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1章 第1章 雄鸡才叫过三遍,叶一瑶便开了店门,支上了一块写着“早点”的条幅,又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热粥与一屉蒸笼来架在门口,自个儿就拖了长椅坐在门边上等过路的客人。 今儿个是放榜的日子,心焦眼灼地等了三日的考生们陆陆续续出了门,要去城门口提前占住了位置等着放榜。他们一大早便茶不思饭不想的,行到此处正是最饿的时候,叶一瑶借着这股东风把早点卖了个干净,赚了个畅快。 小二今天来得很早,叶一瑶把剩下的一点烂摊子丢给了他,自己溜溜达达回家去等消息。她进门时叶子昭正好从卧室出来,只瞥了她一眼,便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偏了头。叶一瑶难得心情好,于是扒着中间那低矮的小篱笆问了一声“你今天不去看榜” 叶子昭的回答极简洁“不去。” 他们是实打实的亲兄妹,偏偏自小就不太对付,走在路上也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假装不认识,自从父母离家远行后他们便变本加厉,极默契地在院子正中间划出一道篱笆来,叶子昭住在西院,叶一瑶则把行李挪到了东院,这就算是分了家。 分家那一天很是热闹,叶一瑶下厨置办了一桌菜肴,叶子昭去街上买了几坛米酒,请了街坊邻居来作见证。也有想拿“血浓于水”来劝他们的,偏这两人拗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一人说了一句冷话,生生把那几句劝说堵回了嗓子眼儿里。 后来便没人再劝了,只怕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他们两个之间话说得很少,半个月戳不出一句问好来,何况叶一瑶开着那一家小酒店,每日里早出晚归的,跟这个整日闷在家里的书呆子的作息搭不上边,压根儿打不着照面。今天是一个例外,也许是看在例外的份上,叶子昭勉为其难地关心了一下她“你也不去” 叶一瑶道“反正他们都是要到家里来传话的。” 她这是笃定了自己能上榜。 叶子昭还未开口嘲讽她自视甚高,便听见巷口处传来了震天的锣鼓声,于是他和叶一瑶对视一眼,然后清咳一声,整了衣衫在院里站着。 来人确实是来送好消息的。 自大楚建国以来已有四十余年,可同届文武状元出在一家,却是头一遭。 虽则大楚国素来提倡男女地位相当,可武状元是个坐没坐相的小姑娘,也是头一遭。 来人自称姓徐,是宫里的一名太监,特奉命来请他们两个入宫听赏,又说了许多吉利话,笑得几乎找不着眼睛在哪儿。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叶一瑶只好顺着叶子昭的客气话和徐公公虚与委蛇一阵,才锁了院门跟着往宫里走。 徐公公非常热情,把宫里的规矩一一对他们说了,又道“今儿这也算是双喜临门,圣上多半是要赏两位状元郎的,却不晓得两位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儿” 叶子昭瞥了眼叶一瑶。 他知道叶一瑶一贯有一个痴心妄想,却不知道她有没有胆量说出来。 事实证明,叶一瑶很有胆量。 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娶谢明璃。” 徐公公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打了个哈哈“叶姑娘可别跟咱家开玩笑,那可是。” 叶一瑶于是没再开口,只泰然自若的,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那可是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 凡是大楚国人,都晓得皇帝最偏爱的不是他那个文武双全的皇长子谢云松,而是弱不禁风恨不得住在药罐子里的皇女谢明璃。 要想让皇帝把这样一颗掌上明珠送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手里,何止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简直就是不要命。 徐公公只当叶一瑶是在说昏话,但凡是长了脑子的都不会到皇帝面前去摸龙须子,因此也没把这句“玩笑”放在心上,只一路把他们领到大殿前,让他们站在面圣的那几个考生前头,好叫皇帝先看见两位叶状元。 进门前叶子昭回头望了一眼,觉得过会儿要是见势不好,自个儿多半也逃不出去。 所以他只能认了栽,硬着头皮进去面圣。 大殿上的人并不多,皇帝坐在龙椅上往下望,一派威仪叫人不敢直视。他左手边是皇长子谢云松,右手边则坐着皇女谢明璃,剩下的位大臣亦被赐了座,叶子昭只看到里头有丞相和太傅,这两位是他上一回殿试时见过的,其余几位未曾见过,却都作着武将打扮,不知是不是叶一瑶在考场上遇见过的。 叶一瑶似乎没注意这些,她正盯着谢明璃。 叶子昭也只敢悄悄地扫上一眼,便在旁边那一位太监捏着嗓子的嗓音里下了跪,和众人一起山呼万岁。 叶子昭心里清楚,他们此番被叫进宫来,不过是例行公事般体验一下何谓皇恩浩荡,因此在圣上问到应当赏他些什么的时候,他低眉顺眼地说出了那一段早已演练好的说辞“草民别无他求,只愿能为江山社稷献犬马之劳。” 为了把戏做足,他甚至跪下来又叩了两个头表忠心。 后头的几位榜眼探花说得也大同小异,这让皇帝十分满意,正要着公公赏些金银,却看见了在那边装木桩子一声不吭的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女状元。 皇帝一时没想起这女状元姓甚名谁,幸亏裴将军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当即起身抱了拳,朗声道“启禀圣上,这位叶一瑶叶状元可是位不得了的,前几日在考场上,她只使一根短棒便将探花榜眼依次败了,微臣看得手痒,便下场与叶状元切磋,最后也不过是以微末的优势险胜罢了。” 接着裴英以此为据,把大楚这一套男女平等的提倡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又感叹了圣上的深谋远虑,再赞叹一番殿上诸位必将前途无量,才又坐了回去。 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众人都在看叶一瑶身后那位武探花。 武探花名叫薛贵,长得一副膀大腰圆肌肉发达的模样,看上去足有二百多斤,他站在叶一瑶身后显得格外强壮,看上去简直一拳头就能让她找不着北,也叫人想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打过这一个大块头的。 榜眼夹在他们二人中间,倒没那么显眼了。 叶一瑶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这一通夸跟她没什么关系,又像是受之无愧,直到皇帝叫了她的名字,她才抬了头,听皇帝用一种慈祥的语气问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可以赏给你。” 叶子昭心底有些发凉。 然后他听见叶一瑶口齿清晰、底气十足地高声答道“我想娶公主殿下。” 她没用卑称,但至少没直呼其名,也算是有所长进。 但她这一句仍是将整个殿里震出了一派鸦雀无声的寂静裴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方才为她背书的自己扇个鼻青脸肿;谢明璃本觉得这一场会面无趣极了,正在打她今日的第五个哈欠,却被这一句震得愣了神,露出了一脸的茫然无措;她身边那个小侍卫似乎仿佛是被冒犯了,竟往前跨了一步,看上去是要和她理论;角落里的徐公公看上去有些绝望,其他大臣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齐齐望向叶一瑶,就像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病人。 唯独谢云松和圣上八风不动。 这寂静是被谢云松的轻咳打断的,他道“这位叶状元可真是能开玩笑,把人吓得瞌睡都给飞了不晓得叶状元平日究竟喜欢些什么金银玉器、琴棋书画、刀枪剑斧,父皇总都是愿赏的。” 他替叶一瑶找了台阶下,可叶一瑶压根儿不走,只认认真真答道“叶一瑶此生别无所求,只想把公主殿下娶回家。” 这回连谢云松都哑了声。其他几位中榜的考生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唯恐龙颜大怒殃及池鱼。 叶子昭心想,他这个妹妹可真是不要命,不要命起来连带着他都要遭殃。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却没发怒,因为谢明璃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说“一瑶姑娘可真有意思。” 她说这话时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温和又温柔的,像是不灼人的暖阳。谢明璃这个反应才叫人措手不及,殿里又静了一瞬,皇帝才依言笑道“听说两位状元是一对兄妹这可真是件稀奇事。” 他绝口不提叶一瑶方才的狂言,只依旧本着皇恩浩荡的原则和殿上的几个话着家常,又叫几位太监去把预先准备好的赏赐端来捧到跟前去。叶一瑶没得到正式的回复,像是不大高兴,眼瞅着她又要大放厥词,叶子昭一脚跺在了她脚尖上。 他并不希望自个儿非得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去焦心那些身前死后事,也希望叶一瑶能识相一些,找死的时候尽量别拉着他一起。 叶一瑶大概是看懂了他的眼神,于是扁了扁嘴,一脸不情愿地收了声,只乖乖接了赏赐谢主隆恩。 叶子昭终于松了一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自金殿封赏之后已过了十日。 叶子昭早七天便得了翰林院修撰的职务,每日穿了官服按时往返;薛贵找到了叶一瑶的小酒楼里,告诉她自个儿在裴将军手底下当差,约她改日到校场再一较高下,又问她在何处高就。 叶一瑶冷漠地“打尖儿吗” 她的委任状一直没来,叶一瑶也不着急,每日依旧早出晚归张罗酒楼的生意。偶尔有听信传言说她这武状元名不副实的街头混混过来闹事,也都被她抄着擀面杖打了出去。 她心里不着急,自有人替她忧心。张大厨已连续四五日用忧心忡忡的目光将她看着,一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的欲言又止。叶一瑶一触到那目光就觉得心虚,仿佛她先前说的“中了状元”只是虚夸下的海口似的,于是她只好找借口躲在柜台后头收账,也不像平日那样溜到后厨去陪张大厨唠嗑。张大厨一忧心,午饭时便抖了手多撒了两勺盐去,咸得顾小二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叶一瑶,叶一瑶只装作没看见,自个儿捏了早上卖剩的包子溜一边去吃了。 这一天她正趁着店里生意清闲在后院偷懒,顾小二却急匆匆跑过来叫她“我找你这半天又有人来店里闹事了” 叶一瑶在躺椅上没动弹,只看着顾小二着急忙慌竹筒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顾小二说来人颇为不善,进门只问了一句“叶一瑶在吗”,便冷着脸不跟人说话,他上前去赔笑,来人也只是斜睨他一眼,半个字也不往外蹦,他身边那一位戴了半截面纱的姑娘倒还算友好,说是和叶一瑶相识,劳烦通报一声。 说罢顾小二亦忧心忡忡地“你不是背着我们在外头欠钱了吧” 叶一瑶道“你看我像是会欠钱的人吗” 顾小二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我推说你不在店里,先把他们请进了雅间。那姑娘说她姓明,让我务必告诉你一声。” 然后他眼看着这半死不活的掌柜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闷头钻进了后厨,说要亲自做一桌大菜。 叶一瑶是疯惯了的,顾小二也就见怪不怪,正要继续去大堂张罗生意,却见叶一瑶忽然从后厨伸出头来,眉飞色舞地喊了一句“你去把柜上最好的那一饼陈年普洱敲些下来,给他们泡了送去,叫他们稍坐。” 看这架势,那俩人多半不是来讨债的。 顾小二终于放宽了心,又把这个结论说给其他那些惶惶然的跑堂听了,才依着叶一瑶的交代把茶送了进去。 叶一瑶这一桌菜做得也快,没一会儿便端了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出来,顾小二作为店里资历最深的一位跑堂,亲自帮她把菜端上了楼,回头却看见叶一瑶还在楼下,正低着头拍打裙摆,等把裙上那点微不可见的粉尘拍散了,她才三步两蹦地上了楼,叩了叩雅间的大门。 里头坐着的果然是谢明璃和她身边的那个小侍卫。 顾小二把菜端上了桌,便抓着托盘垂眼倒退着出了门,等他把门关严了,叶一瑶才大摇大摆地在谢明璃对面落了座,笑眯眯道“明小姐。” 她这一声唤得轻佻,那小侍卫几乎是“腾”得起来露了剑,巴不得把眼前这登徒子剁翻了似的,可谢明璃坐在一边尚未发话,他也只能干瞪着眼。叶一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伸手盛了一碗蛋花汤递给谢明璃。她今日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只一份蛋花汤、清炒白菜、糖醋排骨和松鼠桂鱼,也不晓得是否合谢明璃的口味,但谢明璃很给面子,见她递了碗便伸手要接,中途却被小侍卫拦了下来。 小侍卫只盯着叶一瑶,冷冷地说道“尚未试毒,殿下不可。” 这简直是跟她有私仇。 谢明璃轻斥一声“萧澜。” 又向叶一瑶赔罪道“他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宫里规矩颇多还请一瑶姑娘别放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可萧澜拦着谢明璃的那一只手始终没放下,叶一瑶那一碗汤也送不过去。她盯住萧澜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跟他计较,于是自己一口气把汤喝了,又把桌上每一道菜尝过一口,冲萧澜挑了挑眉。 叶一瑶做到了这个份上,谢明璃又在一边不赞同地看着他,萧澜也就不好再拦着,只能闷不吭声地坐回去,帮谢明璃盛出一碗汤来。 对叶一瑶来说,看谢明璃吃饭,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她看上去很认真,像是在面对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似的。只见她先是小口地喝了两勺汤,又把桌上的菜一一尝过,脸上才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来“我只当一瑶姑娘武艺高强,却不曾想连烹饪的手艺都如此优异,御膳房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美味的菜肴来。” 她这一句若是由别人来说,叶一瑶只会当对方是胡乱敷衍一番,说这话的是谢明璃,看上去还颇为诚恳,叫人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 叶一瑶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给你做饭。” 萧澜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 谢明璃没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画着圈,像是在思量什么,等思量过三圈,她才说道“父皇尚未给一瑶姑娘安排官职,也只是因为姑娘在金殿上的那两句戏言。” 她似乎是真心在为叶一瑶考虑“若是姑娘想要入朝为官,就不得不把这些戏言收回去,我也可以到父皇面前为姑娘说几句好话” 但叶一瑶这个人,铁骨铮铮,从不顺着别人塞到她脚下的台阶往下走。 叶一瑶道“我对考状元其实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我想娶你。” 萧澜手上那一柄剑几乎在转瞬之间横到了她的颈上,只差说出一句“放肆”。 叶一瑶并不指望谢明璃能给她答复,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应当是那种被娶回家供起来的。我想照顾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神坦坦荡荡,清亮得像一眼望到底的湖泊。谢明璃垂了眸,吩咐道“萧澜,去备马。” 萧澜大概不愿留她们二人单独待着,可谢明璃的命令他不得不听,所以他只能警告性地剜叶一瑶一眼,才出了门去叫马车。 于是雅间里只剩她们两个。 谢明璃终于抬头看向了她,道“我其实很欣赏你。” 她说“可是叶姑娘,你总得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 谢明璃自以为把话说得很重,可叶一瑶却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摩挲着茶杯边缘,漫不经心地说“我想过的。” 叶一瑶笑了一下“最多不过是关了酒楼远走他乡,能是多大不了的事情。” 谢明璃于是问她“你究竟看中我什么” 这句话她想了十天,却始终不明白自己除却这公主身份外能有什么让叶一瑶念念不忘,以至于叫她即便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说出那一个“娶”字。但叶一瑶没有回答,只是提醒道“车马应当已经备好了,我送你下去。” 她不想说,所以谢明璃没有追问,只是重又戴上面纱,跟在叶一瑶身后走下楼去。 就在她即将跨下那最后一级阶梯时,前头一直没说话的叶一瑶突然回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拉了一下。谢明璃没提防,于是一下与她撞了个满怀,只听到叶一瑶在她耳边悄声地“过两日我悄悄去看你,到时把答案说给你听。” 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任凭赶来的萧澜将她推开,只站在一旁对谢明璃眨了眨眼,像分享了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谢明璃惊魂未定,便被气急败坏巴不得再不靠近这里的萧澜扶上了车,连多一眼回望也未来得及。 直等上车坐定了,谢明璃才觉出脸上的烧红来。 她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来这酒楼的目的,并非仅仅是想知道叶一瑶是否会知难而退的。 但叶一瑶并不晓得这些,她刚刚才调戏过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似乎也并不那么抵触,所以她心情很好,于是哼着歌准备上楼,去把那一桌几乎没动过的菜肴摸到后厨去,当做今晚的伙食。 她才只踏了一只脚在楼梯上,便被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顾小二抓了袖子“掌柜的,又有人来找你。” 叶一瑶心道,我可真是块香饽饽。 顾小二管不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只一气说道“一共两个人,有一位姓云的公子。他们听说有位明小姐来找你,就只点了茶水,让我等明小姐走了再叫你过去。” 说罢他愁容满面地“你不会是抢了人家未婚妻吧。” 叶一瑶道“那倒不至于。” 只不过是垂涎他的妹妹,顺便大放了一番厥词。 叶一瑶大概也能猜到来人是谁,也只好感叹一句他们兄妹二人连化名都是一样的敷衍,然后便照着顾小二的指示敲响了另一间雅间的门。 有人来开了门,于是叶一瑶便看见了里头那位坐得极端正的、等了她许久的贵公子。 果然是谢云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在坊间那些流传甚远真假不明的传闻里,谢云松和谢明璃既是兄妹,也是死敌。 他们不和的原因也颇为简单为了皇位。 世人都传那谢云松有经天纬地之才,自入朝以来就没叫人失望过,每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偏偏那不开眼的皇帝只独宠这一个无甚功绩的庶出的谢明璃,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里送。还有传言说皇帝其实一直想把皇位传给谢明璃,只是碍于皇后的情面,又怕谢云松一气之下逼宫谋反,才勉为其难将谢云松立为太子,却又将谢明璃调入朝堂,对外只称是叫他们兄妹两个一道协理朝政,背地里有没有旁的打算,就说不清了。 后一则传言的真假姑且不论,谢云松不得宠这一件确是板上钉钉。叶一瑶对这个活在传闻里的主人公本没什么兴趣,但看在他前些日子替她找台阶的份上,还是在他面前落了座,等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谢云松亲手替她斟了茶,道“叶姑娘可曾拿到委任状” 他这是明知故问。 叶一瑶接了茶,答道“不曾。” 谢云松脸上便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诧异“我听说同届的几位榜眼探花已各自上了任,偏叶姑娘这里还没有消息” 他疑惑地“莫非是父皇还未消气” 叶一瑶慢吞吞转一转杯子“云公子有话请直说,我不大喜欢看人在我跟前演戏。” 这话说得冒犯,连那充当背景板的侍卫都多看了她一眼,但谢云松早预料到叶一瑶也许会是这样的反应,于是笑道“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请叶姑娘到府里做我的贴身侍卫。” 叶一瑶觉得,这邀约来得很蹊跷。 就凭她在金殿上那一通话,怎么也得被划到谢明璃那一派去,谢云松理应对她避之而恐不及,现下却找到她店里请她去做什么贴身侍卫,就不怕她暗度陈仓勾结小公主趁着月黑风高要他的命的么。 看起来几乎是个陷阱。 所以叶一瑶没吭声,只听见谢云松继续劝她“父皇仍在气头上,连个叶字都听不得,只怕叶姑娘要因此耽误前程。倘姑娘不嫌弃,就先在云某府里暂且栖身,等父皇消了气再做打算不迟。” 这是威逼。 他道“明璃与我毕竟是兄妹,往来颇为密切,叶姑娘既对她有心,总得找些机会与她相处,可对” 这是利诱。 叶一瑶挑了眉“云公子这是把我当了傻子” 按照旧例,历届武状元都是要进宫去当御前侍卫的,等过上一年半载的才有专人来考较考较,看是不是能把这些个武状元丢进御林军里去做个小头目。 且不说谢明璃逢年过节也未必去谢云松府里坐一坐,谢云松要是能有往御林军里塞人的本事,那些民间传闻里也不至于会将他说得如此可怜。 他嘴上说得恳切,仿佛事事为她着想,看着却像是要将她困在府里,省得污了旁人的眼。 叶一瑶从来没有“做人留一线”的自觉,只冷声道“云公子若是没带着诚意来,就请回吧。” 谢云松被拆穿了也不光火,他道“方才那些,其实是父皇命我来说的。” 他泼了杯中的残茶,道“依我看,十个你都抵不上我妹妹一根手指头,何必为了你多费心思。” 他讥诮地“一个小小的武状元罢了,能护得住什么” 这话听起来却不像是死敌能说得出的。 叶一瑶才刚对她从前听过的传闻产生了一丝怀疑,便听谢云松道“这些天我已派人查过,你叶家往上五代均定居京畿,勉强算个书香门第,身份倒是很干净。” 叶一瑶皱了皱眉“你查这个干什么” 谢云松冷笑一声“想在宫里当差,手脚身份总得干净些。父皇已发过话了,若你不愿去我府里做侍卫,也只能照旧例将你调在宫里,从御前侍卫做起。” 他这一句话音未落,还尚未对这一桩说出什么冷言冷语,叶一瑶便向他伸了手,隔着衣袖捏住了他的手臂。 她捉住谢云松后动作未停,只是重重地一扯,将他摔到了卢九山身边。 在一边围观了全过程的卢九山觉得,自己头都要大了。 就在谢云松被卢九山接住的那一刻,有人撞破了他原先那个座位背后的窗楹闯了进来,无头苍蝇似的扑向了叶一瑶。叶一瑶足尖一点,踢翻了圆桌挡在了前头,那人便举起长刀砍向桌子,想砍出一条去路,没料到长刀竟卡在桌上拔不出来,他只好放弃了兵刃,跳将起来,又一次冲向了叶一瑶。 叶一瑶知道他的目标大概是她身后的出口,运气好或许还会抓个把小姑娘当作人质。但她并不打算让开去路,她只是将手中那一盏茶杯丢出去,恰恰掷在那人的膝弯上,摔得对方腿一软。 叶一瑶这时候才起了身,只反剪了那人的双手,又抓住对方的后脑将他重重叩在地上,她的膝盖亦压在对方的膝弯上,叫那人动弹不得,连告饶的话也没机会说得出来。 她的动作过于连贯,当她完成这一套行动时,谢云松才刚刚站稳。 叶一瑶正打算盘问这一位不速之客的来历,却又看见有人从那破了半间的墙壁边上跳了上来。 这一回卢九山反应很快,直接拔剑挡在了谢云松前头,叶一瑶正要把俘虏往后拎,却发现这次来的竟然是老熟人。 只见薛贵站在窗边和她大眼瞪小眼一阵,又看一看她手里摁着的那一位,再转头看一看谢云松和卢九山,张了张口,才问“这啥子情况” 叶一瑶道“你在追人” 薛贵尚未回话,窗边又跳进来一位。 巧了,也是老熟人。 叶一瑶听着窗边那一片木地板吱呀作响的动静,心道,这回的修理费估计得不少钱。 裴英毕竟是久经官场的,只打眼一瞧,便将这一番情形猜到了五分,于是对着谢云松作了一揖,道“云公子。” 裴英道“小可今日换了便衣与薛贵巡城,谁料遇见这么一个贼眉鼠眼的,才对他亮了腰牌,他便撒腿就跑,没成想一路追着过来,竟撞到了叶姑娘店里,叫叶姑娘给擒了。” 谢云松笑道“裴将军巡城辛苦。不如在店里稍坐,再将贼人押回不迟。” 裴英以事务繁忙推脱了一阵,薛贵插不上话,便到叶一瑶这边接了手,要将那人绑回去,可就在他们交接的那个瞬间,那人恶声恶气地“谢家的走狗” 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天佑我大燕,早晚有一天” 也是卢九山手快,在那人说完这一句大逆不道之前劈昏了他。 屋子里一时有些沉寂,叶一瑶默默退后了一步,只有薛贵那个没眼色的茫然地向四周望一望“大燕是” 前朝大燕,亡国已四十年。 谢云松敛了笑“此事” 裴英忙道“待微臣查清后,必将禀报圣上。” 前燕余孽时隔多年卷土重来,是件很要命的大事。 谢云松又对裴英交代了两句,他便和薛贵拎着余孽从窗口原路返回。此时的谢云松大概也没了找叶一瑶麻烦的心情,正要抬脚打道回府,就看见叶一瑶正盯着他看。 谢云松稍加思索,道“委任状会有人送来,你明日便去宫里报到。至于这店里的损失,明日也会有人来修,你不必管。” 叶一瑶这才满了意,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但闹完这么一通,店里的生意是做不成了,叶一瑶干脆给众位跑堂厨子放了假,又单独把明日的修缮事宜说给了顾小二听,便挂了停业的牌子,自个儿往家里走。 她到家时时间尚早,叶子昭还有半个多时辰才回来,她便拎了马扎子坐在门口等他,直等得迷迷糊糊要阖了眼,才等到叶子昭进门。 叶子昭见到她时,几乎以为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一时有些拿不准究竟该问她为何早早关了店,还是该问她是不是在等自己,又或者该假装没看见。他这一点迟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叶一瑶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明日进宫,当御前侍卫。” 又说“今儿店里进了个人,裴英他们追的,说是大燕余孽。” 叶子昭道“阿瑶。” 叶一瑶踢了一脚小石子,道“我喜欢谢明璃。” 他们好像打小就在两个不同的频道上,叶子昭说我们应当往西走叶一瑶便说桂花糖可真好吃,叶子昭说读圣贤书者当心怀天下叶一瑶便说读书可真没意思。 他们一向聊不到一处去,结果也不过是相看两厌。 叶一瑶忽然问“你说,母亲他们现在该到哪儿了呢。” 叶子昭懒得理她,直接甩了门往里走,却听见叶一瑶在身后小声喊他“叶子昭。” 叶子昭知道她想问什么。 所以他停下来,头也不回地“我只希望你还记得你答应过什么。” 那是他们这十数年里唯一一次达成一致。 天下事,以民生为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从叶一瑶第一次遇见谢明璃算起,大概已经有十多年了。 那一日是个难得的雪天,一早醒来便只看见那一地厚实的白茫茫,叫人心里觉得欢喜。叶一瑶原以为私塾必要趁着这一片雪放一天假,正要赤了脚兴高采烈地冲到叶子昭房里去报喜,没成想在屋门口便被娘亲逮住了,要她赶紧换了衣裳去学堂,不要叫夫子等急了。 叶一瑶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儿地跟在叶子昭后头,叶子昭还嫌她走得太慢,自个儿哒哒哒地跑了。 叶一瑶很不高兴,于是决定逃学。 她天性爱玩,本就对“之乎者也”全无兴趣,平日里逃课是逃惯了的,挨打也挨得驾轻就熟。所以她全无心理压力地背着小包袱在街上晃荡,晃累了便找了个小巷子,躲在人家的屋檐底下,又用衣袖擦了擦台阶,拿了一本论语来垫屁股。 娘亲给她和叶子昭一人揣了几个大白馒头当午饭,这会儿叶一瑶确实也有些饿,于是从包袱里拣了一只出来,正准备吃时,却看见巷子外头斜对角的方向跪着个人。 那人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衣服有些破烂,也不知这么大雪的天怎么能捱得住。叶一瑶抓着手里的白馒头,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馒头送过去给他充饥,又担心是什么新型的骗小孩的陷阱,于是独自坐在那里苦思冥想。 就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马车里传出一个糯软的、小姑娘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叶一瑶听见一个稍长的、听上去只比叶子昭大几岁的声音答道“只是个乞儿罢了,不用管他。” 马车里沉寂了片刻,车帘便被掀了起来。 那是一双幼小而苍白的手,像易碎的瓷器,接着叶一瑶便看见了手的主人。她看上去要比自己还小些,裹得却很严实,毛茸茸得裹成了一小团毛球,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 只听那小姑娘对乞儿道“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乞儿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不敢。” 那是叶一瑶头一次明白“云泥之别”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小姑娘将乞儿捡上车带走了她也未能回过神,只抓着白馒头坐在那儿发愣。 那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小女孩儿。 叶一瑶第二次见到这小仙女儿,是在一个月之后的除夕夜。 她因为逃课被禁了一整个月的足,直到除夕夜这天才被法外开恩。听说这一天皇帝请了些江湖艺人与民同乐,一整条游艺的长队从宫里开出来,一路走遍那京城的主干道,叫大家一同看个热闹。深居简出的皇子皇女也坐了高轿行在队里,叫众人看一看所谓的天家威严。 叶一瑶把这当做“放风”,早一个礼拜就天天蹲在家门口看着那一个个大红灯笼等着这难逢的游艺,有时也拉着叶子昭问这问那兴致勃勃地叨叨叨,叶子昭只觉得她烦,每每要甩脸色给她看,她也不自知,反倒觉得惹叶子昭生气也很有意思,于是被叶子昭一巴掌摁在脸上拍出了门。 除夕夜来得很快,父母亲早早将他们带出了门。他们那时年纪小,长得矮,所以父亲让叶子昭骑在脖子上,母亲就把叶一瑶抱在怀里。叶一瑶难得乖巧,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脖子去看,自然也发现不了父母亲脸上的凝重,直到那金碧辉煌金光灿灿的高轿被抬出来,叶一瑶才感觉到娘亲掐了她一把。 这叫她感觉莫名其妙。 然后她看见了谢明璃。 有一个瞬间谢明璃似乎比那高轿上的金光还要耀眼,她像一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脸上只一点敷衍又清浅的笑,却直直坠进人的眼里心里,叫人想把她捧得高高的,谁也碰不着的高。 这时候叶一瑶听到娘亲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像藏了满腹的冤屈没有宣泄口似地“这一切原本是属于你的。” 那简直像一句魔咒,击得人不知所措,当头被浇了一整盆冰雪似的一个激灵。 娘亲说“那个位置,本应是你在坐着。” 那一晚上她和叶子昭获知的真相,叫他们几乎要丢兵弃甲捂住双耳双眼。 倘若你有朝一日晓得,你是那亡国三十年的、逃亡三十年的“大燕余孽”,你当如何 父母亲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叫他们入朝为官也好落草为寇也好,只要翻了那大楚皇室复了大燕他们便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也叫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但叶一瑶不愿意。 所以她在大年初一这样喜庆的日子,被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抽了个红红火火。 但叶一瑶咬定了说她不愿意、不肯,说这样市井的小日子过得多快活,她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瓷娃娃。 故国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纸片上的只字片语,她毫无留恋,只晓得自己是市井上胡乱奔跑的一个顽童,日后也当是个顽皮的大人,背不动什么沉重的背景沉重的故事。可叶子昭到底长她几岁,读书读得也多,晓得一些她没听说过的道理,所以他独自来劝她,劝她松口。 所以叶一瑶终于松了口。 父母亲非常高兴,把她放下来抹了一会儿泪,又张罗着过完了一个年,年后便带着叶一瑶去附近最知名的武馆替她报了名。 他们想得很好,只让叶子昭去学文,叶一瑶书读不进去就去学武,叶家也就算作文武双全。等他们长得大了,就去考科举入仕途,去将那大楚搅个天翻地覆。 等晚上掌了灯,母亲便将诗书礼仪并着女工一起教给叶一瑶,要把她造成一个会打架的大家闺秀,妄想着若是叶一瑶能勾引得那谢家皇子上钩,也是很好的。 他们把筹码押在叶子昭和叶一瑶身上,叶一瑶也仿佛是一夜长大似的,再不闹着出去耍玩,无事时便去琢磨武艺,没几年便将武馆教的都学透了,这叫她父母亲觉得非常满意。 再后来等他们成了人,叶家父母便收拾了行装出了远门,说是时机已到,是时候去游说那些残留在各地的聂氏旧部了。他们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仿佛希望近在眼前,一切皆落在他们这两个后辈身上似的。 他们却不晓得那一年除夕,叶子昭究竟对叶一瑶说过什么。 他说,天下事,当以民生为重。 他说,阿瑶,你得学会说谎。 自始至终,想要复国的只有他们的父母。 叶一瑶这一晚上,睡得很不太平。 她先是梦见了自己被倒吊在房梁上挨揍,转眼之间却又看见叶子昭站在她眼前,神色悲哀地望着她,他身后是流血漂橹,有白光向他劈过去,她想叫叶子昭躲开,却发不出声来。 她意识到情况很不对劲,但还是下意识地用了力,要把叶子昭撞开,就在她即将碰到叶子昭的那个刹那,她听见了“咚”的一声。 很响亮,于是她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勺还有点疼。 这一番梦叫她心情很不好,再往床上躺也睡不着,于是她决定去夜闯公主府,找谢明璃定定心。 所以叶一瑶换了一身黑衣,揣了一小包昨日吃剩下的绿豆糕,就悄悄翻出了院门,往公主府溜达。 去公主府的这一条路她其实很熟,走不多时便看见了门口的石狮子。叶一瑶没再往前走,只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找到了一株出墙的大树,才施了轻功踩着墙挂在了树上。 对叶一瑶来说,公主府里巡逻的侍卫并不很多,又是有迹可循的路径,所以她挂在树上张望了一会儿,才从他们的视线死角里轻手轻脚地往谢明璃的闺房去。 她悄悄来过很多次,对这里头的构造几乎烂熟于心,因此也没多费周折,便转到了那闺房门口,却看见隔壁那一间书房还亮着灯。 叶一瑶稍稍迟疑了一下。 她心里清楚,谢明璃这会儿多半还在书房里头坐着,只是不晓得那个护主的萧澜在不在,她不大乐意跟萧澜打个照面,毕竟他总是一脸巴不得把她剁碎了的模样,看着牙疼。 这迟疑也只是一下罢了,叶一瑶翻身上了房,挪开了一片房瓦往里张望。书房里只谢明璃一个人,她正专注地看着些什么,萧澜并不在她近前,于是叶一瑶放了心,又轻轻把房瓦放回了原位,才落到了窗前,叩了叩窗框。 接着她也不等里头有所反应,便开了窗跳了进去,回手关了窗。 谢明璃正讶然地看着她,大概是没想到她能有这样的胆量,叶一瑶便对她腼腆地笑一笑,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了萧澜的声音。 萧澜道“殿下,夜已深,该就寝了。” 谢明璃看了看手里的册子,又偏头望一望叶一瑶,才回话道“你先去歇吧,我还有一阵呢。” 萧澜于是道一声“我在院外守着”,脚步声便又远了。 等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时,谢明璃才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叶一瑶道“先前不是约好了,我要来瞧瞧看你的” 又不要脸皮地“主要是想你了。” 这话却是句真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也许是已经料到了叶一瑶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习性,谢明璃这一次并未作出过多的表示,只轻声道“一瑶姑娘可别再拿我开玩笑了。” 叶一瑶也不做解释,只抖开那一小包绿豆糕递上去,笑眯眯地“吃些宵夜垫垫饥” 这绿豆糕被她揣在怀里揣了一路,油纸包边缘不可避免地落了些碎渣子,卖相也远没有现做了摆在盘里的好看,但谢明璃仍是给面子,只在一旁的帕子上将手擦了擦,便拈了一块稍完整些的送到嘴边轻咬一口,细细尝过之后才露了笑“很好吃。” 她说这话时看上去真心实意,仿佛确实是尝到了从未见过的美味似的。叶一瑶于是非常满足,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朝她那边推了推,便就近找了一张高凳子坐在那儿晃腿,又对谢明璃摇了摇手“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叶一瑶找的角度刁钻,是恰好能看见谢明璃忙碌又专注的正脸、却看不清她手下压着的字条上写着什么的位置。谢明璃也不防着她,咽下那块绿豆糕便又擦了手,继续去翻阅那一叠褐黄色的信纸。 灯火照映下的谢明璃格外漂亮,只见她微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脸上落出半扇形的阴影,眼角勾勒出一点桃粉色的旖旎,她的唇色分明极寡淡,可在这摇晃的烛影下又显得极艳丽,平白叫人欢喜,平白叫人挪不开眼去。她穿了浅粉色的常服,上头绣着暗金色的牡丹,花样并不繁复,偶尔泄出些光彩来映进眼里,是端庄而不失活泼的贵气,偏手腕处稍稍卷了袖,露出一小块皓白来叫人浮想,她自己却不自知,只专心握着那一支狼毫蹙眉,仿佛眼前除那一张纸外别无其他似的。 叶一瑶坐在那儿冷眼看着,面上是不动如山的无动于衷,心里却想我怕是栽了。 她曾经数次溜进公主府,可最出格的时候也只不过悄悄挪开一小片房瓦从上往下望,又或者躲在花园假山里头等谢明璃游园,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谢明璃处理政事,确实是头一遭。 谁能晓得谢明璃的皮相竟比她印象里还要迷人些,说是艳若桃花也不为过的迷人。 这么好看的媳妇儿怎么才能拐回家呢。 想到这个,叶一瑶便想叹气,连带着眼神里都透出些哀怨来。谢明璃恍然未觉,只将那信纸翻过一张去,继续苦思冥想。 等她终于看完那一整叠、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喘气儿的时,叶一瑶已在高凳上换过了三个姿势,这会儿正将腿挂在扶手上、托着腮望住她,见谢明璃抬了头,便收了眼里的一点愁怨,笑意盎然地问道“忙完了” 反倒是谢明璃觉得不好意思,搁了笔柔声道“是我忘了时辰,叫你陪了这么晚。” 叶一瑶摆了摆手“本就是我不请自来。” 又道“夜已深了,你早些歇息,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便打算跳窗沿原路回去,却被谢明璃叫住“一瑶。” 这一声将叶一瑶撞得回不过神也软了手脚,于是她仍斜在高凳上,面不改色地“嗯” 问完这一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谢明璃方才究竟称呼了一句什么,心底也后知后觉地开出花来,尖叫声几乎从心脏一路炸到了耳畔,炸得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她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了” 谢明璃的声音在这一连串的炸响中竟仍是清晰可辨“你还未说明你的来意,也” 啊,来意。 那炸响骤然间停了,耳畔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叶一瑶轻描淡写地“其实只是做了个噩梦。” 又忽然提起谢云松“谢云松今儿也来我店里了。” 谢明璃看上去并不诧异“我听说了。” 她看得出来叶一瑶不想提及那个噩梦,于是顺着话茬继续说下去“皇兄他没有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却很古怪,就好像她听见了他们对话的内容似的。 叶一瑶还没来得及发问,谢明璃便主动说给她听了“是皇兄告诉我的。” 叶一瑶挑了挑眉“你们的关系很好” 这其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原先只当这两位虽算不上死敌,私下却未必有多少往来,最多不过是偶尔在路上撞见互相点头致意的表面兄妹罢了,现在听起来,谢云松跟谢明璃的关系似乎远不止如此,倒更像是兄友妹恭的典范。 她这一问才出口,便在谢明璃脸上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怅然,接着谢明璃笑答道“是,关系很好。” 又小声地“只是宫里这些事情我们也没办法。” 有些事是说来话长。 谢明璃正想和叶一瑶细说,却忽然捂住唇轻咳了一声,叶一瑶忙去替她抚了背顺过气,才见谢明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安慰道“是老毛病了,不要紧的。” 叶一瑶蹙着眉,叹息道“是我疏忽了,你劳心劳力忙了那么久,早该休息了。” 然后她制止了谢明璃将到嘴边的逞强,蹲下身握住了她的指尖,仰头软言道“听话。” 谢明璃猜自己是被叶一瑶眼里映出的烛光晃花了眼,才会乖顺地点了头。 见她点了头,叶一瑶才满了意。谢明璃尚未有所反应,便见叶一瑶稍高了声音,仿着她的语气唤了萧澜,又不忘将绿豆糕重又包起来藏在纸堆里,才趁着萧澜即将行到门前的刹那翻出了窗户。 就像一个熟门熟路的登徒子。 叶一瑶溜出公主府时,明月皎皎,夜却深得厉害。 她原本打算回家继续补个回笼,行到一半却改了主意,决定去店里看看有没有进贼。 他们虽已把值钱的物件藏进了库房、又上了两把大锁,但二层雅间毕竟漏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到底有些不放心,唯恐有人将她的桌子椅子一同搬了拿去当柴火使,于是便决定去店里看一看定一定神,省得整晚上都惦记。 这不看尚且不要紧,叶一瑶才到店门口,便看见二楼隐隐映着火光,那火光并不太旺,看着像是有人抄着火折子在店里头走动。 她心里“咯噔”一下。 那人看上去并不着急走,也不知是不是在找什么值钱财物。于是叶一瑶绕到了背面儿去,从那亟待修缮的大洞里跳上了二楼。 她落地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下午打出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她便捡了两根筷子抄在手里,悄无声息地往火光处走。 就在她即将到那一间屋子门口时,她听见耳后传来了风声。 叶一瑶毫不犹豫地将筷子往后一甩,恰恰打开了脑后那一记长拳,响出了一声掷地有声的脆响。 酒楼里本是极静,这一声显得尤为响亮,叶一瑶眼见着屋里的火光闻声一顿,便被人吹熄了。她正要踹开门去看看里头是何方神圣,身后那个却不依不饶,又向她送出一拳,叶一瑶嫌烦,只抓着旁边的栏杆飞起向后一踹,便将那人踹得后退了三步,她趁这个瞬间又向后丢出一根筷子,逼得那人不得不避让开去,才争取了片刻的时间,撞开了雅间的门。 才撞开门叶一瑶便直觉不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借着冲力就地一滚,躲开了落下的那一柄长刀。 屋里这个却并不着急逃跑,他见一击未中,便干脆弃了长刀,直向叶一瑶扑过来,低声喝问道“东西在哪儿” 叶一瑶几乎想翻个白眼。 但她没空去细想,只将最后那一根筷子向这人掷去,想如法炮制给自己争取时间,熟料这人躲也不躲,由着这一根筷子扎进他的小臂滴下血来,也要来掐她的脖子。叶一瑶只好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扭并借力起身,在对方另一只手即将掐住自己时松了手,足尖点地向后跃去,占住了临街的那一墙窗楹。 反正已经有一墙窟窿了,也不差这半面。 就在这时,屋外那个终于进了门,屋里这位反应很快,几乎是在瞬间跳到了一边,谨慎地和他们对峙着。 这两位不速之客看上去不是一伙的。 叶一瑶心想,这大概算是个好消息。 屋外那一位似乎是在迟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叶一瑶正在思考是否应当让这两个打得你死我活再黄雀在后的可行性时,却瞥见了由门口闪来的一道寒光。 叶一瑶躲得很快,脸上却仍不可避免得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小口子,长剑钉在窗框上铮铮作响,搅得人头疼。她正要骂街,却见屋里这个又冲她扑了过来。 屋外那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冲了过来。 叶一瑶连拔剑的工夫都没有,只能使了轻功踩着剑柄往上跃,把自个儿挂在了房梁上。那两人也在相触的的刹那对了掌,又齐齐退后两步,但屋里这个离窗楹极近,等叶一瑶意识到他打算跳窗逃跑时,已经来不及追了。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得,这一面果然也多了窟窿。 叶一瑶本想至少将这一位抓了榨出些赔偿来,却在看清楚他的脸时气得几乎要吐血。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 叶一瑶磨了磨牙,从齿缝里挤出句不满来“裴清你揍我干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裴清,本届科举榜上有名的武榜眼,裴英裴将军的亲弟弟,若非叶一瑶横插一脚,他原本应当是金殿上更为瞩目的那一个。 叶一瑶在考场上和他交过手,对他那一手祖传的精熟剑法记忆犹新,倘若你在短短半个时辰里被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用同一套剑法先后问候过,你也很难在半个月之内忘记这两位仁兄挥舞长剑的姿态。 裴家毕竟世代为官,叶一瑶并不担心裴清会和那些宵小之徒沆瀣一气,她只是咬牙稍稍发泄了一下不满,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她正要继续问一问裴清的来历,却看见裴清一声不吭地把窗框上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拔了下来,当胸横着,似乎是在防备她。 叶一瑶顿住了准备近前的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的伤口尚未干涸,被她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拂过,便留下了一道浅薄的血印,在月光下显得竟有些狰狞。裴清后退了一步,后背恰恰抵在那断裂的半截窗框上,只听他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一瑶翻了个白眼“这是我的店。” 裴清尚未放下对她的怀疑“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叶一瑶反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他们彼此不愿透底,只好面对面僵持着,最后还是叶一瑶先告了饶“我晚上睡不着,就来看看店里有没有遭贼,谁想能遇见你们两位。” 又指了指脸上那一道伤“还破了相。” 裴清终于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抱歉,是我失手了。” 叶一瑶冷嘲道“你要是没失手,这会儿就该是我脑袋上多个窟窿了。” 裴清假装没听明白她言语之间的嘲讽,只低头考量过她方才的解释里有几分可信,才将长剑入了鞘“兄长怕白天那个贼人有什么同伙,因此叫我在这里守着。” 又公事公办地“方才我听他问你东西在哪儿,你可有什么头绪” 叶一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又把疑问丢回给他“你们怎么晓得他会有同伙” 裴清道“这是机密。” 叶一瑶于是摊了摊手“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裴清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只象征性拱了拱手,在她眼前晃过了腰牌,道“那我就自己搜了。” 他只是走个程序,叶一瑶却没什么理由拦他,于是她去旁边拎了张凳子过来放在门口坐着,翘了腿看裴清在一团月光里翻箱倒柜。 有些关节处她白日里未能想通,这会儿见了裴清见了贼,心里便逐渐通透起来。她原先只道这大燕的细作脑子不大好使,正阳路上道路宽阔,只旁侧的小巷纵横交错,被追得急了,随便找一条钻进去跳了墙,也总比往热热闹闹的酒楼里钻来得简单。更何况他跳的是二楼,遇上聪明些的追兵,早分了两路一前一后去逮他,酒楼里人又极多,一人出一拳头便能叫他无处可躲,到时候想逃也难。 这是条无头苍蝇也未必会选的费力不讨好的逃跑路线。 倘若他有个同伙,又或者有人藏了什么要紧东西叫他不得不来拿,一切就有了解释。 可问题就在于,同伙是谁,东西又在哪里。 看那细作见到她时的神情,要找的多半不是她和叶子昭。 想到这里,叶一瑶的心情重又轻松起来,颇有些“哪管它洪水滔天”的豁然。那边裴清才将一间屋子搜完,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走出来,见了她这一副闲适自得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便在她面前站了站,好心提醒道“我会把今晚这件事如实禀明圣上。” 叶一瑶原本没明白他这一句意在何为,只当他是随口一说,直到第二天她被徐公公一路提到御书房里见了皇帝,才忽然恍然大悟。 这混球是要去告黑状。 御书房里人到得很齐,谢云松谢明璃并着裴英一道站在一边,中间跪着一个头也不敢抬的裴清,叶一瑶晓得自己稍有些理亏,只好规规矩矩跪在裴清旁边。皇帝像是早憋着一股恶气等她进来,见她跪实落了,才摔了一支御笔过来,骂道“裴家世代武将,你裴清怎么也是个榜眼,如何就能把一个小毛贼给放跑了” 又指着裴英“我将科举这样的重任交在你手里,可不是叫你徇私的。” 裴英忙往左挪了一步,正正跪在中间叩了头“臣不敢。” 叶一瑶看着裙摆上被甩出的一道墨印,颇有些后悔没穿件黑的来。 她心里也明白,皇帝只是嘴上骂裴英裴清骂得厉害,实际不过是指桑骂槐骂她草包骂她坏事。看来她在金殿上那一番话确实是给他老人家心里头栽了根刺,叫他看她很不顺眼。 追妻之路何其漫漫。 叶一瑶这一口气尚未叹出,旁边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裴清便以头抢地,高声道“臣有负圣望,愿自降官级,将大燕余孽捉拿归案,将功补过。” 叶一瑶觉着,裴清要么是太有脑子晓得要在圣上面前装出个知错能改忠心耿耿的模样,要么就是太没脑子一根筋想到什么就说了,完全不计后果。 但皇帝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几乎是瞬间拍了板,将裴清和叶一瑶停了职,又打发他们去靖武司跟着抓人,便挥了挥手叫他们“快滚”。 这一套操作下来,叶一瑶甚至没能说出“参见万岁”以外的话来。 就结果而言,她确实间接导致了那位“大燕余孽”的逃跑,但从行为上来说,她只是和无故夜闯酒楼的两个贼人打了一架。 叶一瑶破罐子破摔,决定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裴英有了先前的教训,绝不会叫她说出半个字来,只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叶一瑶意图反抗,裴清却在一边制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皇帝早低了头去看奏折,一边的宫女太监瞧见了这稀奇景象也只装着什么也没看着,谢明璃大概也没料到裴家兄弟会使出这样的昏招,瞪大了眼看着他们把叶一瑶往外拖,只谢云松似乎早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看戏。 等把叶一瑶架出御书房十米远,裴家兄弟才各自松了手。只见裴英苦着脸对叶一瑶道“我求求你,以后说话之前动动脑子。” 叶一瑶沉默片刻,对着裴清扬了扬下巴“他方才那一套话,是你教的” 裴清看起来很无辜。 裴英不置可否,只拍了拍她的肩,脸依旧是苦的,又望一眼裴清,一切尽在不言中似地长叹一声,自个儿背着手跑了。 只剩叶一瑶和裴清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所幸谢云松与谢明璃出来得很快。谢云松脸上那点似笑非笑并未减退,反倒随着靠近愈来愈浓,只见他扬了扬眉,颇嘲讽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未上任便遭停职的,本届武状元果然名不虚传。” 叶一瑶懒得理他,却听谢明璃轻声地“皇兄。” 她道“我想和一瑶姑娘说两句话。” 谢云松看上去很意外,但他还是点了头,先带着卢九山和裴清走在前头,在一边看她笑话的萧澜原想跟着,却见谢明璃使了个眼色,也就只好恶狠狠瞪叶一瑶一眼,便跟在谢云松身后先走了一步。 这一次独处来得突然,叫叶一瑶心里那一点忿懑被冲淡了不少,脸上也溢出欢欣的笑来,若非是在宫里,她这会儿也许已经挽上谢明璃的手晃着往前走了。 谢明璃的表情却不像她这样轻松“你脸上的伤” 她看上去竟有些紧张。 叶一瑶道“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又笑起来,油嘴滑舌地“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她心里为谢明璃这一句关切雀跃不已,谢明璃当然不知道这些,只忧心地看着她,叮嘱道“你此次去靖武司,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若遇到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就去问裴清。” 叶一瑶道“裴清看上去就是个比我还愣的二愣子,问他有什么用。” 她这一句话很有自知之明,惹得谢明璃轻笑起来。待笑过了,谢明璃才正色道“他背后有裴英帮衬着裴家可比谁都想快些把这事儿给了解了。” 她最后这一句说得很轻,只她们两个能听清楚。叶一瑶想了一想,也跟着笑起来“说得也是。” 市井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 裴家早些年那些破事儿叶一瑶自然有所耳闻,只是她志不在此过耳便忘,现在谢明璃提起来,她才隐约有了些印象。 都说裴家世代武将,这个“世代”,却是从大燕便开始了。 四十年前大楚入京,正是裴家人开的城门。 如今大燕阴魂不散,一个被裴英抓了,一个却又被裴清不慎放了,若非裴英教了裴清以退为进先告了罪,又把她这个皇帝的眼中钉拉下水,任哪个有心的借题发挥,他裴家未必能兜得住。 要把嫌疑洗清也简单,只要裴清亲手把人又给抓了,一切都好办,可若是抓不着,裴家恐怕比她还头大。 叶一瑶心里最后一点幽怨终于散得干干净净,谢明璃见她想明白了,才稍稍松了气,又道“我还没谢谢你昨晚的绿豆糕。” 叶一瑶仍是没正形“你要是喜欢,我还能给你送别的点心。” 又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就说给我听。” 她只当谢明璃脸皮薄,多半会顺着话劝她别再冒险闯进公主府里,没料谢明璃竟真的努力想了想,弯了眼说道“我一直想尝一尝糖葫芦是什么滋味。” 又遗憾地“萧澜他们总说外头的吃食不干净,我也不好意思提。” 说话间已到了宫门口,外头四个大男人一同瞪着眼望着她们。叶一瑶心里痒痒的,觉得说出这话的谢明璃可人极了,又不好当着这些人的面做出非分的举动来,只好压低了声答道“我晚上带去给你。” 又关照她“你身体不好,不能总忙到深夜里。” 谢明璃同样压低了声,好玩似的“那你就得早些来了。” 又说“我等着你过来。” 她说完这句,才装作没事人一般向谢云松和萧澜走过去。裴清早等急了,刚见着谢明璃往前走,便过来拽了叶一瑶,边拽边抱怨“你怎么这么慢。” 叶一瑶抽空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谢明璃坐进马车的背影。 她正觉得惋惜,便看见马车帘子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好看的脸来。 叶一瑶有一瞬间觉得,死也值了。 她从来都是个容易满足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裴清对于将功折罪的渴望颇为浓厚,从皇宫门口就将她一路拽着,抄了小道直拽到靖武司门口才松了手。他也不管叶一瑶,只站定了整一整衣襟,便上前去把手上那一枚尚未被收回的侍卫腰牌递给门口的守卫看,又细细说明了来意。 守卫拿着腰牌颇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点了头进去通报,裴清便退回到叶一瑶身边站着。叶一瑶正在整理衣袖,见他退回来,便随口问道“你知道要去找谁” 裴清压根儿不理她,就好像一根又高又直的木头桩子。 叶一瑶讨了个没趣,也就懒得再细问,只慢吞吞整完衣袖垂了手,和裴清一道等传话的守卫回来。 那守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小吏,那小吏也不做自我介绍,只将他们两个仔细打量过,才双手端着腰牌还给了裴清,默不作声地领他们进了靖武司。 他们并未被引进正厅,小吏带着他们沿长廊走了一段,又拐过数个叶一瑶也记不清左右的弯,才将他们送到一间狭小的屋子门口,并不说话,只对着他们客客气气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走了,留裴清和叶一瑶在门口面面相觑。 小吏没交代什么规矩,叶一瑶就盯着裴清,打算看一看他会怎么做。裴清也盯着她,见她没有出头的打算,便上前一步叩了叩门。 门那头安静极了,没有人驻守似的寂静。裴清等了一阵,又叩了门,才听见里头传来“砰”得一声巨响,倒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 他一时不知道究竟应该直接推门而入还是继续在外头等候召唤,于是抬着手站在门口犹疑不定,叶一瑶则要冷静得多,只见她凑上前去把右耳贴在门上,眯着眼听了一阵,又退回裴清身后站得乖觉,同时垂眼悄声道“听着是摔了。” 她退得及时,裴清才听她说完这一句,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略有些慌乱又强装镇定的咳嗽声“进来吧。” 裴清于是道一声“叨扰”,便推了门,却又在进门的瞬间几乎被那冲天的酒气熏个跟头。跟在他身后的叶一瑶并未注意,因此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止不住地揉鼻子,接着才后知后觉地闻见了那酒气。 里头站着一个衣衫不整不修边幅的男人,看上去要比他们大上二十来岁,他正慌慌张张地将脚边碎了一地的酒坛子往墙角踢,见他们进来,赶紧往前走了一步,试图挡住这些不好叫人看见的邋遢模样。 正在裴清终于习惯了酒气、要想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时,对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神情热切地“我叫李广延,今年三十二,你们有什么事吗” 又松开裴清的手,亲切地向着叶一瑶跨了一步“是来报案呢,还是来问事儿呢” 叶一瑶瞧着裴清的表情,觉得他被这位李广延震了个无知无觉,看着像是要疯。 但她还是忍不住给裴清补了一刀“你确定是要找这一位” 她言语之间的挑衅和不信任过于明显,又将裴清震了震,但他总算还记得自己的来意,于是有板有眼地答道“圣上命我二人跟着靖武司有关官员追查昨日大燕余孽潜逃的事项。” 又放缓了语气,不大确定地问“敢问李大人,此案可是你在负责” 说这话时裴清那一双眼牢牢盯住了李广延,唯恐他说出半个“是”字似的。 李广延未能让他如愿,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一拍脑袋恍然道“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又转身扎进那堆叠如山的文书堆里“我记得是有张字条下来,你们等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午饭时分。 叶一瑶早找了一张凳子歪歪扭扭地坐了,裴清仍站在屋子中央,一副不想留又不得不留的愁眉苦脸。屋里的酒味已渐渐散尽了,只留下一点缥缈醉人的余味,在这余味之间李广延终于翻出了压在文书堆底下的那一张褶皱的、沾了酒液洇了墨的纸张来。裴清抢着拿去看了,等他把这纸上的字迹反反复复读过六遍,叶一瑶才看见他抬了头,露出一张如丧考妣的脸。 裴清道“圣上要我们在七日之内把贼人捉拿归案。” 叶一瑶没动弹“这文书怎么到得比我们还早” 她只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李广延和裴清能给出准确的答案来。李广延是如她所料的不知所措,裴清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这一张纸对折又对折,塞进了怀里,然后道“该出去转一转找找线索了。” 李广延却提出了异议“午膳应当已经备好了,不等吃过饭再走吗” 他说这话时已不知从哪儿摸了只酒葫芦在手里,满眼期待地望住了裴清,叶一瑶眼见着裴清的表情从沉默逐渐变为了恼怒,便抢先一步替他答了“李大人请先行一步,我们很快就跟上。” 李广延听言,捏着空荡荡的酒葫芦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屋里便只剩下叶一瑶和裴清。 叶一瑶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裙摆,问道“圣上究竟是想要我们抓住那人,还是抓不住” 她自认不大伶俐,却也能看明白这一早上这场不甚讲究的戏是演给她看的。恐怕裴清和裴英两兄弟昨晚上已连夜入了宫给皇帝报了信、定下了这一桩叫她进退两难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若是抓着了人,也不过是官复原职进宫去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小侍卫,若是抓不住人,正巧能找个由头把她这一根皇帝的眼中钉给拔了。 但是专程找了一位几乎称得上酒鬼的前辈来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似乎就有些过分了。 裴清大概是听明白了她话里暗藏的质问,于是沉思一阵,字斟句酌地答道“这不是我们原本的考量。” 他这是默认了。 叶一瑶大致能猜测到他们原本的计划,左右不过是在捉人的时候把她给支开,最后将功劳记到旁人头上,再报她一个擅离职守,把自己给择得干干净净。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裴清大约料不到如今自己也上了这一条朝不保夕时刻可能倾覆的贼船,能否找着那贼人的只字片语的踪迹还是个未知数,叶一瑶觉着,他答应下来时兴许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可能的处境。 于是她眯着眼,露出了一点奸诈而狡黠的虎牙“那我只好请裴清裴公子多多关照啰。” 裴清看上去像是要打人。 在裴清的强行揪扯之下,李广延预计长达一个时辰的午膳被迫夭折。待他们三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下午之后,裴清终于决定躲在叶一瑶那个修缮工程尚到一半的酒楼里守株待兔,李广延主动要求与他一道,又问过叶一瑶能否给他备些下酒菜,便抱了两坛子酒在雅间里坐定,伸了手招呼裴清一起。 裴清并不理他,转头问了叶一瑶“你怎么打算” 叶一瑶将酒楼的钥匙丢到他手上“我我回去睡觉。” 她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打了个哈欠“稍聪明些的也不至于连着两个晚上栽在一个地方,他要找的东西说不准早被拿走了,白日里人多眼杂的,谁能看得住。” 李广延严肃地“她说得在理。” 又可怜巴巴地问“那我能把酒菜带走吗” 叶一瑶道“明天一并算钱,不赊账。” 裴清已经没了和李广延斗智斗勇的力气,只当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他也没拦着叶一瑶,丢下一句“你随意”便坐到墙角去抱了剑闭目养神。 叶一瑶最后查过一遍库房门口的大锁,出了酒楼将门板一一摆好,落了锁,才拣了一条小巷往里钻。 她得去买根新鲜好吃的糖葫芦。 她今日到得要比昨日更早些,公主府里仍是一派灯火通明,巡逻的侍卫只多不少。叶一瑶依旧落在同一棵树上张望过了,才避开了侍卫往书房溜。 她骨子里有一股仗着自己武艺高超而无所顾忌的自负,因此从不把这些无名小卒放在眼里,甚至绕了些路摘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握在手里,才继续往书房晃悠。 她胸腔里揣着一头雀跃的、惶惶乱撞的小鹿,那小鹿离书房越近便越活泼,她只好将白花摁在胸口,试图叫小鹿能安静一些,在这一点不留神的空档,她险些就撞上了人,幸亏是她眼疾手快,及时往树影后头躲了,才没叫人看见。 来的居然是谢云松和卢九山,看萧澜引路的方向,多半和她一样,是往书房去的。 偷听别人谈话这种事,从来都算不上得体,也算不上礼貌。 但叶一瑶并不是那么讲究脸面的人,她只是犹豫了一小下,便挑了另一条路翻到了昨日翻越过的窗墙之后,恰好听到谢云松进门时那一句亲热而温和的“明璃”。 谢明璃那一声“皇兄”听着十分惊喜,后头的寒暄叶一瑶也没兴趣去记,她正准备找个合适又舒适的位置稍稍松快松快,便听见谢云松突兀地说道“我今日见着,觉得你和那叶一瑶的关系似乎很好。” 谢明璃似乎有些懵“唉” 谢云松再接再厉地发出一句直来直去的问句“你究竟如何看待她” 叶一瑶对这个问题兴趣浓郁,于是伸长了耳朵,隔着一堵墙和谢云松一道等着谢明璃的回答。 连那只不听话的小鹿都安静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谢明璃的这点诧异只耗费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瞬间,而后叶一瑶听见她糯软的一声轻笑。 谢明璃道“只是觉得新奇罢了。” 她避重就轻地“京中贵女我从小见得就多,难得遇见个这么没规矩的,难免想逗着玩一玩。她愿意自己黏上来,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不是” 这话说得却很伤人。 屋里静了片刻,叶一瑶才听见谢云松把话题岔开,仿佛方才的对话并未发生过似的“再过三月就是太后大寿,我愁那寿礼愁得头疼,你可有什么头绪” 他并未拆穿谢明璃,谢明璃也就就坡下驴,替他出了个主意,谢云松一一应了,才道一声时候已晚早些歇息,又叫萧澜领了出去。 屋里彻底静下来,只有谢明璃走动时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和翻阅书籍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叶一瑶窝在原地没有动。 她其实根本没把谢明璃说的放在心上。倘若你在心底憧憬一个人憧憬了十数年,就算弄不明白她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大致能猜到她不是什么样的人。 谢明璃不是那种会把别当作“奴才”的人。叶一瑶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她只是在蹲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就敲了敲窗框,熟练地翻了进去。谢明璃正捧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前头,见她进来先是一愣,之后瞪大了眼,略有些紧张地“你都听到了” 谢明璃看上去颇有些做了坏事被撞破的慌乱,就像一只楚楚可怜六神无主连耳朵都耷拉下来的小白兔,反倒叫叶一瑶起了一些顺势作天作地的坏心,但她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拿这一件来逗弄谢明璃。 于是叶一瑶斟酌了用词,道“我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你。” 她这话来得突然,听着像是正经表白的开场白,这叫谢明璃不知该如何招架,只好仍站在书架前头望着她,这样的对视倒叫叶一瑶心里泛起些难得的紧张来,于是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按着她心底的台本继续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你捡着萧澜的那天,我就在旁边巷子里坐着。” 她想说的话太多,在心里头堵了个挤挤挨挨,没一句能找着出路往外蹦的。叶一瑶在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里挑挑拣拣,始终挑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她干脆地跳过了其中啰啰嗦嗦的心路历程,直接说出了结论。 她说“我知道你是在说谎。会在路上捡乞儿的小姑娘是不会把人当猴耍的。” 说完这句,叶一瑶偏头想了一想,补充道“我觉着你也不像是过了十几年就变了本性的。” 感觉是一种无来由的东西,没有规律可循也没什么立足的依据,但叶一瑶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如她相信谢明璃是一块纯洁而纯粹的白绢一样。 她在自己的内心小剧场里吵得有些久了,因此也没察觉出自己话语中的颠三倒四来,但谢明璃还是听明白了,于是她将手里那一本薄薄的册子塞回书架,背对着叶一瑶叹息道“真想看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叶一瑶回想了一下,笑道“大概是个泥猴子我小时候总不懂事,常跟私塾里那帮不读书的男孩子打架,每每滚了一身泥回去,还要被吊起来抽一顿。” 又道“叶子昭从来不帮我说话,站在一边装得老成,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打得好。” 谢明璃显然很意外“我以为你们兄妹俩关系很好。” 她把书放好了,又拉着叶一瑶一起坐到小榻上围住一张小案,再将案上那一小盘点心往叶一瑶的方向推了推,饶有兴味地“我想听你讲一讲。” 叶一瑶投桃报李,将那一串藏好的糖葫芦递到谢明璃手里,才笑道“你真的想听我和叶子昭那点破事儿听点儿什么不比这个有意思。” 谢明璃眼里发着光似的亮,她咬了一口糖衣,心满意足地嚼了嚼,然后吐了吐舌头“我想多听听民间的事儿。” 她说得坦然,没半点怨怼“皇家不比寻常进宫的次数多得很,说实话的机会却很少,跟皇兄说话还得多长三个心眼儿,怕叫旁人听去对彼此不利;我也在正阳街上走过几圈,却也不过是在马车里随便望一望,寻常人家是怎么过的,我也没半点头绪。” 谢明璃晃了晃手里那一串冰糖葫芦“书里说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我没见识过,寻常兄妹之间如何相处我也不晓得,没处去问也没法问。” 她的声音绵软极了,软得像一团棉花,甜得像一汪糖水,语尾带着一点撒娇似的恳求“你能说给我听吗” 她是笼中鸟。 这句话无端闯进叶一瑶心里,叫她一时失了神,但她很快捡回了自个儿面上的那一点岌岌可危的自持,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给自己争取到了微不足道的措辞的时间。 然后她轻咳一声,道“我和叶子昭之间,也算不上是寻常兄妹的相处这么说吧,倘若明日萧澜去他跟前说要他给我收尸,他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摆一桌流水席请诸位街坊邻居吃个畅快,旁边还得专门雇人放炮庆祝。” “至于寻常人家的兄妹,少有不互相帮衬着的,哪怕平日里嘴上骂得厉害,巴不得对方赶紧消失落得个眼里干净,若是妹妹被人欺负了,哥哥也少有不抄着扫帚出去找人算账的,若是哥哥被刁难了,妹妹也会插了腰当个泼妇骂一会儿街。” 叶一瑶编得绘声绘色,谢明璃也听得认真,间或还要发一句问“所以你和叶公子究竟是为什么” 叶一瑶搓了搓指尖,低声道“我其实不知道。” 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起因。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仇敌而非兄妹,见不得对方好似的。 但这点茫然散得很快,叶一瑶又一次抬起头时脸上已带了灿然的笑,她活泼地“你要是想知道民间的那点柴米油盐,我也可以背着萧澜偷偷把你带出去。西岩山上山茶开得正艳,西岩寺又是出了名的灵验,一路上往来游人众多,你也许会喜欢。” 谢明璃思考了一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些不忍心地打断了叶一瑶的畅想“要跑到西岩山这么远的地方,恐怕是瞒不住的。” 叶一瑶的热情并未被打消,反倒有些跃跃欲试“你若是想去,我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大不了把萧澜打晕了绑在凳子上就是了。 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谢明璃自然也想不到这一层,只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想是想的” 叶一瑶于是搓了搓手,暗自把这个计划提上了日程。 说话间冰糖葫芦已少了一半,叶一瑶见她吃得开心,正想问明日该给她带点儿什么吃食,谢明璃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握住了她的袖子,怕她又跑了似的。 只听谢明璃问道“你先前答应了,你会告诉我,你究竟看中我哪里的。” 她这一句问得认真,似乎极看重叶一瑶的答案,叶一瑶却避而不谈,只反问她“你又究竟如何看待我” 这两个问题被她们摆在台面上,就像是一场公平的互不退让的试探,无所谓输赢,只是谁都不愿先把底牌亮在桌上,就像一场非同寻常的重要的仪式似的。 在这一件上谢明璃难得的强硬,寸步不让地望着她,要从她眼里挖出问题的答案一样,所以叶一瑶率先缴了械,她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她掰着手指给谢明璃一条一条数着“心地也善良,脾气也好,见我这么多回也没叫人把我打出去因为你身上找不出不好来,所以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身上的每一点都是好的。” 她自作聪明地作了一个结语“这是一个循环。” 然后叶一瑶坐端正了,等着谢明璃给她一个“评语”。 谢明璃迟迟没有说话,她也不心慌,她有预感,谢明璃绝不会因此而讨厌她。 她却没料到谢明璃竟会隔着这一张小案倾身过来。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带着酸甜味的吻。 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兀,叶一瑶一时不知道该作出何种反应,谢明璃也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似的,脸上“腾”得一下红了半透。她们沉默地对坐了一阵,想等心情平复了些再随便找个话题将这一举动遮掩过去,孰料书房里的空气只愈发尴尬起来。叶一瑶脑子里有些空白,续不上弦似的,谢明璃则是羞赧,又弄不明白自己方才是中了什么邪,于是她们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最后是叶一瑶先在那空白的间隙找到了那个尚未有结果的问题“所以你,究竟如何看我” 这个问题一出,她脑子里反倒没了空白,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浆糊,混混沌沌得扯不出条理来。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压根儿没有脑子。 谢明璃的脑子却很清明“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我。” 不是皇家那个得宠的长公主,而是谢明璃。 叶一瑶竟然在这一片混沌之间听明白了,于是她歪了歪头,问“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要什么皇位” 谢明璃没有否认,只小声问她“你能带我走吗” 这是谢明璃第一次说出她的夙愿,叶一瑶也如她所料,没叫她失望。 只见叶一瑶笑起来,松松垮垮没正形的,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誓言,她说“我会带你走。总有一天。” 接着那个痞里痞气的、她所熟悉的叶一瑶又回来了,只听她问“这算是私定终身吗” 谢明璃红着脸把一块糕点砸到了她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谢明璃想,她大概不晓得自己其实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和叶一瑶只见过四面,却从未见着叶一瑶脸上有过妆容,只一副寡淡的素面朝天,偏偏又是唇红齿白伶牙俐齿的模样,眉眼生花的自然和漂亮。叶一瑶笑时坦然而浪荡,就像一个倜傥的风流公子哥,可望住她时眼里又只剩那一点热切的深情,塞不下别人似的;她分明是个胆儿肥的逮谁呛谁的硬骨头,偏又在不经意处露出些孩子气的幼稚来;她就像个美妙的矛盾集合体,叫人沦陷叫人心软,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若她是个男子,多半会是个叫人挑不出错处的良人;她是个女子,其实也很好。 谢明璃这么一出神一遐想,脸上才被压下的红晕又不自觉飞上了眼角眉梢,她只好低了头垂了眸去咬糖葫芦,不想让叶一瑶看出她的羞赧来。叶一瑶也不说破,只托了腮笑眯眯看着她,谢明璃被盯得不自在,便胡乱将点心往她面前一推,自己稍背过身去躲开她的视线。 叶一瑶觉得,再逗下去就显得自己不太识相了。 但她还不愿走,于是拣了一枚糕点抓在手里,眉飞色舞地唠起了八卦“裴清这会儿正和靖武司的一位李大人在店里守株待兔,我瞧着他今儿又得无功而返。” 她道“那位李大人也是个奇人,整日里酒气冲天无酒不欢的,今日带我们在街上转了三圈,对沿街酒肆茶僚颇有研究,若不是裴清脸色太难看,他恐怕能独自说上一天一夜。” 谢明璃终于肯赏脸转过身来,只见她诧异地“靖武司里竟还留着这样的人” 又忧心地“你要是赶不上查案的时限” 叶一瑶的表现却有些事不关己“总是有办法的。” 她脸上笑意渐浓“我没那么在乎功名利禄,靠科举也不过为了找个机会到你面前混脸熟罢了,钱财总是够用,丢个没任过职的官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话说得坦荡,谢明璃已到嘴边的宽慰没了用武之地,于是叹息道“我可真羡慕你。” 羡慕她无惧无畏也羡慕她自由自在,谢明璃在叶一瑶身上看不见什么束缚,所以才愈发觉得新奇觉得珍贵。 她终于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这种心情或许就是叶一瑶所说的“喜欢”,是书上写过的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悦”,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所谓的“憧憬”。 这个认知让她忍不住撇开了脸,突然不敢去看那个近在咫尺的一瑶姑娘。幸而外头打更的声音给了她一个借口,只听谢明璃忽然道“明日我还得进宫,差不多也该就寝了。” 叶一瑶并未察觉到谢明璃心底的一派波澜,只道是她害羞起来,要发话赶人了,她也不愿逼谢明璃太紧,所以闻言便起身绕到谢明璃跟前,像昨日那样屈膝蹲下,捉住了谢明璃的指尖落下一个吻,声音轻软而温柔的“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晚安。” 谢明璃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她被叶一瑶眼里的笑意撞得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时,叶一瑶早翻了窗跑了。 这叫她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叶一瑶经过庭院时,才发现院里竟没了巡逻的侍卫,她觉得不大对劲,正要蹲在房瓦上琢磨琢磨这背后究竟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时,身后又一次传来了风声。 她好像总是被偷袭,也总是在挨揍,这让她很没脾气。 但是胆敢在公主府里撒野、还义无反顾只冲着她来的,她大概也能猜到会是谁。 叶一瑶躲开了那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翻身往后跳过数个身位,占住了屋顶最边缘的位置,与那人遥遥相对,无奈道“萧澜萧公子,哪儿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 萧澜的声音冷极了“擅闯公主府者,格杀勿论。” 萧澜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只拿一双冷眼瞪着她,只要叶一瑶露出一点破绽便要将长剑送进她胸腔似的。叶一瑶本不打算与他纠缠,可看如今这一副架势,要想不动用武力就全身而退大概并不容易,所以她思前想后,决定和萧澜唠一唠家常。 就在她即将找到话题之前,萧澜先放出了一句警告“殿下待你客气,只不过是为了保全你的颜面罢了,你这样的街头泼皮可别高看了自己蹬鼻子上脸,到最后闹得自己脸上不好看。” 叶一瑶失笑道“谢云松说两句也就算了,你怎么管得这么多。” 她把话说得尖锐“你也只是个小小的侍卫而已,跟我能有多大的分别。” 萧澜脸上被激起的怒气太过浓烈,倒叫她先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猜想成真了七分。 他会对救他于水火的谢明璃心生依恋或是爱慕,并不是一件多难以理解的事情。 叶一瑶对此颇能感同身受,但她并不准备拆穿萧澜掩藏在激愤之后的醋意若是她真敢这么直白地说了,只怕萧澜被那一股羞恼的愤怒冲昏了头,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她这一条狗命交代在公主府里。 这算不上是牡丹花下死,也算不上是什么风流的死法。 叶一瑶想到这一层,不觉在心底默默夸了自己一句机智。 萧澜尚未从恼怒里平复下来,只急急往前踏了一步,咬牙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澜这一句话音未落地,便看见叶一瑶忽然扬了手。他只道这个阴损的瘪三要放暗器,几乎是下意识闪了身要躲,却没听到预想之中的疾疾风声。 等他意识到自己中计、要追上叶一瑶算账时,她早跑得没影了。 萧澜只得站在房瓦上切一阵齿,才走去将今夜轮值的侍卫叫回来继续巡逻。 叶一瑶却没跑远。 她只是趁着萧澜闪身的瞬间翻下了屋顶,然后蹲在走廊的房梁阴影处,等萧澜离开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落了地,然后踩着院墙边的一棵高树往外跃。 这会儿比她昨日出门时还要早些,街上人烟却也很稀少,只剩了位低头匆匆赶路回家的路人并二三家正要收摊的小商小贩,有一家是卖桂花糖的,看上去已剩不了许多,扎了麻花辫的小姑娘正陪着她母亲一道叫卖,她看上去不过五六岁上下,声音清脆不畏生的。叶一瑶不自觉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把剩下的给我包了吧。” 小姑娘看着是帮忙帮惯了的,踮了脚抢着将糖装进了油纸包里,一本正经地叠好捆好了,才双手托着递给她,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这个糖很甜的,姐姐拿好了,小心不要掉了哦。” 叶一瑶于是蹲下身去掏钱,却在怀里摸到了那一支忘了送出去的小白花。 她想了想,便将那花和铜板一道放在小姑娘手里,又接了油纸包,笑眯眯地冲她挥挥手,才站起身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 前头不远处站着个极扎眼的人物,似乎正看着这里。 叶一瑶原想装没看见,可到底在经过时没忍住,讽刺道“你可真闲,我还用得着你来接吗” 说这话时她顺手将油纸包往叶子昭的方向丢了,叶子昭稳稳地接住,摸出一块糖来吃了,才道“我听说那位李广延李大人,是个很古怪的角色。”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叶子昭并没有在乎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只继续说道“他在靖武司的破案率可是数一数二的,只是醉酒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名气和奖赏都叫旁人给捞跑了,你当他这么一个人整日里浑浑噩噩,是有什么背景叫靖武司不敢不留他吗” 叶一瑶反问他“你是在哪儿查到的这些” 叶子昭叹了口气“我可不像你,整天整天只记挂着情情爱爱的。” 说罢叶子昭沉默一阵,再开口时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太子殿下今日向我伸了橄榄枝。” 他道“我打算应了邀,去做他的幕僚。” 这一次沉默的变成了叶一瑶。 他们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叶一瑶才干笑着开了口“这可真有意思。” 叶子昭又道“再过些日子,我会自请出京,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大概是叶子昭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自己的打算。 “那么,”叶一瑶依旧是冷漠地、事不关己地,“我就祝你官运亨通,一路顺风好了。” 叶子昭没说出口的话,她其实都明白;叶子昭有必须去做的事,她当然也有。 聂家的拥趸已经闹事闹到了京里,这些非他们二人所愿,可他们到底还是姓聂,总该将这些事揽到自己身上,去把结解了去把事儿平了,把那暗中涌动的恶意按压下去,叫这世间依旧清平而浩大。 叶子昭为的是苍生为的是百姓,她的格局却小得很,她只是为了谢明璃。 谢明璃应当永远是一个快活的、自由的、娇贵的公主殿下,四十多年前的野火不该烧到她的身上,也不该烧到任何人身上。 叶子昭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你好歹专心一些。你要是抓不着人,想做什么都是白搭。” 叶一瑶完全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漫不经心道“我知道该怎么找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她其实没想出什么主意来。 但海口既已夸下,再收回去就显得太过丢脸,所幸她还有六天时间拿来耗费,所以叶一瑶依旧跟没事儿人一样,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换了衣服,慢悠悠往店里晃。 午饭时间还未到,店里客人不算多,几个闲着没事的跑堂一道蹲在门口嗑着瓜子聊天,见她来了,便“唰”得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怕被她训斥似的。 叶一瑶其实从来不管这些,只挥了挥手叫他们只管聊他们的,又见顾小二没混在里头,便问“顾闯人呢” 有个机灵胆大的凑了上来,朗诵似地说“修理师傅今天来得早,他在楼上盯着活儿呢。” 又汇报道“昨晚上跟您一起来的两位公子还在雅间里呆着,年长的那位又要了一坛酒,说记在您账上。” 他没把后半截说出来这两位一看就是凶神恶煞不好惹,他们没人打算冲上去硬碰硬拦着不让人走。 何况要对付这种白吃白喝的,一向都是叶一瑶叶掌柜亲自出马的。 叶一瑶晓得他的意思,只丢下一句“我知道了”,就踏着那一阵叮叮当当的修理声咚咚咚地往楼上走。她本想先去顾闯那边看一看修缮进度如何、再去看一看她那两位守了一夜显然无功而返的“同事”现下是个什么状态,可她才刚把右脚落在二楼,旁边雅间的门便被人“咣”地推开了。 叶一瑶沉痛地望着那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你手脚轻点儿,隔壁还没修完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上李广延又说出了什么叫裴二公子不快的话,这一会儿裴清的脸色比张大厨上月丢了的那口大锅的锅底还要黑上三分,叶一瑶稍稍收敛了自己的那点幸灾乐祸,又往上挪了一步,绕过他往雅间里头走,边走边问道“他又怎么你了” 雅间里的情况一览无余,昨晚点的下酒菜只剩了些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鸭骨头,酒坛子看上去都已经空了,在地上歪歪斜斜躺了一片,李广延正抱着其中一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也亏他能在这一片敲打声中睡得香甜,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其实很让人羡慕。 叶一瑶沉默了两秒,转身道“你守了一夜也该累了,先回去歇吧,我过会儿拎着这位李大人上街转转,傍晚再去裴府找你。” 裴清的眼神里带着杀气。 他用这一种仇恨的眼神盯着她盯了许久,才终于出了声“啥” 他熬了一整夜,焦虑和困倦搅得他心神不宁的,李广延在一边过得倒滋润,守着一整桌菜肴吃喝得畅快,吃累了便趴下睡一阵,睡累了便起来吃一阵,心宽体胖没烦心事似的快活,这叫裴清的精神更加紧张起来,总觉得带着这两位不出力的祖宗多半破不了案,担子在他身上压得很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会儿那一股焦虑和紧张被卷土重来的困倦压制得厉害,他大概能明白自己如今处于严重睡眠不足随时都可能宕机的状态,也晓得叶一瑶那个混账终于姗姗来迟,但他其实并不能明白叶一瑶究竟在叨逼叨些什么,他只能感觉到有一阵“叮当”声直钻进他的太阳穴里,搅得他头疼。 叶一瑶没被他这一脸凶相吓着,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扒开他对隔壁高声喊了一句“顾闯叫师傅先歇一会儿你过来帮个忙” 她这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会露出一张凶巴巴的脸。 旁边恼人的动静很快停了,顾小二来得很快,只见他边拿肩上搭着的毛巾擦手边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迭声地“怎么了怎么了” 叶一瑶把裴清掰了半圈,推到他面前去“你把这位带后院去,随便找个地儿叫他睡会儿。” 又拍了拍裴清“跟着他走,别想别的。” 裴清大概是听懂了一个“走”字,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顾小二也不问她为什么,上前搀住了裴清就往楼下走,叶一瑶目送了一会儿,确认过裴清大约不会闹事,便准备回去折腾折腾那位还在做美梦的李大人。 李广延竟然已经醒了。 只见他睡眼惺忪地抹了抹嘴角,茫然地环顾了四周,然后问“裴公子人呢” 又问“昨晚上抓着人没有” 叶一瑶道“大概是没有。” 李广延看上去终于有些忧愁,只听他嘀咕道“怎么就没抓着人呢” 叶一瑶没给他再留下惋惜的时间,开门见山道“我还是准备到街上转转,兴许要找些人问话,你收拾收拾跟着一起。” 李广延并未觉出她话语间的强硬,只应声附和了两句,便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我能不能再带只烧鹅走” 叶一瑶敲了敲桌子“先结账。” 在她软硬兼施寸步不让的威逼下,李广延终于不情不愿地掏了钱袋,然后揣走了一只尚且带着余温的大烧鹅。 他们仍是从正阳街走起,一路转过临街的商铺摊位,装成一副顾客的模样去和店家唠家常,看看能不能走运听出些有关贼人的蛛丝马迹来。这一整条街上的店家多半都认识叶一瑶,因此叫她去探风声几乎是事半功倍,今日也没有裴清在一旁看着,李广延便光明正大地摸了鱼,甚至趁着叶一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他的葫芦喝酒。叶一瑶也懒得管,她肯带着李广延也只是为了他那张随时能掏出来的、对付官差非常好使的靖武司的腰牌。 她一早被停了职,连张唬人的腰牌都还没捞着。 等他们把正阳街唠过一圈,也没能听到什么有用的小道消息,倒是“你家酒楼怎么就破了一大块儿,是不是被仇人砸了”这一句,叶一瑶答了无数遍。 叶一瑶在街尾站了一会儿,问李广延“你觉着我们是往左还是往右” 她只是为了让李广延面子上能过得去才多嘴问了这一句,虽然她也清楚,李广延压根儿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她显然还是低估了李广延,只见他摆了摆手“你自己随便转吧,我临时有些事要做。” 叶一瑶盯住了他。 李广延被盯得退后一步,试图解释说“是正事儿,很要紧的。” 他这一句和没解释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叶一瑶还是决定对他友善一些“你详细说一说” 李广延拒绝了“这涉及机密。” 这好像是她在短短三天内第二次被人用“机密”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来糊弄。 李广延终于意识到她眼神不善,赶紧又解释说“我是要去找我的线人。”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委屈“裴家的那个二公子你也看到了,一副公事公办不晓得变通的样子,我要是跟他说要找什么线人,他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奸细要去通风报信,不把我扒一层皮才有鬼呢。” 又拍马屁道“叶姑娘就比他明事理多了,肯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叶一瑶怀疑他是要去找个地方继续喝酒。 但独自行动正合她意,所以她决定退让一步,只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你把腰牌借给我,我就不告诉裴清。” 李广延答应得很爽快,取下了腰牌往叶一瑶手里一塞,便转身往小巷里跑,一溜烟就没了影,怕叶一瑶会反悔似的。 叶一瑶当然不会反悔。 她只是慢吞吞把腰牌收在怀里,便哼着小曲儿往反方向去。 在这一个看上去没什么收获的上午,她其实渐渐有了一些头绪,倘若她能在李广延和裴清之前找到那一个和她大打出手过的朋友,她也许会劝他收手,回去安心买房子置地,别搅进聂家和谢家这一滩浑水里。 叶子昭曾经嘲讽过她的天真,她却不以为耻。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叶一瑶在纵横交错的巷弄中拐过数个弯,在几乎要忘记来路的时候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家小而破败的客栈。 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顶上,是随时可能坠落的岌岌可危,匾上的字早磨没了,原先的“白梅客栈”只剩下一个瘦削而寒碜的“木”字。门柱上有些斑驳而老旧的剑痕,若是在更偏僻些的地方而非京城,这客栈兴许会被人当作是个可进不可出的黑店。再往外走几步便又是一条大道,前头也开了一家客栈,兼着做些酒楼的生意,看上去远比白梅客栈要干净卫生,因此这一间破破烂烂只有年纪能胜过同行的白梅客栈就更无人问津了。 叶一瑶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她是来找人的。 白梅客栈里是如她所料的死寂,有人在柜台后头翘着腿打瞌睡,听见了门口地板“吱呀”作响也不睁眼,只有气无力地说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他道“打尖儿出门右拐,住店也是出门右拐。今儿我们白梅不接客。” 这一套词儿他从四年前就开始练了,倒也不嫌说得烦。 叶一瑶敲了敲柜台,道“师兄这是有生意也不肯做” 柜台后头那位终于赏脸眯缝出一只眼来瞟她,然后没好气道“这不是贵人临门嘛不肯做,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叶一瑶进武馆学艺的时候,越白茗已进去混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半点本事也没学着,可学费一直按时按季得交着,每天到得最早,也从来不闹事,有时甚至会帮武馆做些零散活计。祁师傅碍于情面不好叫他滚蛋,只能把他安插在新入门的那帮学童里头,叫他跟那些小他两三岁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那一会儿叶一瑶长得瘦小,又是武馆里为数不多的小姑娘,祁师傅照顾她,怕新学童们手重没有分寸,就把她和越白茗分到了一组里。越白茗也体谅她是个姑娘,两两对练时又总想着偷懒,便象征性摆个姿势,准备让叶一瑶几招。 结果叶一瑶上来就一个扫堂把他给摔懵了。 但这并不是越白茗叫叶一瑶“滚”的原因。 越白茗此生仅有两个爱好,一是八卦,二是说媒。他并不以此为耻,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的,唯独容忍不了叶一瑶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这两个爱好给碾碎了。 说是碾碎其实并不准确。事情的起因始于一年之前的中秋,越白茗难得乐意动弹,便邀了叶一瑶一同赏月,叶一瑶自带了酒肉过来,陪着他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过三巡之后越白茗又想起叶一瑶早过了该成亲的年纪,便摸了一把毛豆抓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准备给她说门亲事。 他的话才一打头,叶一瑶就拒绝了他,半点情面也没留。 越白茗未说出口的一串词卡在喉咙里不可进也不可退,但他毕竟靠这一条三寸不烂舌说成过十几门亲事,要找回颜面也只是片刻的事,所以他故作镇定地开玩笑道“小叶子这是心里有人” 叶一瑶话答得痛快“没错。” 越白茗于是来了兴致,继续兴高采烈地问她“是哪家的汉子我帮你上门提亲。” 又用力拍了她的肩膀,夸口道“不管是哪家的我都能给你说成了,你不要怕大胆说” 叶一瑶自然是十分大胆“是谢明璃。” 越白茗卡了壳。 叶一瑶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就是最得宠的那位公主殿下,师兄能把这个也说成吗” 她这一句简直是十足十的挑衅,越白茗觉得她是痴人说梦,又觉得这个混球是在拿他开涮,于是借着酒劲儿抄起扫帚把她打了出去,警告她不要再靠近白梅客栈半步。 叶一瑶是真有骨气,说不来就不来,害得他被祁月梅祁大小姐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今这个小混球竟还有脸站在他面前,若无其事似的跟他打招呼“师姐不在店里” 越白茗没好气地“不在,她去武馆了。” 又准备合眼继续补觉“要找她去武馆,走好不送。” 叶一瑶绕到他背后去,熟门熟路地摸出茶壶茶碗来,又找了张桌子坐下“我是来找你问事儿的。” 她道“我要找个人。近一个月里头赁了房的也好、住客栈的也好,独自一人,男性,会一点功夫,很少跟人打交道,警惕性应当很高,也许是一副路人长相。” 越白茗终于又睁了眼“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叶一瑶笑了笑“风言风语都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你总不会不晓得我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又沉吟一阵,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右手臂上有伤,我用筷子扎的。” 越白茗轻哼一声“你可真是长进了。” 他不再说话,叶一瑶也不吵他,只晃着茶碗等着,越白茗想事儿想得也快,只听他嘀咕一句“是了。” 然后他坐起身,拿手往身后一指“就那间抢我生意的客栈里有一个,挺清秀的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落榜之后想在京里寻些活计等明年再考,前两日却说右手撞了衣柜,疼得厉害,之后便闭门不出,连饭都是让小二送进屋里去的。兴许是你要找的那位。” 叶一瑶笑道“我就晓得京城里没有师兄不知道的。” 越白茗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一点场子,却仍不愿给她好脸色,只嫌弃道“没事儿了就快滚,看着你心烦。” 叶一瑶没挪窝“师兄呀,你就好人做到底呗。” 她道“借我两件旧衣服换一换。” 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她做得其实不多,但真要做起来,又显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她束了发束了胸,换了套越白茗穿不下的旧衣裳,又借了把折扇抄在手里,思量了叶子昭平日的作派,然后便绕出了小巷,装出个纨绔的模样,摇着扇子转进了那一间客栈,寻了个视野开阔的角落坐下,叫了小二过来点菜。 她这一套装束骗不了亲近的人,要唬过旁人却绰绰有余。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则是,该怎么见到那位据说是深居简出的书生、又该如何确认他是否是她要找的人。 她打算先填饱肚子,这毕竟也算是了解竞争对手必不可少的一环。 菜上得很快,青菜豆腐、黄花鱼、清蒸鸡片刻就齐。叶一瑶正伸了筷子准备夹菜,便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大嗓门儿在嚷嚷。 “你们这店里藏着朝廷钦犯把登记簿交出来让我查” 叶一瑶有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裴清的心情。 李广延人未至声先到,但他冲得很快,说到“登记簿”这个词时已经到了柜台前头,拿着剑柄“砰砰砰”地敲着,掌柜很有眼色,客客气气起了身作了揖“敢问这位大人,在哪里高就” 李广延习惯性地去掏腰牌,却想起已经被叶一瑶借走了,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多要紧的事情,只厉声道“你管我在哪里高就不要想糊弄过去快把登记簿拿出来” 叶一瑶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掌柜见他拿不出什么证明来,又见他长相穿着不似官家,只当是哪家客栈酒楼派来闹事的流氓混子,一挥手便要叫人把他打将出去,李广延自然不肯,吵吵嚷嚷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吵得那些原本在房间里歇息的客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把他当傻子一样的看,李广延似乎觉得自己有礼,闹得便更凶了,但他的反抗在两三个壮汉眼里并不算什么,他最终还是被揪到门口丢了出去。 叶一瑶没管他,她正在观察楼上那些看热闹的客人。 越白茗说的那位书生显然也在里头。 她心念一转,终于想出个主意来。 于是她朗声笑道“这可真是有意思。” 众人的目光便从李广延身上转到了她这一边,只见她举了杯,高声道“今儿小爷高兴,诸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记在小爷账上,可千万不要客气。” 又对着店小二摔出一张银票来“你先拿去,就当是定金了。” 叶一瑶眼瞅着众人看着她的眼神顿时变成了一个“人傻、钱多、速来”。 送到嘴边的便宜是没人不愿意占的,楼下正在就餐的纷纷加了菜,楼上众人也唯恐她改了心意,在楼梯上便连声报出了数个菜名,那位书生也跟着下了楼,闷声不响地找了桌子和旁人一道拼了。 叶一瑶一口将酒闷了,又想出个馊主意来。 等店里的菜上得差不多了,她才拎着酒壶站起来,装出个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模样,举着酒杯道“人生几多相逢,小爷我敬诸位好汉一杯” 她故意把声线压得低沉,叫人听不出她是个姑娘来,又摇摇晃晃挨桌敬了一大圈,才转到书生那一桌,拍着桌子说了些叫人听不清楚的胡话来,把酒杯酒壶往前一伸,豪气冲天地“干” 她这一伸气势十足,十分“不巧”地淋了那书生一袖子,连带着书生隔壁那位都遭了殃,一旁的小二赶紧上前来帮他们擦拭,却听见旁边又响起“咚”的一声。 那位地主家的傻儿子像是醉晕在桌上了,连酒杯都忘了放。 这一点插曲并不影响众人的发挥,他们只是一道取笑了这有钱的傻子的酒量,又接着吆五喝六起来。 叶一瑶当然没有喝醉。 她在店小二冲上去帮忙的时候已经瞥见了那书生袖笼底下的白色绷带,也瞧见了那书生不大自然欲盖弥彰的神色,心里的猜想证实了五分,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趴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听着酒局渐渐散了,于是她依旧装出了混混沌沌酒气冲天的样子,慢腾腾往酒楼门口挪,有小二想来搀她,被她用力推开。她嘴里嘟囔着听不分明的酒话,走到门口时还装着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回身用力踢了门槛两脚,才甩了袖子晃着走了。 等她绕进了一条小巷,确认了没人跟踪她,才把这一副丢人的酒态给收拾了,准备抄小路绕到那客栈后头,观察观察附近的地形。 叶一瑶却没料到,客栈后头的小巷里蹲着一个李广延。 李广延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他显然认出了她,于是对她招了招手,叶一瑶便溜到他身边去,悄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广延也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装疯卖傻打了个草嘛,我估计心里有鬼的那个今天得连夜跑路,我就先在这儿蹲个点儿。” 又奇怪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么一副打扮。” 他大概确实没注意到她。 叶一瑶把腰牌丢还给他“我在店里看着你装疯呢。我估摸着是他们店里一个书生,你盯紧点儿,我回去把裴清叫来。” 李广延也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露出了一脸的惊叹“真不愧是武状元,脑子可真好使。” 叶一瑶听着这话觉得不大对。 但李广延并非是在讽刺她,只连声叮嘱道“你记得给我带点儿吃的来,有酒更好。” 叶一瑶道“裴清得被你气死。” 李广延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可我这不是也找对地方了嘛” 他们没再多作交流,李广延仍守在那草丛堆里,叶一瑶则贴着墙根跑了。 这边离她自个儿的店并不很远,她又是抄着近道跑的,不多时便到了店里。店里的“叮咚”声已停了,顾闯正站在柜台后头算账,见她回来了也不多问,只道“那位裴公子像是快睡醒了。” 又道“前些日子那一位明姑娘来找你,我自作主张,将她请到清雅居里头了。” 叶一瑶决定先把裴清和李广延放一放,于是从柜台后头拿了备用的衣裙,三步两跳地上了楼。 清雅居是她这一间酒楼里唯一取了正经名字的雅间,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间,里头甚至摆了山水屏风和一张小榻,地方也宽阔,若是把桌椅撤了改成一间卧房,也是绰绰有余的。 谢明璃正坐在里头喝茶,见叶一瑶来了,脸上不觉便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萧澜站在一边,依旧是一张恨她入骨的脸,可谢明璃要他出去等着,他也不能不听,因此一边用眼神警告叶一瑶不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边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出去。 谢明璃这一路上都揣着一点不明所以的惴惴不安,她觉得也许只有见到了叶一瑶才能静下来,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叶一瑶。 她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是和往日不同的英气十足的俊朗,这一点既让谢明璃意外,又让她觉得不太快活。 就好像那个叶一瑶被换了张面孔似的。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抓住了叶一瑶的手,孩子气地笑着“你回来啦。” 叶一瑶心里顿时软了一块,竟有些想凑上去抱一抱她,却不晓得这么做会不会叫谢明璃不喜欢,因此仍站在原地,只温和地点了头,道“我回来了。” 谢明璃却注意到了她手里还抓着待换的衣裙,连忙撒了手,体贴地“你先去换衣服吧。” 叶一瑶很喜欢这样的谢明璃,觉得那是百看不厌的好看。 虽说两个姑娘家同处一室未必需要多么避嫌,但叶一瑶仍转到了屏风后头去。她大概不晓得这样更糟,屏风上隐隐绰绰地映出些曼妙来,谢明璃只觉得脸红,忙背过身去,又只能听见些衣料摩擦的沙沙作响,脑子里反倒要画出些不合礼制的旖旎来,她只好故作镇定地没话找话地问她“你今日出去,可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叶一瑶当然猜不到谢明璃在想些什么,只当她是好了奇,便把先前那一串经历绘声绘色说了,又道“运气好的话今儿晚上就能捉着人了。” 又遗憾地“只可惜估计没空溜去找你了。” 谢明璃在外头没有说话,叶一瑶便自己找了个话题“你今日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说话间她已换好了衣裙,正打算系上腰带时,屏风却被人拉开了。 她有些吃惊,更让她吃惊的却在后头。 谢明璃竟从背后抱住了她,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后背上,叫她有些晕眩,只好轻轻握住了谢明璃环在她腰间的双手,柔声问“这是怎么啦” 谢明璃小声道“我很想你。” 她的声音仍是软的,却像藏了许许多多的委屈似的,叫人心里发颤。 叶一瑶只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在皇宫里长大”,这句话乍听上去像是囊括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可落到谢明璃耳里,她却只能想起幼时行在甬道上望见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高墙红瓦和殿中经久未散的苦涩的草药气味。 世人都传深宫后院步步惊心,稍有行差踏错便要万劫不复。谢明璃在这一片深渊里从出生一直活到了十四岁,才终于借着谢云松出宫建府的东风撒了几通娇,搬到了叶一瑶现今看到的这一座公主府里。 她从来不喜欢皇宫,后宫那一套虚与委蛇也是能躲就躲,若非是皇祖母再三差人到她府里带话,说半月不见惦念得慌,又唠叨着要出宫来“叨扰”这位日理万机腾不出空的皇孙女,谢明璃大约依旧会在“身体不适”和“事务繁忙”里挑一个借口搪塞过去。 可既然搪塞不过,那就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 皇太后几次三番催她入宫,自然不止是为了一个“惦念”。 谢明璃进殿时,正看见皇后在陪太后说话,见她来了,便笑着道“您瞧瞧,我们才说着她,她便已经到了。” 又夸道“有些日子不见,小明璃竟越发出挑了,这可真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谢明璃未失礼数,只规矩地行了礼,才接上话茬,嗔道“有些日子不见,母后倒只知道取笑儿臣。” 她们看上去就像一对亲昵又亲密的母女,说话时言语里带着平和的笑意,但表相毕竟只是表相,只听皇后话锋一转,开玩笑似地说“我们明璃也是个大姑娘了,我听圣上说,今年有位武状元,可是在金殿上求了亲的,说什么非公主殿下不娶,给她台阶她也不晓得要下,只一副情意绵绵情比金坚的模样,平白叫外人看笑话。” 皇太后讶然道“是哪家的公子那么胆大若是个真心实意待明璃好的,叫来给我瞧一瞧也不打紧。” 又埋怨道“皇帝却不把明璃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前两日过来也只字不提的,可是裴家的那位二公子” 皇后摇头道“今年可了不得,武状元是个民间的小姑娘,要不怎么会惹得圣上龙颜大怒呢。” 皇后脸上始终是那一副端庄温婉的笑模样,三言两语间就把叶一瑶金殿狂言这一件事给说完了,太后似乎是被这一桩荒唐事震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却又看见皇后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谢明璃“臣妾倒也听说,明璃像是和那位武状元有些私交。” 倘若听到这儿还不明白眼前这两位的一唱一和,谢明璃在宫禁之中耗费的十四年便算是白活了。 谢明璃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掌心,然后露出了一点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儿臣这不是觉得稀奇嘛。” 她道“儿臣在府里整日忙碌,也不愿去和那些个平民百姓厮混,若不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该去哪儿找这么一个招即来挥即去的玩偶呢。” 她的笑容里带着些皇家独有的骄矜“肯叫她近皇家三米对她已是莫大的恩赐,私交” 谢明璃轻嗤一声“不过是个腻了就丢的玩具罢了。” 她这一番话叫太后定了心,太后终于露出了满脸的慈祥笑容,转头对皇后说道“哀家早说明璃打小就是个有分寸的,从不叫人替她挂心。” 又对谢明璃招一招手,拉她在身边坐了,轻抚着她的背脊,感叹道“丽妃那个泼辣不晓事的,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一个明事理的孩子呢。” 谢明璃神色未变,只握着太后的手撒娇道“那自然是因为皇祖母与母后教导得好。” 她这一通马屁拍得太后心花怒放,皇后随声附和了几句,前一桩话题便被揭了过去,皇后又寻了旁的话题来讨太后欢心,谢明璃插不上话,于是在一边乖巧地坐着听着,偶尔陪着笑两声算作是捧场,心思却飞得很远,在宫墙里绕过三圈才跃了出去,一路飞到不知在何处忙碌的叶一瑶身上。 她只是突然有些想念她。 谢明璃说过很多谎话,或情愿或不情愿的。她只是无法对着这些把虚假活成真实的老顽固们说出那些在心里已重复过数十遍数百遍的实话。 譬如她对皇位根本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譬如她欣赏也喜欢叶一瑶。 前者会被当成意图叫谢云松掉以轻心的谎言,后者则会被当作是失了智的疯言疯语。 似乎只有在叶一瑶面前她才能变成她自己,而不是那个时刻需要保持着端庄矜持的公主殿下,她想说便说想笑便笑,不必去分神顾忌旁人的目光。 所以在这一间充斥着虚假和不自由的宫殿里,她突然开始想念叶一瑶,这点想念挠得她心里发痒,恨不能即刻见到她去握住她的手,去看见叶一瑶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眼神。 但是她仍然被困在这一间宫殿里。 所以谢明璃只好去想些别的事情,好叫想念叶一瑶的这段时间不再那么难熬。 譬如丽妃。 丽妃是她的生母,死于难产,却活在每一个见过谢明璃也见过她的“故人”的惋惜里。 谢明璃只听说过有关丽妃的传言。传言丽妃初入宫时被皇帝惊为天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传言丽妃性子泼辣,若是皇帝哪日心血来潮宠幸了别的妃嫔,她必定要大闹一场,非要那个花心的夫君哄着宠着才肯消停,也因此被许多妃嫔记恨;传言谢明璃与她生母长得有五分相像,皇帝睹人思情,才处处容忍溺爱,将她当作是心尖上的宝物、手掌上的明珠;传言丽妃薨逝之后皇帝颓然了整整一月,若非皇后一直陪在他身边,又将尚在襁褓之中的谢明璃抱到他眼前劝他振作,如今的江山未必会是这番兴盛模样 这些传言从皇宫一路传到民间,谢明璃未曾考证过真假,却猜想叶一瑶多半都已经听说过,说不定听过的版本比她还要多些。 思绪在宫里宫外轮转,最后却仍然落到了叶一瑶身上。 谢明璃想,我果真得去见她。 接下来的时间便更为难熬起来,所幸皇太后只拉着她唠了一个上午的家常,留过一顿午膳,便说要去午睡,因此放了谢明璃出宫。谢明璃面上作出副依依不舍的孝顺模样,却在出殿之后旁人看不着的地方,轻声催促萧澜走快一些。 萧澜跟在她身边十多年,自然晓得她不喜欢宫里这些应酬,却没见过她这样焦急过,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是急着回府” 谢明璃道“去见叶一瑶。” 这个名字像是黏在她唇齿之间,被念出时有一种别样的甜美与快乐,于是她用一种更为轻快的语调重复道“去见叶一瑶。” 她今日入宫时穿着一套碧青色的宫装,看上去是不素不艳的清丽,可这样的装束走在街上还是太过显眼,她只好听从了萧澜的建议,绕道回去换了一套常服,才又一次坐着马车奔赴叶一瑶开的那一间小酒楼。 等她终于在清雅居里坐定时,才切实地感受到那一股焦急被抚平了。 叶一瑶觉着,她们两个现在正在维持的状态似乎有些微妙。 她一手握住了谢明璃,一手抓着无处安放的腰带,前襟尚未整理,半开半露地隐着春色。谢明璃大概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只把脸埋在她背上呼气。萧澜在外头站得虎视眈眈,李广延还在蹲守人犯、等着她带裴清去接应。 叶一瑶觉得不知所措。 但她还是轻轻拍着谢明璃的手以示安慰,柔声道“我在这儿呀。” 这一句竟叫谢明璃鼻子有些发酸,所以她很快撤了手,想故作镇定地说两句话把前面这一段揭过去,一抬头却看见叶一瑶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顿时哑了声。 叶一瑶这会儿刚捏上前襟准备继续系上腰带,没留神谢明璃在窘迫之下下意识退后一步,将那屏风给踩翻了,自己也险些摔倒,幸而叶一瑶眼疾手快,松了手便上前一抓,将谢明璃给揽到怀里站直了,一齐眼睁睁看着屏风“砰”地摔在地上。 闻声冲进门的萧澜便只看见一扇倒地的屏风,和一个将公主殿下强行抱在怀里的登徒子。 那登徒子还没好好穿衣服。 萧澜眼里怒火很盛,盛到极处时他反倒不愿意说话了,只沉默着拔出剑去指着叶一瑶。叶一瑶并不辩解,待确认过谢明璃能自己站稳了,便松开了扶住她的手,并借着她的遮挡背过身去飞快地系好了腰带,才隔着谢明璃对萧澜摆了摆手“你不要误会。” 萧澜觉得她是个懦夫。 他正要上前去把这个懦夫削一顿,却眼瞧着她飞快地在谢明璃脸上落了一个吻,还不要皮不要脸地笑道“我去抓人啦。” 在萧澜的怒火烧到她眼前时,叶一瑶作了个鬼脸,很没骨气地跳窗跑了。 萧澜觉得自己要疯。 他一时怒火攻心,正准备跟着跳窗去追,却被谢明璃给拦住了。 谢明璃轻声道“该回府了。” 她好像很快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叶一瑶从天而降的时候,裴清正仰在躺椅上发呆。 这两天他几乎没睡过一整个囫囵觉,强行提起的精神在今天早上终于丧失殆尽,看什么都像是失了焦,晃晃悠悠模模糊糊地重了影,要没有在躺椅上昏睡的这几个时辰,他也许就要给京城百姓上演一出平地摔跤闷头撞墙了。 但这一点时间也并不够他补足缺失的睡眠,只叫他觉得一身的骨头比先前更为懒散,再强的意志力也没法迫使他起身似的,所以裴清仍躺在一片暖和的春阳里发呆,直到叶一瑶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窗口、又突兀地飘了下来。 裴清斜眼去看她。 叶一瑶束着发,和她身上那一套藏青色的女裙配着,看起来就像一位走错了门的道姑。但她见着裴清也不吃惊,只慢条斯理道“李广延盯着人呢,等我们一道去接应。” 她在说话时把长发散了,又随手用发带挽起来,拿木簪子固定住,这一套动作恰好是追着她的话做完的,裴清眼瞅着她从一名“道姑”变回了寻常模样,道“在哪儿” 又问“怎么找到的” 叶一瑶踢了躺椅一脚“你先起来。”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只催了一句便站在一边耐心地等他缓神。裴清直觉她藏着坏心,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自然也不好对着笑盈盈的叶一瑶说些“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之类的猜忌,因此只能揣着满腹的狐疑跟着叶一瑶往外走。 叶一瑶却不着急出门,而是绕进厨房去和张大厨打过了招呼,包了两份熟食拎在手里,才又对裴清扬了扬下巴“走吧。” 迈出酒楼之后她却走得很快,巴不得直接施了轻功飞起来似的,更要命的是她边走边将裴清缺席的那一段说了个干脆,裴清有些跟不上她的步子,又得分神去消化她硬塞过来的一大串信息,不多时便又觉得有些头疼,所幸目的地眨眼就到,裴清勉强松出一口气,便看见了仍蹲在草丛里的那个鬼鬼祟祟的李广延。 经过前一晚的锤炼,裴清到底是有了些抗性,因此面无表情地看着叶一瑶将那两包熟食远远地丢到李广延手里,又见李广延邀功似地报告道“我瞧着那书生的模样了,他方才探头往外观望了一会儿,我没让他瞧见,他大概就要跑了。” 叶一瑶便也找了个地方待了,道“等着吧。” 裴清这会儿才终于将他们二人所说的连起来想了个通透,又觉得这一套蹲守的计划并无不妥,正想挑个同样隐蔽的地方守着,却突然想起他兄长和圣上一早就交代过的那桩有关擅离职守的“陷害”。 裴英甚至千叮万嘱过了,说抓不着人不要紧,却千万要给叶一瑶安上一个近不了公主也近不了皇帝的罪名,若是能叫叶一瑶再进不了京就更好,只一定把这一根“眼中钉”给拔个干净,半点翻身的机会也不要留。 他们把这样的脏活强压到他身上,却忘了教他,倘若遇见眼下这种情形,他究竟该如何操作。 裴清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大约成不了事,于是决定把这些叮嘱通通抛在脑后,可就在他将这一些思绪抛到一半的时候,那边正准备进餐的李广延却忽然放下了手里那一片酱牛肉,若有所思道“如果他从前门走了可怎么办” 李广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一拍大腿,恍然道“别人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来历,叫他结了房钱从前门跑了可怎么办” 这简直是白送到手里的机会。 裴清轻咳一声,正待开口,却听叶一瑶气定神闲地“裴二公子这不是还没落座嘛,叫他去店里守着不就行了。” 李广延应声附和道“说得也是我们俩毕竟都进去露过脸了,再来一遭就太打草惊蛇,还是裴公子跑一趟最为合适。” 他后头这一句是对着裴清说的,说得有理有据叫裴清不得反驳,但裴清还是艰难地找出了一个借口,道“我没把握能独自制住他。倒是那边那位武状元,比我们加起来还要能打些,叫她去不是更为稳妥” 李广延吃了一惊“你真打不过她” 又把裴清上下打量一通“你不是裴家的公子吗还打不过一个小姑娘” 他这一句问得过于尖刻,叫裴清一时哑口无言,但李广延毕竟不是有心,也并未意识到言语里的不妥,只沉思片刻,转头对着叶一瑶恳切道“我寻思吧,裴公子说得也有道理。” 叶一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因此似笑非笑地瞥了裴清一眼,才起身拍了拍裙摆,道“祝我好运。” 她答应得过于爽快,倒叫裴清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但他还未来得及捋出头绪,视线便被一块卤牛肉给占据了。 李广延道“吃吗” 他确实有些饿了。 他们一起蹲在那草丛堆里苦守,直等到天擦黑也没等着什么风吹草动,裴清换了姿势松了松腿,却听见李广延“咦”了一声。 李广延指了指,道“那书生的屋子怎么还没点灯” 那一整层卧房几乎都已点上了油灯,正中那一间黑极了,在这一片不大齐整的明亮里格外显眼,就像是无人居住一般的昏沉。裴清心里顿时生出些戒备来,正想和李广延商讨是否有必要悄悄上去探查一番,却瞧见屋顶上有个人影飞身而下。 用不着他出声提醒,李广延也晓得到了收网的时候。他终于显现出一些身为靖武司前辈的靠谱来,在那人落地的刹那便执剑冲了上去,那人反应却极快,裴清只听着“叮”的一声铮响,便瞧见那人与李广延因着两剑相撞的冲力齐齐退了一步。 这时候裴清已悄声绕到了那人身后,他见李广延并未得手,便趁着那人尚未站稳脚跟之际平平递出一剑,那人却反手将他的长剑隔开,同时借力旋了身,堪堪避过了李广延刺出的一剑。 有一瞬间裴清觉得自己也许是眼花了眼前这一位的身法竟和叶一瑶有些肖似。 但这种感觉毕竟是转瞬即逝,他和李广延手上不停,穷追猛打似地接连刺出数剑,那人到底是不敌,两个破绽之后便被李广延将长剑打落,又被裴清反扣住了双手不得动弹。 这会儿他们才得以抽出空来将这位“贼人”抓到月光底下去看一看长相,可落到眼里的这一副长相叫他们二人只能面面相觑。 他们逮住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似乎十分气恼,只涨红了一张脸气急败坏地“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京城闹事” 又威胁道“你们若是不快快把我放了,等我家里人报了官,总能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广延将腰牌在她眼前晃过,道“我们是来查案的你又是什么人莫不是刚偷了东西倒打一耙” 那姑娘见了腰牌竟不害怕,反倒有些惊喜“你们是靖武司的人” 她欢快地“我听白茗说小叶子今日要在这里抓人,她在哪儿呢” 裴清不晓得所谓白茗究竟是谁,却福至心灵似地明白了小叶子所谓何人,因而有些错愕地“你认识叶一瑶” 她费劲地扭过头去看一看裴清,道“小叶子是我师妹呀,我是祁家武馆的祁月梅。” 又问“小叶子怎么不在这儿” 小叶子正在巷口啃冰糖葫芦。 她站的位置恰好能瞧见那间酒楼的门口,又恰好不会被门口瞧见。她这一根糖葫芦吃了快有半个时辰,在这之前她去隔壁面摊上喝了半碗馄饨,又配了一小碟咸菜。她吃得很饱也很富足,糖葫芦只是一点饭后的消遣,何况她的时间充裕,吃得慢些也无关紧要。 孟柏出现时,她正在慢吞吞啃最后那一颗。 他没换衣服,穿的仍是白日里那一间青色长衫,袖上的酒迹早已干透了,酒气却未散完。他见着叶一瑶也不慌乱,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叶姑娘,久等了。” 叶一瑶瞥了他一眼,将最后一颗糖葫芦一口咬下,然后把签子丢到了一边,道“你认识我” 孟柏轻笑一声“您可是名震京城的武状元,我怎么能不认识呢” 然后他指一指自己的左脸“就算是不认识您的长相,我也得认得您这一道伤不是。” 他这一段话乍听起来十分客气,字里行间却夹着枪棒“我可还记着您赏我的这一根筷子一杯酒呢。” 就好像不阴阳怪气不会说话一样。 叶一瑶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着能不能劝劝你,说大燕都倒了四十年了,与其心心念念地惦记,还不如多挣些钱养家糊口过些好日子。” 她吐掉了两粒山楂核,道“我现在却觉得,我大概劝不动你。” 孟柏冷笑道“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得什么叫做国仇家恨,那是刻在我们骨血里的东西。” 就好像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真的曾活在大燕似的。 他脸上终于露出些切齿的愤恨来,就像是一场信誓旦旦的宣告“谢家的日子永远也好不了,裴家那一帮叛徒也永远别想好过” 叶一瑶认识这个表情。孟柏的愤恨和那一年除夕时父母亲眼里的愤恨没什么两样,那就像是一场无边无际无可躲避的火焰,要么把他们自己烧成灰,要么把仇人烧成灰,否则这一把火焰永远也不会熄灭,只会一直烧灼在他们的五脏六腑里,叫他们疯狂叫他们一往无前。 她根本阻止不了。 于是她拔出了别在腰间的长剑,将剑尖指着孟柏,漠然道“打一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孟柏却说“我们完全可以好好谈一谈。” 他道“叶姑娘武艺高强,那帮瞎了眼的玩意儿却始终瞧不上您的身手您的出身,与其给这帮孙子卖命,还不如降了我大燕大燕复辟已是定局,叶姑娘也不希望跟错了人丢了性命不是” 他的嗓音沙哑而蛊惑,仿佛方才骂她不懂国仇家恨的不是他一样“待我们大燕重新建了国,封您做个大将军就算是低看您了。” 叶一瑶想,要是你们真把大燕的旗子立起来了,我何止能做个大将军,我他妈能当上长公主。 但她不能这么说。 所以她客客气气道“您要是肯赏脸束个手就个擒,我说不准还能帮您在牢里调个单间。” 孟柏闻言,摇头叹息道“你可真叫我失望。” 他这一句说得莫名其妙,叶一瑶并未能了解到其中暗藏的真意,只瞧见孟柏边摇着头边猛地甩出道寒光来。 叶一瑶一早就有所准备,从从容容旋身闪避过去。孟柏并不着急跑路,而是趁她闪躲之际栖身上来,要将手中一枚短剑直刺进她的胸腔,叶一瑶反应极快,只一脚踢向他的小腹,孟柏把包袱甩到身前挡住了这一脚,却还是踉跄了三步,但他在踉跄的同时又一次甩了手,将手中包袱掷向了叶一瑶的脸。这一次叶一瑶并未躲避,她只一抬剑,便将那包袱并着里头的书页纸张劈成了两半,劈出个天女散纸来。 孟柏则借着叶一瑶视线被遮挡住的这个瞬间飞快地向后掠了数步,准备钻进附近的巷弄里借着这百折千回的地势甩开叶一瑶。孰料他一只脚才刚刚踏进巷口,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裴清。 他的错愕只持续了刹那。孟柏见前路不畅,便要故技重施向裴清甩出根银针逼他避让、给自己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裴清确实也躲开了,但孟柏并未能如愿逃脱。 因为李广延和祁月梅突然抄着一捆麻绳从天而降,将他兜头套住、又将他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 孟柏在吃惊之下意欲挣脱,可力气未使出来,屁股上便被人平白踹了一脚,接着他的膝弯也被连踢两脚,踢得他腿上一软,竟跪在了裴清面前。 孟柏只觉得屈辱。 他不畏疼也不畏死,唯独不肯在裴家的小杂种面前丢这样的脸,但叶一瑶接手将那麻绳捆得极紧,又把腿压在他肩上叫他动弹不得,更没法一头撞到裴清身上撞他个同归于尽,所以孟柏只好睁着他那一双被愤怒和屈辱所充斥的通红的眼瞪住裴清和叶一瑶。他大概是想骂街,却找不着合适的词汇。因此叶一瑶非常贴心地将方才劈开的包袱塞进了他的嘴里,把他未能出口的污言秽语堵了个严严实实。 李广延在一边瞧着,觉得这倒霉的孟柏看上去快要被憋得气绝身亡了。 叶一瑶也不管他们,只望着裴清“带回靖武司还是交到你哥手里” 裴清道“靖武司。” 叶一瑶于是将孟柏推到裴清手里,这一桩差事就算是提前告一了段落。 裴清和李广延押着孟柏走在前头,叶一瑶便和祁月梅在后面跟着,这会儿叶一瑶终于有了空闲去看一看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搭了一把手的她的师姐祁月梅,困惑道“师姐怎么在这儿” 祁月梅没有正面回答,只气哼哼地丢出一句质问“你进靖武司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又委屈地“我还得去白茗那边打听你难道不应该跟我更亲一些吗” 叶一瑶一时没弄明白祁月梅究竟是吃了越白茗的醋还是吃了靖武司的醋,因此只好装出副乖巧的模样,道“是我错了。” 拿这一句来敷衍祁月梅几乎是百试百灵,她果然高兴起来,但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端着架子嗔道“哼,也就是我宽宏大量。这一件先不提了,我答应了父亲带白茗回去吃晚饭,就不再陪你们了。” 叶一瑶道“记得替我向祁师傅问好。” 祁月梅应了声好,转身三两个跳步便没了踪影。 李广延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嘿”了一声“你这个师姐可真是有意思。” 他夸人时总这样叫人觉得别扭,但叶一瑶懒于去跟他纠缠怎样的说辞才更为合适,因此随口附和道“她一向很有意思。” 祁月梅性子跳脱,这在祁家武馆是出了名的,她随便想出个主意都能叫整个武馆闹得鸡飞狗跳,倘说如今的叶一瑶叫当今圣上很是头疼,那么祁月梅叫祁师傅头疼的程度恐怕更盛。她并非是什么天赋异禀的角色,苦练了这些年的武艺也只在武馆里混了个二流水准,偏偏这样一个祁月梅自小就打定了主意要进靖武司当差,把祁师傅急得直跳脚,幸而有越白茗这个不大成器的想了些借口拦住她,她才颇不情愿地收了心,只路上遇见不平事时仍忍不住要插上一脚。 叶一瑶猜想,这一回大概是越白茗偷偷将他们要抓人这一件说给了祁月梅听,好叫她解一解手痒。 所幸是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不然她和越白茗都不好向祁师傅交代。 叶一瑶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佛,决定再祝一祝越白茗和祁月梅能百年好合。 毕竟也只有越白茗能制得住她。 叶一瑶原以为抓了人送进牢里便不会再有其他琐事,却没料到他们还得跟着去进行一趟初审。 孟柏很不配合,只摆着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斜睨着裴清,眼神极轻蔑,倒像是他们被抓着按在那里等他去发落似的。主审官撬不开他的嘴,自己却连打了六七个哈欠,看着是昏昏欲睡熬他不过的架势。两相胶着之下,主审官终于决定先将孟柏押入牢内,改日再审。 一边已睡过半轮的李广延骤然惊醒,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被解放似的快乐。 但主审官叫他去盯着守卫将孟柏关进牢房里,于是他的脸色又垮了下来,眼神里溢满了郁郁寡欢的不快乐,他拿这一双眼望一望裴清,又望一望叶一瑶,仿佛下一秒就要请求他们替班似的,所以裴清当机立断,迅速向主审官告了辞,便抓着叶一瑶紧赶慢赶溜出了靖武司。 叶一瑶没领情,道“我以为你会想法子叫我留下来守夜。”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靖武司门外,因此裴清很快松开了她,问道“孟柏和你说过些什么” 他这话说得一字一顿,却不像是质问,叶一瑶便如实答了“说你们裴家是叛徒。” 然后她歪头想了想“都是很没意思的话,来来去去不过是些妄想。” 裴清没再说话,叶一瑶便当他是没话要问了,于是挥一挥手,踩着一脚轻功跑远了。 他们在靖武司里陪着孟柏耗费的时间太长,现在已近了子时,叶一瑶晓得自己理应回家舒舒服服泡个脚钻进被窝里睡他个昏天黑地,把其他那些费脑子不费脑子的都丢到明日去想,可她只是不留神发了个愣,醒过神时便发现自己竟在公主府的外墙边上站着了。 叶一瑶有些纠结。 谢明璃应当早已就寝,她总不能摸进人家的闺房里把人推醒了说些昏话,何况萧澜如今虎视眈眈,倘若叶一瑶胆敢独自在他面前露面,萧澜多半是拼了命也要将她给毁尸灭迹的。 叶一瑶陷入了沉思。 她决定顺从自己的本能。 所以她进行了本月第三次夜闯公主府的行动。 谢明璃的书房里未点着灯,闺房里也是一片黑黑沉沉,叶一瑶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跳窗闯进去,而是在窗户后头挑了一块干净地方盘腿坐了,准备打一会儿瞌睡。 叶一瑶不是没想过就这么大咧咧闯进去往谢明璃床头一坐,叫谢明璃一觉醒来可以收获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或惊吓,也不是没想过蹑手蹑脚翻进去盯着她从未见过的小公主的睡颜看上两三个时辰,然后在谢明璃醒来之前悄悄又溜回家去,玩儿一套天知地知旁人不知的把戏。 她心里头不着调的想法多得没边儿,每一个都叫她心里头像糊满了蜜糖似的甜腻。她也心知无论她作出怎样出格的事谢明璃都不会和她计较至少在明面儿上不会和她计较,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畏首畏尾地不敢逾矩。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坐在这一片春夜里,假装自己能听见与她一墙之隔的心上人平缓的呼吸声。 叶一瑶却觉得,她好像确实听到了什么动静。 于是她仰起头,恰好看见了推开窗户的谢明璃。 谢明璃穿着一套白色中衣,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轻衫,她看上去像是刚刚睡醒,又好像还在梦里,叶一瑶瞧见她望着自己的眼里是一派朦胧的费解,于是悄声问“你怎么醒啦” 谢明璃茫茫然地“一瑶” 叶一瑶把嗓音压得更柔,怕搅碎了她的美梦“我在这儿呢。” 谢明璃反应了片刻,才突然惊醒了似的“叶一瑶”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松软的笑容“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叶一瑶按住了胸口。 她想把那只不听话的小鹿强行镇压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叶一瑶到底没敢留太久。 她把谢明璃哄去睡了,然后便仓仓皇皇地跳了墙回了家,将那一腔翻涌的迷恋塞进被褥里锁住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去。 叶子昭对她的讽刺简直是一针见血,叶一瑶不得不承认她脑子里如今只团了一团虚无缥缈的情爱缱绻在里头,若是见不着谢明璃倒还好些,一旦让她给见着了,别的要紧事儿便都要给忘得干净。叶一瑶觉得自己得改,可一想到谢明璃那一双懵懂的眼心里就发软,一派壮志豪言要散成烟去,最后她在这一串重来复去颠三倒四的思绪里迷迷糊糊入了睡,却做了一场似曾相识的梦。 叶子昭正背对着她和人说话,他似乎终于撕破了平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表相,在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什么,他的愤怒就像一场燎原的业火,要把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烧成灰烬似的,他们身边也确实燃着冲天的火焰,从身侧一路绵延到远处的皇宫不曾断绝,就像是一场声势浩大六亲不认的复仇。 叶子昭的愤怒并未得到什么重视,他面前的那个人反倒笑起来,冷漠而快意地,隔着叶子昭直勾勾地望住了叶一瑶,道“还没结束呢。” 竟然是孟柏。 她还未能对此作出什么回应,便被人从这一场并不愉快的睡梦里给推醒了。 叶子昭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然托着一盏油灯站在她床头,见她终于醒了,才若无其事地缩回了那一只正在推她的手,道“着火了。” 叶一瑶几乎怀疑他终于学会了什么能读梦的旁门左道,却听叶子昭补充道“是靖武司的方向。” 他好像从未焦急过,他的歇斯底里只存在于叶一瑶无来由的梦境里,倘若有一天他真的撕下脸皮冲人发了脾气,叶一瑶大约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又从北边落下了。 但这一会儿她根本来不及想别的,只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抓了剑就要往外跑,叶子昭却出声拦住了她的脚步。 他道“阿瑶,别太心软了。” 叶一瑶只顿了一顿,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打大楚国建国那一天算起,靖武司就没遭过什么火灾水灾,更别说是这样大的、隔着半座京城都能看见的火光冲天。 叶一瑶踩着半城的房瓦往前飞奔,凉风吹得她头脑一片清明,她好像终于想明白了孟柏为何会在他们布置的那样拙劣的圈套里落网,也终于能确凿地相信那曾经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假如孟柏从一开始就计划被抓进牢里。 毕竟靖武司在这么一个微妙的当口走了水,要么是有人要灭口,要么就是有人要劫狱。 叶一瑶到得很快,有人却比她到得更早一些。她才一落地便在余光里瞧见有人毫不犹豫刺过来一剑,于是她往后跃了一步躲开,道“是我,叶一瑶。” 裴英见着是她,也不跟她废话,只道“裴清在后门守着,你去帮他。”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裴英的职位都要比她高些,此类经验自然也比她丰富,因此她并未作过多纠缠,只点了点头算作答应,便快步往后门跑去。 果然是大牢走了水。 叶一瑶这一路上只瞧见一帮匆匆忙忙拎着木桶水盆来回奔走着救火的,李广延那个不着调的竟也在里头,他没看见叶一瑶,只拎着一桶水一步不停地往大牢方向飞跑,汗水覆了满额也没去擦。叶一瑶也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便和他擦肩而过了。 裴清果真在后门守着,他看上去十分警觉,听到叶一瑶的脚步声便猛地回了头抬了剑,见到是她,才放松了一些,道“你来得很快。” 叶一瑶没接着他的话往下寒暄,只问他“没人出来” 裴清答“没有。” 接着他们便不说话了。他们背对背站着,各自严守着一个方向,却一直没撞见什么突兀的、不同往常的情况。 等到这一片火场只剩了余烬时,天已快亮了。 裴英差人替了他们的班,把他们二人给叫了回去谢云松竟也已经到了,正肃着一张脸站在裴英身边,他难得在见着叶一瑶的时候没说什么冷话,只看着裴英道“九山在外头候着,我们四个进去。” 大牢里是肃杀的昏暗。 裴清借了一盏灯笼提在手里,走在前面替他们照着道路,可越是往里走,谢云松和裴英的脸色就越差,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时,裴英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 牢房里头空无一人,从犯人到看守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不曾留下,又或者说打斗的痕迹被烧得干干净净,墙上那焦黑色的烧痕从门口一直侵袭到尽头,散发着一种古怪又独特的气味,叫人心里很不舒服。 叶一瑶走在最后,看得也最为细致,只见她伸手指了指一处墙面,道“这里有字。” 那是用利器刻上的一个“聂”字,看上去是用了入木三分的力气,写得颇为从容,叶一瑶甚至能想象出孟柏脸上挂住的火焰般的狂热,这让她心里翻起一股近乎自责的不快来。 谢云松看见这个字时,脸上的不快远比她要浓烈,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踩着这一片灰烬往外走。他大概是要进宫去向他父皇汇报今夜这一桩突如其来的火情,走得十分匆忙,裴英则去讨了牢里那些重犯的画像,要拿去御林军叫他们加强戒备尽快把人给抓回来,只留下一个裴清在靖武司帮忙,和一个叶一瑶在靖武司无所事事。 叶一瑶记得,靖武司里头关着的都是些待审待斩的朝廷重犯,多的是背了十几条人命的疯子。他们早早地被定了死刑,因此也不怕豁出命去。这样一群不要命的疯子如今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徘徊,这个认知叫叶一瑶不寒而栗。 这个消息不能被散出去,却不可能不被散出去。 孟柏期待的,也许正是百姓们人心惶惶对朝廷失去信任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叶一瑶压根儿坐不住,于是和裴清打了个招呼便往靖武司外头走。这既然是她招惹来的人祸,她就得想尽法子去补救,所以她打算先将整个京城转一遍,至少先找出几个孟柏等人可能落脚的巢穴叫人盯住,再慢慢从长计议。 但孟柏怎么可能轻易叫她找到。 孟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时叶一瑶正在一个小早点摊前头站着,准备去和卖面条的大娘唠两句嗑,问一问她今早出摊时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可她才踏出一步,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且沙哑的声音“叶姑娘,早上好啊。” 叶一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后挥出了一拳,却在拳头即将碰到孟柏的刹那停住了手,因为孟柏说“我的新朋友们可都在看着呢。” 他的嗓音听上去像一条阴冷的毒蛇“他们在牢里待得手都痒了。我倒是不介意你再把我捉回去,那也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大闹一场这一大早的,路上的行人可真是多得很。” 叶一瑶道“你是专程跑来威胁我的” 孟柏拖长了声调“那哪儿能啊聂大小姐。”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遗憾“我却没料到你们聂家净出些没出息的玩意儿,一个两个都只想着去帮谢家卖命,我们请不动你们这三尊大佛,就只好想些旁门左道叫你们想想清楚,究竟怎么做才是合适的。” 叶一瑶没有答话,孟柏就自顾自说下去“谁能晓得你们聂家都是些忘恩负义的软骨头呢叶秋廷夫妇二人费心费力替你们聂家养孩子养了二十年,就养出这么两个不中用的玩意儿,我可真是为他们不值。” 他摇头叹息的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叶一瑶偏了偏头,冷声道“你就算说得再多,我和叶子昭也不会帮着你们起事,你们还不如趁早死了心,回去安安稳稳种田过日子。” 孟柏既然跟她撕破了脸,她也就懒得再拿敷衍“父母亲”的那一套话来敷衍他。孟柏约莫是料到了她会有此一言,因而笑道“我总是有办法的。” 他慢条斯理地“我若是散出言去,把你和聂昭的身份往外这么一说那该多有意思。” 他道“你们两位的身份虽是做了假,却经不起细查,只要谢家的狗腿子们往深处这么一挖你以为你和聂昭真的有什么所谓的选择” 叶一瑶冷眼看着他,他便摆了摆手,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瞧着你和谢明璃关系颇为密切,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剪了主君的红线不是” 叶一瑶未如他所料地露出恼怒来,这叫孟柏有些遗憾,但他很快打起精神来,道“也到了我该告退的时候了。” 有他的威胁在先,叶一瑶不得不顾忌这一街百姓的安危,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柏漫不经心地走到她前面去,将一整个后背露在她的眼前,她却不敢动手。 孟柏的表演却还没结束。 他就像是才想起要说的话似的,忽然转了身,对她说道“还没结束呢聂瑶。” 那表情和她梦里如出一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那一整张搜查网铺陈开来,也只是两天之内的事。 裴英的手脚向来利落,先斩后奏地调了御林军在京城里加紧了巡逻,城门口进出的人流被盘问过三遍才能被放行,公示栏里贴出的十数张画像被送到了将士们的手里。可即便是在这样密集的搜索之下,孟柏和他放走的那帮犯人也没有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孟柏在京城这一谭死水里震起了一大片涟漪,自己却像泥牛入海似的渺渺不可见。他的后招为何尚且无人知晓,要将这一滩死水搅浑倒是板上钉钉的。 在这两天里唯一能算得上好消息的,大概就是先孟柏之前被捕的那一位大燕余孽终于开了口,说是要见裴英裴大人,他有话要说。 裴英不眠不休整两日,如今只靠着那一点焦灼和不快吊着一口气,这一会儿听见汇报说也许会有什么新的线索,自然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那人早被从牢里提了出来,强摁在刑讯室中间坐着。他脸上没了初初被捕时的愤恨与凶狠,反倒是一副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的模样,只伸长了双腿松松垮垮地斜在那一张靠背椅上冷眼望着门口,直到看见裴英匆匆赶来的身影,才露出了近乎嘲讽的微笑,道“看来孟柏把你们折腾得够呛。” 裴英不愿跟他废话“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那人却道“孟柏托我给你们带话我们有一位主君。” 他眼里的狂热和快意叫裴英心惊“你们裴家这帮忘恩负义的杂种永远不会明白,聂家的血脉是割不断斩不尽的,有的是人为他们前仆后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们卖命。” 裴英却问“你们在那间酒楼里,究竟要找什么” 他难得愿意开口,裴英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问话的机会,但那人并不回答,只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而后他露出了畅快又痛快的神情,轻声道“天佑大燕。”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了声响,等裴英意识到不对再扑上去时已来不及了。 他在牢里待得太过从容,以至于叫人忘了去查一查他是否像那些他们见惯了的死士一样在牙齿里藏了毒。现如今他把当说的话倒了个干净,那一枚毒牙便有了归宿。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枚弃子,一枚将孟柏和聂氏遗孤送到台面上的弃子。 裴清将这件事说给叶一瑶听时,叶一瑶正坐在靖武司的台阶上发愣。 他们抓获孟柏这一件事还未汇报给圣上,孟柏便捎带着十数个重犯越了狱,又闹出了这么一场轰动京城的火灾,裴清和叶一瑶的复职因此卡了壳,被迫落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们便只好继续留在靖武司李广延的手下,听他的差遣满京城地去抓人。 今日李广延走得匆忙,见了叶一瑶便叮嘱她留在靖武司里候着、千万莫要出门,叶一瑶就在靖武司里无所事事地等着,直等到裴清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裴清的话却没说完“兄长猜想,也许有人先孟柏一步将你酒楼里的东西给拿走了。” 叶一瑶不置可否,又听裴清道“那人号称他们有位主君,或许就是他” “裴清,”叶一瑶打断了他,“你是怀疑我店里有内鬼还正巧是那个你们以为早死绝了的聂家的子孙” 她神色极冷,一句反问便叫裴清哑了声。他潜意识里觉得叶一瑶不至于如此识人不明,可又找不出什么别的可能性来与她探讨,他在这一段内心挣扎下又变成了一根无话可说的木头桩子,于是只好闭了嘴到她身边坐着,却没能看出叶一瑶的色厉内荏来。 她近日里被一场接一场的噩梦搅扰得心神不宁,本想屈尊去找叶子昭解个梦讨个对策,却发现叶子昭自从被卢九山叫进太子府里后就没着过家,她猜想叶子昭多半是当真如他所说去做了谢云松的幕僚,她也不好为了这点噩梦闯进太子府里去,因此便躺到院子里盯着夜空出神,渐渐地便又想起了那一个叫她和叶子昭仓皇失措的除夕。 她和叶子昭在那一个除夕所知晓的真相,又何止一个大燕。 他们把叶秋廷叫做“父亲”叫了六七年,那一天叶秋廷却告诉他们,你们的生身父亲叫做聂之远,是大燕聂氏仅剩的一支血脉。 他说这话时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痛心疾首,这样的表情叶一瑶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提起聂之远,另一次则是她说出那一句“我不愿做劳什子公主”时。 现在想来,叶秋廷可真是替他们聂家这帮没出息的操碎了心。 大楚攻破都城时,聂之远不过是个尚在襁褓里不足一岁的婴孩,他被不知名的老将拼尽性命送出了城,又在一片血海深仇的耳濡目染中长大,可即便如此,他仍对复国这件事全无半点兴趣,甚至在二十岁那年悄悄逃出了那些为了他隐姓埋名的所谓忠臣良将的掌控,逃得无影无踪。 叶秋廷比他略长五岁,算得上是同他一起长大,因此被勒令去各地寻访把这一位聂氏遗孤给找回来,叶秋廷也十分忠心,带着他那个已知晓一切的新婚妻子踏上了寻人之路,这一找就找了三年。 叶秋廷找到聂之远时,聂昭和聂瑶已经出生,聂之远自然是不肯回去,只想和娇妻一道老死乡间,他们因此争执起来,谁都不肯妥协。 后来却变故陡生。 叶秋廷并未告诉他们生身母亲究竟是因何而死,却告诉他们,从那之后聂之远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身的清高与傲骨,可他仍不愿意做回那个亡了国的皇子,却总算愿意跟着叶秋廷回到他的“故乡”。就在他们回程的路上,聂之远又一次不告而别,叶秋廷寻了一路,才晓得这位亡国的皇子竟是去剃了度出了家。 叶秋廷把这件事带了回去,那些忠臣良将们便挨个儿上山去骂聂之远,骂他毫无出息骂他烂泥扶不上墙,可聂之远无动于衷,只盘坐在佛前敲着木鱼念着经,外头的那些纷扰似乎终于与他无关了似的,他自巍然不动。 叶秋廷也早就对他死了心,从此聂昭成为叶子昭,聂瑶成为叶一瑶。 叶秋廷大概以为他们总能扶持起一位去替他们复国,可谁晓得烂泥的后人依旧扶不上墙呢。 这一段身世她却只能藏在心底里,不敢说出来叫它见光。一旦见了光就是个死,她对此一直心知肚明。 所以当裴清说出怀疑时她也只能装成要发脾气的模样把自己择得干净,却又忍不住将店里的种种逐一翻拣出来,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细细推敲过去,妄图找出那一个不同寻常的、叶秋廷他们安插进去的内鬼。 倘若说叶秋廷实在放心不下,定要安插一个人定期汇报他们兄妹二人的种种事迹,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叶一瑶尚未理清头绪,李广延已带着新消息回来了。他这两日滴酒未沾,也没空去换洗衣服,只随意抹了几把脸,因此看上去仍不太精神,那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是要扎到人骨头里的精明。 只听他道“我在外边打听了一圈,逃出去的那一帮犯人,也许已经不在京中了。” 裴清显然有些吃惊“京里守备如此森严,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 李广延摇头道“我也还没弄清楚。只是京里的情势很不好,京中百姓终于开始慌了。” 他看上去很冷静,说出的话却无情“这两日要是再抓不到人,多半会出大事。” 叶一瑶记得,两日之前靖武司大火与重犯越狱这两个消息才传遍京城时,并没有什么人真把这些当一回事,仿佛这一切和他们每日里嚼烂了的家长里短一样,不过是聊天时的一点谈资罢了,朝廷里人才济济的,天塌下来总有他们去想法子挡着,他们又有什么可去担心的呢 。 可现如今朝廷的搜捕始终没什么进展,只御林军一直在街上巷里徒劳无功地巡逻,那些被按压下去的惶恐终于逐渐浮上水面,搅出一阵又一阵不曾断绝的波澜来。 一切正中孟柏的下怀,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这其中推了多少波助了多少澜。 叶一瑶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我还是去街上转转吧。” 裴清道“我跟你一起。” 李广延这一次并未拦住他们,只对叶一瑶说道“我方才好像看见那位公主殿下的座驾在靖武司外头停着。” 叶一瑶回头看他,他便自作聪明地补充道“整个京城都晓得你求亲的事儿,我只是随口说一句。” 又问“你觉得你有戏吗” 能在这种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抽空八卦还把话说得这么气人的,也许只有李广延一个了。 叶一瑶懒得搭理,只健步如飞地往靖武司外头走。 这么算起来,她确实也有两三天没见着谢明璃了。 她心里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心事,搅得她心绪不宁焦躁不安地要发邪火,可一旦想到谢明璃也许就在外头,那一点邪火便被熄得干净,继而婉转生出一点叫人留恋的绕指柔来。 叶一瑶想,她大概还能再揣着这些不可说的身世再坚持一下,至少要先将孟柏的计划狠狠拍碎了才好。 哪怕只是为了谢明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在这两天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又何止是叶一瑶。 谢明璃在太子府里和谢云松挑的那几位不成大器的幕僚耗了半宿,却只收获了一堆神神叨叨纸上谈兵的主意,叶子昭倒是正经站在那一张巨大的京城防务图前头研究着什么,可他站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能说出什么结论来。 谢云松大概是早料到了他们不堪大用,他并未对此作出任何评论,只吩咐卢九山到裴英那边多跑几趟,问一问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这一跑,便将那囚犯自尽的消息给跑了回来。 这几位幕僚才把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建议倒干净了,正是苦于无话可说的时候,卢九山带回的这个消息便又给了他们发挥的空间,他们一顿七嘴八舌搅得连谢明璃都觉得头疼,谢云松显然也终于着了恼,正要喝令他们住嘴,那边一直老神在在的叶子昭却开了口。 他问“孟柏他们,真的还留在京城里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比他的同僚们方才胡乱出的主意还要古怪,只叫同僚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谢云松却按捺了心里的那点恼怒,反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 叶子昭道“因为没有消息。” 他道“若是有什么常年无人的宅院突然传出了人声,又或者是每日都要上街的大娘忽然闭门不出,就算是放在平常,也会叫人猜疑这一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那些偏僻的地界儿裴将军早带着人查了两遍,门户众多的巷弄里也逐一敲门排查过了,想在这种搜查之下藏住这十几个要犯,谈何容易。” 有人提出了质疑“藏十几个难,藏一个有什么不容易的只要把人拆散了叫他们各奔东西就是了。” 叶子昭叹了口气“那动静可就更大了你们不是都已经瞧过了那些人犯的生平他们若是混在一块儿,孟柏还能想法子压一压他们,要是真拆散了,谁会听一个无名小卒的建议” 他道“混出城这一件却很简单。我记得太子殿下讨回封城的旨意时已过了午时,要想在早上那三两个时辰里混在什么商队什么草料车里出城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轻笑一声“何况那所谓的封城,也只是把过路人查验几遍罢了,孟柏连靖武司的牢房都能想法子出来,区区一个京城算得了什么。” 叶子昭说话时不急也不缓,事事与他无关似的冷静。谢明璃这会儿终于在他身上瞧见了一点和叶一瑶不同的地方,倘说叶一瑶行事浪荡、心里藏的那点小九九总写在脸上眼里,那么叶子昭便是处事极有分寸、城府却深不可测的那一个。 谢云松又问“倘若孟柏一行人确实混出了城,你认为他们会去哪里” 叶子昭道“西岩山。” 他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前面那些都只是这一结论的铺垫似的。说罢他回身在那张防务图上用手指圈出了西岩山的位置,道“大燕那帮人一贯在西边闹事,孟柏多半是要带人往老窝去的。西岩山在京城约二十里处,这个季节正是游人众多的时候,这一条亦是从西城门出京的必经之路,山下有村落,无论他们打算静待进京的良机还是打算去往别处,都是一个绝佳的歇脚处。” 叶子昭这番话把那些同僚唬得云里雾里,只有谢云松沉吟片刻,道“我会找人去探一探。” 叶子昭这一套推论听来合理,实际上不过都只建立在一个“我猜测”上,谢云松不敢大张旗鼓地派人出城去验证他的猜测倒也合情合理,所以叶子昭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也不觉得难堪,所以他只是继续去研究那一张防务图,没再吵嚷着纠缠下去。 谢明璃清醒着陪了他们一夜,这会儿提着精神看完了叶子昭与谢云松一来一往的对话,便渐渐觉出些困倦来。她合手吞了一个哈欠下去,正要一起去看防务图帮着出些主意,谢云松却察觉到了她的困意,提醒道“你也该回去歇着了。” 谢明璃那一双眼里含着被哈欠挤出的泪水,却仍嘴硬道“我不困的。” 她总是想着能稍稍帮上一些忙,谢云松也清楚这一点,只好叹息道“你好好休息着便是帮了大忙了。你要是在这种时候病倒了,才是真叫人顾不及呢。” 谢云松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说出什么反驳来,只能乖顺地起了身告了辞,被萧澜扶上了马车要往公主府去。 马车上一贯铺着一层薄薄的毛毯,她这会儿是真的困了,因此在这一阵阵轻微的晃动里很快便昏昏沉沉地捏着毛毯入了睡,等她睡过一阵忽然惊醒时,却发现马车仍然在前进。 谢明璃出了一会儿神,唤道“萧澜,现在到哪儿了” 萧澜在马车外答道“快到靖武司了。” 马车里静了片刻,才又传出了一点轻软的若有所思“我记得,叶一瑶她应当还在靖武司做事。” 萧澜原本想装作听不明白她言语背后的含义,但又思及那一日公主殿下难得流露出的快活,心里便是一阵天人交战,最后他终于低声答道“那便在门口停一停吧。” 他厌恶叶一瑶,却不愿叫谢明璃不快乐。 所以叶一瑶走出靖武司时,不出意料地收获了萧澜赠予的一个硕大的白眼。 叶一瑶不以为意,只揉了揉脸揉出个笑模样来,然后掀起帘子钻进了马车。 裴清难得有眼色,知道她必然是要去“骚扰”那位公主殿下的,因此提前打过招呼,说是去她店里等她。叶一瑶心知他仍放不下那个关于内鬼的猜想,但也无法拦他,因此只矜持地点头道一声“好”,便和他分了道扬了镳。 谢明璃仍是困,等她又等得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又坠进了一场梦境。叶一瑶进马车时便只瞧见那一张她心向往已久的甜美的睡颜,所以她盯住谢明璃看了一会儿,直看到心底那一点糖蜜要溢出罐子时才轻手轻脚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又用那毛毯将谢明璃裹住,然后把手伸出了帘子,打手势示意萧澜继续往前行。 马车才一动,谢明璃便醒了。 她仍是那一副懵懂朦胧的模样。只见她费劲地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望向叶一瑶分辨了许久,才从卷着她的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搭住了叶一瑶的大腿,接着用力挪了挪身子,将脑袋枕到叶一瑶腿上,又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叶一瑶也没说话,只像哄小孩儿入睡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谢明璃睡着时也确实像个小孩儿,那一副无忧无虑的睡颜叫人几乎要忘记心里头那些被压抑的烦闷。她那一头长发摸起来十分顺滑,就像是一条黑缎子,叶一瑶情不自禁地抄起她的发尾在自己手指上松松绕了两圈,又轻轻放下。她觉得自己对谢明璃的喜欢似乎是一天胜过一天,又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因此心安理得地守着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究竟应当去做些什么。 但这一段路程还是短,等马车停稳、萧澜掀开车帘子时谢明璃还未睡醒。萧澜大概也没料到掀开车帘会见到这么一个景象,气得似乎有些手抖,叶一瑶瞟了他一眼,并不管他,只小心地将仍在熟睡的谢明璃连带着那一条毛毯打横里抱下了马车,又冲着萧澜扬了扬下巴,示意要他在前面带路。 有一瞬间萧澜几乎以为自己在叶一瑶眼里看见了充满了讽刺的趾高气昂,定睛看时却只瞧见她望住谢明璃时的一汪春水。 他心里生出一些复杂又苦涩的情感,但他没空去细细思量,也不能冒着吵醒谢明璃的风险冲叶一瑶破口大骂,因此他只好沉默着在前面引路,一直把叶一瑶领到谢明璃的卧房里去。 等叶一瑶终于将谢明璃安顿好之后,萧澜马不停蹄地将叶一瑶半哄半请地送出了卧房,然后稍阖了门扉,压低嗓门道“你该走了。” 叶一瑶却问“她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困成这么一副样子。” 萧澜又将她往外拉了一拉,才敷衍道“殿下去太子府里商议要事,忙了一整夜未能合眼,这会儿好不容易歇下了,你请回吧。” 他这一串话已经算是客气,倒叫叶一瑶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按萧澜的脾气,这会儿早该把她一路打出公主府去了。可既然萧澜愿意回答她的疑问,她自然要蹬鼻子上脸,因而又问他“商议孟柏那一桩破事儿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萧澜觉得她很烦人。 他正要翻脸,却见叶一瑶竟告了饶,说只要他答了她便乖觉而圆润地滚出公主府去,因此只好忍了气吞了声,把谢云松那帮幕僚提的乱七八糟的建议挑重点说了,补充道“你哥哥也在,他却猜孟柏在西岩山那一片。太子殿下并未给什么答复,只说是要再多考量一考量。” 叶一瑶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萧澜见状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叶一瑶忙摆了手,笑道“我要是有什么想法,早就去逮人了,还在这儿问你做什么。” 说罢她便告了一声辞,三步两跳地跑出了公主府。 这大概是她头一次从公主府的正门进出。 萧澜见叶一瑶这个倒霉玩意儿终于被打发走了,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准备进屋去将公主殿下好好安置安置,只一条薄毛毯,总是不太够的。 谢明璃竟醒着。 她似乎正在望着天花板发愣,听见萧澜走进来便转头轻声问“一瑶已经走了” 萧澜正要回话,却听她道“罢了。” 她声音里是带着鼻音的委屈,叫萧澜有些无措,却见谢明璃似乎是有些气恼地翻了身,捞了旁边的锦被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粽子。 谢明璃确实有些气恼。 她原本打算和叶一瑶好好说一会儿话,却没料自己竟糊里糊涂睡了个痛快,叶一瑶那个不长心的也没叫醒她,不过转念一想,她们总还是来日方长,总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谢明璃思及此,才终于觉得宽慰了一些,她这么一放松下来,便又一次扎到了梦乡里头。 她是真的困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叶一瑶打算独自去西岩山走一趟探探风声。 谢云松和萧澜也许只当叶子昭是胡乱猜了个孟柏可能的藏身地,她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叶子昭给出的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多半是现编的,他言之凿凿的理由只有一个,偏这个理由不能放到明面儿上去说给谢云松听那个正经的前朝遗孤聂之远他正在西岩寺里当和尚。 孟柏能想到来找她和叶子昭的麻烦,自然也能想到直接去把聂之远绑了带回去当一个傀儡。 叶一瑶本想直接出城,但转念想到裴清应当还在店里等她,也不晓得那个二愣子会用什么法子去试探出那一个他所猜忌的内鬼,于是她在内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只好认命地转了身,又往酒楼方向去。 裴清却不在店里。 店里客人并不太多,顾闯正皱着眉头站在柜台后头算账,颇有一副当掌柜的气度。自打叶一瑶每日去靖武司当值之后,顾闯便接手了这一间酒楼的大小事务,他从叶一瑶初开店时便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地打下手,也算得上是店里的元老,处理些大事小情自然是驾轻就熟,并不会觉得有多为难。这一会儿他正看账目看得专注,没瞧见叶一瑶进来,叶一瑶本不想打搅他,可扫视了一圈没找着裴清,便只好上前去轻轻叩了叩柜台,问道“裴清没过来” 顾闯被这一声叩响吓了一大跳,抬头见到是她,连忙答话道“裴公子来店里转过两圈,还问了问近几日店里是否出过什么不大寻常的事情。” 又道“除了张大厨昨日请了街坊帮忙带话,说是生了一场急病需要将养,告了几日假,我便想不到别的了,因此照实说给了裴公子听,他听完就出了门,也不知是去了哪儿。” 叶一瑶倒把重点给放到了歪地方“张大厨病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顾闯道“张大厨知道你近日忙着查案,只怕打扰了你,又说这一场病只是来得气势汹汹,其实并不要紧,因此不让我告诉你。” 他见叶一瑶拧了眉,便宽慰道“我昨日抽空去张大厨家里探望过了,他精神很好,大夫也说过两日便能好透了,你不必忧心。” 叶一瑶心知自己腾不出空去,何况她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因此只好勉强承了情,又叮嘱了顾闯两句,才道“辛苦你了。” 她这一句话音未落,便看见顾闯望着她身后的眼神突然有些吃惊,他大概是想要出言提醒什么,叶一瑶也没有慌乱,她的长剑并未出鞘,只连着剑鞘随意往后一横。她当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抄着点儿三脚猫功夫就要偷袭她,因此完全没当一回事,可这一剑划过去,她却没听到意料中的钝响。 倒是有个熟悉的小姑娘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来“你现在怎么那么凶呢” 叶一瑶沉默片刻,才将剑收了回来,叹息道“师姐呀,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么个闹法迟早有一天要受伤的。” 除了祁月梅还能有谁。 她直觉不能将自己要出城这一件说给祁月梅听,可祁月梅在店里守了许久,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只熟稔的兔子,自然亲亲热热地黏了上来,问道“你过会儿是不是该去巡逻了我陪着你一起去啊。” 又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我爹前两天还夸我有了长进,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叶一瑶面对着她,稍稍向门口挪了一步,敷衍道“我来时听说他们在城东找着些线索,正要去帮忙呢。” 这一句是她随口编的,可祁月梅深信不疑,甚至兴致勃勃地捏住了她的袖子要往外扯“那你快去啊,可别放跑了那帮恶人。” 那一个字读作“你”,写作“我们”。 叶一瑶翻了手腕,施了一点巧劲从祁月梅的爪下挣脱出来,试着哄骗她说“你先行一步,我得再去找几个帮手,这样抓人会稳妥一些。” 祁月梅终于不笑了,只睁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盯着她看,叶一瑶被盯得头皮发麻,正要替自己再找补两句,却见祁月梅又露出那副略带些傻气的笑模样,欢喜道“我先去帮你探路,你可快些找人来啊。” 她说走就走,只给叶一瑶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叶一瑶终于放下心来,心道,师姐果然还是那个师姐。 叶一瑶始终记得她初进武馆时祁师傅给他们这一帮识不了几个大字的孩子上的第一堂课,那一堂课上祁师傅给他们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叫底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听得忘乎所以心驰神往。时至今日叶一瑶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些故事的细节,只记得听过无数遍“第一节课”的越白茗坐在她旁边听得直打瞌睡,和每一个故事最后升华而出的“行侠仗义”和“不畏强暴”。 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实在寥寥,连她自己都不敢笃定地说她能将这两件做到百分之一百,偏偏祁月梅可以,她似乎极其热衷于把她那热情无限的青春耗费在行侠仗义和多管闲事上,打过打不过的都敢冲上去先把火燎到自个儿身上替人出头,也得亏是祁家武馆脚跟站得稳,不然就祁月梅这个脾气这个武力值,早凉了百八十回了。 叶一瑶并不把诓走祁月梅当作一件多么叫她良心不安的事情,只站在店门口盯了一会儿,确认了祁月梅确实是往城东去了,才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她对于孟柏不会对她下狠手这一件极有把握,却没有把握能保证祁月梅的安全。 裴清正在张春帆家那一条小巷里比对门牌号。 他问顾闯要来了张大厨家的地址,又去买了些鸡鸭拎在手里,只装作是叶一瑶的朋友前来探病,实际上却是要来探一探虚实。 张春帆这一场病来得太巧,偏偏病在靖武司大火之后,裴清不免心生怀疑。他原想去和叶一瑶稍作商议,可想到张春帆毕竟和叶一瑶关系亲厚,又思及叶一瑶那一通反问,便决定要单独行动一次,若真是他神经过敏,事后再去向叶一瑶告罪也未尝不可。 他在张春帆家门口敲过三遍门,又等过一阵,才听见里头传来了一点磨蹭的脚步声。里面那一位却不着急开门,只隔着门板问道“谁呀” 问话的这一位听上去是个婶子,声音竟隐隐有些发颤,裴清猜她是张春帆的家眷,因而客气道“请问是张春帆张大厨家里吗我和叶一瑶是故交,她最近忙得很,实在腾不出空来探病,便嘱托我来替她看一看。” 那位婶子道“原来是店里的人啊。” 她终于肯稍稍拉开一条门缝来,却仍不愿将大门打开,只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道“春帆他病得轻,过几日便能好透了,您请回吧。” 婶子说完这句便要将门再关上,却没料到裴清竟将一只脚卡在门缝里叫她关不上门,她瞠目一阵,又急又恼道“你这个人怎么你是强盗吗” 她看上去就像是裴清欺负了她似的,急得要哭出声来,裴清心中的怀疑更盛,自然不肯让步,而是软磨硬泡道“我拎着这些礼品跑了半城要来探病,婶子不让我见一见病人也就罢了,连请进门喝一口茶水都不行吗” 他把这一副无赖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婶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边抹泪边恨恨地盯着他与他僵持,过了一会儿那婶子像是终于耗不过了,才摔开了那一扇门板,气狠狠道“你要进便进,要探便探,我管不了你。” 裴清担心其中有诈,因此提了满心的警惕,他面上却不显,只笑道“婶子要是早些让我进去不就好了,费这么半天劲做什么。” 婶子也不答话,把他让进去之后就将门板一阖,又落了门栓,指了指里屋道“当家的在里面躺着呢,你要看就去看吧。” 她看上去凶极了,却又像是在发抖,裴清觉得古怪,因而将手里那两只被捆住的活鸡活鸭放到了地上,一手扶在腰侧的剑柄上,边防备着四周边往里屋走去。 这一路却没有他预料中的险情,张春帆也确实在床上躺着,见他进屋便抬头望了过去,他身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药碗,里头残留的一点深色药汁尚未干涸,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十分合乎情理。裴清心中的疑惑愈盛,正待要开口询问,却听到了耳后传来的呼呼风声。 他没能躲开这一击。 裴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很快又瞧见了一片掺杂了细碎雪花的恍惚与阴影。他觉得自己后脑生疼,又觉得有人把他翻过了面儿来,凑到他眼前来拍了拍他的脸,他试着去看清那人是谁,于是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似乎是在裴英手上那一叠通缉画像上瞧见的。 裴清想试着高声呼救,可才张了口,那人便冲着他的脸送出了一拳。 于是他的眼前彻底黑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封城的旨意尚未收回,西城门处查验往来行人查得紧迫,叶一瑶远远便瞧见了那一条出城的长队,长队两旁有守卫来回走动着维护秩序,队伍挪得却慢,半天才往前走过两个身位。叶一瑶等不及排队,忽视了队尾直接就往城门口走,她本想去找管事的通个气儿好放她出城,没料才走出三步就被两个持着长枪的守卫拦了下来“干什么的要出城就到后面去排队” 叶一瑶没跟他们硬碰硬,稍退了一步“是公事。请守城的将军到这边一叙。” 两名守卫对视过一眼,其中一位收了长枪问道“请问姑娘从何处来可有什么凭证” 叶一瑶道“靖武司。” 她试图避开后一个问题,义正言辞地重复道“请守城的将军出面一叙。” 守城守久了的将士的眼光总是毒辣,闻言便晓得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因此齐齐举起长枪、将枪头指向了她,警告道“姑娘请回吧。你若再往前踏一步,就不要怪刀剑无眼了。” 这就是忘了问李广延借一张腰牌的后果了。 但她若是真去队尾上乖乖排队,按这个行进的速度,也不知道到关城门的时候能不能轮到她出城去。 所以她站在原地没动,反倒叫那两位守卫更为警惕起来,大有要将其他同僚叫来一道把她捉拿归案的架势。叶一瑶心知她这个队是插不成了,正打算认栽,却看见有个眼熟的身影朝这边赶了过来。 在西城门镇守的居然是薛贵。 薛贵大概是瞥见了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纷争,因此急匆匆地过来替她解围,劈头就是一句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两名守卫见叶一瑶是薛贵的熟人,才终于肯放过了她,只对薛贵行了个礼,便继续巡逻去了。 叶一瑶道“我得出城,是公事。” 她没再往深里说,薛贵也是一贯的神经大条,想着大家同朝为官,这位武状元多半是得了什么靖武司的密令,不好对他细说,因此他只用力地拍拍叶一瑶的肩膀,道一句“包在我身上”,就亲自将叶一瑶给送出了城。 薛贵的力气很大,叶一瑶几乎觉得自己的肩都要被他给拍碎了,但他好歹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所以叶一瑶还是道了声谢,又应了薛贵始终未死心的有关切磋的邀约,才独自朝着西岩山方向掠去。 今日天气甚好,一路上只望见一片草木葱茏的郁郁青青,初绽的碎花藏在这片青郁里随风而晃,缀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倘若谢明璃能一道过来踏一踏青赏一赏春,倒也能算不负春光。 这个想法在叶一瑶脑中闪过一瞬之后便扎了根,她暗自把这一件在心里又记下一笔。她心里头藏着许许多多想同谢明璃一起做的事,比如踏春比如私奔,她清楚这一切都着急不得,得循序渐进得从长计议。 她唯独愿意在谢明璃身上耗费漫长的耐心。 也许是城门口那一套查验实在费时的缘故,叶一瑶在这一路上只偶尔看见些稀稀落落的人群,他们人数虽不多,看上去却十分警觉,很少有像她这样独行的,大多寻了三两个同路人结了伴,一道壮着胆子往前走。叶一瑶走得急,像是卷着一阵风在跑,可就是这样一卷风风火火的疾跑声也叫这些行人吓得抄了用来防身的木棍铁锨严阵以待。 看来孟柏这一通闹,确实是搅得京城内外不得安宁。 叶一瑶远远地对着那帮被她吓着的行人们拱了拱手道过歉,原想接着往西岩山走,却突然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些不大寻常的东西。 但她神色未变,只依着原先的速度往前奔走了一阵,便在一条小三岔路上拐了弯,直拐到身后那一帮人的视线死角处,才纵身一跃,挑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在树干上蹲好了,藏在了茂密的树冠里头。 来人并未让她等太久。 叶一瑶冷眼看着那一路从西城门追到此处的姑娘在三岔路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然后恨恨地一跺脚,就要胡乱选一条继续去追。叶一瑶实在看不过眼,便折了一根小树枝往她头上轻轻一掷,掷得那姑娘茫然地摸着脑袋抬了头、和她四目相对。 叶一瑶叹息道“城门口那么多人排着队,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祁月梅全没有被抓包的自觉,只对她做了个鬼脸,邀功似地“我瞧见你和那大汉聊得亲切,就告诉他说我是你师姐,跟你一起查案来的。” 她喜滋滋地“我们祁家武馆的名声可响亮了,他没怎么多问就放行了,还叫我要跑快些。” 叶一瑶想,这大概算是两个缺心眼儿碰了头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从树上跃下来,劝道“师姐,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要是回去晚了,祁师傅又得骂你不着家禁你的足,还得连累师兄挨一通骂。” 要是这么一句劝就能把祁月梅劝住,祁师傅和越白茗也就不必整日为她忧心了。 只见祁月梅上前来抓住她的衣袖,假装没听见似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抓人我帮你啊。” 又嗔道“就你这小样儿还想把你师姐我骗到东城去,你真当我是傻子哪” 叶一瑶心知是甩她不脱了,因此只好认了怂,妥协道“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但是你得都听我的,别见着了人就冲出去,今日只是探路,出风头的机会还在后边儿呢。” 祁月梅见她松了口,自然是把这些条件满口答应下来,叶一瑶虽然怀疑她压根儿没听进去,但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拖着这一个不请自来的祁月梅接着往西岩山方向去。 叶一瑶心里揣上了不少忧虑,祁月梅却仍是无忧无虑的,在这一个容易呛风的档口嘴里也没闲着,恨不能在这一小段路程里把她们未曾见面的整一年时光都给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个利落。她这边说得正高兴,叶一瑶却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顺势拉着她往旁边一闪,躲在了一片石壁后头。 祁月梅睁着一双眼茫然地望向她,叶一瑶便对她作出个“嘘”的手势,然后往外边指了指。 祁月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了一个不曾谋面的汉子正在四处张望打量,他手里提着一把大环刀,身材精瘦,那眼神是令她战栗的阴鸷。祁月梅看清那眼神时竟觉得有些腿软,险些就要叫出声来,幸亏叶一瑶捂得严实,没让她那一声尖叫溢出来。这一会儿祁月梅终于有些后悔偷偷跟着叶一瑶过来这一举动,因此拿一双求饶的眼望向了叶一瑶,叶一瑶却摇了摇头,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音道“晚了。” 但她们毕竟还只看见了一名逃犯,等那人终于巡视完毕回身要走时,叶一瑶才松开了捂住祁月梅的手,示意祁月梅在原地等她,她要跟上去独自探一探对方的大本营。祁月梅直觉危险,一咬牙便又抓住了叶一瑶的袖子,以眼神示意自己要跟着一道去。 叶一瑶能瞧出她藏在坚定背后的那一点颤抖和不安,可即便如此,祁月梅也是坚定的。 叶一瑶思忖再三,最后叮嘱道“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逃,头也不回地逃回京城去。” 祁月梅张口想要反驳,却被叶一瑶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答应过的,一切都听我的。” 所以她只能接受。 裴清清醒过来时,那位婶子正在用一块温热的毛巾替他擦脸。他本想说话,却觉得脸疼后脑也疼,神志一时不大清明,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便只露出了一副张口结舌的傻相。婶子倒也不嫌弃他,只抹了抹泪埋怨道“叫你别进来你非要进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 裴清被骂得糊涂,婶子也没解释,只拿着毛巾去脸盆里搓洗过,才又坐回来帮他擦脸。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裴清脸上的伤,边擦边哭诉道“我们老张家怎么就那么倒霉呢,好端端的在家里睡着觉,门就给人砸开了,一把刀横在脖子上谁能受得了啊。” 又骂裴清道“我们倒霉也就罢了,你这么年纪轻轻的还非得进来送死,这笔债到头来还不是算到我们老张家头上,要损阴德下地狱的呀” 张春帆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叹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裴清努力偏头去看他,才发现张大厨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他试着将那不甚清明的头脑运转起来,试着去理解婶子方才说的那一番话,才渐渐品出些滋味来。 张春帆不像是那个内鬼,反倒像是个被胁迫的无辜人、被内鬼刻意推出来的挡箭牌。 裴清试着挣扎起来,却被一股力道给拽了回去。 他才发现自己被人用一根铁链子锁在了太师椅上,手脚都被锁得很死,是完全动弹不得的牢固,他没在这间屋子里看见自己的佩剑,也许是被那个打晕他的逃犯给拿走了。裴清想试着说服屋里这两位帮他想法子把铁链给解开,他好去把那人给制服了。可他这句话还没出口,张大厨便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似地开了口“家里的铁器利器都被他给搜走了,我们也没有那条铁链的钥匙。这两天我们也试过要逃出去,可他总是能及时把我们拦下来。我们已经没什么办法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张春帆望向他的眼里是满满的绝望“裴公子,趁早死了心吧,我们是逃不出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祁月梅认不出那一位逃犯,叶一瑶却很清楚他姓甚名谁。 常武,今年三十八岁,早年间和他兄长一道在京城外以剪径为生。他兄弟二人心狠手辣,一度将京城内外扰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靖武司一早下了悬赏令要将他们捉拿归案,偏他二人十分警惕,几名靖武卫在城外轮流蹲守了一月有余才终于捉着一些蛛丝马迹,又布了局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可即便如此,那一场追捕也叫两位靖武卫伤得厉害、在床上躺了足有半月才下了地。 这些虽然已算得上是老黄历了,但常武对这一片地界儿的熟悉程度到底不是旁人能比得上的,叶一瑶紧跟着他拐过个弯拐上了一条隐蔽的小路,才向祁月梅打了个手势,叫她跟得稍微远些。 孟柏挑的人选实在很妥帖,常武毕竟仍是那一条狡猾至极的老狐狸,走出五六步便要猛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胆敢跟踪他。叶一瑶的反应一向很快,总是能及时屏了息叫常武察觉不出不对来,倒是祁月梅那个心态糟糕的,险些在常武头一眼扫视时便从树后摔出来叫他看见,幸亏叶一瑶眼疾手快,只往远处弹出一颗小石子吸引住了常武的注意力,才叫祁月梅没暴露出自己的行迹来。 叶一瑶终于觉得有些后悔她方才应该更加强硬地拒绝祁月梅的请求才是。 她一贯晓得祁月梅其实是半瓶水晃荡,却忘了自己的毛病出在自负上;她以为无论祁月梅捅出什么篓子来她都能帮着兜住,却忘了这一次和她们幼时玩过的“抓犯人”游戏根本是两种性质。 十四个逃犯,漏走了哪一个都是很要命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冒着祁月梅被人发现的风险责令她即刻转身回京。孟柏究竟派了几人在外巡逻这一件尚未可知,祁月梅若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藏着,她心里反倒要更加七上八下。 常武的目的地并不算远,只他在这一路上停驻绕弯的时间太多,因此叶一瑶终于远远见到孟柏时,已是天色将落的黄昏时分了。 正如叶子昭猜测的那样,那一帮逃亡的犯人几乎都在。他们架起了两团篝火,又围坐在大些的那一团火堆旁边烤着吃食,见常武来了,他们便给他挪出一小片空地来叫他坐下,常武也不客气,接过旁人递给他的鸡腿啃了一大口,才道“我出去看过了,没看见京城里有什么军队武将的出城抓人。” 又“呵呵”一笑“多半是以为咱还在京城里陪他们玩躲猫猫呢。” 孟柏独自坐在那团小一些的火堆旁边,他拣了一根细长的小树枝在拨弄火团,闻言便冷笑道“你可别太小瞧了京里那些吃干饭的。” 又问“王全怎么还没回来” 祁月梅十分听话,躲在她五米之外几乎一动不动,见叶一瑶望过来,才小幅度地作出个手势来,问她下一步应当如何,叶一瑶却没理她,而是又回过头去盯着孟柏的方向发愣。 叶一瑶觉得,眼下的情形很不对劲。 她只在这一片人群里数到十二个人,倘若加上孟柏开口询问的那个王全,也还是差一个。 差一个常威。 这个念头才刚钻进她脑海里、还未能闹出更多的风波,她便听到了坠到耳边的一声脆响,仿佛是有人踩断了干枯的树枝似的。火堆旁的那十几个人大约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因此齐齐起了身抄起了离他们最近的兵器,唯独孟柏仍坐在原地,早有预料似地无动于衷着。 祁月梅浑身僵硬地和叶一瑶对视,她大概只是想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来和她商量些什么,却不慎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将她们的行踪暴露得一干二净。叶一瑶想,师姐也许很害怕。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叶一瑶在心底叹了一声长气,然后对着祁月梅作出了一个口型。 她只能叫祁月梅逃。 所幸祁月梅还记得她先前交代过什么,因此并未再多揪扯,只在心底默念过一二三便提起一口气来,咬着牙往回飞奔而去。叶一瑶没有跟上,而是在祁月梅迈出第一步时拔出了佩剑,朝着孟柏的方向飞扑过去。 她故意把声音闹得很大,好把祁月梅逃跑的动静完全掩盖过去。孟柏看上去也不吃惊,他仍坐着,任凭他的“新朋友们”抄着大刀一拥而上,要把叶一瑶围起来剁成一片肉泥似的。 但叶一瑶并不打算硬碰硬。 她在剑尖即将触到冲得最前的那一把大刀时硬生生扭了身,躲过了那闪着寒光的刀锋,又抬脚踹向从左侧冲过来的那位的胸脯,并借力向后掠了数米,反手用剑挑住了大环刀刀背上的圆环,她在旋身的同时施了巧力,叫那大环刀脱了手直朝着孟柏飞过去。她也不看结果,只虚晃了两剑将眼前这人晃开,便一跃跃出了这一片包围圈,也恰恰躲开了正要一齐往她背上砍去的三把长刀。 这时候她终于有空再去瞧一瞧孟柏。 孟柏只微微侧身便躲开了她丢过去的那一刀,这叫她觉得遗憾,但这会儿她忙着脚底抹油,因此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只又格开了两位仁兄的刀势,便要随便挑个树林茂密的地方跑。 就在叶一瑶即将跑路成功的时候,她却听到了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略有些阴沉,带着一些叫人为之一凛的阴狠,只听他道“那边那位姑娘,你要是跑了,这边这个小崽子可就要倒霉了。” 他话音未落,叶一瑶便又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属于孩童的哭声。 她看见了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也看见了那个她先前不曾见到的王全。 这时候她却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天叶子昭对她的提醒,他说,别太心软。 叶子昭总是那么了解她。 孟柏终于开了口,他的言语里带着讥讽的、怂恿的笑意,他说“你只要假装没瞧见,总是能逃得掉的。” 他一字一顿地问“对不对,瑶姑娘” 叶一瑶握紧了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里,但她面上不显,只冷冷地“就算我肯留下来,你们也不会放过他,对不对” 她这么一耽搁,那一整个包围圈便又将她给团团围住了,她越过刀光去看孟柏,孟柏并不反驳,却“呵”了一声,道“那当然。” 她几乎在他脸上看见了何为志得意满。 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叶一瑶笑起来,灿然得好似烂漫春花,森冷得好似腊月寒冬,她道“你要是敢对这个孩子动手,我绝不会放过你。” “绝不。” 天色将落未落的时候,薛贵便听见了那号令关闭城门的鼓声。城下的守卫们将仍在排队等待出城的百姓们给拦住了,好言劝他们尽早回家或是寻个住处过夜。城门在那鼓声中徐徐关闭,可就在只剩一条缝隙便能关实的时候,薛贵突然抬手叫了停。 他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头,看得自然要比旁人远些。他只瞧见远处有一个眼熟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往城里狂奔一气,那一身短打似乎是才见过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是在何处,所以他打算等一等,等那人跑得再近一些,再决定究竟要不要放人进城。 就在薛贵等待的这一时半刻里,那人已到了城下。留下的那一条缝隙并不够她挤进来,所以她仰起脸对着薛贵用力地挥起双手,高声喊着些什么,薛贵才认出来这是号称跟着叶一瑶去查案的师姐,因此叫人将她放了进来,他自己则快步走了下来,问道“就你一个人” 这会儿他才看清楚祁月梅脸上的涕泗横流,一时便哑了声不知该如何是好。薛贵自小只一心扑在习武上,小姑娘们又怕他,是一见就要跑的,因此他也全不晓得该如何和姑娘家打交道,更别说是这样一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姑娘。 可祁月梅见着了他,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断。她的嗓音里带着哭腔,像失了主心骨,傲骨却仍在,强撑着她叫她连声发问“你知不知道叶子昭在哪儿” 薛贵带着祁月梅找到叶子昭时,恰逢谢云松大发慈悲准这一帮没派上用处的幕僚回家去好好歇息一晚。他的礼数做得很足,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祁月梅到太子府门前时,撞见的便是叶子昭向谢云松告辞的这一刻。 她也顾及不上自己此时身处何地、面前的那一位又是何方权贵,只顾着要冲上前去,卢九山只当是哪里来的刺客,拔了剑就要挡在谢云松身前,祁月梅像是没瞧见,仍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险些就要被卢九山一剑劈在头上,幸而有薛贵替她拦了拦,她才能径直冲到叶子昭的面前。 叶子昭是跟她打过照面的,不熟,但看见祁月梅这满脸的泪痕,他也能将前事猜到三分,便伸手扶住了她,问道“叶一瑶怎么了” 这一路上祁月梅的眼泪就没停过,她知道自己身负重任一定要将消息带回京城带到叶子昭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却只是忍不住流泪。现在她见到了叶子昭,又险些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 可叶子昭毕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即便祁月梅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他也能把这些看似没什么联系的话语串连起来、把叶一瑶做的那些蠢事弄了个清楚明白。 他料到萧澜和谢明璃之间总有一个会把他的猜想透露给叶一瑶,却没料到那个蠢货探个路都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谢云松在一边磕磕绊绊听了个大概,正要再多问一句,却有人抢先问了“一瑶她被抓了” 谢明璃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云松只看见他这个从未失过态的妹妹如今白着一张脸,看起来是泫然欲泣的茫然。 她问“叶一瑶,她现在在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谢明璃从睡梦中惊醒时,天光不算暗淡,一轮弯月挂在半空,正与那还未落尽的日轮交相辉映着。微薄的日光透过纸窗撞进屋里,平白氤氲出几分昏黄的斑驳来。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在胸口,只感觉到那一阵不合时宜又无来由的心悸。 就好像在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彼方发生了一些与她有关的大事。 她心里的慌乱无可排解,因此起身唤了萧澜,要问一问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萧澜一直在外头候着,听了传唤便应声进来,却说没有任何消息。 谢云松仍陪着他的幕僚们围着一张京城防务图发愣,裴英带着御林军在城里加紧巡逻,叶一瑶依约滚出公主府后就没露过面。他们没人往府里传过什么话,大约也没什么新的进展,可萧澜这么仔仔细细地答了,谢明璃却仍觉得发慌,在躺下也养不出睡意,干脆要萧澜去备了马,想到皇兄府里再蹲一晚上,说不准能帮着想出些主意来。 她这么一去,便撞见了祁月梅抓着叶子昭哭哭啼啼口齿不清的报信。 谢明璃一时慌了神,谢云松显然也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把眉头锁得很紧,叶子昭反倒是最泰然的那一个,他听完祁月梅的哭诉之后,只公事公办地“你确定孟柏他们一行确实是在西岩山附近” 他看上去倒像是最事不关己的那一个,仿佛叶一瑶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关路人、没有劳动他大驾的价值似的。祁月梅却听不出不对来,只连声答了是,催促道“你们什么时候派人去救她” 她拿那一双饱含希冀又泛着泪光的眼望着叶子昭,叶子昭不为所动,只沉吟一阵,便看向谢云松,向他确认道“闭城的鼓声已响过了,夜间派兵出城怕是很不方便” 谢云松道“得进宫去求一道旨意。” 这一道旨意也未必能求得下来。 薛贵和祁月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谢明璃和叶子昭却想得明白,因此谢明璃抢在叶子昭前面说道“我进宫去向父皇求旨,还请皇兄先去请裴将军点兵静候,旨意一到便可即刻出城。” 叶子昭却泼了冷水,道“我若是孟柏,早换了地方躲了。何况裴将军带兵出城必然声势浩大,这是怕孟柏逃不脱吗” 谢明璃心里焦灼,偏又遇到叶子昭在一边只顾冷冰冰地抬杠,忍不住便拔高了声调,叱问道“那你来说一说,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气不过,又斥道“叶一瑶毕竟是你妹妹,你一点也不着急的吗” 叶子昭的回答倒出乎了她的意料,只听他轻描淡写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这一句话出口,在场的众人也都哑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还是谢云松轻咳了一声,道“诸位先请回吧,子昭、明璃,你们都进来说话,别杵在这儿挡路了。” 他用眼神示以警告,叫谢明璃已到嘴边的反驳被迫转了个弯。谢云松的话她不敢不听,因此只能强压下那仍未平息的心悸与慌乱,轻哼一声便进了太子府。叶子昭也未做声,只让出了道路让谢明璃与萧澜先进去,才跟在了谢云松身后进了府。 他确实不担心叶一瑶会出事,只是孟柏之后会如何出招尚未可知,先派了兵去打草惊蛇绝不是什么好主意。只希望叶一瑶那个不长脑子的这一次能开些窍,别只顾着嘴上快活将人给惹恼了。 他先前买的那些花炮还没到该用的时候,希望她可别死得太快了。 叶一瑶恶声恶气地放了一句狠话,然后便将佩剑丢到了地上,任凭身边这几位将刀刃横到她脖颈上,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给绑实了。 孟柏终于赏脸起了身,却不跟她说话,只吩咐道“把火灭了,该换地方了。” 叶一瑶便眼看着一个叫陈三的拣了她的剑挂在腰间,又走到她身后来接了班将她制住,王全仍提着那个孩童,其他人便四散开将火堆扑灭了,又取了些树叶尘土来掩盖住这一片烧火的痕迹。等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常武便走到前面去带路,有两人主动在队尾殿后,孟柏就走在她和陈三前头。他们的行动看上去竟是训练有素的有条不紊,叶一瑶盯了一会儿,道“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孩儿给放了” 孟柏轻笑一声“我要是把他给放了,拿什么来制住你” 他道“瑶姑娘,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了解你。” 叶一瑶便闭了嘴,继续慢腾腾跟在他身后往前走,陈三嫌她太磨蹭,时不时就要推上一把。他们就这么推推搡搡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都说狡兔三窟,常武这个老狐狸大概也在这京城郊外寻过不少藏身处,他们现今抵达的洞穴大约便是其中一个,这洞穴藏得隐蔽,穴口被一帘藤蔓遮得严实,只隐隐透进一些光去。洞里尽是些枯枝乱叶,随意踩上一脚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咔嚓”作响,几乎没什么可以落脚的干净地方。但他们是不管的,确认过四周安全便将乱叶都扫到了穴口处,扫出了一片天然的用以示警的屏障,之后才各自散了,寻了喜欢的地方或躺或坐,武器始终未曾离身。 叶一瑶也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孟柏亲自过来替她解开了绳索,她便抖了抖手,强忍着要给孟柏脸上招呼一拳的冲动将双手相扣,提了一个条件“把小孩儿叫到我这边来。” 王全将他吓了一路,把他吓得直打嗝儿,叶一瑶瞧着不落忍,又担心孟柏一行嫌带着那小孩儿是个拖累、对他不利。孟柏这一次并不推托,只伸手招呼王全将人送了过来,道“你心里是有分寸的。” 叶一瑶坐的这块石头恰恰是在被这十三个人团团围住的位置,要想趁夜出逃绝非易事,却也未必不可行,但孟柏的这一句威胁她听得明白,因此只冷哼一声,将那小孩儿捞到了身后去。 孟柏的话却没完,他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要问的话很多,能在人前问的却很少。 所以叶一瑶斟酌片刻,挑了个能问的问题抛给他“你是怎么逃出的大牢狱卒们又在哪里你总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给收买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孟柏轻蔑地,“你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你习武这些年,手上可曾沾过血” 他道“你明明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场,又何必要问。” 他说得没错。她从来心软也从来软弱,甚至不敢去想一想“毁尸灭迹”这四字,一想起只觉得心头发堵、觉得身上的人命债多了几件。她不是能踏着累累白骨爬上皇位的人,叶子昭也不是。 所以她装作没听到他的冷嘲,又问他“你们在我店里安插的那个内鬼,究竟是谁” 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孟柏却没给她确认的机会,只道“瑶姑娘,明日还要赶路,请就寝吧。” 他道“去西岩寺。” 去找聂之远。 裴清被捆了半日,一双手都快被捆得失了知觉,张春帆一直枯坐在门口闷头抽着旱烟,婶子则坐在他身边抹那仿佛永远抹不完的泪。裴清试着劝过,却始终不大奏效,他二人只沉浸在自己的苦痛和愁闷里,压根儿没法把他的话听进去,到最后裴清只觉得口干舌燥,因此只能省了口舌,同他们一起枯坐着,等那一个逃犯再一次出现在门口。 他终于想起了那一瞥之间见到的究竟是哪一位犯人。 常威的生平无须赘述,裴清现在在纠结的,却是他为何在张大厨家里、又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常威知晓,所以他只能在那一张将他锁住的太师椅上盯着日头苦等,直等到院子里传来了一步一顿的沉重的声响,他才又回过神来。张大厨和婶子却不像他这样镇定,听到那声响便慌慌乱乱地起了身站到一块儿去,又在不自觉间紧握了对方的双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一点勇气似的。 裴清却盯住了门口。 常威是扛着一把斧头来的。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裴清却瞧见了那饱经的风霜和几乎刻进他骨子里的狠辣,他没把裴清放在眼里,只缓缓动一动眼珠扫视过整间屋子,才把目光落回裴清身上,咧开嘴露出了那一点虚情假意“裴二公子,睡得可还安稳” 裴清尚未想好究竟是该劝他早些伏法还是劝他快放了人跑路,却听常威感叹道“我这一回可真是值了。” 裴清觉得眉心一跳。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常威也没卖关子,他霸了一张长凳坐下,又把斧头磕在自己身边,道“孟柏给我们这帮粗人说劳什子计划时我还当他是痴人说梦,这会儿真逃出靖武司了,才晓得他是胸有成竹。” 他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十分快意也十分悠闲“孟柏叫我明日一早将姓张的一家给咔嚓了,之后再想法子混出京城去,却没料着我能在出京之前抓着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嘿,这一趟也算是没白跑。” “你们进了阎王殿也别怪我,要怪,就去怪自己命不好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他们这一场商议吵足了半个时辰,直吵到天色尽黑也没吵出个结论来,谢明璃的种种提议都被叶子昭用一个不能不可行不通给挡了回来,到最后连谢云松都觉出他的不可理喻来,可叶子昭给出的理由又十分堂皇,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谢明璃被气得糊涂,又骂不出什么扎人心窝子的话来,因此坐到一边儿去不愿再和他搭腔。 倒是祁月梅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场争吵,她止了泪,小声问道“你不想法子救她吗” 她原以为叶子昭不过是面冷心热不善言辞,就算他平日里和叶一瑶如此那般得不对付,到了祸及性命的事情上总不至于再端着一副架子,“血浓于水”这个词从来都不是白说的,世上的兄妹都是互相帮扶的,他们两个也不会例外。 可叶子昭只瞥了她一眼,仍是那副身姿挺拔古井无波的模样,他道“她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要出城去抓人,现在反被人擒住误了大事,难不成还想要我优先顾虑着她的安危” 叶子昭哼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考的什么武状元。” 他把话说得刻薄,谢明璃的脸色便更难看了,她那一颗心本来就在油锅里煎着,叶子昭这番话无疑是又往上浇了一泼油。和他继续争执也没有意义,所以她干脆眼不见为净,冷冰冰道一句“我出去散一散心”,便甩了衣袖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有一潭清池,池上座了一间小亭子,亭里风景极佳,谢云松常挑了这一间小亭拿来待客。石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谢明璃便在桌边坐了,又顺手摸了一枚白子放在指尖摩挲。这一会儿她的心乱被那微凉的夜风吹得有些散了,那一个险些被忽略的问题便渐渐飘升起来,绕在她心间叫她困惑。 她没把问题问出口,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萧澜却像心有灵犀似的,只听他低声道“是我告诉她,孟柏也许在西岩山的。” 他道“叶一瑶问我,太子殿下这里是否商议出什么结果来,我嫌她实在很烦,就一股脑说给她听了,要是我没多这一句嘴” 萧澜大概十分后悔,谢明璃也没法把急火撒到他的身上,只能宽慰道“总会有办法的。” 是宽慰萧澜,也是宽慰她自己。 事到如今她总忍不住去想一个假如,假如她白日里能醒得早些拉住叶一瑶不叫她走,假如她也身负武艺能出城去把人给掳回来,又或者干脆假如叶一瑶才是那个需要她去拯救的不自由的小雀儿,也许她就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这一间凉亭里、也就不用去听见叶子昭变着法儿的不赞同。 可她又不能不承认叶子昭说得不错,他们并没有什么万全的计划,对孟柏的去向也一头雾水,胡乱派兵出城只能叫叶一瑶的处境更为险恶,按兵不动才能保全她的性命。但这些冷静的思考并不能让谢明璃真正宽慰起来,偏叫她略略平复的心情又一次乱成了一团。那一团乱麻尚未抽头,亭外却传来一阵平和而轻缓的脚步声。 谢明璃只一抬眸,便又垂下眼去。她不打算去理会叶子昭平白给自己找气受,叶子昭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只是受谢云松所托过来知会她一声,说完一句“裴将军到了”便要转身离开,谢明璃却又把他叫住,遥遥道“一瑶说过,你和她的关系极差,我原只道她说得夸张,今日一见,才晓得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道“可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嫌隙才能叫你全然不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 叶子昭本已转过身去了,听言沉默了一瞬,才微转了脸侧眼看她“你又为了什么才这样关心她一个你不过只认识了半个月的人” 他道“若是真能说得清楚,我也未必会像现在这样厌倦她。” 叶子昭说完这句便不肯再留了,只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门外走。他确实厌倦了为叶一瑶东奔西跑,这种倦怠从幼时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许还会一直延续到以后。 叶一瑶不晓得他们的关系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了裂纹,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从幼年时便一直黏在他身边,如同世上所有其他的兄妹那样,每日只晓得“哥哥”长“哥哥”短的,她的声音很尖,吵得人心里生厌,若不去陪着她她便一直要闹,可要是去陪着她,也不过是围着个泥坑玩泥巴罢了。叶一瑶从小就是个皮猴子,叶子昭却对那些小孩儿的把戏全无兴趣,只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妹妹一点也没脑子,因此他每天起个大早便揣着些“之乎者也”出了门,不叫叶一瑶找着他,才落了个清静。 可叶一瑶毕竟不是真没脑子,叶子昭这么三番五次地躲了,她也渐渐晓得了自己的哥哥不愿意陪着她一起闹,因此也就乖觉地自己玩自己的,再没来烦过他。 但他毕竟还是她的哥哥。 叶一瑶在外头闹了事是他去赔礼去道歉,叶一瑶和人打了架是他帮着掩饰,叶一瑶偷偷逃了课都要他帮着两头瞒,渐渐地他又厌倦起来,觉得这个所谓的妹妹简直就是个讨债鬼,除了给他找麻烦以外一无是处,他试着去和叶一瑶开诚布公,叶一瑶答应着要改,转头便又丢出了一堆烂摊子要他收拾。 再往后的事情谁又记得清呢,左右不过是吵架和斥骂,后来他只当没有这个妹妹,路上遇见了也不愿意打招呼,若非是他们不得不联起手来对付叶秋廷孟柏还有那些他们尚不知道名姓的所谓的大燕的拥趸,他也许早就搬了家,搬到了叶一瑶找不着的地方去。 可这一场联手,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单方面替叶一瑶擦屁股罢了。 叶子昭想到这儿,心底的那点倦怠便更为浓厚,巴不得孟柏早些把叶一瑶给砍了把他从这些挣扎里解放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却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唤道“聂公子。” 这个叫法倒是很少听见。 叶子昭只装着没听见,闷头继续往前走,那人却快步转到他面前去堵了路,于是叶子昭客客气气道“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那人并不让开,只继续说道“明日孟柏会带着聂瑶去西岩寺,找聂之远。” 叶子昭终于停了下来,冷眼瞧着他,问“所以” 那人轻笑一声,道“聂公子若是不跟我们出京共商大计,那两位就不得不去见阎王了。” 他歪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您实在是恨他们,叫孟柏替您动一动手也是可行的。” “只要聂公子愿意跟我们出城,什么条件我们都能答应。” 叶子昭的表情冷漠极了“请你和孟柏一起去投案自首,也没问题吗” 他叹息一声,听上去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叶一瑶那个混账东西的眼睛到底得多瞎才能容你在眼皮底下晃了这四五年呢顾闯” 顾闯被拆穿了也不慌张,他一早把平日里那副温和淳朴的面具给撕了个干净。他只是往前踏了一步,笑盈盈道“还请聂公子快些作出决断,如若不然,我也只能用些强硬的手段了。” 叶子昭却偏了偏头,他的目光落在顾闯身后,只听他“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云松派了薛贵出去找裴英,裴英却不是为叶一瑶来的。 他急匆匆赶过来只为了一件裴清也不见了。 谢明璃赶到时,正听见裴英在说“我先前对阿清说过,也许叶姑娘店里有什么伙计在和孟柏一行暗通曲款,阿清说他这两日会和叶姑娘提一提,今日他却失了踪迹,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他看见谢明璃进来,便随意拱一拱手,道“我方才听薛贵说叶姑娘被擒,却不晓得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话音才落,就看见旁边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姑娘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问“那一位裴公子,是不是叫做裴清”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祁月梅身上,裴英更是上前一步,要不是他顾着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会儿多半已紧紧抓着她双臂前后摇晃了。但他到底克制,只问“你见过阿清” 祁月梅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答道“我在小叶子店里见过他,顾闯跟他说了许多话,他听完就走了。” 她皱一会儿眉,补充道“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张大厨得了什么急病,裴清还问了张大厨的住址。” 裴英的脸色有些古怪。 只听他迟疑道“我方才去店里找人,顾闯却告诉我,阿清今日没去过店里” 他才把这句话说完,便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一闪即逝的灵感似地睁大了眼,谢云松反应也快,三两句话间便把前后诸多事项连结起来解了个分明,因而他当即拍了板“裴英,你马上带人去那位张大厨家里走一趟;薛贵,你带人去抓顾闯;明璃,你去宫里请旨,等裴英和薛贵捉了人问出孟柏的去向便领旨出城。” 裴英和薛贵应了声,便转身出了门,只谢明璃还站着没动,谢云松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指,却只觉得她指尖很凉,似乎还有些颤抖。她像是在害怕,又似乎有些惶恐,因此谢云松捏了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我陪你进宫。放心,叶姑娘会没事的。” 谢明璃抬了眼,谢云松这才看见她眼角被强行压下的泪光。 她怕了这半个晚上,如今终于能去宫里请一道圣旨,请父皇降旨去搭救那个她喜欢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叶一瑶对京城里的动荡一无所知,她正靠坐在石壁旁边睡得安稳。小孩儿捉着她的手躺在她的身边,夜里惊了几回梦,她便闭着眼去拍一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孟柏难得发了善心,团了几件破衣旧衫给小孩儿拿来当作被褥,省得他着凉拖了后腿。 她先前已把话问清了,那小孩儿说自己叫作阿毛,住在西岩村里,白日里贪玩迷了路,一头便撞到了王全身上,莫名其妙被抓过来当了个人质。阿毛年纪毕竟还小,说话时总抓不住什么重点,说到一半便又吸了鼻子,说有些想家想妈了。叶一瑶不晓得该怎么哄孩子,于是只好摸一摸他的头,给他轻声哼过几句童谣,阿毛大概是哭累了,终于在这不甚好听的哼唱声中合了眼,在她身边缩成了一团。 孟柏在一旁冷眼看着,破天荒地没对她说出什么冷言冷语来,只将已团好的衣物往她身上一砸,自个儿便坐到山洞门口去陪着常武守夜。 这一夜并不算长,晨曦才刚晃出些光晕,叶一瑶便睁了眼。阿毛在她身侧睡得正香,常武在洞口守了一夜,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那把大环刀被他放在膝上,他手里握紧了刀柄,腰杆挺得笔直,孟柏坐在常武对面,他仍醒着,看上去是一夜未睡,偏又精神抖擞。 他见叶一瑶醒了,也不出声,只对她勾一勾手示意她出去说话,便起身轻而易举地跃出了洞穴,他落地很轻,也没踩着那一片枯叶。里头那几个睡得深的仍在打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只常武忽然睁开了那一双利眼向叶一瑶扫过来,但他很快便看见了孟柏在外头对他作出的噤声的手势,因此又闭上了双眼,任凭叶一瑶将阿毛抱在怀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洞。 孟柏背着手在树下站着,见她带阿毛出来,不自觉便蹙了眉,叶一瑶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提前拿话把他给噎了回去,她道“你别指望我会把这小孩儿留给里边那帮人,要么我把他带走,要么你自己去找聂之远。” 她是有恃无恐,孟柏却不买账“你是真不明白” 他把话尾扬至半高,听上去是冷漠而做作的惊奇“你和聂之远不过是两个用作交易的筹码罢了,我的目标从来只有聂昭一个。” 他道“聂昭向来恨你们入骨,我若是替他将你二人给杀了,他也许还会感谢我。” 叶一瑶恍然道“原来如此。” 她看上去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倒将那一套敷衍的态度做了个十成十,大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可她眼里却放着一点“谅你也没这个本事”的自负,仿佛孟柏先前所说不过是危言耸听,实则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孟柏并不生气,在他看来,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尽了,信不信都是叶一瑶自己的事,所以他只抬了抬手,示意叶一瑶走在前面。 他们藏身的洞穴离西岩寺并不算远,叶一瑶故意拖拖拉拉地走在前头,抵达西岩寺却也不过只用了半个时辰罢了。西岩寺素来香火旺盛,今日却门可罗雀似的,叶一瑶只见着了零星几位落了单的香客,她猜想这也许与京里封城有些关联,却实在无从考证,只能瞧着孟柏他走到一名扫地僧面前极客气也极温文地作了一揖,道“请问了空大师现下是否在寺中” 了空,她那个倒霉亲爹的法号。 阿毛在这一片香火气中渐渐醒了,撑着她的肩膀揉着眼睛要起来,又被她摁着脑袋埋回肩上去,他这会儿也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她抱着轻轻晃了两下,眼皮子便又打了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扫地僧说话也客气,念了声佛便给他们指了路,他说得详细,连聂之远究竟住在哪间院子哪间屋都指了个清楚,末了又怕他们找不着路,干脆将手里的扫帚靠墙放了,就要引了路请他们过去,叶一瑶便出声拦了,道“我认得路,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对这一条路也确实熟悉,七折八拐之后仍能摸得着方向,一路上走得坦荡而自信,孟柏却叫住了她,道“这一座院子我们已绕过五遍了。” 他原先只当是自己眼花,可这七拐八绕之间他已看见同一个僧人拎了水桶泼了地、将水扫开将地扫尽、又将扫帚放在墙角进了屋、掏了木鱼打了坐。他觉得叶一瑶是在把他当傻子遛,但叶一瑶只是停下了步子,微转过头问他“你从来没见过那位了空” 她冲着屋里那个敲木鱼的僧人扬了扬下巴“他不就坐在那儿” 孟柏却没料到,在他想象里那理应贵气逼人的、血统纯正的聂氏遗孤竟然长着这样一张普通的脸。 倘说叶子昭样貌清俊、叶一瑶长相清秀,那眼前这一位聂之远与他们相较便差得远了,他看上去不过只是个泯然众人的中年僧人,混在人群里头也没什么可叫人多匀些视线的特质。这一点叫孟柏失望极了,他原以为叶秋廷曾效命的主君哪怕长相不够端方,好歹也该和仙风道骨搭些边,可这位聂之远与端方与仙风何止是差之毫厘,他仅仅是谬以千里。 但他毕竟姓聂。 孟柏斟酌再三,仍整了整衣襟,上前叩了叩门,问道“请问是了空大师吗” 他期盼着对方答一个“不是”,他也好去找叶一瑶算一算骗他的账,可那和尚却转过身来,露出了略有些矫揉的疑惑来“这位施主来找贫僧,所为何事” 聂之远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孟柏并未细想,只将心底那一口遗憾的长气压下去,正想说出那一句“我其实是来找聂之远的”,眼角余光却晃进一个黑影来。 他心下一惊,当即要拔出剑来与其对峙,却觉着有人一棍敲在了他的后脑上,叫他一个踉跄,便直直倒了下去。 在门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叶一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叶子昭嫌弃地将手里那一柄扫帚丢到了一边,又拍了拍手,才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将目光落到叶一瑶怀里的“阿毛”身上,道“这小孩儿哪来的” 叶一瑶没答话,反问他“你不好好在京城里待着,来这边凑什么热闹” 说话间她一脚踏进了屋里,顺手将阿毛往聂之远怀里一塞,很不客气地问“你怎么跟叶子昭混一块儿” 越白茗觉得,他似乎不留神卷进了他们兄妹俩莫名其妙的争吵里。 但他自己其实也没弄明白从昨晚上到现在究竟算是个什么状况,因此又把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叶子昭,叶子昭于是轻咳一声,道“我来说吧。” 他把话从祁月梅逃回京城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顾闯再说到如今,所幸这一段话并不算长,三言两语间也能讲得清楚,因此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 顾闯威胁他时,他其实稍微有一点慌。 他从小就没学过什么武艺傍身、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大抵就是他本人,顾闯也不像是能靠三寸不烂舌就能随意说服的人,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他那个讨债鬼似的妹妹的好来,再从这一个讨债鬼联想到祁月梅想到祁家武馆,心里忽然便有了主意。 也是叶子昭今日运气好,他被顾闯阻拦的地方离白梅客栈并不太远,若他能跑上二三十步不叫顾闯追上,也许就能找到那个据说不大成器的越白茗越师兄唬一唬人。反正情况也不会比他被顾闯逮住这一件更糟,因此他主意定下,便演出了一副遇见救星的惊奇。顾闯如他所料地回了头,他就趁着这个机会转身拔腿跑了,一头撞进了白梅客栈里,把正在柜台上打瞌睡的越白茗吓得蹦了三尺高。 越白茗对他有些印象,却不知他这一会儿是何来意,于是只和他大眼瞪着小眼,叶子昭则毫不客气,直接溜到了他身后,道“有人追我,救命。” 所以越白茗糊里糊涂提着剑出了门。 越白茗那一身功夫学得虽不利落,对付个把混混痞子却不在话下,顾闯又是个不肯恋战的,只象征性地和他过了三招,便后跳几步绕进了巷子里不见了踪影。越白茗又在门口站了一阵,确认他不会再来了,才又回了客栈里头,谁想里边这个叶子昭见到他的第二句话就是什么跟我去一趟西岩寺。 越白茗觉得这位仁兄的脸皮似乎有些厚。 但叶子昭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不去西岩寺,叶一瑶就会死。 所以他又一次糊里糊涂地提着剑跟着叶子昭出了城,一路上只在纠结一件事我究竟图啥。 叶子昭是挑着重点说的,这一段自然被他一笔带过了,但叶一瑶难得开了窍,竟听出了他这一回吃瘪吃得厉害,便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笑,叶子昭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扯开了话题,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孟柏” 了空大师仍抱着熟睡的阿毛,只听他小声道“所以你怎么晓得他们会到这儿来”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 叶子昭带着越白茗冲进他屋里时,他正高高兴兴地坐在桌前准备用一顿早斋,没成想叶子昭直接揪着他的衣领和他拉拉扯扯地把他揪出了屋子,又将扫帚水桶摔到他身上,叫他在院子里演戏,全不顾他腹中空空只剩下那一阵不间断的“咕噜”叫唤。 现在他们又在他面前讨论些他听不懂的话,了空觉得自己很苦恼。 叶子昭和叶一瑶像没听见一样不愿意搭理他,这一点让他觉得更为苦恼。 越白茗正蹲着身戳孟柏,见孟柏仍晕着,便抬头提议道“我先把他拖出去找个地方绑了吧,你们好慢慢商量。” 叶子昭和叶一瑶并无异议,他就弯了身捉着孟柏的脚往外拖,了空瞧着有些不落忍,正想搭把手去把人抬起来叫孟柏别这么受苦,却看见理应在昏迷中的孟柏忽然朝着天上抬了手。 叶一瑶直觉不对,正要一个快步上去扭住他的手叫他无法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柏朝半空放出了一个硕大的花炮,那炸响声震得人心里发颤。孟柏却不管不顾,只拼尽了力气撑起上身,他眼里又泛起了那种奇异又恐怖的狂热,他道“来不及的。” “常武他们应当已到了西岩村附近了这就是你们造的孽债。” 越白茗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一会儿脑子还在发懵,却瞧见自己身边蹿过一个黑影,再摸一摸腰间,佩剑也已被顺走了。 他从未见过叶一瑶跑得这样快,好像慢一步就要后悔终生似的。 孟柏仍在高声长笑,终于又被忍无可忍的叶子昭一扫帚撂倒。然后叶子昭回头望向那位被他和叶一瑶忽视至今的了空,问“寺里有多少武僧能不能全部下山” 他只能期盼叶一瑶这次别再手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孟柏和叶一瑶走后不久,常武便拣了一根小树枝将山洞里躺得七歪八扭的同伴们一一戳了起来。这些人里数他资格最老、脾气也最硬,因此这些被他搅扰了清梦的也不敢多话,只低着头把满腔的不满咽了回去,唯独王全还松着骨头翻过身去,嗤笑道“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未曾指名道姓,可他们都晓得他说的是常武,洞中数道视线便一齐聚在常武身上,要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常武不动怒也不言语,只旋一旋手腕,手中那柄大刀便被他旋出些丁零来,有眼色的晓得这是警告,半推半嚷地就将想看热闹的推出洞去,只余下一个不怕开水烫的王全和一个神情阴狠的常武。 可洞里的人散尽了常武也未吭声,唯有那丁零声搅得人心生厌烦觉也睡不好,王全终于有些憋不住,跳起来便是一顿乱骂“你在这儿闹什么” 最后一个“闹”字还未出口,他就看见常武朝着他平平挥出一刀,大有要他人头落地的气势。王全躲得颇狼狈,他想把被他丢在地上的大刀捡起来和常武好好斗出个胜负,却在屈身的刹那停住了动作。 常武的刀离他的脖子只差一毫,平日里王全总说他不过是烂命一条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可这会儿真见着了刀光,心里倒发起憷来,可他又拉不下脸来服软,只好僵直了背去躲他的刀,唯恐自己一个摇晃就见了血。常武本就只打算吓一吓他,现在见目的达到,便将这一把大刀收了回去,道“该走了。” 他们这么一耽搁,便误了孟柏给他们定的时辰。 孟柏放出的那一筒花炮在空中炸响时,他们离西岩村村口尚有一段距离,只隐隐能望见些袅袅的炊烟,陈三正跟在常武身后仰头在看晴空上炸出的那团烟火,他道“孟公子这是栽了” 常武道“按计划来就是了。” 他们这剩余的十二个人里没有一个是真正在乎孟柏的,孟柏于他们不过是一个脑子活络些的、可以带他们逃狱的工具罢了,他们因着这一点恩惠才肯跟着他去把京城内外闹一通,何况孟柏先前也说过,倘若他放出了这一筒花炮,也就意味着已到了他们该四下散开的时候了。 在散开之前,他们得先在西岩村里玩儿一把大的。 他们都是些在牢里被关了许久的亡命徒,出了监牢之后又被孟柏压着不能惹出祸端,直到现在才真正算是被解放开来,因此一个个都像出了笼的困兽似的,巴不得冲到最前面去闹个地动天翻。王全也往前奔了两步,又想起方才的那一出龃龉,便生生住了脚,想去看一看常武的脸色。 常武也知如今自己拦不住这一帮疯狗,何况也没有再阻拦他们的必要,于是他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自便。 他们身处的这个路口离西岩村说近也不近,说远却也不远,铆足了劲儿狂奔一阵便能瞧见那一段没什么用处的围栏。围栏里头有位农妇抱着个一岁大小的婴孩儿正要出门,一抬眼就看见村外有一群抄着利器的大汉来势汹汹,吓得她脚下一软,险些摔了个跟头。 王全远远见着了人,更是疯得厉害,撒了腿就要追过去拿刀砍人,陈三见到妇孺到底不忍,他想叫住王全要他积些阴德,却被常武拦了下来。 陈三有些错愕,可常武问他“你能拦得住他们吗” 他们在那不见天日的大牢里积郁了何等漫长的愤恨与压抑,不撒个干净是不会罢休的,这也正是孟柏看中他们的地方,他要想把京城搅个一团糟,他们便是他最好的盟友。 陈三没法管,也管不了。 所以他只能沉默着收回了手,眼睁睁看着王全举起了刀。那妇人也许是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干脆低下头去闭了眼,只将婴孩摁在怀里死死护住,她知道这一切或许徒劳无功,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哪怕只是用血肉之躯阻一阻刀势、叫这孩子能多活片刻也好。 她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到来。 她只听见“铮”的一声利响划破了长空,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落在松软的土地上,震出了一点混沌的嗡鸣。眼前的光芒被遮了大半,没有人说话,方才那气势汹涌的奔跑声也突然静止下来,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它们按住了,那些声音无法从指缝里流泻出来,身边的一切静得吓人,她几乎能听见炊烟升起的声音,又疑心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这些寂静是阴曹地府的馈赠,只要睁开眼她便能看见传说中的地府的惨状。 但她仍能感受到属于她怀里那个孩子的体温,那温暖如此真实,是阴曹地府里头不可能存在的温暖,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却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手执一把极花哨也极华丽的佩剑,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指节已泛了白,她的发带也许是被跑散了,只松松地挂在发尾上,长发蓬松而散乱,她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口气也十分生硬“去村里把人都叫起来聚到一起去,年轻力壮的找些铁锨斧头守着门,离村口远些,别漏了人。” 那农妇有些慌乱而无措,却又听那姑娘放软了语气“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过去。” 她的字里行间带着一种奇异的叫人能感同身受的自负,农妇不自觉点了头,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高声呼喊着什么往村里跑去,村里便渐渐喧闹起来,颇有些人声鼎沸的势头。常武心知这一回是碰了硬茬,可到这个时候才撤退也没什么意义,因此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来人除了叶一瑶还能有谁。 她握着从越白茗那儿顺来的长剑,脸上带着一点极速奔跑后染上的薄红。她就站在村口那一栏脆弱而矮小的木围栏后头,生生站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王全离她最近,方才他的刀被叶一瑶一剑震飞了,现今虎口处仍隐隐作痛着,但他好面子又不服气,觉得自己败给一个“手下败将”实在丢脸,因而不自觉上前一步,想要仗着自己的拳头硬实揍她个人仰马翻,叶一瑶的眼神却叫他又震得退了两步。 那眼神跟看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王全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在这一个艳阳天里身上忽然发了冷,只想快些捡了刀转过身去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叶一瑶并未放过他,而是将剑尖指向了他的方向。 她道“你是第一个动手的” 她这一句问也只是走个过场。 王全扭身要跑的时候叶一瑶已点了地,只一跃便贴到了王全眼前。她这一次没用剑,而是直接伸出一拳来砸在王全脸上,将他砸了个眼冒金星七荤八素。王全下意识要骂娘,却被叶一瑶拽住了胳膊狠狠向后甩去,直甩到一个正持着刀朝叶一瑶冲过来的小兄弟身上,那小兄弟差点没收住刀,得亏他手快将刀往旁边一甩再接住了王全,否则他们两个都得就此屈辱地把一条命交待在这儿。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王全撞得连退两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叶一瑶今天是真的气极了,她说不清是气自己窝囊还是气孟柏是个混账,只觉得有一把邪火从脚心直烧到脑子里,烧得她想放开了把眼前这些个跟着孟柏胡闹的混账们揍个神清气爽。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有两人趁着她教训王全时压低了身子绕到她身侧去,又在她丢开王全的那个瞬间一同冲过来,就要拿刀砍下她的两条胳膊,叶一瑶看也不看,只向后倾了身。他们见一刀落空,便又一齐调转了刀势就要斩向她的胸脯,她本想举剑格开,却听见身后亦有人夹击,于是她心念一转,干脆旋了身从旁避开,叫他们四人刀剑相撞,撞了个铮铮作响。 她避得懒散,不慎被削去了一点发尾,那发带本就摇摇欲坠,这会儿失了支撑便飘飘摇摇地要落下地去,叶一瑶伸手接住了,又慢条斯理地将一头青丝挽紧,才微微侧了头,道“你们打不赢的。” 一对十二的局面,她却好似稳操胜券。王全气得发抖,偏不敢再去她面前挑衅,他们终于愿意把她当作一头生了尖牙利齿的拦路虎,可事到如今想绕开也已来不及了。有人打了退堂鼓,自以为蹑手蹑脚地往后磨蹭,可他才挪过半丈远,叶一瑶便随手从剑饰上拽了颗珠子下来,弹到了他的脚边。 这一弹气势十足,只听见那一枚珠子“噗”地一声便没进了他眼前的地面里,他有些腿软,前边那位却冲着他们露了牙,一字一顿道“谁都别想逃。” 常武终于有了动作。 他提着刀慢吞吞朝叶一瑶的方向走,那些本挡着他视线的便自觉地往旁边让开路去,王全又想说话,却被常武那仿佛在看废物一样的眼神戳了个无言以对,只好一声不吭地缩到旁人身后去。 叶一瑶冷眼看着常武,他一行一动之间远远算不上是快,可就在他离她只三丈远时,常武突然便加了速。 冲到她面前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 叶一瑶早有准备,只将剑竖在胸前阻住了常武那一刀,熟料越白茗那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连一把刀剑都只买得着草包,这柄金玉其外花里胡哨的长剑在这次相撞之间竟裂出一条长纹来,叶一瑶心道不妙,随即往后跃去,才堪堪躲开了常武接二连三的攻击。 越白茗的这把剑断了个干脆利落。叶一瑶没空去替他惋惜什么,只将手里半截断剑丢远了,又顺手将王全被她震飞的大刀给拾了起来,回手便朝着常武挥出了气势凛冽的一招。 她很少用刀,却不代表她一窍不通。 她和常武过了数招,常武终于露出了一点破绽,她正想乘胜追击,旁边却蹿出一个陈三来。 叶一瑶只能放弃这个得胜的机会,可就在她要反手回防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破空的呼啸。 是远处射来的长箭。 那一箭正正扎透了陈三执刀的右手臂,扎得他手上一软。陈三不敢放下手中的武器,只咬牙将箭拔了。他以为叶一瑶会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叶一瑶没有,她只是停了手,然后慢悠悠退到围栏旁边,用后背抵住了围栏。 若不是她手里还握着那把长刀,陈三几乎要以为她这是投降了。 她脸上是清浅而自在的笑,方才的那些火气像是被不知何处落下的冰雪给浇熄了,常武听见她说“我赌赢了。” 她赌叶子昭能找到人来救急,也赌谢云松裴英能派出兵马来抓人,如今她看见了那一众提了棍棒的武僧和那一群身披甲胄的御林军,眼神却遥遥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一箭是萧澜射的,他身边跟着那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没有人看到,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叶一瑶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她道,明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