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离宫之后》 第1章 第一章可以出宫 冬日,雪连续降了两天还没有停。内庭司的内室里燃着炭炉,点着长烛,暖融融的仿佛春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西屋中的一角,小宦官们手脚利落地支起了红泥小火炉,给师父们烫着酒,温着菜,一旁矮床的四方桌上,头头脑脑的宦官们凑在一块儿,已经支起了一桌棋局。 过来串门的兵仗局监丞哲安坐在棋盘左边,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双生来就会笑的眼睛。此时,他那双会笑的眼睛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在附近几人身上来回巡梭。 他就知道司的这帮人没事准会下棋,但是他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下棋的,他是揣着重大消息来震惊他们的。 光是想想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就让哲安觉得很满足。眼下时机不对,哲安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棋局陷入胶着,对弈的双方落子速度越来越慢,闲磕牙的机会终于来了。 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哲安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了么,宫里要往外放人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伴着屋外隐隐刮过的风声,轻飘飘地递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却是让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哲安心里顿感满足,面上却是没表露出来。 坐在他旁边,棋局占了上风,心情正好的冯大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人不往浣衣局发配,要放到外头去”冯大相貌阴柔,眉头一挑十分诡异,声音也又尖又细。 前朝宫中惯例,凡有罢黜不用或年老体衰者,一律发往浣衣局安置,本朝新立不久,沿用旧制。 但这次却不同。哲安又压低了一分声音,让口中的消息显得更加玄而莫测“不是放一个人,也不是放几个人,听消息,在宫里待满一定年限的,都可以出宫去” 他这话一说,就像石子儿斜飞过水面,一下子就让几人之间更加不平静了起来。远处烫酒的小宦官们听了个大概,不敢出声议论,互相之间却也是挤眉弄眼,暗对着口型交流着。哲安看着他们神色各异惊诧极了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冯大蹙着细长的眉头,第一个发表了质疑“这不是乱套了吗,谁都能出去吗,你这消息准不准啊” “怎么不准,我老乡,跟我关系特好的那个,是司礼监的,他的消息能不准么。”哲安拔高了声音,力证消息可靠“听说除了要职之外,想回家就给盘缠恩准回去。” “多高的品阶算要职” “这是要干什么” “这要是准的,我看年纪小的心里准长草。” “”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然有人问了句“这事儿是谁定的” 哲安没有说话,只伸出手,面色恭敬而小心地指了指天。一时间,屋里迅速静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是命帝,还是今上” “据闻,非命帝之意。”哲安小心地道。 命帝乃本朝开国皇帝,年号天命,故此宫人提及时都尊称他为命帝。今上乃是命帝之夫人,虽是女子却军功彪炳,能谋善断,受禅而得帝位,朝中无人敢质疑。 知道是今上决定的事,几人倒不觉得那么意外了,毕竟这位女帝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不知道,她这次这么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众人都陷入思考,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了静默。 良久之后,还是屋子里年资最深的少监谭印老气横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既然是自愿离宫,不是强制的,那这事儿听个热闹就行了,总归与你我无干,都是宫女去想的事情。” 宫女出宫,即便是年龄大了些的,也依然可以嫁人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宦官就不同了,到底身上比正常人少点东西,不论做什么都免不了遭受白眼。 他们这几个人多少也算在宫里有了根基的,只要没在什么要事上行差踏错,自可以衣食无忧到老,即便是晚年不中用了,也会有徒弟悉心照应,没有必要出宫去受世俗眼光的嫌弃。 谭印的意思所有人都懂,身体的残损是宦官一辈子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谭印已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早就看开了,其他人却不一样了,不是正当壮年就是刚步入青年,被暗示起来,心中总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随着谭印落下一子,吃掉冯大一片白子,这个杂糅着悲戚和不快的话题也就被一笔带过了。众人的焦点渐渐重新回到了棋盘上面,没有人注意到几人之中,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安静。 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叫陆怀,与哲安一样,他也是兵仗局的监丞,不过分工不同。他是硬被哲安拉过来一块儿看棋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自知道了这个消息,陆怀便待不住了,下午时分,眼看天沉沉欲黑,陆怀便立即与哲安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只闻“呼呼”的风声和“吱吱”的踏雪声,陆怀仍是一语不发,终于被哲安察觉到了不对。 “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那个消息吗”同是宦官,陆怀的脚力极好,哲安双手拢在袖筒里,踏雪追赶已是不易,此时又顶着风,一句话问得他呛了好几口风。 “没有。”陆怀一心想着出宫的事,只是快步往前走。现下天阴沉沉的,他心里却如晴空万里。 哲安不放心地又问“那你怎么不说话”不知是他还是陆怀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到回答。再想问话,风忽然刮得大了起来,也只有作罢。 他们一路走得飞快,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回到了住处。陆怀住的屋子前,他的小徒弟们正将点好的灯笼挂到檐廊上,见他们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对他们鞠了一躬,对陆怀喊了一声“师父”。 “天冷了,忙完就回屋去吧,晚上不用来我屋里值夜了。” 说话的是陆怀,说完就回屋了。哲安被他少有地晾在了屋外,还是在冰天雪地里。 哲安不禁怀疑,陆怀是不是在因为没提前告诉他那个消息而生气。想了半晌,他给出了否定答案。只有他自己才会这样孩子气,陆怀才不会如此,他也许只是喜欢安静独处的毛病又犯了。 哲安抬头看了看,天上铅黑色的云似乎就要压到胸口上了,他住的地方还要走一阵,还是先回去好了。 然而走到一半,哲安越想越不对。陆怀对徒弟一向仁厚,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连晚上的伺候都免了,这就不太对了吧,难道他夜里不睡了,要自己起来加炭吗 不行,他还得回去看看。 陆怀的住处是一屋两室,宫里最常见的格局,外间是一间小厅,里面是一间小卧室。哲安推开门,就见陆怀坐在小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唇边的笑容映得他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炫目的光。 哲安有些呆地看着他想,他一定不知道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多迷人。 陆怀看着去而复返神情古怪的哲安,不明就里地问“你怎么了”他惯于独处,不喜欢别人不加询问地破门而入,但哲安是个例外。他们同时入宫,互相帮扶着成长起来,情谊远非寻常。 “没,没怎么。”哲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跳得飞快,赶紧收了视线,慌乱中,他注意到陆怀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那封信已有点变黄了,泛着时间的痕迹,却依旧平平整整。他知道,那是陆怀的家书,去年他的家人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今天突然拿出来,又这样看。哲安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地问他“你不会是想要出宫吧”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又赶紧回身将门关上了。 陆怀不愿瞒他,点头道“我有这个打算。” “你你”哲安“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他自进宫就是和陆怀在一块儿的,从七八岁开始,十几年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陆怀分开,而现在,陆怀居然那么干脆,那么肯定,那么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他想要出宫。 哲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心里好慌好慌,忽然之间想起谭印说的话,便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匆匆问了出来“你没听刚才谭印说的话吗,宫女出去还行,你我这样的,出去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成亲生子吗” 陆怀听了他的问话,神情一顿,慢慢地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地道“我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只想出宫了以后好好奉养我娘,给她养老送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去看宅子 陆怀说完,哲安便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陆怀,宦官做不了男人的事,彼此都知道,但也仅限于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是一种伤害。 他也知道陆怀有多想家里,宫外的东西想要送进来可不容易,特别是在本朝,陆怀可能要隔上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每一封他都倍加珍惜地收藏,反反复复地查看。 他和陆怀不一样,他在宫外没有家人,如果他在宫外有家人,也许他也会像陆怀一样想要出去。可是他虽然能理解陆怀为何想要出去,但是他还是不想让他走。 哲安一转眼就又想到好些出宫前后会碰到的难题,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了解陆怀这个人,陆怀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温和,通达宽容,但若是遇到决心要做的事,那就绝不会妥协,哪怕排除万难也要完成。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就真舍得抛下。 哲安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直到眼泪快聚成了珠子掉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背过身去,但是他慢了一步,陆怀已经发现了。 事出突然,陆怀也是见到哲安的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加思考地告诉了他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 他一贯是从容的,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冷静以对,可是看着哭了的哲安,他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只有先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椅子上坐下,温和着声音宽慰他“你莫要如此,我要出宫去,不是就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只是必须出去,你懂我吗” 见哲安犹自默默无语,继续掉眼泪,陆怀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想再劝解,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哲安是个敏感重感情的人,什么事情看着漫不经心的,其实什么都走心,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可是若那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势必要出宫去,这是万不会改变的。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还是哲安先打破了沉默。他孩子气的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又柔又软的嗓音因为哭过而变得微微有些沙哑“你要是出宫去了,不怕家中的兄弟姐妹怎么看你吗” 见他终于不哭了,陆怀心里轻松了许多,微微松了口气,温和地道“我家中并无其他亲兄弟姐妹,我爹早逝,娘亲并未再嫁,就只有我一个儿子。” 若是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也不会这么渴望出去了,“娘亲体弱,这么多年都靠叔婶一家照应着。叔婶虽然悉心,但也有家有业,比不得自己周全,我想回乡去把我娘接出来,自己买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好好照顾。” “原来是这样。”哲安倒不知道陆怀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家既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做叔叔的不帮着保全,使他进宫做了宦官,这等于是绝了他父亲这一支的后人。听这德行也不像什么真正有情有义的人,帮陆怀照应他娘估计也只做做表面功夫给外人看罢了。 但心里的想法不便说出来,各家自有各家事,想必陆怀心中自有计较,哲安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方便问的事“若是你出宫了,是打算回老家住还是打算在京城安顿下来” 陆怀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哲安既然问起来了,他也不妨想一想。 考虑了一阵之后,陆怀无奈地笑了一下“应当是在京城吧。老家是个小村子,村头出点什么事用不到一个时辰村尾就知道了,不方便。求医问药也很难,将我娘接到京城里来,也能给她请来名医,好好瞧一瞧,调养一下。” 哲安听陆怀不是回老家而是在京城安顿下来,心情立即好多了兵仗局有出宫的机会,他在京城,若是想他了也有机会去见上一面。 趁着心情好,哲安也不愿意在陆怀这里多留了,不然过一会儿说不定又要伤心了。 他紧抿着唇看了陆怀一会儿,典了典衣裳的边角,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出了正月就有可能下正式的旨意,你既然决定了要出宫,就有好多事要做计划和安排,我也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他说得平静,陆怀想他是接受了他要出宫的决定,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有点不适当。最后,还是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哲安说完,飞快地将门打开,双手一拢就快步离开了,也不等陆怀再说什么。 此时虽然时间还早,天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怀站在檐廊上,看着哲安气鼓鼓地在风雪中一步步走远,劲风将他的衣摆勾得翻飞,随风摆动的灯笼则在雪地上拉出他飘忽不定的影子,心中忽尔惆怅起来。 他们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距离对方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一点过往的剪影残存在对方心中。其实他也舍不得放下这段情谊,毕竟哲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娘还在宫外需要人照料,他既然有机会出去,就不能一直待在这深宫里。 陆怀抬头看看天,目力所极之处有一处亮光,似是青天从乌云里透了出来,他轻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那么远的事。毕竟还太过遥远,也许事情并不会是他担心的那样。 再看看前方,已经没有了哲安的踪影,陆怀便回了房间,好好思考了一下以后的事情。 度过繁忙的正月之后,就如哲安所言,二月中旬的时候宫里正式降下了旨意,凡在宫中服侍满十年者,如欲离宫一律发给年金盘缠,恩准离开。宫里不少人动了心思,上报了意向,基本都获得了准许,只是离宫时间有所不同。 陆怀因职位较高,被安排在六月离宫,不过四月中旬他便正式卸任了。 有了大把的时间之后,陆怀准备找机会选好落脚的住处,然后就给家里写信,告知他要回去的消息。他不便频繁出宫,便托了一位结识已久相交颇深的唐姓商人帮忙物色,与他约好在五月中旬的一天碰面,去看宅子。 随着这一天渐渐临近,陆怀的心情越发敞亮,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勾画起出宫后的生活。他对出宫后的生活要求并不高,无非是置办处像样的院子,买上几个丫头婆子、伙夫小厮,请个好郎中,将母亲的身子好好调养过来。 等到母亲将身子调养好了,他的精力富余了,就到慈幼局挑两三个聪明伶俐的懂事孩子收养,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培养成人,这样等他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他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体验过了做父亲的感觉。 只要不出什么重大的意外,那就仅凭他这么多年在宫里熬下来,又在外面投了生意积攒下的钱,就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到时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场景,陆怀只是想着都觉得很满足。 他就怀着这样满足而憧憬的心情,等到了五月中旬的这一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暖暖的,陆怀一早就换上了出宫的便装,准备出去。 然而才一出屋,他就被哲安堵住了。 近来他都没有见到哲安,哲安最近似乎特别忙,他就一直没去打扰他,听他要陪他一起出去,陆怀觉得一起看看也好,就报备了离宫的时辰与行程,和哲安一起领了腰牌出宫了。 出得宫门,陆怀租了辆马车,便与哲安直接去向与人约好的“和记茶楼”。 在路上,陆怀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呼吸着夏天宫外的空气,看着街上铺着的青石,沿街正开张的铺子,街上不时走过的遛弯老人、扛着架子卖小手艺物件的小贩和偶尔闪过的流浪狗。 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出宫时看到的没什么分别,然而他心里的感觉却与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空气里散落的花香闻着都像了自由的味道,周围一走一过的行人看上去也更加亲切真实,而不是像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世界里走出来。 陆怀仔细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将所有从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细节都一一发现,投入地看着外面许久,忽然想起来什么,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看向身旁的哲安,“现在还可以申报离宫,你有没有想过离宫出来生活” 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慢,没有看到哲安凝视他的眼神。哲安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情绪。 他并不诧异陆怀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结果是不。 “我还是不出去了吧。”他勾了勾唇,抬起头,一双凤眼里天然带着笑意,眼底却有几分落寞,“我在宫里还有事可做,出去了都不知道要干嘛。” 陆怀猜到哲安可能不想出宫,但是最近他在宫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半路停下 等到了约好的茶楼,时间还早。 陆怀要了一个最靠里的雅间,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哲安道“最近宫里有些变化,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巾帽局内官监等几个地方,有人请辞了,却没有用下面的人顶上来,也没有听说要从其他地方调人,反而增加了女官的位置。” 陆怀说得慎重,哲安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今上是女帝,在宫中增加女官的位置也不奇怪。” 陆怀也觉得事情可以这么想,可是和司的事放在一起,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手放到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了点桌面,低声又与哲安道“那司呢司要被并入兵部了,大小官职重新设置,却没听说哪些是留给原来司里的人,也没听说司里的人要调往何处安置。” 哲安原本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司划给兵部管,不再用宦官供职也正常,那帮替下来的人现在没安排,等交接了之后,哪里空缺了去哪里补上也是正常的。可是教陆怀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一说,感觉是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哲安凝视着陆怀,没来由地也感到了一丝忧虑。 “今天是司如此,来日也许就轮到兵仗局了,再往后,也许还会波及更多的地方。”后面的话陆怀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今上不喜你我之人”,然后才继续道“恐怕会多有打压,我担心你日后在宫中的处境。” 陆怀会有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今上不喜欢宦官已然到了是人都能看得出的程度,她不光近侍都用女官,连殿中伺候的杂役大多也由宫女担任,极少使用宦官。这种情况下,又增加女官的位置,划走归宦官管的地方,其中用意可说是耐人寻味。 只是,哲安觉着,今上再不喜欢,总不能把所有宦官都撤下来赶走,就算所有宦官做的活儿宫女都能顶的上,她也不敢这么做。 宦官在内庭供职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规矩,本朝新立不久,两只脚才站稳了一只,她要是现在敢动这个规矩,只怕不等宫里的宦官抗议造反,那些遗老遗少就会跳出来用口水淹死她。 想了又想之后,哲安琢磨着道“打压估计肯定是要打压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今上之前一直忙于朝政,如今北夷的战事停了,烦心事少了不少,有了空闲想在内庭变动变动也正常。但我估计也就现在这个局面了,不能更严重了。” 见陆怀微微蹙起了眉,哲安估计他是又要劝他出宫,笑着摆摆手打住了他“我知道你一向考虑长远,不过你莫要担心我了,天塌下来还有太监和少监顶着,打压之下有那帮奉御长随垫着,我在中间刚刚好,怎么也不会有我什么事。 就是退一步讲,即便哪天真在宫里混不成饭吃了,我还可以出来投奔你嘛,不用现在就急着想退路,我还不想出宫去。” 哲安勾勾唇,转移了话题道“还是先说说你吧,你想选个什么样的住处,等去看时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托的人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再帮你查查” 陆怀见他换了话题,知道他是不想再多谈,也不再勉强。他与哲安说那些,只是想让他先有个万全的准备,既然他不想提早准备那么多,那便算了。他们都是前朝末期最黑暗的宫廷生活里熬下来的人,能在那个时候活下来的宫人,再怎样保得自己的周全都是没问题的。 陆怀又想了想,便说起了他自己的打算“我的要求不高,就想买个三进的院子,宽敞大方点儿的,位置方便些,但也要较为安静一些,方便我娘修养身体。最好再带个园子或者跨院,如果她老人家有兴致,可以种种花种种草,或是养点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个茶杯倒了碗茶,继续道“托的人已经结交多年了,很可靠。不过他不会亲自过来,估计会派个靠得住的掌柜来。” “你说可靠,那我就能放心。”哲安挑挑眉,“你要求的条件也不是很难找,我估计人家肯定给你物色好了,你是打算今天看中了就买还是怎么着” “到时看看再说,不着急定下来。”陆怀握着茶杯,慢慢地道。 “嘿,行。”哲安笑了笑。他知道陆怀凡事都喜欢三思后行,反正也有时间,也用不着催他。 他叫了些茶点,用过之后,一个圆头圆脑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就被茶铺伙计领进了他们的雅间。 哲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还没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衣裳的外料质地上乘,但颜色选的暗,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的云纹,看着像是处在老板之下,处处低调的掌柜模样,便挑眉看向陆怀“这人你认识” “认识。”陆怀回答了他,便起身称呼了一声“王掌柜”。 王掌柜不知道陆怀还带了人作陪,但他见多了世面,这点小意外自然也是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上前一步,对着陆怀连连作揖,又给哲安做了好几个揖,脸上的笑容都堆成了好多朵花,热情地寒暄吹捧道“哎呦呦,陆大人好,这位大人好,我们东家让我给您二位带好。让您二位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还特意早来一刻钟,还是没赶上您的步调,您这贵人就是眼界宽,见识远,凡事都在我们这小老百姓的前面” “王掌柜,无碍的,是我早到了,来喝点茶。”陆怀并不喜欢这样漫无边际的恭维,随口一语打断了他。 兵仗局有各种可以自行采买的事项,陆怀管着这一块,时常与宫外的各类人打交道,已经被迫对这种漫无边际信口拈来的吹捧习以为常,同时,也早摸索出要如何应付。 他勾唇带出个浅浅的微笑,礼貌又不会过于热络地轻轻还了一揖,简短地与王掌柜寒暄“时间还早,王掌柜吃过了么,没吃过我们一起用点茶点。” “吃过了吃过了,劳您关心。”王掌柜受宠若惊地对陆怀和哲安点头哈腰地连连鞠躬。他没少和宫里的宦官打交道,什么样的都见过,但像陆怀这么客气的始终是独一份。 鞠躬之后,他反应过来什么,满脸堆笑地问陆怀和哲安“您二位可吃好了么咱们是一会儿走,还是这就出发” “我们吃好了,咱们这就走吧。”陆怀说完,随手将准备好的铜板放在了桌上,却被王掌柜一把拿过,塞回了他手里,自己放了几个铜板在了上面。 然后一边攥着他的手,一边将他往外让,口里不住地道“这点茶钱怎么能让您亲自掏呢,我来我来,东家可是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和朋友照顾好了,您要是跟我争,回去我可没法交差了,呵呵呵呵。” 哲安看着他这副谄媚相,在一边鄙夷地撇了撇嘴。陆怀则没有露出任何鄙薄的神情来,他一直觉得,少有人天生谄媚,大多时候都只是为了生活被迫如此,因而虽然不喜欢,却从不会轻视鄙夷。 他客气地对王掌柜拱了拱手,谦让道“既是唐老板盛情,那陆某就却之不恭了。”然后,随着王掌柜热络的客套声,与哲安一道走出了屋子。 出了茶楼之后,陆怀让王掌柜上了自己雇的马车,然后由王掌柜告诉车夫宅院的位置,领着他们一处一处去看。 一共三处宅院,每一处宅院陆怀都细细看过了各处,也详细询问了宅院的情况,全部看完已是日头西坠了。 这三处宅院,每一处都建得非常不错,各项条件也都符合他当时告知唐老板的要求,只是有些话他不便明说,唐老板和王掌柜也都没有想到,使得他们选的这三处地方,他一处也住不得。 不过他知道这是王掌柜奔波了近一个月的时间选出来的,不想让王掌柜回去不好交代,就只说他还要再考虑考虑,没有直接否定出来。 三人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和记茶楼”再分道扬镳。回去的路走了快一半,陆怀正琢磨着怎么让王掌柜给唐老板回话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王掌柜惯会察言观色,已然就看出自己选的三个地方陆怀一处也没相中,心里正犯愁兼气闷,见车突然停下了,立即打起车帘愤声斥问车夫“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车夫缩头缩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车里的陆怀,一脸小心地道“回几位爷,前面忽然冲出来一帮人把路堵了,咱们是不是绕条路走。” “绕什么绕,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敢堵两位大人的路”王掌柜将帘子又掀开一点,这回连里面的陆怀和哲安也都看清了前方的情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出手相助 在他们前方的青石路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壮硕男人,个个虎背熊腰流里流气,颇像是某些地方看场子的打手。一帮人吵吵嚷嚷纠结在一块儿,将前面的路口堵了个严实,看着像是要闹事的。 陆怀不欲多事,正要吩咐车夫绕条路走,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拧了拧脖子,快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旁边一座民宅的大门。然后,一帮人一拥而入,紧接着就响起了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女子和孩子的啜泣声。 没多久,一伙人又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两个人用力拉扯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将她们推在地上,用力地踢了两脚。 就在这时,那伙人里有人发现了他们,晃头晃脑地转过身,冲他们叫嚷“看什么看,没看过赌坊追债啊滚远点” 哲安心气高傲,宫里师父辈的骂他还行,这种人,简直不能忍他攥起拳头就要张嘴回敬过去,陆怀却在他欲开口时压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劝道“一帮莽人,只是争一时意气,何必较真。” 哲安看了看陆怀,又紧了紧拳头,到底忍下了。一旁打帘的王掌柜悄悄看了眼陆怀,见他神色冷静,气度平和,当真是对那些人的叫嚣完全没有计较,心下忽而有些明白过来东家打过交道的宦官那么多,为何独独对陆怀最为看重,尽心结交了。 从小事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有点小权力就忘乎所以的人成不了大气候,喜欢争一时意气的人最容易坏事,陆怀这样能容下人和事,又有脑筋的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值得去交往的。 只可惜他就要出宫了,否则假以时日他在宫中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到时也能多多帮到东家。 王掌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看向陆怀,见他虽然隐忍不发,却也没说走,眼睛一转,也没吭声,仍旧打着车帘让他好看清前面的情形。 叫嚣的几个人见他们不受吓唬也不动弹,又要挑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楚楚可怜的求饶声,注意力就立即被吸引了过去,转身围了回去。 陆怀也隔着段距离,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空隙打量着被这伙人围住的女子,一个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个女子的身材十分单薄,好似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让人很想要去抓住她,免得她真的会飘走。 他和那女子隔着的距离有点远,围着的人又晃来晃去,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面容,不过只是一个大概看过去,也能确定她定然是面容姣好,年龄大概有二十上下,比他要小上几岁。 被女子紧紧护在怀里的小女孩的样貌与她颇为相似,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能有将近四岁。她们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面有菜色,似乎是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好的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满眼泪光地看着周围的男人们,不住地给他们磕着头,哭着央求“各位大爷还请高抬贵手,缓我们母女些时日,我们一定凑出钱来。” 她的声音如珠落盘,很是耐听,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满是畏惧和悲戚,泪水涟涟的样子甚是可怜,然而为首的刀疤脸男人,看起来却好像没有怜香惜玉的兴致。 他长着一张长脸,一条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几乎斜着贯穿了他的整张脸,随着他冷哼出来扯动了脸上的肌肉,那条刀疤也如蜈蚣一样蠕动起来,异常骇人 “当你爷爷是三岁小孩儿吗,宽限个屁你家那死鬼欠了爷爷我两千两银子,拖了两年多了,还有二百两没还上,你以为他两腿一蹬这钱就能了了吗我告诉你,你有钱便立即拿出来,没有钱就即刻把他这宅子和你们母女俩抵给爷爷我还债” 女子怀中的孩子被他的话吓得呜咽地哭起来,女子紧紧搂住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可她无路可躲,只有颤着声音反驳“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您派人拿走了,按说也差不多还清剩下的钱了。” “啊呸”那刀疤脸男人听到这句,喝了一声,抬手就是一巴掌朝她甩了过去,打得她整个人都甩向一旁,额角重重地磕到了拴马桩上,然后,又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你他妈头发长见识短,爷爷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随便上哪儿打听打听,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问,他也知道,欠了赌债,本利全清才算还完,你家那点破铜烂铁顶多还上一丝丝本钱,后面那一屁股利钱你是想赖了吗” 刀疤脸神色狰狞,声调奇高。周围的民宅里有人探头出来看,一看这场面又将头缩了回去,只偶尔有几句窃窃私语声从门板后传来。 刀疤脸一见无人敢管,顿时更得意了,耀武扬威地环顾了手下一圈,用脚踩到了女子的脸上,俯身一脸流氓气地威胁“实话告诉你,爷爷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才给你个机会伺候,伺候好了,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再敢说那些没用的屁话,爷爷就把你和你这水灵灵的小闺女都卖到勾栏院里去,教你们尝尝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说完,他猖狂地大笑起来。陆怀以为那女子会屈服,却不曾想,她竟抗争了起来。 她拼尽了力气去扒着刀疤脸的鞋子和腿,自不成句地大声说道“我们是良家女子你若那么做,不怕官家捉了你去坐牢吗” 那刀疤脸像是被她惊住了,愣了一下才环顾了手下一圈,见众人似乎都被她口中的官府吓到了,神色就变得狰狞了起来,脸上的疤也被气得一抽。 他脚下更用力地碾住了女子的脸,愤声威胁道“良家女子怎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到了官府那儿,那也是爷爷我有理别他娘到时候说爷爷没给你机会,眼下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银,爷爷立马就放过你,要是拿不出来,就少说那些屁话,乖乖带着你的小闺女和爷爷走” 说着,他将脚从女子的脸上移开,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肚子。那一下似是踢得极狠,女子整个人抖了一下,就抱着肚子缩成了一团,过不得片刻便动也不动了。 她的孩子原本缩在一角,此刻也扑了过来,不停地摇晃着她,童音稚嫩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哭得凄厉,却没个街坊邻居敢出来管。 陆怀看着她们,心中也在权衡。他在深宫浸淫已久,早已养成了不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这对母女的命运就在他的面前,若是不管,她们就要落到那刀疤脸的手里受尽苦头,若是管了,只需稍稍费些心思,就能保得她们周全,不由动起了搭救之心。 哲安听着那小女孩哭得那么惨,也有些不忍心了,皱着眉头低声与陆怀道“再这么搞下去,别出了人命啊。你说要不要管管”他一边说着,一边探手进袖袋里掂了掂。 陆怀知道他掂的是腰牌,摇了摇头道“先莫要用这个。”在京城里开赌坊,没点背景是撑不起来的,此时尚不知道对方来头,不宜先暴露身份,徒增麻烦。 陆怀已想好了对策,说完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刀疤脸嚷嚷着“少给老子装死”,就要第二次踢到女人身上时,拨开了围着的混混,走到他身侧,对他道了一声“足下且慢。” 若这一声是挑衅的,或是命令的,刀疤脸一定会啐一句“去你娘的”,然后毫不犹豫地踢下去,但偏偏这一声充满礼貌和商量,这着实让他感到新鲜和受用,动作也就顿住了。 “呦呵,有个来劝的。”他收了脚,大摇大摆地转过身来,痞气十足地上下扫了陆怀一眼。看他穿戴得普通,一身素简,又斯斯文文的,相貌上虽然出众,却没有达官贵人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想来就是个普通的过路人,想管个闲事,神情便立即倨傲了起来。 他拍了拍没有灰的手,双手按在后腰上,居高临下态度傲慢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在车里瞧了半天的吧,听了这么半天,怎么回事你应该也明白了。爷爷贵人事忙也不跟你废话,有钱,你就快快拿来,这大宅子还有这两个小蹄子就归你,没钱,就痛快儿滚一边去,别耽误爷爷正事儿” “好。”陆怀说着,认认真真地在袖袋和怀中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直到刀疤脸都快要失去耐心骂娘了,才拿出来一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他带了些窘迫地看向刀疤脸,道“不好意思,身上就这五十几两。不如您告知我贵号何处,改日我将剩下的钱差人给您送过去,今日您就先高抬贵手,放过这对母女。您看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蝴蝶一般 刀疤脸满以为陆怀答应得那么痛快,是身上带够了钱,一听他就五十几两,眉头就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但看陆怀神情淡淡的,不似执意要管这闲事,又怕他真不管了,连眼前这五十几两也弄不到手,一时间倒是不敢与陆怀耍横发威。 他一把扯过银票,掠过了碎银子。沾了些口水,搓来捻去地验了银票真假,又咬了咬几块碎银子,确定了都是真的,赶紧收进了口袋,脑子里也在飞速地转。 他原本就不是非要占下这破宅子和这对母女不可,只是左右收不到钱了,才想占点便宜。如今既然有可能收到两百两银子,自是银子更重要,宽限两天就宽限两天。 刀疤脸在心里决定了之后,打算给陆怀来个下马威,让他不敢不给剩下的钱。他昂着头,牛气哄哄地看着陆怀道“小子你记着,爷爷赌坊名号大富贵,城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天之内你带着银子去就万事大吉,不然,哼哼” 说着,他狠狠扫了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女人和抽抽噎噎的孩子,语气更加狂妄地道“要是你不去还钱,她们又跑了,爷爷自有通天的本事将你们从这京城里翻出来,连本带利讨回来不说,还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一句话坐实了陆怀必须还清剩下的钱之后,刀疤脸冷哼一声,霸气地一挥手,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耀武扬威地穿过一条小巷走了。 陆怀见他们走了,唇畔淡淡的笑意便散了,眼神也冷了下来。 哲安和王掌柜已从车上下来了,一走到他身边,哲安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五十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不会还要替这母女俩还清剩下的钱吧” 二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陆怀虽说不差钱,可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将来出宫了,还指望着以前攒下的钱傍身呢。要是为这么两个不相干的人说没就没了,那真是想想都替他肉疼。 “救人要紧,钱以后再说。”陆怀知道哲安在替他心疼,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已然管了,便是救人要紧。 他宽慰了哲安一句,便俯身去查看那女子。真真切切地看到女子的第一眼时,陆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躺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着,发髻已经散开,如瀑的青丝顺着她的身子铺到地面上,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静静地躺在花朵上,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陆怀的心头,让他来不及思考,便将手伸向了女子。然而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被一双小手用力地推开了。 “别碰我娘”稚嫩的童音义正言辞,只是哭过之后声音嘶哑,折损了不少铿锵。 陆怀被她这一推一喝惊扰了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鬼使神差地害怕女子被风吹走了,想也未想就将手探向了她,不禁十分惊诧。 哲安看不到陆怀的神情,以为他纯粹是要探探那女子的鼻息,确定她是否还活着,见小女孩这般态度,当即就不忿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斥责道“嘿你这小丫头长没长脑,五十两银子都给你们掏出去了,还把好人当成坏人看啊。刚才那刀疤脸在时怎么不见你这般厉害” 小女孩没理他,仔细打量了陆怀一番,见陆怀不像要再欲行不轨,才扭过头,盯住哲安一字一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是我的亲人,不能碰我娘我知道你们出钱救了娘和我,我们会报恩的。” 她此刻不卑不亢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胆小怯懦的影子。显然,她刚刚面对刀疤脸时的害怕是装的,哲安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是这样的孩子,一时没想到词儿就教她的话噎了一下。 陆怀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倒是没有太多注意她的孩子。此刻循声看去,才发现守在女子另一侧的小女孩看上去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却透着一股强劲的韧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满满的都是机警与灵气,煞是让人瞩目。 面对危险,示弱自保,无可厚非。陆怀不禁不怪这孩子,心下反倒另有一些想法。他教过不少徒弟,一看这孩子便知道是个机灵的,生得底子也不错,若是好好教养,来日应当错不了。 不过眼下给女子延医看病更要紧,并无时间多去考虑其他,陆怀暂且按下心中了的考量。 因为刚才的举动,他不好再去探女子的鼻息,便观察了她一下,见她胸口微有起伏,想来是疼昏了过去,便温和着声音对小女孩道“我不是坏人,你不让我碰你娘,那就不碰。只是你娘现在病了,你得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郎中,我才好请郎中来救你娘。” 小女孩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温和又讲道理,与刚才魂都被勾走了般看着她娘,想要动手动脚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看看他,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娘亲,咬咬唇,抬手指向前方的一棵老杏树,急切而诚恳地对他道“从那棵杏树往右拐,第一条街上有一家药堂,里面就有看诊的坐堂医。”说完,她微微有些踌躇“我没有钱给娘看病,您还有钱吗” “没关系,钱我还有,自不用你担心。”陆怀微笑了一下,对小女孩安慰道,然后便请王掌柜代他去请郎中过来。王掌柜早都觉得碰上这事晦气,巴不得有差事来好走脱一会儿呢,忙不迭地应声,就一路小跑地向马车跑去了。 小女孩目送马车转过路口,知道陆怀是真的要救她娘,回过头便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他,用软软的童音感激地对他道“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陆怀见她这般说话行事,更确定她是个机灵的孩子,点点头,让她起来。 哲安自从被呛了声,就也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小女孩,看到此刻,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这孩子可真是个人精小小年纪就能屈能伸,翻脸比翻书还自如,而且不用人教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种面孔。可惜不是长在宫里,否则来日也定然是个人物 陆怀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女子,觉得虽然天不算凉,但也不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便问小女孩道“你家平日里遇到难事会去求哪家帮衬” 小女孩此刻对陆怀已是信任的了,听到他问便立即往斜里一指,回答道“去求那边的王婆婆家。” “好。”陆怀沉吟了一下,对她道“现在就去你王婆婆家,记得,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家来个女眷,好扶你娘进屋。” 小女孩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点点头,立即跑过去,将那家的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哲安看着她敲门,问陆怀道“你说这王家会开门么” “应该会吧。”陆怀打量了一下那一家和周围的人家,看院墙的样式规模,估计这附近住的都是普通人家。 按那刀疤脸的说法,这母女俩欠债有两年了。便是父母儿女之间,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这母女俩与王家不过是邻居,女子家欠了利滚利的赌债,王家自家里也有吃穿用度要开销,于钱财上又能帮上几次。 更何况这次刀疤脸摆明了要刮下女子家三层皮才走,他掏了五十两才勉强将他们打发了,王家若是力所不及而不敢出来出头也无可非议。 不过王家之前应该也没少帮衬,不然依那孩子性子里的倔强,也不会一下就想到这一家。现在那帮地痞已经走了,孩子去请他们出来帮着搭把手,想来总是不至于拒绝的。 陆怀又看了一眼那女子,怕自己再魔怔了,没敢多瞧便收回了视线,与哲安都专注地看着王家门口,没留意到地上女子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有几滴泪从眼角滑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讨媳妇吗 过一会儿,就如陆怀所言,在小女孩不停点的敲了一通之后,王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小女孩聪明得很,一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先扑通一下冲那开门的人跪了下去。然后飞快地说了什么,又磕了好几个头,往他们的方向一指,屋里就马上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和她一起匆匆地小跑了过来。 “哎呀,我可怜的秀珠啊”年长的老妇愁眉紧锁,人未到声先至,嗓音粗糙,偏又有一股唱曲的凄清感,这一声喊,几乎能让人流下泪来。 哲安听着她这唱大戏一般的腔调,就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年长的老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直鼻梁,厚嘴唇,额头高阔,梳着民间稍有些年纪的妇女最常见的圆髻,额前裹着一块赭色额帕,身形匀称壮实,一对天足落地有力。 她最先跑到陆怀三人跟前,紧接着就扑坐到了地上,招呼也不及打,就伸手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看起来极为关心女子的情况。等确定了有气,她放下心来便扭头向后跑来的年轻妇人大声道“老二家的,快来搭把手,咱把秀珠抬进屋里去” 陆怀就站在女子旁边,见状便站到了旁侧,给年长妇人和后到的妇人腾出了地方。 后到的妇人与年长妇人做相似打扮,只是额帕的颜色选得较为鲜艳,符合她较为年轻的年龄。她长得平平常常,是最常见的大众脸,五官还算端正,看到陆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害羞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了。 听到婆婆催她,她赶紧走到了秀珠脚边,与婆婆一个抬肩一个搬脚,将秀珠抬进了门。 哲安与陆怀都留意到了年轻妇人的小动作和小心思,陆怀没什么感觉,哲安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用手肘轻轻地撞了陆怀一下,吃味道“可以啊,才一见面就将人家勾得魂不守舍的,以后打不打算讨个媳妇” “你莫要开这样的玩笑。”陆怀下意识地否认,心里却浮现出刚刚那女子无力地蜷在地上,令人怜惜的模样,紧接着便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头四下流窜开来,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跳加快。 这种感觉陆怀以前从没有过,一时感到无措。他赶紧说了一句“跟着去看看吧”,便垂目盯着地面,将眼里和心里的异样都掩盖了过去,大步跨过了门槛,也不管哲安是否跟了上来,便快步去追前面的三人。 以哲安对陆怀的了解来看,陆怀的样子明显是心虚了,若他真没有那个想法,以他一向的从容便只会淡淡地说一句“莫要胡说了”,然后再脚步轻缓地跟上去,哪会像现在这般逃似的离开。 哲安原本也只是无心的一句打趣和揶揄,但见陆怀这般反应,他的心却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怀消失的拐角,感到沮丧又懊恼他怎么之前就没有想过,陆怀要出宫了,就不只是离开他而已。他的生活将变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怎么可能再与从前身陷宫闱时一般孑然一身呢。 虽然他们都已不能被视为真正的男人,可是是人就总是想有个伴的。就像他也想有个伴,可是 陆怀想的伴不是他。 一想到陆怀以后将要娶个小妻子,从此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清早同起,夜里同被,甚至在那小小的暖暖的被窝里做点什么你情我悦的小勾当,哲安的心和手就是同时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倏地蹲了下去,感觉自己的脑仁儿就要炸了,就要疯了 陆怀却已进了院里,看不到哲安的情况了。他站在廊檐下,看着两个妇人将女子抬进屋里,长舒了一口气,将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平复下去,才跟了过去。 走到门口,就见屋中满地狼藉,粗陶制的碗碟碎了一地,洗得褪了色的衣裳被褥也被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里除了一张破木板拼成的床,就没有完好的东西。 估计之前听到的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就是从这间屋子里发出的。眼见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陆怀便没有进屋,站在门前随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打量着打量着,他就不由自主地观察起这座院子来。 这座宅院里没有修二道门,只在近大门处修了一面影壁,站在他的位置上不用动,就能看到整座宅院的环境。 从大体来看,这座三正三厢的宅子建得非常不错,朝向选得好,中轴又严格,庭院宽敞,对角规整,各房门脸也都修得很大气,墙的用料也很实诚。但到了细节处,不知为何就完全变了另一番面貌。 梁上的彩画看起来非常粗糙,窗棂的用料也并不好,地上的砖看着还算结实,但铺得实在不能入眼,一搭眼就能看到有的砖和砖之间隔着半指来宽的缝隙,这让整座宅院看起来极不协调,有种建得虎头蛇尾的感觉。 陆怀正考虑着为何会如此,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年长的妇人出来了。 “您就是救了秀珠娘俩的贵人吧” 原来那女子名唤秀珠。陆怀轻轻颔了颔首,年长妇人一见他点头了,便立即深深地福下身去,郑重地对他道“今天可多亏了您,老身先替秀珠娘俩谢谢您了” 陆怀赶紧侧开身,虚搭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谦辞道“只是举手之劳,您不必如此。” “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老妇人满眼感激地念叨着,热切地与他攀谈“老身夫家姓王,姑娘时姓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陆怀微笑着礼貌回应“晚辈小姓陆。” “哦哦,陆公子,看公子言行,像是有身份的人,不知公子在哪里高就啊”王张氏直起身,继续与他热切地攀谈。 陆怀不欲吐露真实身份,只是道“不敢称高就,替人做些杂事罢了。” “呵呵呵,陆公子可不像是替人跑腿办杂事的人。不过您不说,老身也不讨嫌多问了。呵呵呵。”王张氏满面笑容地看着陆怀,回首往屋里瞧了一眼,就打开了话匣子。 “唉,秀珠也是个好女人,您说说,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了这么一帮抖不掉的东西,生生是连个良心都没有啊,喝水的碟碗儿都不给留一个,全都给啐了” 陆怀从第一眼见到王张氏就在不动声色地品评她,见她看着是慈眉善目的面相,言谈间对秀珠母女的关心也是十分真切,并不掺伪,想来是真的关心她们的。 又想她方才进来时对宅院颇为熟悉,平日里应当是与秀珠一家多有走动,对她家的情况比较了解。此刻见她也乐意与人攀谈,也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秀珠的情况,便顺着她的话,与她打听“我看她母女二人都是本分之人,怎么会惹上那帮人,欠下那么多银子呢” “哪里是她们惹的和欠下的,都是那蹬了腿儿的混账东西”说到这里,王张氏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气愤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心疼巧儿 她瞪了眼,说出的话里都带着控制不住的嫌恶“秀珠那投了地府的男人是个做小生意的,不甘心小打小闹,就去赌石头。怎么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十赌九输,赚的钱还不够贴补赔进去的 他不甘心,就一赌再赌,许是后来娶了秀珠,老天爷不忍心看秀珠带着孩子过苦日子,发了仁慈的善心,真叫他赌赢了一次大的。那一块石头里琢磨出的玉就让他赚了将近三千两银子一下就将过去欠下的钱都还清了不说,还富余了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两千多两啊”王张氏的声音极富感染力,扼腕叹息地说出来,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感慨了起来。 “他若是收了心,将那盘来的铺子好好经营着过日子,那日子得有多滋润可他赢了这一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卖了铺子,又大张旗鼓建房子。 房子建到一半儿,人却没影儿了。再回来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教那刀疤脸带人用破木板子抬着扔到了门口,被打得猪头模样,两根手指放到他面前他都数不出是几。 挺了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儿,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那债全都压到了他弟弟和秀珠娘俩的头上了他那弟弟算个有情义的,替他还了三百两,实在顶不住了才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剩下秀珠娘俩相依为命地苦熬。 您说说,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那赌坊却是要逼死人一样,来来回回捏着些利钱不放。这大半年的,一个月来一回,这家里但凡有一点值钱地方的东西都让他们弄走了,还逼着要钱,如今还把秀珠逼成了这个样子” 王张氏义愤填膺地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倒不过气儿,赶紧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来缓劲儿。 陆怀听她说了这些,就明白这宅子为何会建得虎头蛇尾了,原来是建到了一半主事的人消失了,钱就断了。 而且从王张氏的话里,他还听到了一件事秀珠的亡夫在娶她之前就嗜赌成性。照这么看,只怕成亲之后,秀珠受他嗜赌的带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就因为他而沦落至此了。 陆怀经历过的太多,见过的不幸也太多,已甚少为哪一个人的遭遇特别动容了,但是秀珠就像一个例外,才只是知道这些讯息,就已令他对她甚为同情了。 王张氏一边倒着气儿一边察言观色,见陆怀的神色中流露出浓浓的对秀珠的怜惜,心下就有了盘算。 这年头好心人不多,能为了萍水相逢的人掏出五十两银子搭救的就更少了。这陆怀出手阔绰,又相貌堂堂,举止有度,定是个有教养的大户子弟。 秀珠虽说生过孩子,可模样是一等一的漂亮,要是能好穿好戴地打扮起来,那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做不得正房夫人,做个妾总是绰绰有余的。若真能跟了陆怀,往后就不必过苦日子了,她们家说不定也能借上光。 王张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盘算的对,陆怀这样的好人十年二十年也难遇到一个,错过了他,秀珠这辈子也就难翻身了。 她心里飞快地琢磨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硬靠想着最难过的事儿逼出了几滴眼泪,不胜唏嘘地对陆怀道“这附近的左邻右舍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人肯与秀珠娘俩来往了。我是真心想帮秀珠娘俩啊,可是我们家上有七十岁老母亲,下有吃奶的娃娃要养,偶尔宽裕出些银子才能接济接济她们,那点钱就跟一滴水掉进了火海里一样,一点儿用都不顶。” 王张氏一边说,一边偷偷瞧着陆怀,见他面上的同情之意更甚,便捂了心口,继续说道“公子你是个好心人,可惜也只能帮上这一时,您一走,这秀珠娘俩恐怕还是逃不了那刀疤脸的魔掌。” 王张氏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可怜秀珠福薄,白白生了那么好的相貌,那么柔顺的性子,遇不到个好男人又有什么用” 她说着,看向陆怀,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像是才发现他这么个人物一般,惊喜道“公子,不如您收留了秀珠娘俩吧” “这”陆怀交王张氏这么一说,心里一惊,却也觉得可行。正想考虑考虑这件事,就听门外马儿嘶鸣,紧接着就见王掌柜引领着一位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匆匆走了过来。 老郎中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看到他们便问病患所在,神情紧迫。 陆怀估计王掌柜已经将情况与他说了,也不多赘言,对老郎中微一拱手,便立即向他示意了房间。老郎中没有半句寒暄,即刻匆匆而入,王张氏立住了话头,随之进入了房间。 待他们都进去了,王掌柜赶紧快步走到了陆怀身边,额头上的汗都不及擦,就不住地对他作揖“陆大人,实在对不住,小人回来慢了老先生出去看诊了,一回来我就即刻将他请过来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您多恕罪多恕罪” 陆怀见他这般紧张,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腕,宽慰道“王掌柜不要如此,事出有因,不是您的错,我们且静等结果如何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莫要怪娘 “哎哎,好,您不怪我就好”王掌柜见陆怀不怪他,又是连连作揖,才敢喘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他们等了许久,连一直不肯进门的哲安都忍不住进来打听人怎么样了,老郎中才终于看完了脉象,龙飞凤舞地写了方子,由王张氏引领着,出来将方子交到了陆怀手上。 “病人的情况不算太过严重,丢不了性命,诸位还请放心。此刻病人昏迷不醒,只是气血两亏,又受了外力所激,再过一时半刻自会醒来。若有外伤,只需内服外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陆怀听了老郎中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不过病人性命虽然无虞,眼下的情况却不太好。五行失济,气血两亏,此刻及时调理,还可将养回元气,再拖个一年半载,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陆怀听到秀珠现下的情况,心情急坠直下,付了老郎中的诊金之后,便确定了要收留秀珠。 左右他也要买一处院子,这处院子虽说细节处有些不妥,但修整修整就能很好了,周围住的又都是普通百姓,不会有水深莫测的人物关系要他担忧。 在接了娘亲过来之后,也需要买几个下人来服侍。若是秀珠母女愿意,他可以让她们留下做些杂事,供给她们吃穿,在郎中给母亲调养身子时,也可以顺便给她调理一下。 陆怀正考虑着,忽然看到靠门站着的巧儿奔回了屋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娘你醒了婆婆,我娘醒了” 王张氏一听秀珠醒了,心里就是一喜,赶紧热热络络地招呼陆怀道“秀珠醒了,公子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可得让秀珠好好谢谢您呐” 陆怀听到秀珠醒了,心里也是一喜,微笑了一下,便点头道“好,我去看看她。” 哲安一见陆怀跟着进去,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女人先是欠债没还清,后又身有隐患,陆怀是个行一步事已经看好了后三步的人,若是没有再往下帮她的打算,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就走,根本不会进去瞧她。他既然进去看她,就是有往下帮她的打算。 可赌坊不是好甩脱的,他还清了本利也可能被人再找上来。那女人身子又不好,还不得他掏钱调养,他又不欠她的,凭什么管她那么多 哲安担心陆怀被算计,可陆怀已然进屋去了,他也不能硬去把他拉出来,原地转了两圈,也只有跟着进去了。 他们几人一进屋,屋里的空间立即显得促狭起来,年轻的妇人便自动退了出去,与王掌柜互相避讳着,在门外一左一右地站着等候,也往门里瞧着热闹。 陆怀之前已经将屋子里看了个大概,但是直到进到屋子里面,才深切地感受到这间屋子的压抑四壁的泥墙没挂任何颜色,阴沉昏暗不说,还透着股潮气,让人闻着就已是很不舒服。 再看那破烂的小床和矮小缺角的小桌小柜,简直每一道木纹都在透着岌岌可危的气息。还好巧儿已经先行将屋里的地面清理了一下,不然再加上满地狼藉,这个屋子可真是没法待了。 陆怀看屋子里的布置,就是母女俩平常住的,心下便对她们母女俩又多了一分心疼,将目光慢慢聚拢到了床上躺着的秀珠身上。 见她挣扎着起来,似是要给自己行礼,陆怀赶紧压了压手道“不必多礼,你躺着休息就好,我来看一眼就走。” 王张氏一听这话,立即就给巧儿使眼色,低声催着她“巧儿,还不赶紧给你恩公搬个凳子来,你要恩公站着跟你娘说话吗” 巧儿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去搬了个凳子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陆怀身后,对他道“恩公请坐。” 这时的巧儿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锐利戒备,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旧因哭过微微红着,显得既可爱又惹人怜惜。 陆怀本不想坐,但是看着巧儿含着些期待和请求的眼神,想了想,对她微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 坐下来才能好好聊,慢慢聊。王张氏一见他坐下去了,心里一喜,脸上又笑出朵花。哲安一看她这副诡计得逞的笑,就冷冷地哼了出来。 陆怀察觉到了后面的两个人有些不对劲,也不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只当做不知道,温和地看着秀珠,轻声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吗” 他问话的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她生得很美,鹅蛋脸,精致而秀气,细看时比乍一搭眼看上去更美,面上两道细眉状若柳叶,一双杏眼似梦如烟,双颊清减半锁忧愁,樱桃小口欲语还休。 她合着眼睛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如今醒来时又别有一番娴静温柔的气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神情之中含了太多凄苦,肌肤的细纹里藏了太多疲累,使她光艳照人的美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令人扼腕而心碎。 陆怀想,若是他能够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恢复原本的光彩照人,不令她辜负上天对她垂青。正想着,就见秀珠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微微有些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跪到了他的脚边。 地上凉潮,陆怀正欲扶她起来,就听她悲悲切切,有气无力,却是声音坚定地开了口“多谢恩公仗义搭救,只是妾身贫贱,无力偿还,唯一所有的便是先夫留下的这座宅院,且以此相抵吧。” 说着,她便俯身叩拜了下去。陆怀伸手扶她,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见她虚受着他的搀扶,从地上起来,却不是要回到床上,而是向巧儿的方向走了一步,对她道“娘没用,护不住你,你要好好活着,莫要怪娘”陆怀心说一声不好,就要拉住她,然而他却慢了一步,她已换了方向,一头向屋子正中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眼看她就要头破血流,陆怀的心都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却飞扑了过去,将她险险推开,与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那王张氏离她较近,反应过来,及时推开了她。不过王张氏事先也没料到秀珠会做这傻事,还是动作慢了,让她的额头上都撞得肿起了一块。 陆怀重重地松了口气,然而心情还没放松下来,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哭嚎的却不是秀珠,而是那王张氏,她紧紧抱着额头红肿默默垂泪的秀珠,又愤怒又心疼地痛骂“啊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傻啊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寻死觅活干什么” 秀珠撞得头昏眼花,听到她这般震耳欲聋的哭嚎,更是觉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 她本来没有昏迷,只是害怕那刀疤脸会硬要将她和巧儿带走,才躺在地上装作疼昏了过去。到得陆怀仗义出面,为她还钱,她心中感激,却不知道他的来路和帮她的目的,怕他比那刀疤脸还要不如,才继续装昏。 等到听了他的谈吐,又听他要为她延医看病,就确定了他是个好人。可她不敢指望陆怀替她还了剩下的钱,那么多钱,她便是给他做牛做马也是还不清的,更不要说那刀疤脸根本就是个不依不饶的无赖,便是将二百两都还去了,也不能轻易脱了干系。 她不想连累别人,也不想到最后被刀疤脸侮辱糟蹋不说,还要连累巧儿。索性一死了之,让刀疤脸惹了她这条人命,不敢再逼巧儿。 她一死,巧儿聪明机灵,王张氏不看她的情面,便是可怜巧儿自己,怎么也能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若是巧儿命好,让这救了她的陆公子发了善心收养了,那以后就更能衣食无忧了,说不定来日还能许个好人家。那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她都想好了,就死在此刻,让巧儿在他们的面前失去了娘,让他们一定会动那恻隐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让她没死成呢 秀珠不禁想起了刀疤脸那句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威胁来,当即感觉心口更闷,急促地气喘起来。 王张氏一看秀珠这个模样,觉得将她和陆怀捆到一块儿的机会来了,立即一手掐住秀珠的人中,一手大声对她道“秀珠,公子都答应收留你了,你可不能有事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以家主想 她情绪激动,抱着秀珠,全身都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相信就陆怀这心善又斯文的模样,面对这么凄惨的场面,肯定也就就坡下驴地认下了。 陆怀听到王张氏这么说,虽是不高兴她越俎代庖地替自己做主,但他既有意收留秀珠母女,面对此情此景,倒也不好发作。 王张氏见他并未生气,立即更大声地对他道“陆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啊,没看秀珠都是这般样子了吗” 陆怀正欲开口,就听哲安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抢先他一步,站到了他身前,兰花指一翘,指着王张氏数落道“干什么呀看我兄弟有钱,就这么不要脸地贴乎啊,你这么大岁数,害臊不害臊你是不是跟这小寡妇有亲戚,还是跟那刀疤脸有一腿,合起伙来讹人呐” 王张氏满以为场面这样悲惨,陆怀骑虎难下也就认了,没想到他身边的人看着像个秀气的小白脸,说道起来却像那最泼的骂街媳妇,听到他说自己和那差着辈分的流氓头子有一腿,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 “你你你”王张氏指着哲安,气息不顺,半天没能说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批头就骂道“混账小子,我在和陆公子说话,也没问你你跳什么脚” 王张氏的儿媳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给她揉胸拍背地顺气劝慰。她儿媳妇哄着她,哲安可不惯着她,听到她要给陆怀配个女人就气得不行。 张口就要用他在宫里练出来的十八般骂人功夫回敬回去,话到嘴边见到秀珠从王张氏怀里挣扎出来,向着他和陆怀的方向艰难地爬过来,叉着腰,就想连秀珠一块儿骂了。可是他还没开口,就被陆怀伸手挡住了。 “干嘛拦着我,这种不要脸的人就是欠骂一个为老不尊,一个装娇弱可怜,”哲安不甘愿地看着陆怀,又对他道“你说你进来看这女人干什么,扔下点钱就得了,看现在让她们给讹的,还不管不行了似的” 说着,哲安想到什么,又看了看慢慢向他们爬来的秀珠,见她长得娇娇滴滴,楚楚可怜的,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地看着陆怀问“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寡妇了” “没有。”陆怀无奈地回答,不知他怎么会有此一问,他分明和他是一样的人,怎么会对女人有什么想法。 陆怀回答得干脆,哲安却不信,他之前就快被心里的猜想逼疯了,此刻这猜想又冒出了苗头,就更收不住了,他委屈又不安地看着陆怀道“你要是没看上她,那就马上和我回去” 和他回去,回到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皇宫里去,回到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的地方去,他就相信他,他就能停下那些要将他逼疯的胡思乱想 “还不行,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陆怀温和着声音,想要先稳住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对劲的哲安。 哲安看他不肯走,就更认定了他是看上了秀珠。他看着陆怀,坚持要他在秀珠和自己之间进行选择“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陆怀无奈地看着哲安,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正想再解释两句,哲安却一甩袖子,走了。 陆怀看着他快步离去,背影里透着浓浓的伤心和低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低头看看秀珠,见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头,王张氏还气得上不来气。 眼见这一摊事没法立即撒下手不管,陆怀飞快地考虑了一下,只有对不知所措王掌柜道“有劳王掌柜去帮我拦下他,务必拦下他我稍后就过去。” 王掌柜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听到陆怀吩咐后,赶紧连连称好,向哲安追去。 陆怀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便伸手去虚扶秀珠,想让她起来。可是秀珠却不肯起身,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地道歉“对不起,恩公,我不该当着您的面寻死觅活,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赌债我一辈子都还不起,那刀疤脸却不依不饶,要捉了我们去我,我” 秀珠抽噎着,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滑满了泪痕。陆怀看得心里难受,又要扶她,却又被她躲过了。 秀珠侧向一边,一连给陆怀嗑了三个响头才又跪直身子看向他,抽泣着道“恩公,求您收下巧儿吧妾身不敢求别的,能让她跟着您,吃饱穿暖就行。她跟着妾身,实在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恩公就收下她吧,求求您了” 她满心地盼着陆怀点头同意,一直僵在墙根处的巧儿却手脚僵僵地从那边走了过来,慢慢地跪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轻轻地与她商量“娘,我不怕吃苦,我乖乖听话,不要把我送人好不好我不想和您分开” 巧儿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秀珠知道她哭了,却是强忍着不去看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怀,希望他可怜可怜她,点头答应。 陆怀看着她母女二人这般模样,心下也不好受,可他不希望秀珠误会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她用眼泪和苦求换来的。 毕竟是打算收留她们的。萍水相逢出手相救是一回事,以后将她们留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后她们也同意以佣人的身份留下,那么他是一家之主,她们就是家里的下人。管一个家也好,管一群人也好,都是一样的,没有规矩就是一盘散沙,就会混乱,那是他所不可允许的。 如果她们以为眼泪和苦求就能影响到他,换来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那就会给她们一种错误的暗示,以为可以用这样的法子达到目的。这种错误的想法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就会酿成大错,他希望从一开始就避免她们产生这种不该有的想法。 陆怀想了想,严肃下目光看着秀珠,缓缓地道“你起来,凡事可以商量,莫要这般相求。” 陆怀总是温和着的,可一旦严肃起来,就会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来,让人不敢不从。 秀珠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好男子,本身就很害怕男人,此刻看到陆怀像是生气了,就没来由地深深地恐惧了起来,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话地慢慢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看上秀珠 陆怀又扫了一眼巧儿,巧儿很懂看眼色,看他那样看向自己,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她心里害怕被娘亲再提起让他带她走,起来之后便悄悄挪到了秀珠的身后,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在她身侧,小心而仔细地看着陆怀。 陆怀一见秀珠听话,心里对她的好感就多了一分。再看巧儿那般看着他,又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看向秀珠,认真地对她道“对于赌债,你就不必再担心了,那伙人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将巧儿送与别人养,有娘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怀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对她道“这块碎银子足够你们母女两个用上一段时日,我会在你们用完之前过来。在我再来之前,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有什么事等我下次过来时再说,能做到么” 秀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碎银子,有些不确定他的意思,正想问他问题,就看到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即想到了他刚刚的话有什么事都等下一次再说。赶紧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她的听话感到满意。 抬眼看了看那边的王张氏,见她的气喘得不那么急了,应该也无大碍,便与她施了一礼,然后对秀珠和巧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过些日子我再过来。你好好歇着,巧儿照顾好你娘,都不必送我了。” 说完,他便轻撩衣摆,跨过门槛儿离开了。秀珠拉着巧儿,不敢违拗他的话,跟到门口处,忐忐忑忑,满是盼望他莫要忘了回来地对他道了一声“恩公慢走”,就不敢再往前送了。 看着他消失在檐廊拐角,秀珠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子,才能确定刚才的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她做了一场白日美梦。 巧儿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子,有些开心地笑起来,眼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快乐的光泽。她轻轻地拉了拉秀珠的衣袖,问她道“娘,恩公说我们不用担心赌债了,他是要帮我们还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秀珠并不确定,因为刚刚陆怀并没有说他会帮她们还上剩下的钱,可是若是不还上剩下的钱,她又想不到那伙人为何会不再来了。所以,她想,陆怀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秀珠点点头,对巧儿道“应该是的,恩公说我们不需要再担心了,那些坏人不敢再来了。” 巧儿闻言,眼里都迸发出亮亮的光泽,然后,忽然又变得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那娘,我们不欠债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想把我送走了” 巧儿这句话一问出来,就将秀珠的眼泪又引出了眼眶。她蹲下身,紧紧地搂住了巧儿,像楼主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着她,用她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对她道“娘不会将你送人了,娘从来都不想离开你,从来都不想将你送走,从前只是没办法,娘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不要再害怕了” 巧儿眼里也滑出了两道泪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也同样像拥抱着时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住了秀珠。 秀珠今日哭得太多,又撞了那一下,让她的头仍觉得有些晕晕的,可是此刻拥抱着巧儿,她却觉得这种眩晕感里含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幸福到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感受着这难得的幸福,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就见王张氏满脸深意地看向她,脸上的笑容,让她的脊背后感到一阵微微的凉 大门外,陆怀走到马车处,看到王掌柜满头是汗地站在车辕旁边,给他使着眼色,便知道哲安被劝住了,正在马车里。 他将王掌柜拉到一旁,低声对他道了谢。又嘱咐了他回去莫要与唐老板细说今日之事,便请他先行离开了。 待王掌柜离开后,陆怀才掀开车帘,进了车里,又看了一眼秀珠家的门脸之后,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车里,哲安原本面朝向外,看他进来了,立即像要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将身子扭向了里侧。 陆怀自问很了解哲安,平日里一猜他的心思都是一个准。可是此刻,看他这样同他闹别扭,他却真是一点儿头脑也摸不到,难道就因为他帮了秀珠母女,他就生气了 与他沉默而对半晌,陆怀看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无法,只有先开口,温和了声音对他道“阿哲,你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吗” 哲安一直在生闷气,为了陆怀没有追出来找他。可是此刻一听到他的这声“阿哲”,所有的埋怨、气恼就通通消失不见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陆怀开口说他的真实想法。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意陆怀在意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程度。之前知道陆怀要离开他,他就完全接受不了,好不容易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可一想到陆怀可能会与别人有比他更亲密的关系,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要强烈。 他感觉自己气得要发疯,恨得要发狂,而且根本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曾经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是兄弟之情,舍不得他离开,可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可以解释的,而是另一种隐秘而奇怪的情感。 他不敢再去想,他害怕去面对。他是个阉人,是一个怪物,他怕那种情感一旦从心里冲出来,就会将他变得更奇怪,奇怪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那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 哲安紧紧地攥住了拳,阻止自己再去想那奇怪的一切。他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用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和思维面对陆怀。 这样努力了很久,他看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答的陆怀,试图只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去关心他以后的生活。可是一问出口的,还是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看上了那个小寡妇吗”哲安问得很平静,然而内心里,他却想因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而掐死自己。 “没有。”陆怀还是同之前一般肯定而确定的回答。 他不知道哲安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过他觉得如果和他解释一下,能让他放开对这个问题的执拗,或是让他心里舒服一些的话,那么也是值得的。 所以,他认真地看着哲安,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不会看上秀珠,也不会看上任何女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挑了一个不会伤害彼此的角度继续道“我与你说过的,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毕竟是与常人不同了,勉强自己过常人过的日子,心里也并不会好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计虑深沉 哲安听到他这般回答,他知道他该是难受的,即便不为了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也该为陆怀感到难过,毕竟陆怀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可是此刻他却完全无法让自己感到难过,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愉快地飞起来了,因为陆怀不会同任何女人在一起,发展出超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他都不能与陆怀做的事 可他还是有点不理解,陆怀为何要帮秀珠母女,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事实上,但凡是在深宫里浸淫过一段时间的人,特别是在当年那样黑暗的时光里浸淫过的人,都很难再对什么人和什么事抱有同情了。 陆怀已然是一个足够例外的人了,而今天,他更是超过了他平日里会有的极限。 哲安的眼睛在那里转啊转,陆怀自然是瞧了个分明,也猜到了他在那里琢磨什么。 “我承认,秀珠生得很美,我也很喜欢她的美貌。”陆怀停顿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强调“但是,我帮她不是因为她很美,让我想要据为己有。帮她固然有喜爱和怜惜她的心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她有着容易掌控的简单背景和身份。” 容易掌控。哲安品了品这四个字,一下意识到了陆怀的打算,“你想让她母女俩日后做你府里的人”哲安又想到什么,诧异地看着陆怀“你不会是想收了她那宅子吧那宅子比之前看的那三处可差了太多啊” “我有收留她们的打算。”陆怀道。“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那孩子看着挺机灵的,秀珠看着也本分,既然遇到了,帮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那就帮一把吧。”陆怀说着,想起了巧儿机敏可爱的样子和初见秀珠时的惊艳之感,面色也随之变得愉悦而后渺远起来。 哲安一听他说起孩子就用“那孩子”指代,说起女人却是叫起了名字,心里就又吃起了味儿,再看他神情,就更是不高兴了。可是一想他都和他一再解释过不是看上了秀珠,也不敢总拿这事烦他,只能将嘴噘得老高,往后边一靠,不甘心地打断他的思绪道“那宅子呢” 陆怀教他这一打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回神道“嗯,宅子我打算收下,以后就安顿在那里。之前那三处宅子好是好,但是位置不理想,周围多是高门大户,关系复杂。我离宫之后只想过些平静日子,不想搀和进他们之间的是非争斗。” 若是他在那三处地方中的某一处安顿下来,那周围的高门大户们定会想尽办法借着他与宫里的联系向上攀。他若是帮忙牵线搭桥,那就会有一就有再,若是不帮,就可能会落下埋怨,甚至是结下仇怨,到时候不管怎样,都是一天平静日子也别想有了。 这种结果,哲安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却不能同意陆怀的想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和争斗,就说刚才那老刁婆子,忒能算计不说,看起来也是倚老卖老,厚颜无耻惯了的。你住她旁边,那小寡妇被你养在宅院里,少不得要和她有瓜葛,以后能少给你惹是非吗 再说了,现在就见着了这么一个,谁知道周围还会不会有更多。我看你还不如在之前的三处地方里选一处,那样就是搀和进争斗里,至少也有点价值。” 陆怀听了他的说法,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王张氏这般人能惹来什么是非,无非是鸡毛蒜皮,小打小闹罢了。偶尔应付一下,权当是解闷好了。” “那你真是有闲情逸致。”哲安看陆怀铁了心思想住那里,觉得自己劝不了他,只能这样别扭地道一句,然后便扭过头不理他,以表坚决反对。 “莫要生气了。”他这般小孩子脾气,陆怀也不生气,轻轻拉了他一下,耐心地与他商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和那样的人为邻会吃亏,也是想让我出去生活得风光一些。 可是风光总是给旁人看的,都是虚的,关起门来一府一院中的舒坦才是真的,是实在的,我无意去争风光富贵,能平平淡淡就很好了。我也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自己吃亏,你就不要再恼了,好吗” “不会吃亏,说得像真的一样。”哲安觉着就依陆怀一贯与世无争的温和性子,出了宫门就得被宫外满世界的弯弯绕绕给坑傻了。 他扭过身来,还是拧着眉冷着脸,没有消气的模样,“你刚碰见那伙人就吃了五十两的亏,后面还有一百五十两的大亏要接着吃,那帮无赖看你掏钱痛快,说不定还要没完没了地请你吃亏,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吃法” 陆怀看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心下微暖,唇角的笑容也随之扩大了许多,笑着打趣“原来你还是让银子闹得。” “你笑什么啊,我还不是为了你担心”哲安让他这一笑,就有些急了,觉得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再一想,自己连太监这个名头都还没混上呢,连这么句应景的俗语都当不得,就更是气了。 “莫生气,莫生气。”陆怀一见哲安真急了,赶紧好生劝慰,“那家赌坊三日后能不能开下去还是两说,以后能不能存在也不一定,我怎么会有那么多亏要去吃。” 哲安一听陆怀这么说,就来了精神“你想怎么做,不是要还钱了事” “不是,我没有那么大头。”陆怀轻轻地笑了笑,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与哲安道来“按之前刀疤脸的说法,秀珠的亡夫应该是自己赌输了,欠了赌坊两千两银子。但是王张氏与我透露,秀珠的亡夫赌石净赚了两千余两,正大张旗鼓地建房子,建到一半却突然失踪,回来的时候就是被刀疤脸一伙人抬回来的,意识也不清醒了。我觉得,他这赌债的数目欠得有点巧,这事儿也有点蹊跷。” “你是怀疑那赌坊诈赌还逼死了人”哲安皱眉道。 “没错。”陆怀继续道“赌坊诈赌也是常有的,若是小打小闹,一个巧打,一个看不出来硬挨了,也就相安无事了。 但这个大富贵赌坊,诈赌使人欠债的数额高得惊人不说,人因他们而死还敢继续死缠烂打,再看那刀疤脸的手段劲头,也像做惯了这事的,恐怕不只是一次两次诈赌逼得人走投无路这么简单。若我猜得没错,这大富贵赌坊身上背的人命官司应该不会少。” “这家赌坊莫非是个黑店”哲安一惊,赶紧拉住了陆怀的胳膊,劝道“敢在京城开这种赌坊,还能开长久的人,背后都是有大靠山的,今天那刀疤脸看着也像亡命之徒,我看你还是不要与他们斗了。不想还钱就拿身份压一压,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人,他们再张狂也是不敢造次。” 哲安神色紧张地看着陆怀,唯恐他意气用事。但陆怀仍是那般从容地与他道“既然准备出宫去过平静的日子,就忘记曾经内官的身份比较好,否则隐于普通人中也是得不到平静。 你莫要担心我,对付这种挣人性命钱的地方,自然不能从明面上来,我不会那么鲁莽。我考虑过了,赌坊的背后一定有靠山,能做靠山的或是有权或是有钱,权与钱这两者又一向勾连在一起。 依现在的局势,只要知道赌坊背后有权的靠山是谁,投在朝野两派哪一派之下,再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他的对手,自然会有他的对手出来料理,与我一点干系也不会有。” 当今朝野的文武百官大致分成两派,宫里的宫人也有不少投机好事的参与其中。这两派的人一直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发现对方的把柄就群起而攻之。陆怀的计划看起来很妙,只是 “谁是哪伙的可不会写在脑门上,等查清楚了,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吧,再者,你一向不参与各种争斗,怎么把这事儿告诉那个靠山的对手,弄不好就惹来一身麻烦。不行,我觉得这计划不靠谱,不能这么干。”哲安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 陆怀听了哲安的话,却是慢慢地微笑了起来“等到查出结果才动手,自是晚了,想要成事,还要你多到各监各局串串门了。” “你是说”哲安看向陆怀,陆怀的微笑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和无害,可是眼底却闪着精明的光亮。 他顺着这种感觉思索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计划,双眼放光地道“妙”然后,一拍胸脯应承了下来“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聊天侃大山,顺便散布点小道消息的事,他最擅长干了,除了“大富贵赌坊”这五个字是真的,其他就随他怎么编了,只要引得参与进两派相争的人注意到这个地方就够了。 到时候能挖出来那赌坊什么黑料,两边能斗成什么样,那就不关他和陆怀的事儿了,左右小道消息飞传,谁知道是谁捅出了这个事。他点了火还能有热闹可看,真是甚好甚好 哲安想着想着,忽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看向陆怀,觉得眼前的人让他有些不认识了。 “你为何如此看着我”陆怀微微笑道。 “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哲安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正常的陆怀若是碰到了这种事,应该就是会默默地补上后面的钱,然后在人家又登门来要的时候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对。万万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想出这般隐蔽而凌厉的手段,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奔着将对方连根拔起的结果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来者不善 这样计虑深沉的陆怀有些陌生,可是,却好像变得更迷人了,更强大了 哲安的惊诧,哲安的不敢置信,甚至他的惊惶,都在陆怀的预料之内,可是他此刻的表情是错觉么为什么会有一种难为情的娇羞在里面 陆怀觉得自己好像又魔怔了,想来想去,还是默默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哲安了。哲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敛了表情,却是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剩下的一路上,俩人都这么互相耗着,直到回到了兵仗局,各回各屋才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这天之后,俩人也许有心也许无意的,一直也没碰上过面。 哲安时不时就揣着加工好的小道消息到各处熟悉的监局溜达。陆怀则躲在自己屋里,反复斟酌之后,给家里写了一封并不算长却字字真切的家书。然后,带着满心满意的期盼,将信封装,托人寄送了出去。 从京城到老家,若走水路,顺流而下不过六七日路程,一封信兜兜转转,十天半月的怎么也就该到了。 想到最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娘亲就能收到自己的家书,知道自己就要回去接她了,心里的盼望也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让一向内心平静的他在接下来的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直到关于大富贵赌坊的最新消息在宫人之中甚嚣尘上,才勉强将他的神思牵扯回他还在的深宫之中。 这个最初被哲安在各监各局中散布出去,只是为了使之进入众人视野,好让他借势除去的地方,已经在半个月的发酵中,不知不觉成了两派群起相斗的导火索。 不同派别的人左一封奏章,右一封奏章地上奏天听,将一场口水战打得如钱塘之潮,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简直是不上个折子说说这事儿,就像失职了一样,朝中几乎不论官员大小,都凑热闹去搀和了一下。 其牵涉之广、影响之深都是陆怀没有预想到的。不过,他的目的已经很好地达到了,大富贵赌坊从它进入宫人视线的第二天起就收敛了行为,数日后即被查封,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员一概被关押候审,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为害一方,去骚扰秀珠母女了。 鉴于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陆怀提醒了一下哲安莫要想出风头之后,也准备出宫去看看那娘俩,打算把她们的去留,以后在府中的差事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着手修整修整那座宅子。 等了两日,等到绵绵的小雨完全歇下了,空气清新,艳阳高照,陆怀也换好了一身深黛色的出宫便装。 出得宫门,他还是到一直去的那家车马铺子,雇了熟悉的车夫。然后取近便的路,直往秀珠母女所住的宅院而去。 快到了地方时,陆怀坐在车中,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秀珠和巧儿,心情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敞亮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份敞亮之中含着一分特别的感觉。 待到了直通秀珠家的青石路上,陆怀思忖了一会儿见面后要说的话,等了片刻,感觉马车似乎绕了几个弯,有点不太对劲,便撩开了车帘一角,想问问车夫是什么情况。 那车夫却不等他问,便匆匆地回头,神色略有些紧张地道“爷,咱们好像被人跟上了。我察觉了之后特意绕了几个弯,他都没变过方向,一直跟着咱们的车。” 车夫年龄与陆怀相若,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浓眉长眼,透着些正直和朴实。陆怀以前只觉得他话少、老实,是个不错的车夫人选,此刻见他慌而不乱,处事有方,觉得他也是个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不过眼下不是深想此事的时候,陆怀立即回到车里,透过马车后身的气窗看了看后面,果然看到后面有一架乌篷马车跟着他们。这车看着便有些奇怪,一辆最为普通的窄小马车却配了一匹脚力强劲的好马。 这难道是为了方便追人 若是冲着他来的,他从未与人结仇,近来唯一暗中出手处事的便是料理了那赌坊,难道是那赌坊余党抽丝剥茧地察觉了什么 陆怀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来者不善,想了想,挑开车帘对车夫到“此处距和记茶楼不远,你送我到那里,然后你驾车离开,半个时辰之后你到和记茶楼后门接我。” 说着,他从袋中取出一块长方形的木质棕色漆雕小牌交给车夫,然后继续道“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出现,你拿着此物,到顺天府衙击鼓,将此物交给府尹。他一见此物便知我的身份,到时你将经过说与他,他自知该如何处理。你报官只会有功,不会有过,且请放心。” 车夫载过陆怀多次,从他的仪表言行中也猜到他的身份并不寻常。此刻事情紧急,又见他如此交托,也不多问,点头称是,揣好那块小木牌便将马车架得飞快,专挑人少道宽的街路走,一路奔驰着驶到和记茶楼门口。 陆怀给车夫的木质小牌材质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漆雕花纹乃是宫中制式,他一直随身携带,就是防着今日这种万一。这种材质不会令人有觊觎之心,却可以让真正能帮他的人知晓他内官的身份,权宜处事。 但他并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动用这块木牌的程度。和记茶楼乃是唐姓富商手下产业,他往来多次,清楚内部构造,知道其在地下有一处隐秘的贮藏室,只要他能进得和记茶楼大门,那么他便有机会甩脱那伙人。 到了和记茶楼门口,陆怀即刻跳下马车,快步夸过台阶。然而后面那辆马车也飞奔着跟了过来,就在他的车旁刹住了,还没停稳,车上的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了马车,大步从他身后追将上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腕。 陆怀心中一紧,就要喊人,看到眼前之人却是一下子什么话都忘记要说了。 来人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如两片飞叶,一字未语却是意态风流。身着暗色锦衣,气度富态雍容,皮肤极好,很显年轻,若不是幞头之下的两鬓隐隐透出的华发泄露了他的年龄,单从面相来看,无人能看出他已过不惑之年。 陆怀看着他,无数记忆从脑海里涌起,却又有无数个怀疑模糊了那记忆,让他看着眼前的人,几乎要流出泪来,却是迟迟不敢相认。 与他相视无语的老者眼含热泪地望着他,激动的握着他的手腕都不住地抖,却也是迟迟不敢相认。过了许久许久,茶楼里的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他们的身上,那老者才先于陆怀回过神来,充满小心与期盼地唤了一声“怀书大侄。” 情情切切不敢认,一句乡音泪雨时。家乡的口音,幼时的名字,记忆里想念了多少年的家人突然这般出现在面前,陆怀毫无准备之下,满心的欢喜与离愁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颗颗翻滚了出来。 他也回手紧紧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切切地叫了一声“二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功能齐全 “哎”陆仲德欣慰地应了一声,看着眼前的陆怀,满眼感慨“方才透过车窗看到你,差点都没敢认。哎,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如今这般谦谦君子玉树临风,二叔则老啦,连追你几步,都要气喘了啊。” “不不,二叔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陆怀满眼热泪地紧紧握着陆仲德的手,好半天心情都是无法平复。良久,才想起侧身拭了拭泪,微赧地看向陆仲德“小侄真是失礼,这么多年再见的头一面就让您见笑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二叔是外人吗多,多少年没见了,你这样是说明你心里有你二叔啊二叔高兴,你看二叔多少年没掉过泪的人,不也是一样吗。” 陆仲德也紧紧地握着陆怀的手,颇为持重的面孔上溢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双含着锋芒与世故沧桑的眼睛却在暗中打量着陆怀,见他眉目一如小时那般沉静温和,看起来并不刁钻精明,对某件事的担心就放下了一半。 他环顾四周,也低头拭了拭泪,仿佛并不曾有十多年没见了一般,亲热地同陆怀道“左右也到了茶楼,咱们叔侄俩也多年没见了,就到楼上喝口茶,好好叙一叙吧。” “好好好”陆怀连连应声,与陆仲德相携着走上二楼,直到进了临窗的雅间,才松开彼此的手。 待两人在位置上坐定,陆怀要了些茶水点心,便与陆仲德聊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说到日头近午,陆怀才想起问他“二叔怎么忽然来了京城” 他已在信中提到,不久便会回去接他娘亲,到时便能见到面,陆仲德匆匆前来,必定是有十分紧急的事。 “难道是我娘她”陆怀一想到某种可能,就是脸色一变。 “不不不,不是的,你娘身体康健得很,不要担心。”陆仲德见陆怀想错了,连忙否认。他一直在等陆怀问他为何来此,此刻陆怀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他否认之后却是两眼一垂,手握起茶杯又放下,做心里有言口难开状。 陆怀知道娘亲无虞便放下心来,再看他这般表现,想来是有事相求,便立即道“二叔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事,小侄都一定尽力相帮。” “这个,二叔不是有事要求你不过,说出来肯定是要给你带来麻烦了。”陆仲德又做了一番为难的样子,在陆怀再三劝说并确认无妨的情况下,才叹息着对陆怀道“你娘并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您说什么”陆怀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仲德看着他满眼震惊不敢置信的神情,手心里就是直冒虚汗,眼神躲闪了一下,才硬着头皮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没听错,你娘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这怎么可能”陆怀看着陆仲德,半天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陆仲德一看他此刻心乱如麻,赶紧将准备好的解释对他说了出来“你被带走得突然,你娘身子不好,我哪里敢如实对她说。教她问起,就只推说你被路过的京中贵人看中了,要走去做了人家贵子的伴读书童,来日定是飞黄腾达前途光明,才能哄住你娘心宽无恙。” 他觑着陆怀神情,看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心里一紧,连忙又道“你可莫怪二叔啊,二叔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你想你是你娘唯一的儿子,也是你父亲一支唯一的后人,要是让她知道你先天的情况,又知道你被选进了宫,终身见不得面,她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她若是活不下去,你在宫里又能好吗” 陆怀只觉得此刻耳边有无数虫子在嗡嗡地飞,陆仲德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去,抬手打断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对他道“二叔,先让我静一静。” “这唉好。”陆仲德隐蔽地叹了口气,虽然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万次,陆怀突然得知此事一定是心乱如麻方寸大乱,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但手心里的汗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怀在对面越安静,陆仲德就越坐立不安。 他知道陆怀自幼聪颖,心思缜密,担心被他窥破端倪,质问起来露出破绽,想了想,咬咬牙又道“大侄,二叔知道你很难相信,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知道二叔为了瞒住你娘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心血,就是为了能让你娘有盼头地好好活着。也真是苍天有眼,让你能出得宫来,与你娘亲团聚。其实你娘不知道也是好事,你也要想开啊,你们母子能够团聚就强过一切啊” “不。”陆怀此刻心中虽乱,可到底是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头脑再乱,什么事一定可以做,一定不可以做他还能分辨得出来。 他娘既然不知道他入宫为官,又已经被瞒了这么多年,那么他们相见不如不见。万一见了面,哪里有了破绽再让他娘发现了,暴露了真相,那便真是要让她的世界天崩地裂,绝了她活着的念头了 此事事关娘亲日后的安乐生死,陆怀不冷静也要冷静下来,心里飞快地理清思绪,便起身向陆仲德跪了下去,恳切地对他道“二叔,我娘既然不知道此事,那么我与她就万万相见不得。否则若是相见之后被娘亲窥破真相,那么她必寻短见无疑,那我非但没能尽孝反而还害了她” 陆仲德连忙去拉他起来,陆怀却不起身,在他的拉持之下,依然对他叩拜了下去,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言辞恳切地对他道“小侄知道二叔一家多年代为照料我娘,辛苦不易。小侄于宫中多年,颇有积蓄,愿倾囊交与二叔聊做补偿,惟愿二叔能帮我继续照料娘亲,并瞒住此事。来日二叔若是有何处需要帮忙,小侄定当全力以赴,决不推辞” “贤侄啊”陆仲德也紧紧地拉着陆怀的胳膊,说话的声音都无奈地颤抖了起来“不是二叔不想帮你这个忙,只是唉都怪你婶子多嘴,也怪我教导下人无方,让你要去接她的消息走漏了出去。你娘念你成狂,知道了你在哪里,就再也等不住了,已经在过来与你团聚的路上了啊。二叔舟车交替日夜奔波地赶在她前面来见你,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让你好早做准备啊” 若非如此,距离陆怀回家还有一段时日,他只需修书一封,让那书信慢慢悠悠送到陆怀手中,将他挡下来就好了,何至于受苦受累跑这一趟。还因为他信中所言住处里的女人说他会过来,就在那附近不吃不喝不睡地守了将近两天。 陆仲德说完,见陆怀还是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否谅解他,知道他自幼重孝尊亲,便也作势要给他跪下去。 陆怀一见,果然去扶他,陆仲德顺势便将陆怀拉了起来,然后满面愧疚,几欲流泪地对他叹息“二叔对不住你啊你娘要来见你,二叔根本拦不下来啊那年你离开得突然,这么多年了村里闲言碎语早就摞成了山。以往你娘不知道你确切住处也就罢了,如今她知道了,二叔若再阻拦她与你相见,那都不用族长出面,村里的唾沫就能淹死你二叔一家啊贤侄,莫怪二叔啊” 事已至此,陆怀不愿去追究无谓的对错,更何况陆仲德说得也有道理,当年若将实情对他娘亲说了,也许后果不敢设想。 陆怀本就对陆仲德一家代为照料他娘亲的情义之举充满感激,此刻也不忍陆仲德为此而伤心内疚,将他扶到位置上坐下,好言安慰“二叔莫要如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您的错。万幸您提前奔波至此告知了我,让我还有准备的时间,我谢您都还来不及,怎会怪您呢。” “只是”陆怀忧虑地看着他,“不知道留给我准备的时间还有多久” 陆仲德低头想了想,对陆怀道“我走之前已吩咐了管家陪你娘一同上京,他会在路上尽力拖些时日,你大约还能有十二三天的时间去准备吧。” 十二三天。一共只有十二三天时间,陆仲德还耽误了半天才说。 陆怀感到有些无力,即刻便想告辞先去准备,又怕遗漏什么,不放心地又问“我娘可曾问起过带走我的人家官居何职,官至几品,在哪里住吗或者,可有什么其他细节是我需要注意的” “对对对,她问过。我这着急忙慌也没想起来提醒你,呵呵,还是贤侄想得周到。”陆仲德不好意思道“我对你娘说,带走你的贵人是将军府的幕僚,还弄了一块岫岩玉说是他所赠的信物。哦,对了,我还提到过你也做了将军府的幕僚,因为献计有功,将军还赐给你一名小妾相伴。” 眼看陆怀脸色变黑,陆仲德只好再解释“我也是没办法,你想你几年前就二十了,好歹也是将军幕僚。亲长不在身边,不娶妻也就罢了,可若是身边连个侍妾之类的女子都没有岂不是叫你娘忧心生疑吗。” 他振振有词,陆怀听着只能扶额。过了片刻,陆怀才能从自己已有妾侍的荒诞里缓过来,冷静地问他“您没再给我安排点别的什么吧” 陆仲德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那个距离我编出来你有小妾也有几年了不生个孩子又不娶妻也说不过去,可是要娶妻,你娘就要找你来。我没办法也只能说这个,呵呵,你们还生了个孩子。不过我说的是生了个女孩你娘不喜欢女孩儿,所以生没生,现在有没有,都不重要,你可以说你就把那小妾遣散了,或是卖了嘛。” 陆怀听到此刻才真的无语了。小妾是能遣散或者卖给别人,可他还能卖一个搭一个,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要了吗,这本身就是一处极大的破绽。 合着在他娘亲的眼里,他不仅男性功能正常,还有妾有女,而留给他准备一切的时间就十二三天。 陆怀忽然觉得头有点大,看陆仲德又要开口,赶紧摆了摆手,制止道“二叔您先别说话,我想静静,就让我先静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不情之请 “好吧,那你先想想,二叔不扰你了。”陆仲德觉得事到如今,解释什么都没用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陆怀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多说多错,不如少开口,也就坐在一边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陆仲德觉得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毕竟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被陆怀发现破绽的可能,还是早走为妙。眼看日头也正当空了,便叫来跑堂的伙计要了点酒菜。 他毕竟是长辈,陆怀心里再乱也不好一直晾着他,见酒菜上来了,也就动筷子一起吃了。吃完以后,陆仲德推说还有生意要跑,无法在京城久留,陆怀眼下也是一堆事要安排,客套了几句,也就与他告别了。 送走了陆仲德,陆怀请和记茶楼的掌柜帮忙约了王掌柜第二天见,然后便让车夫送他去秀珠母女那里。 车夫之前看到了陆怀与陆仲德相认,也就没乱跑,一直等在门口,此刻陆怀上了马车,他将那小木牌交还给陆怀,便马鞭一扬,即刻向目的地赶去。 秀珠母女的住处离和记茶楼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陆怀一从马车上下来,院门就开了。巧儿悄悄地从门后探出了小脑袋,一见的确是他,立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甜甜的笑容,回首对后面的人说“娘,是恩公来了” 门后的秀珠一听是陆怀到了,赶紧将门栓完全卸了下来,打开了掉了大半漆面的大门,领着巧儿迎到了陆怀身前,深深地向他福了一礼,忐忑而兴奋地对他道了声万福。 自他那次救了她们之后,刀疤脸真的没再来过,因为他留下的那块碎银子日子也好了很多。秀珠心里攒了很多话和很多感谢想对陆怀说,可是感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也就只能先忍下,不敢与他说了。 陆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打量了一下她们仍然缀满补丁的衣服,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头,问她道“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蜜饯的吗” 巧儿看看他,又看看秀珠,见她没表现出异议,便点了点头,脆生生地道“知道,恩公您要吃吗” “嗯,去买一斤回来吧,挑好的买。”陆怀说着,将准备好的铜钱交给了巧儿。巧儿不欲接他的钱,陆怀坚持着放到她手里,又对她说了一遍“拿着,去吧。” 巧儿见他坚持,不敢刚见面就违拗他的意思,乖乖接过了,又同秀珠说了一声,便一步三回头地往附近商铺集中的街路去了。 陆怀见巧儿走远了,才对秀珠道“我们进去吧。” “是。”秀珠生怕说错什么惹他不高兴,也不敢多话,安静地跟着他进了院子。 进到院子里,陆怀站在檐廊上四下打量了一圈。秀珠趁他打量院子,手脚麻利地去屋里取了一个高脚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 陆怀看看她,俯身拿着那凳子出了檐廊,选了个地方放了下来,才轻撩衣摆,坐了下去。秀珠一见他坐下了,立即跪了下去,将刚才同凳子一块儿取出来的几张凭据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 “房契。”秀珠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陆怀,便立即垂下了眸子,小心翼翼地对他道“我知道这座宅子远远抵不上恩公出给赌坊的钱,可是我们只有这宅子值些钱了,还请恩公不要嫌弃,收下它吧。” 上一次陆怀走后,王张氏劝过她,若是陆怀再来,提起了这宅子,就跟陆怀商量商量将这宅子留给她们娘俩傍身。可秀珠觉得,若真的那样做便是人心不足蛇吞相了,陆怀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傻人,她不能那么算计他,让他寒了心。 她的举动正合陆怀的心意。 陆怀将房契拿过来,一联联看过了,才又打量了一下地上跪着的秀珠。 她仍是很美,仍能带给他初见时的惊艳之感,因为气色较上一次见面时养回了许多,顾盼间多了生动的感觉,甚至让那惊艳之感更胜于从前。 原本今日前来,他可以难得地做一件单纯的事,将她留下来,让她的美丽能够在他的手中重新焕发出惊人的光采。可是他二叔的到来,将一切都改变了。 陆怀心中遗憾,不觉又回想了一遍陆仲德此番的言行。 他之前被陆仲德带来的消息扰了个措手不及,也是对他极为信任,并没有对他的话多做推敲,这次沉下心思来想,却觉察出了不对。 按理来说,他被选入宫这件事,除去陆仲德一家之外,村里至少还应有村长、族长和诸位分管族中事务的德望老人应当知晓。让两个人知晓的事就不是秘密了,何况是被这么多人知晓的事,怎么可能瞒住他娘十几年之久,却不走漏半点风声呢。 一个比较可能的原因是,村长等人也并不知道他进宫去了,知道的说法也是他被贵人看中了,带去京城做了伴读书童。 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宫人的身份来路都是要严格被记录在册的,户籍地的官凭,村中德望老人的品性保荐书一样不可少。若是他们不知道此事,当初来乡选人的宦官师父拿不到证明,又如何能将他带进宫呢。 他在前朝可是被派去伺候过贵妃的,断不可能是来路不明的。可若他证身凭证一应俱全,陆仲德一家又何以能做到瞒住他的娘亲十几年不知他进宫去的消息呢 陆怀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涉及的可能都太复杂了,更不要说每一种可能对应的人和事。 要理清这些可能并查证属实,绝非十天半月可以做到,可是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娘就要到京城与他见面了。不管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怎样,在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他最要紧的事绝不是过早暴露自己的猜测,打草惊蛇,而应是先帮陆仲德将这个谎圆下来,先稳住他的娘亲,然后再做打算。 陆怀定了定神,将房契收好,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勾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容,对还跪在地上的秀珠道“好,我收下。你快起来吧,也坐下说话,莫要再跪了。” 秀珠之前见他这么半天都不言语,只是看着那房契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可能是忌讳她的身份或是对她与赌坊的关联有所芥蒂,不想收下这宅子。 她心里有个打算,一定要他收下这宅子才好与他商量,都要急得开口劝说了,忽然听他答应收下,觉得心里想的事成了一半,心中立即轻松敞亮起来。 她爽利地应了一声,就从地上起来了,也去拿了个凳子,在陆怀对面安静地坐了下来。然后,又默默地小心盘算了一下,自己设计的法子好不好。 他们处在屋墙的荫凉下,不说话时,偶有鸟鸣花香随着清风徐徐地远远飘来,倒也颇有些悠悠其远,心旷神怡的感觉。 陆怀享受着这难得的好时光,不时看一看眼前赏心悦目的秀珠,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思一般,由着她细细地去考虑该怎么对他说出心里的打算。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秀珠打定了主意,起身对陆怀道“恩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去为恩公泡杯茶吧。” “好。”陆怀抬头看向她,温和地笑了笑。 秀珠对他轻轻颔了颔首,便进了屋里,用备好的热水泡了一杯茶,稍稍晾了晾,才小心地端了出来,双手递给了陆怀。 “茶具粗陋,茶叶也平常,定然是比不得恩公平日饮惯的,但是是妾身用心准备的,还望恩公不嫌简陋,饮一点润润喉。”秀珠说话时用了一分温柔,声音就比从前听着更加温婉入耳了。 “好。”陆怀看看她,微笑着接过茶杯。茶杯甫一入手,他便感觉到了秀珠的用心准备她们娘俩用的都是最简陋的粗陶器物,这个茶杯的做工却不知比她们用的好了多少,看成色,也像是近来才采买的。 她连最便宜的粗布衣裳都没有添置一身,却为了他特意准备了茶杯,用心不可谓不细或不体贴,只是不知道,她这般做是何种目的。 深宫待久了,戒备心总是要比常人多一些。陆怀没有饮手中的茶,只是握在手中,微笑着道“还有些热,且再晾凉。” “嗯,好。”秀珠看他注意到了茶杯,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对他的不察有些失落,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对他道“这处院子如今已归了恩公,人与事自然都依恩公去安排。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恩公成全。” 陆怀便是要等她说出来,好商量地微笑着道“但说无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不可以捏 “这是个空宅院,您收下之后不免要添派人手,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将妾身与巧儿留在府上,做些杂事。”秀珠恳切地看着陆怀“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洗洗涮涮、收拾打扫、煮茶做饭,这些我都会的,巧儿也能帮上。” “只是想做点杂事么”陆怀还是那样好商量地微笑着。 他的笑容有种奇异的魅力,让秀珠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担心和防备,对他说出了后面的想法“如果您觉得巧儿还算乖巧伶俐,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巧儿跟在您的千金身边伺候,学些好的规矩和礼仪” 秀珠一说出来便后悔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都没有再铺垫铺垫,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去看陆怀。 陆怀对她这般长远又质朴的心思颇感满意,微笑着道“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过,巧儿若是做了丫头,就算学了规矩和礼数,也还是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将来也难说上一门好亲事。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安排,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了。” 陆怀说的正是秀珠忧虑的,除非有更好的出路,否则跟在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现在这更好的出路就在她眼前,她怎么可能不为女儿去争取。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没能嫁个好人,只要能让女儿有个好归宿,她什么都愿意 秀珠当即点头道“您说,不管是怎样的安排我都愿意” “好。我想让你做我的庶妻,如果你愿意,那么巧儿便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一定会给她选个好人家,不会随便许个人了事。” 庶妻,即是妾。陆怀说得平淡自然,秀珠甚至要反复想几遍他的话才能真的确定,他刚刚是说要收她做他的小妾,问她愿不愿意。 本来她的男人死了,她根本就没有再嫁的打算,更不要说做人的小妾了。可是若这个人是陆怀一个救过她与巧儿,斯文儒雅,风度翩翩,又很英俊的男人秀珠真的有些犹豫了。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像她那个死了的男人一样,娶了她之后就对她非打即骂吧应该也不会像她继父那样,人前是一副笑面好心肠,背地里对继子女却是另外一个人吧 秀珠一时拿不定注意,感觉陆怀一直在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决定,纤细的手就紧紧地绞在了一起,连睫毛都跟着心里的纠结轻颤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秀珠微微觑着陆怀,小声地问他“您可以给我几天时间想一想么” “不可以。”陆怀微笑着,干脆明了地否定了她的拖延。 “我”秀珠万万没想过陆怀会说不行,眼神闪躲地看着他,感觉他是那般温和却无可商量,心里就立即煎熬起来。再看他站起来,将茶水放到了凳子上,轻轻理了理衣摆,似乎是要走,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做出了决定“您别走我愿意” 也许错了个这个机会,就再没有让巧儿翻身的可能了,是美满姻缘,还是万丈深渊,就让她赌一次吧 秀珠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震得她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她的心跳声了,完全没有察觉手心里溢满了汗,眼泪也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她流泪了,清澈的泪珠划过清瘦却艳丽的脸庞,就像春雨染过梨花,令人一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陆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安慰着她“哭什么,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他忽而从颠倒的神思中抽离出来,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听我的话。” 在他的手触到肌肤上时,秀珠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可是只躲了一下,就怕他生气翻脸,不敢再躲了。 他的指尖温温热热的,带着一点微微的粗粝,动作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就好像带着一股缱绻的清流漫过了她干枯的心上。 秀珠被这陌生的感觉惊得不敢再呼吸了,整个人都僵硬得像块木头一般定在那里,直到一道突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才被火燎般退后了一步,与陆怀各自看向两边。 “巧儿,你在看什么呐,哎呀呀,是陆大公子来啦” 随着声音的挑高,一大一小两双脚板也踏进了院里。王张氏仿佛忘了自己曾算计过陆怀,坦坦荡荡地带着走路还不十分利索的小孙子进了院子。 她一看陆怀和秀珠样子就知道俩人之间准是有事,又看巧儿怀里抱着一袋蜜饯,就更笃定了两人支开了孩子,是要做什么秘密事。 王张氏巴不得他们干柴烈火有点什么,绑到一块儿分不开才好,以为他们是事还没成就被孩子撞破了,赶紧推了一把巧儿,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也是的,买了东西回来怎么也不吱一声,眼力见都跟钱一块儿交给了那卖东西的小贩儿吗。” 她一手领着孙子,一手推着巧儿,走到了陆怀和秀珠身边,看一眼秀珠,又看一眼陆怀,笑眯眯地对他道“公子可终于又来了,秀珠娘俩可天天盼着您再过来呢。呵呵呵,我们秀珠啊样貌生得好,人也温柔,可会心疼人了。巧儿也乖巧呵呵呵是不是啊巧儿” 她又推了巧儿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 巧儿不喜欢陆怀刚刚的举动,可是他刚刚的温柔和她娘亲刚刚的反应又都让她觉得很困惑,总感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行为,与心里认为的无理之举不一样,可是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又说不出来。 巧儿心里别扭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陆怀是恩人,规规矩矩地向陆怀双手奉上了蜜饯和剩下的铜钱,“您要的蜜饯买回来了,还剩下了两枚铜钱。” “嗯,好。都交给你娘吧。” 陆怀这仿佛习以为常的一句,让巧儿不明所以,却让秀珠红了脸,又让王张氏脸上的褶子都开心地挤成了一朵花。她正要打趣说什么,余光忽然瞧见孙子的小动作,脸一下就拉得老长,俯身用力地拍打了下小孙子的手。 “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可以捏这里,不可以捏这里,怎的就不听呢嗯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再捏这里,以后不要娶媳妇生孩子了吗,那我还疼你做什么你爹生你又有甚用” 王张氏嗓音本就粗糙,一严厉起来就十分吓人。她这小孙子才一岁半,是全家人盼了三胎才盼来的,平常在家都被当个小皇帝似的宠着,教她这般一训斥,立即就扯着小嗓门哭喊了起来,声音含混地闹着小手疼。 他这一不顾体面的哭嚎起来,才让王张氏想起来还有旁人在,一面将他抱起来哄着,一面愁眉苦脸地同陆怀解释“这孩子生得是个带把的,却像投错胎不愿认似的,有事没事就去捏,你说说,捏坏了可怎么办我们全家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这么一个男娃娃啊哎,我的祖宗啊,你可别再哭了,奶奶还不是为了你好说了多少次了你都不听,不然怎么舍得这般说你” 秀珠是知道这孩子的小毛病的,轻轻拍拍王张氏的背宽慰她。陆怀却困惑起来,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曾肯定地对他说过,他先天虚弱,要多适当捏按才能生发得同别的男孩子一般强健,还特地给她请了厉害的师父,专门给他按摩,帮他强根健体。 联想到什么,陆怀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寒凉,掩于袖中的拳头也立即紧紧地攥了起来。 王张氏瞧见他脸色突变,以为他是厌恶孩子哭闹,心里知道自家这个小祖宗一时半刻哄不住,就客套了两句,赶紧告辞了。 王张氏走后,秀珠也感觉到了陆怀的不对劲,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突然冷下来的脸色,悄悄让巧儿过来她的身后,什么话也不敢同他问。 陆怀瞧见了秀珠脸上的畏惧和恐慌,勉强压下心里的怀疑和愤怒,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恢复了以往的平和,看着她道“明日我会带人过来修整宅子,你多烧些茶水备着。我刚刚想起有些重要的事忘了做,就不多在此留了。” 待秀珠轻轻点点头,陆怀才又看了她和巧儿一眼,匆匆上了马车,直奔回宫中。他要先去验证自己的猜想,若他的猜测是真的,他一定不会放过害他的人 马蹄飞扬,不多时便飞奔到了距离宫门最近的城区处,陆怀多年历练出的心性,要做越大的事就越冷静。他在闹市处让车夫放下自己,看着他消失在返回租车铺子的路上,才快步往宫门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宦官安心 回到宫里,陆怀换回了宫中常服后,第一时间便去向内官监。 内官监保管所有宫人的入宫凭据,他要先查一查当年他入宫的凭据是否齐全。如果他入宫的凭证并不齐全,那么再加上陆钱氏的所作所为,陆仲德能以一家之力向所有人守住他进宫的秘密就没什么难以相信的了。 如果他守不住,让他入宫的消息传扬出去,那么毁伤亲侄再加上欺君之罪,就足够他拉上全家甚至是全族的人一起陪葬了这般要命的罪刑,自然会让他一家都拼了命地封锁消息。 他倒要看看,陆仲德一家是不是为了能够害他,就真豁得出去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陆怀一路如飞地赶到内官监,内官监一名得势的监丞张举与他交好,对他行事也信任,知道他想翻翻昔年的卷册,便立即带他去了,还守在门口帮他看着。 他在书架间找到进宫那一年卷册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在其中一卷陈旧的卷册里找到了关于他的记载。保管得宜,微微有一丝泛黄的纸张上,清楚地记录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而在这张纸的下面,户籍官凭和德望老人的保荐书等凭证一应俱全。 陆怀攥了攥拳,仔细查看了他最关心的两样凭证户籍官凭上草签着村长的名字,盖了他的名章,也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保荐书上,三个保荐人的签字、手印俱全,村长的签章也俱在,正中处也同样清楚端正地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 按说,这两张凭据都是完全合乎规范的。可是陆怀看着它们,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因为对陆钱氏的怀疑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不。应该不会。 陆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两张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第三个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这个错误倒没什么可深究的。若是村长在递交县衙之前发现了,就会请这三个人再一起重签一份。若是没发现,以村人的学识,写出个错别字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 陆怀又看了一遍保荐书上的名字,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这三个名字虽然不同,写法也不尽相同,可是看着却都像是写惯了字的人写的。 族中的德望老人虽然德行好,名望高,可是念得书都不多,年岁又大,平日里遇到个需要书面作证的事儿,大多也就是按个手印,怎么会突然就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来而且还是三个人个个都如此 陆怀心中起疑,又仔细看了看这三个人的名字,才注意到这三个名字的写法颇有刻意改变写字习惯的痕迹。不过,虽然同样的笔划变得有长有短,同样的间架结构变得疏密有别,可是每个字第一笔的顿笔却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 这说明,这三个人的名字很可能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这个人又并非是他陆氏族中的德望老人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写的陆仲德还是其他人村长签章俱在,他又是否知晓保荐书造假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他签字盖章的,又是谁替他将文书送到县衙核准的如果他知道 陆怀原本来翻查凭证,只是想确定陆仲德一家是否有害他的嫌疑,可是这份造假的保荐书却牵扯出太多的疑点,让整件事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陆怀捏着卷册站了半晌,觉得此事牵涉越来越广,不能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才行。他在心里记下了凭据上村长与另外三人的名字,便将卷册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好,然后谢过张举,离开了内官监。 在回兵仗局的路上,陆怀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中的种种疑点与关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个小宦官与他越走越近。 “师父” 转过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幽幽的轻唤,把陆怀吓得心里一惊。 他定下神,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宦官站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看起来眉目清秀,挺机灵的样子,见他回过头,立即恭恭敬敬地给他施了一礼。 陆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宦官,还是觉得没什么印象。一般只要是与他打过交道的,不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他多少都会有点印象的,这般完全想不起来,应该就是不曾有过来往。 不知道这个小宦官突然找上他有什么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身后的看他衣着,品阶并不高,若不是为了别人而来,就是要有事求他。 他所在的兵仗局算半个清闲地方,手中的权利也不神通广大,应该不至于有人要这般神神秘秘地找他。若是来求他,他从未与他打过交道,这般冒昧,是想求他什么 陆怀心中有了一点好奇,看着这个小宦官,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找我有事” “有。”小宦官看着他,神色有些难为情,眼神却很清定,稍稍犹豫了一下,对他道“小辈是御用监的安心,听闻师父再过几日便要离宫了,今日冒昧找上师父是想求师父收留。” 收留能否出宫都存未知吧。陆怀笑得有一分无奈“看你年龄不大,在宫中服侍可满年限了” “满了的。小辈五岁进宫,至今已满十一年了。” 进宫的年龄倒是比他早。不过,收留这个事么陆怀看着他,更加和蔼地道“怎么不回家呢,能与亲人团聚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可是路途太远,宫里发的盘缠不够吗” “钱够的,可是我”安心垂下了眸子,黯然地道“我在家中是个多余的人,父母不喜欢我,在兄弟姐妹中只将我送进宫里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若是这样,不想回去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要找上他呢 陆怀看着他,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考虑着。 安心却真是个灵透的,抬眼觑一下他的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对他道“师父不认识小辈,小辈却早就听说过师父仁厚的名声,也曾亲眼见到过师父仁厚的一面。是以早就在心中将师父当做我的亲师父一般敬重景仰,所以今日才会这般冒昧,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听了他的话,陆怀不禁失笑“你曾亲眼见过” “是的前年冬天,师父与一个小徒弟在泰景殿外的廊檐下躲雪,我从殿外路过,正看到师父为他整理衣上的雪,还对他很温和地笑。” 安心说着,透亮的眼睛里都浮上了一层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情景一般痴痴地看着陆怀。 陆怀大约能确定他说得属实,前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领着徒弟往各处办事时,会偶尔在某个角落避避风雪再走。他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向安心这般又机灵又天真的还是头一回见。 迎着他那般痴痴的目光,陆怀除了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安心看到他的神情,却是有些急了,“师父您别笑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啊” “好,我信,你莫要着急。”陆怀稳住他,考虑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现在他进宫的真相成迷,需要查探证实的事有很多,他的娘亲对这些蹊跷之处却一无所知。他要在瞒住她的前提下进行这一切活动,还要日夜与她生活在一起,身边若是没有一个放心又干练的人,难度就太大了。 安心看着是个机灵的,又在深宫浸淫多年,保密的功夫想来不用多教。而且同是宦官,他也不必对他隐瞒身份,行事的方便不是一点半点。 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他的品性与真心。他既然供职在御用监,那么品性如何,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至于真心他出宫后再去物色的人选,可能还不及安心的一半,更何况真正的人心总要日久才能得见,在眼下这个时候计较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对安心道“我过几日才会离宫,这两天先让我考虑一下,不论我最后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在离宫之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我还有事要去处理,就先到此为止,好么” 安心纠结了一下便立即同意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一言为定,我等您” “好。”陆怀笑笑,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看向安心道“你跟了我半天了吧。” “嘿嘿,这个”安心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本来是想去兵仗局找您的,可是远远就看到您从里面出来,走得飞快,我不敢出声喊,就只有一直跟着您等合适的机会了。您可别生气呀。” “不会。”陆怀又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是。”安心给他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怀站在原地又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过来时情绪太盛,太过大意了。不过再想想,被人看见也并无大事,他马上就要出宫了,去内官监看看老朋友,也没什么蹊跷的。 这般想着,陆怀也便将这事放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先天不足 回到兵仗局之后,他去找了哲安,但哲安不在房里。他于是给哲安的徒弟留了个信儿,让他回来之后去找自己,然后便回了房里继续思考。 在看到那份保荐书之前,他以为最坏的真相就是陆仲德一家想要害他,可是那份造了假的保荐书,却将真相推向了更险恶的地步。 不是随便一个人想要造假,就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那张保荐书可以做得那般合乎规制、印鉴俱全、几无破绽,必定要有公门中人的指点和帮忙方可做到。 参与这件事的公门中人,必定比陆仲德一家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必须要知晓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计谋,一网打尽,否则,漏网之人必将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反过来阻止他,除掉他。 陆怀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难料。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积蓄和手段,出宫之后可以与娘亲过上平静安然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出宫得到的却是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和一段待报的仇恨与耻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为他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将自己练得计虑深沉,百害不侵,都是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真正的用处是发现真相,去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耻。 陆怀想着想着,忽然想笑,他努力克制着这无端的笑意,可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真的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陆怀笑得低沉,然而虽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抓住桌枨,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忘形。 他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来。 眼泪在眼眶里盘桓了许久,蓦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强烈的辛酸和愤怒突然在胸中爆开,烧掉了陆怀脸上的笑容,也烧掉了他拼命保持的理智,让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桌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跌落一地的反响。陆怀立于其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听到他这边传来异响,立即出来敲他的房门,轻声询问“师父,是您在房中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和中又问了一声,还是听不到回应,担心他在房中出了什么意外,鼓起勇气推开门,就见他背影肃杀地站在房间里,原本应在桌案上的东西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从未见他与谁生过气,更不要说发火了,忽然见到如此情形不由吓得呆住了,缓了一下才恢复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样的事才会让师父发这般大的火气,不敢问,也不敢劝,垂眸苦思了一下,轻轻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关好了门,便火烧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眼下的场面,那么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师父了。 陆怀听到和中快速远去的脚步声,满腔的怒火与愤恨终于极慢极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里结上了一层冰霜,平和与从容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两刻钟之后,和中终于找到了哲安,带着他匆匆返回。到得门前,和中快步上前准备敲门,哲安却是一把就推开了陆怀的房门,匆匆踏进了屋里,两道细眉都急得倒竖了起来,“陆怀,你怎么了” “你来了。”陆怀并不意外会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猛地回头瞪向了和中。和中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怀起身对和中道“你先下去吧,为师有话与哲安师父说。”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声是便赶紧出门溜了。 “这小崽子”哲安气得骂他,“真是胆子肥了,竟然骗我说你把东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烧的兔子一样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椅子放到陆怀旁边,无意间看到桌上的砚台缺了一角,话一下顿住了。 和中说的是真的。 哲安被惊到了,下一瞬却担心起陆怀。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才会让陆怀如此愤怒,如此失去冷静。 “陆怀发生了什么事”哲安跟着陆怀坐了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今天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事。”陆怀盯着地上被砚台磕出了细纹的方砖,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觉得他笑得与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 陆怀想与他说一说,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起,最后只能说“先陪我坐会儿吧。”听到哲安应了声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着那裂出了细纹的方砖。 看了很久很久,陆怀忽然想到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他与哲安和另外几个刚进宫的小宦官被分在一个师父手下,成日里学宫中的规矩,学认五花八门的服饰、装饰、颜色、配饰所代表的品阶和身份,学怎么伺候和讨好师父。 在绝大部分的师父手下,刚进宫就意味着受欺负。他们没能逃过例外,刚进宫那半年正赶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睡不好觉,动不动还要被立一番规矩,稍有不对或抵触,就要挨藤条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苦与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亲,想二叔,想婶娘,想家乡,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绝望,因为拜师之后,师父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和当初把他从家乡带走的宦官师父说的话完全也不一样。 但不管是想念还是绝望,他都搁在心里,从来不在嘴上说出去。偶尔得空了,就找一个角落,双手拢在袖筒里,盯着一块地砖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与他不同,他是他们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泼的,哪怕是在规矩森严心黑手狠的师父手下也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就想,幸亏哲安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然的话,只怕他已在师父手下死过八百次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哲安不喜欢他的安静,仗着更被师父喜爱,总是有事没事地拿小话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戏对他使坏。他没有理会过他,还是得空了便找个地方对着地砖去想。后来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他对着地砖想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哲安。 哲安好学他,看他握着手拢在袖筒里,就也那么做,与他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一起盯着地砖,安静地沉默。后来他想开了,不再盯着地砖一看就是半天了,也不再将手拢在袖子里了,哲安自然也不再那样发呆,但手拢在袖筒里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陆怀想到这里,将目光移向哲安的手,见他果然又不知不觉地将手握在了一块儿,拢在了袖筒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踏实的温暖。 他最信任最感激的家人变了,还好,还有这个他最信任的朋友一如从前。 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哲安道“哲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哲安见他终于说话了,虽然不知道他忽然要讲什么故事,但还是很高兴。配合地点点头,见他起身向里屋走去,心却没来由地一沉。 里屋的墙那边是间空房,陆怀有什么秘密话,多在里屋同他讲。 他要说的故事并不简单吧。 他蹙眉想了想,跟着陆怀进了里屋,与他在四方桌相邻的两只凳子上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陆怀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很平静地开口了,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很多年前,在嘉扬府辖下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男人北上经商回来,忽然得了急病走了,留下了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妻子和四岁大的孩子。 在他下葬之后,新寡的妇人一病不起,小男孩就开始每天去村口抓药,再去求邻居帮忙煎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回家里,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小男孩很想告诉娘亲他会把她照顾好的,可是他的娘亲时昏时醒,醒着的时候又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他就只有在心里悄悄地去求老天,希望它能保佑他的娘亲听到他的话,快快地好起来。 后来,也许是老天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情况真的出现了转机。他的叔父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将他们接到自家照顾不说,还为他的娘亲从县城里请了郎中来看诊。 按照县里的郎中开的方子抓药之后,她的娘亲开始见好,虽然还是是昏时醒的,但是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清楚。 也在此时,小男孩从一向待他和善温柔的婶娘口中得知,他脐下三寸之处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先天不足,如果不赶快治疗,那么以后就无法像别的男孩子一样,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就无法建功立业守护他娘。 那是小男孩最怕的事。他慌了,极少地哭了,求婶娘帮帮他。他的婶娘为难地应下了,托了很多人,终于为他请来了一位厉害的按摩师傅,帮他恢复。 那个师傅每旬来给小男孩捏按两次,从他四岁多开始,持续了将近两年,到他六岁多的时候才停下。每一次小男孩都被捏得牙齿打颤,每一次他的婶娘都陪在他身边,鼓励他坚持,好做一个正常的男孩子,长大后成家立业孝顺他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开玩笑吧 陆怀说到此间,忽然停住了。他的面色极为平静,微微攥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哲安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他不敢催,只能屏住了呼吸,耐心地等陆怀自己平复下心中的情绪。 他没有等太久,陆怀便继续说了下去。 “两年之后,每旬两次已成惯例的捏按终于停止了。不过原因并不是小男孩已恢复得如寻常男孩一般健康,而是按摩师傅判定他先天不足太过严重,再进行下去也于事无补。 对这个结果,小男孩感到很失望,不是对两年的咬牙坚持最终却毫无所获感到失望,是对他自己感到失望,他很想与娘亲说说心里的难过,可是他不敢。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甚至是一个没用的怪物,他很怕他的娘亲知道了此事便从此对他失望,从此不再疼爱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再不能连母亲的疼爱也失去了。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进了肚子里,并央求家中唯一清楚此事的婶娘帮他保守秘密,不要让他娘和其他人知道。他的婶娘同意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她真的没有同别人泄露一个字,小男孩还是他娘亲眼中健健康康的好儿郎。 你不知道小男孩对此有多高兴,有多感激他的婶娘。在他那小小的心里,他的婶娘就是这世间除了他的亲娘以外最好最亲的人。他甚至在心中立下誓言,来日若能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报答婶娘为他所做的一切 但他的婶娘为他所做的不止于此,几个月后,她的婶娘带着他去见了一位清瘦而和蔼的男子。 男子告诉他,这世间有一处地方,里面有许多和他一样与众不同的人,但他们虽然也和常人不同,其中的一部分人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正常男子也可以达到的成就,甚至还达到了正常的男子远远无法比拟的成就,成为了让整个家族的人都风光无限的荣光。 小男孩没有太过高远的梦想,他所盼望的,只是自己能够达到正常男子可以做到的程度就好,不会被别人当成异类去看就好。这个清瘦和蔼的男子对他所说的地方,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于是,在男子问他是否想去的时候,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说了想。然后小男孩就被留下了,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住了两天,就被男子带走了,带去和另外三个孩子碰面,一块儿去向他梦想中的地方。 他离开得很安心,因为男子说,他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后悔了还可以随时回来;而他的婶娘则答应他,会同他的娘亲好好解释,让他放心地跟着男子去完成他的愿望。 因为是婶娘带他去见的人,小男孩对男子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满心憧憬又满心慷慨地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他告诉自己,到了那里以后,不论遇到多少困难和阻碍,都要克服,都要坚持住,除非达到自己的目标,否则就不可以回去见娘亲。 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想要去到梦想的地方,他要先彻底去掉自己的无用之处,而那个过程,会让他痛不欲生。 为了实现梦想,小男孩咬紧牙关扛过了整个过程。终于到达梦想中的地方之后,现实的情形却与小男孩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是小男孩最痛苦的却不是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而是他永远不可以再回家了。” 陆怀说到此间,又一次停下了。 净身的过程,他不过是一语带过,却让哲安心有戚戚,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个过程。 那个过程,痛不欲生,却没人在乎。一开始就两三天不给吃食,等饿得身子彻底空了,就灌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闻着臭哄哄的水,迷迷糊糊之后,就让人抬到了特制的床上,什么都不真切,只有烤刀子的火,在一旁亮得惊心。 刀剖开肌肤之后,紧随而来的断子绝孙的痛楚,每一瞬都能痛到骨子里去。可是嘴里被煮熟的鸡蛋堵住,叫不出,四肢被狠狠地压着,动不了,就只能眼睁睁等着操刀的师傅摆弄完,处理好。 等师傅确定了人没有疼死过去,也不会疼得疯了去咬舌头,嘴里的鸡蛋才会被抠出去。然后人就被丢到密不透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熬过刻骨的疼,熬到结痂了,人还没死,就算有希望进宫了。 可是进了宫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欺人,人害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肮脏事儿,挨了那两刀没死,进了宫也不见得就能活下去。 哲安真不懂,陆怀的婶娘那么疼他,怎么能舍下让他进宫。是因为蠢吗,以为宦官没有,所以陆怀挤在里面,先天不足也不会让人笑话还是因为无知,不知道宫里水深心黑,就觉得沾了“皇”字就风光了 真是人头猪脑。哲安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怕伤了陆怀对她的感情,只能在心里这么不忿地说一句。他忽然明白了陆怀今天为什么失控了,原来是想到了这个坑了他的蠢人和这些旧事。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陆怀说“我今天出去,见到我叔父了,他特意赶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陆怀说完旧事,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让哲安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屏住了呼吸问他“不会是和你娘有关的吧”可别是他娘早都死了,他好不容易能出宫了,可就这点念想了,要是绝了,他都想替陆怀把他婶娘劈了 “有关。”陆怀看着他道“我娘不知道我入宫了。” “啊这怎么可能”哲安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陆怀的袖子“你婶娘不是答应和你娘解释吗,她是怎么说的” 陆怀唇边又泛开一点笑意,对他道“他们对她说我是被一个将军的幕僚看中了,带去做了人家孩子的书童,为了圆这个谎,这么多年他们全家人都一起在瞒着。” “这借口简直编得不合情理啊你娘会信”哲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只是一个婶娘人头猪脑,合着他二叔一家都是这样。一家人都蠢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娘亲信不信,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猜,我今天碰到了什么事”陆怀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让眼下这些混乱的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哲安正为他烦扰,忽然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匪夷所思地拧起了眉头,“什么事” “我去看秀珠母女,碰见了上回见到的王张氏,还有她的小孙子。小孩子不懂事,总好去捏自己的命根子,王张氏担心他给捏坏了,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后来我回了宫里,去内官监看了看张举,顺便翻了翻自己进宫时的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的三个名字很像是一个人写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好些奇怪的事一下冒了出来” “一个人写的这东西不是要三个人写吗”哲安奇怪,更奇怪陆怀忽然去内官监翻这些东西干什么,王张氏训斥小孙子,又有什么可新奇的,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拿来与他说。 他不解地看向陆怀,隐约感到他笑容里的悲怆,头脑里灵光一闪,有些脉络好像啪啪地一下就连通了。连通的那一刹那间,哲安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也陡然变得铁青。 “我操他姥姥的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一家人”彻底想明白之后,哲安仿佛感到五雷轰顶,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一下子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满身满心都是不敢置信,整个身体都在气得发抖。 许久之后,才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这帮损阴德的狗杂碎,他们竟然将你将你” 将你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说还要你感恩戴德地把他们一家供在心里 哲安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让自己没有对陆怀说出这些话。他悲愤地看着陆怀,终于明白他今天何以会那般失控了。眼眶里迅即被蒙上了一层雾,转瞬之后,这雾又聚成了珠子,噼噼啪啪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视若珍宝的人,竟然被那歹毒的一家子活活弄成了废人,弄得他母子天涯两隔不得相见,还骗了他满心满意的信任和感激 哲安感到胸腔积聚了一股满满的恶气,就要将他炸开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被人欺辱毁伤至此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席卷了他,强烈的报复意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要报复,要弄死那一家子人,要让他们也尝尝他心爱的人忍受过的一切,要让他们一家也尝尝骨肉分离,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紧了陆怀的手腕,目眦欲裂地对他道“陆怀,别留情,弄死这一家狗杂碎我帮你” 哲安通红的双眼,看得陆怀结了冰的心柔软了一角,脸上也要挂不住了笑容。他就知道,这世上若还能有一个人对此感同身受,那一定就是哲安了。 他偏开头,不欲再让脆弱占了上风,深深地呼吸着,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哲安看着他这般为难自己,眼泪就是掉得更快了,他用力地晃了一下陆怀的手臂,破了音地对他大声说“别他娘的笑了你难受就痛快地哭一场,在我面前你还怕什么,哭完了心里舒坦,再找人千刀万剐了那一家禽兽,报仇雪恨” “哲安。”陆怀心中动容,听到此间,却是心神一震,轻轻地挣开了哲安的手,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了一下,一瞬将强行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转头看向他“除恶务尽,我们不可冲动行事。” 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中翻滚的情绪渐渐淡掉,慢慢只余深沉和刚毅“此仇此耻,我誓必报。他们毁我父亲一房血脉,让我与娘亲天各一方十余年尽孝不得,蒙蔽我欺骗我,将我当这世上最傻的傻瓜来愚弄,我绝不会对这样的人留情。我要报仇,也必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 但是这事须得从长计议,你仔细想想,这事不是我二叔一家人就能做到这么简单。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二叔尚且只是个最普通的人,都从籍籍无名的小商贾做到了一方富商,当年参与的其他人如今又会是何等身份 我们若不将这件事中的关窍、人与事都一一查清楚,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引来横祸。” 见哲安还是愤愤不甘,想要泄恨了事的样子,陆怀就担心他冲动行事,撞到危险里。他紧紧地攥住了哲安的手腕,用心良苦地劝他“我已经失去了最信任的家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朋友了,不要让我再失去你了。答应我小心行事,等我查明了一切,再将那些害我的人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好吗” 哲安一腔失控的怒火,听了陆怀这一番话,就像是被扬上了一把沙子,陡然灭去了不少冲动。他的一颗心都因为陆怀的那句“不要让我失去你”而砰砰直跳。 陆怀都这般说了,他哪里还能不答应呢。他低下头,掩盖住眼里不合时宜的微小喜悦,极为轻柔地道了一声“好”。 陆怀听他前后说话之间忽然发生这般巨大的变化,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将话说得重了。哲安觑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赶紧擦擦眼泪,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你现在可有什么头绪吗想怎么查当年有哪些害你的人” “嗯,我想分两条线去查。”陆怀被他叫回了思绪,放过了他刚刚突兀的异样,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继续道“我二叔那边,我去查,宫里这边,就拜托你去查。” “宫里” “对,陆钱氏处心积虑地害我,搭上那个外出选人的宦官王景必不是偶然。回想王景对我说的话,也像是知晓些内情,有意哄骗我同他入宫。但我想不出他为何会甘为陆钱氏冒此大不韪,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我们不知道但是却很重要的关窍。” “好。我一定帮你查清楚”哲安斩钉截铁地应下,感觉这事变得超乎他意料得复杂,不由得有些担心陆怀以后的处境,不由劝他道“宫外不比宫里,想要加害于人有诸多不便。你出宫去了,可要多防备着一些,我看你最好先多雇几个护院打手之类的,不然总是不放心。” 陆怀长舒了口气,看向外面残阳如血的天色,眼中的神情悠远而刚毅“现在还不至于到那般田地,真到了那般地步,宫内宫外都是一样的。”在这宫里待久了,肮脏事看得还少吗,再厉害的人都放马过来吧,他无所畏惧 哲安看着陆怀这般神情,心中也愈发蠢蠢欲动。他是见识过陆怀的厉害的,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将那些害他的人通通挖出来,血溅三尺是何身份能怎样,就算是比天还高,那也要把天捅个窟窿,将之弄下来 哲安在心中热血沸腾,忽而听到陆怀问他可认识御用监的安心,侧目看他“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你修宅子想找他帮忙” “不是,”陆怀摇头笑笑,“你了解他” “了解谈不上,不过这个安心还算挺出名的。”哲安将手拢进了袖子里,继续道“他有一手雕工绝活,连御用监里供职了几十年的老师父都啧啧称叹。” “为人怎么样” “人谭印看人眼睛比我毒,他对这小子的评价是,人精,深不可测。我看安心,倒是没谭印感受得这么玄乎,但也觉得这小子绝不简单,看着像一张白纸,实际谁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 “诶我说,你突然打听起他到底是干什么啊”安心长得可挺好看的,哲安知道陆怀应该没那种心思,可是听他频频打听起他,也不由往歪想了起来。 “哦,”陆怀笑笑,“偶然听说他也要出宫了,觉得他是个聪明的,想收到身边做个帮手。”他说得随意,心中却琢磨起之前安心的一言一行来,想了一遍,还是觉得没什么漏洞。 哲安听了,却连连摆手,“我劝你算了吧,谭印识人的眼光堪称一绝,他那般评价安心绝对有他的道理。那小子绝不简单,而且从前又不认识你,到你身边能真心真意地听你的话吗,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放一个这么不好控制的人在身边了,接下来的情况够复杂了。” “先试试吧。”陆怀叹了口气,“聪明人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做傻事,我现在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哲安想再劝他,也觉得他言之有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了。他与陆怀沉默相对,想到再过几日,连这般沉默相对都将永远沉默过往,心里就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十几年都在一块儿,从此真的要分开了吗 陆怀察觉了哲安的不对,心下也有些怅然。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哲安定然是他们之中更加孤单难过的那一个,有心哄他,便提起了过往的趣事。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看我不喜,总用些小手段捉弄我吗有一次竟将绿毛虫放在了馍馍里给我,呵呵。” “哎呀,你提这个干什么”哲安见陆怀拿此事笑他,微微有些着恼,往陆怀的吃食里放虫子几乎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了,幸亏陆怀没吃下去,不然他可要撞墙了 不过恼归恼,想起曾经那些有趣的时光,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呛道“谁让你那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的,像个小老头。” 两人在这样的时候说起过往,便都停不下来了。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停下,便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了,一直说到入夜,说得口干舌燥,都还是不愿停下来,陆怀干脆就着兴致,打开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与哲安一醉方休。 后来不知几时睡去,睡梦中陆怀似乎听到哲安频频唤他。他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是醒,口舌麻木,想要说话,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正要再试,就感觉身侧一满,哲安依偎到自己的怀里,枕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柔软的唇似乎就擦在他耳边的肌肤上,也声音好像天外飞来,轻轻幽幽,又远又近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陆怀,出宫了以后娶个媳妇吧,找个知道心疼你的人,你的心里太苦了。只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他听到哲安叹了口气,“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定会随你出宫去,嫁给你,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用剩下的一辈子来宝贝你。” 这般肉麻而露骨的话从哲安的口中真心真意地说出来,陆怀只觉得,是他自己做了一个荒谬的梦。可是接下来,唇角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却是那般真实 陆怀感觉整个人像过了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哲安亲了他这,这真的是真的吗 哲安撑起身体,几缕发丝盖在了陆怀的脸上,他隔着那些发丝,轻轻地用指尖擦过陆怀美好的薄唇,看到他睡得那般香沉,忽然感到一股绝望的悲伤“我真是胆小,连你这般睡着都不敢真正放纵一次。”他哽咽起来,无法再说下去,最后看了一眼陆怀在夜色中的睡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 关门声响起,陆怀的头脑里则好像炸开了一道雷。 也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哲安,陆怀只觉得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忍不住扶向了额角,心中长叹了一声老天,你是再跟我开玩笑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一缕炊烟 夜色漫漫,不知时辰几何,陆怀头痛欲裂,又昏昏沉沉,想要再睡下去,可是经过方才哲安的一番惊扰,再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翻身起来枯坐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叫来徒弟和中为他煮了些醒酒汤,又拿凉水洗了洗脸,让自己干脆彻底清醒起来。 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陆怀洗了脸,坐回床上,扶着额头,大半面孔都掩在双手的阴影之下。 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残酒空杯的和中看到他这般心事重重,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轻言缓语对他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师父,您若是有什么烦忧,不如说出来,让徒弟为您分担一二。” 和中的靠近,让陆怀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哲安之前的举动,下意识地后躲了一下。他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懊恼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为师自己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早上再收拾不迟。” 听到和中应了一声好,陆怀轻叹一声,又扶住了额头,合上了眼睛。过得片刻,始终没有听到和中离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就见和中还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方才收拾桌子用的抹布。 正欲开口,就见一滴晶晶亮的什么,从和中脸上掉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才走了让他头疼的哲安,又来了掉金豆豆的和中。陆怀无奈,但知道和中只是想为他分忧,无法出言责备他,只有道“有些事师父不是不愿同你们说,只是无法说,你莫要伤心。” “我不是因为您不对我说心事,我是因为因为”和中抽噎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因为您要走了。” “我,呜”和中想对陆怀说些盘桓在心中好些日子的肺腑之言,可是一要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听着自己哭了出来,除了能压低了声音,就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他的一句话,两行泪,也让陆怀心中难过起来。 陆怀自己久历深宫,已练出了一副如同止水的坚硬心肠,为手下后来人的未来考虑,平素也不愿向他们传递一丝羁绊愁绪,是以自他离宫的消息确定之后,也不曾特别对徒弟交代什么。但是此刻,看到和中表露不舍的真心,他也无法不动容。 陆怀心中轻叹一声,让和中坐到了面前的凳子上,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慈父的柔和,抬手轻轻地为他抹掉了眼泪。 “莫哭了。师父只是出宫去,你也有出宫的机会,咱们还能再见面的。” 见和中的眼泪还是止不住,陆怀更温和下声音,劝慰他道“便是师父不出去,你们在师父手下待久了,来日也可能会去到各处监局,也不一定就一直在师父的身边。师父离开以后,你们便当师父还是在宫里,只是不在你们身边就好了,莫哭了,噢。” 陆怀从六七年前调到兵仗局之后开始带徒弟,带出来的人,除了特意留下的和中和另外两个,其他的几乎都被各监局要走了,有的甚至还入了司礼监,前途大好。他这般安慰和中,除了劝慰,也有勉励之意。 和中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便强压住了继续哭的冲动,自己也擦了擦泪,郑重地应了一声是。 陆怀看着他,有些欣慰也难得的有些愁绪,他伸手轻轻地为了和中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衣肩,嘱咐道“你与和清、陈定三人,被师父留得最久。因为你们的心思太单纯,太早放你们到各处去,你们历练不够,会受苦头,会踏进陷阱。 为师已将你们三人交托给哲安师父照顾,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自己处理不得,就去请哲安师父帮忙,不要顾忌。你们自己平素也要少说话,凡事多用心琢磨,不要争无谓的意气,多与人为善,多互相照应,这样的话,也许不能飞黄腾达,但保自己周全却一定不会困难。你能记住为师这番话吗” “徒弟能”和中铿锵地应下,眼中悲伤的情绪虽仍在,却比之前更多了坚强。陆怀看着他,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他道“好。那就先去休息吧,让为师自己安静地想一会儿。” “嗯是。”和中犹豫了一下便照做了,不舍地慢慢退出了房间,给他带好了门。 陆怀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离别的愁绪,揉了揉还有些痛的额角。他理解不了哲安对他的感情,再想估计也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感觉也快要到了开宫门的时辰,索性换了一身新的出宫便装,先去领了腰牌。 等到宫门一开,陆怀便直接出了宫,披星戴月地雇车去向了和记茶楼。 和记茶楼昼夜不休,店里的伙计一见陆怀这般早就来了,赶紧去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一到,在一楼见到陆怀临窗独坐,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看了一眼也不敢相扰,考虑了下,就悄悄去将王掌柜找了来。 王掌柜提着胖乎乎的身子爬上二楼的时候,远处的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他一见陆怀,立即堆满了笑容,远远地对他拱手到“大人真是好兴致啊,呵呵呵,这么早来此临窗看黎明,幸亏我也醒得早,不然可就错过了。” 陆怀正看向天边,听到王掌柜的声音,转过头,心里有一丝惊诧,他也会来得如此之早。不他既然是在唐老板的产业里,那么这个时候见到王掌柜,就不不难猜到原因。 见到不熟悉的人,陆怀就自动将心事彻底地压下了去,调整好了心情,微笑着与走到近前的王掌柜拱了拱手,也客套地对他道“哪里哪里。好久不见,王掌柜,快请坐。” 王掌柜应了声好,侧身一坐下,他身后的四女两男就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这六个人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如松如柏,垂首静默,便如空气一般安静,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人。陆怀不由看向王掌柜,“这是” “这是东家估量着您的喜好,特意给您挑选的下人,昨晚交托在我处,我想着既然是来见您,那便一起带来给您看看,若是不合眼缘,也好及早再换可心的。您看,是不是先过过眼呵呵。” 陆怀料到了唐老板可能会这么为他送人。原本他自己府中的人,不想假手于人,但是此番时间紧迫,唐老板识人之准远过于谭印,他送来的人,怎么说也好过他自己再费心去挑来得方便。就是收下这些人之后,想将他们彻底地收归己用,怕是还要费些心思。 陆怀考虑了片刻,便对王掌柜道“我相信唐老板的眼光,不必看了,我都收下。” 王掌柜一听,眼里都快笑出了光,直点头地道“那好那好,您看是今天就将人送到您府上,还是” “等我离宫那日吧,现在宅子几乎是空的,去了也不好安顿。” “好,就依您的意思。”王掌柜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画纸,铺展在了茶桌上,笑呵呵地又道“昨日听到您托李掌柜约我的消息,我估计您是准备着手修整宅子了,家具都给您备好了,这是样式和屋子里的设计,也都是东家亲自派工匠给您筹划的。您看看” 这般有备而来陆怀笑了笑,拿过了画纸,一张张看去,一水儿的苏造家具,清雅的布局,完全和他的心思。他笑着将画纸递回给王掌柜,满意地道“很合意,就这么布置吧。不过漆画这类细活儿不必太讲究,我希望整体在十日内完工。” “十日这,这好,不讲细活儿,应该也能做到,我回去和东家说说,再调批师傅来。”王掌柜之前没给陆怀选下宅子,已是不力,这次接了死命令,一定要让陆怀满意,咬牙应下来,额上也是出了细汗。 “我需要的时间这般紧张,还要劳烦王掌柜安排调度了。”陆怀起身,对王掌柜拜托地拱了拱手,在他强撑着还礼时,微笑着送了他一个大礼“也还要请王掌柜抽空帮我与唐老板约个时间,好让我当面致谢。” 王掌柜听到他说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无比惊喜地看着他,连连道“好,好好好我这就去办给您去约时间,找工匠,巳时之前,一定就都派到您府上”待他一应允,便带着六个下人,匆匆告辞去办事了。 陆怀看着他远去,也从和记茶楼里出来了。进了马车,说了地方,便淡掉了脸上的笑容。 他之前一直婉拒唐老板合伙的邀请,此刻松口见面,就是有意接受,王掌柜这么快就办成了差事,估计心里也会谢他吧。决定接受的原因也无他,唐老板在京中的产业,半数是消息灵通之地,他从前可以不在意,现在却不能不重视了。 左右也要接受,这个人情送的合适。陆怀合了合眸,看了看天生的星子,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处处都是烦心事,他只想静一静。 马车压过青石板,车声“辘辘”,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陆怀从车中下来,步上台阶,站在漆面掉了大半的门前,手快要落到门板上,才想起来时间可能有些早,秀珠娘俩可能还没起来。看看天色,也快亮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等等。 他站在门口,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攥了攥手腕,觉得站在门口等也不太好,步下台阶,准备去马车里等一等,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一个承诺 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这般家常的情景。陆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饭的情形,每一回母亲在灶前生火,他就在一旁递柴,生好了火,母亲淘米下锅,他就去将菜洗好。那真是最简单不过的日子,满是烟火的气息,却是他如今最怀念也最求之不得的。 如果生活能只是这般简单该有多好。 陆怀心中感慨万千,陷入回忆中良久,直到附近人家的鸡鸣声响起,才让他又转回了思绪。他轻呼了一口气,抒出心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才缓步迈上了台阶,轻轻叩响了大门。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陆怀又敲了敲,还是没听到响动。低头想了一下,也许秀珠正在忙,没有听到,心里微微的有些失落。 他不欲惊动四邻,想等炊烟熄了,秀珠忙完再敲门试试,正要走下台阶去马车里等,就听一声轻轻柔柔,带着一丝警惕与小心的“谁呀”从门后轻轻地传来了。 陆怀心头立即涌起了一分喜悦,回身应道“是我。” 门后的秀珠心头惴惴地等到了回应,听出是陆怀的声音,却不太敢相信。悄悄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感觉轮廓身形确实像他,这才卸下了门栓,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恩公,不,老爷,”秀珠有些不安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怀,还不太适应彼此之间的新身份,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看着立于朦胧天色里的陆怀,就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陆怀自窥见昔年的真相,情绪便连着一日一夜都高高地紧绷着,此刻面对秀珠一眼见底的简单和紧张,心情就自发地和缓了下来。但也是这样,让他忽然感觉到了身心都有了一丝疲惫。 这份感觉无法言说,陆怀就只对秀珠笑笑,道“醒得早,就提早过来看看。”说完,他没有刻意对秀珠保持笑容。 “哦哦,我,我在做饭”秀珠不知道该与陆怀说什么,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又立即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傻气。一时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垂下头,看到陆怀站在门槛外面,才想起来还没有让他进来,赶紧将门打开,让出了空间,歉疚地对他道“您快请进来吧,小心门槛。” “好。”陆怀对她笑了一下,迈过了门槛,发现自己并不反感秀珠在他面前的笨拙和无措,甚至还会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可爱。 秀珠待他进了院子里,便将大门关上了。重新上门栓的时候,秀珠胡思乱想到什么,悄悄回头看了看陆怀,见他侧面对着自己,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便悄悄将门栓立在了一旁,没有安上。 久违的烟火气息又一次传来,难以言说的温馨感让陆怀的心情更和缓了一分。他看向厨房的方向,心里难得地有一些期盼“早饭做好了么” “还没有,刚刚才将米下锅。”秀珠回答完,感觉天色这么早,自己该问问陆怀是否吃过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他道“您吃过了吗” “还没有。”陆怀回头,看向秀珠,眼里的神情难得地真挚“能带出我的一份么”看得秀珠呼吸一滞。 他这般认真地笑起来时,可真好看。秀珠下意识地在心里想,觉察过来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愧疚又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掩盖住心里微妙的情绪,轻声道“可以的。” 米刚下锅,再添点就行。菜到时多炒一个,也就够了。 “好。”过一会儿能吃到家常菜,让陆怀感到满足。他没有分辨出秀珠的心虚,只当她眼神的躲闪是拘谨之故。他望向右手边的一排房间,问她道“哪间是厨房,带我去看看。” “最里一间。”秀珠不知道陆怀想去厨房看什么,可是这个宅子现在是他的了,他想看,她就只有领他去看了。她往前走了走,轻轻对陆怀道“您随我来吧。” “好。”陆怀应了声,跟在秀珠的身后,心里有些细微的情绪在蠢蠢欲动。他走过明暗交错的游廊,来到了厨房门口,不是回家,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陆怀站在门外,四下打量了一下,厨房的四壁没刷什么颜色,土黄的本色露在外面。较大的空间里,正对左手边,规整地砌着互成犄角的两对灶台,其中一个的一孔里正烧着旺旺的火,上面的锅里偶尔有一丝水汽冒出来。 右手边放着两口大缸,与之相邻的墙面上挂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放着两捆青菜,一个里面放了些鸡蛋,篮子下是一张桌案,桌案上放着各种做饭用具,收拾得很规整。在两面墙的夹角处,还有一口小的压杆井,取水看来是很方便。 这些布置,除了一些细微的地方与记忆中的家里不同,整体的样子很能带给他回忆里的感觉。 陆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轻轻抚摸着灶台边沿,还来不及借其感受到记忆里的温暖,就听到“当”的一声巨响从斜后方传来。 陆怀循声看去,原来是巧儿在将洗菜用过的水倒进井边的木桶里,可能是手滑了没端住盆,让盆磕在了地上,才弄出了那般大的声响。 刚才有缸挡着她,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她也在此间。 陆怀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却看到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来,没有对他笑,也没有打招呼,就将头低了下去,一双湿哒哒的小手也紧紧地捏在一起,十分拘谨,完全不似昨日对他的亲热与自然。 陆怀想了想,估计她还在为昨日撞见的一幕别扭着,倒不介意她这般表现,注意到秀珠的神情紧张了起来,似是要开口说她,轻轻抬手阻止了她说出来。 他走到桌案前,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走到巧儿的身边,俯身温和地对她道“走吧,我们出去擦擦手,这里就交给你娘来处理。” 巧儿抬头觑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眸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应声。陆怀轻轻触了触她的肩,她倒也没有抗拒,乖乖地随着他往外走了出来。 秀珠有些担心巧儿的表现,想要跟过去,被陆怀使了个否定的眼色,就不敢去了。只能站在檐廊边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陆怀将巧儿带到影壁的另一侧,才蹲下身,握住了她的小手,展开了她的手心,仔细地为她去擦手上的水。 他的认真看在巧儿眼里,让巧儿心中对他的抵触不自觉地便消失了几分。陆怀余光看到巧儿的神情和缓下去,才轻轻地开了口“你不喜欢我碰你娘” 巧儿挑高了眼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了一丝幽怨地看了看他,又迅速地垂低了,什么都没说。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幽怨的眼神却等于说出了一切。 陆怀笑笑,换了她的另一只手来擦,继续问她“你不喜欢我”看到她的小嘴轻轻地撅起,盯着地上某一个点的目光里却满是迟疑,陆怀也就清楚了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将她的两只小手都擦干了之后,拉着她的小手,用理解的眼光看着她问“你娘和你解释过昨天的事么” 他眼中的理解像是一块磁石,好像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的心里话吸出去。巧儿感受到了这种能量,闭上眼睛不愿看他,将小脸偏向了一边。然而别扭了一阵,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这般有问必答,陆怀也就知道她今日对他这般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将她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微微地和握住,耐心而温柔地对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你并不是不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和你娘在一块儿相处。你是担心日后我会变得与现在不一样,对你娘不好,你娘又会为了你委屈自己承受。到时候,一切错都在你,你却无能为力,对不对” 陆怀几句话就将巧儿心里的百转纠结理了个一清二楚,巧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心上压着的大石少了一块。 她的确不是有意对陆怀表现出敌意,可是她担心的太多了,生身的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她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一个要替代他位置的人。她想表达出来,又担心自己说不清楚,到时会伤了娘亲或者陆怀的心,不说出来,又怕心里的担心会在来日成真,不愿让娘亲到时候为了她而受委屈。这些心事凑在一起,便造成了之前的表现。 从心底里说,巧儿不希望自己的担心是真的。陆怀就像一束阳光,那样与众不同,照亮了她的世界,她希望他可以始终是那样的存在。因而在陆怀知晓她心中的一切担忧之后,她迫切地需要他的一个答案,亦或是他的一个承诺。 她不愿先承认自己的心事,凝着陆怀,急急地对他问了出来“那你会变吗以后会欺负我娘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叫声爹爹 巧儿本性机敏沉静,但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一个孝顺孩子,遇到关乎娘亲过得好与不好的大事,就容易失了方寸。 陆怀早有把握她会如此,并不正面回答她,只是握紧了她的小手道“那要看你和你娘都怎么表现了。” 他说着,神情就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我想你娘一定会待我一心一意,不会惹我生气。但是你,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会的”不出他的所料,巧儿立即挺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他道“我一定会乖乖地听您的话,不惹您生气,尊敬您,孝顺您” 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声音里却藏了许多小心“我一定会做到的,那您能答应我不会变,不会欺负我娘吗” “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做到。”陆怀看着她,笑着回答。 “好那,那我们拉钩”巧儿说着,将小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向他伸出了小手指。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保证了。 看着她天真的好似蕴满星子的双眼,因为激动而变得鼓鼓胀胀的小脸,陆怀笑了笑,轻轻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轻而郑重地勾住了她的,将拇指与她的抵在了一起,一起说出了那句满是天真童趣却郑重无比的誓言。 陆怀看着巧儿洋溢起天真快乐的笑脸,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年他也是这般大的年龄,也曾这般彻底地天真过,不曾想后来才发现,自己实际是被人彻头彻尾地辜负了。 过来之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动地翻滚了起来。陆怀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的空气压制住就要失控的情绪,看着巧儿,在自己的心底默默起誓这个孩子既然将最天真的信任交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他就绝对不会像曾经被人辜负过得那样,再辜负她。 他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小脸,心绪的跌宕让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能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她说出来“现在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爹爹了。” 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和疼惜,就如巧儿长久以来所想象的只有慈父才有的目光。盼了那么久的目光,今天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巧儿只感到心里一软,鼻子一酸,眼里就湿润了起来。 她立即就想对陆怀叫一声爹爹,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莫名地又有些不敢说出口。她想垂眸缓一缓,不想却掉出了两颗金豆豆。 “傻丫头,只是让你叫我一声,怎么还哭了。”陆怀笑她,笑里却有着心疼。他轻轻地捧住了她的小脸,温柔地给她抹去眼泪。 巧儿悄悄抬起眼眸,看着他那般认真而慈爱的侧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烈的情绪,轻而易举就让她徘徊在嘴边的轻唤脱口而出了“爹爹。” 她的声音小小的,看着陆怀的眼神就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看着眼前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期待与忐忑。 陆怀低估了爹爹这两个字能够对他产生的触动,在他真的听到巧儿轻唤出来的一刹那,他的心间不可控制地涌起了好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孩子真的叫他了吗他现在就成为一个父亲了么 他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他本来是可以有的如果他有,现在也许会比巧儿都大了吧 万千情绪在心头,一种遗憾纠缠得尤其紧迫。陆怀停下了为巧儿擦泪的动作,轻轻扶住了她的肩头,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让自己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暴露出来。 巧儿已叫了他爹爹,如今不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倒成了他。陆怀失笑了一下,轻轻地深呼吸了一次,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清明了目光,对巧儿道“再叫一声。” “爹爹。”巧儿叫得还是有些犹豫,但相较于之前,却显得熟练和干脆了许多。 “好。”这一回,陆怀应了下来,心里也因为应了下来而敞亮了许多。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没有自己的吧,将巧儿这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来教养,日后也是一样的。也许能早早遇到这样的孩子,已经是他的一份福气。 陆怀经历过太多,心中远较常人更懂得放下。他站起来,轻呼出一口浊气,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对她道“我们回去吧,准备吃饭。” “好”巧儿脆脆地回答,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好似曾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稔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柔软的小小的手蹭上掌心的一刻,陆怀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看向巧儿开心的笑颜,也对她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来。然后,拉着她的小手,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秀珠正回屋去看米的情况,确定了米还有一会儿才好,便欲走回檐廊中去瞧巧儿与陆怀的情况。 她才转身,却见一大一小已手拉着手进来了。刚刚面对陆怀还神态僵硬、满是别扭的巧儿,此刻已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围着他忙前忙后地转了起来。 秀珠不可思议地看着巧儿从陆怀手中拿过抹布,甜甜地对他说“爹爹,我去把抹布放好。” 放好了抹布,又“噔噔噔”快步出去给他取回了一个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乖乖地甜甜地对他说“爹爹坐。” 等陆怀坐下,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就让她高兴得不行,小胸脯骄傲地挺着,眼里也满是被夸奖后的开心和雀跃。 从来不曾见过巧儿这般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秀珠心中有些内疚,也有些羞愧,但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距离之前的别扭,也就才过了短短一刻钟不到。陆怀是与巧儿说了什么,怎么就能将巧儿收得这般服帖听话,对他甚至比对她都要亲热了起来呢。 秀珠冥思苦想也想不到,探究地看向陆怀,不禁疑惑他难道是会法术不成。看到陆怀转过头,像是要向她看过来,秀珠心虚地赶紧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眸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做女主人 她低着头,听到陆怀问“打算做什么菜” 赶紧回答“蒸一碗鸡蛋羹,炒一盘豆芽。” 原本她只想炒一盘豆芽,因为陆怀也在,才会多蒸一碗鸡蛋羹。要蒸一碗看上去像点样子的鸡蛋羹,得用三枚鸡蛋,一勺油。这对她和巧儿来讲,几乎是最大的奢侈了。 秀珠之前觉得这样的安排还是挺好的,可是此刻跟陆怀说了出来,她忽然觉得,她以为的奢侈,可能在陆怀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她想给陆怀做些更好的,可是家里又没有什么比鸡蛋更像样的食材了。 秀珠感到有些不安,看向陆怀,小心翼翼地提议“家里没有备下什么,要不我去买点肉吧,给您炒两个好菜。” “不用,你要做的就很好。”陆怀笑着婉拒了。他现在尤其想念这样简单的家常菜,秀珠要做的正和他的心意。他摸了摸巧儿因为没有肉吃了而有点失落的小脸,心里想着这一顿肉让她错过了,以后一定给她补回来。 他笑笑,对秀珠道“再起一孔火吧,早些吃完,也好早些做准备,修宅子的工匠就快到了。” “哦,是。”秀珠有些不敢相信陆怀的决定,心下对让陆怀吃豆芽这样的食物还是有点不安。不过听到他的吩咐,也不敢耽误,立刻去抱来一捆柴火,用火镰和火石取了火,然后,一点点将另一个灶孔用火添旺了。 她生火时,巧儿就站在一旁给她递柴,她说了不用,巧儿却一直坚持。 陆怀看着和记忆中相似的情景,心头涌起的温暖回忆让他不期而然地微笑了起来。接下来,秀珠微蹙着眉头去掉手上倒刺的动作,却让他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记忆里的娘亲也是经常会被柴上的细刺扎到,也因此,才总是不让他帮忙。好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了,若不是今天见到了,可能他都已忘了这些微小却承载着昔日娘亲对自己关爱的细节了。 几许内疚和思念同时涌起,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陆怀平复了一下,才从凳子上站起。 他看着洗好手的秀珠利落地磕开鸡蛋,打蛋加料,加水架帘,似乎已完全忘记了手上的刺痛,就想到他娘以前也是如此。伤到了,拔出刺,顾不得疼不疼,洗了手便照样接着做饭。 从前他不懂为何她不等不疼了再做,现在再看到此情此景才明白,不是他娘不想等,而是时间催人,而且一次次生火做饭下来,已不知被伤到了多少次,习惯了受伤,也习惯了受伤之后必须要接着做,所以也才习惯了忽视。 陆怀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心疼因家贫而受过那么多伤和苦的娘亲,也心疼与她一样经历的秀珠。 在秀珠做好了全部的工序之后,陆怀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想要看一看她手上的伤。 秀珠忽然被他握住手腕,心慌意乱地看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可是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秀珠立即又去看就在旁边的巧儿,果然见一心等着鸡蛋羹的巧儿已经感受到了他们这边的拉拉扯扯,向他们侧过了头。可是,她侧过头,就只稍稍瞄了一眼,就迅速地低下了头,继续专心地去等鸡蛋羹了。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巧儿怎么可能如此平静,如此镇定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明明昨晚她想和她解释一下陆怀白天的行为,她都反应激烈地用被子盖住头,不肯听,怎么现在却像完全不介意了难道陆怀刚刚连这一点都同她解释了,而且还让她接受了 秀珠简直不敢相信,虽然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 陆怀看着她惊讶得呆呆的样子,微地微笑了笑,满意地看了一眼“专注”地在等鸡蛋羹的巧儿,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手上。 他此前并没有仔细留意过她的手,此刻才发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掌与手指的比例恰到好处,十指纤纤,白皙动人。只可惜,长年累月的劳作让这双纤细的手上布满了茧子和伤痕,折损了它的美丽,假若没有这些,这一定会是一双极为完美的纤纤玉手。 陆怀不知道他娘亲的手是否也是如此,心中轻叹一声,轻轻在秀珠的掌心上摩挲了一下,对她道“过几日下人就进府了,以后生火做饭这样的粗活就不要做了,会有人专门来做。” 他说着,翻过她的小手,看到她的手背上也满是细小的伤痕,就不由更加心疼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她说“来日给你买一些玉润膏回来,仔细敷上,一定能好。” 他言语间流露的疼惜让秀珠甚至忘记了该将手赶紧收回来。除了在记忆中已经印象模糊的亲生父亲和年纪还小的巧儿,秀珠就从没有遇到过哪一个人,像陆怀现在这般在意过她的苦痛了,更不要说像他现在这般心疼她,想要对她好。 一种陌生的感觉漫上了心头,让秀珠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想要逃开。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反应,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湿了眼眶,眨了眨眼睛,眨掉眼中腾起的雾气,匆忙地对陆怀说“我忘了把锅盖上了。”便收回了手,转过身,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陆怀看她应该是害羞了,微微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免得她更难为情。就坐回了凳子上,与凑过来的宝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饭好。 饭好之后,鸡蛋羹也出锅了,秀珠又麻利地炒了一盘醋溜豆芽,饭菜就算全齐了。全都弄好之后,巧儿踮着脚站在灶前盛出了三碗饭,秀珠又去拿了两个凳子,想到什么,又将自己房里的小木桌搬了过来。 厨房里之前是有饭桌的,但是和其他的家具一样,饭桌用的也是好木料,早已被刀疤脸带人弄走了。她为了省钱,一直也没有添新的,家里的用具都是捡着邻居不要的在用着,一直也没添过饭桌。 平常吃饭,她都是和巧儿将灶沿当桌子用的,此刻多了陆怀,这个权宜的习惯就变得很不妥当了。 秀珠本觉得有个桌子多少是那么回事,可是看着才过膝盖的小木桌,再看看高出她一头的陆怀,和他隐约可见的长腿,忽然觉得好像有这个桌子还不如没有。 陆怀看出了秀珠的窘迫,其实家里这般环境,他在哪里将就一下都是无妨的,但秀珠给他搬来桌子总是心意,陆怀想了想,主动将豆芽菜端到了桌上。 秀珠一看他这样做,当下也就宽了心,与巧儿将余下的鸡蛋羹和米饭都端到了桌上。接着,三人按次序坐好,陆怀一动筷子,三个人在一起吃的第一餐就算正式开始了。 巧儿垂涎鸡蛋羹已久,但陆怀没有吃第一口,她也不敢动,只能看着满满的香香的黄橙橙悄悄地咽口水。秀珠见巧儿看着鸡蛋羹望眼欲穿,陆怀的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便先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了陆怀碗里,然后又给巧儿舀了一勺。 巧儿终于得到了鸡蛋羹,立即香喷喷地吃了起来,秀珠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悄悄觑了觑陆怀,见他也在看巧儿,不由在一旁小声叮嘱她注意吃相。 陆怀看看吃得正香的巧儿,管教孩子的秀珠,再看看眼前最家常的菜,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几乎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过是一想,鼻间便突如其来一股酸涩,陆怀强自克制,拨了一口鸡蛋羹送进了嘴里,顷刻间,齿颊间都充满了久违的家的味道。最平常的味道,却也是他最梦寐以求,再不可得的味道。 一种强烈的思念在心中窜起,陆怀几乎抑制不住那强烈的感情,唯有闭紧了双眼,放下了筷子。自抑了许久,他才终于强压下阵阵澎湃的感受,重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就看到巧儿已经停下了筷子,秀珠则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都看着我不吃呢”陆怀笑出来,化解了席间的大半尴尬。巧儿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娘亲,觉得可以继续吃饭了,就一点点又吃了起来。秀珠则担心地无法继续吃下去,犹豫了许久,才忐忑地问他“是我做的让您吃不下吗” “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陆怀又对她笑笑,神态如常地夹了一口豆芽,放进了嘴里,轻轻地咀嚼了起来。酸味正好的醋溜炒过的豆芽清脆入味,一口嚼下去,回味无穷,酸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也像一剂良药帮忙冲减了他心中的悲伤。 见秀珠不敢动筷,陆怀又温声劝了她一句“很好吃,不要多想,吃饭吧。” “哦。”秀珠应了一声,默默动起筷子继续吃饭,眼神却一直悄悄看着陆怀,见他就只吃豆芽,不吃鸡蛋羹,想来是自己做的鸡蛋羹不合他的胃口,心里默默地想,以后可再不敢做了。 用饭过后,陆怀漱了口,就到东西厢房和堂屋都看了看,巧儿就像条小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 从西厢房出来之后,陆怀见秀珠也收拾好了,站在影壁处等他,便走到近前问她“这附近可有裁缝布铺,这个时辰可开张了” “有的。”秀珠见陆怀问,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前街有一家小的布铺,寻常的料子都有,老板娘就会做衣裳。巧儿去买蜜饯的西街市有一家大的,什么料子都有,还有专门做衣裳的师傅,不过价钱较贵,都是大户人家才去的。这个时辰么差不多应该都开张了。” “大户人家。”陆怀笑着念了一下这四个字,对秀珠道“那我们也去转转。” “我们”秀珠有些慌张,她身上的衣裳全是补丁,这个样子去那么贵的布铺,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么。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是那些人一定会连着陆怀一起笑的呀。 “这使不得,我穿着这一身,哪好跟您一块去。”秀珠连连摆手,几乎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陆怀看她这般不好意思,温和地笑了起来“你便是这样才要和我去,再晚些时候工匠们都来了,你难道想穿着这一身作为女主人亮相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人靠衣装 女主人她怎么敢当这三个字。 秀珠有些慌了,连连摇头,“夫人才是这里的女主人,秀珠可不敢当的,您快莫开玩笑了。” 她听王张氏说过好些大宅门里头女子争风吃醋的故事,好多都是从这一言一语的不注意上开始的,她可不想卷进那些是非争斗里。 陆怀听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夫人。” 没有夫人秀珠仔细看了看陆怀,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可是看他的年龄,应该也早过了一般男子该成亲的年龄了,怎么会还没有夫人呢。难道是曾经成过亲,但夫人因故离世了或是因为父母孝期在身,耽误了亲事 陆怀看着她在那里认真又费力地猜,唇边的笑容就不自觉地又深了一分,抬手轻轻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一边对她伸出手,一边对秀珠道“我多年离家在外,亲长不在身边,是以不曾娶亲。” 竟然不曾娶亲吗秀珠惊讶,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一直害怕该怎么面对陆怀的夫人,万万不曾想过他竟然是不曾娶过亲的。 心上的大石少了一块,但秀珠仍然不敢大意,看着陆怀,谨慎地道“那也该是一直伴在您身边的姐姐才当得起,秀珠不敢。” “没有其他人在我身边。”陆怀笑笑,看也解释得差不多了,也不再细说下去,握住巧儿的小手,便道“走吧,我们上街去看看。” 说完,他就先牵着巧儿的小手往外走去。 秀珠对他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但看他已经往外走了,也不敢再继续磨蹭,只有跟在他们后面,锁了门,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是最常规的制式,不算狭窄,但也不算宽敞。秀珠在陆怀对面寻了边角坐好,马车也就缓缓地动了起来。 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板,也像碾过她的心上。秀珠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轻松地出门过了,更不要说逛街了。 自从母亲改嫁给一个鳏夫之后,她就每日都要带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根本出不得门。原以为嫁人之后会好些,可是嫁人之后,还不如原来。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总是骂她长了一张天生勾引汉子的脸,连她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回来都要拷问一番,甚至是打骂一顿。从那时起,她就养成了除非不得不出门,否则一概躲在家里的习惯。 秀珠看了一眼对面微笑着听巧儿说一些幼稚童言的陆怀,再透过窗棂看看外面已然全亮起来的天,灰败的心间也像透进了一缕阳光也许选择做陆怀的小妾,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吧。 她这般想着,脸上透出一点点笑容来,但想到陆怀刚刚的最后一句,这一点点笑容就迅速地湮没了。他刚刚说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人伺候的不好,所以都被他遣走了。 她生得不好,又怯懦,在他面前都紧张地连话也说不好,带出去也肯定不体面。这样的她,他为何会看上会不会很快就会对她失去新鲜感和耐心,也将她遣走 秀珠没有底气地抬眸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黏在他身边,笑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巧儿,置于腿上的手更拘谨地攥了起来。 陆怀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也感受到了她时而投来的目光,但不想让她更加紧张,始终没有回看她,也没有同她说话。 他能感受出她的谨小慎微与呆板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像她的容颜与双手一样,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困苦,才会被一点点磋磨了自信,禁锢了灵气,成了现在这般总是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不会强迫她去改变,他相信慢慢下处下来,她的心慢慢安稳了,精气神也就会一点一点回来了。他有这个耐心等她一点点变化,在他的呵护下,重新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光采。 陆怀想象着那一天,听巧儿说话时的笑容就更深了一些。 过了片刻,马车停到了西街市的布铺门前。陆怀下车之后,打量了一眼布铺的门面,觉得还挺像一回事,满意地笑笑,先将巧儿抱了下来,再伸手去扶秀珠。 秀珠正扶着车,准备自己下去,看到陆怀递来的手,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忐忑地将手递进了他的手中。 她的手很凉,陆怀的手则很温暖,被他的大手握住的一刻,从他手心里透过来的温厚热度仿佛透在了她的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轻缩了一下自己的手。 但陆怀没有放开她,就那样拉着她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又握住巧儿的手,带着她们一起跨进了这家匾上提名锦绣之地的店中。 这家店在这一带颇有名气,秀珠只是知道,从来不曾来过,连路过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的。此刻站在布置得颇为典雅大气的厅堂里,看着柜面后方所展示的一匹匹质地精良的布匹,秀珠再看看自己衣裳上的补丁,就忍不住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往陆怀的身后挪了挪。 她再躲,一张明丽如花的娇颜总是躲不过人的视线。堂中右侧,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例行拂拭,听到有客到,脸上立马挂了笑容扬起来,一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秀珠,愣了一下,看到她身上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就又愣了一下。 这般好看却没钱,赶是不赶伙计一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衣着正常的陆怀。 秀珠被伙计看得脸都红了起来,偏过头,更多地往陆怀身后藏了藏。陆怀不是小气之人,可是看到伙计那般明晃晃地看着秀珠,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丝不是滋味,然后便微微升起了一丝愠怒。 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秀珠的手,沉下了面色,正欲开口,便听到高处一道含笑的声音,慢慢靠近了下来。 陆怀抬眸一看,原来是掌柜的从二楼快步走了下来。 “开张即迎贵客,看来今日店中生意要大好了。呵呵呵,不知客官一早前来,是需要些什么”掌柜的是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戴六合一统帽,身着青纬罗直身,一双不大的眼睛看起来精明而热情。 他恭恭敬敬地走到陆怀身边,施了一礼,见陆怀沉默不语,仍是目光不悦地看着那伙计,赶紧给在一边不敢吭声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滚蛋。然后,笑呵呵地给陆怀深揖赔礼“这伙计刚来的,还缺历练,招待不周您别见怪。小人鄙姓周,是这店中的掌柜,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保证让您满意。” 其实周掌柜刚下来时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面容如花的秀珠和她满是旧补丁的衣裳,但他看了一辈子的布帛,注意力马上就被陆怀身着的鸦青色深衣吸引了过去,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件深衣的料子乃是杭州产的上等流水罗。 流水罗水泛云纹,色淡而浅,看着普通,但穿在身上却轻如蝉翼,柔如流水。不是真懂衣裳的人绝不会穿这种料子,不是有身份的人也绝不敢穿,因为平常人根本就没眼力鉴别出来,他若是普通人,穿这身衣服就如锦衣夜行。只有长久浸淫在富贵里的人,才敢穿,也才能穿得这般淡定自如。 掌柜的判断陆怀身份不凡,但也闹不明白他带着两个破衣烂衫的人来是干什么,只盼着他是真来买东西的,赶紧下来迎他。 陆怀见那伙计灰溜溜地退下了,掌柜的也是个周全有礼的人,也不愿因为这点小状况而惹得不快,便消了气,和气地对掌柜道“入夏了,想给内人和孩子做几身合适的衣裳,还请周掌柜让师傅先给量量尺寸。” “好好,量尺寸得一会儿,还请您楼上坐坐,喝口清茶,稍等一会儿。”掌柜心里嘀咕着这两伙人也太不搭了,怎么会是一家子,面上却是一等一的热诚,将陆怀和秀珠巧儿一并让上了二楼雅间里。 陆怀对掌柜这般态度习以为常,秀珠随着他上去,却是感到又新鲜又紧张。奇怪以往在这样大的门脸前多停留片刻,都要被伙计嫌弃地出来赶,今天怎么连掌柜的都对她们这般客气,他就不怕陆怀只看不买,或是买不起么 坐进雅间,秀珠看到一位婆婆进来,笑呵呵地带着巧儿去里屋量尺寸,就担心一会儿有什么变故,让这些笑眯眯的人都突然变了脸。 她有些不安地轻轻拉了拉陆怀的衣袖,陆怀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抬眸看向在一旁作陪的掌柜问“店中有制好的成衣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微妙蔓延 “有,有。”周掌柜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怀会问这个,一般有点身份的人都讲究量体裁衣,而且是让师傅到家里量,像他这般到店来量的很少见,直接要成衣的就更少了。 他心里忽然对陆怀到底能不能买得起有些打鼓,再加上秀珠的反应,就更加起疑。想了想,回答道“有一套松柏绿的衣裳,颜色和您的这身正搭,尺寸应该也适合夫人身量,我去取来给您过过目” “好,劳烦了。如果有适合孩子的,也麻烦取来一套。”陆怀客气道。 “好,您稍等。”周掌柜应了一句,便出去轻声吩咐伙计取来了两套衣裳。 两套衣裳皆用细帛轻轻裹着,周掌柜将其平放到案几上,亲自为陆怀打开其中一套,轻托着慢慢展开,给他过目。 “您瞧瞧,上好的杭州青烟罗,配十拾坊出的绣工,可还入眼”周掌柜恭敬地问,一双精明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怀。 陆怀轻抚了一下比甲上栩栩如生的花朵,笑了一下道“不错。没想到十拾坊小师傅的手艺现在也如此了得了。” 周掌柜听着他的话,心里就是一震。创立十拾坊的十位绣娘,一手绣活儿超凡入圣,从出师那天开始,伺候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如今带的徒弟悉已出师,技艺虽然比不得她们那般出神入化,但也算是炉火纯青了。若不是金银堆里长大的人,见多识广,是万不可能分辨出来的,更不要说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了。 周掌柜不由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看走眼,现在又是这般不着痕迹地试探的陆怀,既确定了他的底细,又不会惹他不快。 陆怀扫了周掌柜一眼,看到他眼里的神色变得信服,才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上一次他被人这般试探时,还是在为前朝武贵妃看管私库的时候,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想到在这儿又被来了这么一手。 陆怀不愿深想往事,也无意为这般小小的试探打扰了心情,便当作不知道掌柜的小伎俩,转过头看向秀珠,微笑着问她“喜欢这一身么喜欢就试一试。” 秀珠一直低着头,以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被陆怀问到了,有些紧张地稍稍抬眸看了看精致光滑的衣裳,就立即将头低了下去,微微地摇了摇。 她不喜欢,倒是让陆怀有些意外,这件衣裳他看着还是觉得不错的。见秀珠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可能是真的不喜欢,陆怀想了想,低语问她“不喜欢这件衣裳的颜色,还是样式” 秀珠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微微地摇了摇头。陆怀见她如此,估量了一下时间,对周掌柜道“还有其他合适的成衣么,若有麻烦都取来看一看。” 周掌柜没想到秀珠穿得破,眼光倒还挺高的,心里不屑,但陆怀在,他面上倒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堆了笑,将衣裳叠好,热情地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取,麻烦您和夫人稍等片刻。” 周掌柜说完,便立即出去取衣裳了。秀珠见他走了,才又快速地悄悄拉了拉陆怀的衣袖。 “嗯”陆怀察觉到她的动作,收回了看着门外的视线,转头看向她。 秀珠看着陆怀,有些激动地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老爷,我们快走吧”她刚才听到掌柜介绍衣裳时的语气,就想立即走了,怕那么做会让陆怀被人瞧不起,才忍到现在。 “为什么”陆怀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变得这般紧张。 秀珠只觉得时间紧迫,不趁掌柜去取衣服走脱,一会儿就不好走了,也顾不得避忌陆怀的心情,压低了声音便对他道“王婶子的儿媳在大户人家里打短工,那家的主人就在这里做衣裳。我听王婶子说过,这里的衣裳最少的也要好几两银子,刚刚看的那一件似乎很好,不知道要贵上多少。 我知道您是希望我穿得体面一些,可是,体面不一定要这么贵的,我们还是换另一家吧您让掌柜的把衣裳都拿来,一会儿若是不买了,他翻起脸来” 秀珠说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的担心陆怀却都明白了,有些笑意忍不住就要从唇角里透出来,但随着更深地理清她的担心,那点好笑的情绪就被心疼取而代之了。 陆怀握住了她因为紧张而紧紧紧紧攥起的小手,温柔而认真地同她解释“我从不喜欢去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不论这件事是大是小。我带你来这里买衣裳,就一定是付得起银子的,而且不会付了这一次银子,就让家里好久都揭不开锅,你不要担心。” 这是真的吗秀珠心里的慌张在陆怀认真而温柔的解释里奇异地平息了下去,但是过往的经历,又让她迟迟不敢确信。她悄悄抬起眸子看向陆怀,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包容疑问的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同他确定“真的不会勉强吗毕竟您才替我们还了那么多银子” 而且你看着并不是豪富之人,离家在外多年,能积攒下些银子一定也不容易,这般花销,会不会太奢侈了 后面的话,秀珠还是没敢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毕竟还不熟悉陆怀,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脾性,万一说出来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弄僵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往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还是有点害怕的。 “不会。”陆怀温声回答,听出她也是为他着想的,心里颇感到有些欣慰,坦然地与她道“若是勉强,我也不会带你来的。一会儿掌柜的将衣裳拿来,你不要怕,只管喜欢哪一件,便试哪一件,余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嗯,好。”秀珠轻轻地应了一声。陆怀的解释让她心下安稳了许多,但她还是决定一会儿就只挑一件,至多两件最平常的衣裳就罢了。 她考虑着这件事,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放在陆怀的手中。他的手那样温暖,让她不知不觉便习以为常地依赖上了。 直到听到周掌柜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秀珠的思绪被打断,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让陆怀握着自己的手,赶在周掌柜进门之前,赶紧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回来。 已经挨得暖暖的手,忽然失去了与对方的贴合,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一丝不适应,又有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 在那份情绪就要在空气中开始发酵时,周掌柜的回来适时阻断了这份延续。 陆怀与秀珠都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掌柜一点也看不出两人之前曾那样缱绻。他让跟来的伙计将另外六套用细帛包裹的衣裳依次放在了几案上,一一展开给陆怀和秀珠过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脱胎换骨 六套衣裳里,有四套是适合秀珠的,两套是适合巧儿的。一一展开,锦绣的柔光晃得秀珠有些眼花。她不懂后拿来的这些衣裳都是什么料子,也不懂哪一种更好,但看刺绣都比最先见的一套多,就觉得还是选第一套好一些。 “喜欢哪一件”陆怀轻声问她。 “还是第一件吧。”秀珠轻轻地道。 周掌柜在一旁听着,心里就哼了一声折腾了这么一趟,结果还是要第一件。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见缝插针地恭维着“我也觉得松柏绿的那一套与老爷今日身上的一套更相配。” 陆怀闻言,微微笑了笑,轻声与秀珠道“我也觉得那一件不错,喜欢就去试试吧。” 秀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了一声“好”。周掌柜生怕她不小心,亲自捧着衣裳送她到里屋,又与屋里的绣婆交代了两句,才退出房间,轻轻带好了门。 陆怀在外间等了一会儿,听到从里屋传来的惊叹声,刚托起来的茶盏就放下了,凝眸看向房门,期待着看到秀珠换装后的样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轻轻地打开。换了衣裳,又在绣婆的极力游说下挽了新发髻的秀珠慢慢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感受到一屋子人的视线都向她集中了过来,就赶紧将头又低下了一分。 陆怀看着判若两人的她,眸光顿时大亮。他情不自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秀珠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她看起来还是那般紧张,但教这精致的新衣一衬,那紧张的模样便都如西子捧心,不损其美而更增其妍了。 陆怀反复地品味了一下这般变化,眸光才又顺着她的身段慢慢地打量了下去。 他从前只觉得她的身材纤细,倒是不曾觉察她的身材虽然纤瘦,却是匀称有致,秾纤合度的。是这身收腰的衣裳,将她婀娜的体态完美地勾勒了出来。 陆怀欣赏再三,才惊叹出来“你可真美。” 秀珠听到这句称赞,却是怕极了。再加上感觉到周掌柜和一旁的两个伙计也在用一种热热的目光看着她,就觉得从前因为美貌而受过的打骂仿佛又近在眼前了。她害怕地摇摇头,低声与陆怀请求道“我,我觉得不好,还是换下来吧。” “换下来做什么,就穿这件,很美”陆怀越看越觉得好,心下起了更多的念头,笑着看向一旁的巧儿道“你也去换上新的衣裳。” 巧儿随着秀珠从屋里出来,看着几案上的新衣裳,一颗心早都跃跃欲试了,此刻终于听到陆怀的许可,腼腆了一下,就选了套淡粉色的衣裳,进屋去换了出来。 她继承了秀珠的美貌,生得本就精致可人,换了娇艳的淡粉色新衣,更显得粉雕玉琢,娇憨可爱。 陆怀打量着换了一番面貌的两人,心下倍感欣慰的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不期而然地升起。 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赚了钱就花在她们的身上,让她们穿美美的衣裳,过好好的日子,这样简单的其乐融融的生活,如果不是婶娘的插手破坏,他应该不会到今时今日才有机会感受到吧。 陆怀心中情绪万千,心头那份简单的快乐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他失去了兴致,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周掌柜问“其余的衣裳与她们身上的是一个尺寸么” 周掌柜一直盯着像换了个人似的秀珠,看得眼都快直了,见陆怀回头,匆忙收回视线,装作才抬头一般,捣蒜般点头“是是,都是一样的裁剪。” 陆怀于是直接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交给了他“都包起来吧,送到我的马车上。余下的钱算做订金,过几日我派人来请师傅上门确定样式。”然后,便牵着秀珠和巧儿的手,有些沉默地带着她们先往楼下走去。 周掌柜一摸一看确定了银票是真的,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衣裳包好送下去。自己满面笑容地跟在陆怀三人身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上了马车。 车内,秀珠坐在陆怀身旁,看着被一件一件递进来的衣裳,再看看格外安静的他,心里就有些慌。她很怕他会像她从前的男人一样,装了场面之后就后悔了,然后就开始打她,犹豫再三,还是劝他道“这太多了,还是少买一点吧。” 陆怀感受到她的不安,从不可自抑的遗憾中抽离出来,轻轻握住了她又攥紧的小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多,你穿着好看。”然后,便又沉默了下去。 他如此这般,让秀珠意识到他的变化可能与眼前的事无关,甚至是与她无关。仔细回想,他这样突然的安静像极了之前吃饭的时候,那一次也是好好的,忽然就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下去。 他这样应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吧 秀珠悄悄地打量着默然安静的陆怀,觉得他和她以前的男人好不一样。她以前的男人若是有了什么烦心事,一定会先暴跳如雷地拿她出气一番,再将整个家都搅得鸡犬不宁才能罢休,像陆怀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默着想心事,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陆怀与那人那么不同,是不是说明,以后在陆怀的身边,她可以不必如在那人身边一样担惊受怕 秀珠在心里悄悄地估量着,感觉衣袖被轻轻地拉了拉,侧目一看,原来是巧儿想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装。 她笑得那样甜,眼里的开心像一片海,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秀珠看她这般开心快乐,心里也跟着高兴。可是陆怀还在一边烦忧,她觉得眼下并不是个表露的好时机,轻轻捏住了巧儿的小手,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巧儿会意地看了看陆怀,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便收敛了情绪和举动,乖乖地坐在秀珠的身边,不笑也不乱动了。 衣裳都装好之后,车夫半天没听到指示,终于探头进来,问陆怀接下来去哪儿。 陆怀被他这一问,才从神思中回过思绪,一抬眸见秀珠和巧儿坐在他旁侧,神情举止都变得小心翼翼,想了想,对她们勾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是不是我吓到你们了” 秀珠和巧儿悄悄地相视一眼,看向他,不约而同地轻轻摇了摇头。 陆怀看着她们,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分的好心情很快又变成了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驱散了剩余的压抑情绪,笑容也随之明朗起来娇妻稚子如今他都有了,安乐平和的生活也会有的,不过是比本可以有的晚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平和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陆怀透过车窗,看向还陪在外面的周掌柜问“这附近可有卖胭脂首饰的铺子” “啊,有的,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不超过三十步,闻就能闻见,宝祥斋,胭脂水粉很有名的,它旁边有家首饰铺子,还算可以。”周掌柜没察觉陆怀的情绪变化,仿佛他问的是自家生意般,荣幸之至地回答。 “好,多谢。”陆怀问完,便吩咐车夫道“先去宝祥斋看看。” 车夫应声起车。秀珠见他又要去买东西,就立即用空着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有些不安地劝他“老爷,我们还是回去吧,工匠可能都到家门外了。” “应该不会。若是真的到了,就让他们稍等一等吧。”陆怀难得想任性一次,看到秀珠又开始紧张起来,安抚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和巧儿道“你们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到些不好处理的事,与你们并不相干。一会儿去了还是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顾忌。” 他这样说,让秀珠和巧儿都稍稍放下了心来。秀珠也因此更加确定,陆怀是与从前的人不一样的,他便是心情不好,也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没来由地散播到旁人的身上。 她这般想着,心下更加安稳,坐在陆怀的旁边,也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陆怀一直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放松,心下宽慰,心情也更好了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宝祥斋的门前。陆怀同之前到“锦绣之地”时一样,先将巧儿抱下来,再扶着秀珠下车。这一次,秀珠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动作却不似之前那般僵硬了,与他牵手时的感觉也自然了许多。 陆怀因为她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而倍感惊讶和欣喜。到得店中,详细询问了适合她的脂粉颜色,选好之后,听到店家所言的效果,又立即出银子让店里的梳化娘子好好地为她梳妆打扮。 秀珠本就天生丽质,不加脂粉都明丽动人。涂上适当的脂粉之后,填补了面色缺少的红润饱满,整个人的状态顿时就不一样了,就像干枯的花朵补满了水分,立时就变得娇艳欲滴起来。 陆怀看着装扮后的秀珠,简直要移不开眼睛。他想过恢复神采的秀珠一定是明艳慑人的,但是真的见到了,还是被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不论气度,单看相貌,前朝贵妃最美时也不及她 梳化娘子也被这番变化惊到了,又羡又妒地让小丫头捧来铜镜给秀珠瞧。 陆怀起身走到她身旁,想与她一起见证她看到这份脱胎换骨的变化时的喜悦,可是铜镜一捧到秀珠面前,却把秀珠吓得立即就要起来将脸上的脂粉洗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会很奇怪 陆怀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梳化娘子也是如此,赶紧让小丫头撤了铜镜,打圆场地安抚“怎么要洗了呢,你上妆之后的样子可是多少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啊快别说笑了,看把你相公都吓到了。” 秀珠一听陆怀,就吓得不敢动了,想到他也看到了自己上妆后的样子,就怕得微微发抖。陆怀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给梳化娘子和巧儿使了个眼色。 梳化娘子立即会意,以教巧儿辨香料为由,将乖乖配合的巧儿带了出去。其余在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乖觉地一并跟着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陆怀和秀珠两个人。陆怀挪了张椅子,挨着秀珠坐了下来。 从秀珠的反应来看,他可以确定她不仅仅是不适应这般变化,还是恐惧。他想不出这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轻轻地执起她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问“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变得更美” “这样出去,会,会被人看。”秀珠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地回答。 这个原因让陆怀哭笑不得,平抑了半晌,才好对她道“你生得这样美,注定是要引人注目的,该早早习惯才是,这般害怕是做什么。” 他理所应当的语气让秀珠惊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您不生气吗,回家不会打我吗” “我打你做什”陆怀笑着说,看到顺着她娇艳的脸庞滚下的泪珠,说到一半的话就生生地截住了,脸上的笑意也结上了一层寒霜。 她过去的男人会因此打她 陆怀现在才明白王张氏何以一提到秀珠原来的男人便那般愤怒地骂他。 那样的废物。真是怎么骂都不嫌多。 陆怀注意到秀珠已怯怯地垂下了眸子,不欲再吓到她,压下心里的气愤,轻轻捧起她的脸,想给她擦眼泪,看到上面的脂粉,却是不敢动手了,只有柔和着声音劝她“莫哭了,我不会打你,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那么做。你上了妆,再哭就成花猫了。” 秀珠害怕自己会变成花猫,可是听到陆怀这样说,心里重重压着的大石就轻了一块。她从未想过可以不用再为自己的相貌担惊受怕,心头隐隐轻松的感觉让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感觉自己又要落下泪来,秀珠赶紧用手轻轻掩住了脸,不想让陆怀看到自己变成花猫的样子。 陆怀笑着去拉她的手,秀珠躲闪了一下,就不躲了,任由他温热的大手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地包裹住。她喜欢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住的感觉,那暖暖的感觉可以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陆怀握着秀珠的小手,看到她对自己的接触变得这般顺服、接纳,在自己的安抚下变得冷静下来,不再那般惶恐无助,心里就被一种很特别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样与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陆怀觉得她平复得差不多了,便道“我让梳化娘子再来看看。” 秀珠一听,立即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犹豫道“不要了,还是还是将脂粉洗了去吧,我不想被人看着。” 陆怀沉默一下,坐了回来“脂粉对你不过是锦上添花,洗去了也一样会有人喜欢看你。”见她有些气馁,陆怀轻轻握紧了她的小手,温柔地与她道“美貌不是你的错误和缺点,不要怕被人看见。” 见她还是神情郁郁,陆怀微笑着想了想,对她道“人皆有爱美之心,看到你这般美貌,难免会青眼相加。你若害怕不喜,我倒有个应对的法子可以教你。” 秀珠闻言,立即眸光亮亮地看向他。陆怀看她这般神情,满足地一笑,问她“假如巧儿做了一件特别不应该的事,你想用眼神制止她,你会怎么看着她” “我要现在做出来吗”秀珠有些犹疑。 “对。” “那我我将这个盒子当做是巧儿吧。”秀珠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脂粉盒子。她可不敢将陆怀当巧儿,那样去看他。 “好。”陆怀笑。 “就,就这样”秀珠暗暗鼓了鼓勇气,将那个脂粉盒子当做巧儿,做了一下那般的神情。 许是她的性情太柔和了,又许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这个神情里竟然一点威慑力也无,有的只是伤心与难过。 陆怀在心中扶额,若盯着她看的男人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只怕会想把心都掏给她看,只求她不要伤心难过,哪里会怯于威慑而不敢再看她呢。看来她这神气是要慢慢养了,不过不妨先养一养底气。 他心里有了打算,对秀珠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以后再有盯着你看,你就这么看他一眼,对方就不敢再看了。” “我不敢”秀珠连连摇头。以前有别人盯着她看时,她便是生气都阻止不了,回家了还要被自己的男人骂不要脸,故作样子勾引别人。她可不敢再去看盯着她的人。 “不要怕,有我在,这个方法一定好用。”陆怀笑笑,拍拍她的小手,便去找来梳化娘子给她补了补妆,然后便带着她和巧儿去了隔壁的首饰铺子。 首饰铺子的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上的六合一统帽逾矩地配着一块硕大的蓝宝石,身上的锦衣云纹亮的晃人眼睛。 他从内堂的门里远远地拱手迎来,两只大拇指上的大扳指让他的手都合不上,开口一笑,一上一下两颗金牙与两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交映生辉。陆怀顿觉不忍直视,偏开了视线轻咳了一下。 老板对陆怀的尴尬却是毫无察觉,上下一打眼确定他是个买得起东西的主顾,就分外热情地走到了他对面的柜台后,指着身后的架子自豪地夸赞道“我这铺子里金银玉翠应有尽有啊,哈哈哈,贵客需要点什么快请看看” 老板的客套话一说完,视线就溜到了躲在陆怀身后的秀珠身上,要不是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金牙舔着比旁的牙稍凉,提醒了他闭上嘴,他的口水就要当着秀珠的面流下来了。 秀珠感受到了他无礼的注视,下意识就更往陆怀的身后藏去。陆怀有意养养她的底气,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示意她回看过去。 有陆怀在身边,那个法子又是他亲自教的,还保证了效果的,此刻又被他这般鼓励着,秀珠犹豫再三,也是实在厌烦了这样的目光骚扰,一咬牙干脆决定试试。 她像方才给陆怀演示过的那般回看一眼,老板的心都要被她看化了,当即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感受到侧里有一道凉飕飕的什么,侧眼一看,看到陆怀微笑凝视他的目光里好像藏着一柄锋利的冷刀,就是心神一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敢有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忙着给他们找好东西的样子。 秀珠没想到陆怀教她的法子真的有用,又惊又喜地轻轻摇了摇他的手。陆怀微笑着看看她,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算做回应和鼓励,心里却在想这般的好骗,往后可真要好好护着才行。 他看了掌柜拿出的首饰,每件首饰从做工上都没得挑,但整体都匠气太浓,没有什么韵味。他勉强挑了几件能入眼的,给秀珠佩戴上,又选了串红豆珊瑚珠给巧儿扎头,就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了。估量时辰也快到巳时了,就付了银子,与秀珠和巧儿乘车往家返去。 返回的路上,陆怀见秀珠在他旁边始终有些如坐针毡,轻轻握住了她总是不知该放哪里好的小手,笑着问她“不习惯” “嗯。”秀珠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小小地说“衣裳太轻了,头上却觉得沉。” 陆怀轻轻地笑了,捏捏她的小手宽慰“习惯就好了。” 秀珠听他这般劝解,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歉疚地觑着他,小心地道歉“老爷对不起,我今天给您丢人了。” “没有。你只是不习惯,以后习惯就好了,不必在意。”陆怀笑笑,看着她的坐姿,忽然想到什么,握住她的一手便轻轻绕到了她的背后,放在了她背后正当中的位置上。 秀珠教他这突然的触碰惊了一下,下意识地一挺身躲开了,忐忑地看向陆怀想要解释什么,却看他正挂着不出所料的笑意看着她。 “您”是在故意逗她吗秀珠看着他,睫毛轻颤。 陆怀笑着收回手,温声与她道“你换了装扮,再含着胸坐与站,看起来就会很奇怪。以后你是家中的女主人,要记住,不论做什么,都要将腰杆挺得直直的才行,若是一时不会,便想想刚才是怎样躲我的手,就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不如撞日 秀珠点点头,却是不敢松懈,始终坐得板板整整的。巧儿在一旁也跟着有样学样,将腰板挺得直直的。陆怀看她们这般认真,为免矫枉过正,也就不再出言了。 又过片刻,马车便转进了回家的巷子。陆怀抬头,就见一队人马从巷子的另一头与他们相向而来,当先的正是王掌柜平日乘坐的马车。他微笑着与秀珠示意“我们回来的正好,工匠们也才到。” 秀珠闻言,抬头看去,只见一车一马之后,跟着约有二三十号衣着一致的汉子。他们走动时安静无声,目不斜视,看着不像是修墙补瓦的匠人,倒像是戏里演的训练有素的甲兵。 “他们都是工匠吗”秀珠看着那一伙人,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多人” “嗯,都是。”秀珠不认得他们,陆怀看他们的行进举止,心里却已有了数。这般沉稳有度,训练有素的工匠队伍,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第二批,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就是唐老板手下那支有名的“淮中匠”。 这批淮中匠人,分工不同,但无一不是训练有素,守口如瓶又手艺精湛之人。他们由唐老板亲自甄选调教,常年只为高官显贵之家服务,乃是唐老板笼络人心、结交权贵的一道利器,如今用到他这座小宅院来,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陆怀在心里笑着摇摇头,忽然又从这里觉出了一分不寻常来。现在不是几年前了,唐老板已早不是昔日那个才来京城闯荡的外地商人,需要紧紧依靠他的力量,一步步在京城站稳脚跟。 如今他可以借助的力量有很多,执意与他合伙,不过是因为相交多年,放心罢了。想要一个更加明确彻底的合作关系,好更加自如地借助他与宫里的联系,多多稳固生意。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谋求生意上的合作,那么他完全不必动用这些人。现在这样做了,是仅仅出于多年相交的情谊之故呢,还是对他另有所图 陆怀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可如今他要报仇,每一个微小的可能他都不能放过。每一种可能的背后,都涉及了太多的变数,特别是关系到唐老板这样背景复杂的人。 陆怀转念之间,已有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感到车停了下来,他看到王掌柜已经下车迎到了车外,立即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思绪和情绪,微笑着掀开了车帘,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相见了一礼。 秀珠隔着窗纱看他,觉得他真的好奇怪,明明前一瞬间还心事重重地静默无言,后一瞬间就突然云开雾散了,笑容和煦得仿佛什么心事都不曾有过一样,而且还不止一次这样。 她奇怪地看着陆怀,看到他回视而来的目光,心里一颤,立即收敛了心中的探究。与巧儿一前一后,经由他的相扶,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见了一礼。 王掌柜见到珠翠华服的秀珠都没认出来是她,看到巧儿觉得眼熟,回看一眼才认出她就是当日被陆怀所救的女子。心中不禁大感惊讶陆怀虽是刑余之人,看女人的眼光却是这般毒辣,竟被他从尘土里发现了这么一颗亮眼的明珠,一番打扮,摇身一变,让他都不敢直视其华了。 当下,王掌柜又立时琢磨起来,陆怀是不是偏好这一口,要不要日后给他送一些妙人儿过来。 转念一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王掌柜又赶紧收起了心里的小算盘,对陆怀一笑,低声道“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陆怀笑笑,随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一个方才骑马而来,身着玄色劲衣,腰佩短刀,做武人打扮的魁梧男子也跟在他们的后方,走了过来。 陆怀觉得此人眼熟,似乎是唐老板身边护卫,以眼神询问王掌柜他的来意。魁梧男子倒不避讳,见陆怀注意到了他,直接踏前几步,对他利落地行了一礼,道“小人墨但九,见过陆大人。小人受唐老板之托,来请大人往写意轩一聚。” 墨但九言行不卑不亢,一张国字脸,端方严肃,举手投足间颇见气度。陆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对他露出个和气的笑容来,微笑着道“墨护卫真是气度不凡。” “呵呵呵,大人所言甚是。墨护卫职责之故,此前未能与大人多有交集,我来为大人介绍一下吧。”王掌柜见陆怀不接茬,笑着接过话头,为陆怀正式介绍墨但九道“墨护卫原是淮中三县总刀头,因中正无私而遭小人构陷,为东家所救之后,感念东家恩情,由此护在东家左右,平日里十分受东家的尊敬和倚重。” 陆怀对中正之士颇为钦佩,闻言颇为敬仰地看向墨但九,抬手与他施了一礼“原来其中还有这一番缘故,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墨但九利落地抱拳还了一礼,看着陆怀的眼神多了一分和气。 王掌柜见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亲近了几分,心里也轻松下来,又带上笑,与陆怀道“今日我派人禀报东家您有意相聚,东家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便在写意轩洛神湖备下画舫小席,并特请墨护卫前来相迎,还望大人赏光一去。” 王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周到而体面,陆怀笑笑,看了一眼墨但九,也不推辞,坦然道“唐老板所言甚是,左右无事,的确择日不如撞日。待我与内人交代几句家里事,便随墨护卫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干干净净 “好好,您请。”王掌柜赶紧做了个相让的手势。 陆怀微微颔首,便向秀珠走去。秀珠不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已去开了门,掩身在门板之后。见陆怀向她走来,才稍稍探身,站在大门边等他。 陆怀走到她与巧儿身前,先对巧儿道“去看看你王婆婆是否在家,若是在家,便以我的名义请她过来。” 待巧儿去后,陆怀才又对秀珠道“友人约我小聚,我要出一趟城了。明后两日我都不能过来,我会让酒楼按时送餐,你莫要再起火了,再伤了手。王掌柜是我信任的人,凡事若有需要,可与他商量,他会尽力相帮。” 秀珠听陆怀这就要走,顿时不安起来,无措地捉住了他的衣袖“这就要走吗一定一定要现在就走吗”那么多匠人,都是男子。她自己在家,万一有人心怀不轨,她该怎么办,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开,她又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我怕”秀珠不想陆怀这就离开,可是又觉得自己留不下他,左右为难,湿了眼眶,却是不敢开口求他。 她的话都写在眼睛里,陆怀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的,他已然想到了,正要与她说来,就听到两道有力的脚步声走近了过来。抬眸一看,正是王张氏被巧儿请了过来。 陆怀轻轻握住了秀珠的手,温和地安抚她道“莫要怕,会有人陪着你的。” 秀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王张氏,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悄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王张氏做惯了小老百姓,看到带刀的墨但九,心里就没来由地打怵。再看到前面一群乌压压的人,却是连个喘气声都听不到,心下就更加没底了。 她挪着小碎步走到阶前,看了一看陆怀。陆怀还是初遇时那般笑容和气,她看着,却是再不敢将他的和气当成是好拿捏了。 王张氏将面上堆上了笑,与陆怀福了一礼,见他示意,才敢步上台阶。却是不敢靠前,与他隔着两步远,笑笑地站在那里。 “看到王婶子来了,我才能放心离开了。”陆怀笑了笑,牵着秀珠的手,走到了王张氏的面前,客气地请求道“这两日我都不能回来,秀珠在家也没个说话的人,平素就只与婶子亲近,还要麻烦婶子无事的时候多来陪陪她。” 王张氏一听陆怀这么说,仔细往秀珠面上瞧了瞧,才确定眼前这个贵夫人打扮的女子就是秀珠。方才她只觉得眼前之人锦衣华服,明艳动人,多半是陆怀的原配夫人,都没敢抬眼看她的脸,此刻瞧出是秀珠,看她这一身穿戴打扮,却是有些不敢认了。 但她盼着这一天好久了,顿时反应过来秀珠这是苦日子熬出了头,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了。她赶紧热络地笑起来,拉住了秀珠的手,亲热地应承道“那是那是,我肯定来我一天到晚也没事,就哄哄我那小孙子,带过来哄,一样的,与巧儿还是个伴儿。” 王张氏这般说着,感觉与陆怀的关系都亲近了起来,往下扫一扫那带刀的墨但九,和一众匠人,都觉得心里的怯意少了大半。她立时又笑呵呵地与陆怀恭维道“呵呵呵,我早说过您不像是个跑腿办杂事的人,手下管着这么多人,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嘿嘿。” “那是来修宅子的工匠们,近日里白天都会来。”他简单解释一句,也不再多言,对秀珠又嘱咐一句“我会让他们先布置东厢,布置好了,你就先搬进去住,不必等我。”言罢,便将她的手放到了她与王张氏相握的另一只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了一句“我走了”。 秀珠不想让他走,可是他都安排得这般仔细周全了,又是去意已定,她也不敢再挽留。只能目光热切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可要早些回来。 陆怀步下台阶,感应到她追随的视线,回看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才向王掌柜与墨但九走去。 墨但九看他走过来,与他交换了一下目光,见他示意可以了,便微一颔首,往自己的马匹走去。陆怀看他上了马,走到王掌柜身边,对他微笑道“此去路远,王掌柜送送我吧。” 王掌柜立即反应过来陆怀是有话要暗中嘱咐他,立即笑着道“好,我送送大人。” 陆怀随即与王掌柜坐进了马车,又与秀珠招了招手,才命车夫起车。车轮缓缓动起来时,墨但九也御马跟在了旁侧。 陆怀仿佛没有注意到车外的墨但九一般,有些感慨地与王掌柜道“再过三日,我便不再是内庭中人了。可以与王掌柜一样,是个生活在烟火人间的布衣百姓了。” 王掌柜听到陆怀说出这番话,感觉到他的话里竟是充满了对寻常百姓生活的向往,心下有些诧异,一时揣测不出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意。便没有搭话,只是面带笑容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陆怀说到这里,微微地叹出气来,却是让王掌柜心下大震。 他长期与宫内的宦官打交道,深知净身一事乃是他们心中的大忌,是万万不可说的。可是陆怀现在说的,不是这事,又是什么他面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更不敢搭话了,听着陆怀继续往下说,心都微微提了起来。 陆怀静默了一阵,抬眼看了王掌柜一眼,看到他面色里的不安,笑了一下,将方才的沉郁之情一扫而空,挂上笑容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我其实是想与老哥商量一件事。” 王掌柜本来就胖,让陆怀这一折腾,身上都冒了层冷汗,他悄悄翻出手绢擦了擦额头,迭声与陆怀道“不敢当不敢当,什么事您但说无妨,小人我一定做到。” “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些前尘往事都太遥远了,我做了世俗人,便想把它们都忘了。老哥若是能体谅我,不知是否也能与我一同忘记,不再提起。” 王掌柜将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陆怀的意思,陆怀是想让他为他保密身份,不要让秀珠等一干人知晓。这倒的确不难,他把心安回了肚子里,立即斩钉截铁地道“那是自然,您从前的事,我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甚好。”陆怀满意地笑,“老哥这般善解人意,我想那几个派到我府上的人,也一定可以和您一样,都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吧。” 陆怀这最后一句,可是能理解出好几个意思来。王掌柜顿感自己的大意,才松下来的心,登时就勒到了嗓眼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唐兄正延 难道陆怀发现了那几个人有问题这是在旁敲侧击地让他转告那几个人,让他们以后到了府上就安分守己,不要有异心应该不能吧,陆怀和他们才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呢 王掌柜一转念间也是无数想法从心头漫过,最后还是选了个最打马虎眼的,就只当陆怀是在说让那六个人忘了他宦官的身份,一脸诚心诚意地看着陆怀道“一定一定,您想让他们忘了什么,他们就绝对想不起来,这您放心” “好,多谢老哥。”陆怀满意地笑笑,又道“过往的身份既已都抹去了,你我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吧。我称您一声老哥,您叫我一声老弟,您看如何” 王掌柜见陆怀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想来是并不曾怀疑过那六个人,心中暗道自己真是异想天开,陆怀怎么可能会发现那六个人有问题,口上惶恐地连连推辞道“这呵呵,这我哪里敢当” 他见陆怀执意如此,作势拿手绢抹了抹额上的汗,目光则飞出了窗外,希望墨但九给他一点指示。 见墨但九连看都不往他这边看,王掌柜想应该应下也无妨,东家应该不会怪罪他,便收回了目光和手绢,受宠若惊地对陆怀道“呵呵呵,这再多推辞就坏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了。那好吧,愚兄虚长几岁,便厚颜称你一声贤弟了。呵呵呵,陆贤弟。” 陆怀应允地点头“王老哥。” “呵呵”两个人相视一笑,看似都在为这更亲近一层的关系而高兴不已,实际上却是各有各的心事。 陆怀见车拐出了巷口,便收起了笑容,对王掌柜道“宅院的事还要劳烦老哥多费心了。我三日后出宫,会住到东厢,下人可以在当日进府,所以这几日,东厢和下人房的布置,还要麻烦师傅们多抓紧一些。” “好好,这没问题。我回去之后同工匠们交代一声,三日之内,保证将这两处安置妥当,老弟请放心”王掌柜刚认了陆怀做老弟,哪怕心里认定这是虚的,也不禁有些飘飘然,眉飞色舞地应下了他的嘱托。 “那我就先谢谢老哥了。”陆怀与王掌柜拱了拱手,吩咐车夫停下了马车,对他道“已出了巷子,再送便真的远了,老哥便在此处返回吧。内人与孩子,这几日也要请老哥多多照应了。” “哦,好好,没问题。”王掌柜注意到陆怀对秀珠和巧儿的用词,微微愣了一下,也与他拱了拱手道“那我便在此处下车了。老弟一路顺利。” “好。” 待陆怀应声,王掌柜便下了马车。陆怀目送他返回巷中,才吩咐车夫起车。沉默严肃的墨但九没有再随行在车旁,与陆怀打了招呼,到前头引路了。 他轻装简行,骏马威武,一勒缰绳,便蹄声哒哒地驰到了前方。陆怀坐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从窗纱徐徐透进的微风,一点一点吹淡了他脸上的笑容。 方才他有意试探王掌柜,王掌柜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有所迟疑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那六个要到他府中来的人,一定还带着另外的目的;他们这些目的不在于做下人的下人,也必定不是简单的人。 他们到底是谁,受命于谁,进府有什么目的,他都暂且不得而知或不能确定。但有两点,他已可以确信第一,唐老板此番对他如此用心,绝非念及多年情谊,而是对他另有所图;第二,他一会儿一定可以从唐老板那里得到一部分答案。 至于那个沉默寡言,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墨但九是否能帮到他,就要看唐老板到时候会给他什么答案了。 自古以来,商人所图不过一个“利”字,除了“利”之外,他还真是想不出唐老板还想要什么,又想怎样通过他去获得那样东西。一会儿,他大约会长长见识了。 陆怀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行人与街景,如春风抚过的笑容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脸上。 写意轩建在城郊西北,一十八栋竹屋木楼错落于玄天山脚下,半抱山下洛神湖,占尽山水妙处,人间佳境。陆怀与墨但九出得城外,沿小官道行车约一刻钟,便来到了写意轩的地界。 依依芳草间,宽敞的青石路直通各处。陆怀有墨但九引路在前,坐在车中,一路通行无阻,直至行到洛神湖边的一处码头。 时值六月,最盛的花期已过,湖边只有垂柳如烟,野花点点,轻柔款款地舞动着曼妙的枝条茎叶,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陆怀嗅着清新的芳草气息,随墨但九沿着一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徐徐行至码头尽处早已等候在碧波之上的画舫。 画舫绿瓦红柱,做工精巧富丽,唯各道立柱之间所挂的帷幔,看起来有些厚重,似乎不太适合眼下的时节。放眼望去,湖中并无其他画舫往来,挂如此厚重的帷幔,也不能是为了防止他人窥见或偏听。那么以唐老板这般于细致处极为考究的人,为何会这样做呢 陆怀正思考,便见宽袍广袖的唐老板挑开了帷幔,从画舫中迎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象牙白色衣袍,身材修长,发黑如墨,肤色皓白,一双桃花眼,眼波转动之间,便有风流无限。月色发带随风飘展,立于画舫舷畔,便如飘飘谪仙立于山水天地间,端得衬得起写意二字的风流韵味。 陆怀不出所料地看到他风采更胜从前,笑容满面地与他深深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唐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贤弟,快请快请。”唐正延勾唇一笑,热情地与陆怀回了一礼,便热切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扶着走到了画舫之上。 一进入画舫之中,陆怀才发现原来那帷幔别有洞天。从外面看去,那帷幔好似锦绣厚重,密不透风,然则从内里向外看去,帷幔却似轻飘飘一道细纱帘,全然不曾阻隔外面的湖光山色。 “原来是这般精巧,我就想唐兄万不会以厚重锦绣配此间山水时节。”陆怀笑着与唐正延谦让着分坐一桌两侧,画舫也随之缓缓行进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要得到你。 “真是知我者陆贤弟是也。哈哈。”唐正延一笑,靠进了圈椅中,象牙白的衣袖顺着扶手缓缓垂下,意态闲适雍容。 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陆怀道“薄酒小菜,简单一聚,可合贤弟心意” 陆怀满意地看着小圆桌上的一壶清酒,几盘小菜,微笑着点头道“甚合我意。”他便是喜欢如此简单。 他们相交已久,久未见面也不觉生疏。叙旧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近况。 听到陆怀说出宫后只想劈一处简单的地方,奉养娘亲,度过余生,唐正延便无法同意。他知道陆怀心性淡泊,但是以陆怀的才能见识,在宫中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若真要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就真是太可惜了。 他已投靠了当朝重臣程阁老,若是能将陆怀也拉到他这一派的阵营中,他们联手,必能让这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大增。日后程阁老一派压下苏党一派,独匡朝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到时他们作为肱骨之臣,在这京城之中岂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 放着这般锦绣富贵不要,却要过什么庸碌生活。唐正延相信,陆怀是个聪明人,只要听他一劝,便能明白从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唐正延轻执酒壶,缓缓地为陆怀倒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天然含笑的桃花眼凝着陆怀,缓缓地道“陆贤弟,有一句话我要说,你听了可莫要生气。” “唐兄但说无妨。”陆怀微笑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 唐正延看到他这双深沉的双眼,便更觉惺惺相惜这般沉稳难得之人,他一定要得到。 他叹息地摇摇头,用心良苦地对陆怀道“人当与高朋为邻,你这样见多识广、来日大有可为之人更当如此。我为你选的住处,左右四邻若非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士绅,你缘何不肯入住是我安排得哪里不够周全,还是你不愿领我的情 “唐兄言重了。”陆怀垂眸静默良久,才轻轻挂起一个微笑,对唐正延道“唐兄的安排周全妥当,只是小弟无意多争富贵,出得宫门之后,只想过些最普通的平静日子,故此才不曾在你物色的宅院里安顿下来。” 唐正延闻言,心头一惊。他知道陆怀心思通透,但他投靠程阁老也就是不久前之事,陆怀这话说得,难道他去看宅子时就洞悉了他的心思 唐正延在心中飞快地思量了一番,便立即打定了主意若陆怀真是这般见微知著,心思通达,那就更要将他收归己用才行。 他轻轻勾唇,绝艳的姿容与陆怀的温柔儒雅相得益彰,叹然道“陆贤弟啊,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平静日子除非身死,否则便不可能有安宁可得。每日或为口食奔走,或为大富贵奔走,都是奔波碌碌,结果如何,端看个人如何选择。” 见陆怀微笑不语,唐正延又再接再厉道“便说你我现在所处之地,若非我每日尽心奔走,得与权贵结交,如此风水宝地岂能为我所用。你我又岂能如现在一般安然闲适,尽享此间曼妙的湖光山色。” 陆怀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唐正延对他的图谋。唐正延的话表明他如今已依傍上了朝中权臣,既是如此,他对唐正延在稳固生意上的用处就彻底变得可有可无了,那么他唯一还算特殊的地方,就只有内官的身份了。 他应该是想利用他内官的身份,来为背后的靠山信息吧。可是他并不想趟朝臣争斗的浑水。朝臣相争,党同伐异,个中凶险,变幻莫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亦非机关算尽就能避免,他从未参与其中,自问并无自信能够如鱼得水,全身而退。 唐正延想要的,他决计是给不了了,他要让他明白,也必须要让他明白,决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欲擒故纵,给他留下再劝他的想法。如此,对谁都好。 陆怀沉吟片刻,轻握酒杯,对唐正延道“小弟知道兄长每日的辛苦,其实小弟今日也有一事,想与兄长商量。” 唐正延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开窍了,心头一喜道“贤弟请讲” “小弟不日就将离宫,日后能为兄长所做的十分有限。小弟自觉不该平白再受兄长的恩惠,所以我们以后便只作兄弟,不谈生意了吧。”说罢,陆怀便对唐正延举起了酒杯。 陆怀负责兵仗局采买之事,在唐正延初来京城之时开始照顾他的生意,后来又为他牵线结识了不少他处负责采买的人员,帮他在京城一点点打开了局面,一步一步站稳了脚跟。 唐正延始终感念他的相助,年年赠他获利的十分之一算做报答,可陆怀接受的,年年不过零星数额。他无奈之下,只有将这些钱都算做陆怀的本金,一并投入接下来的生意之中,他一直期待着陆怀有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接受他的这份感激和心意。 可是现在陆怀在同他说什么他的心意他嫌多,还再也不想与他有合作了 屁话。唐正延盯着陆怀,天然含笑的桃花眼里染了一分不悦的阴霾,让他俊美无匹的面容变得妖冶得有些骇人,“老弟,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那一份在哥哥眼里实在不算多,你完全不必为了那点小钱做得这般决然” 陆怀微笑着摇摇头,举杯敬了一敬唐正延,对他道“唐兄应该明白小弟真正的意思。”说罢,他便举杯饮酒。 唐正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从椅子里起身,伸手阻拦,在陆怀饮下一半之时,点住了他的酒杯,激动地道“老弟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朝中风云变幻,正是弄潮而起的好时机,以你的眼光、人脉交游,只要你愿意,滔天富贵便是唾手可得为兄想给你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错过了,以后便难再遇到了” “小弟心意已决。”陆怀微笑着拨开他的手,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唐正延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将酒饮尽,风流无双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他真正的劝辞还未说出口,陆怀那边竟然就给他一锤定音了 呵多少生意是靠他的机巧才思、过人口才才得以谈成的,陆怀三言两语一杯酒,竟然就彻底的封住了他的口 “呵呵,哈哈”唐正延气极反笑,大咧咧往椅子里一坐,也不管什么身份局势了,如黄口稚子般耍赖道“酒随你喝。反正我的打算你也知道了,你喝多少,我的心意也不会变。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就言语一声,今日的酒就当没发生过。那些钱,你也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陆怀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孩子似的无赖模样了,可是和以往一样,面对他如此举动,他除了无奈地笑,都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 陆怀摇头默笑片刻,也有心想劝唐正延一句远离官场是非,余光感到画舫经过的二层木楼上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多看了一眼,要说的话便停在了嘴边。 楼阁之上的四人之中,最靠左的一个,那身形,那笑意是陆仲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约定门生 唐正延正气恼,见陆怀似要开口,满心踌躇地等他说话,好能与他激辩一番。见他忽然欲言又止,移开目光看向斜侧延伸小洲上所建的木楼,奇怪有什么可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如此分心,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一眼便见到了二层楼阁上的礼部侍郎黄玉国等人。 等了半天不见陆怀回神,唐正延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是投个约定门生,有何奇怪。” “约定门生。”陆怀无意识地重复,楼上最左的人起身敬酒,他看得更真切了几分,立即确定了那人就是陆仲德置于袖中的手便是渐渐地攥了起来。 在陆仲德的左手边,有一位年轻人也随着他起身,一起将酒敬向了上首一人。年轻人清俊的眉目之间颇有陆仲德的风采,看年龄,难道是他的儿子 今上体恤偏远之地的学子冬日赴考的艰辛,特将会试时间改到了八月,今年便是变更后的第一科。若是让陆仲德在开考之前给儿子投成了约定门生,提前拜入了侍郎的门下,日后关系坐实,师生既如父子,他要对付陆仲德,给自己报仇,就等于要一并对付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恩师。 年轻稚子初入仕途,倒是不足为虑。可礼部侍郎长期主持科考,门下桃李满天,单是他门下这一支单独的势力就足够错综复杂了,再加上结党形成的党羽,他对付侍郎一人,几乎是等于要和半个朝廷相斗了。这比对付陆仲德和几个昔年一起害他的人,难度可是多出太多了。 看来要想个法子,让这约定门生缔结不成才行。 陆怀收回视线,一时想不到妙招。看到正盯着他看的唐正延,想起他方才所言,心中就不免有所动摇。 假若他无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投入侍郎门下,那么朝堂这趟浑水,他只怕是不趟不行了。 可是他刚刚才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唐正延,这么快就有所动摇,岂不是让他笑话。若是拖延一些日子再反悔,那也是面上无光之举,而是到时就变成了是他主动在先,日后就难免会处处受到牵制。 还要再想个法子,让唐正延再主动一次才行。陆怀垂眸,心中一思量,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自斟了一杯酒,饮下道“我不是在想什么约定门生,只是觉得上面的人有些眼熟。” “哪个黄侍郎”黄玉国是他对头一派的人,陆怀应该不会与之相熟吧。 “不,我不认得黄侍郎。是觉得另外的人”陆怀见勾起了唐正延的注意,便欲言又止地结束了“罢了罢了,应该是我看错了。二叔昨日才与我见面,今日该在外地联络生意才对,怎么会在此间,他不会对我有虚言的。” “二叔”唐正延从未听陆怀说过家人,忽然听他提起,不免又好奇地看了看上面的人。 “嗯。昨日便是我二叔来京告诉我,再过些日子我娘就会过来了。”陆怀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饮下,看起来颇有些感慨愁思“这些年我不在娘亲身边,也多亏了二叔一家帮忙照应。想一想,有叔婶这样的亲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唐正延闻言反应过来什么,诧异地看向陆怀“你没有其他兄弟在老家照拂娘亲吗” “并无。”陆怀摇头。 “那你”这个突然的消息让唐正延措手不及,一时无心去想旁事。 进宫做宦官的,要么是家里穷苦,不得已出此下策;要么就是生养的孩子多,有心送一两个进宫去,指望着出息人了能着照拂家里。陆怀家的情况,似乎与这两种都不符合。 但他知道进宫背后的情由与净身的过程一样,都是宦官心中最隐秘的事,自觉好奇太多,有所失言,赶紧开口挽回道“那你娘亲来京见到你,一定会极为惊喜的。” “呵呵。”陆怀苦笑着将杯中余酒饮尽,缓缓地道“唐兄不必为我忌讳。我将你视作兄弟,这里也无旁人,个中原因与你说一说也无妨。心里压了太久,除了你,我也没有旁人可说了。” 见唐正延正色聆听,陆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握青瓷小杯,看着杯沿儿上的柔光缓缓地道“我先天便有不足,婶娘曾为我请来名师捏按调养,最终也是回天乏术。宫里于寻常男子是地狱,于我却是个方便之地,不必经年累月地忍受周遭的异样眼光。” 同是男人,唐正延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听闻陆怀先天便不能人道,大觉太过残忍,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觉得多余,什么都不说,又好像也不太对劲。 “嗯”他犹疑着,少有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怀看他这般神情,却是洒脱地笑了笑,又饮下杯中之酒,双眸半合,仿佛有了一分醉意地道“我在宫里多年,不幸的人见的多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只是觉得愧对祖宗和娘亲。特别是我娘,这么多年都没能在她身边尽孝” 唐正延看到陆怀低落下去的神情,赶紧温言安慰道“贤弟你与娘亲马上就能团圆了,可千万不要太过伤怀了。” 陆怀合上了眼睛,像是在竭力从愁绪苦思中抽离出来。唐正延看着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徒自心焦。 半晌,陆怀觉得差不多了,才睁开双眼,将酒杯松开,放到了桌上,摇了摇头,抱歉地看向唐正延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哎呀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我才对不住你,都不知该如何劝你。”唐正延从未见过陆怀如此难过不能自持,心里也跟着难受。 陆怀像是失去了精气神般,木然看了看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轻叹一声道“我感觉有些醉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待我出宫后,我们再定个时间,好好聚一次。” 唐正延劝陆怀参投自己的阵营不利,现在又见陆怀被勾出了伤心愁思,也觉得今日先到此为止再好不过,便道了声好,吩咐画舫开回了原来停泊的码头。然后,亲自扶着陆怀走下画舫,上了马车,又仔细叮嘱了车夫,才目送他乘车慢慢离去。 青石路边,墨但九跟在唐正延身后,看到陆怀的车马远去,才开口道“唐兄,此人似乎真的无意共图大业,之前来时,他还要王掌柜忘了他过去的身份,改口与他兄弟相称。依我之见,与你相交的内官那般多,也不必强求他一人。” “不不。”唐正延摆手道“我与众多内官结交多年,对他们的秉性、眼光、交游能力一清二楚,想助程阁老独霸朝纲,其他人全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此人一半。” 他又看了一样陆怀离开的方向,见再也见不到他,才移步走向一条小径,往东南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墨但九继续道“你莫要看这个陆怀外表温厚纯良,他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了,你千万不要也被蒙蔽了。他心中的城府计谋不下于我,不,应该是远超过我。我觉得他若在朝堂上打滚十年,甚至可与现在的程阁老一较高下。” “唐兄言之过甚了吧。”程阁老的城府,千万人难窥一二。墨但九回忆自认识陆怀以来的点点滴滴,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特别,或是像那般有心计城府的样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一定要信我,不要小觑了他。”唐正延走在小径上,琢磨着用怎样的办法才能再说服陆怀,心情就像踩在脚下的鹅卵石一样,高低不平。 忽然,他眼中现出一抹亮色,整个人的神采都随之飞扬了起来,立即停步转头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他刚才说婶娘给他请来师父捏按调养,是不是捏按那里,可不对啊,那里怎么能随便去捏呢而且他娘就他这一个孩子,怎么会舍得送他进宫,那宫里可是会吃人的啊他娘妇道人家不知道,他二叔不知道,他族中的长辈还能一点不知道还能任由陆怀被送离娘亲,终身不得相见” 墨但九面如铁板一般,没有表情地看着唐正延。他刚才又没在画舫里,一直站在船头的上风处吹风,耳朵再好使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大有蹊跷,大有蹊跷啊”唐正延也不在乎墨但九毫无反应,他已经觉出了不对,顺着思路想下去,又觉得震惊,又觉得兴奋。若那阁楼上的人是陆怀叔父,或者他叔父现在颇有财势,而事实又是他所想的那般大有蹊跷,那么他就有机会将陆怀拖到自己的阵营里了 哈哈哈哈唐正延心头大快,转念又觉得此事能成,是建立在陆怀的血泪悲哀之上,自己不该如此开心,又立即收敛了情绪,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你快帮我去管事的登记册上查查,今日寂寞阁上的客人都是谁,与陆怀有什么关系。查到后速速告知我,我到时另有要事需要你撒出一张大网去查。” 查探消息是墨但九的老本行,一天不做都难受。听到唐正延吩咐,墨但九立即利落地一拱手,到了声好,吹了口哨唤来坐骑,绝尘而去。 唐正延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靠谱,大感自己有机会一扫之前的挫败,看向陆怀离去的方向,踌躇满志地道“陆贤弟啊陆贤弟,等我将真相摆到你的眼前,你自然就会乖乖同我合作啦呵呵” 此时的陆怀,已乘车出了写意轩的地界,车中的他,双目清明,面色深沉。 他看着窗外正好的天色,幽幽地想,以唐正延心思之敏锐,此刻怎么也该觉察出他话中的不对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车夫路平 以唐正延对一击即中的喜好,发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定会先撒出大网,查探证实是否属实。等到再约他谈合作的时候,就一定已是查探清楚,足够说服他了。 陆怀垂眸思量了一下,当年的真相大致可以分为宫内和宫外两条线查探,这一点他能想到,唐正延也肯定能想到。唐正延在宫中的人脉不及他广,查探不便,为了不惊动他,应当不会先从宫中这条线入手。 如果是从宫外这一条线入手,又大致可以从两个方向去查,一个方向是人证,另一个方向就是物证。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查人一定比找物更容易,唐正延应该会按照他希望的,从当年可能涉及到的人开始查起。 唐正延是淮中人士,起家于维扬应天二府,在京城打开局面之后,也没有松懈在江南的经营。如今在江南的财势范围颇大,加上手下有墨但九这样的内行人,从何处着手、到哪里查探,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难处是,时间过得太过久远了。昔年登名在册的村长和德望老人,不知如今是否依然健在,那个来给他捏按的师傅和其他知情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若是昔年的这些人都不再世,那么毁他宗伟一事于人证上便是死无对证了。 真不知陆仲德会不会做的那么绝,将他能控制的知情人都除掉。 陆怀现在再想去陆仲德此人,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他是好。昔年他心中那个重情重义、和蔼厚道的叔父,如今已灰飞烟灭,真正存在的陆仲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当年为何要与陆钱氏一起害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还是他唯一的亲侄子,害了他对他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陆怀不解,心中一时茫然与悲愤交织。骤然合眸,平抑良久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 他实在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反正一切真相终会揭开,到时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陆仲德夫妇如此加害于他 陆怀攥紧了拳,又慢慢松开,反复几次,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现在最期待的事,便是当年他被带离老家之后,那些人就被陆仲德用钱收买或是打发走了。这样,唐正延就能有机会找到他们,只要能找到他们,哪怕只是找到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于他还原真相和日后对付陆仲德都是大大有利的。 不过到底能不能找到,还要等上一等才能知道了。相信以唐正延的本事,也不会让他等上太久。 现在,他不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件事上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想办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拜入侍郎门下,防止陆仲德的势力阔大,增加他复仇的难度。 只是该怎么阻止呢这不是个好解决的事,如果处理的手法不得当,弄不好就会打草惊蛇,留下后患,引来麻烦。 此事当从长计议。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过斜侧的软垫,慢慢地向后靠了进去,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盯着车窗上的某个点,细细地思量起了这件事来。 此刻的他,看上去什么表情也没有,眼波平静得就像一汪静止的水,好像放空了思绪在发呆一样。他思考得太过深入,没有注意到车夫慢慢将车停了下来,直到车夫轻唤了他几声,才渐渐回过神来。 “怎么了”陆怀凝着车夫的方向,轻轻地问,醇厚的声音里有一分似有若无的醉意。 “是这样的,爷。这有家酒坊,他们家祖传一种醒酒药丸,好用不贵。我看您刚才上车的时候似乎不太舒服,不知道您需不需要,若是需要,我去给您买点。” 陆怀闻言,唇角微微叠了些笑纹。他想起了这个车夫昨日在发现车驾被人盯上时,是如何慌而不乱,处事有方的,事后又是如何守口如瓶,不曾多问半句。 这样的人,该留在身边重用。 陆怀拿着软垫,慢慢挪到了车门处,轻靠在软垫上,慢慢挑开了车帘,微微含笑的双眸中染着一丝醉意,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夫恭敬地回答道“回爷的话,小人姓路,单名一个平字。” “耳刀旁的陆吗”陆怀笑问。 “不是,是马路的路。”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微微笑起来,一侧的面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让他老实质朴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生动。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以前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呢”陆怀微笑着问,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和蔼。 路平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见陆怀问了,觉得他是老主顾,看着也面善,就对他一五一十的说了“我是京畿西南方路家庄人,以前我我是杀羊的。” 路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上多了几分纠结“我爹就是杀羊的,所以我也是。可是我下不去手,从小我爹让我杀,我看着它们的眼神就下不去手。接过铺子硬熬了几年之后,我弟一长大,我就把铺子全转给他了,自己来京城里谋营生,找了赶车这个活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有些关系 陆怀闻言,倦意袭来般微微垂下了眼帘,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厚,掌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往里却是盖满了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像是经年操刀之人。 他笑了笑,与路平道“路平是个好名字,架起车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活计适合你。” “呵呵,我也是这么觉得。”路平憨厚地笑,看到陆怀面有倦意,又赶紧收了笑容问他“我看您还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去买点药丸吗” “不用。”陆怀笑着摇了摇头“是药三分毒,我与你聊几句就好了,不用去。”他又上下打量了路平一眼,对他道“说起来,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可娶妻生子了” “还没。”路平摇摇头,听陆怀说不需买药,才在车辕上坐实了,见他说想聊天,觉得自己的事也没啥秘密的,便当是陪他解解闷,与他往深了说了些“其实我本来定亲了,但我爹走得急,女方还没过门,不想等我三年。我的心不在铺子上,也怕日后离了铺子钻不到好营生,累她受苦,就请长辈做主,和她解除婚约了。” “缘分不到,也无需挂怀。”陆怀安慰一句,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他性情颇为厚重,应当是个可靠之人,便继续探问道“你的路认得这么熟,来京的日子想必也不短了,可有遇到心动的姑娘,想要成家的” 路平闻言,微赧地连连摇头“我这活计现在只能让自己吃饱饭,不敢想成家。”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另外找个出路” “也想过,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门路,京城里人又多,什么活都有人抢着干,再找也是不能找到更好的了。”路平垂低了眸子,紧了紧手中的马鞭,声音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坚定“我想着既然赶上了赶车这个活计,不如就先把这个活计里的门道都摸清了,再去想更好的出路。要不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兴许最后什么都做不好。” “而且,赶车这件事,其实里面的学问也挺多的。”路平说着,抬眸看向陆怀,颊边又现出了那个浅浅的梨涡,映得他老实的面孔上多了几分亮眼的光采“您别看赶车好像就是马鞭一抬,吆喝一声。其实不是这样的,什么天气,什么路途,车要怎么走,行路的时候马儿的情况怎么样,该怎么应对,都是大有学问的。要将这些都摸清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你觉得你摸索得怎么样了”陆怀笑着插了一句。 “我肯定是比不过赶了十几年车的老师傅了,”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但我自己估摸,应该也算很熟练了。” “嗯。”陆怀看着憨笑着的路平,心下渐渐敲定了主意。 他心中最理想的车夫人选,便是要脚踏实地,兢兢业业,谨言慎行,敦厚可靠又头脑灵活。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放心依靠和信任。目前来看,路平于他设想的种种都非常符合,当是车夫一职的不二人选。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对路平道“你与东家可有契约协议,约定了做工时间的长短么” “约定了。先做两年白工,两年之后再看主顾多少定工钱。”路平有些开心地补充“我再有两个月就可以领工钱了。” 陆怀看着他眼里的满足,微笑着问“你估计可以领多少” “大约一个月能有一二钱银子。” “嗯。”陆怀沉吟了一下,又问他“若你毁约,代价是什么” 路平听到陆怀问这个,隐约觉得陆怀问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他也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要赔东家五两银子。” “嗯。”陆怀点点头,对他道“聊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送我到老地方吧。” “哦,是”路平见他不想聊了,也就把心里的不确定给压了下去,赶紧恢复了驾车的坐姿,扬起了马鞭。 到了平常分手的地方后,陆怀从车上下来,没有让路平先走,而是问他“若我给你出毁约的赔偿,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一名车夫我日后给你的工钱,只会比你现在的东家给得多,不会比他少。” 路平被陆怀的话给弄得愣住了。他刚才其实也想过,陆怀问他工钱和赔款是不是有意想要用他,可是接下来的一路上陆怀也没再提起,他就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此刻被陆怀问起来,倒是一时不太敢相信。 他见识的人物不算多,但是别的不说,就凭今早来修宅子的那些工匠的阵势,也能推断出陆怀不是一般的人物。能跟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别说是做车夫了,就是做火夫也比眼下的活计更有前途。 路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还是这般突然地降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出一句话来“您是说真的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那样的人物,说得又那么认真,怎么还能是假的。 陆怀笑笑,也不见怪,认真地看着他道“是真的。” 听到他亲口又确认了一遍,路平激动得手心里当时就沁出了一层汗,连连点头道“我愿意,愿意” “那好。”陆怀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的方向,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交与他道“我今日身上未带零钱,这张银票你拿着。将赔款赔与你的东家,然后从你的东家手里买下这辆马车,三日后的卯时三刻,驾车到此地等我。” “哦,是。”路平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接过银票,知道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了,心情就如此刻的天光一般大好,展开银票一看数额,却是心里一跳。 “这太多了,您有少点数额的吗”路平觉得银票上的五十两,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没有带更小的。”陆怀微笑着与他道“拿着吧,我信得过你,三日后按时到此等我,将余下的钱交给我就行。” 路平听到陆怀这般说,心里犹疑了一下,便将银票仔细地收了起来,郑重地与他拱了拱手,道了声“是”。 待他扬鞭起车之后,陆怀目送他离去不见,又在原地稍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柳树,枝蔓随风轻动,沙沙的声响颇不宁静,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此时此刻,放眼身边,他并无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安心是投奔而来,那六个人则已确定别有居心。他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能随他往来各处,路平看着是最适当的人选,但也不能轻信。 车夫这个职位,看似不起眼,实则却至关重要。他日后往来各处,少不得车夫相随,若是放一个轻易就能被收买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埋下的隐患与危险,难以预见。 按路平一个月能领二钱银子来算,他一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也只二两有余,五十两银子等于他二十多年收入。只要他有一丝歪念,那五十两银子都足以令他铤而走险一次了。 若他是个心思端正的人,能够通过考验,那么他日后自然会厚待于他。若他最终没能通过考验,这五十两银子逼出了他心中的邪念,但节俭一些,也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了,便作为对此番变数的补偿吧。 希望你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心信任的人吧。陆怀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轻轻握了握手腕,转身向回宫的方向走去。 他方才继续思考过了,想要阻止陆仲德之子与黄侍郎结成约定门生,有一些人与关系,他是不得不动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