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攻略记事簿!》 第1章 芥川 所谓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一个傻子的一生芥川龙之介 乘坐在前往东京的蒸汽火车上,女人往窗外眺望过去。只见一大片的樱花恰逢时节地盛放,漫天飘起红色的花瓣。和平成时期的春天比起来,果然还是大正时期的更有生机。 女人托着下巴,抿了抿涂着口红的嘴唇,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换做是以前,就算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她也会笑着暂停对方的提问,一脸抱歉地掏出打火机,稍微照顾一下犯了烟瘾的自己。不过现在不同了,她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会被当成放荡又失礼的女人吧。 她瞥了一眼对面。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黑色诘襟的青年。从始至终他都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看书,时不时地用笔标注。他上车时也如此,先是东张西望个不停,在终于找到座位以后,提着行李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坐下。 好像要抓紧一切时间做好一切事, 女人对这种人的看法仅限于一类沉迷于自己世界的、擅长搞学问的某方面天才,类似于在学生时代总会遇到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霸。那时候,她虽然喜欢和文字打交道,但也不喜欢总是和文字打交道,因此对沉浸在名为平假名片假名海洋中的人敬而远之,简言之,她是个不爱学习的家伙。 虽然她后来还是成为了每天要和文字打交道的创作家。 这么断言地判断他人的确很冒昧,但女人只能在心里说句对不起啦,因为写作的原因而习惯性地会做出一系列推理,属于她的职业病,其他作者有没有另当别论。 或许是她观察的视线太明显,青年反应性地抬起头,朝她直直地望了过来。这时候应将其归在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范畴内了。他的背挺得很直,充分显出他瘦长的体型,就连握笔的指骨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很成熟的样子。 但事实上,对方的面容棱角分明,双唇谨慎地抿起,眉眼间还是带着稚气的。 面对女人略显直白的打量,他迟疑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然后轻声问道“请问,有事么” “你在看俳句选么”她弯了弯眼角,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他捧着的那本书。 他意外地抬眼看了两眼端坐在对面的女人,发现对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不禁红了脸,回答道“是的,的确是俳句选。” “可以请你借我翻阅一下么”女人觉得十分有罪恶感,但考虑到自己必须这么做,心头那点不安分也随之消散了一些。她继续道,“尽管这个请求很突然” 她低眉垂目的样子,因为浅淡的妆容而越亮。 “没关系。”他似乎发现自己失态了,便红着脸把书合拢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她的眼前,“请别放在心上,这算不了什么的。” 没想到年轻时候的芥川先生这么害羞啊,真是不得了的发现。 女人微微笑了笑“那就谢谢啦。” 她脱下手套放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保养得当的双手,从手腕到指尖没一处不是美的,尤其是那落在书本封皮上的指尖,让人不由想起枝头还未绽放的粉白花苞。 哗啦一下,书被温柔地翻开。 他阖下眼,小心翼翼地将视线从她的指尖上移到她的衣袖,暗道这是西洋女人会穿的衣服,原以为套在本国女性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是这样,至少对面这位小姐穿着赏心悦目。 春雨霏霏芳草径,飞蓬正茂盛。 他将钢笔捏在手心里,心想这里应添一句“美人倚窗边”。 “看来你也喜欢这一首。”游走的思绪被轻声打断,他匆忙收回目光,自疚地不知该怎么解释。无论如何,男子对女子遮遮掩掩的注视被发现了都是一件尴尬的事。 她用指尖拂过那首写满标注的俳句,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刚才的失神,反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道“庭中风乍起,樱花如雪落。”语气中带了些惆怅,双眼却是看向了窗外的风光。 为什么感觉到她有些惆怅呢 他记得这首俳句的后两句“花落何所似我身徒蹉跎。”用来表达对时间匆匆流逝、而自己无法改变的无奈。 这样一位小姐,看上去家境必然是不错的,且单单凭借相貌,就可知她不缺追求者。那么,为什么她会用这样悲伤的声音念出这半首俳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忍不住想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更多的线索。 可是,她将这份悲伤掩饰地很好,长发盖住了那半侧脸,令他的探知欲成为了永远无法落地的纷纷叶片,并一分一秒地、因她的刻意回避而逐渐萧瑟起来。 哪怕是看见名花凋谢,普通人也会不由地心痛。 “谢谢你的书。”她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将蓬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朝他微微一笑。这时,他的心被隐隐地刺了一下,原因不明。 “不用谢。”他接过书说道。或许因为想起了家里人、或是幼年的少数片段,他不敢多说,更不敢再看她的双眼。 只等蒸汽火车缓缓驶入了站台,呜呜的声音在耳膜作响。 他知道任何一场戏剧都有结尾的那一刻,可当他置身于此时,却觉得那一刻来得如此仓促。作为一个热爱创作的人,尽管灵魂中不是个浪漫的人,但此刻他宁愿浪漫一点,把这场短暂的戏剧称作邂逅。 她戴上手套和宽檐帽。浅色丝带垂落在她的脸颊边,飘了飘。 大概是出于年轻气盛,赶在她离开前,他鬼使神差地忽然开口道“小姐,我叫芥川龙之介,请问”他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么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向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说完以后,他的心脏失控般的砰砰乱跳起来,以至于他连钢笔滚落在鞋边都没有察觉。 “我么”她似乎被他的主动给吓了一跳,提着小包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几乎可以在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看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坐姿,接着听到她动了动唇,轻声说道,“连芥川君也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子么” 也等等。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慌张地摆手,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要想要和您沟通一下对,文学方面的,因为您不是对此很有兴趣的么我”语无伦次,糟糕至极。 他捂住脸,对自己太失望了。 “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眼前的小姐淡淡地开口,“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的名字了。” 说完,他就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走下站台,不久便消失在人群中。可心中的悸动的的确确存在着,短时间都无法忘怀了。 “与芥川龙之介的邂逅达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芥川 数不尽的、细砂般的星,有一颗向我眨着眼睛。 侏儒的话芥川龙之介 传说小山里藏着一个仙人。 年轻僧人打水时总会好奇地去瞧一瞧。然而,就是这么一看,他发现了月光下沐浴的赤身女子,而岸边齐整地摆着泛有奇异光泽的羽衣。僧人动了歪念他想要将女子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做自己的妻子。 于是他偷偷取走了羽衣,然后躲在大石后,眼看女子上岸后四处寻找羽衣,却没有半点要站出来的意思。就在僧人即将以为自己的诡念要得逞时,女子仰首痛哭起来。 “仙人,这就是您对我的惩罚么”她捂着脸泣不成声,“我已经知道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有羽衣也飞不到天上,古有狐狸戴上面具扮做公子身,而我,不过是区区凡人” 闻言,僧人大骇,不由攥紧羽衣。 “为鬼怪所惑,从仙人手中盗来羽衣,又害死了仙人与亲人,犯下修罗罪行。”女子的身影渐渐模糊,四肢转眼间便变得扭曲虬结,“羽衣即羽衣,仙人即仙人,两百年转瞬间飘散,现在我悟了。” 余音未了,他手中的羽衣陡然变沉,竟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 远山处的庙宇传来一声又一声钟鸣,那怪物声嘶力竭地举起手,朝湖中央的月影用力捞去,结果依旧是徒劳。 僧人手一颤,羽衣顺手脱落。他用带血的手指抚上佛珠,先是慢慢地、进而飞快地转起珠子,和庙宇中的其他僧人一起诵经 神明看得见的、该下阿鼻地狱的,从来只有人。和那妄图成仙的女子相比,他何尝没有犯下罪行其他僧人在为她超度,而他却是在为自己一闪而过的邪念赎罪。 只见那水中半轮月上端,那羽衣飘飘而起,哪里染着什么血,分明流光溢彩得不似凡品,衣带翻飞地停留了片刻,仿佛流连于人世间的美,不过怎有天上美见它不久便轻轻飞入天幕,消失不见。 风见信子现在的身份是早期被送出国留学的归国人士,以西洋与日本批判性作品比较一文顺利从英吉利名牌大学毕业,因为有在国外工作的珍贵经历,所以目前在东京一所文学出版社担任顾问一职,兼任文学评说,平时没什么大事可以忙碌。 看上去很风光,但实则不然。 在平成时期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她,竟然不仅在明治末期有了初恋情人、还在大正时期被初恋情人一封从日本寄来的跨国书信给甩了,最可怕的是他们早先还订过婚,也就是说被甩即意味着她被单方面悔婚了。 悔婚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初恋情人受不了她死板的性格。 是的,在风见信子看来,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行为都是耍流氓。因此在交往时明确规定牵手,ass;接吻,ass;上床,ass。初恋情人特地在信中写到,没有情欲交织的爱情,就像没有放酱油的酱油拉面,让人无法下咽。 真是糟糕的比喻。 在接受完这个人设之后,信子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太惨了吧,这个名叫风见信子的家伙,竟然被一个文笔这么差的男人给甩了,连分手费都没有不过换个思路想想,这家伙还是很有性格的,至少她对于爱情很忠贞。相比自己,虽然自己母胎单身,但不代表可以空下来对不对 凭借完美的外貌、温柔的性格和事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相处原则,她身边的床伴自然时时不缺。 然而,现在此刻即时,出生于平成时期的、拥有着放荡不羁青春年代的信子,想要改变大正时期的风见信子的人生。既然到死都想要忠贞的爱情,那么她就如其所愿。 女人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划去了纸上的一行字,上面写着 “方案一、一杆上垒。” 接着,又写上 “方案二、不动声色。”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轻轻的扣门声,以及男子刻意压低的用来清嗓子的咳嗽声。信子挑了挑眉,顺手将纸放入抽屉,一切稳妥之后才重新拿起一本报刊,回了一句“请进吧,青田君。” 男子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见到新来的这位小姐正在认真地研读本社报刊,感动之余,心里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喜爱。同期入职的后辈们都没见有这么刻苦的。 “风见桑投稿的这篇僧与人反响不错。”他找了把椅子坐好以后,开口便是赞美。 “哪里,如果不是青田君和我讲述家乡奇闻的话,恐怕我也没有灵感创作这些。”信子笑着摆摆手,“艺术来源于生活,大概如此吧。” 青田君也接受过西方的新式教育,听完连连点头,说到了激动指出就脱口将“艺术来源于生活”的英文讲了出来,如果不是考虑到男女有别,信子觉得他都要屁股离座、冲上来握住她的手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演讲了。 这又是另一类人了。这类人一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整个人就会像火箭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 信子忍不住从大脑的素材库中挖出了一个佝偻着背的形象是了,就是学生时代那位戴着厚底眼镜、整日钻研宅文化的同学,喜欢一切可爱的二次元人物,口头禅为“萌即是正义”。 所以,青田君和那位同学也差不了多少呢。 “不过”对面的中年男人挠了挠毛发稀缺的后脑勺,瞥了好几眼信子,这才好奇地问道,“不过,风见桑为什么以二九作为笔名呢我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啊。” 风见信子,多好听的名字。 风见二九,多奇怪的名字。 “不妨猜猜看。”信子狡猾地留了一个悬念,看着青田君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心里颇有成就感。 “难道二九是风见桑的幸运数字”他用手指比了比,试探性地问道。 信子摇了摇头。 “二月九日”他不甘心地继续问。 信子莞尔道“不对。” 之后青田君又猜了三四次,不幸的是他一次都没有蒙对,最终遗憾地离开了房间。那是自然的,信子从来没有和别人讲过这个笔名的来历。如果有人真的能说对的话,那么一定是因为她将答案告诉他了。 下班时间一到,信子抹好口红,再微微抿了一下,满意地从屋内走出。高跟刚落地,其他同样在收拾物件的职员齐齐扭过头看向她。对于她,职员们的心情是复杂的。 毕竟一回国她就能谋到这一份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托了家里人的关系。起初总有人不满,但不久后就被打击地哑口无言对方的能力和人品没什么好质疑的,毕竟是曾经辅助翻译过里特瑞集、还帮忙他们其中一部分人修改文稿的人啊。 信子朝他们笑了笑“大家辛苦啦,明天见。”一边迈出了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轻快步伐,娇小的身子穿过了几排桌案。片刻后门前的挂铃响了一下,高跟和地面碰撞的声音渐渐远去。 职员们见怪不怪。 他们将信子的与众不同归类于她曾留学于远在大洋另一端的英吉利,自然在行为举止上偏向开放的西洋人。而且,像信子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谈恋爱嘛。 不管他们信不信,信子的确单身。 她早早从本家搬出来独自居住,步行上下班,有时候会坐电车前往稍微远一点的小地方游览。由此看来,她单身得十分彻底,生活规律地不像那时候的年轻女子。 随着大正时代的开启,日本国内的空气自由极了,不过敢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亲热的情侣很少很少,多的是靠得近一点、小声说笑的男女,但这也算是很大的进步。 毕竟谈场恋爱是最能证明自己魅力的事了。 信子从咖啡厅折返回来,途中拒绝了几个头发打蜡的西装男子的热情招待。她临时打算去书店买几本杂记,便朝最近的方向小步走过去。 初春的街道上干干净净,行人分散地走在路两旁。 因为此时西方文化在日本的渐渐融入,许多人换上了洋装有人行色匆匆地走着,有人则打着阳伞慢悠悠地走在街上,享受片刻宁静。那些依旧穿着和服的,从性格上来说含蓄的多。 走在拔地而起的大楼底下时,信子有一种时空交织的感觉。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会变得更加繁华。到处都是电子屏,里面播放着五光十色的摩登广告。 而这里的人,也将会有下一代,以及再下一代。 能够见证这些变化的自己,如果这么一想的话,好像也没那么惨了。 这么想着,信子推开门走进书店,向年迈的店长微笑颔首,接着放慢脚步朝里头走进去。指尖从恶之花滑到雪莱诗选,她轻松地对自己说喂信子,这一排排的可都是财富啊。 随意从中抽出一本书,低头翻阅了一会儿,可一发现主线走向不尽人意,她就放弃了想将其买回去的想法,心里抱怨了几句明明那个家伙就是个只会拖后腿的,怎么作者着墨这么多在他的身上。 出于习惯,女人仔细地用手帕擦了擦书本的封皮,刚想放回书架,结果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年轻人提着书包笔直地站在她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在目光对上的瞬间,年轻人看上去有些激动。 “我们又见面了,小姐。” 诶,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芥川先生么她张了张嘴,随即眯起眼笑出声“是啊,我们又见面了。” 与芥川龙之介的再次见面达成 唔,这就是菊池他们所说的命运么 真是突如其来的命运。 青年攥了攥书包系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不自然与不成熟。他的眼中已然勾勒出对面女人的身姿和微笑,进而转化成独属于这位小姐的悠扬乐曲和优美文字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以至于每每想到她,都会想到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和文字。 此刻,她笑盈盈地看向他,身穿一条及膝的红色洋装裙,脖颈处系有一条白丝巾,侧过身站在书架旁,如同一个自带光源的存在,他一眼就看得见,再也忘不了。 这一刻,他心中划过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这位小姐依旧很漂亮。自记事起,青年从未有过这样清楚的认知原来女子是如此精致脆弱的、区别于男子的生命。 原来除了冷漠疯狂的母亲,任何女子也是需要呵护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芥川 别了,我走了,走向阻隔尘世的河谷,走向岩石陡峭,溪水清澈,走向药草花香的河谷。 河童芥川龙之介 之后的一连几天,信子下班后都会有意无意地在书店停驻片刻,往往都会碰到正在这里摘抄笔记的芥川。有时候,芥川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在这里讨论课业或文学创刊。不变的是,每每见到信子,青年都会显得格外拘谨。 一到那时候,男生们之间的插科打诨在信子面前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午安,风见小姐。” 信子闻言抬起眼帘,侧过脸看向青年。 只见他高高瘦瘦的,穿着清爽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与平时相比正式得多,可那头短发还是蓬乱的,富有生命力的浓密黑色,一端还是翘起的,明显没有被耐心地收拾过,大概随意用手扒了几下就勉强过关。 再看他的眼圈,隐隐泛着青紫,是熬夜了吧 女人仔细打量的样子,在对方看来似乎是她正在对着自己发呆,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耳根红成了一片。因为今日随久米君他们一道参与了新思潮同人复刊的讨论会议,所以他穿得稍微郑重了一些。 有什么不妥之处 信子从青年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话,于是放下手中书本,弯了弯眼角“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芥川君啊。”瞥了眼不远处探头探脑望过来的几个年轻学生,她很快把目光放在对方的领结上,嘴角边绽开浅浅的小酒窝,“那里”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欸” “领结有点歪了哦。” 意识到她似乎在偷笑,芥川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领结扶正。 见此,不远处那几个年轻学生躲在书架后,双手捂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反倒是信子看上去最愉快,她支着下巴,看向青年的眼中满是笑意。 “这样就好多啦,一百分。”她最后不忘给出肯定,好让青年可以稍稍捡回一些颜面,尽管她的嘴角依旧高高的翘起。末了,就连芥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了点温度。 “一百分什么的,怎么想都”高兴不起来。芥川低头喃喃,耳根却不争气地通红一片,显然不好意思极了。 信子歪过头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有趣。一个已经拥有了成年男子体质的青年,假使对于女人的只言片语都会记挂在心、甚至因此而脸红,如果他不是天生内向自卑,那么就是对这个女人心动了。 同理,女人对男人也是如此。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在意,那也足够了。信子相信,年轻的芥川先生尽管在文学上有着高深不可破的造诣,在感情上,他一定处于朦胧阶段。对于爱情,他秉持谨慎中不失向往的态度,否则又怎么会在一年后疯狂地投入初恋的爱河。 如果要代替吉田弥生在芥川的感情世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信子必须在言行上都慎之又慎。毕竟,芥川可是日本闻名的一位情绪敏感、思想沉郁的病弱文学男子。 “那边的几位是芥川君的同学么”她抿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眼神投向了那些偷偷看过来的学生。 “是的,我们今天在讨论新思潮的一些事项”芥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正密切关注这边的同学,面上一红,不过在而后聊到自己的爱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事业时,青年不自觉地昂起头,很快就忘记了臊意。 说着说着,他仿佛浑身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听芥川讲这日后在教科书中才会出现的新思潮派的初步雏形,饶是信子也不免感慨万分,等到回过神来,芥川已经讲完,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轻轻一笑道“芥川君还在校就读便能够参与到这种活动中,的确很了不起。” 芥川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抱歉,说了这么多没有底气的大话。”他以为信子是觉得自己说的那些东西像在炫耀,太过无聊了。毕竟他和久米君、菊池君所提倡的理念,本身就脱离传统。 “怎么会,我很感激芥川君分享的这么多自己对于文学的看法,我注意到你近来都在看夏目漱石老师的作品,我想芥川君应该也是喜欢这种风格的,我的一位前辈在杜鹃杂志任职,接手过老师的俳句作品,私底下也与他有所交集,与我夸赞了许多夏目老师的写作思路,我想,倒与你说的部分理念挺相似。” 信子停顿了一下。 “我很欣赏芥川君的反叛思想,正如我欣赏夏目老师。” 芥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的话,不仅如此,还在心里不真切地迟疑片刻,然后如实重复了一遍,两遍。信子又抿了一口咖啡,呵出热气,白净的面容在雾后朦朦胧胧,在他眼里是那么美丽,连那握着杯把的雪白指头都可爱得不行。 这时,芥川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热爱写作的文学界小透明,他有理想有抱负,同时有迷茫有犹豫。 当然他也有冲动。 以前躲在角落里看过的一些中国书中,作者们喜爱形容女子为水、为花,不带色情眼光去看待他想象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在风中衣带飘飘,腰肢是柔软的,笑容是柔软的,眼光也是柔软的。 他自记事起就隐隐知道自己喜欢这样的女子,就像信子这般美丽。然而美丽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最重要的是,信子懂他。 “风见小姐。”一股勇气突如其来,芥川郑重地说道。 信子抬眸看向他,友好地笑了一笑。 “我”目光自然而然地下移到她佩戴的名贵腕表上,心中萌生的勇气又慢慢泄了个底,青年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口中和眼底干涩不已,“我”对风见小姐很有好感,不知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只可惜,她澄澈的注视让他说不出那些话。 于是芥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改口道“风见小姐愿意看看我的初稿么” 信子放下咖啡杯,欣然答应“当然乐意之至。” 芥川因为自己刚才的犹豫不定而有些失落,不过信子的应允让他的心情已经好了一点。他主动说道“那么下次我将初稿带来。” 信子点点头,望着他的眼中含笑。下一刻,她便抬起手看一眼腕表,似乎在确定时间,然后重新戴好白手套,对他低低说道“那么就改天见了,芥川君,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或许一周后才会回到东京。” 芥川注意到这时候信子的神色并不那么轻松,双眉轻蹙,仿佛有了什么烦心事。他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一周呢丧葬,周年纪念,婚礼啊,如果是婚礼的话,他私心希望不是信子的。 “如果有需要帮忙,风见小姐不妨开口,我一定会尽最大所能帮你的。”芥川略显急促地说道。他怕自己神情中的担心显得太过僭越,下意识地缓声补充了一句,“因为看见你不太开心,所以”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回家处理退婚的收尾工作。”信子讲到退婚时,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眉眼间隐约透出了近乎于淡漠的冷色,仿佛和自己无关似的,又或是讨厌到了极致。 “退婚”他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源头。 “是的。”信子并不难过,她托着脸颊向窗外看去,眼底更多的大概是烦恼,“那位先生主动提出的解除订婚,这不仅给我们两个家族带来了麻烦和损失,更打搅了我的正常工作生活,因为处理这些事情而让我请假什么的,已经很多次了呢。” 那位先生想必就是那个退婚的男人吧。 芥川的心被重重一击,各式各色的情绪如潮水般漫了上来,让他快要窒息。庆幸么,还是狂喜即便这些都不太厚道。青年愣了片刻,很快就找回了理智。他尽力不让自己显露出一丝除了关切以外的多余情绪。 “哪怕没犯什么错,被退婚的总归会被认为成错误的一方,和退婚者一起承担眼光的指责,可我”她始终看着窗外,背挺得笔直,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轻,可这么坚强的女子依旧哽咽了一下。几秒钟以后,她深吸了口气,重新开口道,“我得离开了,芥川君,不然我会在众人面前出丑的。” 她低下头,提起手包迅速朝外走去,连桌上借阅的书也难得地没有放回去。芥川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直直地望着那本书,眼前闪过了信子临走前擦身而过的泪眼。 然后,他想起了不知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 有一种女人是需要被全身心地疼爱的。 “芥川龙之介的怜惜达成。” 信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书店,接着在一个街角慢下脚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无力地倚靠在墙面上,脸上带着干涸的泪痕。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女人。 被芥川喜欢上,就要一往而情深,善始善终,而不应该为了完成任务而按部就班,不然她就会成为将他推向地狱冥府的罪魁祸首之一。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结局,信子有点退缩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犹豫不决的人。 那时,靠着极具欺骗性的温驯外表,信子不说话、不微笑,而单单只是注视着某人时,眨眨眼睛,单纯得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可她喜欢抽烟,并且有很大的烟瘾,就算知道抽烟会导致各种病症也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同行的都知道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女人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公寓里,除了写文章,就是抽烟,就是同男伴发泄苦闷、排遣寂寞,就是倒在床上睡觉。 往日同学仿佛也能说出个所以然。 信子她啊,是个很自由的女孩具体来讲,头脑很聪明,却不爱学习,把家长和教师明令禁止的事情统统做了个遍人缘不错,能和所有人都达成友好关系,大概就是学生时代大多数的人所向往成为的那种人。 然而,人这种生物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连信子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别人又怎么清楚呢。当然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国小时母亲单方面抛弃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她来看,信子觉得自己的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不讨人喜欢就会被抛弃,这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所以信子是个不能离开别人喜欢的女人,如果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愿意喜欢她爱她,那么她一定会死。 可芥川龙之介也是这样的男人啊。 信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默默闭上眼为自己悲催的命运哀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芥川 自杀者也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但是,我却感到了模模糊糊的不安,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 给老朋友的信芥川龙之介 信子后来才意识到,完成了任务没有奖励,然而完成不了任务却会受到惩罚。 比如“今日偶遇芥川龙之介失败”、“本周搭讪芥川龙之介失败”,惹恼了那个所谓的系统,信子一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令她害怕的东西多了去了,从小时候躲在壁橱里到长大一点后差点因为拖欠学费而被恶心的男人轻薄信子最终满头大汗地醒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许久才堪堪回过神。 可 可每天都创造和芥川的相见怎么可能嘛。 “对芥川先生采取这种死皮赖脸的恋爱策略真的没问题么”一个午后,信子独自坐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托着下巴一边喝咖啡,一边试图和系统谈判,以争取一下自己所剩无几、但绝对合法合理的正当权利。 “如果按照信子小姐的方式来攻略,那么有999的几率会达成所谓的坏结局,也就是游戏里常说的be,因为芥川君可不是随便被玩弄感情就罢休的。”系统很人性化地给出了解释。 “伟大的芥川先生总不能小心眼到把我作为日本女性的反面例子写进文章里,以供后人唾弃吧。”信子笑了笑,放下杯子,轻轻翻开报刊,目光飞快地扫过了早晨的时限新闻。 系统有几秒钟没有给出回复。 “未必,毕竟恋爱是有副作用的,而且,信子小姐恐怕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吧。” “所谓恋爱,最终目的还不是要上床。”信子理所当然地断言,用钢笔在报刊的一个小角落画上圈,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盖过了年轻男人那张意气风发的笑容。 风见信子的前未婚夫刚刚在东京购下一块不小的土地,野心很大,想要建起大楼大赚特赚,如今正登刊高薪招兵买马。虽然那家伙的影响力在日本当前一群商界大佬面前还不够看,但他的做法的确迎合了好些从国外留学归来的精英人才。 信子一想起他就头痛就是因为他,退婚进行得不太愉快。 “总有例外的,信子小姐。”系统回复。 烦心的事太多,信子将重心向后倒去,靠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叹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恋爱这么累。” 前些日子,在信子跟着家人和中谷家商讨退婚的后续事项时,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通过电话,他们约定在中谷家的别墅里把剩下所有的事项都一并解决掉。 等到了那一天,那家伙原先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厅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在瞥见她进门来后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似乎意外发现自己的未婚妻无论是从穿着上、还是从言行上都与之前的怯懦寡言大有不同,他说话的兴致也有了。 言语里扯东扯西,还问她归国后从事什么职业。在听闻她在东京一所还算不错的文学出版社里工作之后,他还多嘴地评价道“不错不错,正好和你的专业相关,你之前还在书信里和我说了好多英吉利作家,像是威廉福克纳,我也喜欢。” 福克纳是美国作家。 信子当即敛下眉喝茶,微微一笑,却连半眼都不想看他。 长辈们讨论之时,前未婚夫一反冷淡态度,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们以前恋爱时期的过往,也许在风见信子听来还会觉得这男人很有心,但信子怎么分辨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过,想要复合就找别人去吧。 满脑子酱油拉面的渣男。 心里轻嗤一声,信子礼貌地拒绝了他的邀约“抱歉,周末我已经有约了。” 下一刻,中谷低头把茶杯按在桌上,重重地发出了声响。长辈和信子都看向他,而他却一抚油头,点起雪茄放入嘴中,用生意人特有的假笑面向她“那下周一呢” “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阿成。” “连朋友都做不成么” 信子仰首对上了他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抿起唇,摇了摇头。 “那我还得再努力一把。”中谷耸耸肩,盯着她的眼神就像看什么猎物,让信子觉得心里不适到极点。离开前,他带着风见夫妇来到大门口,信子则听见他和父母说了几句,大意是要暂缓自己和信子退婚的事项。 因为订婚是告知了亲戚朋友的大事,所以很少会有人在临到头的时候宣布退婚。长辈们大概还以为他们两个有了什么矛盾,先前在闹脾气,等到重归于好,自然就不需要退婚。 更何况风见夫妇是很传统的日本人,本来就不希望信子被退婚。回想起风见夫妇回家后找她谈话时的场景,信子又是一阵头痛。 如果可以坦白的话,她想干脆对两位长辈说“抱歉,我对中谷一点感觉都没有”。别说系统要求她要攻略芥川,就算是被称为都市的她也不会找中谷那种轻视女性、眼高于顶的男人。 借口说是出版社有无法推脱的工作,信子拖着行李从本家逃了出来,身后是整片黄昏以及黄昏下目送她的风见夫妇。感受到他们祥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走到拐角处时差点没有踩稳高跟而崴了脚。 急忙站定,狼狈地扶住墙壁。 眼前闪过了父母牵着幼时的她在游乐园里玩耍的流光片影,信子感觉眼睛渐渐酸涩。手中提着沉甸甸的礼盒,里面装着风见本家院里晒好的柿饼。她向车站走去,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和系统的谈判破碎。 一连几天,由于日常心情不佳,信子在工作期间也没有化妆。宽帽檐下,洁白的面容一接触东京的阳光就像即将蒸发在花瓣上的水珠一样,除了本就艳红的嘴唇,五官略显寡淡。 再加上近期因为出版社来了几个从东京帝都大学毕业的实习新人,她除了要完成自己的那部分工作,还要帮忙带着他们熟悉出版社,面色难免憔悴不少。为此,热心的青田给她准备了咖啡,几位女同事也不忘给她送一份精心制作的小甜点。 临近下班时间,她将曲奇放到嘴中嚼了嚼,刚刚挂断一个电话,结束了与校阅部门的通话。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几下敲门声。信子抿了抿唇,眼神划过面前的一行文字,指尖点了点桌,开口道“请进。” 话音刚落,目光回归那行摇摇晃晃的字。她微微撇过头,按了按太阳穴,正想问来人有什么事时,眼前就多了一大捧红玫瑰,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送你的,信子。”是中谷。 信子下意识地往旁边靠,同时把那捧花伸手拂开,因为她对花粉过敏,严重到闻久了会休克的地步。中谷将玫瑰顺势放到了桌上,对她说道“不喜欢花么明明以前很喜欢的啊。” “以前喜欢也不代表我现在就会喜欢。”信子垂眸将那本书合拢,遮去了上面的那个名字。身边没有长辈,她的语气也不再客气,“我们已经结束了,中谷成,以后也请你不要在我上班时间以及下班时间打扰我。” 信子一向喜欢单刀直入。 “别再和我耍性子啦,信子。”中谷找了个椅子坐下,一边抱着手环视办公室,一边笑道,“我刚才已经和你的同事们交代了我们的关系,再说了,未婚夫来看望未婚妻是完全正常的事情,像你这样打冷战才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现在已经退婚了”信子也笑了笑,“中谷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所以我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准确的说,是伤害风见信子的机会。 下一刻,她就听见对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仅仅是书信中的只言片语而已。”下一句大概就是有什么伤不伤害的,这和他有什么干系。这满不在乎地语气像在看不起她的软弱。 挂钟滴滴答答地转动,信子忽然很愤怒,因为中谷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子为了他的一纸书信而在异国他乡吞安眠药自杀。 那种绝望感 短短几秒种,信子的愤怒值达到了满点。然而,她却因此而更加沉默,接着便像气球泄气那样,怒气从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抽离出去。血液冷冰冰地在她的身体里流淌。 为了保存风见信子在这人面前最后的尊严,信子决定将她的自杀隐瞒在心底。 她迅速冷静下来,然后拿着记事本和钢笔站起身。迎上他沉沉的注视,信子缓缓说道“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去处理,如果还要商量退婚,那请中谷君在会客厅等候,到时我会准时过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昂首挺胸,步履从容自信,像是替代那个内敛害羞的女子一步步地走出中谷成给她带去的阴影。 之后意料之中,中谷没有留在会客厅。 另外,他在离开会社前托青田替自己向信子传话今后他不会再来打扰她了。信子猜想他因为被当面拒绝而觉得丢脸,也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再继续交往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真的没关系么,风间桑”青田迟疑道,担心她和未婚夫之间会有什么嫌隙。 而信子却只是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红玫瑰,似乎是极为满意般的,唇角不由弯了弯,和前几天比起来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轻快道“好极了。”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门沿的挂铃清脆一响,她推门而出,耳边同时响起象征胜利的、可爱的系统提示音。 “与中谷成解除婚约达成。” “解开风见信子心结达成。” 信子微微弯下腰,将玫瑰花往门口的废物堆放点一放,起身便离开了。 下班以后街上的人不多,有的去百货商店购置日用品,有的则去咖啡馆或喫茶店打发时光,再晚一些这里就会出现更多结伴同行的人们。不远处的商店橱窗上张贴起最新口红的画报,摩登汽车穿行过一个又一个狭长的巷子,消失在夕阳余晖落不到的地方。 偏冷的风吹来,雪白色的新式建筑物屹立在她的眼前,高高的拱门悬在头顶,使得每一秒都在步入现代的东京在静默之余,现在更多了一点无法消弭的疏离感。 她想起了自己写的第一本书,批判东京的冷,结果被喜欢的读者奉为神作,被不喜欢的读者骂得狗血喷头,不过也因为销量高而获得了更多的注视和期待。 不过与此同时一起出名的是她的私生活。 啊,想起了不太开心的事情。 信子有些烦闷,在一个角落停下脚步,点起一根烟夹在指间,然后一动不动地向后靠在墙上,托着手时不时地抿一口烟。就像以前环视东京街头以此取材一样,她的双眼淡淡地扫过路旁的树木、行人,最后一晃停下,径直看去。 视线中渐渐出现那道熟悉的高瘦身影。 那个人紧抱双臂,似乎在低头思忖着什么。 她低下眼,缓缓吐出了烟,想着今天好像没有与芥川有关的任务,准备错身离去。可青年先一步看到了她,隔着两条道冲她笑着挥起手。电车驰过后,她看见他已经跑了过来。 现在,信子就算想要离开也不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芥川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真想一直、一直地同你说话。然后就可以吻你了吧不过,要是你讨厌的话,我就不这么做了。 致塚本文子的情书芥川龙之介 芥川在为新作寻找灵感。 前一夜他翻阅了许多历史著作,心里大致有了细微的轮廓,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心情总有一些不顺畅,草草写下笔记,迷迷糊糊间就睡倒在寝室,一醒来就是大天亮,连早餐都没吃就飞奔而出,差一点就错过了早上的文学课。 中午吃饭的时候,久米问他是怎么了,从来都守时的人今天居然上课迟到,连说话声音也嘶哑得很。 他摇了摇头,随手挑了一口面放在嘴里嚼,咽下去时才发觉喉咙生疼,这才后知后觉啊,原来自己的确生病了没错。 “没什么,最近没有休息好而已。”芥川放下筷子,嘴上是含糊其辞的,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双眼半遮半掩地垂下。灵光一闪,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低声道,“对了,久米君,我想申请缺席今天下午的讨论。” 久米摆摆手,自然答应了他。芥川安下心,不过就在分别前,他注意到这位好友觑了自己一眼,目光里带着无法言喻的暧昧,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笑着在说“是去约会的吧芥川你这家伙”。 身边正好经过了一对凑在一起说小话的情侣,芥川提着包,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着似的,在好友爽朗的笑声中红着脸,脚步匆忙地上了电车。 电车慢慢地启动,然后行径起来,舒缓的风吹进来。 天这样晴朗,阳光这样灿烂,窗外的街道景象流水般穿过。亮堂堂的车厢内飞入了好些樱花,芥川失神地望向落在书页夹缝处的花瓣。片刻后,他捧着书长叹一声。 哎,怎么办,什么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风见小姐的身影。 芥川没想到,能够予以答案的那个女子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隔着两条街的距离,他一眼就能看见她,多奇怪啊。 熙熙攘攘的午后,她独自站在阴影处抽烟,沉默着,漂亮的面容被笼在徐徐白烟后,像是非常伤感,在发觉他的凝视后,她低下头转身大概要离开。芥川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很想要抱住她,告诉她,她是被视若珍宝地爱着的。 至少 那个男人会伤害她,而他却不会伤害她。 他会像捧着辉夜姬那样,会像触碰水中萤火那样,就像那样,小心翼翼地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心跳一下、两下,一团少年时期未曾燃起的热火扑满了整个胸膛。芥川自记事起便引以为豪的冷静谨慎倏地轰塌,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望着她,喉头微微滚动,他感觉到那喉间灼烧的痛意似白日焰火,从喉咙烧到胸腔下,继而烧到了五脏肺腑。他明确地告诉自己,芥川龙之介,你必须得过去。于是几秒后,芥川动了动指尖,下意识地抬步朝她走去。 又或许,更为准确的说,是片刻不敢停地、迫不及待地快步跑去。如同童年时期,乡村的山间溪水哗啦地从上往下流淌,下着小雨,他追赶在阳光下扑腾出来的发光鱼尾,一路欢快地奔向水中。 绿叶飘起。 新的一班电车又开始驶动,带起了路边樱花,开向夕阳的山峰,他注意到电车的边壁似是涂上了一层新漆,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银色光芒。当那银光划过眼前,芥川就见到了心中的女子。 她正站在那儿,手里夹着烟,仰着头着看他狼狈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很淡。回想起刚刚心中那些僭越的念头,芥川的脸立刻烧起来,他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是生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即便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已然一脚踏入了阴影,眼神带着点渴望和坚决,义无反顾得像个武士。 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青年在她的面前站定好,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整理衣襟,那双格外黑的眼睛小心地打量着她,似乎很在意她的心情。信子抿了抿唇,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觉得年轻时候的芥川先生很可爱。 原本不开心的情绪随之消解了。 “芥川君,你介意我占用你半小时么”她轻笑道,似乎是随口一说,神色比刚才轻松许多。可明明是拒绝也无所谓的事情,对方却当了真。见到青年因此一下子拘谨起来的样子,信子低头将燃尽的烟蒂放进烟盒里,有些失笑道,“喝杯咖啡,我请客。” “诶”他愣了一下,动动嘴唇,“咖啡么” 信子听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再加上他的面色的确不好,猜想到大概是感冒所致,便改口道“我知道有一家店做的拉面不错,不如就选择拉面吧”也不知道芥川喜不喜欢吃面食,她自己倒很喜欢荞麦面。 芥川点点头,面上露出一点点笑容“好,不过得由我来结账。”说完,他深吸了口气,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也就是信子眨动几下眼睛的功夫,芥川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阖下漆黑的眼,垂首牵起了信子的手。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和女子近距离接触,动作有些局促。察觉到她投来惊讶的视线,他赶紧别过头走在前面。 芥川握着她的力道很轻,却难以忽视。 他在清楚地让她明白,现在牵着她的是属于成年男子的、宽厚干燥的、因为时常握笔而粗糙的手。可这位成年人呢,还是羞涩的。信子唯一可以看见的是那黑色碎发下遮盖着的通红耳根。 好可爱。 她不禁眯起眼笑了笑。 随着他的走动,藏青色和服的衣摆微微扬起她的手被藏到了那片衣摆下的他的手心里,轻轻地回握住,就像两片柔软的蝶翼贴在一起,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再多一点的热度就会使他们烧起来,少一点则会显得不足,这样就刚刚好,和猫儿和小狗喜欢被抚弄是一个道理,信子喜欢被当成孩子一样牵着手,她也喜欢和芥川聊天时轻松的感觉。 只见远处正缓缓下坠的落日仿佛被他瘦削的双肩高高托起,淡金色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发上,带来无限生机和安全感。 连信子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竟望着芥川的后背出神许久。 “风见小姐”芥川忍不住唤她,接着侧过头,眼神游移个不停,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她的笑颜,不自觉地放低声音,小声询问道,“我可以叫你信子么”他的指尖是温暖的,黑发是柔软的,眸光时而是纯真的。 她没有挣开他的手,这一点已经让他很欣喜了。 原来年轻时候的芥川先生这么容易满足么信子微微翘起嘴角,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清亮的黑眼睛如水般瞧他,看似多情荡漾,却清澈见底,丝毫没有暧昧模糊。而她只是径自专注地打量着芥川,像在看一本难以捉摸的经书,忽而笑出声。 “好啊,那我也叫你龙之介吧。” 青年的喜悦立刻从他的眼神中传达出来。为了掩藏自己面对她时不经意就会表现出来的害羞,他轻应了一声“好。”说着回过头,故作镇定地轻咳几声,腾出手拢了拢耳际蓬乱的短发,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他们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 木屐和高跟鞋从一前一后地跟随,到慢慢地并排行走,默契地绕过了刚掉落在地的柔嫩花瓣,轻轻踩在夜幕的灯光下。 信子想,也许这位年轻的天才文人如今还没有完全成熟,但离那一天也不会太远。日本的文坛会因为他的出现而增添光彩,以他为首的新思潮派将带领人们重新思考社会的进步性和人性的矛盾性。 毕竟这可是出现在教科书上的芥川先生啊。 他一定会大放光彩的。 信子按住提包肩带,和青年走在路边长长的一排樱花树下,像寻常情侣那样聊着天,有说有笑。东京的天色渐渐暗下去,他们掀开布帘,并肩走进了那处僻静的拉面店。 这样也挺不错的,对不对信子问自己。 “和芥川龙之介的第一次约会达成。” 突如其来的系统提示声打碎了她几秒前生起的希冀,于是信子刚想开口的那些话,又被她咽了回去。混蛋系统,就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当电灯泡么落座前,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芥川 电火花还在绽放。 一个傻子的一生芥川龙之介 对于信子来说,约会地点定在拉面店还是人生第一回,因为她的大部分男伴都更愿意带她去高级餐厅,聆听乐队演奏千篇一律的曲目,享用红酒牛排,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浪漫故事都应该发生在那里。 其中,有一件事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 信子曾经一连四次被四个男伴带去同一家西餐厅。当第三次踏入那家餐厅时,就连服务生都是同一个女孩子。女服务生明显是受过很好培训的,见到她丝毫没有意外,只是在点餐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这次也要调和威士忌么” 信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男伴一脸讶异地问她“怎么啦,信子小姐” 她那时候是这么解释的“嗯嗯,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说完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她面色自如地抿了一口红酒,抬头对女服务生说,“就按照上次的来吧。” 到最后,连点的菜都是一样的。信子记得,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差不多,总围绕着她新出版的作品和未来的约会地点打转,如果懂点文学,男伴通常还会和她聊文学。 信子对他们的态度都很温和,从不发脾气。 这时候拉面店里的人不多,信子和芥川各自点了一份面。 店老板见到信子这个常客,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在配菜里多加了一些鱼脯,一会儿,又见到芥川好奇地瞄向这边,便笑着与他打趣道“你也要么不加钱。” 芥川微微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绝。在面对不熟悉的人时,青年明显不爱多说话,眉宇间习惯挂着的阴沉神色容易让人觉得他很冷漠。信子坐在一边托着下巴,微微一笑,出声替他解围。 “嘛,既然山本大叔都这么说了,那等我们下次来这里再加也不迟。” 店老板闻言摆摆手,笑着低头切菜。 芥川松了口气,在听到还有下次时,不自觉地仰首挑起眉,一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不过很快青年就回过神,满心的雀跃却被迷茫所替代,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沉默下来。 明眼可见,他皱紧眉头望着她,的确有话要对她说。但催促是毫无意义的,信子知道芥川总会把他心中的顾虑说给她听。于是她笑了笑,只是默默地与他对坐着。 面端上来之后,青年像是打算交待一切罪行、等着被收归监狱的死囚犯,他老实地低下头,将手放在双腿之上,终于低声道“抱歉,我自小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微凉的荞麦面蘸着酱料被送入口中,信子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瞥了一眼青年因为过度纠结而苍白下去的消瘦面庞,垂眸轻轻笑出声“所以龙之介,你有时候会因为这种性格而苦恼吧” 芥川沉默了片刻,随即摇摇头。 店内黄昏般的黄色灯光落下,他那高挺的鼻梁隐匿于垂落的额发之下,显出了一点未来的芥川龙之介所独有的气质,寂寞而深刻。大部分人只能在书中看见他的黑白相片,而信子目睹了其全貌。 石雕的人。 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深刻的男人了。 忽然,芥川猛地仰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说道“比起苦恼”他停顿了一下,表情既像在哭,又像在愤怒。再开口时,言语中多了几分苦涩,“倒不如说是惯而处之,能够说得来的就多说几句,不能的就绕开,更甚至于为了心中的道理而争吵,久而久之就被定义为怪胎。” 听到这里,信子不由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芥川会与她讲这些。 他还想说些什么气话,不过对着她,怒意瞬间散去,怎么也掩饰不了眼底深处的淡淡迷恋,温柔得简直不像原本的自己。只是隐秘的思绪涌上心头,他一下子低下了头,闷了好几口面条,一会儿又把目光躲得很远。 正在发呆时,青年的眼前多了一小块方帕。 “擦擦嘴角吧,龙之介。”他听见信子笑着说道,仿佛并不在意刚才他说的那些扫兴的话,一时间呆住。信子见他垂头没有反应,便捏住帕子一角,轻轻拭去了他嘴角的酱,带着笑意的双眼对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补充道,“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关于退婚” 哄孩子似的。 芥川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信子便开始讲述有关于她的故事。混杂在风见信子的人生中,半真半假的,她借此开始遥遥地回望自己的那一小段人生,也许并不辉煌,但因为是自己曾走过的,所以格外怀念。 透过头顶的灯光,她的眼神放远。 那是信子的人生,爱和欲望就像紫色的电火花一样,一经点燃,就会噼里啪啦地绽放下去,一定要灿烂美丽,但也一定会枯萎到死。她触摸不到的信与念,在黑夜中、在死亡中离她越来越远,和她无关。 那个抽烟的女人一声不响地走在人群中,随风消失。 实际上,任何人的那一段人生只用几句话就可以概括。风见信子的人生如此,信子的人生亦如此。毕竟她们都是死过的人。惟一的区别就是风见信子彻底死了,而信子又活了过来。 所以,电火花还在绽放。 信子说着说着,睫毛渐渐湿透,滚落的泪水太重,因而不停地颤抖着。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年轻的芥川先生惊慌地双手撑桌,从座位上扑过来,用指尖小心地抹去了她的眼泪。 “求你别哭了,信子。”他如此低声安慰,好像也快要跟着她哭出来似的。 信子被很多男人这么温柔地注视过,但她从来都不觉得心动。对信子来说,爱是很遥远、很致命的东西。所以在这一片刻,信子隐隐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仿佛继续下去就会掉到无尽深渊里。 她很想退缩。 可又忍不住靠在了他的肩上。 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吃完面的,芥川付好钱提上包,和等候在门口的信子一同走了出去。大概在走到路拐角时,信子打破了沉寂。 “刚才发生的事,麻烦龙之介都忘了吧。”信子随口说道。他扭过头,发现她停下了脚步,正淡淡地望着夜风中摇摆的纸灯笼,白净的面容忽明忽暗。他听见她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哭成那样,怎么都觉得很丢脸。” 语气带着点委屈。 发觉对方爱哭爱撒娇的本性以后,芥川对她的怜惜更甚,或者说,保护欲膨胀起来,他更想要包容信子了,就像舅父对舅母那样,承担起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责任。 他嗯了一声,眼神柔和地看向她“我送你回家吧。” 信子意料之中地拒绝了“送到车站就好,你明天还要上课。” 芥川虽然有些失望,但依旧点了点头,认真地应允下来。能够和信子多走一会儿已经很好了,享受晚风吹拂、樱花飞扬,仿佛小说里的罗曼蒂克情景重现。他瞥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女子,终于咬紧牙关,鼓足勇气再次牵起了信子的手。 十指交握。 他往那边挪了挪脚步,一步两步,靠近过去。 她的目光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只看他一个。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抚慰她眉间驱之不散的忧愁。 信子先是惊愕,然后微笑起来。她温柔地回视他,像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白净的脸上挂着泪痕,鼻尖微微泛红,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她。芥川深吸了口气,嗅到她雪白衣领间透出的芳香时,他的脸颊发热,双眼越发明亮。 年轻的身躯和心脏都在躁动。 不知道该怎么纾解,他便像刚出生的小鸟似的,闭上眼睛、歪着脑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还幼稚地缩了缩,蓬乱的发丝蹭得信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很痒啊,龙之介。” 他也随之笑起来,肩膀微微颤动。 一瞬间,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阳光冲破了阴沉沉的云朵,心头跳动的不安宁因为彼此的碰触而逐渐平静,扑通扑通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信子。 芥川在心底呢喃爱语似的低声诉说 他爱着信子啊。 车站没多久就出现在眼前,也是告别的时候。信子一抬头,就对上了芥川炯炯有神的双眼。和之前见到的那副忧郁模样相比,她察觉到这一刻的青年判若两人。 之前芥川向来喜欢伏在桌上看书写字,喜欢观察,喜欢寻常年轻人不喜欢的事,现在无疑更加有活力了吧。信子觉得这是件好事,活泼代表着积极,代表着对生活充满期待。 而青年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又凑近了些注视她,那专注的劲头吸引了其他安静等候电车的人,他们好奇地望过来,连信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似乎意识到太主动了,芥川笑了一笑,依旧有些羞涩,但他喜悦极了,单薄的面庞泛着红晕。 青年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将想说的话都告诉给信子。 “以后还要见面。” “诶” “以后还要见面,不管是写情书也好,还是为信子写文章也好,我想要每天都见到信子,不然一定会病得更严重。” 信子正想说,就听见他继续说道。 “明知道信子不是随便玩弄感情的人,但我还是很担心,如果上了电车就这样再无联系,那我一定会疯掉的,抱歉,我,我不大会说话,我想要在除了书店以外的地方和你见面,这样,可以么” 被那双乌黑的、充满诚挚的眼睛看着,信子有些幸福。生平第一次,她莫名害羞起来,害怕在那双眼睛里瞥到不知所措的自己。她目不斜视地垂下眼眸,接着嘴角和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笑,说道“那就下次见,龙之介。” 最后一个音在她的口中吐出,一张名片被她放到了芥川手心里。这时,电车驶过来,缓缓停下。与其他乘客一起,她排着队轻快地走入了电车,找好位子坐好,没过多久电车便启动,窗外的景物向后先慢后快地移动, 信子向后望了一眼。 只见身着宽大和服的青年站在路灯下,身形又瘦又高,与行色匆忙的路人一点都不同,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捏着她的名片,默默地目送她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芥川 “正因为那是梦,所以我还想好好活一回。正如彼梦会醒来一般,此梦也终有梦醒之时。在梦醒之时到来以前,我想真正地活一回,要活得不虚此生。老丈以为如何” 罗生门芥川龙之介 就现在而言,没有心事的感觉很好。 在出版社的其他职员眼中,信子焕然一新了,而且比起之前,她似乎变得更加亲切,总是笑着看人的。女人的眼神清澈又友好,笑起来时,眸光一点点地闪烁,就像水下飘荡的草叶,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被那双眼睛多注视一会儿。 是什么让她变化的呢 稍微八卦一点的职员很快就发现,那天开着气派无比的汽车来送花的、自称信子未婚夫的男人再没有来过,取而代之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回忆起来,大概就是在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太阳光线不那么强烈的时间段,这年轻人拿着一张卡片出现在出版社附近的路边。他皱着眉头在路牌边上徘徊来徘徊去,问了几个路人才来到会社门口,接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是一番徘徊没有进去。 那样子像是在找人。 几个刚从外边采访回来的职员有些奇怪,就上前问他找谁,不过得到的却是青年微微的摇头,礼貌的拒绝,以及他飞快将手中捏着的纸片塞到和服衣袖里的残影。配上他谨慎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是来讨债的。 开个玩笑。 那时候,恁高的青年直愣愣地站在门边。因为是下班时间,所以往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一有人走出来,他立刻就扭头看过去,结果发现不是自己等的人,便将头转了回去,苍白的面容在树下阴影中显得黯淡无比。 人们有说有笑地从会社内鱼贯而出,他像是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藏到了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着每一个闪过的身影。每一个出来的人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向他笑笑,这样一来却使得他更不自在。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忽然,他抓了抓头发,似乎很着急地开始整理衣服,忙着忙着就慌了阵脚,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子透露出各种复杂的情绪忧虑、胆怯和激动诸如此类。但很显然,他并不是一个很会处理情绪的人。 这一切都在他抬起头后有了答案。 青年一抬起头就忘记了所有顾虑,眯起眼笑了出来,乌黑的双眼因此而闪闪发光,眉眼中的冷淡和成熟感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虽有些羞涩,但掩盖不住他正处于热恋中的甜蜜,完全符合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人的形象。 他眼神柔和地叫了一个名字 “信子。” 夕阳的凉风从树叶间划过,簌簌地回响着。不久,那被嫩黄色套裙包裹着的熟悉身形便出现在职员们眼中。她提着手包缓步走向青年,仰首露出了白净的脸庞。她一边笑着,一边伸手理了理青年那头被风吹乱的短发,举止自然而亲密。 在窗边往下看的职员们相视一笑,在还没有被当事人发现之前,心照不宣地坐了回去,继续整理一桌散乱的文件。 两人不久便并肩离开了这里。 职员们回想起来,这便是青年而后才知是名叫芥川龙之介的大学生第一次来找信子的情形。 之后他也常常在下午等候在出版社门口,有时候穿着单薄的和服,双手抱胸地靠在一边,很少会穿全黑色的学生诘襟但也见他穿过几次。青年每一回都专程从东京帝国大学赶来,和信子一同去书店什么的地方,仿佛只要她在身边,到哪里闲逛都无所谓。 职员们一致认为,不说别的,就拿这一份毅力来说,这位年轻的后生可比未婚夫要强多了。有一回聊天时,信子被问到这件事,她愣了愣,随即便莞尔道“我早就和中谷君解除婚事了,龙之介现在是我的男友呢。” 说完,她喝了口咖啡。似乎想起了那个傻乎乎等在门口的青年,女人弯了弯眉眼,眼中充满了清爽的笑意,连苦到让人犯愁的饮品在她的微笑中都散发出了蜂蜜般的甜味。 和信子交往不久后,新思潮同人复刊的发行工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芥川从未有过的有了高度创作热情,除了翻译外文作品,他以柳川龙之介为笔名在四月投稿了自己之前写就、并且修改多次的第一篇作品老年。 真正意义上的,芥川怀揣着期望投入了文学创作。 久米很喜欢这篇,反复看了许多遍,不过却在看完后合上手稿,低下头踟蹰了片刻,然后与他直言“有的时候,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啊,能够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怎么都像是那种看破了人世的老先生啊。” “不,我仅仅是把看到的和感悟到的世界用笔触记录下来而已。”他将钢笔盖抵在脸上,一下下地戳着,目光扫过了窗外凌乱的光线。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我现在很想写一些,怎么说呢,像溪流一样一眼望到底的东西。” “诶溪流” “久米君,我从来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芥川垂眸轻声叙说,“至少,我是说至少,像我这样的疯子也会因信子而改变,如果我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眼中的世界,那么我就一定能写出溪流般的文字。” 敞开的宿舍窗子里飞入了几片樱花。 久米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但芥川明白,久米的困惑是当然的。一直以来,他的自我质疑和拷问就死死地印刻在骨子里,有时候连久米都理解不了自从记事起知晓母亲早就发了疯以后,芥川就始终害怕自己也会像她那样成为无可救药的疯子。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会改变的。 信子。 每每说出这个名字,或是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就淌过一条水流,久而久之,干涸的土地也能生根发芽。芥川想要在那上面种上漂亮的花朵,然后捆成一整束,全权递到她的手边。 不过,如此平庸的自己所能拿得出手的,难道仅此而已么 芥川苦思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做出决定。 放假后的第一天,春天的凉意从挽起的衣摆和裤脚渗透进来,他迎着清晨阳光早早地出发,坐上电车,前往来到百货商店,用写作赚来的稿费买了一条丝巾,并不算昂贵,但用完了他拥有的所有钱。 尽管天生没有浪漫的细胞,但芥川却有文人独有的幻想。 第一次见到信子时,她围着白色丝巾。 女子脖颈处牵系的丝巾随风而动,宛如晨间白雾,他透过重重身影所唯一看见的,就只有她那白净的面庞、明亮的双眸以及两片淡红的、花瓣似的唇。生动点来说,芥川的心砰得跳动了一下。 他故作镇定地将书包放好,在她的对面坐下,掏出一本俳句选苦读,却是埋下头不敢看她。其实他刚上车就注意到了坐在窗边的信子,或许是他的注视太过突兀,她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笑,随即将月光般的眼眸转向窗外。 影影绰绰的人群在站台上走动着。 蒸汽火车慢慢驶动,他的心随之飘啊飘,然后无比安定地坐落在她的身旁,躺下。碧空如洗,初阳如流水般从云层间倾泻,径直落在大地上,一切都是破空后的崭新。 现在,信子是他的女友了。 芥川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他想要快一点将这条丝巾围在她的脖颈上,不知为什么,他执着地认定手中的这条丝巾一定会适合信子。那么,信子会喜欢么如果喜欢的话,又该会有多少喜欢呢 光是如此,青年都不由得更盼着要见到她了。 “请容许我问一下,如果任务失败的话,会怎么样” “一旦失败,信子小姐会被抹杀。” “哦何为抹杀” “抹杀,即没有人会知道你存在过,无论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你原来所在的时代。不过按照计算比率,信子小姐是不会失败的,你看,被爱着的感觉不是很美妙么” “这么讲的话,显得我很自私啊喂。”信子虽然依旧轻松地笑着,但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来。她安静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线,“不过我的确很讨人厌,放心吧,任务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再看去,长长的电车已经驶过山峦,留下空荡荡的一片轨道。 绿色葱郁,满是细小花苞的枝头在空中摇摆,两旁的住宅或商店都打开了窗,而大门紧闭着,偶尔有人推开门进去出来。信子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车站那边早就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芥川。 应该早就等在这里。 他转过身,视线越过重重路人,准确地看向了她,脸上一瞬间就生动起来。但因为他含蓄内向,所以笑容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中。文人可以诉诸于文字的强烈情感,却总是羞于用口头说出。 爱么还是喜欢 仅仅如此么 哪怕是未来的芥川龙之介也如此。 青年提着一个纸袋,一步步走过来,他浓黑的双眼再次透出了那种信子无从得知的纯真和热情,将他想说的情话统统都说出来了。以往,她应该会感叹一声,原来这就是处于恋爱中的、年轻的芥川先生啊。 但此刻,信子下意识地抿起了唇,嘴角的笑容淡淡的,眼里好像刚刚下过一场雨似的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把心头酸涩的感觉压下去。 原来幸福到了极致,就会害怕失去。 “芥川龙之介的礼物达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芥川 就赫拉克勒斯星座来说,它也不能够永远闪射光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像一堆冷灰一样,失掉了美丽的光辉。 星芥川龙之介 信子在收到礼物后的第二天就戴上了芥川所送的丝巾。 也不知是芥川的眼光独到还是出于其他缘由,那条丝巾非常适合信子,柔软地贴合在她的脖颈上,衬出她牛奶般白净的好肤色,即便不化妆也足够漂亮了。一连好几天都有职员和她打趣“风见小姐,丝巾是在哪里买来的很不错嘛。” 其实,有些认识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信子所戴的丝巾是佛拜伦出的最新女士款,虽然价格中等,属于平民品牌,但那也是需要起一大早去排队才买得到的限定品,足以看出所送之人的诚恳。 比起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昂贵花束,花费了心思买来的丝巾更加可贵。 而在信子看来,最难以拒绝的恰恰是这份诚恳。她笑着回应其他人的调侃,在私下小心地照料这份小礼物,保证它连一点污迹都没有。 瞧,连自己最喜欢的口红都弃之一边了。 午休时,忙碌于为投稿作者答疑的信子停下来,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微微转过身朝窗外望去。茂密的松树枝叶遮挡住了街道的全景,还没有等她瞥见楼下发生了什么,门口就传来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不算熟悉,但想一想,还是有点记忆的。 “风见前辈,上礼拜的文字已经整理好,需要我向您说明具体的情况么”一个西装青年站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皮鞋。他的外衣口袋上别着实习生的卡牌。 信子愣了一下,回想起原来是撰写组的实习生前来交日作报告来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西装青年低下头,细致地将手中的几本文件叠好放在桌上,又快速退步到门框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一如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对方也是和芥川一样,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不过已经步入社会,因为出色的才能而极有可能成功渡过实习期,成为她的同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同一个学校的人的原因,他们都是非常认真的人。 信子朝着笔直立在门口的实习生和善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随口指向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请坐,大岛君。”一边开始翻阅起那本厚厚的报告。 偶尔抬起头,信子可以看见大岛正偷偷地望向她。被发现以后,对方倒是沉着,旁若无人地撇开目光,端坐在座位上。几番下来,他没有再直视她,目光在她的指尖和笔尖停留处流转,最后沉寂了。 眼观鼻,鼻观心。 信子顿了顿,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刺烫的注视,只是拿起钢笔,在表述有误或不当的地方一一做好标注,并指出了他的欠缺之处。另一旁,大岛在便携本上流畅地写上笔记。 也许信子会心想,不愧是东帝出来的人才,动作真是迅捷,她只需要稍稍提点就通晓其中道理。 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时针划过了又一个刻度。房间里信子的声音淡下去,只留下了大岛书写的沙沙声,没过多久便安静下来。 “需要修改的大概就是这些,如果还有疑惑的话,大岛君可以随时过来问我。”信子把文件合上推到他的手边,同时迎上了他的目光,再次笑了一笑,“你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我很期待修改过后的文稿,那一定会让大家都吓一跳的吧。” 吓一跳什么的 其实他更在意的是她的看法。 “我会加油的。”大岛飞快地低语了一句,俯首将钢笔缓缓收好,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踟蹰怎么开口,双眉苦恼地拧起,平庸面容上笼罩着一片阴色。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抬眼,仓促来了一句“风见前辈,我” 浅红的双唇温柔扬起。 信子回视他,目光中带着浅浅笑意。 大岛又怎会不知。他一眼就分辨出了她的不同这些天,她开始把长发披在肩头,面庞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喜悦。这番温驯的模样是为了她喜欢的人而呈现出来的,又或者说是被她喜欢的人所鼓励出来的。 所以,哪怕是嫉妒也好,不甘心也好,他必须且不得不承认,信子为了那个年轻学生而改变了。迟来的他再想努力也没有机会了。 片刻间,心底小小的、泛着光亮的希冀破灭了。大岛好似听见了那裂开的声响,只觉得自己狼狈不已。于是他犹豫着低下头,最终丧气地说道“我会加油的。” 明明知道信子并没有回应的义务,明明知道就算自己不被喜欢,也只是他的苦恼。可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以及面上一眼望穿的失落,实在是太、太糟糕了。 大岛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张了张口,最后只得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可该死的是,他甚至连这么一句话都说不顺畅。 爱慕的女性正托着下巴目送他离去,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颜让人心动不已,好似在梦中一般的景象。这一切在这位品学兼优的实习生看来,该怎么说才好呢 可恶,真羡慕那家伙啊。 大岛夹着文件退出了办公室,仿佛一刻都不敢多待。 见此,信子不由失笑,她看上去也不凶啊。 以前那些记者最喜欢报道的作者之一就是她了,因为她没有怪异的癖好或臭脾气,只要他们不问过于隐私的问题,信子一般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如果在住所里接受采访,她还会给记者朋友们倒杯水、热一热三明治。 其中一个女记者就曾写过“如果信子是男子的话,我一定会爱上她的,可惜,可惜信子是个女子,但即便如此,我对信子依旧抱有好感,她的性格太让人喜欢了。” 那时候,她一边抽着烟,一边失笑地看着手中杂志上的那一段采访,心里想什么嘛,那位小妹妹原来是我的粉丝啊,早知道就请她喝茶了。 那是她第一次直接地感觉到自己被深深地喜欢着,滋味很奇妙,不知如何描述。于是,初入文坛便展露锋芒的年轻女人便像个孩子般抱紧了杂志,又像快要溺水般的躺倒在了床上,面带着甜蜜的微笑,不久便睡着了。 梦里,她遇见了芥川。 从窗外飘入了柏木的气息,信子莫名沉默下来,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办公室,莫名多了些怅惘。 曾,是的,曾经,渐渐泛出陈旧之色的曾经。 “我到底是谁” 信子猛地收回意识。恍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用过去时态描述那些回忆,于是在心中追问自己,这是不是代表属于信子的人生已经成为了过去信子站在窗边,眼看着平成岁月迅速地倒退,离她越来越遥远。 她习惯被叫做风见信子。 那么原来的信子呢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处,信子仓促地回头,张了张嘴,像缺水的鱼般用力地吸了口气,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心底微动,起先稍稍有些不安,逐渐的越来越沉陷,她像是受不了了,捂着脸低声问道。 “系统,我应该还在的吧” “抱歉,系统不太明白信子小姐的意思。” “如果我一旦融入这里,那么我是否将作为风见信子而活下去” “准确来说当然不会作为风见信子而停留太久,终极任务完成以后,信子小姐就会被送到新的世界去哦。” “那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 系统人性化地笑了笑,似乎觉得她提出的问题很有趣“我还以为信子小姐永远都不会问这个问题,不过您只需要知道,任务这种东西就是服务于这个世界的。” “为了让芥川先生获得幸福” “不尽然,信子小姐不妨思考,单是如此,芥川龙之介又如何可以成为新时代的文豪” 忽然,芥川单薄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似乎有人在信子的耳边同时说道他的才能和他的不幸是双生的。幸福的人能写出幸福的文字,同样的,绝望的人则能写出绝望的文字。 信子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冷却,而手心却因为害怕而又潮又热。她站起了身,向窗边焦急地踱步而去。雪白色的窗帘一下子被风吹起,她扶着窗探出头,听见系统慢慢地如此说道。 “信子小姐,您无需成为将芥川龙之介推上顶端的东风,您只需成为让他朝顶端奔跑、让他毕生追逐的月光就好。” 而月光那是遥远的、摸不到的东西。 攥着窗台的手指不自觉地使力。 窗帘缓缓拂去了光,那道身影早已提着书包倚靠在一棵树下,仿佛察觉到她复杂的目光,他将下颌微微抬起,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了欣喜的笑。阳光下,年轻的文人对她亲昵地笑了一笑,却又含蓄极了,内向地像个女子。 他惯于写文章,一向都不善于言辞,这是芥川先生的可爱之处。 信子在反应过来时,已经小跑在通往一层的楼梯上了,心口说不出是酸涩还是激动,似乎要把系统说的那些话抛之身后,她脑袋空空地投入了爱情的怀抱。 是。 像她这种人只有被爱着,才不会死掉。 平日里,除了写作一定要在适当的环境下进行,芥川对生活并没有更高的要求,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自然不奢侈,又因为自己很早就拒绝了家里的生活费,一直以来都节俭度日。 到底要过怎样的人生,芥川在和久米他们聊天的时候,偶尔谈到了这点。要知道,如果以后要从事文字创作的话,那收入必定也高不到哪里去。芥川看得很明白。 所以他担忧的不仅仅是从学校到文学出版社的那段距离。 芥川知道信子出身有钱的大户人家,而用西方人的惯用语,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中产阶级的来历,更为不自在的是,他只是个养子。这本不是可耻的事情,因为出身这种事情无可抉择,他能做的便是后天努力。 然而,却又正因为出身这种事情,他才没有告诉信子,那条丝巾是自己用稿费买来的。或许对信子来说,那只是一条丝巾的关系,她大概是见惯了西洋的高档品的。 可对芥川来说,让他细数文学名家及其作品尚可,让他说出那些名牌真是挠破了头的头等难事,赠送丝巾已经很苦恼了,更别说约会。趁着放假,他硬着头皮向远在京都大学的菊池讨教,谁知对方哈哈笑了会儿,便摆摆手让他自己琢磨去。 正是因为琢磨不出来才会问他的啊。 芥川在心里暗暗抱怨了好友的恶趣味,再也没心思写文学作业,见天气不错,于是一路坐电车就来到了出版社。距离他们交往也有许多时光,他犹豫再三后鼓起勇气问道“信子,假日有空么” 树丛里蝉声作响,夏日的热意被吵了上来,心砰砰跳动。 信子细微地抖了下睫毛,似乎在笑“怎么啦,龙之介”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可以么”见家人什么的,其实就是想要得到交往的许可,以及芥川期待的祝福。他的眼中不自觉地透露出了淡淡的期盼。 然而话音刚落,他见到信子抿了抿唇,垂下眸半晌没有说话。芥川一下子从期盼中惊醒,他慌了神,支吾着为自己的冒犯言语而低声道歉。他应该是注意到了对方眼底暗淡下去的兴致,她并不愿意。 他应该是注意到的。 一瞬间,心脏好像终止了跳动。芥川感到大脑神经胡乱运作着,指尖正在不安地点着裤边缝线。如果自己没有说出这句话就好了,他慌乱地照顾着信子的情绪,一边暗自懊恼着,自己果然是个不会说话的笨蛋。 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还在心底等待着信子的答案。他对自己小声解释,说不定呢说不定信子会答应的,她一向温柔 “任何时候都可以,我很乐意,龙之介。”信子突然说,她再次抬起头时,眼圈泛红,就连雪白的鼻尖也泛着红晕,“我,我只是太开心了。”因为太开心,所以才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哭起来也是含苞待放的。 芥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的,他只记得了信子离别前可爱的笑脸。 他晕乎乎地在自己的手稿上接着写了一篇,比起之前所写的凄风冷雨,这篇就像是在窝里打滚的雏鸟,满是依赖和天真。想到哪里就写哪里,仔细斟酌文字,最后竟也写了大半个晚上。 他在灯光下标好日期,一笔一划地写下抬头和署名。人生第一篇的情书便写就,被他轻轻地放好。咔哒一声,抽屉合拢的片刻,芥川甚至想到了以后的婚姻。他再传统不过,现在一心只想和信子结婚。 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芥川 “我们是纯精神性的恋爱吧。” “我们是双倍的纯精神性的恋爱。” 玩火芥川龙之介 毕竟是第一回,总得好好打扮一番。 信子认真挑选了很久,期间又询问了系统的意见,最终才在衣橱里取出了一条粉白色长裙。那是她在英吉利学习时买下的,款式算不上新颖,但很合她的眼光。 嗯,看上去还不错,这个时期的父母长辈应该会喜欢这种风格。 她对着镜子,牵起长裙的衣摆在自己的身上比划,微微错过身时,不由愣了一下。信子想起了以前自己约会时候的样子好像不管穿什么,她都能收获旁人惊艳的目光。偶尔任性一次,也被男伴形容为可爱,真是难以理解。 所以说,友善的性格起了加成作用吧。 信子决定要在芥川的家人面前展现出最完美的状态。她忙活了一阵,叠好衣物、整理好碎小物品,然后轻轻在行李箱里放入了最后一件芥川送的白色丝巾。放在桌上的小半盒女士香烟有些突兀,她看着那盒烟想了想,还是伸出了手。 薄荷味的很清凉,正好可以缓解她这两天的焦躁。 虽然芥川没有在旁边看着,但信子却有一种做坏事的感觉似乎,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抽烟 不过在她那个年代,抽烟算得上是什么坏事顶多让人觉得放荡,再次就是压力大。在日本活着的确很有压力,作为社畜的国民抽根烟又怎么了只要好好躲在那一小块允许抽烟的地块就好,也不会碍到谁。 信子视线一顿。 手指刚刚够到那金属盒子,立刻飞快地一合拢,那盒香烟就被她轻松地揣到了手提包里。那一小本记录着她攻略计划的记事簿也连同被放到了包的夹层里。一瓶松木的淡色香水摇晃着,她在耳际喷了一下,同样放进包中。 戴上白手套,穿上小高跟,推门而出。 okay。 芥川的家就在东京,比起信子远在镰仓的本家,回一趟可方便得多。但芥川在书店中偶然间告诉过她,自己并不经常回家,有的时候他总认为要闯出一番事业才好回去,以面对辛苦养育了他的人,以及不怎么喜欢他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芥川的自尊心很坚韧。 他冲进人群里买好了车票,天空是晴朗无比的。一会儿,他便拎着两瓶水站在了站台上,孤零零的身影和明亮的双眼,每一样都让信子无法拒绝。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有的忙着去买票,有的忙着赶班车,有的则忙着谈情说爱。信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一抬眼就见芥川低着头望她,单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箱。模样褪去了青涩,眼底神色有些文人式的淡漠,俨然成熟了许多。 信子愣了愣,听到他笑着说道“我们走吧,信子。” 盛夏时候,透过窗往外看,所有的绿树都仿佛抹上了明亮的油彩,微风拂过,晴空万里的天气让人心情明快。滚轮在轨道上正常运转,非常平稳,零星几个居民提着两筐果子走在乡路上。 摩登的城市正在远去。 信子颇感新鲜地侧过脸,看着飞逝而去的连绵山川,嘴角带笑。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很喜欢这种前进着的感觉。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她都在向前,就和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充满着朝气。 芥川冲她笑了笑,埋头于书册。 信子心想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蒸汽火车上。 那一次,信子对在她眼中还很年轻的芥川先生说“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该怎么说呢,学生时期在教科书或是在原作内封中见到的芥川先生是成熟冷然、甚至于遥远的。 可此刻坐在她身边的芥川先生却是青涩的。 他受过苦难,却又不知该如何反抗苦难,只是一味看着、忍着,渐渐成长起来的痛苦,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系统说得对,没有文人生下来就是文人的,他们必然经过时间的打磨才会变成日后的样子。 说来残酷,但的确如此。 世界每诞生一个真正的天才,就意味着终有一天,重重阻难将破开他、又或是将其埋没。人类这种生物,出生后总有一天都会死,区分一切好坏优劣的标准只取决于他承受了几多苦难。 有的人如同枯草,受不了苦难,风一吹便伏倒,有的人却是足以迎风自傲的松柏。信子小时候坚信,哪怕没有成为人上人,能够坚强地扎根在世界上就是那人的本事。 可惜,她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直到彻底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信子慢慢将自己活成了得过且过的枯草。她想过要逼迫自己去写迎合大众审美的快销品,到后来甚至于一度痛恨写作,想要将手中的笔丢掉。 加速进化的文字,物欲横流的世界,连所思所想的爱都是不纯粹的。 写不出就干脆不写,信子在创作上任性到连半点苦都吃不了了,平时在人前却还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不缺读者,不缺床伴,不缺报道和奖项。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本质上还是吃不了苦的,社会容不下她,所以她无法成为真正的天才。 芥川他们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天才。 现在一想到芥川以后也必然会承受十倍百倍的痛苦,信子是笑不出来的,出行的快乐淡了下来。以后啊,她还在这个世界么更可怕的是,她现在竟然开始担忧了为自己,为芥川,也为他们迷蒙不清的未来。 是啊,她差点忘记了 信子怔怔地望着身着旧式和服的青年,仿佛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她正透过厚厚的书本看那一寸方框照片。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鬓边的发丝散开了也没发觉。芥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轻声询问“怎么了,信子” 目光相触的间隙,信子的头脑一片空白。 她掩饰性地眨了眨酸涩的眼,似乎低低地叹了口气。又想到芥川天性里的敏感多思,信子温和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紧张而已,因为等下就要见到伯父伯母,我在想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芥川闻言笑了笑“放心吧信子,他们都不是苛刻的人,我想我的姨母一定会喜欢你的。”说起家人,他的语气中多了些放松。见信子感兴趣的样子,芥川开始向她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 信子自己或许也没有发现的是,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温柔。 不知到了哪里,火车平缓地行驶在一片碧蓝色的海洋旁,鸟儿飞来又飞去,风景这么美。她依稀听见了系统的声音“信子小姐,你还记得那位中谷先生么他和你之前的告白者一样,都对你存有好感,或许并不比芥川先生少。同样是被爱,你何不接受中谷先生的爱慕呢” 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喉口徘徊。 可她不敢说出来。 信子的行李箱被芥川提着,她只需要戴好帽子、带上手包下车即可。 迎接他们的是芥川家的长辈,正是芥川的舅父芥川道章。 他穿着宽袖和服,昂首等在出口处人流不多的地方。见到他们走出来,他忽的展眉一笑,大步走上前来,拍了拍芥川的肩“龙之介,回来就好。”他自然也注意到了一旁微笑的信子,用长辈特有的宽厚语气说道,“这就是龙之介所说的风见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信子难得的拘谨起来。 她叫了一声伯父,原先想好的说辞都忘了大半,因此雪白的脸上红了红,说道“龙之介和我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情,能来这里,我真的高兴极了,感谢您能来接送我们。”也不知在说什么。 可能面对的是一个类似于父辈母辈的大人吧,信子总觉得自己要表现得好一点。芥川也和她一样,这时候在尊敬的长辈面前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羞涩。他将背和双腿挺得笔直,双眼忍不住瞥向她,眼底满是笑意。 像在说,你是我的女朋友,跑也跑不了啦。 舅父爽朗地笑起来,他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哪里,谢什么,我们回去吧,我们一家都很期待见到风见小姐呢,顺便让你尝一尝家里的特色菜肴。”说着,他走在前头带路,木屐稳稳地踩在地上,看着就像她记忆中父亲的背影一样。 慈祥可靠的中年长辈。 信子抿了抿唇,本来悬着的心忽然轻松起来。她走在芥川身边,轻轻地牵住他的手。感觉到对方僵了一下,随后回握住了她的手,信子朝他弯了弯眉眼。风中飘来雨后草木的新鲜气息。 雪白的高跟就算踩在浅水洼中,也很新鲜。 “芥川的邀约达成。” 小路的两旁栽种着生绿色作物,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驶向远方,遥遥的可以听见河边孩子的玩闹声和女人的嬉笑声。信子走着走着就见到了楼房建筑矮矮的,宅邸总体占地面积很大,出乎意料的古朴,并不算特别现代化。 那就是芥川家的原貌了。 芥川从小长大的地方就是那里了。 信子看了眼青年,而他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她,被发现以后,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带着在东京城市里不曾有过的感觉,淡淡的,和阳光一样温暖。她透过他明亮的黑眼睛,仿佛看见了在这条小路上曾经奔来跑去的小男孩。 男孩跑着跑着就长大了。 而现在的芥川龙之介啊,他还得继续奔跑,才能成为日本文坛不灭的星。 “信子,谢谢你和我一起回到这里。”芥川对她说,神色认真得有点可爱,还有点好笑。信子其实也没做什么,她只不过陪他回来而已。可当她听到下一句时,不由地愣住了。 “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回来的,所以稍微有点寂寞,谢谢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芥川 他在一瞬间感到他的嘴唇触到了蝴蝶的翅膀。可是过了多年以后,他唇上留下的蝶翅的鳞粉还在星星点点的闪光。 蝶芥川龙之介 舅父将他们带到大厅,然后让管家去通知舅母他们,他自己交代完之后便驱车赶往了土木府去处理要紧事,由芥川带领信子先在宅邸中走一会儿。 当芥川走在长长的连廊上时,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他的脑海中飞快划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流光片影。他自以为忘得一干二净的画面竟在眼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生母福子自他出生不久后便疯了,于是他被送到了舅父家也就是坐落在脚下土地的这座大宅。生父曾来芥川家看过他几次,那时候他年纪尚小,看见那个面目陌生的男人始终笑不出,在舅父的指引下呐呐地叫了声父亲,便飞奔回房间,对着墙壁哭也哭不出。 为此,他迷茫过一阵。 雪是冷的,被窝是热的,哭泣时是痛苦的,大笑时是快乐的世界是怎样的,他眼中的世界就是怎样的,无甚意义。 幸好舅父、舅母以及姨母对他是不错的,士族子弟该接受的文化教育一样都没落下,他聪明好学,时常被大人们称赞。到后来,他养父母的孩子们也相继长大或出世,他们有的骄纵又极受宠爱,芥川忽然发觉了自己的不同,整个家中似乎只有自己是多余的一般。 因此,他与芥川兄弟们相处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只有一回,他被实在惹恼了便和其中一个小子打了一架。 然而他自小身体不好,打架又怎么占上风 所以芥川很快就败下阵,但他不愿意服输,咬着牙冲那小子的脸上揍了几拳,嘴里都是血沫,含糊不清地怒道“我才不是被遗弃的怪胎”绝不是。事后,他和那小子都被教育了一番。姨母望着他,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许久她像是非常失望似的叹了口气,但还是帮他处理了伤口。 可见,他的确一直都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或许从那次开始,芥川彻底沉默下去。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书里,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孤独,才是快乐的。直到上学后,他做了一个并不重大的决定他独自提上行李离开前往遥远的城市。 芥川兀自想到这里,耷拉着眼皮看向地面,一时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惆怅。他摇了摇头,想将那些虚无的回忆丢到角落,刚回过神就见到前方的信子停下脚步,她低下了身在与一个孩子说话。 “这里有草莓味、香蕉味、柠檬味,怎么样喜欢什么口味的糖果就拿去吧。” “嗯,那个,我也想不出来啊。” “都喜欢” “是” “那就都拿去吧。” “诶真的么,姐姐” “当然是真的。” “谢谢姐姐” 那一颗颗包装精致的糖果顺着信子的掌心落到了孩子胖乎乎的双手中,好像总也掉不光似的,满满当当地被捧在孩子怀中,单是这样,孩子就得到了简单的快乐。芥川走近了些,出神地看着孩子的笑脸。 “龙之介叔叔,你回来了呀”孩子一见到他就很惊喜,如果不是捧着一堆糖,他说不定已经一把抱住了芥川的腿,小猴子似的跳来跳去。芥川认出他是大哥的长子,刚过完四岁的生日,活泼得很。 他不擅长与人社交,尤其是应付孩子,但他心里却很喜欢孩子。犹豫了片刻,芥川在信子笑盈盈的注视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嘴里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佑介。” 他瞥向信子,从她失笑的表情中猛然发觉对待什么都还不知晓的孩子,自己就不用这么谨慎了吧。芥川刚反应过来,佑介就欢笑着跑开了,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两个大人。 信子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忽的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将五指合拢伸到他的眼前,笑道“给你。” 诶,什么芥川轻轻垂下眼,略微好奇地看向了对方紧握的手,好似在打量什么神秘的宝盒。会是什么呢因为对象是信子,所以芥川多了份期待。随着信子缓缓摊开手,他竟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将将”一道明黄色的光亮一晃而过,紧接着一枚被红绳穿过的五元硬币在他眼前微微晃了下,然后安静地垂落。信子解释说道“给你,我的幸运物,这可是能够赐予好运的硬币呢。” 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认真的,可不是什么作弄人的玩笑。 原来是这么重要的物件。芥川小心地接过那枚小小的硬币,一抬眼只见她笑得眼睛都弯弯的,眸子中闪烁着天真的亮光,漂亮地不可思议。他轻声说了“谢谢”,庭院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耳根却是红红的。 偶尔回头看他时,信子那张脸庞如同拂晓的春山,眉眼带笑,像是山里开满了灿烂无尽的花,又像是他梦到过无数次的书中女子,衣带飘飘、几欲飞天。她就是他做了十多年的梦。 芥川颤抖了片刻,将硬币重重地按在手心中。那滚烫的温度在他年轻的心里留下了烙印,热烈又渴望,满脑的魔怔因为他的不知所措而嗡嗡作响。他甚至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或许惟有那道雪白的身影了。 就像让娜之于波德莱尔。 惟有她,惟有信子才能让他生出如此、如此迷恋的复杂情感。 也许是因为世代担任的是江户川茶会吏一职,芥川家在大多数地方都保留了传统的特点。嗯,这里指的是建筑风格、饮食以及其他一众极小的细节。当所有人都穿着和服时,一身洋装的信子倒有些突兀了。 不过这不算什么,她从容地摘下手套和帽子,脱下皮鞋,举止有度地来到了内庭,与长辈们寒暄起来,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旁芥川火热的目光。从刚才开始,他就这么盯着她看了,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似的。信子在心里无奈地摇头。 几个兄弟围着他问东问西,那道火热的视线这才移开。 舅母也是位学识出众的女子,在文学上颇有自己的见解看法。信子刚开始有些拘谨,到后来也放开许多,接连回答了这位长辈的提问。舅父与妻子坐在一起,时不时笑着提出自己的见解,更多时候则在吃茶。 不久,一位老人也来到这里,这便是芥川的姨母。正如芥川所说,最疼爱他的姨母大概是爱屋及乌,对信子的态度果然不错,询问的内容也逃不开芥川,接着便问了她的学校,还问了她家住何处。 信子一一回答,姨母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沉淀了时光留下的沉静,此刻更多了几分安心。信子便知道,这位老人终于放下了心。然而,最让她无法忘却的则是老人拄着拐杖离开前说的那段话。 “在我说这些话之前,请信子小姐、请你千万不要觉得芥川家过分挑剔。”这是第一句话。信子点了点头,笑容浅浅,便听到她继续说,“原本我很担心龙之介这单纯的孩子会不会被欺骗,道章他们和我一样只是担心而已,龙之介需要的是与他家室相仿的妻子,这样才好一直生活下去,幸好” 老人的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信子小姐让我相信他的决定没有做错,谢谢你。”因为身体原因,姨母提早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信子隐隐约约地能够想象到,多年前的老人和小小的芥川先生一高一矮走在乡道上的画面。 芥川说,他与姨母以前常会吵架,绝大多数都是他的意气用事引起,可姨母不会与他计较太多,反倒借此用来教育他。此刻,信子的确感觉得到老人对他的爱,正因为这份无私的爱,老人才会真挚地希望芥川每一天都快乐。 信子有点羡慕芥川,她要是也有这么关心自己的长辈就好了。羡慕过后,她的心里被一层淡淡的雾罩住说不出是惶恐还是酸涩,可能也有茫然吧。总之,她的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 “芥川家人的认可达成。” 原本会被排除在芥川日后人生之外的吉田弥生被信子所替代,结局也因此而不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为芥川解脱了。她不忍心芥川深陷在泥潭中无法自拔,他那样的人,成年后面对的第一幕惨剧不应该是爱情和亲情的割离。 然而,当她一想到属于芥川的历史被自己修改时,信子忽然害怕极了。她怕芥川的才能无法被激发而泯然众人,更怕芥川的名字会消失在文坛中。她的剧烈情绪变化同时惊动了系统。 “信子小姐,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芥川龙之介所期盼的人生呢放心吧,就算是做一场梦,你也改变不了他的人生轨迹,真正才能出众者是不会被时代抛弃的。” 稍稍的,她吐了一口气,颤抖着将指尖抚向脸庞。 “那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芥川 明子觉得那束烟火是那么美,简直美得令人不禁悲从中来“我在想烟火的事儿。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舞会芥川龙之介 夜里,镇上那边有夏日烟火大会,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穿着浴衣前往。小孩子能够有机会释放天性自然开心的不得了,忙碌了小半年的大人们也仿佛变成了孩子似的。夜色降临时,信子透过窗看见外边的乡路上陆陆续续地走过了许多人。 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情窦初开的年轻情侣。 见到信子有些犹豫不定,舅母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对芥川他们笑着说了些什么以后,便领着她来到一间客房。没过多久,管事的老婆婆在榻榻米的正中放好了一件崭新的浴衣、一条素色腰带以及一个小提袋。她是个讲究礼节的老人,推上门离开前始终低着身。 信子想起来,芥川一家都是如此。 无论是舅父舅母,还是芥川,又或是家仆,他们的腰杆似乎从来不曾弯曲,就连跪坐下来时也是一样的他们宁愿直挺挺地将瘦削的背部伸展,也不愿意将丝毫的怠惰展现出来。 “信子如果不满意花色的话,我再让阿多部换一件。” 信子盯着那件点缀着大红色枫叶和青鱼的浴衣,莫名失了神,在听见舅母的问话时才反应过来。她微微地摇头,目光渐渐镇定下来“不用,这件已经非常美了,我” 在理智撞车前,信子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声音随之戛然而止。但舅母却好似已经知道她的心中所想,用对待孩童的眼光看她,面容在灯光下十分的平静宽和。 “我很喜欢这件浴衣,真的很喜欢,谢谢您。”她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信子不知自己是刻意放任自己忘记那些画面,还是那些记忆没什么回顾的必要,被风一吹就消失了。可她总记得一张陈旧的照片,那是父亲珍爱的遗物之一。 是啦,父亲很喜欢摄影,在年轻时总喜欢给母亲和年幼的她拍照。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她背对着漫天的烟花,对着镜头仍然笑得非常幸福。而此刻,信子出神是因为,她想起了母亲那天身穿的浴衣 同样带着红枫和青鱼,与她面前的这一件是如此相像,唯独不同的是腰带的颜色。母亲的是素白色,而她的是浅黄色。信子忍不住张了张嘴,眼前舅母的模样仿佛也变成了母亲的模样。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神色呆滞又疲倦,仿佛没有感觉到十指的刺痛一般。 烟花是能够赐给人幸福的东西啊,父亲曾这么对她说过。信子不明白,直到后来才被告知那一天烟花大会结束之后,她的父母就去婚所登记了结婚证明,谁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父母的青春 烟花真的能带来幸福么可那是如此短暂的东西啊,信子小时候独自坐在窗台边,对自己喃喃道她一点都不喜欢烟花,从来都不喜欢,以后也绝不会喜欢。一字一顿,坚决地如同发誓一般。 舅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信子很快就从记忆中抽出身,目光轻轻地扫过了那件浴衣,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人,他们很喜欢看烟花,小时候也经常带我去,抱歉伯母,我一时间有点感触。” 面对信子柔和的微笑,舅母没想太多便离开了。 说实话,信子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担心。反正烟花什么的,只不过是那么一刹那绽放的时间而已。 耳边依稀听见了远处的烟花声,她俯身套上浴衣,绑紧腰带,熟练地梳好发髻,然后对着化妆镜看了一眼。只见镜子的那面,女人那乌黑长发被盘起,泛出了浅浅的光泽,额发垂下之处,一双眼眸正清凌凌地望着另一面的自己。 远的像一座山,深的又像一片海。 应该是漂亮的,但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低着头走到门口。 “父亲,拜托请您告诉我,烟花真的能够带来幸福么”信子紧紧抓住了门框低声问道,仿佛手中正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回应,只有朦朦胧胧的、四散而去的光晕。 许久,信子垂首,几缕碎发从脸颊两旁落下。 于是她慢慢地松开了手,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微弱地说道“如果能带来幸福的话,那么请让我和芥川龙之介幸福吧,哪怕,哪怕直到最后一刻,拜托了。” 门被轻轻的拉开,她的声音瑟缩了一下,消失在微凉的夜风中。 “信子” 听到呼唤,信子提着手袋回过身,一眼看见了倚靠在连廊尽头的青年,他像孩子一样昂首站在原地,往日乱糟糟的头发此刻被梳理地整整齐齐。回望过来时,芥川那双眼中停留在她的面颊上,先是怔愣了半晌,然后慢慢浮上了笑意。 信子明白,他在等她一起去看烟花。 见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于是芥川轻快地说“走吧,去看烟花。” 外边适时地传来了人们的谈笑和比刚才更加热闹的烟花声,信子弯了弯唇角,好似忘记了自己几秒钟前骤然的失落,笑着点了点头,等他走上前,和他一起并肩向外走去。 虽然没有晚来,但到处都是人。 芥川不禁庆幸自己提早买好了线香花火,不然还得丢下信子去排队买花火。他想到了舅父舅母他们特意先行离开,好让他有机会和信子单独相处,脸上露出了一丝赧意。 从见到换好浴衣的信子开始,芥川就局促不安极了。他红着脸既想偷偷看她、又怕被她发现自己发呆的傻样。所以就造成,他的视线才刚刚放在对方的侧脸上,又飞快移开。啊啊怎么办,信子就像一个发光体,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为了缓和气氛,他轻咳一声,问道“要吃苹果糖么” 信子笑了笑“好啊。” 他手忙脚乱地付款,接过摊主递过来的苹果糖,然后送到了信子面前。她没有立刻接过竹签,而是自然地凑过来啃了一口,眉眼弯弯地夸赞“很好吃。”嘴巴一鼓一鼓的样子,很可爱。芥川感觉脸在发烫。 对了,苹果糖真的有这么好吃么 “甜味能够给人的味蕾带来幸福感,有时候我纾解压力的方式就是吃甜食。” 信子笑眯眯地推荐道,“你也尝尝看,感受一下幸福的感觉。” 幸福 芥川下意识地举起苹果糖,在那缺口的对面也咬了一口,带着点好奇的心态嚼了几下,糖和苹果的酸甜一下子在嘴里蔓延开来,那滋味还是很难用言语描述的。信子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芥川在这份等待中不由地笑起来,竟然也从中尝到了所谓的幸福感。 出奇的甜,从口腔到鼻腔,到血液,到空气。 “虽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吧。”芥川低声感慨道,“和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吃苹果糖什么的。”就算因此而蛀了牙也是幸福的。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嗯”信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装着线香花火的袋子被他下意识地捏紧。 芥川不好意思地躲开了她的目光,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会蛀牙的幸福也是幸福,因为糖真的太甜,所以连牙齿也幸福地受不了,晃啊晃的就倒下了。” 信子微微睁大了眼,似乎在回味这话的意思,片刻后便捂嘴笑出声来。她笑得双颊泛红,看向他的双眼中仿佛也浮起了水光“什么嘛,该说龙之介不愧是作家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有意思的话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信子早已小跑到了前边,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玩意儿似的,她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要不要试一下捞金鱼”和原先端庄的模样不同,她变得活泼了很多,甚至学着身边的那些女孩子那样将衣袖揽上去。 “好,马上就来。” 只是金鱼摊位在树下,光线暗淡,因此她的身影混在人群中有些模糊。为了更清楚地找到她,他一步步走过去,微风吹起了那块画着几尾红色金鱼的帘布,露出了她纤瘦的背影。 信子踩着木屐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冲他挥了挥手。 “龙之介。”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明明时间是充足的,可芥川却遗憾于时间的转瞬即逝。他想做的有太多,和信子一起燃起线香花火,一起看烟火大会,一起路经更多的风景。 在这一片故土上,芥川有太多的遗憾需要弥补。 咻的一声。 一道光芒从那地面上轻巧地蹿出,迅速向上升起,几秒后随着一声巨响,那光束在漆黑的夜空中分解为无数的光点,并在众人的注目下,定格成璀璨无二的景致,却又在人们的惊呼中瞬间地枯萎。 紧接着,又有新一束的烟花绽放,接连不断地照亮了整片夜空。不大的乡镇顿时被漫天的光芒妆点得如同白昼,人们放松地望着这难得一见的美丽画面,脸上无不带着幸福的笑容。 原来,前面的那些小烟花是在为今夜的这场盛景做准备啊。 信子怔愣地盯着天空,好似看见了不久的某一天,她和芥川的未来,可能会比这烟花停留在世上的那一瞬间更短暂。她预感的到,那一天终将到来且不再遥远,却又不曾被告知何时。 说是伤感,倒不如是悲哀。 突如其来的消极情绪让她陷入了沉默,周围的人们都在欢笑,而她却再也提不起兴致,恹恹地立在阴影中,脸色苍白的可怕。信子不信命,可她在自己的第一本书上写到任何的人世间的痛苦无一例外从心底而发,如熊熊火焰,当人死去,那团火就会带着魂灵缓缓沉入通往地府的水中,立时便消失了。 在人生观上,她口是心非。 倘使完成不了任务,大不了就是一死。这么一想,死亡倒并不可怕了。可任务一旦完成,她就得离开这里,将芥川抛在这里,重新攻略新的文豪一想到自己会面临这种情境,她就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这么难过啊 信子手握着一束窣窣明灭着的花火,抬起头。明明想着不管怎么样都好,她是绝对不会为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难过的,可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遇见芥川呢 如果早一点的话,或许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空气中飘扬着花火燃烧的淡淡烟味,有点苦涩,但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又多了庆祝的意味。因为有重要的人在身边,所以无论何时都可以是节日。就像现在,信子笑了笑。 现在是属于她和芥川的独一无二的回忆,她不想留下任何的缺憾。信子安定下来,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升空的一束束烟花,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轻轻地牵住了对方衣袖下的手。 他的手微微战栗了一下。 “信” 感受到了芥川的无措,她微微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故作镇定地垂眸说出了那句话。 “龙之介,明年你可以再带我来这里看烟花么” 终于,说出来了,平生第一次告白的信子松了口气。 对方先是一惊、后又满是喜悦的目光投向了她。只见浅浅的光芒照在信子的脸上,说不出是她此刻的神情还是她的面容、又或是烟花落下的光芒,每一样都如月光般皎洁。 芥川郑重地点了点头。在他身后,无数烟花齐齐在夜幕中同时绽开,没有什么比这场面更加盛大了,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只在一瞬。 “芥川的承诺达成。” 漫天的光亮消逝前,信子抱紧了芥川。 剩下的两天,信子和芥川在本所区附近尽兴地逛了个遍,不久后信子便被出版社叫了回去,说是十月份有一场文学研讨会需要她作为代表前往,有一些事项让她稍加准备。 值得注意的是,那场研讨会的主办者则是芥川日后的伯乐兼老师、被后世誉为“国民作家”的夏目漱石。对于许多作者来说,夏目在文坛的地位和重要性不言而喻。 信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次难得的见面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芥川 他至死不悔般向往着激情的生活。 人偶芥川龙之介 大正四年的下半年对于芥川来说是个小灾难,芥川把自己闷在寝室里一连数日,好不容易在九月的新思潮同人复刊上发表了青年与死一文,然而下个月却面临新思潮停刊的噩耗。 那是他和好朋友费尽心血才办成的复刊,绝不是随便敷衍了事,他们满怀斗志地想要开启新的文学写作思路,却不想还没踏出两步就绊倒在地。芥川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年轻的时候要是彻底落败于自己的理想,那么就再也拿不起笔了。芥川很沮丧,当他来找信子时,头发又恢复成了乱蓬蓬的状态,泛青的眼圈让他看上去更加糟糕,胡茬也刮得乱七八糟。 他们随便坐在了附近公园的台阶上。 信子坐在他身旁,将手中的咖啡微微贴近了芥川,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止口,询问他“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参加夏目老师的文学研讨会,不如我将你的作品带去让老师看看,说不定可以得到老师的欣赏” 芥川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信子笑笑“那就不看吧。” 芥川只需要有人陪伴着他就好了。信子的温度让他很有安全感,身形瘦长的青年抱着膝盖,将整个身体用力地蜷缩了起来,信子甚至看得见他黑色校服下突起的肩胛骨。书包被他随意丢在了一边,歪歪扭扭地竖立。 “我相信你,龙之介,你总有一天会得到更多的认可,你的文章会刊登在报纸上,再过不久,人们能在书店里购到你的书,慢慢的,你会有很多追随者,他们欣赏你的文字和风格,记住你的名字不是柳川龙之介,而是芥川龙之介。” 信子说的是每一个创作者所期盼的未来。可她为什么 芥川不自觉地抬起头,对上了信子的双眼,眉头紧紧皱起,那困惑的神情似乎在问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 信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疑问,失笑道“因为你是芥川龙之介,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啊。”她的长发被风吹起,秋日的天色是那么的凉薄,此刻却因为灿烂的黄昏而变得温暖可亲。 只是因为,他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芥川感动不已,他觉得信子真好,怎么会这么好。然而,他隐隐地又为这份信任感到了危机感,说来也是杞人忧天,他竟然觉得信子离他很远,明明她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就像现在,她是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呢 芥川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或许那并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担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轻轻地侧倒身子,将脑袋枕在了信子的腿上,闭上眼睛。 “谢谢你,信子。”他低声叹了口气。 松木的淡香萦绕不去。属于信子的柔软指尖拂过了他的脸,像在描摹他的面貌,用尽了温柔。芥川对自己说,反正不管那是谁,现在站在信子身边的可是他,谁都夺不走。 再一次说。 即便芥川并没有意愿要向夏目引荐自己,信子还是觉得要帮助芥川试一试,毕竟他太需要一位适当的引路人了。光靠她的只言片语无法让芥川从失意中走出来。 “不要做这些无用功了,信子小姐。芥川龙之介和夏目漱石的交集是必然的,就像他和吉田弥生的交集一样。” “吉田弥生”信子顿了顿。钢笔被她一动不动地握着,一两点墨迹由此留在了那页纸上,指甲盖大小,将芥川的名字掩盖住,很是突兀。 “没错,就是那位吉田弥生。他们在东京帝国大学修过同一门课,之后也参加过一些活动,算是有交集,但是芥川对她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只当她是一个谈得来的同学而已。” 其实,信子在听到吉田弥生的名字时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芥川本应喜欢的便是吉田弥生,那女孩与芥川相识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左右,同样文采出众,同样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前途可谓大好。尽管在后来的文学史中,吉田大抵也只因为与芥川的情感纠葛而为人所知。 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系统,你觉得龙,芥川先生因为我而感受到幸福了么”信子低声问道。 “幸福的概念十分抽象,所以这个问题得由当事人自己来回答才可以,或者说,您在攻略过程中一定感觉到了吧,他的情感波动”系统把问题踢了回来。 这该怎么说还是信子该说,连她自己都陷进去了么如果她因为芥川而感到幸福的话,那么是不是代表芥川也同样幸福满脑子都是问号,信子直勾勾地盯着正围着台灯打转的一只飞蛾。 已经转了五分钟,真傻啊。 系统不再出声,于是信子掏出了一根烟点上,薄荷的味道被吸入口中,干涩难忍,但确实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对着灯光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低下头,继续写资料。 那半截烟被她按在烟灰缸里,早已没了所谓的薄荷味。 古时,山里有一歹徒在路边遇到了一对夫妇,当即便对那妇人见色起意,为了满足私欲,他不惜密谋了一场行凶杀人,连夜将那男人的尸体藏入了寺庙新修的佛像之中,而另一边,那妇人在奔逃中滑下山坡,顺着水流而下。 一个僧人偶然捡到妇人尸体,不由大惊,令他更为惊讶的则是妇人身旁的婴儿。原来那僧人有着一双阴阳眼,自小便能识别常人见不到的鬼怪,自然也能见到那在空中围着妇人爬来爬去的小婴儿。 那婴儿胖乎乎的十分可爱,除了肤色泛有青紫,其他都与寻常婴儿无异,难得的是此子双目清明,是聪慧的象征。僧人捏着佛珠与那婴儿对望片刻,随即叹了口气,终是狠不下心将他遗弃。 于是,婴儿便随着僧人一道来到寺庙,在僧人的教导下渐渐成长为俊朗少年,才能出众,百里挑一。僧人曾扼腕叹息,如若少年不是于世间飘荡的鬼怪,那么他一定可以成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可惜了。 说来也奇怪,少年每日必要去拜谒佛祖,面对那金光闪闪的佛像,他没有形神俱毁,反而像是被佛光照耀得更加不凡。某一日,他对僧人问道“师傅,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说着,伸手指向那尊盘坐在庙宇中央的、最高大的佛。 那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正是他们信奉的佛。 僧人自然说“见到了。” 少年又问道“如何见到” 僧人这时闭上了眼“眼见,心见,日日见。” 少年静默不言,自那之后依旧随其他僧人一道去往拜佛,只是他如同哑了嗓子般一个字都不说、一个字也不答,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思索。 又过了两年,少年成为了青年,而僧人已经成为寺庙住持,山下正值乱世,百姓依旧会带着钱财和不多的吃食来寺庙祈福,乞求佛祖慈悲,能够让他们在这世道中活下去。只是,那些钱财和吃食均被山上的僧人们嬉笑着分走,百姓们依旧死的死、离索的离索。 住持不拿一分一毫,却也不说一句一字,他和青年在内屋对弈,日复一日,形容渐渐苍老,而青年却年华常驻,一人一鬼坐在一起,让人惜叹时间匆匆。一声号角响起,山下新的大名携美姬、及一干将领浩浩荡荡地闯上山来。 他们无恶不作,抢夺财宝、辱骂僧人。可那些僧人们敢怒不敢言,只在私下说他们是没良心的东西,无耻的盗贼,欺世的骗子。忽有一日,清晨的钟声当当两声响起,于山间回荡,荡涤人心。大名笑骂奇也怪哉,便大摇大摆地来到寺庙,对着正中那尊大佛走了又转。 那钟声分明是从大佛这儿传来,怎的不见半口钟 只听得那钟声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比一下急促,大名心里不由重重一震,他听见了那声音空空荡荡,正是来自于身前不足五步的地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发颤,管它什么玩意儿,后退几步便要往外边狂奔。 可无论他跑到何处,那佛像便跟随到那处。 “你,你放我走”大名跌跌撞撞地跑向山路,先是乞求,可乞求无门。他一见到那佛像就在身后,汗毛耸立,便更加怒火中烧,立时大喝,“哼,我怎会怕你这东西我一生怕过甚么,你那泼皮女人被我玩过,那孩子死了,饶是你再神通广大,也脸上无光,连地狱都下不得。” 佛像无悲无喜地跟着他。 待到大名跑不动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刚想继续大骂,却终于被那佛像百转千回的头颅吓了一跳那金光闪闪的佛变了,忽而变成多年前被他杀掉的男人,忽而变成那男人的女人,忽而又变成婴儿,变幻多端,每一个都是被他杀害之人。 他们统统在佛像当中藏着,拼命地敲着佛像。大名看着心灰意冷,一时竟感到唇齿冷得要命,一道金光闪过,大名连叫也没叫就失足跌落了悬崖,粉身碎骨。 而寺庙中,青年望着山的方向,周身被金光包围,脸上、手上、腿上的死青一寸寸被金色吞去,他的身形这时候才慢慢幻化为一颗颗金珠。青年多年后到如今终于开口,他问主持“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 主持捏着佛珠,竟是不敢直视青年“见到了,眼见,心见,日日见。” 青年不再问,只等天色渐渐退去阴暗,万里破空放光。他已变成了真佛,完成了最后一道考验飞升去也。 研讨会结束了。 信子垂下眸,定定地注视对面那位先生的皮鞋。正如她所见,那双鞋锃光发亮,很整洁。很快,她听见了纸稿被一页页翻开的声音,心底因为过于的忐忑而有些疲倦,她知道对方正在认真地阅读她的文章。 不知过了多久,说起来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她听见他说道“风见小姐。”信子便抬起头看向他,“我看过你那一篇僧与人,而这一篇佛同样很出色,看得出你对于文学很有见地。” 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夏目穿着一身西装,面色很不好,鬓间夹杂着银发,但他的眼神很温厚,看向让他喜爱的万事万物会带着天然的好感和笑意,当然,在研讨会上被某个咄咄逼人的后辈询问时,他也保持着风度,讽刺起人来也是诙谐的,只把那后辈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着实让信子大饱眼福。 想到青田嘱咐再三的任务,信子回之一笑“那我的初稿也算是被您审过了,我一定会把这么高的评价给写下来,好好地激励自己。”见夏目但笑不语,她又说道“另外,可否请夏目老师为我们文学社下一期出版的刊物写一段寄语,就以佛和信仰为主题费用将会寄到府上。” “自然没问题。”夏目爽快地答应了。 “对啦,老师,我有一位朋友非常喜欢您的作品,他也是一心想要把文学创作当做自己毕生的爱好,最近遇到了人生矛盾不可调节,可以麻烦您为他写几句寄语么” 长者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稍等片刻。”他在自己的包中掏出了稿纸和钢笔,弯下腰,刷刷地在门口的小桌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段文字,笔迹十分漂亮,那洒脱的笔划和他正直的性格倒是有些反差。 “抱歉,可以请问风见小姐的那位朋友姓何名何” “姓芥川,名龙之介。” “好。” 夏目写罢,将稿纸仔细折了两次,然后递给信子“我想芥川先生会明白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年轻时也曾颓唐过无数次,如今才看开了这些事。” 信子笑了笑“您说的对。” 芥川收到夏目的寄语后,果不其然振奋了起来。这一年的坎坷总算过去,东京下起了雪,信子回想起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段时光,竟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悟。 信子站在东京桥上,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后将屹立在一整片灯火辉煌中的那座细长高塔站在塔上,她曾俯瞰过整个东京的生命线。不过此刻一眼看去,那里还是建筑物群,雪花缓缓从天空中飘下。 没想到,她和大正时代一起呼吸着。 芥川从人群中跑了过来,弓着身子笨拙地躲到她的伞里,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她。信子笑了笑,见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兴奋地说“下雪了,信子。”信子嗯了一声,拍去他头顶的雪花。 “对啊,下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芥川 当他写出了越人等抒情诗之后,情况稍有好转。他的心情就好像是冻结在树干上并闪闪发光的雪花一样,即将渐渐落下。 越人芥川龙之介 大正十五年,也就是信子来到这里的第三年,她被会社派去英吉利进修,时长一年。在这个消息一落到她耳边的时候,信子愣了愣,对青田说“必须得是我么” 他解释道“考虑到风见桑在英吉利留过学,一定对这个国家十分熟悉,我们一致举荐你去那里学习,和你一起的还有大岛君,他和你的学习经历很相似,由你们去就再稳妥不过啦。”前些天,大岛因为工作能力出众而顺利进入了文编部,正式成为了信子的同事。 信子摇摇头,低声拒绝“抱歉青田君,我觉得云村君很适合,他比我更需要这次进修的机会。” “这是会社做出的新尝试,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类似的机会,而这一次必须是你,风见桑。”青田也知道她拒绝的原因,想必和芥川有关,但人选早已默认定下,信子便是想推脱也没有办法,他叹了口气,“希望你可以考虑清楚。” 信子难得地沉默下来,不再笑了,出神地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旁的青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无奈和可惜,可他作为旁观者又能说什么呢他站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关上了门,好让她冷静一下。 许久以后,信子开口问道“系统,这也算是攻略的一部分么” “准确的说这属于风见信子的人生,就像公车线,因为目的地相同所以路经的站点也一样,现在信子小姐您可以做出两种选择,一是拒绝这次进修,二是接受,这样就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如果接受的话,我不能保证攻略是否能成功。”一年太长了。 系统似乎不在乎她的选择,反而对她的话有点兴趣,好奇地问道“您这是不相信芥川龙之介如果他真的爱您,一年的分别根本无法成为感情消耗的借口。” 而信子只是平静地说道“不,我相信他。”她抿了一口咖啡,下敛的眉眼在水汽后越发沉寂,想不到过去那么自由的自己也会为爱情而烦恼,真是讽刺,“我唯一不相信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怎么会是芥川,他是那么好的人,信子心想。她不是没有感情的岩石,相反她的感情很丰富,芥川也是如此。他对她很好,太好了,好到连信子这样的女人都无法拒绝。 那沉闷外壳下藏着的柔软给她带来的悸动是任何男伴都办不到的。 然而事到如今,信子已经分不出自己对芥川的好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顾虑的事情太多,连烟瘾都有复发的趋势。 “一年那么长。”信子像是在埋怨地低语了一句,将点起的烟放在唇边,垂首吐出了一口烟,那些话也随之从她的口中吐出,“我说过要和他一起去看烟花的,你看,这不是要食言了么” 换做从前,她根本不会为从前的那些男伴紧张这些。但芥川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系统仿佛在做什么数据分析,片刻后似是而非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信子小姐,您和刚开始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是一个好现象。” 好现象 不愧是系统。 信子笑了笑,不甚在意地略过了那个结论,进修什么的足够让她烦心的了。至于心中那一点点的难过,她刻意忽视,任由它在缺口处慢慢扩散,或许总有一天会恶化,但她早就准备好了迎接真正离别的那一刻。 除了父母先后离去给她带来的痛苦,信子还是坚持不相信自己还会因为芥川而大哭一场。尽管的确,芥川是那么好的人。 想明白以后,信子从容地推开门,穿过忙碌的职员们找到正在做企划的青田,如往常般微笑着对他说“青田君,这次进修就由我去吧,毕竟是很难得的机会。”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心。 很明显,青田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热情的笑容。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便关切道“那么,芥川君那边” 信子又怎会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她将额前的发丝拨到一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轻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开了。不过那声音太轻太缓,连累青田想了半晌,这才回味过来。 她是说“龙之介与我感情甚笃,我很心安。” 他不禁感慨,没想到信子恋爱时也是个爱说情话的女子。青田想起了芥川那瘦瘦高高的模样。那小子相貌是不错的,就是有些孤僻,难道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那种类型的所以说,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找一位女朋友来感受一下甜蜜蜜的爱情呢 这么想着,青田深深地陷入了单身汉独有的惆怅。 对于信子要去进修这件事,芥川表现得很宽容。 不过与其说他宽容,倒不如说他在面对信子柔润的目光时,完全放弃了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他当下只是个工作和理想出于失衡状态的学生,信子见过的世界远比他大得多。 挽留信子就成为了卑劣的行为,对芥川来说,那等同于将一朵花从枝头摘落,或将一只鸟困在笼子里。从任何道理上看,他都没有权利这么做。 在交流方面,写信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芥川认为自己写起文字来总比面对面来得大方,虽然情话不见得写的有多好,但多想想,他的失望就淡了下去。他熬夜写了好几纸的情书,争取在信子离开前交到她手中。 往往还在斟酌用词时,他那些肉麻的话在笔下情不自禁地就写好了。 “别看我这两天总是和你说笑,其实我想逗你开心,因为总见你愁眉不展。” “其实我该有多想和信子你在一起啊,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英吉利,有时我真想把你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这样信子就在我的注视范围中,你说对不对” “每次想到你要离开,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像时间过去得很慢,坐在桌前喝不下水,连最近喜欢的三明治也尝不出味不过我会尽快调整过来,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芥川写了许多心里话。 却不料在信子临行前,他生了一场大病,起身都不成,迷迷糊糊间被舍友送到了医院急救,甚至连最后的送别也没能赶上,更别提信了。等到稍稍恢复过来一点后,芥川冒着细雪匆匆赶到了出版社,青田便将写有信子留言的信笺递给他。 “外面冷,不如进门再看” “不了,你去忙吧,谢谢。” 青年笔直地站在门口读完了全信,指骨冻得发颤,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似丢失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信放入和服衣襟里,缓缓地、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 信子真的离开了。 东京这座城市里再一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再没有人为他顶伞,或是为他拭去发上的雪花了。 绵绵的雪从夜空飞舞着飘下,在城市灯光的照耀中轻得不可思议,一点两点地落到了他的头发上、睫毛上,他没有力气拂去,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半边雪白的面容、纤长的脖颈以及那对瞥过来看他时含笑的眼。 信子在信中写到。 “不止明年,还有今后,就算我不在龙之介的身边,你也一定要记得照看好自己,下面是我的通讯地址,下面的一年里别忘了给我写信啦,愿好梦,此致敬上。” “信子。” 寒风窜入脖颈,芥川忽然一个激灵。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用尽全力地飞快朝最近的邮政局跑去。现在、现在还来得及吧。他踩着一路的灯光,气喘吁吁地来到那里,和工作人员交流了半天,这才将皱巴巴的情书寄了出去。 “啊抱歉,再等一下。” “诶” 芥川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抚上信件的边角,认真地抚平了,又对着灯光端详了片刻信封,自觉没有什么问题以后便递交给对方“现在可以了。”黝黑的双眼里全是蜕变后的持重。 一年后再见,信子,他会赶上来的所以拜托了 请务必要让他相信,行到尽头总有光明,他和信子的未来必将是灿烂的。不管是为了那个未来,还是为了指尖那触不到的渺茫的光,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追上来的。 这一夜,雪依旧在下着,长长一串脚印混在几条车辙印上,青年揣着手走在雪地上,双腿已无知觉,但依旧朝着回去的方向一步步顽强地挪动着。他的短发在寒风呼啸中落满白雪,头被风吹得作痛。 哎,这条路太长了。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条路就是那么长,正如东京的每一条路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飘过,那道瘦长的身影孤零零地拐入了街道转角。再多走一会儿吧,他这么对自己说着,便朝着那座闪烁着耀眼灯光的大桥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芥川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已是微微暗去的广场上。那就是他们的开始。那时,他觉得能放弃一切,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坐上汽车后,她一直都在凝视着他的面容,问道“你,不后悔吗”他坚定的说道“不后悔。” 她芥川龙之介 也许系统良心发现,一年的时间在其设定下快速地飞逝,信子仅仅只是坐在住所窗边,视线一朝下就可以看见英吉利那繁华大街在四季变换中交替着不同景象。非要做个比喻的话,这段时光就像快进的电影,一幕幕地在她眼底划过。 托系统的福,信子并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冗长,在出版社总公司忙碌的日子似乎一闪而过,与她一同来进修的大岛有时会和她一起外出参加英吉利文学社组织的研讨会,有时则在对桌和她交流工作事项,肉眼可见地进步成为合格的职员。 尽管公司给他们安排的住所在同一间单元楼,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没有过多的交涉。 信子对其他人的好感很敏锐,自从她发现大岛对自己抱有非一般的情感之后,她果断地和他保持了距离,但大岛似乎没有放弃,经常借研讨会的名义邀她出去,一次两次以后,大岛的执着让几位外国同事对他们的关系一度产生了好奇。 最要命的是,大岛在年末返日派对上的一场感人肺腑的演讲,准确来说,是日英双语的告白演讲,不仅说给其他人听,更说给她这个站在角落默默喝酒的人听,成功获得在场一阵欢呼和掌声。 可这并不是一场成功的演讲。 “我已经有男友了,大岛君。”信子看着面前醉醺醺的后辈,面上有些无奈。 这时,大岛眼中的火热再也没有遮挡,完完本本地展露出来。哪怕他不说什么,信子也猜出了他未出口的话。这证明每天早晨桌上多出来的那杯咖啡,或者悉心得到浇灌的盆栽,并非无意。 其实在信子看来,大岛是个很有上进心的青年,未来不出意外便能够事业有成,如果放在她那个时代大概就是那种可靠诚实的男友类型,信子以前放纵时也喜欢和这样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但现在不同了。 “我和他依旧有书信交往,并不是你所说的分手,所以说,我很抱歉如果你依旧把我当成前辈来看待,我会继续给予你工作上的建议,除此之外我无法给你回应。” “芥川,还是那个家伙么” 信子站在门口处回过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大岛静静地站着,看她那白净的面庞在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耀下越发透彻。他失望地发现即便有了这一年的共处时间,自己仍然无法看不懂信子的心底,甚至于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的复杂情感是大岛所无法理解明白的。 “难道我做的比芥川少么”他不甘心。 “不,大岛君。我喜欢龙之介就够了,与其说他离不开我,倒不如说是我无法离开他。”信子抿唇笑起来,语气中听不出是极致的幸福还是悲伤,但大岛只听出了淡淡的寂寞,“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如果自己消失了可怎么办,龙之介忘了我又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信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弱势地位的一方,要担心也是芥川担心才对。大岛不由地想要反驳,可信子笑着打断了他。 “大岛君有一天会遇见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那时就会有这种感觉了。”她背对着他咳了几下,几步便走下了台阶,在他的目送下走向更加安静的街道,昂首离开了热闹的送别派对。 现在将近冬天,路边的梧桐树掉了一地的枯枝落叶,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出了异常衰败的惨淡颜色,没有一点生气,可那毕竟是接近末尾的颜色,时刻让人回想起它曾经美丽的模样。 正如同信子。 大岛看着女人明显消瘦许多的背影,居然真的觉得对方快要消失了一般。像是要抓住点什么才安心似的,他鬼使神差地用日语喊道“信子小姐。” 而信子只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回头看他,唯有蓝色的帽檐丝带在空中扬起。大岛又喊了几遍她的名字,可那一小束背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中,再也没有响动。他满心挫败地靠在墙壁上,许久才悻悻地走回派对。 过了不久进修进入尾声,他们准备完毕即将重新回到日本,同行的大岛终于放下了对信子的感情。这场失败的单恋让他暂时也失去了谈恋爱的想法,也许事业更加重要,所以他斗志昂扬地投入到出版社的工作中去。 而信子呢。 她怀着更加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归途,路上并不开口。同样是在一个月份,东京在今年却没有下雪,她提着行李一下火车便迎来了一股寒风。信子有些恍惚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手中的行李就被轻轻接了过去,同时她被紧紧地抱住。 脸颊上忽然划过了温热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眼泪便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满脸都是泪水,风一吹便凉飕飕的,信子靠在他的怀里沉默着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说话。片刻过去,她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扯了一下。 “我回来了呢,龙之介。” 许久后,对方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松开环抱她的双臂。落在她颈窝上的短发带着凉意,有些干燥粗糙,却是特意收拾齐整过的,她用手指小心地拨开,拂到他耳后,露出了青年冻得通红的耳廓。 等了很久吧 这么想着就更难过了。她踮起脚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不久便捂热了。 只见那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信子见此也忍不住闷声笑起来,谁能想到写下了那三十二封情书里如此热情奔放的芥川先生其实该有这么内向啊。她和愣在一边的大岛道了别,然后拍了拍依旧抱着自己的青年。 “走吧,先去吃拉面。” “好。” 他主动地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信子走在他身后才注意到,芥川这么冷的天还套着一身和服,一点都没有要把自己照顾好的意思。一会儿她又想,芥川似乎变了许多,可他和寄来的照片中的样子明明一模一样,那么变的或许是气质啊牙白,越想越觉得紧张起来。 他们的距离这么近。 信子失神地望着他渐显轮廓的侧脸,仿佛自己就站在未来的芥川先生身边,不,现在的芥川正是这样的那扇冰冷颓然的、从未有人打开过的大门为她而敞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张开,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柔软的内心。 寒风吹得树叶簌簌发响。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也不需要开口,因为想说的话都借由彼此相握的手表达了出来,信子明白,而芥川也明白。然而唯一不同的是,仅仅在于那短暂而过的系统提示音,信子刻意地避开了。 “芥川的一年等待达成。” “芥川世界的最终任务开启。” “笔是用来写下真相的,龙之介,你想写什么就写吧,谁都无法阻挡你。”在信中,信子用一行娟秀的文字回答了他的困惑。只此一句,他便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一般,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到文字中。 每一天,他都在提醒自己无需顾虑,尽管写吧。于是那一年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年,无论对于现在的他,还是未来的他来说。 大正五年,芥川相继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鬼脸儿与罗生门,虽然声名依旧不显,但他逐渐明白了写作的意义。也许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正如人性之恶是潜藏在深处无法改变的,那么他便通过文字将这份恶意写下来。 我的棕发美人,我将给你 月亮一般冷的亲吻, 以及围着坟墓 爬行之蛇的爱抚。 就像别人靠了温柔, 我想靠恐怖支配 你的生命与青春。1 在诗中,他从中看到了波德莱尔在恶中发掘出来的对于善的憧憬,生活在恶中,见识过了善,自然就会向往着自己置身于明媚阳光下。罗生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性。当人置身于黑暗中时,那邪恶内核便会脆弱、蠢蠢欲动、无限放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黑暗,换句话说,当社会环境恶劣,人性突破了恶的界限,坏到了极点,那么人便不会觉得自己恶了。 自然,“想要变成善的人”就成为扼制恶念的缰绳,他将其倾注在自己的笔下。而那一个美好的世界则被他藏在了心中,连芥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真善美。 直到和信子相爱,他才明白了原因。 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因子的家伙,是没有资格拥有爱的。为了爱她,他必须保持心中的善恶平衡。芥川害怕和生母那样成为疯子,他更害怕因此而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一年的时光里,他想了许多。信子归国前,他在同学林原的介绍下,带着满腔的期盼参加了相当于文学沙龙的“星期四聚会”,进而成为崇敬之人夏目老师的门下学生。然而直到那一刻,芥川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得。 他明白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正如信子鼓励他,对他说“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芥川的全部骄傲让他唯一不能妥协的便是恶,人是丑恶的,他也是丑恶的。 而对他来说,始终引导他向善的信子,自然是善的,她是世间只此一道光芒。芥川想要握住这道光芒,当那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时,那道光便来了。他吸了口气,明明冷得直发抖啊,可他一刻都等不了。 信子。 在看到那道身形从车厢中走下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动了,仿佛自己都可以扔掉所有的一切、只想和她在一起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抱住了她。 真是个笨蛋啊自己。 哪怕有满满三张信纸可以表达的激动,在此刻,却,却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芥川在心里无能为力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芥川 怒放的樱花在他眼里仿佛是破布一样。但他却从这樱花丛中,自江户时代以来,就不停盛开的向岛樱花中看到了他自己。 东京芥川龙之介 人类的这一生究竟能够爱上几个人 古时因为信息的闭塞和制度的阻碍而断开联系的情侣不计其数,且不去谈。哪怕是已经步入现代社会的日本,尤其是刚刚接触民主自由思想的大正时代期间,看上去人们都可以尽情释放荷尔蒙去追求爱情了。 可真正费尽全部气力去爱的,恐怕只有一个。 大正十年的一个春夜,芥川依旧在桌案前写作,不过此时他已经是毕业两年的教员,就职于海军机关学校,住所被安排在镰仓,正好与信子的本家在一块地方,当然了,这得排除两小时的车程。 他在年前已见过信子的家庭成员。他们都是和善的人,对他的态度不错,时常会邀请他前往家中吃饭,结婚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身在本所的芥川家人、连同他的生父在内都赞成他们的婚事,于是婚事便一道被定下。 另外,信子在出版社的工作十分顺利,前一阵子她从东京总社转到镰仓分社,正好可以和他一起上下班。芥川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不过高兴之余,总觉得有些失落。 可能因为第一次结婚,他总会担心缺什么,怎样都不能允许留下遗憾。 “樱花和大海,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很美丽。”信子和他一起走在电车轨道旁的小路上,双手背在身后,笑着同他描绘不久后结婚的场面,“龙之介,要不然就过一场简单的婚礼” “结婚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信子。”芥川无奈地牵起她的手,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女孩子难道不都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婚礼么”眼神中不自觉地带着一点困惑。 “婚礼的意义在于证明,不过不是确认已有的幸福,而是为了保证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会过得像那一天那么的开心,这就是举行仪式的原因。”信子不在意地笑了笑,拉着他往前走。 困惑啊,消散了。 宽阔的海平线在轨道线旁展开,阳光落在了街道上,鸟儿在空中鸣叫着远去,不知为什么,芥川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伸手理了理未来妻子的衣领,低下头,如同小鸟啄食似的,他用唇飞快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今天乘了大半天的车,结果坐过了站,抱歉啊信子。” 两个月后,芥川和信子的婚礼如期举行。 幸运的是,三月底四月初正是樱花盛开的日子,没有风吹雨打,每一天都是好天气。当一缕缕明媚的日光落下之时,花瓣从枝头被微风吹拂而起,重重叠叠地在镰仓上空飞舞。路边深绿的树木高高屹立,电车于其间驶过,被那漫天的樱花点缀得柔美无比。 在远道而来的亲友的祝福下,信子正式成为他的妻子。芥川记不分明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可能忐忑和激动并存,但那些莫名的情绪在他见到信子之后渐渐退去。 她穿着白无垢,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他的脑子里只有那抹身影。 婚前,芥川写了一封想要交给妻子的信。他在信中涂抹了很久,不知道从何写起,对于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没有半点头绪。他知道自己不是赚大钱的那种人,甚至可以说,信子在嫁给他之后便再也不能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 但是信子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如果这些都不在乎的话,那就请嫁给我吧,我会将你当成除了母亲之外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女人。”他最后念出这句,信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赶紧把信塞到衣襟里,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她像孩子一样握住他的手,含着泪笑道“谢谢你,龙之介。”该说谢谢的是他才对,他芥川这辈子的好运气就叫做信子了。芥川弓下腰,笨拙地拭去她越来越多的眼泪。她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用衣袖捂住脸,“啊抱歉,失礼了” 其他的亲友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芥川无言地看着她。记忆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慢慢地晕染开来,他回到了刚开始遇见信子的那天。这么多年以来,以往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大清,可他却清楚地记得信子的面容。 她微微侧过脸,对他露出的笑意。她身后的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街道和被风吹起的樱花。桌上摆放的白手套。飘起的帽檐丝带。他听见了模糊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火车行径的声音,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 咚咚咚。 那时候他正满二十岁。而如今,他,二十六岁的芥川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再不是孤身一人。是了,信子是曾经令他迷茫不已、甚至一度厌憎过其丑恶的世界赐予自己的宝物。 相处在一起时,芥川体会到了信子的生活理念。 她所说的简单并不只是口头提提而已,信子对于昂贵的东西并没有强烈的渴望,她带来的香水瓶子被完好地放在了柜子中。他们会在夜里跑到海边吹风,或者干脆趴在房间里,一个看书,一个写书。 他喜欢这种生活,随意又安静只有在这里,他的心便有了寄托。不久后,信子怀孕了。不过糟糕的是,她同时也患上了厌食症,但除了不喜欢乖乖吃饭,信子也没什么其他反常。看着她渐渐瘦下来,芥川很忧心。 在老师夏目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难受了。 芥川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抓着头发。孩子在吸收信子原本就不多的营养,这是可以明确的事实,任何孩子在出生前都通过脐带获得赖以生存的那些物质,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从母亲肚子里降生的。 但信子的身体状况的确正在变差。 灯光下,看着信子躺在榻榻米上浅浅睡去,看着她露出在被褥外的白净面容如此安详,仿佛已经死去了似的,芥川不安极了。他甚至一度想过,如果要让信子受苦受难才能为他生下孩子的话,那么他宁可不要。 尽管这念头很自私,并且对正在和怀孕期对抗的妻子太过不公平,芥川还是一头陷入了低潮。他数着日子等到临产期的前一周,更是连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醒来时便见到信子梳理着他的短发。 “吵醒你了”她抿起唇笑了笑。 他睡眼惺忪,闻言便摇摇头,问道“累了么” 信子不语,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芥川被她的眼神怔了片刻,一下便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忽然有了一种真切的极为不祥的预感。 “龙之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她低头感叹道,敛下的双眸在灯光下盈盈生光,再次抬起头时,她的面容重新焕发了生机,“嘛,这算是生命的延续么” 芥川支吾着应答。他撇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的消极影响到信子。 “你不开心,对么”信子的声音轻轻地传来。 “不,绝没有的事。”他回过头坚决地说,对上她的眼眸,“我只是担心你会吃不消,母亲说怀孕对女人来说很累,而且”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而且,他害怕失去信子。 信子的安然无恙是一切的首要前提。 “别担心。”信子轻轻地捧起他的脸,眼眶隐约可见的泛红,但在目光短暂接触后,她立刻低下了头,“我会努力地为孩子的降生做准备,龙之介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她轻声重复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信子的安慰让他找回了信心。 他听见信子紧接着说道“谢谢你,龙之介,我真的很幸福。”不禁又为她要承受这些痛苦而难过起来。不过所幸,信子平平安安的来到了产期。 临产前的一小时,芥川等候在病房外,一旁等待的还有他的父母、年迈的姨母以及信子的父母。他听见家人们在低声祈祷,只觉得心脏快要静止运作般在胸腔下缓慢地跳动,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气味,满脑子都是信子进闭着眼睛被推进急救室的样子。 随着嘟的一声,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不。 芥川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急救室,然后按着胸口、深深地吐了口气幸好幸好,那个出来的人不是负责信子生产的医生。他的心情在轻快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浮躁。 怎么办 接下来的一切开始戏剧化,有个人急急地出来通知他“很抱歉,但现在的情况确实很紧急,您的妻子出现了大出血的状况,很有可能无法救回来,只有孩子可以” 信子 他孤零零地站在病房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颤抖着手指按在那支笔上,久久没有回过神。芥川知道只要自己一下笔,信子他的妻子、他宣言过要永远珍爱的女人就会和他断开一切联系。 他不敢下笔。 “可以”他听见自己干涩地张开口,低声乞求道,“可以拜托你救下她么拜托你一定要救下她”信子还活着,他坚信。信子现在依旧和他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和他一起期待着他们的孩子出生、一起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她一个人暴露在手术灯下,该有多害怕啊。 他怎么能够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他怎么可以抛弃她 信子她 他完全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签字。 “芥川夫人,她”依旧是那个人。芥川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那人缓慢走出来时,用一种极为悲痛、又带着些许愧疚的语气语调对他说,“您的妻子已经坚持很久了,抱歉,芥川先生。” 孩子的啼哭不知从什么时候在耳边响起,他恍恍惚惚地从座椅上站起。绕过了那些人,芥川隔着门看见了信子安然睡去的样子,除了她的脸上戴着氧气罩以及病床上遍布着半干的血,她的样子与平时在卧房里别无二致。 信子死了。 大人们悲哀的哭声和孩子天真的哭声混在一起,让他隐隐有种自己也已经跟着死去的感觉。直到信子的面容被白色的布盖上,几位护士静静地推着担车从里头出来,在他面前停下。 低下头。 芥川望着那层薄布下的轮廓,神色几乎麻木。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的信子的面容一点点模糊起来。许久,他伸出了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但又害怕惊扰到她似的,他将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愣愣地覆上那靠近眼睛的地方。 那里有一对弯弯的眉,一双总是含着春日笑意的眼眸。指尖轻轻划过了她的鼻梁,柔软的、微微抿起的唇,芥川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把抓住了她垂落在身旁的手,不含任何意味地大声哭出来。 她的手原本是柔软温暖的,但此刻却变成了僵硬的死肉。 悲痛和绝望叠加在一起,因而脑子嗡的一下变为一片空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的看见,生和死的界限分明得如此可怕。信子的灵魂正在离开她的躯体,至于他,也和死差不多了。 “龙之介,你” “信子我的孩子” “龙之介,信子她已经离开了” 不,她不会离开的。芥川死死地盯着那块白布,眼中全是几近死亡的悲哀。他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她一如往常地坐在窗边,笑着念他写就的俳句,面庞如新月般的洁白。 “那我们的孩子,就叫做” “男孩就叫比吕志,女孩就叫信子吧。” “诶,听上去也不错。” 对于取名很苦手的两人相视一笑。其实比吕志是他挚友的名字,而信子则是他爱人的名字,不管怎么样对他来说都很重要。沉沉地闭上眼,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在一片灰黑的世界中徘徊。 一点点的亮光在他的眼前绽开 他被信子牵着手往前走,前面的天空上布满了一束束灿烂升起的烟花,他们沉默地向前。他突然感到脖颈一重,随即听到了孩子咯咯的笑声“爸爸,妈妈,烟花开始了。” “是啊,已经开始了。”信子望了一眼那边,然后笑着回过头,略带了点催促地说道,“龙之介,我们走吧,比吕志一直都想去看烟花来着呢,这一次可别错过了哦。” 比吕志芥川愣了一下,又听见坐在他肩上的那孩子在自己的头发上咿咿呀呀地乱抓一通,好似在撒娇,也不禁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信子和孩子便消失了。光亮越来越刺眼,他已然回到了医院。 他站在拉门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穿着白手术服的招生婆清洗着新生儿。小孩子每当沾上肥皂沫时总是令人怜爱的皱起眉来,同时高声的哭喊着。 新生儿有着像刚出生的小老鼠一样的味道,而他却无法不这样联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他出生在这个充满着苦难的世界上。又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这孩子承受我这样的父亲” 可是,这却是他妻子为他生的头胎儿子。 窗外的樱花飞进了房间,芥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一刻,他想过要自杀。 可在望见那孩子瘦弱的模样的瞬间,他又生出了怜悯,便缓缓地放下了死的念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用尽全身心力去爱的、代表着他全部青春所向往着的光亮的、他的信子,不仅是位妻子,更是位坚强的母亲。 信子在产房中已经完成了生命的交替,她将孩子稚嫩的小手交到他的手掌中,带着他的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孩子、比吕志将代替信子,成为他余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他必须活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芥川 仔细回想前半生,信子确乎在他最默默无名的时候出现,温柔地陪伴着他,告诉他生存的意义,让他知道活下去不仅仅是奔着死亡。 死亡不过是一个结果,而活着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花儿盛开,鸟雀在天空下鸣叫,每一个色彩、每一个声音都是生命的痕迹。而他,也有了痕迹。可她又离去了,在他功成名就之时。好似啪嗒一声,帷幕突然落下,他再次回头早已望不见了她的身影。 那时他二十九岁。 信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儿子。芥川比吕志是个非常聪慧的孩子,在学业上不需要他过分操心,有时候却也会做一些惹他生气的事情,比如以下犯上地质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母亲,是不是您把她气走的”。 每每对上那双极其肖似信子双眸的眼睛,他满心的怒火便立刻被浇灭。这时候芥川不想斥责儿子的失礼,即便以他的性格,那孩子绝对会被他逮住严惩一顿。可他本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儿子想要吃院子里的柿子,他也爬上树去摇枝干。 后来便随那孩子去了,要做演员什么的,比吕志喜欢就好。 而后陆陆续续地写了文章,像是怕戳到伤疤似的,他很少再提及信子。可在一些习惯上,他总是固执地遵循从前信子在世时的那样,从儿子那时候上了高中以后,自己也患了牙疼病。 真奇怪啊。他以前对信子开玩笑“会蛀牙的幸福也是幸福,因为糖真的太甜,所以连牙齿也幸福地受不了,晃啊晃的就倒下了。”等到真的蛀了牙,芥川捧着脸虽疼得龇牙咧嘴,但却比之前幸福多了。 每疼一下,他便想起了信子捂着嘴偷笑的可爱模样,接着自己也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 他始终在屋子里坚持写作,也算是写了许多反响巨大的文章,不过后来得了神经衰弱、胃下垂等一系列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病,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比吕志看不下去,便大老远从东京另一头赶过来,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医院是个比他的病症更糟糕的地方,芥川对消毒液的味道有生理性不适,所以对于儿子的提议,他当然是极力反对,头也没抬继续写作。可他一醒来就躺在病床上了。 不知怎么的,身体竟然不能动弹。 “您昏倒了,我才将您送往医院的。”比吕志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无奈,那孩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说道,“母亲她知道您这么折磨自己,心里也会不安的。” 想起了信子,他不再固执。 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他待在了自己最讨厌的医院里,不过身边有比吕志的照顾也显得不那么寂寞。坐在轮椅上的日子很无聊,芥川翻阅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又开始看外文名著,过了几天又让儿子把家里的其他藏书带来几本。 他在夜里会偷偷地掏出笔和纸写文章,更准确来说,是写遗书。给他的朋友、亲人、曾经说得来的同事、儿子。最后一个,他选择给信子写信,当然了,可不是写遗书。 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从喜欢到交往再到结婚,他给信子写了数不清的情书,之后也会逢年便写。这最后一封自然不能含糊,怎么能是遗书呢因为年纪大的原因,他对着灯光写起来很费劲,眼花外加四肢酸痛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以前写情书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费劲,一晚上文思泉涌,可以刷刷奋笔三大张啊。现在的话,芥川光是思考要写的内容就要花好几个小时,更别说落笔书写。果然是因为年纪大了,笔都握不住。昏迷前,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信子的话。 “婚礼的意义在于证明,不过不是确认已有的幸福,而是为了保证从那一天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会过得像那一天那么的开心,这就是举行仪式的原因。” “每一天,我啊都过得很开心。” “真的。” “谢谢你,龙之介,我真的很幸福。” 该说谢谢的是他才对。隔着氧气罩,芥川艰难地喘了口气,明明想要笑一下来着,可是隐约看见了玻璃窗外比吕志一脸担心的样子,他怎么也笑不起来。那孩子,的确不怎么让他操心。比起亲戚家们的那些孩子,他的儿子给他带来的骄傲是绝对的。 比吕志是信子给他留下来的礼物。 也许是怕他在这个世界太寂寞,所以她为他带来了比吕志。信子啊,一直、一直都在为他着想。要说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那一定是他笨拙的嘴了。明明心里想的有那么多感激的、深爱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就迟钝了。 芥川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眼中带着懵懂的笑意,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隐隐传来了信子呼唤他的声音。 “龙之介” “龙之介” “” 信子,那场烟花以后也一起去看吧。 父亲过世时,比吕志记得那天正好是春樱盛开之时。寻常的儿子一定会为父亲的离去而悲恸,而他却没有,仅仅算是哀伤而已。说起来可能父亲的追随者会比他更加悲恸一些。 究其根本,也许是因为父亲的人生态度影响着他,让他觉得死亡并不是惋惜的事。 就像父亲在信中对他所说完成了应尽之事,他的父亲便可以放心地去找信子,也就是他的母亲去啦。死亡对父亲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整理遗物之时,比吕志意外翻到了之前不曾见到过的物件。一本厚厚的相册,一个小怀表,一条白色丝巾,几个做工精致的香水瓶和香烟盒,以及一叠保存完好的信纸。看那样子也不是父亲用的,倒更像是母亲的。 他下意识地小心了起来,将易碎品轻轻放到一边,然后拿起那个小怀表。那怀表泛着陈旧柔和的光泽,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一般,让他飘忽不定、无依无靠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里面装着一张黑白色的小照片。比吕志看见了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围着丝巾的年轻女子,以及她挽着的一位穿着和服的年轻男子。他们站在树旁,朝着镜头露出淡淡的微笑。阳光在照片中呈现出淡色,和谐地分出画面里的光暗,勾画出静好时光。 他一眼就分辨出那是自己的父母亲。父亲自然不必说,一直以来都是高高瘦瘦的,直到重病时也不曾弯下脊背。而母亲,正如父亲说的,是个让人倾心的、很有魅力的女性。 这丝巾便是他眼前的这条吧。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从出生以后便没有了母亲,这是比吕志一直到国小都极为在意的事情。因为其他孩子经常以此作为攻击和排挤他的理由,再加上父亲总是一副冷淡的离群样子,他们觉得他和父亲都很奇怪。 父亲似乎对他的关心不多,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搞文学的时间比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有时他从学校里出来,远远看见那个穿着和服的身影站在人群里等他,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父亲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笑,更让他不敢相信。 从现在来看,他印象中的父亲的模样有些朦胧。 他总会觉得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母亲怎么会喜欢上的有时很固执,有时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有时又特别冷漠。啊对了,父亲还会爬树给他摘柿子,这便叫做偶尔的宠爱了。 比吕志觉得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这样才好包容不太好接近的父亲。 据他的爷爷奶奶所说,母亲知书达理,很少与人发生冲突,对待长者很尊敬。而在他的外公外婆说来,母亲与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年轻时特别有主见,曾经义无反顾地退婚过。母亲的同事们则认为母亲的工作能力突出,又聪明又漂亮,有许多的追求者。 他在询问最后这条时,父亲不轻不重地咳了一下。 那便是了。 比吕志的视线划过那些香水瓶和香烟盒,他不由得弯起嘴角。母亲很喜欢这些呢。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年轻时喷香水时笑眯眯的样子,身后跟着许多捧着玫瑰的追求者,父亲那样古板的人一定觉得很吃味吧。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便无声地笑起来。这么想着,比吕志又着手翻开了相册,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仔仔细细、一丝不落地看了下来。上面整齐地夹着许多照片,有母亲和父亲的独照,也有他们的合照,啊,还有亲人朋友们的照片。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过去,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啊。比吕志感叹了一下,心里却莫名酸涩起来。他想,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他和母亲的合照也应该在上面。 虽然,父亲和他似乎也没有合照。换句话说,父亲比较无趣,除了记者采访或是出版社要求,他才会正襟危坐地在镜头前接受拍摄,私底下父亲他不怎么喜欢拍照。 不过就算再不愿意,父亲也一定会被母亲拉过来拍全家福吧。合上相册,比吕志把目光放在了那一沓信纸上。看那笔迹,他立刻便认出那是出自父亲之手。不过这一叠的数目确实有些让他意外。 带着些许的好奇,他抽出了第一封信,许久后,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属于父亲和母亲的那段过去借由信件的形式渐渐在他眼前展开。比吕志想不到,原来写惯了像鼻子那样的短篇小说的父亲,竟然还能写出这么动人的情话。 父亲是在火车上遇见母亲的,那时他刚刚入学东京帝国大学不久,第一眼见到母亲就爱上了她。后来,他开始为自己的初恋苦恼,努力在书店中和母亲假装偶遇。顺利交往以后,父亲的闷骚性情更是外露了。 去烟花大会的那一天,是父亲最难以忘怀的时刻。那日以后,父亲给母亲写的情书上引用了相当多的外文诗歌,母亲竟也很可爱地一一圈出,标注上出自何处,已读。 最难熬的便是母亲进修的那一年。父亲一连寄去了三十二封信,比吕志看见了英吉利的邮戳,顿时为父亲感到了心焦。要是母亲被拐走了怎么办他如愿看到了接下来父母亲的进展。 很自然的结婚,再加上母亲怀孕,以及自那之后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心境变化越来越清晰痛苦过,甚至一度想过自杀。父亲在信中写到了比吕志。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父亲眼中,自己并不是累赘,而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礼物。 这些,父亲从来都不曾对他说过,就连在给他的信中也只字不提。 比吕志的眼眶渐渐泛红。他将信件轻轻放回到信封中,整理好散乱的桌面,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在父亲经常翻阅的书柜中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另一叠信纸,比先前的那一叠要薄一些。 同样的,从第一封读到最后一封。 母亲的笔迹比父亲的更加整齐清秀,隐隐透出了她的温柔性格。母亲在回信中通常喜欢写轻松的小事情,比如在英吉利发生的事,或是看到的值得一讲的人或物,所书的情话并不多,意外的比父亲更内敛一些。 与父亲一样,母亲在信中经常提及最近看到的书。比吕志看到曾经阅读过的书目,便会下意识地点点头,心想原来他与母亲都喜欢看这类书来着。可父亲还曾说他看的书是杂书呢,怎么在信中对母亲百依百顺的。 比吕志自知父亲疼爱母亲,心领神会地继续往下读。 通篇读完,天色渐渐暗去,他整理好书房之后,伫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最后轻轻掩上门。田端的老家已经变了许多,他和父亲曾生活过的旧居这里却似乎一点都没变。 那细心摆放的书籍、柜子和地毯一样样都与记忆中重合,给他一种错觉,仿佛父亲和母亲从未离开过这世界,他们只是将他暂时留在了这里,就像他无数遍想象过的那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弯下腰轻声安慰着他,父亲径直走在了前头,于是母亲便跟上了父亲,手牵手一道离开了旧居。 他们外出的时候,樱花盛放着。 比吕志望着天空,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想起小时候被父亲带去看老家烟花大会的那一次。那么,当父亲站在人群中再次抬头看烟火大会,想起来的会不会是他和母亲曾经牵着手在乡下小路上漫步、轻声细语的画面 也许是吧。 只有在那时,父亲才会闭上眼、难得地笑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甜蜜的往事。 一定要幸福啊,父亲。 还有,他的母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芥川 对着灯光,他的视线渐渐恍惚,直至黑暗。 真奇怪啊,这两天,他越来越频繁地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很难讲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当他穿行在人来人往的东京街道上时,没有人看得见他,总归是孤独的,那女子靠在一家书店旁拐角的墙壁上,低着头正在吸烟,忽然抬头朝他看过来,勾勾嘴角笑了。 好似他们原本就认识一般。 咚的一声,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可他从未记得自己和对方见过面,而心口的悸动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所以说很奇怪啊,他在心里叹气,因为体弱多病而更加沉默寡言,抿着嘴看向那边。忽然,一个与他身形极其类似的青年从身旁穿过,喘着气跑了过去。 女子笑着挥了挥手,朝青年的那个方向。 原来不是在和他打招呼啊,他将手揣到衣袖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踱了几步。下一刻青年微微侧过身,倒是吓了他一跳。那不是他自己么准确来说,便是现在二十岁的自己。 还穿着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制服啊。 不过脸上还能挂着傻气的笑容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吧。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最近有什么开心事了,有时候想过要自杀,可考虑到他的家里人,他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再撑一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踏出步子跟了上去。大概觉得好奇罢了,他仅仅想看看那个自己和女子是什么关系。朋友除了菊池、久米他们,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和什么人交往。那么,便是情侣 无法想象。 他跟在他们的身后,尽管很失礼、但依旧垂着头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倒是发现女子尤其喜欢笑,那眉眼弯弯的模样让人心生好感,他也不例外。那个自己更别提了,完全一副被她迷住的样子。 啊喂就算喜欢,稍微掩饰一下也好嘛。他无奈地伸出手,拍了拍那个自己的脊背。遗憾的是,他的手直穿而过,连阵风都没有带起来。女子和另一个他聊得很开心。 他莫名纠结起来。 毕竟那个自己顶着和他一样的面容,看上去却比他幸福得多。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妒还是羡慕,他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他们的谈话上。在走到一家甜品屋时,那被叫做风见小姐的女子微微抬起眸,看了过来。 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他立刻站定转过脸,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自小被养父母教育,擅自盯着女性看是很失礼的行为。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起来,也许异性缘差的原因就在于自己太过礼貌了。 他挠了挠头,犹豫了片刻才回过头。女子已经牵起了那个自己的手往前走,谈到的话题也自然转到了波德莱尔,啊,是他喜欢的作者,总的来说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心情不由低落,其实大抵也不该如此,毕竟此前未曾见过她,但他对女子的感觉很特别。 女子眯起眼笑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未来会喜欢怎样一个女子的话,那么像她这样就可以。相处起来不费劲,甚至可以说很愉快,无需有心事记挂在心,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共同话题同样重要,很微妙的是,他发现自己和女子在这一点上的分歧和隔阂并不存在。 他们走着走着就在车站分别了,他也跟着停下。 夜风十分凉快,他揽起衣袖吹着风,直挺挺地站在路灯下,双眼不自觉地看向了那远去的电车,转角处的光变得刺眼,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便遗憾地错过了她坐在车厢的窗边渐渐远离的最后一幕。 他只记得,在玻璃窗的另一边,那女子侧过脸,冲他所站的方向微微抿起红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似乎在说“再见了”。接着便一闪而过,抬眼望去,那电车在迷蒙的灯光中逐渐缩成一个点,很快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还会再见么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那个自己呆呆地目送完女子的离去、低着头等了许久时光后,默默揣着手离开了车站,他所有的思绪化为了尘灰。他不知去向何处,只能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一会儿又站起来,等着一场又一场的车次来而又走。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他便醒了。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正趴在桌上,手臂下垫着几张皱巴巴的稿纸,上头是他最近初初写成的青年与死,一晚上就如此囫囵过去,新的一天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不管是学业上,还是人际关系上。当然,放着这些不理会、任其一塌糊涂也不是不行,但那就使他成了正常人中的异类。 所以有时候想想,人生还是挺无趣的。 他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单调的人生节奏,也为迷茫不清的未来。草草地收拾好自己,提上书包,带着空落落的脑子迈步而出。推门的一刹那,他被早上的冷风刺的抖了一下,暗自苦笑起来。 哈,就连身体也差的不行。 不过啊,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还是得继续。他和久米君、菊池君他们一起发下的誓言,他自小便憧憬的文字创作,他对人类情感变动的敏锐感知,他眼中的重大问题那些积极的、消极的、无所谓的,都如同滚轮般必须继续。 否则他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之后,他时而会梦到另一个自己和那名叫风见信子的女子,对于他们从交往到结婚的甜蜜过程都如过客般略过。他长到了什么岁数,那个自己便是什么岁数。当他如自我放弃般同家人、同这个社会妥协,进而受苦不堪时,那个自己与信子已经结婚了。 看那个自己的疯病貌似也好了许多,比起自己来是正常的多了,看啊,还会笑,安然无恙得像个正常人。 起初的惊诧渐渐过渡为平常,有时还会为那个自己的固执而暗自发笑,目光扫过信子时,他总会怔愣很久。 这时,该称呼其为芥川信子了。 总觉得很不甘心啊。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觉醒来,总会在东京的某个角落碰到信子,可事实上相反。那家文学出版社查无此人。在车站、书店、咖啡馆、拉面店包括街道的每一个地方,他都不曾遇见过她。 人生最后正值病重,他看开了许多事,对于自己一辈子除了写文章便什么也不会了的事实终于坦然接受。哪个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他总归还要写到最后一刻,给自己一个交代。 于是他撑起身子,一如往常地盘起腿坐在书房中央思忖,他皱着眉头在回忆着,下笔时便会用“她”代替“信子”,谨慎又谨慎。 久而久之,那女子白净带笑的面庞时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徘徊不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 想对她说什么呢她又看不见,别人亦不知他所云所指。 不明白。 他写好了给家里人和朋友的遗书信件,拿起一旁打开已久的药盒,一边吞下药片,一边心想如果,他是说如果,自己一开始就能遇见她就好了,对不对他想了一想,自己一生中大概就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也不曾为什么事而开怀大笑过。 是他真的不愿意快活么还是害怕 他其实也想卸下这些沉重的包袱,痛痛快快地把自己从这座城市扔出去,去哪儿都行,比如看老家的烟花大会,还有镰仓的海 好遗憾,他活了这么久,光顾着胆战心惊地走完脚下的路,还没有好好地回头看过自己走过的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去看啊。 在头脑尚且清醒的一两小时间,他慢慢躺倒在榻榻米上。病痛即将离他远去,但此刻依旧支配折磨着他的身体和意识。钢笔被他碰落在地上,他控制不住身体如痉挛般的战栗。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子,似乎往事勾起了他垂垂已久的柔和。他看着天花板,一点点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的心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心悸,却再也无从触碰,遥远地让他分不明那时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记忆中的她还年轻,而他却老了。 人最怕的是孤独,而他终将在孤独中苟延残喘地死去。 死亡如期而至,他松开了手,不再动弹,身体渐渐发冷。更冷的夜风从窗缝间徐徐吹入,将堆在角落的稿纸翻了一页又一页,然后摇动的灯光在一行字上停下。 “窗外正在下着雨。滨木棉的花好象正在这场雨中渐渐烂去。她的脸一如既往如同月光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太宰 好想美丽地活下去。 女生徒太宰治 信子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醒来后,她便哭了。无论系统再怎么安慰她,信子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掉眼泪。模模糊糊的灯光下,她拼命回忆着,试图从脑海中残留的记忆中挖出有关芥川的一切。 他们第一次相见。 他们的约会。 烟花下的告白。 初春的婚礼。 平静的婚后生活。 以及 刺眼的手术灯光下,她像一条死鱼似的躺在病床上,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晕厥,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感受着意识被一点点地抽离,直到最后,孩子的啼哭刺穿了她的最后防线。明明知道芥川就等在急救室外,她却坚持不下去了。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与刚刚诞生的孩子道别,便失去了全部意识。如此仓促,如此短暂,她作为风见信子的一生由此便画上了句号。信子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接受这场告别,但她失败得很彻底。 至少现在看来,信子哭了,就像以前在医院里被告知父亲抢救失败那样,她一声不响地、仿佛死了似的望着某个方向,眼泪不断顺着脸庞流向枕头。她满脑子都是芥川的身影。 “信子小姐,请务必要振作起来,攻略芥川龙之介的任务完成得非常成功,这充分证明了文豪攻略计划的可行性,接下来还有新的任务,您必须要打起精神来才对。” “信子小姐信子小姐” “以您现在的状态无法开展接下来的攻略,按照系统的计算,信子小姐目前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为9,这仅仅是保守估计,如果加上其他不可控因素的话,那么您极有可能面临任务失败的风险,那就是死” 信子微微闭上眼,打断了系统的话。她轻声问道“龙之介他,还有孩子,他们后来幸福么” 系统立刻回答“任务成功即获得幸福,所以您可以放心。” 信子闻言似乎真的放心了,又似乎已然睡去。许久后她才缓缓地睁开眼,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会儿,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龙之介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不过这么一来,我真的很混蛋啊,把他一个人留下来,连他自己都还是个不通晓世故的孩子” 说到后来,她自顾自笑起来,眼泪跟着滑落。 “其实,我想要留在那里陪他去看每一年的烟花,龙之介和我说了那么多次,我还是食言了。” 系统沉默地接受着来自于信子在那个世界存留的一切回忆,那些闪着光亮的画面正逐渐从她的脑海中褪色,而她深深地陷入了那些依稀尚在的场景中。 她将自己留在了那个时候。 信子径自漫步在回忆中那条夕阳下的乡路上,脖颈上围着那条白色丝巾,身边是那个高瘦的、不善言辞的青年。烟花一束束地在黄昏中绽放,他们没有开口打破沉寂,静静地享受着那一刻的安宁。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信子知道,芥川也知道,他们是相爱的。这种感觉这么微妙,却又美妙,胜过了世界上的任何美景珍宝。 太阳坠落在地平线下之前,信子踮起脚,轻轻地将唇覆在芥川的唇上。 这时,从一条条的街道开始,行驶在路面上的电车、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建筑物的色彩和轮廓开始剥落,行人的面目渐渐模糊。忽然一刹那间,所有的人和物仿佛泡在水中,统统不见了原形。 芥川松开了手。 他低头望着信子,浅浅地笑了出来,还是如女子般的内敛害羞,似乎在说“再见了,信子”。她呆呆地看着对方,仿佛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一般,干涸得流不出血液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信子用力抱住了他正在渐渐消失的身体,因为不舍而哭得泣不成声。 这场梦要醒了。 她再也不会记得眼前爱着她的芥川龙之介,再也不会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烟花大会和东京桥上的大雪,再也不会有那个火车上的初遇。 她,再也回不来了。 “信子小姐,您的疲劳值已经突破98,您需要及时休息,系统将在三秒钟之后自动开启睡眠模式。” “三。” “二。” “一。” 回忆时间,停止。 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向后倒去,茫然地看着那个身着深色和服的、笔直地站在黑夜下凝望过来的青年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发上、肩上都是雪,面容很是憔悴。信子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然而,在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隐隐约约间感到了心脏的剧烈抽痛,仿佛只此一次的机会,她已经错过了。 四月份,青森县津轻区的樱花盛开了。 隔着车窗往外看,可以见到低垂的枝头上大片的花儿笼罩于街道上方,风一吹,便如同一层粉色的雾气般飘向了天空。一路上,车内的人没有任何交谈。当汽车转了个头、朝一条小路开去时,女人才低下头,稍稍整理了身边女孩的衣领,而开车的男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那个女人,见她冷着脸不言语,又克制地移开视线。 气氛不算好。 女孩趴在窗沿,定定地看着外边那只有春天才见得到的限定景色。不过车上坐着的人里边,似乎也只有她在欣赏风景,余下的男人和女人都满腹心事,不知在想些什么。 “信子,还记得等一下要说的话么”女人问她。 “记得。”她轻声回答,然后熟练地说道,“我是回来养病的,东京那边的气候不适合我的恢复,所以您将我托付给已故父亲的政友,而您不能和我一道留下,因为您得去东京处理父亲的遗产。” “很好。”女人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我就知道,我的信子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今天母亲的例行夸奖结束,信子重新看向窗外。又过了一会儿,在樱花不那么繁盛的地方,视线渐渐开阔起来,碧绿的田地尽头出现了一大幢红顶大房子。她想要探出头看去,但遗憾的是,女人按住了她的肩。 信子只能隔着窗,以旁观者的角度远望她即将寄宿许久的地方。 随着车子的不断驶近,那宏大的建筑物慢慢地显出了轮廓,有些阴沉冷落,然而它的豪华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给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在金木村这个小地方,能够坐落这么一幢住宅是不得了的,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那是超豪华级别的吧。 车子在门口停下,男人下了驾驶座便来到车门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皮鞋,说道“夫人,小姐,津岛家已到。”这沉默少言的司机从不多说话,后座的女人连看也不看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信子的手,一边提起了包。 “到了,信子。” 于是,她被母亲牵着手,在那司机的带领下走出后车厢。这时,顶处大朵的、看着笨重的花只被那轻风一吹便扑的落下,轻轻地砸在了那头乌黑的长发上,滑落于那摊开的雪白掌心。 信子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缓缓地拢起了手指。她抬起头,微微笑了笑,这便是太宰出生的地方了。 此刻,好几个等候已久的佣人上前收拾她的随身行李,大多是装着书和衣物的箱子,拿起来很费力气。当然,也就这些了。她的手提包里放有药品及其他零碎的物件,由母亲拿着。 司机在与佣人说明行李安放等注意点。 信子跟在母亲身后,小步地走向正门口站着的那对夫妇。这边的光线并不好,使他们的身形有些不太明晰,不过看他们站立的姿势和气派,不难判断出他们便是津岛家的主人。 其中的男主人,津岛源右卫门,便是她在这个时代中已经因病离世的父亲的政界好友。信子想起了电视机里看到过的那些出口成章的西装人士,不过这位父亲的好友明显比他们要直接多了,带着妻子上前迎接时,与母亲寒暄了一会儿。 结束之后,津岛顺手递给她一个洋娃娃。 虽然对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信子还是抱着新礼物朝他们笑了笑“谢谢您,津岛叔叔和津岛阿姨。” 女主人夕子看上去身体并不好,这时候也俯身摸摸她的脑袋,笑的很温柔。津岛大气地笑道“不谢,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了,信子你知道么” 她点点头“是,我知道。”并把准备好的说辞背了一遍。 津岛夫妇都不由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不知是在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的身世,还是在可怜她遗传自香取慎一郎、也就是她父亲的病弱身体。信子垂下眼眸,听着他们与母亲在一旁又开始说起话。 “节哀,香取兄他他向来是个很好的人,在生前帮过我许多,我作为他的好友,必定会好好抚养信子,但我与夫人常常外出东京处理公事和应酬,一两月才回家一趟,到时恐怕要让家中有经验的女佣照料,不过我的儿子修治与信子一般年纪,正好可以一同玩耍。” 母亲弯下腰连声感谢,而信子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那个名字上去。 修治 津岛修治,不就是太宰治么 还在出神的时候,母亲又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往那幢巨宅中走去。前头是她刚刚才见过的太宰的父母。换下鞋之后,他们才算进了门。宅内的佣人们分为两边弓腰拉开和式的门,跪下身等着他们走入。 裙摆稍稍晃了一下,信子轻轻踩上了地板。 一股古旧的似乎是檀香又或是木质的气味从拉门的缝隙间漏出,缓缓地在她的鼻间散开。气味太庄严了,信子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寺庙,但她只是走进了过于繁华的主宅而已。 灯光泛黄,佣人有的正在擦地,有的则悄无声息地打扫着花瓶之类的家具。 入眼处,大厅的四边都是色泽厚重的名贵家具,单拿出一件也估计不出它的实际价格。津岛大概很喜欢这种昂贵的东西,因为它们可以充分体现出他所拥有的财富和已经掌握的权势。 沿着木质扶梯,信子抱着洋娃娃跟随大人们走上二楼。忽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啪嗒啪嗒的,像是小猫在地板上飞快地跑过,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脚步声没再响起。 津岛便朝某个小隔间的方向斥责道“修治,不要在这儿跑来跑去,怎么总喜欢在佣人的房间里玩呢你这孩子简直是胡闹。” 说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说不上特别关怀,之所以会斥责也只是觉得外人在家中、而自己的孩子表现得没有礼数很丢人。夕子皱着眉头看向那边,似乎也在认同丈夫的话。 信子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话音刚刚落下,门被小心地拉开了。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门框边一点点探出来,准确说来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接着便走出了整个身子。他捏着和服的衣袖背对着他们,应该是很惧怕津岛的。 津岛毫不客气地指出“背对着客人就是我教给你的礼数么” 于是他慢吞吞地转过身,仰头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呐呐地叫了声“父亲”和“母亲”。他与信子年龄相仿,短发松松软软地贴在脸边和耳际,眉眼与小动物一般温顺,没有什么攻击性。又见他衣着得体上乘,是一般人家穿不起的面料,青色的花纹与他十分相称。 只不过他那滑稽小丑般刻意装出来的笑容破坏了他的文静感,反倒显得顽劣由此身体力行地表现出,他就是个不听话的小子。 他的视线飞速扫过了一脸不愉的父母亲,瑟缩了一下,不敢过多耽搁,然后在家中多出来的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香取夫人用看孩子的眼神包容着他,这是成年人惯有的习惯。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夫人牵着的信子身上。 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信子依旧笑着,微微眯起的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很白,嘴唇红红的,可爱地翘起。嗯,的确是对着他在笑没错了。 他对着那张笑脸发了会儿呆,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然后在父亲的几声催促下红了脸。他觉得有些丢脸,立刻别过脸,连讨好别人发笑的心思都忘到一边,顺着父亲的吩咐,大声说道“香取阿姨,日安。” 他顿了一下,瞥见那抱着洋娃娃注视自己的女孩,思绪纠结了片刻,别扭起来。见此,津岛不甚满意地按住他不老实的肩膀,让他好好看向信子“这是香取阿姨的女儿,信子,以后就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啦。” 他只得动动嘴巴,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心里其实又紧张又兴奋,真是够矛盾的。 信子却冲他抿嘴一笑,毫不在意的样子,然后像只小鸟似的迈着小步子跟随津岛他们走向住处,在经过他时,他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甜甜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不太清楚。 苹果 糖 反正就是某种甜甜的味道嘛。 他不自觉地追了上去,缩在拐角处往前看。啊,那个敞开大门的房间便是他先前经常窜来窜去的地方,因为阳光充足,所以他喜欢趁着叔母她们没有发觉时跑来晒太阳,或者透过窗子观察光线在宅院空地上的变化。 房内传出了大人们交谈的声音。 他扶着一排拉门小步踱了过去,在那个房间前站定。 他偷偷地把目光放在屏风前背对着自己的女孩身上。这个叫做信子的女孩就要住在这里了,对此,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类似于自己的所属物、秘密基地被侵占那样。他正要探出脖子更仔细地看。 信子侧过身,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他,意外地张了张嘴。不妙见她要走过来,他赶紧往回跑,整个走廊都是他啪嗒啪嗒的奔跑声,几秒后,父亲的责令便在身后传来 “修治不要乱跑” 啊好丢脸。他如是想着,红着脸往自己的房间狂奔而去。 “与太宰的初遇达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太宰 我虽然知道邻家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子,正朝着我这边看,但我仍侧着脸对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火灾。我那在红红的火光映照下的侧面,我想一定闪闪发光,看起来帅极了。 回忆太宰治 母亲离开后,信子便在这座豪宅里留了下来。她在津岛家的第一顿午饭是在一张长桌边解决的,女佣带她来到饭厅,准确来说是其中一间饭厅。 津岛家有两间饭厅,一间宽敞,一间则稍微狭小,两边由一根门槛连接,这样就高低立现。除了津岛源右卫门与长子文治可以在大间饭厅吃饭,其他的家庭成员必须围坐在相邻的小间饭厅中。 这是津岛家的规定,她被允许同夕子他们坐在一起已经算是例外。 夕子端坐在最里面,两旁依次是她的孩子或表亲的孩子,有男有女,除了已经见过信子的太宰,其他的孩子都好奇地打量这新来的女孩。女人抱着年纪尚小的礼治,朝信子笑了笑“还习惯么,信子” 信子点点头“嗯,正在习惯呢,夕子阿姨。” 夕子安心许多,然后指向太宰旁边的空位,让她坐了过去。在靠门的地方,太宰低着头将手放在膝盖处,像要把自己挤到墙上似的,他咚咚地往旁边挪了两下,没有看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信子抿起唇,在他身边刚刚跪坐好,这时,筷子落地的声音便突兀地响起。 原来是女佣在摆放筷子时出了差错,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夕子却很看重礼节方面的问题,严厉的批评从她的口中喝出“赶快收拾好,怎么毛手毛脚的,难道你是想让主人家吃饭前等你一个人么” 女佣抖了一下,赶紧弯下腰处理起来,很快另一个女佣便带着新的筷子走来。将餐具和菜肴摆放完毕后,佣人们便退回到门口随时待命。饭菜是很传统的和食,用陶壶烹煮出来的汤味道适中,再加上一小片三文鱼和姜片,一碗饭即可饱腹。 “我开动了。”津岛家的子女们双手合十,异口同声地说道。 略显昏暗的灯光照在饭菜上,两边的饭厅安静得不像话,只有时不时的碗筷敲击声传来。信子挑起汤匙,有些新鲜地舀了口汤,送到嘴边抿了一下。 她以前在东京很少会吃这些。在创作期间,她通常饥一顿饱一顿,三明治是习惯性的常备食物,除非十分空闲,她才会出门消遣时光和金钱。 让她颇感意外的是,默默坐在一旁的太宰吃得飞快,是所有人中最早将筷子扣下的,从汤到小菜,每一样都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夕子和太宰的其他兄弟姐妹们一点都不奇怪,在他们眼中,太宰可能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孩子。 信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等到邻间的津岛放下碗筷、大步走了出去,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女佣上前收拾饭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青年、或是少年少女起身和夕子鞠了躬,很有风度地离开,在路过信子身边时,还会朝她颔首,招呼道“日安,香取桑。” 年幼一点的孩子则坐在原位,用黑溜溜的眼睛观察信子,其中就包括幺子礼治,不过他们的礼节十分到位,只是好奇而已,还没有到胡闹的份上。在夕子的默许下,信子将准备好的糖果塞到他们手心里。 孩子无法拒绝的水果糖。 在走到太宰面前时,他腾地站起来,与母亲道了一声别,似乎像避开信子似的,却又不小心碰到信子的手臂和肩膀。他瞬间露出了懊恼的神色。信子还没来得及把糖送给他,就见他像小猴子那样甩着手臂和腿脚,飞快地窜得没了身影。 信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夕子摸了摸礼治的脑袋,让他出去玩,接着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对她温和地说道“阿治这孩子又要去后院了,说是去看花什么的,那里有几株苹果树,樱花开完后就轮到苹果花盛开了,到时一定很美丽。” 信子笑起来,眉眼和煦,可看出她良好的教养“可惜等到春假结束,就只有下学才看得见花开了。” 是的,在津岛的安排下,她过了春假就要在离这里较近的金木第一寻常小学就读,与正处国小五年级的太宰同校,因为年龄还比太宰小一岁的缘故,她应读国小四年级。 “我和源右卫门过不久便要去东京,信子要是真想看的话,等到我的婆婆回来,我就拜托她领着你去看,还有礼治和阿月,他们都很喜欢这些哩。”夕子将一杯飘着花朵的茶水送到信子面前,“喝喝看,这是婆婆亲手晒的干花,她喜欢制这些小玩意儿。” 香取夫人,也就是她这个时代的母亲在离开前提到过,太宰的祖母现在正外出探望外地的朋友,所以并未露面。 信子举杯抿了一口,说不出有什么香味,嘴里还隐隐发涩,但对着像夕子这样的长辈,她总不好随意评论自己的喜好。可要她为了这事说谎话,倒也没什么必要。 她低头品了品味道,接着诚实地说道“津岛阿姨,这是我没尝过的味,我一向吃不得太苦的东西,不过,我想要是往里边加些蜂蜜或许会更甜一点” 夕子诧异地看了那杯茶一眼,哭笑不得地解释“阿治说他很喜欢这种苦味,说是像什么玫瑰,我以为现在的孩子都喜欢这味道,所以才拿来与你的,没想到” 信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对于太宰的某些性格,她不说特别了解,但也有所耳闻,自小就把喜欢和不喜欢都藏在心里的人怎么会说“我不喜欢”的话呢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和太宰也很像,都是不善拒绝的人。 “其实仔细尝尝,还是有股香味的。”信子决定还是撒一个谎。 她双手捧起热乎乎的杯子,轻轻吹了一口热气,又喝了一口,苦味蔓延至整个口腔。现在,信子稍微有一点点感觉到自讨苦吃的滋味了。正在喝着,她听见夕子似是无奈地低声说了一句“不过,阿治那孩子的性子真奇怪啊。” 习惯性地抱怨。 信子低目不语,如同任何一个身世好的淑女一般,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十岁出头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已经很不错了,她喝完茶抬头,从夕子的眼中读到了这个意思。 父母嘛,总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听话的,最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没有丝毫隐瞒,偏偏太宰有些调皮,言行间还有些难懂,便让夕子和源右卫门不喜。信子与这位夫人聊了一会,接着便跟着女佣离开。 上楼时,信子从窗子往下看,偶然瞥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后院空地的草坪上,几个佣人围在两边,而他则背对这边、身体下弓蹲在地上。忽然,他像个蚂蚱似的从地面上弹起。 信子稍微放慢了脚步。 只见他手上抓着什么,得意地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些佣人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这也足够狼狈了,他的衣服上和头发上全是草屑,活像是在地上来回打滚了几圈。 她也跟着笑出声。 走在前面的佣人困惑地回头看她,信子回头对她抿唇一笑,露出了脸颊两侧的笑窝。她在心里想小孩子就该这样嘛,可惜津岛夫人看不见这样的太宰,也许她看见了,也会责备他的多动性子。 她要是津岛夫人,一定很喜欢太宰这样的孩子。 这样一连过了许多天,信子渐渐熟悉了在这座住宅中的生活。不久津岛夫妇便离开去东京办事,而夕子的婆婆、也就是太宰的祖母也从朋友家探望归来,多数时间板着脸,倒不像喜欢孩子的模样。 或许觉得信子可爱,这位老人有时会和她说几句话,送给她不少果脯。 此外因为身体原因,她很少出门和其他孩子玩闹,最多与几个姐姐坐在一起聊天。她除了吃饭时会遇见太宰,其他时候都不见他的身影。系统开始催促她要展开攻略,比如与他交流之类。 “对着小时候的太宰先生,请问我怎么可能攻略他呢完全不可能,我拒绝,抱歉。”信子一边在佣人的监督下安静地喝药,一边在心里对着系统提出改进意见,“如果这种攻略是不含爱情成分的,我可以接受。” 虽然信子的确有很多男伴没错,但她还没有丧病到这种程度。能够做太宰这时候的朋友、或是引导者之类也相当了不起了,信子非常自然地将自己放在了照顾太宰的位置。 系统沉默了片刻,几秒后做出回复“请问信子小姐对于朋友的界定是什么” 信子想了想,简单地概括道“陪伴者。” 系统便顺着她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那么信子小姐就要记得,您在任何时候都要无条件陪伴在太宰治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退却,以及”机械音停顿下来,信子听见了短暂的滋滋声,然后系统继续说,“您的状况不适合当前攻略,所以请允许系统抽取您的记忆块” 记忆块 耳中又是一阵刺耳地滋滋声。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一寸寸回荡着,如同雷鸣。信子皱起眉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含义,更别说当前的处境了。很快她的全身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直到再次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从床榻上坐起,映入眼中的是一盏古朴的小灯,旁边放置着一座高大的屏风。一个佣人正跪坐在屏风旁边,见她迷茫的模样,先是一愣、紧接着激动无比地起身,快速地来到她的身边,同时高声道“信子小姐醒来了” 接着一串脚步声响起,一位年纪稍大的婆婆首先走了进来,两三佣人端着洗漱用品紧跟着而来。穿着藏青和服的、戴着眼镜的医师片刻后也过来了,信子被他摸了摸额头和脖颈,她的双手又被佣人们擦洗着,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小姐再稍事休息就可以恢复,但药绝不能停,我再为她配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气瓶,如果情况紧急,便让她打开气瓶深呼吸即可,其他注意事项,我会详细写在诊断书上,您交由家中仆佣即可。”医师对婆婆说道。 婆婆点点头。 之后又折腾许久,信子有些累了,房间里的人这才陆续离开,只留下一个女佣侍候。她躺在床上,侧过头与女佣聊天,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说了哪些,接着便沉沉睡去。 “信子,陪伴那个孩子吧,帮助他,让他不再孤单。”她在梦里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么说道。于是信子便想起,原来自己是信子。哦对了,她被一个奇怪的系统强制捆绑,还被要求攻略历史中的文豪,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这次的攻略对象,她记得是 信子用手指点了点嘴角。 t太宰治。 感觉难度有点大啊喂。信子叹了口气,顿感苦恼起来。 等到恢复得差不多之时,信子就被津岛家的几个孩子拉到了后院玩。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主要的娱乐大概就是剑玉、玻璃弹珠这些,信子小时候比较擅长此类玩具,一上手就引来男孩女孩的惊呼。 “哇” “好厉害,信子” 她站在树荫底下,朝他们笑了笑,将手中的剑玉轻轻一扬,只听啪的一声,木球乖乖落到了木棒顶端。不管信子怎么耍弄,木球总会回归原位,想来也是有诀窍的,围观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 信子便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办法练习,自己则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时不时指导他们一番。忽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下,接着一个小小的纸团便滚落到她的脚边。 像是从高处被抛下来的。 她盯着那团纸,正想捡起,只见一道影子咻的飞快闪过,纸团就消失在眼前。真是快得离奇啊,连信子忍不住感慨起来。一抬头,便见到太宰满脸涨红地站在不远处,手中攥着那个纸团,双眼觑着她,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此刻的样子逗笑了信子。太宰的头上顶着几片生绿的叶子,风一吹,叶子就摇晃着飘下。配合他心虚的样子,着实有趣。信子弯弯唇角,朝他招了招手,轻松地说“修治君,过来一下。” 太宰愣了一下,有些傻眼“什么” “过来一下。” “诶” 他用手指向自己,信子点点头。在确认无误后,太宰才踮起脚一步步地移了过来,一边开始不自在地甩起胳膊来。他一站定,信子又小声说道“再弯一下腰。”太宰心理挣扎了片刻,然后照做。 女孩脖颈处的小瓶子晃了晃,在阳光下泛出银色的光芒。太宰见那光在眼前一划而过,落在对方纤瘦的锁骨中央,竟觉得那瓶子有一点点神秘的感觉。他又闻到了那一天的甜味。 她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拨弄了两下。 像拨虱子似的。太宰有些难为情,但还是难得地耐下性子,低着头一声不吭。不过第一时间能想到这种比喻的自己真是“天才”啊,被信子知道的话,肯定会把他当做怪胎吧。 “好了哦,修治君。”信子的声音很近很轻地在他耳边响起。 他松了口气,直起身。下一刻,一捧绿叶躺在雪白的手心上被送到他的视线中,信子明澈的眼眸在那捧叶子后出现,带着微微笑意,太宰不禁屏住呼吸。他怕把信子手上的叶子吹跑了。 也可能因为信子太孱弱了,他怕把她吹跑。 太宰原以为自己的身体在家中的孩子里已经够糟糕,却没想到信子更甚,面色苍白。在信子因病昏迷期间,他偷偷溜进她房里过几次,实在不敢相信初见时笑眯眯的女孩子竟然体弱至此。那时,他便对她有了隐隐的同情,可他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他自己也常生病。 现在,他真正地开心起来。因为信子、这与他一样连走路都会落在人群最后的女孩,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她替他整理头发,代表她并不讨厌他,并不因为他总被父母训斥而对他冷眼。 “这是苹果树的叶子。”太宰听见自己突兀地说道。 “也和其他树叶没什么区别嘛。”信子笑着打趣。 “嚼起来会有苹果的味道哦。”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 嘴上说着是啊是的太宰终于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扑哧一声,和信子一起抱着肚子笑起来,然后大展手脚地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那颗结满了花苞的苹果树,太宰叼着叶子,默默心想,如果他是个奇怪的家伙,那么信子也一定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闭上了眼睛,那些羞耻、愤怒和焦躁都在阳光下洗涤得干干净净。 五月的苹果花快要开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