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辣江湖!》 第1章 踏雪寻梅(一) 李冬青和宁和尘俩人的命,其实是天上地下。 宁和尘十五岁名满天下的时候,李冬青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等宁和尘叛了天下,被天下人追着打的时候,李冬青终于十五岁了,在街头上卖艺,演得就是宁和尘卖国的故事。 俩人这样的命,如果非要凑在一起,你也知道的,那只能靠老天爷的生拉硬拽。 元光四年,元月十三日,化雪日,大风。 李冬青刚跟戏班子的打杂的吵了一架,被他干娘拦下了,嘴里塞了满满当当,是他干娘给他送来的俩鸡蛋。 戏班子拿出竹林的雪景儿来,往破庙院子里一放,锣声阵阵,小童吆喝着“踏雪寻梅第二幕” 李冬青今晚还演宁和尘,宁和尘这段时间比较火,就演宁和尘进马邑大叛天下,为天下人唾弃之前,斩断情思,内心挣扎的一段戏。这段戏不好演,很考验演技。 “李冬青”小童小声叫他,“到你了。” 刚才打杂的把李冬青他娘拦在了外头,好一通训斥,他听见了动静,和那人吵了一架,现在还有点生气,一口咽下鸡蛋,拿一口水压下去噎窒感,闷声说“知道了。” 他两步钻进后台,掀开后方门帘绕过去,跳到墙上,然后两个飞身,跳下了台,动作干脆利索地亮相,当即掌声四起。 阿梅早已经等久了,见他来了,便念台词,问道“宁和尘,我问你,你昨天怎么没来提亲” 江湖传言,叶阿梅是宁和尘的姘头,江湖又传言,叶阿梅热辣似火,柔情似水。这些江湖传言,空穴来风,但没人考证。 叶阿梅说:”你要不想娶我,趁早说,我不逼你,我逼过你吗你何至于如此对我。” 李冬青说“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我若非” “我不听这个,只看结果。 “ “阿梅”李冬青痛苦道,“你这不就是在,嗝,逼我” 阿梅“” 李冬青“” 这一口鸡蛋噎得实在太狠了。 女主角被一打岔,一时忘了词儿,李冬青给她悄悄做嘴型,阿梅接上了说“你果然还想报你的仇,宁和尘,我没有你的仇重要吗” 黑天如大席,堂下只有观众窸窣的嬉笑声,瓜子声,一场爱恨情仇痴男怨女的大戏演得正憨。 屋顶上,瓜子儿皮顺着房檐落下来。一个公子坐在上头看得非常入迷,甚至鼓起了掌。 他身穿黑色常服,外头披了件带兔毛毛领的大袖大衫,腰间别着一只黑色羌笛和一把剑。头发半拢,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坐在这已经半天了,瓜子儿皮都嗑了一地。 当时他身后还跟着几十人,这些人追了他一路,杀也不光。且越来越多。他索性就不再跑了。 屋下,李冬青说“阿梅,我爹因胡人而死,嗝,我这一生都叫胡人毁了,你叫我怎么能忘我不杀中行说,你叫我怎么能活” 男人又嗑了俩瓜子。 屋顶,又有追兵来了。 夜幕中,追着宁和尘来的,小月氏来了三十二歌女,身姿婀娜,五官深邃,仿佛匈奴人一般,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裸着胳膊和肚脐,个个手上抱着一把琵琶。落在三十二颗树尖上,抱着琵琶摆起了哀兵阵。 小月氏三十二歌女出洞,这阵仗看着是要让宁和尘有去无回,墙头上飞下一老头,白衣白发,宁和尘一抬头,原来是自己的师父。 “这里有无关百姓,”不可得山山主李饮风传声入耳,对众高手道,“不可妄动。” 宁和尘招呼各位说“来了,看戏吗还不错。” 屋下,众位无辜百姓并不知道头顶已经被武林中的百位顶尖高手包围了,戏看得正酣。 叶阿梅痛得肝肠寸断,没想到宁和尘居然是这样狠心的男人,先是一把拦腰抱住了他,然后见他没有转身,又痛恨起来,放开了手,眼含热泪看着李冬青,一步步缓缓倒退,最终转身洒泪下场了。 一个大汉说“演得好啊。” “是啊,”宁和尘嗑了个瓜子儿,随口说,“还不错,吃吗” “不了,客气了,”大汉说,“杀了你,今晚回去有酒喝。” “谁请”宁和尘问道。 大汉:“可以算在你头上。” 宁和尘被他逗笑了“不吃算了,“吃多了上火。” 他一抬头一把瓜子攘出去,仿佛暗器一般四射,一时人影闪动,都在黑暗中隐忍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和尘土,说道:“好大的胆子啊。” 大汉大手一抓接在手里,没有说话。 月氏大歌女冷道“起阵” 当即所有歌女足尖轻点,单脚立于枯树枝丫上,“铮”的一声琵琶声起,异域靡靡之音从指间抖落,阵起 月氏的三十二歌女哀兵阵是专门对付内力深厚的高手的,只针对阵内的人,旁人听不见,哀兵阵摆下,宁和尘不破便出不去。三十二个女人给你弹琵琶,吵也吵死了。 他师父正好可以在这个时间大义凛然地教训他“雪满,你做了负天下人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和尘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羌笛,拎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笛身,随口说“师父,这戏里都会演,我不就为了报仇吗” “你有什么仇可报”李饮风说,“十三年捂不化你的铁石心肠,雪满,雪满啊你怎么就想不开” “想不开啊师父,”宁和尘也无奈地叹,“我猜那大概是你爹没被逼死,你也没寄人篱下十三年” 李饮风怒斥“不可得山不曾亏欠你,何来寄人篱下” 宁和尘一摆手“随便吧。” “总想与我讲道理,”宁和尘活动了下肩肘,平淡道,“算了罢。” 李饮风气得两眼发红“孽障” 宁和尘说“行罢,行罢。” 屋檐下,戏班子的小童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抬头望去,看见站了几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观众,心中纳罕“怎么上去的为了几个打赏钱,不至于吧” 琵琶声越演越烈,三十二歌女倒是弹得起了兴致,宁和尘头疼得要炸开,这番才终于被骂完,才终于有机会破阵,羌笛刚刚放在嘴边,就听得一少年说“不能让他吹他要吹踏雪寻梅破阵” 李饮风当即拔剑而起,直冲他面门而来 宁和尘足尖轻点往后飞去,刚提起丹田一口气,他羌笛还未出声,下方却就在这时候已经有羌笛响了起来 李冬青闭着眼睛,吹得正欢,戏正浓。 宁和尘也愣住了。 小童看着看着上头的人,那些人居然开始飞了起来,寒光四起,迸射着铁花,小童一时有些茫然,那从房檐上滴答着流下来的是什么黑乎乎的。 小童往嘴里塞瓜子,眼睛还放在上头。 不足须臾。 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锣被扔在地上,被槌狠狠地砸响了,小童更是被声音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是血啊血啊” 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惊,李冬青一下子睁开了眼,羌笛声停。 小童“啊我的天啊啊啊啊啊”猛地冲出了破庙的门,声音越来越远。 李冬青福至心灵,抬头望去,之间高高的房顶上,看见头顶银光闪烁,寒气阵阵,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头顶上打了起来,他目力极佳,定睛一看天上一仙子绝尘艳艳,头顶一根的黑檀木簪,在一看腰上那把墨玉雕金松羌笛,瞬间明白了过来,奔下台区,一把背起了他娘,脑袋里一空,又瞬间反应过来,吼道“是宁和尘跑啊” “宁和尘” 人们听见这个声音,率先想到的不是宁和尘是谁,而是这真的是那个宁和尘吗 李冬青却已经撒腿跑了,管他是谁,惹不起是肯定的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却传来衣角纷飞的声音,宁和尘从枯枝上落下,一手攥住李冬青的肩膀,将他拦下,李冬青霎时感觉自己锁骨都要被捏断了,他干娘是个瞎子,慌忙问道“儿啊,怎么了” “江湖救急,”宁和尘轻喘,把自己的羌笛塞进李冬青的手中,“接着吹。” 李冬青这才看清楚宁和尘的长相,生生是被这张脸吓愣了一瞬,此生并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这是人吗我的天,李冬青心里发慌“莫不是遇见鬼了” 琵琶声嘈杂,宁和尘头痛欲裂,半只胳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眼睛逼出重影。说道“踏雪寻梅”数人落在了宁和尘身旁,看着他的视线非常渴,凶器闪着寒光,宁和尘放开他,又重新卷入战局。 李冬青“” 他见宁和尘又飞到了天上,再一回头,眼前就是破庙的门。 李饮风一个剑花将宁和尘打了下去,怒喝道“宁和尘束手就擒” “儿啊”干娘慌张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冬青往后望了一眼,宁和尘被甩下房顶,根本无暇顾及到他,李冬青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一口,身后还背了个老娘,这事根本不用犹豫,当即扔了羌笛便跑了出去。 李冬青跑了 宁和尘往下看了一眼,却不意外,不在意一般,又被拖回战局。 李冬青从小学了些脚下的功夫,都是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但此时逃命却非常有用。 琵琶声催命一般敲打着宁和尘,数十人围攻而上,宁和尘腹背受敌,血吐了两口,但却没露出颓态,可这也是未必真的无碍。 “生擒”李饮风说,“让那些女的别弹了” 小月氏的大歌女款款地站在树尖上,并没有下场缠斗,此时说道“山主玩笑了,我们月氏没有生阵,摆阵即死。” 李饮风说“谁让你摆的阵” “你可真逗,”大歌女语带奚落,笑道,“不摆阵,你能打得过他吗怕不是要给他来塞牙缝吧” 李饮风怒道“你分明是怕雪满活着,下一步便要屠了你满门。” “我没事、闲得屠他干什么,这就有点冤枉我了。”宁和尘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起来“你们万万要商量好我只有这一条命,你们要怎么分才好。” 他平日里高不可攀,做君子作态,此时却放肆狂狷,嘴角让血染得鲜红,真有些人间妖魔的模样,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伪君子。李饮风与他师徒十三年,仿佛今日才算真的认识了宁和尘。 “闭嘴罢,你这魔”有人拔剑而起。 就在此时,破庙门被寒风吹开,下头忽然响起来了箫声,李冬青去而复返捡起来墨玉羌笛,立于门庭之中,吹了踏雪寻梅,四周被内力震碎的围墙和枯枝落叶在他周围飘荡。 宁和尘大笑说“天不绝我” 他仿佛又向天借了无穷的力,脚下踢起来片片瓦片,用内力震碎,瓦砾随着乐声送远,他内功浑厚,这声音变成了他与李冬青的阵法,如箭一般射向三十二个方向。 歌女微微歪头皱眉,瓦砾就抵在她们额,青萝纱裙被风吹起,宁和尘扔了剑,双手抬起,整个房顶都被掀开了,众人纷纷落地,李饮风顺势落地,剑指李冬青“别吹了” 众人越听越不对劲,这白丁少年分明就不是凡人。 李冬青从佛像后头露出头来,撒腿就跑,但是他跑到哪儿那就落下人来拦路,最后被围了一圈儿,李冬青举着那把沉甸甸的羌笛,还吹着曲子,一时到了绝路。 宁和尘大吼一声,如怒如诉,三百里的苦命人听了都要落泪,瓦砾化成寒刀,如爆炸一般洒遍破庙,三十二歌女应声倒地,额心没入了砂石瓦砾,缓缓淌了一滴血。 “停罢,”宁和尘飞身落下,把李冬青的手缓缓放下,笑说,“好孩子。” 李冬青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足下一点,一步踏上了墙头,直接消失在了夜色中,又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踏雪寻梅(二) 元光二年,大汉国力日趋强盛,长城南是汉的天下,匈奴国土南起阴山,东临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幅员辽阔,与中原已经摩擦七十余年。武帝时期,大汉大行王恢主战匈奴,埋三十万兵于马邑,大汉苍鹰的儿子宁和尘从不可得山下山,跟着大行令王恢带了三万兵,到了马邑忽然反水,杀了王恢,交了兵,降了。 这事一出,简直是朝堂江湖一起被震惊了。 宁和尘降了也就降了,古往今来投降的也不止这一两个人,但宁和尘偏偏又没有留在匈,而是一转头又回来了,这便成了天下人的谈资,也成了耻笑中原人的笑柄。中原武林震怒了。 苍鹰郅都的儿子反了,这是在打汉室王朝的脸。 于是宁和尘这一路,自打从马邑走出来,就被人追着打,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一匹马从街头飞驰而来。 一条街上的人屏住呼吸,茶馆里的食客的剑露出锃亮的一截,在帽檐底下生出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珠子。 “嘚来者何人”一位少年郎冲了出来,站在街中央,大喝一声。 来人并不说话,驾马向前疾驰,眼见就要撞了上去 少年郎冷笑一声,拔出冷锋长剑,扔掉剑鞘,脚踩在饭馆的门柱上,腾空飞了起来,剑尖点向了来人的帽檐下的眉间。 那人不慌不忙,从背后掏出一把软剑,只见那软剑仿佛是游蛇,盘着少年的剑而上,那人手腕一转,少年的长剑顺势脱手,被甩了出去。少年失了武器,急急向后倒去,男人软剑盘蛇出洞,缠在了少年的腰上,直接将他拽了过来,腰间破开血花,再深一分就要拦腰折断 食客、行人、纷纷出动,拿出武器,拦住了马上人,只见那人甚至未从马身上起身,头一歪,只露出勾起的嘴角。众人一哄而上,将他埋没,片刻之后,却均被弹开,扔了出去,那人还在马上 “好”房顶上的观众们大声喝彩。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走出来,敲了一声啰,说道“踏雪寻梅第一幕,完” 一个个演员们便各自从地上爬起来,把武器捡起来,指着马上的那人说“李冬青,你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老子快要摔死了” 马上的男人把头上的草帽摘了,露出一张少年脸来,龇着牙笑道“对不住了哥,你好好练练啊,就你这身板,太委屈嫂子了吧” 众人哄笑起来,男人带着荤腥骂他,李冬青从马上跳下来,对屋顶上看台的观众鞠躬弓手“谢谢各位观众老爷,谢谢捧场明天叶阿梅出场了,一定要来啊” 有观众从上头往下扔钱,李冬青赶紧去接,手脚并用地来回折腾,竟然一个也落不下。他藏了三四个大钱在袖口,然后把剩下的扔进小童手里的帽子里,自己转身上马跑了。 “李冬青”那小童喊他,“掌柜的让你下了戏去见他。” 李冬青却没听见,把人甩在了身后。 “冬青”屋里光线有些暗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炕上。 李冬青掀开门帘进了屋,说道“干娘,我回来了。” 女人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衣服上的线头,李冬青吓了一跳,接了过来,说“我来吧。” 干娘递给他,问“怎么今天这么早” “今天第一场,戏班子没什么事做,我就骑着马回来了。”李冬青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在油灯下缝他自己的裤子。 干娘说“你怎么又骑戏班子的马啊当心被掌柜的骂呀” “我不骑,也没人能骑得了千机,它自己多寂寞啊。” 他缝好了,咬断了线头,说道“你以后别缝东西了。” “那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干娘说。 李冬青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薯和三个铜钱,把她的手拉过来,仔细地放到她手中,说道“你拿着。” 干娘叫林雪娘,是个寡妇,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李冬青的爹娘早几年的时候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死了,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晚上还有戏吗”林雪娘问。 “没有了,”李冬青跳下炕去,说,“我去喂猪,你歇着吧。” 林雪娘叮嘱道“这两日外头危险,别骑着千机乱跑。” 李冬青应了一声好,一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亭亭站了个人,宁和尘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这可当真是知书达理,巧笑倩兮,李冬青毫无关联地想到,他想起以前听旁人说过男生女相,是必成大事的征兆。 李冬青当即又把门关上了,回了屋,林雪娘问“怎么啦” “忘拿盆了。”李冬青大声说。 他从灶膛里用炉钩子掏出来了一个布袋子,上头遍是柴火灰,他从里头掏出一把羌笛,搁身上蹭了蹭,另一手在咯吱窝里架着喂猪的盆,又走了出去。宁和尘还站在院中,冲他和煦笑了。 李冬青又擦了擦,把羌笛递给他说“给,那天忘了一着急忘了还你。”他跑了半路,才看见手上攥了这把羌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路纠结,等到了家也没扔。 “多谢,”宁和尘接过来,看也不看地插在腰间,“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没有。”李冬青有些奇怪,说,“谁找我麻烦为什么找我” “是这么回事,”宁和尘解释说,“我杀了月氏的三十二歌女,但是又放跑了其他人,他们回去会通风报信,月氏找不到我,找到了也杀不了我,我才理应来找你,要是我,我就这样做。” 李冬青“” 宁和尘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放跑这些人的,尽力了,确实是没打过。” “三十二歌女,”李冬青的重点却根本不在那儿,他如遭雷劈,“三十二歌女是真的有三十二个人吗” “应该是,”宁和尘说,“我倒是也没数,但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人。” 李冬青那日没见到那些人,他也没想到宁和尘杀了那么多人,当即如遭重击,悔不当初,站立不稳退后了两步。 李冬青年纪尚轻,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宁和尘服了他一把,被李冬青下意识一把挥开。 宁和尘笑说“好罢,我好像是做错了” 李冬青着实没从他身上听出多少愧疚。 这其实也怨不得宁和尘,他在不可得山待了十三年,不可得山修黄老之术,所谓黄老,便是黄帝与老子,一个山门的人都信道法自然,因果报应,但是又有点跑偏,喜欢高深莫测,爱装正人君子。 他从那里待了太久,七岁便上了山,真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恶习,从前他家姐骂他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那时候还算是小人得堂堂正正,上了山之后,就成了锱铢必较的伪君子,也算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宁和尘那么一欠身,身子往过一凑,李冬青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甜香味儿,总觉得是有魔障,赶紧再退后一步,当即说道“原来世人说的不错。” “我不杀她们,她们要杀我,”宁和尘说道,“这月氏的阵,都是死阵。她们不与我商量商量,便直接摆了这样的阵,难道就有理了” 李冬青一听,好似有道理,但再一想,这一切还不是因宁和尘而起 宁和尘说“弟弟,我上过黄金台,他们也上过,大家都已经是贱命一条,把命交给了江湖,我们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 “我没有上过黄金台”李冬青说,“我不与你为伍,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罢,我不用你谢我,请回罢” “那你要怎么办”宁和尘看他年纪轻轻,倒是一套一套的,觉得有趣,又说,“月氏找你,不是易如反掌吗” “月氏的人因我而死,”李冬青说,“他们若因此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我束手就擒罢了” 宁和尘又笑了,似乎对他的态度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李冬青却弯腰捡起自己的猪食盆,与自己擦肩而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踏雪寻梅(三) 李冬青爹妈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命硬,谁对他好,他就克谁,但后来林雪娘养了他四年,眼瞅着日子越过越好,村里人也就不再说这话。 但李冬青有时候自己也会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点克别人。否则那三十二个歌女又怎么会因他而死 下午的时候他把马还回去,然后跟着隔壁的黄叔去打鱼,凿了冰之后往下下网,李冬青在冰面上跺脚取暖,黄叔掏出俩温热的鸭蛋来,递给他一个。 黄叔“最近挣得多不” “不多,”李冬青平时干下力气的活儿,但冬天就是挣不到钱的季节,庄稼不收成,看客也少,“天太冷了,大家都在家里待着。” 黄叔说“我有个活儿” “黄叔慎言”李冬青一路都有点恍惚,此时却忽然醒了过来说,“那种事犯法” 黄叔听着觉得晦气,懒得再与他多说,说道“不识好歹。” 李冬青不生气,拿布卷起手来,捞起重重的渔网,把它网上拽,黄叔也没动手,知道李冬青力大如牛。 “你爹不该死的,”过了一会儿,黄叔吸溜着喝了口汤水,说道,“全天下都在打仗,你爹的铁打得好,如果能活着,你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李冬青轻松地把渔网拉上来,抓了不到十条鱼,黄叔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条大的,李冬青把他挑剩下的往自己的竹篓里装。这渔网是人家的,李冬青就当拿了个跑腿钱。 “匈奴人又杀了一个代郡太守,还要问汉朝再要一个公主,马邑之谋,惹怒了大单于。”黄叔说,“皇帝还能忍多久” 李冬青“打不过,不忍能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打不过”黄叔反问,“高祖至今,历经文景两帝,我朝韬光养晦,还能与七十年前同日而语吗” “哦,”李冬青说,“打得过又如何” 黄叔瞥他“你什么意思” “要打,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李冬青在理清渔网,随口说,“天下是皇家的,不是你我的,天下之事,都是皇家的家事。咱们只管交税吧。” “胡言乱语”黄叔居然勃然怒了,说道,“一派胡言。” 李冬青“” 李冬青简直莫名其妙。 黄叔说“匈奴侵扰边关,代郡十年里死了三个太守,雁门自苍鹰郅都自尽后也是屡屡被侵犯,那不是你的骨肉同胞匈奴人狂妄自大,把汉人视作懦夫,你不是汉人” “我是,”可李冬青还是想说,“当年高祖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五年里街上看不见婴孩,是因为父母养不起,也交不起人口税,孩子被自己的爹娘掐死在襁褓,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代郡的人。你能保证,国库充实到了这个地步,让当年的惨剧不会重现吗” 黄叔“” 罢了。黄叔一摇手“咱爷俩,为了这事倒吵起来了,你说至于吗哈哈哈,咱们算什么啊,还敢妄论朝政了。” 李冬青心里怪哉,心想黄叔专门从代郡来回,往匈奴走私汉人的丝织和肥马,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立场坚定起来了。果然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若非是生活贫苦,谁都是好汉子。 黄叔叹“唉,不知道了,小皇帝现在被他奶奶压制着,这两年,应该是打不起来了。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爹娘要是还活着,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你也能当官呢。小皇帝四处招贤纳士呢。” 李冬青自己却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爱读书,闻言说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官是谁都能当的就算真的能当,也要会跪,李冬青这膝盖不大能弯得下去,干脆也不去想,自问,安贫乐道不算本事吗 冬日的晚霞红得壮烈,天与雪地连成一片,都被晚霞烧红,天底下只有点点的马蹄印子,被北风越吹越淡,乞老村就在雪坡之下,汇聚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回去的路上,李冬青安静地背着渔网和鱼,走下山坡,看见山下的村子,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十一岁那年,下学之后的那片血红的残阳。 那日他也是从山下跑回家中,家里空空荡荡,再不过多时,天黑了,全村人出去找他的爹娘,第二日天刚亮,只等到了尸首。 李冬青登时脑袋一空,向下狂奔起来,身后黄叔叫他嚷他具是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一路奔至家中,家里门户大开,李冬青大喊一声“娘” 家中黑洞洞的,没人应。李冬青眼前更是一黑,两股战战,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怎么了”林雪娘摸索着打开了门,问道,“儿,回来了” 李冬青虚惊一场,霎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虚脱说道“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不落锁” “家里来客人了”林雪娘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已经该点灯了,说,“已经天黑了吗我看着天还亮着。” 李冬青放下竹篓,递给她,走进屋里,宁和尘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炕上,冲他惊喜笑道“回来了” 林雪娘跟着走进来,说道“你招待朋友,我去给你们做饭,正好把鱼炖了吧。” 李冬青不动声色,一直看他娘走出里屋,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没走。”宁和尘放下茶杯,随意说。 李冬青戒备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个狐狸打交道,最后只得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有瓜葛。” 宁和尘看着他端详了片刻,笑说“这么说,有点伤人吧” 于是李冬青坐到炕上,一手搭在桌上,决定给他俩一次机会,问“世人说,你带着三万精兵,在马邑叛了,换了左贤王的头和一坛酒,是这样” 宁和尘不可自抑地觉得有些好笑,道“居然这么准吗所谓江湖传言。” 李冬青立刻端茶送客“再” “可三万精兵现在活得好好的,在草原上喝酒吃肉,”宁和尘接过他手里的茶,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抬眼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我若真带着他们去打军臣单于,死得又何止三万人。” 李冬青一时被他的说法给镇住了。 宁和尘叹说“我倒觉得,是个大功德。” “你这个人,”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可我心里清楚。” 宁和尘一伸手,请道“那你说说罢,我也累了。” “我不和你浪费口舌,”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 宁和尘道“弟弟,知难而退叫输。” 在这样血色残阳下,宁和尘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可见,两颊和双唇隐隐透着红,葱白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木桌上,指甲圆润,是处处都生得漂亮。他这只手轻轻点了点李冬青的胸膛“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那日在破庙就不会出手,何必骗自己。”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稳稳放到桌上,被他的话激怒三分,说道“我只不过以为你要死了。” “也或许,”宁和尘说,“这倒也说不准。” 宁和尘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你会武功” “不会。” “不会” “不会。” 宁和尘那眼神分明是不怎么信,李冬青说道“不骗你。之前在戏班子学过些轻功,但是飞不起来,只是演戏时用的。” 宁和尘问道“今年多大” “十五。”李冬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他说。 “才十五,”宁和尘说,“这么小,好小啊。” “我十五那年,招惹了吞山河季家的老四,”宁和尘忽而想起了过往,“他追我追到齐国,还要找散仙城的人来杀我。” 这件事,李冬青知道,江湖上更是没有人不知道。宁和尘从十三岁就被人叫做“天下第一”,便招人嫉恨,季家老大成亲那日,季老四因为宁和尘在敬酒时没有避席,大加刁难于他,非要引他出手,这是找茬。宁和尘三让季老四,当时也是差点死了,成就宁和尘“谦让君子”的名。 宁和尘说“这都过去了五六年,少年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快。一晃神人就长大了,得做事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聊这些,却还是没忍住,说道“宁和尘,你到底为什么要下山” “这话,我这几天说了有几百次,”宁和尘挥了挥手,“你不是也演了吗你演宁和尘,不知道宁和尘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冬青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演的东西是真的过,他说着那样的台词,却总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宁和尘又喝了一口茶说“有时候事实就是挺无聊的。渴坏了我了。” 李冬青又是一阵的沉默,现在他的家里,坐着一个祸端,这个祸端喝了他家一壶的茶水了。 李冬青心想“干脆真诚点。” 于是诚恳问道“你到底有何所图你告诉我罢。” 李冬青在乞老村住了十五年,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人,此刻不管怎么样,都显得老实巴交地。 宁和尘还是笑说“确实是想救你一命。” 李冬青又诚恳说“我虽然不懂江湖规矩,但我不是傻子。” 宁和尘说道“那自然。” 李冬青“你分明戏弄我。” “我分明没有,”宁和尘嗤笑一声,“你若是这样揣测我,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吗这才是狭隘吧。” 李冬青顿时觉得这人可能在拿自己寻开心,这样说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有些恼火道“你随便吧。” “那我就自便了,”宁和尘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双手一撑,往后一退,扯了个枕头,躺在炕上了,“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一千里路,马也要被跑死了,你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冬青初见无赖,傻眼了片刻,呆在那里没有动,没想到未过一刻,宁和尘呼吸平缓起来,睡着了。 宁和尘睡着了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他外头穿着一件动物毛领大袖大氅,脸埋在毛领里,秀美脆弱,里头穿了一件黑色短打,大氅干干净净,但是里头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是否受伤,李冬青看他睡得如此安静,总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他盯了片刻,忽而翻身下炕,穿了鞋走出去,林雪娘在厨房问“儿” “我来。”李冬青接过柴火。 林雪娘问“你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这样能言善道,是哪儿的人” “长安。”李冬青说。 林雪娘吓了一跳“长安怪不得。” “你不用伺候他,”李冬青说,“我与他不熟。” 林雪娘一巴掌打在了李冬青后背上,皱眉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做人这么奸” 火光照着李冬青的鼻梁,他没躲,也没回头,心道“我救人一命,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又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 林雪娘撒了把盐,把鱼炖了,锅里蒸了米,混了玉米碴,上桌前又端上了初冬时腌的萝卜,李冬青刚端着饭碗掀开棉门帘,宁和尘就睁开了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清醒了一会儿,头发睡得有点乱,他也没理理。 李冬青愣了说“你真睡了” “不然我假睡”宁和尘问,“什么味道,好香。” 李冬青嘴里叼了一个剩馍馍,端上鱼和他的米饭,把筷子递给他。 宁和尘刚醒,还有点睡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低头给他掰了一块自己没咬过的,说道“这个不好吃。” 宁和尘却说“还可以。” 林雪娘端着饭碗走进来,笑得亲切说“吃罢,饭来了。” 宁和尘问“这是鱼汤” “那么大一条鱼在汤里,”李冬青莫名其妙,“你说呢” 宁和尘说“哦,不太清楚,要不你也吃十三年素试试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踏雪寻梅(四) 宁和尘是酷吏郅都之子,郅都因胡人,因为长安东宫的窦太皇太后而被逼得剖腹而死,不可谓不惨。 郅都死后,宁和尘被卖给了不可得山。 雪满为何上不可得山,谁也不知道缘由,但后又有传言,宁和尘与他爹一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又是可以以一敌万的不世出之材,所以不可得山才买走了宁和尘。 而眼前的宁和尘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李冬青看着心下复杂。 林雪娘殷勤说“再盛一碗罢” “别。”李冬青忙说,“他第一次吃荤,吃了三碗了,再吃肯定要吐的。” 宁和尘本来感觉没什么,被他一说,当即“呕”了一声,恶心感漫上来。 李冬青看他脸色,吓了一跳,赶紧说“出去吐,出去吐。” 宁和尘却慢慢地缓过来了,这难受看着确实不像是装的,不可得山吃素,他在山上待了十三年,一下子吃多了,肯定是受不了。 李冬青看他没事了,端了碗去厨房洗碗,冬天的水冰得人手都张不开,李冬青哼着曲儿洗碗,却像没感觉一样。 宁和尘舒服了点,站起来消化,站在一旁,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打量李冬青半天,从这人的头发丝看到脚趾头,李冬青洗完碗,一转身差点被他吓得心脏停跳,说道“你站这儿干吗” 宁和尘眼皮也不抬“这地儿不能站吗” 李冬青拿布擦干净大铁锅的锅底,一边问“不恶心了” 宁和尘脸色一变“别提醒我。” 李冬青没忍住乐了一下,觉得宁和尘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李冬青随口说“月氏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追过来” “这谁知道,”宁和尘说,“这要看他们的心情。他们想杀你,今夜就来了,他们不想杀你,也许一年后才来。” “一定要杀我是吗” “你觉得呢”宁和尘懒散地问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冬青哑口无言,片刻后说“我非有意。” 宁和尘说“哈哈哈。” 李冬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宁和尘解释“在笑你天真。” “我知道,”李冬青,“不至于听不出来。” 宁和尘“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他们只想要为难在这个道上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有意,那是你运气不好。” “当真如此吗”李冬青却问,“这凭什么” 李冬青小他五岁,少年气十足,宁和尘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或许不是,是我说错了,都是他们太坏了。” 李冬青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柴火,然后拍了拍手,无所谓地说道“你把我当小孩呢。” “我可没有。”宁和尘说,“我当你是恩公。” 李冬青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看看猪圈,你自己铺床睡吧。” 说着拿起件大破棉袄,打开抵御风雪的大门,走了出去。 宁和尘耳聪目明,能听见隔壁的小丫头看见李冬青走出来,也跟着走了出来,跟他聊天。 “今天捕鱼,你抓了几条”丫头问。 “忘了,”李冬青假装糊涂,说道,“问这个干什么” 丫头“我爹是不是又把肥的都自己捡回来了你为啥像个榆木脑袋说了你多少次,他再占便宜欺负你,你就骂他啊” 李冬青“啊,你别这样说吧他是你爹。” “我呸他迟早要死在占便宜上”丫头牙尖嘴利,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碗,举过墙头,说道,“兔肉,我娘炖的,你和林姨明天早上热了吃。” 丫头给他端了一碗兔肉,从怀里拿出来,说道“我娘炖的,你明天早上吃。” 李冬青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还是温热的,笑着说道“回头还你碗。” “不用,我自己去拿,”丫头说,“我回了” 说着便快步跑回屋里了。 “小宁。”林雪娘喊道,“你与冬青睡在东屋罢” 宁和尘回过神来,见林雪娘在铺床,眼睛虽然不好,动作却很麻利,热情道“要委屈你了,明日早起,炕都凉了,更是冷呢” 宁和尘到了晚上也没提要走,这当真是个老实人家,也没人赶他。这便赖下来了。 李冬青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林雪娘自作主张已经在铺床了,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把炕上的两个铺盖卷给卷起来,一咯吱窝夹上一个,说道“娘,你在这住,我俩去西屋。” 林雪娘一直推诿,宁和尘过去了之后才明白这屋子只点一个灶膛,也就只有一个屋子是热的。李冬青抱着被子艰难地拉开门帘,拿鸡毛掸子把炕掸干净,把铺盖铺上。他干活利索,全程没用宁和尘插手。 宁和尘说“我有点想吐。” 李冬青看他脸色,果真有点不好看,拿了尿壶过来,说道“吐罢。” “那罢了,”宁和尘看了眼那尿壶说,“还可以忍。” 李冬青只好又把尿壶拿出去,回来说“你要不嫌冷,就出去吐,我明天收拾。” “你要是没地儿住,就在这待几天吧。”李冬青说,“只是不要杀人,可以吗” 宁和尘“那要是有人来杀我呢” 李冬青“还有人要杀你” 那一晚上的还不算完李冬青诧异了。 宁和尘“八成吧。” “那你出去打,”李冬青敏锐地感觉出林雪娘的殷勤有问题,说,“我娘怕死你了,别吓她了。” 宁和尘“哦。” “睡罢,”李冬青合衣而眠,钻进被窝说,“我明早有戏,要早早走。” 宁和尘脱了大氅和外衣,只留下一件中衣,李冬青在夜色中看了一眼,中衣上头有几道血迹,宁和尘就像没事人一样,躺下了,舒舒服服地说“啊。” 这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李冬青就睡在他旁边,一转头看见宁和尘的后脑勺,满头黑发铺在枕头上,他站起来的时候和李冬青差不多高,但躺下了却像是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个小肩头在外头。 李冬青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说“你别跟她说乱七八糟的话。” 宁和尘不耐道“知道了。” 李冬青看了他片刻,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宁和尘早上鸡鸣之前,听到李冬青起床的声音了,但没在意,一转身又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林雪娘在炕上的小桌前坐着,眼看着窗外,很安静的样子。听见宁和尘走进来,说道“啊,吃饭罢” 宁和尘坐在桌前,看见林雪娘将一整碗兔肉端上来,居然是一口未动。 “昨晚难受了吗”林雪娘问道。 宁和尘简直不想再提,昨晚上睡了不到俩时辰,他被恶心醒了,跑出去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腹中空空才好受了些,早上看见这碗肉,又恶心了起来。 “还成。”宁和尘说。 林雪娘说“那还好,冬青怕你吃不惯,还特意让我问问你。” 宁和尘说“哦,他没吃东西就走了” “戏班子管两顿饭,”林雪娘说,“我们不用管他。” 宁和尘看着手中的瓷碗,上头碎了一个小口,但不影响使用,但能看出,其实这户人家过得也有些节俭。宁和尘看着这个碗,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林雪娘又温了一小壶酒,说是她们娘俩没人会喝酒,所以便把去年过年时买的酒拿了出来。他尝了一口,辣得眉头一皱,当即放下,不想再喝了,说道“那日在马邑喝了一坛烈酒,难喝透顶,我还以为是他们胡人的口味恶劣,没想到中原也是一样的。” 林雪娘说“你以前没喝过罢” “是。” “少时不喝,长大了也不会喜欢,”林雪娘说,“你看冬青人高马大,其实也滴酒不沾,他一口也喝不了,随他亲爹。” 宁和尘忽然听见个话头,接着道“他亲爹” “哦,”林雪娘随意地说,“他生父生母在他十一岁那年死了,马惊了,跌下山崖。” 宁和尘不动声色说“他父母,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林雪娘把酒给他满上,平静地说,“从来没走出去过。” 宁和尘点了点头,又吞了口酒。 李冬青今日演得又是踏雪寻梅。在台上和叶阿梅说酸词儿。 李冬青复又深情款款,“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 台下小童激动地谢了一声打赏,那钱打在盔里发出一声脆响,绝对是大数。李冬青转身时往台下一扫,居然是宁和尘。 宁和尘今日把头发全束起来,盘在头上,拿跟布条绑上,把一张俊脸彻底露出来了,身上穿着的也是李冬青的衣服,倒是很合身。昨日是个贵公子,今天像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此时在下头鼓掌,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戏。 叶阿梅又哭了一场,然后退下去,李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掏出腰间的竹羌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羌笛曲是羌人思念故乡而作,故而自带悲凉和踌躇,加之李冬青技艺娴熟,台下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扫过他全身数个大穴,仿佛能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李冬青一撩衣摆,坐在了宁和尘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宁和尘填满茶杯。 宁和尘闲闲地说“看戏。” 片刻后,他心里有不平,又讽道“我怕我不出现,恩公心里不安,担心你老母亲在家的安危。” 李冬青诺诺不语。 台子要拆了,李冬青随着他往后台望了一眼,问道“你的叶阿梅呢” “我的叶阿梅,”宁和尘随口说,“不知道,也许吞北海面壁吧” 李冬青意外道“为何” “都说了不知道啊,”宁和尘却又不耐起来,说,“我猜的。” 李冬青以为是戳到了宁和尘的痛处,所以才把这人惹恼了,也就不再讨没趣。再一想,就算是宁和尘翻出天来,也有一个女人在身后等他,软玉温香,宏图霸业,宁和尘混得再差,也比李冬青现在要强,俩人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李冬青顿觉无话可说,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场,你要来吗” 宁和尘问“在哪里” “还是这个镇子,不过是给官家老爷唱,”李冬青说,“要等到下午呢。” “不去,”宁和尘说,“我若下午还来,那回去或许看见的是你娘的尸首。”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生气。 宁和尘有气也没处跟这个木头发,有些无语,转身说道“我去逛逛,走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只能感觉他好像是忽然态度很差,还以为是哪句话惹了他。宁和尘的脾气原来这样臭吗为什么没听见有人这样说过 李冬青一站起身来,却有撞上了宁和尘,宁和尘去而复返,问道“有没有饭馆” “你要吃什么”李冬青木木地问。 “肉,”宁和尘想了想,“烧鸡” 李冬青“鹿肉可以吗” “可以。” “我晚上回去给你打,”李冬青说,“你回去吧,你长成这样,在这镇里一走,谁都知道你了,别出来太久。” 宁和尘笑了,状似调侃“我长得什么样” 李冬青又没话说了,脸红到耳朵根,差点憋岔气过去。 宁和尘心情又好了起来,风流倜傥道“好罢好罢,我为难你干什么” 李冬青看他骄傲肆意的脸,却当真不自在起来,这一刻确实觉得俩人相隔十万八千里。难过稍纵即逝。 下午的时候,宁和尘待在家里睡觉,李冬青骑着马跑回来,带了一肩头的雪回来,把千机拴在驴棚里,又在门口把雪抖掉,回来时带了一包药。 宁和尘睡得昏昏沉沉,就感觉一个冰凉之物砸了过来,人还没醒,手上动作却快,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一包药粉。 李冬青坐下脱鞋,宁和尘坐起来,看见他脱下外衣,里头的中衣撕裂了,随口问道“打架了” “没有,”李冬青说,“下午耍百戏,官老爷想看找鼎和走刀,刀片把衣服刮了一下。” 找鼎便是百戏之一,力大如牛者当场举起大鼎,走刀便是在竖立起来的刀片上行走。宁和尘没想到他还会百戏,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这算武功”李冬青确实不懂。 宁和尘“” “吞火不会,”李冬青又反应过来,觉得宁和尘不礼貌,说道,“我不说谎,说不会就是不会,骗你干甚。” 李冬青现在对宁和尘的态度非常纠结,一方面觉得他视人命如草芥,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另一方面宁和尘若是与他示好,他又扳不住架子,乖乖地跟他说话。 宁和尘懒懒地坐起来,说“那你那日见到我们打架,怎么还往回跑都不害怕吗” 李冬青说“算命的说我能活到顺顺当当地八十岁,但我天煞孤星,克身边人,所以我娘没事就行。” “哪个算命的”宁和尘坐起来,把松松垮垮地衣服拉好,懒洋洋地说,“把手拿来,我给你算上一算。” 宁和尘这个人刚睡醒的气质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时候就像个邻家哥哥,李冬青又不自觉地和他亲近起来。 “生辰八字”宁和尘问。 “不记得了,”李冬青说,“爹娘都没了,谁给我记着这种事” “不跟你比惨,”宁和尘本想说,谁不是早就没了爹,我还比你早了几年呢,但还是没说“罢了,手伸给我看看。” 李冬青伸出左手,看见宁和尘认认真真地低头看,头发从肩头耷拉下来,这当真是太好看的景象,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李冬青看愣了神。 “你这手相,”看了半天,宁和尘一抬头,正好撞上了李冬青的目光,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没什么所谓地说,“看不出什么。” 李冬青“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学艺不精,”宁和尘说,“看你手心厚实,倒是不会穷苦的。” “给你算命的那个人是谁啊”宁和尘又问了一次。 李冬青“不知道,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小的时候算过。” 宁和尘想“有点本事啊。”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问“还去不去打鹿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踏雪寻梅(五) 李冬青没当回事,跳下炕,干脆地说“走啊,你穿衣服。” 宁和尘便从被窝里起来,他长发披散着,又长又厚的头发披在肩头,皮肤白,眼光潋滟,一张脸在夕阳下衬得又俊又温柔,李冬青多看了两眼,然后蹬上了羊皮靴子,拉开棉门帘,说道“娘,我俩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林雪娘却下地来拦,问道,“又要去哪儿” 李冬青说“就后山头,打了狍子或者鹿就回来。” “别去了。”林雪娘却说,“别去了,太晚了。” 李冬青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莫名道“天大亮着,我一个时辰打不到就回来了,你怎么了” 林雪娘犹豫良久,只好说“那好罢,速去速归,我烧了水在家等你。” 李冬青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又回去找宁和尘,却见宁和尘把衣服褪了,正扭着身子给背后上伤药。李冬青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粉,说道“我来罢。” 宁和尘把头发放到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背,又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李冬青眼里看着那两道入肉的伤,说道“这是刀伤” “匈奴人的弯刀,”宁和尘说,“这一道,是楼烦王的。” 宁和尘随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他头发极厚,在胸前堆了起来,又黑又亮,李冬青无端地想起来了听人说,皇宫中的卫子夫卫美人,深得皇帝的喜爱,也是因为一头乌黑的秀发。 能有宁和尘的好看吗李冬青心里默默地想,又忽然清醒过来“想什么呢这是” 听见宁和尘还在摆弄自己的伤痕,指着自己胳膊上这几道,对他说“这个,是我不可得山的大师兄的,他的铁爪划的。” 李冬青赶紧给他上药,宁和尘居然一声不吭,状若平常,挨个地给他介绍这些伤都来自谁。 李冬青问“你都记得” “那自然,”宁和尘平和地说,“你不知道世人怎么说我” “谦和公子,”李冬青老实地说,“第一游侠。” “那是之前了,”宁和尘把头发随手放回去,头发泼墨一样摇摆散开,披了一背。宁和尘把衣服穿上,说道,“现在不都是说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李冬青说“说得对吗” 宁和尘觉得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呢” 李冬青“不知道。” “说得很对,”宁和尘起床,款款说道,“这世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唯独把这件事看对了。” 李冬青没有搭茬,宁和尘意有所指说“快走罢,不然要让人惦记着了。” 李冬青“” 宁和尘却走了出去。 李冬青拿了弓箭,追出去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的心上人呢,”宁和尘温和地笑道,“打了鹿肉来送给心上人,收一还十,不是这个道理吗” 李冬青这才知道,宁和尘是在说那碗兔肉。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心思,不想还给人家一个空碗,李冬青霎时有些恼怒,有些小脾气地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为了还别人人情才打猎。” 宁和尘却不怎么感兴趣“哦。” 李冬青便不再说话了,宁和尘看他有了脾气,才又问“那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心上人,你管我干甚。”李冬青说。 宁和尘知道他为何生气,但是只觉得这小孩子好笑,没想到李冬青却压着火不抱怨,把气忍下了。李冬青今日特意又骑了千机回来,俩人共骑一匹马。李冬青上了马之后,向宁和尘伸手,让他上来,宁和尘一挑眉。 李冬青说“你骑不了,你上来,他就跑了。” 宁和尘笑了,觉得这也无妨,便坐在了他身前,李冬青双手一环,扬鞭道“驾” 千机果然是一匹良驹,朝廷爱养马,若是要买,这马也能卖个几十金。宁和尘有些意外,这里居然还有好马,李冬青说“这马只认我,他下生的时候我就养他。” 宁和尘觉得他稚气,笑说“李大侠好得意啊。” 李冬青又被堵住,彻底不说话了。他感觉宁和尘不好招惹,说的话都没别的意思,但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便不再找不痛快。 俩人片刻便上了山,李冬青跟他说“就在这里罢,能看见山下,也能打到狍子和鹿。” 宁和尘坐在石块上,说道“你打罢。” 他不打算帮忙,李冬青也不求他,自己往山头上走去,挖了一块雪地,撒了些昨晚的玉米渣和骨头沫,李冬青两下爬上树,把背后的弓上了箭。 宁和尘状似无意,瞥了两眼,李冬青目力极佳,不消片刻似乎看见了什么,嘴唇紧紧抿住,略微有些紧张,猛地拉弓引箭,其力大无穷,“咻”地一声射出去,深深地插地面。不出三箭,宁和尘便听见了兔子的叫声,李冬青中了一只兔子的前足,跳下树追了上去。 “兔子”李冬青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拎着兔子耳朵回来,高兴地举到了宁和尘面前。 宁和尘连连后退,最后只好一只手接过来那血淋淋的挣扎着的动物,离自己的衣服远远地,颇有些无可奈何“放哪儿” “走吧。”李冬青说,“咱们三口人,吃不了鹿。山既然给了只兔子,那就不能再打别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都是这样的,”李冬青说,“我们靠山吃山,一家几口人,就打几口人的饭,多打了,就是屠杀了。” 宁和尘双手一摊,问道“那我烧鸡呢” 李冬青“” 宁和尘说“你说有鹿肉我才没买。” 李冬青愣了一下,说道“是这个道理,那我去了,你等着罢”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又窜上树去了。 李冬青身手确实敏捷,如若看见了猎物,便难逃脱他的手掌心,但李冬青要打的是鹿,便又放跑了一只兔子和一个狍子。原来是他俩运气好了,再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鹿的影子。 宁和尘看李冬青穿梭在林间,虽然比常人要敏捷,但那脚步沉重,像是确实不会武功。李冬青却毫不设防,骑着千机在雪地驰骋,宁和尘登高了才能望见一个小黑点儿,这黑点慢慢地往他这边过来了,离得老远,看见露出来的大白牙,马屁股后拖着一只半死的鹿。 李冬青抬头看他“鹿” “好。”宁和尘表扬说,“好孩子。” 这雪色真的白得太好看了,宁和尘今天穿了一件兔毛大氅,肤白胜雪,李冬青在马上往下看那一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眼。 宁和尘伸出手去,说道“拉我一把。” 李冬青把他拉上马,宁和尘挪了挪屁股,说道“哦,走吧。” 宁和尘回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李冬青觉得,他似乎一直不大开心,相处得越久,这感觉便越强烈。 结果回去的时候,刚到路口便看见路面上的雪被马蹄踏得稀碎,李冬青愣了一下,驾着千机疾驰回去,却见人群耸动,数十个官兵堵在他们两家人的门口。 李冬青心里有了想法,却不敢多想,翻身下马拉开人群,走到官差身前,正要询问,就听得丫头在院里嘶声大喊“哥哥” 李冬青吓了一跳“丫头” 丫头哭得要昏厥过去,一下子扑了上来“你帮帮我,你帮帮我,他们抓了我爹啊” 李冬青心里一沉,想道“居然果然如此” 林雪娘也走出来,扶着墙听着这边的动静,没敢开口。 黄叔这时候才被两个红衣官差架着出来,手被绑在胸前,丫头上去便要发疯,李冬青赶紧将她拦住,丫头哭喊道“爹啊” 李冬青把她拦在身后,说道“官爷,官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那官差瞥了李冬青一眼,问别人道“这谁啊” “不认识。” 李冬青恭敬道“我叫李冬青,是这家人的邻居,想问这人是因为” “李冬青,”那官差居然像是认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你就是李冬青他就是李冬青” 李冬青“” “那正好了,”官差也跟他恭敬地跟他说,“咱们这名单上就缺你了。罪名是吧,走私,可有异议” “什么”李冬青忽然懵了,连问了两句,“什么” 官差从胸前拿出竹简,放远了瞅了瞅,确认无误,然后递给他,说道“这个是你” 李冬青看见,那上头霍然写着自己的名字,霎时脸色煞白。 官差看着神色心里也有数了,说道“确认无误,就是你哈,跟我们走一趟吧,昨日代郡抓了一个走私犯,招了数十个人,你二人均在列,若是想对质,那也可以,咱先回去再说。” 丫头彻底疯了,失去了魂了一样说“这怎么可能” 她爹从代郡往匈奴那里走私精米和马匹,这事她是知道的,但是李冬青怎么可能李冬青从来没干过。 李冬青也是同样茫然,转头看了一眼林雪娘。 林雪娘这时候终于听出问题了,但是居然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然后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流泪。 李冬青喃喃地说“我没有啊,我没有。” 宁和尘牵住千机的缰绳,往后退了一步,千机的屁股后还拖着一只鹿和一条兔子,李冬青被押上马。官差瞥了眼宁和尘和丫头,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转身走了。 丫头哭放了声,仿佛天塌了下来,但对她而言,天也确实塌下来了。草菅人命最恐怖的不是那条命,恐怖是背后的一家数口未亡人。 宁和尘拍了千机一把,让它自己进去,林雪娘也坐在雪地上。宁和尘走过去,她也没有动静,仿佛是块石头。 宁和尘问“悔吗” 林雪娘却一言不发。 宁和尘屈尊降贵地蹲在她面前,说道“给我吧。你不给我,还要给谁给谁,又能保他一命呢” “宁少爷,”林雪娘声音苍老地说,“我眼镜瞎了十多年。” 宁和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等着。 林雪娘说“我心却没瞎。” 宁和尘冷笑了一声,这回懂了,点了点头,说道“哦,知道了。” 林雪娘眼泪苍苍地流下来“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来,我们娘俩” “我今年刚弱冠,”宁和尘想了想,说道,“我可还是个孩子呢,你说,我怎么就没有爹娘庇护呢” 林雪娘闻言神色大动,扶着墙站起来,脚步虚浮,拌了一下,脚步却没停,微微回头,说道“少爷请回吧,寒舍招待不起。” 宁和尘还是笑,却终于开心了。 宁和尘走出去的时候,丫头还在外头哭,居然还有看客未走,看得意犹未尽。丫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是长安来的,你能救出他们吗” 宁和尘恶意地说“姑娘,罪有应得入狱,谈何救” “哦。”丫头说,“哦。” 丫头“那李冬青呢他是被冤枉的。” “可以,”宁和尘想了想,又折回来,说道,“那你拿什么求我” 丫头拿着空洞的眼珠子看他。 宁和尘温柔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丫头轻声说。 “我是宁和尘,”他说,“我下山时可是下了毒誓的,此生不做善事。你得给我点什么,我才好帮你。” 丫头说“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有。”宁和尘说。 按汉法令,走私当斩。 新皇帝最讨厌的便是匈奴人,走私是大罪,李冬青被押在牢里,身边还有几个囚犯和他关在一起,大家都瑟缩着,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心寒到底。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冬青透过小小的窄窗看见一小片天,心里想的是“或许不会死。” 他稍微会一些脚上功夫,跑得快,可是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呢天下之大,不都是皇帝的吗况且他家里还有一个老母,扔不下。再一想“明明是死路一条。” 黄叔挪过来,向他凑了凑。李冬青没说话。 黄叔说“出五十金,能买一条命。” “没钱,”李冬青说,“你有” 黄叔“可以让匈奴人来送,就说咱们还有丝和棉、高头大马,会有人来掏钱的。” 李冬青不想再说话了。 黄叔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不然我们等死吗” “你骗匈奴人,也是死路一条,”李冬青说,“草原上传遍了,冒顿单于连自己的阏氏都杀,更何况一个汉人,五十金,这么多的钱,你一辈子见过这么多的钱吗怎么可能放过你。” 黄叔安静了。 李冬青说着说自,自己也觉得悲从中来,原来这条命随时都攥在别人的手中,万般不由自己,当真是贱命一条 就在此时,囚牢的矮门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李冬青耳朵一动,忽然门“砰”地一声飞了出去,昏暗的光从外头投进来,宁和尘一低头走进来,拍了拍手,堂而皇之地挨个找过来,在角落里看见了李冬青。 李冬青看着他,不可自抑地燃起了些“或许还有余地”的希望。 宁和尘说“吃了吗” “吃了。”李冬青说。 宁和尘一剑砍断铁链,冲他摆手“出来。” 李冬青和他对视数秒,宁和尘乐了,问“我进去请你” 李冬青没出来,但是有人犯人拍拍屁股就站起来跑了,宁和尘一剑甩了过去,冷道“回去。” 说着居然一手倒着持剑柄,攥住那人的衣领,扇了清脆地两巴掌,然后一拳揍了回去。 李冬青不知道脚要放在那里,有些蠢地走出来,宁和尘要重新上锁时才想起来,锁已经被他打碎了。 黄叔几下爬了过来,抓住木杆,恳切说“冬青、冬青、孩子,我你看在丫头的面子上。” “求他干什么”宁和尘纳罕说,“你看他说得算吗” 李冬青“我” 黄叔跪倒在宁和尘的脚下“大侠” “你什么”宁和尘却问李冬青,“要不你就也回去” “那我还是回去吧。”李冬青作势真的要钻回去,宁和尘轻声道“你敢。” “你没犯法,为什么要回去”宁和尘压住脾气,好好跟他讲话。他以前总装温文尔雅,也没觉得多难,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再忍,居然有点忍不住,装不出来了。 李冬青艰难地“我没法向丫头交代。我也逃不了一辈子。” 宁和尘紧皱着眉头,一脸懒得理他,说“滚一边儿待着去吧,不锁了,锁坏了。” “那这” “无所谓了,”宁和尘说了这样一句,“不像要命就跑吧。” 李冬青当时是没明白这句话的,以为宁和尘是随口吓唬这些人,不想随手救人,后来他才知道,像宁和尘这种人,他总是说假话,但是不说废话。 俩人出去的时候,外头的阵势,犹如那日宁和尘被围困在乞老村中。 房顶上,街边上,连小摊的木桌上,都站着一个个看上去就很高手的高手。黑压压地站满了数不清的人。 宁和尘一胳膊把李冬青拦在了身后,但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人却不知道,拼命奔了出来,一老汉怕是眼神不好,从牢里走出来时,直接冲上了马路,拿胸膛撞上了一个赤膊大汉的弯刀上,一声未吭就倒了下去。 李冬青惊呼一声,却被宁和尘死死攥住,不让他上前一步。 气氛紧张浓稠,仿佛掐得人窒息。李冬青觉得这杀气比那日还浓,他胸口都被挤压,仿佛喘不上气。原来这就是杀气。 宁和尘看那大汉眼熟,说道“匈奴人阿胡儿” “是你要杀我,还是东宫的老祖宗要杀我”宁和尘好奇道。 阿胡儿道“有区别吗” 宁和尘只好说“行罢。你们总爱装出这个臭模样,我又忘了。” “几日前,”阿胡儿说,“你也是这个模样。你忘得很快。” 阿胡儿的汉话说得很磕绊,不好听。李冬青总觉得他听过阿胡儿这个名字,半天后忽然想起来了,阿胡儿是那个归降汉朝的匈奴人他爹死后,军臣单于强占了他的母亲,阿胡儿憎恨军臣单于,于是归降了汉。 也就是说,现在的阿胡儿,代表的其实是汉朝廷。 李冬青并非对朝廷和战事一无所知。他扫了一眼这里的人,忽然就明白了此时宁和尘的立场,不光是江湖的人在追剿宁和尘,还有朝廷的人。 真的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杀宁和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踏雪寻梅(六) 李冬青悄悄地察言观色,看见了一群高鼻梁的穿薄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的琵琶,便知道那就是小月氏的人,但似乎那些人并未看他一眼。 怎么不像是找我来寻仇的李冬青想。 当日的李饮风站在屋顶上,旁边还坐着一个赤手空拳的胖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样子,都是宁和尘的同门。 “降吗”那少年开口,说道,“你面子够大了,降了吧,大师兄。” 李冬青看了眼宁和尘,心里其实有些担忧,在他看来,宁和尘是必输无疑。当年天下第一剑客郭解单枪匹马在黄金台杀了四十三个江湖人,差点死在黄金台上。不需要用脑子想也知道那四十三个人无论是哪个,修为绝对比不上今日的任何一个。 李冬青怀疑,当今世上能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这阵容真的太可怕了,连他都能凭特征认出几个人来。 就为一个宁和尘,这至于吗 宁和尘说“你们赶时间催得这么急。” 不可得山的大师兄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惹恼了这么多人,他怎么能不战而降你们允许吗” “既然要打,”月氏大歌女说,“先把人交出来。” 宁和尘嗤笑,摇头说“你做梦吗” 李饮风说“雪满,放他走。” “我可以放,”宁和尘随口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再说。” 李冬青“嗯啊” 大歌女却斥责李饮风道“我月氏三十二人因这小儿而死,谁准你放了他的” 李饮风“也没说放,我的意思就是说,先把他带出去,不然咱们不方便动手。” “这人,是我的。”阿胡儿生硬地说。 宁和尘回头问李冬青“你晚上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豆子饭,有点馊了其实,干什么” “怕你熬不住,”宁和尘随意说,他听着没胃口,耐心也告罄,转头问众人道“我很闲吗” 那声音听着温温柔柔,但话一出,四面便静了。宁和尘生气起来,是着实有些吓人,李冬青那日在破庙里,就见识过。 宁和尘说“既然诸位都忙,出手吧。” 李冬青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月氏人行了一个大礼,跪拜说道“你们的朋友因我而死,我错了。” 宁和尘在后头看着,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不满。 月氏人却没人说话。 李冬青还叩头跪着,他们不说话,便没有起身,偏偏这时候谁也没搭理他。 宁和尘语气轻慢,轻声说“人家不受礼,你跪烂了膝盖又如何” 像是对李冬青说,但分明在场的诸位,连着那个凉透了的尸体,都能听得清楚。 李冬青抬头一看,大歌女神色复杂。 “起来罢,”宁和尘不由分说他拽起来,“你膝盖可贵着呢,别见人就跪。” 大歌女说“过来。” 李冬青不理解她要干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宁和尘,宁和尘用眼神警告他,让他不要动。 李冬青感觉自己好像是有点笨,又看了一眼大歌女,四下望望,心里很茫然。 大歌女耐着脾气,仿佛容忍自己跟傻子说话的怒气,说道“你杀了我三十二歌女,说着要赔礼道歉,就只是口头说说吗” 李冬青“不是,当然不是,我” 说时迟那时快,刚阿胡儿忽然扑了过来,怒喝道“啊” 李冬青让他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一转头却见那人居然是冲着自己而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宁和尘一把把他拽过来,阿胡儿这一动,便引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动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黑压压地扑了过来,把天都遮盖住。 李冬青非常习惯性地就要宁和尘身后躲,谁想到宁和尘忽然一手捏住他的后颈,把剑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声道“我看谁敢动” 李冬青“” 所有人都停下了,并自觉退后了一步。 李冬青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把剑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皮肤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感觉可怕极了。他觉得,宁和尘是真的会杀他,宁和尘对他有杀心,他从昨日就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他。 李冬青喉结动了动,就划出一条血线。这一晚,实在发生了太多,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有意的,这些人可能不光是冲着宁和尘而来。 可是我又有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李冬青其实不知道。 “宁和尘”李饮风大怒道,“你要翻天不成倒行暴尸四字如何写你可知道” 宁和尘轻笑,说了一句“我、用、你、管。” 他离了不可得山,可谓是一日千里地在恢复无赖本性。比三岁大的孩子成长得都迅速。 李冬青喃喃道“我。” 宁和尘“嘘”了一声,嘴就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别动,听话。” 李冬青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听话的。他分明就任人拿捏,没有反手的余地。 李饮风刚飞下来想要靠近,宁和尘“啧”了一声,手腕一用力,霎时李冬青的脖子淅沥沥地开始往下淌血了。 宁和尘警告说“当真吗” 李冬青听说,快剑杀人不疼,此时看来,确实如此,他只感觉到了血在流,没感觉到疼。但看众人的神色,仿佛他要死了。 “别动”阿胡儿怒道,“不要动了别杀他” 阿胡儿放下了武器,没再敢动。宁和尘说“别来这套,把你们埋在这里的人手都撤掉。你们今日在这里设伏,不是要一石二鸟吗以为我是傻子吗” 阿胡儿说“没有。” 宁和尘不耐烦地又一用力,李冬青忽然痛呼一声“啊” 众人吓得胆寒,月氏说“你不要逼人太甚” 宁和尘只问“撤不撤” 阿胡儿忙说“撤这就撤啊,放了他啊,放了他。” 李冬青疼得眼冒金花,因为宁和尘刚才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宁和尘示意快动手,阿胡儿当着他的面,点了狼烟。宁和尘又示意其他人,不要挣扎了,别浪费老子时间。 然后吹了声口哨,千机从街头奔驰而来,宁和尘拎起李冬青,把他拎上马,说道“我看各位就送到这吧” 他一路挟持着李冬青,烈马奔驰,纵马扬鞭,冷风挟持着他们的呼吸,宁和尘并未说话,李冬青片刻后道“你要去哪儿” “雁门。”宁和尘说。 李冬青“雁门数次失守,你去找匈奴人吗” 宁和尘说“别问。” 他对李冬青似乎对别人不同,李冬青也发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他对李冬青很温柔。但温柔刀也够可怕的,经过这一夜,李冬青觉得毛骨悚然。 宁和尘一路驾马疾驰,跑到下午打猎的山头,带着他往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熊熊烈火。 李冬青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起来,火起火了 情急之下居然在马背上跌下来,摔在雪地上。那一片火海 那一大片火海仿佛烧在李冬青的眼睛里,喉咙里,他声嘶力竭地往山下跑去,宁和尘拦住他,李冬青居然要揍他。 李冬青眼里头次出现了恨,宁和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是我干的。” 李冬青根本不在乎是谁干的,山下一片大火 宁和尘说“林雪娘已经死了,这场火就是她放的。” 李冬青不顾一切地挣脱他,他力气奇大,长得也高,宁和尘一时居然还没拦住,但也只是一时失手,再一步追上去,就狠狠地把他撂倒在雪地上。 李冬青一下子双脚发力跳起来,一拳就冲着宁和尘揍上去。宁和尘一侧身躲过去,说道“你还要惹我。” 李冬青抡圆了胳膊又是一拳,宁和尘直接将他拳头攥住,往后一翻,将他锁住。李冬青眼里通红,嘶道“你不救她。” “我凭什么救她”宁和尘说,“林雪娘自己寻死,我为何救她” 李冬青用拳头砸着雪面,痛得肝肠寸断,哭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宁和尘“” 李冬青痛道“你不如让我去死” 宁和尘只好软下来,说道“走吧,这里不是你的故乡。” 李冬青看着山下的火海,心里想道“可我只当这里是故乡。” 就算他已经看出蹊跷,可他哪里想认清什么真相谁又问过他,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宁和尘硬绑着他将他拉上马,李冬青缓缓地淌着眼泪,感觉仿佛已经死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在大牢里了”他想。 千机至多能跑五十里,再不能多行一步,天亮时,他们已经甩开了乞老村。李冬青甚至没能看见林雪娘的尸首。他冷得浑身颤抖,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衣服上的血迹变成黑色。被割伤后半个时辰,伤口才开始锥心地疼起来,让人坐立难安。 宁和尘似乎看他过于可怜,主动开口道“所以昨晚问你吃了什么,饿了吧” “到底是为什么”李冬青问。 宁和尘说“你问什么” 李冬青抬眼看他,眼睛肿成了桃核,茫茫然问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宁和尘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是刘荣之子。” “刘荣”李冬青不认识这个人。 “你在的这个地方,是刘荣托孤之地。”宁和尘说。 “你生在这个破村子里,却什么都知道,”宁和尘戳弄着火堆,“阿胡儿你认识,宁和尘你也认识,江湖的事你知道,朝廷的事你也了解。唯独刘荣不知道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你爹。” “当年太子刘荣因为生母得罪了孝景帝,被贬为临江王。后来因为扩建宫殿,侵占祖庙,被景帝召回长安,落入了酷吏手中,不堪折辱,在狱中自尽了,你是他的儿子。” 李冬青说“我不是。” 他心中无比确信,他确实不是,那这一切就太可笑了。 宁和尘笑了,说道“都说了,这不重要。世人觉得你是,那你就是了。” 李冬青懂了。因为他已经在这“道”上,而不管真相如何。 宁和尘说“你本来叫刘拙,这名起得好。” 李冬青知道他是讽刺自己不聪明,也没有说话。他从小是被夸着聪明长大的,但好像确实,自从失了父母之后,他好像真的愚钝了很多,一部分东西好像是失去了,再也调动不起来,好像是失去了少年人的机灵果敢。林雪娘说他大智若愚,他自己却没感觉到智在哪儿。想到林雪娘,又是一阵眩晕。 宁和尘今日心情不错,耐心地接着道“你知道刘荣为什么因为侵占祖庙这丁点儿大的罪名就丧了命吗” “因为皇上要他死,”李冬青失魂地说,“自古前太子没有人善终。贾谊说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前太子不死,新太子难立。” 宁和尘不由得鼓掌“聪明。” 这仍旧是讽刺,李冬青知道。 宁和尘说“所以说,是天子要杀他,他来了长安,就是死路一条,而跟他审他的是谁无关。” 李冬青不理解地看了一眼他,就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是你爹。”李冬青说,“你爹是苍鹰郅都你爹曾经是中尉,他审的临江王刘荣” 宁和尘这次说“哦,你确实不算笨。” “你都明白的道理,”宁和尘面带讥讽于不可融化的恨意,“为什么那些蠢货却不懂你能明白他不是因为我爹而死,为什么他们还逼死我爹” 李冬青说“景帝杀晁错,武帝杀赵绾王臧,不都是这样吗当年七国之乱,他们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又是真的为了杀晁错吗” 宁和尘却是当真意外了,说道“你还知道这个。” 李冬青喃喃“所以你才要杀我。你杀不了皇帝,所以来杀我。这是对的,你爹因为刘荣而死,你理应来找刘荣之子,父债子偿,我是晁错,替皇帝死。” 宁和尘说“莫要冤枉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你本来是来杀我的,”李冬青看着眼前的一块雪地,说道,“只不过是拿我做人质。” 宁和尘却说“我也可以不杀你。” “不必,”李冬青却说,“你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用完我之后,求你杀了我罢。” 宁和尘神色一动,看着他。 “冬青十一岁时已有求死之心,”李冬青说,“看来那算命老儿说得对,我这一生与谁亲近,谁就不得善终。今日我干娘也死了,我已经没有留恋了。” “如你所说,我是前太子之子,那他们争我,必然是有杀人的事要我做。我不能自保,也选择不了自己要走什么路我该死。” 李冬青好似又长大了一些。磨难确实让人成长,李冬青人生的两次巨大的转变,都是在失去至亲之后。只不过就是太疼。 宁和尘犹豫片刻,问道“你可想好了” 李冬青却已经站起来,扑灭了火,说道“走罢。你要去雁门。” “是,”宁和尘指着千机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布袋,说道,“我爹在雁门剖腹自尽,我家里人还在那里,我要把左贤王的头颅拿回去祭酒。” 李冬青说“走罢,我与你去雁门,你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一个痛快,行吗” 宁和尘沉默片刻,说道“当然如你所愿。” 李冬青笑了,似乎终于感觉到了释然。眼睛还红肿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踏雪寻梅(七) 李冬青十五年没走出过家乡,去过最远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而这次一走就是一千多里以外。 这一路上,他才知道,其实宁和尘是个话少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他问,宁和尘答。 “前面有人家。”李冬青说。 俩人走了两天,这才看见村落,李冬青在下头牵马,宁和尘坐在马上,雪地难走,马也跑不起来。只能这样慢慢地跑着,宁和尘似乎也并不着急。 宁和尘眯着眼睛望了望“干粮都够,没必要过去冒险。” “不买匹马”李冬青其实有些心疼千机。 原来畜生真的通人性。千机之前除了李冬青谁也不听,没想到宁和尘根本没费劲儿就使唤动了它,只是这几日都是它来驮着人,人都会觉得劳累,更何况它,是以很多时候李冬青都自己在下头走着。 宁和尘却说“带着你,几匹马都是一样得慢。” “那至少也换一换。” “那就杀了千机。”宁和尘冷淡说,“换一匹新马,那有那么多干草喂马” 李冬青只好不再说话。 宁和尘本性暴露,他脾气反复,经常不知道那根弦搭错了就要生气,李冬青却脾气好,有了寻死之心之后,脾气倒是更好了,觉得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俩人倒是非常和睦。 李冬青又问“饿吗” 他这回问对了,宁和尘说“打一只鹿吧。” 李冬青又犹豫道“很费时间。这样的山很穷,不一定有鹿,冬天天短,一会儿就折腾到天黑了。” 千机到了晚上,就不愿意再走,总是偷懒。 宁和尘说“去打。” 李冬青没办法,只好摊手说“弓箭呢” 俩人出来了什么也没拿,幸好宁和尘早有准备,身上有钱,干粮可以沿路找人家换。但却没有弓箭。 宁和尘把腰上的剑递给他,说“去吧。” 李冬青老实说“我不会用剑。” “不会就扔出去打,”宁和尘说,“打个鹿而已。” 看来他今天非要吃上这个鹿肉。李冬青没办法,这个大少爷懒得动手,平时可能也是被伺候惯了的,他只好拎了剑往山里走。宁和尘传声入耳道“只在这一片吧,别再往里走了。” 李冬青觉得自己这几日简直就是他的下人。他站在这山腰上,往树上爬了爬,登高望远,半天也没见到一只鹿,倒是看见了只兔子,但宁和尘不爱吃兔肉,说腥。 李冬青瞭望着,瞭望着,实在是瞭望不到,又不想回去面对宁和尘的冷嘲热讽的脸,只好在树顶上挨冻。 宁和尘靠着马,坐在树前,偶尔看一眼李冬青,不催,也不帮忙。 片刻后李冬青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只见他一手抓住树干,身体往外荡了出去,灵巧地像只猴子,手里拿着那把剑随着身体的惯性狠狠地掷了出去,只听见一声铁器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宁和尘以为他打空了,也没在意,却见李冬青跑了出去,一转眼失了踪影。 宁和尘“” 他猛地站起身来,刚迈出几步,李冬青的脑袋又从雪坡上露出个头来,左手拎着剑,右手拎着一头死狼。李冬青笑出白牙说“鹿没有,但有一只狼,正好,扒了皮可以给你做大氅,越往北走越冷了。” 宁和尘却看了眼他手里的狼,又看了眼他。刚才那动静,李冬青那一剑分明是打在了石头上了,这狼又是从何而来 李冬青蹲在他旁边,动作利索地扒狼皮,他以为宁和尘又要不满,赶紧转移话题说“你的剑真好使。穿过狼的身体,还能插进石头里,把石头都震裂了。” 宁和尘“” 李冬青听不到他回答,莫名,抬起头来看他,才听宁和尘说“罢了。” 当年李广射虎,也不过是半身箭入石。宁和尘看着这少年,当真是五味杂陈。 李冬青还在说“你那兔毛的大氅已经旧了,这回可以换了,鹿皮没有狼皮御寒,是真的,我以前给我娘做过,我干娘,她说狼皮最暖和。” 宁和尘不由得好笑道“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做,你哪来的针线” “以后吧”李冬青说,“先背着皮子,等到雁门之前,肯定给你做出来。” “哦。”宁和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冬青十五年没见过江湖,宁和尘又何曾见过李冬青这样的人。 宁和尘最痛恨受人之恩,见到人对自己好,又忍不住刻薄道“你可悠着点,你真心对待的人都不得善终。我可没想这么早死。” 李冬青“” “你放心罢,”李冬青说,“我不真心待你,行了罢。” 宁和尘其实说完,便觉得不对味。但李冬青这样说,他又觉得那也就无所谓了,只是站在旁边带了片刻,要走的时候,居然看见李冬青低着头,一边处理狼皮肉,一边拿袖子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宁和尘身子都转过去了,又转了回来,不可置信道“你哭了” 李冬青没回答。 宁和尘蹲下身,一把捏住他肩膀,让他抬起头来,凑过去看,皱眉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他忽然凑这么近,鼻息之间软香扑鼻,李冬青一紧张向后张去,四仰八叉倒在雪地上,怒道“你管我” 居然生气了,宁和尘更来了兴趣,说道“我就管,多大了,十五岁了,匈奴的王子伊稚邪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杀的人都已经顶上一个郡了。你还在这哭。” 李冬青说“你戳人痛处。伊稚邪又怎样” 宁和尘“这便成了痛处了。仅凭世人三言两语,你就寻死觅活,他们哪一个是你逼着去寻死的与你又有何干若这样就是痛处,你也趁早别活了,这世道容不下你。” “谁要活了,”李冬青说,“我本已是求死之人我自认不容于世,你又何苦讥讽我,再说,若非你,我又何至于此” “你敢”宁和尘一巴掌就要扇过来,李冬青抬手躲了一下,宁和尘又没打,怒说道“朽木不可雕也” 李冬青沉默地蹲回去,拿着小刀,从肚皮剖开狼,掏出内脏和肠子,倒是不哭了,也不跟他吵了。 宁和尘气得半晌没理他,不足半个时辰,李冬青又过来,塞给他一只腿“吃罢。” 宁和尘“” “你是不是没长心啊。”宁和尘不可置信地说。 李冬青啃肉,抬头看他,笑着说“算啦。” 这一声“算啦”,宁和尘心硬如铁,也无话可说了,接过了狼腿。 这一次以后,宁和尘不吃的肉里除了兔子,又加了狼,实在是难吃,比兔子肉还难吃。 长安城,东宫。 窦漪房已经活过了五朝,实在是太年迈了,眼睛瞎了,头发花白,但腰背还挺直着,看着还是硬朗,居然没有颓相。 窦漪房问“人,找到了” “回太皇太后,”宰相窦婴道,“找到了,在临江王封地旁的一个小村子里。” “确定是” “那个宁和尘从马邑回来便直奔乞老村而去,”窦婴说,“又是在临江王托孤之处阿胡儿带回来的人说,那孩子与临江王长得极像,亭亭玉立,风流倜傥。应该是错不了。” “那可不行,”窦漪房道,“皇室宗亲,不是儿戏。必须要有万全的证据。” 窦婴说“那确实,但是太皇太后,找不着啊。人说临江王临行前写了封书信以证这孩子的身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一定找得到了。” 窦漪房一敲拐杖,说道“找啊” 窦婴为难,头跪得更低“太皇太后,乞老村,已经被一把大火烧之殆尽了。那个养大刘拙的宫女,已经自焚了,什么也没留下。阿胡儿只带回来了一把枯骨。” “不中用的东西。”窦漪房说出这话,已经是大怒。 窦婴说“兴许刘拙自己,知道这封书信在哪儿。他现在被劫持在宁和尘的手中,我们不敢妄动,又怕兵马太多,惊动了皇上,现在投鼠忌器,不能奈何,但是他们已经往雁门的方向去了,侄儿在那里已经安顿好,只要宁和尘敢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雁门”窦漪房问,“那个佞臣之子,去雁门干什么” 窦婴说“你忘了,郅都,是雁门太守。” “哦。”窦漪房微微扶额,手搭在椅子上,倒真有些倦了,说道,“对,我倒真的忘了。这倒是来寻仇来了。那他应该冲着我老婆子来,为何要为难我的拙儿” 她又忽然醒悟“那拙儿在他手里,岂不是很危险” “对。”窦婴说,“但也不是非常危险,因为宁和尘还要用刘拙来做人质,不会杀他,但是一旦到了雁门,那就未可知了。所以雁门之地,一定要拿下他。” 窦漪房说“你知道他回雁门要干什么吗” 窦婴“微臣不知。但是前线探子来报,他的马上,背着一颗人头。” “左贤王的头。”窦漪房说。 “太皇太后英明。” 窦漪房笑了,冷笑道“哦,下一颗头呢,是我这个老婆子的吗还是我的曾孙儿拙儿的” “谁的也不是,”窦婴说,“他要死在他爹死之处了。” “当年郅都的儿子脱罪,”窦漪房长叹说,“我已经是仁慈,准许不可得山拿钱买了他儿子一条命,我的本意,是要诛他三族。你们都说,幼子无罪,宁和尘又是人才,我才准他上黄金台,入江湖,你们看怎么样,人家反过来要族我呢” 窦婴说“这确实没能想到。” 窦漪房道“我看着江湖,江湖,三教九流之人,已经目中无人了。朝廷大臣养的一群门客里,游侠有半数之多,他们杀了人,犯了法,谁管难道上了一次黄金台,就有了免死金牌了” 这问题,窦婴也回答不了。 汉匈之战也才仅仅七十年,而这江湖之乱,却已经长达百年。是秦朝的余孽,当年始皇帝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后世更束手无策。 从高祖时起,高祖为解决游侠之患,在各郡县诸侯国设立黄金台,谁能从黄金台上走下来,谁便算是入了江湖,从此是江湖人,而江湖人不能入朝堂,不能从商。并且,想从黄金台走下来,也并不容易,当年宁和尘一个七岁的少年,在黄金台上打败了三个十八岁的剑客,才半死地走下来。 黄金台不好上,也不好下。是退无可退的一条路。 窦婴说“高祖当年设立黄金台,也是想给江湖人立一个规矩,说杀身成仁。可这些真的从黄金台走下来的人,都是连命都可以舍去的,根本是不在乎祖宗王法的。游侠之患,确是大患。” 窦漪房停顿片刻,冷淡问道“小皇帝是怎么说的” “皇上还未曾想过动这些人,”窦婴说,“皇上雄心大略,对匈奴早就有了杀心,他用得上游侠。只要十金就能买一个中等剑客誓死效忠,一百金可以买郭解这样的大侠上阵杀敌,以一敌千这实在是,太划算了。” 窦漪房最听不得打仗的话,怒道“胡闹当年白登之战,白登之战匈奴人是如何羞辱高祖的轻敌乃是兵家大忌,高祖难道连他还不如吗他还没死了这条心” 窦婴只好说“太皇太后英明。” 窦漪房气短力竭说“又要变法,又要开战,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我大汉,怕不是要死在他的手中。” 窦婴赶紧上前去扶,窦漪房说“你,要抓紧,把我拙儿带回来,侄儿啊,你要知道,我小儿子死后,膝下已经没有人承恩了。” 太皇太后在他的孙子,刘彻皇帝还好好地活着的时候,说这样的话,是极其严重的,窦婴也只好假作听不机密,说道“太皇太后这话着实伤了侄儿的心,侄儿,不是还在你身边呢吗更何况长公主还在,你又忘了。” 窦漪房笑了,说道“你这鬼滑头,老婆子可不敢说真心话。” 窦婴谨慎地笑了。窦漪房疲惫道“你下去吧,我睡会儿。” “诺。”窦婴躬身走出,正了正衣袍走出宫门,就见长公主在门外等着,窦婴愣了一下,又拜“长公主。” 长公主刘嫖说“丞相,太后找你什么事儿” 窦婴“这” “得了,看你藏着掖着的,我知道,”刘嫖拿眼神点他,“是说我那个侄儿刘嫖的事儿吧。” 她四下望了望,低声说“那刘拙果真还活着” 窦婴“千真万确。” 刘嫖“你打算怎么办” 窦婴居然没答。 长公主急了,说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直说了便是,我还能去告诉皇上吗” “敢问长公主,是想让刘拙活着,还是不想让他活着”窦婴问。 长公主一时语塞。 “当年孝景帝在时,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我为太子太傅,”窦婴居然突然翻起了旧账,说道,“刘荣做太子,一件错事没有做过,读书勤勉,为政以德,他是因何被废,长公主心中有数吧。” 长公主怒道“大胆了你,敢议论皇储” “长公主”窦婴苦口婆心道,“听我说完。刘荣是先帝的亲儿子啊,一朝被贬为临江王,就连性命都容不下。而刘拙,又是我们皇帝的什么人” 窦婴忽然跪下“长公主,恳请长公主,留拙儿一条命吧,为刘荣留下后” 长公主面色尴尬,羞怒道“你快起来,丞相说得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 窦婴站起来,低头说道“况且,你我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虽然被太后压住了爪牙,仍是一国之君啊。皇储之事,又哪有那么容易。长公主三思而后行。” 长公主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罢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窦婴低声说“刘拙,不会回长安。我已经在雁门打点好人手,绞杀宁和尘之后,便放了刘拙。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长安之城,与他而言,绝非故乡。” “太后那边怎么说” “说刘拙已经死于宁和尘之手。”窦婴说,“宁和尘对刘荣父子恨之入骨。也是常理之中。” 长公主沉默片刻,看了眼窦婴,说道“丞相,你今天吓了我一跳啊。” 窦婴低头诺诺不语。 “罢了,”长公主说,“我也只是问问我的侄儿,倒是被人当成了个坏人,罢了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说罢挥袖便走,只余得窦婴躬身请罪,说了声“卑臣万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踏雪寻梅(八) “先帝在时,立他的大儿子刘荣为太子,但是却没立皇后,”宁和尘双手对插在袖里,坐在门口给一个小孩讲故事,“长公主有一个女儿,名叫阿娇。长公主呢,就相中了刘荣,想把女儿嫁给太子,将来就能当皇后。但是刘荣他娘,很笨,就把长公主给拒绝了。” 小孩问“为啥啊。” 宁和尘“栗姬不怎么聪明。” 李冬青坐在石头块上,拿小刀削一根木头棍子,看样子打算做箭。 “长公主当然就很生气啊,他是皇上亲姐,是太后的亲女儿,她求亲,栗姬居然拒绝了,她便记恨上了。”宁和尘看了一眼李冬青,继续说,“这个时候,皇十子刘彘儿的母亲,王娡找上了长公主,主动求亲。说当年刘彘儿金屋藏娇的故事传遍天下,不成亲都不合适。长公主刚被栗姬拒绝,正在气头上,便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知道金屋藏娇”小孩听了之后打岔,其实是有点不想再听的意思。对一个小娃娃而言,这故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小孩子左右打岔,但宁和尘却没理他,继续说道“但是长公主的女儿嫁给了谁,她就想让谁当太子,当皇帝。于是她就和王娡一起,设计陷害了栗姬。栗姬蠢笨,屡屡中招,让先帝不满,向来子凭母贵,母凭子贵,栗姬惹怒了皇帝,刘荣的太子当然也就不保了。” 李冬青仍旧在削他的木棍,已经削出了一个尖尖的头,看着锋利极了,这才算满意,于是又拿起一根新的木棍,扒皮,削。 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把水壶拿给他们,又给了一袋子干粮,说道“等得久了吧” 李冬青站起来接过,又问“针线” “哦哦,”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说道,“瞧我这个记性。” 李冬青笑说“那便麻烦你了,我们走了。” “荤儿,”妇人召唤自己的孩子,“回家了,在听哥哥讲故事呢” 宁和尘长得太好看,这妇人便有些不敢和他说话,连看也不大敢看。荤儿走过去,问道“娘,长公主是个坏人吗” 妇人“” 妇人大惊“谁给你说的你给我闭嘴。” 李冬青上马,说道“你再走几户人家,早晚要被百姓报官抓起来。” 宁和尘说“想抓我的人可不少。” “明日越过北地,”李冬青说,“我们就要到河朔了。河朔是匈奴人的地盘,咱们要绕路吗” “没什么必要,”宁和尘说,“现在没人动我们,等你一死,我的苦日子才到。” 李冬青没说话,宁和尘却偏要问,说道“还要死” 这又是一片雪地,他坐在马上,李冬青牵着马在下头,闷闷地走,他不抬头,宁和尘就看不见他的表情。 “人说优待战俘,我猜也没人像我这样优待,”宁和尘说,“你与我可是世仇。我还对你予索予求。你见过这样的仇敌吗” 李冬青附和“没见过。” 宁和尘嫌他窝囊,拿脚踹了他一下,李冬青莫名,回头看他“啊” 宁和尘“” 李冬青说“你怎么又不高兴” 宁和尘“没有。” 李冬青只问“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宁和尘从刚才跟那孩子讲故事的时候就拿话刺他,李冬青又拿出装傻充愣那一套来。平时老是让人当做傻子也有好处,就是装傻的时候比较真实。 李冬青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得很像。 只是就是不知道,又哪里招惹了宁和尘。 宁和尘说“我说了没有。” 李冬青“” 眼见着又要恼,他只好不问了。 宁和尘说“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黄河,沿着黄河往北走,我们就到了云中。” “云中,”李冬青说,“是不是离雁门不远了” 宁和尘“是很近。” 李冬青“哦。” 宁和尘眯着眼,目光长久地看着北方,前方的冬日的太阳,日光洒在宽广的黄色大地上,雪水都已经淌干净,天地间只余一条小道、几座山、枯树枝和未化干净的几堆雪而已。 李冬青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思念家乡。 到黄河之前,要先度过河朔。这里守了军臣单于的两个重臣楼烦王和白羊王。河朔是军事重地,匈奴长期以来压制汉朝,便就是因为这片土地,它悬在长安的头顶。匈奴人若是举兵,可一路冲到甘泉宫。 所以此地也一定重兵把守。宁和尘说“进了河朔,就别想着跑了,离了我,你只有死路一条。军臣单于恨不得杀了汉室子孙,要你没用。” 李冬青说“没想过跑啊。” 宁和尘简直看够了他这张茫然无知的脸,说道“别给我摆这个表情。” 李冬青便揉了揉脸部肌肉,说“哦哦好的。” 宁和尘被他的举动气笑了,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李冬青那日离开乞老村,其实心怀怨气。他怨命运不公,怨宁和尘,甚至怨林雪娘,所有人都只给了他一个结果让他接受而已。这么多年所有的失去,他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接受一个个残忍的事实。他毕竟才十五岁,人间至痛至苦的生离死别已经经历了三次,这谈何容易,这两日又有哪天不是醒来一脸冰凉的眼泪。痛时恨不得当即去死,清醒时又想活。 李冬青今年方才十五岁。 快要日暮的时候,他们又到了一片雪山,漫山遍野披上红霞,整个山坡波光粼粼。 一个少年在树梢穿林而过,身上背着三只箭,满张弓,屏息凝神,微微闭着一只眼,那弓弦抵在脸上,他神情专注,忽然松弦放箭,只听得“咻”的一声,箭飞射出去,狠狠地钉在树干上,这一箭射空了,李冬青向前大步跑去,搭上了第二根箭,一只棕色的鹿机警地往山林深处跑去。李冬青拔出射空的箭,脚两步蹬上了树枝,雪花被片片地震碎掉落下来,一声鹿的哀鸣应声而响。 李冬青兴奋极了,冲了出去,去追那头伤鹿。就在此时危机四起,雪地中炸出了几个黑衣剑客,将李冬青团团围住,李冬青一抬头,一张铁索网从天而降,眼见就要落到他的头上。 宁和尘踏雪而来,脚步踩在雪面上,连个足记也不曾留,一个闪身间已经冲到了黑衣人身后,那人拿剑要砍,宁和尘一转身错过,腰上的剑弹出,那人躲了一躲被宁和尘一脚踹飞。再一回头,李冬青被铁网缠住,被那三个黑衣人拖着跑了,从铁网中伸出手来大喊道“救命啊” 宁和尘一脚踢起一块石头,石块到半空时拿剑尖一弹,飞射出去,半空中一男人察觉暗器,回身去挡,却见宁和尘已经到了眼前被一把按住了脑袋,狠狠地摔打在雪面上,铁网被拖了下来,被宁和尘单手一缠铁链,马步一扎,愣是凭一己之力给硬是拽了回来 李冬青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有雪面缓冲,但也摔得眼冒金花。半天才缓过来,慢腾腾地举起胳膊来抬起自己身上的铁链,感觉肋骨都在掉下来的时候被铁链打断了。 李冬青面色挣扎着扶着腰站起来,心想“吃鹿肉就这么难吗” 宁和尘显然也觉得不耐,此次出手极重,他以一敌四,四人显然已有预谋,脚下一踢扬起大片雪花,宁和尘的眼前白花花,他瞬间腾空片刻,四人已经冲他冲了过来 李冬青从身后摸来弓箭,微微眯上了眼睛,视线从黑衣人的头游荡到了脚,最后选中了膝盖这个位置,结果还未等到他这箭射出去,情形已然逆转,宁和尘一剑挑起地上的铁链,两剑砍断,又是那日他杀死三十二歌女的那一招,数段铁条颤抖着升空,宁和尘肩膀一抖,铁条忽然被内力迸射出去,那些剑客自顾不暇,连连败退,身上划出数道血痕,洒在雪地上。 但李冬青一时手抖,手上的箭已经脱弦而去,那黑衣人被打落在地,现在便直冲着宁和尘的面门而去 李冬青大喝“小心” 宁和尘眉头一皱,箭势汹汹,他一剑砍断箭头,那箭身居然还不转方向,不落不停,仍旧冲了过来宁和尘一砍再砍,生生被逼到了大树根上,最后一截箭身才被砍断 宁和尘“” 李冬青“他们跑了。” “你干什么”宁和尘怒道。 李冬青笑道“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帮你一把来着,失手了,他们跑了。” 宁和尘却咄咄逼人道,“你刚才要杀了我” “没有啊,”李冬青不理解道,“啊” 宁和尘说“你啊什么” 李冬青心说不是吧,道“你又生气了” 宁和尘冷着脸,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无疑在传达“是的”。 刚才那黑衣人已经被宁和尘制服,但是李冬青还是全力射了一箭,且直冲着宁和尘的面门而去。李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你怀疑我” 李冬青虽然是这样问的,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也是当然的,宁和尘理应这么多疑。 “我要与你说清楚,”李冬青拉住他胳膊,“我不是故意的。” 他很想传达自己的感情,想让宁和尘相信他,宁和尘却挥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这样啊。”李冬青小声地说了一句。 宁和尘当即转头,严厉道“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想杀我的心吗” 李冬青立马伸了手指头,指着天说“我李冬青若是但凡有一点想要趁人之危的心,就被匈奴儿的铁蹄踏死” 宁和尘神色稍缓,看了他一眼,未语。李冬青再如何迟钝,此时也感觉有些委屈了,但是没说什么,转身往山下去,他感觉宁和尘在看自己,转过身来,宁和尘的视线又没有放在他身上,李冬青主动说“我去找找那头鹿。” 宁和尘没搭理他。 李冬青心说“他也像一个孩子呢,哄孩子都这样,一会儿可爱一会儿可恨。”也有劝自己的意思。 但是却不知道今天追过来的是什么人。好像只有四个人,他也分不清楚他们用的是什么功夫。 晚上吃肉时,他问宁和尘,宁和尘居然也说“不知道。” 李冬青有些意外“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多正常,”宁和尘说,“你知道天底下用剑的帮派有多少吗” “多少” “不知道。”宁和尘又说。 李冬青“哦。”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剑宗在不可得山、吞北海季家一脉和郭解手中,剩下的都是杂鱼,杂鱼的功夫,谁会记得” 李冬青说“郭解居然这么厉害吗自己抵了一个山门。” “第一剑客,”宁和尘随口说,“江湖人是这样说的。” 李冬青“你与郭解谁更厉害” “怎么”宁和尘讥讽道,“你要找他来杀我吗” 李冬青顿觉无趣,不答话了。 宁和尘说“论剑未必谁胜,打起来,他定然打不过我。” “为什么”李冬青又来了兴致。 “不知道,”宁和尘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有道理可言。若非有你这个拖油瓶,你以为路上遇见的这些人能碰到我的一个衣角吗” 李冬青便识相地一句话不说,低头扒饭,今日终于有鹿肉吃,宁和尘仍旧胃口不好,好像这些野味都不太和他的口味。 李冬青想起了一件事,说道“你是不是没吃过鸡肉唉,其实这些肉都有些粗。” 他觉得宁和尘本质上还是个金贵的大少爷,受不了丁点儿气,胃也是一样的难伺候。李冬青说道“我炖鸡汤好喝,哈哈” 宁和尘受不了道“你怎么老是自夸,你那狼皮大氅呢” “我在做呢”李冬青说,如平日里走刀一般谨慎地反驳,“你不也是,你还说你天下第一。” 李冬青是说那日他们第一次见面,宁和尘被逼到尽头,对着追杀的众人放出来的狂言。 宁和尘说“我就是天下第一。” “哦,”李冬青说,“也对。” 宁和尘却以为他说反话,道“你什么意思” “你就是很厉害,”李冬青说“其实我知道你肯定比郭解厉害,郭解不是也只能打四十三人吗你不是。” 宁和尘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说他黄金台受过那一次。” 郭解好像是因为与一个公主纠缠不清,弄出了感情纠葛,但江湖人又不能与皇家血脉的人私通,犯了江湖规矩。出来混,谁都得遵守规矩,郭解黄金台受过,长安城中的三司、诸侯王皆派了府中的游侠,在黄金台执法。 宁和尘说“你知道的确实不少,到底都是谁讲给你听的” “剧本啊,”李冬青说,“我演过郭解。” 宁和尘“那朝堂的事呢这些总不能演吧。” 李冬青“听村里人说的啊。他们总爱聊这些。” “谁们”宁和尘刨根问底。 “戏班子的人、客人、黄叔,”李冬青说,“口耳相传。你是觉得有人教我吗真有人教我,那怎么不教些有用的,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用。” 宁和尘似乎笑他幼稚,说道“什么算是有用的道德经学学黄老之道董仲舒、卫绾有没有学问下场又如何还不是让东宫那个老婆子一句话就打发走了天底下哪有比时势更有用的东西了” 李冬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哦,是这样。” “你在乞老村待了十五年,出来之后对什么都清楚,功夫的底子都打下来了,”宁和尘说,“你不得不说,你爹还是有本事。” 李冬青“” “你什么意思”李冬青问。 宁和尘却反问“不懂吗林雪娘想自杀便自杀呗,有什么必要屠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踏雪寻梅(九) 李冬青看着他,宁和尘也堂堂地迎上他的目光。 李冬青说“你的想法好奇怪。” “是吗”宁和尘却反问他。 李冬青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想,我好像不是你们找的人。你们如果真的找错了,怎么办” 宁和尘说“都说了,是不是你并不重要。” 李冬青却执着道“如果找错了吗” “唯一会在乎的,只有窦太后,”宁和尘说,“老婆子一生眼盲心瞎,眼里只有刘氏、窦氏的这些内外戚,她是真想找你,延续血脉,其余人,不会在意你是不是真的。” “那你呢”李冬青问。 他现在其实不知道宁和尘到底是怎么想的了,这几日宁和尘的脾气与日见长,可若再一想,这分明是不打算杀他的表现,因为不打算杀他,所以脾气就大了起来,真要想杀他,何必理他。至少李冬青自己是这样想的。 “我”宁和尘却笑了一声,仿佛自嘲,又说道,“算了罢,别提我了。” 李冬青“你本来是要杀我的吧。” 宁和尘却看着他说“闭嘴。” 李冬青只好示意别生气,我不说了。他这两日觉得宁和尘也不是一个多坏的人,其实也有血有肉,这几天宁和尘除了对他态度不好之外,也没苛待他。进河朔之前,还又给他买了一匹马。 李冬青想“谁又是天生的伪君子呢不过是受过命运苛待罢了。” 宁和尘吃了鹿肉,但是也不大喜欢的样子,他这几天把以前没吃过的肉都快吃遍了,发现最好吃的居然还是第一天吃的鱼,只不过那是林雪娘做的。林雪娘已经死了。 李冬青看他吃得少,也不再打野味了。说这些野味之所以是野味,没成餐桌上的常客,当然是因为不大那么好吃。 “听说野猪肉好吃,”李冬青骑在马上,马屁股上拴着一张狼皮,已经有了半成型的样子,他和宁和尘搭话说,“但是我没吃过,野猪很厉害的。” 宁和尘却想起了什么,说道“野猪,我杀过。就是那次吞山河季家老四满天下追杀我,他们偷了野猪崽儿,弄疯了十几只,追了我一座山。” 李冬青“追你干什么” 宁和尘并不怎么愿意多说,一笔带过道“衣服让同门掉包了,有幼崽的味道吧。” 李冬青当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宁和尘在意地却是“那时候不敢吃肉,可惜了,杀了十几头。” 那时候宁和尘十五岁,李冬青已经大概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宁和尘被自己的师兄弟陷害,穿了带着野猪幼崽味道的衣服,被堵在山上,自己面对十几头野猪。就算宁和尘再武功高强,心智坚强,李冬青换位思考,那也不会是什么好回忆。可能那一日初见李冬青,他拿自己十五岁的经历和李冬青来比较,也不自觉地是掺杂了几分真情在里头。只不过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 李冬青问他“不可得山是一个什么地方” 宁和尘并没有回答他,李冬青看了他一眼,宁和尘看着远方的雪山,他以为宁和尘可能不会回答了,他却开口说“全天下的山门,都是一个德行。” “不可得山山规上千条,我临走也没背齐,”宁和尘嘴角时刻勾着一个嘲弄地笑,也不知道在嘲弄谁,“适合你这样的小傻子。” 李冬青说“我也不喜欢规矩。” 宁和尘说“这些规矩不该有。繁文缛节上千条,弟子却拿起笔写儒道,放下笔就当街杀人。养出了我这样的人,你说不可得山是什么地方” 李冬青听他贬低自己,说“我那日听见你杀了左贤王,交出三万兵马,心里确实没觉得你做错了。” 宁和尘颇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 苍鹰郅都因为逼死了刘荣之后,得罪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当即就要杀了他,景帝自己心里清楚,刘荣的死与郅都无关,于是把郅都调往了雁门。在雁门守卫边关,他是将才,做郡守期间,匈奴人一步也迈不进中原。 匈奴人,左贤王、中行说,忌惮苍鹰,向大单于献策,将郅都未死,还做了太守的事情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震怒,最终才施压逼死了郅都。 李冬青说“世人都说郅都的眼里只有皇帝,汉朝没有比他更忠的臣子,他能有这个下场,也是因为太忠了,没给自己留过后路。” 宁和尘一言未发。 李冬青说“左贤王,中行说胜之不武,他为大汉苍鹰而死,算是他们善终。” 宁和尘失笑,摇了摇头。 李冬青却说得是实话。若非是如此,他在那一夜也不会出手相救。他一直心里仰慕郅都一生忠君爱国。 宁和尘敏锐地却听出不对,当即揪住问道“你不是不认识刘荣是谁” 言下之意你不知道又怎么会对郅都之死头头是道 “啊”李冬青傻傻地,“确实不知道啊。” 宁和尘怒道“你一直给我装傻” 李冬青嘿嘿笑了。 宁和尘掏出羌笛探出身子狠狠地敲了他脑袋一下,李冬青痛极了,被打出了泪花,说道“啊” “叫个屁”宁和尘说,“你再装” 李冬青说“干什么啊还打别打了” 宁和尘要踹他,李冬青驾马跑了,宁和尘从后头追,警告道“李冬青” 李冬青骑马很稳,颠簸之中仿佛感觉真是个游侠,驰骋在天地间,而天地间苍茫雪山一片。狂风吹来卷起雪沫子,马蹄印被风雪没过,只有少年人的明朗的笑回荡流传。明年春回大地,这脚下就是匈奴人的草原。 远方的地平面冒出一两个黑点,李冬青稍稍勒住缰绳,看见又有几个黑点冒出头来,李冬青警惕地停下了。宁和尘把马停下,看了过去,说道“骑兵。” 李冬青“怎么办” “杀了,”宁和尘说,“能怎么办想去匈奴的王庭中去做客吗” 李冬青霎时被从快意恩仇的江湖梦中惊醒,才想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游侠也不能免俗。 匈奴的骑兵有十二人,直冲二人而来。李冬青听不懂匈奴语,宁和尘耐着性子简单地说了两句,那人又指向了李冬青,问他话,李冬青一句话也听不懂。 宁和尘还要杀人 为什么一定要走河朔这条路李冬青心里有些茫然地想“河朔军事要地,重兵把守,他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这太危险了。” 就在此时,宁和尘却已经豁然出手,眨眼间斩杀两人 “”李冬青说“刀下留人” 宁和尘只当耳旁风吹过,手中剑花翻飞,血花四溅,脚下的雪地霎时间淌着殷红的血水,这分明是虐杀,那些骑兵又怎么会是宁和尘的对手,有人的刀剑都未出鞘,人就已经没了。马匹惊了,四处逃窜,宁和尘随手斩了一匹的四肢马蹄,李冬青眼前时一片血红。那马嘶声悲鸣,连带着千机都发出嘶吼,李冬青痛断肝肠。 李冬青冷然说“你放走了一个。” “嗯。”宁和尘说,“怎么样” 李冬青说“你根本不是要去雁门,是吗” 宁和尘笑了,反问他说“那我要去哪儿呢” “你还要杀人,”李冬青,“你还想要几颗人头,是吗” 宁和尘依旧反问“是又如何” 俩人的气氛霎时变得冰冷起来,李冬青痛恨欺骗和杀戮,并不觉得匈奴人就该死,当下恨透了宁和尘。 宁和尘说“不是觉得,我做得对吗” 李冬青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脸涨得通红,说道“我真诚待你,你只把我当笑话。” “真诚,”宁和尘牙尖嘴利,说话仿佛带刺,“你不是不认识刘荣吗” 李冬青深深地呼吸一口,不与他争辩。 宁和尘说道“没有话说了吗” “是我不想和你说话,”李冬青说,“人都说,第一眼见到的人,若是觉得不投机,那便没必要深交,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踏雪寻梅(十) 李冬青觉得宁和尘这个人的心肠太冰冷,根本化不开。他自问一直上赶着凑上前去温热人家,可宁和尘这样作为,实在太让人寒心。 逃跑的骑兵走了不足半时辰,天边传来地面轰隆地颤动声,李冬青迎着天边雪线望去,不意外地看见了黑压压地一片匈奴人的骑兵。 带头的匈奴人骑着一匹矮马,一头乱发披肩,额头上勒着一根皮绳,中间拴着一颗兽牙,看着像狼牙。那男人三四十岁,体格肥硕彪悍,一张脸横肉颤动,手中拿着一把弯刀,硕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而来 李冬青在这个时候犹在想,听说匈奴人的马,其实是矮马,这样的马在草原长大,与匈奴人吃一样的食物,可以日行千里不知疲倦。现在看来,居然又是真的。 他端详着这人的神态和年龄,觉得这应该是楼烦王。楼烦族自冒顿单于起,被收归于麾下,楼烦王与白羊王二王守在河朔,与周边部族、大月氏、鲜卑族打了几场仗,带兵凶猛,至今还未尝败绩。 “也无所谓。”李冬青想,“宁和尘也不会与他们打。” 匈奴人的马蹄踏起一片片雪浪,李冬青舔了舔干燥的嘴皮。 楼烦王用汉语气势磅礴地问道“来者何人”那声音敲打着李冬青的耳膜,居然让他微微发晕。好一个匈奴人 宁和尘翻身下马,躬身说道“在下宁和尘。” “宁和尘。”楼烦王的汉语也不大好,听得很别扭,“你杀死了、左贤王,你来找死了。” “没有,”宁和尘抬起头,他本来也不带情绪,但声音与楼烦王比起来可以算得上是柔情似水了,“我来赴约了。” “那日于大单于定下盟约,我能将前太子之子送来,他也必然会把剩下的那颗头颅给我。” 李冬青“” 李冬青心想“哦。” 原来是这样吗他一点也不明白宁和尘,所以现在连猜的力气也不想费。宁和尘这一路上要防备他到什么程度,才会只言片语不露李冬青却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怕什么李冬青又费解“跟我说实话又何妨,我能左右得了什么吗” 楼烦王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皱眉说“你、要谁的头” 宁和尘说“中行说。” 楼烦王似乎并不信,与麾下骑兵耳语,宁和尘交出了一缕头发,上头绑着一只绿松石戒指。楼烦王当即神色一变。看来这是一个关键信物。 宁和尘用匈奴语说“还要劳烦楼烦王好好招待。” 楼烦王当即让骑兵收了弓箭弯刀,说道“手” 手驾马退后三米。 楼烦王对宁和尘说“请上马。” “大单于已经不在这里,而是顺着阴山,往敦煌走了,”楼烦王换了匈奴语,飞快地说,“要月余才能回来。” “哦,”宁和尘说,“倒也没什么,我可以把人留给你们,中行说给我就行。” “他也走了。”楼烦王为难说,“中行说一直随军迁徙,怎么办要不先欠着” 宁和尘说“那等一等无妨。” “我听说你们往雁门去了,”楼烦王说,“是以大单于才没等,可能以为这买卖不做了。” “全天下都知道我去雁门了,”宁和尘笑说,“我还去个屁啊。” 楼烦王“也对,也对。” 楼烦王还看着李冬青“很健康。” “嗯,”宁和尘说,“力大如牛,一顿能吃半头狼。” 李冬青坐在马上本来在出神,却老是看见楼烦王在前头用诡异的目光看自己。又听他回头与宁和尘叽里咕噜地说话,匈奴人说古汉语,其实本是同源,但是音变很多,李冬青偶尔能听懂一两个词,但大多数丝毫也听不懂。 “力大如牛,”楼烦王讽笑说,“我匈奴儿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汉朝的王子,大单于要他,干什么” “哦,”宁和尘不关心说,“他不是汉朝的王子。” 楼烦王却根本听不见“大单于之子,草原的王子于单,你上次已经见过了,与这小儿相比,又当如何哈哈” 宁和尘随意点头“哈哈。” 李冬青看着一群人草原骑兵嘲笑自己,感觉莫名其妙。 到了雪坡之下楼烦王的王庭,宁和尘下马时一眼也没看李冬青,被引着往王庭去。李冬青还瞥了他两眼,见那人确实走得果决,仿佛根本忘了他,也不再看宁和尘。 楼烦王说“押下去吧,那个汉人说,这个王子一顿能吃半头狼,哈哈喂给他吃” 骑兵们又哄笑起来。李冬青被拉扯着到了一个帐篷之前,却又被楼烦王叫住,那人点着他的胸脯,用了十足的力气,把他点得往后退了一步,人群哄笑,李冬青站稳了,静静地看着他。 楼烦王用汉语说“汉人的王子,”又指着自己,说“匈奴人。” 李冬青说“我不是汉人的王子,大汉现在没有太子,武帝正当盛年。” “哈哈哈哈哈”楼烦王却以为他不敢承认,说,“懦夫” 李冬青说“你说谁” 楼烦王大范围攻击“汉室王庭” “哦,好罢,”李冬青说,“我与他们,不怎么熟。” 李冬青指着帐篷说“我进去了啊。” 楼烦王“” 李冬青又探出头来“额,再见。” 李冬青感觉这里的人对自己并不怎么友好,自己也许性命堪忧,但他却出奇的平静,甚至连怒火也压下去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就看老天爷还有什么安排吧,行罢,行罢,行到此处,皆是命数。 宁和尘在王帐中,楼烦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那个孩子,是不是这里不大好” “嗯”宁和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说,“哦,稍微有点。” “哈哈,我看也是,”楼烦王说,“一个不精明的王子,还能值一个精明的军师的头颅吗” “楼烦王不必替大单于做买卖,”宁和尘脾气不好,已经在忍耐着了,说道,“我觉得大单于自己心里有数,你觉得呢” 楼烦王觉得,楼烦王自然觉得不爽。匈奴人向来以剽悍蛮横著称,边境汉人的郡县常年被匈奴骑兵侵略,对匈奴人的惧怕已经到了骨子里,楼烦王自然觉得全天下的汉人都害怕匈奴人皱起来的眉头。但是今日见到的这两个人,却都不怕他 楼烦王暗含贬低,说“我十年来,只见过两个汉人,能勉强称得上男人。” “嗯。”宁和尘兴趣不大。 “一个是飞将军李广,”楼烦王说,“尚且算得上一个,但若是比起我匈奴儿,也是连一个小小的骑兵不如。” “另一个,就是你父亲,”楼烦王说,“雁门太守郅都。他与你一样,眼睛里没有恐惧。” 宁和尘笑了,随口说“他已经是你们匈奴人的手下败将,不值一提了。” 楼烦王说“为何不惧匈奴儿的和弯刀,敢于深入王庭,与我们做交易” 宁和尘不耐,不耐。耐着性子说“楼烦王,没人不怕死,不怕当然是因为不会死。” 楼烦王没听懂。 宁和尘说“我再借你三千精兵,你也杀不了我。大单于若是能杀我,不会与我做买卖。你问他要李冬青干什么我告诉你,一点用也没有。我刀架在他脖子上与他做买卖,他能作何选择你告诉我。” 楼烦王被他的狂言吓得目瞪口呆。 宁和尘突然笑起来说“我开玩笑的。” 楼烦王半晌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宁和尘微笑说“咱们这晚上吃什么” “苍鹰之子,你想吃什么” 宁和尘说“哦,羊肉有吗” 这条件简直太好满足了,楼烦王大手一挥“去杀十只羊,犒劳儿郎,今日我们王帐里囚了汉朝的王子” 宁和尘已经懒得纠正他了,随便吧。 傍晚的时候,羊骨肉盛在铁盘上,大盆的酒一盆一盆地端上来,宁和尘坐在王座下方。 此时却有一小队骑兵到了王庭,朗声道“伊稚邪王子路过” 一个男儿头戴狐狸毛帽,华服兽皮,骑马冲进了骑兵之中,朗声大笑道“楼烦王人呢” 楼烦王扔羊骨,出去迎接,行礼说道“王子” 伊稚邪在马上看他,说道“楼烦王,我的探子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我这就过来了。” “快把人带出来”楼烦王吩咐说。 宁和尘从王帐中走出来,刚掀开帐门,视线便于伊稚邪撞了上去,伊稚邪明显一愣,说道“就是他” 楼烦王看见李冬青已经被带出来了,应道“啊就是,这是” 伊稚邪翻身下马,冲着宁和尘走过去,他长相具有很明显的匈奴人的特征,额骨高、眼窝深邃,眼皮薄薄,鼻梁挺直,笑起来带着邪气,若是在中原,不能不算是英俊。 伊稚邪一只手搭在宁和尘的下巴上,走进才发现他比宁和尘高了半头,说“你就是那个小王子” “不是”楼烦王这才看见他找错了人,说道,“王子,是这个啊” 宁和尘随手扒拉开了他的手“在那儿呢。” 伊稚邪这才看见了李冬青。 李冬青分明感觉这人看他的眼神失望了。 伊稚邪仍旧回头看宁和尘“你会说匈奴语” 宁和尘用匈奴语回答“昆仑神赐你神勇。” 伊稚邪满意极了,转身进了王帐,说道“把那个小王子给我带进来” 李冬青被推搡着进了王帐,又被推着跪下,伊稚邪坐在王座上,往下依次是楼烦王、伊稚邪手下的骑兵都尉、楼烦王的骑兵都尉、宁和尘,身后还站着一群下层骑兵、手。 伊稚邪一只腿弯起,胳膊放在膝盖上,咬了口羊肉,说道“我父王不在,我替他来处置你。” 李冬青说“什么” 伊稚邪的汉语实在太不标准了,李冬青一句话除了前三个字一个也没听懂。 伊稚邪指着楼烦王“你翻译一下。” 楼烦王道“我也没听清楚。” “你说,”宁和尘说,“我给他说汉语。” “好”伊稚邪欣然,拍了拍旁边的兽皮毯,“请上座” 宁和尘仿佛没感觉出局促,站起身来坐在了伊稚邪身旁。这举动其实不管是在什么政权之中,都是荒唐。但伊稚邪形式作为莽莽撞撞,似乎也并没有人觉得这多奇怪。 伊稚邪对李冬青有商有量地说“你充作奴隶罢,我抓了一百多个汉人,说是要出使大月氏国,被我扣下了,在草原上放羊养马,你也去吧。” 宁和尘说“这安排很不错,但是我与你父王做了交易,你把中行说交给我,我自然就把他留给草原了。” 伊稚邪却大惊“你还要走吗” 宁和尘“自然要走,秋天草覆盖黑土,马儿追逐良原,一切不都是这样吗草原是匈奴人血浇灌的,又怎么能有汉人的脚印呢” “但中行说的头,若是要不到呢”伊稚邪却忽然说。 “父王有意让匈奴儿的铁蹄踏入甘泉宫,让我们的弯刀直逼武帝的喉咙。中行说正是从甘泉宫走出来的太监,对汉朝再了解不过,中行说死了,谁来接替他呢” 宁和尘一指李冬青。 伊稚邪皱眉“他是汉朝人的王子。” “他不是,”宁和尘说,“不过算了。王子是要毁约吗” 伊稚邪忽然笑起来,说道“你与我父王订下的盟约,与我何干呢” 宁和尘不意外,问“你待要如何” 李冬青在下面当真是有些无聊。 伊稚邪说“我要他,还要你” 宁和尘笑得包容,仿佛也只把他当成玩笑,说道“你要有本事来拿的。” 李冬青看着宁和尘的笑脸和从容,忽然想,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好看,而且也很擅长用这脸为自己谋得红利。他也是第一眼,便惊以为天人,人总是对美的事物多一些好感,所以宁和尘不恭敬、脾气骄纵、也显得不那么过分了。或许自己在宁和尘的眼里,与旁人,与伊稚邪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李冬青倒是不沮丧,只是恍然了一下。 伊稚邪说“我杀了你,也不过是眨眼的力气。听说你在中原,是天下第一高手,我想与你试一试。” 宁和尘转头对下方的李冬青说“出使大月氏的汉使张骞被扣住了,伊稚邪想要把你也和他们放一起做奴隶,你觉得怎样” 李冬青说“很好。” “我也觉得不错。”宁和尘又原样翻译给了伊稚邪。 伊稚邪说“哈哈,所谓的王子好罢,把他带下去吧,过几日随我的骑兵队起行” 宁和尘又说“我也要起行吗” “自然。”伊稚邪说。 宁和尘说“那怕是要在起兵那日,在王帐外等待王子,看王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带走了。” 伊稚邪朗声大笑,眼眸晶亮,说道“好啊” “若没有这个本事,”宁和尘淡淡说,“还望王子如约拿中行说的人头来换。雪满并非不能留在草原,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还要看伊稚邪王子的诚意了。” 伊稚邪说“你说了要与你做交易” 宁和尘懒得多言说“我看王子会想明白的。” 他晚饭并没有吃太多,可能是吃了太久的素,这样腥膻的肉总觉得难以下咽,闻着就吃不下。下山前觉得这人间千般好,有许多事要做,从那日马邑的那一壶酒开始,他觉得这人间的滋味也不过尔尔,果然可以戒掉的东西,都不怎么重要,亏了他久久憧憬了。 冬日的草原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更冷一些,从北方出来的风,一路横冲直撞冲入草原,横行无忌,把雪花卷起来,连带着石块一起拍打着帐篷,李冬青睡得瑟缩,冻得蜷缩起来,半夜的时候实在睡不着,坐起来,这地方狭窄逼仄,抬眼黑压压一片,望不到一片天,李冬青想“仿佛我这一辈子。” 人若是强大,便有些选择,若是顺遂,就有些希望,可若是如他一般,运气不好,也没什么本事,就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儿,连可努力的地方都没有。原来人这一生,可以有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也是奢望吗 李冬青已经走到这一步,真的觉得能与汉使一起做奴隶,确实是好事。 第二日白日时,李冬青发起了高热,一直烧到了正午时分,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打开帐门送过饭来,又走了,于是短暂地睡了两觉,并不安稳。外头的匈奴男儿非常嘈杂,却没人走进这个帐篷。 正午时,帐门被打开,李冬青紧闭着双眼,听见有人用匈奴语与他说话,扇了他两下,李冬青睁开眼,觉得眼皮酸胀,被高热烧得肿了起来,头也沉沉地疼。 这是他头一遭发高热,没想到不仅仅是高烧而已,连带着四肢酸胀无力,倒是也可以起身,但李冬青不想搭理,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帐篷又被掀开,这次却没人摆弄他,李冬青等了许久,睁开眼睛,看见宁和尘坐在他面前。 宁和尘说“不想死,就得吃东西。” 李冬青想说“死又有何惧” 但是还是等了一会儿,爬了起来,看见碗中的狼骨,已经冰凉了,李冬青没说什么,撕了两块肉塞进嘴里,很难嚼,勉强咽下去。 宁和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算了。”说着就要出去给他找些别的,李冬青拦住他说“没事。” 他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鼻音浓重,有点沙哑,他咳了一声,不再说话。 人和人的苦法都不一样,李冬青的苦就是狼肉、爹娘、苦寒和匈奴人。是实打实吃过的苦。他觉得宁和尘与他是不一样的,宁和尘是自己让自己苦,没法比。所以他什么肉都吃。 宁和尘说“昨天没生火” 问这个又有什么用,李冬青干脆没回答。他勉强吃了几口,实在难受,又灌了几口冷水,说道“你别来这了吧。” 宁和尘失笑,无语了,半天道“你管我呢,你先活命吧。” “哦。”李冬青说。 伊稚邪对他的判决已经下了,但宁和尘还没有,宁和尘其实不应该和他走得过近。 李冬青觉得他还有自己的谋划,但还是问“你真想和匈奴人谋皮吗” “问这个干什么”宁和尘随口说。 李冬青躺回去,看着棚顶“没啥啊,聊天,不想说就算啦。我好困啊。” 他想逐客,宁和尘却说“让他们给你加一床被子,当你是铁打的吗” “俘虏才不是铁打的,”李冬青鼻音浓重,说道,“是泥巴做的。” 宁和尘问“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李冬青已经在酝酿自己的睡意“说啊。” “你一点恨意都没有吗”宁和尘说,“对我,对临江王,对林雪娘” 李冬青“还好吧好罢,没有。” “你好好的过好自己的日子罢,”李冬青真心说,“当时说的都是真心话,人与人相遇,都是缘分,我从你身上涨了不少见识,哪能白要。我想,我爹就姑且算是我爹吧,害得你一生这么难过,我尽量还你,希望你以后过得顺遂啊。” 李冬青说着说着,也难过起来,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还能找到害你的人,我却去找谁呢” 宁和尘沉默片刻,说道“就算能找到,你会找吗” “说得也是,”李冬青笑道,“罢啦罢啦,我不是有出息的人。” 宁和尘又坐了一会儿,李冬青却睡着了,他冷,睡着了往热的地方凑,凑到了宁和尘的膝头,宁和尘从他的头发丝儿上摘下一块枯草沫,半晌未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踏雪寻梅(十一) 李冬青醒来时身上盖了两条被子,他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嗓子火烧火燎地,坐起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听见外头跑马和吆喝的声音,他摸到碗,里头还有半碗底的水,他一口喝了,有些杂味儿,渴也没解了三分。他从帐篷里看见外头隐约透出火光,感觉应该是到了夜晚,可能一会儿要有人来送吃食,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就不怎么安稳了,一直在做梦,梦见林雪娘用手捧着他的脸颊,说道“苦了我儿。” 李冬青焦急地坐起来,爬上她的膝,说“娘,我想回乞老村。” “外头不好吗”林雪娘问。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李冬青说,“外头的人看不起我,我也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林雪娘苍茫说“可乞老村哪里是你的家啊。” 李冬青哭了起来“那我还能去哪儿我没有家” 林雪娘说“你是皇家人,你见过哪一个皇帝,把自己的未央宫叫做家的拙儿,皇家人,就是没有家的,老天爷给了你天下。” 李冬青“天下也不是我的。” 林雪娘握住他的手,说道“儿,你与别人不同,别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你没有,你从今日起,要自己去争取,要拼了命的去抢,才能和别人过上一样的生活,儿,别哭,今日起,不能再哭了。” 李冬青反复摇头,拼了命地说“我不想,我不想” “不想,也要想,”林雪娘说,“我不想看你当奴隶你坐起来,给娘再背一遍那首诗。” 李冬青却不想背,林雪娘反复催促,推他离开自己,肃容说“背一遍。” 李冬青只好跪坐挺身,带着哭腔,扬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林雪娘欣然,又把他抱在怀里,说道“我儿。” 李冬青只有哽咽。 林雪娘的胸膛冰冷,头发如枯草一般,说道“你是高祖的子孙,老天爷也会护佑你,儿,我不是你的亲娘,但我对于你的心,天地可鉴,我没有孩子,视你为己出,就算是亲娘,又能做到几分为娘的又何尝不想让你平安顺遂,可是这已经求不得了为娘也想让你在乞老村逍遥地过一辈子,可我们想,有人不想,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冬青却感觉出她正在慢慢地消失,急切地攥住她的手“娘” 林雪娘说“娘会保佑你,会诅咒所有伤害你的人,娘永远看着你” 李冬青痛哭起来,林雪娘也急切地说“要醒来这一觉,不能再睡了” “儿”林雪娘说,“娘疼你” 这话说完,林雪娘便如风一般消失了,李冬青遍寻不到,埋头在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可周边又有风徐徐吹来,李冬青抬起头,看见四周都是青草,他身处平原之上,身后有一匹小马驹。 黄叔问他“你的爹娘安顿好了” 李冬青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稚嫩,说道“哦,是。” 黄叔说“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冬青不记得这一天了,他爹娘死的时候,悲痛太过强烈,他后来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敢回忆,所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其实浑浑噩噩。 黄叔坐在草地上,拍了拍旁边,示意他坐下,说“人都是要死的。” 李冬青痴痴地望着山下的村落,眼泪又淌下了泪水,用袖子擦了一把,黄叔说“哎哟,别哭了。” “我对不起你,”李冬青说,“黄叔,你还活着吗” 黄叔莫名“什么” 李冬青说“你不要再走私了,会死人的。” 黄叔用匈奴语骂了他一句,李冬青破涕为笑,黄叔说“匈奴人这两日,也不好过。景帝时送了一个真公主和亲,那公主生的儿子,叫于单,和大单于另一个儿子伊稚邪,关系不怎么样,大单于好像更中意于单,让他做储君。” 李冬青忽然转头看他,黄叔说“干啥瞅我干啥” 李冬青呆滞说“黄叔,你” “”黄叔说,“到底咋的啦” 李冬青却明白过来了,黄叔常年游走在代郡和匈奴之间,一走长达数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原来居然是为此吗 他在离开乞老村之前,黄叔已经数次提出,想要带他一起出去,可能也是有其它的想法。李冬青不由得心中茫茫然,看向那男人,感觉一阵心虚和惭愧。 黄叔说“你咋想不明白人都是要死的你我都得死,早死晚死的事儿罢了别哭了” “哦,”李冬青说,“知道了。” 黄叔烦躁说“怂包儿子” 李冬青心想“可你们为什么还要把心思用在我这个怂包身上” “快醒吧。”黄叔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李冬青抬眼去看,黄叔说“宁和尘的心思还不好猜吗你好好想想伊稚邪和你的处境还不明白吗” 李冬青正欲开口,却突然被黄叔抓住了肩膀使劲摇晃“醒来” 他豁然睁开双眼,四周说话声瞬间入耳,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伊稚邪站在他头上,低头看他,旁边还有楼烦王和几个都尉。但是不见宁和尘。 李冬青慢吞吞地坐起来,他手脚还被绑着,也不大方便,说道“干什么” 伊稚邪说“你还睡得着” 这句汉语李冬青听懂了,他说“因为我生病了。” 伊稚邪冷笑,可能是嘲讽他身体脆弱,李冬青已经看惯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心想“每天说一样的话,不无聊吗” 伊稚邪说“汉朝的王子,就这副德行吗区区一夜,居然发起了高热。” 李冬青“” 伊稚邪道“说话” “我不是汉朝的王子,”李冬青说,“你知道吧,汉朝的王子只能由皇帝的儿子来做,现在武帝的儿子在卫子夫的肚子里,还没出生。我是皇上的侄子你抓了我也没用。” 伊稚邪“我知道。” 李冬青疑惑道“那你干什么” 伊稚邪坐下,让身边人下去,对他说道“因为刘彻的皇帝做不久了。” “哦。”李冬青想“又是一个疯子。” 伊稚邪说“他大兴新政变法,已经惹怒了东宫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在找新的储君了。全天下都在找你,但是你却在我的手上。哈哈” 李冬青本想说话,但忽然间,忽然间他明白了黄叔的话,伊稚邪是单于储君,他野心勃勃,自然要和于单一较高低,所以才如此求贤若渴,想要宁和尘也想要李冬青。伊稚邪今日前来,那就一定是没打算把他发配,还想要利用他,掌控中原。可李冬青现在已经被迫处在了旋涡的中心,悬着无数的利益关系,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就能掳走的了这分明是宁和尘的计,宁和尘想要让抢夺李冬青的两股势力互相残杀,让中原的兵马深入到河朔,这个军事重地有任何波动,那必然是天下大患,不管是中原还是匈奴草原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他宁和尘便是坐收渔翁之利。 李冬青豁然就全明了了。宁和尘当然不能去雁门,现在去雁门,只有死路一条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在那里将他们围剿。 伊稚邪说“你有何想法” 李冬青一方面没注意听,另一方面他说得又实在听不懂,问道“什么说啥” 伊稚邪干脆直白地说“跟我干” “我”李冬青当然只能答应说,“可以,你不是要发配我去放羊吗” 伊稚邪说“你,要跟谁” 李冬青又有点茫然“啊什么跟谁,不是跟你干吗” 就在这个时候,楼烦王的声音忽然在账外响起,说道“宁和尘来了。” 伊稚邪神色一动,就这一下微动的神色,让李冬青终于听懂了这句话,他是想问,宁和尘还有我,你到底跟谁一伙。 伊稚邪居然聪明如此。他已经明知这块肥肉烫嘴,于是想破了宁和尘的局。直接把李冬青纳入麾下,那就算是中原兵马打了过来又何如谁能把一颗想留在草原的心掳走 伊稚邪看了一眼李冬青,暗含警告的意味,然后用匈奴语说道“让他进来。” 宁和尘翻账入内,笑说“居然没想到,王子也在这里。” “哦,”伊稚邪说,“就要走了,听说俘虏发热了,我看看死了没有。” 宁和尘也看了一眼李冬青,说道“看样子是还活得好好的。” 伊稚邪“你来” “来看看死了没有。”宁和尘随口说。 俩人说匈奴语,李冬青也插不上嘴,就听俩人说了两句,就沉默了,并排着坐在他的面前,三个人面面相觑,李冬青“” 他好像已经退了高热,现在感觉四肢酸痛无力,眼皮也高高地肿起来,眼睛酸涩极了,和他们一起瞪了一会儿,觉得拼身体可能是有些拼不过,找了个枕头,依靠在矮桌上,然后他靠在了上头。 伊稚邪说“本王走了。”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宁和尘估计心里已经骂了伊稚邪无数次,此时也只好好脾气地站起来,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 伊稚邪马上道“不送了。” 李冬青觉得好笑,宁和尘走时白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伊稚邪终于能步入正题,正色说“匈奴人与汉人,都是出自一家,都是夏朝的遗民。大夏以后,战争让大地分崩离析,骨肉分离,炎黄二帝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痛心。” 这句话说得太顺,太漂亮,李冬青合理地怀疑,他是提前背好了。 伊稚邪又说“这七十余年的战争,让我匈奴儿重兵死而耻病终,无数儿郎死在汉人的手下,你的父亲,也死在汉人的手中。我们,有一样的宿命和敌人。” 李冬青深知这时候,除了点头附和,什么也不能做。 “我与你,匈奴与汉,”伊稚邪道,“没有仇。但是匈奴王室与汉朝王室却是血海深仇,若有一日,王室的仇得解,匈奴人与汉人,也能共享太平盛世。” 李冬青说;“你的意思是,你想一统天下,胡汉相通。” 伊稚邪“正有此意。” 李冬青称赞说“好。” 伊稚邪笑起来,那亦正亦邪之气又浮现出来,说道“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李冬青不敢答应得太轻易,于是说“我没什么本事,怕耽误了你的大计,我再考虑一下吧。” 伊稚邪又劝了两句,李冬青态度又松动了一些,还是说“明日再给你答复。” 伊稚邪说“七十年前,高祖刘邦不能撼动我军,托一个女人求和,汉王庭在我匈奴儿眼中,已经早就跪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样的王朝,又有什么必要朝拜” “昨日,雪满说良禽择木而栖,”他又谆谆道,“你也该好好想想。” 李冬青动容道“是这样。” 他惊讶于伊稚邪年纪不大,但是御下之术居然确实不错,只是想不通这样的人才,大单于为何不爱,却要另立于单 伊稚邪觉得不错,比较满意,这才终于走了。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这已经是李冬青在匈奴王庭中待的第三个夜晚。 李冬青饿得腹中空空,伊稚邪坐了这么久,没人敢进来打扰,也就没人送饭,李冬青大病初愈,又饿又渴,快要饿昏了 王帐外头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帐门被掀开一个小缝,宁和尘无声地翻进来,扔给了他一张饼子。 李冬青接过来,赶紧塞进嘴里,问道“水” 宁和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壶,又是扔给了他。李冬青说“你生什么气,又不是我让你在外头等着的。” 宁和尘转身便要走,李冬青赶紧去拉,好声好气地哄道“多谢你多谢你,没有你我要饿死啦,辛苦哥哥等了我这么久。” 宁和尘这才勉强又坐下。 李冬青说“我这三天,过得真是像梦一样。” “他与你说了什么”宁和尘随口问。 李冬青“问我要不要跟他混。” “哦。”宁和尘估计根本及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冷笑了一声。压根就没问李冬青说了什么。 “我没敢拒绝,”李冬青狼吞虎咽,又喝了口水,这水放在宁和尘的胸口,还是温的,这还是他来了这里之后吃的第一口热乎的东西,“说再等等。” 宁和尘说“你随便。” 李冬青却忽然笑了起来,宁和尘皱眉道“笑什么” 李冬青道“笑你。” “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只是在拖延时间,”李冬青说,“还说要我随意。” 宁和尘却说“我就是要你随意。” 李冬青“” “你想干什么,没人逼你,真想当奴隶,也无不可,”宁和尘说,“留在草原,也行。” 李冬青有些愣,宁和尘说“这事之后,你就自由了,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李冬青还呆呆地看着宁和尘,比喜悦率先到来的是茫然。他又想起了梦里林雪娘对他殷殷地期盼,想起了那首大风歌。自由了,就自由了吗 宁和尘说“吃饭。” “宁和尘,”李冬青说,“你从来都不和我说你的心事,那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宁和尘说“谁让你叫我大名的” “那叫什么”李冬青问。 宁和尘说“你叫你们村里的我这个年纪的人什么” “哥。”李冬青说。 “可以。”宁和尘可有可无地说。 “这世上的人无聊透顶,”宁和尘又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到了晚上,什么也不想。你也睡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踏雪寻梅(十二) 李冬青黯然“你好厉害。” 宁和尘皱眉说“又怎么了” “没什么,”李冬青躺在枕头上,看着宁和尘那张绝美的脸俯视着自己,说道,“那就睡吧。” 宁和尘却说“我在这。” 李冬青问“你怕有从中原过来的人突袭吗” 宁和尘一挑眉,说道“想明白了” “哦,”李冬青说,“在梦里想明白了。” 宁和尘没回答他到底是不是。俩人之间一时沉默,李冬青头还是有点闷闷地,可能是因为睡得太多了。他躺在枕头上,抬起胳膊把枕头拎起来,一拱一拱地往宁和尘身边凑了凑。宁和尘冷眼看着,也没说话。 李冬青一直挪到宁和尘的腿边,俩人对视片刻,宁和尘开口“又怎么着了” “头疼。”李冬青闷闷地说。 宁和尘说“烧的。” “嗯。”李冬青看着他。 宁和尘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冰凉的手放在了他额头上。片刻后说道“已经退了。” 李冬青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宁和尘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不耐道“你怎么这么烦” 李冬青说“嗯什么啊。” 宁和尘又是冷笑,已经看出他天天扮猪吃老虎,懂也装不懂。李冬青说“我是第一次发烧,我眼睛肿吗”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发烧了”宁和尘说,“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这么会闹” 李冬青这会是真的无语了“我没有。” 他之前也没听有人说他是哭闹的孩子。但是被宁和尘这样一说,好像也确实有一点,他之前对爹娘和林雪娘也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自己不爱吃闷苦,才会得到别人的疼爱 宁和尘撤了他的枕头,托着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头,用冰凉的手捏他的额头,很不耐烦地说“还疼吗” 李冬青有些感动,说道“不疼了。” 宁和尘立马停下了,要让他滚,李冬青又赶紧说“疼还疼呢” 宁和尘又给他捏了一会儿,李冬青躺在他的膝头,宁和尘的头发就划下来,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发质油亮,发尾又有些细软,李冬青仰着脸看着,没忍住,不自觉地说“卫子夫” 宁和尘“” 李冬青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一个大红脸,宁和尘怀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没什么。”李冬青局促起来,没了平时装傻充愣的自然。 宁和尘拍了他额头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李冬青“啊”了一声,赶紧坐起来躲了一下。 宁和尘“年纪不大,想法不少。” 李冬青“” 他彻底脸红起来,说道“我没有” 宁和尘笑了一下,账外点着火把,透出一些红亮的火光进来,昏暗的光让美人更美,秀发之下的脸实在太漂亮,李冬青抬起头时脑袋还因为发烧有些昏沉,看见了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宁和尘说“我倒是忘了,你们刘家都是多情种,到了年纪了,也想要一个卫美人吗” “我没有,”李冬青又重新躺回去,沉闷地道,“你又捉弄我。我只是想到了人们都说卫子夫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武帝爱不释手我想,她有你好看吗你见过卫子夫吗” 宁和尘没好气地说“我上哪儿去见去,一边儿睡去。” 李冬青却还躺在他的腿上,翻了个身,看着宁和尘的衣服角说道“你好香啊。” 宁和尘“” 李冬青却根本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道“武帝为什么不喜欢皇后如果不喜欢,就别娶她。我看他也不喜欢卫子夫,卫子夫进了宫,他都把人忘了,忘了一年,才想起来,真喜欢怎么会这样” 宁和尘说“装什么傻,你知道为什么。” 李冬青“嘿嘿。” 他又确实是懂的,只不过不是自己的生活,总是说得轻松。武帝娶阿娇,是因为不得不娶,他想要的不是阿娇,而是阿娇背后的长公主的势力。据说阿娇这个公主性格乖张跋扈,武帝很不喜欢,他忍耐自己的皇后,后来在自己的姐姐的家里遇见了歌女卫子夫,把人接回宫之后,却忘了这个人,过了一年多,卫子夫请辞宫时,才想起来。又因为虽然不喜欢陈阿娇,却也不缺一个卫子夫。所以宁和尘才说他们姓刘的都这么多情,景帝其实也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我问你,”宁和尘今日对他好了不少,还愿意和他说说话,道,“如果是你,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就能当皇帝,你娶不娶” 李冬青说“那我想当皇帝吗” “你问谁” “哦,”李冬青笑道,“我问我自己呢,我也有点想当呢,如果她像你这么好看,我就娶。如果她长得不好,脾气又臭,我就算啦。” 宁和尘“吹牛吧。” “我可没有,”李冬青说,“你想想吧,一个女人你娶了她,又不爱她,就像阿娇一样,她不是迟早要被废掉吗她是我的恩人,我不想她在冷宫过一辈子,可也不想她折磨我。” 宁和尘看着他,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嘴上仍然说“说大话。不当皇帝,你就是死路一条。” 李冬青说“你刚才又不是这样说的” “你傻的吗”宁和尘说,“这还用说” 李冬青说“咱俩在说假设,你自己不说清楚,还骂我傻” 宁和尘无所谓地说“怎样” 李冬青“” 宁和尘推了推他的脑袋,说道“去一边睡。” “枕一会儿怎么啦”李冬青说,“你一天天的,也太小气了。” 宁和尘“” 宁和尘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李冬青说完就心虚后悔了,不动声色地移到了枕头上,宁和尘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李冬青这一天也过得辛苦,听伊稚邪说了那么久的大话,精神紧张,没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一觉醒来,热就彻底退了下去。只是一睁眼,已经找不见宁和尘。 听说伊稚邪带兵出去了,李冬青自己把自己绑起来,松松地打了个结,觉得这俘虏当得其实很惬意。可是只有自己的时候,烦心事就又浮上心头。 听着北风呼呼,李冬青仰躺着,想到了大风起兮云飞扬 高皇帝,高皇帝,他忽又想到,高皇帝一生运气也太好了,除了白登之围,好像没吃过大亏。人就算有雄心大略,又能怎么样,若没有好运气,不是也白扯吗若说起雄心,项羽又如何力拔山兮气盖世得民心,举民意,不是要比刘邦强上百倍可是就连他想当皇帝,也没当上,难道是有能力就当得了的吗 李冬青想“我看高皇帝也未必想保佑我。” 他从来没有抱有这样的幻想,可是谁都要跟他提上这么一嘴,石头也要被念出一条缝来,李冬青想“谁想当皇帝,就去当呗,非要来找我的麻烦。” 烦呐 这一日,伊稚邪下午时来了。李冬青又正襟危坐,伊稚邪看他被绑手绑脚,大惊,亲自上前来给他松绑“谁干的” 李冬青要躲,没躲过,伊稚邪轻轻一拽,绳子开了。 俩人“” 伊稚邪看了眼那绳子,随手扔到一边,看着他笑了,颇有点深意。 “起来吧”伊稚邪生硬地说,“我请你打猎。” 李冬青还有点尴尬,说道“好罢。” 伊稚邪让下人送上兽皮和水,然后去外头等着了,李冬青出去的时候,却看见宁和尘也在账外,骑在马上。 伊稚邪站在马下,正在和他说什么,宁和尘弯下腰去听,看着又和谐无比,看不出有什么矛盾。 宁和尘往过看了一眼,见李冬青已经出来了,用眼神示意伊稚邪。伊稚邪笑着过来,拍了拍李冬青肩头,差点把大病初愈的李冬青拍背过气去,伊稚邪打量着他一身兽皮的匈奴儿扮相,说“好来吧。” 李冬青问道“我的马呢” 伊稚邪却不知道,宁和尘说“找什么马这匹不能骑吗” 李冬青心想“这能一样吗” 说道“那匹马跟了我多年,我可以不骑,但是想知道它在哪儿” “哦,”宁和尘无比自然地接上,“这你找楼烦王,你的马被骁骑将军给扣下了。” 李冬青这才反应过来,宁和尘也是够缺德,非当着伊稚邪的面说这话,这是又想要马又想徇私报仇。 果然,伊稚邪皱眉说“怎么回事” 楼烦王“” 楼烦王也很茫然,转头去问旁边骁骑将军“你扣了汉人的马” 骁骑将军说“扣了。” “还给他啊”楼烦王怒道,“你愣着等我上菜吗” 骁骑将军这才赶紧叫人去找,找马找了半天,这马被扣下了之后,就成了公有的东西,但是士兵上了马背都骑不了,这马总是尥蹶子,就被抽了几鞭子,还饿着两天,本来驯马也都是这样的,可上头忽然要这匹马 骁骑将军把草料凑到千机的面前,恳求道“吃啊吃吧求求你” 千机一口不动,前蹄在地上磨了一磨,头耷拉下去,已是非常虚弱的样子。 骁骑将军要绝望了,掰着它嘴要往里塞,千机一摆头,把他甩了出去。 畜生里,就是有这种没法驯服的,狗是这样,麻雀是这样,有的马也是,认了主别人就没法子再养了,把自己饿死也是有的。骁骑将军被马踢了两脚,才把它牵过来,引到前头时,便松开了缰绳,千机缓步踱到李冬青面前,一主一仆这几日都过得不好,瘦脱了像,李冬青摸了摸它,感觉出了不对劲。 伊稚邪问“这就是你的马” 李冬青一翻身上马,千机往前跑了两步,不动了。李冬青摸了摸它的鬃毛。 宁和尘明知故问说“这马怎么了” “没喂草料吗”宁和尘问。 他用匈奴语问,骁骑将军硬着头皮,用匈奴语答“它不吃。” 楼烦王说“看来这老马认主。” 伊稚邪当下刮目相看,颇有些欣赏道“不错。” 宁和尘一挑眉,不置可否,然后又说“咦它这身上有伤” 伊稚邪“” 楼烦王已经要烦死宁和尘了,这人一张嘴就要给他找麻烦,一匹马有什么大不了,因为这个也要记仇 骁骑将军又硬着头皮顶上去,说道“它伤了几个军士,所以说” “闲的没事,它伤你们干什么”宁和尘不懂道。 他装不懂,伊稚邪已经大概懂了。 宁和尘又装懂说“哦,我明白了,因为这马身上背着的东西吗” 这回伊稚邪又不懂了。 楼烦王“” 楼烦王这等武夫,最讨厌的就是弯弯绕绕,当即说道“并未说不还给你,你想要马背上左贤王的头,为何不直说” 宁和尘说“哦,左贤王的头没背在千机身上,我说的是那张狼皮,不过你既然提到了那颗人头,就一并还给我吧。” 楼烦王要疯了,一脚踢开骁骑将军“还拿了他们啥东西,都还给他们滚啊” 伊稚邪终于明白,大笑起来,指着宁和尘说“雪满,你真是苍鹰之子当真不像啊” 李冬青下了马,数了马身上的伤痕,心里叹了口气,伊稚邪说“刘拙,你先去喂你的马罢” 李冬青这才得以牵马去喂,看着千机吃粮草,摸着它的皮毛,说道“烈性子的人都要吃苦,何况是畜生这已经不是乞老村了” 只是却没想到,宁和尘对马,反而比对人更真诚一些。 “你没白白让他骑一回。”李冬青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踏雪寻梅(十三) 长安城,丞相府。 窦婴也要疯了。 “那是河朔啊,”窦婴说,“不是大汉的后花园” 灌夫说道“丞相,就说刘拙死了罢若是轻举妄动,势必要掀起汉匈之战,这就完了啊” “不行,”窦婴说,“朝廷不敢动,江湖却敢,若是到时候江湖人把刘拙劫了出来,让太后知道了,我还活不活了” 灌夫“那怎么办” “你那个朋友,”窦婴说,“郭解,在长安吗” 灌夫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要请江湖人来插手吗丞相,江湖人插手皇家事,这是也死罪。” “我知道,”窦婴疯了,说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啊我还能怎么办这个刘拙,他怎么到了河朔啊” 灌夫“我也不知道啊。” 灌夫是个莽夫,窦婴当然知道他不知道,窦婴自己心里明镜一般,他们都被宁和尘给摆了一道,现在除了宁和尘,谁都是被动的。可是偏偏没有办法。太后失了小儿子之后,实在太想有一个寄托了。可是景帝有数十个儿子,都太不得意,太后就想念这个小儿。这时候又何止太后一个人想要李冬青诸侯王、江湖人、匈奴人啊,哪个是吃素的 灌夫问“太后还真想找回来刘拙,废了皇上” “不至于,”窦婴说,“她的想法和长公主差不多。现在诸侯王里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我看她废皇上的心小,要挟皇上的心大。只是想让皇上更听话一点。” “哈,”灌夫说,“那刘拙这个小子,等太后百年之后,岂不是必死无疑” 窦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拿钱去找郭解,让他尽管去找高手,把雁门的那些人也撤回来吧,别空守着了,让他们去河朔,把刘拙接出来。宁和尘给我立斩之” 灌夫拿了千金去找郭解,郭解却说“打不过。” “钱给你,还是打不过”灌夫问。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郭解说,“你以为宁和尘是谁” 灌夫“你是第一剑客。” 郭解“宁和尘还是第一高手呢高手的意思就是比剑客厉害,高我一头,没人能打得过宁和尘,你这钱不够。” “你得要多少” “给我一万金,”郭解说,“我去给你找找小月氏的人,雷被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过他最近在淮南,一时半会回不来。” 灌夫说“小月氏已经败在宁和尘手里了,死了三十二个歌女。” “哦,”郭解说,“那完了,打不过了嘛。” 灌夫“那咋办” 郭解“你是想杀他,还是想活捉啊” “杀了就行,但是他手里有一个少年,要保住这个少年的命。” “这做不到吧,”郭解说,“宁和尘精得跟个什么似的,从他手里抢的话,他先毁了不就行了你要是只想要宁和尘的命,这倒是容易点,但也不能保证。” 灌夫思考片刻,说道“其实也行。” “那我可以试一试,”郭解说,“要死人,便宜一些,五千金,我去找剧孟,让他一试。但是那个少年的命,我可真的不管。” “剧孟”灌夫说,“周亚夫将军麾下的剧孟他还活着” 郭解“让丞相备钱罢。” 长安城,前侧殿。 太尉田蚡跪在殿前。 田蚡说“淮南王写了一本书,叫鸿烈,论黄老之道,教人清静无为,顺应自然,太皇太后很喜欢,亲自给这本书赐名淮南王书,让大臣们传阅学习,还让卑臣给您也送一份来。” 刘彻坐在王座上,正在吃甜瓜,挠了挠眉毛说“拿上来吧。” 田蚡把书简送上来,刘彻翻了两下,看他还在下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田蚡说“皇上,太后让你好好读一读,明日给她说一说,哪里写得好。” 刘彻说“我这不是正看着呢吗催什么催” “我的意思是说,”田蚡大着胆子说,“侄儿,太后实在太不喜欢儒学了。你的那一套,还是放一放吧。那个董仲舒” “我还没放”刘彻说,“已经放了,还要怎么放啊,别再说了。” 田蚡便要退下,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刘彻漫不经心地说“有屁就放。” “你可还记得,前一阵子太皇太后在找的那个刘拙”田蚡问。 “记得,”刘彻说,“找到了” 田蚡“据说是落入了匈奴人的手中,在河朔附近。太皇太后想要把人讨回来她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刘荣,估计也对这个孩子有感情,皇上,我们该怎么办” 刘彻“拦不住,让她去找吧,你也帮忙去找,哦罢了,你把韩安国叫来,朕跟他说。” “可是皇上。”田蚡欲言又止。 刘彻说“无妨,那也是朕的侄儿,太尉去罢。” “诺。”田蚡跪退。 高祖以来,汉朝廷最高官职是三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太尉管兵权,御史大夫管人事,而丞相是首辅。刘彻继位后,丞相是窦太后的亲侄子窦婴,太尉是王皇后的亲弟弟田蚡,这两个人都是外戚,一个是太后外戚,一个是皇后外戚,看似制衡了,可太尉手中其实并无兵权,兵权虎符在太后手中。无兵就无权,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只能被限制。 皇帝刚刚继位时,也有一番革故鼎新,改换新颜的雄心,因为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还赖在长安不走,董仲舒提出了天人三策,提到了要让各诸侯王回到各自的封地中,这便让诸位诸侯王不满。诸侯王都是景帝时的老臣,直接去找了太后,太后一巴掌拍下来,这事便歇菜了。 刘彻这几年来被太皇太后压下来的决策又何止天人三策。是干啥啥不成,做什么都挨骂。也是忍得辛苦。就是这样太后尤不满意。 韩安国来了,说道“皇上,你找我。” 刘彻头疼,说道“哦,你来了,朕那个舅舅田蚡说,刘拙到了河朔,这可怎么好” “敢问皇上是想要他活,还是想要他死” 刘彻烦躁说“当然是活让他好好活着,接回长安。” 韩安国当然也是这个想法,说道“皇上英明啊,当年景帝对待魏王,也是如此。窦太后想动皇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景帝在时,她就想让自己的小儿子来当太子,皇位兄终弟及,当时景帝时如何处理的景帝善待魏王魏王元月的时候进长安,景帝亲自为他驾马,所有大臣都眼看着,他一句也不拒绝窦太后,而是让诸位大臣堵住太后的口舌。” “现在大臣可也等着看朕的笑话呢,”刘彻扶额,说道,“已经今非昔比了,罢了,先把人接回来,省得老太太以为我也像父亲一样无情。” 刘彻说“我就不明白了,这老太太怎么就不喜欢我们父子呢她两个儿子,偏偏喜欢魏王,她这么多孙子,偏偏喜欢刘荣” “皇上,”韩安国说,“魏王是窦太后的小儿子啊。而刘荣,死得太冤屈了而皇帝什么都有,她自然就觉得,不用疼爱。” “罢了,”刘彻说,“罢了快去把人找回来,但是别动兵,我服了,这都什么事儿啊,那个宁和尘那么厉害我前一段时间派出去四个刺客,都折了。” “郅都之子,”韩安国说,“别说四个刺客,小月氏流落在东瓯国的遗民,自成一派,立了一个山门,在江湖上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也折了三十二个歌女进去。就连不可得山的人也接不回自己的弟子。” 韩安国又劝说“不过皇上确实不用太过于忧心,陛下的姐姐金俗流落民间二十载,再找回来的时候,宛如一个山野村妇,那是王皇后的亲生女儿,尚且如此,又何谈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太后想找,就让她去找罢,让他看看,这世上到底有多少皇储是拿得上台面的。” “随意吧,”刘彻说,“她现在看我横竖不顺眼,就让她开心开心。” 刘彻说“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最好是能接回来,接不回来,就让人杀了,也不要落入匈奴人的手中,你心里有数吧。” 韩安国说“那是当然。” 淮南,淮南王府。 淮南王刘安道“这咋办” 太子刘迁说“姐姐从长安传来消息,让咱们,一定要杀了刘拙” 刘安“这不好办啊。” “雷被是我的师父,”刘迁说,“爹,放心吧,让他去办。” 刘迁又说“爹,千万不能心慈手软,您是高祖刘邦的亲孙子,单论血统,也比他要纯粹得多,就算是轮,这皇位也轮不到他刘拙您忘了您在书中是怎么说的了道法自然,顺势而为,这就是时势已到,该我们动手了” 刘安“孩儿,雷被可信吗” 刘迁“他们江湖人,只要有钱,不是什么都做吗父王放心罢。” “且让雷被去试一试,”刘安说,“杀一个人,总比救一个人要容易得多。只是,万不要打草惊蛇” 刘安说“父亲放心吧” 龙城,大单于王帐。 军臣单于的阏氏是王皇后的亲女儿,南宫公主。 于单说“母亲,刘拙落入了伊稚邪的手中。” 南宫公主十五岁时嫁到草原,到如今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美貌动人,此时说“于单,刘拙是母亲的侄儿,与你是兄弟。为娘的知道你看不起汉人,但母亲也是汉人,没有汉人,也就没有母亲与你,你不要杀他。” “不杀他,必成大患,”于单还是一个少年,冲动说,“母亲,伊稚邪早已对我不满多时,你也想让我死在伊稚邪的手中吗你心里只有汉” 南宫公主含笑说“你傻了,孩子,我与刘拙是血亲你救了他,你说,他是愿意与伊稚邪为伍,还是愿意与母亲认亲,助你这个兄弟一臂之力” 于单思考片刻,坐到母亲的身边,说道“母亲,我会好好做的。” 与此同时,胶西、吴、赵、淄川、济南、济北各诸侯王,又各有打算。自七国之乱之后,诸侯王的势力被大幅度削弱,剩下的余威也都是借太皇太后的势,自然以太皇太后为尊,一触即发。 江湖人士又有以不可得山、小月氏、吞北海等为首,以追剿宁和尘、顺便能抢到李冬青就更好的打算。 而此时的李冬青,又在干什么 宁和尘轻扇了他一巴掌,说道“你是不是流口水了” 李冬青躺在他膝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睁开眼睛,擦了擦嘴“啊” 宁和尘“你装什么蒜” 他指着自己的衣服上的湿印子,说道“这是不是” 说着又翻了翻自己的下摆,指着一块干了的水渍,说道“这是不是昨天晚上的你流口水了还不告诉我” 李冬青“我给你洗” 可能是因为到了陌生的地盘,熟人只有一个,李冬青这两天就跟着宁和尘,方圆十米里,只要看见了宁和尘坐在那儿就要凑过去,晚上时,宁和尘要守着他,他就躺在宁和尘的膝头,跟他说说话。 李冬青这个人实在太记吃不记打,没记性,他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很容易就跟人亲近起来。当初见面时,还是一个有骨气的小少年,相处久了,就像是个没皮没脸的小狗。 宁和尘说“你是没骨头吗” 李冬青嘿笑,却依旧没皮没脸地。宁和尘赶了几次,赶得烦了,就随他去了。 李冬青仰着头躺在他膝头说“伊稚邪今日又问我了,我就问他,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呢” “伊稚邪就说,中原有诸侯王要谋反,”李冬青说,“势力已经侵袭到了草原,派了使臣过来,想要与匈奴联手抗汉。他想等两军交战,疲敝的时候,趁乱翻天,我有汉室的血统,也能举旗安抚老臣,也阴那诸侯王一手。” 宁和尘说“哦。” 李冬青看着他,说“这事之后,你要去哪儿” 宁和尘说“你先想好自己要怎么活吧。” 李冬青说“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很难活命,宁和尘,你会记得我吗” 宁和尘沉默片刻,李冬青神色黯然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踏雪寻梅(十四) 李冬青清早出门的时候,没见到宁和尘,他和匈奴人语言不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得会的,所以就没问宁和尘去哪儿了,自己去喂马,千机精神头已经好了,也正常吃东西了。 骁骑将军面色黑红,像是常年晒的,走过来,生硬地说“李冬青,王子叫你过去。” 千机看见他,嘶鸣了一声,骁骑将军说“你有一匹好马。” 李冬青没搭理他,转身要走,却不知道去哪儿,只好还是跟他说话“去哪儿” 骁骑将军说“我带你去。” 他们这些匈奴人,多数都会说两句汉话,但是会这么多的却少,李冬青本来应该跟他亲近,但又因为千机的事,难生好感,可能还要记恨一段时间。 骁骑将军说“我叫昆莫。” “昆莫,”李冬青随口说,“你是昆族人”1 “是。”他说,“我是昆族王子。” 李冬青确实是傻眼了。 昆莫说“我要给你道歉,伤了你的马。” “算了,”李冬青说,“你们匈奴人,好多王子啊。” 昆莫老老实实地说“楼烦、白羊、河南、朝那、肤施、丁零有点想不起来了,还有很多族,各有自己的过往,这也不可避免,不过现在已经尽听从大单于的调遣。” 李冬青有些走神,因为忽然想到,昆族好像是被大月氏灭国的,昆王难兜靡被大月氏的王杀死,他的孩子还在襁褓,被冒顿单于救下养育着,昆族也归顺于大单于。这样说,那个孩子应该就是昆莫了。 再一想,大月氏的王已经死了,好像就是这个昆莫杀的没有错,他杀了大月氏的王,还被割下头来做了酒器。狠狠地报了自己父王的仇。 李冬青浑身惊出鸡皮疙瘩,回头去看昆莫,见他面容年轻,还有些憨厚,嘴唇干燥,看见他打量自己,还笑了一下。 昆莫说“怎么了” 李冬青“没事。” 在这里,是谁也不能惹,谁能想到一个骁骑将军,也有这样令人胆寒的往事。 昆莫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憨厚地说道“今天晚上有好东西,你可千万要出帐篷来看,我去叫你。” 李冬青问“什么好东西” 昆莫却只笑不答。 到了王庭帐中,伊稚邪正坐在一堆王侯中间,有几个人李冬青没见过。但猜也猜到,那个大肚子男人是白羊王,剩下的无非是手下的将军都尉罢了。 伊稚邪叫他上来,说道“刘拙。” 白羊王冲他点了点头,李冬青说“王子找我” 伊稚邪把地图展开,手指着河朔,说道“我,打算带你去见父亲。顺着河朔,沿黄河,经过雁门,深入草原,寻找父亲还在游巡的王帐,不出意外,应该在阴山下。” 李冬青当然不想走,可还是只能做期盼地模样,说道“好啊。” 伊稚邪说“明日就出发。” 李冬青心想“这不是完了” 宁和尘到底靠不靠谱啊,李冬青难免心里打鼓,为啥还没人来救他这都已经待了快有十天了,伊稚邪现在要走,根本就不突然,已经给了他充足的考虑时间,已经算是耐得住性子了。 宁和尘今日也没出现,不知道去哪儿了,没准是自己跑了。 白羊王用匈奴语说“王子,我还是觉得,要不然不要去雁门,直接往北走,以免夜长梦多。” “嗯”伊稚邪说,“不可。” 白羊王问“为啥” 伊稚邪“不要多问。” 李冬青听不懂,没什么事做,白羊王怎么看也觉得不顺眼,问道“我从雁门回来的,那里危机四伏,你若是为了那个汉人而要去雁门,大单于不会同意的。” “大单于也没想到我找到了刘拙,”伊稚邪随口说,“这不算是意外惊喜吗做人可不能太贪。” 白羊王说“关键这不值得。” 伊稚邪“你又知道” 白羊王登时忿忿然,转头走了。他官职本也不再伊稚邪之下,只是念及了他的血统罢了。 李冬青忽然见白羊王走了,问道“诶怎么” “没什么,”伊稚邪这两日汉话居然有了很大的进步,可见真的是付出了努力,对他说道,“老顽固,不懂得何为舍得。” 李冬青说“你汉话好了很多,能听懂了。” “你匈奴语也不错。”伊稚邪说了这样一句。 李冬青茫然“啊我一句也不会。” 伊稚邪大笑,李冬青就也跟着笑说“你取笑我呢。” 伊稚邪说“今天晚上,有好戏可以看。” “到底是什么”李冬青问,“我听昆莫说了。” “哦,”伊稚邪含笑说,“你到了晚上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一个个的装的这么神秘,李冬青自然便往不可说的方面想去了,可没想到,到了傍晚的时候,来的却是一个走私商人。那商人带了十辆马车的汉物来,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李冬青以为有什么好东西,也要凑上去,却远远地看见了宁和尘走过来,穿着一件白色的匈奴人的衣服,居然穿什么都合适,好看。 李冬青跑过去“你白天去哪儿了” “在睡觉。”宁和尘说。 “大白天的睡觉”李冬青说。 宁和尘说“那可能是因为守了一只猪一晚上吧,我猜人都是要睡觉的。” 李冬青傻笑起来,假装听不懂,一把拉起他来,说道“来看好东西。” 俩人挤在外头,李冬青自己挤不进去,就往里推宁和尘,宁和尘不愿意让人碰自己,无影手当即推开了身旁的人,回头正要呵斥他,李冬青失望说“这都什么” 丝绵、米、酒具、女人的饰物。这东西即使是在李冬青的村子里,也都太常见了,李冬青顿时毫无兴趣,被宁和尘拧着耳朵揪出来,宁和尘说“错了没有” 李冬青“错了错了错了错了啊” 伊稚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站在一根高高的旌旗上,大声说道“雪满你好难等啊” 李冬青还被拎着耳朵,费劲地抬眼说“他上去干什么” 宁和尘“为了说这句话。” 果然,伊稚邪一个飞身便跳了下来,笑着对宁和尘道“我听说你睡了一天。” 宁和尘说伊稚邪想听的话“好功夫。” 伊稚邪谦虚道“那比起你来当然是犹如出生小狗见到了苍狼,比不得” “你这例子用得也很好。”宁和尘说,“不过却不贴切,你太自谦了。” 伊稚邪便大笑起来,说道“雪满,我已经安顿好了,我们明日便动身,先去雁门,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罢,我带了三万精兵,解你的后顾之忧” “等一下,”李冬青耳朵还在宁和尘手中,猫着腰说,“你俩聊吧,你先撒手。” 宁和尘仿佛没听见,对伊稚邪含笑说“多谢左谷蠡王了。”2 伊稚邪大笑“客气了。” 他身上才真是有男子汉的豪气,李冬青一路上遇见的这许多人,只觉得他最像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阳刚,但是却像枭雄,不像英雄。 “雪满,”伊稚邪笑说,“今夜的草原月色好,我们走一走罢” 李冬青却听出了些不对劲的感觉。自从伊稚邪第一次见到宁和尘,看着宁和尘的目光就很黏着,很奇怪,仿佛是鹰在逡巡天空时看到了一只老鼠,宁和尘随手放了李冬青,说道“好啊。” “回去反省,”宁和尘警告他说,“别出来了。” 李冬青耳朵疼得火烧火燎,警惕地看着了伊稚邪,宁和尘问他“你聋了还是哑了” 见伊稚邪彬彬有礼地请宁和尘上马,眼神殷殷切切,带宁和尘坐稳才回去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李冬青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心里似乎又有些明白。 昆莫扛了两袋米路过他,李冬青给他让路,昆莫却扔给了它一袋,说道“给你。” 李冬青“” 昆莫说“赔礼道歉。” “这不怨你,”李冬青已经不想追究了,“也不只是你的错,前两天对你心里有气,是我自己想不通,你没必要在意。” 昆莫说“你慢一点说,听不太懂。” 李冬青“拿回去罢,我不要。” “给你了,”昆莫说,“喂马的。好马喂精良,日行百里。” 李冬青“千机就算吃金子也跑不了百里,我不要米,太沉了,拿走” 昆莫这句话听懂了,便扛起米来,说道“我去。” 李冬青只好跟着他,看他把米抗进马厩,也没法拒绝了。昆莫把米袋子解开,扔进食槽里,跟他说“王子本该罚我受鞭刑,你跟他说好话,我才不用。” “哦,”李冬青说,“这倒是,少倒点罢,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米。” 昆莫笑起来,说道“你这汉人” 李冬青也笑起来,昆莫对他说“我喜欢汉人。” 这个时候,李冬青难免有点敏感,有了些防备的心,昆莫却说“我有一个汉人太傅。父亲死后,他把我带到冒顿单于身边,我才活命,我喜欢汉人,感恩。” “原来是这样,”李冬青说,“也分人,不全是这样。” 昆莫“你对马好,也是好人。” 李冬青说“当不起。” 昆莫不当回事,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膀,对他说“今晚有好事,跟我来。” “不了,”李冬青老实地说,“我要回去反省了,怕挨揍。” 昆莫却没听懂,自顾自地说“不揍你” 草原里点起了篝火,有几百人在围着火光起舞,草原辽阔宽广,匈奴儿的嗓音浑厚无比,当真是能歌善舞,迎着篝火的烟,歌声传遍四野,李冬青往草原的尽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宁和尘还不回来这聊什么啊。 好像也没走很久,李冬青又想。 他被拉出来,却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只能跟着拍手,慢慢地兴致也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正戏才刚刚开始。 有三个女人只穿了一张兽皮,被拉了过来,摔在了篝火中央。 草原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李冬青瞬间懵了。 女人发出尖叫,拼命往后爬,身上几乎赤裸,动作间露出关键部位,人群仿佛被点燃了。几个如熊一样的匈奴儿将其团团围住,李冬青认识这些人,他在伊稚邪的帐中看见过这些人。 李冬青“嚯”地一下站了起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狂欢。 白羊王又在代郡打了胜仗,劫回来了贵族女人、漂亮女人。而匈奴人会占有这些女人,在幕天野合。 这是一场庆功宴。 李冬青浑身颤抖,脑袋嗡鸣不止,昆莫在他旁边,笑着摇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汉人与匈奴如何做朋友 匈奴的规矩是什么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们甚至不觉得,这样奸杀一个女人,是罪大恶极 李冬青双手颤抖,双脚颤抖,他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昆莫腰间的弯刀。 昆莫“” 昆莫默默地按住他的手,一双眼睛漆黑,看着他说“干什么” 李冬青说“我不能。” “不好意思,”宁和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胸膛贴住李冬青的后背,一手覆在昆莫的手上,将他压制住,说道,“我这个小朋友,身体不大舒服。” 他强拉住李冬青,把他拽出两步,李冬青挣扎,要挣脱宁和尘的桎梏,宁和尘却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呵斥道“醒醒” 李冬青被他打得脑袋一空,问他“你管我作甚” “我说了让你回帐内等我。”宁和尘平静地说。 此时入耳的声音,是女人的哭喊声,那声音仿佛一把真火,烧灼着李冬青,他悲恸。 宁和尘不待李冬青反应,一个手刀打了上去,李冬青闷声倒了。伊稚邪还在人群之外,背着手看着宁和尘。 宁和尘扛起李冬青,路过他,伊稚邪说“我们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话。” 宁和尘停住脚步,听见伊稚邪说“善意犹火也,不戢必自焚。”3 伊稚邪转过身来,问他“雪满,你要知道,他是你带回来的人质,是你要交给大单于的人。” 宁和尘反问“又如何” “他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伊稚邪说,“无论是站在哪里,都不会有,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到了那日,如果我让你杀了他,你呢” “左谷蠡王,你这句话说错了,”宁和尘说,“那句话记得明明是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我书念了太多了,你骗不了我。”4 伊稚邪“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也许她说错了罢。我独自行走在草原,我母亲总怕我做出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事。” 宁和尘沉默片刻,本想说什么,又只淡淡地说“知道了。” 后半夜。 李冬青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宁和尘手里翻着他缝的那张狼皮,帐中点着一个火炉,火光闪烁在他的脸上,很娴静的样子。 李冬青沉默地坐起来,没说话。 宁和尘冷眼看他,李冬青也生气,觉得自己什么都无能为力,很懊恼。 李冬青说“这个狼皮,已经要缝好了。” “看出来了。”宁和尘随口说。 李冬青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敢问出,那几个女人怎么样了,因为心里其实有数。 宁和尘是为了他好,才拦住他,可是他因为被拦住而袖手旁观,也是作恶啊。 他凑到火炉旁,往宁和尘的身边凑了凑,也拿起那张狼皮,盖在自己的腿上。片刻后问道“伊稚邪和你说什么” 宁和尘睨着他“又不恨我了” “没有怪你,”李冬青说“是我没本事,没有本事的人才发脾气。” “不管有多大的本事,都不能肆意做自己喜欢的事,”宁和尘看着那张狼皮,似乎有些出神,说道,“人世间有自己的规矩。” 李冬青道“那就改这规矩。” 宁和尘愣了一下,又笑说“傻子。” 注释 1乌孙族在秦以后、张骞出使西域之前,名昆,乌孙这个名字是在汉和张骞的传播之下才出现的; 2字左谷蠡王,读zuo 四声 i二声 ang 伊稚邪的官职,位在左右贤王之下; 3伊稚邪说的意思是对人心存善意像是火一样,不及时停止就要烧到自己。 宁和尘说的才是原句,意思是对外作战就像火,不及时停止,就要烧到自己。 那就顺便也说一下,月氏,读yue zhi一声 阏氏,读yan一声zhi一声,相当于汉朝的皇后。 冒顿,读o四声du二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踏雪寻梅(十五) 李冬青说“我觉得,伊稚邪对你有旁的心思。” 宁和尘看他,含笑问道“什么心思” “就那个心思,”李冬青不好意思直说,道,“你明明知道,好没意思。” 宁和尘无所谓说“确实知道,那又如何” 李冬青无言以对,片刻后,嘟嘟囔囔地说“我听闻,他们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不是自己生母的任何一个母亲,你听说过冒顿的鸣镝的故事吗冒顿把鸣镝射向自己的阏氏,就为了训练自己的军士的衷心,你明明知道他” 宁和尘觉得好笑,说道“好罢,就算他非良人,难道我就是” 李冬青“你何必总是这样自轻自贱,你这人,真的是” 他总是亲近宁和尘,就像是小狗亲近对自己好的人,不管宁和尘如何伶牙俐齿,却也没真的伤他一下,有人就是要信任着别人,依靠着别人的善意活下去,李冬青就是这样。 李冬青说“我明明是真心关心你。” 宁和尘随口说“你明明是每天耍嘴皮子,事没做多少,好话说了一箩筐。” “你怎么这样”李冬青无疑是被他奚落到了,说道,“算了。” 宁和尘打趣他“又要哭吗” 李冬青彻底不搭理他了,又在想自己的烦心事,想林雪娘,想乞老村,想那几个女人。 俩人沉默了片刻,宁和尘说道“你小小的年纪,当真是懂了不少,什么都懂。” 炭火噼啪一声炸开,宁和尘脸上火光闪烁了一下。 “那你也要知道,你的命悬在伊稚邪的手中,”宁和尘说,“在匈奴人的手中,总要低头吧。” 李冬青说“难道是为了咱们俩人的命吗” “不,”宁和尘难得坦诚,说道,“我可能是习惯逆来顺受了。” “我爹是罪臣,”宁和尘说,“被不可得山买走,上黄金台,又寄人篱下十三年,十三年,没说过一个不字。人人说我脾气好。季老四骑到我头上拉屎,我也忍了,是以叫我谦让君子,这贱骨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若李冬青没有记错,这是宁和尘第一次与他谈心。 李冬青又想到,他刚刚在梦中,想通的事情。宁和尘今天真是温柔啊,若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李冬青说“你对我可不这样。” “你这个小毛孩,”宁和尘,“我用的着你吗” 李冬青说“哦,你用得着伊稚邪吗” “也用不着,”宁和尘笑说,“逗逗他呗,有什么关系。” “我不喜欢匈奴人,”李冬青说,“伊稚邪看你长得好看而已,他有自己的媳妇,在戏弄你,他也许还觉得你是个随便的人呢这凭什么” 宁和尘却觉得他说了什么笑话,道“我确实是个随便的人。” “李冬青,我与你不一样,”宁和尘说,“我为了活着,就是个随便都可以的人,你以为呢” 李冬青哑然失声。 “那你为什么还要报仇呢”李冬青片刻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待在不可得山,不好吗” 宁和尘“活着也分怎么活,我就要这样让人惧怕着活着,李冬青,我一家人,败落得太可笑了,就算是个畜生,也苟活不下去,我也还是个人。” “你分明就是说大话,”李冬青说道,“你自己也没想通,就已经出来报仇了。” 宁和尘震惊了一瞬。 李冬青“你在不可得山,在江湖上,有朋友,有知己,也有师兄弟和红颜知己,你偏偏不放过自己,哥,你也卧薪尝胆吗” “别说了。”宁和尘把狼皮扔在他的身上,说道,“说不通。” 说不通,两个人各说各话,就会都犹疑。其实宁和尘确实不应该带着他这个包袱,李冬青是个拖累,若是交给命运,或许能自求一条生路罢。 李冬青拿了一根针,缝了最后两针,把狼皮大氅缝好,然后搭在他身上,狼头扣在宁和尘的肩头,狼尾巴缝在了脖颈处,看着并不精细,但是确实一针一线都缝实在了,也暖和。 李冬青说“我知道今天你去干什么了,今日咱们就要分别,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哥,我真心希望你好,真心要认你做哥哥,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宁和尘久久未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李冬青说,“哥,你是成大事的人,要自强不息,我之前就说过,人与人相遇都是缘分,我这一生没见过生父生母,但是却一路好运,被仁心的养父母养大,教我礼数学问,让我做好人,行好事,后又遇见了你,你也对我好,我都记着,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不会怪你。” “今日一别,或许再难相见,”李冬青眼圈泛红,说,“我送你一句话吧。” 李冬青说“我幼时的老师说刀伤药虽好,不破手为高。人总说,不破不立,又说,要想和平,先要战争,可我却希望你以后不破而立,珍重自己。” 外头响起了鸣镝声,战火拔然而起。 江湖人打了头阵,一时间暗器与乐器声齐鸣。小月氏的歌女的足尖先点在了帐篷尖儿上,琵琶声与琴声铮然。 李冬青从炉火旁站起来,便决然走了出去。这一次宁和尘没有跟上。 匈奴人大声呼喊,伊稚邪从天而降,以一敌百,却抵不过数百的高手游侠,伊稚邪大声呼喊“昆莫何在” 昆莫手拿弯刀,杀入敌人腹中,大喝“死” 李冬青站在战火中间,伊稚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宁和尘呢” “他没想过跟你回王庭,”李冬青说,“已经走了。” 伊稚邪大怒 李冬青却无畏无惧,走出帐的时候,已经存了死志。纵然一死,何足惧,贱命一条,尽管来拿 伊稚邪连说三个好,狠狠地扔下李冬青,连杀数人,说道“把他关起来” 可李冬青却被一男人掳走,那男人的胳膊如钢筋铁骨,小月氏的人摆起了阵,套牢了男人,战乱四起,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任是再经验丰富的将军,就算是让李广来,也绝对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不可得山李饮风眉头一蹙,发现不对道“宁和尘呢” 伊稚邪大笑,说道“跑了我们都中了他的计谋,好一招金蝉脱壳” 谁都没想到,原来宁和尘根本不想要李冬青。 李饮风对众弟子道“跑不了,不要恋战,追” “应该已经追不到了,”李冬青说道,“有人来救他。” 大歌女笑得矜贵而讽刺,问道“你忠心耿耿,他没把你带走吗” “我留下来救你们的脸面,”李冬青仰头看她,笑道,“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丢了脸” 大歌女一甩衣袖,冷声说道“不知死活。” 李冬青对于这些人而言就犹如是一块肉落入了饿虎群中,有人来杀他,有人来救他,有人打算若是救不了他,就杀了他。李冬青看着高手过招,眼花缭乱,也受了无数的伤,转眼间,衣服破碎,血肉淋淋。 郭解的重剑硬是杀了两个歌女,杀出一条血路,拖着重剑而来,拦腰勾起了李冬青,把他扔上马,却被一剑砍断了马蹄,李冬青顿时被掀翻下去,栽倒在地上,一个黑衣男人驾马疾驰而来,冲他伸出手,李冬青没有接,他一把拽住李冬青的一只胳膊把他拎了上来,李冬青被颠簸地五脏六腑都疼,弯腰咳出了一口血水。 迎面一声马的嘶鸣声,李冬青仿佛在混沌中被一道闪雷劈醒了,千机迎面疾驰而来,就要撞上了身下这匹马 李冬青嘶声吼“滚啊” 千机直挺挺地撞上来,被那身后的男人一剑挑得皮开肉绽李冬青痛彻心脾,又狠狠地吐出一口血。 千机犹狠狠地撞上马身,李冬青被甩下来,千机四蹄跪下,哀鸣一声,掉下血泪,头重重地垂下,砸在地上。李冬青跪倒,嘶声大哭,血泪横流。好苦啊 我这一生,孝顺父母,善待他人,不曾恨过怨过一个人,我何以至此 李冬青捡起一把剑,已经恨意横生,他刚刚站起来,迎风却有一阵甜香扑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踏雪寻梅(十六) 漆黑的夜空中无声地飞来一片漆黑。无声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巨大的、沉默的、一只巨大的物体压在众人的头顶,风从头顶卷起,那风来自飞翔。 宁和尘从天而降,这所谓的从天而降,就是真的从天上飞了下来,接过李冬青的剑,将他环在身前,低声说道“逼人太甚啊。” 李冬青痛喊“啊” 伊稚邪抬头看了一眼,说道“这又是什么” 那巨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沉的夜空里闪着寒光,顿时,伊稚邪的身上乍起鸡皮疙瘩,感到了杀气和恐惧。 巨物上站着两个人,俯视着他们。 所有人一起抬头望,李冬青却望着千机,两步爬了过去,一时间仿佛灵魂出窍,脑袋里已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老天爷啊,你还有什么可以从我身边夺走 宁和尘一甩长剑,亮出寒光,宣战,寒声说道“来罢” 李饮风一张嘴,就要说话,宁和尘却一个闪身忽而到他面前,头发丝儿扑到胸前,剑身一立,挡在李饮风的嘴上。宁和尘带笑却没有笑意,说道“师父莫说了,我心情不大好,听不得。” 剑身贴在嘴上,李饮风毫无防备,连汗毛都没有被吹起,就让宁和尘近身了,李饮风没想到。 细数十三年来,宁和尘出过手吗 从他十五岁那年算起,黄金台上试好汉,宁和尘一战成名,但那不算出手;季老四逼他,他没出手;马邑之战,没出过;只有乞老村一次,宁和尘似乎被逼上了绝路,出手了。可那不是今天这一剑的水平。 又或者是,乞老村那日,也没有出手,他只是想要试探李冬青。 李饮风霎时心凉到了底。打不过。 李饮风今年四十有三,他若是真的知道宁和尘已经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他不至于撕了这张老脸追到河朔,他不能。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师父啊,”宁和尘叹道,“你何以追我至此。” 李饮风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宁和尘手一抖,霍然亮剑,撕破长空,炸出银光阵阵,李饮风防备之心拔然而起,连躲了数剑,双手一张,向后腾空而去,远远地防备宁和尘。 身后却忽而一阵狂风大作,天空上那巨物一个尾巴甩了下来砸得尘土四起,砂石崩裂。 一个男人从那甩来的尾巴上跳下来,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如鹰般狭长的眼睛。他从身后抽出双刀,利索地一抖,亮出寒光来,走了进来。 那男人身高八尺有余,身着黑衣,长发竖起,身型高大结实,但脚步无声。 “长江,”郭解说道,“你带着面罩,难道我们就不出你们了” 霍黄河便摘了面罩,依旧冷着一张脸“忘了摘了。塞北实在太冷了,冻脸,扛不住。” 郭解纳罕问“你带来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你新玩的机关” “我做了一只凤凰。”霍黄河说。 郭解不解,又抬头端详了端详,还是不解,转头看霍黄河“这他娘的是凤凰” “货真价实。”霍黄河说。 郭解“不像。” 霍黄河“滚。” 叶阿梅从上头喊道“霍黄河,墨迹” “哦,”郭解说,“阿莲也来了。” 霍黄河冷着脸说“就打,出手罢各位,赶时间。” “长江,”雷被站在大帐尖儿上,沉声说道,“你要为了宁和尘,与天下人为敌吗” 霍黄河“要。” 他长腿一扫,刀柄紧紧贴着小臂,微微弓起身子,像是绷紧了的弓。“要”字说出口,他身边便围上了一群人。 雷被、郭解、伊稚邪、众位高手被一声细碎的拔剑声唤醒,不知道是谁拔剑了,于是所有人霍然出手,却是冲着李冬青而去霍黄河双剑互震,发出一声巨响,砸在众人的耳膜上,也杀进去,李冬青与此同时站了起来,一转身,视线将人望了一个遍。他手中有一把出鞘的剑,看来刚那拔剑声来自于他手中。 天底下数的上的高手都冲着李冬青而去,可一股气却盘旋在李冬青的身边,使他衣角发丝无风自动。宁和尘神色瞬间一变,在须臾间做了两难的抉择,他没出手。 李饮风一看,便明白了,看着宁和尘,说道“如你,也会被骗吗” “有情就要被骗,”宁和尘说,“可无情那不叫人。” 李冬青举起长剑,霍然砸向地面,爆喝一声,天地卷起一片风沙,风沙迷眼,所有人挥袖去挡,李冬青用剑仿佛用刀,双手举着向前冲去,眼圈通红,仿佛是已经失了理智。 这天下若不容我,为何生我 李冬青仰天怒道“我隐忍至此” 这变故横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郭解率先杀出砂石,高高的剑低低地落下,一招蜻蜓点水直冲着李冬青喉咙而去,李冬青一抖剑身,用剑身抵住剑尖,向后搓出数米,瞪大双眼发出力来,狠狠向外一顶,郭解从半空中转了数圈落到地上,顿时防备起来。霍黄河两步挑开匈奴骑兵,李冬青与他背靠背。 伊稚邪马上挥手,用匈奴语向昆莫吩咐了什么,李冬青剑尖擦过地面,一甩指向了伊稚邪,用匈奴语道“伊稚邪,我借你一个胆子。” 宁和尘笑了一声,颇觉无趣。 伊稚邪负手而立,说道“我早猜到了你能听懂。” “我本来也可以听不懂,”李冬青说,“你猜到没有” 宁和尘说“他没。” 气氛瞬间一变,李冬青一挥手,示意先停,指着人群之中的一个黑瘦的男人,说道“出来。” 那男人站出来一步,手上并无兵器。 “先帝在时,我父亲的太子被废,周亚夫将军和窦婴丞相,是唯二两人向皇帝告书,要保我父亲,”李冬青说,“我父亲身死,周亚夫将军也因我父亲而死,父债子承,我欠他的。” 男人没说什么。 李冬青继续道“将军若在世,我伤你他会伤心,剧孟。” 剧孟说“我也是皇帝的臣子。” “皇帝要你杀我”李冬青说,“我不觉得,回去好好问问罢。” 剧孟看着他,半晌后道“谁说你像你爹分明半点不像。” “莫提死者。”李冬青说。 李冬青眼睛通红,似乎这就是唯一的证明,证明刚才哭马的人是他,除此之外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他对剧孟说道“不过,都随你。” 剧孟沉默一息,忽然冲着郭解磕了一个头,说道“失约了,郭大侠。” 郭解叹了一口气“行罢行罢,路上小心。” 剧孟深深看了一眼李冬青,转身便走,两步间便消失踪影,那身法,比宁和尘刚才那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饮风看了脸色更差了,几乎藏不住。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修行无止境。只待在不可得山闭门不出,他到底落后了多少人可笑还自诩为高手,可真是一只井底之蛙 剧孟一走,李冬青便活了,转眼瞥了霍黄河,霍黄河说“放心。” “别死就行。”李冬青低声说。他足尖一点,飞出数米,生生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滚油之中,激活了一锅飞沫,这里有多少人算上匈奴人的骑兵,三千不止。 伊稚邪还是那句话,对昆莫说“召兵白羊王” 昆莫几番犹豫,上马便跑,李冬青猛一回头,已有动势要杀回去,却见宁和尘踩着大石借力蹬了上去,昆莫人仰马翻,宁和尘一手捏住马头,生生捏碎头骨,马四肢乱蹬,犹在抽搐。昆莫痛矣,大喝一声冲来,宁和尘赤手空拳,右手背在身后,只留左手,冲他一伸,示意你来。 昆莫也扔了兵器,顶头冲来,宁和尘躲开鹰爪,纵身一翻,落在他的身后,手掌抓住他的肩头,昆莫却犹如背后长了眼睛,借势往外转身解开桎梏,宁和尘左右躲,易守难攻,终于出了两手,一把攥住了他的鹰爪,已然认真了。 昆莫冷笑一声,两拳虎虎生风,若是铁块也能砸出一个坑,宁和尘一把接住了,包住拳头往外一扔,手绵软一拍,昆莫左肩瞬时塌了下去,宁和尘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跪下。” 昆莫双膝都没在土里,疼痛难忍,宁和尘又拍了拍他的肩,颇有些安慰的意思,衣角划过昆莫的脸,转身欲走,昆莫往后张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脚,宁和尘却躲开了,不想再打了,打赢昆莫简单,打死昆莫难,人很难被打死,求胜心越强就越难。 伊稚邪道“雪满,我待你不薄。” “是,”宁和尘笑说,“可我不是狼心狗肺吗” “你对那个小朋友却很重情义。”伊稚邪说,“唯独对我狼心狗肺罢了。” 宁和尘道“你看,他对我却很狼心狗肺,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吗” 伊稚邪大笑三声,说道“好。我今日再说一遍,跟我回龙城,你到底愿不愿意,若不愿意,咱俩再见,就是仇人。” 宁和尘温声说“别问了吧,左谷蠡王。” 伊稚邪怒哉恼哉,可却见李冬青以一敌百,已经伤病百千,霍黄河浑身遍是机关暗器,一时间谁也伤不了,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伊稚邪痛心,高声用匈奴语道“弓弩手何在骑兵何在匈奴儿,撤退” 李冬青却已经红了眼,不明不白地吃了一剑,胳膊淌着红血,转头往小月氏的歌女中冲去,宁和尘一把拉住他,李冬青狠狠地挣脱开来,后背又被歌女甩了一剑,宁和尘再次强硬地拉住他,转头喝道“死了三十二个歌女,犹不嫌多吗” 大歌女道“纵身死,又如何” 宁和尘本想讥讽他们本是活人却为死人活着,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当下懒得多说,拦腰搂住李冬青,两步将他拖了出去,小月氏的人翩然追来,郭解、雷被、霍黄河挡在千军万马之前,宁和尘脚踩着凤凰的尾巴,踏上了那半空中的巨物,小月氏的歌女怒道“别挡路” 李冬青浑身颤抖着,不知道在抖什么,宁和尘把他扔在一边,又要下去,李冬青一把拽住他,宁和尘回头瞥了他一眼,李冬青又放了手。 叶阿梅操控着凤凰,回头说“这小子不大需要你救啊。” “不用特意说给我听,”宁和尘道,“长眼睛了。” 天空上漂浮的巨物重重地甩下尾巴,郭解叫苦不迭,边打边道“霍黄河你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霍黄河说“凤凰” “那我不打了,”郭解说,“你让这凤凰载我一程,再给我五十金。” 霍黄河说“可以。” 郭解当即放了剑,对雷被说“别打了别打了,回家了。” 雷被道“咱俩各为其主,这样不好吧” “分你二十金。” “可以。” 叶阿梅又甩出了两条尾巴,扔下两个巨大的铁球,铁球炸开,浓烟阵阵,在夜色中仿佛是地狱一般,恶臭难闻。霍黄河一手拎着雷被,一手拎着郭解,踩着尾巴登上凤凰,说道“跑” 下头简直要成了一片火海,追兵紧咬着,轻功佼佼者追上凤凰也并不是难事。 叶阿梅“小月氏的人都疯了不成” 凤凰已经动了起来,霍黄河第一件事是又把面罩带上了,郭解说“小月氏的人到底要杀谁” 所有人看向宁和尘,宁和尘用眼神一点李冬青。李冬青还有点抖,剑扔在脚底下,还淌着血,当然他身上也淌着血,他的打法其实是不要命的打法。李冬青低声道“按理说他们于我没仇,昆莫就在下头,是昆莫杀了他们月氏国的王。” 宁和尘懒得说,但还是说了“他们不能杀昆莫,这是叛族,上过黄金台,昆莫是王子,皇族。” “所以你也没杀昆莫”郭解问。 “跟我没什么关系,”宁和尘说,“不想杀他。我都这个份儿上了,还怕什么江湖规矩无国可复。” 郭解道“你也没杀伊稚邪。”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道“郭大侠不打架,光看我了是吗” 郭解“对啊。” 宁和尘这回没理他,李冬青自己坐在一边,有点迟滞的样子,看着仿佛是一个让人扔了的小孩,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留了一行,往地上滴下去。 不只是不是小月氏的人,下头一直有兵器声,叶阿梅操纵着凤凰,甩着利刃尾巴,扔出去浓烟和臭气。 霍黄河给自己包扎伤口,他只伤了一道,包好了打了个结,又把药递给李冬青,李冬青抬头看他,没接。 霍黄河“” 李冬青说“不用了。” 霍黄河“怎么不用” 宁和尘说“别管他。” 李冬青低着头,郭解都有些受不了,说道“好小一个娃娃。” “身高七尺四,”宁和尘说,“一顿饭吃三碗,一人能吃半头狼,哈哈,好小一个娃娃” 雷被道“能吃是福。” 霍黄河蹲下身,把药递给他,放到他手上,转身走了。李冬青还是没有动弹,郭解说“不难受了,不难受了,你要不跟我回长安我带你去见你太奶奶。” 霍黄河霍然亮剑。 “不去也可以,”郭解马上转口道,“跟你霍叔叔去祸害江湖去吧。” 宁和尘说“把他带走,滚回长安。” 霍黄河说“为何” 宁和尘糟心,转身走到凤凰的边沿,看着下头一片漆黑,叶阿梅头也不回说“一直跟着呢。” “杀了。”宁和尘说,“烦。” 叶阿梅“我不,你想死,我可不想,我这次过来就够不要命了。” 宁和尘问“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都说了,跑出来的,”叶阿梅说,“还能有什么跑法吗实在是不想给你收尸。” “死不了,”宁和尘意有所指,“这不是有高手吗” 李冬青听着。 “早知道不出来了。”叶阿梅。 郭解沉默了片刻,对李冬青道“你的马死了,其实也有点我的原因哈” 郭解“要不你给我一刀” 李冬青声音有点哑,说道“不用。” 郭解“那你说怎么解决。” 雷被说“我其实都没看见那只马,他哭我才看见。” “我也不知道,”郭解说,“不是死在我手里,谁杀的是不是百十千的人” “不认识。”雷被说,“也可能是根本没看见,太乱了,我都不知道被谁打了,你看这伤,药呢给我来点。” 李冬青递给他,雷被过去拿,说“谢谢。” 宁和尘越听越烦,打心眼里觉得烦,世人都说他和郭解并肩,就凭他 脚下峭壁丛生,夜色中花白的岩石和花白的雪。宁和尘忽然一跃而下。郭解惊呼一声,道“这” “好多人跟着,”叶阿梅说,“他去打架了,不用管他。” “唉,”郭解叹道,“阿莲,你好像也长大了。” 叶阿梅道“当然长大了,你上次见我时我八岁。” “喔,”郭解说,“我不记得了。” 沉默片刻,他俩同时开口,叶阿梅说“别问。” 郭解开口“你和宁和尘” 叶阿梅也烦了,现在世人都传她和宁和尘有一腿,摘也摘不清。郭解说了一半,被打断,犹豫再三,没再问,因为现在还在人家手里拿捏着。 叶阿梅解释说“没和宁和尘成亲,麻烦你回长安时帮我昭告天下。” “哦,”郭解说,“我觉得你俩很配,不过宁和尘好像脾气不太好。” “你也看出来了,”叶阿梅说,“他现在已经是脾气好的时候了。” 郭解“还能多坏” 叶阿梅一瞥李冬青。 郭解了解了。 李冬青勉强冲郭解点了点头,心思并不在这上头。 这一路,实在是倒霉。若非是真的无法自保,谁又想骗人李冬青遇事就想隐忍退让,可谁也没因此放过了他。千机若不死,李冬青确是打算装一辈子的。结果到最后落得一个两空的结局。 “刘拙,”林雪娘问,“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刘拙吗” 李冬青说自己不知道。他十一岁,爹娘刚死,林雪娘就告诉他“你爹是前太子,他只想要你抱朴守拙。” “活不下去的,”林雪娘说,“这人间偌大,飞鸟走兽、花草虫鱼、黎民苍生,全都容得下,但容不下你。” “世上的所有人都有一颗贪心,”林雪娘点着他的胸膛说道,“唯独你不能有,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你什么都不能要。” 李冬青时至今日,扪心自问“我要什么了” 他爹娘死的那日,他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找上来,可他愚钝、无知、狭隘,他没想过会闹到这个程度。林雪娘死的时候没想到,乞老村没了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想到,他以为装一装,就能混过去,实在混不过去,死在刀枪下,也好过做权贵的傀儡。他以为什么结果,他都可以接受。 十一岁的时候林雪娘就告诉过他,不要贪,他不是没记住,他是没想到,这样也算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踏雪寻梅(十七) 郭解又问“弟弟,你没藏好,怎么忽然全天下都在找你” “四年前,我就已经该死了,那时候就有人知道我在哪儿了,”李冬青说,“没死,我也没跑。” 郭解问“怎么不跑” “怎么跑,”李冬青抬头问他,“我十一岁,什么也没有。跑什么啊,不想苟且偷生。” “哦,”郭解明白了,“你就不想跑。” 李冬青“对,不想。” 雷被说道“其实好像,大家都知道刘荣遗孤在代郡附近,这是江湖传言,没想到是真的。” “江湖传言都空穴来风,”李冬青笑了一声,说道,“哪有随便来的。我猜当年是王皇后找到了我,杀了我爹娘,她不是故意留我一命,但是没再来过了,可能是放过了我一马。” “你能理解吗”郭解问雷被。 雷被说“不能,要是我就会斩草除根,她们把刘荣都弄死了,还差一个小儿” 郭解说“也许那就不是王皇后。” “那你们不如问问宁和尘是如何知道我在乞老村的。”李冬青说。 郭解“” 宁和尘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带着一身血腥味儿上来,说道“我不欠你的。” 李冬青看他一眼,就又不说话了。 叶阿梅回头“都解决了” “没有,”宁和尘说,“差了一些,不想打了。” 叶阿梅“你冷这张脸给谁看啊” 宁和尘“没给你,不想看闭上。” “我他娘的要看路吧,”叶阿梅说,“你以为开云自己在飞” 宁和尘“很厉害我也可以。” 郭解问“这东西还有名字” “开云。”霍黄河适时开口。 “不怎么好听,”郭解说,“什么思路” 霍黄河“飞的时候打开云。” “飞不了这么高。”郭解说。 “适可而止,”霍黄河说,“不然就滚下去。” 郭解“你接受不了批评啊。” 宁和尘是真的不喜欢郭解,话多,油嘴滑舌,只有和稀泥厉害,走到李冬青跟前,李冬青抬头看他,眼里颇有些委屈的意思。宁和尘唇抿着,把他袖子掀起来,从怀里头掏出伤药,点了点。他身上还穿着李冬青缝的大氅,其实有些大了,李冬青做的时候比着自己的肩膀来做,但其实宁和尘比他骨架还要小,但大氅倒是大了也是合身好看的。 宁和尘撕了一截袖子,给他包上,说“转过去。” 李冬青后背伤了一道血淋淋的大疤,幸亏穿得厚,否则绝对见到骨头了。宁和尘依旧冷着脸,似乎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这一道伤纯粹是自找,活该。 宁和尘给他上药,把大氅解下来,扔在他身上,转身走了。被李冬青拉住,李冬青恳切地看着他,说“对不起。” “无所谓,”宁和尘说,“我自找的。” 李冬青悲声道“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他若不藏,又当如何若是江湖、朝堂、匈奴人知道他身怀武艺,又通匈奴语,谁会留他谁会 李冬青说“一项本领,我要是永远不用,那就是不会,我没有骗你。” “你那日说,我拙字取得好,可那不是笨的意思,我爹生我,就是希望我一辈子守拙,技艺可以会,但不要用,我越强,人家便会越来杀我,哥哥,你那么聪明,你理解我一下吧。” “娃娃,”郭解说,“他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给你上药” 李冬青眼里霎时有光,拉着宁和尘的手,改坐为跪,看着他,宁和尘却转头冷然看了一眼郭解。 “你像只小鸭子,小鸭子出生,就跟着第一眼见到的鸭子走,”郭解却假装没看出,笑道,“那宁和尘是去杀你的,你却跟着他屁股后头跑,生怕他不疼你。” 李冬青闻言,便放开了宁和尘的手,又跪坐回去,说道“并非如此。” “郭解,”宁和尘说,“想打一架吗” 郭解顿了一下,宁和尘说“咱俩让人比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如今天分个胜负” 郭解“也可以,现在吗我还没准备好,不如回长安吧,也好医治。” “不如找一个黄金台死战,”宁和尘说,“永绝后患。” 郭解当即说道“算了我也不说了,我又讨人厌了是吧” 李冬青实在是心里难受,觉得万般的痛苦加身,此时还有一些恍惚,没再为自己多解释什么。 “走出五十里,”叶阿梅说,“开云就不能飞了,救你的机关就摆到这儿,能走出河朔,到北地。” 宁和尘说“北地离长安很近。” 李冬青抬头看他,宁和尘问“问你一句,跟我说实话,想去长安吗” “不想。”李冬青说。 宁和尘问“你想去哪我不食言,放你走。” 李冬青却不知道,他哪里有可以去的地方能去哪儿呢 “都行,”李冬青说,“你们看哪里方便,把我放下吧。” 宁和尘却不耐起来,说道“有人赶你了” 李冬青“没有,对不起。” 宁和尘又问霍黄河“这俩人又是怎么回事” 霍黄河说“前面放下就行了,分道扬镳。” 郭解冲他做手势,示意那五十金,霍黄河只当没看见,这个情况之下,郭解又不敢在宁和尘的面前问霍黄河要钱,一时间非常憋屈。 这就是无赖遇上了无赖,没什么办法了。 李冬青若是想回长安,还是跟在郭解身边会比较好。郭解算是窦婴的人,兴许还能得一些庇护,但李冬青不想回去,宁和尘看了李冬青一眼,有片刻的沉默。 李冬青说“怎么了” “郭解、雷被,”宁和尘忽然说,“不如咱们就此分手吧。” “下头很多追兵。”雷被说。 宁和尘道“没多少了。” “这很不地道,”雷被说,“我们帮了你们一把,你却过河拆桥。” “下次见面,我还给你们。”宁和尘说。 李冬青说“不必了,我下去吧。” 叶阿梅说“求求你,别惹他了行吗” 宁和尘的冷气已经释放到九霄云外,李冬青当即知道自己又做错了,说道“再待一会儿也行,你别生气。” 李冬青是知道宁和尘为何要赶走这俩人的。一会儿三伙人分道扬镳,雷被和郭解却是冲着他而来,宁和尘等人一走,若是郭解他们失约,再为难李冬青,那便又是糟糕。 可他从十一岁时就在想这件事了若真是走上了逃亡的路,那终究只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在今时今晚落入敌手和在今后哪日落入敌手,有什么区别啊难道时刻都担心是否下一秒就会被逮住的心情,会比真的被抓住了轻松都是折磨罢了。 郭解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道“雪满,其实你是我后辈呢,你上黄金台的时候才七岁,那时候我都已经立志留在长安。” “我若是说我肯定不动李冬青,我自己都不信。那我就给晚辈让个路。”郭解说,“我这人,就如此大气。” 李冬青说“前辈留步” “我感念窦太傅,”李冬青说,“我爹,多亏了他” 李冬青双手举过头顶,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不能回长安亲见,窦太傅一定能理解,刘拙在这里给太傅磕头了,愿太傅官运亨通” 当年魏其候窦婴是刘荣的太子太傅,教了刘荣多年,师徒情深。刘荣在狱中被郅都逼死之前,问郅都要刀笔,向皇上、太后陈情,郅都不给,是窦婴拿黄金贿赂狱卒,才送去了刀笔。刘荣写完绝笔信后便自杀了。此时李冬青叫窦婴“太傅”而不是“丞相”,实在是动了情。 郭解说“行,知道了。我带到。” 雷被问“有需要我带的话吗哦对了,淮南王你不熟。” “没有。”李冬青仿佛没听出他的讥讽。 雷被负手而立,说“宁和尘,你想走倒行暴尸的路,没人拦你,那你知道,倒行之所以暴尸,又是为何” 宁和尘的头发被风吹乱,转头看了他一眼,雷被说“听说你学富五车,可知伯仁因何而死” 宁和尘阴沉,冷笑一声“滚。” 雷被话已经说完,转身便跳进夜空之中,郭解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对霍黄河说“欠我五十金,我可给你记着呢”随后也跳了出去。 雷被拿了这样一句话来咒宁和尘,一时间剩下的四人,谁也没说话。 开云行不到一个时辰,已经离开了河朔,叶阿梅说“此处没有设阵,开云就要掉下来了,跳吧。” 霍黄河在衣服上一擦,点起一团火,扔在开云的木板上,转身跳了下去,天上慢慢浓烟阵阵,火光在浓烟中被吞噬着。李冬青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望去,说道“居然,只能用一次吗” 霍黄河说“做这个东西用了三年,摆阵用了十一日,周易之学,非常高深,能得以一见就没什么遗憾了。” 李冬青却动容道“你对宁和尘真好。” 霍黄河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宁和尘当然听得见,上头的大火引得在寒冬里居然有暖风袭来,照得他一张脸美得扑朔迷离,李冬青看见他走过来,然后问自己“想去哪儿” 李冬青其实是不想和他分开,这偌大的天下,宁和尘要做的事与他又背道而驰,若是分开,可能就难再见面,或者下次再见就是敌人。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能有多深厚若是分别可能就断开了。 可却不能做什么选择,李冬青说“你可能是从乞老村拿到了一份我爹的手信,若是拿到了,也应该是假的,没有那个东西。” 宁和尘说“你我都放跑了,我要手信还有什么用” “哦是这样,”李冬青说,“我要往南去了。” “南边哪里”宁和尘问。 李冬青说“随便走走,其实都可以,没去过,想去看看。” “好。”宁和尘看着他,这便是送别,李冬青转身便要走,又想起什么,把大氅脱给他,说道“这是你的。” 宁和尘问“有钱” 李冬青笑了,却不知道是有还是没有,总之也不会问宁和尘要。笑起来,便又让宁和尘想起那日在乞老村纵马扬鞭的少年,还是个小少年。 俩人就此分别,李冬青往南,宁和尘要往北走,叶阿梅和霍黄河在前面等着,叶阿梅问“长江,伯仁是因何而死” “因为一个叫王导的人,”霍黄河说,“伯仁救了他,但是没有告诉他,还在面上冷遇王导,等王导得志的时候,默许了皇帝杀死伯仁,所以有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实际上,王导就是杀了伯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踏雪寻梅(十八) 宁和尘负手走过来,问道“说什么” “说项羽。”叶阿梅说。 宁和尘平淡说,“你还知道项羽” 叶阿梅“你看不起谁” “她确实是不知道。”霍黄河有些可惜道,“那小子走了” 宁和尘“嗯”了一声。 霍黄河道“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一起” 宁和尘说“因为不想被叶阿梅感谢。” 叶阿梅的小名是阿莲,霍黄河的号是长江,俩人是血浓于水的兄妹,同父异母,从起名字的方式也能看出来,这俩孩子都有些叛逆。起初是叶黄河先改了姓,又说自己以后就号长江,后来是叶阿梅离了吞北海,投奔了自己的哥哥,但也没多久,又回去了。人反正都有自己的抱负与无奈,叶阿梅回了吞北海,霍黄河却没有,人也可能没有无奈,或者无视无奈。 霍黄河说“雪满,我恐怕也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琅琊、北凉、辽西和辽东都传来黄金台缺守台候,推不了太久。” 霍黄河是黄金台武士,也叫守台候,算是卖给了黄金台,若有英雄揭黄金台杆,要入江湖,就要从周边召唤黄金台武士,在黄金台试英雄。霍黄河从吞北海走出来也有十年了,一直以此为生,也算是彻底地躲开了他想躲开的东西。 现在天底下缺英雄,可能是因为英雄都为朝廷做事,黄金台武士越来越少,霍黄河一走半个月,已经是不能再推了。 宁和尘看了一眼叶阿梅,问“你呢就一直跑出来了” “对,”叶阿梅翻了个白眼,“我回去要被打断腿,我不回去。” 宁和尘说“一直不回去” “最理想的情况是这样的,”叶阿梅说,“当然也可能会断腿。” “不会的,”宁和尘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断腿的。” 叶阿梅恶心得要吐,说道“你有病” 霍黄河说“他怕娶你。” 叶阿梅“” 而另一边,李冬青越过了一座雪山,感觉血都凉透了。 他一直身体强壮,很少生病,甚至不怕冷,即使在冬天,也能用刚打出来的井水洗澡。从河朔的那一次,是长这么大生得最严重的一场病,可能是因为急怒攻心,全都发了出来,但那也好得很快。这次李冬青失血过多,感觉自己要冻死了。 他也并没打算去南方,觉得自己并不能活得长久,所以凭着印象,在往代郡的方向走。代郡往北不远处,或许能见到乞老村。 当初宁和尘说,乞老村并不是他的故乡。可是长安也不是他的家,李冬青想给自己找一个合眼的地方,左想右想,其实除了那个村子,也并无去处。 他茫茫然,看向一片雪茫茫这天下可真大啊。 两脚能丈量天下山川,两眼也见过了天下英雄,李冬青走了不足十里路,忽然不想走了。 他当真走不出这命运吗 天空上有苍鹰盘旋,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鹰唳惊空遏云,李冬青不禁抬头望去,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雪山连绵不绝,天地间雪白一片,只有他一个人。 七日后,辽东郡。 黄金台开战。 黄金台并非真的有黄金,而是有一面黄金旗,用金线纹四行诗“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1 三日前有人拔了这面旗,所以今天的守台候有八人,已经就位。 在黄金台边角的位置,站了一个宽肩窄臀的伟岸男人,带着一个黑色的面罩,露出的一双眼睛狭长。 “霍黄河,”台下有看客认出了他,说道,“他回来了” “宁和尘既然已经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不报个仇吗”那人又问,“听说他和宁和尘情同手足。” “不必了吧,宁和尘的死,报仇要报到八十岁吧” 俩人又笑起来,觉得是个好笑话。 今日黄金台上试英雄,榜上挂出那个人的花名是空的这个东西一般是来挑战的人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实在想不出来合适的也可以用自己的号,没有,当然也可以,但是不太好叫。 就比如现在,大守台候只能喊道“下一位勇士” 下一位勇士离人群还有些远,从侧台跳了上来,穿了一件肥大的灰色大袖,一个巨大的帽子把脸遮住了一半,勇士手上拿着一把粗劣的柴刀,仅有他的一只胳膊长,也仅仅是开了刃而已,剑柄还缠着麻布。 “等一下,等一下,”那人开口道,“我不想与那个人打,能换一个吗”他的柴刀指向霍黄河。 大守台候尚未开口,霍黄河已然说“不行。” 大守台候说“是啊是啊,我们最近缺人手,你为啥不想跟他打” “也没什么,”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自己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那很好,”大守台候说,“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一下,开始吧,赶个吉时,祝你好运。下一个做准备” 大守台候翻着名单去台下了,一边走一边叫“下一个呢猛龙” 李冬青把帽子往下一摘,露出一张脸,冲着霍黄河笑了。 霍黄河愣了一下,看那反应,竟然像是刚刚认出他来,李冬青瘦了一些,似乎也黑了,这样笑起来,牙就显得更白了,那小黑孩说“哈哈,长江,你都把我忘了” 霍黄河确实是有点忘了,下意识说道“你得叫我叔。” 他是宁和尘的哥,宁和尘又是他的哥,所以按理来说,李冬青应该叫他叔叔。李冬青说“我们下台时再说罢” 此时还有七个守台候在等,只等李冬青一句话,他准备好了,就可开战,霍黄河说“你该换一个武器。” 李冬青却说“可以了可以了,我磨得很利。” 霍黄河看了眼台上明晃晃的八把刀枪棍棒,又看了眼李冬青。李冬青却已经拿着黄金锤敲响了黄金鼓,鼓声“咚咚咚”,李冬青锤出一段秦时的战鼓,然后扔了锤跳下来了。 八个守台候便动了,李冬青笑出了白牙,柴刀架在脖子上,一挥扔了下来。 你若是问李冬青,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李冬青会说“没有师父。” 李冬青虽然说了不少谎话,但这句却不假。皇、候之后大多贬低江湖人士,很少让家里的子弟学武艺。据说淮南王之子武艺高强,功夫是跟雷被学的,但其实雷被也就那样,自己都没练明白,还去教别人。也可见,其实很多时候王公贵族说自己不稀罕,也实在有点酸。王侯之辈,从刘邦算起,就没几个有武学天分是真的。刘荣也没打算让自己儿子学武功,并没安排人教李冬青。 世上第一个习武的人,肯定也没人教他。可见也不是任何事,都需要一个好师父。李冬青自己拿起弓箭就能引,拿起剑来就会挥,从能拿得动笔和刀起,就没觉得难。 当年爹娘说让他别玩这些,李冬青自然听话,可是会就是会,他也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御气、何为剑意、何为君子剑,可拿起来时就知道,自己死不了,这事儿不难。 霍黄河虽然是放了水,虽然是放得很明显,但是李冬青伤而不杀七人,下台时,台上只站着霍黄河一个人,这事儿称得上可怕。更可怕的是,没人认得出李冬青是谁,以为江湖上从这天开始又要多了一个人。 李冬青有些兴奋,搓了搓手,说道“画押” 大守台候看了他一眼,拿出印泥,网上撒了一把金粉,从怀中掏出纸,说道“你可以啊。” “哈哈,”李冬青说,“承让啦。” “今日上台七个人,只有你走下来了,”大守台候说“小子,可要想好,画了押,这张纸就要入江湖英雄榜,以后可就不能再当官、经商了,驸马也是当不了的。” “太好啦。”李冬青说。 大守台候便让他画押,李冬青看着那印泥,把大拇指压了上去,霍黄河大手一攥,拦住他说“侄儿,想好了” “啊”李冬青说,“侄儿怎么算的” 霍黄河说“你不会算” 他看李冬青的目光像是看傻子,情急之下,李冬青也想不清了,只觉得有点急,说道“想好了” “哦。”霍黄河放了他的手,居然就不管了。 李冬青当机立断,画押,签字,大守台候接过那张纸的时候看了一眼,念了一遍“有名字啊叫什么刘拙” 李冬青带上了帽子,要走了,片刻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大守台候他昏过去了醒醒啊” 霍黄河和他并肩而走,李冬青背着一把大柴刀,看着有些可爱,霍黄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李冬青说“怎么啦” “你从河朔那边出来,来了辽东”霍黄河问。 “听说这边还开黄金台,”李冬青说,“北凉、辽西的黄金台已经关了半年了,凑不齐守台候,那就没办法了嘛。” 这便是李冬青给自己找的生路,须臾之间便定了自己这一生。反正是入不了皇室朝廷了,爱咋咋地吧。听说太皇太后格外讨厌江湖游侠,皇帝倒是喜欢,却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不过这都不怎么重要,关键是他不可能成为再对长安城里的东宫和未央宫再造成什么威胁了嘛。 霍黄河居然也觉得不错,虽然有点莽撞,但是毕竟能活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活命还求什么 李冬青笑着说“我听说宁和尘死了,就知道你们已经安全了,果然你已经回来做守台候了。” “哦,”霍黄河也没骗他,道,“我就跟他说,没人会信。” “也会有人信的,”李冬青说,“我一路走来,有人已经把这话传遍了整个边关,我看不少人也信了。人心都是这样,多傻的话也会有人信。” 霍黄河问“你打算干什么” “哈哈,没想法呢,”李冬青说,“我不在这里久待了,辽东外三十里路,有人看见见到月氏的人了,我下了台,估计好多人都知道我在这儿了,得赶紧跑了。” 霍黄河问“去哪儿” “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李冬青笑说,“叔叔就送到这里罢,日后希望还能再见” 霍黄河愣了。又问了一遍“你去哪儿” “哎呀,都可以,”李冬青报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没有过多的盘算,“我不知道” 他跑出去几米,又倒退着回来,问道“我忘了问,宁和尘还好吗” “好。”霍黄河负手说。 “我走了”李冬青一边预备着要跑,一边说,“叔叔保重啊” 宝剑锋从磨砺出,天底下有几个英雄人物是生来就不凡的是以霍黄河并没觉得李冬青可怜。可今日再见到李冬青,见到他疏离、怯懦、无畏无惧。这才当真知道,原来苦难造就人的时候,是打断了骨头,再歪曲着长大的。好不难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踏雪寻梅(十九) 北方的天气总是大手笔的。冬天时西北风猛烈,春秋时又黄沙漫天,旱的时候干得地皮开裂,涝的时候又恨不得浇烂了根。所以这里的树才是真英雄,长得其貌不扬,七歪八扭,根却深深扎在地皮下。 但今年的雪实在是大,大得能压断枯枝,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但活过今年却难。连续下了这么多日的暴雪,边关今年终于雪灾了。 冻死牲畜百千,冻死人数百,黄河以北你尽管去看,山头上没半个行人,街上人也少。 皇帝给冻死的军士家属不少钱,牲畜冻死是天灾,人冻死却多是人祸,因为穷。上头往下面分拨粮草、棉被,在城门口布施,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也只能如此,老天爷若是降天灾,就说明皇帝有问题,皇帝只能掏钱。 城门口,等待领布施的队伍能排到树林外,皇帝找道士在旁边上香,手里拿着把拂尘,在旁边站着,可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冷,这道士又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冻得哆哆嗦嗦,鼻涕清凌凌地往下流。 李冬青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下跑,他脸上划了一道伤,从眉骨一直伤到脸颊,看上去贯穿了眼睛,因为右眼蒙了一只眼罩。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外头罩着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件棉袄,他最后一层楼梯一跃而下,把棉袄披在那道士身上,道士千恩万谢“英雄英雄,太谢谢了。” 李冬青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去换班,接替刚才的人分发物资。他开口问“姓什么” “刘。”那人简短地说。 李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籍贯” “雁门。”那人说。 李冬青听两句,便知道这个人汉话不好。那就多半是匈奴人。边关雪灾,那匈奴草原自然也有灾情,好多匈奴的军队被滞留在了草原上,活不下去的人甚至穿着汉人的衣服混进城里,学两句汉话应对,冒领物资。 李冬青说“大风起兮云飞扬,下一句什么” 那人“” “下一位”李冬青说,然后对他道,“不能给你。” 那人不走,看着李冬青,李冬青只好说“我也不管事,不要为难我。” “刘拙,你到了这里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那匈奴人汉话不好,生硬道“我从昆莫的大营中出来。” “昆莫又是谁”李冬青说,“你说谁都没用,只发汉人,上头就是这么规定的,不好意思,下一位” 下一位便把他推开了,那人看着李冬青久未动,李冬青如常分发东西,那人半晌后便走了。这活儿一干就是三个时辰,一般人根本站不住,李冬青却还要去喂马,从马厩里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怎么又是你啊。”李冬青一摊手说,“我没东西给你。” 那人说道“我认得你。” “什么啊,”李冬青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兴许见过吧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人说“刘拙。” 李冬青一看马厩的食槽,居然空了,震惊了,说道“哇。” “你偷了马的草啊,”李冬青转头问他,“还给我。” 那人说道“不还,除非你承认你是刘拙。” “我是”李冬青说,“你还给我,我的天啊,我要挨打的大哥,我又没得罪你。”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没想还,李冬青转过来,这才仔细地端详了他原来还是个年轻男人,看着似乎只有二十来岁,皮肤黝黑,头发披散着,已经全都打结了。李冬青其实对他是真的并没有印象,那男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匈奴语说道“我是骁骑都尉。” “好大的官,”李冬青头也不抬,把草料扔下去,说道,“与我何干” 那就应该是在楼烦王的大帐里见过,怪不得没印象,李冬青当时压根没敢往人脸上看。 那人说“威胁你,给我三百石精米和丝绵。” “哈哈哈哈,”李冬青大笑不已,说道,“我一粒米也不给你,你尽管去告诉别人我是刘拙吧。” 匈奴人说“他们会信。” “那当然啊”李冬青说,“我跑呗,我跑了几个月了,最会跑了。去吧,我干完活了,回去吃饭了。” 匈奴人“” 李冬青走出去几米,又倒退着折回来“或者我可以分你一个馒头。” 匈奴人沉默片刻,说道“也行。” 李冬青一晚上可以领俩馒头,还有两份腌咸菜,李冬青自己还给自己晾了冻萝卜,这个东西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是稀罕东西,李冬青前些日子在路上随手救了一个酒鬼,让他免于冻死,那人是个走私犯,送了李冬青葡萄和萝卜。葡萄已经被吃完了,萝卜李冬青晾了起来,他觉得很不错,反正他一直是有一口吃的就觉得不错。 李冬青领了饭,端到自己的屋里,那匈奴人正在翻他的床铺,李冬青关了门,只当没看见,递给他一个,那人接过来。 “昆莫已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吗”李冬青这次终于用匈奴语说。 “弹尽粮绝,”匈奴人吃了口腌菜说,“黄河渡口的桥被雪压断了,军队过不去,要绕路走就是半个月的路程,士兵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东西是什么不错。” “萝卜,你是匈奴人没吃过”李冬青问“你叫什么” 匈奴人说“王苏敏。” “王”李冬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鲜卑还是汉” “鲜卑。”匈奴人说。 李冬青笑道“你也是个王子吗” “不是,”王苏敏说,“我的先人是大单于的奴隶。” “不要糊弄我,既然姓王,肯定是贵族,”李冬青说,“大单于抓了不少鲜卑族的贵族呢。不敢招惹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非富即贵。吃完了就走罢,做人要知恩图报。” 王苏敏问他“你就待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告诉你,”李冬青喝了一口热水,压下去馒头的噎窒感,又开始打嗝了,说道,“我傻吗我谁也不告诉。” 王苏敏说“你的伤是谁弄的” “不认识,”李冬青满不在乎,“他们杀我又不会自报家门。” “眼睛瞎了” “好像是”李冬青说。 王苏敏撇着嘴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不怎么值得在意,然后说道“你找的地方不错,谁能想得到,你就在雁门” “是没什么人追我了,”李冬青说,“没什么用了我。” 王苏敏说“不不,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伊稚邪都还想要你一条命,不要妄自菲薄。” 李冬青说“吃完赶紧,嗝儿,滚” “回不去了,”王苏敏却一推饭碗,把手放在膝盖上,说道,“犯了错,昆莫要杀我,我逃出来的。”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犯了什么错” “唉,”王苏敏给他倒了一碗水,“往事不提。” “那就自求生路,”李冬青才不信他这一套,一口咽下凉水,“我只能养得活我自己,你离我远点,我克人,天煞孤星。” 王苏敏说“你给我一百石精米,就能买了我的命,我不怕克。” “没有钱,”李冬青打了个嗝儿,“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不要。” 王苏敏说“我听说你爹给你留了一座金山。” “谁说的”李冬青哭笑不得,“反正我不知道。” 世人总是乱传,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也言之凿凿,反而是李冬青对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儿,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苏敏“确定吗不买我我可是死路一条哦。” 李冬青“”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李冬青说,“我都没死,你死个什么劲儿长了腿不会跑昆莫再追,能追你追出关” “哦,你这么关心我,”王苏敏说,“我跟你混了吧。” 李冬青平静地问道“我没钱,也当不了官,回长安只有死路一条,你要跟我混我听说你们这样的勇士都追随强者,否则流落在冒顿手中的鲜卑族不会偷生,是臣服于他的强大,我此生都不会顶着太阳生活了,也不想有人跟着我。” 王苏敏却起来开始收拾碗筷,说道“你不信我,不如告诉我谁伤了你眼睛,我把他头提给你,你该信了吧” “我不要任何人的头,”李冬青说,“放下,离开这里。” 王苏敏却从怀中掏出了个物事,放到了桌上。李冬青看了一眼,并不认识。 “是什么” “石头,”王苏敏说,“昆仑山上捡来的,我下山的时候这块石头拌了我一跤,我人生行到半山腰的时候定有一劫。” “那你拿给我看干什么” “拿错了,”王苏敏把石头重新拿回去,放到怀里,又摸出了一个东西,放到桌上。是一块玉,雕成鱼形,一看便知是女人的饰物。 李冬青“又拿错了” “这次没有,”王苏敏说,“那日篝火庆功大典,死了一个汉人女人,这是她的。” 李冬青抬眼望他。 王苏敏“我把她埋了。昆莫追我,是因为草原大雪,匈奴儿又冷又饿,我把军中的粮草截来发给了士兵们。” “咱俩是同路人,”王苏敏说,“信吗” “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李冬青只好说,“兄弟,你年长我几岁,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吃够了苦头,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了。” 王苏敏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李冬青也回望他。 “良禽择木而栖,”王苏敏说,“冒顿死后,草原上没有真正的王。无用的虐杀就是残暴,无谓的残暴就叫昏庸。我还以为我看见了昆仑神诞下的旨意,见到了草原上新的苍狼。” “我不是,”李冬青说,“你不管不顾,到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很不礼貌。我不想听这些,王苏敏,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只想这样活着。谁也不能逼我。” “没逼你,”王苏敏哑然失笑,“做个朋友,也不行吗” 李冬青却防备道“你想与我做朋友不是要结契” “能结契自然更好,”王苏敏坦然说,“安答都能反目,朋友之间的感情又能有多深厚我更想与你结主仆的契,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李冬青当然不能乐意,他刀尖舔血,虎口逃生,想要活命,就打起精神来防备。并不想再让人抛弃,或者让人放弃,或者让人背叛。人若不再摸爬滚打中成长,那吃再多苦又有什么用 王苏敏却又问“是谁伤了你” 他总是纠结这个问题,李冬青只好说“我确实不知道,但就算知道,我也不打算报仇。” 王苏敏说“我必须要让你相信我,不然你说,要我怎么办”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冬青问。 “猜的,”王苏敏痛快地说,“我听人说,宁和尘根本没死,匈奴儿的马蹄踏过雁门时,曾见到过宁和尘,我们还死了一个骑兵。” 李冬青愣了一瞬,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不知道”王苏敏说,“昨日。” 李冬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踏雪寻梅(二十) 李冬青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得赶紧跑。 当日分别,李冬青就已经做了日后不会再见面了的准备。宁和尘心智坚硬,志在天涯,英雄的衣角不沾浮尘,李冬青终不能和他做朋友,而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就算真的有一日还会见面,那也不该是今天,他还没有混得好起来。 “你在想什么”王苏敏问,“宁和尘是来找你的吗” “不是,”李冬青率先回答他,然后又说,“我在想,那个伤我的人,好像是珠崖厉家的人。” 王苏敏“这地儿有点远吧。” 李冬青一拍桌子“没错,就是珠崖,我看见他们衣服上的水波纹。” “你才想起来”王苏敏疑问道。 李冬青“现在倒也不算晚。” 王苏敏说“你不会是要把我支走吧” “不可能,”李冬青说,“我从不骗人。” 王苏敏居然很信服,考虑片刻,说道“那我从并州出发,骑快马一个月便能来回。” “哪来的马” 王苏敏沉默片刻。那当然是抢。大汉的天子想要一匹良驹也难。 李冬青说“哦哦,我不管你,你随便。” 王苏敏却说“我有马。我的朋友在我离开时送了我一匹马,你不认识我,但可能会认识他。” 李冬青哪里认识几个匈奴人,只不过是随口一猜“谁张骞吗” “对。”王苏敏却说。 李冬青好一阵无语。这天下又大又小。 王苏敏说“张骞出使大月氏,被伊稚邪拦下,当了奴隶,他把马送给了我。我很珍惜。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他是太子洗马,当时一见如故。那日再见,昔日太子已经登上皇位,他却已经成了阶下囚。时运难说。” “你在长安待过”李冬青问,“汉语没有长进吗” 王苏敏有些奇怪他的关注点“我那时候已经年纪大了,学得不好。” 李冬青却笑问“不会是在长安的大牢里吧。” 王苏敏一惊,那一瞬间,李冬青却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聪明。”王苏敏只是说。 李冬青说“各有命数,我不问了,祝君好运。” 王苏敏也跟着笑了,有些无奈的样子,然后说道“我真要去给你取这颗人头了,你会相信我吗” “会。”李冬青并不犹豫,说道,“不过人头就算了,取一束头发,告诉他,这一箭的仇我自己来报。” 王苏敏沉默地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李冬青沉着回望,片刻后王苏敏翻窗而去。 李冬青坐在桌前许久,也没有动弹,然后站起身收拾行李,他的行李很少,没什么东西傍身,几乎可以当即便走。他把一件大棉衣套在自己平日穿的棉衣外头,裹得像只熊,拿了一只鱼竿、一把柴刀,一些小钱,冻的萝卜和一张馕饼,左右望望,确实再没别的东西,便走了。 李冬青其实有时候也说不好自己沉默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人的语言总比头脑更清醒,说出来的话更有些条理,所以李冬青这两日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自言自语,把话说给自己听。 李冬青说,“我得头脑清醒,不能错了一次,还错一次。自己活着,就不会出错。”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李冬青背上小小的行囊和一把柴刀,又说。 他也从窗户上跳下去,雁门出入需要通关文牒,江湖游侠自由出入,但是需要你在黄金台上签的那张羊皮纸。李冬青虽然有,但是却不能拿出来,否则怕是要当场被压在这里走不了了。他也有办法,之前混进各个城中,也是靠这个。他来的时候杀了一个人,是厉门一个男人。从辽东郡出来后,马上就遇上一次小小的伏击,黄金台上的消息,向来是传向天下,刘拙在辽东郡,那自然不出半日便天下皆知。李冬青虽然被逮住了,但这些人似乎也不是多么厉害,他拼死去打,也逃出来了,但是厉家以箭术闻名,有一箭迎头飞来,李冬青下意识往后栽去,那支利箭破空而来,呼啸声穿刺耳膜,李冬青只觉得脸颊和眼眶被轻轻地刺破,那箭从他的脸颊上飞过,看看擦破他的眼皮,霎时鲜血横流,他闭着一只眼睛直起身来,以为自己瞎了一只眼,起了杀心。 杀了一个人,来追的人便少了。李冬青虽然悔得夜不安寝,但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一路从背街房顶,往城门去,又回头望了一眼雁门,这里是中原的边境,他一路上都在中原的边境边行走,每个郡县离得都不近,可是天底下的人却都是一个样子的,无论见过多少人,仿佛也不曾和当日乞老村的人有什么差别。如此来看,我们就算一生流离失所,也都身在故乡,全天下的人都是故人。 李冬青经过许多事,只觉得自己心胸开阔了很多。 他跳下房顶,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上午的道士穿得很厚,从茶馆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鸡蛋,小跑着赶过来,问道“大人,你去那儿” “大人”李冬青第一次听有人这么叫自己,然后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干什么”道士自然地问了一嘴,然后把鸡蛋放在他的手上,“上午谢谢你,我险险冻死。” 李冬青却又还给他,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道士却没接,憨厚地笑了,说道“一路顺风,大人还回来吗” “道家是怎么说离别的”李冬青说,“我不太懂,你送我一句吧。” 道士便明白,他不回来了,一拱手行礼,笑道“吾闻之,富贵者送人以财,仁道者送人以言,吾不富不贵未得仁道,就送你两颗鸡蛋吧” 李冬青哈哈大笑,塞进怀里,冲他摆了摆手,转身便要走,却看见街上人行色匆匆,往一个地方奔去,李冬青心中警惕,翻身上了房顶,张望四顾,雁门前三街黑烟滚滚,原来是起火了。 若说人这一辈子,要遇上什么大难临头,那都有些征兆,至少李冬青是这样。乞老村时,林雪娘塞了他两颗鸡蛋,山下也是一片大火。今日李冬青怀里又揣了两颗鸡蛋,联想到王苏敏所言,忽然心头一阵不安,两步往火源处赶去。 这样的大雪,柴房的木头都要烧一烧才能去潮,却起了这么大的火,显然是人为,这是要干什么 街口围了不少人,李冬青踩着房顶登上去,见着火的房子已经被烧黑了,火舌从窗口舔出来,这里是一处人家,三间房、一间小院,一个猪圈,此时主屋已经烧到了房顶,雪水顺着门柱往下淌,但又被火舌烤干,上面的雪在化,下面的火在烧。 李冬青一看,便知道有问题。火势如此之大,衙役不在,当差的也不在。 他跳到院中,闻到糊味儿,一转身才看见原来门房里躲了几个人,看见他时有些防备,李冬青问“你们的房子” 那妇人听见他这么问,当即说道“你又是谁” 李冬青心想当真古怪。 屋子在烧,人却不哭喊,见到他的时候不求救也不害怕,反而问他是谁 “我又为何要来”李冬青纳罕心道。明摆着有问题,外头有人拦着不让百姓靠近,里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一个亡命之徒,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可到底还是心里放不下,他的柴刀还背在身后,底气是很有的。震了震胸膛,挺胸便要走进那熊熊大火。门却被烧倒了,一个人走出来。说是一个人也不确切,其实是两个人。有一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被抱出来了。 走出来的人是谁,李冬青不大认识,但被抱着的那个人,李冬青却是很熟,其实只看只大氅上的狼头,便知道了。 来人身高最少也有九尺,头发被火烧着了,他随手扑灭,看了一眼李冬青,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是谁” 怎么一见面都要先问是谁李冬青什么都可以,偏偏就是这个不能说。 李冬青说;“我,也不大清楚我是谁。” 那人“你来干什么” “额,”李冬青有些犹豫,说道,“放下说话” 那人看了一眼他,显然觉得他在放屁。李冬青说“我是这个人的朋友,八成是来救他一命的。” 这话一出,炸了。 这一炸,是当真四下都炸开了,连房顶都被掀开,无数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院中,李冬青吓了一跳,这确实是有些吃亏了,他没学过武功,打架靠天赋,但是却察觉不出,周围有多少高手在藏着。 李冬青想了想,便清楚了,再一转身,端详着刚才与自己说话的老妇,便明白了。这人好像是宁和尘的生母。 来人说“我可能认得你。” 李冬青想“这不全完了。” “皇上在长安城的所有游侠府上都发了你的画像,”来人说,“你是刘拙吧你眼睛怎么了我第一眼还有点没认出来。” 李冬青还在想事,随口“受伤了,看不出来吗不是要抓我吗关宁和尘什么事” “抓宁和尘和抓你不怎么冲突,”来人说,“宁和尘从马邑回来时,我们就已经埋伏好了,一直等到现在而已,你是巧合。” 李冬青看他如此健谈,说不定也很好说话,问道“那不如放了我抓了我会给你多少钱,我双倍。” “给不起,”来人却直接拔刀,潇洒道,“爷们卖的是命。” 白费口舌 李冬青又没有增援,再拖下去也没什么用,那就只能打,可他从那人手上抢过了宁和尘,往身上一背,心里就是一沉,知道是打不过的。宁和尘可能还活着,但是却没意识,他自己一个人可能还能逃出去,再带着一个人却完全不一样了。身后忽然划过一柄长剑,李冬青认识那剑身,一回头,果然是郭解。 郭解的剑身是两条盘蛇,蛇盘在一起,尾巴根是剑尖,李冬青也不能拿宁和尘来挡自己的背后,只能向前一张,把他放在房顶,自己翻身回去,拿柴刀格挡,翻出铮然声。再一回头,宁和尘又要被偷走了 他分身乏术,想要翻身回去,却又自身难保,若是平时,他就认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认输不算丢人。可此时却万万不行。认了输,他能活命,宁和尘却活不了。 李冬青压力巨大,大喝一声燃尽力气,把郭解给顶了出去,翻身拉起宁和尘的胳膊,把他抗在自己的身后,却跑不出两步,又被围住。 郭解累了,说道“别打了,你也知道,打不过,干吗要费这个力气心疼一下哥哥们。” 李冬青神色正经,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多说什么,立场若是已经定了,那多说都是添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踏雪寻梅(二十一) 李冬青觉得自己是真的打不过。 他把宁和尘扛在自己的肩头,还侧过脸问了嘴“你醒醒吧” 宁和尘自然没有反应。他身上一股烟味,脸上花了两道黑,眼睛安静得合着,看着倒是很沉静,可是却苦了李冬青。 李冬青柴刀立成一条线,然后刺破宁和尘的手指尖,一个血珠滚下来,宁和尘还是没什么反应。 “中毒了”李冬青自问。 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是能带走宁和尘,带走之后,宁和尘还能活命吗 李冬青可能是经常遇见泰山压顶的事,此时已经看开了,想着先跑再说。 房顶上飘下来一个道士,一抖浮尘,说道“我就说像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刀”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快回去,你来干什么” 道士说“助你脱身” 说着一甩浮尘,李冬青只觉得一股暗力袭来,他瞬间被推了出去,郭解飞身上天,抓住了他的脚,硬是拽了下去,三个人一起掉在人群之中。 道士追了过来,轻轻落地,双臂打开,大开大合,单手行礼对郭解彬彬有礼说“咱俩试试。” 郭解端详着他,实在认不出,说“你是哪号人物” “说了你也不认得,”道士说,“何必要说。” 郭解“你说了,我便认得了。” 道士道“又不是谁的名号都能说出来,没必要吧。” 那黑衣大汉说“打扰一下,人要跑了。” 郭解一回头,看见李冬青正扛起宁和尘,郭解说“唉你等会儿行不行” 他不知道道士是谁,但是道士却认识他,泰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挡在李冬青的身前,说道“郭大侠,咱们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你和你的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能过了我,我就让你们去追,如何” 郭解“我没听过这个规矩,你也不知道我们追的这个人是谁。” “知道,”道士说,“刘拙,这太好猜了,全长安的高手都在这里,他背上的这个人又长得这么好认。” 李冬青“” 郭解“哎呀。” 郭解是很珍惜自己的体力和身体的,其实很不喜欢和人打架,觉得有些架是完全不需要打的,都是因为冲动。郭解说“我就是个剑客,算什么高手长安城的高手倾巢出动,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懂不懂” 树梢上一声脆响,李冬青四下望望,并没有见到人,雪地却塌陷下去,无数黑衣人现身。剧孟小老头赤手空拳从街角走出来,看了一眼李冬青。 郡县的兵马这才现身,拖着整齐的步伐踏进前三街,摆得方方正正的队伍,立起了盾牌和长矛。就站在他们的脚下。 道士一看,黑压压地一片人,吓了一跳说“这么多人” “对啊,”李冬青说,“你快跑啊。” 道士“这还跑个屁啊。” 李冬青眼前一黑,心想一个包袱变成了两个,这就算是谁也没办法了。 李冬青扯开自己的行囊,把行李布抖开,托住宁和尘的背后,挡开身后的,然后往自己身上一背,系了一个死扣,柴刀一挡,数十弓箭清脆地弹在柴刀上,落在地上,李冬青跳下去抢了一块盾牌,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做困兽之斗。 郭解简直要烦死,第三次被拂尘给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彻底恼了,当真要出手了。道士躲过一剑,身法极快,郭解简直看不清楚。他想要问这个人的来头也是有原因的,至少能知道出自哪个山门,还能心中有数,可这人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道士在空中划出一个八卦阵,隐约能看见白色气脚下气体悬浮,八卦阵在游动,越扩越大,郭解向后倒去,道士睁开眼,柔柔地往外一推,八卦阵直冲郭解面门而来,他躲开,道士却摆了一个双云手,已经起势了,现在他的周围就是他的阵,无论是什么招式,都能接得住。 “衡山来的”郭解终于认出来了。 道士说“你再猜。” 李冬青一转身,没想到道士还没死,而且脚下一个太极八卦阵,步在来人的脚下。很有两下子。 郭解只好打,认真地打,可李冬青却渐渐地要不行了,宁和尘总是往下掉,一个人的体重实在是太沉了,他又不能用宁和尘去挡,还得防止他受伤,不到片刻,便连剑都握不住。身后忽然一阵杀意,他猛然回首,剧孟站在战车上,一个黑瘦黑瘦的身影,俯瞰着他。从气势上,李冬青就知道要挨揍。 “你不能帮我一把”李冬青扯着嗓子喊。 “没手,”道士说,“你们就没有别的朋友了吗” 李冬青自言自语道“对啊,宁和尘的朋友呢他自己来的这分明就打不过我为啥还不停下” 郭解一剑花刺过来,道士没看清楚,劲儿便用反了,让剑身给别了一下,拂尘一抖,断了。郭解的剑已经往面门而来,道士一把攥住剑身,往后倒退,一直到了一面墙上,郭解再一用力,眼前的道士却不见了。 “奇门遁甲。”郭解说。 道士站在他身后,郭解却往眼前刺去,道士身形一晃,出现在他剑指的方向,说道“这些花招,我有一个朋友一定很喜欢,他没你学得好。” “学吗我可以教你。”道士说。 郭解“不学。” 道士“那就算了,你不学可能会后悔。” 郭解的剑已经出了阵阵的残影,却沾不到道士的衣角,他暗自拼命,却听见道士说了这话,半晌后问道“后什么悔” “就像现在。”道士立在房檐上的一只石燕子上,忽然停了手。 小月氏的琵琶声响起了。 李冬青被揍得鼻青脸肿,牙齿流血,咕咚咕咚地咽下去,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也忽然听见了这空灵的乐音。有一个女儿在唱歌,随着曲调在慢慢的轻声哼。李冬青听了片刻,仿佛沉溺其中,硬是拿起刀划了自己大腿一道,鲜血喷出来,他才勉强清醒。 道士吟唱说“冰寒千古,万物尤静,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那声音苍茫又冷酷,好比塞北的雪。似乎给李冬青带来了一丝清凉,哦,是道家清心决。 大歌女落下来,轻盈地说道“方士有礼了。” 道士打了个喷嚏,看他们一个个穿得轻纱罗裙,胳膊上挂着丁零当啷的银饰,不禁觉得冷,问道“不冷吗” “你修内,我们修外,”大歌女说,“方士的皮怕冷,心不怕冷,我们却是皮不怕冷,唯独怕心冷的人。” 道士想了想,说“好有道理。” 大歌女笑了,转过身去,高高地瞥了一眼李冬青。 事到如今,李冬青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道“我跟你们走,你们保住他一命。”说着撑着单膝站了起来,把怀中的宁和尘举起来。宁和尘的头发落下来,搭在李冬青的胳膊上,把血和麻衣盖住,他头上落了两片雪,李冬青轻轻地抚开了。 只要宁和尘不落在郭解等人的手中,那就都好说。只有长安城想要宁和尘这条命来偿还三万精兵和大耻辱。月氏如何、伊稚邪如何、黄老之道如何,都随便怎么样吧。 月氏对他如此执着,怕是也不会杀他,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要杀他,又能怎么样 李冬青虽然不敢再与人产生感情,也对过去后悔良多。可是命运重新将他引到这一步,他还是要做这样的选择,天性如此,他自己也没什么办法。 在那之后,很多记忆就已经不太清晰了。他没有宁和尘的功底,抵挡不住大歌女的阵中曲,昏昏沉沉地睡去。至于谁能抵挡得了,就让他们去打吧。李冬青怀中还抱着宁和尘,昏倒前抱住了他的脑袋,俩人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浑身酸痛,口齿生疮,在马车上摇晃着,他睁开了眼,宁和尘便动了,他就坐在李冬青身旁,俩人视线一碰,下意识都是藏。 李冬青要说话,但嘴疼,剧孟拳拳到肉,李冬青的牙还在都是万幸,嘴里有的地方估计已经烂了,但是喉咙发苦,是上过药了。 他在一节小车厢里,外头有人在驾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宁和尘开口说“知道吗你睡着的这几日,新年已经过了。” 李冬青就算是还清醒都未必知道,宁和尘这样说了,李冬青便问“我睡了很久” 宁和尘“好像只有两三天。”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宁和尘说,“公主和亲时也没有满地红花,昨天我却见到了。” 李冬青如在梦里,说道“我竟然不知道,已经要过年了。能让你这么喜欢,应该是好看的。” “好看,”宁和尘温柔说,“我记事起就没再见过了,山上没有过年这一说,不过师兄弟却会在年根回家,小半个月才回来,我无处可去,觉得过年没什么意思。” 李冬青说“我要是早早认识你,可以带你去我家。我从小胆子大,村里鞭炮都是我放的。” 宁和尘说“现在也不迟吧。” 李冬青愣了一下,望了宁和尘一眼,笑了,说道“当然啊。” 他还在愣愣地想哦,原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人是化不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