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取凤凰钗》 第1章 撞鬼 引神道。 黑鸦镇一场血雨连绵数月,将凋敝的小镇染得死气沉沉,荒颓一片,连砖瓦木梁被雨水漆得猩红泛乌,透着阴森森的地狱之景。 楚芜从破碎的结界中走出来,步履蹒跚,握着一柄看不出颜色的剑。 “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五、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六”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腥浓苦涩的铁锈味,掰着僵硬的手指细数恶风涧里最后几只活物,如释重负地扬起嘴角。 “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七” 话音未落,他手中沾满血污的剑以归鞘之势刺向自己的腰侧 伴着一声尖细惨叫剑锋蓦地消失了,随之现形的是一只攀附在他后腰的青面小鬼,干枯黑发下露着一只臌胀的硕大眼球,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剑从它的额头穿入脑颅传来诡异的滋滋声响。 “你跟了我一路吧。”楚芜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小鬼转瞬便化为灰消失殆尽。 他愣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道“不对,你不算活物,还是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六。” 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楚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黑鸦镇破败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已经很久没有合过眼,也不知自己一闭眼是否还能再醒过来,所以他不能停下。 脸庞吹过一阵夹杂着腐烂气味的风,他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忽地发觉雨已经停了,夜幕低垂,前方朦朦胧胧地亮起一盏纸灯笼。 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人 这是他昏迷前最后一个意识。 “嘶这块破铁烫死老娘了” 一声泼辣又不失娇媚的怒嗔将他吵醒。 楚芜警觉地睁开眼条件反射想要拔剑,却陷入手脚动弹不得的凶险境地之中,他奋力挣扎结果是徒劳后眦目欲裂地敌视着眼前的一切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哎呀呀你们看他的眼神”那双杏眼的主人又惊又奇,翘着细长的指头点着的头他道,“现在凡间修仙的都这么穷凶极恶了么” “放开我”楚芜盯着它下身粗长的六条腿和肥大无比的肚子,怒吼道,“丑八怪” 蜘蛛精用自己化成人手的前肢给了他一巴掌,尖声叫道“你这狗东西说谁丑八怪” 楚芜被它扇得发懵,甩了甩头清醒了不少,目光在视野中极力搜寻自己的剑这是一间用障眼法掩盖了本相的普通屋子,一道门一扇窗,桌椅板凳柜子梳妆镜屏风一件不少,他被捆仙索绑在竖立的床板上,而他的剑就静躺在蜘蛛精脚下。 “把剑还我” “你想得美” 这蜘蛛精上半身的人形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模样,生起气来眼角捎带三分风情,恐怕是很满意自己这副皮囊容不得半点诋毁。 楚芜脑筋一转,收起攻击性温和道“姐姐,你的手刚刚被我的剑灼伤了吧我这把剑专门对付妖,是有毒的,你不马上解毒的话全身皮都会烂掉。” “我刚才整只手都碰了呀”蜘蛛精惊恐地拧起眉,六条腿驮着圆滚滚的身子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避开地上的长剑。 “这种毒只有我的吟符可以解,你先把我放了我就替你解毒,如何” “画符只用一只手。”蜘蛛精稍加思索后道,“你快来给他解开一只手吧。” 这时从墙角窸窸窣窣地涌出几簇枝藤,茂叶间缀满素雅幽香的洁白槐花,藤蔓向上生长攀缠成了一个纤瘦的人形,化为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没精打采地走过来,抬手指尖一勾收回了缚住他右腕的金环。 天知道这里到底藏了多少妖怪。 “太远画不到。”楚芜活络了两下僵直的手腕,让蜘蛛精靠近一点。 只见蜘蛛精幻化成完整人身,扭着屁股身姿婀娜地走到他面前,妩媚地眨了眨眼,天真烂漫地问“这不会痛吧” “不痛。”他单手结印开始念咒语,“「吟符天咒其三十九冥火」” 砰凭空迸发的幽蓝火焰熊熊燃烧仿佛凶兽张开巨口朝目标袭去囫囵吞噬了那妖的窈窕倩影 楚芜再次施咒御剑劈向一旁的槐树精剑刃稍晚一步只砍下对方一只胳膊,断臂落地变成了一截光秃秃的树枝,他全身禁锢应声而解,毫不间歇地抄起长剑劈向受创后动作迟缓的树妖 身后传来火光里蜘蛛精震耳欲聋的咆哮“x你娘的狗崽子看老娘不把你吸成人干再扒了你的皮” 这一刹那的分神,槐树精早已钻入墙缝中逃之夭夭;楚芜利落地收剑同时脑内警铃大作,这个地方如此古怪,指不定后头还有什么鬼东西等着他。 这两只妖的道行不浅,他单枪匹马自然是能跑则跑,打定主意走为上计,楚芜趁蜘蛛精还被困于冥火之际提剑破窗而出 腥风拂面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轮嵌在黑夜中的血月、月光下立于树杈之巅的乌鸦以及荒无人烟的废城 但只是一眨眼,接着便如时光倒流当他回过神来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屋内,剑刃沾了一道深色树浆,蜘蛛精因强行吸食了冥火而被打回原形蜷缩着八足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楚芜背脊发凉,寒意从尾椎骨蔓延至后颈,他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听一道阴恻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从来没有活人能从这里出去。” 那是一只鬼,一只富有书卷气的男鬼,长衫折扇,只是怀中多了一把木珠算盘。 他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寒毛都被一股极阴怨气冻结,那鬼宽大的衣袖下伸出一只枯瘦惨白的手,青黑的指甲长而尖利,楚芜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扼住自己的脖子 “奇怪了。”轻而易举制伏他的鬼煞面露疑色,喃喃道,“你从恶风涧来,可你早该死了,难不成这些天屠城的是你” 楚芜无法挣脱,周身阴冷僵硬唯面颊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露,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几节破碎字音,“咳、咳你” 该剪指甲了,兄弟。 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说出这句话时,那鬼却松了手。 楚芜脱力倒地,鬼煞居高临下地审视他,轻飘飘的衣摆下空荡荡,“看在你杀光了恶风涧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七个囚徒,黑鸦镇至少一个甲子不会再下血雨的份上,我会为你传达临终遗言。” “咳、咳你在咿咿呀呀说什么废话”楚芜搓揉着自己被掐出血痕指印的颈脖,艰难地重新握剑,猛然一跃而起剑锋直指那鬼的眉心气门一双黑眸杀气凛凛道,“现在就让你这魂飞魄散。” 霎时,方才诡谲莫测的时空扭曲感又出现了 他能感知时光的流逝,但自身却有如被静止,他出剑的力道与高度似乎分毫不差地永久停留在那一刻,直至冰冷刺骨的鬼手穿透他的胸膛捏住他心脏上方的金丹,硬生生剥离血肉掏出体外。 谁说修仙之躯一定比凡胎固若金汤,然神形俱散,也不过一瞬之事。 “降妖除魔,我不如你;诛仙,你不如我。” 余生早已记不清自己死了多久,他被轮回遗忘,生死于他再无意义。 他旁观过诸多死亡,这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眼中满含似曾相识的绝望与不甘,倘若在生前,他定会为此扼腕叹息。 他生前死后都一直信守承诺,轻声道“说吧。” 除了疼痛之外,楚芜对死的感受并不真切,他迷茫地看着自己胸前的窟窿汨汨流淌出深红血水,染脏了身下一整块地。 被掏空的胸腔有一团怒火堵得他呼吸困难,鼻子酸涩地抽动起来,足以麻痹神经的剧痛冲散了他的意志,知觉尚未彻底消散的双臂虚弱地搂过剑身,他紧紧地将脸颊贴上自己的剑,失去温热的手指从苍白逐渐褪为半透明色。 “我不服。”他颤抖的双唇一开一合,紧咬牙根极力隐忍痛楚,一字一顿道,“为什么我还没有问他为什么” “我不想死”泪珠接二连三地溢出眼眶昏花了视线,在一片白茫茫中楚芜看见往昔年幼的自己和某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笑意嫣然,总爱用手掌温柔地安抚他的头。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像被抛弃的孩童那般痛哭失声“为什么为什么啊师尊” 做仙,就一定要绝情绝欲吗 片刻的静默,暗夜无声。 余生望着掌心那颗安然静躺的琉璃色金丹,指腹轻轻一碾便化为细碎粉末飘散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师兄 “小师弟,醒醒,再不起床叶师姐要来抽你了” 楚芜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他猛地坐起身胡乱摸索自己的胸口没有大窟窿 还好他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你干嘛呢”李归然看他跟看猴子一样,调笑道,“别是梦见自己失身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楚芜冷冰冰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多言。 自打三月前相识起,李归然就对他所思所想万分好奇,一早晨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妄图探听他的梦境是如何光怪陆离。 楚芜烦不胜烦,早课结束后没忍住把人拖到崖边树林里揍了一顿,这才得以耳根清净。 今日正好是他醒过来的第九十九天,可他依旧糊涂。 只知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自己为何又活过来了,还成为了与之毫无干系的青冥派弟子。 身体仍是他的身体,灵根修为完好无损,连金丹和剑也一并完璧归赵。 如果不是那一截槐树枝,他会当真以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僻静的密林深处,他找了块平滑的巨石躺下,取出贴身携带的一小段槐枝,对着树影缝隙中露出的太阳细细观摩,青翠欲滴的叶片脉络分明,叶肉莹澈透光,其中隐隐有似尘斑的流质游动。 放到鼻尖轻轻一嗅,淡淡清香里夹杂了一丝藏不住的血腥味,这是他亲手从那只槐树精身上砍下来的,绝不会有错。 他在恶风涧屠尽万千魑魅魍魉,本以为逃离了绝境,未曾想又进了另一个魔窟。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满肚疑问,却再难以从这截槐枝看出任何端倪。 管他呢。 楚芜收起槐枝,跳下石头步伐轻捷地迈出林子。 现下好好修行才是重中之重,我毕竟是有大仇要报的人。 千年前上圣罗仙功成行满、渡劫飞升之际,天雷在人间劈开了一条可通三界的「引神道」,妖魔鬼怪伺机涌向人界,使凡间灾祸连连、生灵涂炭,修仙就此大行其道。 如今已数百年再无人能寻得引神道,白日飞升也近乎沦为典籍中虚渺的传说,世人崇仙却仍有百川朝海之势。 无数仙门宗派在百年间脱颖壮大,划为东西南北四方。 南以青冥派为首,奉行一心归本,缘渡养德;北陆家族昌盛,擅阴阳术法,由孟家掌管灵台腹地郢都;东近皇城,自古以来由琴修一族护佑人界龙脉;西则乃佛修圣地,主道场落于潋峰之巅昭明寺。 论资历建树,青冥派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派。 掌门登云道人辅玄体道、德高望重,掌三宫九峰,门下弟子数千;每隔十载由其主持的师礼大会乃修界一桩盛事,届时五湖四海的宗派修士争相前往,荟萃一堂,场面热闹非凡,好不气派。 楚芜自幼在东海长大,修行期间也从未踏足过南淮,重活一次能拜入青冥派算得上一件幸事。 只是运气不佳,他所系伐罪峰历来轻世傲物,风气散漫。 不过现下除却有个师兄烦人聒噪又讨打、有个师姐总黑着脸爱教训人之外,暂且没遇上其他麻烦。 时间回到三月前楚芜初入青冥派那天。 伐罪峰的谢峰主长得并不怎么面善,浓眉怒目还蓄着几绺密匝的黑胡须。楚芜才醒来就见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一时手快削了对方半绺胡子,然后被揪着耳朵腾云驾雾拎到了青冥派祭坛上空,一掌给拍下雪香峰后山。 那是处温泉,水清且沸,汤泉面上浮着一层朦胧白雾,景色秀美。 雪香峰的女弟子练完剑常来这里泡澡解乏,倘若有男弟子入内,便会被守在泉边的白虎呵退,硬闯者还会被叼着领子扔到山脚下去。 好在楚芜掉下去的时候师姐们尚在宽衣解带,并未来得及下水,四周尖叫声四起,莺飞燕散。 而他发现落地时身下压的大石头竟然变成了一个大活人 “你是谁这是哪儿” “哎哟喂压死我了祖宗你倒是先起开啊” “冒犯了。”楚芜站起来,又问,“你变成石头干什么” “人都被你吓跑了,我还能干什么”李归然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吐掉嘴里啃到的泥,“呸呸你怎么从天下来啊” “一个凶巴巴的老头子把我扔下来的。”楚芜想了想说,“是个什么峰主。” “啥”李归然抹干净脸上的泥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眼睛一亮拍着脑门儿道,“是你啊哈哈哈,你醒啦” 楚芜一头雾水“你认识我” “你可是我捡回来的”李归然上前来勾住他的脖子,指着远方飘渺的云峰自豪道,“昨日我去那儿砍柴,老远地就见你倒在河岸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给扛回来。” 我竟然没死 他还没接话,李归然继续神秘兮兮地说“你没醒的时候,谢峰主见了你掐指一算就道这都是天意” “小兄弟,你是不是来头不小啊” 楚芜微微蹙眉,装傻充愣道“多谢仙长相救,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恩不言谢,这么客气干嘛。”李归然亲昵地揽着他,又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已经不记得家住何方、师承何处,峰主又把你丢给我,那咱们以后就是师兄弟了,叫声师兄就行” “” 李归然拍了一下他的头,催促道“快叫啊。” “师兄。” “诶走带你回去见见咱们伐罪峰的兄弟姐妹们” 青冥派三宫九峰各司其职,而九峰之中要数因战力凶猛而闻名于世的伐罪峰最为令外界胆寒,一听对方是伐罪峰弟子,楚芜心底隐隐有些摩拳擦掌的期待。 “多谢师兄。” 那时他还不知,李归然此人,身上并无半分修道之人的气质,别人修的是仙,他修的是半仙,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带着一帮师兄弟偷尖耍滑、四处鬼混。 路过一片湘竹林,楚芜顺道去林子里挑了一根细竹。 有几名弟子习练结束,在竹林中稍作歇息,抱着酒坛子酣饮极欢,一人微醺道“这西昆的葡萄酒确实、嗝好” “西昆的仙子也香培玉琢、举措皆艳嘿嘿。” 游手好闲的远不止李归然一个,伐罪峰风气如此,这几月来楚芜早已见怪不怪, 他并不想被人发现,否则定要被拖过去灌酒,便走向竹林另一边,可还未走远,又听他们聊起了西昆的女冠上祈摇光。 “跟你们说啊,我前日去奥境峰,偷听到师尊跟贺峰主谈话,说上祈仙子去年又登了一次弥纶台,占星卜筮,观测天象,你们猜会不会又测出个七杀星罚” “去年那就不是魔尊星乾死后整好一百年吗” “你们说这褚星乾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我猜啊” 有一人插嘴打断他们道“你们他娘的别瞎猜,几千年才出那么一个灭世渎神的大魔头,褚星乾一百年前就被紫霄真君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了,哪儿来第二个七杀星罚。” 楚芜默不作声地砍了一根适做竹笛的青竹,一边走一边削短钻孔,很快就做出一支简易的竹笛,只要再到韶舞峰找师姐贴一张笛膜即可吹奏。 他原先有一支剔透的酒泉玉短笛,玉质致密滋润,音色清亮柔和,绝非一般俗物可比,只是他尚未学会如何吹奏,就在恶风涧弄丢了它。 送他笛子和送他入地狱的是同一人,他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殿门外,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扎堆蹲在墙角,有人听到脚步声抬头东张西望,一眼望见楚芜,指着他大叫。 “喂你们看,小师弟回来了赶紧找他去” 李归然抻长脑袋,激动地朝他招手“楚芜快来快来” 楚芜走近一看,原来他们又在玩骰子,小声出言提醒道“叶师姐往这边来了。” “那个母夜叉收收收快收起来” “怕她做甚”李归然将骰盅往地面铿锵一掷,豪言壮语道,“我就不信她还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不了不了,我们打不过。”剩下几人异口同声,麻利地收拾了骰子骨牌揣进袖子里一哄而散。 “这就走了等会儿啊你们输的灵石还没给我呢” “李归然。”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李归然吓得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跳开一丈远,点头哈腰道“师、师姐” 这时一颗骰子从他怀里掉出来,噼里啪啦在地上滚了一圈,落到浅紫色的轻纱裙裾下方,楚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叶思容盯着脚下的骰子,冷若冰霜的面容毫无征兆地崩塌了,“李归然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赌一次就如何” 李归然忙不迭地摘下腰间的青玉红绶双手奉上,“给给给,师姐您收好。” 青冥派弟子众多,教规严明,唯有一座天阙峰不受教规制约。 其余门中弟子均要佩戴一枚刻有名字的青玉用于识辨身份,而不同等级的弟子玉坠所佩绶绳颜色不同,共有黑、红、紫、青、金五色。 初级弟子佩黑色绶绳,倘若顺利通过各峰之主为座下弟子所出的两道试炼题目,则能获得红色绶绳,从九峰升入三宫的弟子可更换为紫色;九位峰主佩青绶,而金色绶绳只由三宫之主持有。 凡身为本门派弟子,无论以任何缘由不佩戴青玉佩绶者,重罚。 叶思容掂着手中的配绶,不饶人地问“还有呢” 李归然瑟缩地伸出摊开的手掌心,陪笑道“师姐,手下留情嘛。” 叶师姐的软剑割在身上是何种滋味每一名伐罪峰弟子都切身体会过,李归然在叶思容的逼视下不情愿地转过身,乖乖挨了三下,疼得脸都白了。 “看你还敢不敢有下次” 连旁观的楚芜都被她的厉声惧色吓得头皮发麻。 叶思容一走远,李归然龇牙咧嘴地朝她离去的方向啐道“这个恶毒娘们儿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弄死她哎哟疼死了,小师弟快帮我看看。” 李归然怕丢人,拉着楚芜找了个隐蔽处,外衫一褪,背上赫然三道血淋淋的伤口,被软剑锯齿刮得皮肉外翻。 楚芜给他滴了些加助伤口愈合的回源露,好言相劝“师兄,你还是戒了吧,说不定还能找师姐把佩绶要回来了。” 李归然早有准备道“嘿嘿,这玩意儿我多的是。” 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坠着青玉的红绶得意地抛给他,跟方才被收走的别无二致。 “你怎么有这么多”楚芜接住玉不解道。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秘密。”李归然披上衣服,牵着他腰间的黑色绶绳岔开话题,“对了师弟,你的试炼快到了吧” “就在明天。” 楚芜摩挲着李归然的第二块玉,细心地发现厚度与自己那块相比稍薄了几分,门派佩绶所用都是同一种质地温润清透的岫青玉便于注入灵力,而这块玉中属于李归然的灵息并不纯净,想必一开始刻的是别人的名字。 “你看什么呢” 李归然把佩绶夺回重新挂在腰间,好像全然忘了疼一般又与他勾肩搭背,笑嘻嘻道,“走,师兄带你做个考前特训” 楚芜挣开他的手臂“我不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试炼 伐罪峰历任峰主挑选弟子时都偏于性格好战斗勇之人,而伐罪峰弟子的修炼方式也与众不同,每日除了峰主亲自教授的早课外,其余时间都由他们自由支配,于是一天中有大半时辰,这帮精力无法发泄的好战分子都在峰上各个角落互殴。 走在路上巧遇熟人,约去小树林里切磋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并且实力越强、修为越高者越容易受到挑衅。 这三个月来,楚芜已对峰上绝大多数同门的修为功法了如指掌,无论同谁对决都把握着轻重,几百次切磋下来胜负参半,唯独对上李归然一次也没让对方赢过。 李归然屡战屡败,反而缠他更紧,所谓的考前特训也不过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然后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结果当然不出意料地又是李归然输了,楚芜看他垂头丧气的落水狗模样忽然有丁点不忍心,勉为其难地坐下陪他闲谈。 夕阳余晖洒满山头,晚霞如一匹骏马拖着锦缎在天边绚烂地铺开。 两人躺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楚芜嘴里叼着一根嫩草,漫不经心道“不知谢峰主记不记仇,我那日削了他一撮胡子” 谢峰主原名谢和清,早些年只是一介潜心问道的散修,后不知何故性情大变,与北边宗族晏、白两家结怨,遂来到南淮投入青冥派门下,因深受登云道人赏识而继任伐罪峰峰主。 楚芜觉得这地方的人脾气都不大好,尤其是这位谢峰主,对待座下的弟子非打即骂,三天两头还要挑几个去指点迷津,这些人回来后没有一个不是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真不知是受教还是受刑。 虽说已对这里出格的修炼方式习以为常,他还是盼着谢峰主不要掂念起被他削掉的那撮胡子才好。 “别管那臭老头儿。”李归然不以为意道,“试炼而已,容易得很,你进去见什么杀什么准没错。” “哦。” “小师弟你有所不知啊。”李归然拾起手边一块石子扔出去,看它轱辘轱辘滚下山崖,“伐罪峰弟子向来只修斩妖除魔之法,不求长生不死之术,那些个要想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压根不该来这儿” 楚芜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要杀一个人。” “仇人” “恩人。” 他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东海墨池。 冷冷琴声如鸣环佩,盖过了瀑布水流,余音袅袅而盈耳。 尚且年幼的他追累了仙鹤,趴在池边卵石上凝望水中抚琴之人的倒影。 那人的怀中并无琴身,灵巧修长的十指触及拨弄着七根细如发丝的光弦,轻拢慢捻,琴音婉转绵长。 如星如玉的点点荧光从琴弦溢出,飘浮流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方,惊醒了一池绿叶红莲,光晕照亮了那人的脸庞,眉目如细笔勾勒的山水画,美若洗尽铅华的无瑕之玉。 他自小无父无母,这便是他在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师尊。 师尊。 楚芜咀嚼着这个称谓于他到底是何种存在,心头不免生出一股凄苦之意,既是憎恨也是不甘。 这时李归然坐起身警惕道“你小子要恩将仇报”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凑过来瞅着他的脸问,“小师弟,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楚芜斩钉截铁答道,“我连我生父生母是何人都不知道。” 次日便是他试炼之日。 早课一结束谢和清就让他独自留下,其他弟子行完礼纷纷结伴离去,倏尔,大殿之上就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他一人孤伶伶跪在原地。 “楚芜楚芜” “弟子在。” 楚芜闻声抬头,却见谢和清并非是在叫他,而是琢磨着他的名字负手来回踱步。 谢和清两道竖眉浓粗,又时常皱眉尤显面相凶戾无常,好似与那根房梁也有深仇大怨一般,“初见你那日,你说除了楚芜和破风这个两个名字,其余的你都不记得了那这几月你可有想起什么” 这回总是在问他了,他谨慎道“回峰主,弟子依然想不起从前的事。” 谢和清走到他身旁,不怒自威的双眼斜睨着他腰间的佩剑“你叫楚芜,你这把剑叫破风” “是。” “你当真不记得它别的名字” 楚芜心中愕然,面不改色道“弟子这把剑没有别的名字。” 谢和清并起两指放在他的天灵盖上,深思片刻,探得他灵脉中精微之气恬淡俱净、纯澈无杂,才将手收入袖中冷哼道“那就当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 他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走吧。”谢和清拂袖先走一步。 楚芜自觉起身跟上,一路心底都在打鼓,这鬼老头子总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试炼之地就在伐罪峰后山的一处洞穴,他们到时叶思容已经等候在此。 谢和清作势要扔他进去,他连忙谢绝道“不了峰主,我能自己走。” 谢峰主不耐烦地挥挥手,“四个时辰。” 楚芜用求解惑的眼神看向叶思容。 叶思容向他解释道“四个时辰之后我会在这里等你,如若一炷香内见不到你,便算你失败了。” “如果失败了会如何” “不会如何,失败者每三个月都有一次重试机会,倘若你愿意可以一直试到通过为止。” “有没有人一直通不过” “有的是,许多平庸之辈三次不过就放弃了,永远做黑绶弟子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叶思容一脸漠然,话锋一转道“这可不是伐罪峰试炼弟子的目的。” 楚芜问“师姐的意思是” “并非每个人的灵根功体都适用于战斗,师尊不愿屈才,只给每名弟子两次机会,第二次依旧失败的人直接逐出峰门,由其另寻出路。” 怪不得这些日子整个伐罪峰就看见我一个人是黑的,楚芜挠挠头道 “谢峰主真的很严格。” “你也要叫师尊。”叶思容的软剑轻描淡写地抽了他一鞭,“好了,快进去。” 幽邃的洞口一股股阴森寒意往外渗,越往里走越黑。 楚芜想回头问叶思容要个火折子,一转身却发现四周早已融于黑暗,来时的路彻底消失了。 他四下环顾,不知何时已置身于连光也照不进的深渊里。 “「吟符心咒其四十六画盏」” 一簇微火在黑暗中点燃,他掌中的火种如有生命一般膨胀收缩,在寂静无声中“啪”地变成了一只明亮的灯盏,以他为圆心照亮了几尺见方。 楚芜在这片广袤无垠的黑暗中继续前行,不出几步忽然听到了一滴水声。 “嘀嗒。” 他闭上眼,正要仔细识辨是从何处传来,水滴声却陡然演变成流水潺潺、瀑布倾泻的轰轰巨响 再次睁眼 黑暗被明媚的阳光驱逐,林间新绿盎然,一条瀑布飞泻而下直捣潭心,他的脚下是一条铺在嫩草间的石子路,蜿蜿蜒蜒地沿向不远处一间茅草屋。 楚芜揉了揉眼睛,逐渐习惯刺目的光明后果断丢开手中的灯盏,朝茅草屋走去。 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简陋的屋子里弥漫着草席受潮的气味,挥开蛛网被扬起的灰尘呛得轻咳起来。 可就是这样一间简陋的茅草屋,竟然摆着一桌珍馐佳肴,铺着破棉被的竹床上堆满了灵石玛瑙,珠光宝气辉映了半间灰暗的屋子。 楚芜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还在窗边看见了一盆价值连城的遗芳草和几本黑市上抢得破头血流的古籍秘典。 把陷阱做得如此昭然若揭。他抱着剑想到,会不会还有别的深意 于是确保自己没有碰掉一根头发丝后,他暂且先离开了茅草屋。 他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探查树林和石潭,林子边缘和潭底都布着一层牢不可破的结界,想必第一关的试炼范围就在此处。 说来,他似乎忘记问这场试炼一共有几关了。 回到茅草屋内,楚芜从竹床上随便拾起一颗璀璨夺目的秋露珠,他笃信机关便是这些诱饵。 霎时间,地动山摇,泥土草屑从头顶簌簌落下,海水的咸腥气从地底翻涌而上,他脚下一踩空,顿然沉入茫茫深海 茅草屋被黑风巨浪卷走,冰寒刺骨的海水包裹着他的身躯往深不见底的海沟拖去 他闭气鼓腮吹出一串气泡,双臂拨开沉重的海水游向透着天光云影的水面,恰在此刻一丛海草缠住他的剑粗鲁地从他的手中拽离疾速往下沉他蹬腿屈肘调转身子游向被夺走的剑,眼角在一片静谧幽蓝中瞥见一条细瘦的黑影 有尾巴,是鱼是鲛还是 一刻也不得停留,楚芜追上去握住剑身猛地从柔韧交缠的海草中抽离,借助水的反力和腰力往上浮,电光石火之间那道黑影察觉到他的动机并撞开波澜阻力朝他突袭而来 太恶心了,他想。 一张利齿森白打开到极致的血盆大口就定在他离额前不足两寸的地方,剑锋自下颌骨刺破舌苔捅穿它的上颚带鱼腥的黑血在水中慢慢晕开,楚芜一手揪着怪物头顶海藻般卷曲黏湿的黑发,费力地拔出剑,周围的海水立刻被染得鲜红。 虽是怪鳞遍布的颀长鱼身,却长了一张狰狞可怖的人脸,体长足有七尺,眼间距分得极开,尖翘的鼻头下嘴巴像条缝裂开到耳根,一口锋利的鲨齿,若是被咬到铁定要少条胳膊, 这是鲮,同人身鱼尾的东海鲛族是近亲,鲛美而阴险,擅以美貌惑人;鲮貌丑,性情凶残暴食,常有人在水中因分不清是鲮还是鲛,贸然靠近而丧命。 楚芜年幼时曾误把一只幼鲮当成鱼,差点被咬掉手掌,幸而及时得救并未伤到分毫,如今仍对这东西深恶痛绝。 然而鲮胆却大有用处,碾碎成粉可炼解毒明目的丹药,若活剥生吞可使人在水中自由呼吸一个时辰。 他水性不错,可尚未到不会溺死的程度,强忍着恶心在鲮腹侧划开一条缝,手伸进滑腻拥挤的腹腔内掏出鱼胆,硬塞入口中囫囵吞下。 片刻后深吸一口气,便可呼吸自如了。 他静静地待在水里,深蓝色海水也随着坠入海底的死鲮尸体陷入沉寂。 杀鱼取胆,难不成这就是试炼第一关的内容。 只有这一条吗他巡视四周,寂然无声。 一粒珠光在无边无际的沧海中灿如星辰,那颗落水时被他弄丢的秋露珠缓缓从海底飘摇上浮,停在他眼前,他伸手欲抓,珠子转而朝海里某个神秘的方向漂去。 楚芜想也不想地游动跟上去。 他的四肢被冰冷海水浸透,麻木机械地划动,尾随着珠子一直游,久到已忘了自己为何追逐,珠子也变成了一条摆着尾巴的小银鱼儿。 水里的光线愈亮,他离水面就愈近,直到小银鱼儿浮出水面吐换气泡,却被一双手掬水捧起,他也跟着猛然冒出水面 双眼被海水泡了太久,一离开水,顿感干涩难忍。 他浮在一方荷池中,狠狠地眨了两下眼,方才敢去认岸上那个人。 那人也正望着他,如秋水寒星的双眸含着几分愠怒,连斥责也是温声细语地对他道“池里没有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楚芜呆呆地仰望着他“师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狐狸 见他傻愣在水里,云栖岚蹙眉道“你还不快上来。” 楚芜妄图先找到自己追的那条银鱼,可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鱼,对方手执的分明是一支才折的新荷,花瓣媚红里泛粉白,好似娇羞欲语的少女。 他转而去看那双手,细长修直的十指洁白如莹玉,指尖的一抹绯红令莲瓣也隐于暗淡,洁净的手背干燥光滑,不曾沾过一滴水。 “我的鱼”楚芜呢喃着,却连自己都忘了什么鱼、试炼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楚芜坐在池边亭子里,身旁的火炉燃着银碳,他出神地望着墨池中那轮圆月,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困扰地自问自答“我怎么会着凉呢还是墨池的水太冰了啊” 云栖岚端来一杯热茶,碾碎了才折的荷花烹煮而成,墨池的水冰澈透骨,只有养在池中的八重瓣妃莲能解冻祛寒。 杯面飘着几根成丝的嫩红花骸,楚芜捧着杯,怯头怯脑地偷瞧着师尊,好不容易开口又变得嘴笨舌拙“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该去闭关了吗” 云栖岚反问“你说呢” 他被暖茶煨热的手心紧张得出了层汗,心中有了答案却又不敢说,无论对方认与不认都足以令他怔忡不宁。 “师尊是担心我么” 云栖岚背过身去,“你就我这一个师尊,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担心你不是应该的” 那一刻,被刺穿琵琶骨封锁灵脉打入恶风涧时燃起的蚀骨恨意、孤身一人在危崖荒漠中杀出一条活路的孑然无依,都被这“应该”二字化解。 无数次夜里惊醒,他不堪溃散的意志与近似神经质的警觉交织折磨的心都在被仇恨咬噬,可随着清川碎玉般的柔声抚慰,连胸腔内那些被愤恚蛀空的千疮百孔也暖融融地缝合自愈。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他低头凝视着杯中的茶水,水面倒映着错彩金缕的亭檐斗拱,却唯独没有他的影子。 “师尊。” 云栖岚微微侧过身来,晚风曳袂。 楚芜放下茶盏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对方面前,直视着那双秋水剪眸问“如果上祈摇光的星盘测出我是七杀星罚,您会杀掉我吗” 云栖岚先是笑了,无奈道“你在” 温和如水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眩神夺的笑容褪去,对方眉目间浮现出痛苦与无法置信,尚未来得及垂眸去看,没入胸膛的利剑已霍然抽出 楚芜若无其事地归剑入鞘,坦白道“我怕您一开口我就信了,所以,您还是不要说了罢。” 云栖岚捂着涌冒血水的心口往后连退数步,嘴角溢出的深红滴落在雪白的衣袍绽成诡艳的血之花,悲悯哀痛地望着他“我是你师尊” “你不是。”楚芜木然道,“我不喜欢这场试炼的内容。” 说罢他不再看受伤的幻影,将剑扛在肩上悠哉地在亭子里绕了一圈,对着夜空大喊“谁啊给我滚出来” 夜色如一张幕布被撕开,从他记忆中被抽取的场景画面转瞬烟消云散,化作轻雾一缕缕拢进一只剔透瓷白的长颈瓶。 岩洞尽头空寂阴冷,然而并没有人。 一尊白面红唇的傀儡怀抱着长颈瓶伫立在洞穴角落的神龛里,是个雌雄莫辨、广袖翩然的道子模样。 楚芜嫌弃得直皱眉头,这不会就是青冥派那位创教飞升的上圣罗仙吧,长得忒瘆人了。 这时,洞穴里阴影覆盖下的黑暗中一团蠕动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留神走近一看,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那道幻影原来不是影,而是头浑身雪白的九尾狐狸,被他杀了一次已少了条尾巴,躲在岩壁的阴影里拖着虚弱的身体迂缓前行,正想趁他不备钻进神龛后面。 “你别跑啊。” 楚芜飞速冲过去揪住那头狐狸的其中一条尾巴,再把它拖到神龛下方行跪拜礼的软蒲团上,虔诚地给它作了个揖。 狐狸惊惧地瞪着他,蜷着八条尾巴缩成一团,它还是只小狐狸,加上八条尾巴也不过蒲团一般大。 “对不住了,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个送你吧。”楚芜讨好地拿出一粒红色丹药喂到它嘴边。 狐狸不屑地转开脸,看也不看。 楚芜撇嘴,收起那粒增进修为的下品丹药,又道“我问你个事儿,这个试炼是还有一关还是到此为止了” 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瞟了他一道,扭开了。 楚芜粗略算了一下进洞的时辰,恐怕所剩时限不多了,于是诚恳道“那这样吧,你带我去下一关,我就放了你。” 这下狐狸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将信将疑地四肢站起,在他脚边走了个来回,让他看见锁住自己尾巴根的玄铁环,短促地呜叫三声,意思是你打得开吗 “这有什么难的。”楚芜胸有成竹。 九尾狐听话地转过去,一丛毛茸茸的舒软大尾巴向着他。 楚芜手痒地撸了一把狐狸尾巴,顺着厚厚的毛摸到尾椎上那根发烫的玄铁环,有些感慨道“我小时候不听话我师尊就拿这个锁我,前几次还锁得住,后来我学会了怎么解,他就只能在一边弹琴守着我。” 他的指腹摸索着铁环边缘用金针凿刻的密文,对狐狸道“幻境里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九尾狐甩了甩剩下的八条尾巴,妖娆的尾巴尖刮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这条狐狸肯定很懒,连话都不会说,他们从哪儿把你抓进来的” 楚芜咬破食指把血涂在密文的沟壑里,轻声念咒,密文发出耀眼的金光,铁环咔嚓一声断裂,碎成几段滚落在地。 狐狸惊诧地盯着地上断成几截的枷锁,犹疑地伸出前爪刨了刨碎块,歪了歪头,像狗一样好奇地转着圈不停回头望自己的尾巴根,发出兴奋雀跃的咕噜声。 “这下可以给我带路了吧”他问。 只见那九尾狐点点头,爪印清浅地朝神龛后面走去,走两步停下望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跟丢了。 楚芜跟着狐狸穿过了神龛后面一堵石壁,进了一条漆黑潮湿的隧道里。 九尾狐对他施咒变幻的灯盏十分有兴趣,总想跳起来瞧一瞧。 他们在隧道里拐了两道弯,终于在尽头见到了一扇青石门,到了这里湿气已经凝结成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脚下踩过滑溜溜的青苔,楚芜的手掌即将要接触湿漉漉的石面时却兀的僵在空中 他问狐狸“真的是这儿” 九尾狐乖顺地蹲坐在他脚边,仰起头,乌黑的眼珠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的手掌触上湿滑的石门,紧接着便感到一阵剧烈的颤动轰隆青石门应声而开 可门后没有通道,只有一方昏暗逼仄的空间,楚芜指了指里面,又问狐狸“我要进去” 九尾狐继续点头,站起来叼着他的衣角把他往里扯,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在督促他。 楚芜被动地一只脚跨进去,狐狸又退到外面用尖尖的黑鼻头顶了顶他的膝盖骨。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已框在里面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 他的话音未落,轰隆隆的巨响铺天盖地而来青石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闭 中计了 最后一条缝隙合拢前,他瞋目怒视着那头雪白的九尾狐“你这头畜生” 而那九尾狐有恃无恐地眯着眼,脸上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一眨眼四周再次陷入黑暗,楚芜气得双肩颤抖,握紧双拳蓄力狠砸上坚固冷硬的铁壁 密不透风的玄铁牢笼在从横交错的通道中滑向未知的地底深处,关押在笼子里的人怒不可竭地做着无用功的挣扎。 他在无法施展招式的狭窄铁牢笼里挥剑狂砍,剑刃与铁壁相摩擦溅起跃动的火花 这是报复它在报复我杀了它一次 牢笼坚固异常,随他恣肆地发泄上当受骗的挫败感,始终纹丝不动、完好无损。 我竟然会相信一只狐狸我要宰了它,等我出去一定要宰了它 楚芜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发誓。 然而徒劳的发泄很快就令他臂痛手酸不已,连剑身也发出不满的颤音控诉他愚蠢且无用的粗暴行径,楚芜颓唐地抱头蹲在牢笼一角,悔得肠子都青了。 与此同时,所处平面向下移动过程中的失重感突然消失。 他随即戒备地起身,这意味着他停在了某个位置,而门也极有可能再次打开。 局促的铁牢笼里残留着浓重混杂的妖气,不详的预感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如果他没猜错,这间铁笼的用途本该是送那只九尾狐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它是被刻意放出去的,包括他之前杀掉的那条鲮也是如此,否则这些东西出现的时机和数量绝不会那么恰好,所以他将会到达的终点便是 关押着整个青冥派用于试炼的毒魔狠怪和妖物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地牢 叶思容在洞口左等右等,直到一炷香过去也没见半个人影出来。 她对这个机缘巧合下捡回来的小师弟虽不太了解,但从平日习练和仅有的几次交手情形来看,楚芜的修为并不低,且根基扎实、反应迅捷聪敏,断然没有理由连一场试炼都通不过。 极少有弟子能察觉试炼题目的触发规则,其实结果是由他们进入试炼之境后自己做的抉择而产生。 那座茅草屋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对应机关,所选之物五行属相不同,引出的妖怪魔物也不同;就好比银器宝石属金、书典灵草属木。可事无绝对,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测的巧合或意外,例如拿起的明明是属火之物,引出的却是水系魔物。 据她所知,用于第一关试炼的妖兽魔怪都是关押在严棘峰地牢第四五层的低阶怪物,对善战的伐罪峰弟子根本造不成威胁。 会不会是第二关被罗仙瓶困住了 欲善其身先治其心,心有魔障的偏狭之人才易迷失在幻境里。 又一柱香后依然没动静,叶思容左思右想,决定进洞一探。 破解试炼结界的钥匙不过是茅草屋后面的一棵桃花树,握住树干向左转两圈,再向右转一圈半,空间蓦地现出一道穿梭门。 她推开门出去,再走一段便到了山洞尽头。 幽暗的洞底一目了然,捧着罗仙瓶的傀儡静立在精雕细刻的神龛底座上,桃腮粉脸,栩栩如生。 叶思容双手合十像傀儡行叩拜之礼,一低头却见蒲团垫粘了几绺白毛,她拈了一撮细看。 是狐狸,只有狐狸毛才会这么凉滑细软。 “小师弟。”她抬头四顾,一片寂静。 “楚芜。” 依旧无人应答,可这里并无藏身之处。 她思索着转身,脚下踩到几块隆起的硬物,本以为是石头,可又不似石头那般圆滑,她蹲下身捡起一块,那硬块冰冷钝重,边缘刻着细密的符文,这是碎掉的玄铁环 糟了,此事必须立即禀告峰主 叶思容急匆匆地离开山洞,一出洞口,缤纷轻盈的粉白花瓣簌簌从天而降,落了她满头满身。 “哈哈小师弟咦怎么是师姐你啊” 李归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看见是她,嬉皮笑脸瞬间转为一脸震惊和茫然。 “难不成小师弟已经回去了”李归然困惑地抠着脸,“不对呀,我一直等在这儿没见着人啊。” 看他一脸蠢样,叶思容深吸气才平复了胸口往外冲的怒火,神色严峻道“跟我回去见峰主,出事了。” 谢和清等候在殿内,见就他二人回来,问道“人呢” 李归然所知甚少,站在一旁不敢发言,听叶思容道“有一头妖狐解开玄铁环逃了,归然一直守在洞外没见小师弟出来过,洞内我仔仔细细搜查过也没有,极有可能是被那狐狸骗进了暗道。” “通往严棘峰地牢的暗道”谢和清脸面勃然变色,唇上两撇胡子一撅,怒目圆睁道,“他可真是无知者无畏” “师尊,事不宜迟,我们不如尽快动身去严棘峰,也许还来得及。” 谢和清眉峰一挑,心中却另有打算楚芜出现得蹊跷,与他有关的一切皆成谜,三个月过去,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也还看不明白,李归然这小子把凡事想得太简单,倘若情形复杂不妙,带他去恐怕会坏事。 “归然,你留下守在这里,思容跟我走。” “为什么师尊我我我 ”李归然张望着他们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遵命留在殿内。 青冥山主峰有三座,乃天阙、祭灵、敬贤;三主峰又有六伴峰环绕,为接引、伐罪、奥境、韶舞、雪香、严棘。 九峰重峦叠嶂,嵯峨翠黛,屹立于杳渺飘忽的云海间。 其中,风光最为绝丽的奥境峰,有一座陈列着修仙界最全仙籍典藏的烟海楼;地势最为险峻崎岖的严棘峰上,又有一座关押着三界海陆最全妖物魔怪的地牢。 这两处的守卫皆是从三宫调遣的紫绶弟子,可谓是整个青冥派最为森严壁垒之地。 严棘峰,地牢入口。 伐罪峰峰主谢和清带着座下数名弟子来势汹汹,却被地牢入口的两名守卫拦住。 “若无三位宫主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地牢,请问谢峰主来此所谓何事” 谢和清横眉怒目地低声喝道“让开” 居于谢和清身后众弟子之首的叶思容冷脸上前一步,握着剑柄的手蠢蠢欲动,软剑的锯齿同她冷冽的眼神般随时会割伤人。 “伐罪峰的事,轮不到你们来过问。” 两名守卫被她的杀意渗透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又见他们人多势众,面面相看后竟默默退到两旁。 跟伐罪峰的人毫无道理规矩可言,早该习惯了。 严棘峰山体内是一座封闭的石塔,共九层牢狱,上八层轴心处皆设有法坛,由四名磐玉宫弟子作法镇守,并诵净天地神咒以震慑邪祟。 第一层所囚多是些沾了灵气而成精的物怪,曾在家宅府邸作祟,惊扰世人,在外云游的青冥派弟子路遇降服后便封印带回本门。 砖砌的壁笼贴满咒印纸符,列成数面拱形墙围绕着中心的阵法,雾罩的结界中四名白衣紫绶弟子阖眼打坐,对闯入者置若罔闻。 叶思容欲带人从第一层查起,谢和清下令道“这层连只鬼都没有,别搜了,都给我去下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他没用被吞了撕了也要砍下那畜生的头提来见我” “是” 数名弟子分头行动,即刻消失在牢内散布八方的走道里。 叶思容孤身直下第四层,第四层是阴阳牢,阴为水,阳为地;八个入口便有八条铁索桥连接着正中央的法坛,数尺深的地坑里一半注满了水,一半填着沙土。 脚下低阶魔怪散发的腥臭浓得化不开,她忍不住掩鼻前行踏上摇摇晃晃的索桥,腰间坠的青玉在昏暗中亮着一闪一闪的微光,警示此处浓厚的妖魔之气与她的灵脉相冲。 陆上的怪物都恹恹地躲在角落里,远远看去只是一团团巨石般的黑影,并无打斗过的痕迹。 于是她转而朝深不见底的水牢呼喊“楚芜” 咕噜咕噜,平静如死水的水面冒出几个气泡,一只皮肤布满褶皱的巨蛙浮出水面露出它怪畸的第三颗眼球,毫无生气地瞪着她。 叶思容眉头紧皱地登上法坛,见结界中的四名弟子一动不动犹如石雕,想问也白问,只到有妖魔冲破阵法至结界破碎时他们才会睁开眼。 如果楚芜在这里,哪怕他死了,腰间受过主人灵流滋养的青玉也会发光,可这层黑黢黢一片,除了阵法金印微弱的光华再无一点光源。 不在这一层,难道是在更下面 这么想着,她快步奔向通往另一个出口的索桥。 严棘峰地牢唯有第九层不设法阵、无镇守弟子。 这坚不可摧的最底层囚禁的是一只已修成人形的妖,它既不会逃,也不想逃。 轰隆铁笼的石门再次打开 楚芜杀气腾腾地执剑而立,如履薄冰地戒备着石门外的风吹草动。 直到一缕夕阳优柔地照进来,才使他舒眉展眼,眸中皆是意外惊叹之色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风景。 浅紫的暮霞披着落日余晖笼罩了空旷雄伟的岩洞,一棵需七八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矗立于此,树根中生出古藤,攀附着粗壮虬结的树枝盘旋生长伸向穹顶岩壁。 地面铺着青嫩如茵的绿草,蓝白相间的野花星星散散,踩在脚下的泥土松软而肥沃。 他恍如隔世地往外走去,遥远而清晰地望见树下站着一个消瘦颀长的背影,很高,约莫是个男人。 “这位师兄”楚芜防备地走向那人,不太确信地喊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斩蛇 那人闻声一怔,极缓极慢地回过头来,楚芜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剑柄上 果不其然,那脸转了过来,却是条蛇的样子;凸嘴扁颈,金黄的眼瞳中央有一条深褐色竖线,唇下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蛇头人身,这个是真的丑。 他退了一步,说话都不太利索“打、打扰了。” 如若可能,他并不想和这样的妖怪交手。 蛇妖并不回话,楚芜只好靠眼睛四处乱扫,竟真的在岩洞东面发现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洞。 他试探地朝那方踏出一步,只听见一股风声如涛,遮天蔽日的阴影占据了他的视野,前路瞬间被一条庞然大物堵死 乌黑发亮的鳞片,阴冷的金黄色眼瞳,巨大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连想也不曾想过;那棵参天大树同它的蛇尾相比也不过是一株脆弱易折的树苗。 妖异的金黄蛇瞳凑到楚芜面前,如一潭琥珀倒映出他的身影,近在迟尺的嘶嘶吐息声令他屏住呼吸,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狐狸呢”低沉浑厚的男声回荡在空阔的岩洞里。 它还会说话。楚芜冷汗直冒,支吾地回答“被我放走了” “为什么” “我被它骗了。” 那蛇竟然以嘲讽的语气道“你怎么连狐狸都信。” 楚芜被戳中痛处,可又不好发作,一想到那头九尾狐就气得头顶冒烟,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巨蛇一动起来,壮阔的岩洞也显得窄小拥挤,粗莽的蛇身在草地上灵活而徐缓地游动,庞大却悄无声息;柔韧活络的长尾地绕成三圈蜷住大树的树干,高高扬起的头部挡住了洞内大半光线,居高临下地睥睨他。 它诡魅沙哑的嗓音不紧不慢道“这座山本是我的巢穴,可很久以前被他们强占了。他们杀不了我只好把我困在这里,几百年了,只偶尔丢些难吃的小妖或尸体进来,还不够我塞牙缝。” 没了近距离压迫感,楚芜僵硬的双肩放松下来,“连你也逃不出去吗” 那蛇立刻嗤之以鼻道“我活了一千多年,就凭你们这些才修炼数载的凡人也想拦住我” 楚芜觉得这蛇大概也是许久没见过活人,寂寞得慌,所以才会留下他说说话,于是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为何要走”那蛇傲慢地反问他,“这是我的巢穴,山是我的,树是我的,我为何要走更何况,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额”楚芜无言以对,便道,“你说得对。” “被你放走的那只九尾狐原本是他们送来给我的食物,我太久没见过活物,便留着它给我解闷,谁知它竟趁我睡觉的时候溜了,可惜逃到上面又被守卫捉了去。” 楚芜为难道“这样啊,那我出去之后,让他们再给你送一只进来。” “可我现在就饿了。”那蛇的目光阴毒,垂涎欲滴道,“况且我还没尝过修仙之人的滋味。” 话音一落,硕大无朋的蛇头张开血盆大口猛地朝他袭来 楚芜竭力闪避,身影下一瞬出现在树枝间,只听一道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方才所站之处便粉尘飞扬、碎石四溅那如钢铁所铸的蛇头居然将岩壁撞了个稀巴烂的凹陷,连穹顶也为之所颤动撒下粒粒灰尘。 扑了空,巨蛇随即扭转脊椎反向摆出攻击姿态,它上唇鳞片覆了一层岩石灰,颚骨拉得极开露出两根可怖的毒牙,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 金黄蛇瞳犀利地凝视着树杈之间渺小的身影,低低地笑道“我看见你了。” 这处视野宽阔,岩洞内地势尽收眼底,楚芜扶着树枝的手背关节紧绷、青筋暴起,眼下大蛇要对付他,无异于瓮中捉鳖,十拿九稳;这要是被它吞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如何脱身之时,一眨眼,巨蛇盘踞之地已经空空如也 千钧一发之际,楚芜当机立断持剑转身格挡,却还是稍晚一步被深渊般的血红颚腔连同咬断的枝干一齐吞入蛇口 还没结束 楚芜凭借双臂奋力地撑开巨蛇的上颚不让它合嘴,毒牙腺体分泌的毒液滴落在身上立即腐蚀皮肉烧出血淋淋的窟窿,钻心噬骨的灼痛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巨蛇像含了一根尖刺,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嘴,它被激怒了,猛然甩头撞上岩壁,试图让嘴里顽强不屈的钢针摧折断裂,整座岩洞都跟着它猛烈狂躁的撞击发出震颤 楚芜差点就失去平衡连人带剑一同送入巨蛇的食道,他一狠心将剑横插入蛇口上颚,空出双手抓住那两根淋满毒液的钩牙,指缝间当即浸出鲜血。他咬紧牙关抬头,对一半利刃没入颚腔红肉的剑恳求道“帮个忙行不行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叶思容已与其余弟子汇合后回到地牢第一层向谢和清禀明实情,上八层完全寻不到楚芜的踪迹。 谢和清问“最底层查过了吗” 叶思容摇头。 就在此刻,众人脚底一阵异动传来,只一须臾,又恢复原样。 她身旁有人问“地震” 谢和清抬手示意他闭嘴,果然,一整层的壁牢都开始小幅度摇动,脚底震感也比先前那段明显。 法阵结界中的四人不知何时已全部睁开了眼,其中一人乍然站起,道“第九层有变” 谢和清喝令众弟子道“下去看看” 冲天的火焰从巨蛇口中喷涌而出形成一朵盛放的巨花一条庞然大物轰然倒地肉质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鲜美浓郁的肉香甚至勾起肚里的馋虫。 短暂的沉寂后,空辽的岩洞里响起虚弱的咳嗽声。 “咳咳咳” 楚芜从烤得焦黑如碳、鳞片失去光泽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蛇嘴里爬出来,不仅遍体鳞伤,还被浓烟熏得咳嗽不止,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不会要毁容了吧。 他仰躺在草地上苦笑着想,偏过头对手中依旧银白铮亮的剑声音嘶哑道“看你干的好事。” “小师弟” 第一声,楚芜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可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数十个人头围着他,他还是第一回见叶思容愁容满面的样子,两道柳叶眉紧蹙,凤目水光潋滟,难得有几分柔情,吓得他一个激灵坐起来 不巧一坐起来就对上谢和清那双怒睁的铜铃眼,心中一骇,恨不得拔腿就跑,可一动浑身都疼得不行,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咳个不停。 “咳谢峰主、师姐咳咳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可算找到你了。”叶思容万幸道,“没死就好。” “师姐。”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哑着嗓子问,“那我这试炼算是通过了吧” 叶思容从怀中拿出一条红色绶绳递给他,百般无奈道“算你过了。” 楚芜欣慰接过绶绳,心想这可是拿半条命换的,能转运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展现喜悦的一面,就见谢和清站在头部完全烧焦的巨蛇尸体旁,面色凝重地哼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问话 第二天,整个青冥派都知道伐罪峰的小师弟把严棘峰地牢搅了个天翻地覆了。 此事甚至惊动了磐玉宫的掌门登云道人和另外两位宫主,一大早就遣人来请谢峰主去问话。 磐玉、碧痕、瑶楚三宫共建于敬贤峰,登云道人复姓公山,讳琼霄,字灵开,已是青冥派第六代掌门。 谢和清跟随侍童入了殿门,抬眼便见一名鹤发童颜老者端坐于大殿之上,头戴墨玉发冠,身着玄衣腰系青玉金绶,臂弯里倚着一把拂尘。 “参见掌门。” “谢峰主免礼。”老者捋着修剪得体的银白胡须,缓缓睁眼道,“那蛇是八百年前朔元始老修建地牢时所囚,虽修得人形,这些年倒也一直安分,你那小徒是何来历,可从不曾听你提起过。” 谢和清恭敬地答道“此子不是本门中人,乃三月前我座下一名弟子从深山救回,来路不明,灵脉受了微创,醒来后称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可有为他算过一卦” 谢和清禀明道“「天机化忌,毁之不灭,灭之极明」” “嗯。”登云道人阖眸沉吟,“确有些不同寻常。” “掌门,还有一事。” 谢和清说出之前的疑虑“他那把剑分明是火系冷兵,他却强说是风系,我本就不信,且仅凭结丹修为就斩杀了千年道行的蛇妖,恐怕并非天赋异禀可以解释;更何况能将那巨蛇铁鳞钢骨之驱烧得焦透,如此威力绝不是俗物。” 登云道人张开眼,松弛耷拉的眼皮子底下眼珠明亮通透,厉声道“这剑的事休得再提,你切莫深究,找个机会让他走吧。” 谢和清埋下头“谨遵掌门教诲” 登云道人清了清嗓子,眯着眼和颜悦色道“你可别忘了,师礼大会定在下月初五,冲羊煞东,宜出行会友;届时天下同盟、四方仙友皆携将弟子前来,若真是流落在外,总有人该认得他你且看管他别在这段时日惹出乱子。” “何不让他去天阙峰” 殿门外一道散漫清亮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他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谢和清不悦地瞥了一眼殿门口,惟见一名黑发羽冠的白袍道子信步而来,剑眉入鬓,目如朗星,端的是惊才风逸之貌,美中不足是直挺的鼻梁下那两片唇太薄,说起话来也自带三分尖刻。 “横竖偌大个问天阁也就辜峰主一人,整日无所事事,管教一个弟子绝不成问题。” 他说完斜眸看向身后,“你说是吗辜峰主。” 无人应答,他讥讽地扬起唇角,收回眸光直视前方道“你的天蚕蛾跟了我一路,一到了掌门跟前,怎就不愿出来了” “辜焱啊。” 登云道人慢悠悠地捋着胡须,规劝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此刻分明是白天,大殿内明亮堂皇,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丛被毛翅宽的艳斑蛾,成群结队地簇拥堆叠砌成八尺高的人形,飞蛾扑翅声愈演愈烈,那尊人形的头部面貌和轮廓逐渐明晰,倏尔化作一位长身鹤立的青年。 银青色长袍双袖印有一幅对称眼斑纹,色泽深浅不一,妖艳鲜明。 “参见掌门。”辜焱向殿中上座的登云道人行完礼,又转向身边的人,“贺峰主。” 贺音书目不斜视,仿若没听见一般。 辜焱也浑不在意,继而面朝谢和清,恭敬地拱手作揖道“师尊。” 雪香峰,芝兰居。 楚芜那一身伤从昨日被送到雪香峰到现在,才不过八个时辰已复原七成。 他对着镜子扒开脖子上的纱布一看,被巨蛇毒液烧穿的皮肤下长了嫩红的新肉,痒得他坐立难安。 能恢复得如此神速,除了修得仙骨后肉身超凡的自愈能力,还得益于雪香峰所炼的灵丹妙药,不愧为术业有专攻,简直着手成春。 有体贴的师姐听说他怕破相,还特意去山顶里摘了一筐美容养颜的蟠桃送他,这可是平日里尝不到的稀罕物,可惜在他醒来前就被李归然吃得精光。 而且对方还霸占了他养伤的卧榻,翘着腿享受得理所当然。 “这雪香峰真是什么都好啊,床榻软果子甜师姐美,师兄弟也那么友善,平日都找不到借口过来,多亏了你啊小师弟,我简直巴不得你天天受伤。”李归然惬意地枕着放在脑后的手臂,吐出一枚桃核悠然自得道。 楚芜轻飘飘地说“嗯,一会儿我就告诉师姐你经常偷看她们洗澡。” “呸呸。”李归然啐完连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我乌鸦嘴,小师弟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楚芜不为所动,重新整理好脖子上的纱布便起身要走,“你爱待在这里随便你,我要回去了。” “为何啊”李归然从卧榻跳下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歪歪个不停,“是师姐不够美吗桃子不够甜吗床不够软吗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回去受那个母夜叉和臭老头儿的气啊小师弟” 伐罪峰那头早就炸开了锅。 一听说他回来了,众师兄弟都跑来山门迎接,摩肩接踵地凑热闹,将他里里外外、团团围住。 “小师弟你不是在后山试炼吗怎么跑去严棘峰地牢了” “小师弟我听说那妖蛇足有百丈长、头如巨蚌是不是真的” “小师弟听说掌门要赐你紫绶提拔你去敬贤峰,那咱们就见不着你了,趁你没走我们再打一架吧 ” “小师弟小师弟” 吵死了 楚芜被烦得头都要炸了,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弯腰曲背像条滑鱼一样往人群外钻,可才刚冒出个头,就看见站在五步之外石阶上的叶思容。 那张秀丽却不近人情的脸庞一如即往拥有令场面迅速肃静下来的震慑力。 “楚芜,峰主命你立即去见他。” “是,师姐。” 楚芜背后一凉,回想起昨日谢峰主叫他别高兴得太早,今天准没好事。 误闯地牢和蛇妖老巢本就是中了那头九尾狐的奸计,他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保命,谁曾想却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闹得人尽皆知,得到最糟糕的结果。 自拜入青冥派起,他谨小慎微、事缓则圆,生怕漏馅儿引起怀疑和关注;现在到好,倘若谢峰主再质问起他的身世,他连编都不知从何编起。 远离人群,楚芜慢吞吞地跟在叶思容身后,迈上一级级通向正殿的石阶,脑筋转个不停。 不如,我现在就逃吧 反正三界之大,这么个名门大派也犯不着因为我杀了一条千年蛇妖追杀我。 修仙界宗门三千,换一处修行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叶思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对他打的主意毫不知情,也并未察觉他已经远远落后。 眼下四处无人,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机。 楚芜若无其事地转身欲溜之大吉,可转过身的那一刻出乎意料地正对上一张他绝不想见到的脸。 谢和清在敬贤峰耽搁了半个时辰,回来恰巧慢了他们一步,便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对楚芜走路都不认真的毛病格外看不顺眼,正准备上前敲打他的脑袋予以训诫,不曾想他却突然地转过身来 此刻两人同时愣住,大眼瞪小眼。 楚芜机敏地抢占先机开口道“谢峰主,您为何要走我后面” 谢和清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拎着他的后领将他往上拖,威严道“你小子磨磨蹭蹭的,我看着就火大” 青冥派三宫九峰各有千秋,但要论本门弟子最神往之地,当属不受门规教条约束、最是逍遥自在的天阙峰。 天阙峰既是三主峰之一,也是青冥派之顶巅,孤高辽远,避世离俗。 峰上常年只有峰主一人,无拘无束,独享一峰而无需担传道授业之责,且有权随意调配各峰紫绶及以下品级弟子。 历任峰主皆是代表着青冥派弟子最高顶点的天骄之才,由一年一度的问天阁擂台赛决胜者出任。 无论是谁,你若敢战,便可取而代之。 楚芜不明白谢和清为什么要带他来天阙峰。 许是因为人少,这里静得可怕,辽阔的峰顶只有一座浮翠流丹的问天阁,飞檐高悬,丹楹刻桷,孤傲地巍峨耸立在杳渺云端。 “峰主,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他搓揉着被揪得通红发肿的耳廓,顿时理解了李归然平时的怨气,这鬼老头子下手也太狠了 谢和清一本正经道“掌门念你斩妖有功,根骨奇佳,乃不世之材,命我为你引见一位前辈,可助你修为更上一层楼。” “哦那多谢掌门垂爱了。”楚芜干巴巴地应道,心念自己是不是长得愚鲁至极,以至于谢峰主要拿这种假话诓他,虽然他差一点就信了。 不过方才在伐罪峰正殿,谢和清并未对他是如何斩杀蛇妖之事刨根问底,也没有再提问他的身世,总算是躲过一劫。 楚芜攥住坠着青玉的红色绶绳,默念了几句善哉。 转运了,真不枉我拼了半条命拿换来的。 少顷,高楼厚重的门扇从里推开,两名总角小童举着纸风车一前一后地跑出来,你追我赶、连蹦带跳地蹿到他们身前,孩童的欢声笑语洋溢在耳边。 俩小童一瞧见生人,停下来咬住手指端详了楚芜一会儿,羞怯地躲到谢和清屁股后面,问“师祖,这是谁呀” 谢和清不答,反问“辜焱呢” 俩小童异口同声道“师尊跟贺峰主在里面吵起来啦” “贺音书,他跟来这里做甚”谢和清面色不善,一甩袖子对楚芜道,“走,你跟我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火蛾 楚芜跟着谢和清进了问天阁,冷寂清静,寥若无人,只听见脚步声回响。 正厅入门有一条长廊,两旁摆放着一尊尊石塑雕像,姿势神态各不相同,底座铭刻着真身名讳,想必是历任天阙峰擂主。 他粗略地一扫而过,两列雕像身量都差不多高,于是左手边那陡然陷下去的一块空缺便格外显眼。他刻意多瞧了两眼,发现并非那尊雕像异常矮小,而是本身所塑的就是一名孩童。 看样貌,面颊稚嫩饱满,最多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能摘得天阙峰峰主之位,这绝对是旷世无匹的天选之子 楚芜特意留心了一下底座,结果「孟弈」两字跃入眼帘,他仰天翻了个白眼,还以为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怎么到了青冥派还能见到这个名字 “谢峰主,有礼了。”前方迎面而来一人,低头拱手向谢和清行礼。 谢和清不客气地问“你这就要走” 对方狭长的眼若有若无地往楚芜身上瞄,答非所问道“这就是谢峰主的新晋高徒” 楚芜也毫不避讳地打量回去,见对方腰间所系的青色绶绳和岫玉上刻的名字,猜出这位一副尖酸刻薄相的,肯定就是奥境峰的贺峰主了。 伐罪峰弟子一提起贺音书这名字,皆谈虎色变,本来还以为是个比谢峰主还可怕的人物,可今日一见也不怎么凶恶嘛。 见他傻愣着无动于衷,谢和清横眉怒瞪他,楚芜忙不迭地行了个礼“见过贺峰主。” 贺音书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这才回应谢和清道“告辞。” 大白天,问天阁里却摆了许多蜡烛,这偌大的正厅除却上万盏烛台,竟再也无别的摆设。 谢和清忽然停下来,对他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切忌勿要惹是生非,若无许肯不得离峰半步。” 楚芜不明所以,正要发问,谢和清却已施遁隐术离去。 就这么把我丢在这儿了 正厅中央,一青衣男子负手而立,楚芜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只看面貌是一名相当清秀的青年人,似在阖眸养神,上挑的眼尾下画着一弯红,衬得肤色极白,垂坠至衣摆的广袖印着一双瑰丽眼纹。 楚芜看着那袖子上繁复的眼状花纹入了迷,回神一抬头,对方茶褐色的眼珠子正紧盯自己。 他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只觉得覆着脊梁骨那层皮凉得发毛。 “你知道天阙峰的规矩吗”辜焱单刀直入道。 楚芜实诚地摇头“不知道。” 辜焱广袖一挥,三排白烛倏而熄灭了,那一簇簇烛光汇成一条幼小的火龙腾飞盘旋,龙吟长啸,尔后乖顺地环绕着辜焱的手化作一把青铜龙纹匕首。 “既然你是伐罪峰弟子,我就不必做过多解释了。” 还打我 楚芜欲诉无门,扯着颈间的纱布请求垂怜“辜峰主,能改天吗” 辜焱用行动回答他,手掌一翻,那把匕首瞬息化为翱翔的火龙冲他袭来 楚芜拔剑一挡,眼看那火龙只差毫厘便要撞上剑气所布的灵流屏障,却忽地烟消云散了 接着,一群银青色天蚕蛾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在以他为轴心的方圆七尺处筑起一道拱形墙,不过短短一瞬,天蚕蛾便用身体砌成的拱墙将他独自包裹进封闭的半球形巢穴里 楚芜视线一暗,那堵墙将他与光明隔离,而周围并非黯然无光,天蚕蛾银青色双翅上蓝眸紫眼斑在黑暗中发出幽冷的荧光,如同上万双眼睛在同时凝视着他 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他摸不清状况,不敢擅自出手,四周空气中漂浮着幽莹的细微光粒,连他的手指也沾了一些,他闻了闻 好像有点晕 东海,瑞鹤仙境。 阁内纱幔披拂,流风飘摇,楚芜掀开隔在眼前的一痕轻纱,径直往寝卧去。 他的手指勾着一串细红绳穿的银铃铛,每走一步便晃荡得叮叮当当。 云栖岚半梦半醒,被越来越近的铃铛声搅扰,在床榻上翻了翻身。 楚芜见他还没醒,故意走近后俯下身喊道“师尊,师尊。” 床上的人不耐地蹙着眉头,纤长的睫毛随将醒未醒的眼睑轻颤,抬起手臂挡住脸,不愿睁眼。 楚芜在床边席地而坐,视线与他的脸齐平,提着手中那串铃铛放到他的耳旁,抖得丁零当啷清脆作响,歪着头继续烦他“师尊师尊” 云栖岚困意全消,拂手打开那串铃铛,有气无力地坐起来,幽邃的黑眸恰似两泓水雾氤氲的冰湖,结了一层薄冰。 楚芜被冻得指尖冰凉,夺回铃铛与对方四目相对,莫名委屈道“您说过我生辰之时要一直陪我的。” “可你的生辰是明日。”云栖岚指正道。 “我前三年的生辰师尊都不在,要补上的,所以今明两天、后天、再后天都是我的生辰,师尊都要陪着我。” “哎。”云栖岚叹息扶额,嘴角微扬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温柔地把那串铃铛从他手中接过来,拍拍他的肩,轻笑道,“转过去。” 楚芜听话地背过身倚靠着床沿,云栖岚解开他的白色发带,拢住他耳后的散下的头发束成高马尾,用那根缀着银铃铛的细红绳绑起来,然后捏了捏他渐红的耳垂,“你还学会害羞了” 楚芜顺势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细白,手掌很薄,他翻来覆去地欣赏,突然冒出亲吻的念头,低头啄了啄对方肤如凝脂的手背。 云栖岚就着被他握住腕骨的姿势,反手掐住他的下巴,左手推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问“你才几岁” 楚芜振振有词道“明日就满十七,按寻常人家的年纪,已经可以娶妻生子啦” 云栖岚作势要教训他,却被他躲了过去,只得气极反笑道“你还早,不准胡思乱想。” 他站起来出其不意地把师父扑进在床榻里,搂住对方的腰并捉住那双脆弱易折的手腕,耍懒道“我以后要娶师尊。” 云栖岚挣扎两下未果,便由着向来顽劣的徒弟胡闹,漫不经意地训他“胡说什么,你这叫大逆不道。” “没有没有。”楚芜埋头在他脖子上乱拱,瓮声瓮气道,“没有胡闹,我就是要跟师尊在一起今日也是我生辰,师尊答应我好不好” “不好,快起来。”云栖岚的声音冷下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楚芜闷声不响地松开他下了床,赌气地找了个角落端坐着,不再理他了。 要娶师父、要跟师父在去一起,这叫什么话 云栖岚在暗想,自己果真不是良师之才,他这徒弟近来愈发任性古怪了,满嘴胡话,不成器。 这时,一声高亢洪亮的鹤鸣传来。 云栖岚扭头,见一只丹砂顶雪霜羽的仙鹤敛翅傲立在窗沿,尖长的嘴衔着一筒卷轴,回步转颈,将卷轴稳稳地丢在窗台上,展翅即飞。 卷轴外缠了一条金丝线,是摇光,想必她是在弥纶台观星策术整整七天七夜,终于有了结果。 “小草。”他朝角落里只留一个背影的少年柔声唤道,“你过来。” 楚芜走到窗边捡起那筒卷轴,折回来送到云栖岚手里,目光投向别处偏不看他,迫不得已道“师尊还有何吩咐” 云栖岚挽留似地牵起他的手道“小草,笑一笑。” 楚芜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极不情愿的样子。 小草是他的乳名,师尊已有好些年没这么叫过他了。 “真生气了么”云栖岚往他的手里放了一粒白豆蔻,“本想明天你生辰之时再给你,这白蔻是一对,我把另一颗和你的生辰贺礼藏在一起了,你去找找看” 楚芜看了一眼掌心,将白蔻还回去,认真道“我不要贺礼。” “听话。” “我不听话。” 师徒两人僵持不下,云栖岚在他落寞执着的眼神下终究无可奈何,妥协道“罢了,你是寿星,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嗯” 楚芜转嗔为喜,笑起来左颊有个梨涡,他从云栖岚手里抢走方才不屑一顾的白蔻,冒冒失失地往外跑去,不忘回头朗声道“师尊等我我去去就回” 少年意气扬扬,走时只留下一角翩跹衣袂和黑发间飘逸的细红绳子,伴脚步声渐行渐远的铃铛清伶于耳畔。 终于把徒弟打发走,云栖岚悄悄拿出藏在枕头底下的雕花木匣,他没料到楚芜会耍懒,贺礼根本还没来得及藏起来。 他这个徒弟是伶俐的,可有时候也真好骗。 匣中放着一只莹润的玉笛,笛身布满细微蛇纹,润泽鲜丽,末端刻着一枚隽逸的「楚」字,玉是南淮仙都的好玉,可论雕琢还是凡间京城的玉匠手艺精巧。 他一生与音为伴,送礼也只会送乐器,不知道楚芜喜不喜欢。 放下锦匣,他拿起仙鹤送来的卷轴,拆掉金线后慢慢展开。 低头的一刹那原本笑意未泯的嘴角逐渐抹平弧度,眸中浮现出诧绝与惊惶失魂,一息间怛然失色,面容惨白。 荒谬怎么可能呢 他魂不守舍地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缕阳光落在案上,他把卷轴摊开平放,像要擦掉似地摩挲着那短短几个字。 终究逃不过吗 和一百七十年前一样,「七杀星罚」四字就足以抹杀一切。 一百年前他不信命,硬要赌上一切保住星乾的血脉,可如今到底是输得血本无 归。 星乾为魔,逆天渎神,罪孽滔天,可是他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的错,就是出生来到世上。” 一个温婉纤柔的声音告诉他。 几缕轻烟从卷轴纸页浮升而起,勾勒出一道翩跹倩影,幻化为一位身着彩衣、貌若海棠的女冠轻倚木窗雕栏,柔荑般的玉手抚摸着云栖岚的脸颊,怜惜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她的手没有温度与实感,只是虚影幻象,云栖岚收紧十指抓破了卷轴,指甲在桌面抠挖出划痕,无声地宣泄,随后因眼框泛红而深埋下头,不愿与她对视。 “我没有告诉孟弈,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悄悄杀了他,就当成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不行。”云栖岚摇头,泪珠落下浸湿纸页,他颤声道,“我不会杀他的。” “你必须那么做,否则这世间所有人都会替你杀他。” “不行。” “难道你想看他变成第二个星乾吗” “不,他不会。”他的双目充血,眼角布着憔悴的血丝,沾了泪痕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但仍极力稳住声线平稳。 “你走吧,摇光。”他固执而狠决道,“此事我自有打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幻术 细月浅淡如抓痕,勾破了沉沉夜幕。 楚芜心旷神怡地嗅着空气中淡雅的妃莲香,手里掂着一支玉质晶莹的翠绿短笛。 他找了整整一天才在屋顶上寻到放笛子的雕花木匣,可奇怪的是每一片屋顶他都找过无数遍了,竟然最后一次才寻见这只匣子。 师尊是不是才放上去的他猜。 不过比起这个,他根本就不会吹笛子啊。 云栖岚出身琴修云氏一族,精通音律,造诣深远,楚芜自小耳濡目染,理应有所长,可他偏巧在乐律上是一根朽木,愚钝痴顽,不可教化。 难不成师尊还不肯善罢甘休,要教我吹笛子 可真是想不开,楚芜事不关己地想,思绪随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流荡散乱,满脑皆是即将要见的人。 他步履雀跃地跨过石桥,灯火通明的楼阁近在咫尺,他一眼望见那人的背影,隔着轻飞漫舞的纱幔,茕茕孑立。 楚芜欢欣鼓舞地飞奔而去,揭翻重重叠叠的纱帐,迫不及待地一躬身环住对方的腰将人腾空抱起来转了个圈,“师尊,我回来啦” 他仿佛回到了六岁得到珍爱玩物的那一刻,这世间的一切欢愉加起来也不够描摹此刻的满足。 “放开。”怀中的人道。 他沉浸在欣悦里,没有发觉云栖岚僵硬的肢体和冷淡的语调,听话地将人放下来,移到对方身前邀功“师尊,另一颗白蔻和笛子我都找到了。” 云栖岚疏离漠然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笛,问“那你喜欢吗” 楚芜吞吞吐吐道“还行吧可是您也知道我不会吹啊” “真可惜。” “是挺可惜的,这么好的笛子就给我糟蹋了。” 云栖岚看着他的脸,又说了一遍“真可惜。” 楚芜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师尊怎么有点怪怪的 他不做多想,又讨俏道“师尊,您记不记得今早答应我什么呀” “不记得了。” 云栖岚右手从宽袖中伸出与肩呈一条直线,细长的五指张开,指尖溢出的几根光弦绞成一柄光刃朝他剜去 楚芜被那句“不记得了”打懵,还未反应过来眼尾已多出一条细细的伤口。 呲啦 光刃自上而下在他身后数尺划开一条深黑缝隙 凶猛的火焰张牙舞爪地撕开裂缝爬向人间,炽烈地撕咬吞噬稀薄的界域边缘,罅隙猝然扩张,化为一张深渊巨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他的后背 万千鬼域囚徒凄苦悲怨的哭嚎不绝于耳,强劲的飓风席卷着周围的一切吸入炎炎狱火,衣袍翻飞舞动,微茫的银铃声断断续续回响在耳际 楚芜知道身后有熊熊燃烧的烈火,是吃人碎骨的无间炼狱。 可那火光照耀了对面的人,容颜冶艳。 楚芜茫然不解,游移地往前走了一步,“师尊” “进去。”云栖岚不带一丝感情地命令道。 “为什么”楚芜不明白,他的目光急切而慌张地在对方冷峭的面容上逡巡,试图从中找到一个解释,“我做错了什么吗您生我的气了” “进去。”暖艳的火光并未融化那冷冽的双眸,光刃赫然又出现在云栖岚手里,只肖他再往前一寸,便会刺入他的左肩。 “您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师”最后的尾音因顿时没入肩胛骨的利刃而卡在喉咙里,他仓皇无措地望着对面的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排山倒海的绝望席涌而来,楚芜视线模糊地盯着刺伤肩膀的凶刃,他困惑地想,好痛,明明流血的是肩膀,为什么心会那么痛 云栖岚收拢五指,光刃散开成几缕光弦拧成细锁链穿透他的左琵琶骨,眼神无情无彩道“你是七杀星罚,摇光的天罗星盘五百年来从未出过差错,我只能这么做。” 光弦化作的细锁直接冲破皮肉绕过胸痛穿进到他的右肩,楚芜身形一晃,四肢百骸的灵脉犹如虫蚁啃噬,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站不稳了。 可最痛的地方还是心,那里明明没有伤口,却像流空了全身的血和气力。 他咳出一口浊血,踉跄地往炼狱火口退去,火光映照下,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不懂啊师尊,我真的不懂。” “但倘若没有您这一剑的话,今日就是我在这世上最快乐的一天了。” 一只银青的天蚕蛾拖着波浪形的长尾停留在他的鼻尖,它扑闪的宽翅长有与众不同的半月纹,妖媚的眼斑如人眼般一开一合,驱散了笼罩他光洁脸庞的荧光粉末。 楚芜眼睑一动,乍然苏醒四周筑垒的青蛾轰然散去 映入眼底的是问天阁宽绰的穹顶和郁巍巍的雕梁画栋,顿时天旋地转,目眩神摇 是幻术。 他恍惚地想,那些天蚕蛾翅膀上的粉末在作用,一旦吸入就会令人产生幻觉。 可是即便清醒过来,幻境中的触感依然附着身躯久久不肯散去,双肩残留的剧痛直钻心底,楚芜咬紧牙根活动了一下胳膊,欲调动体内真气冲破幻觉,响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悚然睁大眼,霎时间如临大敌 怎么可能 他全身的灵脉犹如被寒冰冻结。 楚芜将手移向自己的肩,可牵动肌肉来带的剧烈痛感使他动作一滞,姿势缓慢且极不连贯地将手平放到颈下右锁骨的位置,皮肤表面平坦完好,可他能清晰地体会到皮肤下那似曾相识的穿骨之痛 一直在不远处驻望的辜焱逐步向他走来,两条玲珑袖珍的火龙一左一右交替盘旋在他的双肩上方,像是新奇别样的肩饰。 “你还觉得这是幻觉吗” 楚芜凝眸望去,警惕对方的一举一动。 辜焱向他发问,却并不急着听他回答,而是竖起一根手指,唰地点燃一枚火球,那两条幼龙便追逐火球绕着他指尖演了一出双龙戏珠。 楚芜用敌对的眼神紧盯着他,一声不吭。 “许多人都同你一样,清醒的第一时间会认为自己只是被幻觉蒙蔽了双眼。”辜焱好心地解释道,“现在你也发现了,是真的很痛吧” 灵脉被锁就如修士被斩去四肢,只剩一具盛满修为却无法施展的残躯,楚芜不服气道“你给我解开,我们重来” “重来”辜焱指尖的火球跃起三尺高,两条火龙紧追而上纠缠成一体,火焰如外衣从龙尾迅速剥落,化为一柄三尺青铜长剑,凌厉的剑锋直指他的胸膛 “倘若我们真在对决之中,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这是耍花招” “那你还不是中招了。”辜焱哂笑,“我的幻术,由无到有,从有到无,你方才所见之景便是你心中最为恐惧的一幕,你越怕它就越真,你越痛,伤就越深。” 楚芜沉思,听这意思是他能把别人锁进自己的恐惧、梦魇和回忆幻境里,并让幻境中所受的伤害化为现实 这倒是从前闻所未闻的能力。 “你也不必惊慌,效果只维续十二个时辰,一天后便会自动解除。” 楚芜悻悻然,佯装体力不支地单膝着地,眉头紧锁仿佛剧痛难忍,嘴上服软道“我认输,反正你也不打算杀我,能不能现在就给我解开啊,特别特别的痛。” “伐罪峰弟子从不言输字。”辜焱一步步走近,高而挺拔的身影如潮水般涨起压迫感,眼尾的一抹嫣红摄人心魄,垂眸俯视他道,“并且我认为,你应该学会什么叫敬畏。” 青铜长剑在辜焱手中融为一团火焰,急剧收缩变成一颗豆子大的灯芯,不等楚芜反应便被强有力的手一掌拍入他的心堂。 “我不管你是谁,来青冥派又有何目的,但凡与我为敌之人,皆只有死路一条。”辜焱单手扶着他的肩,言语关切道,“初次见面,这盏慈怜灯便送你了,一个忠告,勿骄、勿嗔、勿贪、勿怨,否则你会饱尝阳火焚心之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梦境 楚芜蹲在林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的狐狸脑袋,尖嘴眯眯眼,一脸狡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和一张歪瓜裂枣的男人脸。 画完了把树枝一扔,站起来往上面狠狠地跺了几脚,还嫌不够解气,连跳数下把三张脸都踩出深陷的脚印,歇了一会儿,又用鞋底把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气死了,早晚要把那只狐狸揪出来剥皮拆骨,炖了喂狗 他光是这么想着,胸膛便传来烧心的灼痛感,好似吞了一块烧红的碳,连呼吸都困难。 “行了行了,你踩半天也没用啊。” 一旁的李归然嗑着葵花籽,劝慰他道“狐狸嘛咱们师兄弟可以帮你一块儿捉,但你可千万别想着报复谢师尊和辜焱,尤其是辜焱,他就是个怪胎” 楚芜平复了心情,闷闷不乐地坐下,等灼痛减少几分,便盘腿打坐起来,屏息凝神,丹田聚气,尝试将埋在心口的灯芯逼出体外。 辜焱所修乃至纯至阳的三盏阳火,坚实如刚,难摧难伏,更不可融消,而他的灵脉尚未完全解封,想要克制已是难如登天。 他吐气暂歇,问李归然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李归然呸掉瓜子壳,“没什么关系,有过同辈之谊嘛,他入门比我稍晚几天,他是我想想啊,是青冥派创教以来不对,是近百年来资历最浅、修炼时日最短的一任天阙峰峰主。” 楚芜回想起那座孩童的雕像,问“这么说,创教以来最年轻的一任峰主就是孟弈” 李归然惶恐“臭小子,你竟敢直呼紫霄真君的大名” 百余年前,北城孟家长女诞下一子,赐名孟弈,继宗主之位。 此子少聪颖,天资超凡,入仙途不过十六载便名扬四海,灵墟冢一战紫霄真君横空出世,后又仅凭一己之力击退伽罗刹魔修全宗并大败魔尊星乾,战绩辉煌,此后百年间再无人与之比肩。 我不仅叫他大名,还常叫他残废呢,楚芜不以为意地想,又问“辜峰主算什么情况” “天之骄子呗。”李归然摊手道,“同一年拜入谢师尊门下,同一月通过试炼,但人家现在是一峰之主,我还只个红绶弟子。” 楚芜换了种问法“你跟他交过手么知不知道他的三盏阳火如何解” “啊”李归然瓜子都吓掉了,“你中了他的三盏阳火” 楚芜苦恼地点点头。 “按混沌天火录记载,极北之谷厚雪下的万载玄冰可解;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不好找”李归然开解道,“我估摸是你斩杀大蛇的事儿太过耸人听闻,他才给你点厉害瞧瞧,这段时间你自求多福吧,说不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把火种收回去。” 楚芜“” 死狐狸,这笔帐日后一定要算。 他一怒,胸口又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不免想起青蛾包围下的幻境。 再一次经历相同的情境,感受却不再是遮天蔽日的绝望和痛苦,而是心寒、麻木不仁与某些深藏心底不愿展露的情绪。 其实早有预兆,他去找笛子回来后师尊就像变了一个人,是不是早就决定要杀掉他了所以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所以才骗他去找什么笛子。 可笑的是自己却一心欢喜,丝毫没有起疑,才会落得那种下场。 “小师弟,小师弟”李归然拿沾着瓜子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楚芜不悦道“有事” 李归然摁着他的头搡了一把,“小兔崽子这就是你对师兄的态度吗” 一月后。 一到夜里,绝戮崖又飘来了一阵哭鬼狼嚎的笛声,嘶哑嘲哳,不堪入耳。 这处是天阙峰最荒僻幽静之地,崖边有片葱茂树林,密林深处只见一白衣少年端坐于巨石之上,阖眸凝神吹奏着一支碧色竹笛。 他身侧一柄长剑压住雪白衣袂的一角,修雅的剑身在朦胧月色下发出龙吟般的嘶鸣,直至一曲毕,振颤的剑鞘才终得以停歇。 若无许肯不得离峰半步,跟软禁也无甚区别。 天阙峰杳无人迹,除了两名乳臭未干的孩童就只有辜焱,可就连辜焱他也不常见到,平日里如果李归然不来,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修炼之余百无聊赖,他想起之前随手刻的竹笛,然而 楚芜对着手中的笛子叹惋,心想,这就是没有天赋吧。 他日夜刻苦勤练,所奏笛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犹如魔音灌脑,俩小童闻之皆掩耳而逃。 他苦闷地将竹笛收入怀中,拿起身边的长剑问“你觉得我有进步吗” 剑不会说话,也并不回应他。 楚芜搂着剑躺倒在身下冰冷的巨石上,夜空中繁星落落,月明如水,他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轻轻闭上眼。 他在梦中醒来过一次。 “七殿下,您不要再睡了。” 他缓缓睁开眼,视野被一张精致削尖的脸蛋所占据,少女拥有一对罕见的紫眸,乌青的嘴唇和四颗尖白的獠牙与她甜美的嗓音一点也不相称。 这是人还是鬼 七殿下又是谁 “您醒了”少女眸光闪烁,趴在床边单手撑着下巴,让人担心她猩红的指甲随时会划破娇嫩的脸颊。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起来,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地睡下去。 “您睡了好久啊。”少女自言自语道,“凤凰的火烧到了红海,天界的人快要打进来了陛下吞掉了长公主和四太子,您是要逃走呢还是去送死呢” 她的语调天真烂漫,见他仍然无动于衷,抓住他的手臂摇晃起来“您这么弱,不然我们去冥界躲起来好不好” 他被摇得七荤八素,反应迟钝。 什么天界冥界凤凰公主太子的完全没听说过啊。 好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七殿下您不要又睡过去啦快点醒醒” “别吵了” 他哑声呵斥聒噪的少女,眼皮却越来越沉,最终不堪重负地再次闭上眼 “楚芜” 洪亮通透的声音如同爆竹在他耳边炸开楚芜浑身一个激灵倏地清醒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晨曦初照,四面透风,密林被吹拂而过的微风卷起一层苍翠葱郁的叶浪。 他的身下没有床,而是一块平坦的巨石,身上的衣衫被昨夜露水浸湿,冰凉刺骨地贴着皮肤,寒风侵肌。 罪魁祸首抱着剑坐在树枝上爽朗地大笑着,并调侃道“哈哈哈,小师弟这种地方你也睡得下去” 边笑边朝他扔东西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一看,是颗熟透了的蟠桃,他回忆着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无意识地将桃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清甜的桃汁涌上舌尖,果肉入口即化,唇齿间留下沁人心脾的果香。 “雪香峰的小昭师姐亲手摘的,特意让我给你送来,甜吧” 楚芜浑不在意道“我做了一个梦,里面有个妖女叫我七殿下。” “殿下”李归然在树杈上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树干开怀大笑道,“哈哈哈什么白日梦你是七殿下我就是九千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芜两三口啃完桃子,手指夹着桃核充当暗器掷回去精准地砸中李归然的腰,对方被打得嗷叫一声,腰以下的部位登时麻痹失去知觉,一个不稳便从树上摔了下来掉进松软的枯叶和泥土里。 “啊啊救命啊腿断了你这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小兔崽子” 这个白痴师兄。 楚芜置若罔闻,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后颈和胳膊,跳下石头捡起埋在树叶里的长剑,转身就要离开。 下一瞬间原本还躺在地上的人便闪现在他身前挡住去路 李归然头发里还夹着几根落叶枯草,衣摆袖口也被蹭得满是泥污略显狼狈,他的眼神凌厉危险,手中不知何时出鞘的剑锋已经贴上了楚芜的脖子,咧嘴笑道“师弟,不晨练啊” 楚芜用眼尾余光扫过颈边寒气森森的银白剑刃,无所谓道“来啊,反正你每次都输。” 话音刚落,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眨眼便拉开五丈之远 刀光剑影中,两道剑锋溢出的灵流仿佛具备了形与硬度一般割裂空气直冲八方四周的树木应声而倒,切口断面井然齐截犹如刀削 李归然握剑的手虎口发麻,澎湃的气血搅得体内灵力横冲直撞,释放后形成的强劲光流将他整个人裹入其中,他隔着这道半透明的屏障向着三尺外的楚芜挑衅“再不认真的话,小心没命啊。” 楚芜面不改色,却突然收敛了全身灵气与杀意,挽剑花负手而立。 李归然那句“什么啊这么快就认输了”正要脱口而出,就看见对方低下头,行了个礼。 “叶师姐。” 李归然猝然回头,霎时心都凉了半截。 叶思容神情孤傲地审视着他们,白衣轻纱,亭亭玉立,腰间系着紫色绶绳坠一枚刻字的岫青玉。 “李归然,我叫你来找师弟不是让你来砍柴的本派除伐罪峰以外之地不准私斗你们两个是不是活腻了” 李归然昂首挺胸,实则提心吊胆,抱着剑心虚地从发怒的师姐身边走过,听见跟在身后的楚芜停下来道歉“师姐,我们错了。” 他忍不住腹诽油嘴滑舌 见他们有悔改之意,叶思容不再苛责,只道“师尊来了。” 这下轮到楚芜头上乌云密布,他有预感自己又要倒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名册 十日后便是师礼大会。 师礼意为谢师之礼,每隔十年,四海宗派皆会来携门下一批精锐卓秀弟子前来青冥,万法千门齐聚,登祭灵峰法坛,焚香奉仙,谒敬天地。 大会上禀赋异颖的后起之秀并起,力拔头筹以谢师恩,谈经演教,躬逢盛事。 楚芜琢磨着,谢和清和辜焱这会儿找他,十有八九是与大会有关。 东海荒凉,他从小到大没在岛上见过云栖岚以外的人,十二岁那年踏足北陆,寄居郢都孟家,孟家如今的小辈仗着紫霄真君名高玉籍,个个心比天高,未必愿意屈尊降贵来此;而云栖岚少说也有二十年未离开过东海,断然不会参与这等俗事。 他的生死去留,世上无人关心,也无人会发觉。 叶思容领着他们来到问天阁顶层,推了一下李归然的后背道“你也一起进去。” “我啊”李归然懵了,和楚芜面面相觑,“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楚芜“我也是。” 堂内只有谢峰主一人,三盏阳火无解,辜焱仍不见人影,楚芜连个忖度对方心情好坏的机会也没有,这个把月里心怀厉火,纡郁难释。 谢和清等候多时,急赤白脸地丢了他们一卷花名册,只留下两个字“背熟”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离去。 李归然展开横卷轴,密密麻麻的小字占满纸页,长卷展舒至最后竟比他双臂打开还宽,楚芜见状接过末尾一端,两人对着如此浩瀚的文海沉默了。 “记住了也认不得他们谁是谁啊”李归然小声嘟囔道。 楚芜摸着下巴揣测“谢峰主莫不是要让我们” 这一番举措想来还是针对他,既将他置于辜焱的监守下,谢和清势必已对他起疑,师礼大会正是根究他来历本末的大好时机。 “那不会。”李归然全然不知,回驳道,“迎宾待客那是接引峰的活儿,不过巡守江枫城的差事倒是历来都交给伐罪峰弟子,莫非嘿嘿我喜欢” 看李归然眉开眼笑,楚芜问“和江枫城有何关系” “哦,你不知道。”李归然道,“历届大会上,各宗门均会派弟子力争头筹以展锋芒,但并不是在青冥派,而是去熙来攘往的江枫城;首日时辰一到,奥境峰的贺峰主便会施流闪术打开界域之门将所有弟子传送入城中,彩头和妖怪都藏在城里,八街九陌内人山人海,妖魅四伏,惊险得很。” “不怕伤及寻常百姓” 李归然用拳头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些妖都跟你一样,被辜焱的三盏阳火所缚,稍有害人性命之念就会被烧成黑炭,所以只能伪装成人或物躲躲藏藏,每只妖身上都一颗墨晶石,每攒够十三颗晶石才可获得一片藏宝图碎片。” 原来我跟妖一个待遇,楚芜捂了捂胸口,接着问“那他们岂不是会抢得头破血流” “有规矩嘛。”李归然掰着手指头,挨着数道,“比如啊,不同宗派弟子可结盟,可使用武力攫取他人晶石或藏宝图碎片;但不可伤及性命,不可使用任何禁制咒术,不可与凡人接触,不可破坏城中建筑楼宇或惊扰百姓为确保万无一失,才要在江枫城内四处安插巡守弟子,若有犯规者立即驱逐。” 楚芜兴味索然道“规矩这么多是挺麻烦的。” “那可不是,这也是为何掌门不肯让咱们峰上的兄弟们参加。”李归然无不自豪地说,“去当巡守弟子可就自由自在多了,师尊给了我们一份美差啊小师弟” 楚芜并不乐观地提醒他“先记熟名册吧,叶师姐不会让我们偷懒的。” 李归然又开始走花溜冰,“就凭我一目十行的记性,不出两日定能倒背如流” 问天阁共七层,两人从最顶层磨蹭地回到底下正厅。 本打算先找个地方继续切磋,却一片烛光明灭之中,见到孤身一人立在雕像前的叶思容,从门外照进来的光将她的轮廓朦胧化。 她站在左边,专注而虔诚地仰望一座栩栩如生的石雕,颦蹙的细眉下一双美目盈满热泪,手指紧攥着衣襟,情凄意切。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叶师姐。 “她怎么没跟老头儿回去” 声音在空落落的正厅里回荡,李归然说完便噤声,拉着楚芜往一边的墙靠,并不想与她打照面。 可叶思容何等眼尖,一眼就看穿他们的小动作,转过来时已不留痕迹地恢复平时冷冰冰的表情,“你们去哪儿” “呵呵呵。”李归然尴尬地迎上前去,“师姐你还没回去呀” 叶思容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幽幽地问“你这么想我走,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我哪儿敢啊。”李归然手肘往后拐撞了一下楚芜,“是吧小师弟,我们正要去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呢。” 楚芜真诚地应和道“是的,师姐不用担心我们。” 叶思容“师尊吩咐了,归然你也留在此处,小师弟初逢大会有诸多不懂不是之处,就由你这个师兄多多指教了。” 李归然“好没问题师姐你慢走啊” 叶思容前脚一走,楚芜就昂头端详起她方才凝睇的石雕,随后面露意外之色,原来这尊石像塑的是一名是女子。 还是一位容色姝丽,姿艳如仙的娉婷少女,恐怕也是两列雕像中唯一的女流,如若只粗略的一扫而过绝对难以察觉。 楚芜拉来李归然问“师兄,这是谁” “哟”李归然也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望着雕像的脸,赞叹不已道,“这位仙子可真是瓌姿艳逸” “她手执胭脂罗伞,长水袖,衣裙曳地,应是韶舞峰的师姐。”楚芜的手指触上平滑底座,原本镌刻名讳的地方被磨平了,为何偏要抹去她的名字呢 “韶舞峰旷所未有啊。”李归然冥思苦想后道,“天阙峰从始至今的百八十位峰主,十有七八都是伐罪峰弟子,剩下二三也是出自奥境峰;雪香峰修神养心、求术炼丹,韶舞峰以舞乐参玄体道,本就不擅以武为攻。” “可你看底座,有人不想留下她的名字。” “这个嘛。”李归然讪讪道,“小师弟,好奇归好奇,这种不该咱们过问的事儿,你可别真去刨根问底。” 楚芜“嗯”了一声,他对埋入尘埃的旧事本无兴趣,这世上的每个角落都有秘密,但他意外的是玩世不恭的李归然竟也会有所顾虑。 “走了走了,这地方个鬼都没有,真不知道辜焱怎么待得下去。” 天阙峰上的俩小童,脸圆的唤作大宝,脸尖的唤作小宝。 楚芜吹笛子难听,他们不喜欢;李归然成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他们却喜欢得紧,像两条小尾巴每天寸步不离地追着李归然打转。 大宝是辜焱外出云游时领回的孤儿,小宝是贺音书的幼子。 “贺峰主为何要把孩子送到天阙峰来”楚芜不太明白。 李归然削了几根细竹片,亲手编了两只装蛐蛐儿的小竹笼,大功告成后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答“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小宝听到口哨声,从树林里钻出来欢快地将李归然团团围住,伸手讨要新奇玩意儿。 “一人一个,走走走,师叔带你们去捉蛐蛐儿啊。” “师叔什么是蛐蛐儿啊” “师叔蛐蛐儿咬人吗” “它们是虫子,会打架可好玩了” 李归然带着小孩子兴致勃勃地扑向草丛,沉浸在捉虫弄草的童趣里。 楚芜无语,观摩了一会儿反倒有些触景生情。 东海比天阙峰更枯燥无味,他小时候顶多骑着仙鹤拔拔毛,抱着兔子在地上打滚咬它们耳朵,疼得兔子吱吱叫。 等他把岛上搞得鹤飞兔蹿、鸡犬不宁了,云栖岚才出来看他一眼。 花名册长卷在他的膝上摊开有一半铺落在地,七日下来他背得滚瓜烂熟,大会当天定能应付自如。 楚芜动手收裹起卷轴,刚卷到一半,纸页上的字体如倒映在水中一般歪曲扭动起来,澜倒波随,流光溢彩。 这纸是挥墨笺,书写者可仅凭意念运笔自如和随心纂修,旁人无法篡改或抹除,常用于文书起稿,价格高昂以寸计量,七寸为张,一张就值百枚灵石;这名册卷足七尺有余,惟有青冥派这等大派才会如此铺张。 他觉察有变动,便重新展开卷轴,见卷首豁然出现一行新加的小字。 「添,东海止凰琴仙主云攸,及郢都孟家长公子阅。」 云攸,字栖岚,封号焚琴,乃上古魔琴止凰的宿主;而郢都孟家的少主孟阅,其父为紫霄真君同母异父的胞弟。 楚芜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眼眶被搓得通红,他双目如炬似要把那页纸盯穿。 幻觉师尊和孟阅怎么可能 他丢开花名册,深呼吸,长舒一口气,再捡起来,郑重谨慎地展开 不是幻觉,那行小字依然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楚芜扪心自问,什么七杀星罚他这叫命犯太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故友 南淮清秋,桂子飘香。 青冥群山连绵起伏,数座神霄绛阙坐落于高耸入云的九峰之巅,山崖边点缀着瑶草琪花,已然升仙之境。 吉时一到,雾障散去,接引峰中殿焚香列鼎,峰主携众弟子扫径相迎。 四海仙宗道门中人纷至沓来,腾云驾雾或御剑而行,更有繁礼多仪者身伴侍从婢女,结驷连骑;不出半晌中殿便高朋满座。 楚芜找个根柱子躲起来,卯时起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眼看宾客们接踵而至,上席却仍空着一个位置,而筵席上也不见孟家人的面孔。 他们别是不来了吧 “小师弟” 李归然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故意吓他一跳。 楚芜不奈烦道“什么” “你躲在这儿干嘛走去外面看看呀,那翰羽宗的人个个穿得跟蚌精一样,我刚还带三师兄跟在他们后面捡珍珠呢。”李归然捂嘴窃笑。 “我右眼皮一直跳,不去。” “哇右眼皮跳灾,你今天肯定要破财,我可不带你去赌坊了。” 楚芜不想搭理他,又不好继续躲在柱子后头令人心疑,便若无其事地从一旁尚无人落座的席位上顺了一颗苹果往偏殿去了。 “诶诶小师弟你去哪儿啊”李归然也顺手捡了一把蜜枣跟上来, “我们不能走远了,一会儿母夜叉找不到人要发飙的,而且错过了时机就去不成江枫城了,楚芜楚芜小兔崽子你听见没有” 与宾客盈门的中殿相比,偏殿清净得多,路遇端着玉盘琉璃盏的韶舞峰弟子也并对他们加以阻拦,楚芜不理会身后叽叽喳喳的尾巴,义无反顾地朝外边走去。 偏殿东面有一条小径,通向一座森茂沉郁的香樟树林。 几名锦罗玉衣的少年簇拥着一位身披蓝羽衣、黑发华冠束顶的小公子自幽径而来,腰间所系三彩翎羽流苏与珠玉相撞,玎玲碎响,招摇而至。 “公子,你不曾来过青冥派,怎会知这里有一条捷径可绕开正门” 蓝衣公子懒洋洋地看了说话的少年一眼,“谁说我没来过” 孟阅 楚芜另一条腿还没跨出门槛,光听那清泠泠的声音就眼前一黑,这都能碰上 他第一反应是原路返回,然而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恰好跟李归然撞到一起,额头碰额头,磕得他眼冒金星,更晕了。 “疼死我了你干嘛”李归然抱头痛呼。 楚芜来不及解释,丢了苹果拉着他往回走,“师兄我们快回去,叶师姐该找我们了。” 可那群少年已经看见他们了,并且也正往偏殿来,其中一个耳朵灵敏的对蓝衣公子道“公子,方才的声音好耳熟啊。” 楚芜脚步一顿,心想这个孟清欢是属狗的吗。 这时李归然回头朝门外望了一眼,吞了一颗蜜枣含糊道“他们穿得好像孔雀,真有钱。” “中间蓝衣裳的就是孟阅,左边矮个子是孟清欢,右边最高的是孟常夜。”楚芜头也不回地说。 李归然跳起来敲他的脑袋,“可以啊小师弟,背得够熟的” 他们匆匆忙忙地绕回中殿,筵会上已座无虚席,掌门登云道人在一众推仰声里落座,枯瘦的手轻捋白胡须,抿笑着点头致意。 楚芜眼角的余光掠过上席,先前一直空缺的席位竟已有人入座。 李归然浑然不觉地走了,他却如双腿灌铅一般定在原地。 那人一袭纯然无瑕的白衣,皎如明月,坐在万人瞩目的位置,但低眉垂目的模样却仿佛置身事外,偶然间一抬头也是静若含珠。 你为什么会来 有一刹那,楚芜很想冲到对方面前这样问,我没死,您失望吗这些日子,您有没有后悔过 他在与对方四目相对之前淡然地挪开了视线,双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埋在心口的慈怜灯被恨妒的激流吞没,好似烈火遇酒,烧燎心肉以惩戒他的嗔怒。 他疼得浑身都在细微的发抖,可双眸依然冷如结冰。 没关系的,总有一天,我会站到你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你。 您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啊,师尊。 殿门外,叶思容在到处找他们,见他们又不知去哪儿鬼混来,脸色阴沉地给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快滚过去。 两人乖乖地走到叶思容面前,被领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免不了一顿训。 “一个时辰后便要出发,你们俩再乱跑我现在就打断你们的腿” 李归然抓着楚芜的手臂发誓道“我们再也不敢了” 对他来说去不了江枫城可比被打断腿严重多了。 “你们俩现在去奥境峰,同贺峰主和其他弟子汇合。” “遵命” 目送两个令人头疼的师弟离开,叶思容稍微松了口气,她回到殿内,满座宾客正相互寒暄,场面好不热闹。 她贴着墙悄无声息地走到谢和清身旁,小声汇报已经找到那两人,命他们先一步去奥境峰了。 谢和清斜睨着一方依旧空缺的席位道“孟家的小子真是骄纵狂妄惯了,现在还未到场,成何体统” 话音才落,却见通偏殿的那扇门后走出几名华服光鲜的俊美少年,为首的那一位正是谢峰主口中骄纵放肆之人,北陆郢都孟家的少主孟阅。 谢和清曾是一介散修时参与过北陆几家之间的纷争,一直对这些世家子弟成见不小。 叶思容又听他甚是不屑地鄙弃道“这等纨绔比起孟弈少时可是差远了” 孟阅姗姗来迟,虽礼数不周,赔礼时态度却驯良得体。 在座辈分最高、又最有立场教诲他的登云道人,也不过是无关痛痒地指摘了几句,旁人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暗道这紫霄真君的面子足够宽博,连青冥派掌门也要给孟家小辈留几分情面。 筵席散去,各宗门的师长随从皆由接引峰峰主亲自恭送至祭灵峰,剩下的晚辈皆列队整排,由接引峰弟子带往奥境峰。 叶思容陪同谢和清留到最后处理剩下的琐事。 空旷的中殿内,除去打扫善后的弟子,还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在窗下低声交谈。 孟阅将一枚白玉棋子放进云栖岚手心里,说道“叔叔晓得您要来,才特意派我来送这枚棋子,邀您近日得空到家中赴终局之约。” 云栖岚收下棋子,浅笑道“多亏你有心了。” 叶思容忍不住称奇“都说止凰琴仙主不入凡俗,清高狷介,可这么一看,也并非乖僻邪谬之人。” “云攸与孟弈是多年挚友,爱屋及乌,对他的侄儿蔼然可亲有何稀奇”谢和清捻着唇上一撇胡子道,“听闻云攸后来又收过一个徒弟,今日倒不见他带来。” 这“后来”两字令叶思容回忆起某件伤感之事,低语道“或许是不想重提往事吧。” “你没忘,归然也没忘。”谢和清背手转身,“走吧。” 另一边,楚芜在奥境峰总算又见到了辜焱。 辜峰主跟贺峰主恐怕关系不太和睦,即便两人站立距离相隔不足一尺,也无半句交谈。 两位峰主不说话,下头的弟子们也不敢吱声,上百人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扇可供十人并排通过的界域之门前,场面甚是诡异。 他们站在第五排,前后都被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李归然按耐不住道“那几个姓孟的架子也太大了吧。” 楚芜闭口不言,他十二岁时去到孟家,此后三年间日日夜夜被孟阅摧残,实在不堪回首。 “不等了。”贺音书不胜其烦道。 只一扇门扉之隔,门那头却是一条宽阔的街巷,小贩百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城中一派喧闹的烟火气。 巡守弟子分为两拨,第一支随其他人率先过去,第二支留在末尾殿后。 楚芜和李归然恰好在第二拨里,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他又开始感到不安,找李归然要了几颗没吃完的蜜枣。 李归然倒是慷慨,一股脑儿的从袖子全倒出来给他了,楚芜双手接不完,还掉了不少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他的预感一直以来都很灵验,果真,在界域之门关上前,孟阅才带着人不急不缓地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障目 此时,只剩下十多名断后的伐罪峰弟子,守在门边的贺音书眉峰一挑冷笑道“本座还以为孟少主是看不上登云道人备的这份彩头,不打算来了呢。” 孟阅上前来,恭顺地拱手行礼道“不敢,有劳两位峰主了。” 贺音书回礼揶揄“岂敢岂敢,等候孟家少宗主乃吾辈之殊荣,对么辜峰主。” 辜焱熟视无睹,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楚芜躲在人群里,朝孟阅膝盖扔了一颗蜜枣。 他所出力道不小,若是换了旁人会当场跪倒也说不定,而孟阅只是眉头一蹙,神色微恼。 紧接着,孟阅身后的孟清欢站出来呵斥道“刚才是谁” 楚芜埋着头走出人群,弯下腰捡起孟阅脚下的沾了灰尘的枣子,举起另一只手里满满一捧干净的蜜枣递到对方面前,说“在下手滑了,给孟少主赔罪。” “什么手滑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更何况你这是什么态度”孟清欢疾言遽色地指使他,“喂抬起头来” 伐罪峰弟子本就飞扬浮躁,一见对面这般骄横,不等李归然开口,已有人抬高下巴倨傲道“说话注意点儿,这是我们小师弟,真以为自个儿姓孟就了不起啊。” “你们侮辱我家公子在先” “哟,能耐嘛,那要不要打一架瞧瞧我们够不够格侮辱你家公子” 其余人跟着起哄道“就是,我还手痒了,要不就先拿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练练手” “那我要个子高的那个姓孟的一会儿别求饶啊” 贺音书和辜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并不打算加以制止。 孟清欢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孟家子弟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和挑衅,正欲拔剑迎战,去被孟阅伸手拦下来。 “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孟清欢沉着脸退下,恨恨道“一群疯狗。” 楚芜还埋头举着一手的蜜枣,脖子和手臂有些酸胀,好在孟阅要息事宁人,总算接受了他的赔礼,精挑细选地拿走了一颗走,并说道“阁下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位故友。” 楚芜会心一笑,泰然自若地抬起头,问“是吗” 孟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道“不,阁下的相貌同我那位故人并无半分相像,是某眼拙了。” 楚芜回到自己原来站的地方,李归然掐了掐他的胳膊,“搞什么呢你” “没什么,看他不顺眼。”楚芜心情大好道。 刚才并非是孟阅眼拙,而是他在蜜枣上施了一层咒语「吟符心咒其三十二雾中花」,凡有人肢体触碰到被施咒之物,便会见到施咒之人想让他所见的景象。 楚芜就是利用这点让孟阅看见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从而隐藏自己。 也亏得孟家嫡庶有别,除孟阅外的其余小辈幼年时分居别院,他在孟家主宅的三年期间,并未和孟清欢等人碰过面,唯一一次是隔了一道屏风,任凭孟清欢耳朵再灵记性再好,也识辨不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可毕竟只是障眼法,孟阅一旦察觉很容易就会破解,他还得尽快脱离对方的视线范围才稳妥。 江枫城地处中陆,是南淮大运河的节点,各地商旅都聚集此地,其中不乏互通商贸的仙宗玄门,以及一批靠倒卖仙丹法器灵草来赚取灵石敛财的修士。 城中繁华欣荣,车水马龙,随处可见佩剑的修士和绘有世族家印的驿馆招牌。 这场试炼因人多且任务繁杂,故时长为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所有人回到此处集合,统一返回青冥派。 而城中由辜焱坐镇,他释放了上百只天蚕蛾,每一只跟随一队弟子,以便即时将每队的进展依靠灵流念力传回青冥派,投映至祭灵峰祭坛中央的石镜上。 江枫城共有二十三处巡守点,每个点由两名弟子负责,楚芜和李归然被分到了城东的一处街角。 一路上楚芜都在躲避那些天蚕蛾,他要是一不小心在祭灵峰石镜上露脸,再一不小心给云栖岚看见,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幸而李归然是个玩物丧志的浪荡子,他们才守了不到一刻,对方就贼眉鼠眼道“小师弟,你看这样行不行,反正巡守咱们一个人就可以,我先去赌坊过把瘾,今夜子时来跟你换班。” 楚芜直截了当地拒绝“你走我就走。” “嘿你这小东西”李归然酝酿了一会儿,不得不向赌瘾低头,拉上他就开始往人堆里挤,“走走走,跑快点,别被辜焱逮了” 到了赌坊门口,李归然嫌他今天右眼皮跳过,要破财,不愿带他进去。 楚芜一心要找个能躲飞蛾的地方,就向路人打听了城中的茶馆酒肆。 那路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但凡来这江枫城的仙门中人,都要上一鸣楼喝一壶竹尖雪芽,公子穿过这条街往南走五十步便是了。” 李归然宛如一个大婚之夜有新娘子等着他入洞房新郎官,急色地对楚芜说“得了,一会儿茶楼见,你去好好喝一壶吧” 说罢,一溜烟儿钻进赌坊没了影。 江枫城,一鸣楼。 茶楼里热火朝天,楚芜掀开门帘走进去,店小二一见他腰间的青玉红绶,立刻笑脸相迎,领他去了最后一方好位置。 底楼戏台子上坐了个富态且白净的说书人,他正说完一折,端起杯喝了口茶润完喉咙,满面红光地摇着羽扇继续道“想必诸位都知道北边灵台郢都有一百年仙族孟氏,话说那孟家现任宗主乃奇绝一生的紫霄真君孟弈,曾功济生灵,除魔荡害,被奉为上德降魔天尊可诸位有所不知啊,这孟弈少时曾赴南淮的天下第一大派青冥派修行” 楚芜坐在台下第一排,听了一段,手背上冒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难道说,只要活着就避不开孟弈这个名字了 他赶紧叫来小二又点了一壶茗品雪芽、一碟云片糕和一碗糖蒸酥酪,多给了店小二几颗灵石当赏钱,让他请二楼窗边的茶客跟自己换了个座。 台上说书人目光炯炯,语气里满是欣羡向往之意“此子不得了啊,年十一便入青冥派掌门登云道人座下第三席,可谓修仙界千年难遇之奇才” 楚芜受不了地把耳朵堵上,真是乱心情。 楼上的客人正嫌离得远听不太清,立马喜笑颜开地答应了。 楚芜即刻拿着剑起身,绕开一桌桌茶客上了楼,等他落座店小二麻利地给他送来茶水糕点。 “公子您慢用。” “有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孟弈啊” 说书人继续滔滔不绝,连二楼的茶客也听得津津有味。 楚芜撑着下巴无聊地望着窗外,往嘴里送了一块点心。 靠窗临街的这桌正巧对着楼下卖扇子的小摊贩,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着小竹凳,提笔为扇面绘上青竹墨兰。 这会儿艳阳高照,小丫鬟挽着自家姑娘站在藤架前挑瓷青绫罗的团扇,桃李年华,言笑晏晏。 楼外天色渐晚,画扇子的书生刚落了笔正准备收摊。 耳边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楚芜尚未回神,一柄裹着白布的长剑往桌面一放,李归然已经一点也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 “这么早”楚芜奇道,“都输光了” “这叫什么话,你师兄我今天手气好得很”李归然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故作神秘地把头凑到他面前试探道,“小师弟,你想不想” 楚芜仍然望着窗外,想也不想就推开对方的脑袋,“不去。” “我这还没说呢你怎么就不去了” 他收回目光,瞥了李归然一眼,慢腾腾地数道“吃喝嫖赌,你哪样瘾又犯了” 李归然一拍桌“真不是”然后压低声音,“这里可是江枫城你听说过洛山黑市没有” 楚芜换了个坐姿,“听说过,怎么了。” 李归然嘿嘿一笑,神色兴奋道“就今晚咱们去开开眼反正要明天才回去呢,还有大把的时间” 楚芜摇头“不去,没钱。” 李归然朝他挤眉弄眼,“这你怕什么,师兄我有啊你猜我刚才在赌坊遇见谁了孤月观的人这些道貌岸然的臭道士竟然拿灵石来赌,简直败坏修界名声你说我是不是该替天行道让他们输得倾家荡产哈哈,我保证今日起他们再也不敢踏进赌坊一步” 楚芜嘴角抽搐,问了重中之重的问题“那你赢了多少” 李归然伸出三根手指“三百颗” 楚芜算了算,说“好像只够在黑市上买一盆中品兰草。” “都怪那群穷鬼只带了三百”李归然央求道,“不买也可以去凑个热闹嘛,就待一天时间可不能浪费咯再说咱们本来也不缺那些东西,你真想要的话回去跟雪香峰师姐们撒个娇还不是什么都有了。” 楚芜朝李归然招了招手,等对方喜滋滋的凑过来,他才轻言细语道“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黑市 “消息是我离开赌坊的时候从那几个道士那儿听来的。” 李归然嗑着瓜子,剥了一瓣甜橘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他们要去黑市买天元丹,你说这群乌合之众也不用脑瓜子想想,天元丹只对炼精化气有奇效,他们那点儿修为买了也是浪费。” 楚芜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难道想去就能去” “我都打听到了。”李归然吃完橘子拍掉手上的果屑,“洛山划了内市和外市,外市随便进,就卖店花花草草、心经正法和灵丹妙药之类烂大街的玩意儿,就是品阶比市面上的稀有精纯些,真正的好东西都留在内市博卖,价高者得,没身份不让进。” “那我们是什么身份”楚芜问。 李归然理所当然地说“青冥派伐罪峰第四十三代弟子。” 说着又突然没了底气,犹豫道“诶你说峰主知道我带着你这么鬼混,会让掌门剃了我的仙骨再把我逐出师门吗” 楚芜轻咳了一声,答“应该不会,掌门没空管我们,谢峰主会缴了我们的剑罚我们去挑水砍柴三个月。” 李归然笑得奸诈,“到时候叶师姐那边就交给你了。” 楚芜“我尽量。”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倘若能一拍即合,臭味相投,那便不存在谁带坏了谁的问题。 两人离开茶楼已是酉时将尽,日落鸟还巢。 江枫城以北八十里外有一座洛山,洛山脚下有一家甚是富丽的钱庄,平日里除银钱生意外,也供灵石与银两汇兑,贸易来往的多是些玄门世家。 每到天黑以后钱庄大门紧闭,却会在庭院西南方挂一盏灯笼开一道偏门,一直到天明都有各色人士进出,因地处偏远城郊,也不易引人注目。 两人御剑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钱庄,收剑轻捷地落地。 在一颗粗树后头观察了片刻见无人看守,便跟着一个马车上下来的黄衣胖道士进了门。 门后砌了一堵石墙,绕过石墙就进了一空院子。 院中搭了数间木棚小铺,墙角蹲着一列摆摊的小贩高声叫卖,这里就是外市。 卖的东西五花八门,瓶瓶罐罐的各种丹药、花草药材、秘术心法、禁咒鬼符、奇珍异兽的皮毛和腑脏乱七八糟丢在摊布上任人挑拣。 楚芜本打算上前,李归然阻止他道“哎呀别看了,一堆破烂儿。” 他们在院里逛了一圈,只见小院西面的西瓜藤架后又有一盏灯笼和一道门,由两个冷面青年看守,想必内市就在门后。 眼看他们走近,其中一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请留步。” 李归然大模大样地将腰间的青玉佩绶解下来递过去,然而那人却只扫了一眼,并不当回事,问道“两位仙士可有授印” 李归然回头跟楚芜对视了一眼什么授印 楚芜一脸莫名我怎么知道 “无授印者不得入内,两位请回吧。” 李归然无奈地转过身作势要走,并朝楚芜使眼色。 楚芜会意上前一步,两名守卫以为他要硬闯,右手已经拔出一截银剑正欲开口警告最后一次,鼻尖却嗅到一股无名清幽的花香,似莲似芝,刹那间熏得人心神恍惚。 “我有授印。”楚芜伸出右手,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 俩守卫的眼睛如同着魔一般紧盯着他空荡荡的手心,只见他手中倏尔凭空绽放一朵淡光滢荧的小花,优雅娇媚,花瓣层层叠叠吐露浓郁的芳香,如魅如幻迷了人眼。 那两名守卫的瞳孔逐渐失焦,人登时没了意识。 “「吟符心咒其二十九睡莲」” 楚芜低声念完最后一个音,俩守卫的肢体就好似被细线牵动的傀儡,僵硬地垂下手臂站回门扉两旁,两双眼睛空洞呆滞地盯着前方,任由他们通过。 正好有一面枝叶藤架挡住了这里,并无人目击他们的作为。 楚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进了门,李归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拉近距离,抓住他空空如也的右手仔仔细细地看,惊奇道“哇,还是小师弟厉害你这给活人用的吟符什么时候教教师兄啊不过刚才这个就算了,娘们儿兮兮的,你以前使的那招冰箭倒是有点意思” 楚芜被勒到差点断气,冷漠地坦言道“你连对付死人用的画符都学不会,我教你也是白教。” 李归然狠狠给了他一下“好小子你竟敢看不起你师兄” 吟符三咒他只在李归然面前用过,第一回是被对方误打误撞看见;李归然不擅咒术且对此方面所知甚少,不曾怀疑过这是东海琴修一族的秘术。 如果当时撞破他的是谢和清或叶思容,他的身份也许就当场暴露了。 吟符之术乃玉卢真人殊涯子所创,分为天咒七十二式、心咒四十九式、地咒八十一式三部,其中天与心两部被后人收录编纂为玄隐决上卷,交由云姓之人保管,地咒八十一式却被全篇焚毁殆尽,就此失传。 传说,地咒是以祈告神明令降祸加殃于人的怨毒诅咒之术,倘若落于龌龊邪佞之徒手中定会在三界酿成大祸。 天、心两部咒术的威力与吟诵者的修为灵力息息相关,能掌握到何种程度全看修炼之人的自身造化。 楚芜目前也只能熟练吟诵天咒三十式和心咒二十式后的咒语,再高阶一段的就十分勉强;而能吟诵前十式咒语者,当世整个云家也找不出三个。 钱庄别院。 青冥派弟子统一着白衣,取下佩绶之后,他们看起来与寻常仙门弟子无异。 为内市商客引路的侍女看着年纪颇小,脸蛋身量不过十来岁,小姑娘见了他们也没多话,伸出双手细声细气道“两位公子的佩剑请留在此处。” 两人都不太情愿,但进都进来了,到底还是把剑给了她。 小姑娘抱着两把不比自己短多少的长剑跑进门里,出来的却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年向他们行了礼,道“二位公子这边请。” 少年掌着一盏煤油灯,带着他们穿过别院的景墙,来到一座雅致的后花园,绕开花圃走上架在水塘上的石桥,石桥连着池中央的假山,少年拂开假山上一丛茂密枝叶,便露出一道狭窄的矮门。 假山内部比他们想象的宽敞,石壁上嵌着照明的夜明珠,李归然一路搔首踟蹰,东张西望,最后实在忍不住靠近楚芜耳旁道“我这剑不在身上就感觉自己跟没穿裤子一样。” 他们向来剑不离身,已成习惯,楚芜表面镇定自若,却也附和地点头,“我也有同感。” 少年许是怕他们无趣,特意引话道“两位公子定是第一次来吧内市要亥时才开呢,我先带二位去瞧瞧今晚的宝物。” 一听到宝物二字,李归然立马精神抖擞“有劳了” 真正进来才知这钱庄原来连地下也别有洞天,假山里的隧道向地底挖,越往下走封印灵力的结界就越强,天衣无缝到连宝库大门的守卫都省了。 “两位公子,请。” 楚芜对金银珠玉、法器珍宝一向不敏,在他看来这些物件的繁琐花哨远大于实用之处;李归然自诩眼高于顶,可一进去眼睛都放光了。 宝库内法宝盈器丰积,凡修仙之人所珍,充备绮室。 少年并不跟来推介游说,而是垂首静候于门外。 李归然贼头贼脑地锁定了那件放在水晶柱上的三层斗灯,叹道“小师弟,咱们要是有钱该多好啊” 楚芜略过那些金灿灿的器物来到另一头,但并未在一堆骨头串、干尸、破石头和奇形怪状的兵器里寻到令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直到他看见石壁上那具冰棺。 缕缕白雾缭绕着万载玄冰,冰下隐约透出修长的轮廓和一张苍白脸庞,金相玉质之貌,肤若无暇细瓷,冰肌玉骨。 楚芜缓步走近,寒气渗透皮肉侵入五脏六腑,他的手指颤巍巍地触碰到冰面,不可思议地望着冰棺中安然沉睡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真假 “师兄,我要买这个。” “啥”李归然听见他的声音,好奇地跟过去一看,“你要买棺材这不就是万年玄冰吗买来解你中的三盏阳火吗有点奢侈了吧” 楚芜充耳不闻,目不转睛地盯着冰棺内部,不会有错的,哪怕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他的脑子里轰地绽开那今日青冥派师礼大会上的那人是谁 李归然挨近仔细一看,惊异道“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色炉鼎” 楚芜“这是我师父。” “你师父”这个答案更是让李归然感到匪夷所思,“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 “我刚才想起来了。”楚芜随口搪塞,眉头紧锁道,“可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一直问你你都说忘了,怎么刚才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我是看到他才想来的。” 李归然“你是不是记错了里面这位额,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你既然想起来了,那你跟我说说你师父他老人家是什么来头” “我晚点告诉你。”楚芜笃定地说,“我绝不会认错的。” “这样么。”李归然将信将疑,却认真地帮他思考起来,悄声道,“你真想要也行,但我们多半买不起,还是偷吧。” 楚芜否决“外面那个侍童不是凡人,这里的结界密不透风,吟符无用,我们没剑,而且找不到出路。” 这时,守在门外的少年走进来对他们微笑道“二位公子,时辰快到了。” 内市卖场设在别院一座高阁里,可通过地下的升降梯机关直接回到地面。 来这里的买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阁内座席绕正中的展台围成弧形,一帘轻纱垂下掩去了客人的身份面貌。 入座后有侍女奉上一碟梅子和一壶清茶,引路的少年提点道“二位方才若看上了什么,一会儿尽管喊价便是。” 李归然问“你们这儿能赊账吗” 少年吃惊地睁大眼,他还是头一遭遇到有人这么问,笑容僵硬地答“公子真是说笑了。” 等人走了,李归然莫名其妙道“我没说笑啊。” 他接着去看楚芜,发愁道“小师弟怎么办那要真是你熟人,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进别人手里吧” “当然不能。”楚芜倒了两杯茶,端起左手边那杯抿了一口,云淡风轻地说,“看谁会买,他买了我们去抢。” 李归然端起剩下的那杯和他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气概豪爽“好不愧是我师弟” 喊价的交易师是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戴一副遮住眼鼻的面具,嗓音洪亮浑厚,一双肥耳听力极好。 一只木箱最早被抬上来,交易师打开箱子,将里面的物品举在手里向在座众人展示,那是一枚两头尖肚腹浑圆的血红巨蛋,轻透的蛋壳表面浮现出一绺绺血管经脉。 起拍价一百灵石,买主陆续出价,很快以一千枚灵石的价格成交。 李归然吐掉梅子核,“没孵化的血蟒蛋,买回去蒸着吃么,还一千灵石不是个双黄就亏了呀。” “你别说话了。”楚芜低着头,用手指蘸了两滴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他的嘴唇动了动,指下的水痕便凝成了锋利的碎冰,犹如几根冰针环绕在他的指尖,接着被操控移至茶杯上方,融为几滴水珠悄无声息地回到茶里。 吟符生效了,看来地下的结界并不影响地面。 第二件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铜镜,据说是百年前被围剿灭亡的伽罗刹魔尊星乾生前之物。 交易师大言不惭地喊出起拍价五百灵石,而买客第一口喊价竟直接飙到五千灵石,一番令人瞠目结舌的激烈竞拍后,居然以九万灵石的天价成交 李归然连杯子都拿不稳了,情绪失控道“他们是疯了吗那就是块破镜子啊大罗金仙用过也还是块破铜烂铁啊而且那个大魔头都死了快一百年了” 楚芜单手支着下巴,张望了一下方才出价的座席,“不愧是大魔头,死了一百年还有这么多教徒。” 接下来的几样法器都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平顶冠、八卦衣;再次引起争抢的是李归然一眼相中的三层琉璃斗灯,同样拍出了七万六千灵石的高价。 李归然恨恨地瞪着台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 楚芜宽慰他道“下辈子吧。” 黎明将至,内市的竞价也接近尾声。 当一副黑棺被几名侍卫抬上来时,楚芜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他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李归然正在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摇摇欲坠,陡然被这一声惊醒。 楚芜嘱托道“师兄,等下你去拿剑。” 远处黑布包裹的冰棺散发着幽寒之气已蔓延至脚下,冻得李归然直哆嗦,他转头去看楚芜“马上” 后者眼神凛冽“是,以防万一,不能让别人看见。” 方才话落,只见黑布被交易师一手扯下,下方露出一具细长的冰棺,扑面而来的深蓝幽雾与严冬里雪虐风饕般的透骨寒气令在座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诸位客人,这最后一件便不用我介绍了吧。” 在酷寒的极北之谷深处,终年不化的厚雪下埋藏着可熄灭天火的万年玄冰。 曾有一痴迷造物的散人游历四海,收集了世上最罕见的几种材料交由世间手艺最出神入化的良工巧匠铸造了数件珍宝;其中有一件由万年寒冰所制棺柩,若死者用则尸身不腐、神形不灭,若生者用则命脉不断、永世长眠。 但再有妙用到底是棺椁,修仙之人皆求长生,极少有人会为自己准备棺柩。 这也是为何寻得这具冰棺者并未将躺在里面的人挪走;甚至,睡在里面的人才是博卖的噱头能躺入这具冰棺之人必然身份高贵,或与高位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修为极高,曾救灾拨难;也许出身不凡,身怀失传的玄门秘术;又或许是一方财主或天潢贵胄无论如何,光是这点悬念就足以勾起买客们的欲望并使得他们争相竞拍。 果然,当交易师说道这具冰棺并非空棺时,所有人都紧盯即将起开的棺盖,想一窥究竟。 “「吟符天咒其四十三冰魄」” 楚芜旋腕勾起左手五指,指尖凝结的五根冰刺似春笋初露般抽条到两寸长,锋锐的尖端齐齐向外,待弦而发,只一瞬息便势如闪电地穿过轻纱攻向四方鹄立的守卫 “师兄,就现在。” 李归然起身撩开帘幕,“回头见” “等等,灵石给我。” 交易师推开棺盖的手僵在空中,他敏锐地抬头看向门口,只见两名守卫不知被何物击中,无声无息地捂着胸口颓然倒地,而下一瞬间一把通体雪白的冰剑已经从身后直指他的喉咙 他遽然回头持剑的是一名莫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长玉立,神清骨秀。 谁也不知他是何时、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 少年声音清悦,带着一丝矜骄与年少气盛的傲慢“别喊了,这个我要了。” 说完洒脱地丢了一袋灵石到他脚下。 “不知死活来人”交易师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房顶屋梁。 接下来,数名守卫从门和窗涌入,一齐挥剑而上 席内宾客被这突发危情所惊,纷纷从帘幕后起身欲走。 “你们这是以多欺少。” 楚芜低声吟诵咒语,手中的冰剑即刻四分五裂化为数根冰棘朝守卫们飞去趁此间隙他一脚踹开人高马大的交易师顺手掀翻冰棺盖子 他楞了少顷,才俯下身将躺在里面的人揽入臂中稳稳抱起。 冰棺内部汹涌的寒气冻僵了他的下臂,而怀中人的身体却仍是温热柔软的。 削尖的脸颊上精雕细琢的五官蒙上了一层冰雾,纤长浓密的羽睫沾着细碎的晶莹雪花,睡颜圣洁而瑰丽。 楚芜用冰棘尖刃从冰棺内壁凿下一块碎冰,不辨滋味地吞入口中,心口那枚滚烫的灯芯慢慢溶解化无。 冰剑并未全部刺中守卫的要害,台边的一人吐掉血污捂着受伤的腰侧站起来,再次挥舞着长剑朝他砍来 电光石火之间楚芜腾出一只手扯起盖在冰棺上的一角黑布,扬手抡出黑布劈头盖脸地落下将冲上来的人罩了个严实 守卫恼怒地割开黑布正要袭去,却发现展台上已空无一人。 楚芜站在两丈之外的门前避开从后背偷袭的剑锋,收臂抱紧怀中的人冲到外面的长廊,一个纵身跃下 黎明前的破晓,天边泛白残星已淡去,层峦叠嶂的山脉还在沉睡。 晨风吹拂着他的双颊,耳际被怀中人飘扬的发丝搔得有些痒酥酥,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心跳因胸膛紧贴着那张脸而加速搏动起来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楚芜轻巧地落在屋顶的碧瓦上。 一股熟悉的灵息倏地靠近,空中丢来一把修雅的长剑,他对着剑叫道“破风” 长剑便在空中停住转了个弯,温顺地移到他的脚下。 李归然跃上屋顶把剑抗在肩上,笑嘻嘻地正要逗他几句,一看他身后脸色陡然剧变。 “艹好、好多人追上来了快跑” 两人向着东边缓缓升起的红日御剑而行,翩跹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飘舞,窸窣作响。 追兵被遥遥地甩在身后,杳无踪影可循。 楚芜时不时地回望,心中一股犹疑的违和感油然而生,他们从抢人到逃脱的过程太过顺畅了,偌大的洛山黑市守卫竟如此疏漏 “小师弟你可别骗我啊,这真是你师父不是别的什么人”李归然笑得意味不明,故意挨过来偷瞄他怀中的人,然后有些发愣道,“咦看着挺眼熟的” 楚芜答“就是我师尊,我的吟符是他教的。” “何方高人我有没有听说过的” “师兄,你记不记得大会名册后来新添了两个名字” “你说他是焚琴”李归然不假思索地反问,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说怎么那么像,那今天筵席上那个是谁不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楚芜垂下头,缄默不言。 李归然语气沉下来,“还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 “对不起,师兄。” 李归然抬腿曲膝从后面踹了他一脚,不甘心道“你这个狗崽子,很会演啊你,骗了我这么久看我下去怎么收拾你” 楚芜一个不稳差点从剑上掉下去,他怀中人的手臂从衣袖中滑出垂落在空中,白皙莹洁的手背被一幅妖异诡艳的暗紫色图案占据,风一吹,那花纹仿若有了生命,竟长出两条柔媚的藤蔓攀住了细弱的手腕。 李归然也看到了,表情古怪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他神情冷肃道“我也不知道到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归然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对他道“师弟,我们救的这个肯定不是正主。”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楚芜一顿,把见到冰棺时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绝不会认错。” 北陆紫霄,东海焚琴,西昆摇光,南淮问玉。 这四人中无论是谁被封入冰棺流落黑市都会成为一桩惊世骇俗的修仙界奇闻。 更何况今早在青冥派师礼大会上他们还见过一个好端端的焚琴君,眼前他笃定的事,任谁听了都会当成无稽之谈。 “即便他是你师父,可你凭什么断言”李归然质问道,“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你救的这个焚琴和我今天看到的那个有天壤之别,他现在肯定还留在青冥派呢,在那么多人面前假冒大名鼎鼎的焚琴君能不被识破你凭什么就一口咬定这个才是真的” “如果光是见到筵席上的焚琴,我的确不会怀疑他的真假,可是见到冰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才是真的。”他信誓旦旦道。 李归然鄙夷道“就凭你的直觉” “嗯。”楚芜的嘴角扬起一道不明显的弧度,“凭我对他恨之入骨的直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萝卜 江枫城的早市熙来攘往,人头攒动。 他们从洛山黑市逃跑时刻意将追兵引去了东边,除那两名见过青玉佩绶的守卫外,再无人知晓他们青冥派弟子的身份,且咒语解除后,被施咒者也会忘却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但江枫城人多眼杂,进城排查是早晚的事。 两人不敢待在太显眼的地方,一是躲追兵,二是以防被辜焱那些火眼睛睛的天蚕蛾尾随,便躲进一条小巷子里屯放的柴火垛后面,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抱着破瓷碗睡得酣甜。 李归然怕把小乞丐吵醒,说话放得很小声道“我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算辜焱不找我们,难道我们还不回去了” 楚芜搂着瘫软的怀中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师尊好像变轻了。” “难道你以前经常抱他么”李归然问,问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急忙换成正经话题,“你能不能先想想眼下我们怎么办” “我想好了。”楚芜道。 “你倒是说呀。” “师兄,时辰一到,你一个人先回去。” 李归然“你在开玩笑” 楚芜郑重其事道“不是开玩笑,是我不能丢下他,更不能带着人一起回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会不会醒过来。” 李归然似懂非懂地问“可你不是恨你师尊恨的不得了吗” 楚芜一双眼眸黑漆漆的,仿若什么光亮都照不进去,“那才更不能让他落进别人手里。” 李归然不知他们师徒二人为何缘由反目成仇,也不多问,只道“你是担心回青冥会被那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冒牌货发现可是大会只有三天,明天他就要走了,我们把你师尊藏起来不就完了就是要带回去的时候麻烦点,不然给你师尊乔装打扮一下,我说我又捡了个” “不是的。”楚芜抢过话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我师尊姓云,是止凰琴的宿主,是东海的焚琴仙君。” “我知道啊。”李归然哼哼道,心说你小子还炫耀个没完了。 “可他却被人假冒了。”楚芜加重语气,“既然有人能够毫无破绽地假冒焚琴,那么他是不是也能假冒别人应当说是「替换」才对。” 李归然脑袋里有根弦骤然绷直,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 “我们怎么知道,青冥派里有没有人也被替换了” “你这说的也太玄乎了。”李归然听得冷汗津津道。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 “这阵子谢师尊、辜焱和贺峰主啊都挺正常的不不不,这么一想,叶师姐、你、我不是都有可能被调包了吗” 楚芜“那我再问你,你以前见过、听说过焚琴列席往届师礼大会吗” 李归然摇摇头“那确实没有,昨日九峰许多弟子都争着想见一见焚琴仙君的庐山真面目。” “我师尊孤高好静,除孟家、摇光以外的相交甚少,除非事出有因,否则他不会轻易离开东海。”楚芜握着怀中沉睡的人那只印着妖异紫纹的手说,“不管替身有何目的,他首要是得守住自己是冒牌货的秘密。” “嗯,然后呢” “他会事无巨细地模仿本人、推演本人的行事作风、一切皆遵从本人的意志行事,好不让外人起疑” “嗯” “那他为何突然要一反本人常态、大摇大摆地入席青冥派的师礼大会” 李归然“因为” 楚芜思索着,低声嗫嚅 “因为青冥派或师礼大会上有他要见的人是同谋还是幕后主使” “不对呀。”李归然打住道,“如果怕露馅,不是更应该藏在东海足不出户吗有要见的人,为何不让那人去找他呢” “因为那人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大会上举袖为云,暗中接触很容易;何况师兄你也说了,很多人连焚琴真身都不曾见过,怎么可能分得清真假哪怕是孟阅也只见过他三次而已。”楚芜说,而且,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等会儿,这么说你跟那个孟少爷之前就认识那他昨天怎么没认出你” “我不想让他认出我。”楚芜跳过这个问题,不能让旁人知道我还活着,更不能暴露焚琴被假冒之事已有人察觉的事实。 他深思熟虑之后对李归然说“师兄,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哪怕只有万一,我也不去冒险。” 一旁的小乞丐睡得迷迷糊糊,抱着破瓷碗翻了个身,脏兮兮的小手挠了挠干瘦的面颊,睡眼朦胧之间听到有人在说话,打着个哈欠眼睛张开一条缝。 只见两个神态清朗秀致的白衣少年正蹲在柴垛旁说话,腰系青玉红绶,背负一柄修雅长剑,一看便是仙门弟子;怪的是左边那个年纪小些的怀中还抱着一人,盖了件黑斗篷罩得严实,看不出是男是女。 右边那个则年将弱冠,声音也粗沉些,道“可你说的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青冥派的焚琴才是假的,我怎么看都觉得咱们救的这个说不定根本不姓云,不信把他弄醒问问” 我梦到神仙了。 小乞丐咂了咂嘴,合上眼又睡了过去。 “不准碰。”楚芜响亮地打开李归然要来揭斗篷的手,“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师兄帮我一个忙。” 后者疼得吸气,吹了吹手背,神色紧张地问“什么忙我怎么觉着你这小兔崽子养不熟呢,你可别害我。” “我要借用一下师兄的眼睛。” “怎、怎么借” 楚芜抻出右手温和地覆上李归然的双眼,阖眸吟诵咒语: “「吟符心咒其二十五享瞳」” 辜焱的天蚕蛾在界域之门上空盘旋徘徊,清点最后一拨回去的弟子人数。 李归然混在人群里,走在几名面生的洞玄宗弟子前头,和“楚芜”勾肩搭背,两颗头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一只天蚕蛾绕着他们飞了一圈,只听李归然时不时发出几声大笑,恶狠狠地锤一下楚芜的肩,却始终不见后者抬头;天蚕蛾乌溜溜的眼珠燃起一簇火苗,扑着翅膀在空中拐了个弯,朝辜焱飞去 李归然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只飞蛾,手心皮肉触碰它的一瞬被烫得一阵瑟缩,好似抓了一团火,他生生把那团火攥灭,疼得龇牙咧嘴;而辜焱的视线恰好往这边扫来,他忍住痛继续凑到“楚芜”耳旁假装说话,有惊无险地穿过了界域之门。 若有人靠近一看,便会发现他身旁的这个“楚芜”虽走路姿势动作与常人无异,但脸却肿胀了许多,好似白面发酵成了馒头,皮肤水光可鉴,然双目呆滞无神,无半分灵动之气。 这是他们去早市菜摊上买的一根水萝卜,被楚芜施咒术点化为自己的傀儡,可动不可言,一路只能低着头由李归然配合装作是活人的样子,鱼目混珠冒充本人回到青冥派。 这等低劣的手段也只够瞒到回青冥派为止,被叶思容瞧见就完蛋了。 一跨过门回到奥境峰的地界,李归然趁所有人不注意闪到一边,手里牵的人霎时变回了萝卜。 叶思容一直在奥境峰等他们回来,见他回得最晚,又只有一个人,便问“楚芜呢” 李归然啃了一口手中的水萝卜,咔嚓咔嚓嚼得像只兔子,左看右看,装傻道“是啊,小师弟呢刚还在我旁边呢。” 叶思容不信,目光锐利地打量他。 李归然赶紧拉住一个擦肩而过的洞玄宗弟子问“请问,你看见过我小师弟没就是进门的时候,我俩走你们前面,他在我右边那个。” 那洞玄宗弟子一听他声音就想起来,四下观望了一番,摸着额头迷茫道“没看见,只看你们一路回来了,但另一个刚才就没见人了。” “多谢,多谢。”李归然笑嘻嘻地跟人挥挥手,回头对叶思容道,“师姐,看我没骗你吧,小师弟跟我一块儿回来的,只是这小子神出鬼没,我一不留神他就没影儿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叶思容不依不饶地问。 “我不知道啊。”李归然把啃剩半截的水萝卜丢了,袖子一抹嘴道,“他那么大个人,都回来了肯定走不丢,师姐你就放心吧,估计他玩够了就自个儿出现了。” 叶思容冷面依旧,也不知信了几分,又问“你在江枫城,玩得可还尽兴” 李归然一拍大腿道“尽兴啊可尽兴了” “祭坛石镜上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你们两个的身影,你还是祈求师尊千万别想起这件事,否则定要治你个玩忽职守、辱没师训之罪” “师尊的记性哪儿有那么好” 李归然嘟囔着跟在叶思容后面,心里惦念着大事要紧,巴头探脑地问,“师姐,你晓不晓得那个东海的焚琴仙君为何会来” “有请帖,想来便来了。” “可他从前怎么没来过” “我怎知晓焚琴君所想你问这做什么” 李归然踟蹰不前,低落地说“我就问问,他是小饮的师尊嘛” 叶思容停下脚步,语气温软了些许道“该忘的就忘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刺青 窗映青竹,门掩梨花。 绯色水袖与裙裾拖曳在素木地板上,被李归然一脚踩住,衣裙的主人伸出一条藕白光嫩的细手臂轻拽了几番才觉异样,惶然地回头,刹那间花容失色。 门前,几名韶舞峰弟子慌慌张张地退开,颔首低眉,牵裳曳袂地从他身旁匆匆逃走,轻盈的脚步声回响在长廊里,珊珊作响。 那两扇木门翕着一条缝,可以窥见屋内的景象,方才她们是在偷看 李归然叩门,手还未放下,就听屋内人道“进来。” 云攸坐在一副棋盘前,手执一子迟迟未落。 李归然散漫惯了,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到对方面前坐下,出言无状道“焚琴君,我有点事想问你。” 云攸缓缓落子,头也不抬道“你是哪一峰的弟子,这般不懂礼数。” 李归然轻浮不改“伐罪峰谢和清峰主门下。” “难怪。” 李归然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但却装模作样地钻研着那盘棋局,暗中端详着对方的脸。 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从眉眼鼻唇到头发丝都和昨日楚芜从冰棺救起的那个焚琴一模一样,当然,以他粗浅的眼光是无法去分辨神态气质的。 小师弟应该在看了 李归然回想起楚芜在他双眼施下享瞳之咒后的叮嘱“师兄,你见了他之后,多同他说话,然后趁机绕到他身后,我要看看他左耳后面的契文和后颈的刺青,你切记一定要问他,那枚刺青是怎么来的。” 左耳后、后颈头发挡住了啊。 李归然仿佛陷入棋盘迷局中,眉毛拧在一起,焦灼地望着对面的人。 云攸从楠竹棋罐中拾起一枚白子,心中已有着法却不急于落下,抬眼问他“你想问什么” “是、是哎呀我想起来了”李归然起身走到屋子东面角,从榆木搁几上抱起一只插着梅花的彩瓷瓶,晃荡了几下,还有半瓶水。 他小心翼翼地搂着花瓶回到棋盘前,边胡诌乱语道“焚琴君有所不知,我们青冥派雪香峰栽的梅花也大有妙用,这梅花枝泡过的水,有解毒祛邪、化淤镇痛之效,要不您也来试一试” 说完不等人反应他就假装失手颠翻了花瓶,把那半瓶水一齐泼向对方的后颈,“哎哟喂我没拿稳” 李归然的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只见那自瓶口淌出的一股水流竟如同结了冰,连同他的动作一样静止在半空中,而云攸将指间的棋子扔进棋罐,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到窗边那水才恰似融化的冰川哗啦啦地倾倒而下,溅湿了褶皱未抚平的锦垫和棋盘。 云攸伫立窗边,背对着李归然,“你到底要问什么” 一枕清风贯入,恰好吹拂着他如泼墨的顺长乌发,露出耳后一块莹白的肌肤与纤柔的后颈,犹如白玉微瑕,一滴醒目的赤色泪痕印在他的左耳后面,然而雪白的后衣领却巧妙地遮住了颈脖全貌。 小师弟肯定也看到了吧,李归然咽了咽唾沫,哑口无言。 世人皆知魔琴止凰器灵性凶噬主,百余年前有一云姓琴修得此琴,以至纯真火焚之,降服器灵迫使其与自身合为一体,故得封号焚琴。 世人不知琴身烧毁之时,器灵会将契文刻于主人肉身之上,相传不同的器灵所留契文不同,而止凰被焚,琴魂凤凰泣血,契文正是这一滴红泪。 那契文能否被仿刻呢 李归然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了,离开江枫城之前楚芜特意揭开斗篷让他看过,他也清楚地记得,昨日冰棺中救起的那个焚琴,左耳后同样有一滴别无二致的赤红泪痕。 世上绝不可能有两个焚琴,其中一个必然是假的,可这要怎么分 还有刺青后颈的刺青。 李归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确实没有法子让对方主动露出后颈了,总不能过去强扒衣服吧,他还不想死的这么早。 云攸转过身来,纵使他是慢性子,眉间也显出厌倦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归然硬着头皮问道“您后颈上的刺青,是何时刺上去的” 云攸脸上浮现出一层诧异之色,“你怎么会知道我后颈有刺青” “这个、这个嘛”李归然眼神飘忽,眼珠子四处乱瞟,瞎编道,“很久以前小饮提到过,我以为是跟他有关,所以才来找您求证” “和他无关。” “这样啊,那我想错了,实在失礼哈哈,我出去叫个弟子进来替您打扫一下。”李归然一边傻笑一边往后退,拉开门,逃跑似地离开了。 江枫城,晌午。 小乞丐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抱着破瓷碗拍拍屁股爬起来,一块碎银在瓷碗里荡来荡去磕得碗壁当啷响,他目定口呆地盯着那块碎银,难以置信地搓了搓眼睛。 他拿银子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和一罐嫩豆花儿,蹲在城墙底下狼吞虎咽,一条饿得瘦骨嶙峋肚皮干瘪的野狗趴在地上,等着舔食他的吃剩的余腥残秽。 城门内外,行客商旅往来不绝,谁也不会注意到城楼碧瓦的一隅飞檐上站着一名孤形单影的白衣少年,相貌修皙清隽,面容冷峻。 李归然逃出门外的同时,楚芜也睁开了双眼。 此刻,他已经能够断定青冥派的焚琴是他人假冒了,并且是一个对东海和焚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暂且不论止凰琴契文的真假,他通过李归然的双眼见到的人所表现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无一不是他记忆中的师尊。 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便是对于刺青的回答。 你怎么会知道我后颈有刺青 和他无关。 这表明他不仅知晓自己的身上除了契文还有一处刺青,还知晓刺青是从何而来。 那枚刺青是某一日他趁师尊睡着了,临时起意的恶作剧。 他用一支笔蘸着混了自己的血和蓝骊粉的墨汁涂在了师尊的后颈,这个法子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一旦沾上皮肤根本无法抹除,看似用清水就能擦拭干净,但实则只要被他触碰那块皮肤,就会再次显现。 他涂完之后,在师尊醒来之前就擦得干干净净,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他的师尊。 所以即便李归然扒开对方的衣裳也看不到那枚刺青,只有他才可以,那是属于他的记号。 可是那个焚琴却知道这枚刺青的存在。 这意味着他涂刺青时有第三人看见了,说不定东海一直都藏着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第三人。 那个人告诉了替身关于焚琴的所有一切,甚至是焚琴本人不知道的事。 可那个人到底是谁 还有师兄在替身面前提到的小饮,小饮,这个名字可从来不曾听师尊提起过。 楚芜站在风里俯瞰着整座江枫城,衣袖鼓动飞扬。 黄昏将近,夕阳余晖为城楼深巷镀上瑰丽之色。 城墙下的小乞丐匀了半个肉包子给野狗,一边往城里游荡一边数着手里剩了多少枚铜钱,还够填饱几顿肚子。 小乞丐沿着城墙走了一路,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机灵地抬头四处张望,在城楼屋顶上瞥见一道单薄的身影,他使劲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就一片光秃秃的屋檐,哪有什么人影。 山中残月朦胧,轻寒凛凛,晚烟笼着绵绵细雨。 一间破烂寒酸的城隍庙搭建在半山腰,歪歪斜斜,一推就倒。 庙里四面透风,蛛网横结,神位供奉的冥官手执鬼玺,浓眉怒目;或许是心中阴影作祟,楚芜总觉这尊阎罗像十分神似谢峰主。 他坐在地上,抱怀着沉睡中的人直到深夜。 三更天,一道狂晔的闪电划破天际,惊雷响彻云霄,赤白夺目的闪光照亮了他的脸庞,轮廓深邃而秀澈。 楚芜仿佛有感知一般地垂下眼睑,正对上才将苏醒过来的怀中人的双眸。 云栖岚的瞳孔在黑暗中渐渐聚焦,无力的手臂缓慢地抬起,手指抚上少年冰凉的脸颊,声音嘶哑虚弱道“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不恨 楚芜握住那只手,温凉光滑,指腹有一层薄茧,是一双常年抚琴的手。 云栖岚的胸膛起伏急促,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铁锈味的血从淡色双唇间溢出沿着嘴角蜿蜒流下。 “师尊”楚芜慌忙地将他扶起来,微烫的掌心紧贴他腕部灵脉,企图把自己的真气渡给他。 云栖岚抗拒地挣脱手腕拭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费解地捂住额头,眼底沉着不易察觉的痛楚。 体内一片空寂,没有了。 修为、真气、灵力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座没有回音的山谷,他也只剩一具空壳。 正当他神昏意乱之时,楚芜按住他的双肩,有力地警醒了他,“师尊,您还记不记得,您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云栖岚呢喃着,思绪如一根细针落入大海。 “你必须那么做,否则,这世间所有人都会替你杀他。” “不行。” “难道你想看他变成第二个星乾吗” “不,他不会。”他的双目充血,眼角布着憔悴的血丝,沾了泪痕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但仍极力稳住声线平稳。 “你走吧,摇光。”他固执而狠决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摇光的幻影一散,他便走到烛台边烧掉了那筒卷轴,让灰烬散入风中了无痕迹。 不能让楚芜知道,小孩子并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从未好奇过,一直不闻不问。 他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所谓另有打算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并非乐天之人,早已想过最坏的结果,只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又拿起那支笛子,细润的玉质被他的体温感染变暖,这个楚字是他亲手所刻,这个孩子也是他一手带大,连性子里无法驯顺的缺陷劣性,在他眼里也成了不懂事和千万般好。 那是他悉心庇护教养十七年的孩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北陆郢都,本性不算良善却也从未做过极恶之事,只因被强加了荧惑守心的命格便要剥夺他的性命,判他降生即是错,这就是世人所崇仰信奉之「道」么 云栖岚反复摩挲着笛子的刻纹,心中隐隐升腾起破釜沉舟之意。 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师尊都会陪着你。 你是我带回来的,要杀你,也等我先死, 后来 后来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像被人剪掉了一段记忆。 不对 仔细回想之下,他的浅意识里依稀存有一段被埋进寒冷冰窟时蓦然惊醒却耳不能闻、口不能言、无法动弹和逃离的诡异之景。 那时他看不清,因为他的身上盖了一层厚重的冰,那个地方很黑,所以来人提了一盏灯。 那盏灯被轻放于冰面上,那么自己一定是躺着的。 他的眼中映出一团被冰层削弱过的模糊光晕,那团光晕照亮了黑暗中的一张脸,他感觉更冷了,因为那容貌竟与自己十成相似,宛如完美的复刻品。 会不会是一面镜子他昏昏噩噩地想。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因为对方笑了,温暖和煦 之后等待他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无法苏醒。 楚芜听完,满眼疑惧之色,好像无法置信,可又隐隐闪烁着泪光。 云栖岚慌了神,关心地问“怎么了” 他指着自己的肩胛骨道“我这里,受过伤。” 温暖的手掌隔着一层衣料贴上他的肩,云栖岚没有摸到伤口,语气存眷“怎么受的伤很疼么” 楚芜鼻头一酸,眼睛涩涩的,一股热流盈满眼眶,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泫然欲泣之态,咬着嘴唇道“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 云栖岚下意识地把他搂到怀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安抚他的背,轻声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楚芜摇头,把耳朵伏在师尊的胸膛,聆听着对方的心跳搏动声,焦虑地抢问“师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答应过我什么” “那天早上” 他鼻音浓重,嗡嗡地“嗯”了一声。 看小徒弟温顺依恋的样子,云栖岚不自觉地微笑,可一想到自己消失的日子里楚芜一定是紧张又慌乱,想必受了不少委屈,心中就泛起苦涩和懊悔,恨不得替他疼一疼。 “我答应过你你是寿星,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楚芜忍着眼泪不哭出声,只吸着鼻子哽咽道“可是那天您没有做到,我好难过啊。” “对不起。”云栖岚紧紧拥住他,用脸颊亲昵地挨着他的额头,为他拭干眼角的泪水,“都是师尊不好小草别哭了,乖。” 楚芜安心地闭上眼睛软偎在师尊怀里,全身都被温热的暖流包容,心口一碰就流血不止的大窟窿被填满了软绵绵的棉花,有一双能治愈一切伤痛的手在他身上飞针走线,缝补了全部疮疤伤痕的裂口。 外面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声幽怨不堪听,搅得人心烦意乱。 云栖岚看他哭得越来越凶,怎么哄也止不住眼泪,无奈之下捧起他的脸,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不着痕迹的吻。 “小草乖,不痛、不痛了。” 啜泣声戛然而止,楚芜猛地推开云栖岚正起身来,仿佛庙外的雷劈到了他的身上,连眼睛都吓直了。 “师、师尊” 云栖岚歪头打量他,“不哭了” 他默默地转过身去,对着那尊凶神恶煞的阎罗像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可双颊还是难为情地发烫了,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云栖岚等了好一阵,才等到小徒弟转回来重新面对他。 “我昏迷期间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 问完,他见楚芜的神情变为前所未有的严肃。 “师尊,您左手背上的东西您见过吗” 云栖岚端量着自己左手背的深紫色异纹,妖娆的细丝如藤蔓攀附着整个手背,缓慢不息地生长蔓延至手臂,只是多看了一眼,他就感到被一种陌生的羸弱感掌控了身体。 “我见到了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他的耳后也有止凰琴器灵的契文,我猜测是与您手上的这个东西有关,是否有某种禁咒可以仿刻或夺取他人的修为灵力” 云栖岚放下手,“这不是什么禁制咒术它是活的,名为豸,是寄生于人体内的魔物。” “魔物”楚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背。 “嗯,在物魔志中有记雌豸为紫,喜附于人四肢,雄豸为黑,独附于背骨。难缠之处在于除非宿主肉身枯竭,否则无法脱落;我曾听钻研此书的道人提起过,豸妖原本只能依靠吸取宿主的修为强化本体,但倘若能让一对雄雌豸妖结合,并分别寄生于两个不同的宿主,雌豸所附身之人体内的功法便会全部转移至雄虫宿主体内。” “这么古怪” 云栖岚垂眸沉思,又道“豸乃魔域之物,极少见于人界,知晓这类魔物习性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更遑论能令雌雄相互为死敌、厮杀成性的豸结成一对” 可如今他已法力尽失,不得不信自己身上的豸妖已有对偶。 那么,那个夺走他的功法器灵并冒充他的到底是什么人利用他的身份又有何目的 楚芜梳理了一遍所有事件的先后顺序,揣摩假焚琴选择出现的时机和种种缘由,仅仅是因为真正的焚琴犹豫不决,不肯对七杀星罚命格之人下杀手 不会,恐怕没这么简单。 那个人到底没有杀掉真身,只是封印在冰棺里,可那具冰棺又为何会流落黑市还那么巧合地被自己看见,并顺顺利利一路畅通无阻地带走呢 他稍一走神,却见云栖岚起身走到了门口庙檐下。 云栖岚伸手接住从屋檐滴落的雨水,问“这里离东海很远了吧” 楚芜答“南淮。” “你不告诉我吗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 楚芜斟酌一番,开口便是故作轻松的语气道“这说来就话长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被假焚琴所伤打入恶风涧之事,也省去了死前所遇到的那一只鬼两只妖,只道自己险些被那个假的焚琴杀掉,命悬一线逃出东海来到南淮被青冥派弟子所救,接着便从醒来削了谢和清的胡子、被丢掉雪香峰后山砸到李归然身上开始说起。 “直到您苏醒过来的前一刻,我都在恨您。我还想过,如果当时对我下手的是真的师尊,那我就直接杀了您,反正您现在也毫无还手之力。”楚芜诚实地说,眼睛还威胁似地瞄了一下云栖岚的手背。 云栖岚道“那你恨不恨真的师尊这么没用,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不恨。”楚芜昂首挺胸,骄矜道,“我不需要师尊保护,现在我可以保护师尊了。” 云栖岚指尖沾了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秀挺的鼻梁画下湿漉漉的一痕,昏暗下水渍反着莹亮的光。 温柔的声音里藏了琢磨不透的笑意,“虽然我被夺了修为功体和琴,但无需你来保护的。” 楚芜正要反驳,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低沉悠长,仿佛就在他耳旁。 “谁” 他警惕地回头,天边闪电破开一道豁亮的疾光,照耀了鄙陋衰败的城隍庙里枭视众生的地府冥官之像,阴森怪诡,令人不寒而栗。 云栖岚环顾一览而尽的庙居,残瓦土阶,神像前早已断了香火,更无长物,根本藏不了人。 “楚芜” “师尊,刚刚您有没有听到什么”楚芜心跳如擂鼓,难以确信地问。 云栖岚迷惑地摇头“没有。” 阴风阵阵,阎罗像眼露赤光,面目可骇。 “他听不见的。” 又来了,那个声音近在咫尺,微冷的吐息扑洒在他的耳际。 他像是给一柄银枪从头到脚刺穿钉在原地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槐枝 长衫折扇,惨白枯瘦的五指生着长而尖利的指甲,怀中一把木珠算盘,是一只富有书卷气的男鬼。 它青白消瘦的面颊上两腮凹陷,形容枯槁,衣摆下空荡荡,轻飘地浮在半空中。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鬼问。 被穿心之痛记忆犹新,楚芜背上汗毛倒立,双臂发麻,竟连拔剑的动作也耗尽了全身力气,然而瞬息之间剑锋便凌厉地指向那鬼的喉咙,他明亮的双眸怒火中烧,一字一顿道“我今天就要送你去投胎。” 屋外雨声骤停,雨滴坠入泥泞水坑溅出一圈水花。 云栖岚错愕地望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少年,抬手微微地挡开距自己颈间不足一寸的利刃,试探性地喊道“楚芜” 楚芜猝然觉醒,手一松,剑哐铛落地,眼底被点燃的怒火忽地熄灭,双眸又复清澈见底。 “我”他喃喃自语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抬头时,那奸猾狡诈的鬼煞居然紧贴云栖岚身后,露出一张阴惨可怖的脸,掩面哀怨地叹息。 “别蠢了,你杀不了我。” 云栖岚见他目光发直地盯视自己,回过头一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眉间平添了一缕忧患,问“有东西在跟着你我看不见的” 楚芜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曾落入恶风涧之事,若被问起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答不出来;只好咬牙否认道“没有,可能是幻觉吧。” “你连师尊了也不信了”云栖岚走近,牵起他还在发抖的手,“楚芜” 楚芜不应声,视线紧追着那道幽影飘至自己的右后方,又听那鬼发出阴险短促的笑声,隐入墙中。 他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枝一直被他藏起来的槐树枝。 见到那截槐枝,云栖岚总算了然,槐树招鬼,这里又是供奉冥府之主的城隍庙,有些鬼混游离在所难免;可是,孤魂野鬼怎敢纠缠有金丹护体的仙道,应当避犹不及才是。 楚芜打算烧了槐枝,不想被云栖岚拦下。 “师尊” “你实话告诉我,缠着你的东西是不是大有来头” 他缄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云栖岚从他手中抽走槐树枝,放到鼻尖细嗅后道“这是从槐树妖身上斩下的。” 楚芜噤声,生怕师尊追根究底。 云栖岚右手结印,轻声念出咒语“「吟符天咒其十一缚灵」” 只听地底爆裂出一阵晔捷的脆响 地面砖土拱起一条泥石堆积延绵的碎缝朝那鬼煞隐匿的白墙钻去 随后便是重物沉闷坠地的动静声,那鬼现出人身从墙中被怪力弹出,原本空荡的衣摆下多出一双被玄铁镣铐死死锁住的赤足,脚踝让烧红的镣铐烫掉了一层皮,露出森森白骨。 怕那鬼煞诡计多端,云栖岚上前一步将楚芜护在身后,以防患未然。 可那鬼并未被激怒狂化,脸上也无痛苦煎熬之色,声调平缓,不急不慢显得它格外像人,轻蔑道“倒是比这个只会乱砍的小鬼机灵些,你是他师父” 云栖岚微微颔首“正是。” “你法力尽失,吟诵天咒也不过一成之效,就凭这点还想锁住我” 话语间,那鬼双足上的镣铐已然龟裂生缝。 “锁不住,所以才要问清缘由,仙鬼殊途,为何缠他不放” 楚芜知话题必定引到自己身上,手心捏了把汗,攥住云栖岚雪白的衣袖。 鬼煞瞟了他一眼,道“我并非是自愿要跟着他,我死后被埋在一棵槐树下,后来那槐树成了精,我的魂魄却也附到它的枝叶上密不可分,槐枝被砍下也就带走了我。” 云栖岚“那我把这槐枝交予你即可。” “这槐树妖靠我的阴灵怨气滋养成精,本是阴间之物,现在被带来了人界,阴阳两隔,我拿不住了。” “等等。”楚芜截住话头,问那鬼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跟着我” 余生闲雅地拨弄着木珠算盘,忽略周身那股鬼魅阴气,看着颇像一位儒雅文气的孱弱书生,它幽幽地答“算是吧。” “那你知道的该比我们都多得多,你不是死了很久了,一直游离三界不散,见多识广。”楚芜脑筋飞快地运转,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这是他瞎猜的,这只鬼来历诡奇,的确如师尊所言来头不小的样子,要杀自己易如反掌 “是又如何。”余生收起算盘。 他提了一个自己也觉得离谱的问题“那你也知道那个冒充我师尊的是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余生干脆利落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连云栖岚脸上也变了色。 这算不算歪打正着楚芜想,顺其自然地问“那你说说看,他是什么东西” 那鬼拨动算珠的清脆音响回荡在庙居内,道“一个傀儡罢了。” 楚芜“你的意思是他也是被人操控果然有幕后主使” 余生不理会他,打着算盘自顾自地说“言行举止、习惯表情皆可模仿,记忆也可伪造,但灵息乃由人三魂七魄合炼而成的太清之气,绝无可能与他人相撞;器灵所留的契文不可复刻,而器灵又通过灵息认主,他既有契文,就代表他即是止凰琴认可的主人。” 云栖岚顿悟道“所以才是傀儡” “是,傀儡,只有傀儡可以做到。”余生迈开步子,他许久没用过双脚行走,拖着笨重的镣铐锁链,缓步来到云栖岚身旁,“引魂后将原主的灵息注入义躯之内,可制成与真人一般的傀儡,再以结合的雌雄豸转移功体,便可以假乱真。” “义躯你是说人偶”楚芜骇然。 “我生前与你们仙道有些交集,那时我曾见过一人,可为伤残之人复原残躯;他所炼制的义肢,筋骨血脉、皮肉肌理皆与主人伤前无异,接于断肢处即可活动自如,宛如再生。” 楚芜“医修可连雪香峰也没有这等奇术。” “当时我问他既然能复原肉身,那可否重制肉身,他说「家父并未将此术传于我」,后来我再细问,他却不愿再透露半分。” “那人姓什么”云栖岚问。 余生道“只是途中偶遇的路人,我死了这么久了,哪里记得那么多;更何况就算我告诉你,几百年了,他的家族也许改了姓,或隐退,又或已灭族,你要怎么找” 诡秘的气氛有片刻的凝结,楚芜打破沉寂,又问“引魂呢” “这也可以告诉你。”余生斟酌着,话锋一转“但我有条件。” 云栖岚“什么条件” 鬼煞惨白近乎透明的手伸向他握的那枝槐树枝,却毫无阻力了穿了过去,绿叶与它的指骨交叠却无法相触。 “把这段槐枝带回了我的故乡,让我也算魂归故里。” 楚芜“这简单啊,你生前家住何方那座城哪个镇” “我忘了,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座山谷和湖泊,每年都会飞来成群的赤尾雪鸾。” 楚芜简直想翻白眼,四海之内不知有多少片山和湖,这要怎么找 云栖岚也细心问询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鬼煞撤回手,径自转身,凶戾的眼神直射向楚芜,“你可要想清楚,我不是在求你倘若做不到的话” “我们定当尽力而为。”云栖岚道。 得到承诺,余生踱步走到冥官像下,抬起手,尖利黝黑的指甲搔刮着阎罗手中高举的鬼玺,娓娓道来“引魂是原巫教秘传的起死回生之术,我死前两年,见过他们最后一位圣女。” “那时她与一外族男子相恋并珠胎暗结,求助于我庇护她产子,然而原巫教信徒冷血毒辣,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没能保住,被她的信徒以惩处叛徒的极刑剖走了内脏,我把婴儿下葬的当晚她就疯了,第二天一早便离奇失踪。” “杳无音讯的一年后她突然又回来找我,带着一副少年人模样的义躯,她说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孩子长到了十六岁就是那个少年的模样,然后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我开门去察看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死了” “她放光了自己所有的血,徒手画满了四面墙的返魂咒;而那名少年就坐在她的尸体旁吮吸着她磨出白骨的手指,我走过去问那少年,你是谁可他听不懂也不会说话,只会如婴孩般啼哭,我又在死去的圣女身上发现一封书信,请求我把这个孩子连同原巫教圣物一起交给她的丈夫。” 云栖岚“也就是说,她留住了自己死去孩子的魂魄,在义躯里复活了他” “没错,代价是向原巫教的主神献祭自己,且只有与死者为直系血亲关系者的性命才能作为祭品。” 楚芜突然激动起来,“那不就是,有人用我师尊的义躯复活了别人” 余生终于拿正眼看他,“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楚芜皱眉怒道“这原巫教是什么邪门歪道” “蜀疆的巫蛊一派,祀奉妖鬼之法,虔信他们食人魂灵、以诅咒降世的神,与你们修仙之道相悖而行、势不两立但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须臾,云栖岚思虑后道“我在古籍中似有读到过,可按记载,四百年前原巫教以及其三千教众在蜀疆猖獗一时,淫祀害民,不久后便被以青冥为首的南淮仙门联合剿除,从此销声匿迹,这等邪道怎会流传至今” “四百年前吗” 前世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渺远虚幻,余生叹道“原来都这么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背锅 青冥奥境峰,烟海楼。 白日里被弄脏的织锦软垫和棋盘都已更换擦净,舒适惬意如初,云攸在烛灯下闲敲棋子,桃腮粉脸的侍女送来一壶温酒,双颊被烛光映得酡红,妩媚动人。 贺音书推门而入,高声道“仙君好雅兴,夜里一人独酌对弈,外头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可都是为了见一见东海焚琴,你就这么冷落他们不成” 云攸扶额“贺峰主,你就饶了我吧。” “哪里,在下是来向焚琴君赔罪的,听闻今日有个轻薄无礼的伐罪峰弟子闯入冒犯了您,谢峰主自知教导无方,无颜前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焚琴君包涵见谅,宥恕于他。” “贺峰主言重了。”云攸笑道。 侍女委身退出门外,门扉一阖,贺音书走到棋盘前落座,手往案上一搁,问道“那么,这名弟子是为何前来,焚琴君知晓缘由么” “嗯。”云攸游移地落下一子,纳闷道,“说来也是奇怪,他问了我一件事。” “何事” “他不应当知道的事。” “那你告诉他了”贺音书问。 云攸“不然呢。” 贺音书“李归然会知道的事难道是和薛饮有关” 云攸拿起一枚黑子,又放了回去,长舒一口气道“是,可又不是。” “焚琴君。”贺音书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到底是不是” 云攸一手拢住黑发拂到右肩,另一只手褪掉一半衣襟转过身去,露出一片莹白如玉的肩颈,“他问我,后颈上是不是有刺青。” 贺音书倾身察看,说道“什么都没有。” “其实有。”云攸细长的手指伸到脑后,在颈椎的位置圈圈点点,“这个地方,用血和蓝骊粉画上去的,是只有血的主人触摸才会显现的刺青。” 贺音书疑忌道“那李归然怎么看得见” “他没有看见,可是他知道。”云攸整理完衣襟和长发,回过身来端坐好,“他说是薛饮告诉他的,可这个刺青是薛饮死后才有的。” “所以” “所以,是刺青的主人透露与他,而他在用刺青之事试探我。” “刺青的主人是谁”贺音书厉声问。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明明我已经把他杀了。” “你确定” 云攸忧虑又无辜地反问“难不成掉进恶风涧的人,还能活着出来” “谁知道呢”贺音书似乎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他叫什么” “楚芜。” 棋盘被猛然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散落整间屋子 “啪”响亮的耳光声落下,在细腻无瑕的脸颊上留了一道深红的印子。 “废物”贺音书君高临下瞋视着他,一双眼睛明锐冷酷,歇斯底里道,“连杀个人也不会,若是坏了大事,我先让你尝尝磨心煎脏的地狱之刑” 说完立即拂袖而去,步伐速疾如流星赶月,惊吓了长廊里送吃食前来的侍女,玉盘珍馐打碎一地。 屋内,云攸粗喘着伏在案上,食指拭去嘴角的血迹,明眸中闪过狠戾的凶光,他右手指骨关节泛白,泄愤似的握拳顿捶了几下桌案 没死怎么可能没死 手掌再次摊开时,一枚白子已被捏碎成齑粉,从指缝中流泻而下。 “贺峰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听闻谢峰主峰上少了一名弟子,恰好我烟海楼也少了几卷藏书,不知那名弟子找到了没有我也好探探我那几卷帛书的下落。” “贺峰主空口无凭,可不要血口喷人” “谢峰主此言差矣,那名弟子本就来路不明,难道您就有凭有据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你” “若是别处也就罢了,可失窃的偏偏是七层玲珑匣中的月相缯书,要是找不回来,掌门怪罪下来谢峰主您可担待不起。” 李归然侧身躲入石柱后,观察着殿门外两位峰主争锋相对的场面。 他暗忖道,这贺峰主真是耳听八方啊,什么事都知道,可小师弟不见了跟他有何关系烟海楼藏书被窃真的假的 “你躲在这里作甚”叶思容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问。 李归然吓得捂住嘴,出了一额头冷汗,回头小声结巴道“嘘师师姐,你不要这样,我心都被你吓掉了。” 叶思容铁面无私“我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指了指殿门,说“小师弟不见了,贺峰主说烟海楼的书被盗,来找茬的。” “烟海楼”叶思容怀疑地盯着他的脸,“伐罪峰上,今日去过烟海楼的不是只有你吗” 李归然忙不迭地撇清“我是去找焚琴君的师姐你也知道啊,再说我怎么可能偷书书又不能拿来当柴烧” 叶思容“大会期间鱼龙混杂,谁知那些外来弟子当中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贺峰主凭什么认定就是我伐罪峰弟子所为” “就是就是。”李归然拼命附和。 殿门外那方。 贺音书眼尾扫过石柱后躲藏的人倒映在地面的影子,“谢峰主,青冥派弟子的青玉佩绶内皆注入了自身灵力,我已施捕灵网探查了九峰内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楚芜的灵息踪迹,他早已不在门派内了。” 谢和清浓黑的粗眉拧起,声如洪钟“此话当真” “呵,还有假不成谢峰主真是粗心大意,连座下弟子失踪也不知。”贺音书轻讽道,“再加上今日有一名伐罪峰弟子私闯过烟海楼,与那失踪之人关系非同一般,我于情于理都应该怀疑失窃的书卷与伐罪峰有关。” 这个惹是生非的兔崽子 谢和清怒形于色,正要喝令弟子把李归然叫来,那石柱后就滚出来一个人。 李归然的屁股被叶思容踹了一脚,扶腰痛呼着从地上爬起来。 “贺、贺峰主师尊”他才站直,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师尊,我冤枉啊小师弟明明跟我一块儿回来的,谁知道他突然就失踪了烟海楼的什么书丢了就跟我更没关系啊您也知道我不爱看书的我连朔元传道集都背不得我怎么可能偷书呢” 谢和清越听脸越黑。 李归然浑然不知地继续哭诉道“啊我好冤啊师尊您可不能听贺峰主胡说八道,他不去怀疑外人,反倒无凭无据地来责难本门弟子我今天明明是去找焚琴君的焚琴君在烟海楼待了一天怎么不查查他去” 一听焚琴的名号,谢和清火冒三丈,呵斥他“胆大包天,你给我闭嘴” 贺音书冷眼相看,被他吵得脑仁疼,开口道“我并未说藏书失窃就是伐罪峰弟子所为,而是楚芜一失踪,书就跟着失窃,相隔时间甚短,如此巧合,很难令人不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况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谢峰主你说呢” 李归然像被戳中了逆鳞,差点就要跳起来,亏得叶思容按住他。 “那贺峰主的意思是”同时,谢和清摆摆手,勒令叶思容把李归然带下去,“没收了佩剑,把他给我关起来” “且慢。”贺音书加以阻拦,语气缓和道,“我前来不为兴师问罪,况且此事发生在大会期间,若因此惊动掌门,让外宾看了热闹去,受损的也是青冥派名声和掌门的颜面。” 李归然后背一凉,听贺音书又道“劳烦谢峰主,让我带走这名弟子审问一夜,明早定毫发不伤地放他回来;这些时日唯有他与失踪之人关系最为密切,兴许能得到些线索,以便追查失窃书卷的下落,我也好向掌门交差,还望谢峰主成全。” “我才不去呢”李归然连滚带爬地躲到叶思容背后,抓着叶思容的裙摆,恳求地望着谢和清,“师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师姐帮我求求情嘛” 贺音书审讯人的手段在整个青冥派闻名遐迩,人人都知贺峰主的嘴和心都是刀子,奥境峰的刑罚同烟海楼的藏书一般俱全,李归然想,他宁愿被辜焱的三盏阳火烤成肉干,也绝不要去贺音书手下度过一晚。 叶思容被他当成救命稻草似的抱紧大腿,一步都走不动,只好向谢和清求情道“师尊,弟子认为仅凭贺峰主一面之词不足以证明藏书失窃与本峰弟子有关,请师尊三思。” 贺音书胸有成竹,似笑非笑道“既然无关,那就更不必担忧了,所谓清者自清,是么,谢峰主” 谢和清“人可以交给你,但明早你若查不出线索,我们就磐玉宫殿上见” “谢峰主这是应允了。” “不不不我不去” 李归然爬起来转身要跑,可一眨眼,贺音书已闪现在他跟前挡住了去路。 “去不去可由不得你。” 一夜过去,黎明将至,山中又被细雨笼罩,云润烟浓。 破旧衰颓的城隍庙经过一晚风雨的洗濯,阴潮湿寒,墙角的草堆里钻进一只脏兮兮的刺猬,不时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云栖岚自昨夜醒来就精神不济,又强行使用了吟符里对精神力要求最为苛刻的天咒前十五式,修为尽失的情形下吟诵咒语便是纯粹消耗肉身残存的灵力,哪怕原身根基深厚也经不起这样挥霍;再加上不知是否是在冰棺里躺了太久的缘故,还格外畏寒,到了后半夜竟半晕半睡了过去。 楚芜怕他没了真气护体会受凉,就一直把人搂在怀里,握着那双微凉的手直到天将亮。 就像小时候师尊抱着自己一样。 楚芜悄悄把脸埋进对方温暖的颈窝里,嗅着锁骨、耳后和衣襟处散发的淡淡妃莲香,那是心安的感觉。 睡梦中,云栖岚稍有不适地蹙起眉,他的后颈有些异常地发烫。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楚芜也发觉了,那段线条流丽柔美的颈脖,被刺上了属于自己的符号,这是烙印,象征着所有权。 师尊是我的,一直是我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 那鬼煞双脚的镣铐消失后本已附身回槐枝,可不知怎的,黎明时分又开始发出哀怨的叹息。 楚芜实在受不了道“你好吵,安静些吧。” 阴森森的男声回荡在耳边“你不睡觉,你师父又听不见。” 楚芜“可是我很累,你就安静一会儿吧大哥,就算你再怎么叹气,我也没法把你立刻送回故乡。” 那鬼又一声叹息,道“我生前的名字叫余生。” 楚芜也叹气“哦。” “其实我很好奇。”余生化为一缕烟在庙内飘游,从他的左耳绕到右耳问,“为什么我明明杀了你,还捏碎了你的金丹,你却没有死” 楚芜望着庙外渐明的天幕,忽然想起李归然,不知道吊儿郎当的师兄怎么样了,有没有惹上麻烦。 听了余生的问题,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是啊,我又不是狐狸精有九条命,可是你问我,我问谁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酷刑 五更天将明,贺音书面目阴沉,把一杯冷茶泼到半昏迷的人脸上。 李归然奄奄一息地醒来,眼神迷离,血色褪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呢语。 贺音书俯下身仔细一听,耳朵只辨得几句破碎的咒骂声。 李归然,嘴里却是骂个不停“你这个王八蛋克妻的鳏夫、咳活他娘的该死老婆” 贺音书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他的脸歪去一边,眼神阴鸷道“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李归然吐掉嘴里的腥锈味的血沫,昂起头闭上眼,咧嘴笑道“嘿嘿,你又不能杀我。” “我是真的很讨厌你们伐罪峰的人,从里到外。”贺音书转身拿起茶壶旁的一小只玉瓶,扯掉瓶塞,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然后将瓶子里所剩的细小黑色颗粒从他牙缝中灌了进去。 不多时,李归然的脸色从惨白胀成紫红,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狰狞,汗如雨下,被锁住的四肢剧烈挣扎,浑身颤栗不止。 那些颗粒是虫卵,只有在人体内才会孵化,破壳而出的虫子们会流窜入身体各处,疯狂咬噬经脉内脏以寻找出路;倘若凡人吞下虫卵,只会被活生生咬死,留下一具被虫子钻得千疮百孔的尸体;而修仙之人只要灵脉与金丹不受损,肉身便会自我修复,虫子一旦进入修士体内,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灵力净化消失,所以这一个时辰内虫群会加快啃噬速度,而那成倍剧增的痛苦绝非常人能忍受。 用这等手段折磨修士可谓阴毒至极,因为虫子不会给灵脉和肉身造成实质伤害,就是一个痛字,却足以令人丧失理智,死去活来。 室内有贺音书施下的结界,充当一道密不透风的隔音墙,外面没人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夜过去,李归然嗓子都嚎哑了,如果他现在能动,一定扑上去和贺音书同归于尽 在体内的虫群间歇、灵力修复内脏的寸阴时间里,他忽然想到,有点不对劲,整件事情都不对劲。 贺音书不喜伐罪峰作派,谢和清亦与他不和,历来伐罪峰弟子跟奥境峰相交甚少;他回来后,只有叶思容一人询问过楚芜的行踪,而峰上的师兄弟包括谢峰主都并未关注此事,那么是谁告诉贺音书楚芜不见了 疼痛的汹潮再次袭来,卷走他思绪的同时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豆大颗的汗珠浸出皮肤湿透了衣衫。 李归然眼前一片通红,近乎要把牙咬碎。 楚芜这个小兔崽子这回欠我的人情可大了 “楚芜到底去哪儿了”贺音书耐性有限,后腰倚着桌沿,兴致缺缺地审视他,“不想说” 李归然强忍着巨大的痛楚,吼道“说了多少遍了我、不、知、道” 贺音书悻然发笑,还为他鼓了鼓掌,赞扬道“如此深厚的同门之谊,着实感人,这就是你们伐罪峰引以为傲之义么” 李归然恨不得手撕了他,骂道“你懂个屁” 贺音书疲乏道“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了,只是现在离和谢峰主约定的时限还早了点。”说着从宽大的袖中又拿出三只小玉瓶,语气轻慢,“还剩好一些,就慢慢来吧。” 最后一只空瓶落地摔得粉碎,贺音书踢开脚下的瓷片,穿过结界,走出了房门。 室外一片清晨的宁静,雾散云开,晨光熹微。 云攸凭栏而望,身旁一丛青绿翠竹,幽雅风致,他回过头来,“问出什么了” 贺音书冷哼“他既然能从你手下逃走,必定厉害着呢,怎会留下线索让人随便问出来” 云攸纠错道“不是从我手下逃走,是从恶风涧逃走。” 贺音书深吸气,沉着道“低估他的可不止是我们,最关键的是他为何要让人来试探你” “他一定是看见了我,可哪怕与孟弈面对面,我也有十成的把握不被看穿,到底是何处让他起疑了” “也许并非是对你起疑。”贺音书扶着一枝细竹,两指夹住纤薄锋利的竹叶,“你说那枚刺青只有他与焚琴知晓,或许他是想借别人之口告诉你,他还活着,他没有忘记是谁把他推下了万丈深渊。” “这么一来,就必须得除掉他了,否则后患无穷。”云攸思量着,又道,“若他是从青冥派离开,总该有人见过他的去向,可现在毫无踪迹可循,他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回来” 贺音书“辜焱清点过人数,除了几名重伤和犯规除名的弟子外一个不少,回来时也有其他宗门的弟子见他同李归然一起穿过了界域之门,应当不会有假。” 云攸一笑“那可未必,琴修一族的咒术登峰造极,他是焚琴的亲传弟子,学些皮毛也足够掩人耳目,趁此机会金蝉脱壳了。” 贺音书眯了眯眼,“言之有理,那便先从江枫城查起。” 云攸的目光越过他的肩,看着适才他出来的那扇门,问“那这个呢也要杀掉吗” “你想打草惊蛇的话,尽可以这么做。”贺音书声调骤然拔高,厉色道,“我们最好在他们察觉之前解决楚芜这条漏网之鱼如果出了差池,你我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话是这么说,可却是不巧了,我有更为重要之事。”云攸拿出一枚棋子,“孟弈邀我去北陆赴他和焚琴的终局之约,恐怕我也留不到七日后的灵式了。” 贺音书脸色难看,正要出言讽刺几句,又听云攸道“既然他刻意让我知道他还活着,那他早晚会来找我,我又何须着急贺峰主审讯一夜最终一无所获,只能暗中追查楚芜的行踪了,那藏书被盗一事你又如何向伐罪峰和掌门解释” 竹叶被生硬地撕下,竹枝摇曳生姿,贺音书冷森森道“青冥派内务,不劳焚琴君费心了。” 李归然是被抬回伐罪峰的。 一身衣裳都被冷汗泡透了,苍白得像个死人,叶思容喂了他几粒雪香峰要来的养心清神的宁香丹药,才让他恢复气色。 李归然醒来看到谢和清立在床边,便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师尊贺峰主他好生心狠手辣啊” 谢和清见他无碍,瞪着一双眼睛道“哼还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贺音书那个卑鄙龌龊之徒,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后辈也罢,对待自己座下弟子也冷酷无情,简直灭绝人性” “啥”李归然一脸迷惘地转向叶思容,“师姐,是怎么回事” 叶思容在床边坐下,“一大早师尊就去奥境峰寻你了,结果见你被折磨到这般地步,而贺峰主又并未证实你与藏书失窃、小师弟失踪有关,师尊一怒之下就要求贺峰主同去磐玉宫,让掌门定夺此事,谁知殿上贺峰主却禀掌门道他已查明真相,是他座下一名弟子窃书,后又推卸给下落不明的小师弟、还连累了你然后贺峰主亲手剔除了那名弟子的仙骨,算是给了师尊一个交代。” “这样啊。”李归然吞咽了一下,剔仙骨可是罪加一等的重刑,这贺音书竟然对自己的弟子都如此狠心,果真是断绝情执的天生修仙之才。 谢和清摇头道“此事就算过去了,你也不要再多想。” 李归然眼珠子转了一圈,吞吞吐吐道“那小师弟” 谢和清一摆手,声如洪钟斥道“别再提他了,就当我伐罪峰从未有过此人” 李归然被震得一哆嗦,连忙闭嘴,他脑袋里乱哄哄地,无数条思绪绕着真相飞快地游走,他迅速地揪住一条 如果楚芜的猜想都是对的,假焚琴一反常态出席师礼大会是为了来见某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是青冥派的人呢会不会就是贺音书 他干透的冷汗又冒了出来,细细密密地布满后背,连谢和清说了什么也没听。 等谢和清一走,叶思容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悄声道“别发呆了,我让峰上的所有弟子找遍了门派每一处角落,小师弟确实不见了。” 李归然点点头“哦哦。” “归然,你实话告诉我,你知不知小师弟去哪儿了他到底是谁” 李归然摸着后脑勺干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早知道他这么能惹事儿,我就不捡他回来了。” “嗯。”叶思容这回不再猜测他所言虚实,起身佩剑离去,走前叮嘱道,“一会儿去后山瀑布把自己洗干净。” 李归然闻言埋头在胸前衣襟嗅了嗅,哇,确实该洗澡了。 深山里细雨时落时停,方石砌的山径小路长满青苔,晨风吹落一地残花。 楚芜从破烂不堪被虫蛀空的神龛后面找到一把用粗布裹起的油纸伞,胭脂色的伞面,楠竹骨穿线,精细雅致,还是崭新貌。 撑开伞时他有些犹豫,万一人家还要回来取呢便又掉头回去,往神龛后没有灰尘的那块儿放了几颗灵石。 嗯,算我买的。 云栖岚撑着伞站在小雨里,一袭白衣一尘不染。 楚芜抱着剑匆忙地从庙檐下跑进雨里,带着一阵凉风钻到伞下,云栖岚不禁笑了笑,抬手比量了一下他的个头。 “小草长高了。” 楚芜从师尊手里抢过伞柄,将伞朝对方那边倾斜了一些,很是自满道“比师尊高了。” 历代仙谱传记中并无对拥有修补残肢、重塑肉身之技的宗族的记录,也不曾在何处听说过这等技艺,应是不外传的内族密术,没有相关线索,无从查起。 而原巫教也已消声觅迹多年,但起源和曾经盛行之地皆有记载,可从此处入手。 他们此行一路向南淮西境而去,蜀疆偏远蛮荒,异族群居,就算青冥派或洛山黑市要追究他到底,也决计想不到他会选这条路。 楚芜一斜眸,就瞥见云栖岚精雕玉琢的侧颜。 “师尊。”他叫道。 云栖岚的脸转过来,凤翎般的羽睫沾了一沙粒似的晶莹雨珠,问“怎么了” 楚芜突然笑了笑,颊生微涡,像一碗梨花蜜,他答道“没什么。” 而且,这样就离北陆越来越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孩子 云栖岚第一次抱襁褓中的婴儿,又软又轻,好像一团没有骨头的肉,红彤彤的小脸皱巴巴,正举着小拳头往嘴里塞。 他抱了片刻就还给孟家的侍女,看向坐在棋盘前的人,婉拒道“我不会带孩子” 棋盘前的人戴了一张银质面具,遮挡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温润的眼睛,面具眼周錾刻着细密典雅的花纹,棱角分明的嘴角铸成微翘的弧度,双眸顾盼时仿佛在微笑。 孟弈沉声道“可是只能交予你。” 云栖岚握着侍女怀中婴儿的小手,柔若无骨的温热触感传入他的掌心,“他有没有名字” 孟弈答“褚无,璃婳死前曾言:「若褚不在,一切皆无」” 言罢,面具下传来几声闷闷的轻咳,抱着婴儿的侍女退下,帘后出来一名黄衣女子,将一盏铜铸鎏金的小巧熏炉放置于书案之上,香气纯柔的紫色伴庭香袅袅升起,舒缓了压低的咳嗽声。 云栖岚靠近,关切地问道“伤势又加重了” “不是。”孟弈了几分,哑声道,“我当初在他身上下了七层重印封入冰棺,迄今已有整整一百年,可他体内煞气仍旧未消;你修的真火至纯至圣,既然能引火降服止凰琴器灵,也能克制他体内的魔血异化冲破封印。” 云栖岚先是讶异,随后眸光黯然道“原来一百年前你就找到了,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只有你和我。”孟弈决然道,“但我会告诉摇光,如若她下一次在弥纶台的卜筮结果有变,我还是不能留他。” “星乾已死,璃婳没有错,她的孩子也没有错;你把他交给我,是希望十七年后他能逃过一劫活下去吗” “当年是你硬要保下这个孩子。”孟弈阖眸微叹,“我只尽人事,天命终究不可违。” “我保下他,不是为了让他等死,若你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死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直接杀了他,等你知道的那一天,定要怪我滥杀无辜。” “你可以不让我知道。” 孟弈面具下的眉眼带笑,气音里也带着笑意“我不想瞒着你,而且你不是相信他一定无辜么。” 云栖岚苦笑“所以你要故意折磨我” 孟弈扶着椅子,身形不稳地站起来,他的双手也被一副银丝手套覆盖,长袍下的双腿孱弱得仿佛支撑不起上半身,可他依然一步步走到门前,用消瘦的背影对着屋内的人,说道“焚琴,你太心软了。” 东海的瑞鹤仙境终于又有了些人气。 云栖岚喜静,府邸连个侍童也没有,他养的仙鹤虽有几只能化成人形,可仍是羽翅、禽足的半鸟模样,带孩子是断然不行。 小孩子带回来时一岁有余,不会说话,放在榻上不一会儿就哭闹着寻人,要么就滚到地上四处乱爬,咿咿呀呀地指着仙鹤,一边吮吸着短短的手指,肉乎乎的脸颊沾满亮晶晶的津液。 云栖岚把小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当天就去岛外收留了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女,那女子幼时家中弟妹众多,照看一个婴孩也算得心应手。 离开郢都前,他告诉孟弈,褚无这个名字不好,不如取同音的「楚芜」;芜,乃杂草丛生之意,花易凋零草易生,盼他萋萋划尽还生。 孟弈意味深长道“那以后就唤他小草作乳名吧,你替他改了名字,也能替他改命才好。” 命我不信命。 云栖岚拿着一片青蓝的尾羽,让羽毛尖扫过婴孩光滑饱满的脸蛋,逗得小孩子咯咯直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白牙,他也不自禁地牵动唇角,柔声道“我不信,你也不要信,好不好” 小草长得快,一转眼就能跑能跳,从此东海再无宁日。 那名女子只照顾楚芜到三岁便离去,此后小孩子只黏他一人。 云栖岚从没养过孩子,起初小草也与他认知中的“孩子”并无不同,顽皮捣乱、机灵好动,那双眼睛总是既天真又好奇,全心全意地亲近和依赖他。 这常会令他心底的愧疚感无际地滋生、膨胀,可每当那两条小小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或是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钻到他怀里寻求拥抱安抚时,他的歉意便化为一腔优柔的怜悯和于心不忍。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墨池边躺着一只死去的仙鹤,长颈和翅膀被活生生折断,鲜血染红了石头,残忍得触目惊心。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池边,小腿向上翘勾着,一对被靴子包裹的小脚丫碰在一起,又分开,如此反复;小孩子笨拙地把小手伸进水里胡乱涮洗着,袖子搅得湿淋淋,嘴里呜啦呜啦地自言自语。 那一刻云栖岚终于意识到,他带回来的并非是一个寻常的孩子,那是这三界中最有野心、为此甚至不惜逆仙为魔之人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怎会寻常怎能掉以轻心 第二日,他把一只受伤的幼鹤放到小孩子面前。 幼鹤才破壳不足半月,纤长荏弱的颈子和鸟足尚未抽条,宛如一只颜色偏深的小鸭子,细软的绒毛被血色染污,蜷卧在焦黄的干草里,惹人怜惜。 小孩子咬住手指,离得远远的、呆呆地观望它,鲜红的血色映入他乌黑的眼眸,新奇伴随着惶恐让他迟钝地不知作何反应,只好仰头巴巴地看着云栖岚。 云栖岚缓步走过去,弯腰怀抱起虚脱的幼鹤,轻柔地抚摸它的绒毛。 “师尊,我也要。”小草奶声奶气地朝他伸手,跳起来要摸小雏鸟稚嫩的翅膀。 他置之不闻,犹见六条极细的光弦从他指尖流溢而出,由他轻拢拨弄奏出舒缓悦耳的琴音,幼鹤的伤口竟随着琴声愈合如初。 “师尊、师尊”小草着急地围着他转圈,揪着他的袖子乱蹦乱跳,“给我看看嘛,我要” 云栖岚这才回应孩童撒娇的嚷嚷声,“你喜欢它” 小草宛如小鸡啄米,用力地点头“嗯嗯” 他重重地说“那你要轻轻的,不可以欺负它。” “好” 小草欣喜地抱住幼鹤,捧到鼻尖嗅嗅,又摇动它左右晃了晃,幼鹤发出惊恐地鸣叫,它嫩弱的双翅被揪住提到半空中,抖落了一地羽毛。 云栖岚按住他的肩膀,冷声问“我刚才说了什么” 小草慌忙地把幼鹤护进怀中,十分宝贝地用脸颊贴着它的眼睛,紧张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欺负它” 说完小小的个子抱着幼鹤退后几步,一转身就迈开小短腿咚咚地往跑,声音尖尖地大叫“是我的啦被我带走啦” 当晚,云栖岚在竹林深处发现了幼鹤的尸体,脑袋被一块砖砸得稀烂,一根树枝穿透了颈项,双翅被拔掉羽毛的位置还有幼童的细小却深得浸血的牙印。 他凝视着那滩血肉模糊的禽鸟尸首,在竹林中站了许久,刺目与惊心后是漫无边际的溟茫和惶然。 他带回来的甚至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真正的魔。 百年前星乾诛杀魔龙,剥其龙骨铸成焚天剑,易血为魔;魔族本性残暴嗜血,仅仅是封印血统并不能磨灭它们的骨子里以屠戮为生的本能。 这才是孟弈将这个孩子交给他的原因。 云栖岚用一方锦帕裹好幼鹤的尸体带回府邸内,小孩子早早在门口守着他,兴高采烈地蹦起来看他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锦帕一角被掀开,见是一只血淋淋的死鸟,失望地嘟起嘴,可偷偷瞄到他沾了血渍的衣袖,却忽地慌了神,跟着他忙道“师尊、师尊好脏” 云栖岚蓦地转过身站定,小孩子不当心一头撞上他的腰腹,并趁此扯下他腰间的玉佩,放到嘴边吧唧地亲了一口,接着就被推开。 云栖岚按着小孩子的头,逼他看那只死去的幼鹤,问“你为什么杀它” 小草咬着食指,心虚道“它啄我” “所以” “它该死呀。” 孩童无辜幼稚的声音此刻听来分外刺耳,云栖岚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拖往墨池边,声色峻厉地命他跪下。 “师尊” 小孩子知错了跪得端正,小手乖乖背在身后,头像一朵追随太阳的向日葵一般随他的走动的身影转动,脑后扎得高高的小马尾和发带一块儿甩来甩去。 “师尊,地上好硬呀,我疼。” “疼也忍着。” “呜呜你不心疼我了,讨厌你” 云栖岚走近蹲下身,一言不发地把一只玄铁环扣在他的脖子上,冷漠道“今晚就跪在这里,不许离开。” 小草挪着膝盖爬到他脚下,委屈地抓着他的衣摆,眼睛里水雾蒙蒙,小嘴一瘪呜咽道“不要、不要师尊我错了,我最喜欢师尊,师尊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云栖岚心一软,可眼角又瞥到池边那块洗不尽血迹的石头,语气平静了些问“你可知哪里错了” “呜呜呜”小孩子抽着鼻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不许哭”云栖岚喝止道。 小草被他凶得浑身一抖,止住啜泣声猛地仰起头,气恼地瞪着他,对脖子上突然多出来的硬铁块又抠又挠,倔强道“你凶我我哪里都没错讨厌你” 云栖岚气得直想笑,咬着嘴唇忍下来,面无表情道“随便你。” 说罢,他狠下心转身离开。 小孩子焦急却又解不开铁环,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看他走了起身想追,可还未站起来就被一股外力压跪在地,眼一闭爆发出气竭声嘶的哭嚎,惊散了林子里的鸟雀。 “哇呜呜呜啊啊师尊师尊” 一叶扁舟随河流缓缓飘荡,飘过岸边竖立的界碑和一座石拱桥,他们已经到了蜀江千缘镇的地界。 楚芜在船尾打了个盹,才将醒,摸到自己的剑,坐正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站起来。 天色渐晚,冽雾朦胧。 小船摇摇晃晃地,踩在上面木头咯吱作响,他一个趔趄稳住身体,脚步轻捷地遛到立在船头的人身旁。 “师尊,我们”楚芜话音一顿,“您怎么哭了” 云栖岚闻之,沾了一下通红的眼角,将手递给他,“没有。” 楚芜摸摸他的手,确实是干的,又凑上前去看他的脸,原来只是眼眶红红的,没有流泪的痕迹。 “您想起什么了是不开心的事么”楚芜问。 云栖岚说“你小时候真的很不听话。” 楚芜一听,就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诚恳地说“可是我现在很听话,您摸,心跳是不会骗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小镇 八月天的蜀疆气候潮湿燥热,城镇中云蒸础润,汗出沾背。 自百里外留仙湖分流的一条小河穿过镇子,河畔有少女成群结伴乘着月色捣衣,砧杵声凄凄哀哀。 楚芜下船上岸,一不留神踩到岸边青石板边缘的苔藓,脚下一滑,台阶上云栖岚伸来牵他的手顺势改为扶住他。 笃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下屋瓦泛着清冷的光,一人挥鞭驾着一匹快马从他们身旁掠过,一路顺着河道出了镇子。 马蹄踏过的空气里残留着马粪、干草的味道,混着河边的苔藓和鱼腥味,呛得楚芜拿手扇了扇,他心想修得仙术后能御剑飞行可真是太好了。 “师尊,时候不早了,我们找间客栈落脚” 云栖岚不答,只是遥望着不见踪影的一人一马,问他“闻到了吗来自地底的阴魔之气。” “嗯”楚芜深嗅着那些混杂的气味,细细分辨,惊悟道,“有魔祟” 人、魔、仙、妖、鬼,修炼术法与奉行之道各不相同,结出的金丹与自带气息极好辨别,青冥派之所以在严棘峰关押如此众多的妖魔异兽,便是为了培植门下弟子如何识辨千妖百魅。 宽阔的河岸边,师徒两人并肩前行,临河的铺面已纷纷打烊,余下的便是驿馆和客栈,在门前挂上明亮的灯笼。 楚芜问“镇守此地的仙门哪一派竟然纵容魔物近人。” 云栖岚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此地没有仙家镇守,蜀疆在南淮以西接壤西昆,民间畏鬼神而不崇仙,寻常百姓在家中供奉死去的先祖亡灵以镇家宅、保香火延绵不断你也该多读点书了。” 楚芜摸摸额头上的红印子,嘀咕道“听起来倒也古朴传统” 他还没说完,脑门儿又被弹了一下,只听云栖岚道“不学无术。” 楚芜拖长声音幽怨地说“师尊,很疼的” 云栖岚指着河岸边的一堆祭祀残留物道“旧时原巫教能在蜀疆之地大肆笼络三千信众,便是因其教义与当地的民俗传统相关甚密。” 杂草丛里丢弃的是红烛、磨石、弯刀和一地带血的鸡毛,楚芜蹲下拨开草梗,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刺鼻,湿土下还掩埋着禽类的腑脏等腐物,他回想起余生所言“祀奉妖鬼之法,虔信他们食人魂灵、以诅咒降世的神。” “这里的每家每户供奉先祖乃是用生祭,即以家畜或活人的血肉来饲养凶煞,在古时,蜀疆主城烈州还有每逢节日就聚众斗尸、斗煞的风俗;亡魂吸食日月之精成鬼煞,以生灵饲喂则易成凶魔。” 楚芜捡东西的手一松,弯刀咣当落地,他晦气地拍了拍手上的混着血的土屑,“恶俗。” 云栖岚问他“这些你不了解,总该知道有一支古老的姓氏被称为渡魂师吧” “我知道” 楚芜两三步下了台阶,去河里洗了洗手,回来后把脑子里搜刮的存货一股脑儿吐出来“他们都姓危,是北边仙族的分支,因犯下仙门大忌曾经被孟、晏、白三家联手驱逐出北陆,于是举族南迁来到蜀疆,此后数百年再未离开过烈州。” 云栖岚“嗯,北陆诸族皆有所长,危氏归属玄门一派,他们血脉能与冥界沟通,擅捉鬼除邪,他们不修长生,族人寿命短于常人,所以世代更迭极快,不过当年他们究竟犯下何罪被驱逐的真相,后人已无从得知。” 楚芜沉吟道“孟家对这段旧事讳莫如深,我曾和孟阅提过,他也一无所知;那危家人来到蜀疆以后呢我听说五十年前渡魂师就几乎绝迹了。” 一只小瓢虫飞来趴在他的肩上,他的双手还没晾干,云栖岚顺手替他拂去了,边说道“这一族的来历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他们能延续到五十年前才消亡实属奇迹。” 楚芜好奇“为什么” “要成为渡魂师对血统、灵脉纯度的要求极其严苛,因此他们从不与外族通婚,为俭省精力资财,族内诞下的子嗣当中资质劣等或平庸者会被遗弃;可即便如此,一代人里也仅能出一位驭幽铃的渡魂师。” 云栖岚停顿了一会儿,惋惜道“五十年前危家最后的渡魂师出走,违背了当初与北陆定下的绝不踏出蜀疆半步的誓约,没有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危氏一族就此在世间销声匿迹。” “他死了” “有传言说他去了西边,皈依了佛门。” 楚芜感到匪夷所思“什么” 云栖岚摸摸他的头,莞尔道“传闻而已,不足为信。” 他们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桥头,前边没了路,要么过桥要么掉头。 楚芜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危家人也会饲鬼以供驱使,还为此遭到过各派仙宗的指谪,难不成他们和原巫教有勾结” “很难断言。” 云栖岚走上桥,眺望城镇的夜色,一轮清月明如镜,捣衣声不绝于耳,祥和中透着一丝诡秘。 “我们想知道的,恐怕就藏在这座镇子里。” 客栈门庭冷落,掌柜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一笑脸上都是褶,听他们二人要住店,急忙将打杂的店小二唤来,领他们上二楼。 这个店小二瘦得像根竹竿,生了一副耷拉的苦脸,含胸驼背甚是无精打采,可瞧见云栖岚活脱脱一个九天谪仙下凡的模样,又见楚芜背上被油布包裹的长剑和他腰间的玉佩绶绳,那对吊梢眼里竟露出精光,低声道“二位仙长可是吴员外请来的” “吴员外”楚芜回头和云栖岚面面相觑。 云栖岚上前一步,不露声色道“正是,敢问小二哥,方才我们见到一人驾马匆匆出城,可是吴员外府上的家丁” 店小二“那是吴府管事的吴良,本是要去镇外恭迎两位,不想却错失了时机,我估摸呀要明天早晨才回得来了,二位既已经到了千缘镇,却不直接去吴府,难道也怕被那邪魔夜间索命” “什么邪魔如此厉害”楚芜怀疑地问。 云栖岚宽袖下的手握住他的小指,示意他闭嘴,然后对店小二道“我们一路来得匆忙,又与吴管事交错而过,也不知吴员外家现在境况如何” 店小二唉声叹气道“两位仙长有所不知,吴员外是这千缘镇的乡绅,也是位大善人,家中有千亩良田,时常散家财周济那些鳏寡孤儿和穷人,镇上凡有人家喜丧婚嫁,吴员外都要送上一份丰厚贺礼,这谁知好人没好报,遭了这等无妄之祸啊” “此话怎讲” “吴家正房夫人体弱多病,为吴员外生下一女后没几日就病逝了,吴员外非但没有续弦,还将发妻留下的千金捧为掌上明珠,疼爱万分,一直到吴家小姐到了出阁的年纪,吴员外舍不得她外嫁,便打算招个贤良的上门女婿,将来也好托付家业。” 店小二说得唾沫横飞,“那年吴府门前可真是热闹啊,给十里八村尚未娶亲的光棍儿们围得水泄不通谁让那吴小姐不仅温良贤淑,还生得闭月羞花之美貌,我还跟着我爹做木匠时进过一回吴府,那时吴小姐在花园里荡秋千,我远远地看过她一眼,那可真是” “咳咳。”楚芜听得耐性全无,轻咳着打断对方,并摧促道,“说重点,然后呢” “哎,最后啊吴小姐许给了镇外陆家庄的陆秀才,吴员外对这个女婿甚为满意,当场定下了婚约,本该今年年初就完婚,可谁知啊大婚前一夜,那陆秀才突然反悔了要退婚,说得到什么高人指点,要去修仙这亲就不结了” 楚芜嗤之以鼻“这位高人字缺德” 云栖岚掐了一下他的小指,眉弯带笑道“那这个陆秀才必定灵根奇绝、悟性超然了” 店小二愤然道“两位仙长久不来凡间走一遭,可是不知道,现在什么猪狗牛羊换身道袍都说自己修仙,四处打着收徒的名号招摇撞骗,也就那些个做着成仙飞升梦的蠢蛋才会上当修仙那哪是我们这些村夫俗子能妄想的您二位说是吧” 楚芜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凡人踏入仙途,靠的是机缘。 北陆和东海的仙门以族为类,讲究血缘和出生,两家仙族联姻后繁衍的后代天生灵力高人一等,所以他们不容许自己高贵的血统被凡胎染指,这便断了凡人与仙家结缘步入仙道之路。 而西南两边的宗派不论姓氏、血脉,却极为看中天赋与根骨,尤其是青冥派这样的名门大派,每一名弟子都经由各位峰主精挑细选才得以入门,他们把灵根不合格者称为“浊骨”,可每年从四海八方赶来跪在接引峰下等候垂青的人里,有九成都是浊骨。 “来来,二位请进。”店小二推开客房的门,屋里漆黑一片,他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忙里忙外地抹桌擦凳。 云栖岚的指尖划过桌面,举到眼前,指腹粘着一层灰,他道“爱女突如其来地被无故被退婚,吴员外想必不会答应。” 店小二眼尖地退回来一边擦桌一边陪笑,“那可不是好歹也是千金小姐,这被退过婚啊,名声就算毁了吴员外气得登时就带人找到那陆秀才家里,可人早没了影吴小姐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了谁知才不过半年,吴小姐竟又中了邪,真真是命运多舛的女子” “中邪什么邪” 店小二不停地摆头,闪烁其词道“谁知道呢吴员外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下了封口令,要命的事呐,谁敢往外说反正这前前后后请来镇上的仙人、道士、法师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全都”他做了个眼球上翻歪嘴抹脖子的表情,“死得透透的” 见他们二人无动于衷,店小二又忙澄清“两位仙长,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明日您二位到吴府一看就晓得是真是假了若不是如此凶险,也不至于开出十六株灵石的天价酬金啊” “古怪。” 夜里,云栖岚坐在桌边,面前摆了一杯热茶,茶水里泡了几颗清香的莲子。 楚芜用一根细竹签搅拌着茶水,揣摩一番后道“中的什么邪,不知道,但死了十七八个修士法师,哪里请来的修士这么容易死” “此地没有仙家道宗驻守,去外头请托修士均付灵石作酬金,十六株灵石折估白银足有上千两这吴家的财力之雄厚远超一般乡绅的程度。” “可这些修士都死了,即算没能完成委托,有大半的酬金都不用付了。”楚芜托着下巴,喃喃道,“那吴员外也不亏嘛” “嗯,所以”云栖岚话不说完,静静地凝视他。 “所以” 先前在河岸边看见的那摊祭祀秽物闪现在眼前,楚芜恍然大悟,被这个悚然的想法惊得差点咬了舌头,生硬道“那些修士被生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吴府 翌日清早,楚芜推开窗棂轻巧地撑着边沿坐上去,他斜倚窗框,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荡在窗外,手里托着一颗青苹果,抛向空中,又稳稳地接住。 店小二也知辟谷乃修仙必经之路,送来的都是解渴的瓜果汤水。 云栖岚虽法力尽失体质虚弱,可仙骨尚存,到底不同于凡胎,也不必食人间烟火。 楚芜啃了苹果一小口,果肉酸涩却水分充足,不算太难吃。 他一边吃着,眼神顺着河流而下望向镇子的牌坊,远远就见一人驾马归来,正是昨夜出城的吴府管事吴良。 客栈楼下,店小二开门泼了一盆污水,勤快地拾掇起大堂里的桌椅板凳,把柜上的酒坛子擦得亮晃晃。 马匹嘶鸣和勒马声同一时间在门口响起,店小二回头一看,抹布往肩上一甩就躬身迎上去,道“吴管事,您回来了” 吴良离鞍下马,把马栓在客栈门柱上,风尘仆仆地进了大堂,扬声道“来碗水渴死老子了” “好嘞”店小二掂个瓷碗,提着茶壶倒了一碗水端到对方手里,殷勤地问,“您这一趟是不是白跑了” 吴良饮完水,抹了嘴眼睛睁大道“你小子怎会知道” “您就算骑马那脚程也比不上腾云御剑的仙人啊昨晚啊我” 店小二还没说完,就被吴良截住话头“呵别提了什么鸟人道士老子在十里坡的茶棚等了一夜,结果来个黄毛丫头说那狗屁斗雪宗仙尊不来了老子在那破凉棚吹了一晚上的风,现在嗓子眼还疼呢” “啊”店小二傻了眼,心里咯噔一声,结巴道,“别、别是那小丫头弄错了吧” “弄错你个头那丫头自称蒲柳道长的仙童”吴良把瓷碗很狠往桌上一掷,破口大骂道,“他斗雪宗算个什么玩意儿换作那些个名门大派会贪图咱们凡人手里头这点灵石应的时候跑得比狗快,临了还不是贪生怕死的废物杂种狗骨头呸” “哎哎哎吴管事您小点声儿”店小二劝着,指了指楼上道,“您别生气了,吴老爷早有先见之明,知那斗雪宗的道长不会来,昨日已经另请了两位法力高强的仙长,现在就在咱楼上” 吴良先是惊诧,尔后一寻思,也却是老爷会做的安排,双眼瞪大“此话当真” 店小二“千真万确” 楚芜把苹果啃得只剩核了,丢到种了土杉的花盆里,他双臂靠在楼梯扶手上,问身后的人“师尊,斗雪宗是哪门哪派” 云栖岚想了想,有些抱歉地一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吴管事这么说了,那应该是蜀疆边境的小门小派。”楚芜推测道,“这个蒲柳道长多少也算有个名号,不至于自毁名声,看来吴家闹的魔祟确实凶虐诡谲,否则也不会吓得一宗之主临阵脱逃。” “嗯,受托来此的十余名修士无一生还,又是敬鬼蔑仙的蜀疆内地,若非修为深厚的能士,避而远之才是明智之举。” 楚芜俏皮道“那我们还要去送死吗” “送死”云栖岚品味着这两个字,慢悠悠地说“听着很新鲜。” 楚芜不以为然地提醒道“您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叱咤风云能与紫霄真君并肩的焚琴仙君了,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万一出什么意外还不是得仰仗我跟破风,到时候我又要对付魔物又要保护您” 他说着,忍不住悄悄地观察云栖岚的脸色,发现对方从始至终都在微笑,原本正常的音量愈放愈小,逐渐变为细若蚊声,自己也没了底气。 见他突然就哑巴了,云栖岚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开口柔声地鼓励道“说,继续说。” 楚芜“” 云栖岚笑得越温柔,他背上越觉得凉。 我后悔了。 楚芜怯生生地退到云栖岚身后,装作乖巧地搭着对方的肩,问“师尊,我们走吧” 天仙,约莫如此了。 那是一位美人,无论以男子还是女子的标准来评判,都美得无可挑剔,仿佛单是拿俗世粗浅的目光看他一眼也是亵渎神明。 而他身后的少年峻眉清目,白衣翩翩,也是出尘绝世之貌,身姿挺拔背负一柄银灰长剑,举止有一种满不在乎之感,态度散漫得近乎傲慢无礼了。 少年一进府邸就似乎在寻觅什么,频频左顾右盼,吴管事向他介绍西苑的楼阁和东苑的回廊,也只得到几声敷衍的轻哼。 吴管事自讨没趣,不再开口,实则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 这两位怎么瞧都不像是自家老爷请来的,那少年腰间的青玉红绶实在醒目,老爷如何请得动大名鼎鼎的青冥派弟子更何况另一位一看就身份高贵,虽衣着素白也无可识信物,却也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虽是奴才,却也不愿伺候这些不可一世的仙门中人,可家中小姐的情境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还是得忍 自打一进门,就能闻到弥漫宅邸各个角落的浓郁叶香。 旁人为了美观大气都会在宅子里栽种些盆景名花,可这吴府却种了一院子的银丹草,气味清凉醒脑,可还是掩不住那股从地底蔓延上来的污秽血腥味和凶煞的阴魔之气。 那气味时浓时淡,飘忽不定,楚芜探头探脑观望着寻那股浑浊魔气的源头,霎时就听到西苑传来一阵粗犷嘶哑的嚎叫,仿佛被囚于笼中的魔兽狂怒之时发出的咆哮,震耳如雷。 他警觉道“什么东西” 吴管事半吞半吐地答道“哎,那边是我家小姐的闺房” “你家小姐”楚芜满脸疑问,“她都这样了还算你家小姐吗” 吴管事嗔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家小姐” 楚芜嘴角一抽,有时人就是这样死心眼,可人很容易消失,死了就是鬼,被邪物占据了肉身就是行尸走肉,若理智与感情都丧失了,与妖魔又有何不同 听西苑这动静,吴小姐的神魂恐怕早就被魔祟吞得渣都不剩了。 他贴近云栖岚耳边悄声问“师尊,一会儿我可以杀人吗” 云栖岚用只有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道“不可以。” “嘁。”楚芜有点不满,“万一那个吴小姐要吃我怎么办” 云栖岚“想办法。” 他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到一边,暗暗想道师尊也是死心眼。 吴府的厅堂修得很是气派,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风雅古典,桌椅也都是上好的楠木,雕工不俗。 一曲眉丰颊的胖老爷背着手在厅堂里忐忑踱步,神情忧愁苦闷,眼睑下吊着两袋青黑的眼圈,时不时搔头摸耳,忧心忡忡。 “老爷老爷”吴管事朝里头的人喊道。 吴员外一听,喜出望外地转身,然后一怔,接着就化为一脸的欣喜若狂,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哎呀呀,这两位就是斗雪宗的仙尊吧两位仙尊求求你们救救小女吧老夫给二位跪下了” 这两人果然不是老爷请来的。 吴员外叹道“老爷斗雪宗的仙尊来不了啦,这两位是我回镇上才遇见的仙尊,怜惜咱们家小姐的身世才施恩于我们吴家啊” “原来是这样,两位仙尊真是大慈大悲,无论如何都请救小女一命啊老夫这就给你们磕头” 怎么一说就要下跪 见吴老爷双膝即将着地,楚芜吓得往后一退,顺手施展了一招定格动作的小技,请求道“不,别跪我。” 吴员外热泪盈眶地拱手作揖下跪,可膝盖弯到一半却像卡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一时间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窘迫地维持着姿势,老泪纵横道“仙长啊您一定得救救小女这孩子命苦,一出生就没了娘,老夫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只想给她许个好人家,让她一生无忧谁知有眼无珠错信了那狼心狗肺的陆如非,毁了小女一辈子的清白声誉” 云栖岚温和地打断道“吴老爷,您从令千金中邪那日说起便可。” “好、好。”吴员外用袖子抹了把涕泪,可低头一看自己跪立皆非的怪异姿势,尴尬地说“还劳烦仙长,可否替老夫解开这法术” 云栖微微笑着唤了一声左边的少年“楚芜。” 楚芜打了个响指,吴员外僵硬的姿态就应声松懈了,可眼看着还是要跪下去,吴管事马上麻利地过来扶住。 吴员外被扶到一把交椅前坐下,吴管事叫了个丫鬟进来伺候着。 丫鬟端来几杯才沏的热茶,就伏到吴员外脚边给他捏肩捶腿,全程没有抬过一次头,袖子挽起来露出两条细柴的手臂,肉一块青一块紫,显然平日里受了不少苛待。 楚芜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他好像看见了有几只圆圆的绿色小甲虫飞进丫鬟的袖筒里,苍白青紫的皮肤偶尔爬过一两枚霉斑似的小绿点。 吴员外未语泪先流,吭吭哧哧地说“那天是清明前后,我府上的丫鬟素婵去服侍韵儿起床梳妆” 韵儿是吴家小姐的闺名,素婵是她的贴身丫鬟,主仆两人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那日吴员外本打算用完早膳就带爱女和丫鬟一起出趟远门,去主城烈州走访一位多年故友。 可素婵端着梳洗用的铜盆、白绢推开房门时,却见床上无人,而小姐只穿了衷衣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剧烈地抽搐,素娟吓得打翻了洗具,惊恐慌张地跑到外面呼救。 吴管事正巧路过西苑,就赶来把小姐抱回床上,按住她痉挛的四肢,怕她咬伤舌头还往她嘴里塞了块云母石。 吴小姐那花容月貌的秀丽面颊呈铁青色,双目蹿视,手指僵直地抠着床沿的雕花,嘴里发出模糊又痛苦的呻吟;一旁的素婵惶恐得又哭又闹,被吴管事呵斥了一顿,才赶紧去通知吴老爷和请郎中。 可谁知千缘镇上的两间医馆都没了大夫,一家带着学徒去邻镇出诊,一家陪夫人回乡省亲,只留了个抓药的童子,一问三不知。 素婵哭红了眼睛,一路被小厮搀扶着回到吴府,一面是担心小姐安危,一面是不知如何向老爷和吴管事交代,焦急得腹热心煎,急赤白脸地在府门前打转。 正当这时,一名灰袍玉冠的云游道人出现了,那道人在吴府门匾下站了许久,手中有一颗光鲜透亮的水晶球,心事重重。 素婵抽噎着,上前问道“仙长可是要找何人” 那道人耳不旁听地盯着门匾上那“吴府”两字,“你家有位小姐她最近可有身体抱恙” 素婵当场便跪下拖住那道人的衣袍,哭得撕心裂肺道“仙长仙长你可得救救我家小姐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死相 灰袍道人随她进了吴府。 素婵本以为自家小姐是犯了痫症,该把脉吃药,可谁知那道人走近吴小姐闺房却不肯再往前,也不问病状,而是自随身的八卦袋中拿出一捆粗麻绳,绳子隔三尺系一绳结,每处结都吊了一块镶嵌镜面的道牌,从外围将卧房四面墙严密地封锁。 “仙长,您这是”素婵早就忘了哭,挂着一脸泪痕,目光呆滞不明所以地问。 “这条绳结可阻挡那东西出来,切勿碰断和触地。”灰袍道人惜字如金,冷淡道,“你家小姐不是患病,是中邪。” “啊”素婵吓得险些晕过去,见那道人转身要走,慌忙地跪地磕头挽留,“仙长留步若我家小姐真是中邪,还请仙长留下来助我家小姐驱除邪魔,我家老爷定有重谢” 那道人稳如泰山,全然不为她的情深意切所动。 她啜泣着跪伏在地,万分恳切地乞求“素婵求求您了,素婵求求您了救我家小姐一命吧” 久久没有回应,她愕然地抬起头,面前却早已没了人。 “仙长仙长” 素婵爬起来四处张望,哪儿还有那道人的踪影。 她茫然又绝望,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吴管事早就听到外头的声音,推开房门就看素婵傻愣在苑里,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个丫头,叫你去请大夫大夫人呢半天不进来在外头哭叫什么” 语毕,就被挡在腰间的那条麻绳吸走了注意力,他握着一段绳子怪道“哪里来的绳子谁把屋子给封了” 说到这里,吴员外剧烈地咳嗽起来,丫鬟唯唯诺诺地捧着茶呈到他嘴边,可那杯茶对她瘦得皮包骨的手腕来说太沉了,她端得不稳,颤巍巍地还洒了几滴茶水。 吴员外喝了口茶缓了缓,让那丫鬟退下,继续道“我本不信素婵的话,以为这丫头是怕没请到大夫回家要挨罚,才编出这些谎话来,情急之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让待在房间里伺候小姐不准离开一步,又派吴良去邻镇请大夫。” 当天大夫是请回来了,可吴管事带着那郎中到西苑,连敲数下房门都无人来应,一推,门闩竟然从里头插上了。 “素婵素婵”吴管事大力拍打房门,屋子里依旧毫无回音。 “这个死丫头”他一脚踹开房门,撩起那条麻绳走进去,却被屋子里污血狼藉的画面震撼在原地。 素婵死了,双目圆睁,嘴张得极大。 她胸前的衣襟和皮肉撕得稀烂,不知被何物掏空了胸腔,心脏竟不翼而飞。 “啊啊”门外的郎中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掉在地上的药箱也不要,滚带爬地逃了。 “小、小姐小姐”吴管事两股战战,牙齿打颤碰撞在一起发出“磕磕”的声音,冷汗从他的额角顺着面颊流下。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猛一回身,脱口而出的“小姐”便化为一阵毛骨悚然的惨叫“啊” “吴小姐”就站在他身后,体肤青白泛紫,脸上布满龟壳似的蓝色裂纹,仿佛一支被打碎后重新黏合的瓷瓶,她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露出极为诡异的怪笑,“咯咯” 吴管事当场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哆嗦着往外逃,好在他正值壮年,腿脚还利索,一跟头就从麻绳下滚到了外面,那“吴小姐”扑过来捉他的手恰好碰到绳子,竟被弹了回去 两扇房门立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怪力关上,吴府的西苑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又复风平浪静。 惟有双腿瘫软趴跪在地的吴管事、郎中遗落的药箱,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这时候我才信了,韵儿不是痫症或怪病,而是真的被邪魔附了身可我吴家世世代代供奉先祖魂灵,从未做过对老祖宗大不敬之事,老夫也向来信行善积德,可这报应怎就落到韵儿身上了可怜我的韵儿啊” 楚芜听得忍不住挑眉,问“那些修士,也都跟素婵是一个死法吗” 吴员外悲痛地点点头,“没想到那邪魔竟这般法力高强,夺取了十多位仙士的性命,还有几名是云游路过此地的散修道人遗体我都移交给了义庄,望上苍显灵,渡他们早日飞升。” 楚芜抿着唇思索了一下,道,“劳驾,可否带我们去义庄看一看那些修士的尸体” “好、好”吴员外欲言又止,还是对吴管事道,“吴良,你让安童引两位仙长去镇上的义庄吧。” 安童是吴府的小厮,今年还不到十四岁,个子矮小、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大而有神,黑白分明,看着是很机灵,牵着条大黄狗蹲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边等他们。 千缘镇总共就三百户人家,不过四五条街巷,安童牵着大黄狗走在前面,后边楚芜跟在云栖岚右侧。 他一面悠闲的观光,一面回想吴员外的那番话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时有一两个挑着竹筐吆喝叫卖的贩夫路过,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竹篓里装满新鲜的河鱼。 云栖岚转头和他说话,可看他专心致志得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忍俊不禁道“你在想什么” 楚芜回神,一对上那双含笑的翦水秋眸,羞赧不自觉地爬上双颊。 他转开脸加快脚步,“没什么,只是在想那个逃婚的陆秀才的下落。” 云栖岚拉住他的手,不许他走太快,与最前头的安童始终保持着十五尺的距离,问他“你担心吴老爷对真相有所欺蒙” 楚芜“吴员外的话乍听之下并无欠缺,可店小二说他是位矜贫救厄的大善人,我却觉得他待下人并不好,师尊你记得那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吗她好像很害怕他,而且那个吴管事也着实不像善类” 云栖岚“你倒是心细,连个小丫鬟都注意到了。” 楚芜敏锐地发掘出师尊的话的那么有一丁点戏弄之意,微恼地抛开对方的手,“我跟你说正事。” 云栖岚被那么一甩,莫名地看自己的手,不知他这是耍什么脾气,只当小孩子性格阴晴不定,宽慰地哄道“那我们去问一问” 楚芜毫不在意道“我粗心大意,您自己去吧。” 云栖岚更为疑惑了,他适才不过夸了一句心细,怎么就惹人生厌了,就因为提到了一句丫鬟 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正是春情初萌的时候,会难为情也是常事,云栖岚不做多想,只觉得徒弟气鼓鼓的模样很有趣,便故意打趣道“小草,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出乎意料地,楚芜却一脸冷酷,目不斜视地迈开脚步,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您这个问题问得真稀奇。” 云栖岚独自落后,前方少年的背影挺直颀长,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不知不觉中已经跟他一样高了。 楚芜对他那份依赖信任以外的、热烈而单纯的亲近,他不是没有知觉;可他们是师徒,也只该有这一层关系。 更多的并非他不愿接纳和给予,然而楚芜毕竟年少,又尚不经人世,或许只是没有把情动和感动分开。 “我以后要娶师尊。” “没有胡闹,我就是要跟师尊在一起” 云栖岚耳边回响起那几句直白而纯稚的话语,甚至连誓言也不是。 他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哑然失笑,声音轻弱如羽毛落地“傻孩子” 那是因为你的世界里只有我,而你不该早早地被我困住。 大黄狗鼻翼翕动,嗅着地上的气味使劲地往前头奔,安童费劲地勒住它脖子上的铁圈,唤道“大黄,大黄你慢点” 楚芜见他对付一条大狗实在吃力,可自己也没学过训兽法术,不知如何帮忙,只得朝那狗吹了声口哨。 大黄的那对竖起的尖耳朵一动,掉头过来嗅他的衣角,抬起狗头,黑溜溜的眼珠期待地仰望他,嘴大张舌头伸长,口水长流,“汪” 楚芜“坐下。” “嗷呜”大黄狗摆着尾巴乖乖地坐下。 安童在一旁目瞪口呆,称赞道“公子,你这仙术可太厉害了大黄平日里除了我谁也不认,现在竟这么听你的话” 楚芜正用手轻抚着狗头,闻言惊讶道“大约是它比较怕我吧。” “大黄、大黄,别弄脏了公子的衣裳。”安童把妄图叼住他袖子的大狗拖走,又道,“公子,前面再过一条巷子就是义庄了。” 他看着安童那细柴棍似的手脚,和大黄狗粗壮结实的后腿对比鲜明,问“这只狗长得膘肥体壮,你都喂它吃些什么” “不就是府上的剩菜剩饭,油水足,偶尔煮一两顿鸭肝和鸡心和饭,一盆都能让它吃得精光” “吴府连条狗也活得这么好,平时吴员外待你们也必定不差。” 安童挠了挠脸,笑道“老爷乐善好施,待我们这些下人自然也优厚。” 千缘镇算不得什么富乡,百姓们缩衣紧食一年的收成也才将够糊口,许多贫民养不活孩子便会卖儿卖女,像安童和素婵这样的小厮丫鬟,也不过二三两银子就能领走,与那条大黄狗并不甚区别。 说吴府善待他们,楚芜怎么看也觉不像,现下又听安童这样说,心中不免对吴员外的伪善和那恶仆吴管事孳生成见。 说不定这家人真做过什么亏心事,才要做面子行善积德,结果报应还是落到了吴小姐身上呢 义庄无人看守,也不大有镇名来附近走动,门前有一个柳树,荒凉冷寂,里头摆放了五具棺木。 安童牵着大黄狗守在门外,楚芜不等云栖岚,一个人就进去了。 体内修为已凝出金丹的修士,死后尸身可保七七四十九日不腐不坏。 所以推开棺盖的一瞬间,并没有扑面而来的恶臭,只闻到介于树木枯败和花朵凋零之间的味道。 五具散修的尸体,有两具保存完好,三具已不同程度地腐烂,死者身上多少戴有木牌玉佩或缯绳编织的信物,镌刻着不见经传的名号,连死了也湮灭无闻。 他们的死相同吴员外所言一致,皆为破膛挖心,凝固的鲜血把道袍和皮肤濡成深绛色,棺材内放了一把净污的卉萱籽,杜绝了蛆虫蚊蝇,连血腥味也很淡。 素婵也是这么死的。 喜食人心,会附于人身,那也未必是魔。 “至少该庆幸,不是魔族作为。”云栖岚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开口说道,解答了他心中的疑问,“我们昨晚的推测是对的。” 楚芜气也气过了,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尸体,确认道“亡魂吸食日月之精成鬼煞,以生灵饲喂则易成凶魔素婵和这些修士,都被生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惊魂 安童牵着大黄狗在义庄外等到了傍晚,肚子已饿得咕噜叫,大黄也不满地朝门里吠了几声。 安童把狗栓在柳树上,朝义庄里喊道“仙长,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没听到应答,他跑过去又喊了一遍,却见义庄内空无一人,只有光亮微弱的烛火和几具安放的棺木。 “人呢”安童惶惑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初学穿墙术之时,楚芜是觉这等三教九流的术法学了也绝无用武之地的,现下他却不得不靠此术重返吴府。 吴府西苑幽静,吴小姐房门前只留了个看守的家丁,正抱着柱子打盹儿,鼾声如雷,睡得昏天暗地;楚芜过去把人叫醒,那家丁迷迷糊糊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身体僵直,接着就歪歪扭扭地栽倒过去。 门上确有一条数丈长的粗麻绳将屋子一圈围住,绳上间隔三尺系一绳结,坠着镜面八卦道牌。 云栖岚托起一段粗绳,端详了片时道“反了。” 楚芜问“什么反了” “这条五圣绳的缔结系反了,绳头本该从左至右穿出,这里却是从右至左的反向,一个法力高强、精通阴阳术数,不进门就能推算出受害者是吴家小姐的人,怎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 “这绳子不是辟邪划界的吗,绳结反了又如何” “绳结系反了当然就无用了。”云栖岚手一松,绳子就从他方才碰过的地方断成两截,他半说笑地戏谑道,“你看,当初让你多学些术式,你嫌枯乏无趣,到要用之时一问三不知。” 楚芜被批评得面红耳赤,可又无法反驳,不坚定道“我也没有您说的这么不堪吧” “当然没有。”云栖岚拍拍徒弟的脸,夸奖道,“小草最厉害了。”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楚芜烦躁又羞恼,把他从门前推着往外赶,“我要进去看看吴小姐,您不要留在这里妨碍我。” “妨碍你” “您去镇外的桥头等我吧。”楚芜说着,握住他的左手抬高,任由他的袖子下滑露出一截手臂,那处莹洁白皙的皮肤上密布的图纹令人眼花缭乱,“您看。” 云栖岚左手背的图案已经蔓延至整条手臂,深紫的细柔藤蔓勾着卷,以他的肌肤为壤肆无忌惮地生长摇曳,缠绕侵占了他的前臂,犹如被绘了一幅诡艳的画。 现在他的体内无灵脉净化魔息,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一闻到魔物的气息就兴奋不已,此处他不宜久留。 “那你要小心啊,小草。”他将就那只手刮了一下楚芜的鼻尖,“不可以杀人。” 楚芜心想,自己虽然学艺不精,但武力并不弱,对付一只魔绝对绰绰有余,轻率道“知道了。” 楚芜看了眼地上的断掉的绳子,推门而入。 既然绳结系反了无用,那素婵在府门外所遇的那名道人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吴员外和吴管事的话皆不可信,这镇子也处处透着古怪,昨晚他们一进进客栈,店小二就主动提起吴家之事,似乎是有意把他们往吴府引。 吴府里到底有什么若那吴小姐真是被邪魔附体,又以生者饲之,必定不能留它为祸。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杂沓狼藉之景,屋内收拾得井然有序,晕红飘逸的帘幔、花梨木的铜镜梳妆台、精致的小漆妆匣,连一根丝线都带着脂粉香味。 忽略那个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里的女人,倒也一切如常。 那女子有一头厚密浓秀的长发,未梳发髻,凌乱披散下来遮挡了脸颊,一身绮妍明艳的红衣,三股麻绳将她死死地和椅子捆为一体,紧缚的地方看得出她身姿窈窕曼妙,的确是个美人。 楚芜很难把她和先前在长廊里听到的嘶哑怒吼声结合起来。 地上有许多擦不掉的深色污迹,是渗透地板凝固的血,恐怕是死去的素婵和那些修士的。 他还没走近,那魔物嗅到人气,立刻摇晃着头,从喉咙里发出喑哑难听的嘶叫,它一动全身骨头齐齐发出咔嚓地刺耳声响,待它缓慢而僵硬地仰起头,从黑发中显露一双被猩红填满的眼睛,扭曲的面容凶戾嗜血,让人忽略了那原本是张美艳绝伦的脸。 连瞳仁都变色了,太晚了。 楚芜拔剑走向她,慢待道“对不住了,吴小姐。” 你已经不算是人了。 他的剑锋在对准那张狰狞面孔时忽然顿住。 魔物附于人身,也被囚于人身,被捆成粽子的它暂时无法从椅子上脱身,只得不停地挣扎扭动,在他耳旁咆哮不止。 楚芜充耳不闻地在它面前蹲下,不解地看着裙摆下那双玉足。 那双属于女子的脚纤秀小巧,却套了一双足足大了一寸有余的红底绣花鞋,一蹬就掉了一只。 这就怪了。 以吴府的财力,吴小姐怎么也该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断然不会穿一双不合脚的鞋子。 他归剑入鞘,不理会那狂躁吵闹的魔物,起身走到梳妆镜前,那里摆了一筐针线角料,还有做了一半的女红,他翻开面上的半成品刺绣,从中捡起一只小鞋子。 小鞋子做得很是精巧漂亮,点缀了不少珊瑚珠和铜铃,一双还不如他的手掌大,这尺寸,分明是婴儿的,而上面绣了一半鲤鱼的红绸,也是一件小娃娃的肚兜。 吴小姐为什么要做小孩子的衣裳和鞋子难道她怀孕了 可这说不通,客栈的店小二说她并未和陆秀才成亲,那她又怎会怀孕 难不成 楚芜脑海中有个不妙的设想逐渐成形,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连店小二也在撒谎 什么退婚、中邪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引诱他们来此的陷阱 那些命丧于此的修士,也是中了圈套被这样骗来的。 他转而看向椅子上的人,这么说来,这个女人也不是吴小姐了。 真正的吴小姐又在哪里真的有这个人吗 没有时间细想,楚芜正要离去,房门却突然被一脚踹开 他愕然地朝门外望去,眼睛蓦地睁大 站在门外的是不是两个人或三个人,而是一群人,为首的是吴员外和举着火把的吴管事,身旁站着昨日那间客栈的矮胖子掌柜和高瘦如细竿的店小二,还有他们身后黑压压的、挤满了整座庭院的人。 这些镇民们全都顶着一张苍白而僵硬的脸,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目光无神地锁定着屋内。 楚芜退到椅子后面,那魔物的头随着他的方向转动,抻长脖子,瞪着猩红凶恶的眼睛,大张的嘴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吴管事正要对身后的人发号施令,却被楚芜抢先道“都别动。” 他箍住那女子的下颚令她抬头,将破风的剑刃紧贴她的脖子,无视那双怨毒的红眸和不顾脱臼拼命前伸妄图咬他的牙齿,楚芜与吴员外四目相对,镇定地威胁道“我会杀了它,它不是你的女儿吗” 吴员外一改白日里愁闷和善的面貌,对此视若无睹,愤恨地咬牙道“我女儿早死了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为那姓陆的畜生殉了情,我白养她十八年了” “我知道,所以我说的是它。”他的剑锋一挑,故意割开了自己扼住那魔物下颌骨的手腕,接着往上移,将流淌的血液喂进那魔物的嘴里,霎时间惨烈的尖叫声充斥耳畔。 他说“我把她和它分开,它就会死。” 吴管事死板冷硬的面皮上唯有眼睛露出一道凶光,他侧过头和吴员外耳语几句,得到准许,他倏忽举高手中的火把,“把他抓起来” 一张蟾丝罗网铺天掩地从上方盖下来楚芜瞬移躲过,那网却如同知晓他的躲避方向似的,直立朝他扑过来大约是捆仙索一类的东西,若被网罗住就甩不掉,越挣扎绑得越紧,花招真不少。 他挥剑斩断,剑刃与罗网相触迸溅的火苗顺着纹路咬噬蟾丝,顷刻之间那张网就被燃烧殆尽,化为乌有。 而椅子里的魔物吞了他的血,正被迫与肉身分离,只见那女子痛苦万分地仰头惨叫,双眸已恢复黑白清澈看来还有救,她容色殊丽的脸庞被汗水淋透,一个青白发蓝的影子成形后从她的身体分离,它只有大致的轮廓,尚未分化出五官和眼球,全身布满龟裂的碎瓷纹。 屋外聚集的人群也看得愣住,因畏惧崇敬之心而不敢往前半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楚芜看着它慢慢从椅子站起来,下肢仍和那名女子重合,她的叫声过于凄厉,好像被活生生地剥离了皮肉,指甲在木椅上抠出歪歪扭扭的划痕。 “站、站起来了”屋外有镇民惊惧地叫道。 它连眼睛也没有,却看得见楚芜,并向着他的位置迈出了第一步,它周身的裂缝溢出一股股血流,嘀嘀嗒嗒地淌到地上,像只坏掉没补好的瓶子,诡异无比。 管它什么东西,弄死再说。 楚芜简单粗暴地想,毫不犹豫地一剑砍中那魔物的肩颈,瓷瓦碎裂的咯吱声拖得很长,血浆喷涌四溅他身法极快地闪到那怪物身后,割断椅子上的绳索,将气息尚存的女子拦腰抱起,施遁隐术变作一道轻烟散去。 月黑风高,千缘镇上空一道冷白的清影掠过一片片屋顶,身法迅疾,翩跹的衣袂只在檐角留下稀疏残影。 楚芜回望着从吴府倾巢而出的人群,他们举着火把,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麻木不仁,三三两两分散至各条街巷追逐搜查。 虽然照这种境况这些人绝对抓不到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是不是都疯了不然为何要做这些匪夷所思之事 他不做停留,怀揽着那名陷入昏迷的女子飞快地抵达了与师尊约定的镇外桥头,可落地时那里却荒凉空寂,并无人烟。 师尊还没到吗难道被那些镇民 不行,我得回去。 楚芜把怀中的女子轻放到河岸边一棵树下,周边茂盛的杂草把她纤弱的身躯遮挡得严实,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返回镇上,正要直奔吴府,却在来时落脚的那间客栈门前见到了安童。 安童依旧牵着那条大黄狗,背着光向他挥手,呼唤道“公子公子” 楚芜稍作思考,足尖点地落到一片瓦上,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见过我师尊吗” 安童拼命地点头,指着通往义庄的那条路说“那位仙尊在义庄呢,好像受了重伤,公子你快去找他吧。” 一听到受伤二字,他悬着的心揪起,若是遇上妖魔鬼怪,他决不担心云栖岚能否自保,可现在面对的是一群人,以他师尊的性子,肯定不会对凡人出手。 然而安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楚芜踟蹰不前,正当他犹疑时,安童却惊叫起来,指着他身后道“公子你后面是什么” 他猛一回头,身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丝凉意从后颈浸入体内,他伸手一摸,从脚底至胸口泛起一阵空乏的虚弱感,并迅速侵袭了四肢百骸。 安童见那道身影从高处坠下,便收好口吹针的竹筒,牵着大黄谨慎地靠近,大黄奔着项圈去嗅地上的人,被他往后拖住,提醒道“你这条蠢狗当心点,这些修仙之人很狡猾的。” 涣神针,同捆仙索和蟾丝网一样,专门对付修仙道者的器物。 这个镇子上的人,真是不容小觑。 楚芜气恼地闭上眼静心提气,想将那针逼出体外或由灵力化解,可尚且需要片刻时间,他感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安童细细察看他的脸,说道“公子,你怎么晕过去了” 密集杂乱的脚步声从四周接踵而至,楚芜睁眼的一刹那,一张蟾丝网骤不及防地捕住他透过网中的空隙,他看见一圈密密麻麻地人将他团团包围,燃亮的火把映照着他们不知痛痒、僵化呆滞的脸,使人骨寒毛竖。 可恶这些人都疯了 吴员外阴恻恻地笑道“来人啊,把他给我带回去” 忽地,有几缕淡淡的银丹草香随风飘至,一片花瓣落地的细微触响牵动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所有人同时举目瞻望那个从天而降的人,他的肤光胜雪,手中捻着两片翠绿的银丹草叶,置于唇边,便奏出明亮清震的乐声,悠长深远。 那些镇民宛如被集体石化,竟全都目光痴騃、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楚芜缓过一口气,费力地掀开身上的蟾丝网,推开蹲在身旁的安童那条大黄狗倒是没受影响,好奇地绕着那些“石像”打转。 云栖岚丢掉银丹草叶子,快步过来扶起他,蹙然道“对不起小草,师尊来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亲切 他们要在日出之前离开千缘镇,否则那些镇民就会在见到太阳时苏醒。 楚芜不想说话,他很生气,但是只能憋在肚子里,最后一次开口是重新找到那名女子时,勉为其难道“吴小姐死了,我不知道她是谁。” 云栖岚拂开她的头发,探过她的鼻息后又为她把脉,“她被剔仙骨。” 楚芜脑袋很沉,眼中黯然无神,不知是不是涣神针的效用还未挥发尽,他甩了甩头迫使自己清醒,抬头重新再看云栖岚,却见师尊变成了两个幻觉重影分shen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七殿下,您终于睡醒啦” 他又梦到那个妖女了,她的紫眸红发、青肤獠牙还是那么奇怪。 这回他不再觉得眼皮沉重,反而十分清醒,他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黑色的宫殿里。 “我在哪儿怎么了” “您在夜魔宫啊,不过嘛这里马上就要消失了,所以我们快逃吧”妖女把他从床榻上拖起来,蹲在床边为他理了理衣摆,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去哪里好呢冥界还是人界您好像还没见过太阳” 楚芜被她牵着站起来,她的手有温度,有实感,他一时间没有丢开,只问“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上次也梦到你了。” “唔逃避现实是没有意义的,殿下您是睡糊涂啦。” 妖女牵着他走到宫殿外,指给他看一片被烈焰染得赤红的天空,“凤凰的火已经烧到这里了,再不走的话,真的会被烧死” 陡然间,轻握住他的那只手变成紧攥,她的长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楚芜吃痛回头,见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张着嘴,纤长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尾音遽变成细长的尖叫,刮得他的耳膜生疼。 她正在融化,从脚尖开始她的血肉和皮肤正被看不见的熊熊烈火烧灼,没有焦糊的味道,那火温高得犹如烈日,直接把她变成了灰。 抓着他的那只手化成了粉末,甚至不用他吹,热浪一扑就散了。 楚芜看着手背和手心里浸血的指甲印,碰一下会痛。 是梦吗真的是梦吗 他愈发地困惑不解,四面八方都是滔天火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惨叫声起于他耳旁,湮灭于火海中。 这里就像地狱一样,虽然他没去过地狱,但他直觉地狱也不会比这里更热了。 他擦了擦汗,并不知道自己被灰烬和汗水抹成了大花脸。 热得意识不清了,他模模糊糊地想,再这么下去,我早晚会被烤熟的 楚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看见一道身影从火海中款步走来。 是人么不是吧,人怎么会生得那么好看。 是妖他又摇摇头,妖哪有这么遗俗绝尘 那就是仙了,听说天上的人都长得很美。 他忽然想到,这是不是那个妖女说的凤凰对了她都死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是一只冰魄雪魂的白凤凰,仙姿玉骨,曳地白衣随步皱,一对盈澈明眸美得惊心,流一滴泪便能令山河俱碎。 师尊连梦里都这么好看。 楚芜也不觉得热了,就这么看着那人一步步靠近,只是对方周身那股不输寒冰与烈火的逼人煞气令那张脸平添了几分冷戾秾艳,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一柄光束冷却而成的琴中剑刺向他的眉宇,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明所以地问“您要杀我” 那剑又散成无数根光弦收入衣袖中,对方反问“你是人” 楚芜答道“我是人啊,师尊你不认识我了” “谁是你师尊” “你。” 冰冷的手贴住他的额头,对方道“你发烧了,在胡言乱语。” 楚芜拂开那只手,“我这是太热了,师尊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不是你师尊。” “” “只有你一个人” 他摩挲着掌心的指甲印说“其他的人都死光了” “你的家人呢” 他想起那妖女之前说过什么公主太子的,讷讷道“也死了吧。” 对方朝他伸出手,疏远漠然道“魔界已被餍火烧成一片废土,没有魔族可以幸存,你要跟我走吗” “当然啊,您别想丢下我。”楚芜顺应地回握住,“这里也太热了,我想去凉快的地方。” 火海为他们分出一条路,他试探地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火墙,很烫。 “按凡人的年纪算,你多大了” 竟连我生辰都忘了,楚芜不高兴道“不告诉你。” 对方浅浅一笑,风致嫣然,“那就算了。” 天亮了,楚芜醒来,手里揪着一把枯草。 “我又做奇怪的梦了。”他睡眼惺忪地说。 云栖岚蹲在岸边舀水清洗手上的伤口,“梦见什么了” “梦到您不认识我了,还问我几岁了。”他盯着云栖岚右手虎口处深可见血牙印,转而问道,“师尊,你的手谁咬的” 云栖岚将湿淋淋的手凑到他脸前,“你咬的,快吹一吹。” 楚芜一口否认道“我没有我的嘴怎么可能这么小” “嘘”云栖岚的食指放到唇上,示意他小点声,眼神移至他左边,“不要吵醒她。” 楚芜往左一看,是他从吴府救出来的那名女子,她面色红润,安静地阖眸昏睡在草地上。 他都差点忘记这回事了他环视一周,湖光山色,碧澄的湖水在阳光下像一块冷翡翠,而他们身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身下是轧扁的青草。 “原来我们不在千缘镇了。”他虚惊一场,又不免想起还在镇上的情景,自责道,“我太笨了,怎么会相信安童呢” “小草不笨,你还小。” 楚芜软绵绵地说“师尊,我不小” 云栖岚也不反驳他了,“这里是留仙湖,把你们两个带过来真不容易。” “我居然睡了一晚上那么久那她呢她为什么咬人”楚芜望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她生得妍姿美质,白里透红的雪肤珠辉玉丽,可越看越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禁纳罕道,“我并不认识她,可总觉像是在哪儿见过她” 云栖岚笑着问“因为她漂亮” 楚芜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枯草扔到师尊身上,“您可不可以不要说话” “好,不逗你了。”云栖岚敛了笑容道,“她醒来过一次,但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些像凡人所患的失心症,实在怪异。” “装的吧。”楚芜存疑道,此事他有经验。 云栖岚不答,只捋开昏睡的女子的袖子,“你看。” 她那两条粉白无瑕的手臂除绳索的勒痕外,还有许多新鲜的皮肉伤,应该是过度抓挠造成的,指甲缝里还夹着血,正常人谁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楚芜不禁想起梦里那妖女濒死前在自己手上掐出的印子,不敢相信道“她自己弄的” “嗯,她伤得很重,可惜我现在无法为她疗伤。” “我也不会。” 两人同时沉默,不一会儿楚芜叹气道“她都疯成这样了,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吧。” “嗯,暂且留她在这里,我们去岸上看看。”云栖岚远眺着堤岸上群寨屋瓦道,“先前来时,我在那边见到一个青冥派弟子。” 楚芜“青冥派” 云栖岚取走他腰间的佩绶,“害怕什么你不是有这个么。” 楚芜一心慌,随后心跳平复,专横地抢回来,“不给,您都不知道为这玩意儿我吃了多大苦头。” 湖岸上生着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白花,素雅清幽,朵朵花瓣饱满丰厚,花团锦簇攘在一堆,煞是好看。 寨子内太久无人打理的篱笆栅栏被枝藤虬结,茅屋草舍皆为空室,一看便知弃置已久。 师徒二人行至村寨尽头总算才见到人影,一白衣青年坐在磨盘上打坐,腰间系着一条青玉红绶。 留仙湖位于千缘镇几百里外,曾经也是块风光秀丽、山水宜人的宝地,可前些年蜀疆闹旱灾,湖水枯竭,干涸的湖底竟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附近有大胆的乡民只身进洞探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场大旱约是发生在四年前,当时恰逢一行西昆佛门弟子路经此地,发掘湖底巨洞中暗藏有一座被结印封锁的祭坛,疑似四百年前消逝的原巫教遗迹,所施印术诡邪,以寻常办法不得解;那几名僧人便前去青冥派请来当今修界阵法境界第一人,奥境峰之主贺音书,随其弟子前来破解此阵。 不知那湖底祭坛下到底埋葬着何物,封印解除后毒瘴持续百日不散,周边百姓全部迁走,只余一座空寨;直至蜀疆雨季来临,一场甘雨使湖水再次淹没堤岸,才又把那巨洞掩盖。 这些是留驻此地的青冥派弟子告诉他们的,对方原属奥境峰,是四年前随贺音书来此破阵的弟子之一,一听他是伐罪峰弟子,立马表现得格外热络。 “实不相瞒,在下仰慕贵峰大师姐已久” 楚芜“额,叶师姐雷厉风行,我们都很尊敬她。” 虽然他只在青冥派待了短短数月,但被捅了这么多黑刀之后再看到同门,难免有种亲切感,这对于楚芜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十三岁那年云栖岚他送去郢都修习北境宗门心法,他与孟阅朝夕相处三载,在师礼大会上见到对方时却一点不觉得亲近,一定是孟家人不可理喻的缘故。 留仙湖的乡民迁走两年有余,空出的茅屋上雨旁风,简陋破败,好不容易修缮了一栋能挡风遮雨的小楼,却也是破瓦寒窑。 再加之地处蜀疆腹地,仙草丹药匮乏,周遭也没处静神明性的风水宝穴,被派遣来此地驻留,简直跟流放没什么两样。 那弟子引他们进屋,寒暄一阵后端详他相貌问“伐罪峰的人我也都认识得七七八八了怎么好像从没见过你” 楚芜答“我半年前才拜入谢峰主门下,多亏了归然师兄救命和引荐之恩。” “归然李归然吗” “是。” “哈哈是他啊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不认识,我都在这里待了四年了。”那弟子说着又打量起云栖岚,“那这位是” 楚芜反应及时,面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诌“这位是斗雪宗的蒲柳道人,应邀列席师礼大会,此次前来蜀疆是为千缘镇有一女子中邪并引十多位修士丧命一案,我入门时日尚短,谢峰主知我欠缺历练,特命我跟随蒲柳道人调查此事。” 对方也不清楚斗雪宗是哪门哪派,反正楚芜腰间的青玉红绶不假,便不做多想,恭敬地朝云栖岚行礼“原来是斗雪宗宗主,失敬了。” 行完礼又道“可千缘镇在另一边,两位怎会绕道来了留仙湖” 云栖岚道“其实我们已到过千缘镇,并且救下了那名被魔祟附身的女子,但其中恐怕另有内幕,不单单只是邪魔作祟,我们怀疑此事与原巫教有关。” “宗主何出此言” 楚芜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通,即便不添枝加叶也是一桩离奇轶闻,末了补上一句“那些镇民诡计多端,定是与原巫教余孽勾结,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名弟子惊诧不已,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真与原巫教有关,必须立即禀告掌门和诸位峰主” 楚芜忙道“我们正是为此而来,还望师兄尽快通报给贺峰主。” “好,我这就去结阵,劳烦楚师弟替我照看一下这里。”对方走时还不忘嘱咐他道,“小师弟,可别怠慢了宗主。” 楚芜“嗯,师兄慢走。” 等人一走,云栖岚道“你不是从青冥派偷跑出来的,就不怕暴露了行踪” “我只是觉得蹊跷。”楚芜漫不经心地说。 倘若之前他猜的不错,假的焚琴是为与某人相会才出席师礼大会,那么他要见的人极有可能就藏在青冥派;傀儡是以义躯与原巫教秘术制成,贺峰主恰巧又与重现世间的原巫教祭坛有牵连,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想试探贺峰主” 楚芜琢磨道“师尊,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联系上师兄” “咚” 杂草萋萋的小院里,那名弟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楚芜把晕倒的人拖至一边的篱笆下,站进还差一步结印完成的法阵中,弯腰捡起奥境峰的令牌丢开,替换成了一颗灵石。 这是李归然在江枫城的赌坊赢回来的,他在黑市花了两百颗,留了一百颗,这几天用了些也还剩不少,灵石上多少沾有李归然的灵息,应当管用。 奥境峰的传令结阵乃出自贺音书之手,相当芜杂繁琐,旁人既学不着,也学不会;不可偷学,便只能窃取别人已摆好的阵,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步,靠猜。 楚芜“师尊,我们这样做不太好吧。” 云栖岚“有什么办法不是你要见师兄么” 他少时也曾研习过阵法术式,谈不上精通,但触类旁通,只添那最后一笔,思索推演后有约六成把握成功。 楚芜代替那名弟子坐入法阵中央,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了最后一笔。 结印后法阵散发出淡金的耀眼光芒,楚芜被一层光晕笼罩,摆在月弧形里的灵石频频颤动,明灭闪烁。 竹林里,李归然鬼鬼祟祟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见四下无人才急迫地埋头苦干,刨了半天,土屑飞扬,从二尺深的土里刨出一坛酒来。 他迫不及待地拔掉塞子凑上去闻了闻,闭目感受道“乖乖挖到宝了” 这片竹林时常飘来一道若有若无的醇厚酒香,谢和清跟叶思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峰主和大师姐不管,弟子们就愈发猖狂,在林子里埋了不少酒坛子,有些是自酿的果酒,有些是搜罗来美酒,能不能挖到好酒就看运气当然,如果偷嘴被逮到,是要遭一顿群殴的。 李归然美滋滋地从酒坛里蘸了一滴放进嘴里尝了尝,眼睛炯然发亮是好酒 他的心思和注意力全在这坛酒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的石头竟闪现着金光 “砰” 一声巨响石头被炸得粉碎,一大块碎石击中李归然的腰,撞得他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噼里啪啦” 酒坛子也摔得稀趴烂,香气四溢的酒液全撒在土里 李归然趴在地上,眼睛都气红了,他双手发抖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还在淌酒的瓷片,委屈又暴跳如雷道“艹这他妈谁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表白 “师兄。”楚芜站在金色法阵里,不知道他趴着鼓捣什么,就问,“你在干什么” 李归然一跃而起,想冲上去揪着衣领揍他一顿,结果扑过去才察觉是幻影,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扫把星一见到你准没好事” 楚芜眨巴了一下眼睛,“对不起。” 李归然一愣,一屁股坐到地上,大义凛然地摆摆手“算了” 楚芜欲言又止,他本想先说谢谢,可李归然劈头盖脸的一句扫把星让他有点发蒙,半天才开口道“师兄,你周围有人吗” “没有,干嘛” “我走之后,谢峰主有没有为难过你” “没有啊,一切都挺好的。”李归然轻飘飘地说,接着话锋一转恼怒道,“如果你这个臭小子不害我打碎一坛好酒的话哼” “对不起我以后会赔你很多好酒的。” “行了别嘴甜了,什么事儿说吧” “师兄,我怀疑这件事和贺峰主有关。” 李归然一听到这个称谓就胃疼,强忍着问“什么事你说话一次性说完行不行” “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大会上的焚琴是假的,我跟他有仇,我是被他所害才受重伤逃出东海,我猜测他此次来青冥派是为了见贺峰主。” 李归然“他确实去过烟海楼,见没见过贺音书我就不清楚了对了,贺音书来峰上问过你的下落,所以要说他与假焚琴有勾结,也说得通;那你师尊没事儿吧他知不知道冒充他的到底是谁啊” “不太好,但能在我师尊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调包他的人,必定神通广大,目前只知与原巫教有关。” “原巫教” “嗯,我们在蜀疆找到了古时原巫教的祭坛,准备下去一探,这里的青冥派弟子说贺峰主曾来过,师兄你有所耳闻吗” “好像是有回事,几年前奥境峰的确派遣过一队弟子去蜀疆,还带回来了几箱缯帛,有几卷掌门让烧了,剩下的几卷存放在烟海楼里怎么你不会想让我去偷吧” “不,但我想求师兄帮我一个忙” “没门儿”李归然往后一跳,“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是不是想坑死我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再帮你我就是狗” “师兄” “你跟我一个男的撒娇有屁用不会再上你当了,绝对不” “师兄” “不听” 一炷香过后。 李归然“说完快滚” “我希望师兄可以替我查一查,贺峰主到底在蜀疆找到了什么。” 李归然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丢去,“滚吧你” 石块穿过幻影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滚了几圈。 楚芜“多谢师兄,感激不尽。” “下回再见到你,我把你狗头砍下来当球踢” “嗯,师兄,其实我”楚芜声音逐渐萎弱。 李归然光见他嘴还在动,却没有声音了,原来是他脚下的法阵已经变弱,金色光芒淡去,身影虚实交错即将消逝。 李归然大叫道“听不见了我听不见我什么都没听到” 须臾,幻影变透明彻底消失,竹林里只有风吹过拨动叶子的沙沙声,宁静悠远,酒香残存。 “让你乱捡东西让你乱捡东西”李归然恨恨地打了几下自己的贱手,“自找麻烦,活该” 发泄完,他又狠又重地踹了一脚挖酒时积成的小土堆,又把酒坛残骸全部推回坑里,用土填平,拍了拍身上的土灰,装作无事发生过一般离开了竹林。 楚芜坐在失效的法阵中,叹了口气,“我对不起师兄。” “你很在乎他。”云栖岚将手递给他,借力让他站起来,“你跟小阅不也是朋友么怎么就不见你对他上心过。” “不一样的。”楚芜有一少间的恍惚,他握住那只白皙的手,眼前师尊的脸仿佛与梦境中那张脸重合了,虽然本来就是同一张脸。 “哪里不一样”云栖岚温润的音色将他带回现实。 “师兄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以他的话来说就是讲义气。”他的脸一冷,阴沉道,“我不喜欢孟阅,虽说他对我不差。” “我很久没见过那个孩子了,他怎么你了” 楚芜抱着头一副要窒息的表情道“别提他了,求您了。” 云栖岚没有被他逗笑,反而认真地看着他说,“师尊有一点后悔。” 楚芜放下手,表情恢复正常,“您后悔什么” “不太想说了。”云栖岚捏了捏他没什么肉的脸,“先把被你弄晕的这位师兄搬到屋子里如何” “对,我又忘了。”楚芜这才想起来旁边还躺了个人。 他转身找到那人,蹲到旁边,手放到对方的眼睛上,念咒消除对方见过他们的这段记忆。 适才还艳阳高照的万里晴空,瞬息间就乌云汇聚,天色暗下来,随时会下雨。 云栖岚抹去地上阵印的痕迹,对他说道“我去湖上把那个姑娘带过来,” 姑娘的身子骨软,轻盈如燕,抱起来并不费力气。 云栖岚将她带回岸上,走在乱草丛生的荒芜小径间,他回想着楚芜方才的一席话,他所后悔的是,也许一开始不该为忧惧而将这个孩子藏起来,他的思前顾后让楚芜失去了很多东西。 并不是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孤根伎薄,离俗寡欲。 至少楚芜是喜恶与爱憎分明的,十几岁的孩子稚拙却并非无知,顽劣与多情都是常态;他不该强迫一个少年无思无虑,况且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绝情绝欲 正当他逡巡不前,一旁的篱笆后面“咻”地冒出一颗脑袋,楚芜双臂搭在竹编栅栏上,嘴里含了一串鲜红的小果子。 “师尊,这里边养了几只兔子。” 委屈那姑娘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她仍然未醒,一身灿艳的红衣与败落粗陋的旧屋子极不相称。 楚芜吃光了果子,趴在床板边用小枝搔痒她的脸颊和耳朵,“还不醒你怎么还不醒” “楚芜。”云栖岚唤他,“跟我到外面去。” “哦,来了。”楚芜把枝叶一丢,听话地跟上。 几只兔子在院里一蹦一跳,三瓣嘴咀嚼着嫩草,有几只聪明的预感到大雨将至,已经先躲回窝棚里。 云栖岚“你还愿意跟师尊回东海吗我是说,等这一切结束以后。” 楚芜还在整理袖子上被压皱的衣褶,被这么问了一句,动作顿住,反问“不回东海,我去哪里” “你不是很喜欢青冥派和师兄们吗我去同登云道人说一说,想必能让你顺遂地回到伐罪峰。” 楚芜以为他在说笑,完全不当真道“我是七杀星罚,谁敢收我啊” 云栖岚郑重地握住他的手,保证道“只要师尊还在,绝不会让人再伤你半分,谁都不行。” 楚芜脸红红的,“师尊” “所以你告诉师尊,东海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冷清、太寂寞了你其实不喜欢只对着我一个人,很无趣,对不对” 楚芜无法理解,“您说什么” “没关系,以后你可以留在你喜欢的地方,不必把我当成最重要的” 楚芜打断他“师尊,这是您新想的赶我走的办法吗您就这么讨厌我” 云栖岚摇头,“你跟我不一样,我只希望你不会被狭小的一方困住” 天空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大雨倾盆泻下。 他们站在屋檐下,雨声急乱繁杂。 “您真是莫名其妙”楚芜很轻地说,和雨声混杂不清。 云栖岚没听清,“嗯” “我喜欢师尊。”楚芜的声音抬高,清亮得盖过了雨声,“我喜欢的人只有师尊,想跟您生生世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想让您眼里只看得见我一个人的那种喜欢。” 云栖岚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动,温声劝解“你不是。” 楚芜抓住他的左手腕,逼迫他仰起脸,“那我要怎么做” 云栖岚试着抽离手腕,却被抓得很紧,便柔声软语地安抚道“不是这样” 楚芜更为用力地不让他挣脱,执着的眸光望进他眼底,毫不退让道“那是怎样” “”云栖岚一时无语,他左手臂腕的深紫色图纹被楚芜的掌心覆盖,肌肤相亲,却传来火辣滚烫的灼痛感,“乖,放手” 楚芜“我不。” “你”云栖岚呼吸急促而紊乱,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疯狂生长、蔓延、深入,就像硬生生钻入体内的树藤顺着经脉发芽了,在他的血肉中汲取养分的同时分泌毒液刺激他的神经,从左肩至后背、前胸都在被一根无形却长满倒刺的荆棘鞭挞,痛得摧肝裂胆。 他眉眼间的痛苦之色并不像假装,楚芜惊慌失措松开手,只敢虚虚地扶着他,“师尊,您怎么了” 云栖岚血色褪尽的薄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洞的眸子无力地看向自己僵在半空中的左手,那深紫的妖纹竟慢慢地蜕变成暗红色。 楚芜把师尊横抱起进到屋里,里间的床板被占了,只好拖出两张木桌拼在一起将人放上去;然后探了探他的脉搏,只是虚弱了些,并无异常。 楚芜担忧道“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不出话来吗” 妖娆绮丽的暗红色花纹攀爬上他的锁骨,在衣襟下若隐若现,这次换他主动地紧握住楚芜的手,果然肌肤贴近的那一刻疼痛便得到了缓解,他翻身想起,却还是伏倒在桌上,单薄的胸膛起伏不止,看起来万分煎熬。 “师尊”除了被抓住的那只手,楚芜连碰都不敢碰他了,似乎风吹过都会令他徒增痛苦。 待疼痛稍有减轻,云栖岚缓过来再次抬头时,空气凝固了。 “师尊”楚芜完全愣住,心跳急遽加速。 以下省略3600字。 屋外的雨继续下着,雨水打落的残花跌进泥泞里,如同被大水冲上湖堤濒死的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湖底 云栖岚说服不了自己这次是意外,尤其是当楚芜望着他、眼神真挚地问“师尊您会对我负责吗”的时候,他连自刎的心都有了。 楚芜见他闪躲的神色,弯下腰钻到他怀里,抓紧时机道“我这么乖,您不能辜负我。” 云栖岚坐在桌沿,楚芜搂着他的腰把头贴到他胸前,他被拱得痒痒的,身上那些暗红图纹也恢复原样缩退回手背和前臂,他身体疲乏,意识昏倦,心灰意冷地回抱住对方的肩道“嗯。” 还能怎么样他望着窗上织网的蜘蛛和蛛网后淅淅沥沥的雨,懊悔地想,虽本意不愿误人子弟,他也一再警醒自己绝不能犯不教而诛之错,然而上行下效,先罔顾伦常的是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怪不得徒弟学坏。 以雌豸夺取功体此等办法也着实险诈恶劣,不知那人是否是有意为之。 “师尊,您在想什么”楚芜问。 如果太冷淡,一定会伤了小孩子的心吧,云栖岚这么想着,摸摸徒弟的头,说道“都是师尊不好。” “师尊后悔了”楚芜直起身,俯视他问,接着视线便移向他的身后,轻微讶异道,“她醒了。” “你叫什么名字”楚芜问那女子。 她一见人就面露惧色,不等楚芜靠近就自己退进墙角,蜷着身子蹲下,惊惶地抱住头,“不、不知道铮铮不知道” “你叫铮铮”楚芜半信半疑,又问,“你为什么咬我师尊” 铮铮畏头畏尾地伸脖子去偷看云栖岚,又缩回来,嘴唇一动一动地嗫嚅着,“他他会打我” 楚芜“看来你不仅疯,还傻。” 铮铮急切焦灼地咬着手指,袖子里的细白手腕又添了几处新伤,楚楚可怜地乞求他“不要、不要打我” “谁打你了” “人好多、好多人” “真可怜。” 铮铮一双眸子在眼眶里不住地乱瞟,目光飘忽不定,这就此刻她看到楚芜腰间的青玉,突如其来地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 “小心。” 她的动作迅猛地不似常人,楚芜只感到右臂一沉,就被她张嘴咬了一口。 “喂”他疼得拧起眉,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她劈晕,顺势接住倒进怀里的人,扶她倚躺在墙角。 长得娇弱秀气,这下嘴够狠的。 “疯女人。”楚芜看了眼手上出血的伤口,一转身,却见云栖岚低头轻笑,立刻毛躁起来,“师尊,您笑什么” 云栖岚若无其事地淡去笑容,“没什么,只是你咬了我那么多口” 楚芜一听就不开心了,不管不顾地走过去把人按倒在桌上,开始解对方不久前才系好的腰带,执拗道“那我们来数一数如何您身上的我的牙印” 云栖岚拍拍他的脸蛋,“乖,起开,别闹了。” 楚芜闷哼,悻悻地放开手。 云栖岚整理好衣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雨势,说“雨小了,你扔在那边的师兄怕是也快醒了,我们不能久留。” “那我们去湖底要带上这个疯丫头吗” “我看她比你年长些,叫姐姐吧。” “她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我才不叫。” “你不乖了。” 楚芜不屑于理睬他,自作主张地给铮铮施了定身术,把她扛起来放进里屋,两手空空地出来之后,傲慢道“我说了算,不带她。” 黑云翻涌,暴雨如注,远处的山峦融进浩渺的雾色,湖面被搅得浑浊,雨水溅起一盘白珠。 云栖岚打着伞站在树下,望着湖面心事重重。 楚芜只身宛如一尊雕塑伫立于岸边,狂风裹挟骤雨席卷大地,他却滴雨不沾身,衣袂轻盈飘逸如蝶翅,鼓动翻飞。 他颔首阖目,双手举剑至胸前,破风的薄刃银白似月,散发着涟漪般的光浪像四面延展的剑气张开一道屏障隔绝了风雨,他睁开双眼的一霎,身姿如鹤腾空跃起在半空中扭身轻旋并挽剑负手,冲破云雾直上青霄 阴风怒号,束起的长发在脸颊旁乱舞,他的脚下是混淆荡漾的湖水和远瞰的村寨山林,人影同蝼蚁无异,朦胧虚渺间只有一点润红胭脂色醒目地映入眼中。 楚芜凌空立于湖面上方,挥剑一斩,那剑光便如一道惊雷,穿云破石地朝湖泊袭去疾风利刃割开湖面湖心被从中剖解,浊浪排空形成两面巨高的水墙波涛湍急却越不过两面屏障,一条裂缝延伸上岸,成为直达湖底的沙石之路 深邃的幽暗阴晦之中,一阶阶石梯从地底升起,通往看不见的湖底深处。 楚芜足尖一点,轻捷落地,提剑走到云栖岚的伞下。 “破风认你了” “算是吧。”他一点头,手中剑就奚落他似的震颤不停,楚芜斜睖了它一眼,它才消停了。 世间万物皆有名,琴也好,剑也好,凡是器物便有器灵,灵愈凶,器愈利,只有驯服了器灵才能驾驭法器;人有所擅,器灵也会择良木而栖,唯有它们认可之人才有资格知晓它们的真名,叫对了名字,它们才会对主人唯命是从。 楚芜有两个秘密,一是师尊后颈的刺青,二是破风的真名,他希望自己今后都不再有机会叫出那个名字。 湖水夹缝里升起的石阶干冷硬实,两面高耸遮天的水墙弥漫着阴潮的水腥味,一层波动的水屏后隐约有水草飘摇,湖鱼游动。 他们迈上台阶下到水中,前路长梯黑黢黢一片,深远得望不见尽头,他们每走一步,身后的湖水便紧随其后淹没了他们踏过的路。 无法后退,只得往前。 纸伞缩成巴掌大小的玲珑状被云栖岚收入袖中,他们步行了多时才终于达到湖心地带,走得越远,四周就越黑沉,他正要问楚芜怕不怕冷,转脸见对方抱着剑窃窃私语。 云栖岚问“你在跟它说什么” 楚芜哼哼道“我问它姓孟还是姓楚。” “你好像很厌恶紫霄” 楚芜收起剑回答“不,我是厌恶整个孟家。” “缘由呢” “理由嘛”楚芜想了想道,“孟弈总认为自己是三界主宰,可他不知什么叫今非昔比。” “小草。”云栖岚不温不火地告诉他,“那你就叫不知天高地厚了。” “哦。”楚芜浑不在意,把这句话当作耳旁风。 云栖岚眸光流转回忆起旧事,娓娓叙述道“当年在龙泽沼一战,他打败星乾时才十六岁,比现在的你还要年少些,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他就不会有你,修界乃至整个人间也未必是今下的局面。” 楚芜堵住耳朵,三两步跃下好几级石阶,高声道“好我知道他是旷世奇才了。” 何止奇才一千年来也只有这一个孟弈。云栖岚悲哀地想,那个人拥有的天赋连自己也只能高山仰止,光是去丈量那种与生俱来的差距就足以令人绝望。 可惜了,也不知该叹天妒英才亦或是造化弄人,孟弈如今的伤势,怕是再难重回巅峰。 “师尊你快来我们快到了”前方的楚芜嚷嚷道。 随着他们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数十丈高的水墙转瞬倾颓垮塌,湖面的裂缝在风急浪高中闭合,惊涛骇浪再次掩盖了湖底世界。 最后一线光亮也消逝了,他们置身于封闭冰冷的湖底,与世隔绝。 “「吟符天咒其二十四明凤」” 咒语落,从漆黑幽谧的湖底深处,飘来了一盏引路的灯笼。 细看之下那其实是一只发光的鸟,盈捷自如,羽冠凤尾,双翼铺开轻展,尾巴上的长羽便在深水中流出一道细砂银河,如梦似幻。 它光芒并不刺眼,却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景象。 他们处在一口巨大的洞穴中,洞口趴了一只定水石龟,才使湖水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门”阻隔洞外,洞内干燥得如同陆地;如其说这是处洞穴,更像一条粗制滥造的门廊。 散发着光亮的鸟儿始终飞在他们前面,充当一盏照明引路灯,洞穴内石壁凿刻光滑,石面上绘有五彩斑斓的壁画。 楚芜走近一看,画的是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匍匐在地跪拜一口鼎;紧接着这些人抓住一个流泪女人,将一把锥子刺进她心口,再把她举起来投入鼎中;下一幅是鼎中伸出一只长满裂缝的手,然后人群中推出一个男人,人们剜出他的心脏丢入鼎里,鼎中伸出来的手变成了两只。 楚芜手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停下脚步道,“师尊,这是” 云栖岚缓步前行,目光专注地阅览过一幅幅壁画,说道“这是原巫教的祭典,第一个被刺死投入神鼎的女子会成为亡侍,每生食一颗人心,它便能多长出一个部位,当它长成完整的人形,就会从鼎里爬出来。” 说到这里,他指着倒数第二幅壁画那上面鼎中爬出的人浑身都是碎瓷裂缝,和楚芜在吴府见到的那个怪物十分相似;它冲进人群,开始撕咬人的脖子。 云栖岚继续道“爬出神鼎,它便会开始吸食生人的魂灵,每吸食一条,它身上的裂缝便会少一条,直到它身上的裂缝完全消失,它就能返生成为真正的亡侍。” 楚芜若有所思道“原来那个怪物真的是吴员外的女儿他误以为这炼制亡侍的法子就是原巫教秘传的起死回生之术,并想借此复活吴小姐” 那槐枝里鬼煞曾提到的起死回生之术,乃是以命换命,圣女以血为咒,向主神献祭自己才复活了亲骨肉。 “是吗”云栖岚不置可否地轻笑,“我倒觉得,他是为了炼制亡侍,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 “可我在吴小姐闺房内并未见到这只鼎”楚芜说完即刻反应过来,“以身为鼎,以心为火,以慧为水鼎就是那个疯丫头” 云栖岚赞许地摸摸他的头,“很聪明,壁画上这只神鼎在四百年前原巫教覆灭时就被砸得粉碎,如今他们再想施行这等妖法,便只能以人身为鼎。” “师尊,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人鼎和天资善修补益功法之体有何不同” “人鼎与炉鼎,乃是两种完全不同之道,人鼎只是容器,不可供人采补。”云栖岚提醒他,“你可别想动什么歪脑筋。” 楚芜脸红彤彤的,窘迫道“您想到哪儿去了我问问而已。” 云栖岚无辜道“脸红什么师尊跟你开玩笑罢了。” 楚芜“” 云栖岚忍笑,绕过徒弟来到洞穴另一侧,那鸟也跟随他,在半空中扑扇光翼。 这一面的壁画绘制时间更为早,色彩已脱落了些,第一幅所描绘的是一座秀丽湖泊,从远方的山景来看,正是留仙湖。 第二幅是一群人在湖边向着湖面跪拜,为首的一双男女各执一块月牙型骨头,把它们虔诚地捧在手心里,朝着日出之地伏身稽首。 第三幅是湖面波涛湍急,一个轮廓崎岖的巨大黑影从湖底升起,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钝圆似脑袋的首部嵌着一只幽绿的独眼,在它的阴影下,湖岸上的人群渺小如沙粒。 楚芜凑过来问道“这就是原巫教的邪神” “嗯,在原巫教的术语中,邪神被称为「夜限」。”云栖岚退回第二幅壁画前,手指点了点为首的一男一女各自捧着的两块月牙骨,“这就是原巫教的圣物,由教内长老和圣女各掌管一块,我本以为是两件原来这骨头是一对。” 楚芜了然道,“这骨头是否就是余生提到过的,最后一位圣女拜托他连同孩子一起交给自己夫君的东西” “是了,古籍中有记,当年勦灭邪教时曾获一块奇骨,乃教中圣物,形似半月,又如兽牙,异能未知;长老手中的这块被俘获后封存于青冥派奥境峰,另一块便是与圣女一同失踪了。” “又是奥境峰那此事定然与贺音书脱不了干系了。” 云栖岚摇摇头,“那也未必,奥境峰的那块早在十九年前被盗了。” “被盗”楚芜一脸震惊,“何人所为” 薛饮,云栖岚一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一阵绞痛,刻意回避地答非所问道“我们再往前走看看吧。” 楚芜觉察到师尊眼中的闪避和哀惋之色,心中浮现了一个名字,他问道“薛饮,对吗” 云栖岚脚步一顿,怔怔地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雪花 楚芜隔得很近挡在云栖岚面前,“我听师兄提起过,薛饮是谁您跟我说说呀,师尊。” 云栖岚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忍俊不禁道“你吃醋了” 楚芜矢口否认“我没有,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您和师兄都对这个名字很敏感。” 云栖岚思量着却不作答,从他身旁绕过去,继续往里走。 “师尊”楚芜拖长尾音,气恼地转身追上去。 石洞门廊的壁画尽头有一扇敞开的大门,原有的封印已被解除,门上缠挂了一段粗麻所编制的五圣绳,将闯入者拒之门外,绳子隔三尺系一绳结,每处结都吊着一块镜面的道牌,必是贺音书走前所设。 云栖岚托起一块道牌,对他说“过来看看,这才是绳结正确的系法。” 楚芜被无视了心情闷郁,敷衍地“嗯”了一声。 明凤机敏地用尖嘴啄断了绳索,先飞进去为他们引路,云栖岚提醒道“这里有东西,小心些。” 楚芜凉幽幽道“您才应该小心。” 也不知师尊体内那雌豸突如其来的发情潮是否与那晚到过吴小姐房门外有关系,那时师尊手背上的图案已经开始扩张蔓延,只是还未变色,许是离那邪祟太近受了影响 楚芜一边想,环顾着又黑又冷的湖底谜巢。 在这种地方,不好吧。 整个洞穴大得令人不寒而栗,至少比严棘峰最底层关押巨蛇的地牢还要宽阔泰半;两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地回响在洞内,空寂寒冷的潮气从脚底攀升上双腿,每多踏入一步,步伐便沉重一分。 黑灯瞎火,楚芜一没注意脚下就不小心绊到一只瓦罐,乒乒乓乓发出一系列声响。 “怎么了”云栖岚立即回头,关怀备至地问。 “没事,这地方怎么放那么多罐子” 不仅是瓦罐,还有水缸、碗瓢、烛台等等器物,楚芜奇怪道“有人住这里” 那只明凤飞至高处化为一颗太阳般的光球,光芒照亮洞内,楚芜被亮光眩晕了眼,等逐渐习惯亮度后才彻底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终于明白贺峰主为何要留下那条五圣绳设为结界,因为怨气太重了。 空辽的岩洞内耸立着一座砖石包砌的筑台,八根雕刻着密文浮雕的圆柱立于四方,四面皆是通往顶端祭坛的石阶,而石阶上错落地堆着数不尽的尸骨,堆积如山。 云栖岚径直朝那堆尸体走去,楚芜紧随其后,咂舌道“这些不会都是贺峰主杀的吧” 云栖岚俯身勘查一具男尸,断定道“不,这些人都是被冻死的。” “所以才一直没有腐坏”楚芜也迈上台阶倾身查看。 这些死者的穿着很奇特,服饰与外头壁画上的十分相似,尸体表面皆被一层白冰覆盖,肢体僵硬,死时神情无一例外都很痛苦;他探出手碰了碰尸体衣物上的冰碴,并非普通薄脆的碎冰,而是堪比玄冰的坚硬如铁,捏不碎、捂不化。 何等强劲与精纯的灵力才能凝结出如此坚固的冰壳。 楚芜后颈的寒毛根根直竖,低声道“这等修为,深不可测。” “你看这里。”云栖岚指给他看尸体颈脖处一道伤痕,像是被某种尖而薄的利器刮伤所致。 “伤口” 云栖岚直起身子,肃穆道“我还是先回答你,关于薛饮的事情吧。” 闻言,楚芜站直,静静地等待着。 “薛饮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死在十九年前。”云栖岚一改先前不愿提及的惆怅神色,轻描淡写地说,“至于李归然这你这么一提,我隐约有些印象,他是小饮在青冥派的朋友吧。” “这么说薛饮才是我真正的师兄了”楚芜一想又觉不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他既是您的弟子,为何会去青冥派又为何会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栖岚自讽地扬起嘴角,“小草啊,我不是一个好师父,从来都不是。” “三十年前我路经湘罗一座主城,城内瘟疫肆虐,民不聊生,我从流民里救起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为了让他活下来,我将他带回了东海,可不久后我将要闭关,无暇教养他,便他送去了南淮;若不是我送走他,他也不至于成为荒丘枯骨。” 楚芜“您也不能这么想,若不是您的话,他早就是一具枯骨了。” 云栖岚继续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在青冥派修习过,在北边世族尚未煊赫极盛前,一直保留着让家中小辈去门派中历练几载,待他们成年后再回到家族的传统,连孟弈这般天资聪颖的也不例外。” 楚芜茅塞顿开“难怪我在天阙峰见过他的雕像” 云栖岚“嗯,我本是托付姬翎,也就是如今雪香峰的峰主替我照看那个孩子直到我出关为止,但薛饮后来为何去了伐罪峰,我并不知情。” 楚芜小声嘀咕“那他不就跟我一样吗您为什么送他去青冥派送我去孟家,偏心那位姬峰主我见过一面,她与师尊是旧识么” 云栖岚言不尽意道“都是旧事了,我想但凡认识薛饮的人都不会相信盗窃一事是他所为,当有人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月牙骨被杀他的人带走了,一切都死无对证。” 楚芜“是谁杀了他” “一个无门无派、无名无姓之人。”云栖岚想到什么似的,问他,“李归然既跟你提过薛饮,那有没有提到一个身上带雪花的人” “身上带雪花的人是什么意思”楚芜坦白道,“师兄没有跟我提过薛饮,是我偷听来的。” “就是字面意思,我在闭关期间收到过那个孩子用念力传回东海的音讯。”云栖岚追忆起悔恨莫及之事,眸光如水,轻声道,“他让我别担心,他一切都好,师兄师姐们待他很亲,他还认识了一个身上带着雪花的人。” 楚芜觉得不可思议,“身上带着雪花闻所未闻。” 云栖岚“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人,不久后就发生了烟海楼被人闯入、禁物被盗一事,事后与原巫教圣物一起消失的只有薛饮,所以贺峰主认定是他所为;数月后追查的弟子在荒丘找到了薛饮的尸首,那具尸首最后送回了东海。” 楚芜“死因呢” “同这些人一样,是被寒气冰住全身经脉而活活冻死,颈脖处皆有一条细长的伤口,而且”云栖岚的手指掐进僵化的伤口里,捻住什么拿起来,微红的指尖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小雪花,“凝固的血块里都有许多细碎的雪花我猜杀了他并带走月牙骨的,就是那个身上带着雪花的人。” 楚芜看着这些尸体陷入沉思,“您的意思是,杀死薛饮的,和杀这些人的是同一个人” 云栖岚 “十九年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些雪花,即便不是同一人,他们的功法也必定出自同一派系。” 楚芜 “那此人一定是在湖水干涸前就进来过。” 云栖岚只感到一道白影在眼前掠过,再定睛时身旁已无人,楚芜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俯瞰台阶底下的他。 “师尊,这上面有东西。” 祭坛位于筑台最顶端,站上去可俯视洞穴全貌,在台阶底下由于视野局限忽略的石壁岩洞也一览无余。 云栖岚疑惑道“那些洞” “师尊你先看这个。” 祭台中央也摆着一具尸体,还是缺了一条胳膊的残尸,楚芜不愿用手碰,便用脚尖踢了踢,从容道,“他的穿着打扮和其他人不一样,死法却是一致的。” 尸首纹丝不动,那人死不瞑目,相貌还很年轻,楚芜又道“下头那些应是普通教徒,可这个人衣着明显是世族子弟,为何其他人都在下边,他会死在这里” 祭台上空无一物,也不像是在举行法事和祭典的样子。 “他手里抓着什么。”云栖岚提示道。 尸体仅剩的右手攥着一只铁环,铁环连着一根从砖缝中抽出的链子,是机关。 楚芜“他自知敌不过凶手,跑上来启动机关打算与凶手同归于尽,于是毒瘴充斥了整个洞穴,后来结界被青冥派的人破除,又无湖水阻隔,毒瘴便蔓延到外面,周边的寨民才被迫迁离。” 云栖岚一眼便看见尸体腰间的玉佩,只可惜被冰冻住,无法取下和拿起;那上面的纹样罕见却莫名熟悉,他肃清杂念专一回想,脑内灵光乍现,“这是危家的族徽” “危家”楚芜豁然开朗,“我又猜对了他们迁族来到蜀疆后果然与原巫教暗中勾结不对,原巫教四百年前灭除,那时危家尚未被逐出北陆。” 云栖岚“原来如此,我们以为这座祭坛是原巫教兴盛时遗留的古迹,其实错了,这里是灭教后才建成的;那些躲过了追杀的教徒在世间再无容身之所,便在湖底建造了这座教坛,这几百年来他们都蛰伏在这暗无天日的岩洞中,等候着重见天日的时机。” 楚芜“而危家后代人丁稀薄,对北陆心怀怨恨,才与邪门歪道联手,伺机复仇” 云栖岚毫无摸到线索的兴奋之意,问“你能化掉这些冰么我想看看此人的胳膊是如何断的。” “嗯我试试。” 楚芜摸了摸鼻子,抱着剑背过身去,与破风悄声商议了几句,再转过来,从剑鞘内抽出的剑刃化成了一束火焰;他用剑锋的那小撮烈火烧烤着尸体表层的坚冰,冰层渐渐融化,冰水渗透了尸体身着的衣物,而冰层消失后暴露在空气中的在顷刻之间蒸发水分变为干尸。 楚芜眼疾手快地令剑身恢复成原样,银白的剑刃割开了尸体浸水后湿沉的袖子,那断肢处皮肤光滑且无色差,是旧伤了;而下一瞬间,新鲜的尸体从断肢肩膀至半边脖子急速干瘪枯萎。 云栖岚道“一个断了左臂的危家人,想查清他的身份或许不难。” 楚芜道“他们不都灭族了吗要怎么查等一下,这个不会就是那失踪的最后一任渡魂师” “当然不是。”云栖岚笃定地说。 尸体淌的水渗入祭台的砖缝里,砖底下竟传出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他镇定道“先暂不管这个了,祭台铺的砖下是空的,揭开看看。” “噢。” 楚芜把一半变为干尸的尸体挪到一边,手指卡进砖缝中,轻而易举便撬起石砖揭开来 砖下的确有数尺宽大的空间,被几只木箱塞得满满当当,楚芜趴在边沿伸手下去掀起箱盖,箱子里空空如也。 “洗劫一空啊。”楚芜揶揄道,“师兄告诉我,四年前贺峰主从蜀疆带回了几箱缯帛藏于烟海楼。” 云栖岚梳理着事情经过“第一个来这里的人是杀人者,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杀光了所有人,却没有带走教中密卷;第二个来里的人是贺峰主,他没有理会这些尸体,直接带走了所有缯帛。” 楚芜盯着空箱子,认真地推敲起来“假设杀人者和杀死薛饮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他来此的目的就很明了了,杀掉薛饮他得到了其中一根月牙骨,随后他发现此物是一对,便开始寻找第二根好不容易寻到这里,却并没有找到想要的因为另一根早就随被叛教的圣女失踪了,于是他屠杀了所有教徒泄愤。” 云栖岚“不无可能。” 楚芜拿剑鞘一端敲了敲空箱子底部,响音沉实,没有暗格,“而贺峰主则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才没有对外宣扬此事,恐怕连掌门也被他瞒天过海,否则如此众多的原巫教余孽被统一灭口、又涉及危家,青冥派即便不追查到底,也断然不会疏忽到只让几名弟子驻守此地。” 云栖岚“那他找到了什么” 楚芜关上箱子,将石砖移回原位,拍掉手上的灰尘,耸肩道“不知道,我请师兄帮忙去查了,但愿有结果。” 云栖岚看他理所当然的口气,一扫面容的沉重,语调俳谐地问“师兄对你这么好,又帮你这么大忙,你要如何谢他” 楚芜义不容辞道“刀山火海,两肋插刀。” 云栖岚的手指戳了一下他脸颊上浅浅的梨涡,“嗯,乖。” 他机警地躲开,刻意用嫌恶的语气道“师尊方才碰了尸体,好脏,不要碰我。” “你”云栖岚正想收拾他一顿,还没捉住,一眨眼人就没了影。 楚芜遛到祭坛底下,气定神闲地朝上头的人喊道“师尊,我在下面,您不下来吗” 云栖岚一口气堵在胸口,提不上又咽不下,可无奈他现在偏偏收拾不了这个徒弟。 他走时不忘从尸体腰间摘下那枚玉佩,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摇光。 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才走出一步,他的脚边响起玎玲清脆的什物坠地声,云栖岚愕然低头,地上竟躺着一根赤红的珊瑚发簪,滢荧珠光夺目,璀璨得让人挪不开眼。 云栖岚鬼使神差地弯腰拾起它,这是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师尊,您磨蹭什么呢” 楚芜等了半天不见他下去,便主动上来接他,见他拿着一根女子的发簪出神,问“您怎么了这是谁的” 云栖岚神情惘然,迷惑道“方才我们在这上面待了许久,你可见过此物” 楚芜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目的 青冥派,天阙峰。 辜焱难得亲手用火折子点燃一排蜡烛,一盏盏烛光亮起,倒映在他清冽的茶褐色眼眸里好似一汪繁星,并将他眼尾的一弯红色熏得娇艳欲滴。 不远处,雕像矗立于两旁的长廊里,一道尖亮稚嫩的哭声伴随着孩童的身影和迟缓的脚步声,磕磕绊绊地靠近。 “大宝呜哇啊哇哇大宝不见了呜呜呜” 小宝一看见他,连忙迈开步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嚎哭道“呜哇大宝不见了呜呜我、我找不到他呜啊” “别哭了。”辜焱吹灭火折子,斜睖了小孩子一眼,淡漠地问,“大宝去哪儿了” “不知、不知道呜啊呜呜呜” 天阙峰鲜少有人造访,大宝也不会跟陌生人走,除了贺音书也没旁人了。辜焱把手放在小宝的头顶,安抚道“行了,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把大宝带回来了。” 小宝止住抽泣声,泪眼汪汪地说“嗯嗯你、们早、早点回来呜” 贺音书平日里对孩子的态度冷淡,眼不见心不烦,现下带走了也不知会一声,当真可厌。 辜焱袖子一拂,行步捷便,匆匆地离开了问天阁,直奔奥境峰去了。 烟海楼的守卫森严程度比之严棘峰地牢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储放书卷、陈列典籍的楼中楼,没有贺音书的手谕,连掌门也进不去。 李归然冥思苦想一整夜,才终于想出万全之策随机应变吧,反正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本就不擅长计策规划,横竖都给那个变态贺峰主污蔑过一次了,只要死不了,养几天又能活蹦乱跳。 这么一想,他趁叶思容不在的间隙钻了个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烟海楼门前。 守卫不在运气贼好 那两扇门上的雕花雅致,无人看守,翕着一条缝勾引他进去。 “楚芜这个兔崽子龟孙子小王八蛋再见到他,我就让他给我”他正叼着根草,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往前走,突然间,肩膀就被人摁住了。 “李归然,这一大清早的你不修习早课,来这里有何贵干” 李归然一扭头,一张脸放大在眼前,对方是贺音书座下的得意弟子,叫什么什么来着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嘴里叼的草根落到地上,干脆骄横道“散步,不行啊” “散步这里是烟海楼,是你闲逛的地方么” 奥境峰的人,有些好说话,有些却可恶至极,比如眼前这个。 李归然耸动肩膀挣开对方的桎梏,不屑道“怎么逛不得难不成是你家开的那门上写着「伐罪峰弟子与狗不得入内」没有没有吧小爷我想进就进” “好。”那名弟子垂下双臂懒得与他争论,“知道你们伐罪峰的人霸道,我是拦不住你,但若贺峰主问起,我也会直言不讳地禀明是你要硬闯。” 还他妈威胁我李归然丢了对方一个大白眼,走了两步觉不对,又掉头回来,表情凶恶地诘问那人“我脸上写着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指着自己的脸道“写着「不怕死」啊你个白痴” “李归然我这就是去禀告贺峰主到时看谢峰主还怎么包庇你” 李归然已经推开门,一条腿跨进去一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随便你” 门一阖上,他就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摸去通往楼中楼的长梯。 外面没有守卫,不代表里面也没有,烟海楼的外楼是供听经闻法、观景对弈的茶室;楼中楼则是贯通六层的藏书阁,总共六个入口,全被佩戴紫绶的弟子牢牢把手,且楼中机关密布,稍不注意便会落入罗网囚笼。 看来硬闯是没什么希望了,得周旋一番。 李归然假模假样地路过,还嬉笑着和守卫弟子打了个招呼,当然并不会有人搭理他;这地方除了守卫就是来给盆景浇水、给花瓶换花的女弟子,其中韶舞峰的师妹居多,皆是仙姿玉色,十分养眼。 李归然游手好闲地瞎逛了一大圈,决定做点什么。 四下无人,他走到一盆待修剪枝叶的小叶紫檀旁,从怀里掏出一窝乳白色的蛇卵这是他在前几日在溪水边草从里找到的,本想等着孵出来以后拿小蛇泡酒喝,现在不得不提前拿出来用,可惜了。 他将那窝蛋藏进花盆里,施法在蛋上覆了一层暖融融的光,不出半柱香的时辰这窝蛇就该破壳而出。 李归然胸有成竹地从来时的那扇门出去,对门口才来当值的守卫挥挥手“辛苦了啊诸位,我明日再来” 一离开守卫的视线范围,他就偷偷摸摸地从另一条路倒回去,躲到适才放蛇卵的那棵盆景一墙之隔的屋檐下,一边偷笑一边等着里面的动静。 蛇蛋比他预想的孵化得更快,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楼里传出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门口守卫警觉地冲进去,见女弟子们退散瑟缩一边,厉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刚才我正要浇花,就被树枝上的蛇咬了一口” “蛇好多蛇啊你的脚下” 李归然悄然返回楼中,藏在无人发掘的角落里窃笑不已,那窝蛇卵总共有十二枚,全部找到还不得忙死你们。 “有毒无毒先去清理伤口吧。” “啊啊那里、那里也有” “啧,怎么会有母蛇在此产卵喂”有人朝楼中楼长梯入口的守卫喊道,“你们也下来帮忙,一起把这些蛇捉住。” 机会来了他瞄准众人都在对付地上四处游走的幼蛇的时机,快如一道闪电似的蹿上长梯消失在拐角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楼中楼的内部建造颇具匠心,结构精巧,古典雅致,如迷宫一般弯弯绕,典籍书卷分类陈列在书架上,但若非对地形环境和藏书类别相当熟悉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李归然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书架里彻底傻了眼,像这样的楼阁还有整整六层这不得找到明年去了楚芜这个狗东西,净给他找麻烦 还好这里面没人,如果没人进来找他的话,或许真的可以和守卫捉迷藏躲到明年。 他在这一层粗略地找了找,硬是没摸索出贺音书是按照何种规律整理这些书籍的,无年份、派别、撰书人等标识,这一格还是北陆各族族谱拓本,旁边就是朔元始老碑铭手抄卷,着实令人头大。 在翻阅了一百多本后,他气得把书一扔,猛拍一掌书架骂道“这他娘的就是乱放的” 而这一层的所有藏书,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全是书,无论是何内容,皆用纸张撰写;当年贺音书从蜀疆带回来的是几箱缯绢,必然不会放在这里 “白浪费时间了”李归然怒气冲冲地想,早知道他就直接去上面了。 尽管烟海楼常来,但踏入楼中楼却是第一次,没有人告诉过他,真正通往上层的方法是各层楼某一书架后的机关,而他做梦也想不到看似连接楼层之间的长梯只是摆设和陷阱,如此设计一是为防盗,二是为捉拿盗贼。 狭窄的长梯被一席珠帘掩住,李归然撩开帘子,左脚才抬高到一半,右脚就忽然踏空他背上一凉,心底嚎叫道“糟了” 身体失重下坠,轰然落入黑暗中 李归然触地爆发出“嘭”地一声巨响,身下一阵剧痛,还未来得及感受又被疾速的摩擦变得麻木,他掉进了一条很长很黑的暗道,暗道倾斜向下,他就像磨了油一般在隧道里顺滑地翻滚被送往底下监牢 “啊啊啊” “咚隆” 一个人从隧道中滑出来砸落在地,灰尘飞扬。 李归然咳嗽着,艰辛地用胳膊撑起上半身,电光石火间清醒地敏捷侧身滚到一旁,与此同时一顶牢笼从上方落下严密无缝地罩住他原本落地的地方 “卧槽好险”他瘫在地上,心脏砰砰直跳,太阴险了,这个贺音书真是太阴险了 李归然这一路磕磕碰碰,身上摔出不少青疙瘩,他歇息了好一阵子,等淤青都痛过了,才从地上爬起来。 这里是间石室,四面都是墙,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烛灯,除了他掉下来的那条隧道外,还有两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走廊。 好在除了那顶笼子外再无别的栅栏,让他能够自由活动,前面不晓得还有多少机关,他却不能坐以待毙;毕竟等别人来发现他的话,那私闯烟海楼的盗窃罪名就落实了,这可是要被剔仙骨的重罪 不作死就不会死,他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 两条走廊代表有两条路,走哪边呢 算了,随便选吧,李归然自暴自弃地想。 他从墙上取下一盏蜡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里这么黑,一定是建在地下,为了以防迷路和原地打转,他每路过一间石室,都会在墙上相同的位置刻下一道划痕,穿过第十五间石室后,他回到了原点。 他看了看那顶空笼子,摸着墙上那道刻痕,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还真是迷宫啊” 再走一遍吧,不可能没有出口,一定是途中忽略了什么。 他走了八回,第八回走到第十间时,他之前留下的刻痕位置竟变了,应当说是走廊的方位变了,原来这些密室的入口和出口竟是会移动的,李归然舒了口气,这下总不是原地打转了,他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果决地继续往前。 他看到前面的密室里透出明亮的火光,不是他手中或墙上这些暗淡的白烛,而是真正耀眼绚丽的火焰。 压低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有人。 李归然心跳加速,下肢却放慢了脚步,他把蜡烛搁回墙上,缓慢而悄无声息地移动至走廊尽头,掩藏在墙后探出脑袋 贺音书和辜焱 他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明火炫亮,人影绰绰,辜焱的三盏阳火成一朵红莲盛开在逼仄的石室天顶,贺音书肤如墙白,刻薄冷峭的面容饶是烈火也无法撼动半分。 “大会上的那个焚琴呢”辜焱问。 贺音书道 “早走了,孟家那位请他去下棋,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等到后天” “孟家那位的伤势一直未愈,恐怕” 贺音书接过辜焱没说完的半句话,轻蔑道“时日不多了。” 李归然瞠目结舌地缩回头,辜焱也跟假冒焚琴一事有关孟家那位是说紫霄真君这事可真不简单了 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惊人的事实,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露出四分之一张脸继续窥视。 辜焱与贺音书之间隔着一方石台,上头好像还躺着两个人,一个瘦弱纤细,看衣裳样式是女子,而另一个身量异常短小,约莫是个孩子 辜焱抱着双臂,似乎倦乏了,垂眸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怎样”贺音书双手展开一幅缯绢,冷笑道,“他若不是我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也不会有。” “就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辜焱甚为不解。 那一刻,贺音书看他的眼神毒得像刀子,可放下缯绢时眼角瞥到石台上女子,又化作剪不断的柔情,声调也软下来,“只要她能活过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宝早已没有了呼吸,辜焱的手抚过孩子的冰冷的脸蛋,“你是他的生父,却不曾养过他、爱过他,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为他起过,还为一己私欲杀了他” 贺音书眼尾上挑,凉薄道“要怪,就怪他投错了胎吧。” 李归然背上被冷汗浸透,他听得想吐,胃里剧烈抽搐着,他的眼前恍惚飘过大宝圆圆亮亮的眼睛,和扯着他的衣角叫他师叔的乖巧样子,那是活生生的、能蹦能跳的孩子他几欲作呕,痛苦地捂住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顺着墙面慢慢滑坐下去。 石室里,贺音书阖上眼,十指结印,平放在石台的缯绢漂浮至半空中,只见上面的字符扭曲着脱离绢帛化为流光溢彩的实体,金光一闪,字符如同被巨石激起的浪花飞溅到四面石墙上,光芒瞬熄,整间石室内的墙面都被血红的符文占满 石台上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 她苍白荏弱的脸颊被渡上一层雪映桃花的容光,只是那沉沉的黑眸本该灿亮如星,此刻却雾茫茫一片,空洞无神。 浮在空中的缯绢落地,贺音书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一开口便潸然泪下,“纨袖。” 那女子置若罔闻,双眸并无焦距,对于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也毫无反应。 贺音书毫不在乎,他抚摸着她的脸颊,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辜焱面对此情此景没有丝毫触动,观察那女子后道“她这就算复活了” “画龙尚需点睛之笔,要真正地复活,还需要最后一件东西”贺音书眼中含泪,目光阴寒道,“他要事成之后才会给我。” “真是够狡猾的。”辜焱看向别处,“我还是不理解,你不惜背叛师门、残害亲骨肉,就为了一个女人即便复活了她又怎样她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百年之后还是会死。” 贺音书带着泪痕讪笑“说起背叛师门和助纣为虐,你不也一样吗我为了一个女人,你又是为了什么” 辜焱“我只是好奇。” 贺音书“好奇什么” 辜焱抬起手臂,头顶火化作的红莲收成一朵簪花大小飘落于他的指尖,“好奇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究竟是怎样的。” 李归然强忍双腿的酸麻和胃部不适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必须跑,一定要逃出去,一定找到楚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簪子 那声音离这里很远了,若不是匆忙之下过于急促沓杂,天蚕蛾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觉察到对方的方位。 辜焱瞟着那条黑漆漆的走廊道“看来,你的迷宫里误入了一只老鼠。” 贺音书脸上的泪痕已干,他的视线全被石台上的女子吸走,头也不抬道“老鼠而已,你的天蚕蛾不是去追了么” “是啊,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辜焱似笑非笑地说,“可我还是想去看看,老鼠是如何垂死挣扎的。” 贺音书冷讽一笑“恶趣味。” 李归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可是往哪里逃那些错乱的长廊和相似的石室让他逐渐丧失方向感,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如无头苍蝇般和紧追不舍的飞蛾玩捉迷藏。 那些东西既是飞蛾,也是星火,如果被叮上一口,就会引燃全身 李归然一边跑一面抽剑砍落那些嗡嗡振翅的飞虫,“烦死了快滚开” 它们像伤口一样越砍越多,碎块又分裂成新的天蚕蛾,李归然和其中一只对视上,它乌溜溜的黑眼珠和茸毛围脖看着还有几分可爱可爱个屁他一晃神的刹那间已被成百上千的飞蛾筑成的火墙绊住。 “你让谁滚开” 辜焱的声音近在耳畔,李归然后脖颈冒出一层白毛汗,腿都凉了半截,全身关节都应激反应似的僵硬了。 他一个不稳地撞到墙面上,立马就被一只手扼住喉咙死死钉住 辜焱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问“我这连剑都还没拔,你就怕成这样了” 刚才还攻击力极强的天蚕蛾们温顺地退到主人身后,自以为是环绕丽花的殷勤蝴蝶。 李归然的脸涨得铁青,他狂蹬着腿,两手并用试图掰开辜焱的手,可那只清瘦修长的手纹丝不动有如磐石,连青筋也未暴起一根,仿佛只是随手拈起一片羽毛。 “你那个师弟,叫楚芜是吧。”辜焱低头想了想,不自觉加深笑意道,“他可真会骗人,竟然骗我只用一颗灯芯便宜了他。” 李归然眼睁睁地看着辜焱的手松懈了,可自己依然被看不见的枷锁箍在墙上,他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抠抓光秃秃的脖子,皆是徒劳。 短短一刻好像有一夜那么长,他大概看不见黎明了。 就在李归然因缺氧而头晕目眩,快要失去意识之前,他脖子上的禁锢却解除了辜焱欣赏够了猎物在死亡前一刻最后的挣扎,大发慈悲地给他留了一口气。 他手脚发软地脱力摔到地上,捂着脖子猛烈咳嗽,长廊里一时间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喘息。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辜焱收敛了嘴角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望着长廊的另一头,“我跟贺峰主不一样,他们的计划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李归然刚想说话,一开口喉头涌出一股带铁锈的腥甜血味,只得吐出一口血沫,“咳咳咳” 辜焱无所谓他的回答,继续道“我会放了你,还会带你出去,但是你要替我找到楚芜,然后” 李归然努力用受伤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却低到只能以口型识辨他所言“你做梦。” “我还没说完,你听着。”辜焱为了让他听得仔细和明白,特意蹲下来直视着他愤怒充血的眼睛道,“去告诉楚芜,上一次确实不算数,我得跟他「重来」一次,希望下次见面时,他不要再装模作样了。” 原来你才是真的神经病。李归然这么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一发声喉咙就跟着渗血,连嘴唇也一并染红,“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辜焱无奈道“这我怎么能告诉你” 一只天蚕蛾飞到李归然的额头上方,它从银青色的翅膀表面抖落了几缕幽荧的光粒洒到他的眼眶周围,他的眼皮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眼仁一翻就晕了过去。 寂静的长廊里寂然无声,辜焱回忆起那日在问天阁里,楚芜的一言一行,就感到忿懑难抑,他厌恶被欺骗的感觉,厌恶投机取巧之人,不过他更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从恶风涧活着出来。 这样的人,死前会如何反抗和挣扎呢 贺音书见他独自一人回来,面色不善地问“人呢” 辜焱直白道“杀了。” “杀了”贺音书眯眼审视他,“尸体呢” “尸体”辜焱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于是他笑了,然后将一块刻着名字的青玉红绶丢出来。 “都化成灰了,只有这个。” 日上三竿,风露消殒。 李归然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他躺在一片田埂上,身下的土地肥沃绵散,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油亮茵绿的小麦。 农田里牲畜和稻谷的气味随一阵徐徐的微风飘来,远处隐隐可见几间茅屋采椽的农舍。 李归然从田里爬起来,眺望着远方的梯田和山坡,完全一头雾水。 “亲娘啊,我这是被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佩绶外的重要物件都在,也没缺胳膊少腿,就是衣裳脏了点,脸上沾了些灰,没毛病。 闯入烟海楼掉进陷阱,撞破贺音书和辜焱的诡计,再到逃跑和昏厥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青冥派是暂且回不去了,先去找楚芜吧 楚芜和他师尊去蜀疆看什么湖了,这么一想可更气了李归然捶胸顿足地想,也不知这里离蜀疆有多远,恐怕去了也赶不上吧。 岸上的雨停了,到处都湿漉漉的,清亮的水坑倒映着树影。 云栖岚满腹狐疑,那根珊瑚发簪并无异常,可太过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他解不开这千头万绪,直到楚芜从他手里夺走发簪他才回神。 楚芜轻佻地把玩着簪子,道“您都看了一路了,不就是根普通的簪子吗” 云栖岚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亮眼的东西,若一开始就存在,必然早就被发现了。” “可是湖底就我们两个活人,肯定是谁之前掉在那里了,这珊瑚质地温润轻巧,雕工精细,绝非凡品;我觉得说不定是那个姓危的丢的他家某位女眷的” 云栖岚不这么想,却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只从楚芜手里把簪子拿回来,“别弄坏了。” 说完他更觉奇怪,为何他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根簪子很重要,必须谨慎地保护好呢 楚芜一无所知,他对这些东西根本没兴趣,如果是他先看见,他才不会捡。 “师尊,传言说最后一位渡魂师去了西昆,我们也只能去大海捞针了,可那个疯丫头怎么办不会真的要带上她吧” “不然呢,你要把她丢下”云栖岚提点道,“她可是你救下的。” “我又不知道她是个傻子”楚芜小声地说。 “难道她是傻子,你就不救了” “救了也没用嘛,她一问三不知” “楚芜。” “嗯” 云栖岚语重心长道“人,不是只分有用和无用的,我送你去孟家,并非是为了让你学艺或修行,而是希望你能知晓,这世上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楚芜似懂非懂地应道“哦。” 黄沙漫天,骆驼的铃铛声飘渺悠长地回响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中。 穿过这片荒漠,就是西昆之境,枯瘪将死的树下搭了一间简陋的凉棚,投来一片阴凉。 楚芜站到烈日当空的沙地里,从白色斗篷的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被沙子迷得睁不开,宛如愁眉不展地问“师尊,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她真的会来吗” “会来的。”云栖岚刚走出一步,就被铮铮钳制了一条胳膊,她的力气很大,他一时挣不开也不好硬拧,只得与她僵持不下。 “你给我放开。”楚芜盯着她冷冷地命令道,并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铮铮吓得一瑟缩,抱得更紧了,巴掌大的小脸就贴着云栖岚的手臂,战战兢兢像受惊的兔子,她似乎知道怎样更容易激怒楚芜,又能免于被他欺负,那就是抱住云栖岚别撒手。 “好了,放手。”云栖岚也蹙额对她厉声道,可一想对方毕竟是个痴傻疯癫的小姑娘,便好言哄劝,“铮铮,放开好吗” 铮铮的不甘愿地松开手,惶恐不安而戒备地打量着他们,手指交叉绞在一起,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楚芜把斗篷脱下来丢给她,宽大的白布竟直接将她半个人都罩住,他怏怏不乐地埋怨“又疯又傻的累赘,早知道就先把你卖了再上路” 他还没抱怨完就被云栖岚惩戒似地拍了一下后脑勺,“不许乱说。” 楚芜把脸转到一边,不满道“本来就是累赘。” 铮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语气也能感受到绝不是好话,她把一切风吹早动及不温和都当成威胁与敌意,它们引诱她,她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布迅捷地扑过去,碰到人之后不分部位地张嘴就大咬一口 楚芜肩膀一痛,反手一捞背上空空已没人了,他顺着沙子上的脚印望去,一个瘦瘦的身影顶着那件斗篷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老远。 “我生气了。”他眼中狠光毕露,把剑一丢,一往无前地追上去 云栖岚遥望着沙漠中你追我赶的两个人影,觉得荒唐又无可奈何,这个孩子,跟傻子生气做什么 天空中下起了花瓣雨,浅蓝的碎瓣带着异香密密匝匝地从天幕落下,像一场花瓣暴风雪。 楚芜拧着她的细胳膊把她压制在地上,抓了一把带沙的花瓣强塞进她嘴里,“你还敢不敢” 铮铮呜哇哇哇地吐掉花瓣一边摇头躲开他的手,双腿乱踢,坚决不低头道“咬死、咬死你” 楚芜又抓了一把花瓣和沙子往她脸上抹,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疑惑,这是在沙漠里,哪来这么多花 师尊 他放开铮铮起身回望,树下已没了人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魔血 楚芜惊慌的瞬间,清甜的花香在黄沙里刮起一阵龙卷风,黄沙上铺盖的一层花瓣脱离了砂石飞舞飘扬,狂乱地把他们裹入其中 他来不及思考,绚烂的颜色使他眼花缭乱,他反射性地用手臂掩住被飓风摧残的双目 耳朵里短暂的嗡嗡鸣响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中一切归于沉寂。 花瓣打着卷随风消逝,他的衣袂轻缓地垂坠为原有的弧度。 楚芜拿开手臂,目之所及处是缭绕氤氲的白雾,宫殿顶端绘着漆画的穹顶慢慢显现 上祈仙子的弥纶台建在荒漠与西昆之间的滟峰之巅,与坐落着昭明寺的潋峰遥遥相望。 铮铮趴跪在他脚边,指着梁柱上雕刻的百鸟朝凤图惊呼出声,“小鸟” 楚芜再迟钝,也猜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是何身份。 她就是画中仙子的模样,美丽而圣洁,一尘不染;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却远没有仙子该有的温婉良善,她尖锐得像会刺伤人的灵魂,她的目光穿过了他的皮和骨直射他内心和血脉里流淌的罪恶。 “一模一样。”她忧伤地说,“一模一样” 楚芜并不完全听懂了她的话,可他知道她指的绝非他的相貌,而是更深层次和更原始的,那些他最不想承认的东西。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楚芜不喜欢被这样看着,他坚守的秘密正在被一点点揭开,暴露于她的谛视下;他急忙去寻能令他安心的身影云栖岚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师尊,她是谁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明知故问道。 云栖岚转头对上位的女子道“摇光” 她从座上起身,不再看楚芜,回应云栖岚道“你跟我来吧。” “师尊”楚芜唤了一声。 云栖岚给他一个安抚意味浅笑,“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 “你们去做什么” “很快就回来。” 眼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白雾弥漫的帘幕后,楚芜心烦意乱地挽剑杵上身旁的柱,坏心地用剑鞘顶端把梁柱表面百鸟的羽纹磨平。 对了,那个疯丫头呢 他东张西望了半天,绕着柱子找人,边找边喊道“铮铮” 没有回答。 他悠哉地背着手在宫殿里乱逛,耐着性子诚恳道“你出来嘛,我不欺负你了,真的。” 摇光提笔在卷轴上书写下一行小字,轻声道“你问这些问题,我只能为你解答其中一个。” 她搁笔,细致地将卷轴裹起,又缠上一根金色丝线才递给他,并说“我并非全知全能,我甚至无权过问你的决定,我只能祈祷,祈祷不会更糟。” “多谢。”云栖岚接过收入袖中,“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至少对于楚芜,我有把握。” 她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懂,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你脚下的每一粒沙。” 云栖岚感到她的眸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背上,温度炽热得快要灼伤他的皮肤,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豸,这面积代表它已经过了第一次情潮,如若放任不管,下一次会愈发严重。”摇光抚摸着那些附于肌肤上的妖娆暗紫色图纹,惋惜地说,“你也不希望被这些东西爬满全身吧” “你有办法” 她迟疑道“ 不算办法的办法,姑且可以一试。” “怎么做” “你先告诉我,第一次时是如何捱过来的” 云栖岚霎时失语,无法作答。 摇光了然,不带感情道“这就要你的好徒弟帮忙了。” 楚芜脖子上多了几道被指甲挠的抓痕,一碰就火辣辣的疼,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他干脆把罪魁祸首五花大绑之后吊起来。 铮铮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姣好的面容作出一副恨不得咬死他的怒目圆睁状,活像只发狂炸毛的猫。 “你瞪什么”楚芜拿剑拍打着她的腰,恐吓似的让反光的剑刃在她面前晃,“我好心好意地找你,怕你丢了,你竟然挠我” 摇光撩起纱帘看着外殿的场景,对云栖岚道“恃强凌弱,是魔族的本性。” 云栖岚“那个姑娘患了失心症,会胡乱伤人。” “你还真当他只是心性顽劣” “是我教得不好。”云栖岚走出去,“楚芜,你做什么” 楚芜一剑割断绳子收剑入鞘,双手接住掉下来的人,从容自若地回头道“我们在玩捉迷藏,谁输了就要被吊起来。” 铮铮在他怀里不情愿地扭动着四肢,嗓子里发出呜呜抽噎声向云栖岚申诉。 云栖岚走近他,温柔地问“真的吗” 楚芜为了印证自己所言属实,把铮铮放下来,扣住她被捆在背后的双手,按着她的头说道“真的。” 云栖岚又问了一遍“真的” 楚芜“真的。” “那你还听师尊的话吗” “听啊。” 云栖岚轻言细语道“把铮铮放了,跟她道歉。” 楚芜不当回事,搓揉着铮铮头顶软顺的发丝,“她是傻子,听不懂。” 云栖岚“你不傻,该听懂我说的话了把她放了,跟她道歉。” “好吧。”楚芜垂头解开了绑着她双手腕的绳子,漫不经意地在她耳边道歉,“对不起,我不追你了,你也不要再挠我或咬我了。” 他说着刻意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抓伤,“很痛的。” 云栖岚不理会他这些小动作,淡淡地说“摇光已告诉我危家最后一人的下落,她还有话要同你讲。” 铮铮先一步机灵地躲到云栖岚身后,生怕再被楚芜抓住一顿收拾,紧张兮兮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要走,还向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楚芜确认道“摇上祈仙子有话跟我讲” “嗯,去吧。” 他对摇光的眼神耿耿于怀,但对方并未跟他说什么,而是一手掂着薄瓷碗,要来取他的血。 楚芜警觉地往后退,“上祈仙子,你要干嘛” 她摸着发簪上随步摇曳的垂珠,回答“要一点你的血而已,为你师尊治病。” “我师尊没病。” 见搪塞不过,她又坦诚道“要杀死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必须要你的血,在我面前你不必掩饰你体内的魔血早就苏醒了,我感觉得到。” 他沉默地用剑在掌心划了一条伤口,捏紧拳头伸到瓷碗上方,让血滴进碗里;他的血比常人浓稠,它们深红而鲜活,他时常在夜里听到它们喋喋不休的私语和牙齿嚼食声。 它们不想离开他的体外,并不惜利用疼痛使他回想起它们陪他渡过的那无数个孤影孑然的夜晚和穷途末路的绝境。 飒飒如风声般的窃窃私语声萦绕他的耳畔,它们说着只有他才听得懂的语言。 “我们也是你的一部分我们才是属于你的 ” “闭嘴”他无声地喝斥它们。 楚芜颤巍巍地收回手,看着那半碗血“这些够了吧。” 瓷碗里,他的血不安分地翻涌,四平八稳也能荡起涟漪,他了解这些东西的本性,暴食,一旦饥饿便易狂躁,而它们现在很饿了。 摇光取一方绢帛盖住碗面,轻轻地放进盘中,然后握住他的手,为他愈合了那条伤口,叮咛他“千万不要听它们说,一句都别听,更不要让它们掌控你。” 楚芜问“如果我能驾驭它们呢” 摇光的双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警告道“让你产生这种错觉,也是它们掌控你的一种的方式。” 楚芜 “就是你让我师尊杀了我” 摇光端起盘子,单手撩开纱帘,背对着他道“那是我给他的建议,现如今我仍然这么建议。” “你是错的。”楚芜说,“我不会为我身上流的血辩解,可是你错了,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我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他对自己身体里那些东西还有益处这点存疑,所以摇光要求云栖岚喝下那碗血,一滴不剩时,他先伸手挡下了。 “你这究竟是何意” 摇光只对云栖岚一人解释“我说过,这是不算办法的办法,魔血贪婪暴食,饮下后会吞噬你体内的雌豸,好在你现下修为、功法尽失,不会有更大的损失。” 楚芜插嘴道“不止,师尊你真的喝了的话,全身经脉都会被它们毁掉,绝对痛不欲生。” 摇光“所以你要暂时留在弥纶台,我会为你修补破损的内伤。” 楚芜忿忿道“你这仙子怎么如此恶毒” 摇光斜眼看他,疑问“你不希望你师尊恢复么” “我当然希望,但不是用你这种饮鸩止渴的法子” 云栖岚的手指勾住他的手,制止道“好了,你别生气,她是好心,再者师尊没那么娇气,不怕痛。” 楚芜不甘心地说“您为何这么相信她”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事后该如何将魔血引出来。”摇光朝他招招手,“你低头,我告诉你。” 楚芜将信将疑地低下头,对方微微踮脚在他耳旁悄声说了句什么。 楚芜听完,一言不发地坐到云栖岚身旁,捧着碗举到他嘴边,催促道“师尊,快喝吧。” 云栖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贪餍 那碗血的味道并不好,云栖岚喝完便觉反胃和眩晕,即刻让摇光带他去了偏殿。 还从没有人以身犯险试过这等以毒攻毒的法子,成效如何未曾可知,楚芜看师尊饮下魔血后苍白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 摇光耽搁了一阵子才从偏殿出来,她扣上门闩,绕去庭院里折了一只丰硕的紫蓝夕雾。 她向来独居,自从两个弟子相继去往四海云游,弥纶台就只剩她一个人;庭院中的夕雾是她偶然发掘的一种奇花,清雅的花香有镇定静神之效,每一朵都宛若一棵盛放的花树,团团簇拥,灿烂如夕阳下的紫雾。 夕雾长于土中,花朵却绝不能落地,即便再鲜活,只要花房一触碰土壤,便会瞬间枯萎凋零;而她移植回来的众多的花苗中,只活了这一株,自是十分珍贵。 她把花交给楚芜,再三嘱咐他“这花香能减少他的痛苦,进房后就放入玉瓶,切记不能落地。” 楚芜呵护着那朵花,走的每一步皆谨小慎微,心中不经想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放进房间里 他闻了闻那些紫蓝的小花,很香,是有些平心定气的效果。 楚芜推门而入,殿内炉香烟直,彩帏碧纱,空荡荡地透出几许冷意。 “师尊”他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睡着了 楚芜捧着花在殿内找寻找摇光说的玉瓶原来是搁在寝榻床头了,那只瓶子上下两头一样细,中间瓶肚饱满圆润,孤伶伶地立在床头,一副摇摇欲坠的柔弱之貌。 寝榻上被褥凌乱,余温尚存,似方才还有人躺过,他一边把花插到瓶子里,一边张望着,“师尊” 他一时走神和粗心,注意力便脱离了花和瓶子,一枕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带动了帘幔,只轻轻一扫就碰倒了岌岌可危的瓶身。 楚芜一惊,继而听到瓷瓶落地碎裂的声响 “”不是吧。 他冷汗津津地弯腰捡起那枝花,已经枯死了。 先打扫一下,再去找她要一朵 他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片拢了拢,却看到一只莹玉般洁白的手从床底伸出来,并抓住一块锋利的碎片他立刻钳住那只手,趴到地上一看,云栖岚躲在床榻与地板的空隙间,深埋着头,浑身颤抖。 “师尊”楚芜愕然地望着对方,“您躲在这里做什么” 云栖岚眼神发直,充耳不闻地强行抽离手腕,毫不犹豫地用那片碎瓷往自己的手臂上割 “师尊”楚芜钻进床榻下狭小的空间,捉住对方的双手把人从下面拖了出来。 他掰开那双染血的手,把花瓶碎片从掌心里抠出来丢到一边,云栖岚惶恐地要爬过去捡,被他一把扯回来。 “您怎么了”楚芜摁住对方的肩膀质问,“哪里不舒服” 云栖岚瞳孔失焦,双眸空泛得照不进他的影子,“别拦着我” 感官上他失去了痛觉,那些血就像虫子在他身体里肆意破坏和撕咬要把他蛀空,他只感到麻木和丝丝缕缕的痒意这不正常,他想,它们在麻痹我,必须做点什么尽快找回知觉,否则 他呆滞地凝视自己手臂上新鲜的伤口,那些深紫色的图纹怪异地扭动摇摆,似乎在躲避他皮肤下的东西,为什么没有感觉呢 “楚芜楚芜” 他抱住身前的人,下巴垫着少年硬朗结实的肩骨,手指摸向楚芜背上的剑,冰冷的剑柄终于令他再次有了触觉。 “你的剑借给师尊用用好么” 楚芜咬紧牙把人紧箍在怀里,“没事,师尊,很快就好了。” 这是他的血,他了解它们的本性,麻痹只是第一步,引诱人自残自杀,好将和精神一齐吞噬,贪婪无餍 但这是我的,你们想都别想。 楚芜的手穿过那如云的乌发,温和地抚摩对方的后颈,那处滑腻发烫,殷红的刺青色泽妍丽异常。 他的瞳色本如深墨,此刻却染上一层赤红的火色,消瘦的双颊浮现出乌黑的鳞纹,为冷峻秀澈的容貌平添一道狠戾的煞气,开口声音也比往常消沉沙哑几分。 “对不起了,师尊很快就好。” 云栖岚对此无知无觉,温顺地依靠在他的肩头,直至他语落,才眉头微蹙,眼眶中溢出痛苦之色,抗拒地要把他推开,却被拥得更紧。 他的手背也显露出乌黑的鳞纹,并迅速蔓延包裹了他的指尖,尖长指甲变为兽类的钩状,轻而易举地划破衣料和细薄的肌肤,深入对方的背脊中,他压低声音哄道“很快的,不痛。” 只有与它们接触,他才能够掌控它们。 云栖岚突然动弹不得,双手无力地虚挂在他身上,呼吸粗重起来,“你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手啊,师尊。”楚芜略微施力,手指又嵌入几分,他感受着指尖陷进柔韧湿热的血肉里,鼻尖也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味道比花香更令他沉迷,还有 他瞥见地上枯死的花枝,那个女人还真有远见之明,可惜没用上。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他吐息着闭上眼,把对方体内那些骚动不安的血引流向被雌豸寄生的左臂,这很难,尤其是要这些饥渴的东西吃得慢些。 这种感觉很奇妙,这是他的血,他的血在一点一点吃掉他的师尊,他竟然也觉得餍足,甚至还有一点不够。 “啊”凄惨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不同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哭喊,而是努力隐忍后唇齿间泄露出的低哑吟叫。 楚芜被吵到了,惫懒地睁开眼,赤红的眼眸如火妖异又如冰刺骨,双颊的乌麟纹时深时浅,他胸口的位置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介于没吃饱和不满足之间。 “您忍着点,这才刚刚开始。” 云栖岚失神地仰望着宫殿的横梁,眼泪无意识地从眼尾悄然滑落,他疼到痉挛的手指攥紧了楚芜的衣服,这场折磨仿佛没有尽头。 他左手背的暗紫色纹路正在消失,耳边啃噬和嚼食的吱吱杂音就像噩梦。 噩梦。 一根红色的珊瑚发簪从他的袖中落出,簪花勾住腰间垂坠的雪白绸带,像件玉饰一样点缀在衣摆间。 尖利的牙齿抵住他的侧颈,并不费吹灰之力地刺破动脉,滚烫的舌尖舐弄伤口流出的温血;他被那热度灼伤,虚弱地偏着头想躲,没料想后背的五指猛然收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止不住的泪水涌入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一切都如同朦胧的幻觉。 “师尊。” 楚芜一眨眼,瞳孔中的火焰熄灭,眼睛又恢复清亮的墨色,脸颊的乌麟纹也褪得无影无踪,他恍如梦醒放开了怀中的人云栖岚双目紧闭,四肢瘫软地向后倒去。 他忙把人捞回来,手掌被湿润黏稠的衣衫濡湿,他惊慌地摸索着对方的后背,全是血,连自己身上也是。 怎么回事 他扶额仔细回想,然后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完了,是我干的。 “师尊师尊”他把云栖岚搂进怀里,先察看了对方的左手,修长清瘦,白璧无瑕,可除此之外的情况算不上好,侧颈和后背的伤口尤其骇人。 “师尊”毫无反应。 他打了自己一耳光,把人抱起来冲出殿外。 摇光拿着那朵枯萎的花,蘸了水鞭打似的抽到他脸上,只说了一句话“出去跪着吧。” 楚芜没有回驳,一声不吭到外面台阶上跪下。 片时,摇光站在门口,把一筒缠着金丝线的卷轴丢到他腿边,高高在上道“跪到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走了。” 他问“去哪里” “去找你们要找的人。”她说,“我要为你师尊疗伤,少说也要十日,眼不见你心不烦。” 他抬头恳求“我想等师尊醒过来” “他不会怪你,你的口头道歉也无意义,最后还不是他来安慰你其次,越早查清真相,对你们的处境越有利,你懂了吗” 楚芜捏紧拳头,“懂了。” 铮铮在柱子后头偷看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见他跪着不能动,抱着膝盖蹲在一旁,一双漂亮眼眸闪亮地盯着他。 “小草,你被罚了噢” 楚芜目不斜视,全当自己聋了。 她咬着手指,憧憬地说“我也想跟你去玩” 楚芜冷眼威吓道“信不信我打死你” “唔” 幻境过于真实,连摘下树叶时沾到指尖的浆液,都带着苦涩的叶香。 天边晓光初漏,璇霄丹阙,云阶月地。 近处树荫芳菲,云栖岚在花径间款步闲游,几只白鸟停在树梢莺语悦耳之音,为园景弥添情致。 他不知身在何处,却对此处有一股出乎意料的熟稔感,好像他本来就该在这里。 “哗啦” 冒冒失失的少年拨开繁枝茂叶,侧身从树丛里挤出半个身子,右手举着一串水红色小果子,支到他眼前晃了晃。 “殿下您看,我种的金丝桃结果了。” 云栖岚眼看少年蹿到自己面前,抖掉周身的落叶和树渣,接着扬扬得意地把那串金丝桃果献宝似的放到他手中,“殿下您闻一闻,很香的。” 他抛开疑惑,笑着问,“你怎么不叫我师尊了” 楚芜一愣,认真回答道“是您不让我那么叫的” “我什么时候不让了”云栖岚闻了一下那串果子,宜人的甜香扑鼻。 “一开始,您不记得了吗”楚芜好奇地端详他,“您说,把我从魔界救起、并带我回来,不代表就要收我为徒,让我跟旁人一样称呼您。” 云栖岚不禁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笑,左颊有个梨涡,“小草,这是您给我起的名字,说我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不如就叫小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