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称帝纪实》 第1章 初至 王徽站在舰桥上,凝视舷窗外的繁星,阿尔巴虫人母皇的旗舰正在远处爆炸,巨大的能量波冲击着周围的一切,无数小行星瞬间粉碎,似乎连空间和时间都在剧烈坍缩。 这场堪称壮丽的大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分十八秒,直到最后一丝烈火也消弭,化作仙王座μ星云左旋臂无垠星海中的一点萤火。 王徽神色依旧平静,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亿万星辰把她年轻的面庞衬得更加冷峻深刻。 元帅长得是真俊啊,就算没有那一身彪炳的战功,就光凭一张脸,那恐怕也 副官罗素想得有点出神。 只可惜,这颗帝国之星,也终将陨落。 罗素看着上司挺拔的身姿走下舰桥,深吸口气,举步跟上。 “接通卡拉汉,我要向陛下汇报战况,”王徽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吩咐,“记着,我不想和枢密使对话。” “是,阁下。”罗素一溜小跑跟着,却并没有听从上司的指令打开便携屏做先导联络,而是按了按腰间的激光柄,眼神幽暗。 王徽很快回到了自己的舱室,进门回头,看到副官还没打开通讯器,倒是跑得有点喘,白皙的脸庞泛起淡红,秀色可餐。 她心里就有点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修长手指一颗颗解开制服扣子。 罗素把门带上,沉默地看着她把贴身的流体切面防弹衣褪下,只穿了件白衬衫,修竹一般的身子向他靠近过来。 她一手揽过他的腰,低声说“中校今天辛苦了,嗯” 然而俊秀的副官却并不象往常那样,脸颊飞红、欲拒还迎,他只是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元帅纯黑的瞳仁,眉头微蹙。 “怎么了是不是累呃你” 王徽猛然推开罗素,力道太猛,把他掀了个跟头,撞在舱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腹部的剧痛带着麻痒,甚至比她当年险些被维库人一刀劈成两半的伤还要难受,她本能地用手按住腹部止血,低下头却看到指缝间溢出的鲜血,黑红色还泛着幽幽蓝光,心下一沉,猛然抬头看向罗素,又惊又怒。 “你这是”她只说了三个字,眼前却猛然一黑,巨大的窒息感沛然袭来,她低头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恢复神智。 “ze8n59号血清,全帝国也只有五百毫升的储备,这可是陛下为您准备的大礼,阁下。”罗素已经爬了起来,右手扶墙,左手抚摸着激光柄,上面还沾着元帅的鲜血。 王徽目眦欲裂,狠狠盯着副官,这个追随了自己十八年的军人。她知道皇帝一直对自己有所猜忌,可、可是为什么是他 然而血清的剧毒正在侵蚀她的神志,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颀长的身子正慢慢倒下,可那双黑眼睛仍然紧紧盯着罗素,目光像要喷出火来。 “想知道为什么”罗素走过来,微笑,“阁下,您说过您爱我,可实际上”他顿了顿,目光悲悯而憎恨,“您谁都不爱,您只爱您自己。” 王徽再也动弹不得了,她只感觉到副官走过来,轻轻为她合上了双眼。 当王徽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十分诡异的境地中。 她能感知身周的一切,听到周围人的脚步和对话,却没法动弹,也不能睁开眼睛或者发出声音,就好像一缕魂灵被囚禁在躯壳中,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皇帝又找了什么新办法来折磨她,可很快,她就发现并非如此。 这具躯体明显不是她本人的,非常年轻,但很消瘦,而且孱弱不堪。 但她还是能自由读取这具身体所贮存的记忆,她发现了,这原主的记忆就像一台光脑,庞大的数据都存储在里面,但并非所有东西都能自动让她知道,只有当她自己主动去搜寻了,去“点击”那个存储了相关记忆的“文件夹”,这部分记忆才能呈现在她脑海中。 于是她开始搜罗有关这个世界的历史、世界观,还有原主本身的简历。 此时尚处于古地球时期的封建时代,元朝以前都与她所读到的华夏历史一模一样,而到了宋时,女真、蒙古、西夏之类的部族都衰落了,后来宋末分裂,天下大乱,金陵出了个姓郑的女子,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于宋末藩镇割据中脱颖而出,最终一统中原广袤疆土,定国号为楚,国都金陵,是为开国女皇楚太祖。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女帝,也没能一统古东亚大陆。阴山以北皆为柔然国土,西有西域诸国,南有百夷苗疆,东有扶桑岛国,大楚就好像一块肥美的膏脂,被一群豺狼虎视眈眈。 女帝建元改制,立下规矩,女子皆可科考、为官、参军,公主皇子皆有继承权。后来楚太宗晋阳公主继承了皇位,在位十年,后期荒淫不堪,沉迷男色,最终被自己的侄子楚世祖造了反。 世祖即位,立刻取缔了女子的大部分权利,女性不再具有继承权,不得参政为官,但贫家女仍可入行伍领饷银贴补家用,但官衔最高不得超过参军品秩最低的从九品芝麻小武官。 大力推行三贞九烈、三从四德,鼓吹女子应贤淑端静、贞洁刚烈,守着后宅生孩子就好了,不要操心国家大事。总之,世祖几乎让自己祖母为女性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了东流。 一开始当然也有不少女性志士反抗,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血腥镇压,世祖的女卑政策终于得以全面贯彻落实。近三百年过去,到了今日,虽然边疆仍有贫女充军,但女人几乎已经完全沦为男人的附庸了。 好在世风尚算开明,没有缠足,也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偶尔出个招赘的女户、独身的女先生,或是商户的女掌柜之类,也没什么稀奇。 而她附身的这位女性本名也叫王徽,祖上是魏晋时期烜赫一时的琅琊王氏,可到了大楚不提也罢。 总之,生母早丧,父亲是个甩手掌柜,有个六品闲职,在原身印象中对女儿也不好,继母则实行捧杀策略,从没好好教导过原主,倒让原主养出了个敏感多疑、骄娇二气十足的性子。 后来,待到十四岁,继母就做主把原主嫁给了定国公世子孙浩铭,过门也满一年了,如今刚好及笄。 这世子夫人的名头说出去好听,但定国公府却是金陵有名的破落户,祖上据说是随女帝打天下的功臣,但国祚绵延三百年,十二代帝王,这世子就是最后一代国公了。 这也是为什么六品官的女儿能嫁入国公府的主要原因。 定国公孙敏只有爵位没有实职,赋闲在家,性好龙阳,老国公和老夫人死得早,无人约束,娶了夫人苏氏、生了嫡子后就自觉任务完成,自此镇日流连秦楼楚馆戏院,府里开销用度全靠苏氏那点嫁妆支撑着。 世子颇有乃父之风,也是个好色无厌之徒,房里美女如云,还酗酒,喝醉了就打女人,尤其喜欢打身为正室的原身。原因嘛,当然也是原身这相貌实在不美。 原身的外貌王徽也很神奇地感知到了,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这女孩子除了年轻点之外,跟她本人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种立体深刻的五官,容长脸,丹凤眼,挺鼻薄唇,若男装打扮自然是英气俊朗,若是女装 再想想孙浩铭那副獐头鼠目的形貌,也难怪他爱家暴原身了。 至于婆母苏氏,是江南最大的绸缎商苏家嫡女,苏家财大气粗,有皇商之名,是以嫡出的女儿也堪堪能配得上门庭衰落、家风败坏的定国公府。老国公眼看家计不再,又被皇帝褫夺了世袭罔替之封,索性也不管那许多,就为孙敏聘了苏氏,试图借苏家的财力再扶持孙家几代。 然而苏氏自小受宠,珠围翠绕地长大,性情骄纵任性,脑子又鲁钝,嫁妆虽然丰厚,却并不是个能开源创业的,只守着几十间铺子、几百亩田地吃收成罢了。 十几年下来,定国公府也就要掉不掉地悬着,别说丝毫起色也无,甚至还有继续下坠之势。 况苏氏嫁入定国公府后受了婆婆好一顿管教,好容易把婆婆熬死,自己做了婆婆,那当然是扬眉吐气,又看王徽原身天天顶个琅琊王家的名头,乔张做致的,就分外不顺眼。加之儿子也不喜这媳妇,又是个肚子不争气的,于是便开始各种折腾,有时甚至不怕丢人,还把原主带到外头去折辱。 破落户定国公府婆媳不睦,婆婆是个不要脸面的商贾女,媳妇也是个没出息扶不起来的,已成为京师广为流传的笑柄。 而即便如此,嫁过门一年,也从没见王家对原主伸出过援手。在原身的记忆中,早年似乎还跟生母付氏那边的亲戚颇为密切,但后来好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原主就是罪魁祸首,虽说后来平息下来了,但也就此断了来往。 而这段记忆,原主似乎有意淡忘,王徽深挖许久,也只得了个模糊大概,完全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可怜原主一个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困在定国公府,被这么每日磋磨着,日渐消瘦萎靡。 而恰逢前天中秋之夜,世子爷又喝醉了,把原身揍个半死,原主一缕芳魂终于再也捱不住,就此归西,给她这异世孤魂腾了地方。 到此为止,王徽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松快了一些,就快能睁眼了。 然而就在此时,好像突然有股莫名的力量涌入她的脑海,化为一段文字,或者说是一段意识,深深烙印进了这位前银河帝国最高军事统帅、五星上将兼国防大臣的心中。 只有北定柔然,东收扶桑,西靖西域,南平百夷,统一华夏,成为开国女帝,才能重新回到银河帝国的时代复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试探 王徽默了一小会儿,就接受了现实。 她向来是个务实的人,不会纵容自己陷在负面情绪里太久。现在去追究穿越的起因已经没有意义了,哪怕是被科技省那群疯子做成了缸中脑,也不是她能左右的。而目前唯一在她掌控之内的事情,就是睁开眼,熟悉这个世界,稳扎稳打,增强实力,最后完成那个见鬼的称帝任务。 上辈子在银河帝国,皇帝猜忌她其实也没错,她纵横星海多年,战功赫赫,手握重权,在帝国朝野声望极隆,一些星系边界小行省甚至到了只知有元帅不知有皇帝的地步。确实早有不臣之心,但还没来得及亮出爪牙,就被那个叛徒给 倒不是因为太信任他或者太所谓的爱他,纯粹就是轻敌,她是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养的鸟,有一天也会反过来啄她一口。 又闭目养神一阵子,感觉终于能完全控制身体了,王徽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穿件半旧的藕荷色素面比甲,面带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翳。她对上了王徽的目光,愣了愣,继而惊喜“少夫人您醒了可担心死婢子了”然后一边扶着王徽半坐起来,一边扭头冲门外喊人,“少夫人醒了,姚黄,赵粉,赶紧把药端过来” 王徽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子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心中想起来这女孩应该是叫魏紫,是原主的贴身大丫鬟,和姚黄两人,都是娘家带过来的陪嫁。 嗯,鹅蛋脸,杏核眼,容貌清秀,虽不绝美但看着就让人舒服,气质也软和,本帅就喜欢这样的小美 王徽眼角抽了抽,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改掉坏毛病,这已经不是银河帝国了,任务艰巨,环境险恶,自己现在又这么弱鸡,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见到美人就心痒心软了。 不然也不会就阴沟里翻船,被罗素给捅了一刀。 那边魏紫正倒了一杯茶,看着王徽脸色沉沉,心中一叹,端着杯子送到人嘴边,轻言细语“少夫人可好些了院里那几丛月月红开花了,又香又美,可好看了。待会用过午饭,婢子便陪您过去看看可好” 王徽自然对花草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浑身酸痛,使不上力气,有些地方一碰就疼,估计就是被家暴的地方了。就着妹子的手喝了口茶,重重倚在迎枕上,睨了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魏紫有点意外,以往每逢世子酒醉打人,事后少夫人总会哭上好几场,一边哭一边絮叨,或怨天尤人,或指天骂地,总要闹个两日才能平静下来。 可今儿这是怎么了少夫人醒了就肃着脸一言不发,刚刚那眼风瞟过来竟隐隐带着威势,害她心口颤了颤。 少夫人今天真是有点奇怪。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少女响亮清脆的话音,人未到,声先至“少夫人醒了醒了药在这儿在这儿,快趁热喝,哎呀赵粉那蹄子”正说着,湘妃帘掀起,走进来一个穿鹅黄色掐葱绿牙边比甲的姑娘。 “全天下就你长着张嘴,也不怕吵着少夫人”魏紫打断她,眉头微蹙,“把碗给我,仔细洒了。”一边接过碗来,先抿一口尝温度。 那边姚黄脸红“哎呀我这不是高兴的么,少夫人这次醒得好快呀,比前几次都” 她想说什么,然而被魏紫一记眼刀给瞪了回去,只好瘪嘴做个鬼脸。魏紫摇头叹气,拿汤匙舀了一勺药,温温柔柔递到王徽嘴边。 王徽正心情不错地听着丫鬟们斗嘴,年轻姑娘声音娇嫩,叽叽喳喳的,元帅不仅不觉得烦,还颇为享受,可看到这勺漆黑的药汤子递过来,心里还是一叹,这原主也太这么苦的药都是一勺一勺喝的嗯,有胆色。 想着就摇了摇头,右手直接拿过药碗,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就喝完了。 喝完看着两位美人都愣愣地瞧过来,魏紫还保持着拿汤匙的姿势,一张樊素口却微微张开,显然是十分惊讶。 王徽心下好笑,面上仍是淡淡的,开口说出穿越以来第一句话“拿水来,我漱口。” 姚黄还直愣愣没反应过来,魏紫好歹回过神来了,连忙接过空碗,道“可、可那个蜜饯” 少夫人哪次喝药不得喝个一炷香,完了还得吃些蜜枣杏脯之类甜甜嘴的 王徽掀起眼皮,扫了俩丫鬟一眼,道“今后但凡用药,一盏水足够,记下了” 魏紫更是惊讶,忍不住回头看了姚黄一眼,姚黄赶紧捅她的肋骨,魏紫忙道“啊,记、记下了”就赶紧倒了杯茶来,看着王徽慢慢喝下去,狐疑满腹。 姚黄大大咧咧的,惊讶过后也没多想,只是看着王徽衣袖上翻,露出一段手腕,上面青青紫紫,骇人得紧,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恨恨道“世子爷他也太狠了还是公侯贵戚呢,便是寻常人家,也不见这般作践正房太太的。”说着渐渐情绪又激动起来,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王徽手腕,眼圈有点泛红,“少夫人,这还疼么” 她这篇话说得快,又真情流露,魏紫没拦得住,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王徽一眼。平日她都会注意约束小丫头们,千万不要在少夫人面前提起世子爷的恶习,少夫人敏感细腻又多愁善感,只消和世子爷略沾一点边,都能流一场眼泪。可偏就这个姚黄,性子太直,虽说确是真心对主子好,奈何嘴上总没个把门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徽不仅没哭,还微微笑了一下。 姚黄不似魏紫温润,却是个明快秀丽的小姑娘。其实只要皮相好,王徽看着就很舒心,眼见小丫头红了眼圈,就放柔脸色,微露笑意,道“不必担心,将养两日就好了。那个赵粉呢” 据原主的记忆,王家陪嫁过来的大丫鬟有四个,分叫魏紫、姚黄、粉乔、豆绿。王徽过门不到一月,世子爷就把最好相貌的粉乔和豆绿纳了,苏氏就把自己身边一个大丫鬟谷雨指到了王徽院里,还改了名叫赵粉,说是什么刚好凑齐牡丹四大名品。 可到如今,王徽过门也满一年了,身边还是只有三个大丫鬟,那赵粉还是个不清不楚的,也不知往苏氏院里打了多少小报告。 原身对赵粉姑娘是又恨又惧,又不敢拿她如何,也指使不动她,只能日日咒这丫鬟何时不慎跌到井里才好。 王徽当然不可能像原身那样打算。 一来是这赵粉妹子长得也不差这当然不是主要考量因素啦;二来是这姑娘既然能被苏氏派来监视原主,想必也是个精明的,智商情商都不低才对,这样的人才,合该收归己用才是。 魏紫和姚黄听到王徽问赵粉,对视一眼,魏紫就有几分难堪,低声道“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刚还见她一直在门外守着少夫人的,婢子再去瞧瞧” 姚黄已经忍不住嚷开了“那贱蹄子,分明丝毫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知国公夫人” 这回不止是魏紫瞪她了,连王徽都扫了她一眼,平平开口“慎言。” 主子发话,姚黄当然立马闭嘴,只是翻了翻白眼。 王徽微叹,这块石头,还得狠狠打磨才能成玉啊。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竹帘轻轻打起,又进来一个妙龄丫鬟,施施然对王徽行了个礼。 这丫鬟身穿鹦哥绿绣兰花比甲,腰下系了条月白挑线裙子,身量纤纤,细眉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珠骨溜溜转,看着极富灵气。 当然在王徽眼里是灵动活泼,在魏紫姚黄眼里那就是闪烁不定,心怀不轨了。 “婢子来迟,盼少夫人恕罪。”赵粉嘴角挂着笑,嘴里说着恕罪的话,面上神色却十分轻松自在,没等王徽开口,又转向姚黄,笑道“姚黄姐姐嗓门那么大,发作妹妹事小,扰了少夫人事大呀。这以后,可得当心些。” 言语间自是全没将屋里的三个人放在眼里。 “你这”姚黄气红了脸,上前一步就要嚷嚷,魏紫险险给她拉住了。 王徽在旁却眯了眯眼,赵粉美则美矣,却公然挑衅自己陪嫁丫鬟,魏紫姚黄从小和原主一道长大,显然是忠的,身为主上,绝对不能为了尚未投诚的人就让忠心的下属受委屈。 于是她悠然开口“赵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赵粉眨巴着大眼睛,心下有点犯嘀咕,这少夫人有点奇怪呀,平日这种时候,要么夹枪带棒刺她一顿,要么就又愤恨又厌恶地瞪着她,而且不管是哪种反应,少夫人眼里总带着两泡泪就是了。 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有如实质,赵粉头回在少夫人面前感到了压力,遂按下心中疑窦,堆出笑容,亮开右手手心,道“婢子正要说这事呢。方才婢子来迟几步,是因了白露刚巧过来,奉夫人之命探望少夫人,夫人还送了药膏子,治跌打瘀伤最是灵验不过。” 白露是苏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 说完她就偷觑王徽的表情,少夫人深以被世子爷殴打为耻,就算是听见个“跌打”“损伤”之类的词都会翻脸。 然而王徽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抬下巴,示意魏紫把药膏拿过来。 白色粗瓷小瓶子,拔开瓶盖就是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抹一点在手心,是土黄色,中间掺了好些黑色的杂质。王徽皱眉,就算她对古中医学并不了解,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什么上等药物。 那边赵粉又清亮亮开口“白露还说,夫人今儿下午要去拜访廖夫人,让少夫人用了午饭,收拾收拾就过去溶翠山房,跟夫人一道出门做客。” 王徽微微挑眉,明知道昨晚自己儿子刚把儿媳揍了一顿,第二天就要拉着儿媳出门,这婆婆 看来原主在这定国公府,处境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啊,这婆母不惜丢脸都要折磨她。 忽然,她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问道“是永辉巷的廖府” 赵粉眨眨眼,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照实说“婢子不知,听白露说帖子好像的确是从永辉巷送过来的。” 王徽缓缓点头,心下主意定了,面上并不露声色,抬眼见赵粉还瞅着自己,不禁勾起嘴角,手一松,药瓶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瓷器碎裂,声音清脆,把三个丫鬟吓了一跳,魏紫姚黄还好,赵粉却是睁大了眼睛,脸蛋涨红,气急败坏“少、少夫人您摔坏了夫人送的药夫人一片好心” 她话还没说完,王徽脸一冷,斥道“噤声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赵粉没料到这窝囊的少夫人还敢吼她,一时被吓住,回过神来又想开口,却见王徽已经坐直了身子,慢慢下了床。 魏紫姚黄赶紧去扶,王徽却摇摇头,推开了她们的手。这身子弱得可以,但躺了这么久,也恢复了一些气力,那些瘀伤确实疼,却不及她前世所受百分之一。眼下剧烈运动是不行,但站起身走走路,还是用不着人扶的。 受前世影响,一站起来,她就不由自主拿出了军人的派头,下巴微昂,身姿笔挺如一杆标枪,走的速度不快,但步履沉凝稳健,即使只穿了软塌塌的中衣,也是龙行虎步。 赵粉站在门口屏风处,距离架子床有约莫十来步,王徽走到她身前,停下。 原主身量高挑,按上辈子的度量衡,得有一米七,赵粉个头娇小,足足矮了王徽一个头。王徽就这么俯视着她,黑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赵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少夫人一步步走过来,脸孔苍白但平静,黑发的映衬下轮廓越发鲜明,明明是跟往日别无二致的一张脸,但、但 那眼神、那气势、那走路的动作,甚至一摆手袖子往后轻轻那么一扫 分明是少夫人,又分明不是少夫人。 哪怕是在定国公跟前,赵粉都觉得自己要比现在轻松。 王徽心下好笑,这丫头到底还是年纪小,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她就这么看一眼,就能把她的想法尽收眼底。便也不再压她,只慢悠悠说道“赵粉以前是伺候母亲的,自然对母亲的喜好更清楚。待会你便帮我挑些下午的衣裳首饰,免得我出丑。” 三个丫鬟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姚黄急眼“少夫人您伤还没好呢,下午怎么能出去这、这分明是”她怒视赵粉,到底没把后半句“夫人想法磋磨您呢”说出来。 魏紫也急“要不婢子去溶翠山房一趟,赵粉妹妹,你看看夫人那边可否” 赵粉被王徽镇得还有点缓不过神来,到底不敢再像往日一样轻狂,只斟酌着道“我也就只能跟白露说说” 王徽已走到镜台边坐下,动作牵动身上被打的伤处,酸痛得厉害。 “还不过来”她提高声音,眼风扫过三个姑娘,声音里带了不容置疑。 魏姚赵三姝互相对视一眼,倒是难得地找到了同一阵线的感觉。 还是魏紫通透,略一沉吟,心道少夫人今日大不同以往,叫赵粉去挑衣饰或许是别有目的,遂道“赵粉妹妹,少夫人叫你呢。” 赵粉恨恨白了她俩一眼,慢吞吞走上前,打开王徽的首饰匣子,苦着脸左挑右拣。王家嫁妆不丰,当初东拼西凑才凑了三十六抬,勉强够了世子夫人的规格,后来又被苏氏吞没太半,这匣子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好的货色。 不过她也没耽搁太久,很快挑出了一支金镶蓝宝比目玫瑰簪,试探道“少夫人,您看这个如何” 王徽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接过簪子,端详片刻,点点头,抬手作势往头上比。 魏紫以为她是决定下午要出去了,叹口气上前“少夫人,我先给您盘髻子” 然而她话说了一半,就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叫。 同时尖叫的还有姚黄和赵粉。 只见王徽右手持簪,闪着寒光的尖端抵在脸腮上,快速往下一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分食 从右眼角往下,大约半指的长度,一道狭长的伤口附在颊上,鲜血顺势往下淌,被那苍白的脸一衬,白的更白,红的更红,看着触目惊心,但放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英气脸庞上,又有种诡异的美。 魏紫最先回过神来,吓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一叠声叫“姚黄快拿金疮药来不不,去拿白玉生肌膏,我给压在百宝阁最底下了;赵粉妹妹,姐姐能求你别添乱了吗行行好去打盆热水” 姚黄蹬蹬蹬跑去取药,连一直唱奸脸的赵粉都懵了,魏紫拿着帕子想给主子擦血,却又怕弄疼了她,只急得团团乱转。 “莫慌,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徽懒洋洋说道,从魏紫手里把帕子抽出来,细细把流下来的血揩干净。 她当然是留了劲的,伤口看着长,但非常浅,几乎没什么痛感,以后就算留疤也不过是条浅浅的痕迹。 王徽对疤痕当然是没什么感觉的,对她而言,疤痕可是英雄的勋章呢。 “生肌膏来了生肌膏来了”姚黄举着个小瓶子风风火火跑来,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这白玉生肌膏是金陵城最大的医馆怀仁堂的秘方,用了很多名贵药材,止血生肌、消痕祛疤,据说就连太医院都常备这品药膏。 市价自然不菲,王徽原身攒了一个月的体己银子,才从怀仁堂买来一小瓶,就是为着孙浩铭动粗准备的。偏这世子爷在这档事上也有几分精明,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会打原主头脸,更不会让她见血,所以原主也就一直没舍得用。 王徽当然也没打算用,她接过药瓶随手放在妆台上,看着三个丫鬟吓得发白的脸,低笑一声,道“都愣着做什么传饭吧,用过了饭,我得快点去见母亲了,顺便跟她说说”目光一转,就转到了赵粉脸上,“说说昨夜世子爷把我的脸划伤的事情。” 魏紫姚黄都不笨,王徽一句话,顿时都明白过来,不由露出恍然之色。赵粉却脸色更白,结结巴巴道“夫、夫人不不会相信的。” 王徽点头“唔。那你去跟母亲说我自己拿簪子往脸上划了一道” 赵粉还没接话,姚黄已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夫人更不会信” 赵粉一双素手紧紧攥着衣角,都起皱了,神色慌乱,显然是不知所措。 魏紫到底还是担心王徽伤势,轻声道“少夫人,这伤还是让婢子帮您上点药吧。” “无妨。”王徽摆摆手,“姚黄,你和赵粉去传饭,魏紫留下,我有话说。” “是,少夫人。”姚黄欢欢喜喜应了声,瞪赵粉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走”说着就去拽她袖子。 “不用你拉我,我自己会走”赵粉没好气地扯过衣袖,意味不明地看了王徽一眼,跟在姚黄身后出了门。 两个冤家离开,房里顿时安静下来。魏紫安静地侍立在王徽身旁,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见她雪白的脸孔端凝沉静,斜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一手支颐,一手抚膝,长腿伸开,姿态恣意舒展,却又绝非放浪形骸,舒朗却雍容,仿佛一头正在小憩的睡狮,纵使毫不设防,一身气势已足令百兽退避。 这绝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夫人 魏紫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冷汗都出来了,忍不住咳嗽一声,勉勉强强定下心神来,试探道“不知少夫人要吩咐婢子何事” 王徽斜睨她一眼,早已看出这丫头有多惊疑不定,心中一叹,还是决定把那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的捏造理由说出来。 “其实”自从被银河帝国皇帝亲手授予五星上将军衔后,王徽就已经很少说谎了,此刻业务非常不熟练,只得斟酌词句慢慢来,“醒来之前,我梦见了娘亲。” 反正上辈子是孤儿,没记事的时候父母就意外横死,没享受过天伦之情,王徽随口叫出“母亲”“娘亲”“妈妈”之类的称谓,也没太大压力。 魏紫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主子要对她说自己的梦。 王徽叹口气,做出怀念感慨的表情,继续道“娘亲在梦里,怨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好自己,由着那些人作践,父亲、继母、国公夫人,还有孙浩铭她故去这许多年,唯独牵挂我一个,见我过得不好,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是以总也不能投胎往生,在地府也日日以泪洗面,哀嚎终日” 说到这里,元帅阁下心中汗颜,尴尬度急速上升,只好清嗓子缓缓,顺便瞟了魏紫一眼,本担心她会不信,却没料到这丫头已经红了眼圈,又怜惜又心痛地瞅着自己,还轻轻揩了揩眼角。 看来是信了。 王徽舒了口气,继续“那梦算来只有一夜,于我,却好似过了一世那样长。梦里娘教会了我许多,这世道,对女子太也不公。若我不能自强自立,便算当初嫁了比定国公府好千万倍的人家,也不过是菟丝攀树、女萝缠梁,一粥一饭一丝一缕莫不求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旁人一句话,便可左右我生死。” 说到这里,她停了,抬头看向魏紫,姑娘已经被她说得呆住了,眼角还要掉不掉挂着两滴泪,鼻头红红的,明亮的眼睛还懵懵懂懂,好像没听懂王徽刚才的话。 美人垂泪自有可爱可怜之处,王徽撩妹劣根性发作,忍不住站起身,低头伸手,拭去魏紫眼角泪珠,柔声道“是以,我不想再做那等人下之人,日日性命悬于他人之手,你可明白” 魏紫还有点迷糊,对少夫人那一席话似懂非懂,听主子发问,下意识点了点头。 王徽看出她还迷茫,也不欲再多言,反正日后随她身侧,见的事多了,自也能明白,遂转身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当以梦中娘亲教诲行事,自立于世,若言语行止与往日有所不同,你大可不必惊讶。” 等了半晌,未闻魏紫回答,王徽扭头,却看到姑娘已经擦干了眼泪,神情变得平静了许多。 魏紫当然还未能全然领会王徽的意思,但她笃信亡者托梦之类的说法,听到是已故的太太显灵,金石之言,哪还会有半分疑窦况且少夫人是主子,她只是个下人,主子行事,从来不需与下人解释;她心里便算有疑惑,也绝不敢违逆少夫人之意,少夫人本来并没有必要同她解释的。 但少夫人不仅解释,还解释得如此通透、诚恳,简直、简直好像根本没有拿她当奴仆看待一般。 魏紫心中感戴,情绪也有点小激动,但素来性子持重,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多了几分坚定。她跪下来,郑重向王徽磕了个头,道“少夫人放心,婢子自幼随少夫人一同长大,自然一辈子都是少夫人的人,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王徽定定看她一眼,微微点头,露出一丝微笑“知道你是个好的,起来吧。回头记得也跟姚黄说一声,她性子粗,但心里说不定也有疑惑。” “是。”魏紫露出一个柔美的笑容,高高兴兴站起身来,少夫人这席话也算是解了她一个心病,顿时轻松了好些。 不一时,姚黄和赵粉就传了饭进来。 王徽住在东院,并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一日三餐都受大厨房供奉。大厨房管事林婆子是苏氏亲信,自然不会对东院假以辞色,送来的饭食时有克扣,荤菜也有,但多是不新鲜或下脚料;什么精细糕点、时鲜菜蔬、整鸡整鸭整鱼从来不见,东院若想打牙祭,须得自己花钱去大厨房整治,还比府外市价要贵。 一小锅白米饭,白灼萝卜丝,什锦豆腐捞,翡翠菠菜汤,醋溜藕片,唯一的荤菜只有一道水晶肴肉,算是凉菜,切了薄薄的二十来片,可怜巴巴躺在碟子里。 王徽不挑食,想当年她和一众袍泽被困坎达拉小行星群,战舰抛锚,只得迫降在一处荒芜的沙漠之中。她和部下在那里滞留了整整两个月才等到救援,期间只能吃寡淡无味的合成营养剂,营养剂吃完了,就只能就地取材充饥,一只沙鼠都算改善伙食,通常只有仙人掌块茎、烤蝎子、炙蝗虫之类可以入口,到了后期甚至生吞。 后来位高权重,再也不必亲自涉险,但王徽还是不尚奢华,口味清淡。当然也喜欢吃肉,但眼下桌上这些菜色,也不会让她拒绝就是了。 然而,喜欢清淡,和不得不清淡,是有本质区别的。 王徽就着米饭吃了些菜,吃到八成饱,夹了一片肴肉,入口鲜甜可口,肥而不腻,遂看了在旁伺候的三姝一眼,知道她们的伙食只会比自己更差,估计连肉星都不常见,干脆又叫小丫头拿了三副碗碟,把肉等分成四份,自己一份,剩下三份分别盛在碟子里。 “大厨房向来小气,今日倒难得送过来这盘肴肉,”她说,“你们跟了我,平日也没少受委屈,现在有好吃的,咱们便平分了罢。” 帅有酒,当倾于河,与众将共饮。 原主对魏紫姚黄不好也不坏,平时有什么好东西,偶尔几次也会赏给丫头们尝尝,所以魏紫姚黄虽然感激,但也没推辞,行礼谢过,端起自己的那一份,小口小口吃起来。 赵粉就有点懵了,平日原主有多烦她,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那是基本连身都不能近的,更别提伺候用饭了。 可今天少夫人这对她心平气和、和颜悦色就不说了,疯子一样拿簪子划自己的脸简直像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现在不仅让自己伺候午饭,居然还赏了肉分量还和那俩丫头的一样多 而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她就算捅到夫人那里,夫人多半连一个字也不会信她。 话又说回来,若是夫人真如她嘴里所说那般信重她,也不会把她发配到东院来。 自从来到东院,赵粉就吃了不少瓜落,家里爹娘虽在国公爷和夫人面前得脸,但平日也很难照顾到她,前日又听闻哥哥好像在世子爷跟前伺候时犯了错被罚跪,大厨房都是扒高踩低的,虽表面还敬着她,可到底不再像以往她在溶翠山房当差的时候,时常开小灶孝敬了。 算来,她也有几日没尝过肉味 望着祥云团纹青花瓷碟里的肴肉,块块晶莹剔透、色泽红润,散发出阵阵鲜美的肉香,赵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抬眼一看,王徽那双浓黑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容色平静,微带笑意。 赵粉又低头看肴肉一眼,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动作不甚标准地行了个礼,闷声道“谢少夫人赏。” 然后立马端起盘子,恶狠狠嚼着嘴里的肉片,破罐破摔吃她几片肉而已,不妨碍我继续效忠夫人,嗯 王徽看在眼里,嘴角笑意更深了。 饭毕,魏紫姚黄伺候着王徽换了件佛头青的缠枝暗纹褙子,下面穿条缃绿的素面马面裙,头上就只戴了赵粉挑的那支金镶蓝宝比目玫瑰簪,没戴耳坠子,看着素净又寡淡。 魏紫本来还想帮王徽涂点脂粉,但也被拒绝了,就素着一张脸,病容苍白,右脸上还竖着一道口子,倒是跟衣服蛮相配。 笑话,穿裙子戴头饰就已经很戳元帅的下限了,这脂粉还是不要涂得好。 况且,不涂脂粉也是有目的的,显得羸弱一些,才好张嘴吃老虎。 王徽只带了魏紫一个人去溶翠山房。这回去见苏氏要做的事很多,赵粉就是个定时炸弹,姚黄性子太躁,还得磨,就不能带她俩去,倒不如留姚黄在东院,看住赵粉。 定国公府不大,东院离溶翠山房也不太远,但王徽的身体实在太弱,到地方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流下薄汗,身上被打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王徽心下郁卒,当务之急是尽快改善体质,要不然别提打天下了,一个孙浩铭就能把她打死。 眼看快到溶翠山房院门口,王徽冲魏紫使个眼色,落后几步,抬起右手挡在额前,看起来就像在遮挡阳光,袖子垂下来,遮住了右脸伤口。 门口有三四个留头的小丫头斗草玩,魏紫走上前去,弯下腰笑眯眯道“五儿,帮我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少夫人求见夫人来了,姐姐回头再请你吃糖。” 五儿还在看着另两个女孩斗,好容易把眼睛从草叶上拔开,瞟了魏紫一眼,腮帮子就鼓了起来,不情不愿嗯了一声,慢吞吞走进屋去。 东院处境就是如此尴尬,连这样等阶都没序的小丫鬟,都能给她们脸色看。 王徽眯了眯眼睛,招手示意魏紫过去,拉着她往树荫里站了站,八月中还是暮夏天气,晌午的太阳还是很烈的。 少顷,纱门推开,出来个穿水红绣碧草纹掐浅紫牙边比甲的姑娘,纤腰一握,身姿袅娜,面如桃瓣,眸如点漆,款款走过来,正是苏氏的大丫鬟霜降。 王徽继续抬袖子遮伤口。 “请少夫人安。”霜降笑盈盈行了个礼,并没发觉王徽的异常,“夫人午睡刚醒,正梳洗着,让我来回禀少夫人一声,您待会才能进去。” 说罢,又行个礼,冲魏紫笑笑,竟是全然不给王徽说话的机会,就转身回去了。 “少夫人”魏紫心下担忧。 王徽倒是一脸淡定,欣赏着霜降婀娜的背影,这妹子不仅长得好看,身材也是她见过的几个丫鬟里最好的。 不对,又跑偏了。 王徽颇有点尴尬地收回目光,看到魏紫满眼的担心都要溢出来,不由微笑“怎么了” 魏紫有点心疼地看着少夫人苍白的脸色,还有那道吓人的伤,轻声道“这边太阳大,少夫人身子弱,咱们去那边石凳子上坐着歇歇吧婢子给您遮阳。” 王徽挑了挑眉,道“不必。”而后看着不远处的纱门,嘴里轻轻数着“一,二,三,四” 刚好数够一百二十下,两分钟,纱门处还是没什么动静。 苏氏是经常这样故意把原主晾在门外的,少说也得盏茶时分。 “好了,咱们进去。”王徽朝魏紫一笑,大踏步朝纱门走过去,步伐行云流水,几个斗草的小丫头都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她。 王徽淡淡扫一眼过去,眼风过处,几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都下意识低下头,完全不敢跟她对视。 魏紫心里七上八下的,又不敢阻拦王徽,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推开纱门,一阵凉爽扑面而来,苏氏这里显然供着冰,比东院凉快多了。 绕过八面仕女捧琴的大屏风,王徽直接掀开淡黄色的斑竹帘,一步踏了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巧对 屋里本来有轻微的笑语声,此时蓦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望向门口,脸上表情都像见了活鬼一样。 坐在上首的妇人四十来岁模样,穿件海棠红绣大朵牡丹花的褙子,莲青色春波海水马面裙,头上戴着鎏金点翠鸾鸟衔珠步摇,一对红玛瑙坠子,面如满月,颇为丰腴,正是定国公夫人苏氏。 大丫鬟白露在旁用小银刀切西瓜,霜降在沏茶,另两个丫鬟小满和处暑,一左一右站在苏氏身后给她打扇。各人衣饰齐整,没有半点“午睡刚醒正在梳洗”的样子。 不过最吸引王徽目光的,还是坐在左下首的那个少女。 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生了副好相貌,雪白的面庞,桃花横波目,樱唇一点娇,身姿楚楚,穿了娇嫩的桃粉色绣木兰花衫子,天水碧六幅湘裙,整个人宛然一朵盛开池上的亭亭粉莲,哪怕是此刻略带惊讶地瞅着王徽,那双妙目也带出了一段妩媚。 刚刚被王徽在心里点过赞的小美人霜降,瞬间被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这正是昔日王徽贴身陪嫁大丫鬟之一、如今的定国公世子四姨娘,豆绿。 她起身微微福了福,口称“请少夫人安”,那声音也如叶底黄鹂般娇柔动听。 见到佳人,王徽赏心悦目,只觉屋里都亮堂了不少,有心想多看几眼,奈何苏氏在旁一脸要爆炸的样子,只好移开目光,对苏氏屈膝行了个礼,嘴上道“给母亲请安。” 她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屈膝的动作太然而形势比人强,还好这动作短促幅度小,随便做做也就过去了。 打她一进门,苏氏就看到了她右脸上那道伤,心下一沉,心道自家儿子到底没听劝,还是伤到她脸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这女人以此要挟 但看着儿媳苍白瘦弱病恹恹的样子,虽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太淡静了些,不似平日畏缩又哀怨,但苏氏还是不太相信王徽有那胆子,以脸伤要挟她什么。 想至此,遂给白露使个眼色,白露会意,就张嘴道“少夫人好生无礼,夫人尚未传唤,怎就闯进来了。” 苏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也不看王徽,一手接过白露递过来的竹签,慢条斯理叉西瓜吃。 王徽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意消失了,连眼角也懒得施舍,还是看着苏氏,语气也是平静无波“你是什么东西,我跟母亲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一语惊四座。 苏氏惊得一口西瓜没含住掉在衣襟上,白露手忙脚乱去擦,霜降手里的茶壶和茶盏撞得叮当响了一下,小满和处暑手里的扇子早停下了,四姨娘豆绿被一口茶水呛到,又得注意仪态不敢狠咳,直憋得俏脸通红。 至于魏紫,眼观鼻鼻观心站在王徽身后,本来还有点忐忑,但现在反倒莫名稳了下来。 王徽八风不动,看着苏氏几个马翻人仰,好容易平静了,苏氏伸手指着王徽,颤颤巍巍,是气得狠了“你你个不孝的东西,仗着自己书香传家,就欺负我这商贾家的婆母不成白露是我的脸面,你抢白她,就是抢白我” 王徽听着苏氏吵嚷,百忙中还瞅空溜了一眼四姨娘,只见美人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看看自己又看看苏氏,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目光和自己对上,又静静地垂下眼作娴雅状。 用美人美貌洗过眼睛,王徽舒畅许多,打叠精神对付苏氏,皮笑肉不笑道“母亲这话可说错了,父亲是堂堂定国公,祖上爵位乃太祖女皇亲封,夫君也是宫里明旨请封的世子爷,天潢贵胄,如何就成了母亲口里的商贾家况白露虽得母亲重用,但到底是下人,母亲拿一个下人做脸面,又把父亲和夫君置于何地呢” 苏氏出身商贾,堪堪识字会看账而已,肚里没几两墨水,为人格局小家子气得很,脑子显然也不是特别灵光,说出方才那番话来也不奇怪。 苏氏只气得发抖,万万没想到一向畏缩沉默、扎一锥子放不出个响屁的媳妇,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尖锐锋利得不像话,一时脑子有点懵,一叠声叫人“小满,处暑,都愣着作死吗叫赵嬷嬷过来,带几个婆子,把这不长眼的给我送到小佛堂里去思过” 孙家的小佛堂,王徽原身可是常客,苏氏有事没事就爱让原主过去思过一番,短则两三时辰,长则一天一夜。小佛堂冬冷夏热,中间饭食只有凉水馒头就咸菜,原主记忆里就有三四次是被抬着出去的,苏氏还美其名曰“生于忧患,居安思危”。 两丫鬟应声就要出去叫人,王徽淡定一笑,刚要开口,却见一直看热闹的四姨娘站了起来,仪态万方地冲苏氏行了一礼。 “夫人息怒,天干物燥的,当心气坏了身子,”豆绿笑容温婉,声音好似涓涓泉水,听了就让人舒服,“您不是还要带少夫人一起去廖府吗那边可专门下了帖子来,误了时辰恐夫人面上也难看。不如就等做客回来再说少夫人的事呢” 王徽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豆绿一眼,这妹子,看着娇美柔软,却也是个绵里藏针的,倒是人不可貌相。一番话看似是求情不让她去佛堂,但明知她昨晚被世子打,脸上还有伤,这一出去做客,既能磋磨她,又能让苏氏面上无光,可谓一箭双雕。不过这姑娘究竟是站在哪边的好像王徽和苏氏都不是她的选择,总不能是草包世子和那个龙阳国公爷吧 苏氏闻言,顿时心情舒畅,每次带王徽出去,都是折辱儿媳的最好机会,她丈夫儿子皆不称意,平日出门做客,那些太太奶奶们又总嫌她商贾出身,明里暗里挤兑她。在外她越憋屈,回府她就会变本加厉地把火撒在出身书香的儿媳身上,久而久之,就越发的变态了。 于是眉开眼笑道“还是绿儿深得我心。”而后冷脸道“既是绿儿给你说情,你就先不必去佛堂了。回去换身衣服,赶紧随我出门。”说罢又嫌弃地打量儿媳一番,“你这身上穿的,说是去奔丧也嫌寒碜呢。” 说着捧起茶杯来,就是要送客了。 王徽当然没那么好打发,她又行个礼,作势要走,却脚下一软,身子一晃,魏紫赶忙把人扶住,搀着她坐进了椅子里。 苏氏又要发飙,王徽却快速开口“母亲恕罪,实是昨夜世子爷殴打媳妇太狠,还拿簪子划伤了我脸,媳妇身子实在难捱,这才失礼,还望母亲宽宥。” 苏氏虽乐见儿子殴打儿媳,但不代表她就认为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脸一沉,喝道“满嘴胡吣什么铭哥儿是你夫君,男人家有时不知轻重,也是夫妻情趣,怎到你口中就成了殴打脸上那伤,你说是铭哥儿弄的,有谁得见有谁作证还不速速回去换衣服” 王徽瞟了苏氏一眼,漫不经心道“我随母亲出去自是无妨,只是母亲不信世子爷打我,那廖家夫人也会不信吗” 苏氏又懵“你什么意思” 豆绿也蓦地抬头看向王徽,眼睛微微睁大。 王徽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目光扫过屋里每一个人,丫鬟们不约而同心里一颤,低下头去,豆绿古怪地看了王徽一眼,也柔顺地垂下了头。 “未出阁时,舅舅曾来我家做客,跟父亲闲聊,我也有幸列座,”王徽不紧不慢说着,“清谈当今百官,言及廖彬廖大人,官拜御史大夫,总领御史台,监察百官。人称江左明允,走马兰台,铁骨铮铮,令人心折” 说至此,她又看了苏氏一眼,只见她表情呆滞,眼神茫然,心下一叹,知道自己又把话说复杂了,只好言简意赅“母亲觉得,若是让监察百官之人听闻世子爷有殴妻之好,恐怕这定国公府甚至苏家” 她闭口不言,眼神掠过豆绿,发现美人也在看她,目光一交即错,但那表情里含的欣赏她却没有漏下。 那时生母付氏去世不久,父亲王世通虽然不着调,但也没有马上续弦,跟付家也还有来往。当时王徽原身不过五岁,大人闲聊政事也不避着她,小姑娘听了几耳朵,虽不明白,却也记了下来,日后虽没有再想起过,但记忆本身却不会消失,只是掩埋在了脑海深处,王徽有意搜寻,自然就知道了。 所以也是凑巧,如果苏氏今日要拜访的不是廖夫人,王徽还得另外想辙,才能驳了出门做客一事。 果然,苏氏这回听懂了,她脸色瞬息万变,瞪着王徽,恨不得生撕她一块肉下来的样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又连灌好几口茶水,才生生忍住。 王徽说的这些都是浅显的道理,但她原先却是半点没想过,只顾着在外人面前折辱王徽痛快,也早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时间久了,也不大在意自己成为京师笑柄。 然而众人只知她们婆媳不睦,却并不知世子孙浩铭还有殴妻恶习,王徽好歹也是有品秩的世子夫人,若传了出去,可就不只是被人笑话的问题了。 了不起还要论罪呐。 自己苛待儿媳之事,廖家夫人指不定也早听说了,之所以没出事,也许是因为事情没捅到人家跟前,人家也就懒得管。但若是今日,这、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到了廖府,破罐破摔就把家里的污糟事一股脑撕开来呢那、那可就 若单只是被打,她或可蒙混过去,但儿媳脸上却还爬着道口子她倒是可以对外说这是儿媳自己划的,可她说得嘴响,会有人信吗 这丫头今儿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分明是失心疯了,一副撕破脸的惫懒样子,说不得,到了廖夫人跟前,也许她真就有那胆子不,不行,不能冒这个险 正百爪挠心,却见王徽施施然起了身,嘴角笑容无比讽刺,嘴里却说着恭谨的话“媳妇就不扰母亲了,先回去东院,母亲若还想带媳妇出去,便差丫头们来告诉我一声,媳妇自然遵命。” 说罢,昂着下巴背着手,自己打了帘子,大步走了出去,那身量,那姿势,潇洒恣意,挥斥风流,简直就像个佳公子。 魏紫急忙忙行礼,跟了出去。 “这、这不孝不孝的”苏氏浑身都在抖,瘫在椅子里半晌动弹不得,只觉被王徽气得一口气要背过去,唬得几个丫鬟齐齐凑过去,打扇的打扇,揉心口的揉心口,递清凉膏的递清凉膏。 半晌,苏氏总算缓过口气来,霜降大眼睛转了转,轻轻替苏氏捶着背,一边柔声道“夫人莫气了,依婢子看,少夫人今日可怪得很呐。” 苏氏揉着额角,疲惫道“怎么” “您想,依着少夫人平日的脾性,会是今日那样一番做派吗”霜降语声娇脆,音调婉转,“看着简直就是性情大变,那眼神,那气势,那步态”她顿了顿,压低了嗓子,凑到苏氏耳边,“可别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呀。” 苏氏一个激灵,扭头看向霜降,眯起眼睛“你是说” 霜降笑靥如花“婢子见识粗浅,哪里有什么说头呢。只是觉得此事不小,夫人不如延请位有道行的师父来府里,作作法,祛祛邪,至于少夫人那边,您便是日日关她在佛堂里,那也是为着她好。而后再吩咐了赵嬷嬷她们,如有人问起,便据实以告,少夫人身染邪祟,府里正出力为她诊治,到时” “到时她便是说破大天去,也没人会再信她半个字了”苏氏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而后宠爱地拍拍霜降脸蛋,拉着她手左右打量一番,温言道“不枉我疼你一场。前几日铭哥儿那冤家又向我讨你,我心里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又不好碍了你的前程。”又道“瞅着也就这几日罢,就给你开了脸送过去,早早让我抱了孙子,便抬你做姨娘。”又朝东边啐了一口“让那不下蛋的母鸡自个凉快去吧” “婢子但凭夫人做主。”霜降俏脸飞红,低下头去,白露几个又凑趣调侃几句,惹得一屋女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一面跟她们闹着,霜降一面就抬起头,得意地看了豆绿一眼,笑容颇有挑衅之意。 不过豆绿却并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赵粉 出了溶翠山房,王徽走在前面,身体到底还弱,走不快,只一路欣赏府内花木美景。走了半晌,才发觉一旁的魏紫一直沉默,一句话也无,遂停住脚步,魏紫也赶忙停下,垂头站在王徽身后半步处。 “怎么”王徽问道。 魏紫迟迟疑疑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少夫人” “方才我那般行事,你怕了”王徽问。 魏紫心下一咯噔,她倒是没怕,就是有点被惊到了,虽说是信了故太太托梦之事,但也不曾想到会让王徽变化这么大,犹豫一瞬,斟酌道“婢子不怕,只是只是太太梦中显灵,竟、竟令少夫人如此鬼神之能,一至于斯,不免令人心生敬畏。” 王徽闻言嘴角弯了弯,继续缓步朝前走,魏紫赶紧跟上。 “我早与你说过,那梦便似黄粱南柯,于你不过是一夜几个时辰,于我却如数十年人生,醒来之时看到你等,看到那闺房床具,我都吃了一惊,恍如隔世。漫漫数十年,难道还不够改变一个人的行事态度吗” 王徽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冷肃了一些,“你且记着,这话是我给你解释的第二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不会为屈就任何人而改易本性。日后我都会如今日这般行事,你若能习惯便继续跟着我,若自忖无法习惯,便自去吧,好歹主仆一场,我也会还了你身契,备下丰厚程仪,为你饯行。” 魏紫一惊,若说方才还只是担忧,现下可是实打实的惊惧了,顿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期期艾艾道“姑、姑娘这是说哪里话来魏紫若有半分异心,立时便教天打五雷轰了去姑娘之命,于我便是玉旨纶音,姑娘此言,实在看轻也看错了魏紫” 慌乱间,之前在王家习惯了十几年的旧称脱口而出,一面说着,一面泪水已流了下来,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 王徽赶紧扶住,道“此间非说话之所。”而后继续朝前走,语气温和了许多“我自然知道你秉性,但爱深情也怯,我看重你,却见你疑心于我,故而口不择言,也是气头上话赶话,你宽心就是了,你诚以待我,我自不会亏待你。” 魏紫松了口气,被王徽这么时雨时晴时甜时苦地一折腾,再不敢生出什么心思,只道“婢子万不敢疑心少夫人,只是少夫人究竟势弱,纵有太太梦中指点,恐一时间也难以斗过夫人。少夫人今日这般,就不怕夫人另出新招磋磨您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徽淡淡回一句,现在有更加火烧眉毛的事情等着她去解决,一个蠢笨如牛的苏氏,实在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东院。进了房,姚黄已张罗好净水巾帕,和魏紫两人一起服侍着王徽擦了脸,换上轻便凉快的衣衫,姚黄就皱着眉抱怨“那赵粉真是懒进了骨头里,你们前脚才走,她就回自己房里躺着了,什么事都不干,当自己是主子呢” 魏紫一面拾掇王徽换下来的衣物首饰,一面道“行啦行啦,她不添乱不就好得很么躺着坐着,由她去。” 王徽抿了一口乌梅甘草茶,甘凉之意直沁心底,舒爽了几分,就对两丫鬟道“我当初过门时的嫁妆册子可还在” 两妹子顿时又尴尬了,对视一眼,还是魏紫开口说“在是在的,只是”只是上面一大半东西都被国公夫人吞了啊主子。 后面这话虽没说出口,王徽却也猜到了,不以为意“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在苏氏那里,你们且把册子拿来我看看,还剩些什么,我得心里有数才是。” 魏紫屈膝应下,就要出门,王徽又叫住她“姚黄也一道去,刚好路上,魏紫可以把那事情与她分说分说。” 姚黄一脸讶异,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魏紫却踌躇,想了想,问“我们两人一道进库房,赵粉必会发现的,到时肯定也会溜达过来,那事能让她知晓” “她要听,便说与她听,不必隐瞒,倒显得我们心中有鬼。”王徽微笑,“让她知道原委也好,免得她又胡诌些什么鬼话,去苏氏面前嚼舌根子。” “是。”魏紫应了,和姚黄一道出了门。姚黄性急,尚未走远就传来她“什么事什么事啊,快告诉我啊”的吵嚷声,还有魏紫让她噤声的轻斥。 王徽听着妹子们娇脆的声音渐渐远去,屋里只剩她一个人,便起身坐到床上,两腿伸直,开始用上辈子在军队学过的推拿方法按揉身上伤处。 这身体底子太弱,只能将养着,待好些了,才能开始锻炼身手,慢慢才能恢复到她当初在银河帝国体术全军第一的水平。 决不可一蹴而就,否则只会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 但问题也就来了,不管是调养身体,还是笼络人脉,以及之后的各种事业,都需要一个东西,那就是钱。 跬步至千里,小流成江海,可她现在手上拥有的东西、所处的环境,社会地位,若说把称帝量化成100,跬步和小流则是1,而现在的她么,估计得是负数。 不过王徽并没有气馁,当初她从帝国贫民窟爬出来,白手起家,最后也成了跺跺脚帝国都要抖三抖的金字塔顶端人物,这种从负数开始盖高楼的景况,她不是没经历过。 然而银河帝国到底男女平等,成功的路子更多更广,根本不是古代封建社会能比得了的 说白了,当务之急还是要赚钱,至少能支撑她离开定国公府的钱。 原主对于自己的嫁妆账务一直懵懵懂懂,被苏氏吞没了多少、手头还剩多少,脑中全无概念,更是从没看过妆册和账簿,所以王徽必须自己亲眼看过,才能了解情况。 按揉了一会伤处,王徽觉得身体隐隐发热,各处瘀伤疼痛也减轻了些,于是下床在房中慢慢踱步。 这时魏紫姚黄也回来了,魏紫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册子,姚黄手里捧了个木匣子,赵粉则跟在她们后面,空着两手,探头探脑,一双眼一直偷觑王徽,脸上神色古怪。 姚黄眼圈红红的,看着自家少夫人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怜爱,搞得王徽心里毛了一下。 看来魏紫是把事情跟她们说过了。 王徽到桌旁坐定,魏紫就把手上的册子捧过来“少夫人,一应妆奁什物备册都在这里了。” 姚黄也把木匣子打开放在桌上,“这些是少夫人名下的田产和房契。”一边说一边白了赵粉一眼,道“少夫人久不看这些东西,上面灰积得一厚层,我跟魏紫打理了好一阵,可偏就有人以为自个是大小姐,除了干瞪眼什么都不做,这会儿还巴巴跟过来,都不知道帮把手拿东西的,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赵粉眼一瞪,毫不示弱“拢共就一本册子一个盒子,你们都拿了,我拿什么我是少夫人身边大丫鬟,本就该时时在这处听候吩咐,倒是有些人,拦着不让我近少夫人的身,我可也想问问她们安的什么心思呢。” 姚黄怒了,反唇相讥“我家故去的太太托梦显灵,那是少夫人洪福齐天才有的事,我劝你趁早消停点,收了那些看西洋景顺便给溶翠山房打小报告的心”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魏紫也劝不住,王徽皱了眉,在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沉声道“都给我住了。” 姚黄赵粉两个小姑娘同时住了口,姚黄一脸懊恼,赵粉忍不住又偷偷瞄了王徽一眼,恰看进那双黑沉无波的眼睛里,心下莫名一激灵,赶紧撇开眼,垂首不语。 王徽先翻开册子,不过二十来页,上面细细登记了各类物事,大到家具珠玉,小到螺黛水粉,又有各类书册墨宝林林总总一大堆,看着东西不少,但并没有多少值钱的。后半部分则是物品出库入库的登记账目,嫁进门一年,除去新婚时公婆给的见面礼,竟无一样入库,反倒是大部分东西都已出库,有的孝敬了定国公孙敏,有的孝敬了苏氏,还有些珠玉首饰后面写了孙浩铭的名字,不知是他拿去讨好了哪个美人。 王徽面不改色,心下却有点沉重,东西越少,就说明她手头的动产越少,能变现的银钱也就更少了。 又打开木匣子,里面只有四张纸,一张是六十亩田的地契,可惜全是盐碱田;一张是三十亩田的地契,然而尽是山坡荒地;还余两张,其一是房契,乃是一座位于城东梧桐巷的一进宅院,另一张则是租赁合同,一户姓童的人家半年前租住了这套院子,租金每月五两纹银,年底到期。 王徽心情更是沉重,眉毛也微微拧了起来,虽说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就只有这些” 魏紫小心翼翼答道“什物就只有那些,至于田产,本来还有二十亩中等水田并一座庄子、两间店铺随少夫人过门的,但但三月里,夫人来拿走了那些契约,说、说是借用” 王徽挑眉,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原主才好,珠宝翡翠被夺也倒罢了,这田产铺子,安身立命的东西都 算了。 王徽揉揉额角,颇有几分头疼地看着那两张田契。房子暂且不论,每月五两租金也是一笔进项,可这田地盐碱田、山坡荒地,该怎么用该种什么能有什么收成怎样才能快点来钱卖地可是卖了地之后又能得多少钱得了钱该做什么生意万一搞成杀鸡取卵怎么办 帝国五星上将军部统帅王徽阁下犯了难,上辈子叱咤星海所向披靡,却从来不事稼穑农桑,甚至连一个眼角的关心都欠奉,眼下遇到这样的问题,就颇有点一筹莫展的感觉。 沉吟片刻,她还是开口吩咐“这两块地,一为盐碱二为山地,都不好种,暂且搁着罢,你们平日也多留意,如有精于耕作、盐碱垦荒的农人,便带来见我,若见面不便,就向人家打听打听也是可以的。” 魏紫姚黄都应承下来,赵粉却愣了愣,朝田契瞟了一眼,神色微动,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这点变化却还是被王徽捕捉到了。 “赵粉,你有话想说吗”她和颜悦色问道。 赵粉一惊,有点慌,但她发现只要不直视王徽的眼睛,压力就会小很多,于是低着头嗫嚅道“不,没没什么,婢子没什么想说的。” 姚黄眼珠一转,大声道“你装什么蒜你小时候不是在乡下住过好一阵的吗到了十二岁才被你娘赵嬷嬷接进府里,就近伺候夫人。”而后又转向王徽“少夫人别被她蒙了,这丫头油滑着呢,定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说。” 王徽眯了眯眼,刚想说什么,却未料赵粉也是脾气上来,梗着脖子道“我是在乡下长大又如何叔父婶母都视我如己出,从不曾让我下地,少夫人恕罪,种地之事,婢子一概不知”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礼,快步出门,几乎小跑起来,生怕少夫人出声叫住自己若是往日,她还可无视少夫人的命令直接跑路,可眼下她可完全拿不准自己还敢不敢直接抗命啊。 眼见赵粉跑远,姚黄气得顿足,就要去追,王徽却道“罢了,不必追了。” 魏紫也道“姚黄就是性急,也不想想,就算赵粉真知道些东西,她现在这样子,难道还会诚心帮我们不成万一佯作熟稔耕种之事,却暗地里使坏,岂不折了少夫人几十亩田地” 姚黄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后怕,捂住嘴喘气连连,又跟王徽请罪。 王徽赞许地看了魏紫一眼,又沉了语气对姚黄道“魏紫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你性子太躁,不经几场大事,难以磨砺。平日要多跟着魏紫学学。” 姚黄脸带羞愧,喏喏称是。 “你们还知道赵粉什么事,都说与我听听。”王徽又道。 魏紫想了想,道“她虽在乡下长大,却是家生子,爹是府里大总管赵守德,极得国公爷信任,很有权势;娘是夫人手下第一得用的管事婆子赵嬷嬷,裁定府内各项人事变动、银钱出纳,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有个胞兄叫赵大,在世子爷跟前行走,也不少人讨好的。” 姚黄连连点头“说的是她这家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头一份,老实讲,当初她被夫人派到我们院里,我还吃了一惊呢。” 王徽微微皱眉,赵粉家世不错,若没犯什么过错,她就完全捏不到赵粉的把柄,更无从拉拢她,于是又问“可知道她为何被指到东院” 魏姚两人都摇头,面露茫然之色,魏紫又回想了片刻道“内情我们都不知道,但婢子记得,当日是赵嬷嬷亲自送她过来的,她自个虽然脸上不情愿,但赵嬷嬷却一直带着笑,没什么不高兴的,那日之前也未曾听说她犯了什么错或受了什么责罚。” 姚黄又补充“是呀,白露和霜降她们还常来看她呢,少夫人你忘了,前几日夫人见过她,也是嘘寒问暖,还拉着她手说她瘦了呢。” 王徽缓缓点头,心下却暗叹,可见赵粉应该不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自己身边,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苏氏特别信重她,所以把监视自己这种重任特意委托给了她也不像啊,看赵粉的性子并非那种缜密周全的,倒跟姚黄这炮筒子有几分相似 目前看来,赵粉还真是无从下手,暂时是没什么好办法收为己用,只能再观望看了。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再歇息一会。”王徽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两丫鬟应了,又帮王徽放下纱窗,这才离开。 王徽把妆奁册子和田产房契一同放进木匣子里,锁进了小柜,心想原主也是心大,这般紧要的物事,居然也放在库房里吃灰。 一边就继续按摩推拿自己的身体,揉了一阵,又在屋子里活动了一番,做做上辈子基础体术的准备活动,又循着记忆打了套军体拳,当然是慢动作版的。 做完了这些,也把这孱弱的身子折腾出一身汗,王徽就招呼丫鬟们进来准备洗澡水,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浴,一身清爽躺在床上,才觉得身体松快了好些。 到底是年轻啊,受了不轻的伤,恢复还挺快。 估摸着也到了晚饭时间,王徽起身,让姚黄服侍着穿上件阔袖宽袍,一把黑发直接扎个马尾,刚收拾好,魏紫却走了进来,脸上神情十分古怪。 “何事”王徽问。 魏紫眨眨眼,调整下面部表情,才道“少夫人,四姨娘求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豆绿 王徽进堂屋的时候,豆绿正坐在下首喝茶,身上换了件蜜合色绣杏花的褙子,更增沉静温婉。她两个贴身丫鬟挽桃和扶柳立在一旁,手里各提个食盒,另有两个粗使婆子,手里各拎了个更大些的食盒。 豆绿一见王徽进来,就放下茶盏,起身袅袅婷婷行个礼,道“听魏紫说少夫人正在歇息,妾扰了少夫人安宁,实为不安。” 王徽看着豆绿姣美的容颜,心情不错,一撩衣摆坐了,微笑道“无妨,坐。” 豆绿依言坐下,看着魏紫亲手过来换茶,轻声说着“多谢魏紫姐姐”,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见她悠然坐于上首,口含浅笑,分明是随和可亲的模样,双眼却直视过来,目光隐含威仪,衬得那笑容也有了棱角。 想起午间溶翠山房发生的事情,豆绿更是谨慎,面上却丝毫不露,堆出个艳如春花的笑容,道“眼见是晚饭时辰了,妾有些嘴馋,便着扶柳拿了银子去大厨房,想整治几个小菜尝尝。恰见着林婆子正使人给少夫人送晚饭,扶柳一看,尽是些什么白菜萝卜、青瓜豆腐,简直比庵里的姑子吃得还要素淡,哪里是敕封世子夫人应有的用度扶柳看不过眼,便回报了妾,妾当即亲去大厨房,督着他们另换了佳肴,这才给少夫人送过来,现在还热着呢,少夫人快尝尝吧。”一边说一边扭身指了指仆婢手里拎的食盒。 王徽眼角抽了抽,心说这一大篇话说的,好似她是第一天才知道东院被克扣饮食一样。看似是送菜过来讨好,实则炫耀自己在府里的权势地位,一个妾室敢于到正房面前耀武扬威,偏偏还一脸真情流露,假惺惺的台词说了一大套,竟是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 天知道王徽自己心里已经尴尬得要死了,连一旁的魏紫,还有挽桃扶柳两个丫鬟,都抿了嘴抬不起头来,唯独豆绿,眨着一双剪水明眸,望着王徽的眼神又是熨帖又是担忧,只待少夫人一声令下,就要开始铺排酒席。 这词锋,这心思,这演技,再加上这脸蛋,简直 尴尬症迅速褪去,元帅阁下内心深处算盘拨得劈啪响,考虑把这位美貌的姨娘收归麾下的可能性。 一边思索,一边爽朗一笑,道“如此倒是辛苦你了,我这里确是几日不曾见过肉味,正瞌睡,你就送来枕头了。魏紫,你们几个过去把席面张罗开。”又问豆绿“吃过晚饭没不如一起用些罢” 态度大方自然,对东院落魄之实毫不避讳,且丝毫没有猜疑之态,坦荡中又带了几分亲切。 豆绿心中更是警惕,须知自从她被孙浩铭纳了之后,东院这位就再没给过她好脸色,加之苏氏又宠她,少夫人就更加厌恶她了,每次见面,眼里的刀子都恨不能飞出来捅死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更是说了不知多少。 可眼下 饶是豆绿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王徽必定大不同以往,此刻也不由心中骇异,若非自小便练就了审时度势的面具功夫,只怕现在早已破功了。 这时,魏紫已进了屋,福身行礼“少夫人,四姨娘,饭已摆好了。”而后面露犹豫,看了王徽一眼。 王徽笑而不语,豆绿自来有眼色,当下起身道“我先过去,帮少夫人布菜。”而后就行礼往外走,腰身婀娜,摇曳生姿。 王徽欣赏地目送美人背影,一边问魏紫“怎么了有话要说” 魏紫迟疑一下,“少夫人,您跟豆四姨娘积怨已久,往日她从不来东院讨晦气,今日忽然送菜过来,只怕没那么好相与。” 王徽看了魏紫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同。说到赵粉时,她虽不如姚黄激烈,但语气里也是含了厌恶的,但说到这个豆绿 莫非是因为以前多年姐妹,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所以即便豆绿爬了姑爷的床,魏紫也没那么讨厌她 只不过眼下豆绿正等着一道用饭,时间紧迫,不能多问,王徽遂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只道“放心,一顿饭而已,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给我下毒。她送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待会吃完了,你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魏紫就不说话了。 东院摆饭一向是在堂屋西次间,中午时因为王徽身子还弱,尚在卧床,就直接传饭进了卧室,眼下王徽恢复了不少,又有客人,自然就得移步西次间用饭。 还没走到地方,就见西次间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正是姚黄,一眼瞅见正走过来的王徽主仆二人,不由吐吐舌头,走出来给王徽行礼。 王徽心中就更有些好奇,就连姚黄这个炮仗性子,脸上居然也殊无怒色,按理说,她对赵粉都那般苛刻,对豆绿这个“叛徒”,就更不该稍假词色才是啊。 现下豆绿人就在西次间里等着,按王徽设想,姚黄没跟豆绿吵起来,都算是不错的。 可现在这样,姚黄居然如此平静,倒是大出王徽意料之外。 姚黄就压低了嗓子道“赵粉也想过来,我怕她看见豆绿就又跑到夫人那边说三道四,就随便甩了个活计丢给她,怕是阻不住多久,我这就回去盯着。”说罢又行个礼,就跑远了。 直呼豆绿的名字,甚至不像魏紫那样叫声“四姨娘”做掩饰,语气间熟稔密切,一点龃龉隔阂都不见。 看来孙浩铭纳豆绿一事,或许还有隐情。 王徽这般想着,走进门,一眼瞧见正中的圆桌上摆了众多碗碟,四荤二素二冷盘,一道口蘑煨鸡汤,还有一筒玉白色的香粳米饭。素菜冷盘且不论,单看那荤菜,也多是炖鸡、烧鸭、蒸鱼一类硬菜,绝不是什么水晶肴肉那等充数的凉荤菜。 豆绿笑靥如花,招呼道“少夫人快来,这道花雕酒酿炖鲥鱼是邹娘子的拿手菜,今儿下午采买的新鲜鲥鱼,才刚上季,稀罕着呢,都说只有宫里贵人才吃得着。” “可见坊间传闻不可尽信,”王徽示意魏紫给自己夹块鲥鱼肉,细细品了,赞道,“细腻如绵又嫩滑如脂,鲜香入味,若非托你的福,我定是吃不到这样的菜色的。” 豆绿筷子一顿,不着痕迹看了王徽一眼,见她谈笑自若,神色和煦,并无半点讥刺之意,但面不改色打机锋却又是豆绿的拿手好戏,所以她就有点摸不准王徽的真意,遂娇声笑道“少夫人既喜欢吃,就多吃些。”又用公筷给王徽夹了一箸鱼肉,面露怀念道“算来,也有大半年没这样伺候少夫人用饭了。” 魏紫正为王徽盛一碗鸡汤,闻言手一抖,溅了一滴出来。 豆绿笑眼盈盈,微微低下头,双腿已经绷紧,随时准备在王徽发飙把汤碗掷过来的时候起身闪避。 未料王徽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丝笑,把碗里最后一勺饭吞下,冲她亮了亮碗底,道“不需你伺候,你长得这般好看,只消在旁坐着,我都能胃口大开。” 此言一出,不仅魏紫愣住,连挽桃和扶柳两个人也都惊住了。 豆绿更是错愕,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出挑,不管是孙浩铭还是苏氏,或是巴结她的下人,都不止一次地赞过她有闭月羞花之貌,然而唯独王徽,哪怕是当年还在王家未出阁之时,都不曾听她夸过一句自己的相貌。 再细看王徽脸色,却见她仍然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素净一张脸未施粉黛,立体的五官轮廓却更见分明,简单一个高马尾,就给那双狭长的眼睛平添三分英气,笑意流转,有种别样的风流蕴藉其中。 向来心思深沉八面玲珑的豆绿,头回在自家少夫人的目光中撇开了眼,同时两颊不能自控地浮起晕红。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王徽目光不离豆绿的芙蓉面,见美人害羞,更是兴致大增,忍不住就登徒色胚一般吟了句歪诗,而后掩饰地咳嗽一声,转头对魏紫道“再给我加碗饭来。” 魏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给主子盛饭,一边偷眼打量王徽脸色,见她似是真心称赞豆绿,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她这点小表情,当然也被眼观八方的王徽收入眼底了。 豆绿才刚从那两句艳词的震惊中缓过来,心说她这是调戏我呢转而又暗骂自己失心疯了,什么念头都能转出来。 但、但是少夫人刚刚那表情语气,完全不像是长辈称赞或是下人奉承呀,倒、倒是跟那个好色无厌的世子爷有点像 豆绿赶紧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脑海,心想定是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太累了,于是赶紧调整面部表情,故作娇羞道“哎呀,少夫人打趣妾,妾可不依。” 一边说一边就瞅见王徽第二碗饭也快见底了,又吓了一跳,忙道“少夫人,晚饭不宜过量,不然夜里不好克化。” 王徽又斜睨她一眼,微笑“好,听你的。”不过她并没有浪费的习惯,还是把碗里最后一点饭粒吃干净了,才搁下筷子,目光继续围着豆绿俏脸打转。 豆绿心下又惊又疑,还有点轻微的荒谬感,自她来到东院,就对王徽一试再试,每一试都让她大跌眼镜,心道这人难道真能一夜之间转性还是真如霜降那蹄子所说,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神思不属,却听王徽开口问“这一桌珍馐,当也不在你份例中,说吧,花了多少银子” 豆绿忙道“并未花费多少,世子爷平日赏赐有加,这样一桌席面还是整治得出的。”说完就微微皱眉,有点后悔,这话纯粹是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说了实话出来,可绝对没有半点要埋汰王徽的意思。 王徽当然看出了豆绿的小神情,不由一笑,到底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再怎么玲珑心肠,也还是难以面面俱到,又思及孙浩铭那副嘴脸,不由摇头道“再多的恩宠,也是牛嚼牡丹,煮鹤焚琴。” 豆绿又呆了,这话王徽说得含蓄了些,但她兰心蕙性,还是能猜到其中含义,这少夫人是真的撞邪了吧竟然直言世子爷配不上她一个丫头 豆绿眨眨眼,看向王徽,只见她眉头微锁,注视着手边青花鸡心碗出神,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神情端肃而沉静,这在以前那张布满了哀戚和愤懑的脸上,是绝对找不到的。 豆绿就想起了自己此来东院的初衷,今日在溶翠山房,王徽当面驳斥苏氏,轻轻巧巧化解了出门访客受辱之围,言辞间威逼利诱,绵里藏针,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又听苏氏她们决定用驱邪来对付王徽,心里就有点意动,想着晚饭来东院试王徽一试,若这位少夫人果真变了个人,那倒不妨把消息透露一二给她知道,让她欠自己一份人情,总归不是坏事。 之后再坐山观虎斗,看看王徽知道了苏氏打算之后,又能拿出怎样的对策。 而到目前为止,王徽的表现虽大出她意料之外,但也不能说没有让她满意。 打定主意,豆绿就道“少夫人,其实妾今日来东院,还有一桩事体。”一边说一边拿眼瞅王徽。 王徽心中颇有兴趣,面上却依旧淡笑“哦请讲。” 豆绿妙目一转,道“丫头们忙了一晚,想也都饿了,不知可否请魏紫姐姐带着我这两个丫鬟,把席面撤下去,然后自去用饭。” 王徽挑眉,直接说“不必。你若觉得不方便,就让你的两个丫头退出去,魏紫我信得过,席面待会再撤不迟。” 豆绿看了魏紫一眼,有点尴尬,但还是应了,转头吩咐挽桃扶柳退下。 西次间的门被带上,王徽让魏紫在门口盯着,而后转过目光,道“好了,现在能说了罢。” 豆绿点点头,做出神秘之色,压低了嗓音道“不瞒少夫人说,今日你离开溶翠山房之后,夫人还有话讲。” 王徽侧头“愿闻其详。” 豆绿道“旁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个叫霜降的丫头,惯会媚主,她说呃” 话说一半,豆绿忽然伸手捂住腹部,脸色陡然煞白,贝齿紧紧咬住唇瓣,眉眼都皱了起来,上半身迅速弯下去,几乎蜷成了一只虾子。 魏紫一惊,就要上前去察看,王徽却喝道“站住,别靠近她”而后脸一转,温煦笑容早已不见踪影,反是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四姨娘,你搞什么把戏” 豆绿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勉强抬起头,一张雪白的俏脸已像白纸一样,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眼眶都红了,她深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肚子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疑窦 王徽站在离饭桌一尺远的地方,冷眼看着豆绿,不说话。 只见她整个上半身几乎跟大腿贴到了一起,左手紧紧按住腹部,右手握拳,指节发白,几乎在轻轻地擂着桌面,动作丝毫谈不上雅致,甚至有几分扭曲,虽看不到她的脸,但可以想象她现在的神情该是如何痛苦。 似乎不像是作伪。 王徽这样想着,忍不住走近一步。又听魏紫在旁轻声说“少夫人,我看四姨娘这倒像是来了癸水。” “癸水”王徽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月经,“疼成这样”印象中上辈子她也有一些女性朋友痛经的,但没见这么痛的啊。 “是啊,您忘了,这是她的老毛病,”魏紫同情地看着豆绿,眼睛里透出焦灼,“您未出阁时就这样了,有一次她疼得没法值夜,您还骂她娇气。” 王徽搜刮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随即又生出疑虑,道“即便如此,她明知今日要来月事,为何还出门” 这时,豆绿似乎好了些,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印子,嘶哑着嗓子道“少、少夫人让我那两个丫鬟进来一问便知。” 说完又继续埋头打颤了。 王徽冲魏紫点点头,魏紫就开门叫挽桃扶柳进来。两个丫头一进门,不慌不忙,一个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汤婆子,寻茶壶到了满满的热茶水进去,塞进豆绿怀里;另一个就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抬起豆绿下巴,扶着她喝下去。 这么忙乎了一阵,豆绿看上去好了些,虽然还是蜷着身子,但好歹不咬嘴唇了,也不拿拳头擂桌面了,只是还白着一张脸,侧趴在桌上喘粗气。 王徽扫了丫鬟们一眼,道“怎的明知你主子身子不方便,还让她出门” 扶柳就道“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姨娘向来癸水不稳,月初月中月底都有,实在是没法子预料时日的,又有宫寒之症,每次真真是要了性命” 挽桃也道“是以姨娘绝少出门,每次出门也让婢子们带了汤婆子和月事带,以备不时之需。” 王徽微皱的眉头就舒展开来,看这俩丫鬟训练有素的样子,应该不太可能是作假,看来真是凑了巧,豆绿来了癸水腹痛,并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忽然,咣当一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个汤婆子从豆绿怀里跌了出来,豆绿口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脑袋又埋到了膝盖里,修长圆润的指甲抓在桌面上,咔嚓一声脆响,崩断了一根。 显然是又一波凶猛的疼痛袭来。 挽桃扶柳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慌之色,忙不迭跑过去照料,可豆绿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紧紧蜷缩着身子,像个鸡蛋也似,两个丫鬟又不敢对主子使劲,只急得团团转。 王徽看了一圈,三个丫鬟都比自己矮,苗条得过分,自己这身子虽也孱弱,好歹平日吃用都比她们好些,遂道“都让开些。”而后走到豆绿面前,使劲扳起她的肩膀,好容易把她的上半身和大腿分开了,恰对上豆绿白纸一样的面孔和泪光盈盈的眼眸。 看到美人泪眼,又疼成这样,元帅阁下怜香惜玉之情大盛,忍不住柔声道“你先忍一忍,到卧房躺下再说。” 一边说一边背对着豆绿蹲了下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扶着四姨娘到我背上。” 别说仨丫鬟了,就是剧痛中的豆绿,也被惊了一下,呆呆看向王徽,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又是一波剧痛袭来,打断了她的震惊,于是又是一声痛叫,埋下头去。 “还不快点”王徽沉了嗓子,语气里带了点怒意。 “哦是,是”魏紫率先反应过来,其实她现在对于主子的诡异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忙走过去,强行扳起豆绿的上身,扶着她贴到了王徽背上。 扶柳也回过神来,恐慌地看了王徽一眼,帮着把豆绿的两条细胳膊环在王徽脖子上。 王徽两手反托住豆绿的大腿,一下站了起来,这身子到底还是弱,她晃了晃,所幸魏紫在旁扶了一下,算是站稳了。 当务之急不是赚钱,是锻炼身体啊 王徽在心中暗叹,往前走了几步,总算是找准了节奏,虽然还是有点吃力,但西次间到卧房的距离不远,应该还是能坚持到的。 其实豆绿身材娇小,按上辈子的度量衡,估计还不到五十公斤,只可惜王徽这少夫人的身子现在没什么力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丑,还会摔着妹子,若非考虑到这一点,元帅其实还想耍耍帅给妹子来个公主抱的。 还是背着更稳妥一些啊。 三个丫鬟就这么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跟着,看着王徽把豆绿背回了自己卧房,又把人放到自己那张架子床上。 王徽也累得气喘吁吁了。 抬眼看到豆绿的脸,还是疼得面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双颊犹有泪痕,眼神表情特别复杂,片刻后才垂下眼帘。 这么一闹,姚黄也被惊动,走进门来问“这是怎么啦少夫人怎么累成这样哎呀,豆绿这是” 赵粉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王徽深吸口气缓了缓,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丫头,道“四姨娘身子不便,今晚就在我这里歇下,姚黄赵粉去准备热水,顺便让小丫头们清理一下西次间,席面撤了,待会你们可分吃;魏紫去备了热水和红糖,冲一碗送过来,挽桃扶柳就留下照料你们家姨娘。” 众人就躬身应了,王徽又拉住姚黄,低声道“盯着赵粉,别让她去通风报信。”虽然豆绿来东院这事,肯定会被苏氏知道,毕竟大厨房的人都知道了嘛,但在豆绿告诉她溶翠山房发生的事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姚黄使劲点了点头,紧走几步追上了赵粉。 不一时,挽桃扶柳就伺候着豆绿换了月事带,把弄脏的衣裙也脱了下来,魏紫又送来热红糖水,豆绿喝了,惨白的脸好歹恢复了几分血色。 只是虽然躺在床上了,身子仍然蜷缩着,双手紧紧按着腹部,显然还在疼。 王徽不禁皱眉“怎么还在痛” 扶柳摇头无奈道“最好也只能如此了,换了干净布带,又喝了热红糖水,再有疼痛,姨娘也只能自己捱过去罢。” 王徽就回忆起上辈子还在帝国士官学校念书的时候,室友也是常年痛经,她就常常帮好友揉肚子,几年下来,也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手法,揉一阵就能有效缓解经痛。 后来好友战死,她又手握重权,身边再无知己可言,这按揉手法也就再没用过,算来也有十多年了。 旧事如浮光掠影闪过脑海,王徽一叹,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温言道“你总是蜷着也不是办法,总不成忍一夜吧来,先舒展开。”而后动作轻柔地拉开豆绿的胳膊。 豆绿病痛无力,也不想和她较劲,就由着她展平了自己的身子,这一番动作又引发了一阵疼痛,忍不住咬紧嘴唇。 王徽也不管她,只用左手在她小腹处左半三右半三地揉起来,同时右手在她上腹部以同样频率按揉,边揉边说“扶柳过来看看这手法,日后豆绿再痛了,便以此法为她揉肚子。”又道“挽桃拿着脏衣服去寻姚黄,快点洗了,时间长了血迹怕是洗不掉。” 挽桃扶柳还处于震惊状态,方才少夫人亲自把四姨娘背过来,还放在自己床上,一点都不嫌脏,就够让人吃惊的了,眼下竟然还亲手给四姨娘揉肚子,天啦都说少夫人最是厌憎四姨娘,难不成是谣传 魏紫早已淡定,对挽桃笑道“妹妹随我来。”拉着人就走。 豆绿不错眼地看着王徽,想从她的神情里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阴毒算计。然而王徽只是认真盯着她的腹部,手上力道轻巧柔韧,间或扭过头来,冲她安抚一笑,哪里有半分往日的戾气 渐渐地,那好似有几十把冰刀一同绞动的肚子,也慢慢温暖了起来,疼痛渐消。 在来癸水的第一晚便没了疼痛,豆绿这还是头一遭。 她平躺着,只能看到王徽的侧脸,暖黄灯光为她高挺的鼻梁镀了一层淡金,衬得那深邃的轮廓格外好看。 王徽这又是背她到自己床上,又是亲手为她揉肚子,一向自诩尊贵的少夫人能做到这一步,便算是别有用心,豆绿也服气了。 豆绿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团东西在发酵,马上就要涌出来一样,赶紧移开目光,定定神,勉强按捺住情绪,轻声道“少夫人,妾方才与你说的,溶翠” “先不忙说,”王徽打断她,手下动作不停,“你身子弱,别多讲话,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豆绿抿了抿嘴,又定定地看了王徽一阵,才慢慢转开眼。 揉了盏茶时分,王徽停下手,笑问“可好些了” 豆绿颔首,目光倒映着烛火,映出点点光辉,“除了有些酸胀,已不疼了。辛辛苦少夫人。”她向来舌灿莲花,但此时却有词穷之感,只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微笑点头“那就好。你好生歇息,夜里若再疼起来,便让扶柳给你揉肚子,若还不行,便遣人去叫我。”说罢就要往外走。 “少夫人”豆绿急忙叫道,“这是少夫人起居之所,妾、妾怎好还是安排张小榻,让我睡过去” 王徽驻足,回头淡淡道“东院由我做主,你安心躺着就是了。”而后不再说话,迈步出门。 堂屋东次间碧纱橱后是个小书房,里面有张小榻,一般是原主夏日用来乘凉午睡之所,王徽便决定今晚在这张小榻上睡。 魏紫带着两个小丫头把床铺好,又伺候着王徽洗了漱,而后问道“少夫人是这就睡下,还是再看会子书” 王徽道“我不忙睡,你先去吃饭,再看看赵粉可安分,吃完了饭再来,我有话问你。”想了想,又加一句“我记得我还有件玫紫色绣木兰花的褙子没上过身,你拿去给豆绿明早穿,同色衫裙也挑件新的送过去。” 魏紫依言退下。 王徽长舒一口气,只觉这一天真是筋疲力尽。在小榻上躺了片刻,又躺不住了,起床锻炼了一小会,直到额头微微见汗,才停下来。掌灯细看书架,却见多是笔记小说、戏折话本,还有套女四书,并没有她想看的史籍或是百家经传著作,不由索然无味,又躺回了榻上。 买书也是件要列上日程的事情啊。 不多时,魏紫就回来了,行礼道“不知少夫人想问什么” 王徽就指了指一旁锦凳“坐。这么快便回来了,可吃饱了” “饱得很,都是难得的佳肴,姚黄都吃撑着了,跟赵粉两个人抢呢,忒不像话。”魏紫嘴上如此说,却带着笑,显是心情不错,“赵粉没问四姨娘的事,我们也没多嘴,只不知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我让姚黄一直盯着她。” 王徽点点头,倒并不太在意赵粉,只是问出了之前就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问“适才豆绿过来,你言谈中对她颇为和蔼,姚黄那辣子脾气,竟也没同她吵起来,可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魏紫一愣,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觑了一眼王徽脸色,犹豫道“少夫人不记得了” 王徽微微皱眉,脑子里快速搜刮原主记忆,却还是只有豆绿狐媚不要脸,背主忘恩,爬了孙浩铭床的印象,遂摇头道“不记得,你且说说。” 魏紫抿唇,表情颇是为难,斟酌良久,方小心道“去年七月份少夫人过门,八月初就出了那档子事,那晚世子爷酒醉第二日少夫人您发了好大脾气,说、说豆绿是是狐狸精。豆绿却哭着跟您分说是世子爷用了强,她不是自愿的,胳膊上还有世子爷弄出来的伤痕。” 王徽眯起了眼睛,抱起胳膊,左手握拳抵在嘴唇前,“继续说。” “少夫人您不信,豆绿百口莫辩,后来后来夫人就发了话,抬豆绿做了姨娘,您大发雷霆,砸了好些个瓶瓶罐罐,又过些时日,世子爷又纳了粉乔,您哭得很伤心。”魏紫越说越小声,“粉乔也倒罢了,我们都知道她一心攀高枝儿,可、可豆绿” 魏紫闭了嘴,看着王徽平静无波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王徽还在搜罗脑海里关于豆绿的记忆。 不像魏紫和姚黄同她一起长大,粉乔和豆绿这两个容貌美艳的丫鬟,都是她出阁之前,她的继母兰氏送给她的,说带两个貌美的陪房去公府,到时能靠她们拴住世子的心。 但原主是个没心机的,自觉弹压不住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便打心底里厌恶、提防她们,所以尽管后来豆绿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剖白自己是被强迫的,原主还是非常主观地认定就是豆绿爬床,把一切疑点都抛诸脑后,所以在记忆中完全找不到那段往事。 看来,这原主的记忆也不太靠谱,只要存了太多太强烈的主观意向,就会掩盖真正的客观事实,连豆绿曾经哭着自辩这件事的记忆都找不到,恐怕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了。 思及此,王徽不由舒了口长气,还好今晚她表现还不错,应该没有继续在豆绿心中减分,这个貌美聪慧的妹子,她还是很想拉拢的。 “你们与她相处时日更久,想来更清楚她的为人,”王徽就问,“你们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魏紫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婢子和姚黄也曾劝过您,但您说我们后来我们也便不再劝了。” 王徽点点头,心下了然,叹道“那时我猪油蒙了心,一叶障目,眼下思及,追悔不已,还望你们不要怨我。” 魏紫连连摆手,急道“婢子怎会我们同少夫人是打小的情分,当时是有些难过,但时过境迁,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少夫人千万莫要自责。”说着又感到王徽语意恳切,今日竟一连几次跟自己一个下人解释,现在还出言道歉,不由更是动容,眼眶又一阵发酸。 王徽却并没注意到魏紫的情绪变化,她只是把手放在小腹上,盯着那处出神,脑子里还在寻思这几个丫鬟姨娘之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下一步如何行走,该怎样才能最高效地拉拢人才拓展关系。眼下她在这国公府里,腹背受敌,举目无亲,只有姚黄魏紫还不够,必须再多掌握几条有力的人脉,才能谈下一步计划。 然而魏紫看到自家主子捂着肚子发呆,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一事,心下不由更加难过,以为经历了今晚豆绿痛经,少夫人触景生情,恐怕也在忧心同一件事,想了想,终于还是出言安慰道“少夫人莫要担忧,婢子估摸着,这个月底之前,您肯定能再来一次癸水的。” 王徽就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她挑起眉毛,转头盯着魏紫,眉头大皱“你什么意思” 魏紫愕然,看了主子半晌,试探道“少夫人连这事也不记得了” 王徽眼皮跳了一下,赶紧又去搜罗记忆,关键词大概就是“癸水”“月事”之类的。 她马上就知道了魏紫指的是什么事。 原来,去年五月,原主来了初潮,而后这东西就十分不正常,整整停了五个月,十月份来了第二次,而今年已经过了八个月了,她的月经也不过才来了三次而已。 即便对于青春期正在发育的小姑娘来讲,这也已经算很反常的了。 而继母兰氏对此的说法是,不用瞧郎中也不用服药,正在长身子的女儿家,如此阴私的东西,用了药反而不好,待过几年,身子长成了,月事自然也就正常了。 于是便再没人提起这回事,原主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有两个贴身丫鬟有时会担忧一下。 但王徽却知道,这事并不寻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计策 东院狭小逼仄,位置偏僻,紧靠着国公府东外墙,一墙之隔就是街市,人声喧闹嘈杂非常,乃是整个公府环境最差的所在。 然而即便如此,当初苏氏还是肉痛了好一阵才把这院子分给王徽,原因就在于东院小书房后门外是个小院子,院里有棵高大的银杏,粗可两人合抱,浓荫蔽日,华盖亭亭,是消夏的好去处。 树顶又常有白鹭来飞,取杜子美“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又有多福多禄、平步青云之意,好在王徽是个女子,不能考取功名,不然苏氏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住东院的。 一大早,王徽就起身在小院里做功课,先绕着院子慢跑几圈,再打一套拳,做些轻巧的健身动作,一套做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气喘流汗,心下暗叹这破身体终究还是弱,做这么点运动就不行了,到底还是得停下。 姚黄在一边服侍,见王徽收了式,就连忙过来给她擦汗,一边笑道“少夫人,这些把式也是您在梦里头学的” 王徽面不改色点头“正是。” “瞧着可怪有意思的,”姚黄扶着她进屋,又端过来净水,“那一招一式哎,我瞧着跟街上耍大刀的可半点不像,威风多了。” 王徽心中一动,看她一眼,道“你倒精乖,看得出什么叫招什么叫式” 姚黄吐吐舌头“婢子也说不好,可少夫人您打得慢,婢子看着也就得趣儿。”一边说一边绞湿帕子给王徽擦了脸,右手还在比划“您看,我还记着好几招呢,是不是这样嘿哈” 那动作做的,虽还带了几分脂粉气,但竟是丝毫不差。 王徽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这原主身边卧虎藏龙,伺候的丫鬟竟也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当下沉吟片刻,就道“你做得很好,只是还有细微偏差。你可想仔细学学” 自古武道,都有童子功一说,但到了银河帝国那个年代,古代武学早就没落,王徽在军校所学体术,也不过是技击格斗、擒拿互搏之类的“外家功夫”,至于那些须从小就易筋洗髓、非骨骼清奇者不能练的所谓“高深内功”,什么飞檐走壁、一拳头下去能砸碎千斤巨石的,多半也是杜撰的,若真存于俗世,只怕早翻了天了。 所以姚黄虽然已经十来岁,但到底年纪轻,身子骨正在发育,又有兴趣,只要勤于练习,肯定能有一番成就。 姚黄喜形于色“求少夫人教我” 王徽微笑“眼下我身体尚未恢复,待过几日大好,自会教你,也要叫着魏紫一起,这些东西你们都该开始学了。” 为日后大计着想,她身边的人就算不能全部武功高强,至少也都得有自保之力才行。 姚黄两眼发亮,显然是十分热衷习武,喜道“从小我就爱这些,却总是挨我娘的骂,说没个姑娘样儿,不想却在少夫人这里一偿夙愿。” 王徽又问“你一早便过来了,赵粉可有异动” 姚黄道“少夫人放心,那丫头睡得死猪也似,还打小鼾呢。况我把房门从屋外插上了,她在里边出不来的。” 王徽不由皱眉“这如何妥当你快回去,跟在她身边盯紧便是,锁起来就过分了,只怕她到了苏氏那边又有说头。” 姚黄嘟嘴“少夫人锁个把自己的奴才,夫人又管得着了”嘴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去了。 王徽还穿了昨日的宽袍,给自己绑个马尾,拾掇好,魏紫就过来了“少夫人,四姨娘醒了,要跟少夫人道谢道别,在堂屋候着呢。” 王徽点头“你让她先不忙走,就说我留她一起用早饭,记得多上些暖胃的汤水,凉的就算了。” 魏紫神色一滞,刚想开口,王徽却道“你无需担忧,豆绿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不过一时,魏紫就又来禀“我才说叫些暖胃的早点,四姨娘就打发挽桃去了大厨房,还叮嘱她不要提是在东院用的饭。”边说脸上还带了笑。 王徽颔首而笑,豆绿这妹子,果然伶俐。 到了堂屋,豆绿果然穿了那件玫紫色绣缠枝木兰的褙子,下面是海棠红万字不到头的马面裙,这两个颜色显老,本不适合妙龄少女穿,但到了豆绿身上,却将她衬得更加娇艳妩媚。 豆绿一见她,就要起身行礼,王徽紧走几步把她按住,道“你身子还虚,就不要多礼了。” 豆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扶柳道“你出去把着门,谁都不许靠近这里。” 看着扶柳关上了门,豆绿这才回过头来看向王徽“赵粉没跟着少夫人吗” 王徽道“她还睡着,姚黄和她在一处,你有话直说便是。” 豆绿点头,把霜降提议驱邪的事说了,又补充道“这回说是要日日关着,夫人还说有此一事,您以后再到外头说破大天去,也没人会信了。只怕”她顿了顿,面露担忧,“只怕是还要延请宾客前来观看法事。” 王徽面色平静,问“可说了是何时” 豆绿摇头“这个未曾。”想了想又道“夫人还说,就这几日里,就要把霜降开了脸给世子爷送过去,妾估摸着,延请法师、张罗道场、下帖子到各府请客,都是要紧差事,应该不会早过霜降的喜事。” 王徽点点头,倒似对此事完全不上心,反倒开始关心豆绿的身体情况“你身子可还好肚子还疼么现如今能走路了若是不行便先在我这处呆着,无妨的。” 豆绿和魏紫都没料到她会直接转了话题,不禁对视一眼,魏紫微皱了眉头,豆绿忙笑道“少夫人放心,我这老病根了,可也就是月事第一日会疼,后面几日就是腰酸点,走路是无碍的。” 王徽又问“那你为我送来一桌好吃的,又在我这里过了夜,是瞒不过溶翠山房的,母亲知道了,可会责怪你” 豆绿见她竟是绝口不提驱邪之事,心下不由越发讶异,回道“少夫人放心便是,夫人若问起,妾自有说法,不会受责罚的。” 王徽就点头微笑“如此甚好,我昨夜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正说话间,扶柳敲门,在门外道“少夫人,姨娘,早饭已得了。” 豆绿还想说什么,王徽却道“咱们这便过去吃饭罢,早吃完你也好早回去,现如今天儿还热着,待会日头毒了,走路可不好受。”说着便过去开了门,率先走出屋去。 豆绿和魏紫跟在后头,两人就忍不住大打眉眼官司,交换了好几波眼色,却依旧是不得要领,心下对王徽的行止越发猜不透了。 吃饭时,豆绿几次想开口询问,却都被王徽压住了话头,直到两人都搁下筷子,竟也没谈半句有关驱邪的事。 王徽一直把豆绿送到东院门口,豆绿一直没逮着机会说话,眼见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朝魏紫使个眼色,魏紫会意,就轻轻了扯王徽的袖子“少夫人,四姨娘好像有话要说呢。” 王徽这才笑呵呵转头,意带询问“豆绿要说什么” 豆绿忙道“少夫人可有法子应付那驱邪之事了您若不放心说与妾听也无妨,只是须得小心防备,夫人在府里一手遮天,您昨日那样冲撞她,我看她是真怒了,您千万不可大意” 王徽笑吟吟瞅着她,看到她神情里含了真切的关怀,跟昨晚的虚应故事截然不同,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看来昨晚那一通功夫做下来,并没有白费力气嘛。王徽心情不错地想着。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就算生活在古代宅门刀光剑影之中,再如何早熟,那颗心到底还没有硬到一丝缝隙也无。 心里这样想着,她面上却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自当小心谨慎,也不是不方便说与你听,只是毕竟夫人爱重你,我在府里也是个没脸面的,你与我走得愈近,就只会愈发陷你自己于两难之境而已。” 豆绿闻言,愣了愣,方才心头难得生出的急切关怀蓦地褪了下去,她淡淡看了王徽一眼,嘴角撇出丝笑容,心说终究还是信不过我,嘴上却道“少夫人多虑了,夫人和少夫人婆媳情深,便是有龃龉也只在一时,妾不过是仆婢之流,哪儿有什么两难不两难呢。” 说罢行个礼,就要走人。 王徽有点好笑,以她一双利眼,豆绿嘴角一弯,就能猜透这小丫头的心思,她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么快就别扭了美人心都这么善变吗 于是元帅阁下赶紧补救,作出真诚又恳切的神气来,道“豆绿,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你特意来告知我此事,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更何况去年”她垂下眼,露出愧悔之色,“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此时此地,就更不想把你再牵连其中。” 豆绿和魏紫都愣了。 少夫人,竟然在为去年的事道歉 魏紫心里快要被感动死了,心里已经拜了一万遍神佛,故太太托个梦就能让少夫人改变至此,想太太九泉之下也可含笑了。 豆绿心情更是复杂,她想过许多种王徽示好的方法,却从不曾想过她会主动为那件事道歉。回想起那夜孙浩铭的凶狠粗暴,第二天自己又惊又怕哭着把少夫人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被少夫人疾言厉色斥为狐媚子,一个字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辩白,到最后自己心灰意冷嫁了那丑陋的世子爷做小 一回想这些,豆绿就浑身发冷。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知道了少夫人从未把丫鬟当人看过,就逼着自己用美貌做武器,谁有势力有脸面就投靠谁,情分再深也深不过一个利字。 甚至她昨天主动来找王徽,也是因为白天看到王徽不同往日的行为,心里觉得有利可图,这才想过来一探虚实。 可是 她抬头看到少夫人温和的眉眼,想起昨天晚上她颤巍巍把自己背起来,又轻柔地为自己揉肚子 豆绿抿紧嘴唇,不敢抬头看王徽的眼睛,只是动作生硬地行个礼,道“少夫人言重了,妾当不起。”而后再不多说什么,带着挽桃和扶柳匆匆离开了东院。 魏紫看着豆绿离开,急道“少夫人,豆绿她好像不太相信您,怎么办呀” 王徽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我只把该说的说了,她信或不信,也由不得我。”而后忽然停住脚步,看着魏紫,眯眼道“另外魏紫,你须记住,豆绿现下是妾,而我是你的主子,我永远不需要急着去取信豆绿,而你,便算是跟豆绿感情再好,也别给我本末倒置,明白吗”说完转身继续走。 魏紫就把这番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暗骂自己光顾着豆绿昏了头,一边紧走几步跟上王徽。 进了堂屋,王徽就吩咐“去告诉姚黄不必盯着赵粉了,既然豆绿能应付苏氏盘问,咱们也就没必要拘着她打小报告。” 魏紫偷瞄王徽脸色,见她神情平静,不像动怒的样子,心下稍安,连忙躬身应道“是。” 王徽优哉游哉走到小书房,在小榻上躺了,闭眼假寐想心事。 她并不像面上表现得这般轻松,其实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了。 要想出办法来,一点都不难,她一眨眼就冒出好几种解决方案;但说到每种方案的可行性,就又难上加难了。 所谓计策,有前计后计之分,前计就是在事发之前扼杀,后计则是在事发之后补救,力图把损失降到最低。 前计一请豆绿出面帮忙,把苏氏想要驱邪的心思劝住,或者劝不住,至少也能缓上一段时间,给她培植自己势力甚至反击的机会。 前计二请娘家人出面,或是王家,或是逝去的生母付家,据说付家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妃嫔,若能为王徽说句话,想必是管用的。 前计三找孙浩铭或者孙敏出面说项,这两个人都是能对苏氏产生重大影响的,只要他俩肯开口,苏氏肯定会歇了驱邪的心思。 后计则只有一个,就是驱邪之后,她肯定会背上身染邪祟的恶名,到时候就自请去庄子或乡下长住,一来可对国公府诸般人事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可借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但说来简单,这几个办法却一个比一个难做到。 跟豆绿的关系才刚刚有所缓和,况且自己已经放了话,说不愿将她牵连其中,现在当然不好自打脸向她求助。 而娘家人,自己在国公府受苦这么久,也没见王家探望过一次,甚至信都不曾来一封,足见父亲和继母对自己的态度;而付家那边,据原主的记忆,已经断了联系至少六七年了,两家都住在金陵城里,却这么多年硬是一点音讯都没通过,连逢年过节的节礼都不曾有,付家小姐在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得而知,可见这梁子是结大了。而且王徽隐约知道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是原主自己,故而在没弄清事情原委之前,她暂时还不打算跟付家接触。 至于孙氏父子王徽挑挑眉毛,干脆越过不再想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后计,这个就更难了,且不论自己定居乡下之后如何高效快速地发展势力,单论那个要命的“身染邪祟”的名声,在古代就够她喝一壶的。“邪祟”当然也有离开的一天,但何时“走”,还不就是苏氏一句话的事她若有心,让自己一辈子都身染邪祟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而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势单力薄,若再背个坏名声,那可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想来想去,王徽又把目光转回了第三条前计。 孙氏父子看起来最不可能帮她说话,但仔细想想,这俩人一个好龙阳一个好女色,且都蠢笨不堪,喜好和弱点都亮在明处,若施以巧计,没准还真能搞出些名堂来。 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得好生合计合计 元帅陷入了沉思。 却说豆绿回到自己的添香馆,只觉腰酸腿痛,下身凝滞,且又有隐隐作痛之感,唬得扶柳连忙搀着她躺到了床上。 躺下后才觉得稍微好些,豆绿就闭了眼,心里也在盘算驱邪的事情。 想了半晌,王徽的脸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豆绿猛地睁开眼,恨恨说道“罢了,便先去打听一番,也不亏什么。” 说罢便唤扶柳进来,如此这般叮嘱一番,末了又道“速去速回,挽桃年纪小,我不放心她,你就别告诉她了,若问起来,就说去徐记给我买松子糖吃。”又指着百宝阁道“去匣里自己拿一两银。” 目送扶柳出去,豆绿重重躺回床上,闭眼想小睡一会,却发觉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辗转反侧良久,才苦笑摇头“你是怎么了她一番作态,尚不知用心真假,你就如此不长进了” 不一时,扶柳回返,附于豆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豆绿一呆,半晌闭了闭眼,缓缓叹出口长气,低声道“也罢,少夫人,我为你做了这事,权当报偿你背载之德、揉腹之恩,此事一了,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打定主意,豆绿顿觉浑身松快了许多,看着莲花漏已近辰时三刻,便起了身,吩咐道“伺候我换衣服,我该去溶翠山房给夫人请安了。” 扶柳就过来伺候,豆绿心中一动,道“去看看小灶房还有没有胡椒水,去取些来。” 就有小丫头一溜小跑地来回,送了一盅胡椒泡的水进来,豆绿关了房门,把袖子一角浸在里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劝诱 豆绿走到溶翠山房外月亮门前的时候,里面恰走出来个年轻丫鬟,穿件半旧的月白素面比甲,心事重重的样子,差点跟豆绿撞个满怀。 “仔细着”扶柳轻斥,扶住豆绿的胳膊。 那丫鬟忙福身道歉,豆绿看她面善,迟疑道“是二姨娘身边的棹雪” “是婢子,冲撞了四姨娘,请四姨娘恕罪。”棹雪歉意地笑笑,眉尖却还蹙着,有点心不在焉,礼数却丝毫不乱。 豆绿看她的神色,心下了然,道“不妨事。你家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嗳,还是老样子,”棹雪就笑,又行一礼,“多谢四姨娘关怀。主子遣我来跟夫人通禀一声,您看” 豆绿就说“没事没事,你快回去罢,替我给二姨娘带个好,说我改日再去瞧她。” “好,婢子记下了。”棹雪一直挂着笑,再行一礼,匆匆远去。 主仆俩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扶柳轻声道“还不曾见她这般匆忙过,想是夫人”却不再说下去了。 豆绿眉心微拢,往南边看了一眼,叹口气,“硕人楼那位,也是个可怜人,可到底曾是良家子,身边一个丫头也调教得周全。” 两人就往里走,小丫头见是她们来了,也不通报,讨好地凑过来打帘子“姨娘来问安啦。” 豆绿笑笑,还没进堂屋,就听苏氏在里面骂骂咧咧“什么东西一个两个都长进了,上赶着甩我脸子瞧呢东院那位也倒罢了,这个不过是个妾,给人做小还整日价趾高气扬,当自己还是相府大小姐呢反了天了”似乎是身边人说了什么,苏氏才闭了嘴。 苏氏向来嗜睡,每日辰时多才起身,也就把问安的时辰放在了辰时三刻左右,往日豆绿来得早,都要在偏厅等一会,今天因为要等扶柳的消息,耽搁了一阵,就直接进堂屋请安。 不过她听着苏氏骂人,也就松了口气,看样子她来得还算及时,昨晚在东院过夜的事,还没有人先她一步报给苏氏知晓。 虽说她不怕被人知道,但这种事最好还是由她亲自来说才更妥当,经别人的嘴说出来,就难免有添减了。 她加快脚步走进去,先恭敬一礼,而后露出明艳灿烂的笑容“夫人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快消消气,身子要紧。” 苏氏一见她就眉开眼笑,只要是敬着她、受儿子宠爱、还能给王徽添堵的,她都喜欢。就让豆绿坐下,又叫处暑给她上茶,还慈祥地埋怨道“今日怎么晚了些是不是贪睡了你们年轻人正是好睡的时候,正该如此,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拘那些礼天天起早” 处暑端了茶点送过来,豆绿见只有她和白露伺候着,就问“怎不见霜降和小满两位姐姐” 苏氏笑道“小满和赵婆子督着她们整理库房,霜降出去了,昨儿我说了要给她开脸,今儿就赏她些银子,出去给自个添置些东西。” “哟,我还备了贺礼呢,等她回来再给她罢。”豆绿凑趣笑。 苏氏慈爱地看着她“还是你懂事,不像硕人楼那个病秧子。”她说着就啐了一口,“自过了门就没几日消停的,成天胳膊疼脑袋疼浑身疼,偏一张脸还结了冰,端个臭架子,铭哥儿那孽障还就吃这一套,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要我说,那种出身,给她做个通房都算抬举,偏不听,偏要抬了做姨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妾呢,其实不过是个罪” 豆绿听她越说越不像,赶紧打岔“方才我还见棹雪走出去” “哼,还不就是过来要钱买药的白露看那丫头鬼鬼祟祟在院外张望,想是瞒了我直接找赵婆子支银子,想得美呢我就直接把人叫进来了,若非看在铭哥儿面上,我定不能教她这般轻易就” 豆绿时刻忧心赵粉前来打小报告编排,不能由着苏氏唠叨下去,忙道“夫人,不须为那不相干的人动肝火,有桩事绿儿还没跟您说呢,好教您开心开心。” 苏氏果然就被转了注意力“哦你这伶俐鬼又有什么好事了快说与我听。” 豆绿就笑道“昨儿晚上我让扶柳去大厨房添几个菜,见着林嫂子正给东院整治晚饭,扶柳一看,您猜怎么着,哎哟,那东院吃的,比庙里的大和尚还素淡呐。” 苏氏听着,脸上笑容就淡了些“怎么那是我吩咐的,东院人都火气旺,多吃些清淡的,也败败火。” 豆绿起身走到苏氏身边,讨好地给她揉肩膀,一边道“夫人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我当时就去了大厨房,使银子整了桌席面,亲自给东院送过去了,说是做妹妹的不能看着姐姐天天茹素,是一点心意。哎哟夫人呐,您是没看见,当时少夫人那脸都绿了,鼻子都气歪啦” 苏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豆绿身上一拍“促狭鬼后来呢” “然后我也没跟她客气,直接使人把席面铺开来,请她一道吃,然后呀,我就眼看着少夫人那张脸从绿变黑啦,肉是气得一筷子没动,可怜那些上好的肥鸡大鸭子,还有条鲥鱼,全进了我和几个丫头的肚子啦。” “哈好好好,做得好”苏氏抚掌而笑,也不知她跟王徽是命里结了什么仇怨,听到这样的事都觉得十分快慰,“把好饭好菜捧她跟前,都不知享用,这不是天生的贱命吗” 豆绿陪着笑了几声,又道“不过后来妾又突然来了癸水,痛经得不行,就直接带了人睡在她床上,她气不过,又不敢说什么,就搬去小书房睡了。您瞧,”她扯了扯身上衣服,“这身衣服还是妾跟她借的呢,当然是不会还的了。” 苏氏颇为挑剔地打量一番,“她穷酸得要命,没什么好东西,这一身料子也还罢了,绣工算精致,只我们绿儿天生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 豆绿就红着脸去推搡苏氏,一屋子女眷笑声不绝。 不一时,白露端了井水湃过的瓜果过来,豆绿伺候着苏氏吃了个甜瓜,左顾右盼一下,故作神秘道“夫人,您昨儿不是说要给府里驱驱邪,除除晦气吗。” 苏氏抚着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轻蔑笑道“什么驱邪除秽,若不是为了东院那个,原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正是呢。”豆绿道,又开始给苏氏捶腿,“不知夫人想要请哪位长老前来做法” “左不过是承恩寺的智性大师,或者广持庵的净云师太也可。”苏氏皱着脸,“只这两位声名在外,只怕到时还得费些工夫。” 楚朝历代天子皆崇敬三宝,笃信佛事,承恩寺和广持庵都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名刹。承恩寺历史悠久,可上溯至有唐一代。据说楚太祖女皇起于蓬藁,为避祸乱借宿于承恩寺中,受当时方丈点化,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遂潜龙出渊,成就一代皇图霸业。登基后因修葺承恩寺,重塑金身,建立功德无数,乃是如今香火最盛的国寺。 广持庵则声势稍逊,是楚世祖登基后敕令修建的尼庵,建成之后,世祖“恭请”太宗晋阳公主入内修行,实为监视软禁。太宗在庵中青灯古佛,郁郁而终,广持庵却因而名声大噪,成为仅次于承恩寺的名庵,向来为京中王公女眷进香许愿的首选之地。 “广持庵”豆绿大眼滴溜溜一转,掩嘴笑了出来。 “怎么了”苏氏狐疑。 豆绿轻咳一声,双脸染上绯红,低声道“原也只是市井传闻,那话听着腌臜,无怪夫人不知。” 苏氏就催她快说。 豆绿忸怩一阵,左右看一眼,这才道“妾也是听下面丫头婆子胡传的。都说月初的时候,有人见着广持庵后山有衣衫不整的男人跑出来,后来就听说净云师太发落了个小尼姑,好像还动了私刑不过都是传言,不可尽信罢了。” 苏氏只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抚着胸口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门净地竟有这等丑事,真真是玷辱了佛祖不是说皇后娘娘做太子妃的时候还在那里清修过吗可有什么说法别是冤枉了好人呐。” “天家威重,这个妾就不知晓了,”豆绿手势轻柔地给苏氏按肩膀,“只那广持庵已经闭门谢客半月有余,看来应是假不了。日后便算重开山门,怕也没什么香火了。” 白露和处暑在旁听着,也都附和道“四姨娘说的是,婢子几个前几日也听说了,只觉得俗艳下流,就没敢跟夫人说,怕污了夫人耳朵。” 苏氏就皱着眉连声叹气,“你说还动了刑什么刑” 豆绿作出恐惧的样子,道“谁知道呢,真假且不论,只这一条消息传出来,无风不起浪,怕那净云师太也不是什么慈悲人。” 苏氏脸色古怪,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啐了一口,怒道“女人家不守妇道已是罪过,尼姑思凡,就更是不能饶她便算浸了猪笼也是她命里该有只可惜那广持庵受此连累,日后是再难去了” 豆绿就道“那便也只有承恩寺的智性大师了。” 苏氏叹气点头,“是啊,只是智性大师被穆宗爷封了国师,当今万岁也常请他入宫说法,只怕难请得紧呐。” 豆绿眼儿一垂,嘟起嘴来,做出懊恼的神情,手底下的按摩也停了。苏氏就扭头看她,一见她皱着一张小脸,忙道“这是怎么啦怎的突然就难过了” 豆绿沉吟一下,扯住苏氏袖子左右晃“妾说给夫人听,夫人可不许气我。” 苏氏就笑“你这丫头又使了什么坏说来听听。” 豆绿还是蹙着眉尖,先福身给苏氏盈盈一礼,而后道“妾其实早猜着夫人会属意智性大师,今早便让扶柳出了府,去承恩寺周遭打听一下智性大师的事情,看看大师喜什么恶什么,到时好报给夫人知晓,夫人也能顺势而为,请大师入府做法之事也能水到渠成,顺便妾也能跟夫人邀个功卖个好。”说完还不好意思地一笑。 苏氏就宠溺地拍她一下“就你个机灵鬼,好到我这里来卖乖讨巧,可这也是你一片孝心,如何能气到我” 豆绿道“坏就坏在此处。也是赶巧了,扶柳回报我说,智性大师五月份就出外云游,眼下不知他老人家身在何方,最早也得九月中旬才能回京呢。” 一边说着,豆绿就忍不住又想起王徽来,那张脸孔明明还是往日的模样,却又分明有什么不同了,一股别样的精气神流转其中,恍惚间,她竟也觉得是有天意在襄助这位少夫人。 今晨她本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帮王徽,但又实在记挂着王徽背她在身、为她揉腹的恩德,坐立不安之下,只得差扶柳出府打听智性和尚的情况。心里想着,若是智性好端端呆在金陵城,且没什么其他事情,她便不管此事了,一切单看王徽自个的造化;可若智性出了什么事,或是人不在京师,那便是冥冥中有天意要让王徽渡过此劫,她便顺势帮她一把,也算是偿还了昨晚的人情。 所以知道智性云游在外之后,豆绿就拿定了主意,她向来富于智计,很快便冒出数个行事方案来,但最终还是决定亲来溶翠山房,毕竟这事如假他人之手,即使是扶柳她也不放心。 却不料苏氏竟松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原想着智性大师身份贵重,即便花再多银钱,也不一定就能把人请到。他既出外云游,咱们便挑别个也是一样的,承恩寺家大业大,年高德劭的老师父应是为数不少。” 豆绿微微皱眉,眼珠一转,忙道“那些长老再有德行,佛法修为难道还能比智性大师更高我看着少夫人昨儿白天那神气,恐怕上身的东西妖法不浅,指不定是什么厉魂猛鬼” 她说着就拿袖子揩眼睛,早时浸过的胡椒水未干,一阵辛辣顿时刺得她双目红肿,落下泪来,盈盈地望着苏氏,可怜巴巴道“夫人,妾实在是害怕” “哎哟,这怎么好端端就掉金豆子了不哭不哭,”苏氏就赶紧拉住她手着意抚慰,还让处暑赶紧端梅子甜露来,又问,“那依绿儿看,此事该当如何” 豆绿抽搭了几下鼻子,拿帕子擦干眼泪,道“妾还是觉得此事应交与智性大师来做。夫人您想,智性大师还有一月方能回返京师,咱们刚好趁这段时间打听情况疏通关系,到时万事俱备,智性大师一回京,咱们便奉上合他老人家心意的厚礼,您再求国公爷出面去请人,还怕大师不答应吗” 此时处暑刚巧端了梅子露进来,苏氏就让豆绿坐下吃。豆绿端着碗冰凉的甜露,只觉小腹一阵钝痛之前已知会夫人自己来了癸水,可她还给吃这凉东西 豆绿心下阴沉,面上却带笑,一口口喝下那凉饮,只觉一把把冰刀就这样落入腹中,渐渐又泛起疼来。可这里不是东院,是溶翠山房,面前人也不是会给她揉肚子的王徽,而是看在儿子面上才宠信自己的苏氏她又怎能表现出什么来 扶柳在旁急得脸色发白,却也不敢说什么。 豆绿刚抬姨娘的时候,也是被苏氏狠狠整治过的,后来凭着孙浩铭的宠爱,还有她自己八面玲珑的性子,这才渐渐得了苏氏好感。 喝了梅子露,豆绿还可回添香馆慢慢疼;若是拒了,只怕当下就有眼前亏吃。 她就忍着疼,继续保持微笑“夫人不是想彻底削了少夫人的面子,让她在金陵城臭了名声吗那就要多筹谋些时日,到时广发请帖,咱们府也办个法会,把各家夫人小姐都请来,只要智性大师断言少夫人中邪,旁人还能不信吗” 苏氏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但眉头还微微皱着,显是尚有疑虑。 豆绿咬咬嘴唇,勉强按下汹涌袭来的一波锐痛,再加一把火“夫人,好事多磨,您筹划越久,她就跌得越狠呐。这一个月在妾看来其实也是短了,您要为霜降姐姐办喜事,还要去承恩寺打点关系,智性大师是不好请,但若请来了,那可是百利无一害呀,到时您再请一两尊佛像念珠,请大师开光供养了,咱们定国公府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豆绿最后这句话显然让苏氏押定了宝,她重重点头,舒口长气,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罢”又笑眯了眼“绿儿可真是我的女诸葛,若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呢” 豆绿松了口气,心说总算完事了,就笑着凑趣一番,便想告辞,肚子可是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然而苏氏又皱了眉,气道“东院那丧门星怎的还不来请安这都巳时二刻了,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豆绿微微挑眉,心道也罢,帮人帮到底,于是就说“夫人就别想她了,她现在身上不干净,您顶好莫要同她见面,免得晦气。您是福泽绵厚之人,那厉鬼若舍了她来吸您的福气,那可怎么好妾想着,在智性大师回来之前,您不如就别再见她了,眼不见心不烦嘛。” 苏氏闻言,却并没有马上点头,她一双眼睛在豆绿脸上转了转,面露疑色“你说的是,可是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豆绿心下一惊,只觉腹痛都减了几分,心说这一向蠢钝的国公夫人今日莫不是开了窍,难道竟能看出她的目的来 然而苏氏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人老就不中用了,想也想得头疼,就照你说的办吧。待会你叫个丫鬟过去知会她一声,我身边的人可染不得晦气。哼,便宜她了” 你的人染不得晦气,我的人就染得了豆绿腹诽,面上依旧笑靥如花,“是,妾回去就办。”而后起身行礼,忍着腹痛,袅袅婷婷仪态万方地离开了溶翠山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急病 王徽想了半晌,并不得头绪,讨好孙敏和孙浩铭的办法很简单,可对她来说却很难。 她现在手无恒产,囊中羞涩,每月只靠那些被克扣过的月例银子、还有梧桐巷小院的五两租金过活,加起来拢共不过二十两银子,还要顾着自己院里的用度,春秋的裳被冬夏的冰炭,都要从这二十两银子里抽拨,若逢年过节或有个头疼脑热,就更是捉襟见肘。 苏氏掌管中馈,自不会给她们余钱料理这些,夏天的冰是一点没有,冬天的炭尽是黑炭,燃起来煤烟满屋,根本不能用,只能自己出去采购银炭。幸好下人的月例是公中拨给,虽也有克扣,但好歹不必王徽用自己的月例贴补。 这么一算,每月的二十两银子根本存不下多少,王徽已经看过,自己嫁进国公府一年,存款也不过区区十两银子,偶有散碎银角,更多都是铜板。 这么点钱,还想去买美人小倌孝敬公公丈夫发梦呐。 正计较处,忽魏紫来报,“扶柳在外头候见少夫人。” 王徽就让人进来。 扶柳进了小书房见礼,把豆绿早上去给苏氏请安的事说了,又道“姨娘还让婢子传话,说是将驱邪之事拖延一月,并为少夫人免去期间晨昏定省,她已竭尽所能,只为报偿少夫人昨夜恩德,之后的事就全看少夫人造化了。又命婢子带了五两银子,算是买下身上衣裳衫裙,从此与少夫人人情两清,互不相欠。”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双手递过来。 王徽挑眉,这小姑娘怪有气性,看着玲珑剔透城府深沉,却偏还有股子古道任侠之气,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不过她也知道,豆绿还远未对自己敞开心防,所以才会跟她算得这么清。 王徽心里对豆绿越发欣赏,面上却沉吟半刻,就让魏紫接过荷包,打开一看,是五枚一两的小银锭,遂道“我也有几句话要你转达给四姨娘,你听好了,一字都不许漏下。” 扶柳神色恭谨,“少夫人说慢些,我记得牢。” 王徽就点头,缓缓道“雪中送炭之德,不敢言谢,来日必涌泉相报。眼下我囊中羞涩,银两收了,万望你事事小心,以图后效。” 扶柳也算识文断字,重复两遍就记下了,这才离去。魏紫看着她出去,觑了王徽脸色,说道“豆绿心思是重,本性却到底纯善,只是未免跟少夫人算得太清了。” 王徽看她一眼,就笑了出来,“你不用一直与我说豆绿好话,若我不喜她,就不会这般对她。” 魏紫脸蛋微红,屈膝应是,又问“她眼下明显还跟少夫人生分,可如何是好” 王徽不甚在意,“日久见人心,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说罢就背了手,走到小院锻炼身体去了,魏紫就跟上去伺候。 “跟我说说豆绿和粉乔的身世。”王徽边练边说,原主从未想过要了解这两个美貌丫鬟的情况,所以记忆里也搜罗不到。 魏紫回忆片刻道“豆绿娘家姓云,有个大她三岁的兄长叫云奉年,小时候死了爹,全靠她娘把两人拉拔大。后来她老母就卧病在床,哥哥又要读书,豆绿无法,只得卖身进咱们王家为奴挣钱。她兄长先前还算刻苦,但听说考了个童生就屡试不第,现下在家游手好闲,没什么进项,全靠豆绿月例银子支撑,日子过得不太好。” “粉乔据说是个孤儿,北边发大水随着难民过来的,娘老子都死了,因长得好看,就被人牙子收留,卖个好价钱。” 王徽点着头,又作一套拳,只觉动作比昨日流畅许多,心说年轻就是好,不论体质多弱,恢复速度毕竟快,照这么练下去,一个月后应可小有成效。 想着,她心头就颇为振奋,问道“粉乔也像豆绿一样招苏氏喜欢吗” 魏紫摇头,“夫人难以取悦,几个姨娘里也就豆绿讨她喜欢。粉乔一心恋慕世子爷,痴缠太过,世子爷好像在夫人面前抱怨了几句,夫人就禁了她的足,算来也有大半年了。” 王徽不由微笑出来,连孙浩铭那般样貌、那般品性,居然也有漂亮姑娘会“一心恋慕”他,完了他还“抱怨”,这可真是 她就又问“府里还有其他哪些姨娘都跟我说说。” 魏紫道“大姨娘和三姨娘都是世子爷以前的通房,在少夫人出阁之前就过世了。二姨娘住在府里东南角的硕人楼,一向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但听说长得甚美,性子孤冷,世子爷常记挂着她,夫人却不喜她。” 哦冷美人王徽饶有兴致,“这位二姨娘又姓甚名谁” 魏紫摇头,“这些婢子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出身好像不是良家,是世子爷从青楼接回来的。随少夫人过门一年,我们都还未曾见过这位呢,妾室敬茶那日她也托病没到。” 王徽点头嗯了一声,专心锻炼,不再说话。 没有苏氏聒噪,又暂时解了驱邪之事的围,时光仿佛就过得很快,转眼已过去数日,王徽身体差不多全好了,眼下正慢慢加大锻炼强度。 这日,正是午饭时刻,没有豆绿照顾,东院餐桌上的饮食一如既往的清淡,王徽却挺有胃口,毕竟运动量大了,饭量也会随之增长。 西次间依旧是魏紫姚黄伺候着,赵粉臊眉耷眼的也跟过来,帮着摆摆碗碟端端菜什么的,脸上不太有精神。 王徽已从姚黄口里知道,这几日赵粉并未有何异动,只是昨儿后半晌她亲娘赵婆子过来一趟,寻了她私下嘀咕一阵,而后就急匆匆走了。赵粉就一直没精打采,看样子是有什么心事,并不像打了小报告的模样。 因赵粉似乎十分熟悉耕作之事,为自己那几十亩盐碱地荒地着想,王徽也一直想把这妹子拉拢过来,正苦无门路,就发生了这事,王徽就觉得也许机会要到了。 不过她也不急,因为赵粉明显也不是很急,她此时出言相问,恐怕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加深赵粉的防备心理。 一边想,一边就看见姚黄给魏紫打眼色。 “干什么呢瞧你那眼睛都快挤掉了。”王徽搁下了筷子。 姚黄嘿嘿一笑,“让少夫人发现了呀。不过是一点子传闻,溶翠山房那边的。” 一提溶翠山房,王徽就敏感地想到驱邪之事,不由一凛,心说难道事情又有变故忙问“快说说。” 姚黄看了赵粉一眼,也并不避讳,只压低声音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是夫人身边的霜降丢啦。” 王徽皱眉,“丢了好好一大活人怎么就丢了” 姚黄道“可不是吗,就是那天豆绿来癸水的第二日,都说夫人要把霜降送给世子爷,当天就赏了她银子让她出去买体己,结果一直到晚上落锁,她都没回来呢。” 魏紫也讶然“竟有此事夫人那边怎么说” “夫人伤心坏了,都说一直拿霜降当半个闺女养呢,可当日时辰晚了,也就没下力气找,第二日才派人出去寻,自然也是没结果。”姚黄神神秘秘,又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兴奋,“直到今日都没找着,夫人说不必再寻了,八成是回不来了。” 魏紫就皱了眉头,“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也有活人失踪之事只不知她是被拐了还是就就去了” 姚黄摇头,“传话的小丫头都说,夫人亲口所言,下人而已,出力寻她几日已是主家恩典,即便报官,衙门也不会理睬奴才仆婢之事,管她丢了死了,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魏紫就叹气,王徽眯了眯眼,淡淡道“嗯,这就是她口里当半个闺女养的。” 此言一出,魏紫姚黄都低了头默然不语,赵粉脸色却是越发不好看,手里拿的布菜公筷也微微颤抖,跟盘子相撞,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王徽慢慢抬眼看她。 赵粉垂头避开王徽目光,紧紧抿住嘴,忽然放下筷子,屈膝一礼,硬邦邦道“婢子忽然肚子疼,先告退了,少夫人恕罪。”说完也不等王徽答话,就匆匆而去。 三人对赵粉的无礼业已习惯,姚黄咋舌,“她干嘛这么大反应难道是她拐了霜降” 魏紫就道“别乱说话,她以前跟霜降一同伺候,想必情分不浅。” “行了,把饭撤了吧。”王徽发话,一面叮嘱,“你们多留神赵粉,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便要有事了。” 果不其然,到第三日下午,姚黄就匆匆来到小书房,面带忧色。 “早饭时就出去了,我问她,她也不理我,回来就一头扎床上大哭,”姚黄眉头紧锁,“就只是哭,问她她也不说话,方才我又去瞅了一眼,人躺在床上说胡话,脑门摸着像是烧起来了。” 王徽一听就站起身,“怎这时辰才来回禀耽误了病情可怎么好” 一面开了柜锁拿出钱匣,把上次豆绿给的五枚银锭取了一枚,又拿了两块银角子和三串铜钱,全塞到姚黄手里,“还不到酉时,府里没落锁,你从东角门出去,银锭子用来疏通守门婆子,另外的就去怀仁堂抓副退烧的药来,若还有剩便买些补品点心。” 姚黄就瘪嘴,“东角门的葛婆子又懒又馋,眼皮子忒浅,哪里就要一两银子这么重的贿赂了” 王徽扫她一眼,沉了脸色,“还指使不动你了还不快去,一条人命能否活转可全看你” 自从穿越那天摆了摆脸色,王徽就甚少再板脸发怒,然而平日越是和煦,这一沉下脸来,怒气也就格外明显,再加上她上辈子带来的气场,姚黄当时就吓得闭住嘴,再不敢多问,拿着钱就转身跑了出去。 王徽就疾步往外走,心情有些沉重。赵粉都烧得开始说胡话了,如此高热在医疗水平极差的古代是非常危险的,若不及时医治,轻则烧傻,重则一命呜呼。这样绮年玉貌的鲜活生命危在旦夕,即便责任不在她,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她还一心想拉拢这妹子呢。 魏紫见她步履匆匆,是朝着下人居住的西侧耳房而去,忙道“少夫人,有何事婢子帮您去做,赵粉眼下高烧,您还是不要见她,免得过了病气” 王徽并不理她,只边走边道“你去看看有没有烧酒,若没有便打盆冷水,绞湿了巾子一起送过来。” 魏紫不敢像姚黄那样回嘴,见劝不动她,只好去了。 王徽走进赵粉屋子,见她正躺在床上,双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呼吸急促,眼睛紧闭,嘴唇干裂,还在念念有词。 王徽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依稀仿佛几个词,什么“爹娘”“哥哥”“卖了”之类的。 这时,魏紫已赶过来,手里端着冷水铜盆,盆沿还搭了条湿手巾。 王徽亲自把手巾叠好,覆在赵粉额上。一接触那冰凉,赵粉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展了一些,呼吸也缓了下来。 王徽就一直坐在床沿,看那帕子热了就换,如此几个反复,赵粉额头还烫,却已不再说胡话了。 魏紫又小声劝了几句,见王徽冷脸扫她一眼,也只好闭嘴。 姚黄没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手里提了几包药“怀怀仁堂的退、退烧神方还附赠了四副风寒药,钱都花光啦” 王徽点头,“魏紫亲去煎药,莫要假手他人。姚黄去喘口气喝口水,再过来这边伺候。” 不多时,姚黄已经整理好过来,小心翼翼看着王徽,“少夫人,之前我婢子不是有意回您嘴的。” 王徽一笑,温言道“我知道,你也是想给我省钱,只是当时紧迫,我来不及与你解释。咱们东院在府里向来不体面,天色又晚了,还有一个时辰便会落锁,你要出去自然比旁人更难,若不给那葛婆子多点好处,她又怎肯爽快放你出去” 姚黄见王徽不是真的动怒,顿时也恢复了神气,嘻嘻一笑,“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那葛婆子见了银锭子眼睛都直啦,还一直姑娘前姑娘后地叫我呢。” 王徽笑睨她一眼,“等日后我教你拳脚功夫,想出去便随时翻了墙出去,再不必看人脸色。” 姚黄只听得双眼发亮,若不是顾忌着赵粉,早已跳起来欢呼了。 王徽却凝视赵粉的脸,眉心微凝。 赵粉爹是定国公府大管家,娘是苏氏最信重的管事婆子,胞兄又是孙浩铭心腹小厮,她自己虽然被“发配”来东院,但心里有数的都知道她其实还是溶翠山房的人,这样体面的大丫鬟,到底是什么事才能让她“一头扎床上大哭”,而且还突染急病高烧不止 她必定是已经跟自家爹娘、兄长求助过,甚至很可能也去求了苏氏,但都不管用,惶急绝望之下,这才直接病倒。 这丫头到底是捅了什么娄子啊难道真是她把那个叫霜降的丫头拐了 王徽抬手揉了揉额角。 不管怎样,若能为赵粉解决这次事情,估计也就能彻底把她拉拢过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变卖 赵粉晚饭时醒了一次,王徽亲自端了碗,好歹把退烧药给她喂了下去。她烧得迷糊,根本没看清喂自己喝药的人是谁,接着又蒙头大睡,倒是没再说胡话,汗也发出来了,额头温度也降了下来。 魏紫姚黄又是一通劝,王徽看着赵粉病情确已缓解,在她心里留下个少夫人亲自喂药的印象就够了,于是便站起身,嘱咐道“那我便先回去,你们也累了一下午,去吃点东西,今晚辛苦些,多看着她点。” 姚黄就去端了自己的饭菜,直接守在赵粉床前吃。魏紫非要在西次间铺开席面伺候王徽用饭,王徽看她小脸都有点发白,眉目间尽显疲态,索性收拾了书案,让人把饭端到小书房里,一人一副碗筷,也不分主仆,同席而坐。 魏紫拗不过王徽,只得拉张锦凳一起吃,看着王徽怡然自得的样子,自己也才慢慢放开,心里却越发感念。 好在王徽也有数,并没帮她布菜,不然魏紫就真的吃不下去了。 翌日一大早,王徽早饭还没吃,姚黄就喘着粗气来报“少夫人赵粉醒啦” “哦可还发热”王徽忙问。 “发热是没有,就是还有些鼻塞,人也挺虚。”姚黄说着就翻了个白眼,“精神头不怎么样,那臭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一睁开眼就说我丑,让我赶紧滚。可怜我昨儿不辞劳苦地看着她呀。” 魏紫噗嗤一笑,王徽抬眼一看,姚黄眼睛下面两团明显的黑影,跟熊猫也似,就说“嗯,是丑了不少,丑得眼圈都黑了,我看你也该快点滚去睡觉。” 姚黄顿足不依,还要再说,王徽就道“行了,你昨儿一夜没睡,我放你一日的假,先去睡足了,起床再吃东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看赵粉也不是个坏心肠的,她话说得难听,却是实打实的关怀你,你莫要记恨她。” 姚黄撇嘴,“好吧,婢子不跟病人一般见识。”说罢行个礼,打着哈欠走了。 王徽又问魏紫要不要去睡会,魏紫忙说昨晚已睡足了,少夫人不必担心。 王徽就让她去张罗早饭,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西耳房赵粉的屋子门口。 赵粉还没发现少夫人到了,她躺在床上,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昨晚睡饱了,现在当然是睡不着,千头万绪一起涌进脑海,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王徽就走进去,赵粉一惊,挣扎着坐起来就要行礼,王徽拍拍她肩膀,“行了,这里也没别人,你还病着,不必多礼。”就直接坐在床沿上。 赵粉惊疑不定,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咬咬嘴唇,小声道“多谢少夫人。” “哦谢我什么” “谢少夫人破费,给我买药,还还喂我喝药。”赵粉一边说一边从下往上偷觑王徽表情,却只看到她平静无波的脸孔,心里就有点乱套。 “是姚黄告诉你的你该谢她一夜没睡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才是。”王徽说得随意,看到赵粉神色懊恼,这才转了话题,“好了,到底什么事让你如此,说说吧。” 赵粉颇有点戒备地看她一眼,嘟囔“没、没什么婢子一点小事,不敢劳烦少夫人” 王徽笑笑,盯着她的眼睛,敛了神情,平淡道“那些人,你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却还是落到这步田地。我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好歹也是个主子,哪怕死马当活马医呢说是不说,你掂量着。” 赵粉神色就变了,小声嗫嚅“婢子婢子怎敢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 王徽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赵粉咬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却见王徽起身倒了杯水,笑吟吟送到她嘴边。 这个动作好像打破了赵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忍不住又落了滴泪,低头喝口水,就抽着鼻子一五一十说起来。 原来赵粉的哥哥赵大向来好赌,但手头拮据,只是小赌怡情,可最近帮着孙浩铭勾搭了不少貌美的粉头,表现颇为伶俐,得了好些赏钱,这一下了赌场就杀红了眼,最终欠了赌场连本带利共计纹银一百两,还钱的日子就在六日之后,若到时还不上,就要剁掉赵大一双手。 一百两听起来不算太多,但定国公孙敏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两纹银足够小户人家过五六年的殷实日子了。 赵守德当上国公府总管不过一年,赵婆子管事也才大半年,孙氏父子和苏氏又都是抠门的,他们所有的积蓄、再变卖一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够一百两。 但赵大是独苗,赵守德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变残疾,便跟赵婆子商量着找主人家求借一些,孙敏和孙浩铭是不用想,他们都是存不下钱的主,而苏氏掌理中馈,又出身富商苏家,想来拿这一百两出来应该不难。 几日前,赵婆子来寻赵粉就是知会她这件事,说完了就急匆匆去溶翠山房求苏氏了,因一直没结果传来,赵粉那几日才会满腹心事。 到了昨日早上还一直都没音信,赵粉忧心兄长,到底还是跑去见了母亲一回。却发现父兄都不在,赵婆子一人病倒在床上,看到赵粉就急着赶她走,说什么不走就来不及了,若让你爹和那孽障看到你,要把你捉了去发卖的。 赵粉又惊又疑,忙细问情形,赵婆子病得迷迷糊糊,说话夹缠不清,倒是服侍赵婆子的小丫头讲清了来龙去脉。原来那日赵婆子去求苏氏借钱,苏氏先是一口回绝,后来捱不住赵婆子苦求,才只肯别别扭扭拿出十两银子来,那利息比赌场还高。 赵婆子就拒了苏氏的钱,心中又气又苦又怒又怕,对这个伺候多年的主母失望已极,回来就病倒了。到了晚间,赵氏父子回来后一听这情况,赵大当时就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当场把头磕破求父母救自己一命,实在不行就把小妹赵粉卖了换钱,反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以后还能再生云云。 赵婆子当时就气晕过去了,第二日早上方醒过来,醒来才知道赵守德已去苏氏处,花十两银子把赵粉的身契赎了出来,这几日正在相看人牙子,打算卖个高价。 单是如此还不怎么,只那小丫头又悄悄告诉赵粉,说她听见赵大私下里跟狐朋狗友商议,眼下丫鬟价贱,但赵粉长相秀丽,又是处子,若是卖到娼寮里去价钱会更高。 赵粉浑浑噩噩回到东院,哭完就病倒了。 抽抽噎噎把事情讲完,赵粉情绪倒是平静许多,只是眼睛还红肿,木然看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王徽眉头微拧,沉吟片刻,心中谋划出几个方案来,就道“你莫要担心,此事我已有些头绪,只是还须再斟酌一番。你好生将养,饭和药都有人给你端进来,我明日再来瞧你。”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在赵粉听来不啻于救命仙丹,当即就把王徽的意思自动理解为她有法子救她,大喜之下浑身涌上力量,立刻就翻身下床要给王徽磕头。 王徽皱眉,也不扶她,只闪身避开,“你先住了,我只是有头绪,并非就有绝对把握。你还是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为要。”说完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屋子。 她回到卧室,打开小柜的锁,拿出装有嫁妆册子的匣子,捧着两张地契一张房契审视良久,而后倒也不急,把匣子重新放好,继续该锻炼锻炼该吃饭吃饭。 到第二天早上,她又去瞅了赵粉一眼,看她脸色灰败,正昏睡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 于是就回了房,召了魏紫姚黄进来。 “姚黄腿脚快,这便出门一趟,”她把地契房契一并递给姚黄,“这些契约上都有庆丰经纪的印信,你就直接去一趟,打听打听这几处房产地亩价值几何,问完即回不许多话,自己去钱匣子里拿些钱路上花。” 楚朝未设官牙,庆丰经纪就是大楚规模最大的私牙,在江浙两广等地有十几家分号,颇为财大气粗。当年王徽外祖付老太爷买下梧桐巷那间院子时,就是经的庆丰牙行的手,后来继母兰氏给她置办那九十亩荒坡盐碱地的嫁妆,也用了庆丰经纪的买办公证。 “跑腿而已,何须少夫人出钱”姚黄冲王徽眨眨眼,把三张纸小心折好,放进贴身荷包里,就一阵风般刮出去了。 魏紫走过来给王徽按肩膀,犹豫一阵,还是轻声问“少夫人问地价房价,莫不是与赵粉有关” 王徽简短地嗯了一声,暂时不想多说。赵粉为人机灵,又熟识农桑稼穑之事,且爹是大总管,娘是府里管事婆子,若能让这家人欠下自己的人情,不说赵粉,单是赵氏夫妇对她肯定也会不同以往。而这对刚刚起步一无所有的她来说,无疑是极有帮助的。 但这桩买卖也得看性价比。 若那三张契约价值太低,加起来也不值一百两银子,那即便全数变卖了,也只能帮赵大还清一部分欠银。到时王徽手中空空不说,赵家人对她的感激肯定也会打折扣,这在她看来是亏本生意,和赵粉又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自然不会倾尽所有去帮她。 可若加起来超过一百两银子,却又所超不多,那这就又是另一码事了。她帮赵大全部还清的恩情,肯定比只还一部分要重得多,在赵家人心里的分量自然也会不同。但如果全还了,那她手中除了这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之外也就啥都没有了,这让王徽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赵粉的个人能力和赵家夫妇的感激,值不值得她用大部分财产去换取,还得再仔细斟酌。 然而若是天意助她,让这些田产价格能达到三百两,那当然是二话不说,帮。 魏紫见她久久不语,心中有点忐忑,终是忍不住劝道“少夫人,那田地也倒罢了,可那小院,是故太太生前住过的,她特意留给您” 王徽抬手止住她话头,淡淡道“等姚黄回来再说。” 魏紫这些天已经领略到了主子说一不二的作风,斗胆劝一句,也就不敢再劝了,心中念叨故太太在上,婢子劝也劝了,若姑娘执意典地卖房,您千万莫要怪责于她,姑娘行事自有法度,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 姚黄依旧是从东角门出入,守门的葛婆子丝毫没有为难她,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带回了好消息。 “就说山坡上那些也罢了,都是荒地,一亩一两银子都不到;但那些盐碱地总算够多,又近滁河,地价能比普通盐碱地高些,六十亩地刨去中介银子,您刚好能到手一百两整。”姚黄连说带比,还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 王徽眼睛一亮,庆丰牙行货源人脉广布天下,估值给价合理,中介费用公道,流传了一百多年的好口碑,他们既说了一百两的价,那肯定就错不了,于是就道“这价不错那院子呢” 姚黄就更兴奋,“梧桐巷在英灵坊,那牙人说,这块地界清幽僻静,不宜开店铺,但临近国子监府,多半会讨学子士人喜欢,至少可出价一百五十两,若不急卖,当可讲到一百七十两。” 完了还傻傻问一句“少夫人,您打听这些干啥呢” 王徽也不答话,只去钱匣子里又取了一枚一两的银锭子,交给姚黄,“你雇辆车,直接去梧桐巷院子,找那姓童的租户,就说我打算卖房,问他可有意购买。若无意,我愿奉送五两礼金,请他三日内搬离。”顿了顿,又嘱咐,“不必跟他讲价,也不用打什么机锋诱他买院子,就直接告诉他一百七十两的房价,然后得了他的答复就走。若是过了饭点就在外面随便吃些,莫要饿着自己,一两银子不够的话就回来告诉我,我再补给你。” 姚黄性格粗疏直爽,若让她去讨价还价、拼嘴皮子工夫,她定然做不好。好在王徽对这一百七十两的价格已经挺满意了,去问童先生的意见也是为了多条路选,万一人家愿意出更高价买房呢,还能省去一笔中介费。 所以姚黄去了什么都不用做,只把牙行给的房价一亮,童先生要买房自然最好,若不买房,她也没什么损失。 王徽看着姚黄眨啊眨的大眼睛就深觉不靠谱,就又把个中关窍跟她说了一遍,还道“这事比着去牙行要多绕个弯子,但实在没什么难的,你若连这也做不好,仔细回来我赏你手板。” 姚黄吐吐舌头,嬉皮笑脸跟王徽拽了句文“放心吧少夫人,姚黄必定不辱使命”撒腿就跑出去了。 魏紫就摇头“跟个皮猴子也似,咱们就是人少,手边没有婆子小厮使唤,婢子又没用,不然也不必让她一个大姑娘天天往外头跑。” 王徽就看她一眼,“你也不用说她,过几日我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该教你们些拳脚功夫了,到时身手利落了,都给我跑腿去。” 魏紫瞪大一双杏眼,半晌没回过神来。 很快就过了午饭,期间王徽又去看了赵粉一次。这丫头虽然心急如焚,但到底病着,筋疲力尽的就睡了过去。 王徽就叫醒她,魏紫给她喂了饭吃了药,赵粉一边吃一边睁着大眼睛瞅少夫人,眼圈红红的。 王徽也不卖关子,“你的事我已有眉目,赌场欠银到期前就定给你解决了它。” 赵粉当时就哭出来了,脑子乱纷纷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往日自己看不起的人,如今却好似浑身都发着光一般,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又要给少夫人磕头。 王徽就让魏紫扶住她,把她按回床上,笑道“待事了你再叩头谢我不迟,眼下你须得快些好起来,到时还需你出面做些事。” 赵粉点头不迭,稀饭都硬撑着吃了一整碗,原先只能吃半碗来着。 姚黄这次去了相当长的时间,眼见金乌西坠,晚霞漫天,却还不见她踪影,饶是王徽一向淡定,都站到了堂屋门口朝外张望,魏紫过来问了几次晚饭,她只是皱眉摇头。 这么久没回来,该不是闯了什么祸吧她心有点发沉,正想着干脆乔装一番亲自出去寻人,就见姚黄一边喘气一边捶胸口,手里还提了两三个油纸包裹,趿拉着步子进了院门。 王徽松了口气,举步迎过去。 魏紫也一直悬着心,此时总算放了下来,连忙走过去扶住自家姐妹,埋怨“怎的日头落了才回来好教我们挂怀。” 王徽也道“不忙说话,先进去喝杯水歇口气” 不过姚黄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脸蛋发红眼睛晶亮,她奋力挣开魏紫的胳膊,比了两个手指直直伸出去,一边喘气一边嚷“少少夫人二二百二十两呀成、成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收服 王徽闻言心下一喜,看姚黄这样子,知道她不说完话邀完功,是绝对吃不下饭的,就笑斥“鬼灵精先进来,跟你主子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姚黄就屁颠屁颠跟进堂屋,魏紫倒了杯茶塞她手里,她一口喝干,拿帕子随便抹抹嘴,就直接开说。 算来也是王徽运气好。 这童家原有四口人,童老爷夫妇和童少爷夫妇,年初才到金陵落脚,童少爷在家攻读诗书,童老爷则在善和坊盘了铺子,开了间小茶楼。京师百物皆贵,读书又是大开销,一家人日子就有些紧巴,故而梧桐巷虽离善和坊颇远,但胜在赁价便宜,童老爷权衡再三,还是租住了王徽这间院子,平日妻儿就住在这里,他忙起来干脆宿于茶楼,偶尔闲了才回家一趟。 又说这金陵城善和坊,北近夫子庙,南邻秦淮河,白下青溪,红舫翠榭,衣冠风物,甲于江南,正是闻名天下的文雅荟萃、风流渊薮。往来有富贾,谈笑是王孙,香姝艳伶、骚客文人更是数不胜数,休说是酒馆茶楼这等正经生意,便算是在这里乞讨要饭,那也是日进斗金的营生。 更别论童老板还颇有些灵活头脑,茶楼生意红火,手里积蓄也日渐丰厚。恰逢八月秋闱童少爷下场,前几日刚刚放榜,高中桂榜第一十八名,日后再不能称“童秀才”,须得尊呼一声“童举人”。这童少爷刚及弱冠就中举,当真是少年英才,放榜当晚,又像约好了似的,童少奶奶分娩,给童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这一下金榜题名又获麟儿,双喜临门,童家上下都要乐疯了,童老板就觉得自家儿子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见官不跪的,再租房子住怎么也说不过去,恰好手头也有些现银,就开始琢磨着置产了。 本来还寻思着若要买房,就一定要买跟自家茶楼离得近些的,但儿子既中举,是肯定要往仕途发展,梧桐巷这院子环境清幽,又毗邻国子监太学府,比之香软冶艳的秦淮河,显然更适合举人老爷居住,于是就盘算着能否直接买下这栋院子。 但他心里又顾忌房东的身份,王徽虽在定国公府抬不起头来,但童老板并不知其中底细,只觉国公爷那是正八经的皇亲国戚,自家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以如此便宜的价格租住了世子夫人的陪嫁房产,又哪敢主动开口提买房的事当初也不是没想过讨好一下房东,奈何这位主一直深居简出,租赁手续也是派了丫鬟下人跟自己办的,大半年来一面都没见过,眼下若是贸然求见,还想买人家的嫁妆,万一触怒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正踌躇间,就迎来了姚黄。姚黄刚说了我家主子打算卖房,还没说那一百七十两定价呢,童老板就大喜过望,在贵人面前也不耍什么心眼,直接报了自己的心理价,二百二十两白银。 “去了梧桐巷,说是当家的在茶楼里当差,我就又急火火往善和坊赶,一来一回的,方这时候才回来。”姚黄叽叽喳喳说了一大篇,此时才停顿下来,从荷包里摸出张纸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兹以纹银贰佰贰拾两整定英灵坊梧桐巷院落一进,以此为凭,敬呈定国公世子夫人玉览。”落款是“童兆仁”,写了当日的日期,名字上面还按了个红指印。 姚黄洋洋得意道“婢子怕他信口胡诌,过后又耍赖,就让他立下字据,还按了手印。不过他也乖觉,还问用不用先付定金,我想着少夫人没吩咐,又怕身上带太多钱不安全,就先辞了。” 王徽笑看她一眼,不吝夸赞“嗯,看不出你平时大大咧咧的,这个心眼却还知道要留。” 魏紫又喜又忧,忧的是故太太这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喜的是少夫人马上就能入账一大笔银子,但终究还是欣喜占了上风,说话都有点磕绊“嗳呀这、这可二百二十两呀,这可怎么好” 王徽却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性,心中确是高兴,但面上依旧淡然,微笑道“今日辛苦你了,路上可吃了午饭” 姚黄就把那几个油纸包裹放到茶几上,嘿嘿一笑,脸红道“婢子没来得及吃,就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卤味,反正、反正”然后就不说话了,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王徽,若是背后有条尾巴,肯定早就摇起来了。 王徽扫她一眼,“反正我就要卖房卖地,马上就有钱了是不是可我若只是闲得无聊派你出去随便问问呢” 姚黄目瞪口呆“啊这、这啊” 看她这傻样,魏紫噗嗤笑了出来,王徽也笑道“行了,去整治一下,今晚咱们便开个荤。你事情办得不错,我便不计较你自作主张了,多吃点,明儿就把事情给我办妥。” “哎好嘞”姚黄响亮答应一声,拉着魏紫跑出去了。 人手少就是这样,稍微有点什么事,王徽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但元帅阁下并不觉得烦恼,反倒更享受这独处的时光。 有了这笔银子入账,再把那六十亩盐碱地卖了,用来救赵粉也就非常宽裕了,手里还能剩下二百两,这数目已经不小,不管拿来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至于那仅剩的三十亩山坡荒地,当然是交给赵粉打理了。 想至此,一向务实相信事在人为的王徽,也不得不感叹运气的重要性。若说之前豆绿帮忙解了驱邪之围,还有点人为因素在内的话,这次能把院子卖到二百多两,可几乎全都是运气好。童老板生财有道、童少爷金榜题名、童少奶奶喜获麟儿,都是人家自己的努力,但全都被王徽赶上了,这还不是绝好的运气吗。 想着,王徽锻炼起来也更带劲了。 当晚东院的晚饭很是丰盛,姚黄买了一整只烧鸡、大半只桂花鸭,还有半斤酱肘子,再配上大厨房虽然清淡但味道还算不错的素菜,众人很是饱餐了一顿。 就连赵粉也大有好转,王徽让人给她的晚饭里加了个鸡翅膀。 吃完了饭,王徽又让魏紫去搜罗小库房,总算扒出一方砚台和一个赤金璎珞圈来。那砚台是上佳的澄泥砚,上面浮雕着蟾蜍和桂花明月,栩栩如生,宛然可爱。本也是她陪嫁里难得的好物件,所幸苏氏不懂文墨用品,才没被夺了去,原主又从不用,就放在库里积灰。 那璎珞圈赤金打造,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镶宝挂珠,又是原主小时候戴过的,多年过去已有些磨损,是以苏氏也看不上。 “这方砚台就送给童少爷,就说我贺他蟾宫折桂;璎珞圈就送给刚降生的哥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我以前戴过的,是一点心意。”王徽在“我以前戴过”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平头老百姓,能得到一件贵人的贴身物事,就该高兴啦,哪儿还管什么贵不贵重呢天子的马桶、国母的夜壶,这就是最贵重的。 魏紫了然。 王徽思忖一会,终于还是说“我想了想,那童少爷是个读书种子,日后若是中了进士,便是宰相根苗,结个善缘也好,就把零头抹了,卖他们二百两罢,也不缺那二十两银子。” 魏紫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王徽就又把姚黄叫进来,把赵氏一家遇到的糟烂事都跟她们说了一遍。 魏紫还好,只是摇头叹息,姚黄心情都写在脸上,早已红了眼圈,却还嘴硬“哼,那丫头平日耀武扬威的,想不到也这么算了,我以后少埋汰她几句就是了。” 王徽一笑置之。 第二天,也就是永嘉十七年的八月廿八,对于王徽以及她的两个丫头来说,是个忙碌而且重要的日子。 一大早,王徽就把俩丫头都叫到跟前,今日她们要一同出去办理典产事宜,这是细致活,光让姚黄自己去肯定不行,而且当初原主往外租房子的时候,就是魏紫出面办理的,有这方面经验,两人同去也有个照应。 虽然卖房不比租房,但手里有童兆仁的字据,况且宰相家人七品官,王徽虽在府里不得志,在外面还是可以扯扯大旗的。魏紫稳重缜密,姚黄大胆泼辣,庆丰经纪专业正规,童老板敦厚老实,料来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她也不是不想亲自去,可那守门婆子不为难魏紫姚黄,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只是仆婢,只要编好了理由,再给足了贿赂,即便是不得脸的东院,出府也并非难事;但少夫人本人就不同了,她就算摆出主子威风强行出去了,葛婆子肯定也会麻利报给苏氏知晓。 “那童老板立了字据,又主动要付定金,想来是宽厚之人,况且童少爷有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万不可拿捏架子,定要十分敬重才行。”王徽找出代表自己身份的私印交给魏紫,郑重嘱咐,想了想,又道,“先去庆丰经纪,找个保人与你们同去,是咱们自己找的买主,就不必什么中介银子,只付公证费就好了。” 又把钱匣子里剩余三枚银锭子及所有碎银角一并交给魏紫,“做路费和其他花销,长点眼色,该大方时就别小气,不管是保人、车夫还是童老板那边的人,都要一应打点好,漂漂亮亮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回来,知道吗” 直到魏紫和姚黄走了,王徽才回到卧房里,望着钱匣子叹气,里面只剩下三串钱和一些散碎铜板,看着十分凄凉。 所幸马上就九月初了,苏氏再不情愿,也得把月例银子送过来,再加上这次卖房卖地的钱,刨去各种开销,再搭救了赵粉,然后 自从军衔升到银河帝国上尉之后,就再也没为钱财发过愁的王徽阁下,终于体会到了一分钱掰两半花是什么意思。 赵粉已经起身,主动到王徽身边伺候。这几日并没有人跟她细说此事,但她约略听到些风声,也自己猜想了一些,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钱字。少夫人要帮她这个忙,可在这府里,连得脸的奴才都能踩东院一脚,少夫人又从哪里弄钱 赵粉本就聪颖,不用细想就知道王徽肯定是要变卖一些东西,心里又酸楚又感激又自责又懊悔,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到王徽身边尽心尽力服侍。 王徽看出她心思,自然要摆足良心上司的款儿,拍拍她手背道“你莫急,待她们回来,我就把救命钱给你。” 赵粉正给王徽梳头,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一滴泪就掉进了那把浓黑的青丝里。 魏紫和姚黄在晚饭前回来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童老板听说王徽主动还价二十两,还带了贺礼给儿孙,当时就没口子夸赞世子夫人宅心仁厚,还特意把儿子儿媳叫出来见了个面。 “说是当年老太爷买那院子时,庆丰尚未做大,若要过官府明路,就得额外花钱,咱们老太爷手头紧,就没去衙门报备,是以咱们手里只有加盖了庆丰印信的白契。”魏紫细致温柔,一件件事跟王徽分说,“今时不同往日,卖田卖房白契加盖官印变红契,庆丰皆可一手包办,只还需收一小笔劳务银子。童老板就出了这笔钱,又怕我们带钱回来不安全,另派了两个伙计一路护送。” “魏紫姐姐还想给那俩人银子谢他们,他们直接跑远了,压根没收。”姚黄笑嘻嘻接上,“不过我看呀,那童公子和少奶奶长得都俊,是一对璧人。” 魏紫白她一眼,也没多说,继续道“恰巧要收盐碱地的买主也来了,就顺便把少夫人那六十亩也卖了出去。只是那人急着走,也说不用改红契了。婢子想着既然买主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就不用多此一举,倒不如省下这钱,反正咱们是守信之人,来日也不会再去夺回那些地,便直接签了白契,让他走了。” 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木匣放到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十锭官铸雪花银,每枚重十两,银锭子下面压着两张纸,却是茂通钱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每张面值一百两。 王徽就抽出一张银票来,递给赵粉。 赵粉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一双核桃眼,她这几日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泪水却还是断线珠子般簌簌落下。 “少、少夫人这这如何,如何使得”她哽咽得厉害,透过水雾朦胧的眼帘,只能看到王徽脸上模糊的笑影,心下又感激又慌乱。她只是觉得王徽可能会变卖一些东西,但绝对没想到,她竟会把逝去生母留下的嫁妆卖掉。 王徽使个眼色,魏紫就过去把赵粉扶起来,柔声安慰,姚黄也递过一条帕子,硬声硬气道“赶紧擦擦,瞧你,哭得丑死了。” 待赵粉平静一些,王徽就说“我本就想把一些田产变现,只是碰巧赶上你的事情,顺手帮一把而已,你不必自责。我这里还有三十亩坡地闲着呢,你不是最熟悉农桑之事吗赶紧去把这事儿了了,回来我还有重任托付于你。” 赵粉一怔,心中蓦地明白过来,经此一事,王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人非木石禽兽,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效忠苏氏的了,眼下哭泣推拒简直矫情,倒不如爽快受了少夫人恩德,日后尽心伺候,或能报偿一二。 想至此,她脸上神情渐渐坚定起来,重新跪下,又叩一首,低声道“少夫人大德,恩同再造,婢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尽我所能,从此追随少夫人,唯您马首是瞻,只盼少夫人不嫌婢子愚笨。” “快起来。”王徽知道这妹子算是攻略成功了,心中大慰,亲自过去扶她起来,把银票塞到她手里,亲近又密切,“旁的不需多说了,你速去速回,还赶得上晚饭。” “是。”赵粉应承,又偷瞧另外两个妹子一眼,魏紫正冲她微笑,眼神里透着鼓励,姚黄却冲她做个鬼脸,滑稽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冲王徽福身一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堂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身契 赵大欠债风波已过去了两天,赵粉还是面带忧色,她依旧尽心伺候,跟魏紫姚黄的关系也大有改善,然而还是会时不时发发小呆,或是满腹心事地往窗外看一阵。 王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事在卖产当晚赵粉就跟她交代了。身为定国公府家生奴才,谁握着赵粉的身契,谁就捏住了她的命门。虽说这身契现在已被赵守德赎了出来,但苏氏是因为他们要卖女抵债这才松口放人,若得知这身契最终会落到王徽手里,苏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王徽这事做得并不隐秘,也无法隐秘,苏氏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到时她能否大方准许赵家把身契交给王徽,或者说甘不甘心让赵粉从此变成王徽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大楚律有明文规定,已发还身契的奴仆,便不受原主人管辖,去留从心。但律法若能尽数落实,世间又怎会有种种不平苏氏再蠢笨也是国公夫人,赵家一家都是奴籍,不过是她足下蝼蚁而已。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苏氏舍了赵粉,让她彻底变成东院的人,另一边肯定也会麻利把赵婆子的权夺了。王徽对赵婆子有救子救女之恩,苏氏只消还懂得思考,就不会再对这样一个深受她人恩惠的奴才委以重任。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徽看上的是赵粉精明的头脑,还有对农桑稼穑之事的熟稔,赵家其他人的感恩只是附带赠品,只消先把赵粉本人弄到手,其他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然而眼下王徽势弱,小事或可一争,但这种事,如果苏氏硬要蛮不讲理把赵粉的身契再买回去,王徽其实是争不过她的。 但是,穿越也有小半个月了,综合原主本人的记忆,以及自己的观察,王徽对苏氏的性格为人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女人愚蠢鲁钝,却并无自知之明,明明手中有绝对的权力,遇事却并不喜那种一力降十会、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偏还喜欢用自己并不灵光的头脑,去迂回曲线解决问题,往往会把小事复杂化,到最后虽也能达到目的,其实大都还是因为她在府里仅次于定国公的地位,而并非因为她本人的那些所谓“计策”。 蠢人多作怪,说的就是苏氏这种。 有鉴于此,王徽心中虽然在意,但其实也并不十分着急。 更何况那日晚上,赵粉从赵家住处回来之后,已经给了她一些准信。 “过几日,我娘应该会来求见您。”她脸色怏怏,“说说我的身契之事。” 王徽点头,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只待见了赵婆子时再面授机宜。 果不其然,这日戌时三刻,各院都已落了锁,却有个人趁了夜色遮掩,手里拿着钥匙,快步穿过各处小路,来到了东院。 “老奴叩见少夫人,少夫人大恩大德,老奴一家没齿难忘啊”赵婆子老泪纵横,跪在东次间小书房的地上,不仅自己跪着,还拉了闺女一起,两人又给王徽磕了三个响头。 王徽先受了这礼,而后亲自把赵婆子搀起来,温言道“赵嬷嬷年纪大了,地上凉,快起来看座,赵粉,给你娘倒茶去。” 赵婆子谢过,却还不敢坐实了,只半坐在锦凳上,掏出帕子揩眼睛,抬眼看看王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一时又流下了泪。 王徽不着痕迹打量她一番,见她穿件半旧的赭色杭绸薄袄,下面是缥青色斜纹布裤子,朴素大方也沉稳得体。 她为人不算太坏,虽是苏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但因平日事务繁忙,其实并未真正有空闲去害王徽什么,只是在苏氏为难少夫人之时不予理睬而已。 而今一双儿女皆为王徽所救,她慈母心肠,加之先前已经被苏氏的行径弄得心寒,对王徽就更加感激。赵守德私下里也开始偏向少夫人,只有赵大那个狼心狗肺的,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对父母妹妹还有王徽都没有丝毫的感恩之情。 “老头子这几日便念叨着,催我一定要尽快前来给您老人家磕头,若非国公爷那边事多,他便亲自来了。”赵婆子诚恳道,说着说着却又想掉泪,“我这不成器的两个冤孽,竟、竟累得少夫人变卖了亲家太太的嫁妆” 赵粉在旁也红了眼圈。 “本就是想要变卖了折现的田产,碰巧帮了赵粉一把而已,”王徽不在意地笑笑,只是沉声道“只是赵嬷嬷须知,此事赵粉一丝错处都没有,错只错在赵大好赌成性,利欲熏心,单是欠下赌债还不打紧,最可恨的是竟想将自己亲妹子卖进娼寮,实在可恶。而赵总管竟就同意了此事,想来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找不出更好的方儿了,是么” 赵婆子赶忙为老伴辩白,“少夫人误会了,误会了,作践赵粉之事只是那孽障自己的主意,老头子是全然不知呀他与那人牙子颇有交情,其实已为赵粉寻了好去处,是裕安伯家庶姑娘房里的二等丫鬟,虽说不比国公府,到底也是吃穿不愁,他再四处筹借一些,怎么也能凑齐了一百两,只是没料到那畜生竟然呜呜呜” 说着又哭起来了。 王徽就冲赵粉使个眼色,赵粉就扶住赵婆子,柔声劝慰“娘,事情都过去了,莫要再伤心了。您不是还有事儿回少夫人么” “是,是,老奴不哭了,不哭了,”赵婆子赶紧擦干泪,忧心忡忡问道,“少夫人明鉴,丫头的身契在家里,只夫人白日里已问起此事,被我搪塞过去了,只怕明日还要细问,恐要扣下那身契,这可如何是好” 王徽一笑,冲她招招手,“嬷嬷且附耳过来。” 赵婆子就把脑袋凑了过去。 王徽如此这般述说一番,赵婆子听得不住点头,到最后眼睛发亮,叹道“妙计,妙计,少夫人真是只是如此这般,恐怕对您不敬啊。” 王徽摇头道“无妨,若我觉得作践了自己,也不会给你出这等计策。明日你便这般行事,应错不了。” “是,是,老奴定不会教它出差池,您便擎好儿罢。”赵婆子笑得一张脸都皱成了菊花,看得出是真高兴。 赵粉方才没听清王徽说什么,此时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看母亲又看看主子,问道“少夫人,娘,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赵婆子就白她一眼,“你呀,要跟少夫人学的还多着呢” 一夜无话,第二日,仍是各院落锁的时间,赵婆子又鬼鬼祟祟来到了东院。 她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来拿出张叠成方块的纸,双手捧着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打开一看,就露出了笑容,那正是赵粉的卖身契。 “从今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是我的人了。”她笑看赵粉一眼。 赵粉犹自不敢置信,接过卖身契细细看了一遍,才惊喜道“呀,这、这娘,少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身契竟这般轻易就拿到了 “少夫人神机妙算,老奴是心服口服。”赵婆子的笑容里带着真切的敬意,她扭头看王徽一眼,得到允准后,方开口解释起来。 今日一大早,按照王徽说的,赵守德就先去了世子那里,亲自向孙浩铭请罪,说是教子无方,绝对不能再让这等孽障服侍世子爷,让我把他带回家去好好管教云云。 孙浩铭本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不过他把重点放在嫖上,且有苏氏溺爱手头不缺钱,所以从没惹出过什么大事。这回一听赵大的双手险些被废,就一阵后怕,当即就赏了他一笔钱让他走人,身边若留着这样的奴才,只怕哪天自己这个当主子的也要遭殃。 而后赵守德又去找孙敏请罪,他打小就是孙敏身边的小厮,后来一直跟在前任总管手下行走历练,一年多前,前任总管老得实在理不了事,孙敏就让他转了正,当上了大总管。他对于孙敏的重要性,可不是赵大之于孙浩铭能比的,孙敏虽也是个混世魔王,但好歹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没那么怕事,听说事情已经解决,就安慰了老赵几句,然后继续和刚得的清俊小倌寻欢作乐去了。 所以赵守德在府里的地位,其实一点没变。 有了自家老头子做保障,赵婆子在苏氏面前就比较有底气了。她除去首饰脂粉,穿了素净的半旧衣裳,这几日被这事折腾的脸色蜡黄,看着陡增三份凄凉,就这么哀哀切切去见了苏氏,一进门就直接跪下,嚎啕哭泣,先声夺人。 “老奴就说,我一家人造了什么孽,竟接二连三摊上恶事我儿误入歧途险些被废双手,眼看夫人恩典发还了身契,可用我闺女卖钱抵债,却”说到这里,赵婆子顿了顿,有些犹豫,“后来我说的,恐就有些得罪少夫人” 王徽摸摸鼻子,“怕什么,反正是我自己出的主意。” 不过赵婆子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复述那些不敬的话,只是略微描述了一下,就说自己在苏氏面前大肆哭惨,先是儿子要被砍手,然后闺女又被东院那位给救了,钱都送到门上了,又是主子赏赐,总不能不收吧现在儿子钱是还上了,女儿也不用发卖了,但却是用“染了邪祟晦气”的钱财解决的,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倒霉事呢。 而后,再点出儿子已被撵离世子爷身边,以及赵守德在国公爷面前荣宠依旧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赵家该受的罚都受了,还平白和那丧门星有了牵扯,但我们当家的还是一府总管,国公爷已发话安慰了,所以夫人您若想发落我家,还是得仔细掂量掂量。 到最后再添把火,委婉地表示赵粉已经被少夫人收服了,也是晦气的人,我们当爹妈的都不打算再和她多来往了,她那张卖身契肯定也已经染了脏东西,不如一并都给了东院,日后两不相干,倒也干净。 意思就是说,就算我亲生闺女成了少夫人的人,但我赵老婆子可还是夫人您的人呀,老奴是忠仆,绝不会因为个把染了晦气的闺女就倒戈相向的。 本来还含着怒火的苏氏,被赵婆子这一通唱念做打给说懵了,她脑筋本就转得慢,心里又深深忌惮王徽身上的“邪魔鬼魅”。只要和脏东西沾了边,她就再也不愿多想,只寻思着有多远避多远,赵粉平日也不如白露几个讨她喜欢,既然赵婆子这亲娘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拦着,于是就挥挥手,准了。 这样一番功夫做下来,赵家只损失了个赵大,以及苏氏心中的一点印象分,旁的实权竟还是牢牢把握在手中,半点没丢。 王徽对这位赵嬷嬷就有点刮目相看了,虽是她想的办法,但赵婆子是执行者,能把这计策贯彻落实得如此之好,半点纰漏不出,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若非她年纪太大,又已经深深扎根在国公府,王徽还真想把她也一起招揽过来。 “如此就好,”她看着那张身契,算是放了心,“赵嬷嬷心思灵敏,口舌便给,轻易几句便化危机于无形,便是先秦”她本想拿张仪苏秦等著名说客来类比一番,给赵婆子戴顶高帽,但又想这老婢恐怕文化水平有限,估计不会知道张仪苏秦是谁,就转了口风,“只是你在夫人身边做事,终是委屈了。” 赵婆子就想到苏氏只肯拿出十两银子的态度,再和王徽慷慨典卖嫁妆的义举一比,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老奴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委屈不委屈的,只要孩子好就行。” “娘”赵粉眼泪汪汪叫了一声,握住她娘的手。 “你要好好伺候少夫人,少夫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娘看得出来。”赵婆子就这么嘱咐她。 “赵粉是个好的,你和赵总管的福气在后头呢,”王徽和煦一笑,转而又正色道,“只是须得严加管教赵大,他那脾性,若不好生约束,只怕日后还会闯出大祸来。” 赵婆子额上就渗出细汗,起身一礼“老奴记下了,谨遵少夫人教诲。日后少夫人若有事,只管叫小丫头来给我传个话,老奴必竭尽所能。” “嬷嬷言重了。”王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天色不早,嬷嬷早些回去罢。赵粉出去送送,跟你娘也说几句体己话。” 赵婆子又向王徽深深行了一礼,带着赵粉出去了。 王徽重重靠在椅背上,只觉浑身舒畅,一块大石终于放下,这回轻易履险过关,苏氏的智商帮了大忙,有了赵家这条线,日后在这府里行事可要便宜多啦。 这般想着,她就微微露了笑容,手指愉悦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脑子里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多时,赵粉就回来了,眼睛红红的。 “你娘走了”王徽问。 “是。”赵粉低声说,神色有点闷,“不过娘说以后就不能常来见我了。” “你放心,这种日子不会太长。”王徽拍拍她手,颇为笃定,“晚上早点睡,明日开始,你便要帮我整治田地了。” 赵粉眼里就焕出一些光彩,唇边也有了笑影,轻快答道“嗳,婢子知道啦。”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起身往外走,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魏紫和姚黄都在外面,正一叠声地叫嚷劝阻,还有小丫头的惊叫声,踢桌打凳砸锅摔碗的噪声。 但最刺耳的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句话拉老长,听着像是喝醉了。 “他他娘的叫、叫那个那个丑八怪,那个,姓王的,给我出来他奶奶的,你们闪开,惹恼了爷,统统拖出去打打死王徽,王徽,你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夫君到了都不来迎迎接的吗我看我打不死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出气 赵粉惊恐地看主子一眼,声音都有点打颤“是、是世子爷” 王徽挑眉,穿过来这么久,终于要见到这个便宜老公了听这动静还挺热闹的,看来多半会有乐子。 王徽老神在在,赵粉却吓得不行,以往她还“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世子爷殴打少夫人,那打得叫一个狠呐,魏紫姚黄被关在门外罚跪,闹一整夜才能消停。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不可能继续躲着不出头,于是深吸口气,勉强按捺住恐惧,强笑道“少夫人莫怕,婢子先前在夫人身边伺候,跟世子爷也算熟悉,想来能说得上几句话,待我出去劝劝” 然而王徽却站起身,打断她“你从后门出去,找个麻袋过来。” “啊”赵粉愣住。 王徽已经背着手施施然往外走,听她疑惑,就停住步子回过头,冲她露齿一笑“有用,快去。” 那一笑,她脸背着外面的光,五官就有些暗,只能看清一口亮森森的白牙,凶光一闪而过。 赵粉一个激灵,赶紧把什么凶光之类的奇怪念头压下去,也不再多问,急匆匆出了后门。 王徽一边往外走一边活动着双手,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爆豆也似,锻炼这么久,看来马上就可以验收了。 她踏出房门,恰巧看到孙浩铭一记耳光扇在魏紫脸上,力气颇大,魏紫痛哼一声跌坐在地,嘴角流下血丝,姚黄急忙跑过去扶她。 王徽眯起眼睛。 已经被她划到保护范围里的人,就在她眼前被打了。 久违的怒火隐秘地燃烧,虽然定国公世子在她眼中连只蚂蚁都不如,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为这怒意而兴奋了起来。 孙浩铭喷着酒气,刚才甩魏紫那一巴掌让他有点热血上脑,一转眼就看到妻子正从屋里走出来,穿件朴素的宽袍,头发束起,步伐凝实,面无表情,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望过来的目光却有如实质,看着就让人头皮一紧。 有那么一瞬,这位世子爷心里清醒了一下,有点疑惑这女人怎么跟往日不大一样了。 但这仅有的一丝清明,也很快被酒劲盖了过去。 “草你祖宗的,磨蹭到现在,又想挨打是不是,爷成全你”他扬起拳头就冲王徽抡过来。 元帅的嘴角隐秘地弯了弯。 她不慌不忙,抬手挡在面前,刚好抓住了那只拳头。 而后手腕一翻,带着那只拳头也转了个个儿,可她是正手往外翻,世子爷的手却是逆着翻的。 杀猪似的惨叫响彻东院。 王徽更不迟疑,把那只胳臂往前一拽,紧接着又扭半圈,不过是个简单的小擒拿手法,银样镴枪头的世子爷就吃不消了,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得转了个身,背对着她,而后一股大力压过来,整个人朝前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王徽一手死死别住他胳膊,一手把他脑袋按在地上,酒醉的男人挣扎起来力气挺大,她颇用了一番力才完全压制住。 唉这身子到底还是弱,竟要如此费劲才能制住这草包,丢人。 “妈个巴子的,放、放开你爷爷我操你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你爷爷我把你全家都杀了啊啊啊好痛谁谁吃了狗胆儿快放开你祖宗” 孙浩铭开始漫无目的地咒骂,好像是醉得厉害,脑袋又被王徽死死按在地上,脸朝下抬不起来,言语中压根就不知道是王徽揍的他。 或者说,他从心里就不相信那个畏畏缩缩的女人能揍得了他。 魏紫姚黄看呆了,站在一旁,一时都作声不得。 好在院里其他下人听闻世子爷又过来撒酒疯,早已各自远遁,并没有外人看到王徽揍人这一幕。 “麻、麻袋来了,少这这这出啥事了这是”赵粉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拖了个麻袋,气还没喘匀,就被这凶残的一幕吓住。 “给我。”王徽简短地吩咐,一手仍然牢牢按住孙浩铭的脑袋,另一边改用膝盖压住他的胳膊,腾出只手来去接麻袋。 赵粉下巴都快惊掉了,完全没了主意,只能动作机械地把麻袋递过去。 王徽就一手揪住孙浩铭的头发,把他脑袋稍微抬高一点。世子爷发觉眼前出现了一点光明,刚要挣扎,就被一阵黑暗给罩住了,顿时又开始破口大骂。 麻袋上自带了细绳,王徽打了个结,既能保证袋子紧紧套在他头上,又不会勒死他,而后忍不住又露出了那种獠牙森森的笑容。 太久没揍人了,这感觉太爽,不行,要淡定,淡定。 “妈个娘希匹,什么东西,赶紧给爷摘了呜呜呜呜”孙浩铭兀自叫骂挣扎,王徽却冷了脸,狠狠一脚踹在他脑袋上。 院落里顿时一静。 王徽吸了口气,直起身来,稍微活动一下腰肢和手臂,而后就开始痛殴孙浩铭,拳头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狠命招呼。 揍得兴起,还大声叫魏紫,“你刚才不是被打了吗过来报仇啊” 魏紫大气都不敢出,跟赵粉抱在一起,哪里有胆子过去报什么仇 只有姚黄从一开始的惊吓逐渐变成了兴奋,但到底主仆观念还根深蒂固在脑海里,没敢上去掺一脚,只能小声给主子加油。 孙浩铭一开始还有力气挣扎叫骂,然后就是哀哀哭泣求饶,到最后就渐渐没了声息,也不再动弹了。 魏紫看着世子爷像块死肉一样瘫在那里,心下惧怕,到底壮着胆子上前,低声劝“少那个,主子,世子爷要不您先停停,揍死了人可就不好了啊。” 王徽揍得高兴,仿佛要把被副官背叛、自穿越以来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在孙浩铭身上,但到底多年从戎,再兴奋,手底下也有克制和准头,此时觉得一口恶气稍微出了点,就停了手,在孙浩铭颌下按了按,感受到脉搏,就说“放心吧,死不了,这厮命硬着呢。” 魏紫和赵粉这才松了口气。 唯有姚黄双眼发亮,脸蛋红红地给自家主子喝彩“少夫人真厉害世子爷都被打趴下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咱们院耍威风” 王徽看她一眼,“蠢丫头,可不能让他想起来是在我这里挨的揍。”而后又道,“拿根绳子来。” 姚黄一吐舌头,一溜小跑离开,很快又回来,手里捧了一团盘起来的麻绳。 王徽隐秘一笑,也不需人帮忙,自己就拿绳子把孙浩铭五花大绑了。 “魏紫和赵粉回去,安抚一下小丫头们,就说世子爷酒醉没力气,自行离开了,”她淡定吩咐,“姚黄随我来,咱们得给这事善善后。” 魏紫赵粉不敢怠慢,赶紧各自去了。王徽就指使着姚黄抬起孙浩铭的腿,她则抬着孙浩铭的上半身,两人鬼鬼祟祟从后门离开了东院。 唉真想尽快恢复上辈子的体力啊,这么个绣花枕头,居然一个人还抬不起来。 王徽暗自腹诽,脚下却不停,借着些微月光,寻到一条小径,快步往前走。 定国公府里有个荷花池,离东院不算太远,要过了这条小径,再绕过一间库房就能到,途中并没有落锁的院门。 主仆二人很快抬着孙浩铭来到了池旁,寻个水浅的地方,把他丢了进去,脑袋露出水面倚着块太湖石,胸口往下全都浸在水里,许是挨揍太狠,再加上醉得厉害,冰凉的池水竟也没让他醒过来。 “少夫人,太过瘾啦”姚黄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声,一边比了个大拇指伸到王徽跟前。 王徽扫她一眼,“好了,赶紧回去,莫要让人发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习武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东院,魏紫和赵粉已安抚好下人们,惴惴不安地在堂屋等她们。 看她俩回来,两人才松了口气,看着王徽把堂屋的门关上,魏紫上前一步,就要开说。 王徽却截断她话头,“你脸上怎么样,还疼么”她原本雪白的脸腮还肿着,嘴角的血迹倒是擦干净了。 “婢子无事,明儿就能消肿。”魏紫心思完全不在那点小伤上,“少夫人,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劝,那厮日后若还敢惹我,照打不误。”王徽语气强硬,坐下喝了口水,“可都嘱咐好了院里的人让他们不许多嘴乱说话。” 魏紫忙道“都安顿好了,那些奴才都是怕事的,一见世子爷过来早就跑远了,其实也都没听见什么。” 王徽点头,又嘱咐道“你们几个嘴也严实点,尤其是姚黄。还有赵粉,这事便烂在肚子里,连你爹娘也不许告诉,知道吗” 姚黄噘了噘嘴,赵粉心下惴惴,都各自应下。 魏紫动动嘴唇,想继续方才未竟的话题,却又被王徽截住了。 “从明早开始,你们三个都与我一起锻炼拳脚。” “多谢少夫人”姚黄欢呼起来,忙不迭行礼道谢。 魏紫和赵粉对视一眼,虽然心中早知有此一日,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还是叫苦。赵粉刚投诚不久,在三姝中资历最低,不敢说什么,咽口唾沫行礼道谢。 魏紫硬着头皮开口“少夫人,那个府里人多口杂,若婢子几个一同习武,只怕” 王徽睨她一眼,暗暗好笑,魏紫最是温柔敦厚不过,平日里她有何吩咐,姚黄赵粉或许还会恃宠嘀咕几声,唯魏紫是一句二话没有,主子让往东她就不会往西,可连这样的姑娘现在都开始吭哧吭哧找理由推脱,可见她们是有多不愿意练武。 但这是立身之本,也是原则问题,王徽是不会妥协的。 “阖府周知我撞了邪,豆绿又替我们挡了一月的时间,等闲不会有人来东院串门的,”王徽好整以暇,却也不容置疑,“况且我调教几个丫鬟练练拳脚又打什么紧犯了哪家王法吗便算传到苏氏耳朵里,多半也是觉得我身上那个邪祟比较古怪,妖法更深些而已。” 魏紫就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徽见她还在犹疑,就站起身来,两眼直视过去,“世道艰难,自立不易。你方才被那醉鬼一扇就倒,毫无反抗之力,若我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恐今晚仍然在劫难逃。你们几个若但凡有点自保的能耐,我以前也不会被揍得那样惨。怎么,被人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折辱殴打,那滋味很好受吗” 王徽语气轻描淡写,可说出来的话却沉重锐利,着实把三个姑娘吓到了,连姚黄也收了笑容,三人一齐跪下,魏紫急道“少夫人,是婢子想左了,只想着练武辛苦,又畏惧人言,却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少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几个定然勤学苦练,决不敢懈怠。” 王徽点点头,让她们起来,温言安抚“话是这么说,你们可得真心想要学才行,勉强自己是出不了什么成果的。初时确是会苦一些,但之后进境便会越来越快,对你等自身,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不是让你们练成什么武学大师、开宗立派,只消强身健体,能得自保便足矣。” 姚黄也笑嘻嘻捅捅她俩,“你俩就别犹豫啦,少夫人多尊贵,肯拨冗教咱们三个,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呀。” 赵粉也轻舒一口气,露出笑容,“姚黄说得对,所谓穷不练武,别人想学还没得学呢,我们这是捡了大便宜。” 魏紫就有点脸红,赶忙再施一礼,表明立场,绝对听少夫人的话,永远跟少夫人走。 王徽满意了,“想开了就好,都早点歇息吧,明日可有的辛苦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徽果然带着三个丫鬟在小书房院子里开始基础训练。 情况比她设想的要好一些,虽说也是吃穿不愁的大丫鬟,但毕竟是下人,还跟了不怎么体面的主子,平日粗活其实也没少做,体力还是有的,最起码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娇贵如千金小姐的丫鬟。 这样一来,基础训练也就简单了许多,王徽先带着她们绕着小院跑了十几圈,而后再做些简单的运动,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汗也出了不少,王徽这才让传早饭。 吃了饭,王徽就把赵粉叫来,拿了那三十亩山坡荒地的文书让她看。 赵粉细细看完,沉吟半晌,问道“这些地都在城西佛头山南坡,水土算是不错,可种些果树吃收成。不过这文书又说坡下近邻有小泽,亦为地主所有。却不知这小湖方圆多大水质如何距田地又有多远少夫人可曾实地看过” 王徽老实摇头,这个是真没看过,原主也没。 赵粉一脸意料之中的样子,“既如此,婢子这几日便瞅空去看一眼,地里种什么果树、水里又养什么东西,非得仔细看过方能决断。” 王徽饶有兴致,“依你看,我这三十亩地加这小湖,还能有些产出盈利” “那是自然,所谓无土不丰,便是荒原戈壁,只消因地制宜,一样能有好收成,”说到自己熟悉的事物,赵粉明显自信很多,侃侃而谈,“旱地也倒罢了,这一方小湖怕才是聚宝盆。到时播些鱼苗蟹苗,再在湖底种了塘藕,荷花荷叶莲蓬,都是易收成、价又俏的尖货,当初夫人也是走了眼,只拿走了铺子,撂下这地契” 赵粉说到一半才觉不对,猛地闭住嘴,心下暗骂自己得了意就忘了形,现下已是东院的人,怎能再把国公夫人当初谋夺儿媳嫁妆的事拿出来说嘴 王徽却不以为忤,还觉得妹子挺可爱,一边为自家地产能赚钱暗自高兴。 很快就到了午饭点,王徽就拿了枚十两的银锭子交给姚黄,让她出去破开,顺便再买些荤菜、鸡蛋牛乳之类回来改善伙食。现下三个丫头都开始练武,她自己的饭量也是与日俱增,又都是十四五岁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再天天吃素了,所幸现在手里有不少钱,一段时间内还是可以保证每天有肉吃。 如此一来,就须得尽快解决种地的事,而且眼下已近九月,早已立秋,刚穿越的时候秋老虎还厉害,苏氏的溶翠山房里还供了冰。而不过短短小半月,天候已十分凉爽,用赵粉的话讲,就是不论种树还是播鱼苗,都已不适宜了,只能等来年开春再说。 二百两银子乍一看挺多,可若不能尽快开源,那也无非是个坐吃山空的结果。 想着,王徽目光又沉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苏家(上) 用过午饭,王徽就让丫鬟们去小憩,下午起来还要接着锻炼一阵,午睡还是蛮重要的。 她也歪在书房小榻上打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魏紫悄悄进屋,轻声道“少夫人,赵嬷嬷来了。” 王徽立刻就清醒过来。 “多半是为了那蠢物挨揍之事,”她一边穿衣一边说,“她一个人过来的” “还带了个小丫头,”魏紫就拿过篦子帮她梳头发,“赵粉说那是自家里服侍的翠翠,不是府中奴才,可以放心。” 说话间,王徽已换好了衣服,简单梳了个髻子,就出去见客。 赵婆子正在堂屋喝茶,姚黄上了点心果子与她吃,见王徽过来,忙起身见礼。 “请少夫人安,”她笑着,脸色倒还平静,“您今儿气色不错。” “嬷嬷宽坐,”王徽坐下微笑,“不知此来所为何事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赵婆子就转头吩咐小丫头,“翠翠,你先出去。”看着那丫鬟走出去带上了门,这才低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出大事啦。” “哦”王徽故作不知,一脸兴致盎然。 赵婆子就添油加酱说了一番,说是今日一大清早,打理荷池的下人就发现世子爷被蒙了头绑在水里,还在唉唉呼痛,当时就吓破了胆。一通人仰马翻,好容易把世子爷抬回院里,夫人就过来了,哭天抢地一番,又请了大夫入府,却说世子爷是被强人给毒打了,连手指都断了一根,怕要将养一月才能好。 “就说约略记得昏过去之前是来过东院,只他自己也醉醺醺的,记不太清楚了,”赵婆子小心措辞,一边偷眼观察王徽脸色,“夫人嗯不想自己亲自过来,便差老奴过来问问少夫人,昨夜可曾发现什么异状。” 王徽跟丫鬟们对视一眼,赵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说什么。 她就放心了,一脸无辜道“昨夜世子爷是曾来过,只是喝得醉了,我心里实在怕得很。嬷嬷你看,我脸上这道伤,还是他上次划的呢,这几日总算是好了。”就指着右脸颊给赵婆子看。 赵婆子此前也听说了孙浩铭划伤王徽脸颊之事,凑近一看,果然有道淡粉色的痕迹,虽说挺浅,不仔细也看不大出来,但到底还是留疤了。 她现在已十分偏向王徽,顿时就有点心疼,“谁说不是呢,世子爷样样都好,就是好酒这一条,都说他醉了之后,连国公爷和夫人都得让他三分呢。” “不过昨夜还好,他似乎是醉得紧了,没什么力气,我又躲在屋里没敢出去见他,他骂了一阵也就走了。”王徽手抚心口,似乎犹有后怕,“嬷嬷,咱们府里竟闯入了强人么哎呀,这可太教人担心啦。” 姚黄看自家主子唱作俱佳的嘴脸,绷不住就要笑出来,赵粉在她腰后狠狠一掐,她才险险忍住。 “少夫人莫怕,夫人已命人严加管束,说是又聘了好些武功高强的护院,”赵婆子忙安慰,“断了手指虽说伤小,但十指连心,世子爷疼得一直哭嚎,夫人到底心疼,平日里那样俭省,这回一出手就是好几百两银子呢。” 她说到“俭省”时候顿了顿,脸色有些阴沉,显然是想到先前发生的事情,估计本来想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词,可到底还是念着苏氏是主子,不好背地里说坏话,这才用了“俭省”这种客气一点的。 王徽观察入微,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小波动,心下一笑,和她闲聊“母亲到底出身豪富,乃是皇商苏氏的嫡女,想来便是几百两银子,也并不在话下。” 这话说的,赵婆子终于再也忍不住,撇撇嘴以表达心中的不屑,“豪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家里一摊事” 王徽就看了赵粉一眼,赵粉懵懂摇头。 赵婆子却住了嘴,瞄王徽一眼,试探道“老奴僭越了,不该私下里编排主人家事” 王徽了然一笑,“嬷嬷放心,我这处没那许多规矩,我们坐一起谈天说地,谁也管不到我们。”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况苏氏绸缎富甲天下,我对这当世巨贾的轶事自然也是有兴趣的。” 赵婆子就放了心,喝口水润润喉咙,继续说八卦,“咱们夫人虽说是苏家独一份儿的嫡姑娘,但其实并不怎么得苏老太爷看重,不然也不会将她嫁到国公府来受磋磨。她头顶上有两个嫡亲兄长,虽是嫡子,但才干心胸也差了一筹,他们家最出挑的,说来还是三老爷。” 王徽听她特意点出“嫡”字,心中一动,问道“哦莫非这位苏三老爷竟是庶出不成” “是了,三老爷是夫人庶出的弟弟,据说生母早丧,一直跟在苏老夫人身边长大,被老夫人视如己出,很是疼爱。”赵婆子说得兴致勃勃,“算来少夫人该称他一声舅爷的,但其实三老爷也不过比少夫人大个四五岁罢了。” “天资聪颖,三岁就识数,五岁就能拨算盘,八岁就能帮着老太爷看账啦。就是听说近来跟家里闹了些别扭,常常外出单做生意,倒也算得风生水起,可又怎比得苏氏绸庄家大业大日进斗金到底还是小孩儿脾气,苏老太爷和两位嫡老爷也是纵着他” 王徽边听边点头,做出一副八卦妇女的样子,接着问“既是都纵着他,又得苏老夫人疼爱,何以还会跟家里闹别扭” 赵婆子一脸神秘兮兮,好像掌握了什么军国机密一般,“少夫人有所不知,苏家原先纵着三老爷,也不过是觉得他在小打小闹,待长大了,自会回去继承祖业,帮衬父兄。可去年五月上老奴也是听夫人闲聊提起的三老爷竟说要出海贩货,且并非是琉球扶桑那些近处,说是要出远海呐。去那红夷化外之地,据说那边没有生人,住的全是鬼怪罗刹,外皮黑如焦炭,青面獠牙” 王徽差点笑出来,但好在多年修炼面皮功夫,早已臻化境,仍是不露声色,一脸心有戚戚焉地附和赵婆子。 “您说说这苏家还能不和三老爷翻脸吗要老奴说也是,三老爷有才有貌,便算天天在家里坐着,也能令那苏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何苦出远海犯险呢那海上风浪滔天,无边无际的,一个不小心就是尸骨无存哎呀瞧我这老婆子,说什么浑话呢,该打,呸呸呸。”赵婆子一边说就一边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 王徽嘴上还在应付她,心里可就活动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苏家(下) 这个时空虽自宋朝以后就跟史书所载全然不同,但如今的年月算来就是公元十五世纪初,差不多也就是明初。大明水师威震天下,楚朝的造船业也颇不弱,虽说女皇开国后施行海禁,但绵延三百年,到今日,海禁政策已基本形同虚设,但因物力所限,时人出海贸易,不过往返琉球扶桑诸岛,再远便望洋兴叹了。 平日京师闹市街头,来来往往的夷民胡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来自西域或柔然,鲜少有从东南海域过来的。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中原人来讲,南洋诸国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总有那高瞻远瞩的有识之士,思想眼界都远超时代所限,自然会把目光放到未知的蓝海市场里。 苏家三老爷,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出远海贩货呀若能平安归来,可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王徽听着就心痒得不行,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若能在苏三老爷的生意里投一笔资金,那可就 赵婆子一打开话篓子就停不下来,见王徽对这方面有兴趣,又细细介绍了苏家其他一些情况,不过都是些细碎琐事,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只知道这位苏三老爷单名一个锷字,表字唤作廷梅。 王徽想了想,又问“不知这位苏锷老爷,跟母亲之间可亲厚时常来国公府做客么” 赵婆子道“老奴跟着夫人这几年,倒也未曾觉得他们有多亲厚,不过是逢年过节走走礼,做做客,一年来府里也总有四五回罢三老爷还是跟大老爷更亲。” 王徽就端正了坐姿,诚恳道“如此,我这里有一事,还望嬷嬷相助。” 赵婆子一愣,随即又是一喜,她总觉无从报答少夫人的救子救女之恩,眼下既有机会能帮上忙,自然欣喜,忙道“少夫人尽管吩咐,老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定要令少夫人满意才是。” “嬷嬷言重了,”王徽笑着摇摇头,沉吟一刻,才缓缓说道,“待苏三老爷再次拜访母亲时,还望嬷嬷能知会我一声。” 赵婆子有点意外,但马上就收敛了表情,知道不该打听主子的事情,只是满口应承下来,“这事简单,少夫人放心便是。再几日便是九九重阳节了,想来三老爷应会登门拜访。” “如此就有劳嬷嬷了。”王徽满意而笑,看了魏紫一眼,魏紫会意,从腰里掏出一两银锭子递过去。 赵婆子本待推拒,转念一想,不如收了钱,也好教少夫人放心,更显出自己帮她办事的诚意,于是就笑着掖到了怀里,又是一番行礼道谢不表。 “嬷嬷还要回去复命,我便不多留你了。”王徽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瞧着脸色不好,见了我差点哭出来,又瘦了一圈呢,”回了溶翠山房,赵婆子就开始跟苏氏信口胡诌,“您还记得她十六那天过来见您,还怪威风的吗现下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奴瞅着,那眉宇间都是一团黑气,可怕人呢。” “啧,那智性大师怎的还不回来”苏氏抿一口核桃酪,嘴里温热甘甜,心里却烦闷焦躁,眼见赵婆子一脸小心地站在近旁,就赶紧冲她挥袖子,“哎呀你,不懂规矩,从那腌臜地儿回来,还凑我这么近,回去多洗几遍,小满,去拿几炷檀香送到赵嬷嬷屋里,去去晦气” 小满应着声跑出堂屋。 赵婆子心下暗骂,面上赔着笑后退了几步。 “你瞧着铭哥儿受伤,当真与她无关”苏氏又问,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着都是油尽灯枯的样子,还一径庆幸昨儿世子爷没进她的房呢,”赵婆子说得绘声绘色,“说是世子爷醉得狠了,她又害怕,就没开房门,世子爷骂了几声便走了,后面的事就都不知道了。老奴看着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她那身板,端碗吃饭都费劲,哪儿来的力气打人至于请强人谋害世子爷,就更是笑话了。” “哼丧门星”苏氏满脸嫌恶,觉得核桃酪也腻味起来,遂重重搁下碗,恨声道,“不管跟她有没有关系,都是她的错我这些天没理她,她倒自在起来了,铭哥儿过去看她一眼,便遭逢这等横祸,再过几日,还不得骑到我和国公爷头上不行,我得禁她的足,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东院” 说着便要传令下去。 赵婆子额上微微见汗,她虽不知道王徽在打什么主意,但却隐隐觉得这位少夫人跟以前大不相同,恐怕是要有一番起色的,若在这当口被禁了足,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么想着就不自禁地着急,这一着急,倒还真的急中生出智来。 “夫人,夫人慢着点呀,”她一副忠心老仆的样子,满脸推心置腹,“您先别急着禁她的足,您想,世子爷不过是路过她的院子,过去申斥她几句,就遭了这等祸事,您若再下令不许她院里的人出入,这可” 苏氏一惊,猛地看向赵婆子,半晌喃喃道“这这她身上那东西,竟这般厉害” 赵婆子心有余悸,“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依老奴看,智性大师回来之前,咱们还是得先忍下这口气,万万不可得罪了她身上那大仙,不然”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苏氏偏头痛又发作起来,初秋凉爽,却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早间被孙浩铭的事闹的,早已心力交瘁,忍不住伸手按住额角,轻轻揉着。 赵婆子蓦地又想起一事,赶紧再添一把火,“老奴记着,当日是不是霜降那丫头献的策,说疑心少夫人撞邪,结果第二天可不就丢了” 苏氏脸色发白,轻轻抖了抖,良久终于重重啐了一口,咬牙道“也罢就再让她逍遥半月” 赵婆子轻轻舒了口气,露出笑容,“夫人忍得一时之气,自有后福。” 东院的丧门星同志自是不知道溶翠山房这段对话,只是发现孙浩铭出了事之后,国公府也还是平静如旧,脑子一转,便隐隐猜到了苏氏的心思,不由一笑,继续带着妹子们习拳练武。 其实,她想见苏锷还有另一条因由。 眼下在国公府,虽然已经有了赵管家和赵婆子这条人脉,但他们终究还是下人,且面上还是孙敏和苏氏的人,许多事做起来极为不便。若能真正搭上府外之人的线,和苏家最出挑的人才有了交情,得到的可就不只是金钱方面的回报了。 单说马上就要临头的事,半月之后,那个叫智性的和尚恐怕就要回京,到时这所谓的驱邪之事该怎么解决皇商苏家名动天下,苏锷又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就算他本人不认识智性,至少也该握着几条能搭上承恩寺的线才对。 时间悄然流逝,八月下旬的几天过得十分平静,就是魏紫一脸忧愁地叹气,安慰王徽说这个月虽然仍没来癸水,但下个月肯定会来,少夫人千万莫要担心。 脸上愁得都能拧出水来,还让我不要担心呢。 王徽暗自吐槽,深知自己这身子诡异,在那方面肯定大有问题,但眼下并非燃眉之急,只能暂且不理,日后再作计较罢。 在王徽的担忧和期盼中,重阳节终于到了。 就如赵婆子所说,九月九这天一大早,苏氏嫡长兄苏钰、庶弟苏锷就带了礼物,叩开了定国公府的大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廷梅 赵守德亲自迎到门口,指挥着小厮们给苏家两位爷卸车,又把礼物抬走,一面笑道“给两位舅老爷请安,夫人一大早就等着啦。” 并不提要带两位舅爷去拜会国公爷的事情,反正国公爷这时辰肯定不在府,不知在哪处花天酒地,大家都心照不宣。 “赵总管辛苦了,”苏钰人到中年,身材有点发福,颌下蓄了短须,未语先笑,看着一团和气,一面说一面掏出个钱袋子塞到赵守德手上,“一点心意,算我请弟兄们喝酒。” 赵守德暗自掂了掂,竟有四五两之重,脸上笑开了花,赶紧谢过收好,殷勤带路。 不愧是苏家,每回过来探望夫人,出手都是如此阔绰。 只是那位三舅爷,怎的看着有心事的样子 苏锷也才二十出头的少年模样,身量高挑,肤色微黑,想是常年在外奔波给晒的,生得眉秀目朗,神清骨俊,就是微皱了眉,眼神有点空,显是心里装了事。 苏家兄弟三人,照着岁寒三友分取了表字,苏钰字廷松,苏钧字廷竹,苏锷字廷梅。老大豪爽和气,打理自家产业也颇有一手,但并无杰出才干,守成之辈罢了;老二略有小智,心胸却不宽广,常在家中挤兑庶弟,明里暗里给人使绊子。 唯有老三,虽是庶出,却眼有韬略,胸怀丘壑,十四岁就能独当一面支撑铺子、弹压掌柜、核查坏账,十六岁出外单跑生意,四五年下来,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恒产,却已积攒了丰厚私蓄,交游广阔,黑白两道的朋友更是遍布天下,道上人若提起一句苏廷梅苏三爷,那是都要挑大拇指的。 甚至在庆丰、茂通这样规模的牙行钱庄里,他也握了一小撮“工本”,也就是股子,每年光吃红利,便是好大一笔进项。 所谓苏记三子,独香一梅,说的就是他。 赵守德面上不露,心里嘀咕,却丝毫不敢怠慢了这位庶出的舅老爷。 那可不得敬着吗,这位是苏老太爷的老来子,据说苏家再往后三代的富贵,可全系于他一人。甚至国公府的兴旺显达,国公夫人能否继续锦衣玉食,他老赵家能否继续过得舒坦,也都跟他老人家有莫大关系。 单说怀里揣的这赏钱,虽是从大舅爷手里给出,可究其根本,到底是出自苏氏本家绸庄,还是出自三舅爷的资产,还说不准呐。 不一时,就到了溶翠山房门口。 苏氏亲自在门口等着,看到大哥身影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跌跌撞撞上前去,牵了手就是一通哭。 苏钰连忙扶住“小妹这是怎么了莫非铭哥儿病情有所反复”心道那个搅屎的妹夫半点靠不住,他前阵子又忙,外甥手指被人折断都没能前来探望,国公府一应重担都压在妹妹身上。他这妹子虽蠢笨了些,如今看来,却也可怜。 白露也在旁抹眼泪“舅老爷们可算是来了,咱们夫人最近过得难呐” 苏钰不禁叹了口气。 苏锷皱了皱鼻子,恍若未见苏氏的眼泪,走上去端端正正一礼,“给长姐请安。” 苏家男女分开序齿,这辈只得苏氏一个女儿,苏锷便叫她一声长姐。 苏氏这才收了悲声。她身为嫡女,对这个庶出弟弟是本能的不喜,奈何他受爹娘信重,苏钰苏钧面上也敬着他,她便也不敢太过怠慢,换了笑脸,“三弟也来啦。瞧我这丑样子,吓着你了罢” 苏锷进门心不在焉,此刻却收了心事,彬彬有礼,“未曾。大哥长姐不如进屋再叙。” 几人就进了堂屋,丫鬟们上了茶点,互相寒暄一番,又问过各自亲人近况,苏氏这才屏退了下人,对着苏钰又掉了泪,眼巴巴问道“二哥呢怎的没随你们一同过来” “爹爹让他去杭州督货,要月底才能回京,”苏钰殷殷而询,“莫哭了,前阵子我忙,没能亲来探望,铭哥儿可还好府里可还安生” 苏氏方抽抽噎噎地把近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重点突出姓王的扫把星身染邪祟,那上身的大仙有多么厉害,宠爱的丫头霜降走失、孙浩铭无辜被揍何等可怜,自己日夜担惊受怕头发又白了多少根,接下来岂非要连累到国公爷头上,甚至还担心娘家亲人出事云云。 苏家兄弟俩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听闻那个叫王徽的甥媳确是性情大变,短短半月府里接连出事,也不由相顾愕然。 苏锷少年心性,一时忘了自己心事,饶有兴趣道“听长姐所言,这少夫人身上怪事确实不少。我去年走关东贩皮货时,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当地也有几位德望颇深的萨满,若长姐有意,我可为你修书一封,请他们来京看看。” 苏氏拿帕子揩揩眼角,略带矜傲地说“不劳三弟费心了,我已打算延请承恩寺智性大师来府内讲法,到时会给家里递帖子的。” 苏锷长长“哦”了一声,那嘴角微微下撇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轻蔑,“智性国师年高德劭,长姐竟有法子请到他老人家,小弟真是班门弄斧了。” 苏氏不由暗恼,她最近本就为这事上火,休说智性还云游未归,便算他回来了,也不是轻易能请到的人,到时还不知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这小妇养的,不说帮忙出谋划策,竟就说起风凉话来了,真真可恨。 但到底老大哥苏钰在旁坐着,苏氏不敢造次,只恨恨剜了庶弟一眼,勉强咽下这口气。 苏锷看到苏氏表情,心里也就失了趣味,不再说话,只听着苏钰闲扯些杂事。 临近晌午,苏氏又留饭,说是已在荷池吟风亭上备下筵席,有肥蟹黄酒,佐以秋菊香花,方不负九九重阳之意。 苏钰欣然应允,苏锷却起身拱了拱手,淡淡道“小弟俗务缠身,恐难陪大哥长姐尽兴,这便去了,下次定当设宴赔罪。”说罢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国公府用过饭,每次都是说走就走,至于所谓的“设宴赔罪”,更是从未兑现过。 虽是年年如此,苏氏却并未习惯,加上方才被苏锷气着了,顿时冒火,冲苏钰怒道“他平日在家也对你们如此无礼” “好啦好啦,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连爹娘都纵着他,你我又有什么法子”苏钰团着张笑脸,弥勒佛也似,乐呵呵打圆场,“他小孩儿脾气,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苏氏犹自恼恨,“仗着有几个心眼子,便耀武扬威了起来那上好的阳澄蟹,一壳子的红膏,当我舍得与他吃么”又问“他这般急,又是去做什么最近又捞了不少银子罢。” 妒恨旁人的才干,还眼热人家的富贵,苏氏就是这样的人。 苏钰对这个妹妹也有点无奈,敷衍道“左不过是捣鼓那些码头啦船行啦,或是找市舶司的人套近乎,他闹着出海也有一两年了,成不了什么气候,讲他做什么咱们还是快去吃蟹,听你说的,我肚肠都咕噜叫了。” 仆婢们就簇拥着他们起了身,浩浩荡荡往荷池开去,唯赵婆子落后几步,把翠翠唤了过来,低声嘱咐几句,就打发她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毛遂 翠翠到东院的时候,被直接请进了内房回话。彼时魏紫正服侍着王徽穿一套海青直缀,头上已梳了男士发髻,姚黄和赵粉在旁红着脸,眼巴巴地看。 王徽本就身量高挑,容貌俊逸,面部轮廓糅合了男性的硬朗和女性的柔和,颇有中性之美,穿了这一身,乍一看就像个儒雅书生。 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明眼人只消多看一眼,就不致混淆性别,嗓音虽然低沉磁性,但到底还是女声。 然而也正因为知晓她是女人,这一身俊美的男装扮相才更添了几分奇异的魅力,直把姚黄和赵粉看呆了去,心里有种奇怪的羞涩,只觉得主子这样打扮,比女装好看多了。 翠翠也怔了一下,不过她性子质朴,想得少,很快就回过神来,禀道“苏三爷方才已离了溶翠山房,嬷嬷遣婢子特来相告,少夫人从东角门出去往南走,当能赶得上人。葛婆子被换了值,如今门上的俞婆子是嬷嬷密友,可以放心。” “多谢你了。”王徽点头微笑,让姚黄抓一把铜钱给她。 翠翠一走,姚黄就大呼小叫起来,“少夫人真好看这样出去,万一招惹了女孩儿家可怎么办” 王徽不睬她,赵粉扑哧一笑,道“说你傻你还真傻,少夫人这般虽俊,但总能看出是女儿身。男装式样简洁利落,穿出去好方便行走办事,可不是为了装男人。” 王徽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姚黄冲她做个鬼脸“行行行,就你精” 她二人虽已捐弃前嫌,但还是喜欢没事斗嘴玩。 魏紫给王徽系好腰间络穗,又为她戴上一顶方巾,便算大功告成。 王徽站起身拍拍手,拿起个小巧行囊挎在肩上,“行了,莫要闹了,我这一去,总得晚饭前后方能回返,你们照着我上午交代的任务,重新再练过两遍,不许偷懒,回来我要考较的。” 三个妹子互相吐吐舌头,福身应下。 王徽对这段时间以来的训练成果颇为满意,时日虽短,但她们每个人都很刻苦认真,眼下已度过了初期最难的时候,不论是体质还是手底技巧,都在稳步提升。 包括她自己在内,四个人的身高都比前段时间高了一指多。 体育锻炼一日不能废啊。 王徽拿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又带了五十两的银锭子,再拿些散碎银子零花,都塞在行囊里。看着匣子里剩下不到四十两的余钱,她只能安慰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上次匣子里只剩几个铜子,转眼就换回了两百两雪花银,但愿这次能收获更多吧。 她匆匆出了东角门,到底朝中有人好办事,守门的余婆子只冲她使个眼色就放了行。 这是王徽穿越以来第一次离开定国公府,东角门外就是街市,十分繁华热闹,但她无心观景,只顺着公府外墙一径朝南而去。府里有客一般都是从大门旁边的小门出入,正门在南侧,只要脚下快,当能赶得及。 所幸她一直锻炼不辍,眼下不顾他人眼光,撒开腿狂奔,跑到公府正门时,恰看到一个颀长少年正在跟小厮说话,手里牵了匹枣红骏马,显然是马上要走。 王徽急忙瞥一眼国公府,见大门紧闭,门房也都回去了,应该没人能认出自己,于是深吸口气,略微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服和发型,冒险高呼一声“苏三公子,慢走” 苏锷正打算上马,听到这声呼喊,就回过了头。 王徽微笑上前,拱手一礼,“三舅好,我叫王徽,是你的外甥媳妇。” 苏锷一脸错愕,半晌方犹豫着开口“哦我知道。” 一边说一边扭头跟他的小厮交换眼色,王徽看他俩表情就知道,这两人就差没把“这女的果真是中邪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过她面上还是十分平静,“许久未见,我道三舅忘了我,就先自己引介一番。” 苏锷狐疑地盯着她,丝毫不掩饰戒备之色,言辞也变得疏离客气,“锷并未忘记少夫人。只是少夫人如何这般就跑出来了还如此打扮长姐可知晓” 王徽微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此间非说话之所。三舅可有急事若不忙的话,不如我请你喝杯茶水”她一歪头,伸出右手拇指指了指不远处一间茶馆。 苏锷戒备之色更浓,觉得这次恐怕那个愚蠢的长姐没说错,这女人就算没撞邪,也是有点疯疯癫癫。 可他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位甥媳虽大不同以往,但举止坦荡,即便是向自己求助,也丝毫不见卑躬屈膝之态,反倒是不卑不亢,行止大方洒脱,令人不由自主就心生好感。 莫非这撞的鬼也有好鬼坏鬼之分 但毕竟多年行商,还是谨慎心理占了上风,他冷淡摇头,“不必了,少夫人请回吧,锷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说着一只脚已踏上了马镫。 王徽却忽然一把抓住缰绳,牢牢握在手里,敛了笑容,平静问道“三舅莫急,我且问你,你口中要事,是否与出海生意有关” 苏锷睁大了眼睛,没料到她竟会知道这事,刚要说话,身边那小厮却大声道“我家老爷有急事要走,这位夫人没听到吗还是速速回家去,莫要惹麻烦上身” 被小厮呵斥,王徽倒没生气,只是有点感慨,到底虎落平阳被犬欺,本帅也有被旁人家奴呼喝的一天啊 “大河,不得无礼。”苏锷斥了小厮一句,又转头看向王徽,“是又如何与你何干”语意还是比较锋利,但他心里已起了点兴趣,看这甥媳的态度,已非单纯的发疯或是撞邪能解释了,也许真有事也说不定。 但他还是维持着一只脚踏着马镫的姿势,以身体语言告诉对方,自己随时准备离开。 “还请三舅借一步说话,”王徽看出他心思,又露出笑容,“我敢肯定,你今日若不听我言,来日出海远航,必定惨死海上、有去无回” 这话说得狠厉至极,也狂妄至极。 那名叫大河的小厮又要怒骂,苏锷却抬手止住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王徽一番,却见她已放开了缰绳,长身玉立,面带微笑,有风拂过袍摆,更衬得她如玉树临风,渊停岳峙。 虽然衣衫朴素,但那一身的气势风流,俨然贵气天成、英华蕴藉。 苏锷皱紧了眉头,把奇怪的念头抛开,慢慢把脚从马镫子里抽出来,沉声道“你可知道,若待会你说的话配不上你方才的狂言,我便会直接把你送回国公府,请长姐严加管教你。” 王徽笑得胸有成竹,“苏三公子,你不会后悔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堪舆 王徽看着坐在对面的苏锷,忽然就想起上辈子的事来。 那时她还年轻,即将从帝国士官学校毕业,恰逢第七舰队提督卡特兰少将莅临校园,为舰队擢选新鲜血液,以结业考试成绩为选拔依据,合格者将全部送往佐拉奎尔前端要塞的小行星群,参与帝国对天鹅北γ卫星郡的平叛之战。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连傻瓜都不可能会死在那里,只要去了,参与战斗,就必然会立下军功,加官进爵。那一届的毕业生中,但凡有点志向和野心的,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彼时王徽年少气盛,当然也想去战场上崭露头角。她并非空有大志,更有与其野心相匹配的实力,无论是实战演练还是理论知识,或是个人体术,她都是帝国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她对星舰战术的熟练运用、刁钻狠辣的进攻方式,以及狡猾的用兵策略,她若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然而,就是在这样十拿九稳的情况下,她的成绩却被篡改了,改成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选上的平庸分数。她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没时间去查了,只能抱着自己六年来在学校的所有成绩,以及导师亲笔写就的推荐信,敲开了卡特兰少将办公室的门。 那种可怜的、紧张的、怀着隐秘愤懑和不甘的、急于被上位者认可的心情,即使后来手握重兵,弹指间就能毁灭无数星系种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她也从未忘怀过。 当然了,那一次她成功通过了卡特兰的考核,拉开了荣耀一生的序幕。自此屡立战功,平步青云,不到五年就以帝国第三舰队提督少将的身份重回母校,揪出了当时篡改她成绩的罪魁祸首,褫夺军衔,开除公职,将他发配到了最偏远的殖民星做苦役,一生不得返回首府星。 “少夫人少夫人” 苏锷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王徽猛地回过神,歉然一笑“方才有点走神,三舅勿怪。” 苏锷皱着眉,杯里上好的明前龙井冒出袅袅清香,他却无心品尝,“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苏锷比卡特兰少将年轻得多,成就自也远不如那位帝国军神高,虽然极力维持冷淡矜持的神气,但到底还是能看出隐藏在下的急迫,完全不像卡特兰那只老狐狸,就算旗舰在他面前解体,他也只会咕哝一句好吧,这不太妙,让我来想想办法。 王徽当然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她知道今日之役必胜,所以心情也比较放松。 “敢问如今海船出航,是如何判定方位的”她问。 苏锷皱眉,“左不过牵星观月,辅以司南,或请经验老道的渔师水手,绘记沿途山岛礁石指路” 王徽点头,“牵星之术自古有之,然只能辨南北,无法识东西,且海水潮涨潮落,山岛礁石忽隐忽现,如何能以之记路此法或可用于近海,却决不可施之远洋,且大洋水深,天水相接,无边无垠,早已不见山石踪迹,若无恰当定位之法,出远海实不啻于自寻死路。” 她又诡秘一笑,“或者我理解错了,三舅其实只想去琉球做趟生意,并非是要出远海” 苏锷一愣,急道“我自是要出远海的,琉球都被走滥了,哪个要去” 申辩一句,他便又沉默了。王徽说的话恰巧戳中他心底担忧之事,大楚海禁之策近年来有所松动,他往返琉球扶桑几趟,发现已没什么赚头,自然就把目光放到了更远的海外。 然而那是化外之地,即便最富经验的水手也未曾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正如王徽所说,什么绘录山石,到了四面皆水的远洋那是全无用处,牵星术或许还有点用,但也并非万全,可若想为天下先,掘这第一桶金,就须得置生死于度外才行。 他两年前就开始筹划这次出海,家中亲人,身边好友,几乎没有人支持他,关系好的担忧劝阻,关系差的讽刺挖苦,至于被他整垮的那些商场对手,更是巴不得他第二天就去喂了海鱼。 顶着巨大的压力,几乎投入了全部积蓄,才在金陵左近的龙江宝船厂造好了两艘尖底广船,六月份就已开抵扬州府海门卫港口暂泊。他精益求精又吹毛求疵,原本一艘广船的造价仅需七千多两白银,却硬是被他折腾到了一万多两。再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款项,两艘船完工那天,苏三公子竟付讫了两万五千两白银的高价。 本来正月里就已完工,但彼时正值隆冬,长江水浅,广船身高底尖,恐一入水便搁浅,索性便等到六月长江汛期,两船入水才勉强未触及江床,有惊无险地行到了海门卫。 两艘巨船停在海门卫港口,每日的租赁费都得烧个二十两,苏锷眼下手里的现银只余三万多两,是打量进货用的,而几家商号的股子红利要等年底才能下发,远水解不了近渴。诸多朋友中,只有一位邵姓好友入伙了五千两,算是解了他燃眉之急,不然八月份的泊位租费估计都交不齐了。 成本如此高昂,唯有尽快启程方能解决问题,可他行前人所未行,走的是九死一生之路,并没有多少人甘愿随他送死。到八月底好不容易招齐了水手工人,苏锷却越发犹豫起来,究其根本,还是安全问题阻住了他的脚步。 所以王徽方才口出狂言,拉着他到茶楼里来喝茶,还非得要个雅间,怎么看怎么像个女疯子,但正因戳中他心底痒处,所以他也就干脆跟来看看,这号称撞邪的外甥媳妇到底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王徽观察入微,这些天也想了许多、做了许多,早将苏锷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更不多言,只是微笑,唤来茶博士,借了文房四宝,铺好便开始写写画画。 银河帝国首府星虽已不在太阳系,但人类的母星地球仍是非常重要的陪都。王徽升为中将后,曾率军镇守地球整整十年,对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十分熟悉,尤其对自己古老先辈的祖国中华大陆,更是怀着一种别样的感情,曾经发狠恶补了很多相关的地理知识。 此刻重新绘制起地图来,画得还是颇为轻松,虽然并不特别精确,但大致形貌还是有的,再加上近日买了一些游记方志来读,心中对南直隶辖内的城镇、水文、海岸线分布也更为清晰。 茶楼供应的是上乘熟宣,坚洁如玉,小硬毫用起来丝毫不会洇墨,但她自知软笔书法水平奇差,于是就不写字,只刷刷几笔画出南直隶海岸线的形状,又画弯曲一线作为长江,并标出几个点,代表了入海口一些重要卫所。 然而即便一个字都没有,也足以震撼苏锷这样的毛头小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在渊 “这、这这是堪舆图”苏锷猛地站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脸震惊。看王徽下笔毫无停滞,显然对手底所画十分熟悉,平民百姓看不到堪舆图,但苏锷身为皇商之子,走南闯北,结交能人异士,对堪舆图并不陌生,他只打眼一瞧,就知道王徽画出来的十分精准,甚至超过了他看过的大部分地图。 这这这这还是那个养于深闺、畏缩愚昧、只会发愁哭泣的外甥媳妇吗 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她一定要包个雅间了。 王徽在京师的位置画了个圈,这张简版南直隶堪舆图就算完成了。她并不抬眼,只是伸笔点了点入海口几个卫所,问道“海门卫、崇明所、吴淞所、廖角嘴、宝山所,都是港阔水深的重镇,不知三舅的船停在哪一处” 等了一阵却不闻回答,她抬头一看,只见苏锷正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嘴巴微张,眼睛瞪得蛤蟆一般,颇为滑稽。 “你这中的到底是哪门子邪”他憋出来这么一句。 王徽皱眉,语气带了几分不耐“三舅竟会纠结这等蠢事,想来是不急着出海了。” 她态度雍容睥睨,再加上露了一手随手画坤舆的本事,着实镇住了苏三公子,此刻微露责备之意,苏锷就下意识一缩脖子,想赔个罪,又猛然想起自己才是要考较王徽之人,不由暗自羞恼,脸上却硬气起来,干巴巴道“你又知道什么”顿了顿,又老实回答“我那两艘船都停在海门卫。” 他颇想问问王徽是怎么知道他手里已经有船的,但自觉这问题比较傻,只得咽了回去。 王徽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只是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奇怪的小玩意,是个扇形的小木片,尖端呈直角,上面用细炭画了好些细线,还写了一些符号,上面还粘连悬挂了几样物事。 她拿着这个小东西走到窗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晃了晃,嘴里念念有词,又从行囊里掏出本书来,哗哗翻了几页,好像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而后嘴里又默念一番,理都不理苏锷,回到桌边,又拿起笔在图上画起来。 苏锷看得一头雾水,竖起耳朵去听她口里念叨的,也只听清个什么“东一一八,北三二”之类的,简直稀奇古怪,念咒一般。 他越发觉得这女人邪门,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但念及桌上这千金难求的堪舆图,还是忍下了想跑路的冲动,定睛看过去。 只见王徽已从行囊里掏出把牙尺,比着尺子在堪舆图上画出数道纵线,又相交着画了许多横线,顿时把整张图分成了数个小长方形。 画完之后,王徽总算抬起头来,微笑道“三舅请看,这纵线名为经线,横线名为纬线,再加上我手中这六分仪,便是保你挂云帆济沧海的救命之物。” 苏锷第一反应就是她在造谣,不过又看一眼那精妙的坤舆,心里隐隐觉得这女人应该没有打诳语,于是点头“愿闻其详。” 王徽请他重新落座,才开始细细讲解经纬度的知识,以及六分仪的原理和用法。 原来,在等待重阳节的这些时日里,王徽除了熟悉南直隶周边地理情况,还专门让魏紫去书局买了一部今年的永嘉历。 仔细阅读后发现,这大楚朝的历法竟然颇为先进,除了对一些天体的具体叫法不同之外比如猎户座星叫成参宿四、仙女座β星则叫奎宿九竟跟后世的天文年历出入不大,甚至一些远洋航行所必须的参数都能查到。 她大喜过望,好一番感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而这也是她定下今天行事计划的根本原因。 虽然在银河帝国时期,六分仪早已是博物馆的陈品,但制作简易六分仪还是每个军校生的必修课,毕竟谁都有迫降的可能,若迫降之地是沙漠或海洋,手头又弹尽粮绝,做个六分仪确认自己的方位也就十分重要了。 为此,帝国科技省每年都会颁布银河系所有恒星系的天文年历,以随时供各位散布在宇宙各处的指挥官查阅。 于是王徽就做好了简易六分仪,拿着永嘉历来找苏锷面试了。 “这这什么抠山为何名称如此古怪又为何要令股与弦相除为何它们的商”苏锷睁大了眼睛,问个不休。 “不是抠山,是s算了,”淡定如王徽,也忍不住头疼,揉了揉额角,简单粗暴道“这算式能救你的命牢牢记住它,不许问为什么。” 苏锷畏惧地瞅她一眼,埋下头老老实实写式子,一边写一边问“你知道这么多,竟然不会写字吗为何所有东西都要我来写” 不是不会写,是本帅的毛笔字实在惨不忍睹,写出来就很难维持权威了。 王徽腹诽,面上冷冰冰道“叫你写你就写,不许问问题。” 这小伙子精通商道,定然是有算学天赋的,只是老喜欢问为什么,令人烦不胜烦。 苏锷不甘地屈服,心里却一直纳闷,难道不是我要考较她吗她才是求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何现在好像倒过来了一样 为了捡回面子,苏锷写完算式,又昂起下巴问“你说归说,但我又怎知真假你又怎么证明这些玩意能定位” 王徽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从容一笑,“这个简单,你看着堪舆图选个地方,不必告诉我,然后我们过去,我再用六分仪和历书算出经纬度,你再看看堪舆图,是否与我所得结果相符,不就行了” 苏锷狐疑地看她一眼,也承认这法子不错,于是把大河叫过来,“去雇辆车” “不必如此麻烦,”王徽说的口干,端起茶杯喝了口,“让他去牵匹马来好了。” 苏锷嘴角一抽,随即淡定,心道这女人别说会骑马,就算砰一下变成马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就说“听见少夫人吩咐了吗,回府把阿黄牵过来。” 大河领命而去,王徽就继续督促着苏锷熟悉公式和三角函数,又看他摆弄了几遍六分仪,复习一下经纬知识,不多时,大河就回来了。 两人走出茶楼,只见大河手里牵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两耳削尖,四腿修长,正不住打着响鼻。 王徽赞道“好马”而后接过缰绳,拍了一下马背,轻巧上马坐好。 那利落的动作又引得苏锷侧目了一下,而后撇撇嘴,骑上自己的枣红马,当先朝前奔去。 跑了大约一炷香时分,两人来到一处所在,粉墙里探出绿杨,景致素雅。苏锷看了看堪舆图,道“行了,说说我们的那个什么经纬度罢。” 王徽拿出六分仪摆弄一阵,又查阅了历书,道“北纬三十二度十八分,东经一百一十八度五十三分。” 苏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堪舆图,揉着眼睛又看了一遍,不甘心地看王徽一眼,粗声粗气道“一个地方不算,再去一处” 王徽欣然从命。 用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跑遍了金陵东城大街小巷,苏锷考了王徽十二次,次次皆准,无一错漏。 苏锷的心情终于开始雀跃起来了,他捧着地图发愣,呆呆看王徽一眼,再看六分仪一眼,最后再看历书一眼,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天开眼我苏廷梅终于可以出海了终于哈哈哈哈”所幸这处僻静,人不多。 王徽但笑不语,看着他发疯。半晌疯完,苏锷终于收了笑,再也不敢小觑面前女子,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起来,“少夫人胸罗甲兵,心有大智,此番恩德,锷无以为报,不知少夫人可有何吩咐我” 话说一半,他看到王徽似笑非笑,忽然福至心灵,猛拍了一下脑袋,羞愧道“我竟高兴糊涂了,少夫人必然是想入伙参股,共襄此举,是也不是” 王徽这才点点头,从行囊里又拿出个小包,“我囊中羞涩,又被你姐姐长日盘剥,所以只拿得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苏锷脸色微变,忙止住她动作,正色道“少夫人这是何意这六分仪与这经纬度、还有那术数算式,乃是无价之宝,休说一百五十两,便是一万五千两也换不来锷虽是商贾,却也知廉耻,岂能再让你出钱你可知你今日来此献策,锷今后一生不,是所有渔人水手的一生,都会为此改变不行,我得守口如瓶才行,不然南洋也很快会被踏烂的” 他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自言自语,但眉宇间的喜色是藏都藏不住。 何止是渔人水手呢又何止是商人呢有了先进的航海技术,只怕这整个民族、整个时局都 王徽有点神游物外,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假惺惺道“只怕不妥罢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况且三舅不可能没有其他朋友参股,我若一文钱不掏就去分一杯羹,他们会同意吗” 技术入股也得征得股东大会同意呀。 “少夫人莫叫我三舅了,叫我表字就好,朋友们都这般唤我。”苏锷一反先前疏离客气的态度,笑容真诚恳切,“况且不瞒少夫人说,我周围亲朋鲜有看好此次出海之事的,造船进货,所有工本,除我个人出资外,也不过只有龙骧兄一人投了五千两,我已对他感激不尽你尽管放心,他是甩手掌柜,出资又不多,自然完全听我安排。” 王徽点头,从善如流“也好,廷梅,既如此,不知何时可以签订契约是否也需要那位龙骧先生出席” 苏锷笑道“这就无需少夫人担心了,短则三两日,迟则四五日,我自会登门拜访” 王徽摇头,“我在府中行事不便,你姐姐看得紧,你也不好直接找我,不若便让大河带个信儿,东角门上的俞婆子是我的人,到时直接出府见你们。” 苏锷一愣,想起苏氏那张脸,不由皱了皱眉,“如此也好。” 王徽看着这少年微黑的面皮,心中还是信他的为人品性,有点冲动想把另一事告诉他,然而想了想,又按捺下去,只是缓缓道“如此我便静候廷梅佳音了。待契约签好之后,关于六分仪如何改进的问题,我还有更多事情要告诉你。” 苏锷浓黑的眉毛慢慢挑起,仔仔细细看了王徽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看着并无不喜,神情里反倒多了一丝欣赏,拱手道“好,好少夫人竟还留了一手,锷拜服。少夫人尽管放心,锷行商多年,自会爱惜羽毛,不会令你失望。” 王徽揖手还礼,笑道“那你也别再叫我什么少夫人了,就叫”有点卡壳,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取个别号什么的。 苏锷问“少夫人可有字”虽说自己那个草包外甥不像会给妻子取字的样子,但她好歹也及笄了 王徽敛眉沉思片刻,露出一丝笑容,“或跃在渊,无咎。就叫在渊吧。” 苏锷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龙骧(上) 王徽在晚饭前回了定国公府,除了历书和六分仪被苏锷拿了去,银子竟是一文不少都给带回来了。 姚黄看到钱还在,就一阵高兴,魏紫却想得更多,担忧道“莫非事情没有办成” 她不清楚细节,但也知道王徽是在筹谋一件大事,带了那么多银子出去,竟然原封不动带了回来,那当然是有问题。 “放心,比我想象中更好,”王徽笑笑,又教育姚黄,“遇事不能只看表象,多跟魏紫学学,很多东西深处的门道多着呢。” 姚黄吐舌,“谨遵少夫人教诲。”又冲魏紫扮个鬼脸,“姐姐成天想那么多,当心变成小老头” 魏紫啼笑皆非。王徽看姚黄鬼脸娇憨,心中一动,口中笑道“脸皮厚”右手忽然虚握成拳,从侧面直击姚黄面门。 姚黄一惊,不及细想,这些时日来的艰苦训练已自成反应,腰身一扭,侧头避开那一拳,同时抬起左臂,别开王徽胳膊,探手要去抓她小臂。 王徽微笑不改,轻描淡写收回手,让她那一抓落了空,继而变拳为掌,拍向姚黄肩头。姚黄矮身一让,右腿顺势扫起,去攻王徽左肋。 两人如此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最终以王徽左手虚按在姚黄脖子上告终。 姚黄微微气喘,“还是敌不过少夫人啊。” “想打过我,你练十年,我睡十年,就差不多了。”王徽拍拍她肩膀,“不过如此已经很好,你才刚练不到一个月,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 姚黄双脸生霞,嘻嘻笑起来,显然十分高兴。 “少夫人不必心疼她,习练虽苦,却遂了这皮猴的意,一天天根本坐不住。”魏紫笑着走过来,给王徽倒了杯茶。 王徽举杯欲饮,却忽然手一松,茶杯直直掉下去,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魏紫轻呼一声,她离王徽有几步距离,眼看赶不及,竟斜斜朝前倾过身子,使个铁板桥,胳膊一伸,茶杯刚巧落到手里的托盘上,稳稳当当,就是茶水溅出来一大滩。 “反应还算快,这么短时日能有如此进境,已很不错了。”王徽点评,“但下次我不想看到那滩水,明白吗” 魏紫得主子着意臧否,双眼微微发亮,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福身一礼。 王徽左右看看,发现少了个人,“怎不见赵粉” 魏紫道“她怕少夫人回来考较不过,还在后头跟自个较劲呢,我们看她练得专注,就没叫她。” “嗯,我过去看看。”王徽点头,朝后院走去。 三个丫鬟中,姚黄天赋最高,又喜爱练武,自不必说;魏紫虽秉性温柔,对武学也没多大兴趣,但胜在老实听话,而且也颇有天分,进境虽不及姚黄快,却也不差。 唯独赵粉,练到如今,也只是能自己打一套拳下来,却并不能与王徽过招,身体倒是强健了许多,个子也拔高了,但就是在格斗搏击方面非常的 没有天赋。 王徽深知人力有时而穷,天赋这种东西不可强求,但赵粉进境虽慢,却也并非没有进步空间,毕竟初学嘛。她也不打算逼她太狠,但最起码也得有自保之力才行,像现在这样连招都不能拆,那肯定是不行的。 魏紫和姚黄对视一眼,都在为赵粉默哀。 苏锷办事效率很高,隔了一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就让大河带来了口信,说是巳正二刻还约在重阳那日的茶楼见面。 “特意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儿,说是邵公子也要来,那位爷性子怪,但还不如世子夫人怪,所以请世子夫人不必担心。”显然受自家主子影响,大河现在对王徽的态度也很客气,说完这话就十分不自在,抓耳挠腮加一句,“世子夫人明鉴,这是三爷原话,决不是小的敢当面编排您呀。” “我知道,不怪你。”王徽笑吟吟的,让魏紫给他拿赏钱。 大河赶紧摆手,连声道“不可不可,小的不能收,临来的时候三爷再三嘱咐,决不能收世子夫人的钱,不然回去要老大耳刮子打小的呀,像这样,噼里啪啦的,可疼啦。”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作出个怪相,王徽笑点高,不为所动,三个丫鬟倒被他逗得掩口轻笑起来。 赵粉活泼,干脆拿块白布包了几色软糕细点递过去,“钱不要,果子总能吃罢” 大河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来,直接拈一块放嘴里,讨好道“姐姐赏的果子都比别人家的香甜些。” 赵粉又扑哧一笑,大河见她笑容明丽如花苞初绽,不由有点呆了。 王徽瞥他们一眼,眉头微皱,咳了一声,大河低下头去,赵粉也收了笑,板脸站到王徽身后。 “你回去吧,”王徽和颜悦色,“告诉你主子,我必会准时到达。” 大河忙不迭打躬作揖,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 屋内一时静默,魏紫姚黄都不说话,赵粉更是大气不敢出。 反倒是王徽出了声“怎么了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话里带着笑,笑里却带着凉。 魏紫姚黄就冲赵粉打眼色。 赵粉隐隐觉得不对,琢磨着应是刚才自己冲大河那一笑坏的事,但又觉得少夫人不该是如此在意礼教大防之人,平日那般洒脱大气,特立独行,怎的自己丫鬟冲小厮笑笑都不准了 她转动着明澈的大眼,偷瞄王徽。 王徽叹口气,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放心,无甚大事,只是我原想带你出去,现下看来”她顿了顿,道“魏紫随我一道。你们在家继续锻炼,回来我再与你等分说。” 赵粉和姚黄对视一眼,躬身应诺,心下惴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龙骧(下) 其实按说王徽自己一人出门更方便,但毕竟今天是要去跟人签合同,虽然对方人不多吧,但还是属于比较正式的场合,尤其在元帅阁下心中,这算是自己迈上事业成功之路的第一步,必须要慎重对待,要是孤身一人过去,怎么看也磕碜了点。 于是魏紫也穿了男装,扮做小厮跟在了主子身边。 当然,还是为了行走方便而已。王徽相貌更中性一些,必须得仔细多看几眼才能辨清性别,魏紫温柔秀丽,穿了男装也能一眼看出是姑娘。 茶楼本就离定国公府不远,主仆俩散着步也就到了。 远远就看见苏锷站在门口张望,王徽没想到他竟亲自出来等候,赶紧加快脚步迎上去,一边拱手,“廷梅原来早到了,这厢失礼,勿怪,勿怪啊。” 苏锷见到她就开心,把她们引入茶楼内,“你莫跟我客气,龙骧也来了,我与他说了你,他便非要跟来看,唐突之处该是我请你勿怪才是” 王徽自然不会觉得被唐突,正色道“如何会被唐突龙骧先生亲自前来,是对我的敬重,我心中十分感激。” 说着,看到魏紫跟在身后,就很自然地把她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女魏紫。” 俨然介绍秘书副手的口吻。 苏锷和魏紫都是一呆,所幸苏锷反应快,点头致意“魏紫姑娘。” 魏紫也赶紧还礼,然后凑到王徽耳边,“主子,您作甚还特意把婢子引介一番三公子误会了怎么办” 王徽一愣,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行为的不妥之处,受上辈子影响,只是很自然地介绍一下自己的同伴,却一时忘了,在这种古代封建社会,哪里需要特意介绍下人若非要介绍,除非是她想把魏紫送给苏锷,这才 想至此,她就摇摇头,低声道“无妨,他不是那等没眼色之人。若真个误会,我再解释就是,反正在他心里我已十分古怪,这点特立之处不嫌多。” 魏紫方点了点头,苏锷就回过头来,两人就闭嘴不言了。不过苏锷并未听见她们的对话,只是微微迟疑,而后道“在渊,我那朋友秉性乖僻,喜怒无常,言语间若对你有所得罪,还望你千万莫要见怪。其实他心地还是很好的,古道热肠,若能得他真心相交,于你百利无一害。” “你放心就是,我自有分寸,”王徽拍拍他胳膊,“既能入你法眼,必是人中龙凤。” 这一句话就既捧了苏锷和他的朋友,又暗抬了一下自己,说得颇妙,但苏锷仅是笑了一下,复现忧色,显然对那位龙骧兄十分不放心。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雅间门口,却见一个高瘦男子倚在门边,朝这边望过来。 此人二十多岁年纪,面带微笑,相貌平凡,一身墨绿道袍,半长的头发竟披散着,未扎未束,显得慵迟懒散,只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炯然有神,给那张脸也添了一些风流的况味,倒不致令人小觑了去。 几人进了雅间,互相厮见毕,各自落座。那人自报家门,说是姓邵,双名云启,表字龙骧。 王徽笑道“邵先生疏狂不羁,如乌衣子弟裙屐风流,大有晋人遗风,徽心折不已。” 她学着苏锷的样子,也用了自己的名字做自称。 邵云启既不自谦,也不道谢,只直勾勾盯着王徽看,直到苏锷都坐立不安开始尴尬了,他才慢悠悠开口道“廷梅说你与众不同,是个难得的奇女子。我初时还不信,眼下倒有几分信了。” 苏锷本来一脸紧张地盯着邵云启,现下稍稍松了口气的样子,想是看到好友开口还不算特别不着调,终于放了点心。 王徽却眯了眯眼,苏锷没觉出来,她却听出邵云启语气有点不对,那个“奇”字未免语气太重了些,仿佛在暗示什么。 然而还没等两人说话,邵云启又开口了,“你特意给人介绍你的奴才,还则罢了;可你竟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敬重你,这可大错特错啊,”他说着还拍桌子大笑几声,“十岁那年,父亲领我去瞧新鲜,说是有西域来的金毛狻猊。想来我今日的心情,与当时是差不多的,你可千万莫要误会成敬重啊,哈哈哈” 王徽挑眉,这世上并没有那种隔了老远还能听见人对话的神奇内功,方才她跟苏锷说“敬重”那段对话的时候,离雅间颇有段距离,这人竟能听见,想来之前就仗着茶楼大厅人多,偷摸跟在左近,看他们快走到雅间拐角了,这才急匆匆绕路跑回去。 并不像表面这样淡定嘛。 “邵龙骧”苏锷却并没想到这一节,只知道这损友终究还是要搞事,不由面皮发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邵云启兀自伏于桌上,看不见他脸,但肩头剧烈耸动,显然笑得不能自已。 “在渊,这龙骧别笑了”苏锷看看王徽又看看好友,左右为难,尴尬得要死,就要起身去拽邵云启。 王徽却抬手止住他,眯眼打量邵云启,而后淡淡道“廷梅,人常说大笑乃最累之事,实则不然。” “啊”苏锷一脸懵逼。 王徽摇头微笑,“最累的不是笑,而是装笑啊。魏紫,”她扭头招呼,“给邵先生茶杯满上,他装笑装了这么久,如此辛苦,必定口渴。” 话音刚落,邵云启就猛地抬起头来,头发微乱,脸色泛红,瞪住王徽,“你凭什么说我装笑” 王徽好整以暇喝了口水,才道“常人若大笑不能自已,伏趴于桌上时,肩头耸动幅度不会特别大,但却剧烈而频繁,甚至更多时候只是肩头紧绷,反倒是额头会上下连点,不住叩抵手背。然而邵先生你,”她笑叹着摇摇头,“显然是很少装笑吧你肩膀抖得筛糠也似,额头却半点不动,瞎子都能看出来你根本就没笑啊。” 比瞎子还瞎的苏三公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邵云启面皮功夫了得,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喝茶,继续目不转睛盯王徽。 “况且你脸色只是微红,眼中更无水光,哪里像是刚刚大笑过的人”王徽边叹气边晃脑袋,“在大笑时还能听清我和廷梅在说什么,邵先生果然不凡。” 邵云启唇皮动了动,表情终于有所变化,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王徽忽然起身,冲苏锷拱了拱手。 “三公子,我原以你为信人,故而将一线希望寄于你身上,”她神情冷淡,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也无影无踪,“却不料你与好友联合起来,将我一试再试,你如对我王徽有何疑虑,大可直说,不必行此旁门左道之法。” “徽虽非泥人,却也有三分土性子,那经纬六分之法传给了你,如能保你出海无恙,也算功德一件。只这股,我便不入了,契约也不必再签了罢。”言毕她复团团一揖,拂袖朝房门走去。 一步,两步,三 她心里默数着,第三步刚刚跨出,就听有人急呼“王姑娘留步” 王姑娘这可真是个新鲜的称呼。 她回头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合同 邵云启已然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道袍广袖都铺到了地上。 “姑娘气度恢弘,矫矫不群,难与群芳同列,实乃在下生平仅见。”他前倨后恭,神态柔和,语气诚恳,浑不似方才那目下无尘的嘴脸,“廷梅前日就与我说起你,赞不绝口,恨不能当天就跑回去与你立契,是我再三劝阻,言道先要试试你耐性,再当面试你气量人品。今日这闹剧,俱都错在邵某,与廷梅全无干系,他劝过我很多次,但我脾气乖张,他也是为我所迫,姑娘切莫怪责于他。” 苏锷面红耳赤,蔫头耷脑,却也实打实给王徽作了一揖,低声道“在渊,你心中有气,我知道的。只是错都在我二人,你千万莫要跟钱过不去,这契约你便是不签,我也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只是你还得留一留,我们商议一下分红之事” 王徽本就不是真要走,不过作态而已,见两人都这样劝,语意恳切,便也就坡下驴,连叹三口气,“勉为其难”坐回了椅子里,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又涉及巨金重利,谨慎一些原也应当,我方才脾气急了些,还望两位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 苏邵二人这才缓了脸色,互相客气几句,各自落座。苏锷本就十分欣赏王徽,刚才是真怕她一走了之,现下芥蒂冰释,自然满心欢喜。 王徽暗自观察他神情,又想起进茶楼之前他对自己的嘱咐,心下了然,看来他是真的十分为难,也劝不住邵云启这个古怪又倔强的朋友,姓邵的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既如此,以后就不妨对苏三公子好一点。 “在渊,此次出海,我个人出船资两万五千两,货银三万两,龙骧入伙五千两,本金共计六万两白银,”苏锷拿出一份文书账目,细细与她介绍,“拟分一百股,龙骧占十股,市舶司吴大人占十股,我占八十股,我是想从我的八十股里让二十股与你” 王徽捕捉重点“吴大人” “是市舶司提举。”苏锷摸摸鼻子,“入的干股,并未出资,只他在南直隶海关衙门一手遮天,权力颇大,能保我们此行平稳,不会节外生枝。” “我理会得。”王徽对这些道道自然十分明白,说白了就是权力寻租嘛,“能打通吴大人的关节,要到这十支好汉股,怪道都说苏记三子,独香一梅呢。” 苏锷小兄弟脸又红了,邵云启在旁不客气道“在渊不用捧他,市舶司原是我的人脉,与他苏廷梅毫不相干。” 倒是十分自来熟地就“在渊在渊”了起来。 王徽又冲着邵云启一通夸奖,心下却讶异,这白眼望青天的狂生,竟也能与官场中人有交情,倒也难得。 “二十股太多,我不能收,”王徽正色,语意不容推拒,“若真拿我当朋友,给我十五股就好。” 苏锷和邵云启对视一眼,再劝几句,王徽只是不允,便也不再客气,道“如此也好,在渊快人快语,来日必有厚报。大河,”他扭头叫道,“庆丰的公证可来了” 大河急急探进头来,“老爷,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亲自来了,已在大堂等了一盏茶,小的见您几位谈得紧密,便没回禀” 苏锷脸色一变,忙道“竟是他我得去迎一迎。”言罢对王徽和邵云启告个罪,起身出门。 屋内就只剩王邵二人,魏紫眼观鼻鼻观心,做布景板。 苏锷走了,这两人就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邵云启抬头,似笑非笑望着王徽,道“王在渊,方才好一招以退为进呐,可把苏锷那小子给吓坏了。” 王徽面不改色,“廷梅商场诡诈,对朋友却一片赤诚,怎就交了你这么个油条。” 邵云启哈哈大笑,极是愉悦,“彼此彼此。” 两人举着茶杯互相敬了敬,竟莫名生出一种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之感。 苏锷很快就回来了,后面带了一位大腹便便、满脸笑纹的生意人,正是庆丰经纪的李掌柜,乃是坐镇金陵庆丰总行的二掌柜,相当于现代股份制公司的副总经理,极是显赫。 互相引介一番,李掌柜颇为上道,都没多看王徽一眼,仿佛看不出她是女子一样。 白纸铺开,浓墨一砚,李掌柜很快就写好了一式五份的合同,分与众位股东传阅。 “立做伙合同人苏锷、王在渊、邵云启、市舶司吴绰大人。今苏锷有两船并出海,按一百股。苏赀白银五万五千两,开六十五股;邵赀白银五千两,开十股;王以技作资,开十五股;市舶司吴绰大人开十股。众家情愿,各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一式五张分执存照。” 此为契约主本内容,后面还附了日期、红利分配、如欠赀银本息如何清算、如违约又该如何处罚等等规章。 众人阅后觉得没什么纰漏,苏锷和王徽就各自盖了私印上去,邵云启盖完自己的印,又拿出一方小印盖上去,说这是吴大人的,委托自己全权代表。 “三位那个贵客请稍待片刻,咱家这便拿了契约去衙门,待变了红契,这便万无一失啦。”李掌柜本来想说三位爷,但猛然想起王徽是个女的,只得临时改口,尚算机灵。 苏锷便打发大河陪他同去。庆丰经纪财大气粗,和官府关系向来很好,办事效率也高,几人闲聊了一小会,李掌柜就捧着契约回来了。 五份契纸,各家私印之后,正正当当贴了官府契尾,并印了金陵应天府的官印。 三位股东并吴大人各存一份,庆丰经纪存一份,此事一了,皆大欢喜,李掌柜捧了沉甸甸的十两赏银,欢天喜地走了。王徽也松了口气,心道这第一桶金的第一步总算是踏到了实处。 苏锷既敲定出海事宜,只觉欢喜得要飞起来,遂拍胸脯做东,把邵云启和王徽请到金陵最大的饭庄醉德楼,拣了最贵最好吃的招牌菜叫了一桌,又给大河魏紫等人也开了一席,众人吃得高兴,宾主尽欢。 在席上,王徽又细细与苏锷说了一些六分仪和经纬度的注意事项,并把记忆中地球东南亚的一些重要国都、地形、海域都与他说了一遍,也包括著名的马六甲海峡,还有各地物产之类,全无藏私。 苏锷听得半晌合不拢嘴,连邵云启也有点不淡定了,看怪物般把王徽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迟疑道“你你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王徽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苏锷也小声说“是啊,我也纳闷呢,其实那天我就想问你,但有点不好意思,又太高兴了,后来就给忘了” 王徽当然不能多说,“看书知道的。” 邵云启不依不饶“我有别业一座,内有藏书楼,里面书可万卷,汗牛充栋,是我近十年来搜集的藏书,不乏孤本善本,却从未见哪本书里记载了你说的这些” 王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消对你有用的,你管他来历是什么” 苏锷“有道理。” 王徽“龙骧,我想去你别业借阅藏书,不知可否” 邵云启“” 临走时,王徽袖里已揣了邵云启别业的钥匙,只觉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魏紫望着自家主子,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解围 苏锷最迟十月中就会起航,而邵云启也说了自己认识智性大师,待那老和尚一回金陵,立刻就会帮她引见。 一日之内办成几件大事,王徽心情十分舒畅,眼看天色还早,就起了逛街的心思,便带着魏紫一道,在繁华的北市游览起来。 正悠然自得间,忽然魏紫轻呼一声“咦棹雪” 王徽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是一个妙龄少女,穿件半旧的秋香色云纹比甲,怀里抱了几根卷轴并一个缎面匣子,低着头急匆匆赶路。 王徽侧目“认识” “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魏紫皱着眉目送棹雪背影,“在溶翠山房见过几次,一来二去的,也算是脸熟,并无深交。” “她常常出府”王徽又问。 “婢子不知只看她那样子,不像是头回出来。”魏紫犹豫着说。 “左右无事,去看看。”王徽提步上前,魏紫连忙跟上。 市集人多,但两人都是身怀武艺,没有跟丢,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棹雪身后,并没被她发现。 “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年体弱多病,不出来见人的冷美人”王徽边走边问。 “嗯是。”魏紫总觉得主子说冷美人的时候,那语气不大对,有点贼兮兮的感觉,但思及她对豆绿的态度,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冰山美人呐却不知她叫丫鬟出来做什么,如果能帮上点忙的话”王徽自言自语,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位二姨娘人品如何、才干如何,值不值得她花心思招揽,但毕竟也是美人,基于爱美之心和怜香惜玉的心理,元帅还是决定先去看看,看看又不花钱。 两人跟着棹雪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里,人少了很多,但两人身着男装,又离得远,王徽还抽出一把折扇像模像样地摇,棹雪又满怀心事,所以还是没被发现。 棹雪走进了一家书斋,王徽主仆二人也跟着走进去,以一架高大的博古架作掩护,假装欣赏书籍字画,实则都竖起了耳朵听柜台的动静。 那掌柜看了棹雪带过来的东西,算盘拨打半天,只给了二两三钱银子的价。 棹雪脸色有点白,语带哀求“吕掌柜,这都是我家主子用心写出来的,单这纸墨银子,就不止二两,眼看又是秋冬天了,家里少炭,主子病弱,您看三两不行吗” “唉,雪姑娘,这年景,谁都难呐。”吕掌柜叹口气,表情无奈,“按说你们也是老主顾了,若在五六月份,休说三两,便是五两银子,我也能做这个主。可如今不同啦,东家一直在赔本,连我们这些帮工的月钱都减了,我看呐,你们还是趁早找别家卖罢,老吕我下个月也打量走人喽” 棹雪一惊,“您要走却是去哪处高就” 吕掌柜就继续跟棹雪诉苦哭穷,反正就是决口不提涨价的事。 王徽看着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又有点痒,低声问魏紫“你先前说过,苏氏不喜欢二姨娘,对吧” 魏紫现在对王徽的某些尿性看得也是比较透,瞥她一眼,无奈道“她是不讨夫人喜欢,但世子爷喜欢她呀。主子,您要帮也可以,但千万莫要花太多钱,咱们自己手头也不松快,又不清楚二姨娘为人品性,若就此被她们缠上” 王徽只是摇头,笑而不语。 闺阁女儿,宁愿千辛万苦鬻卖手迹为生,也不愿去讨好不喜欢的人,甚至都不屑向孙浩铭讨钱花,虽说有些过于刚直、不懂变通,却也不失为是难得的品质。这种人,对于雪中之炭唯有感激,哪里还会去不要脸地纠缠 更何况,就算真被缠上了,也有的是法子脱身。 “你不必在意,一切有我,”她就安抚魏紫,“既然她与苏氏不睦,咱们也就不怕在这丫鬟跟前露个脸。” 就在此时,棹雪好说歹说,总算求得那吕掌柜把价钱抬到了二两五钱,这似乎已到了吕掌柜的极限,死活不肯再涨了。 棹雪满面愁容,叹口气,打算妥协。 王徽就走了出去。 “且慢。”她把折扇插在后领里,信步而行,唇边一抹微笑怡然自得,这么一看,还真有点风流才子的味道。 “少”棹雪眼睛倏地瞪大,就待惊叫,却见王徽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摇了摇,才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福了福身,“给、给您请安。” “什么好字我看看。”王徽不由分说,从吕掌柜手中抽走一根卷轴,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狂草,写得笔走龙蛇,燥湿得宜,阴阳映带,游丝如霞,实在是相当精妙的草书。 不过元帅阁下对于古代书法鉴赏是没什么研究的,正楷行书还能认得,草书也能偶尔辨清几个字,至于大篆籀文之流就完全是睁眼瞎了。 所幸这幅狂草虽颇得三昧,但王徽还是能辨出其中几个字来,有了这几个字,再得出全文也就不难了。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好一篇饮中八仙歌,”她不吝赞美,眼中满是欣赏,“女子写草书,还写得这般精微奥妙,实在万中无一。” 虽然不懂,但拣着好听的说肯定错不了。 棹雪听得小脸泛红,心里隐隐觉得要有好事发生,忍不住看了魏紫一眼,魏紫就冲她友善一笑。 王徽又拿过锦盒,里面是一份手本,不过五六折长,写的是江淹的别赋,笔法朴拙瘦劲,隐有金铁铿锵之意,透纸欲出,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半点看不出是后宅女眷的手书。 所谓字如其人,草书狂放恣睢法度俨然,瘦金傲骨支棱断金戛玉,王徽对这位二姨娘更加好奇了。 草书和手本落款都是“子絮”,想来应该是二姨娘自取的别号,却不知又有何深意。 王徽啪的一声合上手本,放回匣里,让魏紫抱过所有卷轴,道“这些字画,我十两银子都包了,走罢。”说完施施然走出书斋,魏紫暗叹主子到底还是没听话,冲棹雪打个眼色,赶忙追了出去。 棹雪忙不迭跟吕掌柜告了罪,急急跑出门,却见王徽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从没跟这位少夫人打过交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惴惴,上前重新行过礼,不安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向来用的假名,婢子也从未向那店主吐露来历,不会损了府里颜面的,还请少夫人” 王徽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既肯出钱买下这些,就自然不会去告状,便算去了,苏氏也不会信我。” 棹雪听她直呼国公夫人为苏氏,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却听她紧接着又道“你这便随我们回去,魏紫会拿给你十两银子,应该够你们主仆嚼用一阵,莫要再去那市井店肆了,平白受辱,得不偿失。” 棹雪一愣,“少夫人,十两太多,不可如此。” 王徽温言道“你放心,十两虽不算少,我还是拿得出的” 棹雪咬咬嘴唇,敛衽一礼,正色道“非是婢子不识好歹,只是姨娘说过,这纸墨质地不过普通成色,便算加上画轴装裱、锦盒手本,也超不过四两银子。每回出门前,姨娘都千叮咛万嘱咐,严令婢子不得漫天要价,最高不得高于四两五钱,否则便是亏心生意,便算多拿了钱,夜里也睡不踏实觉” 这席话一出,不光魏紫愣住,连王徽都有点呆了。 这这年头还有这样卖东西的人 良久,王徽才回过神来,缓缓点头,喃声道“妙啊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了。” 棹雪自然听见了这句话,心下忐忑,不知自己一时坚持,到底会给主子带来幸还是不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问志 王徽主意既定,就加快脚步,三人很快回到了定国公府。 她本想拿了银子亲自给二姨娘送去,但眼下天色还早,府里人多口杂,若看到她出入二姨娘住处,指不定又会有什么话传到苏氏耳朵里,只好拿了四两五钱银子,交给棹雪让她带回去。 这些事做完,王徽方觉出一丝疲惫,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有人悄悄进屋,在她面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踯躅一会儿,似是拿不定主意,又要悄悄退走。 她便睁开眼睛,恰和那人目光对上,却是赵粉。 赵粉被惊到,嗫嚅一阵,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行个礼,“少夫人。” 王徽看她一脸忐忑,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前好像出过一点小事,回来要给几个丫头训训话来着。 “行了,作甚哭丧着脸不是告诉你没啥大事了吗”王徽就笑出来,语带安抚,“把姚黄和魏紫都叫过来,我一道与你们说说。” 赵粉看主子脸色不错,稍微放了放心,忙出去叫了另外两个妹子,一起进屋听主子训话。 “都坐罢。”王徽和颜悦色,三个姑娘却并不敢放肆,只各自找了锦凳,正襟危坐。 王徽把玩着迎枕上垂下来的流苏,语气和神态都放到最柔,不致吓到人,“自我得娘亲托梦,已过去快一个月了,我一些行事做派,你们应已习惯。” 三个妹子互相看一眼,魏紫做了代表,略微欠身,“是。” “日后该当如何,我已有打算,眼下没必要与你等仔细分说,只消一步步跟紧了我,自能领会。”王徽说着,嘴角笑意淡去,神情变得稍微严肃起来,“如今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我不会永远困在这国公府,而你们,也不会永远为人奴婢。” 三个妹子顿时紧张起来。魏紫持重,没说话;赵粉思及早间情形,眼圈已吓红了;姚黄憋不住,急道“少夫人,您不要我们了吗”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王徽叹气,唇角又略微弯起,“我如何会不要你们说来,也只有你们不要我的份。” 三个妹子又互相看看,迷茫起来。 “这日子不远了,你们最好也早作打算,”王徽目光一一扫过三个丫鬟,神情波澜不兴,却又隐含威严,“若要跟我,便得跟一辈子,我或许不能保你等荣华富贵,但至少可令你们青史留名,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三个姑娘都懵了,对王徽的话似懂非懂,她们虽然早就知道主子遭逢大变,必然会有所图谋,听她说不会永远呆在国公府的时候,也没有多惊讶,但青史留名这就夸张了吧少夫人 王徽并不理会,继续道“若不愿跟我,自然也可以。我一样会带你们离开国公府,再给你们找个好去处,纵使籍籍无名,但安泰一生,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没等妹子们反应,她又转向赵粉,“还有你,若是挂怀你父母和兄长,到时我自也会将他们一并接出来。” 赵粉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心下乱成一团,偷眼看看魏紫姚黄,却发现她俩表情十分平静,好似没听到少夫人刚才所说一般。 “今早赵粉冲那小厮笑了笑你不用急,我不是责罚你,”后面这句却是对赵粉说的,她本来神情紧张,想要辩解,听了主子这话,才又惴惴地闭了嘴。 王徽续道“我才猛然省得,你们都正当妙龄,心里没准还惦念着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你们虽唤我一声主子,我却也无权定下你们这一辈子,日后的路该如何走,自然全凭你们自己心意。”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自己终究还是没法完全融入古代社会,就算上辈子再如何位高权重,她也从不曾物化人类,视人命如草芥。 果然,三个丫鬟迷茫不解,还有点不安,魏紫试探道“少夫人,婢子几个伺候您,就是您的人,是生是死,自然全凭您一言。” 王徽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袖子一拂,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休说这些,既是全听我的,那我便命你们回去好生想想,是要跟着我,一道走那崎岖坎坷之途,还是回去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 姚黄嘴唇一动,就要说话,王徽赶紧止住,“不许现在回答,都给我回去想,想好了再来回禀。行了,都下去吧。” 魏紫姚黄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唯有赵粉,踌躇一阵,终还是上前,小心道“少夫人,婢子对那位哥哥决没有半点心思” 王徽半阖了眼,靠在迎枕上,一手轻揉额角,“我知道,说了不怨你,只是我自己想起一些事情,你们都这么小,都还是孩子,或许不该” 不该因我一己之私,就把你们卷入日后残酷的争斗杀伐中去。 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前半句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孩儿,魏紫甚至还比她大一岁。 不过赵粉全然没觉得违和,她潜意识里早已淡化了王徽的年龄,只觉得少夫人说她们是孩子,那委实再寻常不过。 她愣愣看着主子的脸,平日冷峻的轮廓,闭上眼后也变得柔和起来,只那眉峰一直蹙着,流露出淡淡的疲惫。 不知怎的,好像有股莫名的情感涌入心房,赵粉脱口道“婢子自然一直跟着少夫人,死也不怕” 王徽忍不住笑出来,睁开眼,看到赵粉红红的脸蛋,就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道“说了不许现在回答,着急做什么。你先回去罢,我歇息一阵。” 赵粉吐吐舌头,红着脸退了出去,心底暗骂自己犯蠢,表忠心就表忠心好了,干嘛还死啊活的,呸呸呸 三个丫鬟并没让王徽等太久,晚饭前就各自表了态,都说并不知青史留名有何好处,也不贪图那些身外之物,只知道少夫人待她们好,她们便愿一辈子追随少夫人,赶都赶不走的。 王徽自然欣慰,却也暗暗叹息,人这漫漫一生,一时一刻的想法哪里能够坚持长久若日后她们改了主意,她自然也不会拦阻就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事端 第二天一大早,棹雪就带了二姨娘的谢礼前来东院,却是一柄素纨团扇,上面寥寥绘了几笔写意山水,落款仍是“子絮”。 棹雪看着王徽把玩那扇子,一脸为难,好像装了满肚子的话要讲。 王徽也不着急,她看出这团扇价值不高,上面的画作也不甚用心,纵是精致,却显然并不为二姨娘所重视。 棹雪憋了一会,犹豫道“婢子还有些话,说了恐会惹少夫人不快” “唔,那便不要说了。”王徽随口道。 “啊”棹雪懵了。 “戏言而已,”王徽懒懒一笑,把目光转到她脸上,“你说吧。” 棹雪看起来更加局促,又斟酌一会,方道“少夫人恕罪,只是我家姨娘她说少夫人昨日付出的四两五钱银子,虽并未超出最高定价,但那些字画其实却是不值这么多钱的,故而,故而奉上亲绘团扇一把,聊为补齐所赀。” 王徽不语,冷眼看她神情,就知道她还没说完,不过估计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她就有点不想说了,于是笑道“你家姨娘倒也奇了,不是说四两五钱是最高价吗若是那店家用这价买了去,她是不是也要再附送一把扇子” 棹雪额上微微见汗,心知这少夫人见微知著,恐怕瞒她不过,只得低头道“姨娘又说,若是店家出了这价,那是正经买卖,可少夫人出这价,却是存了帮衬之意。她、她那个” 说至此,她怯怯抬头,见王徽仍是噙了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她稍稍松了口气,咬牙道“姨娘说她本就不喜少夫人,更不想欠您人情,所以再给您这把扇子,算是补齐多出来的那点零头,日后两不相欠。” 说完她就低垂下头,完全不敢看王徽,胸口微微起伏,心跳十分剧烈。 没办法呀少夫人再是和颜悦色,可那双狭长的眼睛一望过来,她就忍不住害怕啊。 王徽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对这位二姨娘兴趣更加浓厚了起来,瞧这话说的只要是入不了她眼的人,便是恩惠也不想受。难怪孙浩铭那般喜爱她,她还过得这样落魄呢。 “这是二姨娘让你转达给我的”她问。 棹雪垂头丧气“是,姨娘一再嘱咐婢子,须得一字不落转告您我本不想说来惹您生气,但您又问唉。” 王徽眉毛挑得更高,这冰山美人,有意思了。 “你不必怕成这样,我没有生气。”她笑着挥挥手,让魏紫拿两吊钱赏她,“我也有几句话带给她,就说我很喜欢她画的扇子,多谢了,只是若想就此两清,可没那么容易,我终究是会去见她的。” 棹雪一愣,忍不住抬头看了王徽一眼。 “记下了” “是,记下了。”棹雪赶紧垂头,压下心头波澜,捧着赏钱离开了东院。 看她走了,王徽就转头问赵粉,“可知这二姨娘的来历底细” 赵粉一脸茫然,“婢子也不知只知道她出身不干净,少夫人急吗不如我去寻我娘问问” 王徽沉吟片刻,点头,“也好,只是你娘不是说为避人耳目,以后不能常见你了” 赵粉莞尔一笑,“少夫人放心,我母女俩自有办法,明日再来给您回话。” 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时日尚早,离午饭也还有两个时辰的光景,王徽左右无事,给丫鬟们布置了锻炼身体的作业,就又溜出了定国公府。 自从签了出海契约,她还没空去邵云启的别院看看,今日刚好得闲,就过去溜达溜达,自己买书到底还是贵,既然有免费的图书馆可用,为何要让它闲着呢。 邵云启的别业位于金陵城北鸡鸣山下,距离英灵坊颇近,但离国公府就有点远了。王徽当然不惧走路,但步行太慢,便花五个铜子雇了辆驴车,一小会就来到了别院门口。 是间两进的院落,占地不大,布置却十分典雅精致,院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江海寸心”。 王徽在院中漫步,下人很少,只偶尔有两三个洒扫的经过,见了王徽默默行礼,更不多言,仿佛早知道有她这么一位客人一般。 终于来到藏书楼前,却见门口挂有一匾,上题“破卷楼”三个大字。 门口有一僮儿行礼,奉上一壶香片,平淡道“小人叫东皋,东西之东,九皋之皋,客人若有吩咐,出楼即能寻得小人。”也不等王徽说话,躬身退下。 不愧是邵云启的书僮。 王徽很享受这种孤独却自得的氛围,她环视屋内,见这楼有两层,密密匝匝摆满了书架,架子上还贴了经史子集等分类标签,以及儒、道、墨、名、法、游记、注疏、格物、百工、器乐等更加细化的类目。 临窗摆有桌案和文房四宝,所有家具器皿、书籍纸张,或有新旧,却十分干净,一尘不染,显然被人养护得极好。 这样一间书楼,怎能不教爱书之人见猎心喜 元帅阁下虽多年从戎,但还是很喜爱读书的。 拜原主记忆所赐,她阅读繁体古汉字并无障碍,可这写字嘛,就差很多了。 王徽自然先去看史书,她发现这里不仅有历代正史,更有许多坊间散轶的野史,县志方志更是多不胜数。甚至还有一本书,专讲南疆百夷各族秘史,八百里苗寨绵延十万大山,其中详细绘出了某族的图腾,中有蛇蜈蟾蝎蛛五毒,交错纠缠,狰狞凶厉,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王徽看得入神,心道这绝对不是中华传统的画技,不知那姓邵的又是从何处倒腾来这等奇书。 时间过得很快,午饭点早已过了,却并没人来打扰王徽,她如痴如醉徜徉在书海中,只觉自穿越以来,还从没这般悠闲自在过。 这破卷楼除去各种正统书籍,甚至还有许多所谓“武学秘籍”,王徽当笑话翻了几本,发现基本都是骗人的,什么阴阳采补啦,丹鼎之术啦,这些书看着也新,可见邵云启纯粹是收藏癖作祟,买来却不一定会读。 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名为“万点银花枪”,却是一本枪谱,里面图文并茂,生动详实地介绍了一整套枪法,绝非胸口碎大石那等西贝货。 王徽粗略翻完,随手抓把扫帚使了几招,发现竟还颇具威力,若骑在马上征战沙场,定然非常适用。 不仅她自己可以学,更可以教给几个妹子,日后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王徽又挑了几本法家儒家的经典著作,以及六韬三略孙子等兵书,一并包好,打算带回府中给姑娘们上课用。 不过临走时,东皋却把她拦住了,恭恭敬敬道“客人若想借书回去须得立下字据,两月内必须归还书籍。” 王徽“” 她微笑着说我还没读完,少停再走。然后遣退东皋,回到书楼里,把其他书都放回原处,只把银花枪谱塞在怀里,拍了又拍,直到一点破绽也无,方才信步走出江海寸心。 下次一定要带个会写毛笔字的一起来。 回到定国公府,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东院妹子们摆好了晚饭,王徽路上也捎带了几样荤菜,主仆吃得都十分尽兴。 饭后,天色已然全黑,王徽走到小书房后院里检查妹子们的训练成果,然后就给她们放了羊,自己接茬研究新学的枪法。 然而才练了小半个时辰,汗都没出,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王徽皱眉,东院所有人都知道这时辰是她锻炼的时间,并无人敢来打搅,眼下这却是怎么回事 她稍微整整衣冠,走到堂屋,差点跟姚黄撞了个满怀。 “少夫人您来啦”姚黄大呼小叫,“婢子正要去找您呢” “怎么了这是”王徽皱眉望过去,却见魏紫和赵粉正一左一右扶住一人,低声劝慰。那人听到王徽来了,赶紧抬头,挣扎着扑上前,冲着王徽就磕了个头,哭得脸都花了,正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棹雪。 “少夫人,求您,求您救救我们姨娘吧”她双目红肿,轻轻一眨,泪水就滚滚而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薄惩(上) 王徽就有点感叹世事无常,这二姨娘才说什么“两不相欠”,结果还不到一天,贴身丫鬟就跑过来求救了。 不过看她哭得这样惨,恐怕事情不小。王徽就让人拿了热巾子给她净脸,又端上茶水,让她喝下去缓口气再说话。 王徽现在的日子虽然改善不少,手里也有了点小钱,但并未彰显人前,在国公府众人眼中,应还是那个畏缩懦弱又无能的世子夫人,还得多加一条“撞邪”。 却不知是什么事情,竟让棹雪认为她能帮得上忙看白天她主子那态度,应该不是来借钱的吧 而且瞧她哭成这样,恐怕是突发事件,多半也是她自作主张跑来东院求助的,并非二姨娘本人的意思。 王徽顷刻间推理出许多信息,嘴里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棹雪缓过口气,声音犹带哭腔,“姨娘今日身子不爽,用过晚饭便歇下了。没多久世子爷来了,说是要、要姨娘伺候,他他像是喝醉了,婢子劝了几句,他就踹了我一脚,然后闯进屋去” 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又盈出泪水,“不知姨娘与他说了什么,世子爷竟就发起怒来,婢子跑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他拽了我家姨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呜呜呜” 赵粉倒抽口气,惊恐地睁大眼,魏紫眉头紧皱,面露不忍,唯姚黄忍不住大声道“这世子爷,也欺人太甚了” “夫人院里早落了锁,而且这等事,她也不会管的。婢子思来想去,只有少夫人这里”棹雪越说声音越低,可见也是没什么底气,心里又不太信王徽能管得了这事,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莫哭了,”王徽霍然起身,淡定吩咐,“姚黄魏紫留下看家,赵粉随我同去,赵嬷嬷给的钥匙在你那里吧一并带上。” 为照顾她出行方便,赵婆子暗地里配了一套各门的钥匙给了她,这种事对下人来讲,是冒了砍手发卖的风险的,所以王徽对此相当感激。 她身上还穿着锻炼时的靛青短打,夜里这颜色也不打眼,行事又方便,索性就不换了。 赵粉匆匆跑去拿钥匙,姚黄眼巴巴地瞅着主子,王徽眼都不抬,“姚黄你也不用看我,你功夫没练到家,脾气又跟爆竹似的,这种事眼下还轮不到你。” 姚黄小嘴一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棹雪看她们如此淡定,虽然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一颗心也渐渐稳了下来,好像也升起了几分信心。 “让你打听二姨娘的底细,可都办好了”王徽瞅着棹雪没注意,低声问赵粉。 “是,我娘都告诉我了,看着今儿天晚,本想明日再给您回话来着。”赵粉说。 王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几人摸黑出了东院,各门均已落锁,所幸带了钥匙。她们在府里七拐八绕,走的路稍远,但人和门都是最少的。王徽和赵粉都是练家子,步伐轻盈迅捷,棹雪走得跌跌撞撞,但有她俩带着,所幸没落下多远。 虽有点绕路,但国公府毕竟不大,几人很快就来到了东南角的硕人楼。刚从后门摸进院子,就有个女孩儿一脸焦急地迎上来,也是泪痕满面。 “是二姨娘另一个大丫鬟,叫樨雪。”赵粉小声道。 樨雪一见棹雪就掉了泪,语不成句,“姐姐,你可回来了呜呜呜姨娘她世子爷” 棹雪紧紧抓着她的手,“怎么了怎么了姨娘怎样了” 不等樨雪回答,王徽已经拨开两个丫鬟,迈步往前走,“什么怎么样,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是”樨雪这才发现棹雪后头还跟了两个人,夜色掩映,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打头那人身量极高,还穿了男装,声音低沉,听着竟雌雄莫辨。 樨雪惊骇万分,一时脑抽,小声问“你从哪处领了个阉人进府” 棹雪吓了一跳,赶紧瞄一眼王徽,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稍稍松口气,低声道“别胡扯,待会就知道了,没事的。” 硕人楼名为“楼”,实际上还是一所院落,里面隐隐传来人声。王徽耳聪目明,辨清方位,大踏步朝里走去,边走边撕下一块衣摆,自鼻梁往下围住,只露出额头和眼睛来。 硕人楼的下人早就作鸟兽散,棹雪出去求救,只有樨雪还忠心耿耿地在内院守着,四下静谧,更显得卧房里的奸笑声淫邪刺耳。 “嘿嘿嘿小娘们,镇日端个臭架子,不让爷近你的身,还当自个是才女大小姐呢不过是窑子里出来的烂货破鞋爷愿意睡你,那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哎哟妈呀,你他妈还敢咬我你奶奶的贱” 啪的一声响过,有女子痛哼传来,而后又无声无息了。 接着便是衣帛撕裂的声音,还有男人猥琐的笑声。 王徽面无表情,一脚踹开房门,又一掌击碎了四扇琉璃屏风。 碎片四散,叮当作响,露出屏风后的雕花架子床。一个形容丑恶的男人敞了怀,正呆呆望过来,眼里遍布血丝,左手小拇指还绑了绷带,正是定国公世子孙浩铭。 他身下躺了个女子,一头乌发半盖在脸上,只露出苍白的嘴唇和尖尖的下颌,形状十分优美,唇角却有血渍,衣领已被撕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整个人一动不动,显然是晕过去了。 “你是什” 世子爷一声喊没发完,就被王徽一手锁了喉,另一手握拳直击他腹部,把人打得痛苦地弯下腰。 这一点当然不够,她劈手把孙浩铭拖下床,两记勾拳轰在他脑袋上,不幸的世子爷根本站不稳,直接仰面摔到了地上,尚浑浑噩噩不明就里,口中犹自咒骂不休。 王徽动作稍停,一脚踏上他胸口,两手抱胸,俯视着他。 从孙浩铭的角度看过去,就是这人顶天立地般高大,脸上蒙了面,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如冰冷的深潭,一丝情绪也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浑身都涌上寒意,骂都骂不出来。 忽然,王徽笑了,弯下腰凑近他,低声说“看来是上次揍得太轻。” 一听这低哑的声音,孙浩铭浑身就是一抖,那天晚上被蒙头痛揍的恐怖记忆顿时袭来,他从小被捧着长大,就没挨过那么狠的揍、受过那么疼的伤。然而就是这个声音,当时几乎是带着疯狂的兴奋,甚至还叫别人一起揍他 世子爷顿时感到无比恐惧,酒都醒了,嘶声道“是、是你” 不过王徽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直起身子,脚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孙浩铭杀猪一般惨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肋骨断一根,可就不只是将养一个月的问题了。 这时,床上的女子动了动,脑袋朝这边歪了歪。 王徽抬眼,那女子一头青丝微微滑下,露出一只半阖的星眸,刚好与她的目光对上。 王徽静静看了她一眼,就拖着孙浩铭离开了卧房。 “二姨娘在里面,你们进去伺候罢。”王徽拉下面罩,吩咐棹雪樨雪,又嘱咐赵粉,“姓孙的肋骨被我踩断了,过来帮我把他捆起来,小心他胸口此人罪不至死。” 赵粉早已见怪不怪,挽了袖子就去帮忙,樨雪恐惧地捂住嘴,棹雪也同样受惊不小,但好歹对王徽的行为有了点心理准备,只是骇然看了她一眼,拽着樨雪就走了。 王徽和赵粉捆了孙浩铭,把棹雪叫出来,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僻静处我得善个后。” 棹雪显然已恢复了一些,虽然心中仍然惧怕王徽,但还是强自镇定,“有个小柴房,少夫人随我来。”说完就在前头领路,步伐还算稳当。 这丫头倒是教养得不错。 王徽暗暗点头,跟着她来到柴房门口,把孙浩铭丢进去,道“行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你回去照顾你主子罢。” 棹雪松了口气,忙道“是,少夫人若有何吩咐,差赵粉姐姐来寻婢子就是。”言罢又福一礼,快步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薄惩(下) 看她身影消失在拐角,赵粉才担忧道“少夫人可伤着了自己要不婢子给您揉揉” “就他”王徽嗤之以鼻,“揍那个草包,不比碾死只蚂蚁难。” 赵粉嘻嘻一笑,“少夫人武艺高强,揍谁都像踩蚂蚁。” “贫嘴,明日与我过招。” 赵粉“” 孙浩铭尚未醒来,王徽侧耳听听动静,就说“跟我说说二姨娘的事吧。” “是。”赵粉点头,如此这般说将起来。 原来这位二姨娘复姓濮阳,单名一个荑字,乃是上一任左相濮阳华的独女,正室所出,自小聪颖非常,才貌双全,不到九岁就已熟读经籍,吟诗作赋,据说连策论时文都能写,若非生为女儿身,只怕来日又是国之栋梁。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永嘉十三年八月,濮阳荑刚满十岁,吏部尚书丛国章纠集了一众朋党,一同上本弹劾濮阳华通敌卖国,并在其府邸中搜出了与南疆百夷首领的来往信函,信件内容涉及谋逆,其心可诛。 这一招如毒蛇噬人,稳准狠快,且没有丝毫预兆,可怜濮阳华贵为左相,位极人臣,却直到事发都不知自己得罪了谁或许他也知道,但已然无力回天。 谋反重罪,铁证如山,永嘉帝龙颜震怒,直接判了濮阳华斩立决,抄没家产,所有男丁一并斩首,女眷充为官妓,有求情说项者一律按谋逆同罪论处。 “都说抄家当日,濮阳府太夫人、夫人,还有几位少奶奶,都悬梁自尽了,只剩下二姨娘一个活人,十岁的女娃,不哭也不笑,就那么呆愣愣的就被充了官妓” 赵粉唉声叹气,连说这世道太惨,那么小的女娃娃入了青楼,可该怎么过活。 然而王徽上辈子毕竟坐镇帝国权力中枢多年,一听这事就知道有问题。不消说,这位濮阳丞相肯定是遭人构陷的了,难怪 “难怪她要给自己丫鬟取这名字。”她低声自语。 赵粉有点不解,王徽就笑笑,“这案子自然有猫腻,只你眼下恐还不懂,再过些时日我自会教你们。” 什么棹雪樨雪,分明就是“昭雪”和“洗雪”嘛。 “不过我听说官妓不是不可私下买卖的吗”她又问。 “可不是吗。”赵粉神神秘秘,“所以这事儿瞒得紧,也就是夫人、世子爷和我爹娘知道,连国公爷都不知道呐。不过我娘现在什么都紧着东院,一听是您问,就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啦。” “所以濮阳小姐进府,肯定没走正路,”王徽冷笑一声,“孙浩铭如此脓包,也就在女色上还能长点脑子。” 也幸好如此,不然她一时还真找不到把柄来拿捏他呢。 恰在此时,只听柴房里传来响动,接着就是呼痛之声,看来是孙浩铭醒了。 王徽就把那块衣料重新围在脸上,叮嘱赵粉,“你在外面把风。”而后推门进了柴房。 她并没掌灯,孙浩铭只能借着星月之光依稀看到人影。但只是人影就把他吓得浑身筛糠抖起来,这一抖又牵动肋骨断处,钻心般的痛,于是又忍不住哼哼唧唧。 “噤声”王徽低沉着嗓子喝道。 孙浩铭素来欺软怕硬,乖乖闭住嘴,瑟瑟发抖地望着黑暗中的人。 “定国公世子,嗯”王徽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听来却寒冷刺骨,“大晚上的,倒是好兴致。” 孙浩铭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憋了半天劲才憋出一句“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王徽声音冰冷,“只消记着,有人已知道你私买官妓之事,那女人是罪臣之后,你捅的娄子可是不小”她发出几声桀桀怪笑,更增添了恐怖气氛,“小公爷,莫非你也想谋反不成” 这几句话一出,成效斐然,孙浩铭当时就吓呆了,连疼痛都忘记,一时激动,扭动身子呜咽起来。 王徽拧着眉毛听了半晌,才明白他意思,原来是说他完全可以把濮阳荑再送回去,又问自己要什么,银子财物美女小倌,只要能保他一命,哪怕她要濮阳荑也没问题。 王徽心说濮阳荑我自然是要的,只不必用这等手段,嘴上道“住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什么德性,我能看上你的东西” 她这话说得音调高了些,但又刻意压着嗓子,那种雌雄莫辨的意味就越发明显起来。 于是孙浩铭也像樨雪一样误会了。 他恍然大悟,战战兢兢问“莫莫非是宫里的哪位公公” 王徽微微皱眉,索性将错就错,淡然道“既被你看破,咱家也不瞒你,有贵人瞧你家不顺眼,你最好当心些,莫被人拿了错处。” 自称也从“我”变成了“咱家”。 孙浩铭一听就慌了,想想自己干过的那些荒唐事,细细算来,又何止“错处”二字可蔽之好在父亲只挂了个定国公的虚爵,领些俸禄度日,并未在朝任职,不然只怕早被各路言官弹劾死了。 却不知是哪位贵人突然等等莫非难道 思及那位天下至尊有可能已盯上了自己,他只觉双眼和下身同时一热,直接泪尿齐流。只顾着害怕,却不想想定国公府可有那份量被圣上注目;即便被盯上了,以天子之威,又为何不直接降罪,还得费劲派个太监过来示警一番。 草包自也有草包的好处。 王徽也闻到了骚臭之气,心道这废物胆小如鼠,吓他过分也不好,遂道“咱家这次只是路过,见你闹得不像话,便略施薄惩。你日后顶好离那女子远一些,莫再踏入这处院子,否则休怪咱家不客气” 孙浩铭微微一愣,隐约觉得这位公公的要求有点古怪,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什么来,索性抛开不想,只觉劫后余生,恨不能给王徽磕三个响头,连声道“公公放心公公放心小人日后若再踏进这硕人楼一步,定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还要赌咒发誓,王徽已老大不耐烦,“今晚之事,若再有旁人知晓,我定来取你狗命,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必定守口如瓶”小公爷点头如捣蒜。 王徽冷哼一声,侧掌如刀,在他后颈一拍,世子爷脑袋垂下,无声无息地晕过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柔荑 孙小公爷还是在荷池边被发现的。 许是因断了条肋骨,伤势颇重,那下手的强人动了恻隐之心,竟没再把人丢水里,只是把他捆结实了弃于池边。 “我那可怜的铭哥儿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是哪个杀千刀的又把你害成这样啊” 孙浩铭眼还没睁开,就听到他娘在旁边杀猪一般哭嚎,吵得人脑仁疼,想大声喝止,却又牵动伤处,于是出口就变成哼唧了。 “我的儿,你醒了”苏氏连忙扑过去。 世子爷半睁开眼,不耐道“哭什么丧,我还没死呢” 苏氏被儿子这般呵斥,却半点不见怒色,只是欢喜又心疼地看着他,半晌恨恨道“我儿,你昨儿是不是又去东院了早跟你说别近那丧门星的身不成,这次我一定要治死她,拼着被脏东西染上我也顾不得了”一边说就起身往外走,要招呼奴婢过来吩咐。 孙浩铭一急,忙道;“你慌什么别叫人哎哟喂呀痛死我了娘啊”一边呻吟一边喘。 苏氏连忙折回来,又给他擦汗又帮他倒水,折腾好一阵子,世子爷才好了些。 “娘,你听我说”小公爷白着张脸,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眼里却全是恐惧,“这两次事儿,都跟那丑八怪不相干,是因为”说到一半,想起昨晚那阉竖的恐吓,竟是不敢再说下去,又发起抖来。 苏氏吓得不轻,又要流眼泪,“铭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莫要吓娘啊。” 孙浩铭肋骨断在胸前,虽已经过妥善包扎,但还是痛得厉害,只觉每喘一口气都像刀绞一般,只得静静躺着慢慢呼吸,良久才缓过口气,虚弱道“娘啊,我问你当、当初,咱们把硕人楼那个买回来,除了咱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这事的” 苏氏一愣,苦苦回忆一番,迟疑道“也就咱母子俩,赵守德和他那口子,还有你在教坊司那个朋友,再就没旁人了啊”说到一半,忽然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有次我喝了几口酒,说漏了嘴,给豆绿那妮子听去了,我过后还掌了她嘴,让她不得往外说。” 孙浩铭心中戾气一闪,欲待让他娘这就把豆绿拖出去杖毙,但转念又想到那宦官警示,若自己无缘无故打杀妾室,会不会又被宫里那位拿了错处眼下可决计不能再行差踏错,还是小心为上。 再想想豆绿的美貌,心里到底舍不得,遂道“罢了,你也别再管这事了,也不关豆绿什么事,只记着以后千万莫要再说漏罢。” 思考对于孙浩铭这种人来说,历来是最痛苦的,康健时尚且不愿多思,又遑论病中眼下动了这许多脑筋,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和耐性,干脆便直接闭了眼哀哀呼起痛来。 苏氏心疼不已,顿时把儿媳小妾之流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哄儿子去了。 溶翠山房鸡飞狗跳,却丝毫没打扰到东院的闲适静谧。王徽用过午饭,简单散个步,一如既往小憩一阵,刚醒过来,姚黄就进来通禀,“二姨娘来了。” 王徽一愣,随即又兴味盎然,“她亲自来了不是说讨厌我吗”按她设想之中,濮阳荑就算是知道了昨夜是她救的自己,派贴身丫鬟过来道个谢,再送些东西,也足够了。 边说边让姚黄服侍着穿上家居宽袍,脑袋上依旧扎个马尾了事,穿越来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女子发髻。 “谁知道呢,”姚黄也有点疑惑,“看她气色不错,不像是常年卧病的呀。” 王徽对这一点倒是早有所料,没再说什么,迈步离了小书房。 来到堂屋门口,尚未入内,就见到一个少女静静坐在下首,穿了身水绿色绣梅雪争春的褙子,象牙白素面湘裙,宽袖下露出十指尖尖如春笋,交叠置于膝上,极浅淡,却也极素雅,远而观之,恍如亭畔一枝堆雪而绽的绿萼梅。 仪态娴雅,姿容端肃,温柔庄重,哪里像是以色侍人的小妾姨娘,分明就是幼承庭训的大家闺秀。 她相貌稍逊豆绿的国色天香,却自有一段风骨蕴藉于眉目之间,令人观之忘俗。 王徽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姚黄无奈地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迈步进屋。 濮阳荑见她进来,就起了身,敛衽一礼,口称“给少夫人请安。”那声音也是极柔和、极淡静的。 “勿要多礼,请坐。”王徽在上首坐了。棹雪站在濮阳荑身后,本也是个伶俐周全的丫头,此时站在主子身后,竟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余的话也无。 看来这濮阳姑娘是个严肃的性子,不喜下人凑趣打诨。 濮阳荑却并不急落座,“还未谢过少夫人昨夜仗义搭救之恩。” 她复又行一礼,这才坐下。 魏紫换过茶水,王徽抿了一口,“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的病可好些了” 濮阳荑明净的妙目在她脸上打了一转,静静道“少夫人慧眼如炬,早有分晓,又何必妾多说” 王徽一笑,随意道“你我初见,总得客套些,哪里好见了面就直言戳穿呢面子是个好东西,各自不妨多留些。” 濮阳荑古井一般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涟漪,她唇边绽开笑纹,“少夫人说的是,是妾鲁钝了。” 看她一笑如冰河解冻,风霁雪消,王徽也不由心情好了起来,就更想逗她一逗,遂道“怎的亲自过来了昨儿早晨不是还让丫鬟传信于我,说是讨厌我,不想欠我人情吗” 濮阳荑一愣,没料到王徽竟这般直白,沉默半晌,低声道“这阖府上下皆我所厌,又岂止少夫人一人” 王徽有点意外,苏氏和孙浩铭那样对待濮阳荑,她厌恶他们当然可以理解,但她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语带恨意,听着竟好像孙家就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一般。 “前些时候听闻少夫人染恙,我尚不以为意,”她放缓了语气,只是相比于“撞邪”,她选择了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后来您又买下拙作,妾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只道少夫人是故意炫耀富贵,意在讽刺羞辱,故而遣了棹雪来传那些话,其实其实我早已不再讨厌少夫人了。” 说到此,濮阳荑又起身一礼,“还请少夫人宽宥,莫要与我计较。” 王徽受了她这一礼,让她坐下,摇头笑道“你有所不知,我陪嫁本就不多,又被苏氏夺了大半,如何还有炫耀之力”却并不提自己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濮阳荑倒也没问,垂眼望向自己素白纤细的手指,眼前又浮现昨夜的情景,她被孙浩铭压在床上,只道万事皆休,却忽然有人从天而降,将那畜生拽下床去。 她浑浑噩噩间睁开眼来,却看到那人蒙了面,只一双极黑的眼睛露在外面,那目光深邃沉静,仿佛包罗万有,又仿佛空无一物,让她恐惧惶惑的心一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后来听丫鬟说那是少夫人救了她,她大吃一惊,而后心绪千回百转,终于定了主意,亲自来向王徽道谢,顺便 “少夫人古道热肠,救人危难,妾感佩于心,”濮阳荑舒了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抬眼望向王徽,“其实妾今日来此,还有一事相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国师 王徽一挑眉,更意外了,这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今天亲自来道谢就已经挺不容易,眼下竟然开口求人,倒是新鲜。 濮阳荑抬头看了魏紫一眼,王徽道“我这里都是心腹,你但说无妨。” “是。”濮阳荑点点头,顿了顿,郑重道“还请少夫人教我武艺。” 王徽一愣,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心下了然,遂低头不再看她,只把玩那小巧的紫砂茶杯,“行啊,不过你为何要学武” 濮阳荑语塞,拿不准要不要把身世告诉她。 王徽不等她答话,继续问,“而且我教人可不是免费的,你预备给我什么报酬” 濮阳荑桃腮微红,但还是颇为镇定,“如若不嫌弃,我可将月例银子全数奉给少夫人。” 王徽眯了眯眼睛,搁下茶杯,忽然起身,走到濮阳荑跟前俯视着她。 “你月钱有多少五两八两有没有你卖的那些字画贵”她语调轻柔,目光却冰冷锐利,“塞牙缝都不够,我自是很嫌弃,嫌弃得要命。” 濮阳荑脸颊猛地涨红,一双素手紧紧攥住袖子,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咬住了嘴唇。 棹雪心下不忍,想给主子抱个不平,但终是惧怕王徽威严,很没骨气地把脑袋埋到了胸口。 王徽继续摇头,“你甚至连学武的原因都不愿告诉我,又如何让我尽心教你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濮阳大小姐,”她忽然弯腰凑近濮阳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若一直如此天真,只怕穷你一生,也报不了家仇。” 濮阳荑倒吸一口冷气,涨红的面颊瞬间苍白,她抬头睁大眼睛瞪住王徽,闺秀名媛的面具终于破裂,惊骇之情溢于言表。 “你你都知道了”她紧紧盯着王徽,嗓音有点嘶哑。 王徽轻笑一声,回到椅旁坐下,端起杯子喝茶,“等你想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再来找我罢。魏紫,送客。” 看着濮阳荑主仆俩离开东院,背影瘦削,萧萧瑟瑟,颇有凄凉之意,魏紫有些不忍,低声道“少夫人,您不是想收揽二姨娘吗如此岂非将人越撵越远” “你啊,又想偏了吧”王徽摇摇头,趁机教导小丫鬟处世道理,“她的出身你也知道了,她在抄家那日没有随长辈自尽,而是乖乖入了教坊司,一呆就是四五年,而后入了定国公府,此等行事做派,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如此隐忍,自然所谋者大。既能忍辱,必能负重,又岂会因我几句言辞相激就断了心志你放心便是,她是聪明人,回去之后自能明白我的用意。” 说完顿了顿,复又轻声接一句“若不能明白那便是庸人一个,也不值得我花心思栽培了。” 魏紫缓缓点头,以前很多事都看不透,但自从少夫人被故太太托梦后,时常言传身教,她们几个丫鬟的心思眼界自也高明了许多。 濮阳荑并未很快再来拜访王徽,好似应验了她那句“庸人一个”的断言,一直沉寂了下去。 王徽也不着急,继续每日溜出府外,前往江海寸心看书,离开时偷偷走私一两本带回府,给三个丫鬟开小灶,一边慢慢把银花枪法传授给她们,文才武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三个丫头从小都是比照了姑娘们贴身的大丫鬟来教养的,自都识文断字,写出来的字虽不能说多么好看,但最起码也能看,比王徽是强得多,故而元帅阁下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在自己练好软笔书法之前,不带丫鬟们去破卷楼。 笑话,作为上峰,在下属面前维持威严体面也是很重要的。 日子就这样倏忽溜走,很快到了九月下旬。廿日这天一大早,王徽又到破卷楼读书时,书僮东皋给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承恩寺国师智性大师云游回来啦。 “哦此事当真”王徽十分高兴,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千真万确呀姑娘。”相处时日多了,东皋总算也把口里“客人”的称呼改了过来,“国师此次悄悄回的京,没几个人知道,幸好咱们公子爷跟国师交情深厚,这才早得了信儿。” 王徽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可曾说约了什么时辰相见” “您别急呀,我这不马上就说到了吗,公子爷说,国师眼下落脚在城南十里外的法流精舍,让小的来问您何时有空,最好是能尽早过去,国师五日后就要回承恩寺啦。” “邵龙骧这老油子,还问我什么时候有空,”王徽气笑,起身就往外走,“法流精舍是吧我这就过去” 东皋赔笑,给她牵来一匹身高腿长的黄骠马,正是那日苏锷与她测六分仪时借她骑的阿黄。后来苏锷见她出门不便,老是花钱雇车开销太大,索性就要把阿黄送给她,王徽却说这马是难得的大宛骏马,价可千金,借来骑骑便了,决不能白收。 苏锷就直接把阿黄送来了江海寸心,命人仔细养着,随时供王徽骑用。 王徽问明路线,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阿黄展开四蹄,发力飞奔,一刻即出了南门,又奔驰盏茶时分,就见前方竹林潇潇,疏影飒飒,林间隐现碧瓦飞甍,正是法流精舍所在。 彼时邵云启正跟智性大师在院内对弈,听得马蹄声响,不由笑道“好嘛,说曹操曹操到,大师,想是我昨夜与你说的那人来了。” 智性大师年高德劭,头顶光溜,焚九点戒疤,一部白须长至胸口,慈眉善目,抚须笑道“一别经年,邵檀越棋力依旧是毫无长进呐。” 邵云启低头一看,自己黑子已被蚕食太半,大势已去,撇嘴哼一声,“不下了,不下了,你这老和尚,总是耍赖皮。待会定要叫那王在渊同你下一盘,她可比我油滑多了。” 正说话间,王徽已到了,她在精舍门口下了马,自有下人过来接缰绳。她稍微整整衣冠,平复一下气息,缓步走进院内。 邵云启几步迎上来,两人寒暄几句,王徽就转眼看向不远处的白胡子老和尚。 智性也抬眼看着她,脸色凝重,早已不复先前闲适,缓缓起身走到近前,盯着她面孔良久,忽然长叹一声,颓然不语。 王徽皱眉,心中有些犹疑,她本来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但经历了穿越这档子事,原先坚定的信仰也有点动摇了,心说兴许这老和尚真能看出什么来也不一定,一边朝邵云启看过去。 邵云启尽显损友本色,冲她大摇其头,就是不发一言。 王徽只得拱手道“不才王徽,表字在渊,见过国师。” 智性却不说话也不还礼,只怔怔盯着她看,半晌终于叹道“女施主,邵檀越,恐要教你二位失望了。” 邵云启脸色终于也严肃了起来,王徽知道事关她在国公府能否继续安然生存下去的问题,自然也十分关心,忍不住问道“大师此言何意” 智性又叹口气,摇头道“女施主天穹饱满,双目明亮却隐带煞气,命格广大深远,老衲看不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裁云 王徽倒也没失望,微笑客套道“事在人,命在天,今日能得见国师芝宇,已是三生有幸,何来失望” 她不会轻易高看或小瞧任何人,这老和尚既能当上一朝国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况且卜相命理一说本就虚无缥缈,她本人也从不信“命”,今天过来见智性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算命,而是为了跟老和尚商量好,过几日定国公府法会之事如何圆场。 但这话王徽就不好主动开口了,她就冲邵云启打个眼色,让他先引一引。 然而邵云启却没跟她对眼,而是紧紧盯着智性,眯眼道“大师又在卖什么关子此间无外人,何事不可说这天底下还有你相不出来的命格便是转轮圣王下凡” 话说一半,智性就高呼一声佛号打断了他,而后缓了脸色看向王徽,微笑道“女施主放心,你此来所求之事,邵檀越已与老衲说过了,你且放心,此事老衲已有主张,必不会教你失望。” 邵云启话茬被智性打断,也不恼,只是看了王徽一眼,表情越发意味深长起来。 王徽不以为意,她是相当自信的人,意志坚如钢铁,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便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别说今日只是智性卖个关子、邵云启打几个哑谜,便算他们明白告诉她此生潦倒、称帝无望,她也只会一笑置之,转头继续该干啥干啥。 所以她微笑躬身,也对智性还了个佛礼,“国师金口玉言,徽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差遣,徽莫敢不从。” 年高位尊之人,为羽毛计,也多半会一言九鼎,更何况智性还是出家人,王徽对他“必不令自己失望”的承诺还是放心的。 智性合十一礼,正色道“差遣不敢当,只是”他犹豫片刻,但终归还是说了出来,“权乃重器,用之正则昌,用之逆则亡,万望女施主明心见性,审慎度之,则功德无量。” 邵云启眉头皱得死紧,脸上写满问号,目光不住在王徽和智性脸上打转。 王徽却听出和尚话中玄机,心头一跳,暗道我现下不过一落魄女流,他怎知我日后定能掌权欲待细问,智性已微笑摇头,走到精舍门前,叫道“净虚,你过来。” 屋里就跑出来个小沙弥,十三四岁样貌,脸上几点汗水,手里还捏了块抹布,想来是做洒扫粗活的,“师父有何吩咐” 智性道“你去我禅房里,从上往下数到第三个箱笼,里面有个麻布包袱,你把里头的东西拿过来。” 净虚领命而去。 王徽和邵云启对视一眼,正未作理会处,净虚已颠颠儿跑了回来,把手里的物事递给智性,智性又交给王徽,笑道“此乃老衲在五台山阿育王舍利塔前求得,贴身而藏已逾十年,今日看女施主面善,便赠与女施主,也算物尽其用。” 说完,竟再不理睬王邵二人,只合十一礼,飘然回屋,紧闭了精舍房门。 小沙弥净虚有点为难,看两人一眼,吐吐舌头也跑开了。 王徽低头一看,却是个小巧锦囊,用了素面的赭色杭绸缝制,布料已然半旧,但针脚细密,做工颇为精致,历经十载岁月也没有破损。 邵云启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忽然皱眉,“给我看看。” 王徽就递了过去,邵云启从里面倒出个白玉牌,看着并不莹润,还有点点杂质,显然并非上乘好玉,只那玉牌上还镌了两个字,用的小篆,王徽并不认识。 然而邵云启却呆看那玉牌半晌,才慢吞吞交还王徽,又愣了片刻,才失魂落魄道“他那老和尚,竟把这东西给了你。” 王徽一脸莫名其妙,邵云启瞅着她这种捡了宝贝还不自知的样子就来火,没好气道“不认字啊” 王徽老实回答“大篆小篆我都不识得。” 邵云启向天翻个白眼,“我还真当你无所不知呢。”又指着那玉牌道“这个字念裁,裁衣裳的裁,另外一个念云,云朵的云,这下知道了吧” 王徽搜尽原主记忆也不得要领,继续摇头。 邵云启揉揉额角,叹了口气,“也不知苏廷梅从哪里找了你这么个怪物来,连过洋牵星都懂,却不知裁云是谁。” 他素来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哪怕对着朋友,也是成日一副“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嘴脸,鲜见此等又无奈又嫌弃、还带了一点点眼热的样子,王徽不由大感兴趣,逗他道“我这怪物孤陋寡闻,却得请邵老夫子赐教了。” 邵云启白她一眼,这才开始细细分说。 原来十年之前,智性在五台山大华严寺说法,游览塔院时,在阿育王大白塔下见一年轻书生,正手抚塔基黯然神伤。 智性就过去劝慰几句,才知这书生姓万,单名一个衍字,表字孝箐,金陵人氏,时年二十有二,自幼即有神童之名,三岁开蒙,五岁熟读四书,七岁通晓六经大义,十二岁中秀才,取案首;十五岁中举,为解元;十八岁春闱下场,又为会元,殿试奏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被万岁钦点为永嘉三年辛卯科状元。 如此本可直接入翰林为官,但万衍自忖年纪太轻,便自请为庶吉士留馆一年,永嘉帝赞其谦逊,准其所奏。一年后,万衍授翰林院修撰,眼看便是前程似锦,家中老母却忽传讣闻,万衍无法,只得辞官归家,因制守孝三年,时年十九岁。 倏忽三年过去,丁忧已然期满,本以为自己连中三元,奏对得宜,早已简在帝心,却迟迟未收到起复任命的消息,只怕圣上是把自己给忘了。万衍年轻狂傲,在翰林院时没交到什么朋友,更无门路打点,眼见仕途无望,烦恼之下,待除了服便出门游山玩水,途经五台山,便来大华严寺拜谒,盼能一解愁绪。 智性佛法精深,通达命理,早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不忍他就此埋没,而自己虽为方外之人,但毕竟是国师,怎么说也有几个为官的好友。于是索性就抛了出家人的矜持,为他亲笔修书一封,嘱他带回金陵疏通待缺,自有后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命世 “这万衍果然官运亨通,回京就做了吏科给事中,位卑权重,后来累官至吏部侍郎、吏部尚书,”邵云启语带感叹,他虽胸有奇志、粪土王侯,但对于万衍的遭遇,还是带了几分歆羡,“再后来的事,你若还不知道,我可就不认你这乡巴佬朋友了。” “我知道的。”王徽默默回了句。 万衍平步青云,二十七岁即擢吏部尚书,又三年,永嘉十五年四月拜右相,年仅三十岁,掌吏部、刑部、户部,大权在握,与左相丛国章分庭抗礼,成为朝中少壮派的领军人物。年纪之轻而权位之高,实在前无古人,又素负才名贤名,声威极盛,哪怕是王徽原主这等闺阁妇孺,也听过万相大名。 “当年万相爷感戴老和尚知遇之恩,就解了贴身玉牌相赠”邵云启满脸怀念地回忆。 万衍十五岁就做了解元公,少年得志,青云有路,便给自己取了个“裁云狂客”的别号,一时风头无两,闻达士林,江左无人能出其右,不过当时王徽原主尚未出生,后来万衍年纪渐长,便觉此号太过轻狂,也便逐渐不用了。原主又是闺阁少女,虽知道万相其人,却也并不知晓他早年用过的别号。 “若非我跟老和尚相交忘年,却也无从得知这等经年旧事啊。”邵云启一脸你踩了狗屎运的表情,“万衍当时许了然诺,言道来日若飞黄腾达,国师可持此玉牌来金陵,向他提个要求,只消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便无有不允,国师亦可将玉牌转赠他人,万相视之一如国师亲临。” 王徽眨眨眼,看看手中玉牌,这时才真正了解智性的这件礼物有多重。 当朝右相的一诺呀,这可 还没等她细想,又听邵云启狐疑道“可也奇了,你不过是个女子,就算知道得多些,了不起做个富户多赚些阿堵物,又不可能去做官,这玉牌虽贵重,但放你手上也没用啊” 王徽听到那句“不过是个女子”,心头就泛起淡淡的不悦,不过她知道邵云启没有恶意,也便没再往心里去,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拿着没用,不若便送了你” 邵云启就拿老大白眼翻她,“我闲云野鹤,要这官场的脏东西作甚” 王徽笑而不语,把玉牌放回锦囊,贴身收好。智性既送了她这东西,肯定是已经看出了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便直说,看来这世间果然卧虎藏龙,以后再也不能说看相算命是封建迷信了。 这玉牌明面上虽只是“一个要求”而已,但既到了她手里,她便有能耐把它变成翻云的路引、覆雨的文牒。 九月廿六这日,国师智性大师低调回京,于辰时抵达了承恩寺自家禅房。才参了小半个时辰的禅,净虚就进来通禀,“师父,定国公府家眷求谒。” 智性掀开半拉眼皮,“来者何人” 净虚恭恭敬敬道“是定国公夫人。方才还想塞赏钱,说是捐香火,弟子没收。” 智性点点头,沉吟半晌,道“你去回了国公夫人,就说老衲闭关参禅,不见外客。然上上代老定国公爷与我有些私交,老衲便允她所求,只消将延帖送过来,写明日子、时辰即可。” 净虚合十应了,躬身退下。 智性又闭了一会儿眼,却总觉得无法静心,便起身踱到书案前,洗砚磨墨,手执了笔,却沉吟不决。 净虚回来时,见到师父这般情状,不由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智性摇头不语,忽然挥毫,笔式圆融温润,半点锋芒都不露,落纸写下“命世”二字。 他欲待继续写,却忽然顿笔,看了半晌,就叫净虚起了个火盆,把字一点点焚了。 苏氏全没料到此次承恩寺之行会如此顺利,连给听差的小沙弥准备的赏钱都没送出去,就把事情办成了。欢天喜地了一路,直到回了溶翠山房,脸上还是眉开眼笑的。 偏巧豆绿来请安,苏氏就拉着她手跟她说了一通,末了还不忘埋汰王徽一句,“那丧门星,且再给她逍遥几日,待国师来除了秽,我定要把她关死在小佛堂里” 东院人少,王徽行事又隐秘,还有赵婆子夫妇保驾护航,所以这段时日她虽时常出府,却也并没传出什么风声去,阖府都只道少夫人真是撞了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豆绿虽然知道王徽并未撞邪,但也是有段日子没见了,况且她深受苏氏和孙浩铭宠爱,一言一行俱落人耳目,若没有正当理由,也没法经常去东院做客,所以她也并不了解王徽近日处境如何。 虽说少夫人转了性后,看着是极可靠的,但豆绿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那人再如何缜密稳妥,终究势单力薄,苏氏若想对东院做什么,那也是十分容易的。 她费尽心思,才将这驱邪之事拖后了一月,现下一月之期已过,智性国师也已回京,苏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事情显然办得很顺利,天知道少夫人到底做好准备了没有她手里没钱又没人,又该如何度过这一劫 豆绿越想越不安,又觉得自己这样殊为可笑,恩情已经还清,她还纠结个什么劲呐。 可眼下见苏氏这样高兴,豆绿心下就越发烦躁,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觉能添点乱是一点,便忧心忡忡道“夫人当真一文钱也没花” 苏氏笑道“可不是吗。” “嗳,夫人,妾说句不中听的,您如此可不妥呀。”豆绿此言一出,苏氏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不过她也没慌,继续娓娓而言,“您想,您前儿个积了食,便叫厨房送些清粥来做晚饭,可您还记得那晚上您吃的什么吗” 苏氏一愣,皱眉回忆片刻,“用了一碗碧粳米粥,两瓣儿高邮咸蛋,还有两个灌汤小笼。” “可不是”豆绿微笑,为苏氏换过茶,“您能只点一碗粥,底下人却并不敢真就只端碗粥上来。夫人尊贵,自比不得那起子奴才,可智性国师是谁,那可是见了皇上都不用下跪的人呐,他老人家说不用给钱,您难道还真就不给了不成” 苏氏愣怔片刻,脸色并没好看多少,只是语气软了些,“那照你说来,多少还是得供奉点喽” 豆绿笑道“妾见识浅薄,全凭夫人决断。” 苏氏寻思着也是这么个理,但一想到又要花钱,而且对豆绿拿奴才和自己作比非常不满,这心气也就不顺起来,看豆绿一眼,只觉那柔美的眉眼也不那么顺眼了,便淡淡道“我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了,回去罢。” 豆绿当然看出苏氏心情不好,但她也无意安抚她,便福身一礼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