《一朝砚遇》 第1章 第一章纸和笔 三月的雨一直下个不停,细细的雨丝犹带一分寒意。春风十里,柳梢绿遍,江左之南烟生雾缭,水光潋滟。 乌镇水乡,也陷在这场连绵的春雨里。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叫人无端生出几许烦闷。两个跪坐在门口的小侍女呆呆望着院子,闲极无聊。 屋里也有人在问这事。 “谁知道呢”沈砚手上拿着圆刀,低头在一块石料上小心地磨去多余边角。 桌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块歙石,约寸长宽,已被打胚成一块近似长方形的砚台。石砚粗雕时,已凿出墨堂和墨池,右上空余处还未有花样。桌上散着十数柄小铁刀,铲刀、圆刀、平刀、斜刀,刻刀,还有毛刷、标尺、小木锤等物。沈砚右手指尖捏着细杆小刀,专注地在质地坚润的歙砚上来回滑磨墨池的边线。 砚台到了精雕这一步,数十日重复着刀工,枯燥又乏味。 特制的桌案只有一臂高,沈砚盘腿坐着,微俯低头。只瞧得见一头乌发梳辫而髻,别无他饰,清爽利落得不似她声音那般柔软懒惫。 一旁的吴娘可不敢学沈砚那样随意。三十几许的吴娘跪坐在软垫上,手里绣着一块手帕,半真半假笑道“老天爷再不放晴,我们七娘也快坐成石头了。” 沈砚在家里序齿行七,上上下下都叫她七娘子,只亲近些的人叫她阿砚。 “不然呢,反正整日里无事可做,用它打发时间倒是不错。”这块歙石是二月初买的,看这进度,还能消磨整个四月。 沈砚的声音漫不经心,吴娘却不敢以为她本意如此。沈砚学制砚三年有余,一手持凿一手持锤,在这些石头上耗费了无数时日。制砚的石质再温软终归是坚硬的,在石料上锤凿雕刻,费心费力,最是磨人。所以吴娘觉得沈砚心里是喜爱做这事的,不然如何能磨破一手血泡、留下一手薄茧来。 这份坚韧的心性,叫吴娘十分钦佩。 此时午后,天阴有灰云,即使沈砚坐在窗下,光线依然不算明亮。吴娘见她坐了有个把时辰,柔声劝道“娘子起来歇一歇罢,我唤阿桃给你端一碗蜜儿酒,可好” 沈砚半点也不想动,低头盯着刀口,嘴上却应了。 吴娘见她那敷衍模样,起身去门口,叫两个小侍女去取酒来。阿桃和阿杏早已见怪不怪,笑嘻嘻拿了伞走进雨里。 蜜儿酒虽是甜花酒,也是兑了酒曲的酒水,口感略有辛辣,但沈砚浑不当回事。早先沈砚她爹知道后哈哈大笑,就叫家里厨窖敞开了供小女儿取用,并不拦着她。 酒是粮食所酿,乱世里不但酒税奇高,且属军备物资,民间限产限量。也只有郓州太守,乌镇沈家,能有这样富贵容女孩儿纵饮。 吴娘回来跪坐在方垫上,方捡起手帕,眼角忽瞥见她们七娘不知何时支立起一条腿,一手贴着膝盖一手执刀,姿态极是豪迈。 往日在屋里沈砚就不肯好好坐着,劝说无果,没有外人吴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但像这样没个正形的,若被人看见,太守夫人的板子可就要落下来了。 跟了那么久,吴娘知道沈砚在凿磨砚台时是不能受惊吓的。不只刀锤容易伤手,若是不小心磕碰坏了砚石,两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七娘的眼神会教人无地自容。 吴娘就轻声唤沈砚“七娘,奴婢有话想说,你停一停好吗” 沈砚平时十分随和,吴娘几个便很少自称奴婢。她手上圆刀修完一处,这才停手侧过脑袋“唔” 这一抬头一侧首,窗外春风忽哗声轻作,雨丝斜向。一两瓣桃花裹在风里,轻飘飘落在制砚的桌案上。 饶是日日对着七娘子,吴娘的心跳也快了一分。 她将眼神往沈砚支起的膝盖上一递,柔声责备道“娘子还不快些坐好,再过两月就要行笄礼,被夫人知道可饶不了你。” 沈砚这才注意到,立即从善如流改为跌坐。吴娘便不说什么了。 这会儿被打断,她索性放下刀具“母亲还能管我到几时及笄后我就快要出嫁,说不准就在今年了。” 吴娘也放下针线,坐到沈砚身后给她捏肩“夫人舍不得七娘,怕是要再留两年呢。” 沈砚笑了笑,她母亲李氏舍不得,可她爹太守沈闵之一定舍得。在这乱世里,世家大族的女孩,联姻是逃不脱的宿命,长长的家谱展开来,五姓七望皆是交错的姻亲关系。 沈家盘踞郓州近百年,几代人为汉天子牧守一方,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如今汉王室式微,大权旁落,各路诸侯拥兵自重,遍兴兵戈,沈家偏安一隅,虽无逐鹿之心,却不能不为远大计。她能留到十五岁已是稀罕,只怕她的婚姻前程早在李氏和沈闵之心里,这些年不提,不过是她这做女儿的没有任何自主余地。 生不逢时,有片瓦遮风挡雨,便也要有为这屋檐修补奉纳的觉悟。 当世间,天地纲常都将颠覆,嫡庶之别就没分出那般的高低。沈砚的哥哥沈复年已二十又一,去岁娶武陵王氏,为要替郓州守住大江船渡的南岸口。两个庶姐也已出嫁,一个嫁荆南的原厢军将领刘开,刘开就在郓州左近屯兵驻守,隔岸观火;另一个庶姐则嫁去太原范家,范是五大姓之一,庶姐此去是要向范家示好,通一通南北信息往来。几个族姐也各自亲上加亲,巩固沈家在郓州的地位。 轮到沈砚,虽然她是沈太守唯一的嫡幼女,但命运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沈砚冷眼旁观,对后半生并不怎么茫然恐惧。 不知谁说的,若是嫌日子太长,不妨找一件只需最简单的工具就可投入的事,最好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就能以有生谋无涯,岁月忽忽而逝。 她拿起制砚台上的一柄小铁刀。斜口已有了钝迹,这些请打铁铺特制的刀具即使用了上好生铁,依然很脆。她刚学制胚时,手上铁锤没个轻重,毁了不知多少石料,也折毁了无数刀头。现在她已不是新手,她学会了怎样用这种细杆的小柄铁刀,在石头上雕凿出花儿。 它并不是很难的技艺,但很需要耐心,也很耗费时间。 以石为纸,以刀为笔,正适合她来投入,消磨时日。 吴娘还在给她揉捏肩膀,阿桃和阿杏从外面进来,带回一壶酒和一碟如意糕。沈砚不爱吃这甜腻的芝麻糯米糕,叫她们拿去分了,又取杯来自斟自饮。这花蜜儿味调的清酒,沈砚一口气喝几壶都不会醉。 窗外细雨霏霏,沈砚不尽兴“这雨下得没趣。” 阿桃和阿杏也附和“是呢,恨不得下个痛快再放晴,好过这样。” 两日后天气转晴,乌镇人似憋坏了,纷纷出门春游。 沈家大宅里也人影纷乱,诸事忙碌,太守夫人李氏抽空派人来问小女儿,愿不愿代她去无忧寺上柱香。沈砚即将及笄,往后嫁了人内要主持家务,外要持礼交际,李氏早两年就让沈砚代行了不少礼赞露面之事。 俯首桌案的沈砚闻言放下刻刀,二话不说换了衣裳,带着吴娘几个出门去。也正是觉得她没有入迷,一直以来,李氏才没阻拦女儿这点凿石弄刀的小喜好。 无忧寺在城南,乱世里取了个好名,香火很是旺盛。 早有人打先去寺里知会过,沈砚一到就被迎进大殿。沈砚以她母亲李氏的名义捐了香油钱,又代为上香祝祷。 知客僧请她后院用茶用斋饭,沈砚婉拒了,“师傅不必理会我,我随意走走。” 这时的寺庙往往占地极广、屋舍众多,只要些许香油钱就能留宿,外围的空阔地也常三不五时作为赶集的会聚地。庙会之热,有百般的杂货和杂耍,吸引乡野八方来汇。且寺庙常圈了好山好水,在这拘着女子无法随意出行的世道里,因着各种理由去寺里上香祈福躲懒,是不多的几个好借口之一。 沈砚闷了一月,慢慢行步在寺里,看黄墙绿枝,高天空远,渐觉一口郁气轻了不少。 闲逛了约两刻钟,吴娘见沈砚脚步慢下来,指了墙下一张石凳请她过去坐“七娘可要叫寺里送茶水来” “歇一会儿就回罢,”沈砚抬头,忽笑道,“吴娘你看这是什么,是白花泡桐吗,开花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金石巷的偶遇 三月里的泡桐树,光秃秃的褐枝上是团团白里透紫的盛大花事。一树繁花,花枝梳梳密密间杂着碧蓝的天色。 吴娘抬头叹道“真是美极了,可惜再晚半个月就要凋谢。” “先花后叶哪有长开不败的道理。” 沈砚恍然,想到方才殿上那尊金身大日如来佛。它汲取乱世里的养分,受香烟供奉,但若有一日兵锋所指,它剥下金箔珠宝,就要千百倍还给战火。 这一春局势越发紧张,她坐在家中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每次出门,穿行于嘈杂的街市,水乡乌镇有如颠荡的浮舟,尘嚣之上是隐隐不安的躁动。那躁动由远及近,一浪掀动一浪,骇风惊涛转瞬间已迫近江左之南。 而江南,郓州,莱州,蓬阳,荆南,还陷在缠绵的春雨里。 这么一想,便觉兴致有些焉了。沈砚起身道“走罢,我想去金石巷再买几块石头。” 下回乱起来,还不知何时才有这自在时间。 金石巷是个浑称,只因这儿聚集了乌镇诸多金石刻玩铺子,就连原胚石料也有囤货。这世道兵荒马乱,南北间数百千斤的砚石运送来往不易,这些店铺能采买到原石,背后都颇有底蕴。制砚的第一步就是挑选石料,虽说沈砚才入门,现今凿磨什么都不过练手之作,但她每次都寻机亲自来选料,从不假手他人。 她常去的那家石玩铺子名叫“裕丰斋”,面阔三间,专营砚石,就在金石巷的中段。 一行人才刚走近,门口伙计就上前招呼,“七娘子,今日雨后,正是挑石料的好时机咧” 沈砚是个低调性子,但再轻省的石料也有百十斤重,总不能叫侍女就这么抱回去。那回她付账后叫送去太守府,可着实叫店家吃了一惊。 谁能料到这纤美弱质的少女竟是太守府的女公子,这位女公子竟还有拿刀锤的喜好 伙计阿福没说错,选料最宜在雨天或雨后,因石材沾了水才容易看清纹理、色彩和瑕疵。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堆在门口的这大大小小几十块虽都是砚料,但如何辨别产地、坑洞、石质,却不光凭眼睛。 “你看这色泽,你看这上头有石眼”吴娘和阿桃阿杏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浅薄道理,三人在石堆旁凑趣。 “还真有呢,上回钱掌柜说起,只有端砚石才有这特征” 铺掌柜姓钱,是位年逾五十的老师傅,精心养着一把山羊胡。他在石堆里挑出一块三寸厚的片石递给沈砚,和煦道“七娘子认认,这是什么石材” 这块石料色蓝中带黑,石面上有不规则金线,触手细腻,抚之柔滑。沈砚仔细打量后笑道“还请师傅将小锤借我一用。” 鉴别石材不只要看,也要听。小铁锤控力击打下,石料或为金声、木声、瓦声,便是同一品种都有上下等之分,不同石料更是声差万别。沈砚才学了三年,勉强听出个脆而薄的击瓦声,便觉耳旁还有余声不断作响。 “这色泽,纹理,触感,音质,都符合端砚石的特性,只是”只是这么好认的话,钱掌柜何必拿来考她 不过,沈砚仍笑道“还要请教师傅,这块石料源自端溪的哪个坑洞” “看来七娘子真学进了不少辨识之术,”钱掌柜见她淡定自若,不由老怀欣慰,“不错,这是端溪砚石,你心中存疑,应是在为此料是否为老坑种而摇摆对吗” 他见沈砚点头,又拿起一块石料递给她“七娘子再好好看看,这二者的差别。” “你看这走线,太硬了,”钱掌柜摸了几十年的石料,不但经验丰富,且颇通教学,“金线不是老坑特有的,很多坑种都有这品貌,但老坑的金线、银线更柔和规律” 沈砚一面专注听着,一面又深感这些差异实在难以甄别。 何为软,何为硬,只怕在不懂的人眼中毫无区别。钱掌柜对她倒是不曾藏私,这两年每逢她出来选料,都耐心地将这些经验揉碎了教她。 “端溪砚石共有十个坑种,尤以老坑的水岩为佳,这你是知晓的。次末的几口坑洞,其中有一坑口朝上的,叫朝天岩,这个坑种品貌和老坑十分相似,最易走眼” 钱掌柜对比着两块石料,开始滔滔不绝。 吴娘和阿桃阿杏也放下手里的石头,一同听讲。没办法,谁叫七娘喜欢咧,跟不上娘子的喜好怎么行 沈砚听得仔细,眼角余光忽瞥见隔壁铺子不知何时也围着一小圈人。 隔壁是营卖翡翠玉石的“和凤祥”,不但有成品翡翠,也囤着一些毛料。贩卖的石料同是堆在进门处,这些人围在门口,想来是有客人在赌石。 因着江南地利,大理和骠国的翡翠原石倒是流入不少,沈砚的二叔就对赌石这种刺激玩法十分上瘾。沈砚正要转回目光,忽见那人堆里有人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准准地回望过来。 一瞬间,沈砚背脊一寒,眼神不由僵住了。 那个男人太有侵略性了,不止长相英锐,眼神更是清亮骁悍,沉沉隐有压迫之意。 仅仅只是一次对视的瞬息,沈砚和他的目光擦过,两人各自转头,仿若不曾撞见这一刹那。 “你仔细看这金线,它不是金色,是土黄色。再翻过来,你仔细看侧面石皮,这儿有个苔斑,瞧见了没有”钱掌柜指着一个模糊的小青斑给吴娘她们传看,“青苔斑点是朝天岩特有的,下回记住喽” 几人赶紧点头。 沈砚受教,又道“还请师傅费心了,我回去好对照着慢慢琢磨。” “七娘志趣非常,真是难得” 钱掌柜乐得眉开眼笑,与吴娘她们一路点评,一块一块石头标记起来,待过后送去太守府。 沈砚笑盈盈看着,只她知道自己压着心跳,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隔壁翡翠铺。却再没在人群中发现那个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 分明龙章凤姿,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对了”钱掌柜忽的想起一事,转身对沈砚笑道,“七娘芳辰在五月里,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儿有块上好的洮河石就此时送予七娘,权当贺礼了。” 沈砚讶然,忙拒绝道“我不过是个新手,师傅且收着珍藏罢。” 她不是小气之人,但钱掌柜要送她一块洮砚石,还是叫她不便收下。洮砚石存世最稀,采集最难,洮砚之珍,甚至叫仿冒不绝,让很多人误以为洮砚不过如此。她才刚学点皮毛,可不敢拿洮河石糟蹋。 “七娘有心,就等有一天将它凿磨出世,再请老朽来品鉴罢。阿福,去,将我收在柜子里的那个砚匣搬来” “好咧,这就去” 再推拒就矫情了,沈砚只得道谢收下。钱掌柜正要再勉励她几句,隔壁忽响起一阵切切语声,又是遗憾又是亢奋。 “这都第六块了罢” “再来再来哎你瞧这块毛料,石皮都出水了,必定有翠” “嘿客人你挑这块,我老郭眼睛可亮着,这块肯定能解出绿货来” 沈砚与钱掌柜几人也顺势望过去。隔壁赌石圈里,内中除了店里坐着解石的玉匠,似还有个深蓝衣袍的年轻人,而那个十分有压迫感的男人这会儿看着除了格外高挑些,再没那丝叫她忌惮的骁悍气。 “一刀穷,一刀富”,旁人围观赌石都伸长脖子盯着解石台,唯独那男人站得笔直。他似又觉察到她的注目,转过头来淡淡一眼。 那眼里并没有什么实质,和她如出一辙。 这样的相似,叫沈砚心上被针扎似的一个激灵。她知自己眼中平湖底下是警觉和审视,那人在仿她。 “公子,我们还赌吗,这运气总是不出翠呀”圈中似有人在问询他。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赌,赌到出翠为止。” 阿福也抱着砚匣出来了,沈砚再次和他错开视线,各看各的石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他很危险 佳砚通常会配上定制的砚匣辅以映衬,同时保护砚台在匣盒中稳妥安放。钱掌柜收藏的这块洮河石还未经打胚凿磨,阿福打开乌木匣,现出那块足有两尺长一掌厚的砚料时,即使是懵懂的吴娘几人也露出了惊艳神色。 钱掌柜见有人赏识他的藏品,摸着小胡子十分得意。 “太美了,真像块玉一样娘子你快看啊” 沈砚早就目不转睛了。 洮河石产自深水之底,书上说洮砚“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眼前这块绿中隐约带蓝的百十斤石料现在竟是她的了 “怎样,七娘还喜欢吗”钱掌柜见她反应,嘴里假假问她,“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送给七娘,也算适逢其会,七娘且收下罢” 老人家目光慈祥,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并非心头痴爱。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眼,但要她仔细凿磨一方不糟蹋石品的砚台,也并非做不到。 钱掌柜合上砚匣,有些留恋地拍了拍。 买石头用的是沈砚的私房钱,石料未成佳砚前,并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样昂贵。沈砚付完账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个男人却不再默契地转过视线。 她皱了皱眉,告别钱掌柜。 沈砚走后,还站在外围观看赌石的男人才侧过脸。春风里湿润的水气映化在他眼中,变成冷冷清光。 江南河泽遍布,山丘林立,婉转高低间不适车马,时人出行多爱乘轿。街巷咿呀声中,沈砚叫阿桃阿杏和轿夫跟在后头,又叫吴娘和她并步缓行。 这是有话要和吴娘说的意思。 “吴娘,你可注意到方才那个男人”沈砚长眉微蹙,慢吟吟思量着,“他不是南人,他很危险。” 吴娘低声道“娘子怎知他不是南人” “这不难猜。江南早就兴起赌石之风,尤其是乌镇,因我爹坐镇此地,更叫奢靡横行。你看他那样大手笔,却对解石结果并不放心上,这种大户是赌石界的最爱,我二叔混迹于金石巷,却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人,此其一。” “其二,那人叫赌到出翠为止,若非他不清楚这其中的花费,便是他有这财力。老实说就连我爹也没这样的豪气,放眼江南,有这财力的几家公子,你看他才二十模样,有钱都是公中有钱,谁做的了主这样去赌我瞧他只是新鲜,玩一玩罢了,倒不是图这点绿货。” 吴娘啧啧惊叹,指了指天上“照娘子这样说,这是过江龙啊。” 当世间五大姓,刘是皇姓,再有博陵崔氏,太原范氏,津口王氏,荥阳郑氏,均是几百年传承。乌镇沈太守家与之相比,不过是才刚懂得穿衣吃饭的蹒跚小姓而已。 沈砚点头,算是应了吴娘的话“你知我向来对这些事作壁上观,但这人来的时机太巧了我爹毕竟是我爹,我只怕他要吃亏。” 五大姓过江来到乌镇,也只有主政郓州的沈太守值得来会一会了。 对沈砚“作壁上观”的举措,一直是吴娘心中一大疑惑。难得见她主动提起,吴娘趁机道“七娘说的时机,可是上个月你曾提起的那一桩只是这与我们使君又有何干呢,我们郓州向来不掺合这些朝堂之事。” 吴娘也和旁人一样,尊称沈太守为“使君”。 换了往常,沈砚是不愿提起这些的。这个世道里,人命如草芥,尊卑良贱之别泾渭分明,女人似除了生育持家就别无用途。这一切起初都叫旁观的沈砚难受极了,是以她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只吃闲饭消磨着时日。 但她生在太守家中,江左之南几千里的动静都在眼皮底下,便是闭着眼睛也还有耳朵听进了些许讯息。 不过一直以来,沈砚既不管她娘李氏后院的家长里短,也不管她爹沈太守的州牧大事,只安静地和石头打交道,十分无害。 忙碌的父母对这样的她十分满意,她也觉得自己十分省心。 十分令人省心的沈砚,平日唯一的烦恼是,她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沈砚心内轻叹一声,半真半假道“江南安逸已久,几朝更迭均未伤动元气,每每在夹缝中破财求衡,竟也得以维继。但那是有前提的,如今大汉立国百年,士庶、土地矛盾积重难返,这次诸侯之乱是顺应时势,必将波及全境,怕是江南也不能幸免。” 汉朝自高祖夺得天下,后经启帝、恒帝、惠帝、明帝、景帝承继,子孙宗室分封不计其数,与民争地,民怨已有。景帝时又好长生问道,迷信丹药,以至于宦官弄权,奸臣当朝。后景帝因服用方士进献的仙丹,燥亢难耐,偏瘫而亡,随即叫大汉陷入了数十年的混乱期。 景帝去后因郑王后无子,玉玺由箫婕妤之子刘勋夺得,箫婕妤并立太后。箫太后一朝升座,欲除原王后一干外戚,不料反被毒酒鸠杀,新皇刘勋也在睡梦中被宫人绞杀。其时天下改元不过三年,乱相已现。 郑太后再扶持皇子刘瑛登御未央宫,改年号为建宁。刘瑛年方十五,乃魏美人之子,性情温吞孱弱,郑太后便于御座旁另设宝座,垂帘听政。建宁三年,卫帝刘瑛娶郑太后侄孙女入主椒房殿,加恩厚赐郑家满门。荥阳郑氏同时出了太后、王后,一时风光无限,难掩骄纵,叫朝中士人怒而侧目。 建宁八年,郑王后诞下一子,不幸血崩而逝。郑太后欲叫娘家再进新人,被大将军谢恒与内宦林聪里应外合绞杀。太后既死,朝中郑氏一党纷遭屠戮,又牵连无数有私仇结怨者,党争益发严峻。 卫帝次年经大将军谢恒牵线,迎新王后周氏进宫。周王后性情霸道,苛待后宫,连卫帝都常为她训斥。可怜卫帝几经变故,建宁十二年便郁郁崩逝,去时二十七岁,容貌憔悴肖似老者。 周太后无子,下旨先王后郑氏四岁幼子刘统继位,改元“奉安”。奉安年间政局混乱,周太后与大将军大肆排除异己,几大世家相机撤出中枢,明哲保身,只剩刘皇宗室集结对抗。 宗室中有一脱颖而出者名刘晖,乃汉景帝时分封的康王之后。刘晖时年五十又一,四下里奔走连合几大宗亲,发讨贼檄文,为清君侧,叫汉朝恢复正统,与周太后等激战数年。 奉安年间,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再加天灾连连,各州郡纷纷与中原离心,自立门户。尤其几大世家,早前已有百年积攒,如今圈地一方,实成诸侯。待刘晖等人终于定下局势,再回身,天下民心尽失,反骨已成,汉庭名存实亡。 去夏八岁的刘霆登基,今春刚改年“元康”。但中原和北地战火,已兵戎相见五六载,尸山血海,只江南有浩浩天堑相隔,暂得安生。 三月的春风里,散逸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水汽。高天疏阔,阴云未及之前,半空飞着几只拖尾的纸鸢。 沈砚收回视线,蹙眉道“不管什么时机,都对郓州有害无利。因我爹不是锐意进取之人,他是守成之主,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吴娘唬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砚也没有继续“不过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这些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走罢,这趟出来久了。” 吴娘忙回身招呼阿桃阿杏跟上,心里不觉有一丝遗憾。她只恨自己心拙嘴笨,除了照顾七娘起居,在旁的事上竟接不住话,和娘子聊不过三句。 回了太守府,沈砚要先去给母亲李氏回话。 不料走到李氏大屋门口,竟有个老婆子将她给拦下,“七娘子恕罪,夫人屋里有客,早先交代奴婢让娘子先回去歇着,晚上再过来用饭。” 回去路上,不用沈砚吩咐,吴娘一个眼神过去,机灵的阿杏就去打听消息了。 沈家三代四房同居,人丁兴旺。 沈砚这一嫡支,她上头除了嫡亲哥哥和出嫁的两个庶姐,下边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均是她爹的侍妾所出。这么多人住着,便难得有人能独占一处,沈砚和十二岁的庶妹沈瑄就住在一个小院里。 瞧见沈砚回来,原在廊下大缸里喂鱼的沈瑄,把鱼食往盘子上一丢。她踩着白袜绕着廊道跑了小半圈,高兴道“七姐姐,你回来啦” 沈砚看着是个冷淡性子,奈何这个妹妹就是不碰壁,一直笑脸相迎。 还是吴娘知道怎么打发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在街上买的糖糕吃食,三人就热热闹闹分了。 沈砚在屋里换了轻便的交领襦裙,捧着热茶,看沈瑄在门口和阿桃玩闹。这是她的庶妹,她们只有半分血缘,此时望着她,沈砚心里已没有早先几年那微妙的违和感。 这世道,谁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这些同姓兄妹相处,不远不近处着便是了。 不一会儿阿杏回来,脸色有些白,竟不敢过来回话。 沈砚瞧见她拉着吴娘说话,连带着吴娘也是面色犹豫,不由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燕地崔侯 阿杏轻推了一下吴娘,意思是让吴娘来说。 吴娘叹了口气“七娘,你裙上的绦子系歪了,我帮你到里间重新打上可好” 沈砚点头,率先走进房里。 她的起居寝间如她本人一般,收拾得很是古朴素净,除了案几上的小瓶里插着两支水仙,别无他饰。不过排窗外是青青盈盈的春日景色,倒不显沉闷。 吴娘不等她问,主动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杏打听了几句,原是夫人发现灶房上有个采买中饱私囊,正在处置罢了。” 饶是吴娘放柔了声音,又是轻描淡写的模样,还是叫沈砚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立时开口,站了一会儿才道“吴娘,你们既不想让我知道,方才为何要形露于色” 吴娘语塞。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她咬了咬牙,为难道“奴婢凡事也不愿瞒着娘子,只是怕叫你想起些不好的事来,府里确是抓到一个采买,那人是益阳派来的细作。” 那轻声细语的模样,似生怕会惊扰起那些已落定的尘埃。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沈砚已明白了李氏和吴娘几个的担忧。 这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世道,恰恰相反,此际遍地是游走的侠士和说客,这还是在明面上的。她眼前倏然浮现血腥的一幕 十岁的小沈砚发着烧,迷迷糊糊去找李氏。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曾料到她竟撞见一个女细作在沈太守的逼问下,忽地拔钗自尽,血溅当场。 女人还有余力连刺几下,尖尖的钗尾带起一串温热血珠,飞溅到了她小脸上。 她当晚就高烧昏迷,在极度不安中挣扎到半夜。万籁俱寂时,谁也不知道一个瞬息间沈七娘已换了个芯子。 沈砚醒来后,李氏极其紧张小女儿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叫沈闵之把这些事带到后院来。实则那回也是凑巧,沈太守才刚察觉到异样还来不及将人押回大狱,那烈性的细作便舍身取义了。 这回大约也只是羁押着等州狱来交接。李氏之所以让好声好气拦着沈砚,用意和吴娘是一样的,只怕刺激到她。 沈砚能理解,那些暴戾非亲眼见过,永远不能想象对心灵是怎样的冲击。 吴娘还跪坐在软垫上,眼神紧张地看着她。 沈砚缓了口气,安抚道“吴娘不必担心我,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影响的人。” 沈砚微微露出的笑容,清净适意,眼睛望过来轻易就叫人信服了。吴娘一颗心这才落地“如此才好,娘子万万忘了才好。” 沈砚点头,似是附议。 然而就像不曾见过的人无从想象那有多惊骇,见过的人也不可能再忘怀。即便吴娘已成可以信赖的臂膀,有些事仍不能告诉她。 “娘子,”阿杏的声音从门口一路进来,“后门来人通报,说是钱掌柜拉了一车石头,你看” “他竟亲自来了”沈砚回神,叫吴娘起身同去,“定是送那方洮河石来的,走罢,我们去迎一迎。” 几人到了廊下穿绣鞋,沈瑄眼巴巴地也要跟去。 沈砚喜欢这些石头,沈瑄住在一处是知道的。她性子活泼,若叫她闷坐几个时辰看沈砚重复枯燥的刀工,那可太难熬了,但除此之外的事,她很乐意跟着沈砚折腾。 沈砚仍是淡淡的“随你。” 得了允许,沈瑄乐不可吱,忙穿鞋跟上。 到了后角门,沈砚和钱掌柜应答了几句,便有健妇将石料搬上府里的小车。沈砚见钱掌柜的眼睛黏在那个乌木匣上,特地吩咐叫另载一车。 待与钱掌柜告别后,老顽童似的人忽又叫住她,“七娘子,老朽不会看走眼的” 沈砚失笑“师傅回见。” 三月的天,刚到傍晚酉时已然灰淡。沈砚换了件襦裙,叫阿桃挑上灯笼,要去到母亲李氏的屋里用饭。她的两个侍女里,阿桃性子沉静些,沈砚自己也是个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块儿的时候足叫人以为沈七木讷无趣。 吴娘却不好到处和人说,我们七娘才不是这样的。 李氏年近四十,是个十分雍容富态的母亲,但做为太守夫人她真的太劳累了。沈砚去时,饭厅里的女婢正摆餐具,这时的世家大族还流行分餐制,那一套套的碗碟筷件摆开来,琳琅满目。李氏在里屋,与人吩咐着几天后社日祭祀农事的安排。 沈砚做不来依偎撒娇状,只向李氏问安。 李氏招手让她近前,问道“蕤蕤日间去无忧寺,可曾为自己上柱香” “蕤蕤”是沈砚的小字,因她生在五月里,五月在古语里也叫蕤月。往常就连李氏也很少这样称呼她,沈砚垂眸道“不曾,母亲知道的,我不大信这些。” 时人笃信佛教,沈砚却是个异类。她可以逛寺庙代李氏上香,自己却不肯配那开光的佛件,也不信菩萨和佛法,游玩归游玩,信仰归信仰。 她这样坦荡,反叫她爹觉得她有禅性,叫李氏也不再强迫她。 “你便是再犟,为自己请柱姻缘香也是该的,”李氏望着姿容姝丽的小女儿,感叹道,“再过两月你就及笄长大,这婚事也该预备起来了。” 沈砚是无所谓嫁给谁的,就笑道“总归母亲选的是最好的。” 十分省心。 李氏也很满意。外间有小婢报“大公子到”,她就转了话头“是你哥哥嫂嫂来了,走罢,我们用饭去。” 沈砚陪李氏到了饭厅,就见兄长沈复和嫂子王茉一对璧人站在不远处。 几人互相见礼,沈复想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对沈砚有些狭促笑道“一眨眼阿砚长到这般高了,也是个大人模样了。” 因是同胞兄妹,沈砚和哥哥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后来虽是沈砚冷淡了些,但沈复也忙于州衙职务,在外人眼中两兄妹便还是亲近的。王茉对这个嫡亲小姑子也十分友善,跟着打趣道“阿砚出落得越发好了,果真是郓州第一美人,我瞧着连娘都要比下去了。” “真是顽皮,”李氏不由开怀笑道,“我都是快做四十大寿的人了,哪还能与你们年轻人比” 去到饭厅落座,李氏惯例问了左右一句“使君是否回来用餐”,得了否的答案,仆婢便开始鱼贯上菜。沈闵之这一脉还有数个庶出子女,但显然在李氏心中,只有她嫡出的一对儿女和儿媳,才配同坐同食。 刚动了两筷子,一家之主沈闵之竟急匆匆回来了。 沈砚几人都随着李氏起身,李氏叫人打热水伺候他净面,又叫人再摆一副碗筷“使君怎的这么快回来了,今晚不是在观松楼宴请乡老吗” 沈闵之年已四十又六,生得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上了这个年纪,江南又不跑马,沈太守整日里游宴不断,便有几分心宽身胖的体态。他摆摆手叫李氏不要忙活了“我说几句便走。方才有人递信与我,道是燕地的崔侯来了乌镇,近日要上沈家拜访,你可好生准备准备” 这若是一般客人,打发个人回来说声便是。李氏吃了一惊,不觉扬声道“燕地崔侯可是博陵崔家的那个崔岑” 就连沈复也两眼放光“真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冒名”沈闵之自己还有些晕乎呢,如今江北和中原的战事胶着,这人怎会有空到乌镇来他不愿妻儿多想,便只交代李氏做足礼数即可,余下哪还有心思赴宴,赶忙去前衙和幕僚商议去了。 李氏得了消息,一时也没心思吃饭,闷声道“这说的近日是哪一日,是明日还是后日” 竟是他。 沈砚对崔岑原只是闻名,此刻凭直觉,将这名字和今日在金石巷撞见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岑,天生就比旁人多占了几分先机,何况他自己也并非等闲之辈,二十岁时便受汉天子敕封为侯。要知道奉安年间,朝野暴动,上下唯一共识便是同声要求节制封侯和圈地,这几十年的乱局叫有识之士纷纷看清“分封制”是乱象根源。何况崔家尚有崔岑他爹汝阳侯健在,此时便是汉高祖从皇陵里跳起来下诏,百官也绝不能答应。 但是这敕诏,那也不是汉王室自愿的。是崔岑这个胆大包天的竟趁中枢不备,带兵奇袭距咸阳只有一个关隘的汶水,叫天下侧目,汉帝不得不许尽好处,赔笑请他离去。 再一年,汝阳侯战死沙场,崔岑便接过了燕地的继承权,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崔侯。 现如今天下四分五裂,一半原因要归在这人身上。 他来到乌镇,绝没好事。 我的傻爹,你可要警惕啊沈砚慢条斯理继续用饭,心里却对沈太守不太乐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抗拒 不止沈闵之猜测崔岑南下的用意,沈复也食不知味。 崔岑新年二十五,虽然沈复小他几岁,但也算是同龄人。平日里他觉着自己也算勤勉聪敏,在江南的年轻一辈中排得上名号,此刻人到了家门口却不得不服气,崔岑已攒下赫赫威名,而他还在州衙的经历司里堪磨卷宗,虽是繁琐了些但又算什么作为 想想有点不是滋味。 只是他到乌镇来做什么沈复并不天真,以为崔岑这等凶悍之人过江是来春游的。 饭厅里虽剩三个女眷,倒也能说上几句。沈复便开口向母亲李氏道“儿子在邸报上看见,崔侯新年来一直在燕地四处游转,算算日子,他竟是出了元月便启程南下了,这个时候燕地正是需要他坐镇,依母亲看,他意当如何” 李氏虽是女流之辈,但嫁给沈太守二十几年,便是鹦鹉学舌也学会了不少见识。她放下筷子,皱眉道“还能是为什么去年入夏北边大旱,这误了秋收就是饥荒遍野,我听说年关前都有难民流到了咱们武陵岸口。” 说着她朝儿媳王茉望去,武陵王氏点点头,李氏便继续道“这时候崔侯不在燕地抚问灾情,我觉着不难猜,左右不过是来江南讨钱的。” 这似乎已成惯例。江南因着远离中枢,富庶的阡陌水乡又养不出骁勇善战的步兵和骑兵,几十年间一直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破财免灾,变成了几方的钱袋子。 这种平衡之道,起初十分叫沈砚惊艳,要知道如何同时安抚好这几方人,真的颇费思量。 沈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但愿如此,只为求财倒好打发。”但若果真是这样,他心里又微微有些失望,原来燕侯崔岑也不过如此。 沈砚只竖着耳朵,闷声吃饭。 “去年那场大旱来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复儿你瞧着,不久另几家也要挨个上门了。你们吃着罢,我且下去吩咐布置一番,”李氏没了胃口,起身叫人把她面前没动过的几碟菜肴给儿子三人送去,“尝尝这梅花炙肉,割的是小鹿腿肉。” 可巧婢女将这道鹿肉送到王茉的餐几上,王茉忽然皱眉,避过脸干呕了几声。 李氏顿时走不动了,“这是怎么了”她眼尖瞧见儿媳微微羞红的脸色,忽然反应过来,朝王茉平坦的腰身望去,“阿茉莫非是有身孕了” 对着婆婆李氏惊喜的神色,王茉更不好意思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声若蚊蝇道“才刚两个月,儿媳听说孩子小气,要等过三月坐稳了才好声张,所以就没立时告诉母亲。” 李氏这时哪还能怪罪她,忙亲自把那碟鹿肉挪开去,又朝沈复看去,“你早就知道了”见儿子笑着点头,便佯装要打他,“既然知道她闻不得腥膻,早不护着你媳妇,这可是你的儿子,我的大孙子” 王茉心里又暖又甜,忙拉住李氏的手道“娘不要怪夫君,我这些日一切如常,不曾有过这么大反应,想来是今晚桌上的青梅酒叫泛酸了。” 酸儿辣女,李氏听了更是高兴。 沈砚终于逮到机会上前“恭喜嫂嫂。” 李氏也不忙去安排洒扫了,只围着王茉问东问西,又叫准备礼物赶紧通知亲家。絮絮叨叨着,李氏又说起个午后刚得到的消息“说起来你三妹沈璧也有了身子,今天捎了封信过来。” “可是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的那个妹妹”王茉略想了一想才笑道,“恭喜娘就要先当外祖母了,我明日也要选些药材和玉器做贺礼,还要请娘你教我。” 实则王氏做为长嫂,对沈家几个弟妹的婚嫁去向都熟记在心,但婆婆李氏对几个庶子女都淡淡的,她也就不想显出自己机灵。 “可不是她,就嫁在荆南,这离得近了,到时候生产我说不得还要去坐一坐。” 沈复和沈砚两兄妹插不上她们中间,便走开几步。 见母亲没有注意他们这边,沈复悄声向沈砚道“我前些日看邸报,瞧见川蜀派出一支人马来郓州,由礼赞官刘仁带队,四月中旬就可抵达,阿砚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哦沈砚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川中刘家要来乌镇提亲,至于提亲的对象,自然就是她了。中山王一支乃刘皇宗室,分封在川蜀之地的崇山峻岭中,十分低调不显。若论门庭家世,沈家为天子臣下,她沈砚是高嫁;但郓州富庶且经营颇善,有累世之积,太守嫡女嫁宗室,倒也相当。 她露出恍然状,指了指自己。 沈复点头,打趣道“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府上的嫡幼子年方十七,和你正相配,你们小夫妻相处上几年也勉强算青梅竹马了。” 无奈沈砚脸皮太厚,丝毫没被哥哥揶揄到“都是父亲母亲挑的好。” 沈复笑了笑。毕竟是亲兄妹,沈复瞧见她的仙姿绮貌,也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长成”的骄傲,想着她眨眼间就要出嫁,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崔岑。 是了,他是样样不如崔岑,但有一样崔岑拍马也赶不上那便是他不但已经娶妻且马上要当爹了,而崔岑如今还是个光棍 这顿饭吃的有些久了,回去时阿桃提灯走在前面。 沈砚还在想着嫂嫂王茉怀孕的事,李氏和沈复都很高兴,她却只有感叹。 王氏去岁嫁来沈家,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入秋竟就要当娘了。才十七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在窗下读书的懵懂孩子。然而在这平均寿数不过四五十的世道,一场风寒就有可能丧命,由不得人拖到二十六七才成家生子。 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回到院子,沈瑄原在屋里练字,听见沈砚回来的动静就跑出来迎她。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沈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瑄受宠若惊。沈砚就问她“在习字拿来我看看。” 小女孩没一会儿又飞快跑回来,把一叠字帖递上,眼巴巴地等着点评。 这写的是入门隶书体,字迹端正,中规中矩。古人并不是从幼年就开始习字,因幼时“骨软易伤”,早先只用手指比划描摹,到了十岁上下才提笔悬腕,上纸书写。沈砚夸了她几句,又指出一撇一捺的写法还不得要领,回去再练。 沈瑄点头受教,蹭到她屋里喝了杯茶,见沈砚拿出刀具要凿磨那个已费了一个多月的砚台,这才起身告辞。 沈砚绑好指尖,捏着小刻刀,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还是在想着王茉。 她仿佛就看到明日的自己,抱着大肚子躺在床榻上等待一个新生命。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让她感到窒息和恐慌,她已经渐渐看开了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情世故,却仍不能接受这种对繁衍的崇拜。 管它什么世情如此,女人就得为这种责任生生生吗 静坐了好一会儿,沈砚才渐渐压下心头那缕躁意。她本以为,凭她无论将来嫁于谁,只要闭着眼生一个子嗣,就有本事能混度余生。但嫂子有孕的事忽然叫她清楚知道,她十分抗拒这么年幼就生育。 觉得荒诞,因此抗拒,绝不可能妥协。 然而未来,她或漫长或短暂的余生,在此刻就能一览无余,全都写满了“不由自主”。 手上的歙砚已粗粗成型,沈砚举着小刀,陷入了沉思。 吴娘和阿桃阿杏就散坐在她周围,穿针引线绣着手帕,打彩络子,好打发夜里时光。 亥时熄灯后,阿桃只留一盏小烛在莲台上,她就睡在里屋的屏风外边。值夜的她向来浅眠,后半夜时忽听到床榻那边传来响动。 “娘子娘子醒了吗”阿桃轻唤了一声,披上外衣去到屏风后查看。果然见是沈砚不知为何醒了正斜坐着,眼睛乌亮。 “刘开,荆南刘开”沈砚缓了口气,这一觉她梦中影影憧憧,醒来还有些疲累,“崔岑的目标是刘开,他不是为财,他是为吞掉郓州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提醒 阿桃和吴娘一样,因着这几年近身服侍的缘故,早就对沈砚服服帖帖。此刻听闻沈砚语出惊人,她也没有太过吃惊,只是放下烛台轻声问道“娘子汗了么,是否要我去打水来拧条帕子” 沈砚这才发觉额上有略微的汗意。她从床头的屉子里抽出一条丝帕,胡乱擦了擦“不必了,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罢。” 阿桃便坐在床脚榻上,抬头望向沈砚。 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旁,唯有沈砚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来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使君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老话说“水落而石出”,是为求真求知之意,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出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白日里闷不吭声的小侍女,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这才十几岁的小女孩呢。 实则沈砚自己也才这个年纪,不过她从没当自己是稚童。她斜靠在床头,温声道“怪我把你吵醒了,也罢,不让你猜荆南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斟酌着,见沈砚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侯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那你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轻咳一声,被沈砚明亮的目光看得面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猜想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片刻。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几位合适的世家公子都是有数的,倒不值得娘子思量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阿桃着凉,也不卖关子“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依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 “且看,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你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君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详尽,“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友邻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你且往西看。” 阿桃得了提醒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脱衣躺进被窝,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她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给逮到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来帮忙。” 李氏觉得,小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习打理庶务了。 这都是小事,沈砚没有推拒。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是哪个贱婢敢多嘴多舌 “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沈砚可不敢牵累到别人,摇头道,“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可恶,心怀不轨,搅得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这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阿砚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发。” 沈砚并不必每日清早来给李氏问安,她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阿砚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妆台的铜镜里映出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出头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有时真不明白,那些人年纪轻轻的怎就能置生死度外” 荆南,细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昨日那细作来自益阳,而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荆南在郓州左面,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与守将刘开有联络,后来更是嫁了个女儿与他成了姻亲。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不过万一呢说起来刘开血洗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她忙岔开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快瞧瞧这样梳可喜欢” 心中却在想,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在服侍看来是该派人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食,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么”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不知崔岑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几条主路辅路将宅院分割,统一划地清理洒扫;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装饰和器物;这百来号人一波一波绝不许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职务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差事。 她又开库取了一套崭新的青瓷器具,预备给崔岑使用。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幸而年前大整饬刚过去不远,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事儿竟在傍晚就完成了,太守府里焕然一新。沈砚回去交了差,出了李氏大屋时,廊下的冷风一阵一阵,天空眼看晦暗将雨。 她抬头望着,长眉微蹙,久久不语。 吴娘怕她着凉,轻声提醒到“娘子在想什么” “吴娘你觉不觉得,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 “谁说不是呢,我数着已经连下了一个多月,虽是小雨也是愁人,”说起这雨,吴娘也是一脸愁容,“下月初就要育苗,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今春怕是要耽误了。” 耽误播种都是轻的,最怕是河水涨腻。 沈砚心中隐然不安,别说郓州的河务,这大汉朝的水利工程在她看来都不算出色,多半都是依着天然水网略作引导,十分粗糙。原还觉得崔岑是个人物,只他来的不是时候,这般添乱倒让她生出一分恶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崔小高 也是巧了,第二日晨间李氏就派婢女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要在午后上门拜会,叫沈砚一同预备见客。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起家世和品级比郓州太守高了不少,李氏再不喜人上门打秋风,也还是拿出待客的气度。李氏换了件紫金底牡丹团枝纹的披帛大袖衫,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丽还是在去岁的除夕宴上。嫂子王茉也换上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襦裙,光彩照人。 王茉如今有孕在腹,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带着她二人,在迎宾厅里与三个妯娌一番相见。沈闵之是长兄,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不过片刻,就有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往这边过来。 不一会儿,李氏等人就看见以沈闵之和一陌生青年男子为首,七八人慢慢走进视线。待稍近一些看清那崔侯的样貌,李氏心里不由喝彩,好俊的年青人 不待多想,李氏带人上前见礼,这下走近了众人心里更是打鼓。 沈砚也将目光落在对面身上。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实在有些高,长身玉立,俊逸卓然,轻易就吸引人注目。最叫惊叹的是他那双眼睛,时人常叹女子“美目皎皎”,他一个男人眼若漆星,清澄皎亮,天然就带有两分居高临下之意。幸好今日上门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已大半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浑身矜冷之意。 分明是傲慢的,但又风度翩翩,博陵崔氏收拾起来能叫人无可挑剔。 “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 沈闵之适时做了介绍,他说到哪个,那人就上前行礼致意,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媳妇王氏,旁边这位是我小女儿,在家行七。” 唉,郓州太守年长崔岑二十几岁,如今这般私晤都不敢亲热一声叫这年轻人“贤侄”,她爹被一个后生晚辈压得毫无心气。沈砚上前一步,敛眉低首道“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不觉吓了一跳,沈闵之忙道“哦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的女公子” 李氏等人也纷纷望向沈砚。沈砚被他们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出崔岑是什么用意。 “我在燕地时就听闻江南兴起赌石之风,没想到等了大半年竟不见北地流行,”崔岑扬起一个十分好看的唇弧,“打听之下才知,除了江南,怕是别的地界都玩不起。前日来乌镇,我就先寻摸到了金石巷,就在那里遇见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才真是笑话,沈闵之笑着连连摆手“崔侯说笑了” 此刻叫一个外人说破沈砚不寻常的喜好,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回道“叫崔侯笑话了,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摸一摸金石刻玩,消遣罢了。” 这里没有沈砚说话的份。崔岑还没来得及给李氏台阶下,沈砚的二叔沈惜之就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一听二叔开口,沈砚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就响起崔岑遗憾的声音,“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几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反倒比旁人少了些拘谨之意“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的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沈砚再次望向崔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崔小高。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带着崔岑往书房去。 待他们离开,沈砚才想起一直伴在崔岑身边的那两个陌生面孔,他爹似乎忘了没有介绍。说来也是奇了,但凡有崔岑在的场合,他身旁之人常常容易被忽视,足见他锋芒之劲,气势之盛。 说是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因崔岑没有带女眷上门,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 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沈砚回去就补上了午觉。到了申时末,她又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晚宴。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又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只叫府里的长史和几个清客作陪,沈砚这些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崔岑身边的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辣,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位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眉目刚毅,不显山不露水,年岁约和她爹相当,但看举手投足隐带罡风,极有可能是员悍将。 她在家中时常能听到几句时势,认人方面就差了些,不知这二人又是谁。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个惊雷。 上座的崔岑捏着酒杯,忽慨叹道“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在我们北地下几场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大堂上没有蠢人,虽早料到崔岑几人南下是来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众人耳朵尖火辣辣的。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崔侯正在府上做客,老天爷浇了我备下的一场烟火,就亲自补了几声响,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微一笑,来者不拒“请。” 沈闵之几兄弟也跟着持杯,又一番推杯换盏后,沈闵之趁机递了李氏一个眼神。 不愧老夫老妻,李氏一看就明白了,告罪一声退下。晚宴后原打算将崔岑几人送去城中的礼宾馆安置,但看这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架势,没有这样赶客的,她要下去安排客舍。 席上接着推杯换盏,稍后沈砚和王茉也起身告退。 楼外雨势渐大,沈砚迟疑道“嫂嫂若不然再坐会儿,这雨一时停不下。” “不妨事的,就几步路,现在不走一会儿雨下得更大。” 沈砚只得叫人拿件蓑衣来给王茉穿上,又小心翼翼扶着她,各自的婢女也拼命将伞遮在她们头顶上。 顶着大风大雨,沈砚挨着王茉趁机道“嫂嫂,这月余来时常下雨,我廊下那口大水缸已是盈满而溢。我就想着道理是相通的,一口缸如此,一条河也是如此,咱们郓州虽是水网密布,但也难说会积水成灾。我只愿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嫂嫂家在大江南岸口,武陵也有诸多水道,若有什么蛛丝马迹定能早早发现。嫂嫂不若捎封信回去,若真有异样,就是嫂嫂为小侄儿积福气了。” 王茉听清后有些诧异道“阿砚说的有理,今年的雨水是太多了些,只是你为何不去找你哥哥问河务呢” “说给嫂嫂听也是一样。”沈砚原本是打算找沈复打听一下,但此刻她觉得提醒王茉更合适些。王茉本就生在大河边上,对江河雨水颇多敏感,如今又怀了身孕,若真做好这一桩,对她、对她未来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 王茉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叫娘家留意一下河道并不是难事,江南各地也有水利监督,她要做就要赶早。她紧了紧沈砚的手臂“多谢妹妹提醒,我今晚就修书一封叫人送去。” 沈砚把人安全送到,又冒着大雨匆匆回去。 幸而贴心的吴娘早就备下了浴桶和热水。等到舒舒服服沐浴完出来,沈砚却没有换上寝衣,而是选了件随时能见客的交领绣花襦裙。 吴娘有些不解,沈砚也不解释,只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楼的宴席动静,若是散场了就来回报。 直到戌时三刻阿杏才回来,沈砚又等了一刻钟,叫吴娘去拿蓑衣和雨灯来。 这夜不仅黑,雨势还不减,淅淅哗哗,溅起老高的水花。吴娘很不放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不如吩咐我罢” 沈砚戴上竹笠,稍一低头,宽宽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那般,柔软带着一分隐约笑意“我要去的地方,你们替不了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雨夜访客 南下的贵客被安排在东边的客院里。 这处精致的小院平日里少有人留宿,因着三月雨夜寒凉,李氏早早就让人烧了香炭,点上暖炉和熏笼,叫屋里一点也不至于冰冷。 崔岑今晚喝了不少酒,等他进了暖和的寝间,就发现屋里已经有人了。 屏障后纱帘低垂,那张梨花木漆雕矮床上,两个满脸红晕的俏丽侍女躺在被窝里,枕上散着鸦鸦青丝。 世家大族一直有这种“暖床”的规矩,若是主人不安排反是不重视贵客。崔岑没有继续向床榻走去,也不出声,指尖触到桌几上的陶壶,摸着还是热的,倒出来是解酒的浓茶。 这就是无声的拒绝。 床上两个侍女一直留意着他的言行,见状很有眼色地从下床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身形已渐渐长开,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露出秀美的香肩和裸背。这些陪侍的婢女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此刻灯下旖旎,两人或背对或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服,香艳异常。 若是贵客叫停,她们即刻便能回到床上去。 但崔岑没有,只是平静看着她们穿戴整齐。 两人到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床被已暖好,还请崔侯早些安置罢。” 崔岑含糊“嗯”了一声。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果然香风隐隐,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检查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人也露出相似笑容,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种招待。 “钟意,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你怎的也拒绝了”灰蓝衣袍的中年人摸着颔下一缕美须,笑着打趣身边的小年轻。此人名叫林敢,心思谨慎细密,在燕地官拜副军中郎将,位同正四品。三人中就数他年长,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 “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那叫钟意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扭捏,狭促回嘴道,“可别急着喊老” 崔岑笑了笑。钟意是他寸步不离的近卫,小小年纪开得三石弓,武艺惊人,倒似乎于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只喜欢舞刀弄枪。 钟意瞧见他出来,便自觉去门外转了一圈,回来时关上了门窗。 此刻没有外人,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亮没有半分醉意,直言道“林副将,这半天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崔岑看向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朝堂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稍加训练便是一股战力,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是上行下效,郓州士绅没经历过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语气里有轻嘲“席间侯爷这番强盗行径,若身份颠个倒,怕是我都要讽刺上几句,沈太守却哈哈而笑。” “不可大意,千里为财,这蹩脚的说辞能唬得住谁”崔岑负手而立,眼中冷光微闪,“毕竟是在他们地盘上,你我言行末节都要谨慎,尽量避免多生事端。” “是”钟意和林敢见他严肃,俱都认真应下。 林敢又道“侯爷可曾注意到太守家中几兄弟,我观他们四人之间也有汹涌,若是能利用一番,内外齐下,沈家就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先观望罢,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一阵,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似真似幻,“钟意,你出去看看。” 钟意眼神一凛,手脚却极轻盈地打开门蹿了出去。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 不一会儿功夫,钟意就面色古怪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蓑衣提雨灯的纤丽身影。 等到来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为何缘故。 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 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衣。”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倒是有了点兴趣,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鞋子和裙摆尽湿。屋里暖气融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熟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里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待客的方几,边围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崔岑的脾性,如今人又到了他掌中,他便站定了没动,也没叫钟意和林敢退开,只静静望着眼前容颜还稍显稚嫩的少女。 他可没忘记,在金石巷中的那两个瞬息。 沈砚也不在意,开口道“我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崔岑客气道“七娘子请说。” “我来,”沈砚望着他,缓缓道,“是想请崔侯几人早些离开乌镇。” 钟意和林敢在一旁围观,闻言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崔岑倒不怎么惊讶,轻声笑道“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沈砚轻启朱唇,并没有被他眼中矜冷之意吓退“此刻没有外人,崔侯来郓州的目的你知我知,何妨坦诚些呢” “唔”崔岑微微一笑,看向林敢。 虽只三言两语,但林敢已看出沈砚没有落在下风。他心里惊诧面上却是不显,自然地接过话“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是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中一动,去到津口贺寿之事倒不曾听闻,她脑中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又极快溜走了。来不及追究,她便按下不想,只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父亲,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室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林敢和钟意已收起懒散姿态,目光如锥,紧盯住她。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了。” “其实这并不难猜,崔侯若是愿意听,我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 沈砚双手捧着暖炉,镇定自若“虽说去夏北地是生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易如反掌。向来不曾主动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来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郡,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荆南对崔侯而言却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由韦氏主政,刘开将军这几年才刚站稳还不曾向汉室和北方好好表态,此时若是崔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救灾贵在救急,可是崔侯偏舍易求难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太守府中的暗探这十来年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崔侯南下之际,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勿论是真是假,我父亲都不免要对左近之邻有所警惕,自古信任成疑,若是刘将军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吗” 刹那间,从侧面而来的两道目光,沉凝锐厉,落在她身上有如刀斧相加。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背脊发凉。 她已经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真有可能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娇美女孩,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痕迹,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他仍是用礼貌的目光,不疾不徐道“七娘子为何做此猜想” “因为这些都是阳谋。”沈砚面对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分快意。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有些话她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崔岑虽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友人,但他可以做个听众。 “此间事若这样顺着看不出其中干系,不妨逆着来理一理。” “崔侯志在问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叫天下改姓,怕是不愿看到江南这般富庶且藏兵于民。因崔侯岂能不知此次大乱的根源,正是汉室放牧地方,失了掌控,才叫王侯为患。来日中原和北地尘埃落定,已是没什么再战之力,只剩江南隔江避祸,所以你私心里定是要收归兵权,叫江南削减战力,不存隐患。” “而我郓州水乡只图明哲保身,想与蜀中粮仓联姻,互为倚助。若真的办成此事,只怕崔侯日后要花十倍力气才能拿下这两个地方,所以你匆忙南下,不但要截住提亲队伍,还要叫夹在川蜀和郓州中间的荆南生出异心,断绝交通。” 沈砚抬头望向崔岑幽深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崔侯谋划在若干年后,动手在此时,难怪郓州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我此来是想叫崔侯知道,郓州也并非无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解决的办法 窗外大雨淅淅哗哗,更衬得屋里沉默如寂,令人心悸。 崔岑神色平静地听完沈砚一番论述,忽指出不合理之处“若我没有记错,七娘子方才是要劝我早些离开乌镇,可依你所说,我怎能在此时离开” 他已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他不介意给这个聪明的沈七一些尊敬。 最危险的一刻过去了。 沈砚暗暗松口气,扬唇道“这并不矛盾。崔侯此番在乌镇逗留,不过是要叫众人把目光都放在你身上,很简单的障眼法,没人看穿才能便宜行事,若是说破就不值一提。” “哦”崔岑饶有兴致道,“那七娘子会说破吗” 沈砚摇头“此为阳谋,光明正大,也叫人无可奈何。” “我们郓州和荆南本就是表面关系,刘开将军是血洗韦氏才得以执掌一方,他骨子里对世家官绅就有敌意,岂会真的和我沈氏同心戮力便是没有这个益阳细作,离心背道也只在朝夕,崔侯不过是叫这一切早些挑破而已,叫左邻右舍不能再多安生几年。” “我请崔侯离开乌镇,也正是基于此。崔侯目的是为要削减江南,为日后成就基业,现今最要紧的却是先统一北地,再叫中原刘氏禅位。江南安逸已久,军民避战,现还成不了威胁,崔侯既无法暗中做成此事,逗留越久越容易叫人看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崔侯以安危为重,早日回到燕地。” 崔岑的眼眸越发深晦,他看见明明这个人才十五岁稚龄,那双眼睛却露出极不相称的慧气。她无疑生得极美,美人他见过不少,但今晚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的胆色和英气。 沈闵之这软脚虾竟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敏的女儿来 他心中有了一丝异样“七娘子,你的话还未说完罢若只是以安危为由,怕是还不能说动我。” “不错,”沈砚也有些感叹,和崔岑这种人对话就是畅快,“崔侯是因郓州和川蜀联姻一事以为威胁才南下,若我可以说服我父亲放弃这个念头呢” 什么旁听的林敢和钟意均是一愣。 崔岑也是没有料到,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嫁中山王府上” “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吗崔侯不想叫郓州和川蜀联合,我不想叫郓州这么快陷于水火,那便各退一步,我不联姻,崔侯也不要动手。” 沈砚话音落下,一时间屋里落针可闻。 郓州引得崔岑忌惮的便是沈闵之不但想保存实力,还想强上加强,虽则他并不是要争天下,但这样囤粮囤田养着无数乡勇佃农,任谁都无法放任下去。 在今晚见到沈砚之前,崔岑三人从不曾想过一个弱质女流能违逆父母之命,毁坏权利的联结。但是此刻,见过她穿着蓑衣提着雨灯,见过她能顶住莫大压力侃侃而谈,他们不怀疑,沈砚能摆平她的父亲。 沈太守与他女儿相比,真的相差不只一厘。 崔岑喉中忽发出低低笑声,略带几分暗哑,竟很好听。他笑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清亮的眼睛“好,若七娘子近日能劝得你爹改变主意,我就回归燕地。” “君子之言,一言以定。” 沈砚微微一笑,也没要他做什么保证。 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给崔岑离去的下台阶,有他没他江南迟早都会乱,且他若要钉下楔子,也不只是现在她能看见的这一根。但崔岑这种人有个好处,他们通常还有几分傲骨,答应的事打个折也会践诺。 她就要出嫁离开沈家,郓州雨势不容乐观,李氏和沈闵之做为父母亲不曾薄待她,嫂嫂秋天就要生了形势比人强,江南,就再多安生几年罢。 她又穿上蓑衣,叫钟意帮忙点上雨灯,戴上竹笠,趁夜消失在雨中。 给沈砚端来的茶盏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就搁在案几上,沈砚没有动过。 钟意回过神来,怪叫道“侯爷,我要收回方才那话” 是那句讽刺沈闵之的话,林敢知道,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沈砚惊艳,甚至有几个瞬息都被她吓出了冷汗。 这位中年悍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琢磨道“真是怪哉,沈七娘分明才及笄之龄,郓州士绅尚无人能教她勘破时局,她便是鹦鹉学舌也不可能有这般应对,难道真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莫说林敢怀疑,崔岑也有些拿捏不定。相比沈砚说破的那些意图,他更在意的是,沈砚如此心智为何从不曾传出一句名声,她竟是个藏拙的 “还有一事,沈七娘说到与川蜀联姻时神情十分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莫非是我老了,现在联姻已是利益操戈,小娃娃们都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崔岑闻言,晒然一笑。他被家中催婚了六七年,倒是能理解沈砚一二,婚姻之事比起这合纵连横的乐趣的确真是无聊。他幽幽道“我倒记得另有一事,我要阻隔郓州和川蜀她解释了,阻隔郓州和汉王室,不知她做何解” 林敢和钟意对视一眼,现在人已走了,谁还给你解 “算了,今日且这样,”崔岑也不多言,打发两人回到左右厢房,“你们回去安置罢。” 钟意却不走,说是在这陌生地界,他就在外间打地铺守着,以防万一。崔岑不以为意,这太守府里果真有什么超出预料的,便是密室里埋着金山银山也不会叫他吃惊。 唯有沈七,那个叫沈砚的少女,双眸似平湖秋月。 林敢和他们作别,脑中仍在思量着沈砚的到来,走到厢房门口时忽然福至心灵 侯爷不愿郓州和川蜀联合,沈七娘这厢就愿另嫁他人,不过何必那么麻烦,如果侯爷娶了沈七娘,岂不一样将这事解决了 且看沈七娘这般品貌才情倒是配得上侯爷,男未婚,女未嫁,倒也可行 崔老太君为侯爷的婚事急得三天两头装病,林副将想到南下前老太君那脸色,也不禁感叹。哎,侯爷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说句不吉利的话,刀枪无眼真有个什么,侯爷这基业连个承继的人选也没有,白白便宜旁人。 太守府里遍地都铺着青石板,幸好如此,不然沈砚这一趟来回,不止要湿透,还要变成泥人。 因着夜已深,沈砚一路回来没碰见什么人。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在门后等候的吴娘便赶紧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可回来了”吴娘担心坏了,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快把蓑衣脱了,回去屋里泡个热水澡。” 沈砚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但这一趟她不趁雨逮着机会,明日崔岑住进礼宾馆,人多眼杂她想混进去找个清静机会就不那么容易了。幸好崔岑不止胆大,人也理智,倒是能听进去几分,不枉她费了这许多口舌。 “快快,快回屋里去”吴娘见她脱了蓑衣后衣裙湿淋淋的,吓得喊了两声佛祖,“可千万别着凉了,这天气病了可不得了” 沈砚赶紧提着裙子在围廊上小跑起来,快到她住的堂屋时,忽然瞧见东厢门口有个小人穿着寝衣在望着她。 是沈瑄。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狼狈,沈瑄的神情有些惊讶。 沈砚不知她是没睡在等着自己,还是自己把她吵醒了。大约是她今晚酣畅淋漓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正痛快,她忽然对沈瑄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动作。 她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很俏皮。 沈瑄果然惊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笑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沈砚便回到屋里,阿桃阿杏赶紧把她推进屏风后面,热汤热水都已备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砚泡在浴桶里,直到昏昏欲睡,才将心神回归平静。 她原是装聋作哑多年,万事不理,此番崔岑南下欺郓州无人,叫她看见自己骨子里也还存着一两分好胜之心。是了,事情还没结束,她要赶在出嫁前,先打发了这个燕地的不速之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英雄的路 这雨一直下到次日,幸而已变作了毛毛银丝。 吴娘早起支开排窗,就见窗前廊下一片草木油光,瓦当滴水连珠似的跌落。 沈砚梳头的时候,沈瑄轻手轻脚走进来,期期艾艾地绞着手指“七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吃早膳吗” 小女孩穿着米白色的蓝刺花襦裙俏立一旁,想到昨晚那一刻的默契,沈砚就没有拒绝“那你过来罢。” 沈瑄高兴地跑开,阿桃听了就又去搬来一张小餐几摆在外间。 “十二娘子倒是真想亲近你的。”吴娘都忍不住为沈瑄说好话。 阿桃在餐几上摆开七八样热腾腾的早食,有面汤,粥点,腌酱菜,肉馅卷饼。沈瑄也叫她的侍女阿棠拎来食盒,揭盖后她的那几碗却是已没了热气。 阿桃瞧见,心里又是一叹。这几年她们七娘因着贪睡缘故很少能赶上正点用早食,夫人娇惯娘子,她的吃食都是单独掐点另做的,十二娘子随了大灶就没这待遇,这些事却是轮不到她们做奴婢的多嘴。不过十二娘子宁要冷了饭食也要一早等着她们七娘,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么 片刻后沈砚收拾完过来,沈瑄见了不由眼前一亮,忙直起身招呼道“七姐姐快来,坐这儿” 嘿她把自己的小桌搬到了沈砚对面。 沈砚依她落座,温言道“快吃罢,别耽误了你上早课。” “不耽误,我这两天请了假。” 沈家建有族学,无论男女均要上到十三岁,沈瑄还是个女学生咧。不过她已学完正经功课,今年起只专注些琴艺和手工,要请个假也方便。 “哦”沈砚有了一丝好奇,平日里这个庶妹最喜欢去上学,原因是闷在屋里闲极无聊。瞧她今日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舍得请假 沈瑄却不答了。 沈砚也没追问,瞧她碗里没有热气,随口道“你要不要坐过来,在我这里挑几样” 这时下还流行分餐制,一人一桌,沈砚邀请妹妹同桌是极亲近的意思。沈瑄喜出望外,她不客气地跑去坐到了沈砚身边,笑得甜甜的“七姐姐,你真好” 沈砚笑了笑,她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喜欢哪样自己取来。” 沈瑄就大胆地卷了一个热乎的肉饼吃,咬了几口又道“七姐姐,你生辰是在五月里吗” “嗯,你想说什么” “前头的三姐、四姐都是在家里过完生辰后,不久就出嫁了”沈瑄吞吞吐吐道,“七姐姐你是不是也快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许多事。沈砚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沈瑄顿时觉得嘴里鲜美的肉饼都失了滋味,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昨日府里来了贵客,是七姐姐的”未来夫婿吗 咦,沈砚瞧见她紧张的模样,才知她今日为何要请假。这个小家伙竟是以为提亲的人上门来了,族学也不去了,要留下来帮她相看 沈砚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不是,我还未定呢。” “真的”沈瑄不太相信。 可不是真的,她爹的算盘打错,川蜀联不成姻,她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呢。沈砚暗笑一声“真的,所以你今天要回去上学吗” 沈瑄被她点破,不好意思地低头咬了两口卷饼掩饰道“七姐姐说什么呀,我都请假了干嘛还去。” 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沈砚差点忍不住要摸摸她的脑袋,她头顶的发丝看起来软极了。 等吃完早饭把沈瑄赶回去,一旁收拾碗碟的阿桃才道“娘子为何这般和十二娘子说,夫人不是说定了蜀中刘家吗” 吴娘和阿杏也都关心地望过来,沈砚出嫁,她们几个都会是陪嫁。 昨晚趁雨出去那趟,沈砚回来并没有和吴娘几人多说,便是她爹和李氏,她也没打算惊动。暗室之语,说露了反而生事,她既有把握就不愿叫人多插几手,悄悄办成便是了。 沈砚摇头,有些遗憾道“怕是不成了,真可惜,我还觉得中山王幼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有什么不错的,”吴娘不管这婚事能不能成,第一个就不赞同,“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是八月里的生辰,实岁还未有十七,这样的小郎君怎么照顾得了娘子” 虽然沈砚也才十五,但吴娘心里,沈砚心智成熟远超这个年纪,少年人十六七岁在七娘面前便和十来岁童子无异,真嫁过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实在太过委屈了 “我真觉得不赖”沈砚偏和她唱反调,“吴娘你看,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家业,我就不是大妇的劳碌命。虽然年纪小些,可家里也不会急着催我生养,我拖上几年生一个足矣,再合意不过。” 见沈砚大胆说什么生不生的话,吴娘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往门外瞧了一眼才轻声道“娘子想的美,你这性子岂能看上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娃娃这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娘子既说和刘家做不成亲事了,那便剩下的里头再挑一个罢。” 英雄豪杰 沈砚想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客的那一个,笑了笑“这世道,女人也别想那么轻易依附谁而一步登天。这路要自己踩着才踏实,英雄走英雄的路,女人跟在后面吃尘吃灰有什么意思” 吴娘闻言愣了愣,竟是有些不敢看她清湛湛的眼睛。 “不过吴娘说的也对,”沈砚见她怔住,转而笑道,“这天下风流人物,我也是有愿意嫁的。譬如太原范家的公子礼,庶子出身,才情绝佳,又喜好游山玩水,若能跟着他踏遍四野八荒,也是不错。” 七娘挣着一切能出门的机会,这吴娘是知道的,没想到她择夫婿竟也将此事列为条件吴娘见她语气半真半假,只得笑着转开话头“娘子早间还要制砚么,崔侯还在做客呢。” “他午后就走了,用不着我作陪,”沈砚从支起的排窗下看见渐呈明朗的天色,“这雨快要停了,府上再留他一顿饭罢。” 果然还未到巳时雨便停了。李氏打发人过来告诉沈砚,中午还在香雪楼开宴。 再见崔岑,他换了件鸦青色织金暗纹锦袍,略显老成的暗沉色调反衬得他年轻稳重,气质卓绝。他真的太容易叫人注目了,浑身上下都有股和这江南轻奢之气不同的吸引力,爱帅之心人皆有之,沈砚也不能免俗。 只是这会儿,面对沈砚身为女眷已属大大放肆的打量目光,崔岑没有针锋相对,只投来轻轻一瞥。 林敢也装作不识的样子,倒是钟意趁人不备,偷偷向她招了招手。 沈砚注意到,他们一行人中还多了几个身影,这回倒不难认,均是家仆模样。 崔岑这等世家子出行,便是行军打战也是有人随侍内务的,昨日原定行程是宿在礼宾馆,估计人都去了那边打点。沈砚猜想也许他们天还没亮就等在沈家门口要进来伺候了,呵,沈家的仆婢笨手笨脚怎么配服侍他们侯爷 轻缓的乐声渐起,沈家有自己的乐府班,用处正在此时。十几位美貌女姬在角落里各操乐器,高低婉转间应和着堂下翩翩舞姬。雪白的赤足踩在巨幅地垫上,仙裙款摆,水袖翻飞,媚眼盈盈之际,香风来袭。 席间,沈闵之几兄弟又是频频劝酒,一点不输郓州待客的真诚和热情。 崔岑也来者不拒,很给面子。 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趣。她时而朝上席瞥去一眼,心想崔小高很能喝呀,几位叔叔看样子是想使坏,叫他醉倒在江南醇厚的花雕酒下。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的分明,崔岑转身之前,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哥哥沈复一同送客,沈砚就护送王茉回屋去。 王茉如今还不显怀,却已有意无意将手搭在腹间护着“阿砚,我昨晚已派人送信回去,从武陵来回再快也需天,不急,一有消息我就遣人告诉你。” 也只能这样了,一想到江南纵横交织的河道,沈砚心里的不安就无法消除。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片刻后,沈砚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前日嫂子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似有些忧愁道,“唉,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哥哥嫂嫂了。” 沈砚的婚事,私下里沈复早就和王茉通过气,其实王茉也有不解。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但那又如何,那山里面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偏远地方。 但她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便是道路难行,你想回来就回来,谁又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沈砚也不急着说破“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水流又是湍急多变,江心还藏着石礁和漩涡,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险险过江。哎,我若要学会撑船,还不知要个几年” 小姑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王茉虽只比沈砚大两岁,但她自觉长沈砚半辈,因此也很是耐心“好好的,阿砚为何要去学撑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真实 沈砚平日里觉得自己十分恣意,但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她就发现自己束手束脚,连句自在话都要再三思忖。 此时她就不得不装出犹豫模样,似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学撑船什么的,自是玩笑话。不过我想着,将来中山王刘家未必喜欢我和郓州走动,加上交通不便,怕是我以后难得回来了。” 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果然有些不解“这是为何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人情往来,阿砚是我们郓州出来的美人,那刘府上为何不叫你和娘家走动” 沈砚神神秘秘向王茉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委屈道“嫂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我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千顷良田,粮食堆满了几十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很是诧异,“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是要说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再想到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瞧,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呢,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见她已听进去了,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听了脸色一变,慢慢回过味来。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渡口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成了看人脸色的老徐娘,既保不了父母亲族也护不住自己。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可能是废棋。 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王茉眼皮轻跳、若有所思,便不再言语,只哀叹两声吃了盘子里一块桃米糕。 又糯又甜,她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又果断的人,机灵的人都爱多想,她这番话有八分是真,不知王茉自个能想出什么来。 无论如何,总算有第一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我正要去沈霜那儿呢她派人来要叫我一起去拜花神庙,好不容易天晴了,七姐姐要同去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沈霜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旁支的沈霜和沈瑄是同窗,算起来也是沈砚的一个族妹。至于沈霖,好巧也是沈砚的同窗,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也不气馁“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在外边摘的”她知道沈砚不喜欢寺庙里供奉的那些物什。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晚间沈瑄回来,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食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本来胃口不错,听到阿棠的抱怨,她放下碗筷有些严肃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竟这样说比她还大两岁的阿棠,“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先去关上了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就算是个雪人,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绘本,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心里可难受了” 沈瑄原本还严肃的小脸,听到阿棠抱屈的一番话,忍不住就笑了“阿棠别急嘛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照顾幼妹明明是应该这样没错,怎么被娘子说出来就变了个味阿棠不高兴地嘟囔“七娘子是姐姐,难道不该吗” “就因为她是姐姐,就得哄着我、让着我、赔我笑脸吗”沈瑄摇了摇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们还同父异母。 沈瑄的生母吴氏只是侍妾,吴氏性子柔弱,敏感多思,在沈瑄八岁时就病逝了。母亲这样见风流泪,让沈瑄从小就很懂事,也叫她格外能分辨谁有几分真心谁是几分假意。 “阿棠,没有这样的道理,七姐姐愿叫我去我就去,她不叫我也没什么。我喜欢整日黏着她,可从没觉得她也该整日来关心我,”沈瑄倒是看得开,“七姐姐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也不是一杆秤,我站这头她站那头,我待她怎样她也待我同样重量。” “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呢,只要她不赶我,我就一直黏着她。” 那边屋里,沈砚放下凿磨了一下午的刀具,洗手用饭。 吴娘已在餐几上摆开饭菜,瞧见有个碟子,不由笑道“是十二娘子爱吃的,娘子要叫她来尝尝吗” “那就来罢。”沈砚瞥了一眼,随意道。 吴娘正要唤阿杏去,一旁的阿桃忽眼尖道“等等,今天这麻酱颜色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是褐绛色,今天是青紫色,怕是捣了些贝叶进去,十二娘子不喜欢贝叶的味道。” 一点吃食沈砚也不在意,“那就不叫她了。” 吴娘也作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意外 乌镇西首跨两条胡同,设有礼宾馆,接待各地前来郓州的上宾、来使、有才贤者,甚至草莽英杰。馆舍共房一百余间,还辅以游宴厅、演武场、讲堂、书楼等建筑,有山山水水,又巍巍大方。 沈闵之安排崔岑三人住一个清静独院,崔氏南下的几个世仆昨日已早一步进来打点。 等崔岑下榻,他又见到了两个半熟面孔,赫然是昨夜沈家暖床的那两个侍女。 那嘴角有颗美人痣的少女,名叫小蛮。面对崔岑目光,小蛮大方地行礼道“崔侯爷,使君派我二人过来做些洒扫杂务,我和小莲不敢近前打扰。” 这爽利模样和昨晚灯下袅袅娜娜完全不同。 崔岑不置可否。 见侯爷没有打发她们,世仆崔糕忙上前把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领下去,哎呦,这模样哪能干粗活,还是留着看晚上有没有造化罢 一把山羊胡的崔糕年近五十,仍是体格健朗,耳聪目明。他从小看着崔岑长大,现在只和老太君一个心愿,那便是能看到小侯爷娶妻生子,再让他带几年小小侯爷。这回跟着南下照顾起居,崔糕暗地里甚至得了老太君示意,只要是身家清白女子,不拘崔家孙子从哪个肚里出来的 这“暖床”规矩崔糕是清楚的,招待贵客都选的清白女孩,有些特意调教过的,才貌不输大家闺秀,一旦客人受用过,离去时主家多半会成人之美。小侯爷一直对女色看的淡,崔糕都已怀疑是否小侯爷不喜北地女子身高体壮那样的,现在只盼江南这些娇小美人能叫侯爷开窍了 一旁的钟意瞧见崔叔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着不敢笑。 晚上崔岑带着林敢和钟意去讲堂,听江南士人坐而论道。崔糕看着快到戌时末,既不见小侯爷回来,也不见两个侍女过来,忍不住要去催一催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女娃。 他刚走到西厢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提到“崔侯”几个字,便敛声踮着脚步躲到了窗下。 屋里,小蛮和小莲两人坐在厚绒地垫上。小莲的容貌更秀丽些,眼眸似含一层水光,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三分楚楚可怜。此刻她长眉轻蹙,语声犹疑“真的不过去” “你瞧不出来吗,昨晚那样都没叫留下,崔侯对我们不感兴趣。” “可使君送我们来” 屋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小蛮的声音,“别想了,熄灯罢。” 窗上的灯光即刻黯了下来,语声也越发低不可闻。 “小蛮,你不喜欢崔侯么” “有点怕他” 崔糕那个愁啊,不但小侯爷不近女色,现在女色也不敢近小侯爷了 忠心的老仆回去看到小侯爷冷清清的床榻,在被窝里放上了熏笼,他真的快哭了。 第二天一早难得放晴,就有一行人来到礼宾馆等候崔岑。领头的除沈复外,另一位是郓州府衙清吏司的主客郎中,也是沈复的堂叔祖,现年五十又四的沈庆。 沈庆乃郓州太守的小叔,年长且辈分高,坐镇鱼龙混杂的礼宾馆,再莽的粗汉也得尊一声“老郎中”。 以崔岑的身份,原该是沈闵之亲自作陪,但崔岑几番婉拒,称不敢耽误太守公务繁忙。沈闵之便退一步让儿子沈复代为陪客,想必他们年轻人在一起更有话题罢 今日崔岑换上了崔糕准备的一件蓝底镶边暗花袍,这个色不但显年轻俊气,还收敛了不少冷硬气息。 钟意和林敢照旧寸步不离。 沈复拱手笑道“崔侯昨晚睡得可好” “水声欸欸,十分难得的体会。”崔岑笑了笑,又问候了沈庆老郎中。 礼宾馆左侧就有一条三丈宽的水道,夜深人静时可不就是枕着水声入眠这等地利是北方没有的,几人又议论了几句,沈庆便提议今早要请崔侯去乌镇最大的桑园游览。 崔岑欣然允之“江南事桑养蚕久矣,天下丝绸无出其右,我正心向往之。” 一行人登车,车轮辘辘,要往十几里外的青陀山而去。 车上,沈庆见崔岑对桑农蚕事感兴趣,便详细介绍开来。这位主客郎中可不是仗着太守辈分的绣花枕头,他心想反正桑树只适南方土壤,蚕宝亦不能存活于北地,倒不怕崔岑听去。沈庆便从桑树的种植一直讲到蚕室建造,蚕种孵化,养蚕的十几道工序。 沈复也插补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崔侯现在去到桑园,便能见到浴种了。浴种需多次进行,一在腊月里经寒冻沥去余毒,二在清明催青前以温水浴之。浴蚕有两种方式,蓬阳和莱州等地多用石灰法,我们郓州则是盐水浴法,即将蚕纸浮于卤水上,浸浴十二日后捞出,再于微火上烤干” “等等”崔岑忽然出声打断了沈老郎中的倾囊相授。 只一个眼神,林敢和钟意均是面色一变。这时只听马车陡然一声巨响,车厢忽下沉倾斜向一侧 电光火石间,崔岑三人有所防备,顺手抵住了车壁。坐在对面的沈庆和沈复却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桌都撞向了崔岑几人,顿时惊叫连连。 沈复狼狈不堪,朝车外惊怒道“怎么回事” “是车轴出问题了,”钟意推开车窗,探出脑袋扫了一眼,“车轴断了” 钟意话音刚落,车厢又是“喀”一声巨响下沉几分,沈复直接要扑到崔岑怀里,崔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肩膀。庞大的车厢失衡倒向一侧,两匹俊马为这变故受了惊吓,唏律律撒开蹄子惊叫,任车夫如何鞭打都控制不住。 幸而马车已出城来到僻静山道上,不然怕是要冲撞行人无数,血溅当场。 “侯爷,跳车罢这车轮要飞了” 崔岑当机立断,将沈复推向钟意“你们两个带人下车” “那你呢”钟意接住昏头转向的沈复,没等到回答便见崔岑已跃至车夫位置,又足尖一蹬飞身到一匹马背上,不由惊呼“侯爷小心” “跳”林敢大吼一声,一脚使劲踹开结实的车壁,抱着老郎中就是纵身一跃。 钟意也依样跳车,带着沈复就地滚了几滚卸去冲力,也不管沈复摔得七晕八素就把人丢开。做为近卫,他便是崔岑的影子,他脚下发力如离弦之箭往惊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的侯爷,可千万不能出事 “啊啊啊”车夫虽还坐在车辕上,但面色惨白已是手足无措,别说帮忙就连跳车逃命也做不到了。 两匹惊马拖着残破的车厢飞驰电掣,没有马鞍崔岑只能靠两股之力死死夹着马腹,紧紧拽住缰绳。他控绳很有技巧,套着辔头的枣红马被巨力牵绊又不至伤头伤脑,似有了被安抚住的痕迹。然而不巧,右侧那匹马不知在地上踩中了什么,一崴脚竟踉跄绊到了自个儿,巨大的马身一个打摆便向崔岑方向砸下来。 这要是砸中了,连人带马都要压扁了。 间不容发,崔岑清亮异常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他矮身从筒靴里摸出一把匕首,镇定地一匕插进倒过来的马身上,借力一个倒翻 身子似在空中打了个圆转,矫健若游龙,他还有余力再一脚踹向马腹 这一脚他用了十成力气,崴马借着这股巨力,轰隆一声将左侧狂奔的那匹高头大马压在身下扬起漫天尘土,霎时马嘶马吼震耳欲聋,血流如注。 车轮脱飞,车厢被拖在地上拽行许久,到了这一刻也分崩离析。两匹马像座小山似的叠着,吁吁喘气,悲鸣不止。车夫被甩飞出去,落地时屁股底下垫着一块散架的车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崔岑上前,从马背上反向拔出匕首。匕刃刺进去极深,带出了一股血水,腥气四溢。他背着一地狼藉走到车夫身旁,忽然举起匕首。 在车夫惊骇至极的目光里,崔岑淡定地匕刃上的血迹擦在了他肩膀上,行为恶劣但声音听起来极为平静“下回别尿裤子。” 等到崔岑离去,车夫才惊觉自己裆下一片湿意。 “侯爷你吓死我了”片刻后钟意赶上来,见到崔岑没事才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他家侯爷武力值比他还高,但这样惊险的事,万一有个什么,是绝不允许的 崔岑唇角微扬,似意犹未尽“不知是谁送我的这份大礼。” 钟意咧嘴笑了笑,可不是,这下不敲干沈太守的骨髓都不好意思了。两人向来路走去,与林敢三人汇合时,崔岑面上已不见一丝异样。 一见到崔岑,沈庆和沈复才半颗心落地,剩下半颗自是要为这事给崔侯一个交代。在郓州地界上,燕地三州之主出了这样几乎等同刺杀的事,怕是要交出个足够分量的人才能作数了。尤其沈庆老郎中,不止面色苍白,心里更是凉透了。 礼宾馆的车马用具正是他的孙子在负责,他知道自己孙儿的品性,这下不死也脱层皮了 崔岑听他们二人解释保证了许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是对桑园依旧有兴趣“这离桑园还有多远,我们走着去方便吗” 沈复的心跳已平复许多,见崔岑没有当场发作也是松了口气,态度越发恭敬“回崔侯,估摸着还有六七里,若是崔侯想去,我们不若在前方十里亭里稍作歇息,待城中再派车马过来。” 一旁的林敢忽瞥了眼沈庆,插嘴道“沈公子,若是派车来便再换个向导罢,据我所知” 那意思不言而喻,别看崔岑是在别人地界上,但他们竟连这种小事也一清二楚。沈复心中一丝侥幸也不敢有了,沈庆更是吓得直冒冷汗。 钟意眼睛一亮,极有默契地笑道“在乌镇我们也不识得谁,只一个沈七娘子还面善,沈公子不若发信回去,叫七娘子一同出来踏春罢” 沈复不意他们提到妹妹沈砚,再看崔岑没有出声,这是默许的意思 方才性命是人家所救,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沈复对着崔岑那张冷脸,实在提不起什么拒绝的胆气。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此时此刻就是他爹在也要低头,沈复自然遵命“就依林将军所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大姑母的打算 大半个时辰后,沈砚带着吴娘姗姗来迟。 “崔侯恕罪,我原该早些到才是,”沈砚笑着同他们挨个打了招呼,又面向崔岑道,“但接哥哥报信后,我先转去了父亲那儿,父亲即刻羁押我族兄沈涯审问,我旁听了几句,因此耽搁了。” 老郎中闻言大为着急,想问孙子是什么情况,看了眼崔岑又识趣地闭上嘴。 崔岑也挺感兴趣的“不知你那位族兄是怎么想的,他祖父和堂哥也在车上,都不顾念几分吗” 沈砚的眸光闪了闪。她刚接到报信那会儿,一瞬间是有过庆幸的,若非叔祖和沈复也在车上,崔岑遇险一事就能要了这个族兄的命。 往日里她定是不管这些事,但这回看她爹的意思是要保一保那个混账,只因眼前的叔祖是她祖父辈里唯一健在的老人家,她爹也和这位只差八岁的小叔从小交好。族兄沈涯生得唇红齿白一直是这位叔祖的心头爱孙,若出个什么事,只怕隔壁胡同就不止要做一件白事了。 她露出羞愧神色,叹道“说来叫崔侯笑话,族兄竟是为争风吃醋闹出这桩事,我们先上车罢,边走边说。” 沈砚又转头对沈庆道“我另叫了一车跟来,叔祖身体不适便先回罢,我和哥哥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庆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没脸再逗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打死那个逆孙” 崔岑笑笑,没有接话。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奢华,沈复老早认出了,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辆。 几人上车落座后,沈砚也向崔岑解释道“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兴致游桑园,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崔侯归来,我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为要紧。所以父亲便托我向崔侯陈情,并非他有意怠慢,实则他刚听闻那会儿便要打马赶来。” 崔岑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狭促“七娘子说的在理。” 实则沈闽之这会儿过来才是尴尬,面对破车死马,割地赔款都是有可能的。不知沈砚是如何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的,反正有什么也成了她的年幼不懂事,何况他们之间立了有趣的君子之约,她这是笃定自己会给面子么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露了个笑脸。吴娘敬陪车尾末座,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低头用瓷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才不会被他打趣到,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出行时出丑。” 沈砚见崔岑一直认真听着,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是他们在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仆役一个错眼,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他不关心仆役眼花还是眼瞎。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沈家的才更准确。这世道不论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状,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不过现在看来,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像沈涯这样嫉恨外来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数。 “原来如此。” 崔岑似也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砚见此也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 崔岑的目光雪亮“乌镇最大的桑园,怕是也姓沈罢。” “崔侯猜的不错,桑园目下正是我大姑母一家在打理,”沈复见妹妹的眼神递过来,连忙插上了话,“看车程还有两刻钟就到了,我们午时就在园子里用饭” 几人便凑趣地顺着话儿说开,沈砚捧着吴娘递来的茶杯做淑女,不再言语。 只是,她从茶汤的热气里望过去,崔岑这人倒是叫人佩服,才刚遇险便能面不改色继续出游。就连他身边一老一少也不容小觑,若非这些生死险关于他们是家常便饭 想一想北地的混战,沈砚打了个寒颤,忽然无比清晰认识到,崔岑手上见过血,杀过无数人。 她再回望过去,便似隐约闻见了对面那人身上一丝的血腥气。 沈家的桑园占地极广,大片的山林都种植着桑树。此时已是三月下旬,新鲜的嫩桑叶早已采摘完毕,再过不久四月里桑树开花,五六月枝头就能结满桑葚。 道宽两丈,沿途有不少平房和蚕室,他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一座大屋前才停下,以一老妇人为首,有七八人站在马头墙下相迎。 沈砚的大姑母是沈闵之的亲大姐,当年沈老太君心疼这个长女,不但将桑园交给女儿作营生,还招赘了一外来户。但沈砚不太喜欢大姑母一家,年节走动时,她觉得大姑母大约是太顺心了,一家人都有些骄横跋扈。 大姑母今年已五十又五,霜发半白,容长脸有些刻薄相,但她对沈复和沈砚这两个亲亲外甥还是很热情的。 招呼完崔岑后,大姑母便伸手挽住了沈砚的手臂“阿砚真是越长越可人疼,瞧这模样多俊,将来也不知要嫁去哪里,想想姑母就心疼极了” 也不知大姑母哪里来的力气,沈砚几乎是被老人家夹住了手臂。她进退不得,不想甩脸给长辈叫外人看笑话,只好顺着大姑母往门里去,却低头不肯接话。 崔岑见她蹙眉,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沈七娘子会在这里被难住。 大姑母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前些日去到外镇未归,便由小儿子沈辉陪同崔岑游览。沈砚连茶点也不吃了,拉住沈复就一起逃出来,比起来她宁可待在崔岑身边 “崔侯爷今日来巧了,我们正在用温水浴法处理最后一批蚕种,等今晚收进蚕室,过几日便要开始孵化了。”沈辉侃侃而谈,若不是他眼中对崔岑的敬畏太过明显,倒也不失风度。 沈砚的大姑父是入赘,本姓林,前年已去世,现在桑园从上到下都姓沈,仿佛林姑父不曾存在过似的。沈砚慢吞吞跟在后面,瞧着这个表哥,想到这便是女强男弱,家中子女都从了母姓。 原该大姑母一家是表亲,不过因为姑父入赘,大姑母坚持两家以堂亲辈分相称,有够乱的。 “娘子,”吴娘小声提醒她,“我们是不是快些走,快要瞧不见前头人影了。” “他们要去看浴蚕,我可不想去,”沈砚干脆更缓了脚步,语气不太好,“那大水盂里浮着好几张蚕纸,上面密密麻麻无数” 没错,沈砚有密集恐惧症。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姑母家走动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日孵化时,万万蚕虫交错蠕动,那景象实在太过恐怖,头皮发麻脑袋要炸开。 她打了个寒颤,抓着吴娘的手撒娇“吴娘,我不要过去了” 吴娘对沈砚是无条件纵容的,尤其是她偶尔露出这种孩子气的时候,眉开眼笑道“好好我们不过去,娘子去那葡萄架下歇罢,等侯爷和大公子他们回来。” 只是去到这僻静地方也没片刻安生。 葡萄架一侧种着密实的栀子树,沈砚才刚坐下,便听到那边有说话声,且似乎在说她 “瞧着祖母和她那亲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亲孙女呢。一张狐媚脸也不知涂了多少脂粉,整日里出来抛头露面,又来我家是要做什么,真是不要脸面” 这是个清亮的稚气女声,倒不难听,只一时间沈砚也想不起是哪个小辈。她抬手制住了吴娘。 “娘子别生气了,虽说老太君是有那个意思,但我瞧着林公子哪里看得上她” 林公子 沈砚乍然听闻还未醒过神来,再一转念便明白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大姑母一家的原因之一。树篱那侧所说的“林公子”是大姑母的孙子林万峰,不过是大表哥房里庶出的,所以才姓了林。大姑母前些年就隐约透出过一个奇思妙想,想要让沈砚嫁进来,再让这林万峰入赘,这样桑园完完整整还是姓沈。 到这种时候,大姑母便惦记起姓林和姓沈的区别来,眼睁睁要做成表亲之间的联姻。 对,姑侄的辈分不是问题,表亲的近亲血缘更不算什么,在大姑母眼里这都是亲上加亲,“谁舍得下这万亩金桑林呢” 可这万亩桑林还有亿万蚕虫呢,她沈砚一点也不想要。 沈家男子少有长得丑的,但像林万峰那样长得好的,也没有几个。沈砚前几个月过年时还在太守府里见过他一面,十八九岁的青年确是芝兰玉树。 沈砚听着一旁的语言,忽然有些吃惊地回过味来,这是她哪个侄女,对她的敌意似乎有些 “她今年就十五了,你说祖母真的要把她弄过来吗” 沈砚见隔壁说不出更多了,翻来覆去都在担忧她沈砚来桑园后会如何作威作福,虽然她听得津津有味,也觉得浪费时间。 不顾吴娘惊讶神色,她转过树篱便是冷冷一笑“大侄女,你似乎考虑的事太多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闲着也是闲着 栀子还未开花,那树下的女孩倒生得一张白皙脸庞,乌丸似的眼睛若非露出惊慌失措,倒真是个甜美的小人。 沈砚认出来了,这是她姑母家大表哥的小女儿沈莹莹,在桑园里一贯得宠爱。沈莹莹这人气性十分大,小小年纪就自觉高人一等,去沈砚家做客也敢给沈瑄脸色看。 而她们主仆方才议论的林万峰,也是她的庶兄。 “沈砚、砚姑姑你怎么在这儿,你偷听我说话”沈莹莹吓得小脸煞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继而气得尖叫,怒目圆睁。 她的侍女也惊恐万分,缩着脖子半句不敢掺合。 “你有什么值得我偷听的”沈砚觉得她这样张牙舞爪真是不可爱,慢吞吞挑衅道,“有什么话为何要背人说,我现在就去当姑母的面揭穿你是个假面心毒的坏芯子,你也跟来,你也当面骂我试试” 沈莹莹被她的话吓呆了,假面心毒的坏芯子,这是说的谁 她因长得娇美,一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仙女,这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样形容她,顿时又惊又怒。但她还有一分理智,知道自己理亏在先,真闹僵了,自己讨不到好。 “砚姑姑你听岔了,”沈莹莹忙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被沈砚躲开后笑得十分尴尬,“我和小银在说一个采桑女呢,那桑女惯会哄我祖母,但我听说她有些不检点”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从没提到过沈砚的名字,心放下一半。 “我听岔了”沈砚也不和她多说,转身就走,“吴娘,你代我去大姑母跟前说一声,就说桑园里有人不欢迎,午时我就不蹭饭了,先行一步。” 和沈莹莹这种熊孩子没什么好理论的,这种假狐狸就得让她最倚仗的人来治。 “你站住,站住”沈莹莹见她如此果决,吓得直跺脚。沈砚若真的这样离开桑园,可想而知她定是要被父亲和祖母骂惨了 “姑姑别走,”她这时才感到怕了,跑到沈砚身前伸臂拦着,忍着泪意道,“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留下来吃个饭罢,祖母常念叨你呢,你也不忍心叫老人家失望罢” 哎,小姑娘就是好唬,听见告状就心虚了。须知今日沈砚是陪宾,她若不告而别先就落了崔岑的颜面。但沈莹莹小小年纪就如此骄横,今日撞见了教训一番并不为过,沈砚便冷声道“可是我一想到要和你同席,就没胃口。” 沈砚可没有长她一辈的自觉,也没觉得不能欺负小女孩,她也才十五岁,谁还不是个宝宝 一旁的小银和吴娘都惊呆了,尤其是吴娘。 在太守府里时,没人敢这样妄议沈砚,吴娘也就从没见过她这样率性的一面,亏她还一直觉得自家七娘是个清冷、不爱生事的泥人性子,这才真是想岔了 见着她就没胃口沈莹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憋屈得眼眶发红,泪水打转。她盯着沈砚,唇瓣哆嗦道“姑姑,我昨晚吹了风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就不去祖母那里用饭了。” 毫不意外,沈砚也只是漫不经心一笑“随你。” 哪怕沈砚趁机讥讽她几句也好,偏她对自己的委屈退让看得这么随意,这让沈莹莹心里的愤怒又暴涨了一大截。贱人,贱人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在舅公家里,她也姓沈,她也是沈家嫡孙女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 等崔岑参观完蚕室、织房和染房,已是午时一刻,这还只逛了桑园一小半地方。沈砚中途又缀了上去,不紧不慢跟着晃了一圈。 倒是钟意发现她中间不见过,落后几步找她搭话“七娘子方才怎么没有去蚕室,莫不是怕了” 没想到钟意无意中发现了真相,沈砚也没有瞒他,点了点头。 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想想那些小虫卵密密麻麻的,女孩子嘛钟意乐不可支,跑去崔岑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两人还朝她的方向望来,一看就是在笑话她。 午间摆席,果然不见沈莹莹露面。 崔岑和大姑母上坐,沈复和沈辉作主陪,桑园里几个子侄辈连林万峰都老实坐着,倒是大堂哥的两个嫡子不见踪影。沈砚与这一家都是面子情,不管大姑母是如何与崔岑一干人介绍的,她也没兴趣再关心一遍。 她的席位就摆在大姑母下手处,这倒方便了老太太时不时转头和她说话。 “阿砚啊,你看姑母这里如何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淘气,府里哪个假山都要钻一钻,我这儿可是真正万亩山林,你要是喜欢,可要常过来玩。”大姑母对沈砚是越看越满意,不但模样好,性子也软和安静,真要能和孙子凑成一对,桑园还是要落在她手里,毕竟这才是她沈家的人。 大姑母一辈子要强,心里实是对她那个入赘的夫婿有几分看不起,连带她自己生的儿女,也觉得不是真正沈家血脉,沈家这座金山造的基业传给儿子们,总有一分不乐意。当年沈老太君力排众议把桑园交给大姑母,大姑母便也将这责任扛起,她爱重自己的姓氏和出身,她老去后定也不能叫沈家产业交给旁姓。 老人家不糊涂,再怎么样招赘,这世间都是从父血论,儿孙毕竟原该姓林。只有阿砚是她弟弟的嫡生女儿,是她的亲外甥女,旁个人比不了。 沈砚抬眸看了眼上首的崔岑,就算她和川蜀做不成亲事,也是万不想和大姑母一家有这方面的牵扯。 大姑母的脾性她清楚几分,要想法子断了老人家的念想倒也不难。 “姑母还记得呀,如今我倒是喜欢坐下来在石头上雕花,为此还练了好几年刀工。就是刀子折损得厉害,姑母这儿可有上好生铁匀我一些” “刀子”大姑母被她这轻缓嗓音说出的字眼唬了一跳,她隐约听弟妹李氏说起过外甥女喜欢砚台,倒不知道什么石头刀子。 沈砚便捡起一只筷子,她的五指细嫩纤长,三指随意一个轻拈动作便如春兰吐蕊。木筷在她指间灵巧地挽了几轮花样,最后眼花缭乱将要失控时倏然收住筷尖抵在桌上,像一柄细刀子插进桌面,如她的回答一样溢出几丝凉意“就像这样,姑母,我可不是幼时那样了。” 这撒泼杂耍的模样,成何体统大姑母只觉沈砚虽是笑盈盈的,但望过来的眼睛格外深邃,竟有几分对立的强悍之势。她心头一惊,隐隐有十分不喜,拉着沈砚说话的心就淡了大半。 那边崔岑正向沈辉问起这几日的雨势。 “乌镇春日里,向来有这么多雨水吗方才听二公子所说,家蚕怕冷怕热,怕湿怕燥,性情十分娇贵,我来乌镇路上竟有大半时间在下雨,这怕是易积潮气,不利孵化罢” 沈辉也是无奈苦笑“今年雨水格外多些,崔侯说的不错,开春回温也不若往年,再加上湿气过重,桑园里好些蚕卵已是废壳,损失千万。” 沈砚竖耳听着,心中一动。 待到散席,沈砚寻机问了几个下人。 青陀山的桑园选址在此,沈砚知道附近有一条大河,方便取水灌溉林园。除此之外,她记忆里隐约记得幼年来大姑母家时,曾听说附近有个拦水坝。今春阴雨不断,雨量超常,她有些放心不下。 但问了几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反倒是林万峰那个大侄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姑姑说的,可能是牛角坳那个水坝,但那是几十年前建的,如今怕是已弃用。” “这儿离牛角坳有多远”对这个漂亮大侄子,沈砚倒没什么意见,歹竹出好笋,林万峰是大姑母家她少有的几个还有些好感的人。 “离桑园约有十几里,有些偏远,姑姑这是想” “你识得路吗”沈砚即刻拿定主意,“再唤几个护卫,你带我前去看看。” 乌镇菏泽遍布,城中水路通达向海,她知道的几个水坝均在周边乡县,这半日功夫她怕是去不了。眼前的水坝不知什么情况,但听“牛角坳”名字就知山势地形,勉强能做个参考。 她平日里懒惫,但明知天象有异,就这样漠视心中的不安她也做不出。 只愿是多心了。 林万峰踌躇了一会儿应下,又建议道“我识得路,不过还是请上小叔陪我们一道罢,我我们要用车。” 他本想说我们两人尚年幼,这样贸然去到陌生地方,他没办法护好小姑周全,随即想到自己要比小姑大几岁,个头也比她高,就忍下了。 沈砚没有异议。 崔岑一行人向大姑母告辞。沈辉送他们离开,登车前沈砚忽然叫住他。 虽然不情愿,但她扮起小人来也毫不费力“堂哥,我想起这地有处风景不错,你借我一车嘛,趁天还没黑我想去逛逛。” 对这位太守府的金贵堂妹,沈辉哪有不应的,且不放心她一个人钻山林,定要亲自陪同。 “崔侯恕罪,就请哥哥送你回城罢,我要任性一回了。”沈砚也不管沈复不赞同的眼色,只向崔岑歉然一笑。 这些礼数如果要时时周到,她也不至于要选个冷门的喜好了。 崔岑就见林万峰悄悄站到了沈砚身后,两人年少俊美,有无形默契,宛若一对璧人。 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崔岑便扬唇道“时日尚早,有这等好地方,七娘子不嫌弃的话带上我一个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牛角坳 如何如何,能奈你何 沈砚轻瞥了崔岑一眼,那意思是不明白他来凑什么热闹“一个粗野地方,怕是要让崔侯失望了。” 因崔岑几个也跟来,沈辉和林万峰就另坐小车在前面带路。 这意外的行程,叫沈复对妹妹有了几分不悦。早间发生的意外叫他心惊肉跳,他担负着陪客的地主之责,却一再叫事情脱出掌控,心里有多急恼也就他自个儿清楚。 等马车驶动,沈复便问道“阿砚,你这是想去往何处” “”沈砚岂能不知沈复的顾虑。 只有她自己糊弄堂哥倒无妨,但带着这串身份贵重的人钻山爬高,就说不过去了。 众人都盯着她要解释,沈砚心里不喜崔岑多事,也只好道出实情“不瞒崔侯,不瞒哥哥,是我听闻附近有一处水坝,才想要去一探究竟。可恨这连日来春雨不绝,山间泥泞,此行并未有什么好景可观,还恳请崔侯回转城中罢。” 胡闹沈复不明所以,语气中不觉带上几分羞恼“好好的,你怎么想起要去看水坝” 这郊野凉山岂是好出行的,崔岑本就是个爱生事的,他们战战兢兢防着他都不够,今日若再出事谁担得起 有些意外。 沈砚坐在车厢对面,少女的容颜安静娇美,全然是养尊处优、未见识过人世疾苦的模样。 钟意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岑抿了口茶,指尖抚过茶杯上细腻的雪青釉色,微微一笑。虽已知沈砚有着与稚美外表不相称的机敏头脑,但这天下能说会道的小娘子很不少,他也只当她是坐在闺中的其中一个。 没想到啊他越发不愿错过了“七娘子莫非小瞧我,你能走得,我怎么就走不得” 沈砚见劝不动崔岑,只得继续解释道“哥哥,二月里至今一直雨势缠绵,乌镇往年春季从不曾有这样多雨水今日听闻大姑母的桑园因此折损无数,我想起离这儿不远的牛角坳有个水坝,便想转去瞧一眼。” 水坝,河防水务算是郓州内政了,崔岑几人在侧多少有些窥视之意,她本指望崔岑会识趣调头回避,没想到他还要装傻跟来。 妹妹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来了,沈复心里疑惑,但当着崔岑的面实不是时机。他只得忍下,提议道“若如此,我们回城后叫人前去探查一番便是,崔侯贵客,怎能到那深山里去” “哥哥说的在理。” 沈砚没有坚持。她本意就是要叫郓州对今春河防引起重视,此时沈复既应允派人查探,若是水势有异自然能叫他们警觉,若是无事不过是她被父兄斥责一顿,倒是划算。 他们兄妹二人达成共识,崔岑却不肯配合。他的目光在沈砚脸上略停一停,对沈复笑道“明举无需顾忌我,我是出来透口气,此行甚好。” 明举是沈复的字。崔岑一再这样表示,反而叫他们不得不成行了。沈复心中又是纳罕又是郁闷,他只想快快把人安全带回啊 沈砚却是心下一沉,崔岑比她想象中的更难缠,更强势。 牛角坳实是有些偏远,从大路上走了一阵又要拐进坑洼小道。那小道若是骑马还使得,太守府的马车厢有丈许宽,路面上容不下两个车轮的间距。 前车的沈辉便下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步行。 “都到这儿了,下车走罢。”崔岑这个客人不顾主家脸色,拿了主意。 地上因连日落雨,泥土湿软水泞,众人都踩得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依然个个鞋底沾了厚厚泥渍,很是狼狈。连沈砚也躲不过去,襦裙下摆泥水斑斑。 “哈哈哈,快看林叔你胡子上”钟意偶然一瞥,瞧见林敢的白胡子上沾了几个泥点,顿时幸灾乐祸。 “哎呦”林敢的山羊胡子短,他使劲低头瞧也瞧不见,反乐呵呵地跟着笑了。 被他们俩一打岔,倒叫其他人的眉头解开了些。沈砚真要感谢钟意了,瞧哥哥那狼狈样,小眼神已经无数次飞向她,怕是回家逃不过一顿骂。沈砚也爱洁,不过也得分是什么条件里,此时上山下乡还拿捏作派就没意思了。 再看崔岑,他倒是镇定模样,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艰难行了约两刻钟,路况才夯实了些,路边也能见到一些开垦出的农田。远远的,还有人影在劳作。 “就快到了。”带路的林万峰松了口气,领着这么一群人,他面上仍有些紧张。 远远的,有个小童背着一摞高高的柴草晃悠走近。待近了众人才看清,这是个面黄肌瘦的男童,站起来可能还没背上的柴高,衣裤上补丁摞补丁,因为过于瘦弱,脸上的一双眼睛就大得有些吓人。 小童早就避到路边,畏惧地望着他们这群衣着光鲜的人。 沈砚和小童的目光撞上,回了微微一笑。 众人也没在意,不料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喂不要再走了,快走,不要进村” 那声音又哑又抖,听着似下了好大决心。 沈砚回头,见是那个背柴的男童。 “怎么回事万峰,你过去问问。”沈辉皱了皱眉,打发侄儿林万峰上前打听。 只是还不等林万峰走近,那男童见他们停步望过来,已是吓得飞快跑开,还踉跄着摔了两步,似乎十分害怕他们。 “小孩子莫名奇妙。”沈辉也没放在心上。他可是姓沈,桑园这方圆几十里,哪个村不仰他们鼻息,这村里就是有母大虫也吓不住他。 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钟意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护在崔岑左右。 众人走近村口,就见村口的大槐树下围着一群孩子,咿咿嘿嘿在嚷着什么。崔岑几人耳力好,便听见什么“打死你”“害人精,贪心鬼”再近一些,那些衣衫褴褛的幼童看到沈辉一行人,吓得一哄而散,搞得沈辉面上无光。 “那树上挂着什么”眼尖的钟意瞧见树枝上吊着一根麻绳,绳上系着个物什。 近前了才明白刚才那群孩子在做什么。那树上吊下的是一个破布扭系在一起的疙瘩,离地堪堪有四尺高,孩子们在拿石头、泥块、碎瓦片砸它,甚至唾沫吐它。 “这是什么游戏”钟意见它又丑又脏,有些嫌弃。 “那上面似乎有字”崔岑眼力极好,“钟意。” 钟意啧了一声,任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抬手一甩扫向垂绳。绳子应声而断,钟意过去捡起绳头,仔细瞧了瞧那布疙瘩,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 他看完又满不在乎丢开,过来回话“不知道写的什么,缝了几针在上面,可能是黑山姥姥罢哎沈公子,这黑山姥姥是江南什么专门吓唬小孩的老妖婆吗” 沈复道“可不是嘛,小时候若不听话一吓一个准。” 众人笑了笑。正事要紧,沈辉提议道“崔侯爷,这牛角坳我也从未来过,不若寻个村人带路罢。” 原该如此,那水坝也不知建在哪里。 趁着众人在村里闲步问话,钟意寻机到了崔岑身边,压低声音道“侯爷,那上面写着沈七二字,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个咒偶。” 哦这可真是巧了,崔岑和钟意不着痕迹地向一旁的沈砚望去,这里就站着一个沈七。 牛角坳里多是黄泥瓦房,一大片灰扑扑的。饶是如此,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的雪白沈砚,一个人就叫这灰暗的村坳都亮了。 “你盯着林万峰,”崔岑稍一沉吟,吩咐道,“这村里有古怪,你护好她。” 钟意点头,两人便不再交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讹诈 村民畏畏缩缩的,沈辉一连问了几个人,要不是见到他们就跑,要不就摆手拒绝。 沈辉有些恼了,这回逮着一个瘦弱的中年汉,他皮笑肉不笑道“乡亲,听说这村里有个水坝,你前头带个路,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推辞” 如果不是顾忌崔岑和沈复都在后面,他哪容这些泥腿子这样一而再挑衅他,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不、不知道什么水坝啊大官人”那汉子吓得两股发颤,眼里满是恐惧。 沈辉背对着他们,一手狠狠拧在那人腰肉上,狞声低喝道“那就去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叫崔侯久等了,”回过身来他又笑着招呼众人,“没想到村里许多人不知道那地方,要不我们去村长家里问问,顺便洗个手歇歇脚罢” 这一路踩得他皂靴、裤脚全是泥水,难受死了 “堂哥,不必了,我找了个向导。”沈砚忽然轻声插话,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男童名叫阿旺,瞧身量应有十来岁,但实在是瘦,一件改过的薄夹袄空荡荡穿在身上。他手掌心里有一团细丝手绢包着的东西,想抓紧又似不敢用力,再瞧他嘴角还残留着糕饼屑,众人就知道是沈砚用糕点收买了他。 阿旺见那么多人朝他看过来,紧张地五指抽抽,空着的一手就要伸向沈砚的衣角,就像小人害怕时要傍着大人。不过在触及沈砚鲜亮的衣衫前,他又及时停住了。 “阿旺,不要怕,你就走在我身边,”沈砚对小孩子还是有耐心的,安抚了他一句又对沈辉道,“堂哥就让他带路罢,小孩儿常钻山里玩,去过那地几次。” 她已发现这牛角坳似对他们一行人十分抵触,若非事关重大,她定是要先撤离再计议。之所以还要前行,大半原因是在崔岑身上,崔小高三人武力值甚高,应付眼下不成问题。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岑和她视线交汇时,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走罢”沈辉对带他们来这穷偏山坳一事已十分后悔,因此谁来带路无所谓,只求早些叫几位贵客满足了好奇心,好尽快打道回府。 “阿旺,你牵着我好不好,嬷嬷有些走不动了。”吴娘主动向阿旺伸出手,阿旺又惊又喜,犹豫地牵住了她。 想起七娘早前为这雨水多有忧愁的模样,吴娘模模糊糊猜到了她为何执意要去看水坝,如今这阿旺是关键,可不能把人半路吓跑了。 再者,阿旺总想去扯七娘的衣角,那手都是黑泥印,吴娘实在不忍。 一行人跟着阿旺和吴娘向村后走去,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风似的蹿出个孩子,抢走了阿旺手里的手帕。 “沈济才”阿旺急得大叫,“你快还我” 那叫沈济才的孩子约有十五六岁,长得肩宽腰壮,穿着半新不旧的春夹棉袄,圆乎乎的脸上神色很是蛮横“臭虫,到田里吃泥巴去罢,凭你还不配吃用米面做的东西” 阿旺握着吴娘的手都在发抖,但他似乎十分害怕,刚才吼那一句已是用光了勇气。 倒是沈复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这小孩好不讲道理,谁教你的规矩抢人吃食,还口出污言” 沈济才早就观察了他们一路,看他们衣着光鲜,倒是不敢那样对沈复“你外乡人不要管我们村,你们不是要去那个破水坝吗,我也知道路,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沈复被他气笑了,还不等他开口,沈辉见众人面色不豫已抢先一步挥手推开了济才“走一边去,我们不需要你。” 沈济才被他推开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扯开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我们村,快来人啊” 这一喊,顿时呼啦啦围上来一圈的乡野汉,个个叉手掐腰,神情不善。 阿旺吓呆了,哆哆嗦嗦地拉着吴娘低声道“济才、济才是村长的孙子,你们快逃” 拦路的那伙人中,走出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此人塌鼻梁上方长一双闪凶光的三角眼,是村里一霸,名叫沈牛杰。他冲沈辉一行人咧了咧嘴,大声囔道“几位是什么个意思,不远千里过来欺负我们牛角坳没大人吗也不看看你们多大,我侄子才多大,呸,你们还要脸吗瞧这一屁股墩儿摔下来,还不知伤到哪里,赔钱,必须要赔医药钱” 那沈济才也躺在地上配合着嗷嗷叫痛。 呵,这竟是要讹上了 当着崔岑的面,沈复感觉脸有点烧,恼得眼中恨不能戳出两把剑来“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样逞凶,叫你们村里能做主的人过来说话” 沈牛杰哈哈大笑,翘起指头指了指自己“我姓沈,你知道这是哪个沈姓吗我就能做主,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 沈复心里一个咯噔,见沈辉要骂阵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信口开河,叫你们村长过来”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杰精着呢,一见沈复似有顾虑,心中更加得意,“别想着赖账,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我可好心提醒你,别看我们牛角坳离城里远着,我们沈家和太守府往上数三代还是本家,我还得叫太守一声表叔咧” 闻言,崔岑几人的目光都落向沈复身上。沈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穷贼子,也敢高攀沈家的亲戚” 沈牛杰最自豪的就是这重身份,被沈复这话激得眉毛倒竖,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我打,打死不论,我表叔是太守,有我罩着你们” 无知无畏,那围着的一群帮闲竟真的举起胳膊冲上来崔岑冷眼瞧着,踱步绕到沈砚身前,一脚踢飞了这方向上的两个蛮汉。沈辉和沈复见被人围攻,气性也上来了,可恨腰里没佩剑,不然真个削光他们 钟意只在崔岑身边,林敢去护着吴娘和阿旺,还有林万峰。 这群乡野汉全凭蛮劲乱冲,被踹翻后半天起不来,躺地上哀哀叫唤。沈牛杰见自己一伙人倒得这样快,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便怒火上涌,啐了一口逃道“你们有胆,给我等着” 阿旺一直躲在吴娘身旁,这会儿见村里的恶棍散开,想到他们认得自己,怕得直哆嗦“还还去水坝吗” “去,你继续带路”沈复虽没被打中,但堂堂郓州太守的嫡公子被人这样围攻,真个叫他恨死这群为霸一方的穷恶汉,“我倒要等着看,这牛角坳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 沈辉的脸色也不好看,想叫他们作罢回家去,但看堂弟那火气,还有崔侯面不改色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都是大佛,这里还轮不到他做主。 沈砚被护在中间,倒是不曾害怕过。虽和崔岑这人只短短接触过,但他在这种乱局中,无端让人生出安全感。他巍然不动,沈砚在他身后看着人影纷乱也就只感到一丝兴奋,而非惶恐。 见阿旺紧紧扯着吴娘的手带路,沈砚趁机温言问道“阿旺,这些是什么人,真的和太守沈家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村里一直是他们沈家当村长,我爹说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得听他们的” “那你知道,村里人为何早先那么怕我们” 阿旺打了个寒颤,抬头见沈砚神色温柔耐心,这才怯声含糊道“坏人,坏人他们穿得和你们一样” 沈砚勉强听清了,随即凝眉不语。阿旺不肯再说,她却能想到,有一群像他们光鲜的人经常来村里劫掠欺辱乡民,更有甚者,那些人还可能是姓沈 沈家啊,爹啊,就在眼皮底下,你知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危坝 山路不好走,一行人跌跌撞撞间,又听阿旺说了许多事。 “山坳后边有好多酸枝树,砍下来剥了树皮,里头深红、橘红色的可好看了,村长说这都是上好的木料村里人经常要上山砍树,村长说这些都要给沈家送去,谁要交不上来就会挨打,隔壁家小毛的爹就被打断了腿” “送给沈太守家” “嗯,村长说要送去给沈家娘子打嫁妆” 沈砚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打嫁妆这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不知道,从我爹那时候就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都几十年了,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她不知道太守府里惯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堂哥沈辉,虽也同是愤慨模样,但眼中那光显是理所当然。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的,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你怎么知道”阿旺不信,“村长不是送给太守家还能怎样,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太守是整个州郡最大的大官,他们敬畏得很,也不信有人敢弄虚作假。沈复气结,和小孩子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几十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的有什么意义” 立在这样一个危坝下,任是再眼瞎的人也能感受到那份致命的威胁。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马上折返” “是啊,妹妹别过去了,”沈辉也劝道,“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可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严肃道“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万死难辞其咎郓州也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知崔岑也是个执拗性子,常人劝不动,忙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只悬着心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见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几人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撤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 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住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有些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扇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正要琢磨,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两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在微微发抖。她脑中如筝弦一拨,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院角走去,朝林万峰递了一眼,示意他跟上。 待离开众人稍远些,她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清澈如许的双眸,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 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冷静地继续道“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你告诉我,他们两个过来是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慢着!”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怒和无力感。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邪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男孙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那还等什么,”沈砚冷笑一声,“我们也不必躲在这儿,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吗” 沈砚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出发前林万峰主动给她带路的的意图,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可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为非作恶的场面。 可想而知,若局面闹得不好看,回去后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家里一群人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林万峰抿了抿唇,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不远处的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头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透。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大叔,你不必惊慌,”沈砚把心中翻滚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不想吓到这老实的一家人,“我们这就离开。”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 那小手黑瘦又有泥污,但沈砚忽然心头一热,连声音也软了几分“阿旺不怕,我也不怕。” 沈复皱眉道“阿砚不急罢,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不敢见的人吗” 没错沈辉老早就想这么说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他们这群人论身份尊贵,在郓州地界别说横着走就是捅破天窟窿也不怕。 他痛快道“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人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也小心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哭闹声隐隐约约,众人循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已闭,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抱着脑袋蹲在门口,稍远些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脸色有木然也有愤慨。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他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自己婆娘和女儿被人欺负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这刀架在脖子上呐” 沈砚听那些村民轻声低语,再看门口那农汉瘫坐在地的痛苦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嗓子眼。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逃开,只敢露头窥视竟避之如蛇蝎。 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脸皮薄如林万峰已是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下散开,倒把之前碰过面的沈牛杰几人露了出来。沈牛杰一看到他们,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戾。 这时钟意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脸色有几分难看,低声道“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的家,孙老汉的妻女还在屋里那两恶霸带了几个护卫,也在里面。” 顾忌着还有女眷沈砚和吴娘在,钟意说的含糊“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还带护卫”沈辉被气笑了,“什么人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还显摆” 沈复偷眼朝崔岑看去,见他眉间隐有不悦,只恨为何要叫他撞见这些事,把郓州的脸都丢尽了他大为恼火,怒道“踹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守在门口的沈牛杰闻言哈哈大笑。他方才咂摸过,这群人虽然衣着不俗,但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人物,不然怎么不一早亮出身份想到屋里的靠山,他便有恃无恐地带人上前相拦,口无遮掩道“呸说什么胆大包天,你们又是什么狗屁人物在郓州,瞧好喽,你们不知修得几辈子福分才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我们公子也不是你们想见就见的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们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一人跑开,大概是要去叫上村里的闲汉。 “崔侯,踹门罢。”沈砚走到崔岑身边,声音冷得似雪。 沈牛杰的目光转到沈砚脸上,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扭曲笑道“呦,这里还有个如此标致的小娘子呢若是赶上入了我们公子的眼啊” 他脸颊猛然被什么击中,连带着脖子大力歪向一侧,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几颗牙齿 一块破瓦片沾着血迹,掉在他脚边。 “钟意。”崔岑放下手臂,朝院门抬了抬下巴。 钟意从边上寻摸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正面迎上就是一阵狂风疾雨。沈砚并不在意那浑人的恶言恶语,但见钟意浑身凛然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此时的钟意眉眼严肃,那一丝稚气相衬之下尤显残忍,他似头敏捷的豹子扑咬向敌人咽喉,每一击都见血。大约是他下了狠手,地上躺着的人哀声连连半天爬不起来,出言不逊的沈牛杰尤其凄惨,那一棍重击在他膝盖上,瞧力度多半要膝骨碎裂,下半生瘫在床上。 “你们你”沈牛杰痛得面如金纸,龇牙咧嘴吐出一口血水,话都含糊在喉咙里,再没有半分方才的嚣张得意。 一出手就将人打废了,崔岑主仆三人都不是善茬,沈砚再次暗暗警惕。 一旁瘫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没人再拦着,钟意也不见使力,上前一棍子顶开了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和推倒一根筷子似的。 院内的几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围攻了上来,“大胆是什么人” 钟意懒得搭理,挽了个棍花挨个敲过去,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等人随后迈进来,沈辉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觉得他们这身衣服怎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屋里女人的哭声和惊怒喝骂声就清晰得叫他被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吗一群饭桶都是死的吗,怎么没报上我”从屋里跑出两个衣衫不整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碰到院子里几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小叔堂哥”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心潮起伏之大只觉无地自容,一时瞪着眼睛不知要说什么,要说什么侄儿沈腾和沈朗,这荒唐事竟是自家人干的 还是沈砚先上前一步“吴娘,跟我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来阻止,连那两个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看见那些腌臜画面 沈砚盯着他们狼狈模样,佯作天真道“不可什么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发生什么事了” 沈腾和沈朗这才感到羞臊,血冲脑门,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哑巴了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误会都是误会” 沈砚还待再讥讽两句,沈辉忽然抢步上前,狠狠扇了一人一个耳光,怒声道“孽障你们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还不活活打死滚,你们马上给我滚回家跪着”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也不敢多说。 “慢着”沈砚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把戏,人一旦回了桑园,谁知道最后是怎样训斥几句就轻轻放过了,若以往真的有施以惩戒,岂会发展到如今这为非作歹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都还不知他二人在外这般毁坏沈氏声誉,看牛角坳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想问问,大堂哥和姑母若是查实了,会如何处置他们” “这”沈辉不好回答,心中暗恼沈砚不懂事,见她盯着自己不放,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要关他们在祠堂反省,好好惩戒一番。” 呵,杀人放火淫辱女子只需反省就够了吗看沈辉这避重就轻的语气,沈砚心口堵上了一团浓重的郁气。 吃花醋,敢在投奔郓州的士人所乘车马上动手脚的沈涯,为此还差点害了崔岑,以私害公,是堂叔祖的孙子,要保;小小年纪称霸一方,为祸乡邻,叫人闻“沈”变色的沈腾和沈朗,是大姑母的孙子,也动不得;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就因为姓沈,就可以为所欲为置法理于不顾,这郓州的王法,到底是给谁定的 哭声犹在耳畔。 沈砚自认不是有多热烈心肠的人,撞见这样的丑事也易让人说她闲话,她本该避开,更不该出言搅合。可她往日不介意扮个娴静无争的人,此时也就不在意针尖对麦芒。装聋作哑不算,还要帮着粉饰太平,她做不到。 沈复上前,阻断了沈砚和沈辉之间的对视,皱眉道“阿砚,水坝危矣,还是先去找村长罢,此事就交给桑园处理,相信大姑母会公允处置。” 再是气愤,毕竟隔房,他们两个也是小辈,不能代为管教亲戚家的子孙。 大局为重,沈砚想到山腰的水坝,垂眸道“哥哥去处理罢,我叫几个村人进来帮忙。”刚才有一刻,她觉得这样臃肿的沈氏家族,就让崔岑折腾着分崩离析也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围堵 这是个极寻常的农家小院,三间土屋,左右搭了柴垛和棚架堆着许多杂物,原该还养了几只鸡鸭。黄土地面坑洼,踩着无数脚印泥污,从桑园里来的一帮人在院子里翻搅过一遍,一只活鸡也没留下。 沈辉把两个侄儿赶走,只留下一地狼籍。 屋里人似也知道外边情形,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没有哭天抢地,偏这样哽咽不止,叫人听了更难受。 沈砚没有急着进屋,让吴娘去到门外叫了邻舍妇人来帮忙。 孙老汉抢先冲进院子,到了堂屋门口却没有进去,一屁股坐在墙根下,一个大男人以掌覆面伤心地哭了。 沈砚半晌不语,无从劝慰。她能理解,这个男人现在进屋又有什么用,除了看到不堪入目的情状,他能对妻子说“我不介意”或是安慰女儿依然能为她找个好婆家吗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家里的两个女眷以后要怎么做人这个老实汉自责沮丧无助快要崩溃,此刻只能跟着屋里一起痛哭,才能发泄一二。 “刚才就应该”打死几个,以儆效尤。 崔岑和沈复几人去找村长,把钟意留给了沈砚。钟意听着孙家人的哭声,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他是燕地人不假,但这样恃强凌弱的畜野行径,只要良知还未泯灭,谁都难以漠视。 “怪不得今早没在桑园看到他们,”沈砚只觉胸腔里一片冰冷,望向林万峰道,“只是他们打哪里过来,方才我们进村时将马车留在路上,他们竟没认出来” 沈闵之的车驾若不识得还情有可原,沈辉和林万峰坐的可是桑园里的车。 林万峰见小姑面沉如水,不敢瞒她“大约是从别的村子里过来的,牛角坳通着岩头村,在村西口还有条路。” 沈砚感到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他们一路这么祸害过来” 林万峰点了点头。 “简直无法无天”沈砚厌恶道,“这才几岁就开始玩女人,你祖母也不管管” 这时的富贵家里,男丁长到十四五岁,长辈会安排让他们于情事上开蒙。沈腾和沈朗才刚十六七岁,初尝滋味,正是躁动时期,又没人约束,竟跑到外边胡天胡地来了。如此淫色,她就不信桑园里没有半点迹象,大姑母几个长辈难道就没察觉吗 林万峰低头,含蓄道“祖母和母亲近日正在给两个弟弟挑选亲事。” 原来不是不知道,是觉得他们还小,成了家就会收心呢沈砚一口郁气吐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个村妇从屋里出来,看到沈砚四人站在院里,有些害怕地去拍了拍孙老汉“屋里收拾好了。” 孙老汉哆嗦了一下,抹了把眼泪想站起来,不想蹲久了一个踉跄,幸而被人扶住了。 “老伯当心。”是钟意。 沈砚也上前诚恳道“老伯,能让我进去看看吗”这时细看,她才发觉孙老汉虽是劳苦面相,但还不算老迈,应是四十上下,正当中年。 孙老汉对他们一行人狐疑极了,听他们言谈似乎是与那沈家人有什么关系,但又不是一伙的。他对凶悍的钟意有些惧怕,见他们以沈砚为首,不敢说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 沈砚叹了口气进屋去。屋里还有翻闹过的痕迹,吴娘顺手把一张条凳摆正。里间的床榻上坐着一对母女,匆匆拢了衣裳和发丝,眼睛红肿,格外狼狈。见到有外人进来,孙氏母女吓住了,如惊弓之鸟紧紧依偎在一起。 “孙家婶婶,你别害怕,没人能再伤害你们了。”沈砚也不走近,只在门帘边上说了一句便退开。屋里还有那种味道,此时说什么安慰话都是无用。 她转身对门口的孙老汉道“孙老伯,你快把家里收拾一下,山上的水坝就要崩溃,牛角坳全村都要即刻撤离,你们一家不要迟疑了。” 孙老汉显然不能反应过来,反哆嗦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吴娘几人都看着沈砚,沈砚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带着妻女离开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换个新地方罢,没人会认识你们,一家人可以重新开始。” 孙老汉只觉他们太奇怪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惊慌地躲开沈砚逃到里屋去。 沈砚心里沉重,也不失望。土生土长的乡民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挪窝,她这样冒然提议自是没人会听从,只盼崔岑和哥哥那边会顺利,那村长养奸纵恶,也不知在村里还有多少威望 只是她们几人走到院门处,发现不知何时孙老汉家外边已围满了村民,看着他们的眼神里有古怪的恨意。钟意手心一紧,已是暗暗提气。 人群分开,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拄着一把木拐,盯着沈砚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牛角坳边上那个穿青衣的,几年前跟着沈家两个恶霸来过,我还记着呢” 穿青衣的正是林万峰,竟是被人认出来了。沈砚止住大侄子,上前一步道“敢问老先生名讳,是以什么身份拦着我等” 老者冷笑一声,朗声道“某姓赵,识得几个字在村里教私塾,往日里当得乡亲们一声尊敬,今天正是要为他们拦下问个清楚。这位女公子,该换你回答了” 沈砚转目看了一圈,甚至在人堆里看到了神色复杂的阿旺和他爹。才刚那事令人郁卒,这会儿她心里又觉得有些讽刺,他们四人中且不说她最年幼,钟意和林万峰还是两个男子,那祖父年纪的老人家却拿她来针对,她已是猜到前因后果。 多半是因他们此前制住了沈牛杰和沈腾一干人,叫村民看出了端倪,趁着崔岑几个看着不好惹的人走开,这就围了上来,要找她一个小女娃讨要说法,或者说,是讨些好处。 “我姓沈,”沈砚话一开口,就见一圈村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乌镇太守府上,排行七。” “当啷” 一根木棍掉落在地,村民们呆若木鸡,连带头的赵姓老者都愣了一愣。 “沈七沈七”不知是谁嚷了一句,顿时群情沸腾,喧嚷四起,牛角坳的村民们忽然齐齐往前围了一步,这回盯着沈砚几人的眼神堪称仇恨。阿旺被挤在人群里,瞪大眼睛看着她,那目光又陌生又茫然。 怎么回事沈砚不意引起这么大动静,心头微震。 钟意脸色一变,忽地想起村口槐树上吊下的咒偶,想要给她解释一下,却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吴娘和林万峰也不知为何惹了众怒,忙上前一步护在沈砚左右。 正紧张间,忽身后传来“哐”一声关门响声,孙老汉把院门给关上了 身后是紧闭的门扉,眼前是群情激愤、手无寸铁的乡民,沈砚四人被堵在了门口。 那位赵姓老者忽然大笑了两声“老天”,举起木拐往沈砚身上一指,愤然道“你就是沈七你还敢到牛角坳里来我还奇怪那两个混世魔王为何要听你的话,原来你是他们的靠山啊” 越发莫名奇妙了,见此情形,沈砚反而镇定下来。她缓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冷静道“赵老先生,我是沈七,但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否请你说个明白” 见她坦荡无惧,赵老头顿时怒不可遏,语无伦次“就算你沈砚是太守的女公子,天理昭昭,你看看这牛角坳你纵着沈家人巧立名目,为非作歹,欺压乡民,你敢做不敢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抓起来! 沈砚心里已生出不祥预感,被这样骂也不生气“老先生,你说我在村里巧立名目,不知我做了什么” “好好好,你不知道那老夫就给你好好讲讲”赵老头见她嘴硬,气得胡子哆嗦,“刚刚那两个魔星是你什么人,你不说我也早知道,他们叫你姑姑那是沈家桑园里的公子,隔三岔五就骑马来我们几个村里作威作福,砸门毁屋,奸淫掳掠,附近不知多少人家遭罪,你方还亲眼见过一例,就在你身后这不是你沈七纵着,他们岂敢如此肆无忌惮” 沈砚听了半天,蹙眉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竟还敢狡辩你沈七是郓州的女公子,有你这个姑姑罩着他们,谁能奈何得了” “老先生,你知我在家中的姓名排行,是谁告诉你的,你听了就信了”这下沈砚终于听懂了,这山沟穷坳,若不是有人有意告知,是不可能有谁知道她的身份。 “当真可笑难道你不是沈七,不是他们的姑姑” “我是,可这里面实没有什么因果联系,”沈砚微讽道,“我从未来过牛角坳,未动过村里一针一线,有人假我之名,你们不去追责作恶之人,反倒寄恨于我。我若这辈子都不来牛角坳,你们要怎样,是奈何得了那两个孽畜,还是能奈何我” 听她称呼两个侄子为“孽畜”,林万峰和钟意都不免有些动容。 沈砚之问不可谓不犀利,赵老头被她激怒道“你果然毫无悔意,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们沈家欺压村里多年,将村民当牛马使唤,上山砍树,下河采石,不知多少人丟了性命,我们能奈你何我们今日就是捉了你,也不怕问罪” 随着他一声嘶吼,包围上来的村民更加躁动。 这人果真有些胡搅蛮缠不讲理,眼下,显然温和的言语并不能消除误会。沈砚拨开吴娘,上前一步冷声道“老人家,今日谁敢动我,你们一村人都得陪葬,无论男女老少你既知我身份,就知道我不开玩笑,我一个人换你们几百人的性命,你算算值不值” 实则她爹可没有这样爱她,不过谁叫这些村民盲目把她当成了不得的人物呢。“民畏官”是刻印在骨子里的本能,村民们不过一时激愤,只盼无论什么冷风能吹一吹叫他们冷静下来。 沈砚见赵老头胡子一抖没有即刻接话,就知他是只喊得响的纸老虎。她缓了口气继续道“实则我现在还很糊涂,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各位乡亲。方才听说,牛角坳的村长也许是沈氏族人,暂先不说是真是假,只是我远在山外从未和村里有过接触,难不成村长一家也是打着我的名号” “你现在自是推得一干二净”赵老头露出鄙夷神情,“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你沈砚喜欢石头,村里一声令下,我们多少乡亲上山下河给你采石,多少人摔断手脚甚至丧命,从不见你怜恤一个铜子,为一己私欲,吸人血的水蛭也不过如此” 连她喜欢石头都知道沈砚朝林万峰望去,见他点头,不由对沈腾和沈朗两人的憎恶更上一层。不用说定是这两人出去散播的,假着给她上贡的借口四处剥削劳力,到底什么仇什么恨,这两人要把所有脏水都泼给她 “老先生你误会了我家娘子是喜欢石头,但不是这些普通的山石,”吴娘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出声解释道,“我家娘子为了学制砚,就是砚台写字磨墨的那东西她需要特定的砚石,那些石头我们郓州没有,娘子一直是在石铺里购买,从没有收过村里一块石头,这都是有证据可以查的” 听到有证据,赵老头的眼神闪了一闪。 恰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半大孩子,用力朝沈砚身上扔了一块石子“才不要听你胡说,我爹就是给你挖石头的时候被水冲走了,你还我爹” 那石块没什么准头,被林万峰挡了一挡,砸在了他小腿上。 不好这仿佛是个信号,本就暴躁的村民又开始蠢蠢欲动。 沈砚忙高声喝问道“老先生,你还没忘记为什么要带人围上来罢我只问你一句,村长一家日日在你们眼前,就连沈家两个孽障也时常来光顾,你们牛角坳为什么不齐心把村长驱逐,把那两个畜生捆去见官” 她见赵老头张了张嘴,也不给他机会作答“几年了,你们忍着压榨和欺侮,就是要等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来村里,问我要讲个道理吗别说官衙是沈家开的,敢不敢套上麻袋揍那两个畜生一顿,村里就站不出一个还有血性的汉子了吗都围着我做什么,我就是死了也只一条命,赔不起你们几年来无数血汗,更担不起你们的骂名” 这番大无畏的话叫人群静了一瞬,片刻后响起无数叫声,“放屁我们牛角坳多的是有血性人” “谁要你的好处,我们是气不过沈家欺负人” “对,我们是要讨个说法” “别听她狡辩,她在推卸责任” “安静安静”赵老头把拐棍狠戳了几下,才叫村民停下议论。他自然听出沈砚那些话里就差明说他是非不分,欺软怕硬,叫他满头满脸的尴尬狼狈。他对这个巧舌如簧的狠毒女子恨得不行,想到身后村民都是听他的,不觉有了胆气,厉声道“任你沈七说破天也没用,你们沈氏一族在附近犯下累累恶行,就是老天爷也无法给你们开脱来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押去桑园换那两个小畜生” 这老头还学聪明了,怕村民动摇对她下不了手,就拉上桑园做垫背。可沈砚也不会这样束手就擒,她迅即道“赵老先生,你们可想好了牛角坳人连村长的孙子都不敢碰一根指头,此刻是什么给你们勇气,竟然敢去冲击桑园里几百号人” 简单的反问令才要迈脚的村民又茫然了,是啊,为什么突然有这胆气了真要和桑园作对,他们能讨得好吗 沈砚眼神一暗,这些村民真正活得糊里糊涂,指东是东,指西是西。那个赵老头也只想虚张声势讨些补偿,如果换了是他们拦下沈辉,恐怕这会儿早就被沈辉打得躲起来了一只羊带领一群羊,结局只能是一起曝骨荒野。 “不要听这个妖女胡说八道,抓起来抓起来”赵老头气急败坏,甚至动手把他身边的一个村民推了出去。可是那村民打了个踉跄,一触到沈砚沉静的目光,吓得连退几步,又躲回人堆里。 钟意也看出端倪来了“七娘子,你们先站开些。” 等沈砚三人退到一旁,钟意也不见加速,一步两步最后离孙老汉家的泥墙还有几步远时,忽然暴起,一个空旋飞出一脚踹在墙上这一脚真正是巨力,那泥墙应声轰响,被踹出一个大洞不说,连带着边上一段墙体都淅淅哗哗倒塌,尘土飞扬。 满场寂静。 钟意回身,原本围拢来的村民不由自主又倒退了一步。他咧了咧嘴,恶劣道“都想清楚了,我是军伍之人,我杀人不用坐牢。” “太嚣张了,”赵老头也吓得不轻,拄着拐杖的手都在哆嗦,“果然就是你们,天理昭昭,你们不怕遭天谴吗” 村民们被这一幕震慑,看着沈砚几人的眼神极是复杂,十八般滋味如瓢按下这个又泛起那个。进退不得间,忽听村里响起了“锵锵”的洪亮锣声,又急又促,余声连绵。 “是谷场的方向” “是村长在敲锣,一定有什么大事” “赵老我们过不过去” 赵老头恨恨看了沈砚一眼,咬牙道“去,都去谷场” 沈砚几人互换一个眼神,已是猜到崔岑那边有了动作。她从倒塌的院墙里看见孙老汉一家三口紧紧挽在一起,再次劝道“孙老伯,相信我,别耽误时间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 往谷场的方向很好找,沈砚四人跟着村民一路过去。 细想来,原是来看水坝的,不想自己倒成了被围观的,沈砚心里不是不恼,更加想不通那两个混账东西为什么要赖上她沈砚皱眉,疑声道“大侄儿,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林万峰知道身旁的小姑是问什么,他本要摇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他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 “什么”沈砚起初没反应过来,再稍一想就明白了任她怎样猜测,都猜不到原因竟是如此荒诞,一时有些错愕。 林万峰今年十九,亲事早几年就该开始相看了。大姑母乱点鸳鸯谱,想叫她和林万峰成一对,以便将来桑园由她承继回归沈氏,想来这个念头大姑母是早就透露过的。这无疑是抢走了沈腾和沈朗的金饭碗,明明他们才姓沈,为什么要叫姓林的一个人好处全占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却叫两个小人嫉恨上了,怕她个隔房的嫁来桑园抢走产业,又妒她出身太守嫡支不知是什么心理,两人出来为非作歹竟打着沈七的旗号,要叫她的名声在桑园周边烂透,看以后她还怎么在桑园桑户间立足 是这样吗 沈砚想过一圈,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想不出她和桑园寡淡的往来之中,还有什么事会得罪大姑母的两个金孙。但这太可笑了,可笑到她连愤怒的心都淡了,为了这莫须有的嫉妒之情,谁问过她的名声和意愿 权势和财帛的诱惑,他们觉得她沈砚不会拒绝,便想当然地对立、仇视、抹杀,这些恶意不分年龄大小,再次让沈砚感到了彻骨寒意。 林万峰见沈砚面沉如水,知她此刻定是对桑园恼恨非常,就有些不自在。钟意虽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但也明显感到沈砚身上的气息十分压抑。 吴娘竟是连宽慰的话,也找不出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匕首 远远就看到了谷场,偌大的场地上已是聚集不少村民。再走近一些就看清了那高台上站着的人,除了崔岑和沈复几人,还有个四五十岁的矮胖男人手里提着面铜锣,大约就是沈村长。 见到沈砚一行人过来,村民纷纷避让,台上的人也望过来。 沈砚和崔岑的目光不期而遇。他负手站在台上,头顶是阴云沉沉,她缓行在台下,似分花拂柳明拨开了人群。 “安静安静”沈村长习惯性扯嗓吼了一句,才发觉底下本就静得可怕。百十双眼睛沉默地看向高台,村里来了这些陌生人,再迟钝的村民都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沈砚几个没有上台,就站在前排听着。 “各位乡亲,我身边这几位是乌镇来的贵客,是特地来察看我们后山那个水坝的”沈村长紧张得喉咙发痒,“大家知道今年的雨水特别多,据几位大人观察,我们后山的水坝已经很危险,随时有可能塌垮,一旦大水冲下来那就是山洪山洪那是什么后果你们都知道的所以乡亲们,赶快回家收拾东西,我们全村人都要赶紧逃命有谁没来谷场的,回去后左邻右舍都知会一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出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都听见了吗” 随着村长声嘶力竭的话音落地,谷场上顿时响起无数惊恐的声音,“山洪” “逃命村长你不是开玩笑罢,那个水坝能出什么事,它早就捣烂了,也存不住水,怎么会发大水” “俺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逃哪里去” “你们沈家又想干什么老天爷,还讲不讲道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慌乱的村民怎么也没想到,锣声召集是要宣讲这样一件事,他们的田地和家人都落在这个山坳里,祖祖辈辈,这里扎着他们的根他们打心里不愿相信后山的水坝要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茫然,惊惧,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听话离开,反而潮水般围住高台,“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骗我们啊” 沈砚几个早在人群涌动时,就早一步上了油松搭建的木台,不及寒暄便只是眼神一个交错。 “我没有骗你们,水坝真的很危险我没有开玩笑”沈村长站位靠前,被激动的村民扯住了脚脖子,他低头要去掰开村民的手,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们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哥哥,他知道你们是谁吗”沈砚朝那个短腿村长抬了抬下巴。 “要是不告诉他,他怎么肯敲锣”沈复一想起方才的曲折,鼻子都气歪了,“我和崔侯去找他时,他正带着一帮人拿着撅头要来捉我们,幸亏有崔侯和林将军在,不然” 人多势众,一不小心他和沈辉身上就挨了两下,现在背上还隐隐作痛,如此刁民,可恶至极 一旁的沈辉脸色阴沉,心情极是烦躁,在他来看这些贱民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水坝危险,他们几个赶紧离开才是 “村长村长”“真要发大水吗,我们村子怎么办”“要走去哪里,你得给个说法呀” 拉扯间沈村长手里的铜锣掉落,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嗡声颤颤直逼耳蜗,倒有片刻叫人堆安静下来。 沈村长趁机挣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挪,吓得面色狼狈“滚开滚开都拉我做什么,老子哪里管得了你们死活要命的就回去收拾,不要命的就在这等死好了” 村长后退的位置正在沈辉身前,沈辉抬起泥靴抵在他后背,冷笑道“少废话,赶紧叫村里人都离开”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们不听,我也没办法啊”沈村长吓得快哭了,左右看看沈复又看看崔岑,不由眼露希冀,“不是说水坝很危险吗,我们还等什么,快走罢出村离大路还有六七里,真有个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一见村长这副逃命模样,围着高台的村民这才意识到眼下真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错愕不安,哀嚎连连,你推我搡,拉着左右的人全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的要舍弃实在太难了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所有的寄托都在这片田土上 台下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带起一片新的惊慌。沈复试图让村长再安抚几句,可村长之前言语间要丢弃村民,现已没有人肯听了。沈复和沈辉这才有些慌神,四周的村民愤怒又焦虑,一股“没有活路”的暴躁情绪慢慢酝酿,越来越多人把目光盯向了高台上。 任是太守嫡公子,沈复没兵没马也束手无策。 沈砚瞥见崔岑三人只在一侧旁观,心道这是郓州的内政,他确实不能做什么。再看台下,她看见瘦小的阿旺挤在大人脚边,惊恐不安,谷场上几条土狗也在起伏叫唤,更添乱象。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说不定反而发生踩踏,许多人要先把命丟在谷场 沈砚眉间越蹙越紧,望向沈复道“哥哥,村民会如此不安,多是因撤离一事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失田失产,此事还需上禀父亲,请他下令让周邻村镇代为收容,你看此事” 沈复读懂她未尽之意,紧张道“阿砚说的是,父亲若有所闻,定当会如此安置。” 沈砚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和哥哥一双儿女都在当时,她爹沈闵之管不管都得管她果断转身走向崔岑“崔侯,你身上可带有利器” 崔岑望着她眼中忽然迸发的锐气,心头猛然一跳。他紧盯着她,解下匕首递去“七娘子,你要做什么” 沈砚不答。 牛角坳已是群民无首,人心混沌,这样茫然惊俱之下,说是失了神智都不为过。 “娘子”吴娘见她模样十分陌生,竟有些害怕,出声叫住她。 沈砚不听。 她走到村长身旁弯腰捡起木槌,在那面铜锣上奋力一击 金木敲击发出的巨响让她自己都有片刻的失聪,但效果明显,台下的村民都被这一声吸引了目光,茫然地望向她。 沈砚耳边还有嗡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步一步走向村长,直到“锃”一声拔出雪亮的匕首,稳稳架在村长脖子上,胁迫着他走向高台边缘。 刀锋紧紧压着颈侧,溢出的血腥味似已四散。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个矮胖的男人吓得泣不成声“不、不要,求求你” 沈砚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似乎还不知她要做什么,眼神还陷在将要弃离田园的惊茫里。这样如陷臆症的情状,只能用更鲜红的颜色叫他们醒神了 手腕一划,霎时间血花崩溅,有一两滴飞落在她脸颊上。 “啊”沈村长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捂着脖子跪倒在台上,不消一会儿就是满手满肩的血色。 杀人底下的村民都惊呆了。 匕尖还在滴血,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身后有人倒吸冷气,她感觉到身后有惊骇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动手。但谁叫牛角坳不认识太守嫡公子沈复,不认识桑园二公子沈辉,更不知燕侯崔岑的大名,只知道她沈七 “牛角坳的人没有不恨我的,”沈砚压着目光高声道,“因为我是沈七,我是郓州太守的女公子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的本事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这里,重新安置,你们知道我有这个本事你们现在也没有选择除了乖乖听我的话,不听话的下场”她把刀尖指向还在哀叫的村长,“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谷场上回荡着村长的泣嚎声,朴实的村民被这接连的转折震住了,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沈七要杀自己的狗腿。 “现在,所有人回家收拾行囊,越轻简越好越快越好”沈砚抬头看了眼黑云密布的天空,扬声道,“山上的水坝随时可能崩塌,不要留恋财物,有命在就还有富贵的一天” “现在所有人立刻回家去” 不知是她的镇定感染了村民,还是她手上淌血的刀尖吓住了村民,围着高台的人一个接一个散开。片刻后,越来越多的人转身奔向了家里,跑着踉跄着推搡着,阿旺父子俩也撒腿跑了。 “当啷” 短匕从手中滑落,沈砚这才发现自己手心汗湿,整只右臂都在微微发抖,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娘子”吴娘满脸惊骇,快步抢上前来,一向稳重的人急得脚下打了个踉跄。天呐,这一连串事只在眨眼,竟逼得一向娴静的七娘拿起利器她慌忙从袖中拿出手帕,要给沈砚擦脸。 沈砚却按住了吴娘的手,示意她把丝帕递给崔岑,勉力镇定道“崔侯,还请救他” 她的声音隐然有些发颤,脸色雪白,崔岑凝视着她,点头的幅度微不可察。尸山血海他都见过,这个男人死不足惜,但不能叫她落下阴影。 “钟意,救他。” 钟意应声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一个喂服,一个外敷,再用丝帕熟练地为沈村长包扎止住血。他抬头瞧了沈砚一眼,这才拍了拍沈村长僵住的脸颊,轻松笑道“省点力气别嚎了,你死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兵分两路 “爹爹你怎样了” 见沈砚一行还肯出手包扎救治,沈村长的两个儿子才敢从角落里出来,但见老爹一脖子的血迹直打哆嗦,手足无措。 “你们谁去叫辆牛车,把人载回去,”沈砚缓过一口气,搭着吴娘的胳膊站直了,“家里的事也别耽误,赶紧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奈何两人早被沈砚几个的凶悍吓破胆,争着要去叫车,都不肯留下与他们为伍。再加上村长哭嚎,沈砚听得脑仁疼,随意指了一人道“都给我闭嘴你留下,抱着你爹不要乱动” 这才消停。 沈复几人在一旁早就看呆了。 从沈砚拔出匕首开始,沈复就觉得这个妹妹陌生极了,刀刃上映出的那双眼睛冰冷又坚毅,一点都不像他印象中那个恬静无争的妹妹。她也许并不那么柔弱,拿起过凿石的细杆小刀子,但她怎么可能有胆量手握利刃去杀人,她见过血吗,她下得了手吗 他脑袋里混乱极了,山风呼动,妹妹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有飘带飞扬,如果不是半身血迹的村长还躺在她脚下,恍然刚才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沈辉心里想的更多。母亲为桑园的打算他是知道的,虽然他觉得多半不能成,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气的表妹骨子里如此狠辣,这可不妙,回去要和家里好好提个醒正想着,就见沈砚忽然把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又冷又疏离,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沈辉堂哥,你可知牛角坳这些村民,为何会听从我的话” 沈砚语声里的嘲讽并无掩饰,很是失礼“说出来恐怕你要不信,我的名字在桑园附近,可比你们几位的大名都要好用多了。” 林万峰知道她为何生气,脸上讪讪的。见崔岑目露疑惑,钟意忙附耳过去,把方才发生的事向他简略说了。 但无人给沈辉解释,他向来骄扬跋扈,被这样问责脸色就不太好看,半恼半不解道“哦这是为何,阿砚何出此言” “这就要问你那两个好侄儿了,方才就不该让他们走,正该当面问个清楚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两个侄儿和我有这样深仇大恨,要这样在四邻八村抹黑我”沈砚一点也不客气,冷笑道,“堂哥可知附近村民视我为祸端,咒我唾我不知有多恨我我沈砚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一家人这样糟贱我” “什么”沈辉被她脸上的怒容吓到了,“阿砚你说的什么,什么叫我两个侄儿,什么叫村民咒你恨你,我怎么全都听不懂” “堂哥别怪我无情,从今往后桑园我是不敢再去了,待我回去就要禀明父亲,从今往后大姑母这门亲戚,我沈砚也高攀不起” “阿砚”沈复忙上前斥了一声,妹妹原是知礼娴静淑女,此刻不但七情上脸还说出类同断亲的话,被人听去才真是要出事“怎么回事,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那两个孽障四处作恶,是哥哥你今天恰巧看见了,”沈砚委屈得差点落下泪来,字字皆是控诉,“若是看不见,你怎知他们几年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但哥哥你又知道吗,他们竟是以我的名义四下里放浪祸害,将我说成倚仗,将他们所作所为都栽在我头上我沈砚发誓从没收过村里孝敬的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可这十里八村的乡民却恨不能食我肉喝我血,哥哥,你也觉得我该吗” 沈复一时如坠雾里,简直不敢置信。他对大姑母家的两个侄儿也是心存不齿和恼怒,但想不到里头竟还有这般曲折,如若是真,别说阿砚如此愤怒,他都有想杀人的心了,太守府和妹妹的名声岂容他们这样败坏 他沉下脸,恼怒道“堂哥,这是怎么回事,阿砚说的可是真的” 沈辉有些慌神,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们两个臭小子是顽皮了点,但也不敢这样害小姑” “不敢”沈砚反唇相讥,“看来在堂哥心里,他们还是天真可爱的垂髫小儿呢难道你忘了,他们方才还在孙老汉家里淫人妻女,这也是小孩子顽皮” 时人说话多含蓄委婉,少有似沈砚这般撕破脸皮的,沈辉当即就涨成了猪肝脸色。 “大公子,我可以作证”吴娘也顾不得主仆尊卑,三言两语把众人在孙老汉门前被围堵的事说了。 钟意也补充道“村民对七娘子十分有敌意,七娘子何辜,要蒙受这种不白之冤若不是今天临时起意来了这里,恐怕七娘子身上这个恶名要一代传一代,媲美黑山姥姥了。” 沈复早就听得脸色铁青。 沈辉又恼火又尴尬,心中明白已是覆水难收,那两个行事无脑的孽障竟这样坏事,往后再想与太守府修复关系就是千难万难怪不得沈砚突然那么大气性,憋着一口气都敢拔刀杀人了 沈砚似乎迁怒到连沈辉都不想多看一眼,转身道“我言尽于此,此间事了我就要请父亲为我讨个说法。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排好村民们撤离,就请哥哥和崔侯做主罢。” 若不是她此番动刀子太过骇人,她没打算在此时就轻易挑破桑园的遮羞布,那也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高台上还坐着沈村长父子两个,方才那些话他们一字不落全听见了,父子俩鹌鹑似的低头恨不能缩成一团。 沈复狠狠剜了他们一眼,长吐一口郁气,这半天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有些头晕脑胀。尤其是知道了牛角坳对妹妹沈砚、对太守府积恨已久,他更不能丢下村人不管,否则他们兄妹二人的恶名真要洗不脱了 “为今之计,我们要兵分两路,一去乌镇向州衙报信,一去桑园请大姑母做好容留村民的准备。阿砚,你带崔侯和林将军三人回去,崔侯身份贵重,不能在此久留。堂哥和万峰侄儿,你们两人” “莫非哥哥要独自留下坐镇”沈砚打断道,“不可,方才我当众说了那样的话,如若掉头先走,岂不是叫村民更惊慌还是我留下,哥哥带崔侯先回去,再请父亲火速派人来交接,现在约是申时,看天色在天黑前还不会落雨,一个来回的时间足够了。” “不行,你一个女孩家怎能留在这种危险地方”沈复不同意,村民对妹妹多有敌意,任何一件事没有处理好,她都有可能被人围攻,水情凶险甚至可能丧命 “哥哥,我没有开玩笑。” 见沈砚拒不让步,沈复恼得眉头紧锁。 一直作壁上观的崔岑,忽出声道“还是明举回去报信罢,我陪七娘子留下,有什么事我也能做个援手。” 崔岑一路上都极少开口,也不指手画脚,安静时连同林敢都仿佛不在诸人视线中。但一开口,他略显清冷的嗓音就让人不由自主倾向于他。 “不可,不可”沈复骇了一跳,吓得嗓子都要冒烟了,这些人中他最为顾虑的就是崔岑,他怎么敢把崔岑留在这个危坝下说句实话,几百个村民捆一起都不如他一人的性命重要 “别浪费时间了,你既担心我们安危,就快些早去早回。”崔岑视若无睹,一锤定音。 这下反成了沈复和沈辉两个,连同林万峰,被众人塞去报信。林敢和钟意自不必说,吴娘也不肯抛下沈砚,定要陪在左右。 沈复心急如焚,只得三人疾奔出村,他心中的不安是越酿越浓,恨不能插翅飞去求援 谷场上阴云密布,吹来的山风带着一丝土腥味,又冷又硬。 沈砚拎起台上的铜锣和棒槌,望向崔岑,虽不知他为何要留下涉险,但比起来她确是更愿意有他相助。都是见过彼此另一面的人,倒是可以收起那些愤懑之色。 崔岑眼中并无水坝压顶的畏难之色,沈砚心里更有把握了,冷静道“崔侯,请跟我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活路 村里一片嘈杂混乱,沈砚和崔岑几人路过一户户院墙外,目之所见无不是鸡飞狗跳。大人小孩都在忙忙奔走,骂声哭声叫嚷声,男粗女尖各种声音化为一股浓浓的不安,盘旋上升汇于阴云密布的半空中。 “上山时我看过地形,这水坝一旦冲垮,牛角坳两条溪床根本容不下。更可虑的是,乌镇这一带都是湿壤土山,不是石山,连月来经雨水冲刷,怕是一旦山体松动,周边几个村落都要掩埋底下。” 沈砚提着长裙脚下飞快,往刚才有人指点的村塾方向而去“现在我要寻个经常在附近走动的人,猎户也好,货郎也罢,崔侯,可否请你帮忙” 钟意不等吩咐,自觉道“我去抓个回来,林叔你护好侯爷” 林敢严肃地点头。若依着他们本心,是不愿掺合这事的,水祸滔滔,任谁臂力千钧也挡不住一坝崩溃。但既然人都留下了,再发怨言没有任何意义,唯有一心一力叫众人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 崔岑大步跟在沈砚身边,顺势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塾” “因为那里才有纸笔。” 村塾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迎面是讲堂,三面土墙盖一个瓦顶,左侧有两间厢房可供起居。沈砚几人来时,就看到那个赵老头拄着拐杖正指使人帮他收拾家什,房门口敞着两口樟木箱。 “把锅带上,把那条腊肉也装进去”赵老头也才前脚刚到,慌得不知怎么收拾,“屋里那个烛台也带上,对了还有被子,那可是过年新弹的棉被” “爹,装不下那么多啊” “老先生,我们现在是逃命,”沈砚听不下去了,纠正道,“把钱财贴身藏好,最多再打个轻便的包袱背肩上,这可不是搬家。” “你、你们过来干什么”赵老头看到沈砚这个女罗刹就打哆嗦,听说是要借用纸笔,忙叫儿子从屋里拿出一副笔墨纸砚。 讲堂上有一张老旧案几,沈砚摆开砚台滴水研墨,瞥见吴娘手上的铜锣,叹道“村民多怜财物,恨不能什么都带上。吴娘你出去敲打一圈,逃命要紧,叫他们只带钱财和几身衣物足矣,把其余物件都给放下。” “能去几户是几户,让他们抓紧时间到村口大槐树集合,不听劝的就不必管了,”她朝赵老头的方向加大声音,语气渐狠,“告诉他们,生死自理,没人在乎” 外头的俩父子果然震住了。 吴娘点头应下,又朝崔岑行了一礼“崔侯爷,我家娘子就暂托你了。” 崔岑点头,转身对林敢道“贺元你也去罢,两个人可以左右照应,多走几家。” 林敢犹豫了一瞬,想想这村里没人能伤得了侯爷,便不再啰嗦。片刻后,院外就响起了又闷又响的锣声。 沈砚一时听得痴了,露出几分疲态。 崔岑坐她对面的跪垫上,这还是两人第一回面对面离这么近。她脸颊上还有一丝手帕抹开的淡色血迹,但已收起了那股锐气,此刻眼中不是如水如雾的涟涟濛濛,也不是如星如月的慧睿黠光。几经曲折,穷心费力,此刻她的疲惫和软弱是那么真实。 这样的沈砚,和他前几次见过的那个太守女公子不同。 这一瞬的流露,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他一直没把沈砚当女人,直到此刻。 只一个闪神的瞬息,沈砚已回过神来继续研墨,向崔岑解释道“那水坝崔侯也看见了,若是垮塌就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不能冒险。以村民的这个速度,未必能在落雨前撤离,所幸牛角坳还通着其他村子,只要躲过溃坝的第一波水势,就还有转圜。” 她话音刚落,崔岑眼中迅即掠过一丝惊诧,心潮起伏,已是刮目相看这可不是什么小聪明,以沈砚稚龄,已急智近妖 他连呼吸都重了一分,沉声道“所以你要找人问路,不,是问地利,你是想让山洪自然分流,借一片土地分薄一坝之水” “不错,”沈砚放下墨条,并不意外崔岑也能想到,“那水坝终究有个容量,并非无垠无限。最虑是山土滑坡,当头而下的牛角坳必不能保,但十里八乡未必会这么严重。青陀山附近有好几条水道,只要能汇流,就能控制水势流向。往桑园那边路窄且长,未必是最佳选择,所以我想问问常在周边行路的村民,看能不能带大家改道。” 说白了,牛角坳这是个微小型的水库,只要及时避开正面冲击,就有活路。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对,崔岑真要长嗟而起,为她击节抚掌 秀美的小娘子就坐在他面前,大气从容,让他生出无限惊艳。他忍不住慨叹一声,眼中幽讳如深“七娘子,你真不一般。” “侯爷过誉了。”沈砚敷衍了一声,时不我待,人命关天,她没有闲情藏拙。 略作斟酌后,她便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长度,提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圈一条曲线,继而在边上又添了几笔。 沈砚悬腕的姿势十分优美,信笔而下,不见迟滞。崔岑心头忽生出一丝古怪的警觉,好奇道“纸上画的是什么” 沈砚可没那么实诚会告诉他,半真半假解释道“凭印象胡乱画罢了,我以桑园和牛角坳为两点,这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这几条是桑园附近的河道。” 实则当然没那么简单。若不定点一方,不顾里程长短,不辨三面方向,画的地图就是鬼画符,半点不适用。她从前背着仪器在荒地山间测量绘图时,这样简单的草图不值一提。 估测绘图,崔岑眼眸转深。 可沈砚看来是不愿细说了,他也不强求此时,转而笑道“没想到七娘子还有这样本事,不知你爹是否知道” 沈砚淡淡一笑,正想说“崔侯说了我爹也不信”,就听到在“锵锵”的锣声里现出了钟意的声音。 “幸不辱命,我回来啦” 钟意身旁还有位年约四十的方脸男子,两人大步穿过院子走上堂。钟意介绍道“七娘子,这人是个挑担的货郎,姓刘,附近再熟不过了。” 沈砚瞬间收起方才和崔岑玩笑的心情,正色道“刘货郎,我有一事要你帮忙,事关一村人的性命安危,望你好生配合。” 刘货郎被钟意抓来时就吓去了半条命,此时哪敢不应。 也顾不得崔岑在一旁虎视眈眈,沈砚让刘货郎从牛角坳出发,一条一条道回忆,一个村一个村回想。约摸要走上几里地,在什么方位,中间有哪些地势开阔或有高低落差的地方,她问的很细很杂,这个货郎虽然记得路,但对比她定点给出的参照坐标,常常搞不清东西南北。这是经验头脑的通病,凭感觉而不是数据定位,没有实地走过,真个描绘起来她也很吃力。 好不容易厘清,那纸上已涂画得如天书一般,那个货郎飞也似的抹汗逃走了。 钟意也看出了门道,吃惊得合不拢嘴沈七娘子似乎对方位、测绘,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理解,坐在屋里就能但这可能吗 沈砚也知此举太过骇人了些,但一村人的性命都危悬一线。 她避过崔岑的视线,起身道“崔侯,我们这便去村口罢,方才已有盏茶时间,我们沿路再叫上村民,不能再耽误了。” 崔岑心中泛波澜,此刻只想抓住她的手让她再演示一遍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喉间有些发痒“都听你的。”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不知为何听在耳中,竟有一丝异样。沈砚悄然一瞥,就撞进他等待的目光里,那里有一小簇火苗。 是好奇,是好胜,也是激邀。 沈砚心头一跳,不,她可不想和崔岑这种人有太多牵扯。 她避开视线。 崔岑的目光闪了闪。 路过厢房时,赵老头父子两个还在收拾,那两口箱子塞得满满,沈砚甚至看到了一只油壶。她停下来冷冷道“赵老先生,你这是要自己背,还是叫你儿子背就算一肩扛一个,你们能走几步远是你走得快,还是水淹得快” 言毕不再苦劝。 崔岑更不会多言。三人就这样无视而过,叫赵老头原本以为会被说教而心有不舍的几句辩解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可是村里的情形到处都差不多,都是舍不得,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沈砚再有急智也无可奈何,吴娘和林敢那边的锣声还在响,但看起来收效甚微。这些朴实的村民不知让人说什么好,对土地的眷恋,对赤贫的恐惧,还有侥幸、从众心理,让他们本能地都在拼命归拢物件。鸡飞狗叫,混乱得叫人心生无力。 然而天上的阴云越聚越深。 沈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能及时撤离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崔岑见她眉间极是苦恼的模样,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沈砚侧目。 “我笑你,心太软,”崔岑见这事难住了她,竟有些愉快,“我若帮你这回,你想想怎么谢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喵~” 崔岑的办法极是粗暴。 他连同林敢、钟意,三人硬生生从村民手里夺下行囊,将人丢出家门外。 “哎呦”一个村民被崔岑扔到地上,急得要爬起来,“我的包袱,你快还我”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晕你,”崔岑温言好语的模样,但冰冷的眼神可不像在开玩笑,“看看是谁一会儿有空抬着你逃命。” 那人顿时哑声了。 林敢和钟意也分别行事,如法炮制,将村民手里的活畜炊具农具杂物统统丢弃,把人强制推到路面上去。崔岑就拿着一根长竿,赶羊似的把人往村口大槐树方向赶。 吴娘在一旁不住地敲锣,呼喊远近的村民过来汇集。 锣声促促,村民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有抱怨有哀嚎,还有人试图返身。崔岑将手中长约一丈的竹竿耍得花样百出,不轻不重敲敲打打,东阻西拦,这才控住人群。 沈砚像看一场大戏。 从不曾想过,那样锐气、骁悍、又冷情的燕侯,有一天会陷在一群手无寸铁的乡民中,疲于奔命。 不得不承认,此事她做不到。 而他收起戏虐之意,神情专注,认真起来眉眼愈发深邃,瞧着竟有几分顺眼。 “老天啊,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一个老婆婆被钟意推过来,哭丧着就要冲回去。 崔岑一竿抵住她肩膀,轻轻一推,冷声道“不要胡闹,我可不怎么敬老。” “我怎么胡闹了,你们这些强盗我的家当我的钱”老人家大喊大叫,连带着她身边几人都躁动了。 崔岑眼中一冷,竹竿穿过老人腋下,一个巧劲极快地将她远远挑开,丟在人群外“那你就回家,抱着你的鸡鸭等死罢。” 他的眼中毫无耐心和怜悯,被他扫视到的村民自觉闭上嘴。那老妪一个人落单孤零零站着,错愕得忘了撒泼,不是,她就是说了一句,怎么就不带上她了 倚老卖老,看来对崔岑无效。沈砚略停了停,朝老人家示意道“还不快跟上” 老妇人得了台阶,嘴里不知念叨什么,又小步跑了回来。 崔岑只做不见。 “侯爷,我来帮你”林敢也带着十几个人从侧边过来汇合,“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钟意跑得快,说是再去搜寻一遍。” 崔岑点头,脸色有一分凝重“快走罢,你看这天色,不出半个时辰就要落雨。” 他们时常行军之人,对天象都有一分敏感,估算不偏左右。林敢接过了他家侯爷的长竿,心头也有些沉重。幸好此时村民经再三震慑,再不敢多话,颇为服帖。 吴娘终于歇下锣,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哑,耳朵旁似还留着嗡嗡余响。 崔岑几人这番动作极快,边赶边走,并没有多费时。沈砚走在一侧,见人心稍齐,不禁松了口气。崔岑瞧见,哂然笑道“有时你不能同他们讲道理,也许动手会更方便些。” 沈砚认同,谢道“多亏有侯爷在,换个人没有你这样身手,恐怕都做不到。” “若不是因为你”他才不会管这些闲事。 未完的话自是不必说全。沈砚不意对她一直作冷淡旁观状的崔岑也会说这种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再看时,他眼眸清亮坦荡,并无一丝痕迹。 许是她听错了罢,沈砚坦然道“崔侯对乡民的大恩,郓州必将牢记。” 片刻后钟意赶到,他缀在队尾压阵。自此,连同躺在牛车上的沈村长和沈牛杰,牛角坳的人都到齐了。 沈砚和崔岑领路,路过大槐树下,匆匆往村外去。 那根吊绳上系的布疙瘩还在地上,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也没人留意了。 路线是沈砚选的,从村里出来约两里路,有一条岔道可以往邻村去。 只是分道时,村民十分焦躁不安,吵吵囔囔,“为什么不往桑园那面去”“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你们得说清楚”“那头是小梅村,又穷又破,去那边做什么” 沈砚听得耳朵生疼,伸手指向天空,傲然道“自己抬头看,还有多少时间容你们在这质问我我们中间有老有幼,赶路是什么速度你们自己没点数村西那面的岩头村要走上九里地,桑园路更长,除非你们把自己老娘和七八个孩子都背在身上跑,否则大家通通要去做水鬼”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天上忽响起一声咔嚓炸雷。轰隆隆一道电光撕开乌云,片刻间,雨丝就应声飘下。 湿腻的雨水让沈砚心情极差。她扬眉道“从现在开始都给我闭嘴我说过带你们安全撤离就会做到,谁再敢啰嗦,休怪我无情” 崔岑听她这一番凶言凶语,忍不住想笑,见沈砚一脸怒容才忍下。 林敢倒是有些错愕,没想到沈七娘子外表娇柔淑女,凶起来时气性倒不小。唯吴娘手里还拎着锣槌已是麻木,都没心思去猜想七娘怎会如此暴躁。 要走哪条道,沈砚早在画图时已有了考量。去往小梅村的路是越往上地势越高,也没高太多,但她估算,以水坝的方量淹没浅口盘状的牛角坳后再向村西和桑园方向分流,并不会冲击到这条道。 其实还有一条略有风险的近路可以选择,但这么多人的性命系于她一身,她不敢有任何出挑逞能之心,宁可绕远求稳妥。 此际申时过半,雨水渐大,没人带有雨具,众人排着长队走在泥泞山路上,颇为狼狈。 吴娘起初还想举着铜锣遮在沈砚头上,被沈砚笑着推开,“快别费力了,这能挡几滴雨”崔岑悄然望去,见沈砚身上是略厚的缎面料子,并非轻盈的纱料,沾水也不太贴身。 紧赶慢赶行了约两刻钟,崔岑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 听什么沈砚还来不及问,就听到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仿佛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冲破桎梏,咆哮的声浪瞬间冲击到耳膜上。那声音又闷又沉又浩荡,隆隆作响,势不可挡。 “溃坝了”沈砚和林敢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见远远有一道黄色水线汹涌而来,眨眼间就近在眼前 “老天救命啊”村民们恐惧得尖叫,在后面的人忍不住前挤去,顿时人堆里乱作一团。站在最前面的崔岑眼疾手快,抢过林敢手中的长竿,横挡一波,好险没有叫人冲挤到他们几个身上去。 林敢略退一步,脖颈上青筋暴起,运气张口,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吼 这一声正宗的“狮子吼”近在耳旁,绵长有力,有些定力稍弱的忍不住感到头晕恶心。 趁着村民呆愣的瞬间,沈砚以可能是此生最大的嗓音高声喝道“不必惊慌不必惊慌这水只在脚下,并没有威胁,大家不要挤不要乱,我保证你们都不会有事” 说话间那滔滔黄水挟带无数泥沙,腥浪翻滚,从众人身边轰鸣着冲咆而过。这变故只在瞬息间,水祸无情,吞田吞地,阡陌家园即刻成万里汪洋。除了他们站立的这条山道,放眼望去,只有巍巍高山还是绿色,余下浩浩荡荡都是黄泥大水。 天上还下着雨,但已没人在乎了。 有惊恐的村民一屁股坐地上,无不是后怕。也有人开始痛哭,知道牛角坳已不复存在,家真的没了,一辈子几辈子的积蓄都没了 沈砚低头看着脚下只离着丈许的山洪,一颗心落地,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拳头,手心握得生疼。 不过片刻间,水面上开始飘来许多破损之物,锅碗瓢盆,竹竿木板,篾箩家什,连根而起的树木和残断枝桠,还有些鸡鸭的尸体,浮浮沉沉。她正要转开目光叫众人继续赶路,眼角余光忽看见不远处水面上飘来一只木盆。 那盆边似扒着什么活物,黑色的,小小一团。 “喵,喵” 这细弱的声音,没有听错罢沈砚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扯了扯崔岑的衣袖“崔侯,你看那边” 崔岑手臂一僵。他凝目在水面上搜寻,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只猫” 这水坝覆顶之下,竟还有只猫能存活 水流速度很快,那木盆眨眼间又近了些。这下沈砚睁大眼睛看清了,确实有只小黑猫扒在盆沿,见到有人它叫得更大声了,“喵” 可是木盆并不靠着山道,离着“岸”不但有高低落差,还有一二人远的距离。水波汹汹,似一头挟裹着浑沌的可怖凶兽,那只小木盆在它的巅荡戏弄中随时有可能被吞没。可是没办法,逃路匆忙并没带什么趁手工具,没办法了,没人能救得了,沈砚望着小黑猫越来越近,又眼看越来越远 “你呀。” 身边忽有人轻叹一声,随即一个身影撑杆一跃而下。 沈砚就看着他一手吊在弧斜的竿头,仿佛一只轻盈的白鹭,在空中略停了停,羽臂在水面一掠而起。 “侯爷”远在队末的钟意,霎时眼瞳彤红,惊骇万状 电光火石间,林敢大喝一声,接替着将竹竿擒抱住连退三步往后一拔,将人带了回来。 这一连串只在兔起鹘落,竹竿承受两股巨力,到此时方才哔哔剥剥炸裂,露出竹芯已是废了。林敢撒气似的将它往地上一掷,心存余悸只觉全身发麻,忍不住怒道“侯爷你”太乱来了 岸上的人都被这利落又漂亮的身手惊呆了,包括沈砚。直到崔岑向她伸出手,那掌心里摊着一只圆溜溜大眼睛的小黑猫。 “你呀,”崔岑觉得她真是有趣,“明明很喜欢。” 可是不说。 觉得别人为她办不到。 但他燕崔岑,未必是不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