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继续做大佬》 第1章 第001章 “刘嬷嬷,你胆敢对主子用粗,当真欺我大房无人么” 少女气急败坏的呵斥裹着阵阵瓷裂声,堪比那锐器刮蹭墙面,挠心刺耳得紧。 “筠姐儿,话可不能这样说,老奴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刘嬷嬷皱眉躲过迎面的杯盏,眼珠子往内室一瞅,心底嘲讽,语气却还恭敬着,“您瞧,珩哥儿还病着,您在这儿嚷嚷,扰了珩哥儿修养反倒不美,不妨遂了老夫人的命,去闺房安心待。” “不,我不嫁” 魏婉筠红着眼眶竖起一身的利刺,犹如被激怒的小兽,“分明是那魏宛瑜惹的祸事,害了我兄长不说,到头来,凭什么拿我去顶” “刘嬷嬷,多说无益,何须在此同她磨嘴皮子” 却是二房当家的谢氏领着丫鬟婆子赶来了。 刘嬷嬷心知耽搁不得,索性手一挥,五六个大力婆子齐齐上前,将魏婉筠围住拉扯着就要往外拖。 “哟,升堂会审呢,这般大的阵仗” 不紧不慢声音,揶揄的语气,在一阵纷杂中炸响,实在突兀得紧。 闻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循声望去。 床榻上,倚枕斜立的少年面色微白,双眸轻阖,正抬着右手虚虚掩唇。 待呵欠罢了,他轻飘飘一个眼风投来,唇边含笑,“都瞧着我作甚,继续。” 甚至还伸手示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魏婉筠,趁两个婆子发愣的功夫,作势就要咬人。 婆子哪料到娇滴滴的姑娘也会这种手段,下意识便缩了手。 魏婉筠寻空逃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惊喜地揪住床上之人的胳膊,“二哥,你醒了” 魏攸宁迟疑一瞬,视线自双眼通红的少女落回自己手上。 “嗯,二哥醒了。” 魏攸宁沉浮宦海数十载,也算见惯风浪。 等闲小事,轻易无法乱她心弦。 然直至此刻,她仍觉血液滚沸,久久难平。 只一垂眼,便可瞥见左腕的那串星月菩提。 触手生温,一片润泽。 不是那从小伴着她的菩提子是什么 魏攸宁从未料到,自己死后去的不是阴曹地府,竟被禁锢在了母亲留给她的那串星月菩提手串之中。 自此后除听觉之外,五感皆丧。 后来,她随着那串菩提子落入佛寺,日复一日听着佛偈禅语,至今已有六十六年 早在几日前,她便恢复了意识,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没法清醒。 她原想着难不成我佛慈悲,终于肯放她投胎轮回了不成 直到今日一串陌生的记忆入恼,才知自己并非入了轮回,而是借尸还魂,成了那个臭名昭彰的魏珩 女帝即位之初,朝堂甚是不稳,为震慑群臣,没少用铁血手段。 当然,事后骂名都是由魏攸宁来背。 也因此,她在坊间的名声并不算太好。 那些个酸腐眼红她手中权势,又不敢明面跟她对上,便令人编撰了一本佞臣记来抹黑她。 书中主人公就叫魏珩。 魏珩乃扬州盐商魏家大房之子,因备受欺压,仕途无望,靠着结识权贵,出卖色相攀上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给人做了干儿子。 自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既然是奸佞义子,自然少不得为非作歹,祸乱朝廷之事。 什么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但凡是奸佞之臣能冠上的罪名,书中都给他冠上了。 不过魏珩其人最令人发指的是他除了为祸朝堂,还要为祸国之栋梁。 此人喜好男色,荒淫无道,因仗着九千岁的势,上至宗室,下至地方小官,但凡稍有姿色的儿郎都曾遭她染指,据闻此子之所以得九千岁看中,便是因其练就了不世的媚功 直到明德二十九年权宦倒台,魏珩女子身份才终于大白天下。 曾受魏珩侮辱之人,齐齐上书奏请将其罚为官妓,意将所受之辱全数奉还。 新帝首肯,大手一挥便将魏珩罚入教坊司,终身沦为供人狎玩之妓 当时这套名为佞臣记的话本在大齐甚是风靡,朝中官员明里暗地几乎人手一本。 魏攸宁原本也是商户出身,其祖父却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她从小便深受熏陶,博览群书。 可惜父亲却是个不成器的,祖父去世后,其父不但宠妾灭妻,还扶妾为正,让妾室一双儿女骑在她的头上。 她为博出路,十四入宫,入尚食局做了女官,凭本事得了皇后青睐,后又跟了长公主。 再后来长公主做了女帝,她被封为女侍中,水涨船高,权倾一时。 虽无相职,却握相权。 朝中哪个官员见了她,不客客气气唤声魏侍中 她以卑微之身步步上爬,得掌宫中制诰,称量天下名士,靠得是一身本事,却在书中被那些酸腐化名魏珩,暗讽她是靠皮肉坐才上了高位。 魏攸宁生平最恶这种下作手段,知晓此事后,那佞臣记还未完本,便被她下令销毁得一干二净。 但凡牵扯此事的官员,轻则御前杖责,重则降官革职。 成了魏珩,魏攸宁心头着实复杂。 若借尸还魂的代价是要料理数不清的风流账,还要靠着色相侍奉那些个阴阳怪气阉人 她倒宁可继续蜷在菩提里听佛偈。 好在现下原主还未靠着出卖皮肉结识权贵,更没奴颜媚骨地去给太监做了干儿。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她既成了魏珩,断然没有叫人骑在头上撒野的理。 魏攸宁眼风一转,大方迎上谢氏的打量。 “珩哥儿” 谢氏暗忖,大夫不是说珩哥儿这次落水,水入肺腑,伤及内脏,只怕一时难好的么 谢氏觉得魏珩今日的行止颇为怪异,可具体怪在何处一时又说不上来。 趁着谢氏还未反应过来,魏攸宁先发制人了。 “既然二婶不言,想必该吩咐的话都已经吩咐完了。”她唇边带笑,“现在侄儿也有些话想说说。” “你要说什么” 谢氏右眼皮突突直跳,心底莫名涌上几分烦躁。 魏攸宁抿唇,“二婶想让筠姐儿入武安伯府我不同意。” 谢氏愣了一瞬,到这儿终于反应了过来。 先她以为这魏珩昏迷几日烧坏了脑子,举止才会有别平常,未料竟是故弄玄虚,在这儿等着呢。 谢氏只当听了个笑话。 “珩哥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父母不在了,小辈婚嫁自当由家中长辈做主。”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夫人和老夫人所谓的父母之命,就是撺掇家中小辈上门与人为妾不成” 匆匆赶来的许嬷嬷,正巧接上谢氏话茬。 “既如此,那二夫人何不将二姑娘送过去呢” 许嬷嬷满面怒意,心底暗骂谢氏等人无耻。 魏家三代贩鬻官盐,虽不算名门世家,好歹也是扬州大户。 更何况大爷魏泓乃是崇兴二年的进士,是有功名在身的,崇兴六年救驾有功,还被追封了忠勇伯。 原本魏家大房最出息,二房三房全得仰仗着。 可八年前魏泓去世后,这府里就变了个儿。 如今的魏老夫人吴氏乃是继室,大爷魏泓乃元配所出,只有二爷魏泽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三爷魏洲乃王姨娘所出。 魏泓倒了后,二房一家便开始显出来了,暗地里没少给大房使绊子,几年前大夫人邹氏染疾去世后,老夫人对大房的态度便愈发不客气。 刘嬷嬷素知许嬷嬷的厉害,所以今日特意差了人堵她,就怕她通风报信坏了老夫人的事。 未想底下人蠢笨如猪,不但未将人扣住,反倒让她寻到了此处来 刘嬷嬷正想着如何同老夫人交差,谢氏这边却发威了,“许嬷嬷,此事乃老夫人之命,武安伯那边已发了话,你还是莫要坏事的好。” 许嬷嬷不以为然,满身气度竟比谢氏一个主子还足,“珩哥儿醒得正好,老奴早先已往南京去信,只怕大姐儿收到信后,不日便要抵达扬州。” 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就让刘嬷嬷和谢氏神色大变。 谁能想到长房大姑娘魏婉娴当年嫁的七品总旗,如今已成了锦衣卫正五品的千户。 魏婉娴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现今便是魏老夫人也得给她三分颜面。 刘嬷嬷忆起早年自己奉老夫人之命,没少对大夫人邹氏和大姑娘磋磨,心内一震,虚汗齐发。 欺软怕硬乃是世人常情,懵懂小儿也知柿子得捡着软的来捏。 这次的事中,刘嬷嬷便最软的那个。 日后真要追究,她必然难辞其咎,刘嬷嬷蔫了,不安道“二夫人,那此事不如先先回禀老夫人。” 谢氏神色很不好看,心道刘嬷嬷太不争气,咬牙道“刘嬷嬷,这可是老夫人的命令” 不将魏婉筠拖去堵武安伯这窟窿,遭殃的便是她的瑜姐儿了。 她绝不能退让 魏攸宁瞧着谢氏急得热锅蚂蚁一般,暗笑一声,开始扔饵布局。 “敢问二婶,瑜姐儿和大哥在你心头,孰轻孰重” 谢氏古怪瞧她一眼,“二人皆为我所出,自是一样重,珩哥儿你问这些作甚筠姐儿的事,可是老夫” 魏攸宁手一压,谢氏不知为何,竟就迫于她的气势,不由歇了声儿。 反应过来后,谢氏有些恼怒,她正要回口,就因魏攸宁接下来的话惊呼出声。 “你说,你说什么” 谢氏心头猛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002章 魏攸宁眼风淡淡,唇却含着笑。 “我见二婶做派,应是二姐分量更重,既然如此,想来我的恩荫也不必让出了。” 崇兴六年,魏泓救驾有功,除了被追封为忠勇伯,还可荫一子入监肄业,期满候铨听候选授官职。 只要长房嫡子魏珩还在,魏家的恩荫怎么着也落不到二房头上。 可若魏珩愿意将之拱手让出,此事便另当别论了。 许嬷嬷焦急,“珩哥儿,这恩荫何等大事,岂能拱手让人” 谢氏忙乜许嬷嬷一眼,暗恨她碎嘴,激动得口齿都有些不利索。 “珩,珩哥儿,君子言出必行,你当,当真要将监生名额让给琨哥儿” 魏攸宁朝许嬷嬷摇头,眼皮一掀,气定神闲点头,“是,不过怕只怕此事二婶还做不得主。” 见她拿乔,谢氏心头不愉,架不住对方在这事上确有拿乔的资本。 她压下情绪,忙道“那,你速随我去见老夫人。” 方才还立誓要将魏婉筠带走的谢氏立马转了风头。 谢氏疼爱闺女不假,可她后半生的荣华都系在儿子身上,再疼爱的闺女遇上儿子的事,都得往后靠。 十指有长短,骨肉亦如此。 魏攸宁半阖眼,不咸不淡摇头,“我有病在身,还是烦请二婶去请老夫人走一遭罢。” 谢氏暗哼几声,面上不显,“那烦请嬷嬷在此看好筠姐儿,可莫再生出什么祸端来。” 言落,她将带来的人连同刘嬷嬷全数留下,以做看管。 将一切安排妥当,谢氏飞也似的离去,生怕魏攸宁反悔。 “珩哥儿糊涂只待三月初将名字报上去后,八月您便可入监进学,待到期满后铨,这样天大的好事,怎可拱手让与二房” 许嬷嬷语气加重,“你与旁人不同,便是随意得了虚衔散官,也比在这府中空耗的好啊。” 知晓原主女儿身的,除了死去的邹氏,便只有眼前将魏珩一手带大的许嬷嬷。 “二哥,都怪我多管闲事早知我就不该理会魏婉瑜了,这事关系你的前程,你你万不可因我,将之让与魏琨” 魏婉筠素来要强,实则是个内心细腻的姑娘。 今日发生的这幕佞臣记中也曾提及。 二房魏婉瑜因故得罪武安伯府的蒋二公子,魏珩为护她与蒋二公子发生口角,最后二人双双落了湖。 本来事情到这份儿上,事后顶多是魏家花钱登门消灾便可。 扬州府江、黄、程、吴、魏、洪、邹七大盐商之中,魏家虽排名稍次,却也算富甲一方。 能使银子解决的事儿,对魏家而言都不算事儿。 可坏就坏在那蒋二这遭摔断了腿。 武安伯夫人为出气,非要魏家姑娘入府为妾。 蒋家二郎好色之名在扬州一带是出了名的,平素跟哪些勾栏瓦舍的粉头纠缠不清不说,三年抬了两房正妻,都是进门后没多久便没了。 正妻尚且如此,遑论妾氏 这武安伯府无非是借着结亲的门头,泄愤报复罢了 可架不住武安伯夫人出自赵太后娘家。 老夫人和二房的不敢明着和武安伯撕破脸,又不舍不得将魏婉瑜送去吃苦,便想舍了筠姐儿去堵这个窟窿。 魏珩不愿妹妹为妾,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当年救驾所得恩荫拱手让与二房魏琨,以此作为与老夫人谈判的条件。 未料,监生名单报上去后魏老夫人就变了脸,趁着魏珩在病中来了手偷梁换柱,将魏婉瑜换下,一顶小轿将魏婉筠送入了武安伯府。 结果魏婉筠入门不到半年,便被武安伯府磋磨至死。 至于魏珩身边贴身的许嬷嬷,也因此事被发落出去,不知所踪。 瞧着眼少女眼底快要溢出的自责,魏攸宁宽慰道“筠姐儿莫要瞎想,若真有那么好,我岂会将其让与二房那群豺狼” 魏婉筠抬眸,面上全是不解。 许嬷嬷却听出她话里有话,忍住心中焦急,迟疑道“珩哥儿你的意思是此事不妥” 魏攸宁点头,心底暗笑。 二房那一窝子豺狼,还真以为替魏琨谋的恩监是什么好事 书中记载,魏琨入京后在国子监中得罪了赵太后的侄儿赵巡,被一群纨绔公子哥打断了腿。 大周有例,身残者不能为官。 就算魏琨在国子监熬到死,这辈子再莫想谋得个一官半职。 国子监内虽不乏有真才实学之辈,到底还是靠着祖上恩荫的酒廊饭袋居多。 她既知内情,自然不可能再去里头消磨日子,索性帮帮二房,务必要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再赔进一双腿才好。 “嬷嬷,昏迷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也看透了许多事情。” 人逢变故,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成长。 何况魏珩原就不是蠢人,只因女儿身多有顾忌,又处处被二房打压,以致行事有些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罢。 “若我继续这样懦弱下去,迟早被二房吞个干净。”她无意模仿原主行事,此番魏珩遭难之后变了性情,正好说得过去。 “扬州一个小小的武安伯,借着与赵太后沾亲带故便可轻易鱼肉我们。京中势力混杂远甚扬州,国子监内更是权贵云集,嬷嬷真觉得那是个好出去处么” 许嬷嬷似乎想到什么,眼神微闪,眼底甚至带了几分畏惧。 是了,外人光瞧着京中繁华,倒没去想繁华底下错综复杂的关系。 如今西宫赵太后,赵首辅同陛下之间关系微妙,很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此时珩哥儿进了满是权贵国子监,若搅进那漩涡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许嬷嬷敛眸,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珩哥儿说得对,是老奴一叶障目了。” 魏攸宁扬了扬眉,“魏琨若入北监,是福是祸,还尚未可知。” 敢从她手头抢食,也要看那人有没有胆量吃。 “如此,哥儿用恩荫之事暂时稳住二房,倒也妥当。” 魏攸宁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魏婉筠不如许嬷嬷通透,仍觉自己拖累了兄长,“二哥,您切莫为了我如此,二哥,我” 正在此时,一声质问迎风而来。 “珩哥儿好大的威风,听说你摆谱都摆到老身头上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魏老夫人轻敛衣摆,绕过镂空山水插屏,于内主位落座,谢氏立在她身侧。 婆子团团围簇,阵仗极大。 她约莫五十六七,头勒嵌红宝云纹抹额,穿着万字纹葡萄灰撒花比甲。高颧细眉,眼瞳比寻常人要靠上,眸类鹰隼,典型的三白眼,一瞧便是个面冷心黑的主。 魏攸宁眸光微动,不由暗笑。 想也是了,若心不黑,又怎能将大房一家逼到绝境呢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善茬。 后宫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个个都是唱作俱佳的好手。 论心黑嘛,谁不会呢 魏攸宁分毫不慌,右手握拳不住干咳,“祖母恕罪,并非我拿乔,而是实在大病初,咳咳”她咳得狠了,不免半折起腰,落在外人眼底,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风吹跑。 许嬷嬷忙递来披风,担忧唤道“珩哥儿,你大病初愈,不宜走动,速速上榻歇着罢。” 南方的冬天本就湿冷,元宵方过,这时节便是常人都忍不住缩脖子搓手,甭提病人。 这般作态,就差捏着魏老夫人的鼻子说她倚老卖老,不体恤家中小辈。 魏老夫人何时见过魏珩这般模样 瞧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时竟被噎住。 待反应过来自己扔出的下马威不但没奏效,反倒被对方一脚踢回,自己还钻了对方的套 魏老夫人顿觉得颜面无光,很是有些恼羞成怒。 忍了半晌,她才将火气压下,不咸不淡来了一句,“珩哥儿病了一场,这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 只过这么一招,魏攸宁就试出了魏老夫人的深浅。 旁的不说,光是这养气功夫,比起宫里那些人精便差了十万八千里。 许嬷嬷原还担心魏攸宁吃亏,见她将那老虔婆堵得哑口无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福兮祸所依,此次珩哥儿遭逢变故,兴许也算是因祸得福。 许嬷嬷上前躬身,“见过老夫人。” 魏老夫人眼光一沉,暗自咬牙,恼恨这许嬷嬷不识好歹,胆敢背着她给魏婉娴通风报信。 不过大房这些人,待她将正事办妥,必会一个个收拾。 她可没忘记这遭的最终目的。 魏老夫人眼一眯,“你二婶说你要将恩监的位置让出” 这老虔婆段位太低,魏攸宁也没什么耐心,只想速战速决。 她点头,“是。” 谢氏绷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扯唇道“珩哥儿,你能如此最好,你兄长在读书上比你更有天赋。日后他若发达,自然忘不了你。” 魏攸宁暗嗤。 二房果然厚脸皮,鬼话张口就来,以为她傻呢 “我可以让出恩监名额,不过与相应的,从今往后筠姐儿的婚事,便全权交予长姐和外祖母做主了。” 许嬷嬷生了副七窍玲珑心,心领神会道“再过一年筠姐儿便要及笄,正好下个月便是邹老夫人六十大寿,到时候去了海州,正好让她老人家替筠姐儿相看合适的人家。” 言外之意,魏婉筠不日便要动身,劝魏老夫人打消其他心思。 谢氏笑意戛然而止。 魏老夫人又气又惊,脸都僵了。 她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个儿竟会被大房的拿捏住七寸。 嫡孙的前程便是他们魏家的前程。 可魏婉瑜也是她一手带大,最为疼爱的孙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个魏珩,手段何时如何高明了 魏攸宁面上带笑,步步紧逼,“祖母和二婶若愿意,那今日便召集族中耆老,立字为凭,一起做个见证罢。” “这么快” 谢氏一不留神竟将心底话说漏,稳住情绪后,忙换一副笑面孔,“我,我的意思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恩荫到底是大房的魏泓捐身得来,二房馋涎已久,如今大房的人愿意立下字据将之拱手让出,本是再好不过的事。 谢氏怕只怕今日立了字据,武安伯那边没法交代,到时候便只有拿她女儿去堵窟窿了。 她不觉渗出满额细汗,捏着帕子,“老夫人,如此的话,那武安” “你住口。”魏老夫人幽幽抬眸,忙将谢氏拖后腿的话呵住。 她心乱如麻,思绪飞动。 魏攸宁见那老虔婆将平日用来装模作样的佛珠拨得哔剥作响,故作未觉。 敌前自乱阵脚,乃是大忌。 魏老夫人沉吟片刻后,灵光一动,手上动作忽然顿住,原本抿紧的唇渐渐放松,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003章 武安伯那边给定的期限是七日,邹老夫人大寿还有些时间,只要魏婉筠未走远,那这府上的一切还是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先让大房的将字据签下,为他孙儿谋了恩监再说。 权衡过后,魏老夫人眼沉如水,压下心中的得意,点头,“好,那便如你所言。” 闻言,谢氏诧异,心里急得不行,“老夫人,这” 魏老夫人扫了谢氏一眼,不容置疑,“老二媳妇,此事就这么办。” 魏家当家做主的到底是魏老夫人,而非谢氏。 魏老夫人很快便召集族中耆老,当着众人的面立字为凭,将此事定了下来。 时间流转,很快便入了夜。 掌灯时分,许嬷嬷借着伺候汤药的功夫,暗声道“珩哥儿,方才用饭时,老奴已经将吩咐的信送出了。” 魏老夫人为人自大,这回吃了亏,趁着下午便发了令,势要将府上防得铁筒一般。 二房那边防得紧,许嬷嬷在魏府扎根十多年,自也有她的门道。 许嬷嬷眼风掠过四周,面上带了抹喜色,“大姑娘那边来了信,说是再有两日便可抵达扬州,这次姑爷与她同来,听闻姑爷还升了职。” 许嬷嬷所言之事,佞臣记都有提及,魏攸宁并不意外。 可惜魏婉娴还是晚了一步。 她赶到的时,魏婉筠已被魏老夫人一顶小轿送入了武安伯府,同那蒋二公子入了洞房。 今日魏攸宁瞧魏老夫人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她心底打的和书中是一样的算盘。 魏婉筠心中不安,“二哥,我怕二房那边还要动手脚” 经过此事,魏婉筠对二房的信任已是荡然无存。 魏攸宁拍拍少女的头顶,神色柔和,“不怕,以后有二哥。” 魏婉筠鼻头一酸,忙侧首掩住眼底的湿润。 “这几日一切如常便是,吃的喝的,除了许嬷嬷手里的,旁的一概不要动。剩下的筠姐儿无需担忧,这次长姐和二哥都在,他们休想再欺你。”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如今她既占了魏珩的身,自然要让魏婉筠彻底脱险才行。 二房一窝子豺狼本事没有,胃口倒是不小。 既然那老虔婆吃相这般难看,她不回个大礼,孝敬孝敬她这位好祖母,岂不是说不过去 谢氏那头原本急的不行,听了魏老夫人的打算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武安伯那边的条件魏老夫人已然应下,打算正月二十九便将人送去,了解此事。 一连两日,大房兄妹都过得十分平静。 魏老夫人见此状,想着几人是松懈了下来,心里暗笑不止,下令让下面人盯着大房的一举一动。 正月二十七这日,魏老夫人招来谢氏,打算让她安排给魏攸宁灌药。 灌倒了大的,才有功夫给她们偷梁换柱,将魏婉筠送去武安伯府交差。 “老夫人,大事,大事不好” 谢氏捏着帕子慌张而来,情急时也顾不了什么礼数。 魏老夫人正在饮茶,通透青釉的茶盏里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她砰地一声将茶盏重重搁下,朝门口道“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 亏得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姑娘,做事竟这样没个章法 不过谢氏也不算是什么正经的书香世家,若不是她那寒门父亲当年运气好,得了个同进士出身,魏老夫人也不会点她入门。 谢氏气喘吁吁,“老夫人,魏,魏婉筠他们今日便要离开扬州了” “你说什么” 魏老夫人赶过去的时候,魏攸宁等人正好到了前院。 她故意端着神色,以谢氏的生辰为由,欲再留他们几日。 魏攸宁道“二婶的生辰是下月初三,外祖母大寿乃是初八,若再耽搁,只怕赶不上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魏老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来人,请三姑娘和二哥儿回去。” 数十个家丁婆子上前,团团将几人围住。 魏婉筠眼一瞪,“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魏攸宁将魏婉筠护在身后,挂在腰间的一把长剑,已被她拔了出来。 “劫持朝廷命官家眷,你们可知是何罪” 她大病初愈,脸色不免有些苍白,可这般拔剑而立的气度,竟莫名冷得叫人发颤。 魏老夫人这些年在府上呼风唤雨,处处顺心,性子不免便自负。 “官你莫不是以为有个千户姐夫,就不将老婆子我放在眼底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珩哥儿,祖母不过你们多留几日,待你婶子生辰过后,自会放你们自由。” 魏婉筠忍无可忍,“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怎会有你们二房这样无耻之人” 家丁步步逼近。 魏攸宁挑眉横剑而立,眼底如凝寒霜,唇边竟含着笑,“谁敢拦” 当年叛军立于城下,她眼都未眨。 如今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也想拦她 骤见这般气势,家丁们不由往后退去。 魏老夫人脸色一黑,下了铁状,“谁敢后退,事后家老一律发卖出去,男的为奴,女的为娼” 军令状一下,家丁婆子们只能梗着脖子上前。 魏攸宁五指收紧,手中银光一闪,刘嬷嬷的胳膊便被一刀带着滚到了谢氏跟前。 大齐以武治国,骑射乃是基本。 魏攸宁素来不甘人下,私下花了很多功夫。 她的骑射乃朝中最为骁勇的楚王亲授,虽然楚王总嘲笑她练的是三脚猫功夫。 不过正是凭借这一身三脚猫功夫,她才能在之后的多次刺杀中次次逃生。 魏攸宁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正如楚王所言,她的功夫对上练家子自然不够看,可若对上这些普通家丁,却是绰绰有余。 “啊”谢氏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刀,两房表面那层和平的纸,算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撕破。 魏老夫人双手沾的人命也不少,不过她到底是个后宅夫人,平日玩的都是后背阴人那套,乍见这般残暴画面,脚底不免有些虚浮。 她硬撑着,还欲让家丁上前,却听惊呼传来。 “老夫人,大事,大事不好” “南镇抚司镇抚使派了一队人等在了门口,让咱们府上交人,说若再不交人,他便要带人进来搜了” 谢氏惊呆了,“南,南镇抚司镇抚使” 魏攸宁迎着魏老夫人震惊的目光,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扬眉一笑,“是姐夫来了。” 原本魏老夫人并不怕同大房的人撕破脸皮,毕竟大房就一窝子废物。 稍叫人忌惮的,也不过就是个锦衣卫千户。 武安伯夫人可是赵太后的侄女。 可谁料那骆延山,如今竟成了南镇抚司的镇抚使 魏老夫人一手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步,惊怒交加之下,不由咳出一口腥甜出来。 她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吞了下去。 “老夫人。”谢氏急急将她扶住。 “老夫人,老夫人。” 整方天地,一时只剩谢氏和婆子丫鬟的惊呼声。 魏府门外,因这群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到来,过往的目光全都汇集在了这一处。 碍于锦衣卫之势,平素来里这些爱说长道短的婆子夫人只好按住心头的好奇,又敬又畏地远远瞅着。 “吴氏这个老虔婆倚老卖老,做出这等事,这次绝不可轻饶”魏婉娴见人迟迟不出,正要下令强入,便听大门一声响动,几人相继而出。 “长姐。”魏婉筠红了眼,朝着魏婉娴就要扑过去。 骆延山见状忙挡住她,“筠姐儿不可。” 魏婉娴生得与魏婉瑜有五分相似,她穿着蜜合色宝相花纹长袄,外头披着月白滚兔儿毛的披风,只是气质相比魏婉筠更加沉着。 众人这才瞧清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不由吓了一跳。 许嬷嬷忙去搀她,“娴姐儿,您这是,”回过味来,许嬷嬷急忙道“先前怎的没来信告知一声,若知您这般” 魏婉娴含笑摆手,“先前月份浅,就没写信回来,如今正好五个月,胎也坐稳了,不妨事的。我若不来,”她面色不善的朝门内一乜,“只怕这府上就要翻了天了。” 魏婉娴心疼地握住魏婉筠的手,面色不善,打定主意要同二房死磕到底。 魏攸宁见状上前,“长姐,姐夫才升迁不久,此时不好横生枝节,一切还是稳妥为好。” 魏婉娴心有不甘,眼底气愤难消,“珩哥儿的意思是此事就这样算了” “算了” 魏攸宁敛眸轻笑,摇头。 二房不过一窝子鸠占鹊巢货色,算什么东西 魏攸宁见到这家人,便想到他那个宠妾灭妻的爹和刘氏那个贼妇,实在恶心得紧。 她道“就算我们不追究,武安伯夫人那样的人岂肯再说,”她眼风掠过不远处瞧热闹的百姓,“今日这般阵仗,只怕黄家洪家想不知此事都难了。此事传到他们耳朵里头,到时候还能算了” 七大盐商看似和睦,暗下都各自叫着劲儿。 尤其排在魏家后头的洪家,知道有机会踩一脚魏家,怎会轻易放过 魏攸宁语气不咸不淡,出口的话足以在二房掀起一片骇浪。 “那老虔婆心疼自己的孙女想作践筠姐儿,我偏要她亲手将魏婉瑜送到武安伯府。” 攻人者,攻心为上。 前有洪家等盐商世家在旁煽风点火,后有武安伯夫人强力施压。 事至如今,二房的魏婉瑜就是死,也得死在武安伯府。 魏婉娴几乎想到了魏老夫人气得跳脚的模样,暗呼痛快,“合该如此” “另有一事,也是出于我个人私心。” 魏婉娴见她犹豫,忙道“珩哥儿无需顾忌,直言便是。” 魏攸宁点头,“我打算入晋江书院,一年后参加秋闱。” 时下取士除了要看文章策论,还要考察个人品德。 今日魏家大房和二房算是彻底闹僵了,好在一切都是关着门的事儿。 可若骆延山明着对大房出手,此事落入有心人眼底,只怕魏攸宁便要吃些牵连了。 至于魏老夫人这等跳梁小丑,待她腾出时间来,自然有的是机会收拾。 魏婉娴蹙眉,满脸不解,“你有恩荫在身,三月便可入北监就学,做什么入那书院” 许嬷嬷这才将缘由向魏婉娴道明。 “什么” 魏婉娴不由睁大眼,气急败坏道“珩哥儿,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与我商量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004章 此至扬州,骆延山除了护送魏婉娴姐弟,还有公务处理。他早在城东安排好了院子,打算暂留一晚,将手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后再启程去海州。 骆延山傍晚归时,白日的事已有结果。 魏攸宁态度坚决,有理有据,魏婉娴终是被她劝服。 大厅中,骆延山听闻魏攸宁明日便走,不免诧异,“这么匆忙走官道还是走水路” “走水路。” 魏攸宁想着接下来的书院生活,眸光微亮。 晋江书院乃顾鸿远在南京城外创办,至今已有十余载。 顾鸿远号紫阳,曾任太子太傅,官至左都御史。 明德三年,因反对明德帝加封生父雍王皇考,尊景元帝为皇叔一事触怒明德帝,削官为民。 紫阳先生历经三朝,桃李遍天下,当世许多大儒都曾受邀入院讲学。 晋江书院讲学之风甚浓,远近闻名。 若仅是如此,自然费不着魏攸宁花大功夫耗在上头。 佞臣记中记载,明德二十年应天府乡试,晋江学子中举者足有十二人。 自此后,晋江书院名动天下,成为大周学子心中的名副其实的头等学府。 最重要的是,未来权倾朝野的首辅,乃至最后荣登大宝,将原主发落教坊的惠王,都曾在晋江书院听学。 撼动大周王朝未来命脉的人物都汇集在此,她岂有不去之理 而今的书院虽不及日后辉煌,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名列前茅,仅在每年二月初八招生,每次只收五十人。 从扬州出发,走水路至多五六日便可抵达南京。 多出的这几日,正好可供魏攸宁提前熟悉一下环境,顺道为入院测试稍作准备。 骆延山思忖一番,“既然此事已定,那姐夫便祝你一路顺利。为保险起见,我拨两个人护送你去南京罢。” 晋江书院不允许学子携带小厮书童,骆延山便没提这茬。 魏攸宁谢绝了骆延山派人随行的好意。 先前她也考虑过向骆延山借人,可随后想着带两个锦衣卫的护卫上路实在太过招摇。 白日她已经去了趟镖局,寻了两个练家子作为此行护卫。 骆延山听闻她已经打点好一切,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夜凉如水,月色柔和。 魏攸宁方洗漱完,望着铜镜里与自己原本所差无几的模样,略有些出神。 先前她对此也颇感诧异,转念一想,觉得这一世还是用自己的这张皮囊,倒也自在。 忽地,房门被敲响。 妇人装扮的身影被烛光放大,清晰地映在窗牖之上。 “是老奴。” 魏攸宁请她入内坐下。 许嬷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语气难掩涩意,“姑娘。” 魏攸宁摇头,“嬷嬷还是唤我哥儿罢。” 许嬷嬷盯着这样冷静的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故去之人的影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哥儿是担忧老夫人事后报复” “如今你姐夫争气,他虽是个武官,你若托了他,想必也能谋一份文职差事。就算日后败露,你在他手底下做事,至少也有人照看。可若去了书院,那里吃住都在男人堆里,若你的身份” 魏攸宁安抚道“嬷嬷,您说的我都懂。” 她脑海忽然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 魏珩其实是个极聪慧的人,三岁识字,五岁便能作诗赋。 曾经甚至还因此得了个扬州城神童之名。 此事之后,邹氏忌她锋芒太露,惹人怀疑,便不允她掐尖儿要强,只允她平庸。 魏珩便只能处处收敛锋芒,依照邹氏的意思做个普通人,随着年岁渐长,原主神童之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嘲笑,甚至成为扬州伤仲永的典范。 之后魏泓邹氏双双离世,魏珩便愈发谨小慎微,优柔寡断。 也是,魏珩若真是那只有皮相,不通文墨的草包,又怎会在书中攀上九千岁后,步步高升,身居要职 朝堂之中越是高位,越需要本事。 所谓高官厚禄,若没两把刷子,便是坐上了也无法长久。 魏攸宁目光固若磐石,“嬷嬷,我意已决,您无需再劝。” 许嬷嬷先是一怔,而后眼底隐含泪光,叹道“那哥儿一切小心,待我们海州事了,到时候同大姑娘暂住南京,你若得空,也可常回来瞧瞧大姑娘,三姑娘。” “若有任何不妥,千万莫要硬撑,务必要给大姑娘来信。” 次日一早,姐弟几人同时出发,魏婉娴一行是往海州贺寿,魏攸宁则是带着护卫要去往码头。 魏府侧门,谢氏含泪将魏婉瑜送上一顶小轿。 谢氏捂着胸口,喃喃道“瑜姐儿,为,为娘也没有办法” 魏婉瑜死死扒拉住粉轿,泪如泉涌,咬牙切齿,“阿娘,你,你真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昨日动静闹得太大,武安伯夫人被魏家打了脸,很是恼怒。唯恐再生事端,让自家没脸,勒令魏老夫人提前一日将人送到。 魏家的哪个女儿入府,她并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她需得拿出态度,给扬州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盐商富户瞧瞧,她武安伯府在这扬州城的分量。 谢氏咬牙,煎熬道“武安伯府家大势大,昨日伯夫人递了话。瑜姐儿,你就当是了父母,为了魏家” 魏婉瑜麻木的看着流泪的母亲,往东一望,满面嘲讽。 那里,是最为疼爱她的祖母。如今她却称病,连见也不见她。 魏婉瑜心冷如冰,嘲讽一笑,竟直直将头磕上粉轿。 登时满额鲜血,场面分外骇人。 谢氏大惊,“瑜姐儿,瑜姐儿” 她将魏婉瑜拥住,还未来得及心疼,就闻一声冷喝。 “好你个魏家,既不情愿,当初何必应下,如今这副模样,是想咒我家公子和夫人吗” 谢氏慌张抬眼,正好对上武安伯府派来的蒋嬷嬷铁青的脸。 谢氏大骇,“嬷嬷,瑜” 蒋嬷嬷气得瑟瑟发抖,冷笑着将她打断,“魏夫人,今日贵府所为,我必会向夫人一一禀明。”末了,蒋嬷嬷挥手,立刻有婆子上前将魏婉瑜押进粉轿。 谢氏木雕般目送被甲士护送的粉轿,心底咯噔一声。 完了,这下全完了。 旭日初升,细霞散碎,远远的河面间或泛着粼粼波光。 岸边水汽重,雾气也比起别处要浓,故此天色还不甚明朗。 魏攸宁抵达码头时辰虽早,岸边已是一片小贩云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人多的地方,消息也灵通。 距开船还有半个时辰,魏攸宁携着雇来的两个护卫,悠悠然然在四周的摊贩转了起来。 魏攸宁从不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仅靠佞臣记里头的信息还远远不够,她还需更了解这大周朝才行。 她今日着云纹青底的圆领锦袍,头戴软翅纱巾,花结丝绦束出劲瘦的腰身,愈发显得身量纤长,形容飒爽。 魏攸宁模样俊秀,行止潇洒,一路行来惹得不少小娘子频频侧目。 当然也探听到不少消息。 岸口,一队穿着红衣罩甲的兵卒正例行登船巡检。 魏攸宁眼尖,见这堆人里头还有人穿着专理盐课的监掣官官服。 刘护卫以为她担心时间,忙见怪不怪道“魏公子莫要担心,整个码头查下来至多一个时辰,不会耽搁行船时间。” 魏攸宁诧异扬眉,“仅一个时辰” 才一月末,好些水域薄冰未融,并非走商行船的好时机。 故此整个码头的船不算多,大小客船商船零零总总加起来仅有二十来艘。 二十多艘大船,一个时辰不到便巡查干净未免太过草率了些。 魏攸宁忽然想起佞臣记中,因明德二十年江南科场舞弊案牵扯出来盐案,心念一动,瞬间明悟。 两淮之故乃盐课重地,其中又以扬州为要。 西宫那位赵太后荷包若不鼓,又哪里来的底气同明德帝打擂台 盐课乃国之大计,明面三申五令又能如何 该贪的人照样不会手软。 这位赵太后也真是手段了得,难怪那武安伯夫人一个赵家庶出的女儿,也敢在扬州城里呼风唤雨。 巡检兵卒登船时,正好有个商人模样的人正指示着伙计往船上搬货。 兵卒立马叫停,粗暴地挑开商人的货箱,上好茶叶就这样在甲板上洒了一地。 肥胖商人诚惶诚恐,连连陪着笑脸 如同走过场一般查完正在搬货的茶商之后,兵卒们果然如刘护卫所言不再深查,径直往下一艘商船而去。 不待魏攸宁细究,便被行道路对面的老妇吸了注意。 那老妇身形佝偻,行动困难,身上还背了个小山似的包袱,正一步一喘气地挪动而来。 常人见此,必然会发扬尊老爱幼的善心,怎么着也得上去搀扶一二。 魏攸宁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目不斜视移开视线。 老妇暗恼,这穿得人模人样的,不料是个冷心肠 魏攸宁瞧老妇贼心不死,索性站定,一下一下估量对方与自己的距离。 三,二,一 “唉哟,我的腰” 方才还精神矍铄的老妇,好似瞬间被抽走了脊骨,软做一团躺倒在地,无助至极。 原本落后几步的两个护卫连忙上前。 马护卫心热,就要去扶人,下一瞬就被年长的刘护卫打了手。 刘护卫走南闯北,年轻时混过江湖,这样的伎俩并非头一次见。 他瞧了几眼,冷笑,“魏公子,这老妇一瞧便是老赖皮,专讹你们这些心善的公子哥,可莫去扶她,叫这等狡诈之辈得逞” 话是对着魏攸宁说的,一双大眼却恶狠狠得盯死那妇人。 老妇瞥见二人腰间的大刀,一时汗入雨下,暗恼自个儿眼瘸,方才漏看了这两个护卫,竟错将铁板当了肥羊 “大娘师从何处演技倒是不错。” 魏攸宁一脸可惜,笑着摇头,“可惜,骨子里拿腔作调的劲儿没洗干净。” 老妇正诧异自己是何处漏了底,就听魏攸宁一语道破她身份,“兰花指太翘,脂粉味儿太重,我可不好您这口。” 老妇面如火烧,收拢无意识拈的兰花指,恨不得钻进地缝。 她年轻时干的正是那沿街卖笑,往来迎送的行当。 论碰瓷讹诈,魏攸宁也算是个熟手。 譬如她自个儿,曾便用过类似的招讹过几个聒噪尖酸的御史。 那几个御史以为她真被撞出了好歹,胆战心惊了好几日。之后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待她再露面,那几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讹一次。 魏攸宁生得俊朗,又时时含笑,乍眼一瞧,的确像那起和顺善意之人。 可此时,当老妇撞进对方不含波澜的眼时,才知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她顿觉如芒在背,流了满头大汗。 刘护卫道“魏公子要如何处理此人,送官” 老妇闻言慌了,急急忙忙想起身,却压在身上的包袱太大,爬了一半又被压了回去。 一时半会她只能在原地龟爬,形容甚是滑稽。 正是此时,一道焦急的声音至后传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005章 “大娘,您先别慌” 魏攸宁侧身,就见着澜衫,戴儒巾,约莫十七八,模样俊秀的青年匆匆上前。 “眼见老人在跟前摔倒,你竟无动于衷,嬉皮笑脸,可见多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 魏攸宁嫌宽袖澜衫碍事,着的是云纹青底的圆领袍,为了路上好与读书人攀谈,就故意戴了士人才戴的唐巾。 本是为方便打探消息做的一身打扮,竟叫这青年不分青白皂白,逮着给数落了起来。 马护卫见那青年言语刻薄,到底是个厚道人,不免点他一句,“小子,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到时候将自己赔了进去,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青年冷哼一声,厌恶地瞧着一身锦缎的魏攸宁,“为富不仁,不悯老弱,正是因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大周才这么多蠹虫”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可大齐官员人人皆知,他们这位魏侍中就个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别说撑船,就是把伞,她也撑不了。 魏攸宁眉头微动。她怎么就为富不仁了 她本不欲同个书生计较,还算客气,歪头问他“你说什么” 青年瞧见她手腕的菩提子,白眼一翻,嗤笑,“就你这样的还戴菩提,没得腌臜了佛祖,今日你袖手旁观,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啧,这话说得委实遭心。 魏攸宁觉得这书生嘴臭,合盖受些教训。 她扬眉笑道“小弟不才,既然兄台如此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济困扶危,仗义疏财,”她点点下巴,作了请的手势,“那这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只怕是非你莫属了。” “你”那青年如何听不出对方是在挖苦嘲讽,气鼓鼓哼了哼,“刁钻刻薄,令人作呕。” 正巧客船那边,船长模样的人正扒拉着嗓子催促人上船了。 魏攸宁朝两个护卫示意,“咱们走罢。 她好心点那书呆子一程,结果人还不领情。 那她还管什么闲事 刘护卫边走边摇头,“真是个牛皮灯笼,点也点不明。” 这头,青年刚将行李卸下,就要去扶那老妇。 “来人啊,这个秀才撞倒了我老娘还想逃跑,快逮住他。”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孙儿害怕,祖母,我可怜的祖母” 只一瞬,方才还孤身一人的老妇,儿子孙子都蹦了出来,揪着青年,张口便要他赔钱。 青年哑口无言,手还伸在半空,整个人涨红了脸,石像一般僵在当场,无助至极。 魏攸宁登船不久,忽闻一阵争吵,她循窗望去,正好见一人被船夫驱赶推攘。 “没钱还想坐船您脸上是镶了金还是镀了银” 此言一落,周围哄笑一片。 “我先将这玉押着,待到达南京之后,我,我自会将船费结清,还望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方便方什么便人人都像你这般,还做什么买卖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 不是先前那个倒霉书生是谁 再瞧他两手空空,满袖清风,竟是连身上的行李都被骗了去。 方才还牙尖嘴利的书生,此时耷头耷脑,清隽的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大哥,你就行个方便,我要去晋江书院,下一艘去南京的客船是在五日后。若错过这趟船,只怕会赶不及。” 刘护卫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当下哼道,“还报应呢,这下知道报应谁了刚才提醒过这小子,谁叫他自己不识抬举。” 马护卫性子老实,叹道:“这书生也是倒霉,竟被讹光了一身家当。不过,此人傻归傻,心地倒是不坏。” 魏攸宁转身,眼风自左腕的菩提掠过。 这世道行善不易,明知前路有疑,却仍旧坚持初心,更是不易。 书生本是行善,反叫人给讹诈,若因此错过入院机会,实在冤枉。 可世道本如此,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 魏攸宁眼波微动,扬眉轻笑。 罢了,瞧在他同去晋江书院的份上,今日便帮他一把。 权当是替她自个儿行善积德了。 “马大哥所言没错,的确是太傻,好在人还不算太糟。” 她走上甲板,抱拳道:“公子方才舍己为人,慷慨疏财,实在令人佩服啊” 迎上魏攸宁似笑非笑的眼,青年面皮肉眼可见地红了,双眸圆睁,又窘又恼,“你,你” 许是觉得面上上无光,青年索性垂眼,落败小兽似的哼哼几句,撇开头嘟囔道“你要笑便笑,很不必拐着弯挖苦我” 话落,他面色更红,如火烧般蔓延到了耳根。 见他这般,魏攸宁忽然就生出种恃强凌弱的错觉。 扔出去的招对方不肯接,这样便没什么乐子了。 魏攸宁歇了逗弄对方的心思,对船夫道“他的船钱我替他付了,让他上来吧。” 青年双目大睁,咬牙忙道,“不必,不必你假惺惺。” 言落,转头便走。 “方才我听你也要去晋江书院,说不得咱们日后还是同窗,你” 青年走了几步,原本大步迈开的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去,僵持几秒后,他僵硬着,转过身来朝着客船大步走来。 魏攸宁乐了,“怎么,这是想通了” 青年依旧红着脸,极不自在的拱手一礼,“今,今日,多谢公子相助。” 魏攸宁摸摸下巴,心想这小子还算上道,还好没迂腐到骨子里。 “在下范峤,敢问公子如何称呼今日的船费算我借的,来日必然奉还。” 范峤 这下换魏攸宁愣住,眉一挑,“敢问范兄家居何处可有表字” “我祖籍歙县,表字文绪。” 魏攸宁万没料到,今日这个在码头被骗光一身行李的楞头青,竟是日后那个叱咤朝堂,官至首辅的范文绪。 亦是原主那位便宜干爹的劲敌之一。 她伸手拂过左腕的菩提,笑意盎然,心道自己运气不错。 行善结缘,佛祖诚不欺我。 上船之后,范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立了借据。 魏攸宁考虑到他现在是身无分文,便主动又借了他二十两。 范峤先推拒几番后,点头受了。 他面上困窘未消,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方才魏兄好言相劝,我却误会魏兄,实在实在惭愧。” 魏攸宁一边饮茶一边摆手。 “这不是魏珩魏公子吗”一道声音忽然插入。 魏攸宁侧眸,就见一个子不高,肚腹圆滚,白净的面上蓄了山羊胡的男子,一脸热情走近。 魏攸宁凝眸辨认了会儿,此人正是先前被那些兵卒刁蛮的茶叶商。 除此之外,她脑中再无对此人的印象。 “魏公子不记得我了在下洪洋,乃扬州汪家的分支,上次在江家的宴上咱们见过面呢。” 原主与蒋二公子便是在江家的这场宴上起了争执,双双落了水。 客不离货,财不露白。 魏珩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出自富甲一方的扬州魏家,客船龙蛇混杂,魏攸宁原本不打算暴露身份,以求稳妥行事。 贸然被人叫穿身份,她颇有不快,只是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认错了人,只含糊几句将人应付了过去。 只是,她前脚才同范峤说了她名魏攸 “吾名魏珩,字攸宁,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还望范兄见谅。” 魏攸宁并不愿舍弃本名,索性用其为字。 范峤表示理解。 自称洪洋的人回到船舱,笑容淡去,点头,“那小子确是魏家大房的嫡子无疑。” “他怎么也上了这船”舱内的男人不想横生枝节,“他到底身份特殊,姐夫又是锦衣卫的人,总不可能同那些贱民一样处理” 另一人冷汗一声,笑容狰狞,“三哥何须缩手缩脚江河无情,便是天王老子,见了龙王也得死。” 此人竟是先前在甲板阻拦范峤的船夫。 老三这下镇定许多,“老五说的对,就是真龙,龙王跟前也得变爬虫。不过方才华姑派人来信,说是错将魏家那小子错当肥羊,结果那魏珩心细如发,差点揭露华姑她们的身份” 汪洋道“那叫兄弟们警醒些,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动作,切莫做多余的事。” “总归,一切见机行事。” 客船一路顺风,前几日都很顺利,眼看再过两日便要抵达南京,却在这时出了大事。 子夜时分,正是熟睡之际。 魏攸宁猛然惊醒。 外头声音杂杂,不时传来争执之声,火把灼灼,自外穿透窗纱,将室内镀上一层淡黄。 正在这时,门被拍响。 魏攸宁蹙眉,手已经落在枕下的剑上。 “魏公子,别慌,外头说是与一艘官船起了起了冲突,他们要上船查验,又不出示公函,双方便起了争执。” 官船查验 魏攸宁心念一动,忽觉有什么不对。 “稍待片刻。” 她将松开的裹胸布仔细收紧,妥当穿好衣衫,将舱门打开。 “魏兄。”那头,住对舱的范峤匆匆披衣而起,见魏攸宁无事,暗松了口气,嘴上却强装镇定,“听到外头出了动静,我便来瞧瞧。” 就在这时一声嘶吼传来,“遭了,不是官船,是水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006章 下一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响起。 魏攸宁捅了窗户,见前头船舱里头原本做行商货郎打扮的人都操起了兵器,最令人诧异的是,其中两个道士打扮的人都操起了刀。 不对,这显然不对劲 魏攸宁脑中忽然掠过离岸时,巡盐监掣官的松懈与散漫,再结合方才货郎与行商人人皆兵的异样 她心底大震,脊背生寒。 范峤见她神色有异,“魏兄可是身子不适” 魏攸宁当机立断,想起船尾套着的几艘小船,当机立断,“走” 一艘客船,哪里来的那么多江湖客 除非,这压根就不是一艘客船。 刘马二人多年的老江湖,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护着魏攸宁同范峤就走。 船头厮杀四起,不断有重物落水的声音传来。 火光灼灼,放大的倒影和血液在窗上勾勒出一幅幅阴森的画面。 范峤往回瞧了一眼,直冒冷汗,头晕目眩。 “别看,走”魏攸宁压低声音,一把薅过范峤胳膊,将他拉拽着向前。 魏攸宁的舱室靠后,四人很快便到了船尾。 此处原本套着的五艘小船,只余两艘,最为不妙的是,最后的两艘船上都已有人。 “魏公子”船下之人忽然开口。 魏攸宁定睛一看,小船上的不是别个,竟是先前同她打过照面的茶商洪洋。 “咱们这是误乘了黑船啊”洪洋神色惶惶,“魏公子,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借着幽暗的月光,魏攸宁视线在洪洋白胖无奇,满是惊恐的面上扫过。 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魏攸宁心知客船这边的护卫,怕是撑不住了。 虽然被人抢了先机,好在这小船船身较长,洪洋旁边的那艘船至少还可载五人。 魏攸宁心念如电,目光一刻不落的审视洪洋,顺道在小船上众人面上掠过。 这些人都是生面孔,身上穿的大都是洪家的伙计袍服,并没有船夫之流的人物。 魏攸宁踌躇几瞬,大步一迈,跳上了洪洋旁边的那艘小船,回看其余三人。 “咱们走。” 两艘小船一路乘风,众人齐齐使出吃奶的力气,汗水浸透背脊,片刻也不敢停。 魏攸宁频频回首。 不知何时,客船的船尾忽而亮起密密火把。 浓稠的夜幕与漆黑江面融为一色,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天地只余火红。 只是那暖红火光不但未能驱散暗夜的阴霾,反而如野兽寻食的眼瞳,阴森而又可怖。 刘护卫道“水匪求财,大多数人的物资财物都留在船上,此时他们正忙着清点脏物,即便知晓有几只漏网之鱼,也不会再大动干戈。” 范峤生平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想到方才那一大片的血腥他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就在众人以为即将逃出之际,忽闻巨大的破浪声传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魏攸宁觑着眼,视线一直未从客船上移走。 也因此,在灼灼火光的照彻下,魏攸宁清楚瞧见一物正朝他们飞速靠近。 巨大的帆船被照亮了一角,幽幽夜幕下,玄红船身如同蛰伏巨兽,轻易无法撼动。 方才停在客船旁边的庞然大物,竟追了上来 除了追赶而上的帆船,对方还放出了十艘小船,船上站满了黑衣的弓箭手。 不过片刻,魏攸宁等人便被团团包围其中。 洪洋面色大变,连声道“保护公子。” 其余人连声迎合,“保护公子。” 范峤好容易缓过神来,按捺住血腥带来的眩晕,诧异道“魏兄,这” 那日洪洋同魏攸宁对话时他也在场,他瞧得出来二人并没什么交情。 可方才那洪洋为何一副誓死保护魏攸宁的口气 魏攸宁面冷如铁,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若她还瞧不出来遭了人的道,也算是白活两世了。 洪洋古怪地笑了声,“先前不是过了吗,在下是扬州洪家的分支。” 说着,那洪洋竟亲自操刀,脚下踏船,借力朝那弓箭手迎去,做出奋力突围的模样。 魏攸宁眼见不妙,“刘大哥,马大哥,拦住他” 可惜洪洋早有预谋,刘护卫动作落了空。 船上其余人等,也学着洪洋那般,扑火飞蛾似的朝那些弓箭手攻去。 “嗖嗖嗖” 箭如雨下,冷锐的箭矢破空而止,掠出道道银光。 先前装作突围的人被黑衣人全数射中,一个接一个扑通滚落水中。 不消片刻,两艘小船仅余魏攸宁四人。 同时,那犹如庞然大物的帆船,也迎风赶至。 随着帆船而来的,还有一道似讥似讽的极致低沉的笑声。 “小公子,这是要往何处逃” 魏攸宁循声抬眸,正巧对上一双居高临下,深邃狭长的眼。 帆船之上,那人负手而立,凉风鼓起他身上纹饰华丽的斗篷,玄色衣角随风舞动,猎猎作响。 他的肤色有种病态的白,融融火光之下,愈发显得通透。 此时他正弯着唇含笑,冷眼打量魏攸宁。 夜风呼呼,火光随风跳动,阴影忽明忽暗,巨兽般张牙舞爪,令人止不住心慌。 那人身后的甲板上,密密货箱堆积如山,其中有几个不慎翻倒,泄出细腻如雪的白沙。 范峤大力揉眼,艰难吞咽,难以置信,“好端端的,怎,怎会搜出这么多盐” 贩运私盐,按律当诛。 魏攸宁瞧得分明,这披货箱不是旁的,赫然是那洪洋被验茶叶的那批茶叶。 她狠狠咬牙,恨不得咬下那洪洋的皮肉。 市面官盐二两银子一斤,甲板上如山的货箱折算下来,恐有数千斤重,价逾万两白银。 原主魏珩出自盐商世家,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好个洪洋,好一招祸水东引 刘马二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骤见数量如此之巨的私盐,也不忍齿关发酸,直冒冷汗。 “魏公子,这下,这下如何是好” “奶奶的,想不到就你这瘦不拉几的小白脸,竟敢贩卖私盐” 刘护卫话落的同时,帆船上一个肌肉虬结,身形高大的刀疤客上前。 此人将手中长逾三尺的大刀高抗过肩,正满脸轻视打量魏攸宁等人。 他这般目中无人,讥讽冷漠的眼神,仿佛入眼的几人已是死物。 “不过,”刀疤客小心翼翼瞧了身旁的人一眼,继而哈哈大笑,“若不是你这小白脸,今日你爷爷我也捞不着这么多肥鱼” “哈哈哈,老大威武,老大威武” 此言一落,人人示兵鼓动,附和连连。 见这帮人露面,刘护卫面色更为难看,咬牙提醒,“魏公子,形势不妙。” 若是遇上官船,他们好歹也有辩白的机会。 可若那洪洋所言,这是一窝子悍匪只怕是羊入虎口,必死无疑 魏攸宁心智素来异于常人,即使如此她头脑仍然清明。 甲板露面的刀疤客和方才拥护他的众人的确满身匪气,一瞧便是出生草莽的江湖客。 可四周将他们包围,不露面孔的黑衣人却显得沉稳过了头。 观其行止,一进一退,亦是张弛有度。 如此训练有素,怎可能是匪 若这真是艘匪船,那洪洋压根无需大费周章,拼了命将祸水引上她的身。 如此一来,只能说明先前那黑船是在混淆视听,贼喊捉贼。 方才她瞧得分明,刀疤客面对那玄衣人时,分明是下级对上级才会有的小心。 虽不知这帮人为何要隐瞒身份,但有一点她可以笃定,劫持他们的这帮人,必是官兵无疑 “带上来。” 甲板上人的声朝刀疤客吩咐一声,转身入内。 刀疤客点头,态度恭敬,神情一扫先前轻慢。 魏攸宁眯了眯眼,心道果然,压低声音,“勿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激怒对方。” “魏兄的意思是” 魏攸宁彻底冷静下来,眸光定定。 “兴许眼下情势,并无我们所想那么糟糕。” 魏攸宁几人被提上大船,分别关押。 方才她特别留意过,那群不露真面的黑衣人身上皆佩双刀,且个个沉默寡言,口风紧得很。 长刀普通,无需多言。 令人在意的是他们身上被包裹得不见原来样子的短刀。 船外,人影来回,声响不断。 从他们动作推测,这帮人应是在分运从黑船上搜刮的盐。 未过多久,舱门被打开,魏攸宁被人捆成粽子,压着双肩带了出去。 屋内熏的是上好的檀香,味道浅淡清雅,令人神怡。 半明半暗的兽首铜炉旁边,一个着青色长衫,面白无须,模样阴柔的人正在添炭,动作熟料而精准。 炭火无烟,动作无声。 若非魏攸宁目力过人,几乎要忽略此人。 若说先前只是推测,此时瞧见那青衣人的作态,她已确定这帮人的来路。 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她又不是真丈夫。 遇上该缩头的时候,就得狠心抛下脸皮。 譬如此刻。 魏攸宁暗吸口气,缩着脖子,拿捏一番情绪,惶惶开口,“好汉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若是为财,我家里世代鬻盐,若肯放我归去,我愿奉上白银五千。” 上头的人没吭声。 “好,好汉是嫌不够那白,白银八千” 魏攸宁梭然抬头,哭丧着脸,“那一万两白银好汉,我在家中没甚地位,实在” 话还未完,方才那个添炭的胖子突然从后头拱了出来,嫌弃朝魏攸宁摆手,“往后缩,往后缩,什么脏的臭的也敢往督我家主子跟前拱” 那人动作做了一半,似乎意识少了些东西,实在够不着距离,不情不愿上前几步,将魏攸宁挥退。 魏攸宁垂眼。 膝盖下头,红地金边的石榴花栽绒地毯,因她身上的水渍深了一块儿。 她还未嫌这阉货阴阳怪气,对方却嫌她腌臜起地方来了。 “退下吧。” “主子,此子獐眉鼠目,一瞧便非善类,我在此也担忧您的” “好了。”他用瞧傻子一般的目光瞧了眼那宦官,“人都捆成粽子了,难不成还能蹦起来咬你主子不成” “元明,旁边候着。” “是。”元明心底不快,临走是还不忘恶狠狠瞪魏攸宁一眼。 元明 魏攸宁眼瞳微缩,心下大震,十指渐渐收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007章 魏攸宁惶惶垂首,故作惊弓之鸟。 见此人如此胆小,元明恶狠狠的脸上这才扯出几抹舒坦的笑意。 事实上,魏攸宁心下已起了一阵骇浪。 她方才猜到今夜围堵他们的乃是厂卫,却万没料到,这个叫元明的宦臣会出现此地 佞臣记中,魏珩攀上九千岁前,他身边最得用的太监便是元明。 魏攸宁呼吸没由来紧了几分,细汗登时浸湿内衫。 她视线微抬,正好瞥见一截白地描金,锦绣如云的袍脚,衣料是上好的妆花云缎,专供内廷,十分罕有。 眼前这位,十之八九便是原主那位便宜干爹了 不待细想,却听低沉的声音压下。 “缩着头等着捡金子么抬起头来。” 魏攸宁拿捏好神情,悄然抬首。 方才在甲板上距离有限,借着火光将人雾里看花瞧了一遭,不甚真切。 此时隔得近,烛光融融,滤纱透过,向右层层晕开,正好照亮他大半边身子。 他右手支额,斜斜倚着紫檀圈椅。 灯下,白地金线团花袍子似生流光,层层叠开,将他面色衬得愈发白皙。 此人形容出众,华贵清冽,恍恍一望,如星拥月,亮眼至极。 再细看五官,才发现他与寻常儿郎略有不同。 他的眉较常人稍淡,眼也更深,眼尾自然上挑,弧度流畅,竟给人一种含情旖旎之感。 眼生得如此,理应显柔显弱。 好在他眉虽疏淡,胜在有形,天生入鬓的剑眉并着一双深邃含情目,生出了种别样的凌厉气势。 魏珩乃扬州城内出了名的好皮相,此时往他跟前一凑,竟无端生出种短人一截之感。 可惜再好的皮囊,配上这么一副残破身子也是白瞎。 “那些蠢货,莫不以为人人的招子都是摆设不成,就推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出来当替死鬼” 原本面无表情的人,忽然扬起眉,勾唇瞧她。 这笑自然是冷笑,里头还藏着猫戏老鼠那般肆意的恶意。 魏攸宁闻言,瞬间明悟。 当年崇兴帝无子,最后由赵皇后和赵首辅选定雍王之子继承大统。 雍王之子便是今上,即位后改元明德。 多年来,明德帝与西宫赵太后积怨颇多,矛盾重重。 赵家的势力一直以来都是明德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正是为了压制赵家,明德帝才大肆赋权宦官,以此为耳目,替他打压赵党,排除异己。 佞臣记中,今上便是靠着明德二十一年的盐案入手,给了赵家致命一击。 看来她这回是走运撞上赵家运送私盐的黑船,还好巧不巧地叫赵家死对头沈霁逮了个正着。 先前那洪洋也是识破了她身份,才会在败露之际,意图祸水东引,故意将黑锅扣到扬州魏家头上。 当务之急,得先撇清同赵家的关系,洗清自身嫌疑。 既然对方不愿张扬身份,魏攸宁索性做戏到底。 “好汉明鉴,好汉明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我乃扬州人士,姓魏名珩,此行是得罪了武安伯府,一为避祸,二位求学,才乘了船要去南京。谁知半道好好的客船竟成了贼船,无奈之下便稀里糊涂上了那两艘小船意图逃命” “谁知,谁知那洪洋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魏攸宁等了半晌,都不见对方开口,抬眼一瞧,却见他神色古怪,脸色愈白。 她尚未反应过来,猛闻一阵哐当。 原来椅上之人意图起身,只是刚要动作便跌了回去。 “督,公子” 元明一阵惊呼,急急上前。 “来人,传医,传医” 元明动作麻利,将沈霁安置妥当。 几乎是唤人瞬间,着绀色长衫,蓄了山羊胡的大夫挎着药箱匆匆而来,他身后缀着的护卫手里,正稳稳端着一个托盘。 白净瓷碗内,稠黑药汁晕开薄烟,冒着滚滚热气。 想是先前药已备好,恰逢传唤,正好送了进来。 大夫近前,接着便是一阵号脉扎针,“大人的伤势有化瘀加重之象,这一剂药且先服下,下一贴药需多添甘草五钱。” 事出突然,也没人理会屏风后头角落边捆成粽子般的人。 魏攸宁敛息降低自己存在,隐约瞥见那头换下了不少带血的纱布怪道方才觉得那人脸色惨白,异于常人。 原来是在硬撑。 “瞧什么瞧来人,将他带下去。” 元明这才终于想起魏攸宁的存在,一脸不善吩咐。 很快,魏攸宁便被几个侍卫押回了先前的舱房,照旧是手脚被缚,烂布般的被扔在地上。 只是这间舱室比起沈霁那间简陋得多,猝不及防被扔下,着实叫人磕疼了骨头。 魏攸宁缓了半晌,才敢轻微挪动。 她费力蠕动许久,才得以调整位置,贴耳静听着窗外动静。 天气尚冷,夜中湿寒。 先前在小船上沾湿的衣裳,此时尽数紧贴皮肉,因身子佝偻,裹胸布亦绷到极致。 魏攸宁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胸前的布条收做一团,憋闷压抑得紧。 才跪没多久,她便膝盖发麻,全身僵硬。 魏攸宁活了两世,这还是头一遭被捆了粽子。 宫中便是罚人,也要讲究表面功夫,皇后和长公主都不是苛刻的主子。 回想走过的路,她虽处处谨言慎行,却未遭过什么大难,也算是顺风顺水。 如今倒好,竟是一股脑全找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外头隐约飘来鲜香四溢的味道。 尚食局出来的人,庖厨便是吃饭的活计。 魏攸宁嗅觉极佳,只嗅了嗅便辨出,飘来的是鲜嫩鱼汤和补气肉羹的味道。 今日她胃口不佳,晚上便没用几口。 方才又是斗心又是逃跑,一阵折腾下来,体力耗了个干净。 此时她肚腹空空,只觉那香味儿勾人得紧,口涎都泌了出来。 这又冷又饿的,要是那位迟迟不醒,岂不是要一直枯等 也不知范峤等人那边是何情形。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魏攸宁由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心念电转,正思索着脱身之计,就听见一阵动静。 “汤粥已好。” “先试,都备了什么,一一道来。”是元明的声音。 “鲜鱼汤,精米细鱼羹,皆尊叶大夫所言,备的养气补血,容易克化的吃食,绝无问题” “用的最是滋养的细头” “可,正合主子用。” 托了在菩提蜷了一甲子的福,魏攸宁的耳力比上一世还佳,只是终归有些距离,前面还能听清楚,到后头那婆子声音变小,就听了个大概。 不过,那声细头她却听得甚为分明。 魏攸宁瞳孔骤缩,继而眉目一展。 正巧来了瞌睡,就有人给她递来了枕头。 “我有要事禀报,开门”魏攸宁生怕动静太小,只能舍身,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撞最近的桌子。 只是她这样团做一团,使得了什么劲儿 她失了准头,不慎撞到桌子,以致杯盏滚下,不慎打了额头。 脑门子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疼。 恶狠狠两道拍门声传来,守卫警告,“再胡乱嚷嚷,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嘚,真是一群傻货 魏攸宁气得直翻白眼,原主就是找了这么个货色,给人当了干儿子 瞧瞧手底下养了批什么蠢货。 她原不想打草惊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索性大喊,“膳食有毒,勿用” 扯开嚎了这么几嗓子,魏攸宁便歇了声儿。 若是这般那阉货还蠢呼呼的将汤喝了下去,那也怪不得谁了。 好在这群人还未蠢到根子里,很快魏攸宁就被提了到了沈霁跟前。 先前她还跪过的红地金边的石榴花栽绒地毯上,此时血污斑斑,上头还直挺挺躺了个身材臃肿,七窍流血的婆子。 魏攸宁目露了然。 方才她打草惊蛇,对方定以为漏了马脚,便服了毒。 恰逢有人前来传话,来人迟疑地瞧了魏攸宁几眼。 沈霁并不避讳,脸色分外难看,“说” “除了方才送汤的婆子,厨房的另一个厨娘也服了毒,没,没气了。” “一群蠢物竟还叫人摸上了船” 元明立刻跪下,缩颈耷首,活像个惊恐鹌鹑,“主子恕罪,奴,属下大意,属下罪该万死,主子要打要骂都使得,可当务之急是捉拿真凶。” 元明急急为自己辩解,“方才这些菜,都着人试过,”他目光望向叶大夫,“大夫也已验过,确无疑问。” 叶大夫也是一脸惶惶,头如捣蒜,“吃,吃食确无问题。” 元明神色一厉,“倒是此人,实在可疑。” 他横手朝魏攸宁一指,“试问,一个被束了手脚关在舱内的人,如何知晓汤里有毒” 几乎是瞬间,魏攸宁感到一阵犹如实质的眼风落在自己身上。 沈霁眸沉如水,皮笑肉不笑,“说说,怎么回事儿” 话底,却压抑着几欲喷薄的怒意。 魏攸宁暗嗤,元明这小子委实太贼太精。 这是怕自己扣个办事不力的罪,就想着拖了她挡枪 想得倒美。 “适才这位”魏攸宁瞧了沈霁一眼,“好汉你晕倒时,我正好听这位大夫说在药里加了甘草。” 叶大夫点头,“是,公子伤势不稳,需甘草中和。” 魏攸宁道“甘草性平,味甘,有解毒祛痰、止痛解痉之效,甘草能补脾益气,滋咳润肺,缓急解毒,调和百药。” 叶大夫目光微亮,“这位公子竟精通医理” 魏攸宁点头又摇头,“家母曾卧病在床,我闲来无事,便读了些药膳方子。时间长了就记住了,精通倒是谈不上,不过略知一二。” 原主之母邹氏的确有过一段缠绵病榻的时日。 元明见这小子磨叽半天,分明是在拖延,冷哼,“然后你就凭一身三脚猫功夫断定汤中有毒”他神色忽变,“依我看,你是事先同人勾结,如今不幸被捕,想借机取信主子罢了” 元明冷声道“来人,将此妖言惑众,心思不轨之人带下去好好审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008章 魏攸宁忙道“且慢” 如今形势逼人,少不得伏低做小“这位好汉,且容我将话说完。” 元明欲言,却见沈霁眼风沉沉,只得闷闷闭口。 魏攸宁忙道“本草纲目有言,甘草忌猪肉,菘菜,海带。” 闻言,叶夫大生怕祸及自身,哼声道“不必你言,行医最讳药食相克,早前我便将此事好好嘱咐了厨房,叫他们切莫将这些东西送上公子的桌。” 魏攸宁道“刚才我腹饿异常,忽闻鲜香,不免醒了神,恰好听负责吃食的婆子走过,称送上的鲜鱼汤用的是细头。” 魏攸宁身子动不了,下巴朝不远地上摔得稀烂的碗盘点了点,“细头即鲫鱼。地上汤色雪白不见肉,想来便是怕被人认出,事先将鱼身拣了出去。” “甘草鲫鱼同食,剧毒。幼时我身边的一个阿嬷便是伤寒用了甘草后食了鲫鱼,腹疼蜷缩于地,口吐白沫,当场绞痛而死。” 这下,叶大夫神色大骇“你说什么” “好汉若不信,可捉了活鱼,将鲫鱼汤和甘草混合,一试便知。” 元明因剧毒二字神色大变,“主子恕罪。奴婢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竟是跪在了沈霁跟前。 沈霁神色冷然,“跟了我这些年,原以为你是个细致周到的。” 元明瑟缩,“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他乃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平日伺候贵人,哪里敢沾味儿重的吃食,生怕腌臜了主子。 连叶大夫都不是鲫鱼同甘草相克,他又怎会知晓 “滚下去领罚。”沈霁摆手。 “是。”元明不怒反笑,好似得的不是罚而是恩惠,将头埋得极低,缓缓退下。 只是走时却不忘愤愤扫魏攸宁几眼,这是恨上了。 魏攸宁心道这小子是逃过了此劫。 主子肯罚你,说明日后还有用你的机会。 最怕的便是罚也不罚,直接扔到角落,再无起复之日。 “小人学艺,学艺不精,请,请公子责罚。”叶大夫满面惶恐,抖如筛糠,等着沈霁发落。 沈霁却没见着他一般,目光落在魏攸宁身上,盯了半晌。 原本上好的袍子此时深深浅浅,皱皱巴巴,上头沾了好些水渍。 玉簪歪斜,发丝乱乱糟糟泄出,其中几缕紧贴鼻尖鬓角,愈发显人狼狈。 灼灼暖光之下,但见他长眉舒展,眼尾微扬。 他睫毛极长,一道阴影在白皙的面上晕开,竟无端生出种柔和的味道来。 沈霁眼眸微眯。 骆延山这个嫌贫爱富小舅子还不算太过蠢笨,瞧着倒也顺眼,做个杂役勉强使得。 “你会做药膳” 见他打量半晌,魏攸宁还以为对方在打什么主意,未料竟是问了这个。 沈霁有些不耐烦,“舌头被吞了不成” 他此行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如今厨娘服毒而亡,船上其他的粗野汉子哪会做什么正经吃食 方才这小子一口一个药膳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不是无的放矢。 或可顶几分用 魏攸宁当务之急便是解了这一身的桎梏。 她眼风一动,当即便自告奋勇,“除了药膳,其他膳食也略通些,若好汉信得过,自然” 沈霁没挥手打断魏攸宁的话,“叫什么好汉” “那,我如何称呼公子” 沈霁轻飘飘瞧他一眼,仿佛给了他个天大的恩惠,“且叫主子吧。” 主,主主子 魏攸宁后槽牙一紧,觉得这阉贼着实欠扁。 她堂堂大齐侍中,能让她称一声主子的,哪个不是流着龙血凤髓的天潢贵胄 区区一个阉贼,还一副“给你的恩典还不跪下谢恩”的表情对她发号施令。 哪儿来的脸呢 他斜眼睨他,“怎么不愿意” 魏攸宁一双眼立时弯成月牙,“自然,”自然不愿。 “自然是愿意的,多谢主子。” 罢了,形势逼人,待过了这茬,日后总算是要连本带利讨回今日这笔债。 沈霁原本只是存心逗弄,见此人竟三两下便服了软,而后一脸谄媚,不由暗嗤。 啧,真真是个没骨气的软蛋。 绳索解开的瞬间,魏攸宁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船上的食材比魏攸宁想象的要多,天气尚好,食材也都很是新鲜。 魏攸宁翻看一遭,问道“这些食材可查验过了。” 刚才出了那样的大事,自然有人将厨房里里外外都验过一遍。 到底是先前那两个细作用过的东西,为稳妥起见,魏攸宁选了相对更为安全的米粮活鸡,打算做几道补血易气的羹汤并容易克化的主食。 魏攸宁将鸡宰杀洗净,以黄酒姜片去腥,入沸水煮红捞出。 皮料便以澄面,玉米粉并菜汁混合。 乘着醒面的功夫,她将粥羹和糕粉材料备好,分别入瓮。 鸡肉馅儿入面,在她手中几转,瞬间变得精巧玲珑。 汤羹入瓮,翠饺上笼,一切备妥。 期间护卫一直将她盯着,见他时不时东摸摸西尝尝,拧眉呵斥,“休做多余动作。” 回应他的则是魏攸宁讪讪的笑“久未庖厨,一时手生一时手生。” 手生才怪了。 做得太过行云流水,反倒惹人怀疑。 约莫一个时辰,鲜香的味道随着缕缕白烟溢出,闻之欲醉,食指大动。 主食她备了翡翠鲜饺,八珍糕,这两样易于克化,夜里用顶饿又不会积食。 方才走得急,也不知那位的具体口味,两道羹汤便备了补血益气的四物汤,五红汤。 正好一甜一咸,端看屋里那位主子怎么用。 魏攸宁眼眯了眯,瞧着色入翡翠,晶莹剔透的翡翠鲜饺,食指大动。 她又以酱油、醋、蒜末姜汁调好了蘸料备用。 魏攸宁将两个剔透的翡翠鲜饺寻碟盛好,蘸酱送入口中。 馅儿中的鸡肉菇都是极鲜的食材,这两样并着蒜香和薄馅,劲道爽口,鲜味十足。 “大胆主子的吃食,哪有下人先吃的理” 回应他的,则是魏攸宁一脸的理直气壮,“方才都说了,久未庖厨,一时拿捏不准火候。实不敢将不知深浅的吃食就此奉上,自要先试试。否则待会呈上,惹恼了那位公子,倒霉的便是你我了。” “你。”护卫一时间觉得她所言有理,可瞧他吃的红光满面,眸光发亮的样子 怎么都不像是试吃啊。 翡翠鲜饺鲜滑细腻,汁水四溢,实在秒极,魏攸宁正抄起筷子打算再进一口,就见门口半明半暗处,阴测测杵了个人。 来人眼睛死死盯着魏攸宁,皮笑肉不笑“叫你来备吃食,你就是这样备的真是好样儿的。” 魏攸宁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临危不乱,瞎话马屁张口就来。 她在对方犹如实质的眼风底下,不紧不慢放下筷子,退后站到一旁,“主子来得正巧,方才我已试过,味道应是不错。” 这祖宗,怎么瞧也不像是会来这厨房的人,难不成这是饿狠了,循着味儿来了 许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极致的寂静之中,魏攸宁听到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腹鸣声。 她连忙咬唇,忍住大笑冲动。 还真叫她说中了。 沈霁沉着脸,一眼扫过被她吃的干净的碗底,冷笑了声“送他回去。” 魏攸宁松了口气。 暗忖,暂时当个厨娘使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是不用挨饿受冻,再被裹成气都出不了的粽子。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和感激之色“多谢主子。” 谁知下一瞬,那不长眼的黑衣人竟提着小指粗细的绳索朝她走了过来。 魏攸宁笑容僵住“主子,这是” 沈霁没理会,眼风淡淡“绑仔细,将人看住了。” 魏攸宁本以为经此一遭,待遇至少能有所提高。 未料她这儿前脚歇了气,后脚就又被人绑了。 既然如此,她先前还救他做甚 无论何时,这些天杀的阉人,都是一脉相承的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魏攸宁睁深深吸气,挤出笑来“主子,我与先前那伙人半分关系也无,明日还要替您准备吃食,可否将这” “否。” 话还未完,就见那人冷眼瞧她,一口回绝。 魏攸宁死死咬牙,暗示自己这是咬了对方的肉,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很好,看来今日这帐,她得再加一笔。 再度被捆成了粽子的魏攸宁又被关进了先前的船舱。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便是个铁铸的人也受不住。 好在方才趁着备膳的功夫,先填饱了肚子。 魏攸宁慢腾腾挪到相对安全的角落,轻合双眸,一边养神,一边筹谋接下来的对策。 这个沈霁阴晴不定,不按常理出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搞。 魏攸宁一直紧着精神头,并未睡实。 当隐约闻得脚步声接近,她梭然睁眼,睡意全无。 魏攸宁忙闭眼假寐。 “醒醒。” 闻声,魏攸宁故作一副惊醒模样“几时了两位,可有何事” 细微的光从窗格透入,带起如线光柱。 魏攸宁瞧了眼地上的光影,猜出眼下应近辰时。 “休要多言,主子传你问话。” “” 经过一夜调理,沈霁气色比起先前好了许多,唇色略深了些。 此时他单手撑着下巴,斜斜倚着黄花梨大椅扶手。 日光更明,窗牖扭曲后的阴影,斜斜照在他的黑靴上。 透过细细光柱,可以清除瞧见空中浮动的细尘。 若是忽略旁的,这般场景,倒值得描下来做一幅美人图。 不过魏攸宁清楚,眼前的这位可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披着光鲜皮囊的恶鬼。 魏攸宁思索着昨日之事,正暗自拿捏着措辞,就见对方忽然皱眉,一脸嫌恶捂着鼻子“臭。” 说着眼一斜,瞪眼瞧提魏攸宁来的护卫“提人之前,不晓得先将人洗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009章 护卫为难,垂首忙道“这是属下疏忽。” 魏攸宁哑然,不由微愣在。 船上沐浴不便,她素来爱洁,便是这几日也是日日擦身。 昨夜入睡前,她还唤客船上的人备水洗了头发 到了这人跟前,怎偏就成了臭 经过几回折腾,魏攸宁也算渐渐摸清沈霁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 她自动在脑中滤掉他那些话,没事人一样道“公子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沈霁嫌弃摆手,甚至还半掩口鼻“先带下去,洗完再来回话。” 魏攸宁见沈霁并未计较她的称呼,料想昨夜逼着自己称呼他为主子,不过也是心血来潮,忙装出一脸受宠若惊模样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唤我前来定是有事,还是待事情办妥,再沐浴也不迟。” 她暗暗敛眸,心下一紧。 她若沐浴,沈霁自然是要派人盯梢,如此一来,身份岂非要全部露馅儿 今日这沐浴是断然不能的 “话多。”沈霁神色不耐,白她一眼,“即刻收拾,难不成你要顶着这身脏臭身子,给我备饭”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动作要快,昨夜那道饺子叫什么” “翡翠鲜饺。” 沈霁点头,“再备一道,其他的自行安排。” 得,这是馋上了不成 既嫌弃她脏,那昨夜怎的不嫌 魏攸宁暗恼,早知如此,她何必给自己挖这么个大坑 沈霁见他久久不动,扯了扯唇,跟个阴森的纸人般,皮笑肉不笑道“怎的,莫非要我亲自用轿子抬你” 魏攸宁绷着假笑,连忙退下“不必,不必,小的这便前去准备。” 出了门子,魏攸宁唇上笑容依旧,眼却淡了下了。 沈霁其人,独断专横。 而今这般处境,她便如那砧板鱼肉,压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若想活命,只能按他意愿行事。 魏攸宁忽有些佩服原主。 这样刺手的骨头,也不知那魏珩是如何啃动,还哄得对方对她予取予求。 佞臣记中虽用笔隐晦含蓄,但原主与沈霁,确实有些不清不楚 很快,护卫便将热水抬上。 而后便一左一右站立门前,直喇喇盯着魏攸宁道“动作麻利些,公子还等着用膳。” 魏攸宁皱起了眉头。 门口杵着这么两尊门神,还真要守着她从头洗到脚不成 “磨磨蹭蹭的作甚莫非要等大爷上来伺候你不成”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瞧瞧这跋扈嚣张的语气。 不过,这伺候 魏攸宁眸光一亮,微微扬起了唇。 “伺候倒是不必,两位大哥是要在此盯我”她指了指二人面站的地方。 二人理所当然“废话” “可你们站在此地,只怕是,有些不便呢。”魏攸宁状似害羞般,默默垂首。 两人对视一眼,见他动作古怪,不由呵斥“你洗就洗,少说废话” 魏攸宁抬首,朝左边那人笑着走近,做势要勾他胳膊,却被人生生躲开。 “你干什么” 她故意伸出食指勾了勾衣角,埋首娇羞“实不相瞒,小弟与常人不同,喜” “有什么快说清楚。”见他扭扭捏捏,娘们儿兮兮,两个护卫顿觉一阵恶寒。 “小弟从小便喜慕儿郎,您们这样盯着我怕把持不住。” 此言一出,身量较高那个护卫瞬间瞪直言,连忙后退,如避洪水猛兽“你说什么” 左边的护卫满面嫌疑,却还忍着恶寒冷哼“你少耍花样。” 魏攸宁对对手指,“两位大哥若不介怀,就在此守候,今日你们瞧了我身子,日后可愿” “嘭” 魏攸宁话还未完,便听一阵重重摔门之声。 门外,两个护卫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快点,给你一刻钟时间” 魏攸宁暗松口气。 她不敢大意,只就着热水匆匆擦拭一番,顺便紧了紧裹胸布,就换好干净的衣衫。 外头催促响起“快些,莫让公子久等。” 魏攸宁摸了摸高领里头用南海鱼胶特意粘制的喉结,抚平衣褶,确定无碍后掀开大门,面上含笑“来了,劳烦二位久等。” 那头,沈霁等得不耐,“那魏珩是掉进河里了不成,如此磨蹭” “回督主,他已入了厨房备膳,不过有一事,小的,”来人迟疑看他,“不知是否该如实禀报。” “何事” “先前负责看守的人来报,那小子似乎” “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的。” 来人点头,“是,那小子似有龙阳之好。” 沈霁把玩沉香手串的右手顿住,眉头微动,视线落下,顿了顿,最后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龙阳之好” 昨个儿魏攸宁打探了一下,沈霁似乎不好甜口,今日早膳除了那道指定的翡翠鲜饺,她另备了鸡茸红藜粥,明珠豆腐,还有杭州府特有的葱包烩。 佐菜是胭脂菘菜,昨夜下的菘菜同紫茴一道入了瓦瓮,今早揭开浓香扑鼻,泛出浅浅胭红。 魏攸宁试过,酸甜适宜,清脆可口,佐粥来吃再合适不过。 榆木八仙圆桌上盘碟备妥,菜虽不多,卖相极好,放眼一望,红绿相间,热气氤氲。 沈霁执筷先用了剔透饱满的翡翠鲜饺,皮薄馅儿美,鲜香阵阵。 再用了一口豆腐,入口即化,滑嫩至极。 最后,他筷子停在恍若花开的胭脂菘菜上,没动。 魏攸宁适时开口道“此乃胭脂菘菜,用来佐粥开胃再好不过,因主子在服药,便没用萝卜。” “佐菜的精髓在于香脆,平平无奇的萝卜入盐水一夜,充分吸收花椒,茴香,鲜姜等料,滋味儿远胜菘菜。” “不就是咸菜,哪儿来来么多讲究。”沈霁眼风一动,偏生没理,抄起筷子咬了一口葱包烩,实在酥脆香口得紧。 约莫用了六七分饱,他才一脸嫌弃的夹了筷胭脂红剔透的菘菜。 然后,魏攸宁瞧见他又夹了第三筷,第五筷 “这菜太咸,再添碗鸡茸粥。” 魏攸宁暗嗤。 呵,口是心非 真要咸了,还能一筷不停,连吃六七口 元明受了板子,现在还起不来床,沈霁身边就只剩下粗手粗脚的护卫。 于是魏攸宁除了手头厨娘的伙计,连带布菜盛饭的伙计也一并包揽。 魏攸宁从善如流,替他添粥。 十指纤纤,细腻如玉,舱内开了窗,稀碎微光细细撒入,愈显他手指细腻如笋,纤长如玉。 这样一双细手,哪像个庖厨之人的手 魏攸宁替他添粥时隔得近,沈霁能清晰嗅到从他身上晕出的几分清浅的皂角香味。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沈霁脑中,莫名浮出这么一句词。 而后,他猛地忆起护卫先前来报的话,落在魏攸宁身上的眸光忽而染上几分嫌恶。 沈霁筷子一搁,发出几分清冽脆响。 魏攸宁一边暗忖是哪儿惹了对方不快,一边道“可是这道胭脂菘菜不合口,小的并非专攻此道,委屈公子了。” 沈霁无言,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平平无奇的菘菜他似乎吃了好几口。若真不合口,他还吃得跟猪一样,那不是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货 他有心给自己寻个台阶下。 于是沈霁便神色自若,语气难掩自傲道“平日用惯了珍馐佳酿,偶尔用用你这粗茶淡饭倒也使得。” 粗茶淡饭 魏攸宁死死揪住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没有上前将此人的臭嘴撕开的冲动。 胭脂菘菜的确不是什么佳肴,但胜在开胃爽口。 翡翠鲜饺和明珠豆腐也是内庭常用,连素来挑剔的楚王对她的手艺,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魏攸宁不愿横生枝节,便在今日的菜色上稍作了些简化,免得沈霁瞧出门道。 至于这看似最为简单的鸡茸红藜粥,花费的功夫却是最为繁琐。 论粥一道,择水其一,择米其二,火候第三,食候其三。1 米她用的益气的红藜,这水是托护卫昨夜蓄了一夜的露水,器皿也是捡了船上最好的用,至于火候这些更不必说 魏攸宁深深顺了几口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过了这茬,这姓沈的阉货休想吃得她一米一菜。 魏攸宁伸手,却见沈霁又执起了筷子。 恰好他也抬起了眼,二人的视线便这样干巴巴地在空中撞上。 沈霁淡定自若得很,悠悠收回目光。 魏攸宁实在不知此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分明前一瞬还满面嫌弃,她本以为他要撤盏,未料竟又吃了起来,瞧那臭模样,倒还一脸津津有味。 见沈霁心情转晴,魏攸宁逮着机会试探“公子,与我同行的同伴,不知他们现下可好” 沈霁悠悠朝她瞧来“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魏攸宁想了想平日宫里那些后腿的笑容,现学现卖,“公子仁慈,既知此事与我们无关,自然不会为难。” “仁慈”沈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仁慈。 扬州七大盐商之一的魏家嫡子,就是这样个谄媚货色 真是除了一身皮囊和手艺,再无长处。 魏攸宁难得逮着机会,又问“烦请公子告知一声,我的同伴现下可好” 沈霁闻言,想起同他一起抓到那人模样还算周正,文质纤弱,一看便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他心念微动,再看眼前这小子满面忧色,目光灼灼,一副焦心饭不思的苦巴模样 沈霁有些恶寒,不着痕迹皱眉,掀开茶盏冷觑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魏攸宁蹙眉,一时未明白他这个问题的用意。 思忖片刻,避重就轻道“我与他都要去晋江书院,日后我们便是同窗了。” “是吗” 魏攸宁见他神色古怪地瞧了自己几眼,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午膳可备些新花样。“ 沈霁起身淡声道“你若想舒坦些,”他眼风自上而下掠过,“那就别做多余的事。” 言落,随后拂袖,缓步离去。 “督主,和那魏公子一道的三人都已经查清楚了,那书生名为范峤,歙县人,乃明德十六年应天乡试的解元,因守孝在身,未能参加次年会试他刚除孝期,此行是打算入晋江书院,准备后年的会试。” “至于那刘马两个护卫,乃是魏公子从镖局所雇” “明德十六年的解元”沈霁嗤笑一声,“看不出来,那个白面书生倒是个能耐的。” 下属摸不准他的意思,询问道“接下来这几人要如何处置属下以为,姓范的小子身份微妙,说不得可在此事当中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若他后年高中,兴许还可为督主所用。” 沈霁颔首,“暂时押着,好好看管,莫让他们乱动乱走。旁的事情,等到了南京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010章 接下来这日,魏攸宁照旧包揽那位爷的一日三餐,以及心血来潮时传的夜宵点心。 她的活动范围仅限厨房和那间关她的舱房,除了没克扣吃食,实在同坐牢无异。 傍晚时分,魏攸宁觉得浑身酸疼得厉害,原本觉着是那位大爷使唤得太勤。毕竟原主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这么一连着的精细活儿做下来,身子感到疲乏也是正常。 直到天擦了夜,嗓子干渴得厉害,她才觉出不对。 一摸额头,滚烫如火。 这次她出门出得急,身子本就没好全,又经过这么几日折腾,病不上门才怪。 魏攸宁暗叫不好,先前她就是担忧风寒入体,还故意给自己熬了驱寒的姜汤。 没成想还是没挨过。 正好此时,那位爷又托人来传话,说是要她准备宵夜。 魏攸宁点头,将自己身子状况如实禀告。 “厨房有我傍晚煨着的汤,可以让公子将就用些。我风寒入体,着实不好备膳,免得过了病气。烦请通报一声,寻叶大夫给我开两贴风寒的药,待我喝了药,公子再要我备膳,到时候也更妥当些。” 魏攸宁懒洋洋躺了回去,用被子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 既生了病,自要物尽其用。 至于那位大爷,当然是能不伺候就不伺候。 “他就备了这个” 沈霁脸色难看的盯着榆木八仙桌上的汤,拿晚上吃剩下的糊弄他呢 “督主,魏公子染了风寒,说是怕病气过给您,让属下寻叶大夫拿了药,说吃完药,主子若觉吃得不妥再用他也不迟。” 沈霁笑睨他一眼“我是主子还是他魏珩是主子轮得到你们安排起我了。” 护卫冷汗涔涔,立时跪下,“督主恕罪,属下大意,属下也是听闻他乃骆镇抚使的妻弟,且已查明与此事无关,才会与他方便” 沈霁半眯着眼瞧他,呵斥道“混账,他骆延山的脸就这么大别以为我不知,这两日,那小子暗地里可没少用吃食贿赂你们,我东厂的骨头,何时这么软了” 护卫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道“属下嘴拙,属下并无此意,若督主得不妥,那属下立马” 沈霁摆手,语气淡淡“不必,毕竟本座也不是那样苛刻之人。” 听了这话,护卫不敢答,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见他不言,沈霁抬眉反问“怎不说话” “是是,督主从来就不是严苛之人。”目送着沈霁离开,护卫笑得脸都僵了。 魏攸宁一贴汤药下肚,蒙着大被发了会儿汗,实在舒坦了许多。 只是身子黏黏糊糊,不免有些难受,便托了人替他打了桶热水。 不知是这两日的美食贿赂奏效还是何故,这些护卫待终于不再像对待罪犯那样看她,若要个打个热水或是递个话此类小事都没问题。 魏攸宁掩好门窗,又拿椅子抵了门,这才回到床边。 她左瞧右瞧,将床边的烛台拿远,确保不会有奇怪的影子映在墙上,这才回到床前,用衣裳支开一处简易隔断。 将一切置备妥当,这才安了心。 烛火如豆,距离又远,只透出些浅淡的细光。 魏攸宁轻解衣衫,卸下胸前的桎梏,舒坦地松了口气。 她以巾沾水,细细擦拭。 湿热的毛巾贴在胸前,热气腾腾,温暖舒适,擦净湿汗的同时,又有种纾解疲劳之感。 女扮男装的唯一坏处便在于此。 魏攸宁垂眼,好好的两团峰峦硬要夷为平地,可不是为难吗 不过这大小 魏攸宁虚虚拢了一拢,比起她上一世,缩水得不是一星半点啊。 也得亏了魏珩自小扮作儿郎,若换成她的尺寸,只怕这裹胸还要遭更多的罪。 她正神游物外,一道声音将她猛地拉回现实。 “公子。” 魏攸宁骤然大惊,急急忙忙朝旁边衣物探去。 “开门。” 几乎是同时,沈霁的声音自外传来,落在魏攸宁耳中如同魔音。 御前尚能从善如流的魏侍中,此时却是手忙脚乱,巴不得再生出双手来穿衣。 自那日沈霁警告她别做多余之事后,二人便再没打过照面。 这阉货可真会挑时候,怎偏偏在这种时候寻上了她 “哐当” 魏攸宁堪堪将单衣系拢,就听轰隆一声,门被外力震开,其中一扇雨中风筝般挣了挣,最终还是哐当掉了下来。 她一个激灵拥被而卧,掀开半截被子露出眼睛往外一瞧,正好对上沈霁阴恻恻的笑脸。 “鬼鬼祟祟,莫不是偷藏了什么东西。” 疑神疑鬼,她难不成还能藏个男人在这被窝不成 魏攸宁暗自咬牙,心底问候了沈某的十八辈祖宗,依旧只露双眼睛,瓮声瓮气“方才小的在净身,并非鬼鬼祟祟,听到公子声音,就忙着穿衣” “是吗” 沈霁不信,怀疑的目光环视一周后又落在他的身上。 这间舱房简陋空旷,也没什么摆设,唯一能藏东西的,便是魏攸宁所在的这张榻上。 “不是病得下不了床吗听你声音,倒比那街上杂耍吆喝的还要中气十足。” 他长臂一挥,身后的两个护卫立时上前。 “给我搜。” 魏攸宁终于露出整张脸,忙道“小的衣冠不整,怕是不好让人来搜。” 他脸上红晕未消,双眸通透若含秋水,朱唇一张一翕,红白相照,愈发衬得面红如霞,齿白如贝。 恍恍观之,竟莫名有种雌雄莫辨的娇艳之感。 沈霁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身后两个护卫愣乍眼一瞧,也不由愣住。 这个魏公子生病之后脸色竟如此娇艳,瞧这般双颊绯红,双眼湿润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方才经历了什么 沈霁显然也想到了些什么,瞧见两人神色,心中一恶,侧身挥手,忙道“下去。” “这” “下去”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退下时,还好心将掉下的门捡起试图掩上。 结果被沈霁冷言一睨,讪讪收回了手。 “门合上就滚。” 闻言,二人只好又将放到一半的门抬起,小心掩上。 待门合上,沈霁再度回首,魏攸宁已然起身披好外衫,直愣愣站在床边。 床铺已然被他掀开,上头除了些许睡过的褶皱,再无其他痕迹。 魏攸宁双脚空空,未着鞋袜,许是感受到人的视线,这才惊觉自己赤着脚,忙用右脚搭在左脚,试图掩盖些什么。 明月当空,烛火灼灼,他的脚趾圆润剔透,白皙细腻,比身上的肌肤还要白皙,烛火照在上头,显得愈发剔透。 甚至让人瞧出几分玲珑之感。 觉察到自己的想法,沈霁神色忽变,面上的嫌恶之色更浓,怒斥“你一个男子,扭扭捏捏,瞎讲究什么” 魏攸宁低头“公子不知,其实我” 沈霁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不要多言。在船上这几日好好做你的差事,等上了岸,该放你自由的,自然不会拘着。” 真当他不知这小子心头想的什么 临走时,沈霁意味深长瞧他一眼,讽道“这是船上,不是床上,至少给我备膳期间,收起那些龌龊心思,没得腌臜了吃食” 这小子瞧着倒还顺眼,没成想根子却是歪了。 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留在身边。 魏攸宁一脸莫名,待明白他话底意思,下意识垂眼瞧手,又好气又好笑。 心思不正之人,自然瞧什么都是歪了。 不过今晚这一遭,也算是有惊无险,因祸得福了。 魏攸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佞臣记中,沈霁也十分厌恶同男子接触。 曾有官员为了笼络他,给他送过俊俏的儿郎,结果人二话没说,便将人扔出了府,那官员也顺带倒了霉。 原主魏珩出现他在他身边时,着实是让好些人都吃了一惊。 所以在魏珩之后,有很多人效仿,试图以同样的方式攀上沈霁。 可惜都不顶用。 方才沈霁以为她有龙阳之好,眼底都是嫌恶。 得了沈霁的口信,魏攸宁松了口气,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不过此人行事乖张,全凭喜怒,保不准前一瞬允过的话,下一瞬便不作数。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次日傍晚听闻沈霁膝疼难耐时,魏攸宁主动献上药汤,顺道提出为他按摩。 细雨迷离,如丝如发,从白日下到傍晚,绵延不停,颇叫人心烦意乱。 黄花梨雕花罗汉床上,沈霁斜斜倚立,双眸微阖,肤色微白,额上隐有细汗晕出。 听闻那魏珩身怀偏方,欲替他按摩舒缓,哼声摆手“不必了。” 当年,沈霁在坤宁宫当差,尚为贵妃的赵太后为构陷徐皇后,故意冒犯,引皇后发怒。 皇后掌了赵贵妃的嘴,是他刑的刑。 事后赵贵妃回承乾宫却传出了小产消息。 崇兴帝震怒,下令要砍他,皇后以身相护,被罚冷宫。 最后,他在雪天跪了三天三夜。 那些人原想用软刀子磨死他,他却侥幸活了下来。 可惜自此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双膝之下便疼痛难忍,酸肿不止。 这么些年,沈霁遍寻名医也没治好这毛病。 “先前魏公子一语道破甘草鲫鱼相克,说不得这次也能给人意外。” 话到一半,见沈霁直愣愣瞧着自己,叶大夫声音戛然而止。 他面色羞得滚烫,垂首,“小的无能,不过这位公子的方子确实值得一试。” 沈霁懒洋洋点头“那就传吧。” 他倒要看看,这次魏珩这小子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011章 此行叶大夫携带药材虽多,但药汤所需不过十之六七。 条件有限,魏攸宁只好将能用的药材拣选出来,将就着先用用。 曾经太后娘娘也染上了阴雨天腿脚肿痛的毛病。 魏攸宁遍寻名医名药,网罗奇能异士七八载,终于找出了应对的方子,就连常年征战在外,历节痛风的楚王殿下也因这一剂偏方,治好了腿。 魏攸宁先用热水替沈霁净过双脚,又入泡药浴半刻钟,便轮到她上手了。 沈霁爱洁,不似一般儿郎不休边幅,从头到脚都精细,便是脚趾也修剪得十分整齐。 魏攸宁腹诽,少了些东西的人,就是瞎讲究。 他脚长偏瘦,骨节分明,许是不见阳光,脚上的皮肤比身上还要白皙。 魏攸宁膝下垫了蒲团,跽坐于地,先从他右脚足背穴位按起。 未想此人瞧着白弱,触手的肌肤却是蕴满力量。 “以丘归穴起,经由解溪,中封穴尤为关键,需特别注意。”她一边按,一边向叶大夫示意。 时下名家渊学,概不外传。 叶大夫有心回避,魏攸宁浑不在意,主动请他留下。 “这按摩之法需长久见效,叶大夫可要瞧仔细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见魏攸宁确实不在意,叶大夫不免对其钦佩,候于一旁,认真学了起来。 叶大夫听得津津有味,渐至佳境,联想到方才药汤所寻药材,激奋不已“此法甚妙甚秒。” 穴位按摩辅以药汤,兴许确有拔除历节风湿的可能。 沈霁懒洋洋的,脚下除了疼痛和滚滚热意,更为分明的是细嫩指尖掠过肌肤的微妙触感。 魏攸宁手指纤长,细腻如玉,带着舒服的热意掠过他寸寸肌肤。 先前疼痛之剧,尚且未觉,待按了一阵,疼感减弱,竟叫那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占了上风。 魏攸宁察觉到他身子微僵,出声道“有些穴道或痒或麻,或疼或胀,公子需忍耐些,但按过之后,疼痛酸乏很快便能疏解。” 闻言,沈霁忍住想收回的脚的冲动,半阖着眼,淡淡的恩了一声,难得没有恶言,任由她在他腿上继续动作。 寂静之中,魏攸宁忽然出声“公子可有兄弟姐妹” 沈霁一怔,眼底戾气翻滚,但很快敛下。 他以手支着侧脸,斜来一眼,冷道“不该打探的事,勿要多嘴。” 魏攸宁讪讪一笑,“那好。”半晌之后,她又道“那我说说自己” 见沈霁半阖着眼默不作声,魏攸宁当他默认,自顾自道“小的没有嫡亲兄弟,只有一姐一妹,本来呢,我一心将隔房的兄长当成亲兄弟,未料” 魏攸宁摇头,将父母去世后的悲惨境遇以及最近经逢之事尽数道来。 “所以,如今我唯有入书院这条路。” 原本双目紧合的人,忽而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的瞧她。 魏攸宁恍若未闻,面上适时露出一抹笑意“公子愿放我归去,我实是感激不尽。” 沈霁哼笑“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这个。” 魏攸宁嘿笑两声,故意以这都被你瞧出来了的模样望他,心中却嗤,还不是怕你贵人多忘事,出尔反尔。 昨夜屋里仅有她同沈霁二人,沈霁其人阴晴不定,很有可能脑袋一热,前脚说过的话便不作数。 此时,屋内除了他们,还有叶大夫并着两个护卫。 魏攸宁就是要着众人的面再得他亲口允诺,根据他的态度,好好掂量掂量此事,决定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落。 少年剑眉英气,双目漆黑如点墨,此时唇角含笑,漾着道不尽的神采。 沈霁眼波微动,视线自屋内其他人身上掠过,轻哼一声。 他忽改先前懒散,坐直身子。 沈霁正欲开口,偶然瞥见魏攸宁左腕上随着袖子被推至手肘的星月菩提子,眸光骤然一暗。 正好魏攸宁袖子有些下滑,忙伸手右手将衣袖往上抵了抵。 这下,缠于左腕的那串星月菩提子终于露出了全貌。 魏攸宁忽觉手腕猛然一紧,回过神来,左手竟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沈霁眸光灼灼,神色莫名。 “公子”魏攸宁不知何处触到了他逆鳞。 他仿佛嗤笑一般,从喉中翻出句话“你竟也信佛” 魏攸宁角眼风落被他握紧发白的手腕上,顿生疑窦。 她压住心中疑云,面色如常“以往不信,如今却是参悟了些许道理。” 沈霁却未松手,右手用力带着她不得不向前,他的身子微微一躬,如山一般的阴影瞬间将魏攸宁笼入其中。 二人距离缩短,近可闻对方呼吸。 沈霁空着的左手将菩提子拨弄了几下,状似颇感兴趣道“哦这是什么菩提,品相倒是不错。” 魏攸宁恍然,先前她瞧见他时时把玩一串沉香木,佞臣记也提及他对菩提之类颇感兴趣。 通常这样说,识相的就该在此时双手奉上,外加一句,若公子喜爱,小的这就将之奉上。 寻常物件儿,沈霁瞧上也就瞧上了,这星月菩提是万万不成的。 魏攸宁道“此乃星月菩提,不算什么稀罕物,乃是亡母所求,我幼时身子不佳,这串菩提从我记事起便带在身旁。” 都说了是贴身物件,又是亡母所赐,任凭脸皮再厚,也不好再夺人所好。 沈霁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过近,忙嫌弃魏攸宁的手扔开。 末了,还不忘在膝上蹭了蹭手。 旋即垂眼敛眸,偏头靠在椅上假寐,心底却掀起一阵巨浪。 魏攸宁压下心底莫名,专心凝神于指尖。 一直到按穴结束,沈霁都未再发一言,双眸紧阖,恍似昏睡过去。 越是位高之人,越是将防备刻在骨子里。 这样的环境之下,沈霁怎可能真的睡下 不过是不愿多言罢了。 魏攸宁净手告退,出了舱门,脸色微凝。 她轻抬左手,瞧了腕上几道鲜红指印,心叹,这个沈霁果真是喜怒无常。 今儿没在众人跟前得准话,那他昨日之言便当不得真。 如今看来若想从这船上全身而退,只怕还要花些功夫。 魏攸宁揣着心事,步子便不由慢下,她行至转角,正要往右,忽闻锐响破空, 疾光擦面而过,入墙时强劲未消,嗡鸣作响。 若她方才步子快些,只怕便要平白挨了此箭。 魏攸宁面沉如水,正要询问怎么回事,就见箭雨如林,蜂拥而至。 寒光与火光并进,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魏攸宁心念微动,调转方向,压着步子朝一个方向匆匆疾行。 趁乱逃走,她不是没有想过。 可这箭雨这般声势赫赫,必是来者不善。若在未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之前贸然而动,乃是愚蠢。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船上定是沈霁身边的防守最为坚固。 若她当真生了异样心思,趁乱而动,待这场变故平息下之后,便等着沈霁秋后算账罢。 魏攸宁左闪右躲,很快便到了沈霁所在的厢房。 “公子” 推开舱门,魏攸宁愣住。 方才还同她说笑的叶大夫,被一箭穿心,牢牢钉在窗牖之上。 他双目圆睁,形状惊恐,生命还未完全消退,嘴唇抽搐般地抽动着。 沈霁满脸戾气,手中银光闪动,长剑凛冽,直逼魏攸宁面门。 “你怎么来了” 沈霁冷着脸,长剑未收。 魏攸宁视线斜斜朝对准她颈脖的剑尖掠过,吞了吞唾沫“公,公子从匪船手中将我救出,还护我前往南京,乃,乃是我的恩人。”她深吸口气,语气定定“公子有难,我自然要来。” 沈霁一嗤,嘴唇却没有先前那般抿的紧了。 不过贪生怕死的东西罢了。 他松了手,哼笑“算你识相。” 沈霁方才想过,若是魏珩这小子敢生出旁的心思,误了大事,他绝不轻饶。 “报” “外头,外头共有一艘匪船,打头的自称是江淮盐帮的大当家。” “保护公子,保护公子” 元明挨了二十大板,伤还没好全,骤逢变故,也顾不上疼痛,咧着屁股急匆匆寻来。 屋内的人齐齐朝他瞧去。 元明压唇干笑,瞧见魏珩也在,神色一变“公,公子,这小子怎么也在” 沈霁扫他一眼。 元明立马歇声儿,不再多言。 沈霁吩咐“将船护好,命贾、郎等人带人去会会他们,一个时辰清理干净。”他眼风掠过魏攸宁,“那个姓范的小子务必也要看好,不得有失。” 下属领命退下。 魏攸宁闻言,悬着的一口气不由微松。 不论沈霁是出于什么居心要保范峤,此事该她拍的马屁自然不能少“多谢公子,公子心善实非常人能及。” 沈霁哼笑,不置可否。 范峤乃上届应天乡试解元,于他而言还有大用。 姓魏的小子既要误会,那就让他先承了他的情。 船外,火光冲天,杀声不断。 船内,沈霁信然而坐,只手品茗,分毫不见慌乱。 魏攸宁原本有些不安的心,也因沈霁这般掌控于心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既然有心品茶摆谱,说明外面的人确实成不了气候。 两盏茶罢,沈霁还未接到消息,搁盏起身, 元明忙颠颠取下衣架上的玄色描金大氅,替他穿戴妥当。 玄衣如墨,比窗牖之外的天空还要深沉,愈发衬得他神色冷峻,眉眼如刀。 “元明,去探探情况,顺便问问眼下到什么位置了。” 元明一瘸一拐出去,很快归来:“回主子,前头还没信,马上近飞来湾了。” 飞来湾之所以名飞来湾,乃是因周遭水域地势大多平缓,唯有此处两岸山岛竦峙,水势湍急,故闻临空飞来之名。 飞来湾魏攸宁蹙眉,忽然想起一事。 佞臣记中,统领两淮漕帮,人称刀疤贾的两淮分舵舵主贾旭,明德十九年春葬身飞来湾。 两淮漕帮由此大乱。 也是从这年起,两淮地区官盐滞销,私盐猖獗至前所未有之境。 朝廷怀疑贾旭死后,两淮漕帮各自成派,与地方勾结,以权谋私,攫取暴利。 沈霁面色漆黑:“贾旭和郎安做什么吃的到现在还没动静” “贾旭” 魏攸宁太过诧异,不由惊呼出声。 她脑中灵光掠过,想起先前甲板那一脸猖狂的刀疤客,心下一震,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贾旭,竟是沈霁的人 沈霁一脸古怪瞧她,正要开口。 “砰砰砰” 震天三道巨响骤然炸开,船身大震,犹如山崩。 “报,敌方又增两船,新增的一艘船上有一架舶来的红夷大炮” “贾当家为炮火击中,当场身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012章 沈霁面色黑沉,咬牙切齿,“什么” 船身猛滞,耳边传来渗水的声音。 魏攸宁道“不妙,船身破裂进了水,只怕不久就要沉了。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沈霁冷声吩咐“元明,放信寻人接应” 元明神色凝重,当即从怀中摸出一物,朝空连放三道急信。 夜幕忽亮,红色焰火炸响。 沈霁大手一挥,当机立断“走。” 魏攸宁还惦记着范峤等人,顿住拧眉道“那我的同窗” 沈霁回身睨他一眼,厉声道“一道。” 魏攸宁暗暗松气,随之跟上。 “魏兄” “魏公子” 几日不见,范峤等人骤见魏攸宁,不由一喜。 此时却不是什么叙旧谈话的好时机,魏攸宁长话短说“贼人袭击,船身破裂欲沉,有什么先上船再说。” 范峤戒备瞧沈霁一眼,迟疑道:“那” 魏攸宁不由分说,一把拽过范峤“走。” “” 绵绵一日的细雨,终于止歇。 夜风乍起,十艘小船顺风而行,披着夜色疾驰而出。 刘护卫踌躇半晌,忽道“魏公子,我有一事要言。” 魏攸宁道“刘大哥但说无妨。” 刘护卫点头道“前方不远应有支流,我们从支流入,再行十余里,便是隆平镇。此河乃飞来支流,至多三艘小船并进,对方是大船,若要追击也只能以小船入,如此一来,可供我等利用的时间也多。” 他知此行沈霁才是头领,旋身询问“不知这位好汉,意下如何” 隆平乃是句容县东面的小镇,而句容亦处时应天府最东的县城,等到了句容,要去南京无论水路陆路都很是方便。 马护卫道“不瞒大伙儿,我和老刘便是这隆平人,这附近的水,咱们是从小游到大。” 魏攸宁亦觉刘马二人所言有理,此次对方又是大船又是大炮,显然有备而来,决心要置沈霁于死地。 若继续前行,待那两艘大船追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到底如何行事,最后还得沈霁定夺。 沈霁忖度片刻,眼风自她身上掠过“你觉得没问题” 魏攸宁点头。 沈霁颔首,眼风一动“老方法,动手。” 话音一落,魏攸宁等人被人齐齐架住。 几人正诧异间,便被人按开了嘴,强喂了不知名的药。 元明瞧着范峤使劲儿干呕,笑得阴阳怪气“别白费力气,此药入腹即化,再怎么扣也没用。现在,不管你们有没有异心,都同我们是一条船的人了。待逃过此劫,公子自会赐你们解药。” 魏攸宁抿了抿唇,分明无味,却觉得口中隐有涩味。 还是方才那药丸子给闹的。 她轻呼出口浊气,暗暗告诫自己。 快了。 待度过此劫,她便可跟这阴险阉货划清界限。 很快,众人便见刘护卫所言支流入口,三船并进,分三排分入。 魏攸宁范峤与沈霁同船,行在第二列最中心位置,四周都是护卫。 刘马二人则并入沈霁的护卫,行在左侧。 刘护卫道“一直往前再行四五里,又有支流,一宽一窄,分居左右,按理两条河道都可通往隆平。” “左边的河道仅容两船并入,右边那条则更宽,可容十船并行。” 元明当然一笑“那咱们肯定是走右边的那条,宽敞舒坦。” 刘护卫摇头“顺着左边支流再行十里,我们便可至隆平镇。右边那条支流,可千万莫入。” 元明有些尴尬,瞪看刘护卫一眼,抢声道“不是说两条都可到隆平” 马护卫忙摆手道“右边那条是个断河,虽则十来年活水不断,可终归是个断河,寻常船只哪儿敢渡” 原是瀑布。 魏攸宁下意识问“那断河下可蓄水如何下方可还有水流” 刘护卫道“具体如何倒是不知,想来应是极深,好些年这边洪灾河流都干涸,唯有这断河下的支流未干。” 魏攸宁点头。 为躲避追击,一行人未敢大肆用火,仅在头尾的队伍各燃火把一只,以作照明。 范峤眼尖,忽道“前面隐有亮光,可是已近村庄” 闻言,所有人定睛一瞧。 漆黑的夜幕下,隐有一处透出灼灼红光。 红光若活,如同饿狼之眼,透出森森嗜血光。 最要命的是,那红光竟正朝着他们逼近 魏攸宁心下大震,浑身僵住,下意识朝沈霁看去。 但见他面沉如水,眼底寒芒绽放。 隐约只见银光一动,他手中的长剑便直指魏攸宁咽喉。 而四周的护卫,也将剑尖直直刘马范峤等人。 沈霁眯眼,面凝寒霜,冷笑不止“魏珩,你很好。” 他眸光森寒,几欲将人冻僵。 魏攸宁感到颈脖生寒,隐隐晕开一道血线,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心中暗将沈霁的对头骂了个遍。 好,真是好极 她此行出门忘看黄历,竟是莫名其妙背了两回黑锅。 魏攸宁高举左手,对天起誓,“公子,我对着亡母遗物起誓,绝无半分不轨之心。” 沈霁眼风掠过她手上的星月菩提子,眼底晦暗不明。 她连忙又道,竭力表明自己诚意“再说,我等的性命都攥在你手中,怎可能耍花招我魏家长房只我一嫡孙,我魏珩惜命得很,怎可能自寻死路。” “公子明鉴啊” 刘护卫浑身冷汗,只能咬牙解释道“这位好汉,我等绝无二心。” 元明闻言却是面色一沉,阴测测道“主子,这小子嫌疑极大,不若就地杀之,以绝后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013章 夜风呼呼,寒意刺骨。 魏攸宁定定凝望,额角一滴冷汗顺着下颚划过。 夜色浓稠,沈霁的脸隐在晦暗夜色,难辨喜怒。 半晌,他手下松动,却是收回了长剑。 元明诧异道“主子,此子” 沈霁眼眯了眯,不怒自威“全部熄火,走” 元明不忿,眼珠子鼓了又鼓,实在不知沈霁为何又放了这小子。 魏攸宁暗暗松气,心知自己算是暂时逃过此劫了。 小船驶出不久,便有手持火箭的追兵自两岸穷追而来。 许是为证明清白,刘马二人杀敌杀得格外悍勇,手中弓箭不要钱一样外放,且准头极佳。 “奶奶个熊,都是这群龟孙,害了我们一路”刘护卫杀红了眼,将所有气怒都发泄了出去。 马护卫也道“畅快” 先前还声势浩大的一行追兵,很快便被杀绝。 然,未过多久,新的追兵补上。 这次,比起先前的人手足足多出了三倍。 形势陡转,严峻至极。 火箭如雨,破空而至,外围的护卫中箭倒下,很快便露出破绽。 这下,防守内围的魏攸宁范峤之流,也得不时持刀挥舞,以避穿破外围而来流矢。 范峤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很快便手臂酸胀,虎口发麻。 魏攸宁见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心知他已至极限。 “老马” 防守外围,刘护卫目眦尽裂,扶住被一箭穿肩的马护卫。 也正是这分神的瞬间,他被敌方瞄准,正中心口。 “老刘”马护瞪大双眼,手才伸出,猛喷一口黑血,他艰难转头,“魏公咳,箭上有,有毒” 话还未完,马护卫毒发攻心,倒挂船舷,摇摇欲坠。 “马大哥,刘大哥”范峤惊呼,神色大白。 春寒料峭,凉风阵阵扑面。 魏攸宁强咽苦涩,浑身发寒,眸子却点点冷了下去。 外围防守被破,原在魏攸宁等人前方开路的一队人往前补上,以阻挡敌方攻势。 不知不觉,小船已经驶往分岔口,正如刘护卫所言,左边狭窄,右边畅阔。 此时此刻,己方的十艘小船,还剩一半,仅剩数十人。 追兵小船紧密,如影随形,瞧之生畏。 魏攸宁回想方才刘护卫的话。 具体如何倒是不知,想来应是极深,好些年这边洪灾河流都干涸,唯有这断河下的支流未干。 强旱之下唯此不涸,足见此处蓄水之丰。 敌众我寡,追兵似虎,如此僵持,己方必败无疑。 事已至此,只能赌一把了 魏攸宁问范峤“你可会水” 范峤点头,他乃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自然会。 元明猜到魏攸宁的打算,几乎可以想象从那深不见底的断河跳下会是何种后果,瞪眼道“你,你疯了” 魏攸宁墨发迎风飞舞,黑眸映着火光,灼亮逼人“是吗” 好容易才重获新生,怎可折在此处 正因她没疯,所以才要搏一搏。 她转首望向沈霁道“公子打算如何” 沈霁与之对视几瞬,望着他灼亮如火的眸子,默然无声。 方才放出的三道急信,迟迟未得回应。 是他小瞧了赵家,想来对方应是识破了他的伪装。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1。 事到如今,唯有一赌 沈霁眉眼极冷,扯了扯唇“往右。” 水声如雷,震震作响,不绝于耳。 船行至此,己方还余八人。 前方相护的几人已经体力不支,越来越多流矢射来。 魏攸宁等人已至瀑布边缘,她当机立断,操起一桨横绑于腰,另以绳索将自己同范峤相连。 至于沈霁 方才若未被他强行灌药,此时她必趁乱而行,还搭理他作甚 魏攸宁暗自咬牙,因解药之故,只好也将绳索另一端给了他。 “快,莫让他们逃了” “敢劫爷爷的货,今夜就叫你们这帮龟孙偿命。” 敌方忽然暴起,突围而来。 锐响破空,瞬息而至。 其中三箭直逼魏攸宁面门。 魏攸宁有一瞬怔愣,仿佛回到当年叛军兵临城下,万箭齐发的那日。 箭光如电,气势汹汹,躲闪已然来不及。 “魏兄” 魏攸宁心一横,索性往后一仰,直接顺水而下。 范峤大骇,急忙拽住绳索,随之跳下。 “公子不可,此,此处甚险” 时近瀑布,借着敌方火把的余光,元明只往后瞅了一眼,便齿关发酸,腿脚颤颤。 然他话音刚落,却见沈霁竟也一个旋身跃下。 “公子” 元明惊呼。 水流湍急,又猛又快。 魏攸宁恍若一叶扁舟,顺着强流而下,载浮载沉。 “咚” 饶是先有准备,巨大的冲力袭来,还是真得浑身发麻,浑身仿佛被无形之力狠狠压迫,几欲昏死。 身躯被水吞没,猛烈下沉。 冷水灌身,如同冰刺。 魏攸宁强自忍疼痛,屏息提神,感到下沉得不那么厉害之时,才顺水划动身躯。 只是她伤口太疼,原本用作浮木的木浆也顺势滑落,急急上浮,快得她来不及抓住。 魏攸宁咬破嘴唇,不甘至极。 已经逃过死劫,怎可折在此处 就在她双眼泛黑,失去意识之际,忽地腰间所系的绳子猛然一重,似有无形的力量带着她上浮。 魏攸宁只觉胸若积石,沉重难耐,沉沉窒闷未散,领口冷风直灌。 朦胧中,隐有一道温热触感掠过颈项,带起阵阵痒意。 领口大开,那人的手顺着她的颈侧到往下,似乎要解腰侧的衣带。 怔愣只是瞬间,魏攸宁不由大惊。 “放肆”刻入骨子的警觉让她下意识伸手格挡,呵斥出口。 下一瞬,魏攸宁伸手一捞,正好抓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014章 魏攸宁梭然睁眼,待对上范峤诧异的神色,不由一怔。 环顾四周,山石围绕,石壁光滑,乃一天然岩洞。 此处光线微暗,仅有右侧被草木掩住的入口和石壁罅隙透出缕缕光线。 魏攸宁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乃是魏珩,并非是又遇上了行刺。 她急急将衣襟拢上,回看范峤,干咳两声“原是范兄,方才我还以为是贼子。” 回想起先前离水刹那对上的那张白得吓人的脸,魏攸宁视线一转,便瞧见了旁边石壁上浑身湿透,闭目未醒的人。 她垂首瞧了瞧腰间还未解下的绳子,微微诧异。 沈霁竟救了她 范峤垂看被魏攸宁方才握得通红的手背。 颇有些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气怒,性子一上来,便有些别扭道“别误会,要不是见你穿了湿衣,我才懒得理你。” 言落,范峤伸手,欲再解魏攸宁颈侧的衣带。 魏攸宁摆手,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你确定要自己来” 魏攸宁久泡冷水麻木,反应有些迟钝,方才未觉,此猛觉左腿和后肩火辣辣刺疼,这才明白范峤话中之意。 魏攸微压左腿,瞧见伤口渗出的血液鲜红,微松了口气。 先前敌方三箭连珠,魏攸宁躲过了心口的致命一箭,其余两箭却未躲过。 箭头淬毒,没个三两日是不成的,敌方虽有准备,可要将所有箭头全部淬透,也并非易事。 幸而她中的是无毒的弓箭,否则便麻烦了。 冬日衣物厚实,沾了水覆在身上又重又潮,魏攸宁中了箭,继续捂着掖着很不利伤势。 也难怪范峤要替她换衣。 自那夜沈霁突然闯入之后,魏攸宁便将所有的内衫都换成了浓重不透的重色。 眼下她既醒了,褪衣自然无需假借人手。 魏攸宁顺着伤将裤腿撕开,瞧了眼伤口,在身上摸索一番后,都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入肉的箭无倒刺,处理起来不会太过费事。 只可惜她身上藏的匕首和应急的药物全部丢了。 魏攸宁咬了咬牙,看来只能硬拔。 “劳烦范兄替我压住左腿。” 范峤别开脸,喉头一梗“我” “有劳。” 范峤只好依言蹲下,替魏攸宁压住腿。 白皙的腿被水泡得发胀,魏攸宁五指贴上残箭,稍稍用力,便有汩汩鲜血从泡得发胀的伤口晕出。 范峤瞧了几眼,便头脑发昏,呼吸微紧。 他怕魏攸宁察觉,只好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瞧着她的伤口。 可没过片刻,他便腿脚一软,竟一个后仰,惊慌间蹭到石子,便往魏攸宁怀中撞了去。 魏攸宁被他带到伤口,狠狠咬着,额上冷汗不停,不得不停了动作。 她先前在船上便注意到了,原以为他只是稍微不适。 如今看来,范峤对血只怕不适稍微不适那么简单。 “你惧血” 范峤忙撑开身子,生怕再触到她的伤,将头瞥开,正要开口。 “呵。”一道阴阳怪气的讽刺传来。 仰倒在旁边石壁上的沈霁正缓缓坐起。 他一身湿透,墨发滴水,右侧的颧骨带了鲜红的擦伤,肩胛正中一剑,鲜红渗满浅色描金的长袍。 先前在船上高高在上的人,此时同他们一般狼狈。 迎着二人的打量,沈霁垂眼,状似无知觉般扯松领口,以匕首抵开伤口。 动作熟练,行云流水,很快取出残箭。 末了,沈霁一脸嫌恶地瞧着他们二人“你们倒是懂得苦中作乐,逃亡之时也不忘宽衣寻欢。” 范峤脸皮蹭红“污眼看人浊魏兄受了伤,我才助他拔除残箭,你”似乎觉得没必要同此人解释过多,最后索性歇嘴。 他回身半蹲,欲帮魏攸宁腿上的残箭拔出。 可近见伤口鲜血不止的样子,他又开始冒冷汗。 沈霁哼了一声,撑身而起。 见他突然靠近,范峤一脸防备“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自是做你这个文弱书生不敢做的事情。” 他到魏攸宁旁边的石头坐下,手中通体漆黑的匕首泛着寒光。 见范峤杵着微动,沈霁下巴朝外点了点“你,去探探路,顺便寻些吃食。” 范峤被此人颐指气使的态度惊住“凭什么我去你若觉得肚饿难耐,自行去觅食便可。” “凭什么”沈霁将他的疑问在口中研磨,而后笑道,“就凭你们的解药还握在我手中。” 沈霁扫魏攸宁一眼“你若出去探路寻食,我便替他疗伤。” 言落,他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个铁瓶,往他方才的伤口上撒药的同时,再次问道“如何” 范峤气结,闷了半晌,咬牙道“我不信你。” 他若走了,若是此人趁机对魏兄不利,那该如何是好 “我若有心动手,不必将你支开,现在便可。”他语气睥睨,端的是无比自信。 魏攸宁思忖片刻,叹了口气“现在形势不明,我腿脚不便,这位公子也有伤在身,只好劳烦范兄探路。“ 就算沈霁没伤,也是个指使不动的老爷,所以也只得劳烦身子骨尚可的范峤。 范峤思忖片刻,愤愤而出。 形势未明,此处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先将伤势处理妥当。 “劳借公子匕首一用。” 沈霁侧身对她,恍若未闻。 魏攸宁以为他不愿,只好撕开一截衣袍,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咬着,打算硬拔。 谁料忽闻噼啪声响。 她寻声瞧去,那人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就近薅了把干草引燃,翻烤着刀刃,随后将匕首递上。 魏攸宁甚是意外。 沈霁踩灭干柴,用树枝沙石掩去痕迹,不耐烦道“怎么难不成要等着本公子来服侍你” “多谢公子。”魏攸宁含笑接过匕首,将巾帕揉团咬住,暗暗吸气。 暗杀行刺,有什么比来得更好的东西 魏攸宁也曾中箭,不过那时身边前呼后拥,哪儿轮得到她自个儿操刀 今时今日,只得自给自足。 现在她忽然庆幸曾询问过楚王应急取箭的处理之法。 魏攸宁敛神屏息,正要动手。 “刷啦”” 石子并着凝结的黄泥,自上滚滚落下,落在穴口。 魏攸宁心如弓弦,瞬间绷紧。 她敛声屏息,静静细瞧,果然又有泥团落下。 范峤前脚才出,不可能这么快便折回。 昨日新雨,黄泥结团黏腻,偶尔野兽窜过,顺山坡滚落倒也正常。 可这泥石接连不断,簌簌而落绝非寻常山兽那么简单 怕只怕追兵已至。 魏攸宁下意识朝沈霁看去。 但见他背光而立,面上敛了笑意,右手握着腰上的雁翎刀,刀身离鞘三寸,银刃泛光,正好折在魏攸宁眼上。 魏攸宁五指虚拢,偏头暂挡这晃眼强光。 再抬眼,岩壁罅隙透出些许明灭日光,落在他的侧颊。 细尘浮动的光线之下,沈霁眉眼凝霜,腾身而起。 魏攸宁冷汗直冒,握紧手中玄匕首,手脚并力,猛然后退。 若追兵赶至,她眼下这般必然要被抛下。 沈霁要逃,绝不可能留着活口在此泄露踪迹。 他动了杀心 魏攸宁艰难吞咽,汗如雨下。 沈霁面色冷然,手中长刀尽数出鞘,直迎而上。 魏攸宁左手撑地,右手执匕,“公子容情,可否放小人一条生路。我” 趁着沈霁接近,魏攸宁猛然暴起。 “啪嗒。” 沈霁偏头,视线往下,扫了眼方才与他擦面而过的匕首。 魏攸宁右手被他架空,手中的玄匕落下,砸在被流水冲刷光滑的岩面,发出脆响。 沈霁狠狠睨她,露出森森白牙“你要做甚” 魏攸宁因方才动作过大牵动肩上伤口,鲜血晕出,疼得面色发白。 她垂眼咬牙“成王败寇,你” “嘶,唔” 魏攸宁强强掩下痛呼,一脸震惊地瞧着沈霁从她左膝拔出的断箭。 不知他用了什么药,紧接着一阵钻心火辣的疼痛阵阵袭来。 魏攸宁紧蹙眉头“你” 沈霁竟替她拔箭 “自己包扎,动作快些。”言落,他起身绕到魏攸宁身后,直接粗暴用刀剑挑开中衣,“忍着。” 魏攸宁强自忍痛,肩上的异感褪去。 迎上魏攸宁诧异至极的目光,沈霁皮笑肉不笑,“先前在船上不是说我心慈,你便是这样用刀尖儿对待心慈之人的” 将人奚落一番后,他又道“算你运气好,爷今儿高兴,便做回心慈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015章 魏攸宁惊疑不定,实在不信沈霁这样的狠辣之人就这样将她放过。 然,更令她诧异的是他接下来的话。 “还愣着作甚走” 沈霁见魏攸宁未动,眉头一皱,压下不耐,避过她的伤处,强忍着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架起。 同时,他以刀贴墙面,凝神倾听。 魏攸宁面色一僵,视线往下。 虽然时机不对,可沈霁手落之处着实不妥,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她的肋上三寸。 这 魏攸宁假意借他左手使力,不动声色将他的大手往下按了几寸。 许是错觉,魏攸宁莫名觉得他的手背似乎烫得有些过分。 沈霁手指梭然收紧,紧紧扣住他的腰,语气极差“再动,便将你扔出去喂刀。” “咕咕咕” 三长一短,宛如鸟鸣的信号响起。 沈霁眯了眯眼,曲指抵唇,从唇中溢出回应。 很快,三长两短的鸣声传回,伴随着这道信号,还有一道拿腔作调的尖锐唤声。 “公子,公子” 这公鸭嗓实在太有特点,魏攸宁听声辨人,眸光忽亮。 她生平头一遭觉得元明那聒噪刻薄的声音竟能如此动听。 不待魏攸宁松口气,腰上的手陡然收回,她身子忽失平衡,冷不防往后跌坐下去,硌得屁股生疼。 沈霁在衣上反复擦拭方才搀她的手“麻杆子一样的身板,也难怪被射成了刺猬。” 魏攸宁怔愣之后,便暗暗咬牙。 生死危关已然过去,只要接下来能摆脱这位阴晴不定的大爷,便可一切顺心。 今日,姑且瞧在大爷屈尊降贵捞她一把的份儿上,她便咽了这口气。 “公子。”元明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满头虚汗。 他原本就胖,此时白胖的脸肿胀如馒头,颧骨和额头都带着大大小小的淤青擦伤,甚是滑稽。 沈霁一脸嫌弃的看着眼前满身狼狈的元明,未言,径直出了凹形岩壁,抬眸上望。 瞧见顺着岩壁粗绳缓缓而下的是自己人后,直接翻身上马。 元明解释“此次援兵兵分三路而来,属下正巧遇上在上游遇上了援军,便一路往下而来。” 见魏攸宁竟也一脸瞧稀奇般的看他,元明狠狠回道“瞧什么瞧。”末了,扫一眼范峤,哼声“你们俩倒是命大,也是你们运气好,遇上了我家公子。” 方才范峤探路时正好遇上了元明,便带着他们寻了过来。 范峤甚是瞧不上元明那尖酸刻薄的作态,只装作未闻,神色难掩嫌弃。 一行人很快便至隆平郊外。 沈霁翻身下马时,竟不由踉跄。 好在元明眼尖手快,拖着肥胖的身子搀了一把。 元明惊呼“公子,您在”发热两字还未出口,就被沈霁一个眼风堵了回去。 元明讪讪闭嘴,却是不敢掉以轻心,忍住自己身上的不快,稳稳将他搀上在此接应的马车。 好在车上内外药物一应俱全。 魏攸宁的视线最后被落下的福寿锦绣纹帘掩住。 原来方才觉得他身子过烫,并非错觉。 这个沈霁,还真是能撑。 若非触及到他的体温,压根察觉不到分毫异常。 此下魏攸宁不由庆幸,好在方才先寻上来的是元明,而非敌人。 否则,以她一个半残的身子加旧伤高热发作的沈霁 只怕便要结果在此地。 又行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隆平镇的一处别院。 甫一入门,魏攸宁便顿住脚步,神色怔住。 青石铺就的院落之中,此时摆满了白麻覆面的尸首,虚虚一瞧,近三四十具。 魏攸宁目力极好,很快便瞧见其中近左处的两具尸体身上的石青团花料子。 魏攸宁收紧双拳走近蹲下。 范峤一直随着她的步子,骤然她如此,忙道“魏兄,你这是” 待魏攸宁翻开白麻,露出两张熟悉的面孔,范峤这才歇声。 刘马二人俱是面色乌青,双眸怒睁,仿佛定故在生前的最后一刻。 魏攸宁叹了口气,微微闭眼。 先是武安伯府,再是半道卷入东厂与赵家相争的这场祸端 她同这赵家,可真是有缘得很。 她将二人双目合上,翻开手掌,视线落在了自己手心。 天色阴沉,苍穹布满层层阴霾,仅有些许日光透下。 魏攸宁细细端详,继而冷笑。 说到底还是她太过弱小。 不过,这样受人冷眼,软碌无为的日子不会太久。 沈霁才躺下不久,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撑身而起,眉眼冷凝。 沈霁通过脚步声大致辨出来人,愠声道“说罢,又有什么好消息” 陈朗怛然失色,忧心如焚“启禀督主,我们缴获分运的赃盐,有三处在半道被截,先前在那贼船擒获之人,全是事先喂毒的死士,今早全部全部毒发身亡” 沈霁瞋目切齿“好,好个赵鼐,手竟然伸到我东厂来了” 此次他们一路乔装而下,明面伪成漕帮,实则沈霁亲自带人,为的便是搜罗赵家贪墨官盐,转官为私的证据。 若按计而行,对方的追兵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陈朗道“属下接到线报,督主离京这段时日,严掌印似同赵大人有过来往。” 今上为雍王世子时,严慎便随侍于侧,情分非比常人。 当年严慎与沈霁二人皆为司礼监秉笔,严慎自认于今上不同,最后必能官居掌印。 最后,他也如愿坐上了掌印之位。 可惜名不副实,处处受制。 沈霁虽为秉笔,却同任东厂提督,朝中亲信党羽数众,更受今上倚重。 沈霁扯唇冷笑,眉眼如刀“敢同赵鼐那老匹夫联手,也不怕堵了喉咙,派人盯着他” 严慎权不及沈霁,却也不是毫无根基之人,有那么几个暗桩也是正常。 “备妥车马,清点人手,即刻赶路回京。” 魏攸宁料理好伤势,托沈霁的人去替她跑了趟钱庄,将刘马二人的尸首和抚恤银子一并送回。 先前在船上耽搁了几日,如今已是二月初五。 若再不启程,怕是要错过晋江书院的入学测试。 魏攸宁正思量着该如何向沈霁开口,对方便派人亲自找上了门来。 元明双手抄袖,身后还跟了两个配雁翎刀的护卫。 他点了点下巴,其中一名护卫上前将事先备好的瓷瓶奉上。 “这是解药丸子,外头还有马车一辆,我家公子事忙,你们还是速速离去,莫要在此久留。” 范峤难以置信,满面怀疑地盯着桌上的瓷瓶。 元明扫了一眼,笑,“怎么还怕有毒不成,少拿你们针眼般的心思琢磨人,公子既然吩咐了放你们,便不会多事。” 正说着话,忽闻外头步履匆匆,元明眉头一皱,连嘴边的弧度都淡了下去。 “趁着公子还未改变主意,服了药赶紧走罢。” 言落,与那两个配刀护卫的眼神对了对,抄袖匆忙离去。 “他们这么轻易便放我们走”范峤纳闷。 魏攸宁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嘈杂声。 沈霁负伤,理当暂做歇息,好生修养才是。 眼下带伤赶路,应是京中出了事。 魏攸宁伸手拿过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放入手心,细细轻嗅,末了用指甲剐蹭一些粉末,弹入门前养了几尾锦鲤的鱼缸里头。 金色鱼儿张口便将药末吞下。 半柱香过去,水中鱼儿照旧活泼。 事至如今,沈霁这样一个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也确实没必要揪着他们两个小鱼不放。 甭管他作何想,如今既愿放他们离去,自是求之不得。 魏攸宁轻声道“想来此药确是解药,服下咱们即刻便启程。” 这头,元明回去复命“督主,您吩咐的药奴婢已然送到。\aquot 沈霁正微展双臂,任人替他系上一件玄地描金滚紫貂的斗篷。 闻言,他淡淡颔首。 元明瞧着沈霁微白的面色,叹道“督主有伤在身,何妨暂歇一两日,怎的突然就要回京了”末了,他踌躇几瞬,忍不住道“那两人干系重大,督主就此放去,奴婢怕他们泄露行踪,平生事端” 沈霁旋身,描金的袍角在空中掠起一阵细风。 “方才陈朗来信,严慎近来动作频频。至于咱们的踪迹,”沈霁眼风自他头脚掠过,冷笑“怕是早已泄露。” 元明大惊,咬牙切齿,“严慎那起子小人,竟趁主子不在在后背捅刀子” 沈霁面色深沉,以手压下襟口,吩咐,“派人去查查魏珩。” 元明不解“先前已然查过,此人乃是骆镇抚使的妻弟,督主还要查什么” 沈霁长眉微挑,以手抚了抚左腕的沉香木,眼风一定“重新查,从他手中的那串菩提子好好查起,事无巨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016章 天光黯淡,云雾遮日,仅余些白光从云层罅隙透出。 若不是知晓时近巳初,这般惨淡天色,瞧着倒与傍晚无二。 已是二月初,天气依旧泛冷,山路不平,道路两旁景致瑟瑟,树木萧疏。 今年比往年都要冷些,这时节仅有许枝丫上抽出新绿,却是有些沉闷了。 魏攸宁掀帘而望,心绪同这满山萧疏的景致一般沉。 看来,一切果如书中所言,明德十九年,实乃多事之秋。 今岁天寒,两淮少雨,春耕不利,举国尤以山东为甚,四月二十久才降始雨。 山东青州,济南,兖州,东昌四府大旱,山东布政使张立贪墨灾款,以至灾情延误,七月夏蝗成灾,饿殍遍地。 灾民数万,无奈流往两淮,倭寇趁机来袭,动乱频频。 今年的春日,注定不会好过。 “让开些,前头的,都给爷让开些”一声呼喝伴随着滚滚尘土自后而来。 范峤不由勒紧缰绳,放慢速度。 到达南京之后,魏攸宁便遣散了车夫,因她伤势未愈,上山赶车的活计便落在了范峤手头。 山道狭窄湿滑,平日至多仅供两车并行。 近日外侧有些滑坡,为求稳妥,自然是一车通行为妙。 可后方那马车的车夫狂舞马鞭,竟要想率先通过。 范峤恰在内道,停住马车正欲同对方理论。 谁料对方的车夫竟炫耀般的驾车从外侧通过,与他视线相对时,还嚣张至极回道“哟,多谢公子让行” 范峤怔怒,欲回嘴理论,可惜对方已然走远。 而车内的魏攸宁,正巧从被风吹开的车帘瞧见了对方车内的景致。 黄花梨木雕花车内,隐约可见一袭蟹壳青云纹杭绸直缀。 车内之人的颈侧,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攀着,豆青色折枝纹斗篷满满罩在他胸口,掌眼便知乃女子之物。 斗篷之下,果然露出几寸白皙滑腻的肌肤。 马车相错之时,浓浓的脂粉味儿自风中传来。 魏攸宁瞧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捂着鼻子,嫌恶至极。 范峤愤愤而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养出这等刁仆,实在无礼至极。” 魏攸宁嗤笑,语带深意“这刁仆算什么” 范峤疑惑。 魏攸宁本不想腌臜了他耳朵,可略一眼他雅正白净的脸皮,忽然有些忍不住,意味深长道“时刻不忘美人乡,这才真真是个人才。” 可惜范峤着实单纯,仍然不解,便问,“什么美人乡” 魏攸宁便笑吟,“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倒是”片刻不离。 “嘭” 范峤一把将车帘掩住,气怒不已“书院重地,佛寺之畔,无,无耻至极” “” 马车没行几步,骤然停住。 魏攸宁掀开车帘,面上还带着打趣的笑“怎么忽然停下了” 前方不远,一辆青布马车偏离道路,左侧车轮陷入道旁沟渠,车身歪斜得厉害,摇摇欲坠。 车夫惊慌失色,正撑着马车一角。 忽然,车内惊呼传来。 不待魏攸宁出声,范峤便已闪身而出,就在那车夫快要顶不住时,替他撑住了马车的后半截。 车夫汗流浃背,喘息如牛“多谢,多谢公子出手。”他一身腱子肉鼓起,咬牙忙道“劳烦公子替我再撑上一撑” “陈,陈伯”车内传来少女惊慌的声音。 “老夫人,小姐,请速速下车。” 模样秀丽,身着藕荷色海棠袄子并白底百蝶裙的螺髻少女,小心翼翼扒拉着车门,沿着车辕率先跳出。 她一下车,范峤和车夫二人省了些力,原本歪斜得厉害的车身又被扶正了些。 少女声若黄鹂,此时带了劫后的余悸,不免有些颤“祖,祖母,您,您快些下车。” 闻声,穿着茶色福寿双全纹长袄,头勒抹额的妇人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只是她年岁已高,到底不如年轻少女的伶俐,一时半刻,竟不知该如何下脚。 范峤虽为男儿,到底文弱了些,加之近来连连赶路,很快便有些撑不住,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 他拧眉咬牙“这,这位夫人,还请快,快些下车。” 少女慌乱无神,四顾一圈,才寻到马车上缺了条腿的脚凳,试图将其装回。 魏攸宁眼疾手快,连忙下车,捧上脚凳“老夫人请快,吾友连日赶路,体力已是不支。” 那老妇见她奉上车凳,如蒙大赦,稳稳扣紧车壁,顺着脚凳顺利下地。 车夫以眼神范峤示意,两人同时放手。 “轰隆” “嘶” 马车轰然侧翻,连带着将最前的剽悍红马也掀翻在地。 车壁受重力击打多处破损,瞧着令人后怕不已。 范峤汗如雨下,面涨红很快褪去,因体力透支有些厉害,一时面色泛白。 那老妇和少女也是惊悸未定,面如菜色。 “不知二位欲去往何处”范峤忽问。 魏攸宁瞧了眼那辆明显不能再坐人的马车,估摸了下时间,眉头皱起。 晋江书院坐落于紫金山西侧,往前有个分岔,再行几里便是著名的灵谷寺。 方才她们的马车与他们相向而行,再瞧这二人一身盛装,行止自有气度。 魏攸宁推测,二人应是礼佛欲归的城中人家眷。 范峤行善助人,她并无异议。 只是,今日时间确实紧巴。 老妇缓神,瞧着眼前模样周正的年轻郎君,连声道谢。 “不瞒小郎,我祖孙二人原要下山,可惜,方才差点同一辆蓝帐马车撞上,”老妇摇头,继而庆幸道“幸而遇上你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只怕要折在此处了。” 范峤正要开口,魏攸宁扫他一眼,抢先道“我们乃是去晋江书院求学的学生,今日午时书院便不再收人。若夫人不嫌,可与我们同行,不过需劳烦夫人同我们先去晋江书院,待我们到了,夫人和小姐再用我们的马车。” 魏攸宁补充“便让这位大哥卸了马,与我们同行,也好保证二位周全。” 少女闻言眸光一亮,粲然一笑“那可太好了。” 老妇眼风轻动,感激点头“如此,老身便却之不恭,真是多谢二位了。” 车夫动作麻利,可将二人的东西搬到到魏攸宁的车上也花费了好些功夫。 魏攸宁含笑让老妇和少女坐稳,瞧着日头,沉声道“范兄,只怕是要行快些了。”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瞥见玄红牌匾上遒劲洒脱的四个大字,一行人顺利抵达晋江书院。 魏攸宁和范峤同二人匆匆告别,甚至来不及一观书院大门风采景致,便一头往内扎去。 少女掀开车帘,目送二人背景,目露忧色“今日是书院的测试时间,他们若是赶不上,那该如何是好” 老妇瞧了眼日头,拍了拍她的手,面色慈和道“应当无碍的。” 下一瞬,老妇眸光掠过不远处停的那辆黄花梨雕花马车,神色转冷,笑容渐收。 少女顺着她目光一望,啊呀一声,气怒交加“祖母,这,这不是方才撞到我们的那辆马车么” 偌大的殿中,人群林立,最前着石青直身,头戴逍遥巾的约莫三十,不蓄须,模样儒雅,神情严肃,一瞧平时便是个重规矩的。 他指着紫檀桌案上燃尽的香炉,态度坚定。 “时辰已到,你二人请回罢。” 范峤未料历经磨难,千辛万苦来到晋江书院,竟会是这般结果。 他双眸涨红,不甘道“学生范峤,恳请先生允我们测试,若测试不合格,我们自无话说。” 闻先眼波微动,虽还板正着脸,声音中带了几分诧异“你是歙县范峤” 范峤点头,态度恳切不改“正是学生,文绪烦请先生允我们测试。” 此言一落,人群忽躁,窃窃议论四起。 “歙县范峤此人难道便是那上一届应天乡试解元因为父守孝,故未参加第二年的会试。” 应天解元 在座之人皆是心中一紧,原本落在范峤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 其中几人互换目光,皆在对方眼底瞧见了同样的心思此子若入书院,紫阳先生的入门弟子,必无他们之席 不过在这其中,却有两道格外不同的明光。 大殿的西北侧,一名公子上下将范峤打量一番,眸光微亮。 “应天解元晋江书院果真藏龙卧虎。” 他身量颀长,姿容清隽,着鸦青缀茶白护领道袍,腰间丝绦与护领同色,气度极佳。 远远观之,濯如春柳,说不出的雅致端方。 只是此人唇色清浅,肤色透白,似有不足。 他微微侧首,见身旁着绀青直缀的公子板脸握拳,目光灼灼似含怒,皱眉死死盯着前方。 他顺眼一瞧,正好瞧见范峤身边姿容飒飒,潇洒落拓的魏攸宁。 于是便疑惑道“子明” 江晏收回目光,正要开口,他左侧着葱绿直缀的公子诧异道“江公子,这,这个魏珩竟追着你到了南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017章 迎上着鸦青道袍之人探究的目光,葱绿公子讨好笑了笑,语气隐晦“祝公子有所不知,这个魏珩啊,是个” 江晏猛然回首,恶狠狠回瞪一眼。 葱绿公子立马歇声。 祝公子却是来了兴趣,意味深长一笑,转眸瞧他“是什么” 葱绿公子迟疑地看向江晏。 江晏迎上祝公子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咬牙切齿,嫌恶至极“他脑子不正常” 江晏亦是一表人才,不过他五官凌厉,又不常笑,做出一副冰冷神色,眉宇之间很是有几分生人勿进的疏离。 祝公子微微挑眉,眼底趣味更浓。 葱绿公子早已按捺不住,忙一脸兴奋道“此子有那龙阳断袖之好” 先前扬州的诗会上,有人诋毁江晏,魏珩亦是百般维护。 此子瞧江公子的目光不似寻常,虽则隐晦,可明眼人一瞧便知。 可惜江晏从未领情。 不过这话葱绿公子碍着江晏的在场不敢说,只道“江公子,你说这魏珩放着好好的恩监不要,反而捣腾科考做什么,也是他运气好,竟一路通过了县试府试。这次,他必是打探到了消息,跟着你到了晋江书院” 江晏横眉“住口” 见江晏是真生气了,葱绿公子讪讪一笑,忙求救望向祝公子。 江晏面色不善,一想到魏珩往日缀在身后的样子便忍不住作呕。 “就凭他,也想通过晋江书院的测试” 似乎是有所感,那头魏攸宁微侧身子,眼波悠悠一转,正好同他视线于空中交汇。 江晏正要冷漠回视,不料对方比他还要冷淡,片刻未留,便将视线同他身上移开。 并不似以往那般眸光灼灼,神色殷切。 江晏略怔片刻,心道还算识相,若魏珩胆敢露出任何异样让他丢人,他定饶不了他。 这头,魏攸宁收回视线,心思全在方才江晏身旁那位着鸦青缀茶百护领道袍的公子身上。 不待细想,便被几道找茬的声音打断思绪。 “范兄文采斐然,我等素有耳闻,可这举业入仕,除了能做得锦绣文章,须知尊师重道方为首要。” “若真心求学,合该提前抵达,须知我等可是早早半月便撇开一切杂事到了南京” 只是说着说着,话里便开始带了机锋。 “范兄莫非仗着自己乃上届应天府解元便目中无人,视规矩为无物你若真有心入院求学,何须抵着最后这日香燃尽才来” 着蟹壳青云纹杭绸直缀,腰系上等羊脂暖玉,身量微胖的人面上朝闻先生拱手“学生素闻晋江书院治学严谨,想来必不会为此等恃才傲物,故意来迟之人坏了规矩。” 此言一出,周遭附和连连,“应庭兄所言甚是,闻先生万不可为此坏了书院规矩” 原本分明无事,叫这群人一搅和,倒像真是范峤恃才傲物,故意托大来迟。 闻先生瞧了眼指甲盖大小的残香,拧起了眉头。 原本他只欲敲打二人几句,再让其落座,以示书院规矩。如今被这群学子这般掺和,却是有些下不来台了。 以范峤之资入了书院,他日必有大成。 可此时若他允二人入座,岂非成了他们口中看中其范峤资质,而故意包庇之人 闻泽背心濡湿,暗恼这群学生起哄拿捏住话头,平白给自己堵了心。 魏攸宁瞧了眼起哄的胖子,浮出几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原来是黄应庭这个草包,也难怪会干出白日宣淫的荒唐事了 明德十九年夏,山东旱蝗严重。 次年乡试,圣上特下恩典,于山东受灾州府多增十个名额。 此举原是体恤山东学子,可这凭空多出的名额无疑成了人人眼馋的香饽饽。 其中,尤以靠近山东,富庶的扬州,苏州等府为甚。 历来科举,江南之地竞争便尤为激烈。 明德二十年春,山东各府凭空多出了许多冒籍学子。 圣上知晓之后,下令各府学政严加核实,另捉了几个为首的剥夺终身科考资格,此事才平息下去。 冒籍之路被断,有那心思活络的便打起了旁的主意,想趁着旱蝗之后百废待兴,浑水摸鱼。 可惜,此次乡试舞弊做得太过,反倒叫人产生了怀疑。 明德二十年江南科场前二十甲,竟有三人乃扬州盐商子弟。 落榜学子不服,悉心查验之下,发现前二十甲的三名盐商子弟中,那程光保连中庸都没读过,而那黄应庭更是在春风楼买醉酒后得意炫耀,道出了自己通关节之实。 江南落榜学子大怒,集体于孔庙哭喊,抗议科考不公。 此事惊动圣上,派东厂彻查,斩主考从考官员,作弊学子数十人,罢黜牵连官员多达三十有二。 秦淮河畔,血流成河。 同年十一月,应天府重试。 次年正月,明德十九年中举的举子又在会试之前于太和门前加一复试。 原本以为,动荡近半年的科场案就此平息。 谁料,从那黄应庭的身上又牵扯另一桩同赵太后有关的惊天大案 魏攸宁眯了眯眼,面上含笑“黄兄,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活活撑死。 黄应庭一愣,魏珩这小子,也敢训起他来了这是在叫他不做那些自己不该做的事,不要贪图那些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分明是你们来迟在先,我不过以理论事,你怎么倒赖上我来了” 魏攸宁哈哈大笑,“黄兄好有意思,莫不是觉得今日将范兄挤下,今科应天解元便被你攥入手心了吗” “今日小弟再劝你一句,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以往魏珩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黄应庭不料他突然发难,且出口便将他心思剖白于大庭广众,还借亚圣之言,公然讥讽于他。 黄应庭勃然一怒,“魏珩,休要在此含血喷人,顾左右而言其他”他直指关要,冷声质问,“今日你们二人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迟,你还有什么话说” 正在此时,屏风之后行出几人。 魏攸宁隐隐瞥见一截云纹佛青道袍袍脚。 “既然黄兄认定我等迟到,可否容我言几句,言罢,若先生仍不改变主意,我同文绪即刻走人。” 闻先生见他欲主动辩解,并未反驳,反而点头道好。 范峤迟疑。 这黄文庭衣着不凡,响应者众,此下对他敌意重重,他怕魏攸宁吃亏。 魏攸宁给他一个心定的眼风,低声笑道“一路走来,范兄何时见我吃亏”拍了拍范峤的胳膊,给他一个无声的眼神。 她旋身走到香炉面前,取出炉中残香,不待众人反映过来,便将残香往黄文庭胸口一杵。 残香未燃尽,香灰尚存余温,登时便将黄文庭上好杭绸直缀烫了个大洞。 黄文庭瞪大眼,跳着后退:“你心思歹毒,竟欲害我” 闻先生蹙眉“书院静地,休得喧哗。还有你”数落之言方出口,众人就见魏攸宁竟直直将余香杵上了自己的手心。 空中残烟浮动,睹之令人生畏。 一时之间,满堂瞠目 范峤忙拽过魏攸宁的手,将残香劈夺。 闻先生本是希望魏攸宁能出言解释,好好将此事揭过便罢。 见他行事如此激烈,忍不住怒道“你可知读书人双手何等重要你为赌气斗狠,凭空伤手,你,回罢莫要耽搁我们一个时辰后的测验。” 范峤完全没料到魏攸宁竟如此大胆,连忙求情“先生,魏兄也是为自证才迫不得已为之,请先生宽恕” 魏攸宁却反道“我无错无过,为何要求情” 范峤诧异;“魏兄。” 魏攸宁对他摇头。 黄应庭这个瘪三,以往可是没少打压原主,甚至在扬州城内散布原主和江晏的流言。 今日他既洗干净了脖子,就别怪她上去狠狠踩上几脚。 魏攸宁勾了勾唇,不过烧个衣服便开始跳脚,那待会儿刀滚到肉上,可怎么受得住 闻先生气怒难当,指着范峤“你可留下,”而后沉眉冷目,对魏攸宁呵道“此子一味斗气逞能,有违书院之规,却不能留” 黄文庭欢畅开怀,得意至极地朝魏攸宁扬眉。 他肥胖的嘴唇蠕动,无声溢出废物二字,迎上范峤气怒的视线,眼中挑衅更浓。 “闻先生。”范峤诧异至极,还要求情“闻先生,魏兄他” 闻先生摆手“无需多言,你再求情,便同他一同请辞罢。” 魏攸宁上前将范峤拉开“先生,我自知士子提笔之手有多重要,然在读书人这个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人。是人便有喜怒。范兄君子,乃我生平鲜见,我不忍好友被人平白污蔑,尤其,还是黄应庭这样的人。” 黄文庭被他再三挑衅,暴跳如雷“你什么意思” 魏攸宁兀自言道“黄兄既口口声声说我们来迟,我自要离你近些,才好叫你看清,究竟迟是不迟。方才你我近在咫尺,且有余香为证,黄兄可有话言” “至于这袍子,我照价赔偿便是,还请黄兄原谅则个。” 末了,她将发红的左手心摊开,竟对着所有人淡淡笑道“诸位且看,这香分明还未燃烬,不是么” 闻先生不欲听他多言,摆手便道“来人,请这位魏公子出去” 书院亦有护卫,平日负责守卫书院,讲学集会时亦可应对突发情况。 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出面,“魏公子,请罢。” 魏攸宁朝着闻先生一礼道“是某与书院无缘,今日若有冒犯,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他着一袭雨过天青直缀,头戴唐巾,脊背挺直若竹。 “正月二十八,我与范兄二人自扬州结伴启程,途遇山匪,差点丧命。范兄为救我,不惜以身引敌,幸而路遇官兵剿匪,我们才逃脱。” 范峤越听越觉不对,甚至有些赧然。 什么范兄为救我,不惜以身诱敌人这是扯的哪门子瞎话 倒是他一路行来,多受魏兄照应。 “我们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往书院,绝无半分延挨之意。” 二人虽仪容整肃,细看之下确实面色微白,眼下泛青,确如魏攸宁所言,一副风尘仆仆模样。 “虽这一路路途坎坷,可若今日未出意外,我们应在半个时辰前便抵达书院了。” 魏攸宁笑道“此番能结识范兄,实乃某之幸。”她拱了拱手,以示告辞。 范峤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 就在魏攸宁行至门槛之时,闻声回头。 “魏兄” 范峤朝闻先生拱手,“魏兄行为虽欠妥当,却是为正我名,我若弃他,独身入学,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闻先生双眼瞪大,不明范峤这样的学生缘何护着那行事无常的小子。 “你,晋江书院岂是”闻先生正要数落,原本在屏风后站着的人随之步出。 “站住” 顾鸿远着佛青缀白色护领道袍,头戴对角方巾,脚踏青头方履,须发半白。 “你们两个,将这书院当做什么地方了,说来就来,说走便走” 范峤瞧过来人,面露肃色“学生见过紫阳先生” 紫阳先生抚了抚胡须,目光如炬,不怒而威“能否留得下要看笔上真章,不是靠嘴皮子功夫。” 范峤先是一怔,而出满面喜色“学生,学生谢过先生” 魏攸宁行礼“学生见过紫阳先生,不过在此之前,学生另有一事想请先生做主。” 紫阳先生眼风扫过“何事” “黄文庭心怀不轨,嫉妒同窗,品德败坏,挑唆生事,不堪入院,还请先生驱逐。” 此下,满堂瞠目,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瞧他。 这个魏珩刚逃过一劫还不知足,竟还妄想将黄文庭驱逐,简直笑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018章 这下,便是紫阳先生也皱起了眉头。 黄文庭眼若含毒,恨不得吃了魏攸宁,看了眼紫阳先生,强强忍住没开口。 “你名魏珩” 魏攸宁点头。 紫阳先生道“黄文庭固然有过,可闻先生说的没错,你也并非一丝错处也无。” 若不是瞧在魏珩还算重情重义的份上,他不会出面。 言外之意,不要再得寸进尺。 魏攸宁依旧紧咬不放“方才还有一事学生未禀,一个时辰前,一辆马车险些侧翻,我与范兄是为救人,才不得已在中途耽搁。” 黄应庭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惶惶,急急反驳“一派胡言,你说你救人便是救人那照你这样说,但凡是日后来迟之人,今日你救个人,明日他搀扶个老妇,那书院的规矩便形同虚设吗” “先生,此子巧舌如簧,切莫听他搬弄” 魏攸宁等的便是他跳脚,眼风悠悠落下“哦黄兄怎知我们从马车上救下的乃是老妇人” 黄应庭大叹不妙。 “若我未记错,今日在我们之前有一辆疾行越道,缀黄字的黄花梨木马车,不知是在座何人车驾呢” 黄应庭冷汗湿背脊,立马矢口否认“你一派胡言,含血喷人。” 魏攸宁摊手道“某只是陈述事实,黄兄缘何如此激动”她语调一转,恍然大悟道“呀,莫非,今日那辆疾行的马车,竟是黄兄你” 黄应庭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心念一动,忙向闻先生道“先生,学生不知魏珩之言乃是何意倒是他,先以余香烧我衣服,后又对我百般攀诬,实在不知是何居心” “莫非,魏兄是因去年我黄家得了淮北丰安,景县等地的盐场,耿耿于怀至今” 二人同为盐商子弟,黄家又是名列魏家之前。 若魏攸宁借故向黄应庭找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黄应庭躬横手一指“此子坏我名声,请先生为为做主” “不若老身来替你做做主好了。”一道气怒之声传来。 众人循声而望,见一着茶色福寿双全纹长袄,头勒抹额的妇人缓缓入内。 闻泽诧异,朝来人行礼“师母” 闻泽虽在晋江书院讲学,同时也是紫阳先生门下学生。 魏攸宁和范峤二人对视一眼,互换了个诧异的眼神,同声道“老夫人” 她眉头微扬,视线从范峤落在自己佛珠上。 范峤这小子,运气似乎好得有些过分啊。 不过如此一来倒好,有顾老夫人这尊大佛出面,接下来的这场戏,只怕是比她原本编排的还要精彩。 紫阳先生原是沉肃的脸,见了顾老夫人后柔和不少“夫人何以如此气怒”末了又问“你不是同蓁儿一道下山了” 顾老夫人冷冷的眸光落在黄文庭身上。 黄文庭一愣,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紫阳先生的夫人。 顾老夫人面上含笑,仿佛方才的冷色只是错觉。 “书院外头那辆黄花梨木雕花的马车可是你的”她忽道。 黄文庭眼皮直抽,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否认,只好点头。 顾老夫人退后两步,轻抚衣襟,目光如炬,转而朝魏攸宁与范峤道“方才二位小公子匆匆而行,老身和孙女还未来得及道谢,今日多谢二位小公子了,若非你们二人,只怕老身和孙女,便要被这位黄公子的宝车撞下紫金山,成了这山中孤魂了。” 紫阳先生曾任御史,顾老夫人耳濡目染这么些年,嘴皮子功夫也着实厉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个黄应庭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是踢到了铁板,居然差点伤了顾老夫人和先生唯一的嫡孙女 魏攸宁眼波一动,忙道“夫人言重,不过路见不平,实在当不得夸。” 紫阳先生落在黄文庭身上的目光犀利如刀。 “夫人可有碍蓁儿呢” 顾老夫人道“蓁儿略有些擦伤。” 紫阳先生严肃古板,却是将顾蓁这颗掌上明珠捧在手心的,生怕磕了碰了。 “伤在何处,可用过药了” 言落,紫阳先生当下便沉了脸“晋江书院首要便是尊师重道,你心术不正,纵奴于山间疾行伤人,可见品德不堪” 黄文庭汗如泉涌,僵在当场。 “先生,”黄文庭忙向顾老夫人求情,“还请顾老夫人恕罪,我若知” 范峤上前,祭出杀手锏。 “何止是纵奴伤人黄公子不愧是富贾之家,便是入院测试,也不忘红袖添香,佳人在侧。” 黄应庭气得哑然,不住扯动肥胖面皮“你,你胡言,你这是污蔑” 顾老夫人别过脸,神色更加难看“若知是我,你便不疾行了”她转头对着紫阳先生道“可见此子表里不一。” “至于那为春风楼的巧儿姑娘,”她讥讽道“许是方才马车呆得不适,老身有幸得见,确确是生得动人,也难怪黄公子求学也往带在身旁了。” 此言落下,满场哗然 求学呼奴唤婢便罢了,那女子竟还是个妓子。 这个黄应庭,未免也太过狂妄 紫阳先生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当即冷脸,震袖一挥“来人,将这位黄公子请出去” 黄应庭眼神如淬了毒,死死盯住魏攸宁,嘴唇无声抖下几个字你等着。 魏攸宁半分也不怵,甚至回意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区区一个黄文庭,有何畏惧 今日他先是被顾老夫人评价表里不一,又被闻先生言品德不堪,甚至传出求学狎妓之事。 这一世,只怕等不到他疏通关节,这科举之路便就此完了。 那头,祝公子面含趣味“子明,这个魏珩同你所言,倒是有所不同。” 江晏皱眉,随后自唇间溢出几声不以为意的哼声“不过投机取巧,耍些小聪明罢了。怪只怪那黄应庭太蠢,叫人捏住了把柄。” “今日若不是运气好救了顾老夫人,他能这般轻松将此事揭过” 江晏不以为然“先前他一路垫底过了府试,今日仅收四十八人,松江苏州各府的才子齐聚此处,这次岂能轮得到他” “承安兄还是莫要对他太过期待。” 一场闹剧结束,书院测试开始。 此次书院共分三场测试,首场制艺,二场策论,三场做赋及诗各一篇,为时一日半。 今日要考察的便是首场的制艺。 魏攸宁拿到题目时,不由微愣。下意识抬首,正好撞进首座上紫阳先生深炯锐利的目光。 她回以一笑,目光落回不以规矩的题目之上。 此题选自孟子离娄上,原文为“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1 通篇主要是孟子劝诫当政者实施仁政,需效仿先贤,做到法先王和选贤才。 先不论其他,单看此不以规矩四字方才她对那黄应庭的所作所为,绝对谈不上规矩二字。 这不以规矩之题,来得倒是应景又巧妙。 魏攸宁左手压腮,右手拈笔,五指灵动,湖笔灵活若蛇,翻转指尖。 她眸光忽定,右手一停,唇角微微上翘,提笔沾墨,一挥而就写下破题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2 一个时辰之后,魏攸宁停笔,环顾四周,旁人还在奋笔疾书。 魏攸宁目光自西北处掠过,眼波微动。 她伸手抚了抚身上的衣褶,起身。 低调藏拙固然稳妥,成效却太慢了些。 佞臣记中,沈霁倒台,魏珩沦入教坊司乃是明德二十九年,距今还有十年。 她为避死局,自然不会走原书老路,早早就已下定决心同那劳什子九千岁划清界限。 未料这遭出门还是遇上了他,甚至同沈霁搅扰一起,卷入了同赵太后的纷争。 此事实是意料不及,隐患颇多。 最要命的是,再过一年,两方之争便要因科场案和私盐案拉开序幕。 在此之前,她必须寻求一处庇佑。 从今日同黄应庭针锋相对起,便意味着她接下来的路必然是风雨同行。 她从来不惧风雨,却惧屈居人下。 回想方才之人,魏攸宁微微勾了勾唇角。 不论是模样气度,还是隐隐露出几分不足的弱处,都与书中那位最后荣登大宝,掌生杀大权的惠王无二。 君子如玉,瑶阶玉树,单看模样,瞧着的确有那么回事儿。 可她深知,这位惠王却是个显山不漏水的主儿。 手段城府,样样不差。 同样是狼,不似沈霁,那是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恶狼。 而方才的那位,温润如玉也好,先天不足也罢,全是伪装。 不过这个披着羊皮的惠王,却是她这次书院之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魏攸宁敛衽,从容起身“学生答完,可否提前交卷。” 言落,在座之人的目光齐齐落于他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019章 紫阳先生目光深长“不需查漏补缺” 魏攸宁坦然笑一道,姿态恭谨,不见骄恣“胸中事尽付于纸,徒留于此,反增烦恼不说,还得平白自疑。落笔无悔,倒不如早些离去,瞧瞧山光湖色。” 紫阳先生原本有些端凝的眉头,忽而松泛。 此子神色坦荡无骄,进退有度,端这份落笔无悔的气度,便是不同寻常。 紫阳先生一拂胡须,难得松动唇角“好一个落笔无悔,那你自去。” 那头,平白自疑的范峤闻言,腾地一下起身。 其实他早就答完了,只因今日他们频出风头,唯恐树大招风,便不欲过于张扬。 眼下魏兄既然交卷,他万不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扎了旁人的眼。 于是提前交卷的二人便携手往外,出了二门,去了书院的观景台。 范峤出门后,便急匆匆拉过魏攸宁的左手。 见对方左手光洁,并无伤痕,不由一愣。 魏攸宁笑着解释“兵不厌诈,方才那残香我早在黄应庭身上杵灭了,哪儿还会真的烫自己的手,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范峤一时不知作何表情,问道:“那方才你手为何红得那样厉害” 魏攸宁淡淡道“掐的。”她皮肤白,稍微使些力气皮肤便容易发红。 为了黄文庭一个鳖孙,不惜让自己吃刀子,这样亏本的买卖,她还做不来。 方才她先以残香烧黄文庭之衣,让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以余香做苦肉计自证,众人见她手心发红,自然以为是受了烫。 如此一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他烧黄文庭衣服的责任。 不是说时辰已到,香未燃完么 那就先烧衣服,后苦肉计,叫人瞧瞧香燃完没有。 范峤松了口气,没烫了手便好,回想方才之事,仍忍不住蹙眉“今日之事,魏兄所为太过莽撞,若不是顾老夫人出面替你我解围,今日之事只怕难了。” 魏攸宁摇头“你说得不对。” 就算顾老夫人不出面,只要那巧儿还在黄应庭的马车里,求学狎妓这个帽子便非他不可。 顾老夫人出面完全是个意外之喜,锦上添花。 她往前几步,至观景台边上,扶着石壁眺目远望:“闻先生本意只为敲打你我,并无有意为难,你没瞧见,当你自报家门之后,不仅仅是那些学子,闻先生的神情也同样变了么” 魏攸宁早知以范峤资质,必入书院。 “何况你我本就没有来迟,你资质出众,名声在外,晋江书院怎舍得错过这样的好苗子” 就算方才她未出口,闻泽也会给他们台阶下。 魏攸宁拈着左手菩提,眉目舒展。 今日这行事不拘,潇洒狂傲的才子形象是立起来了,也不知有没有入那位的法眼 首试结束,书院的先生齐齐聚于讲堂东侧的三益斋阅卷。 范先生双目矍铄,神色激动“今日虽然闹了场难看的,不过这次的学生资质颇佳,实是令人欣喜。” 范先生乃是当世大儒,虽为白丁,却桃李遍天下。 范先生显然对范峤很为欣赏“这个歙县范文绪,不愧是前届应天解元,引经据古,言之有据,对仗工整,行云流水,观点亦是新奇不俗,一针见血,配上一笔刚健质朴,瘦长端方的小楷,实在让人如沐春风” 因只是书院测试,故而并未糊卷。 范先生叹道“好在今日有嫂嫂主持公道,莫不便让黄文庭那搅屎棍子弄得不好收拾了。” 闻先生面上有愧,看了眼紫阳先生忙道“今日多亏师母来得及时。” 范先生素来威严的脸上难得笑意“此次我推此子一甲” 柳先生目露迟疑,并不赞同,抚须道“范峤的文章确实不错,可余下这几篇当中,老夫以为江晏,舒泰亦可评甲等。” 柳先生曾任松江知府,花甲之年辞官,因与紫阳先生有旧,三年前便来这书院做起了先生。 此次评级共分甲乙丙丁四等,每等十二个名额。 柳先生故意笑“致诚且不可因这同姓之由,便推范峤一甲。” 范先生知晓对方是在打趣,还是忍不住皱眉“你这是什么话”末了,问道“紫阳意下如何” 紫阳先生先正目露沉思,瞧着那张以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破题的试卷,半晌未言。 此卷观点犀利,另辟蹊径,通篇行文流畅,言之有理,直切要害,并非那类辞藻华丽,满纸空言之物。 的确乃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只是 紫阳先生视线落在宣纸上运笔自如,铁画银钩,跌宕有致的字上,不免微凝了眉头。 常言字如其人,此子写的一笔好字,行书流畅,大开大合,撇捺有致,笔走龙蛇。 文章同字,锋芒都太过甚,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紫阳先生倒是觉得,这番答卷同范峤之卷难分伯仲。 柳先生眼波一动“这份答卷,也很难得,只是锋芒过盛,过刚易折。”他看向闻先生,“听闻这个魏珩便是今日拿香燃黄应庭的人” 闻先生点头。 柳先生哈哈一笑“倒是个滑头。” 范先生却不喜这种做派“这文章做得如此锋芒,也的确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如今时局动荡,越是如此,越要求稳变通为妙。”柳先生收敛了笑意。 他是做过知府的人,对于时局自然更为敏锐。 饮了口茶,柳先生面上笑笑“为官做宰,不是文章做得好便可,越是身居高位,越要思虑全局。” 范峤的文章样样都好,可若深挖,其犀利程度并不亚于魏珩。 柳先生手指点了点长案摊开的试卷,笑眯眯“宝剑锋从磨砺出,年轻人啊,还是要多多打磨。” 紫阳先生点头,与他对视一笑“怀山所言甚是。” 首场测试之后的两个时辰,书院在讲堂之外贴榜公布成绩。 甲一舒泰,甲二范峤,甲三江晏 而魏攸宁居然连甲等都没排上,赫然排在乙二。 魏攸宁瞧了瞧榜首的答卷,心中给出四字中规中矩。 这篇八股文对仗工整,条理清晰,观点虽不算新颖,基本功和字都很扎实,的确很符合当下标准。 再看范峤和自己所做之卷和卷末的评语,魏攸宁失笑。 这些老东西是在借机敲打他们呢。 范峤的文章样样都好,唯一不足却是太过注重是非曲直,黑白分明。 常说字如其人,做文章瞧的便是一个人的品性。 范峤这板正的性子的确要磨一磨,不然日后入了仕途,少不得在那些油滑的臣子手里吃些苦头。 而她的文章则是观点刁钻,锋芒太甚,显得有些过于咄咄逼人。 魏攸宁笑笑,不甚在意。 余光见惠王眸光定定,正目露趣味地瞧着自己的文章。 这便够了。 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范峤看过魏攸宁的文章后,哑然半晌后,蹙眉“魏兄,你这篇文章很好。” 语气颇有些不平,不明如此锦绣文章为何只得了个乙二。 魏攸宁笑指着先生的评语,摇头“到底是年轻气盛,锋芒太过了些,以往不知收敛,好在今日有先生点出。” 话音方落,身旁一阵冷哼传来“好不过运气好罢了,接来的两场测试,只怕便没这般好运了。” 魏攸宁转身,正好对上江晏骄傲矜的脸。 范峤皱眉,视线在二人游走一圈,问道“你认识此人” 魏攸宁颇有些齿酸。 何止是认识 这个江晏,便是原书里头魏珩痴恋多年不得,情窦初开的那位儿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020章 佞臣记中,魏珩夺权之后,最恋恋不忘的便是这位江公子,便借着九千岁的势,将他好好欺压了一番。 因江晏早早便投了惠王,魏珩此举无疑是狠狠打了惠王的脸。 自此,江晏对魏珩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也不为过。 故而沈霁倒台之后,请求将魏珩罚入教坊的第一人便是江晏。 不过,眼前令魏攸宁头疼的乃是另一件事。 一个月前,原主才顶着男儿身去向对方诉了衷肠 难怪此时江晏拿了一副吃人的表情防着她。 魏攸宁眯了眯眼,瞧着倒是人模狗样的,不过这般端着架子,臭着脾气的小子,有什么乐子 原主好这口,她却半分兴趣也无。 魏攸宁不咸不淡道“是认识,不过不怎么熟。”她朝范峤摆摆手“时候不早,咱们先走,也好准备后面几场测试。” 言落,招呼也不打便从江晏身旁离去。 江晏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被魏珩冷落,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得人透心凉,好不狼狈。 不知为何,江晏莫名生出几分愠怒,鬼使神差地便将人叫住“魏珩。” 原本对他有求必应的人,竟连一个眼角都没给他,走得十分干脆,连头也带不回。 这么一嗓子下来,四周的目光都聚在江晏身上。 江晏觉得丢脸至极,挟着满腔闷火,板脸转身就走。 葱绿公子瞧了眼远去的范峤,又瞧了眼江晏,忽而露出恍然的笑容。 “冯阳,你笑什么” 冯阳吞了吞唾沫,神秘兮兮道“江公子,你瞧魏珩旁边的范峤如何” “什么如何”江晏回想,那范峤姿容俊秀,清隽端方,似乎生得不错。 他神色忽而一变。 冯阳道“莫不是魏珩换了口味,毕竟那范峤模样文章比之你是样样不差呢。” “闭嘴” 江晏又气又怒,冷冷哼了几声,露出一个不屑神情“他不来烦我,我求之不得。” 晋江书院居于紫金山西,过了二门,东西两侧便是学子们平日起居的房舍。 中轴往内,依次是供奉先圣的先圣殿,平日论学讲经的讲堂。讲堂之后,另置藏书室,再往内便是山长和书院先生起居之地。 平日学子们学习自修,则是在分居讲堂东西的四勿斋和三益斋。 因魏攸宁二人抵达书院的时间稍晚,东西配房已满,便被分到了藏书室后,西侧近厨房和后山菜园的闲置院落。 此地偏僻,又近菜园,夏季怕是蚊虫颇多,味道颇重。 好处是此处独立成院,二人各分了一件厢房,不必像配房那样二人合用一间。 魏攸宁对此甚为满意。 尤其在她瞧见此院还有单独的小厨房和后山的天然温泉后,更是深觉舒心。 当日傍晚,顾老夫人又亲自前来同二人道谢。 顾蓁是姑娘家,自然不便前来。 几番寒暄,天色渐沉,顾老夫人才披着黄昏离去。 一夜休整,天刚放亮众人便迎来第二场测试,午间歇息之时,第二场策论的成绩已然张榜公布。 此次策论之题是盐策,主要针对私盐让在座各位提出解决之道。 魏攸宁以盐论一篇获得甲一,江晏甲二,范峤这科表现一般,得了个甲四。 魏攸宁视线正落在甲五那个名字上。 祝澜。 魏攸宁下意识侧目,正好瞧见那位鸦青袍子的公子眼底的几分难掩喜色。 她忍不住抚了抚左腕的星月菩提。 想来这位惠王殿下是将自己的名字掐头去尾,取了谐音,将朱成澜化成了祝澜。 朱成澜的策论能夺甲榜,倒叫魏攸宁颇感意外。 “这,这不可能”正是此时,一人形容惶惶,满面失落。 魏攸宁见那人一边愤愤不平盯着她,一边道“不,这不公平” 她挑了挑眉,认出这人便是先前首场榜首的舒泰。 范峤道“这位公子,都是一样的试卷,答卷也好好的张贴出来,你突出此言,倒叫人觉得可笑得很。” 此言一出,四周的目光都聚集此处。 “这位公子,是对某有何疑问吗”魏攸宁朝他挑了挑眉。 舒泰咬牙切齿,情绪翻转,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们盐商子弟,借身份之便,自然能夺甲榜” 这下,江晏不乐意了。 当即冷笑道“输了便要输得起,这甲榜夺了便夺了,你待如何” 话虽如此,可瞧见魏珩之名竟居于自己之前,江晏心底不可谓不复杂。 魏珩不过满腹草料的废物,竟能夺魁 范峤笑了“照舒兄这般说,出生农家的举子善农,若遇上农业水利的策论,那也是不公平,善商的学子遇上税问,亦是不公平。那敢问舒兄,什么才是公平” “做文章是考学之首,为官者将来是要造福百姓,为国尽力的,难不成舒兄觉得,不通庶务便是公平” 舒泰愤愤,涨的满脸通红“谁说我不通庶务” 他咬牙切齿,狠下心来“那今日我们便从农税,水利,民生军事各选三题论策,双方互相出题,由在座各位见证,一决胜负” “若你输了,便向我连作三揖道歉” 范峤皱眉“私下设局,怕是有碍是书院规矩。” 舒泰面露得色“不过是一场文比切磋,又没拿金银做赌,算什么局范兄不应,莫不是怕” “怎么不应。”却是魏攸宁开口了。 范峤忍不住拉一把上前应声的魏攸宁。 魏攸宁抚开他的手,面上含笑“以范兄之才,与你做比未免大材小用,魏某不才,愿请舒兄指教。”末了,她还不忘扬眉挑衅“想必舒兄也对我这个盐商子弟夺得甲榜很是不服呢。” 不止是舒泰,周遭好些人瞧魏攸宁的眼神都不服气,认为他这个甲魁名不副实。 只是不愿做出头鸟儿,故而一直未能吭声。 文人易相轻,早有人不忿魏珩自负冒头,当下便在旁边起哄。 “魏公子如此自信,不妨让我等开开眼界。” 舒泰乃松江府有名的才子,这个魏珩仗着身富,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正好叫舒泰灭灭他的气焰 舒泰原还有些迟疑,见魏珩如此狂妄,冷笑连连“好,好,那便如君所愿”对上范峤,他还有几分忌讳,可对上这个魏珩,他却是半分不惧。 不过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刚好考了盐策夺得甲榜竟就如此猖狂 魏攸宁伸手抚了抚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敢问舒兄今年贵庚” 舒泰不解,却还是道“二十有一。” “那正好,小弟不才,今年十六,若你输了,我便再附一个条件,日后舒兄见了我都要称,”魏攸宁忍了忍,还是将喉中那声干爹吞了回去,“称我一声兄长。” 罢了,毕竟初来乍到,做的太过惹了先生们不快就不美了。 何况,这么一个寒碜的干儿子他也不稀罕。 舒泰气怒已至巅峰,迫不及待要打这小子的脸。 “话不多说,还请赐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021章 而另一头,先生们正在品茶。 闻先生步履匆匆“大事不好,那些学子因不满策论成绩,在榜前吵起来了,听说还设起了局,比起了策论。” 紫阳先生问“现有几人比试” 闻先生回“二人,便是魏珩和舒泰。” 范先生蹙眉,语气明显不满“魏珩怎么又是他” 言落,先生们对视一眼,匆匆往外而去。 先生们到达之时,并未瞧见意料之中的唇枪舌剑。 现场出奇安静,仅闻山中啾啾鸟鸣和树叶索索声。 层层人群之中,舒泰迎风而立,面色灰白,嘴唇哆哆嗦嗦,双目里满是不可置信。 魏攸宁舔了舔唇,面上含笑,气势却莫名惊人“承让。” 末了,她道“舒兄三问我已作答,现在,该我请教舒兄了。” 范雍见舒泰面色灰白,虚汗阵阵,魏攸宁志得意满,想起昨日之事,当即便板脸肃色“此子连番滋事,文章不收锋芒,这才一日,便又私下与人文斗,性子太躁。” 闻先生拧着眉心“山长,是我看管不周,才让他们私设文斗。”他不满地瞧魏珩一眼,“学生这便上前阻止,免得此子放浪形骸,带坏书院风气。” 柳先生面上却带了些趣色,借着转角之处视野隐蔽之便,忙将闻泽拉住,低声道“莫慌,先莫慌。” 闻先生知晓柳先生喜爱瞧稀奇热闹的性子,望向紫阳先生“山长,这” 柳先生道“就是断案也得有个章程要走,倒不如在此先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泽一怔,还欲再言,却见紫阳先生也点了点头,只好顿住,往前望去。 只是落在魏攸宁身上的目光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愠怒。 这个魏珩,不过半日竟又惹了事,若此人入院,他需将人好好盯紧才是 方才舒泰连发三问,分别是江浙源流收支,旱蝗治理,平海综要1。 三道问题分属财税,民生,军事,且道道切合国情实事。 三问连出,在场之人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便是范峤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江晏亦觉棘手,他早知魏珩今日丢丑乃是必然,可不知碍于何种心理,当听了舒泰刁钻的三问之后了,又觉魏珩若被当众打脸,实在是连累了他们扬州的学子。 出于为扬州争气的心思,他难得好心,欲替魏珩缓解局势。 谁知不待他开口,魏珩便口若连珠,作答起来。 他字字珠玑,针砭时事,竟给人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感。 声音不大,如鼓似锤,重重凿在了每个人的心头,鼓得他们血液发烫,激动若狂,甚至忘了先前对魏珩的不忿与轻视。 惠王面色如常,却不经意握紧了双拳。 只有他自己知晓,此时心中是何等巨浪翻滚,热血难止。 舒泰原本笃定对方答不上来,题目出口便将右手背负身后,站得笔直,摆好姿势等魏珩给他赔礼道歉。 不料对方竟连珠般道出应对之策,且句句精彩,远远超出他之意料 舒泰额头冷汗渐渐蓄起冷汗,到了最后竟是浑身汗湿,面色灰白,好不狼狈。 然,他没有料到,更难的还在后头。 未等舒泰从震惊回神,那头,魏攸宁朗声道“倭为朔方何部译音有无他名,去岁倭屡犯江浙,损失几何近年山陕连旱,今岁少雨,近边各府如何筹谋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2 此题一出,围观之久的众人再也忍不住,满场喝彩。 “此题,妙妙啊” 有人激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妙极,这实在妙极” 范峤目光如炬,神色极喜,朗声道“此题先问倭寇方位,涉及地理,又问译音,并结合去岁实情,实际在问财税,倭寇犯边欲灭,涉及军事,若要谈及军事,必先估量地理,以谋对策,这地理岂不是绕回了头先的倭为朔方何部” 原本二人约定的是从时事里选三项做策论,故而方才舒泰便以江浙源流收支,旱蝗治理,平海综要为题。 眼下魏珩倒是好,将三题窜为一题,题涉地理外语,时事农业,历史军务 柳先生先是一怔,随后大乐,克制着低声摇头晃脑“妙也妙也,你们瞧瞧,若是方才贸然而出,哪里听得到这等妙思。” “这个魏珩,实乃妙人也” “你这是歪理\aquot嘴上这样说,可连先来自持严肃的范先生也不由心痒,斜了柳先生一眼,又急急往外瞧。 若此题不是魏珩所出,便是他也要忍不住喝彩了。 且让人瞧瞧,此题那舒泰要作何答。 紫阳先生神色如常,矍铄的眼底却泛起了些许火花。 舒泰盯着周遭沉甸甸的目光,几乎喘不过气来,腹稿在脑中转了几转,却未成文,一时竟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魏攸宁不疾不徐,依旧眯着眼笑“舒兄不急,小弟等着便是。” 论八股文章,魏攸宁若不以巧思破局,其实比不过舒泰,甚至连江晏的文章都要逊色一些。 她由来潇洒,最厌拘束。 这等效仿圣人先贤偶尔为之倒也罢了,常常如此,那可真是要掏光头脑。 舒泰首场文章的观点虽不算独到,却胜在对仗工整,稳打稳扎。 可见其基本功的确非常扎实。 不过,这舒泰也是想不开,比什么不好,竟要大齐以诡辩著称的魏侍中比论策 曾陕西大旱,魏攸宁同六部官员金銮殿舌战,朝中御史全部败于她舌下。 北面蛮夷作乱,滋扰大齐,朝中官员主和退让,蛮夷一进再进,最后她以三寸不烂之舌,力邀以怪性著称的楚王出关北伐 魏攸宁曾代女帝掌宫中制诰十余载,什么样的时务未曾见过 江浙财税,沿海倭寇类似问题数不胜数。 以她之能,别说压过这些纸上谈兵的书生,便是好些朝中老吏,在时务政事上恐怕都不及她老道。 舒泰深深吸气,反复几次“倭居东北,原属我夷山东连旱,损失今欲灭寇,集我大周水师,南北三路,分居广东,江浙,福建,合力剿之。” 前头倒还勉强听得,后头谈及军事,简直惨不忍睹。 魏攸宁忍着没有笑出声。 先前她说这舒泰的时务是纸上谈兵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可是旁边,却有人很不客气笑出了声。 魏攸宁余光扫过,竟是朱成澜。 此下,二人目光隔空对上。 朱成澜以拳抵唇,眉眼微弯,竟对她回以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022章 魏攸宁颔了颔,算是回礼,复又看舒泰,挑眉笑道“集三路合力那好,粮草几何,军备几何耗资几何何人主事,用何阵法”末了,伸手道“还请赐教。” 舒泰噎住,两唇颤颤,急得说不出话。 眼看舒泰就要摇摇欲坠,他同乡忙在身后支他一把,语有愤愤“魏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你这分明是刁难“ 魏攸宁面上的笑容凝住,反问“刁难” “那好,既是刁难,那便先刁难过我自己才是。” “按舒兄之策,集三路之师,需军至少二十五万,每日所需粮草,辎重不论其他,单记军需,一月下来耗资总计一百万五十两白银。” “各位可知去岁国库纳银多少” 范峤撤了扯唇,笑答“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这笑,当然是在笑舒泰不切实际。 一月便要耗资一百五万两,若久久未能清剿,每三月便要耗资近五百万两,近国库三分之一。 此策漏洞百出,显然不现实。 魏攸宁道“此次策对乃事先定好,怎算刁难”顿了顿,她不忘刺刺对方的心窝子,“若以小胜大是刁难,那今日魏某也认了。” 此话气得舒泰差点没倒仰下去。 “你” 魏攸宁话音忽沉“除了舒兄,想必此前也有很多人认为我名不副实。今日与舒兄策对,实在不算刁难。” 若她今日惨败,就算入了书院,日后也莫想要在书院抬头。 “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轻敌自负,却是要吃大亏的。” 这话不止是对舒泰,乃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 舒泰闭了闭眼,仿佛不忍再受四周非议的目光,嘴皮子抖了两抖“愿赌服输,是在下输了。” “山长,柳先生” “范先生,闻先生” 旁观已久的几人终于迈出,直直而来。 范峤呼吸一紧,怕魏攸宁受责,上前一步将他挡住,朝几位先生行礼。 紫阳先生抚须“你们围聚此处,是为那般” 沉默无声。 众人皆垂头耷脑,生怕被问责。 舒泰缓了几口气,魏攸宁在他之前开口“回先生,舒兄质疑榜上成绩,我们便以策论文斗。” 舒泰迎着紫阳先生的目光,垂首“的确如此。” 紫阳先生扯了扯唇,见他坦然认错,还算欣然“那现下,你可还存质疑” 舒泰羞愧“学生自大,自视过高,所以才轻看他人,以后,学生必不如此。” “很好。”紫阳先生点头,眼风掠过众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意识到此,日后切莫再犯。” 柳先生面上带笑,话却带了几分斥责“需知,这入学测试乃是我们综合评定,若有人质疑,可寻我等,切莫私下生怨,免得同窗之间生了龃龉。” 舒泰不满成绩,往深了些想,岂不是置疑先生们的评定 紫阳先生不客气道“今日念你们初犯,便不多追究,日后若成了书院弟子,私下切磋可以,为胜负赌气设局却是万万不可,违者必重罚” 魏攸宁此下认错倒是干脆“学生谨记。” 紫阳先生颔首“时辰不早,莫要在此围聚,准备最后一堂测试罢。” “” 今日魏珩妙题大败松江才子舒泰之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在文人间传得很是热闹。 一时间,魏珩名声大震,慕名结交者甚众。 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一直到酉初,三场测试才算彻底结束。 测试结果于当日放榜,落选者需在一日内下山,不得多留。 是以第三场考完以后,学生都出了二门,到了晋江书院的观景台,共赏夕阳,俯瞰这湖光山色。 与江晏同行的祝公子,却在半道被紫阳先生派人请到了清心院的书房。 书房居正房东侧,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 室中设黑底金字匾,上书知行合一四字,旁侧便是紫檀书案,案后的多宝阁架靠墙而设,上面玉石印章,字画典籍,琳琅满目。 紫阳先生于匾下圈椅落座,热雾氤氲,满室茶香。 “坐。”紫阳先生埋首烹茶,眼也不抬。 祝澜于他右侧落座。 紫阳先生忽然抬首,面上神色淡淡“祝澜。” 祝澜拱手“学生在。” 紫阳先生扯了扯唇,目光如炬,摆手言道“罢,或许老夫该称一声,惠王殿下。” 朱成澜眼风微动,并不意外。 紫阳先生也曾教过他一段时日,那时年岁虽小,但以紫阳先生之敏锐,自然瞒不住他的眼。 不过,他从开始便未打算向他隐瞒身份。 紫阳先生一语点破他的身份后,神色如常,点了点茶盏“尝尝。” 朱成澜托起粉青茶盏,拨了拨,轻抿一口。 紫阳先生眼一转,问道“如何。” “色如碧汤,香若兰桂,味甘而不涩,先生的茶自是一如既往的好。” 紫阳先生敛眸,语气淡淡,不辨喜怒“好什么好,不过是旧年陈茶,算不上好。” 他自饮一口,话锋一转“饮了茶水,歇息之后,殿下便下山罢。\aquot 朱成澜面忽变,情绪过激,不由咳嗽起来。 他一壁掩唇,一壁轻咳“咳咳,先生此言何意” 紫阳先生未言。 朱成澜点头,神色渐定“那好,先生可曾阅我文章,按理,在这次测验之中,可居何位” “按理,你的几份答卷,可居中。” 朱成澜露出不解之色“既如此,先生以规录我便是,何来劝退之理” “先生莫不还因当年之事介怀我与皇兄同受先生启蒙,虽先生名为皇兄之师,实则亦是我师,如今我欲精进,再拜先生门下,有何不妥” “殿下贵妃受宠,你是亦是深蒙盛宠的龙子,以你如今之才足以,须知树大招风,难不成殿下明年还要下场科举” “有何不可”朱成澜笑着道。 紫阳先生以擅辩闻名,此时却被噎住。 自古以来,哪有堂堂亲王,下场科举的道理 这简直是胡闹。 “先生无须担忧,先生亦知,我没什么爱好,唯一醉心诗书。父皇宠我,也不过怜我自小身子不好罢了。御医曾言我或活不过三十,如今我十八,真要到三十,还要多少活头” 言外之意,一个活不过三十的皇子,能对东宫有多少威胁 如今赵家风头正盛,有赵家做靠山,太子之位必然稳如泰山。 只是 外戚坐大,始终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啊。 陛下如此放纵惠王,真是醉心学问倒还好,怕只怕陛下是存了旁的心思。 朱成澜以退为进:“此事父皇亦知,先生无须多虑,权当我是个平常学子罢了。” “若先生执意不肯收我,那我” “可有旁人知你身份”紫阳先生忽而抬头,目光如炬。 朱成澜摇头。 “同你一道的江晏也不知” 朱成澜眸光微敛,摇头“我们是路途偶遇后结伴。他只知我从京城而来,旁的不知。或许他已然派人查过,不过应对查不到什么,只以为我是普通的京官之子。” 这话,自是假话。 事实上他的身份,江晏一清二楚。 紫阳先生眸光微凝,摆手道“此事,容我再想。” 朱成澜回时正值放榜。 今次参与测试的学子齐齐围聚于讲堂之外。 朱成澜一眼便瞧见人群外侧,浑身僵住,直直盯着榜单的江晏。 待他走近,才见江晏双眉紧缩,满面郁色。 “子明。” 江晏回头,动了动唇,最后紧紧握拳,眼底的不甘几要溢出眼眶。 朱成澜眼一斜,正好将榜上名单纳入眼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023章 甲一范峤,甲二魏珩,甲三才是江晏。 江家乃扬州盐商之首,江晏其人更是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诗。 在扬州城内出名的早慧,曾经甚至同魏家的魏珩得了个扬州双壁的雅名。 可惜双壁其中的一壁,早早便没落,成了旁人嗤嘲的对象。 江晏却是自小优秀,先前县试、府试都名列前茅,如今乃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才子。 魏珩先前考试皆是吊着尾巴堪堪考过,此次书院的三场测试,竟有两场都压在了江晏头上。 江晏素来好强,此时不甘可想而知。 朱成澜原也想宽慰几句,可经过中午那场策论之后,他对魏珩彻底改了观点。 盐策夺魁,兴许的确有运气成分,可首场的制艺和这篇试帖诗他瞧得分明,绝不可能光凭运气。 先前他期望颇大的范峤在这几场表现平平,倒是这个魏珩 朱成澜心中忽然就浮现出几字。 明珠蒙尘。 不过,究竟是劣马还是宝驹,继续瞧下去便可知。 三场测试魏攸宁范峤二人皆是名列前茅,自然顺利进入了晋江书院。 书院每日上午讲学,下午学生于四勿斋或三益斋自修。 日子虽枯燥单调,却也十分充实。 山中不识岁月,眨眼几日便过。 晋江书院每六日休沐一日,魏攸宁趁着休沐入了趟城。 先前离开扬州之时,许嬷嬷便将一切打点好了。 三日前,她收到了魏叔递来的信。 魏叔乃是曾经跟在魏珩其父身边的得力管事,魏老夫人当家之后,便被卸了权,被打发去做些闲散不得力的事。 魏攸宁既已预料到了接下来这一年多的困境,怎可能半分准备也无。 此次她将魏叔调至南京,便是要请他出面,替她打点产业。 二人碰头之后,魏叔便将在魏珩或是原主母亲父母在南京的产业清点了一番。 魏叔年逾四十,国字脸,远看有些难以接近,瞧见魏珩之后便扯出个慈和的笑容,瞬间便化了那一身严肃的气势,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 “珩哥儿,我们大房在南京的产业不多,便是这些了,其中称头的酒楼两间,金玉铺三间,米粮铺子三间,余下还有些胭脂服饰铺” “老奴先前已一一前去盘点过,”魏叔眉头一皱眉,压抑着气怒,“除了粮铺,其他铺子大都经营不善,获利不佳,且个个位置都不当道,原本近南监和主街的好铺子如今全在二房名下。” 魏攸宁只听了个苗头,便知晓个中情况。 魏老夫人当家后,早将魏家油水多的铺子产业都捞在了自己名下,此前借了好些由头和原主换了些铺子。 这么些年折腾下来,落在大房手里的,自然只剩些难啃干瘪,没甚油水的产业。 魏攸宁接过地契,最后将视线落在其中的一张地契之上观山之西天香楼。 南京城内有一山,因前朝曾建日观台,故名观山。 观山山南便是赫赫有名的南监,周遭街道阔畅,酒肆林立,寸土寸金。 往东三里,隔岸便是城内红袖满招的销金窟,温柔乡。 魏家名下的天香楼在观山之西,相对居北居东的铺子而言相对较偏,故而盈利也不佳。 魏叔瞧了眼魏攸宁手中的地契,摇头“珩哥儿,这天香楼面积倒是大,平地砌起三重楼,瞧着也气派,只是位置偏僻,城中富户都居北居东,此处着实是太偏了些。” 偏僻 魏攸宁眉眼微动,要想独树一帜,处在闹市反倒显不出来。 她要的就是一处僻静之所。 魏攸宁道“劳烦魏叔同我到这天香楼走一遭。” “” 观山西侧,有一流名为碧水。 天香楼依山傍水,背靠观山,三面环水,临窗可观浩渺碧波,登楼可眺巍巍观山。 江面有雾,云蒸霞蔚,渺渺如仙境。 此处清幽是真清幽,偏僻也是真偏僻。 不过,魏攸宁要的便是这偏僻。 她登上三楼,临窗而眺,望着浩浩碧水,眼眯了眯“我欲蓬莱风露顶,眇视寰瀛一粟。”1 此处,便是她心中所想蓬莱。 魏攸宁回首,朗声道“魏叔,将咱们手下在南京金银玉铺,胭脂铺酒楼并这些产业全部转手,这间天香楼按我的要求重新翻整,具体要求到时我会以笔记下,若有不妥之处,随时联系我便可。” 魏叔隆起了眉,又惊又诧“珩哥儿,其他铺子全部转手投入天香楼,这,这未免太过冒险”他在魏泓手下做事多年,早已将魏珩当做自己的晚辈看待,一向忠心耿耿,如今见他犯了糊涂,自然要将人点醒。 不料,接下来的话叫魏叔更为诧异。 “除了重修天香楼,余下银钱全部用作购粮,越多越好。” “全,全部”魏叔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魏攸宁点头“没错,全部。” 魏叔很是犯愁。 今年少雨雪,山东去岁已旱,现已二月初,南京初雨未降,恐有大旱之兆。 好些富贾官员都会未雨绸缪,事先购粮屯积。 珩哥儿要屯粮,他并无异议,只是他这般豪赌似的压上这么多财物,实在叫人心惊。 “珩哥儿,此事关系重大,虽说咱们主要产业不在南京,可压上南京近半产业,赌一个酒楼,实在是不值当啊。如今又要屯粮,只怕” 魏攸宁忽而敛了神色。 “魏叔,这是命令。” 她声音不大,语气淡淡,身后是浩渺山湖,整个人有种莫名的气压,压得魏叔没由来弯折了身子。 方才有一瞬,魏叔几乎以为自己眼前站着的是扬州城的那些达官显贵。 魏攸宁重复“此事我自有计较,还请魏叔务必将事情办妥。” 魏叔一心向着原主是好事。 可君臣有别,主仆亦如此。 就算再亲厚,魏叔也不能逾矩,干涉主子的决定。 最关键的是此事繁杂,牵扯太广,真要解释,旁人只会认为是她异想天开,妖言惑众。 倒不如省下力气,等来日事情办妥,魏叔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魏叔默了半晌,最后应声“是。” 将一切办妥,趁天色尚早,魏攸宁乘马车返回了书院。 才行至大门,就见一人急匆匆围了上来。 待人走近,魏攸宁瞧此人面生得很,正待发问,对方却道“魏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魏攸宁下意识道“你是” “是顾老夫人派我前来通知魏公子的。” 顾老夫人 魏攸宁见他神色焦急,沉声道“可是顾老夫人有何吩咐” 来人连忙摇头“不是老夫人,是范公子。有人告他偷盗财物,现在,正被压在四勿斋审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024章 “范峤偷人财物”魏攸宁磨了磨牙,当即便笑出声来,摇头“不可能。” 她眼风一转“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我叫杨轩。” “多谢杨兄特意前来告知此事,不过这究竟怎么回事,还请杨兄梳理一二。” 杨轩三言两语,便将事情来龙去脉梳理了清楚。 原来,今日午时有一名唤苏成的学子忽然从屋舍跑出,大嚷自己丢了财物,非要搜他同舍学子的床铺。 同舍的学子哪儿肯受这等污蔑,虽然恨极,可为洗脱自身清白,最后自然只能咬牙任由苏成搜铺。 一来二去,邻近的几间屋舍都搜遍了,还是未能找到苏成遗失的财物。 而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提及早晨见苏成的同乡范峤似乎在附近出没。 此言一出,众人浮想联翩,便有人说起了那起子熟人作案,偷道亲朋财物的行径。 范峤住得偏僻,今日又是休沐,无缘无故跑到旁人的屋舍,实在可疑。 苏成也觉得有理,当即便带着几个相熟之人风风火火到了范峤的院子。 结果这么一搜,还真在范峤的枕头底下搜出了苏成遗失的八十两银票。 魏攸宁听完,冷笑不止。 本以为这等的构陷的烂事是后宅深宫那些妇人才爱使的手段。 没想到这些个饱读诗书,日日将圣贤挂在嘴边的书生竟也玩起了这起子下三滥。 好一出蹩脚的栽赃嫁祸,真真叫人叹服 魏攸宁思绪飞转,将有嫌疑的人在脑中过滤个遍,脚下不停,直直往四勿斋而去。 四勿斋距离大门并不远,过了二门,路过先圣殿,再往西行几步便是。 将近四勿斋,远远便见三三两两的人围于书斋之外,兴许碍于闻先生和几名护卫镇守,围观的学子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 不过,闻先生管得住他们的脚步,却管不住他们的心思。 围观之人皆是交头接耳,时不时往内瞧去。 闻先生远远就瞧见了匆匆而来的魏攸宁,见他不但不听停,甚至毫不避讳的越靠越近,当下沉声警告“魏珩,山长在里头审问,你这是做甚么” 魏攸宁正欲启唇,却听“吱”的一声,房门大开。 她视线飞转,欲寻范峤。 未想头先出来的竟是个身量矮小,约二十出头的清瘦的男子,紫阳先生范峤等人则是紧随其后。 不过,最令魏攸宁意外的是惠王也跟着从屋中一道出了来。 紫阳先生双手背负,面冷若凝霜雪“此事已然查明。”言落,他骤然怒喝,“先圣殿就在前头,跪下” 平日紫阳先生虽不苟言笑,却也不是苛刻之人,鲜少于人群露出如此疾言厉色。 他这一喝,恍若一道惊雷落下,激得在场之人两股战战,不由发颤。 魏攸宁拧眉,正欲要开口替范峤开罪,便见那清瘦的男子扑通一声,朝着东南方跪下。 “这,怎么是苏成跪下” “偷盗财物的不是范,范峤吗” 紫阳先生显然怒极,见苏成瑟瑟缩缩,半天不开口,袖袍一震,怒骂呵斥“混账嘴巴被葫芦锯了不成,你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当着所有同窗的面给老夫好好说清楚” 众人正疑,不明白原先的苦主为何受了这等待遇,待听了苏成接下来的话,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成朝着先圣殿磕头“学,学生有愧,不该心怀嫉妒便构陷同窗,设下此举诓骗范峤,污人清白” 随后他便当着所有人,将事情原委道出。 此下,满场哗然。 今日之事竟是苏成贼喊捉贼,为了将范峤挤下而设下的一场局。 这这苏成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紫阳先生冷笑“你空有满腹算计,哪里还用得着学什么做文章圣贤书” 年轻时紫阳先生太爱钻牛角尖,常有人说他迂腐不通世故。 并非是他不通世故,只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他退让。 这些年来,紫阳先生创办书院教书育人,远离朝堂,日日山水为伴,性子却是豁达通明了不少。 千人前面,学生各有所长,各有优劣,便是有些不足之处,只要心正身正,那便足以。 故而对于魏攸宁先前的略显出格的举动,他也并未过多苛责。 不过,但凡是人都有不容旁人触碰的底线。 紫阳先生生平最恨最厌最恶那些蝇营狗苟,钻研狭隘之徒 苏成还未入官场便如此歹毒,若叫这等败类为官,简直是百姓之大害。 此次,苏成之举无疑是触到了他的底线。 “学生,学生只是不,不甘心。” 紫阳先生怒斥“不甘心你真真是混账至极。苏成,你嫉妒同窗,心思不正,此罪其一。” “你藐视书院,在此清静之地行构陷之事,品德败坏,此罪其二。你不敬师长,败坏规矩,此罪其三” “苏成品德败坏,不堪为我书院学生,来人,将他痛打十二大板,将之罪行公之于众,驱逐出院。” 紫阳先生说的打,不是做做样子的空架子。 而是寻了看护书院的练家子,用那成人手臂粗细的的棍子,当着所有围观学生的面,足足打了苏成十二大板。 直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青色的袍子连带着四勿斋前的地板都染上了一大滩猩红,这才作罢。 说是十二大板,便一下也不少。 那一滩子猩红,无疑刺痛了在座好些学子的眼,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直接将人破了个魂不附体。 更将那些品性微瑕,自我认知不足的学子给泼了个明白。 不过杀鸡儆猴的成效甚是显著,此事之后,晋江书院风平浪静,再也没有那等敢兴风作浪之徒。 既然真相大白,范峤也顺利洗清了一身冤屈。 今日,魏攸宁接到口信时,本以为此事要耗费些功夫,不料竟如此轻松便化解了过去。 “你说,此事是惠祝澜出手相助”魏攸宁诧异。 范峤垂首,眼底带了些气怒“是,多亏了祝兄出面替我辩白作证,并识破了苏成口中的漏洞,今日之事才得以善了。” 那苏成和范峤乃同乡,家中还算殷实,范峤原本向对方借了八十两银子,哪儿转头刚回,银子还没捂热,那苏成便带着捉赃的上了门。 好在半道遇上了祝澜,而对方也愿意出面替他作证。 “是吗”也无怪她多想,今日惠王这遭英雄救美似乎来得有些太过巧妙。 魏攸宁顺着椅子坐下,替自己倒了杯凉茶。 她想事时喝不得热的,得喝点凉茶才好理清思绪。 范峤伸手要拦,面带赧色。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凉茶入口,又苦又涩,魏攸宁舌头向来刁得很,硬是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这陈茶差得很,怕是街边那些脚夫用来提神的那种次茶。 大周未来威名赫赫的首辅,年轻时竟混得这么惨的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025章 也是,范峤不缺钱怎会落了那苏成的下乘,钻了人的套。 “你若缺钱,大可寻我,何必” 谁知话才说了一半,范峤忽道“不,我不缺” 可话到后头便没了声,显然没有底气。 钱自然是缺的,只是他先前同魏兄借的二十两还未还清,哪儿好意思再开口 范峤自觉失态,索性学魏攸宁大马金刀坐下,替自己倒了一大杯凉茶,狠狠灌下。 魏攸宁心思剔透的很,自然察觉到他在别扭什么。 “先前瀑布逃生,我中箭之时,多亏范兄及时拉我一把,否则何来魏某今日” 是了,当时她在水底不住下沉,隐隐窥见似乎是范峤潜下来,拉了她一把。 范峤哑然,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可对上对方透亮的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兀自垂眸,握了握拳。 良久之后道“苏成同我乃是同乡,自小也算是知根知底,今日去时我本很是感激,可我”他狠狠攥拳,紧咬着牙,“可我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心思。” 范峤忽而抬眼,咬着唇,神色分明倔强得很,眼神却茫然又落寞。 他兀自落寞间,忽觉脑门一疼。 却见姿容落拓,风姿俊秀的少年郎左手托着腮,曲指做弓的右手还未收回。 魏攸宁笑笑“人心难测,这很正常。范兄,心善是好事,毕竟能如你纯粹之人,很少了。” 范峤想起二人初识,窘得耳根发红“此事休提” “范兄不必困扰,行事随心,只要无愧自己便好。” 佞臣记中,关于范峤的笔墨不算太多,只说惠王即位,他出了很大的力,乃是惠王的左膀右臂。 也不知书中的他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十年后那个杀伐果断,嫉恶如仇的范首辅。 不过在书中,此人亦是行事端正,很有君子之风。 魏珩身世暴露之际,所有人都请罚原主教坊之时,唯有范峤上书,只要求赐死魏珩。 “只是,莫要太过轻信旁人,这个旁人,是包括任何人,”最后她笑着,半真半假道“亦包括我。” 魏攸宁摩挲着左腕的菩提,垂眼。 若非她事先知晓范峤乃是未来的首辅,当初在客船遇险之时,她不会带他同行。 她这样的人,行事权衡利弊,几乎成了本能。 哪知范峤突然站起身,摇头,语气定定“不,我信魏兄。” 魏攸宁微愣,颇感头疼。 所以说,这书呆子压根未将她方才的话听进去。 谈了许久,范峤才将自己的窘境道出。 原来,他老娘和表妹变卖了家产来了南京,正好看中一件转让的成衣铺子,便想着盘下来,赚取些银钱。 范峤母亲女工了得,在歙县便有间成衣铺子,她的手艺,乡邻见了,无人不夸。 本来一切都筹备很是妥当,哪知算岔了南京和歙县的物价。 满打满算,盘铺子的银钱还差三十两,便想着范峤离家时身上带了六十两,便想着先寻他垫上三十两周转周转。 魏攸宁越听越觉得那铺子的位置熟悉,仔细回想,不正是他让魏叔转让的其中一间么 也是赶了巧了。 范峤既然不肯借钱,魏攸宁也不多言。 回房之后给魏叔写了封信,让他降了些价钱,也算是拉他一把。 今日顾老夫人特意差人前来等候魏攸宁与他通信,也算是有心。 只是碍于紫阳先生的关系,若太刻意同顾老夫人交好,反落了下乘。 倒不如坦荡君子些,相交如水便好。 于是次日魏攸宁便趁着功课做完了,做了几道点心亲自送去,算是道谢。 既不失礼节,又能彰显诚意。 结果,这糕点顾老夫人没用几块,全叫顾蓁同紫阳先生吃了。 顾蓁年纪小,正是喜爱甜食的年纪,让人意外的是紫阳先生,瞧着那样方正严肃的一个人,竟是个嗜甜如命的。 后头顾老夫人来同魏攸宁问起糕点方子的时候,倒是叫她意外了一番。 为此,顾老夫人还很是不好意思。 魏攸宁表示并无大碍,心中却开始盘算上了一事。 她天生就生了副玲珑心,素来是走一步看十步,骨子里那些钻研劲儿已无法磨灭。 所以送糕点方子那日,魏攸宁连又另添了好几种,全部给顾老夫人送了去。 兴许在宫中谨慎惯了,魏攸宁总觉得这次范峤被陷害之事并不简单。 如今她手头无可用之人,便只好麻烦魏叔去替他细查此事。 没想到不过四日,还真叫她查出了些东西。 苏成被追逐下山之后同黄应庭见过一面。 先前她和范峤二人同黄应庭结怨,他若伺机报复,买通苏成设局构陷范桥倒也的确说得过去。 她既然敢招惹黄应庭,自然不怕对方报复。 只是未料到黄应庭的动作比他想象之中要快,且不针对她,专门挑着好拿捏范峤下手。 魏珩在黄应庭那里长了心,便嘱咐魏叔继续盯他,若有任何异动,需要及时知会。 魏叔的办事效率极高,仅用了十来日的功夫便将魏攸宁手头的大半铺子转手出去,天香楼的改建也按要求一应安排妥当。 二月十九,魏攸宁趁着休沐,去改建的天香楼巡查了一番。 魏叔果真细致,大小事宜,无不妥当。 魏攸宁很是满意,三日后便是吉日,便将酒楼的事全权交予魏叔,于三日后开张。 办妥事情后,魏攸宁回到书院,将近院子,便听里面传来几丝欢笑之声。 魏攸宁推门而入。 范峤闻声回首“魏兄回得正好,祝兄家中得了前朝书圣的真迹,特意拿来与我观摩,你不是平时喜用行草,快过来,这幅字你必然喜欢。” 魏攸宁抬首,正好对上院中朱成澜如玉的脸。 当然,他的身旁还缀着见了她便活像死了爹妈的江晏。 魏攸宁视若未睹,缓步走近。 那头,三人静坐院中的黄葛树下,枝叶虽疏,却正好将日光滤过,柔柔落在桌案之上。 魏攸宁眼风从他们几人观赏的字帖掠过,心念飞动。 范峤时而言语犀利,看似不好接触,实则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原书之中,惠王莫不是也是这样频频示好,最后才拉拢了他 她隐觉有些不妥,可具体是何处不妥又说不上来。 不过,惠王既愿主动示好也好,倒是省了她一番力气。 思虑间,魏攸宁已经走到树下。 先前铺垫了那么久的落拓才子形象,自然不可能这么快便同人亲近,需得一点点融化才行。 魏攸宁距他们两步之遥,故作姿态的同他们一起欣赏这幅前朝书圣的大作。 只是,她瞧了一会儿,便察出了不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026章 这幅字虽然仿得极为逼真,形神具备,却是假的。 真迹魏攸宁曾见过,就收在楚王的府上。 魏攸宁默默瞧了惠王一眼,很替他觉得尴尬。 千辛万苦寻了这么一幅字来套个近乎,结果这字还是仿品。 能不尴尬嘛 可转眼一瞧,其余几人似乎并未察觉到此物乃赝品。 魏攸宁扬了扬眉,闭唇不言。 这惠王乃是真龙天子,她未来的顶头上峰,若叫人跌了面儿,弄得人心里生了疙瘩,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么 不过,她这般作蹙眉深思,满面疑云的模样却是叫人瞧不下去。 “这可是前朝书圣的真迹,祝公子特意寻来同你们一道观摩,某些人倒好,不晓得在那边端着同谁看呢” 江晏带刺的态度,倒正好给了惠王表现的机会。 他声如翠玉,态度柔和“魏兄应同江兄是旧识,也知他讲话素来如此,魏兄不必介怀。” 魏攸宁弯唇,可并不打算卖江晏的脸儿“我同江公子是认识,不过并不大熟稔呢。” 他扫了江晏一眼,给惠王一个我向来通情达理的眼神“祝公子放心,这点小事,某自不会放在心上。” 她这头揣着脸装大度,岂不是衬得对方小肚鸡肠 这句话当下便点了火。 江晏身为扬州盐商之首江家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敢当面呛刺他的人少之又少,当下一拍桌案“魏珩,莫以为会做几篇策论,写几首诗,我便不知你根底了,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 话底,隐隐含了几分警告。 魏攸宁懒洋洋哦了一声,不发答反问“哦,那江公子倒是说说,我是什么人” 言落,故意挑眉笑了笑,若是对方是姑娘,简直便是一活脱脱的浪荡公子样。 江晏噎住,涨的满脸通红。 这无赖混账 他能如何说他总不能说,这个魏珩是个喜好龙阳的,心思不纯,还曾曾对他 江晏瞬觉满身恶寒,愤愤瞪了魏攸宁一眼,对惠王道了一声,“江某失陪。”便匆匆离去。 惠王歉然一笑,向二人辞别。 “这字便请范兄代为保管了。”言落便要告辞。 魏攸宁哪里肯接这个,当下将字卷起,抄起塞入惠王怀中。 惠王显然因她一气呵成的动作顿住。 魏攸宁笑容客气,眸光却深若古井“此物贵重,还请祝公子妥善保管。” 惠王凝眸笑道“魏兄无需客气,这” 魏攸宁摇头,态度坚决“不必,下次若要再观,我们自寻祝兄便是。” 惠王只得应允。 出了门后,惠王面上的温雅褪下,唇边勾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垂眼看了眼被退回的字贴,面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其实这副字真货亦在他之手。 他早年错将赝品做真,赏玩多年,直到前年才得了真迹,才知自己手头的是假的。 今日出门未察,不小心竟将假的带了出来。 只是东西已然呈上,再收回言其真假,未免脸上无光。 哪知众人都未察觉之处,竟叫一人瞧了出来。 宝马需配金鞍。 这马儿眼光毒辣,心思细腻,果真是匹好马。 可惜似乎有些桀骜呢。 他忍不住舔了舔唇,压住眼底有些兴奋的光。 不过也好,若马儿不能自己驯服,得来还有何意思呢 待人离去,整方天地仅余二人。 半晌之后,范峤道“魏兄同那江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先前他便想问此问题,只是一直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魏攸宁笑着摇头“没有,只是我同他有些不对付罢了。” 她出去奔波一趟有些疲乏,距离晚膳还有些功夫,便辞别范峤,回屋和衣歇下。 只是这一歇,竟深深睡了过去。 阳春三月,正是春光明媚时。 可惜这融融暖光却怎么也照不进紫禁城西南角落的一处宫殿。 昏暗的室内,烛火幽幽。 “魏同知。”锦袍加身的华贵公子,攫着地上之人的下巴,手中力道微松,修长的指侧在她面上停留几瞬,顺着侧脸往下,轻而易举滑入领口,抚上她光滑脊背。 入手细腻,温软胜玉。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手下人儿的战栗。 “你这是何苦”叹息一声,顺势将她圈入怀中,从背后环住这把如柳的纤纤细腰,语带诱哄,“只要,你肯说出太子和国玺下落,朕可对以往之事既往不咎,” 地上,着男装的女子如遭电击,忽而睁眼,脸上尽是屈辱,“杀了我” 男子冷哼,不以为然地低笑出声,神色似讥似嘲,“魏珩,别忘了现在的你只是任人鱼肉的阶下囚,再也不是往日仗着沈霁作威作福的锦衣卫同知。” “你猜,当京城的人得知大名鼎鼎的魏同知是个女子之后,是何反应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取你性命,而不是得到你。”他忽然凑近,在她唇畔低语,“像这样,将你压在身下,肆意玩弄” 他面如冷玉,含笑将她满头青丝打乱“你瞧,你应该感谢你这京城万千女子都梦寐以求的皮囊。” 而后,他倾身向她逼近 “啊” “魏兄,魏兄” 魏攸宁浑身大汗,满腔血液直直上涌,心跳如擂如鼓。 梦中,那种屈辱犹如实质,仿佛烙在了她脊背的肌肤之上。 方才的场景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之人撕开了温雅的皮囊,露出了如狼凶狠般的强势目光。 而那危险至极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方才见过的惠王。 窗外暮色幽幽,星光点点,竟是完全黑了下来。 迎上范峤担忧的视线,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稍稍定神“我无事,只是方才有些梦魇罢了。” 再三确认她无事,范峤这才离去,还顺道替他留了晚膳。 魏攸宁道谢之后便卧盘膝静坐。 与虎谋皮,是她一早便明了的事。 魏攸宁抚了抚左腕的星月菩提,目光坚定。 今日那样荒唐的梦,绝不可能成为现实。 她绝不会走到佞臣记中原主的那步。 两日后,魏攸宁又收到了魏叔从山下寄来的信。 天香楼改建之后,取山里青山楼外楼之意,更名为楼外楼。 如今楼外楼已营业六日,魏叔虽做足了准备,却架不住楼外楼地方偏僻,生意很是有些惨淡。 信上字里行间,无不透出深深担忧。 魏攸宁研磨提笔,将应对之策写出,让魏叔不必忧虑,再静待半月,她便可扭转乾坤。 随后,她拿起另外一封信,面色显然柔和不少。 魏婉娴等人已经到了南京,信上提及先前邹老夫人替魏婉筠相看好几位公子,魏婉筠都不满意,婚事只能暂缓。 又说,魏婉筠想念二哥得紧,便央她带她来了南京。 魏婉娴架不住魏婉筠痴缠,便允她同行。 魏攸宁回信,让魏婉娴不必忧心,总归魏婉筠明年才及笄,恰好明年乡试,若有合适的同僚,也会替魏婉筠留意。 不管怎么说,她既承了原主的身,对于原主的家人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是要办妥。 将两封信寄出后,魏攸宁便用后面的小厨房亲自做了几道糕点,并着几道果酿装上,前去寻顾老夫人。 见他到后来,顾老夫人很是欣喜,瞧见魏攸宁手中食盒,顾老夫人眉头一转“魏公子今日空前来,可是又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魏攸宁将食盒摆上桌“果真什么都逃不了老夫人您的慧眼。” 这盘糕点做得甚是精致,分别以梅兰竹菊为形,惟妙惟肖,清新雅致得很。 顾老夫人道“这糕点倒是别致得很,可有名字” 魏攸宁道“这糕点为金陵碧,取了梅兰竹菊的雅意,分别是明霜傲雪,芝兰玉树,高风亮节,碧玉银丝。至于这道果酿,名春日见山。” 闻言,顾老夫人不由来了兴趣“哦,这些名字倒有些说头。” “老夫人不妨尝尝。” 顾老夫人随意拈起一块以梅花为形的明霜傲雪,凑近些便可闻芳香扑鼻,待入了扣清雅的梅香如丝盘旋,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滋味果真是妙极。 比先前魏攸宁给她的糕点方子还要合她心意。 见她用得满意,魏攸宁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晚辈有一事相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027章 顾老夫人同紫阳先生一样,都不喜欢那起话里藏话的迂回做派,魏攸宁态度坦荡,索性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顾老夫人将糕点放下,用帕子咽了咽唇角“何事” “十日后书院的小会,老夫人觉得用这些糕点待客如何” 晋江书院每年三场大会,每月一小会。 月会每月初九进行,每会两日,邀远近书院学者,讲学论经,场面极为盛大。 顾老夫人顿了顿“这些糕点无论味道卖相自是没得说,不过,大会当日所需分量甚大,只怕是不大好办。” 魏攸宁道“我入书院后,顺便调整了家中在南京的几项产业。其中观山山下的天香楼花了大价钱翻新,近日生意却有些惨淡,我思来想去,便只好厚着脸皮前来相求,想借书院的光,让楼外楼在南京的才子先生们眼底露个面。” 时下达官显贵,哪个富富之家没有点产业,魏攸宁本就出身于盐商世家,到南京之后顺道打点一两份产业也是正常。 顾老夫人并没有一口答应知道此事,面露思索“你待我想想,明日答复可否” 魏攸宁知晓,这是老夫人要征求紫阳先生的意见。 “多谢老夫人。” “” 今日的糕点,紫阳先生吃得不亦乐乎,赞不绝口“夫人,今日这糕点做得比那日的还好,且这名字取了四君子的雅意,意趣颇佳。” 紫阳先生心念一转“这些糕点究竟是何家所做,先前夫人你也不肯提,若是能在几日后的大会上用,倒是颇好。” 顾老夫人一笑,这个魏珩竟和紫阳先生想到一处去了。 她当下便将糕点的底细一一向紫阳先生道明。 紫阳先生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去“你说这些糕点,乃魏珩所为” 顾老夫人怕他误会,解释道“最先的梅花糕,原本就是他为表谢意,给老身做的。后来还不是见你同蓁儿二人都极爱此梅花糕,便厚着脸皮向魏公子讨了些糕点的方子。”说着,又故意将话题岔开,“不过也不知为何,咱们做的就是没有那个味。” 紫阳先生瞧这桌上雪玉可爱,栩栩如生的糕点陷入了沉思。 那雪白软糯,芳香甜口的滋味儿着实极佳,甜而不腻,又兼有清香,再配着春日见山的梅子酿,正好解腻。 顾老夫人笑笑,忍不住道“此事有什么好为难,方才你不也说这糕点的意趣颇佳,用来大会正好合适,既然他的楼外楼经营困难,咱们顺便帮人一把,又有什么不妥。” 罢了,吃人嘴短 最重要的是,这些糕点确实罕见。 紫阳先生点头“罢了罢了,便依你所言。”顿了顿,他肃色,“日后此类事,得需先同我商量才是。” 几日后,魏攸宁又接到魏叔来信,信上言黄应庭果真不老实,近日结交了一帮草莽游侠,日日宴请,也不知是在筹谋何事。 魏攸宁冷冷勾了勾唇。 这是一计不成,又想给她添堵了么 魏攸宁提笔写下对策,让魏叔去她长姐借几个人,以防黄应庭闹事。 此事办妥,魏攸宁便将心思放在书院的讲会之上,并提前从楼外楼拣选出制备讲会那日糕点和果酿的人手。 时光如水,眨眼便到了晋江书院两月一次的讲学之日。 远近书院都收到了帖子,前赴这场盛会。 是日,紫阳先生盛装着群青云纹道袍,戴绸绢凌云巾盛装出席。 以紫阳先生为首的几位先生一道举行了释菜典礼,祭奉圣人先贤。 祭祀罢了,便由紫阳先生于讲堂宣读讲义,歌诗一章,开始讲会。 期间大儒会讲,质疑问难,对答之间,实在是精彩纷呈,令人受益匪浅。 首日主要是各大书院先生讲学,次日才是学生们文比切磋的舞台。 今年讲会,除了大儒先生们之间的风采,最令人称道的乃是晋江书院别出心裁的金陵碧和春日见山。 这糕点本就雅致,色香味俱全,舌战辩议之后来一口雅致清爽的糕点,再佐以梅子腌制的果酿,实在畅快得很。 只是出席的都是些自视清高的文人,教养颇佳,不好意思吃得太过,或者要求接续,故而众人都深深的忍着,待大会结束后,纷纷打听这糕点究竟出自何处,一来二去这楼外楼的名声,便在晋江书院的这场大会上传了出去。 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这日傍晚,魏攸宁便收到魏叔了来信。 果然不出她所料。 今日便有一群江湖人欲在楼外楼闹事。 不过,这群气焰嚣张的遇上带着人称冷面阎罗的锦衣卫时,顿时歇了火,屁滚尿流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魏攸宁笑笑,回信让魏叔莫要松懈,继续盯紧黄应庭。 将一切处理妥当,她的一门心思便全放在明日的讲会之上。 佞臣记中,范峤便是在三月初十的讲会之上,大败南京才子孟令婓,声名鹊起,名扬南京。 孟令婓天资聪颖,恃才傲物,凡事都喜欢同人论个输赢。 故而这一年来,他在南京城内设下了大大小小的文比,斗败了各大书院的魁首才子。 所以,斗败孟令婓,便相当于斗败了江南的大半才子。 惠王的心思她还有些摸不准,所以需得加把火才行。 至于楼外楼要扬名,也非靠孟令婓不可。 魏攸宁忍不住摩了摩手腕上的菩提,心中颇有些跃跃欲试。 以孟令斐逢人便战的性子,压根儿不需要魏攸宁去寻他,遑论她身边还有范峤这样一个活字招牌。 果然不出魏攸宁所料,次日他们才到讲堂不久,便有人迎了上来。 “阁下便是范峤,范文绪” 少年着月白竹纹锦袍,金冠玉带,气度不凡,额间嵌绿宝浮锦抹额乃是点睛之笔, 一双惑人桃花目,两道天然含笑窝。 的确是色如春花,郎艳独绝。 他姿容生得明艳,气度却是截然不同的疏冷,双眼如染冰玉,就连说话也有种拒人千里的冷。 范峤疑惑,回道“正是。” 少年唇线微扯,自报家门“吾乃孟朝,字令斐,家居松江府,今闻范兄高才,特意前来指教。” 孟令斐语气恭敬,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骨子里的疏狂难掩,就差将“独孤求败”四字贴脑门子上了。 “孟兄寻人作对怕是找错了人。”舒泰闻声上前,摇头晃脑,果真吸引了孟令斐的注意。 二人同为松江人士,显然之前熟识。 舒泰顺着孟令斐目光。直指魏攸宁“孟公子有所不知,今次书院测试,这位魏兄可是大放光彩,力压群雄,连夺甲榜呢。” 孟令斐眼光一动“他” 落在魏攸宁身上的目光显然带了轻视。 孟令婓面若好女,属于到哪儿都引人视线的人物,加之他在南京声名远扬,寻上范峤的当口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范峤并不爱出风头。 不过,对方既然寻上门来,今日又是讲会之日,他不应战,岂不叫人看轻晋江书院 范峤视线同魏攸宁对上,见对方朝他使了使眼色,颇感无言,想起对方先前的话,最后还是妥协。 魏攸宁道“孟公子想同范兄比试也不是不可,不过,”她顿了顿,“你若想同范兄比试,还请过了我这关再说。” 孟令斐展眉,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明艳的面上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转眸问舒泰“他便是前些日子与你比试策论,压得你唇舌打结那人” 这下,舒泰神色大窘,涨红着脸,也不顾怂恿煽风了,蚌壳似的闭紧了嘴唇,不发一言。 孟令斐淡淡勾唇,点头,“如此,那就比吧。” “听说你擅策论,那” 话还未完,忽有人匆匆至魏攸宁跟前,说是有人寻他,十分紧急。 见状,孟令斐拧眉,很有些不悦。 魏攸宁朝孟令婓颔了颔首“劳烦孟公子稍待,我去去便回。” 到了书院门前,魏攸宁远远就见魏叔一脸忧心地在原地打转。 见了他,魏叔忙上前,火烧眉毛道“珩哥儿,大事不好应天府丞的外甥冯公子在咱们酒楼吃出了问题,方才官府来了好些人要查封,老奴让掌柜的守住,见机从后门溜了出来,一面给大姑爷去了信,一面前来同哥儿通风报信。” “听说府丞还派了人前来书院,眼下,哥儿还是先去大姑爷那边避上一避为好。” 话音方落,便闻哒哒马蹄由远及近,带起黄土飞扬,汹汹而来。 魏攸宁透过薄尘,瞥见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兵卒,凝起了眉头。 “眼下,只怕是来不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028章 应天府丞 魏攸宁扯出一个冷笑。 应天府丞的外甥冯源同黄应庭交好,明德二十年的科场舞弊案,此人也占了一份儿大头,仗着亲舅舅的身份,一个纨绔废料,硬是挤进了乡试甲榜。 没想到黄应庭这个草包吃过亏后,仿佛多生了个脑子,变得灵光了不少,竟趁着书院讲会的空子,转头便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楼外楼乃是酒楼,做的是人来人往的买卖,就算提防了黄应庭不在店中生事,可总有防备不住时,叫对方钻了空子。 这不,一不小心让对方逮着个大的,选在今日给她了这么份儿大礼。 须知,今日出席讲会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黄应庭故意选在今日生事,不但是想要击垮楼外楼,还想彻底击垮她,坏了她的名声,断了她的仕途。 真真是好极了。 为首的兵卒凶神恶煞,气焰嚣张,到了晋江书院大门却不敢放肆了,只扯着嗓子让人通传“晋江书院学生魏珩名下酒楼不净,多人在楼外楼用食后腹泻不止,口吐白沫,其中几人疑似中毒。还请贵院交出魏珩,让我等提他回去审查。” 早先见这群人前来,便有人去通报了紫阳先生。 未过多久,紫阳先生便匆匆而出。 方才门房进去传信时范峤恰好离紫阳先生不远,也跟了出来,孟令斐也与他同行。 紫阳先生面色铁青,难看至极。 也是,讲会之日闹出这样的事,实在是丢了书院的颜面。 那头围观的孟令斐听了事情原委,神色很有些一言难尽,很不客气道“君子慎所择,休与毒兽伍,范兄可要爱惜羽毛才是。” 那个魏珩满目精光,时时含笑,一瞧便是个心思深的。 哪知范峤听了此言并不买账,面色瞬间寒冷“孟公子不了解魏兄为人,还是莫要发表言论的好,此事还未查明,孟公子谨言。” 孟令斐瞪眼,冷笑一声。 他是听了范峤才名远扬,心里存了几分欣赏才好意提醒,不听便不听,他还懒得非口舌。 虽说门前之事无人宣扬,不过这群兵卒动静这么大,哪能瞒得住 很快,晋江书院大门边聚起了好些围观看戏之人。 惠王和江晏也随着人群一道出了门来。 江晏一眼便瞧见正中的魏攸宁,语带嫌弃“怎么又是他” 魏珩这才来书院一月不到,怎得祸精一般,每次出事都同他有关。 江晏默了片刻,眼神微深,压低声音道“魏珩比起以前确实有些改变,不过,他的根底我再清楚不过。不过是个会使小聪明的,当不得大用,殿下很不必为他费心。” 商人最重口碑招牌,一旦沾上惟利是图的帽子,便是一生污点,再也摘不下来。 魏珩这次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就算有人援手,事后名声也是臭定了,就算再怎么洗,旁人也会觉得此人不愧商贾出生,一身的铜臭,见了利便连良心也可不要。 这样的人就算再会写文章,又有何用 就算有幸高中,也会因德考不过,从榜上被捋下。 惠王眉头微挑,眸光幽沉“子明,你是怕了。”怕魏珩取代了他的位置。 江晏心下一震“我” 惠王面色和淡,眼神却带了无形的重压,沉沉压在江晏心头。 “他值不值得,是由我评定,你可清楚”惠王弯唇,目光冷漠“记住,往后莫要逾矩” 江晏将心头的涩然无声吞下“是。” 这头,兵卒见紫阳先生迟迟不表态,很有些为难,可想着府丞大人的吩咐,咬着牙道“先生明鉴,此事认证物证皆在,那楼外楼确实很有问题,好些人食了他们的东西出了问题。这魏珩乃其东家,自然难辞其咎。” 区区一个学生同书院的声誉,孰轻孰重,已是不言而喻。 兵卒暗忖,这紫阳先生就是再想维护魏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着书院名声着想,也只能将人交出。 魏攸宁拧眉。 眼下围观者众多,此事僵持越久,对书院的影响便越不好。 只要她头上挂着晋江书院学生的名头,言行举止便与书院息息相关。 倘若继续在此延捱时间,指不定对方又要使出新的花招,倒不如做小伏低,叫对方以为已然得手,才好谋求下一步对策。 魏攸宁磨了磨牙,暗暗冷笑。 请神容易送神难。 此次敢拿她,总得背后的孙子要落层皮才是。 魏攸宁趁着空子,给魏叔使了个眼神。 魏叔显然放心不下,很是踌躇。 魏攸宁眼神一定,无声道出二字快去。 魏叔咬了咬牙,混在人群中,很快离去。 正是此时,但见紫阳先生袖袍袍一挥,冷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楼外楼的吃食不干净” 那兵卒迫于无形的威压,有些退缩,却还是忍不住连连点头。 魏攸宁诧异地抬起眼,先生这话的意思 只见紫阳先生皮笑肉不笑道“此次书院讲会,有一半吃食出自楼外楼。昨日,东阳书院,青灵书院,乃至南监的刘祭酒,都对楼外楼的金陵碧赞不绝口。” 为首的兵卒瞬间僵住,嘴巴好似生满燎泡,被紫阳先生这番话烫得开不了口。 他娘的,他赵三一个奉命拿人的小喽啰,哪里知道这等官司 今日原本不是他当值,若是能选,他自然不会来接这桩差事。 晋江书院藏龙卧虎,待明年秋闱之后,指不定便有人鱼跃龙门,风光显贵,一个拳头下去,兴许便得罪了未来的大人物。 可他没得选啊。 他乃府丞大人一手提拔,府丞点了名要他来办此事,他岂敢推辞 魏攸宁忍不住抿唇,书中言紫阳先生极为护短,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出面替她说话,实在是意料之外。 不过,得了他这样一番话,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029章 魏攸宁朝紫阳先生行礼,脊背挺直如竹,气度自华“先生,此事重大,事关学生和楼外楼的名誉,既然府丞大人是秉公执法,那学生今日便随他们走一遭。” 赵三见对方直直盯着自己,大有他不答话,他便不走的架势。 四目相对,无声僵持,半晌之后,赵三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府,府丞大人自然公正。” 话方出口,才觉自己失言,无形间将底细全兜了出来。 果然,紫阳先生眸光微深。 赵三冷汗涔涔,背心湿了大半。 “今日因学生之故,累书院名声受损,乃学生之过,待此事罢了,请先生责罚。” 末了,魏攸宁又对围观众人行礼“魏某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自认行事端正,不料竟突逢此事。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便走这一趟,无心搅扰诸位之处,实在惭愧,还望见谅。” 紫阳先生神色因她这番话明显缓和不少。 他犹如实质的眼风落在赵三身上,重逾千斤“你放心,若你平白受了脏水,书院自不会让你平白受冤。” 待视线转到魏攸宁身上,不怒自威“可若确实查出了问题,魏珩,你身为主事之人,该罚便罚,我晋江书院也绝不会姑息。” 魏攸宁被这群人一路押往府衙牢狱。 不过将将抵达,名为赵三的头头便忍不住要将这烫手山芋甩脱,吩咐了手下人几句,便策马奔向府丞府邸报备此事。 天下牢狱大抵都生得差不多,青砖青瓦,猛兽坐镇,门前两列持刀甲卫八字排开,威风赫赫。 唯一与寻常官衙不同的是,此处色调更重,就连玄色大门上的铺首都比别处张牙舞爪得多。 一行人入了大门,往里行了约莫半刻钟,狱卒正要将魏攸宁收押之时,迎面便撞上一队狱卒。 为首那个首领模样的眉一抬,气焰嚣张“这是何人,犯了什么事” “回副王卒长,这是赵卒长封府丞大人之命去晋江书院拿来的人,名为魏珩。” 那个副字虽未出口,可王齐听到那字便浑身不爽。 那双肿泡眼将魏攸宁上下打量一番,眼底微微发亮“好了,此人交由我,你们去忙。” “此人是赵卒长特意交代过的,不得马虎,且” “混账” “他赵三是卒长,老子就不是卒长了这人我偏接手了,有什么事,你让赵三亲自来同我谈。” 当他不知此事呢 府丞大人府上的表少爷在城中一家酒楼中毒,甚至差点中毒之事虽未大肆宣扬,又岂能瞒得过他的耳目 什么不得马虎赵三这孙子就是想独揽功劳。 冯源乃宋府丞长姐的遗腹子。 宋府丞少时家贫,父母早亡,乃是长姐一手带大,好容易考取功名,总算出人头地了,却伤了命根子,注定无子。 所以这个冯源名义上时宋府丞的外甥,实际可以说是半个儿子。 这冯公子便是府丞大人的逆鳞,谁也得罪不得。 也是这书生咎由自取,竟差点害冯公子中毒身亡。今日他既进了牢狱,就算是不死,也要脱掉几层皮。 王齐行事蛮横,那狱卒不敢同他相争,只好作罢,临走不忘嘱咐“他身份并不简单,还望王卒长莫要为难。” 王齐冷嗤,很是不以为然,不过一个富商,能有什么背景要真不简单,今日还能被拘进牢子里头 很快,王齐便极不客气将魏攸宁攘进了一间阴冷潮湿的牢舍。 见这小子生得人模狗样,一身锦绣,王齐心底不快,正好最近手头紧张,便想捞点现成的油水。 他上下打量,并未瞅到什么值钱的物什,最后,目光直直落在魏攸宁左腕的星月菩提上。 听说这些富贵公子哥身上带的什么佛珠菩提,比那些金银玉石还要值钱。 王齐心念一动,伸手就要去拿。 哪只对方腰肢一拧,轻轻松松便避了过去。 王齐右手落直直在半空,尴尬至极,抬眼就对上那小子阴冷的眼神。 他怵了一下,恼羞成怒“臭小子,还敢躲将你手上的珠子摘下,爷爷便可饶你,要不然一会儿有你的苦头吃。” 魏攸宁想要顺理成章叫对方放血,自己也得吃些苦头。 正好来了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自然得好好接住。 魏攸宁眉一挑,懒懒散散回睨一眼“给谁当爷爷呢你祖宗在此,还敢如此猖狂,真真瞎了你的狗眼。”她一边拍着衣襟,一边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手脚放干净些,若不然” 王齐抢白“若不然什么”他横眉怒目,“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魏攸宁面含笑意“若不然,魏某只好礼尚往来,请你到南镇抚司的大牢去坐坐。” 王齐捧着肚腹大笑“南镇抚司你以为你是谁,骆延山那冷面阎王肯卖你账,我还东厂厂督的干爹呢” 倒真是个不怕死的蠢货。 “好,今日这番话,在下必然代你转达。” 王齐见他越吹越不像样,有心给这小子一些教训,扬手吩咐“此犯桀骜不驯,先将枷锁给他架上” 那赵三显然比王齐更会做人,先前瞧了紫阳先生的态度,故而并未给魏攸宁上锁,一路行来也算客气。 几个狱卒听命上前,将魏攸宁团团围住。 “王卒长,万万不可”先前离去的狱卒不放心,便折了回来,恰好瞧见这幕,连忙制止。 王齐冷笑“囚犯上枷,天经地义,有何不可他藐视官兵,该罚来人,先给我打十棍再上枷” 两个狱卒上前,作势便要压她。 魏攸宁不从,王齐怒了,扯下腰间的长鞭抖了抖“起开,老子亲自动手。” “啪” 空间有限,施展不开,好几下都落在墙上。 王齐沉眉怒目,火气更大“还敢躲”扬手就是一鞭。 正在此时,一声怒喝传来。 “混账东西,你知道这是谁吗” 魏攸宁见势原地一滚,捂着肩膀呼疼“好疼,我的肩” “他姐夫是骆延山那个冷面阎王,咱们府尹见了也要客气三分的人物,你小子不要命了”却是那去而复返的赵三。 宋府丞的宅子距离此处不远,就隔了一条街。 方才赵三将事上报后,宋府丞便吩咐他赶紧回来,好亲自看管魏珩,没得有了什么闪失。 赵三松了口气,好在他回得及时。 如若不然,王齐这混子怕要惹上大祸。 他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王齐,一边蹲起身子装孙子,一边询问魏攸宁伤势。 王齐面色一僵,难以置信。 这小子,竟真是骆延山的妻弟 那他与九千岁 王齐瑟瑟发抖,想到那吃人的阎王,竟平地踉跄了一步。 他抬眼,正好撞进魏攸宁眼底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这才惊觉自己上了对方的套,连忙替自己开脱“我,我这小子滑如泥鳅,我压根就没碰到他” 赵三呵斥“你住口” 方才他来时,正好见王齐一鞭子将人甩翻,事到如今,他还想糊弄不成 赵三压低声音,恶狠狠瞪王齐一眼“你还是想想,此事如何同府丞交代罢。” 魏攸宁捂着肩膀,神色隐忍“我要换间干净的牢房。” 赵三连连应是。 到了另一间牢房,魏攸宁虚弱扮得差不多了,便靠盘腿而坐。 牢狱阴暗,难辨天色,常年以油灯照明,无论白昼,皆是一片幽暗。 魏攸宁皱着眉头,觉得这泛霉潮湿的味儿着实呛鼻。 说起来,牢房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她曾经蹲过的大小牢狱,得需两只手才数得过来。 于她而言,这天下就没有白蹲的牢房。 但凡是敢将她弄进牢房的,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不请着她出去。 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当先那人脚步匆匆,一袭青色官袍加身,许是太过匆忙,头顶的乌纱都跑歪了。 待到了魏攸宁跟前,这才由旁边人提醒,将乌纱帽正了正。 府丞满头大汗府丞满头大汗,中衣仅仅贴在几被,干瘦的脸上满是慌张。 “呼魏公子,外甥顽劣,给公子添麻烦了” 魏攸宁眼波微动。 看来这姐夫的名头果真好使。 她顺水推舟,右臂再次捂上了肩膀,声音有气无力的“府丞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已然查明,此次你外甥吃坏肚子,同我楼外楼没有任何关系” 府丞一边擦汗一边道“是,是此事已然查明,确实同魏公子没有半分关系。” 魏攸宁点头“如此便好。” 宋府丞以为接下来对方就该顺杆上爬,主动提起出狱之事,还扔下架子对着魏攸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可他眼睁睁瞧着,原本站起来的人,竟似体力不支般坐了回去。 她松了松右臂,故意露出她方才刺破手指,故意在左肩划拉出来的几道血痕。 想起方才赵三回禀之事,宋府丞眉心一跳“魏公子这是” 魏攸宁神色忽变,挑眉冷笑“方才宋大人的手下对在下的照顾,实在叫人永生难忘。且今日大人这么一闹,我楼外楼损失巨大。” 宋府丞暗嗤,这是想趁火打劫 不过这次确实是他理亏。 冯源那臭小子,竟伙同外人装作中毒来诓他,还说这魏珩只是个普通学生。 他瞧见外甥受罪,差点中毒,怒不可遏,便点了赵三亲自去拿人。 哪知,这魏珩哪里是什么普通书生 早知他后台这般硬,打死他也不敢差人去拿人。 宋府丞没办法,打算让步,破财消灾。 “今日楼外楼的损失我自会补上。”那酒楼生意惨淡,一日不过入账二三十两,他便是多赔些,不过三四百两银子便可打发此事。 魏攸宁很不客气嗤笑出声“宋府丞,不光光是酒楼的单日进项。今日乃晋江书院每月讲会的日子,我当着江南各大才子颜面尽失,这笔账又该如何来算晋江书院和楼外楼受损的名誉又该如何清算” “还有,我这一身因私加滥刑的重伤。”她眉眼忽厉,话到故意最后将重伤咬得狠狠的。 “你” 宋府丞瞠目,差点忍不住当场闹翻。 这个魏珩狗仗人势,未免太不识好歹 “说得很是,这笔账是该要好好清算。”正是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魏攸宁循声抬首,望着信步而来之人,神色诧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