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1章 第1章 一炷香燃尽。 香灰失去了最后的倚靠,颓然倾落在丹鹤香炉里。 风从窗户缝隙里涌入,卷起香灰,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刚燃尽的香灰尚且带着残存的温度,楚怀婵正对着窗户,又离得近,这香灰迎面笼上她的脸,她赶紧侧头避开,未曾笼在袖中的手却来不及避开这一劫,生生受了一回这滚烫。 她肌肤细嫩,手背上瞬间起了红印。 她迅速低下头,却不是去看手上的痕迹,而是趁着这动作的掩饰,飞快地换了个站姿。 一动不动地立了一下午,她身子都快僵硬了。 道长生怕怠慢阁老之女,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她客客气气地说无碍,道长仍是觉得过意不去,试探问“善士此来进香,却并未求福报,不如让贫道为您解一惑” 母亲信道,每月必来此进香一次,她不过是陪同前来,并不信这些玩意儿,更无求签算卦的打算,她刚想开口回绝,楚夫人却动了心思,转头看过来。 窗户只撑开一条缝,但仍能辨清上涨的水位。翠微观临河而建,为的是雅意,如今却阻了归途。 楚夫人看了眼已然黯淡的天色,承了这份不可多得的好意“既然天色已晚,雨仍旧不停,也算是缘分,劳道长让我们母女叨扰一晚。” “那是自然。” 眼见着这两人快达成共识,她讨好般地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娘,今日肯定乏了吧先去后院休息” 她知道母亲想问什么,她年初及笄,上门提亲者不计其数,但父亲迟迟未定下人选。别说母亲,就连素来对这事不算上心的她,也生出了点不踏实的浮萍感。 楚夫人只当没听到她这句撒娇,继续问道长“不知哪种法子最为灵验” “扶乩。” 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下。 道长命人将沙盘请上来,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善士想问什么” “来日境遇。”生怕母亲说出难堪的姻缘二字,她抢先一步开了口。 一道惊雷劈过,天穹陡然亮得刺眼,又随即泼墨而下,室内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下,下意识地拽住了母亲的手臂。楚夫人默默挽过她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示意她不必怕。 乩笔在繁复的咒语中飞速移动起来,在沙盘上留下一道潦草的字迹。 咒语声歇,道长开口“祸兮,福之所倚。” “祸”楚怀婵微愕,随即又释然,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哪能当真 但楚夫人听见“祸”字便挪不动步子,非要求个化解之法,她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撒娇耍赖地将人生生拽到了后院。 翠微观后院分为两进,外头一进为观中道士所居,里头一进以备客用。道士引她们到最里进的客院,为她们分好房间。 她同母亲别过,径直进门到案前坐下。方才怕母亲不高兴,她不敢造次,此番四下无人,她敛去僵了一下午的正经神色,放肆地掸了掸衣襟上残存的香灰。 人呐,面子与里子,到底哪个更重要 她花了十来年的时间,读完了外祖和父亲十之七八的藏书,却仍旧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方才那阵香熏得她头疼,她摁住眉心,不再往深处想,吩咐丫鬟时夏去前院取些热水来。 母亲喜静,她每次陪着来也都只带一个大丫鬟,时夏无人可使唤,乖乖去了前院打水。 道观为显风雅,用的是老旧木门,门阖上的动静令她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案上陈设,道长性雅,客房里长年备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她平素与书香为伴,这些东西在她眼里算不得稀奇,她粗粗扫过一眼,目光定格在香炉上。 黄铜底座,圆铜管作吊架,铜链钩悬香炉,炉下缀芙蕖和莲叶,莲叶之下一只绿瓷鲤正张口呼吸。 烟雾袅袅升起,鱼戏莲叶间呐,她怔怔地伸出手去点了点那绿瓷鲤的小嘴。 这香味雅,尾调带着股淡淡的甜,不像前殿熏香那般厚重,还挺好闻的。 门在这一刻“吱呀”一声打开,她随口问“这么快” 门被飞快阖上,她还未听到回答,脖子上已多了一抹凉意。 “别妄动。” 身后声音沙哑异常,如锈铁浸雨水。 天际一道惊雷劈下,连大地都被撼动了几分,她身子不受克制地抖了抖,喉管自个儿往刀刃上撞去。 身后之人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挪开了一分。 隐隐传来的血腥味令她有些作呕,她迫自己平静下来,几乎是温声细语地道“你受伤了。” 匕首未离她脖颈,她不敢乱动,但身后那人却好似先一步失了方寸,匕首不易觉察地抖了抖。 一声尖叫紧随其后划破长空,随后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是时夏。 听方位,应该还在前面院子。 匕首撤离,她被人按住脑袋往案上一扣。等她抬头,那抹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雨幕里。 跑得倒挺快。 额上一阵剧痛传来,她有些恼地揉了揉脑门,盯了那黑影消失的方向一眼。 夜半乱闯还这般不讲理,小心出门就遭现世报摔个大马趴。 杂乱声逼近,她起身到门口,一不小心磕在门框上,撞出一声不算小的动静来。她手捂额头,面色不豫地冲前院唤了声“时夏,热水还没好” 时夏受制于人,自然没法子回答她,但这话却不问自答地解释了她在此刻开着门的缘由。 锦衣卫飞速占领整个院子,为首之人原本目不斜视地盯着这扇大开之门,听得她这问话,神色松下去些,到她跟前向她见了个礼“锦衣卫办案,丫鬟暂且扣在前殿,还望楚小姐见谅。” 这人的牙牌被佩刀挡住,她没能看清,只好又看了眼这人的服制,悻悻放下手还了半礼。 楚夫人被惊动,亲自开门问询,这人才收回一直落在她额上红印的目光,上前见了个礼“锦衣卫掌北镇抚司事佥事陈景元见过夫人,惊扰夫人实属不敬。但事出紧急,还请夫人勿怪。” 哟,原来他就是陈景元呐。 楚怀婵眼皮掀了掀,那她就知道刚刚这事要怎么说了。 锦衣卫如今权势滔天,楚夫人虽有诰命在身,也不好正面撄其锋芒,只好道一声请便。 搜查是必经程序,讯问自然也少不了。 轮到楚怀婵,她摇了摇头,说未曾见过旁人。 陈景元目光落在她额上许久,她迟疑了下,迎上他的目光“肿了” 陈景元一哽,垂在身侧的手按上绣春刀,半晌,又默默卸了力道,重新垂下。 一个时辰的盘查结束,一无所获的锦衣卫风风火火地撤出,众人各自回房。 今日舟车劳顿,刚才烧的热水经这么一折腾早已凉透,时夏见她神色恹恹,知她是真乏了,忙去外院找道士替她重新生火烧水。 她不知为何,竟也没有阻止。 门阖上的一瞬,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脖颈,果然,匕首再次横于其上。 后院无人住的房间在搜查完毕后重新落锁,前院道士众多,这人负了伤,不敢造次,果然如她所料再度来了她这儿。 她低头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利刃,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外推开半寸“别动不动吓唬人。” 他愣了一下,扔给她一块布条,声音不似方才那般生硬“蒙上。” 不想被人认出来就不能自个儿蒙块布么 够大爷的。 楚怀婵忿忿地将布条举至鼻尖闻了闻,确定无异味,这才依言将眼睛蒙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那人见她还算配合,收回匕首“转身,右前方,十步。” 他话说得很简短,每一次停顿都隔得有些久,说话聚力很是费劲。 她依言照做,但没感受过这种无光的窘况,每走一步都要下意识地先伸手探过,才敢往前迈步。她数着数走出去九步,临到最后,身子却忽然失了平衡,往前一栽,但好在歪打正着地摔到了榻上。 那人没了力气,沉默着到案前坐下,撕下一截衣襟包扎伤处。 她摸到床沿,不太灵活地转身坐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案前传来一声嗤笑,她脸色微微僵了僵,没好气地问“你方才藏在哪” 他没答话,室内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我问你话呢。”楚怀婵语气淡淡。 她命都在他手上,竟敢同他横 他没忍住笑了声。 “是院角那口枯井吧” 伤口泛疼,他倒吸了口凉气,没来得及出声。 这静室长期无人居住,观里的人想来怕屋里闷,之前替她开了窗户。此时坐久了,风裹挟带着腥味的雨水扑面而来,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牙齿不听使唤地磕绊了下“雨这么、大,枯井必也积了水,方才那个时辰,不好过吧” 一个文弱小姑娘,在没能看清他、锦衣卫又立刻赶至的情况下,竟能迅速判断出他的去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握住了匕首。 膝上传来一阵剧痛,陈景元那一刀正中他膝上经脉,伤势重,不处理下伤口,他暂时走不了,否则他也不必冒着把外人牵扯进来的风险进观。 他认真打量了她一眼,她两腿严丝合缝地并拢,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个很规矩的姿势,但被微微抓乱的裙裾出卖了她心底的紧张与不安。 还以为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呢。 楚怀婵犹豫了下,似是怕他恼羞成怒,往里边坐了点,才自顾自地道“井底挺脏的吧你身上有点臭诶。” 他下意识地举起衣袖闻了闻,和这熏香一比,好像是真的有些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明知她看不见,他面子上仍是挂不住,讪讪将手放下。 陈景元撤走后,他没忘将自个儿拾掇了下。但一想到方才井底的淤泥,他胃里泛出一阵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话怎么这么多” 她原本没想到能听到回答,毕竟他一共只和她说过三句话。 楚怀婵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微微低头,很小声地道“我害怕啊。” 惊雷骤响,骇得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下。 床轻微颤出一点声响,他看过去,她耳垂泛了点红,之前看她这行事做派,还以为是个心思通透行事稳重的京中贵女,不想竟然真的只是个害怕雷鸣电闪的小姑娘,只能靠不停说话来纾解害怕假装镇定。 他觉得好笑,方才被她挖苦的尴尬也消散了去,松开匕首,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可她又道“翠微观地方虽大,但除了窗外这条河和院里那口隐蔽枯井,无处藏身。水势湍急,你又负了伤,贸然下水无异于自寻死路,只能选后者。” “那处枯井借了杏树的势,锦衣卫方才都没发现。可你方才一听见动静,想也没想就往西边去寻那口井。”她顿了顿,“如今信道之人虽少,但翠微观依旧不接受等闲香客,你这么熟悉这里,来历不简单吧” 他抬眼看向她,这小姑娘穿得素雅,鸭卵青的褙子,下罩藕色百褶裙,发间一支素簪,此外并无其他装饰。在权贵遍地的京师,这身装扮几乎称得上寒酸。可翠微观的香客,必然非富即贵,她什么来头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放下裤脚,目光落回案上的香炉上,将左手食指喂进那绿瓷鲤嘴里,右手重新握紧匕首。 他再看她一眼,她身子依旧在轻微发颤,看来是真怕。 他还没想明白这姑娘为何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能这般思维敏捷,凄风苦雨里就已传来一阵极轻的杂声。 隔着一层布,她只觉得一阵风从她跟前刮过,灯火随之一暗。 尔后,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压低到极致“你得帮我。” 话音落下,她脑后的结忽然被人解开。双眼重复光明,她下意识地往窗边一望,只来得及看到那人翻窗往下一跃的背影。 左腿是拖着的。 她耳力自然不及他,没听到什么动静,但见他这样,也猜出来必是陈景元去而复返。眼下她彻底上了贼船,就算此刻同陈景元老实交代,但人是在她这儿跑的,少不得一番讯问,也给自己惹麻烦。 她可不得帮他嘛 她咬了咬牙,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够精明的。 她匆忙往屋内一扫,飞速处理掉他留下的痕迹,再到案前摊开宣纸,拿镇纸一压。 加水,研墨,落笔,一气呵成。 万事俱备。 东风来了。 她往门口一望,灯火辉映下,映出一排端正的影子。 门外之人腰间配的,是绣春刀。 陈景元破门而入,她似是被人扰了兴致,蹙眉看向来人。 来人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宣纸上,绘的是暗夜苦雨,江边静室,一盏孤灯。 窗外水势湍急,雨势未歇,间或雷鸣,她却有闲情逸致在此作画。 还真是跟她老子一样迂腐。 陈景元在心里酸了句。 他扫视了室内一周,目光落在撑开的窗户上“楚小姐可看见一年轻男子了比您高出一头有余,瘦,左膝受了伤。” 楚怀婵并不出声,她方才急急忙忙地唱了这一出戏,水加太少,墨已干了,她望着这幅仓惶之中所出的画作,微微皱了皱眉,举起青玉砚滴往砚台中注了些水,拿墨锭缓缓研着。 用的是乌玉玦墨,味浓,和着熏香,将室内属于不同主人的各种气味一并中和掩盖,再难分辨。 她抬眼看向陈景元“陈佥事方才说什么来着” 陈景元一口气憋在喉中,将吐未吐,灼得他嗓子一阵一阵地疼。他干咳了声,按捺着性子问“敢问楚小姐方才可在后院见过陌生男子” 楚怀婵望向洞开的大门,狂风拍打得门板一下一下地响,让人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她收回目光,缓缓道“不曾。” 闪电骤起,在她脸上打出一片惨白的光晕来。 惊雷撼地,绣春刀上残留的血迹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滑下,一滴一滴地坠到木质地板上,惊起嘀嗒声响。 她放下墨锭,将笔重新浸润,不疾不徐地在画上勾了枝树枝,枝蔓蜿蜒,从江边伸进静室窗户之内,平添几分雅意。 陈景元一面摆手示意身后人再次搜查,一面看向那道碍眼的窗户缝隙,似是无意提起“浑河两岸,五百缇骑布防。” 习武之人声如洪钟,震得她耳膜疼。 锦衣卫沿岸布防,那人又负了重伤,要么藏在河里等着淹死,要么冒险上岸被人拿下。 楚怀婵手微微颤了颤,枝蔓瞬间拐出一个碍眼的弧度来,她懊恼地叹了口气,虽是别有所图的随意之作,但到底不忍笔墨被这般糟蹋。 她摁住眉心,勾勒出几丝入窗疾雨,将这点纰漏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 “陈佥事不必同我说这个,北镇抚司公务,想必不能为外人道。” 她将笔放回笔枕,余光瞥见锦衣卫正在盘查那处枯井,淡淡道“另外,也祝陈佥事马到成功。” 墨迹干透,她将镇纸拿开,缓缓拿起宣纸吹了吹,裹成卷收在一旁。 夜雨孤灯,她身形实在是有些单薄,腰肢掩在单薄衣衫下,不堪一握,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将她从此间刮出去似的。 窗外浑河水汤汤,她就这么望出去,眉目淡泊如远山。 缇骑上来禀告说并无所获,陈景元再望了一眼窗外浑河,杀回马枪这招数他屡试不爽,他再度率众杀回来,倒也不是为了要从观内众人口中逼问出什么,毕竟这人狡猾,他追了好几个时辰,连照面都没能打上一个。 更何况,楚见濡的妻女,他暂时也不敢正面开罪。 他这么做,无非还是怀疑此人方才藏身进了翠微观,要将他逼下浑河。 五百缇骑,今夜暴雨,够他受的。他若敢上岸,北镇抚司酷刑自等着他来受,若不敢,浑河水也够取他一条小命。如此想着,他脸上露出了点笑意“今夜锦衣卫会驻守观内,楚小姐见谅。” “请便。”楚怀婵神色淡淡。 陈景元撤出去,走前没忘记命人替她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 时夏端着热水进来,飞速将门关上,轻声问“小姐没事吧” 她摇头,时夏见她神色倦怠,忙凑上来给她捶肩“小姐可累坏了吧这一站一下午,除了陪着夫人进香和看书的时候,您哪肯这么久都不动一下的” “你这是关切呢还是挖苦呢” 时夏噘嘴“一半一半吧。” 她失笑,这话确实不假,今晨天气尚可,母亲说三日后万寿节,既与寻常进香的时间冲突,也是大不敬,便带她提前过来。哪知午间竟然下起了骤雨,她陪着母亲在前殿听道长念了一下午的淮南子,几乎困到要当场睡过去了,这雨也没有分毫要停歇的意思。 她站得浑身酸痛,本想回房早些休息,不料又遇到了个不速之客。 她有些迟疑地望向窗外,雨势越发大了,看起来像是要持续一整夜,这不速之客,能活命么 她发了会怔,肩上的疼痛缓了些。时夏停了动作,拧了帕子递给她,她这才收回心思,看了眼铜镜。 额间的红肿已经消退,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她敢捣乱,自然不是善心泛滥,后来帮他拖延时间是怕他被陈景元抓了先行会给自己惹麻烦,但一开始撒谎,则是因为陈景元办事不利,父亲会高兴。 她前年入京时,正值新皇第三年,那时父亲夜里偶尔会小饮几杯,然后酒后吐狂言“人呐,这辈子不能只为利益过活。月儿啊,你得记到心里为人得正,方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可陈景元偏偏是那个不正的,一把御赐绣春刀饮过无数鲜血,而今更是对他步步相逼。 每每这时,母亲会眉眼弯弯地替他添酒“小点儿声呐,仔细这人的耳目正蹲在屋顶听墙角呢。” 时夏看她傻乐,心里琢磨着莫不是昨儿背着规矩甚多的夫人悄悄听了出游园,今儿就学戏文里的小姐魂不守舍了 她点头如捣蒜,自我肯定完这个想法后,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兴冲冲地道“小姐别担心,老爷定然会为您挑个好夫婿。” 楚怀婵无言,什么跟什么 牛头不对马嘴。 她把帕子放回清水里,拿过方才卷好的宣纸往这丫头头上一敲“好好收着,睡了。” 后半夜雨势渐小,雨水断断续续地打在窗边那棵水杉树的枝叶上,沙沙作响。 锦衣卫仍未撤出,那证明,起码他还没落入陈景元手里。 她枕着一江浑河水,不自觉地想,那他还活着么 水阔云低,残雨点滴。 支流口的芦苇丛里陡然冒出了个脑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芦苇荡被狂风暴雨一通摧残,东倒西歪,他刚想突围而出,被一枝斜倒的芦苇勾住膝上的伤,他蹬了下,却又被水草缠绕上他另一只未曾受伤的腿,顺着水势将他往下游拽。 他有些无奈地单手抓住横七竖八的芦苇,探身回去拿匕首割水草。 他同水草纠缠的同时,南岸稍微完整点的芦苇丛微微动了动。扶舟看了看这边的阵势,犹豫了下,戳了戳一旁的同伴“诶,东流,你说咱去帮帮忙么” “再等等吧,反正淹不死。”东流边挠脑袋边说。 扶舟一哽,又看向那个黑色身影,那身影正忙着和烦人的水草作斗争,压根没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他思忖了一会,仰头感受了下已经变小许多的雨势,点头赞同“也对,反正主子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等着他,看看好戏再说。” 东流听他这话,忙伸手去捂他眼睛“看什么看,要让主子知道你看到他这么狼狈,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猫你就赶紧去烧炷高香吧。” “诶诶诶,干什么你”东流一把打掉他的手,嫌弃地啐了口,“把你脏手拿开” “骂谁脏手呢”扶舟长剑出鞘。 “嘿,你还来劲了”东流亦拔剑迎上。 长剑相向,“叮”的一声响,两柄剑尖齐声截断,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斜擦着扶舟的眼睛掠过。扶舟顾不得他那把破剑,忙一跃而起抓住刀柄,使出了吃奶的力才没被匕首上的力带着摔进河里。 他爱怜地抚了抚刀柄“诶哟喂,祖宗您可算没丢,不然我十个脑袋也没您金贵呐。” 他脚刚一踏上湿地,被脚下一股大力一扫,整个人瞬间扑进了脏水里,匕首差点直插入他刚逃过一劫的眼珠子,他下意识地将匕首往外一扔。 东流见这个不要命的竟敢扔这宝贝玩意儿,忙飞扑出去接。 孟璟就这么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笑。 东流哆哆嗦嗦地将刚到手的保命符扔还给他“小” 孟璟没怎么动,匕首已稳稳落入了他手中。冷冰冰的眼刀紧接着扫过来,东流为求活命赶紧改了口“不劳主子动手,我我我我自个儿下去。” 他认命般地在空中换了个姿势,脸朝浑河呈大字型躺了下去,惊起扑通一声巨响,浪花溅起三尺高。 孟璟站在湿地里,芦苇叶飘飘荡荡,残雨点滴不绝于耳,两人在他脚下扑腾了半天,碍于他素日淫威不敢上岸,只好继续泡在水里看着他绣花 孟璟割下一截衣襟,在手里随手一挽,慢条斯理地擦他那把宝贝匕首。匕首一进一退间,还真像一朵挺难看的大脸盘子花。 主子诶,您衣服都在涨水后的浑河里泡过了,脏成这样,还擦个什么劲嘞 东流觑了眼那块布上甩出来的水渍,怯怯地伸出手,想拽住那朵大脸盘子花往这位爷脸上盖去。 孟璟淡淡垂下目光,怜爱地看了他一眼,他瑟瑟地收回手,甚至不敢再拽着芦苇止住去势,一下子被大水冲出去一尺远。 他慌了神,赶紧伸手一通乱抓,一不小心拽住了扶舟的裤子。 扶舟身子一僵,一脚将他踹出去老远,让他彻底顺着河道东流去了,这才眼巴巴地看着孟璟,想求句赦令,哪知这位爷却怎么都不开口。 孟璟浑身都湿透了,发梢向下滴着水,一滴滴地溅入脚下的水荡中,但映着他的眉目,竟然半点不觉狼狈,反而透着点英气。 英气 呸呸呸 他在心里连呸三声,这位这会正让他被浑河水泡着呢 孟璟垂下眼眸,他心虚地赔上一个笑,将心底的想法掩了过去。 东流这会总算是艰难地游了回来,瞪了一眼方才一脚踹得他东流的罪魁祸首,忿忿地扯了根芦苇撒气。 孟璟足尖点了点“谁让你们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以眼神串好供,同时低下头准备认错。 下一刻,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孟璟,极有默契地抬手互相指了指对方。 孟璟看得发笑,刀入鞘,足尖稍稍动了动,将两人搭在实地上的手一点点地踢进了水中。 东流老实招认“主子别气了,我俩的主意,方才回去没寻到您,猜想您是下了水。陈景元守在下游,但我俩想着您应该会从支流走,这处支流离翠微观最近,我俩猜是这儿,就过来碰碰运气。” 孟璟没出声。 东流委屈巴巴地看他一眼“主子,真不是我俩不听吩咐,实在是担心您。您水性虽好,但今日雨实在是大,怕您有个好歹。” 孟璟眼里方有松动,扶舟立刻赏了他当头一棒“好歹你个头啊会不会说话” 残雨将尽,膝上的伤疼痛入骨,见这两人也非存心不听话,孟璟不再计较,转身往岸边走。 东流见他一句话都不给就走,忙唤住他“主子,我俩能不能上来啊” 孟璟没出声,扶舟眼尖,见他走路的姿势不对劲,赶紧爬上了岸,东流在后边喊“诶不是,主子还没发话,你又讨打呢” 扶舟没管他,赶紧追上去问“主子还能走么伤得重” 东流终于也意识到不对劲,紧跟着追上去,将隐在一旁的马车驾了过来。孟璟拖着左脚走出去几步,身子忽地往旁一栽,扶舟赶紧搭了把手,将他扶上了马车。 裤腿浸了水,似有千钧重,扶舟迟疑了下,将整个裤管一并截下。 伤口可怖,他手微颤了下,抬眼看向孟璟,轻呼了一声“主子。” “没事,动手吧。”孟璟神色淡淡。 “疼,您拿着吧。”扶舟递过来一块叠好的帕子,神色有些不忍,伤口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早就泛白到可怕。万幸的是,他下水之前草草处理过,没进什么脏物,还不算特别棘手。 “很疼” 他犹豫了下,说有点。 孟璟没接,下巴微微抬了抬,示意他别耽误时间。 清水清洗,药物沾染上伤口,他眉头拧成川字,下意识地将唇咬破了皮“这叫有点” 扶舟抬头看了眼他唇上那点血迹,讪讪地低下头“那那那就还挺疼的吧” 挺 孟璟气笑了。 扶舟讪讪赔了个笑,见他没追究,轻声问“主子见到曾大人了么” 他摇头“没想到曾叔也被陈景元盯上了,今儿倒是自投罗网。” 扶舟微愕,有些迟疑地问“三日后就是万寿,您伤这么重,瞒天过海想必行不通。若是和陈景元对上,露了陷” 他低头看了眼被包扎成粽叶的膝盖弯,疼得吸了口凉气,牙齿一酸,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万寿前后三日,举朝不理刑狱事,捱到子时,他就必须得撤兵,他查不出什么。” 扶舟还想问什么,他往马车外看了眼,先一步答了“外伤的话,再想想办法就是,不是还有几天么” “主子,要不咱别打曾大人的主意了吧京师就是个龙潭虎穴,能平安回去就不错了,您别冒险了。”扶舟低声劝。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掌嘴。” “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声毫不迟疑地响起,这一巴掌下去他半边脸瞬间红透,指印浮现。 他换了只手继续,孟璟安静看了会,阻了他“行了。” “这话不必再提。”他顿了顿,接道,“不过这事以后再说,这次作罢。” 扶舟欣喜若狂地点了点头“对对对,反正京师也不远,虽然以后不像这次有机会正大光明地进京,但私下过来总不会全无办法,眼下还是您的伤要紧。” 他低低“嗯”了声,没再出声。 扶舟赶紧净了手,继续替他包扎伤口。 他又问起一事“翠微观里的是哪位” “楚见濡的夫人。”扶舟忙着手上的动作,头也没抬地回道。 “夫人” “是啊,陈景元亲自守在那儿,我猜主子是从那儿下的水,特地去查的。”扶舟点头,“这位楚夫人信道,每月十五都要去进香,但这月赶上万寿,才提前到今日了。” 孟璟怔住,好半晌才叹道“楚见濡这老东西,吃嫩草也够不客气的啊” 扶舟一愣,手上的力道没控制好,疼得他再次咬破了唇,赶紧赔了个罪“不是啊,楚夫人是元配夫人啊,年岁差不多的。” 孟璟“” 那小姑娘四十多了当他瞎呢。 扶舟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他说的是谁,得意洋洋地邀功“哦,您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吧那是楚见濡的小女儿,说是名动京师的。” 名动京师 他以前可没听过这号人。 扶舟看出他的疑惑,兴冲冲地接道“前年才入京的,听说是个活的藏书库呢。楚见濡自个儿都说过,论学识他还不如他这小女儿。他门生说,这叫什么哦对,真正的才貌端妍,蕙质兰心。” 就她 孟璟嗤笑了声“那楚见濡还真是够没见识的。” “陈景元难为她了么” 扶舟摇头“应该没有。锦衣卫人多,我们的人没敢靠太近,但远远没见有什么大动作。” 也是,若陈景元拿到了他在观里的确切证据,以他的行事风格,楚见濡的妻女说不好,但其他人定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只是陈景元这人狡猾,一开始能咬那么紧,后来居然又玩杀回马枪的把戏,让他实在无法,只得跳了河。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吩咐道“盯着点,若陈景元为难,帮衬着点。” “楚见濡哪能让陈景元动他那小女儿呐”扶舟先是摆了摆手,随即又睁大眼睛瞪他,如临大敌。 这好像还是他们这位爷,第一次让照看着点别的什么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子时过后,陈景元果然按规矩撤走人手。 雨到天明时方歇,楚夫人怕惹麻烦,率众人匆匆回府。 到府上,楚怀婵昨夜没歇好,犯了懒想回去再眠会,但被父亲身边的管事拦住“老爷请您在前院留会儿。” 她微微诧异了下,两日后万寿,父亲这会子按理应在外朝筹备万寿事宜,况且等闲无事他也并不会找她,今日这般她刚回来就要留下她说事的做派则更是奇怪。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管事,管事却对楚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请夫人去趟书房。”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没来由地想起昨日夜里那个“祸”字。 母亲去了很久,回来时双眼通红,她迎上来问情况,父亲这么多年没对母亲红过脸,今日这情景实在是奇怪。但母亲一见到她,拍了拍她手背就开始哭,啜泣声不断,哽咽间一个清晰字都说不出来。 楚怀婵无法,只得拿了手帕替她仔细擦了擦眼泪,柔声宽慰“娘,别哭了。爹要是做得不对,那就给我说啊,我和哥哥都站在你这边。” 楚夫人手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又止不住如泉涌,瞬间不敢再看她,赶紧低下头拭泪“你父亲找你,去吧。” 她愣了愣,乖乖进了书房。 楚见濡正在翻她前几日读过的闲书,他平素公务繁忙,等闲没空和女儿交心,今日抽空回来一趟,难得有闲心,随手抽过一本书,问了她几句典故。 她嘴上对答如流,心里那股不踏实的感觉却一点点地强起来,奈何寻不到突破口,只得生生憋回胸腔之中,灼得五脏六腑都疼。 幼年时期在江浦,白日里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诗词字画,父亲每日下值以后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和哥哥叫到跟前,事无巨细地问他们功课。 她年少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兄长虽长她年岁,见识远胜于她,书本上的功课却往往比不过她,大部分时候都会输给她。 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奖励她一本厚书,若是当真高兴了,则会奖励一本孤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假话,貌是花叶,才方是根。 父亲说“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儿啊,心怀婵娟,女儿家,要有颗七窍玲珑心才行。” 她目光落在父亲的幞头上,幞头未能罩严实的鬓角已隐隐见了一丝白,终究是上了年岁,又操了太多心,岁月不饶人。 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爹” 楚见濡回过神来,将书卷随手掩上,目光落在那一摞书上。 楚怀婵入京不过两三年,自己院里的藏书比之他的差得远,一般缺了书会差人到他这儿取,若遇孤本,则会亲自过来在他这儿看,看完并不带走,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偶尔起了心思,会夹一页便笺在书里,通常就是给他请个安,等他下次在繁杂公务间得了闲、打发时间翻到时,就会会心一笑。 最底下那本是他所著的江浦水利,当年在江浦任上,他开始著这本书,后来任满升迁,掌应天府事任间终于成书,但也没改这名字。武英殿大学士之名不是白担的,他这书虽以一个小县作名,但放眼天下也能通行之。 只是这等书,本不该女儿家来看啊。 他翻开这本书册,里头果然夹了几页小便笺,纸是燕子笺,字是卫夫人簪花小楷,是他曾经特地嘱咐她母亲教给她的最为规矩的字体。 便笺上只有“请父亲安”四字,随意写下,却又工整端正。 他端详了好一会,有些不忍地开了口“万寿那日,随你母亲入宫。” 新皇敬重兄长,先帝驾崩的头三年,都阻了朝臣和大内提万寿的话。去岁宫里开始重新操办万寿,当日她陪着母亲一块入宫贺寿,今年也算驾轻就熟,他原本不必这么特意交代一句。 楚见濡抬头看她一眼,他这小女儿是在应天府的烟雨里养大的。后来他辗转各地为官,她那几年身子骨又不大好,他舍不得她受奔波之苦,也就一直将她寄养在外祖家里。 江南调里浸淫长大的女儿,肤白貌妍,身子骨里带着一丝别样的软。 可他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忽然觉得,这并不是她的全部。 哪怕她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小女儿,他也不曾了解过她。 他忽然有些迟疑,但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万寿过后,万岁爷第一次大选。” 她怔愣了下,本朝后妃皆出自民间,不选高官女。她这样的身份,大选本与她无关。 楚见濡起身,将便笺夹回书册,再放回书架。他坐回去,一抬头又看到这本实在是碍眼的书,又起身取出来,走到后头,选了列最不常用的书架放了进去。他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你前几次入宫,万岁爷赞过一句姿仪天成。” “重臣之女入宫,虽不能为妃以上品级,但你这样的才貌,心思也这般通透,入宫也不会”他迟疑了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很肯定地自我安慰道,“必然不会吃亏。” 楚怀婵彻底怔住,皇帝虽然刚过而立两年,但比她还是大了翻倍有余。 她低头看向鞋尖,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溅到了点污渍,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却觉着碍眼,她拢了拢裙摆,将鞋履全部遮了进去。 楚见濡仍没从书架后方转到前头来,她向他那边望去,一眼看见他的绯色衣袍下摆。 书架缝隙里露出他胸前的锦鸡补子来,这身荣耀加身的官服是他引以为傲的根本,他从寒门出仕,一路如有神助,青云直上。不惑之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恰逢今上登极,内阁大换血,令他捡了个漏,得赐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补次辅缺。 她好半晌才恢复了点神志,试探问“是爹的意思” 她余光瞥到锦鸡前那本厚厚的礼部条例,她这个曾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上掌天子礼节,下管民间礼俗,尊礼崇德,说天下万事不过一个“礼”字。果然,他出了声“皇帝寿诞,不能再这么素雅,不合礼数,记得穿喜庆点。” 他到底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从书架缝隙里冲她摆摆手“回去吧。好好收拾收拾,这次进了宫,就不必回来了。” 昨夜对上陈景元时,她还想到他曾慨叹人啊,不能光为利益过活。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冲掩在书架后的他叩了个头“谢爹爹多年养育之恩。” 她起身出门,余光瞥到熏香烟雾将尽,又折返回来,替他添好香,这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母亲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忙凑上来,她想要听到一句解释,抑或者一句安慰,可她只听到一句“你父亲都和你说清楚了” 她默默推开母亲搭过来的手,径直往自己院里去。 楚见濡跟出来,楚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冲他发脾气“你怎么想的你,你看看,本来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楚见濡淡淡叹了口气,“她生在这个家,我锦衣玉食将她养大,从来没让她受过一点苦,到如今我也不是存心让她去受这个委屈的是不是” 楚夫人双眼通红,他说的其实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五年前先皇亲征驾崩,随驾的先太子亦不幸遇难。先皇膝下无其他皇嗣,兄终弟及,今上登极,他凭着迅速转舵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 不像幼帝登基,还需辅臣维持朝纲,中年登极的帝王,历来铁腕。 今上虽然是个例外,心性仁慈宽宏,并未清洗旧臣,但到底是旧臣,心底也未必没有芥蒂。 他历经两朝,又非勋贵,实在是个很尴尬的境地。 “去尘入翰林也好几年了,那头连我的面子都不肯给,如今既不擢升也不外放,听口风像是万岁爷亲自提过一嘴。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干耗着,少年人,再耗上几年,心性锐气便全数磨没了。” “可月儿前年才入的京,”楚夫人低下头擦眼泪,“这一入宫,连见一面都难了。” 她拭完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再说,我还是舍不得。我这么晚才得了一个女儿,这些年还一直没带在身边,这好不容易才接了回来高官之女入宫,顶多能封个嫔,如今宫里都是老人,见了谁都得伏低做小,你怎么舍得哟” “唉,我这不也是不得已嘛,哪推托得掉”楚见濡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这两日多陪陪她吧,该备的东西给她备好。我先去当值了。” 楚夫人哭着应下,她并不认同夫君如此行事,可她出自薄宦之家,这些年来,丈夫一路高升,她对他的能力和判断深信不疑,对外全凭他拿主意。再者今上登极不过五年,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未曾举办过大选,后宫中只有当年在王府时纳的几位妃子,还算清净。 况且,去尘是一直养在膝下的,月儿却是一直寄养在外祖家的人心哪能没有偏颇呢 更何况,万岁爷要的人,他们同不同意,又怎可能拦得住 她在心底列出了一二三条,安安静静地擦干了眼泪。 楚怀婵匆匆回房,时夏跟在身后追,等进门才敢问“小姐怎么了” 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一刻决了堤,成串地往下坠,她刚想拿帕子擦掉,又想起她方才用这帕子替母亲拭过泪,气得随手扔到了地上。 时夏忙递过来一块干净的,见她不说,也不敢多问,只好变着法地劝她舒心。 她哭了半晌,将眼睛哭到肿成一条缝,才生生忍住了泪意。 当日入京时,外祖拖着并不算硬朗的身子亲自送她到渡口,途中路过一座石桥,他带着她看了会烟雨,笑呵呵地说“你看这石桥,经雨打风吹,方得巍然屹立。人啊,也是一样。” 她蹬掉鞋子,抱膝坐在床边,将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回想着这一幕,默默将唇咬到破皮。 生恩要报,养恩要还。 她本没奢求过戏文里的真爱能砸到她头上。 但人就这么一辈子,过得好与不好,都是自己的事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六月十六,万寿节。 皇帝在奉天殿大宴群臣命妇,午宴摆至未时末才歇。孟璟从奉天殿出来,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竖排匾额,奉在天之上啊。 他左脚将将才踏出去,右肩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收回脚步看向来人,面无异色地问候了声“陈佥事别来无恙” 陈景元从前是今上就藩时的近身侍卫,今上登极后御赐绣春刀,亲自提拔为北镇抚司佥事,掌管诏狱,为天子耳目。官阶虽不高,算不得朝中大员,却直接听命于皇帝,旁人等闲使唤不得,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他原本是不认得陈景元的,但当年阴差阳错,曾经在今上封地见过一面。 陈景元眸中闪过一丝讶色“难为小侯爷还记得我。” “陈佥事武艺高强,当年一见,家父赞不绝口,自然不敢忘。”他先一步拱了拱手。 陈景元受不起,赶紧还了礼,客套问道“侯爷的身子如何了” 孟璟淡淡一笑“五年前就卧床了,至今仍旧瘫着,劳陈佥事记挂。” 他这话说得直白太过,一点没拐弯抹角,反倒是惹得陈景元过意不去,讪讪一笑“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孟都事宽心。” 孟璟没出声,父亲这一躺就是五年,家里人早就不抱什么指望了。旁人自然也不会当真在意这曾经威风凛凛的后军左都督遭此境遇是多么可惜,现下还来嘘寒问暖的,不过是来落井下石看他们家如今这落魄样罢了。 陈景元目光缓缓下移到他的膝盖弯上,试探问道“小侯爷的伤势如今如何了” 他为天子耳目,朝中民间大事小情都得烂熟于心,以防皇帝问起时答不上来。五年前京师里流传甚广的那桩故事他自然也没错过,说是当时还是少年郎的孟璟对临阳公主的独女一见倾心,当年先皇猝然驾崩,朝中局势混乱,有人趁乱对其不利,孟璟舍身相护,为此废了双腿。 今上念其嘉勇,又因其父当年在先皇亲征遇难时英勇护主、落了个半身不遂,特地恩赐其父之爵世袭罔替,延家门荣光。否则,这百年名门,到此,也该彻底没落了。 这之后,孟璟泡在药罐子里过活,在轮椅上悉心养了三四年,去岁末才能重新站起来。老的瘫着,小的瘸着,还剩一个年纪再小些的,去岁皇帝头一次办万寿,偌大一个西平侯府竟无人可入京贺寿。今年万寿,虽然孟璟右腿伤势太重,至今仍旧跛着,仍是急急忙忙地入了京,既是赶来贺寿,也是特地来向皇帝谢恩。 陈景元将他的事在脑中捋了一遍,没忍住笑了声。 这两人本该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可这事以后,今上登极,同母的长姊临阳公主晋为当朝长公主,不忍将独女下嫁给一个家道中落的瘸子,百般阻挠,生生把一对璧人逼成了大龄仍未嫁娶的苦命鸳鸯。 孟璟兴许是恼临阳长公主无情无义,去岁能重新站起来之后,性情大变,自此身边莺燕不绝,百般拂其面子,而长公主自然更见不惯这般作为,态度愈发强硬起来,最近也开始张罗起了女儿的出阁之事。 孟璟也不恼他无礼,垂眸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瘸子一个,不劳陈佥事记挂。” 他说完往外走,先迈出去的左脚稳健非常,与常人无异。可右腿拖着,像是半点力都聚不起来似的。 当晚那一刀,正中那人左膝盖弯,本来是个能生擒的好机会,但偏偏见了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寿前后又不理刑狱事,北镇抚司这点肮脏事自然更是上不得台面,不得不耽误了下来,让他生生受了皇帝一顿臭骂。 身高,身形,年龄,武功,和曾缙的关系,这些都对上了。 独独使不上力的这腿,似乎错了位。 陈景元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着他走路的姿势。 他离丹陛远远的,似是怕一旦站不稳,衣襟下摆就会染上御道,坏了礼数冲撞天子。腿脚不便,他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四散的朝臣甩在身后。 当年众星拱月的后军左都督嫡长子,一朝家族落败,竟无一人上前寒暄。 陈景元就这么看着,目光久久地落在他不甚灵活的右腿上,忽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也觉着着实有些心酸,甚至可怜。 他刚欲转身离开,却见丹陛前头立了一人,挡住了孟璟的去路。 话本里的苦情女主人公到了。 繁复的牡丹宫装掩映下,闻覃的脸色几乎比哭还难看,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孟璟跟前,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的眉眼上。 当年的豆蔻少女今已完全长成,像一朵真正的国色牡丹。可这牡丹带了雨,她目光落在他右腿上,泫然欲泣“你还好么” 五年未见,受尽关塞风霜打磨,也受尽人情冷暖,眼前人的五官变得更加棱角分明,却也更加不近人情。他向她拱了拱手,却不是久别未见的问好,而是默不作声的告退。 他向她左侧挪了挪,刚要抬脚向前,她已先一步拦住了他。他再避就得踩上当中御道,只得收回脚步,冷声道“听闻长公主在为你择婿了,当稳重些才是,别失了仪态,落旁人闲话。” 闻覃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坠,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哭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他转而向右,闻覃却还是不肯让他走,伸出手来拦他。眼见着她的手快要沾上他衣袖,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之色,又飞速敛去,恭谨地再行了个礼。 闻覃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不在乎那些虚名,人都说你现在万花伴身,但、但我不在乎,你敢上门提亲么你若敢,我定会想法子让母亲同意的。” “在下当年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孟璟笑了笑,“闻小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别空度韶华,以免来日后悔。” 他这称呼生分得可怕,语气也客套得骇人。 闻覃似是不可置信,好一会才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母亲么那、若我什么都不要,孑然一身跟你回宣府呢你哪怕收一堆妾室通房呢,我也” 她咬了咬唇,下了好半晌决心,才低下头,极轻声地道“我也不怪你的。” “谢闻小姐厚爱,可在下”孟璟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是觉得,万花丛要比一朵牡丹来得更鲜美。” 他抬脚就走,闻覃失魂落魄,也就忘了拦他。 他刚走出去两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抬眼,就看到了楚见濡的小女儿。她今日穿得喜庆,一身杨妃色,步子迈得很小,是悉心教导方能成的淑女之态,可这话一如既往的难听又刺耳。 他下意识地想出声,但一想到那晚上他在她面前开过口,虽然那日受了寒,声音与现在并不相同,但终是怕露馅,又讪讪地闭了嘴,将已到嘴边的回击之语咽了回去,默默受了这一句讽刺。 他假装从没见过这人,压根没搭理她,只是余光没忍住多瞟了一眼,这小姑娘,还真挺有意思的,面对半夜入室的贼人能勉强稳住不说,还敢在宫里随意开口讥讽旁人。 她莫不是不知,在这宫里头,若对方不是个善茬,随意一句话,都是能掉脑袋的。 还是说她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的西平侯府,竟然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一个寒门上来的阁老之女,也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目光里带了点寒意,可她已经先一步走开。 若不用武,他如今竟然走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做人做到这等地步,也真是够寒碜的。 他跟在她身后,缓缓向奉天门走去,铜鹤和铜龟塑像巍然屹立在眼前,寓意龟鹤延年,社稷永葆。 呵,社稷永葆。 他嗤笑了声,一抬头差点撞上这妃色背影,只得生生定住脚步。 她被宫娥拦下,宫人恭恭敬敬地说“万岁爷晚些在谨身殿赐家宴,皇后娘娘说,请楚小姐一并前去。” 皇帝家宴,召外臣女儿 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楚见濡这老东西,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把女儿送上龙床的本事更不小。 身前之人屈膝谢恩,差点撞上他,他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他刚站定身形,小黄门迎上来唤住他“还请小侯爷留步。” 楚怀婵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在殿外和母亲话别时,她就远远瞧见陈景元在和他套近乎,后来又见他下阶梯时腿跛着,顿生疑窦。可她多看了两眼,判断出这人跛的是右腿,并非那夜之人伤的左腿,后来又刻意说了那句话激他,他的反应也不像是曾见过她。 不过,此番听人这般唤他,再加上他官服补子上绣的是豹,武官出身,她大概猜出来他的身份,应该是西平侯家那位声名狼藉的的瘸腿小侯爷了。 小黄门目光落在孟璟膝盖弯上“孟都事难得入京一次,皇爷说必得趁这个机会好好体恤臣下。皇爷夜里在谨身殿赐家宴,令堂既是宗室之后,还请孟都事不要客套,一并到场。” 他不知礼地直起原本屈着的身子,对上孟璟平静的目光“晚宴过后,皇爷会亲自为您召御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孟璟微微笑了笑,顾忌着楚怀婵在场,压低声音道“还请领路。” 小黄门没再客气,引他从东侧往后头绕。 为了照顾孟璟,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是皇帝跟前伺候的,皇后的宫娥不敢越过他去,只得带着楚怀婵缓缓跟在后头,慢悠悠地往谨身殿去。 那晚浑河水边,那人的伤势决计不轻,不然不必非要冒险进观处理伤口。 她目光落在孟璟腿上,短短三日,纵有灵丹妙药,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况且,他右腿本就是跛着的,若左腿也伤了,走路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姿势,更不可能还勉强跟得上小黄门的脚步。 更何况,声音其实也不太像。 她迟疑了下,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她还自顾不暇呢。 到谨身殿,家宴自然不如朝宴那般流程繁杂规矩森严,男女不分殿,众人皆候在侧殿闲谈,等着皇帝亲至赐宴。 宫娥引她去拜见皇后,皇后也未摆架子,人不在后廷,反而是早早到了偏殿。 她磕完头,皇后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来,她这才看清皇后的容貌。后妃不选高官女,那自然得选身世模样都出挑的民间女,皇后未过三十,容颜自是姣好。 皇后仔细打量了她一会,轻声叹“万岁爷喜欢应天府的女人,说是老祖宗的地儿啊,养出来的女儿也水灵。” 楚怀婵不知接什么话,她在屋里闷了三日,才终于接受了被父母亲手送进宫的事实。这几日她连母亲的面都不肯见,到方才奉天殿外话别,才头一次同母亲说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思虑过,自然没有关心过宫里的情况。连宫里有哪些娘娘,都是这几日时夏得了母亲吩咐,拐弯抹角告诉她的。至于这些人的品性,她则一无所知。 皇后如何,她看不大出来,也就不敢贸然接话。 皇后见她不应声,先是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万岁爷喜欢机灵点的,你这样不吭声,轻了不受待见,重了就是一顿板子。” 板子 廷杖朝臣倒是偶尔有之,朝臣无一不闻之变色。 但内廷里头,使板子 楚怀婵也和那帮老臣一样没能控制住脸色。 “吓唬你的。”皇后将她这反应收入眼里,没忍住笑出声,“不过万岁爷确实规矩多,你父亲如今虽擢阁老不管部院事了,但毕竟曾掌礼部,你该多少听过一点。御前记得机灵点,别惹皇上生气。” 楚怀婵乖乖应下,毕竟总不能国母亲自交代了三句,她还不开口。 “上次冬至宴上,皇上恰巧路过,瞧见了你作的诗,打心底里喜欢。”皇后见她总算接了话,面色和缓了些,“规矩你是知道的,你父亲官位在那儿,妃以下,就不必走那些繁杂流程了。” “皇上身边缺新人照顾,这次趁着万寿的好时机,亲自提了一嘴。” 皇后久久地注视了她一会“既然进来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你父亲该和你交代过。” 楚怀婵点点头,皇后冲她摆摆手“去吧,晚宴后去万岁爷跟前露个面,我来安排。” 待她退下,皇后身边的嬷嬷出了声“娘娘何必呢” 皇帝想要个女人,哪用得着她同意 反正拦不住,不如在皇帝跟前卖个顺水人情。 皇后笑了笑“就算没有她,大选之后宫里也必然要进一批新人,无妨。” 楚怀婵从偏殿出来,转回一众宗室候着的地儿。她四下望了一圈,她父亲非勋贵,她又是这几年才入的京,这些人除了前几次朝宴打过照面的,其他的,她基本都不熟悉。 四下热热闹闹,倒显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开始回想皇后方才的话,原是皇上亲自提的这话啊。 是她错怪父亲了么 父亲之前从未让母亲教导过她宫中礼仪,更从未提点过她宫中局势,连让她入宫这话,都是三日前才匆匆提起。 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心想还是错怪了他啊,一会要寻个机会去趟大学士堂,向他赔个罪。 她往外朝的方向望去,一转头,看见闭着眼养神的孟璟。 还真是巧啊。 她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目光也无意识地落在他脸上。 他睫毛很长,厚厚地盖下来,殿外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他右半边身子上打出一道柔和光晕来。 她忘了收回目光,就这么看了一会子,脑子里忽然撞出一个词来君子之范。 皮相确实是好的,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地,纵然五年前西平侯举家搬回宣府,他那沾花惹草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师。勋贵子弟妻妾成群并不足为奇,但家中无正妻坐镇,反毫不避忌日日流连烟花巷的,还真不多。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他那边兴许是被漏网的蚊虫惊着,椅子轻轻响了声。 她被响声惊动,不自觉地又看了过去,这一眼过去,恰巧瞟到他随意拖在光晕里的右腿。 可惜了。 她刚准备再次收回目光,他却忽然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楚怀婵像做了亏心事,飞速收回目光,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 孟璟淡淡瞥她一眼,见她不敢再回头,嗤笑了声,果然还是个胆小鬼,高看她了。 他刚收回目光,面前已杵了一樽大佛。 闻覃立在他面前,想来已经补过妆容,方才被哭花的妆现下很是精致,散发着一股牡丹芳香。 怪难闻的。 他端起茶杯,以茶香将这点烦人的味道不动声色地掩了过去。 闻覃见他不肯理她,迟疑了下,轻声唤他“孟璟。” 他这下没法子再避,只好将茶杯放下,起身冲她见了个礼。 他怎么忘了临阳长公主是今上长姊,和皇帝又关系甚密,她是长公主的独女,他在这儿必然会遇上她。 闻覃不再出声,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 他也不好径直走开,犹豫了一瞬,坦然而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半晌,闻覃轻轻开口“孟璟,晚宴过后,我去求舅舅。” 他没出声。 “我去请指婚诏书。” 她声音压得低,但楚怀婵坐得近,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她瞥了一眼闻覃,长公主家这位独女也算天骄国色。完全长开的年轻女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韵。 可风流惯了的孟璟此刻却不解风情,冷声道“闻小姐自重。” “我若当真请到了这道旨,”她认定他口是心非,一字一句地逼问,“你敢抗旨吗” 孟璟垂下眼眸,神色淡淡“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了,你若非要这么做,大可试试。” 闻覃瞬间被气哭,径直向着来路跑了过去。 孟璟落座,端起茶杯缓缓呷了口,不见什么表情。 哦,多情妾,薄情郎。 楚怀婵学着父亲阅科考卷时的模样,在心里默默给这个一天到晚假风流的瘸子交上的答卷分了个等级。 一甲登科,二甲庶吉士,三甲同进士出身,那孟璟么应该是那个连生员考试都要名落孙山的。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哪怕听戏文,不也古有司马相如,后有张生 父亲送她入宫,若不行差就错,好些能荫庇母家,再差她不是个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那也该是一生锦衣玉食,不必担心日后不得善终。 她胡思乱想间,目光无意识地再次落在了他胸前的补子上。 哦,武官。 抱歉,判错卷了。 她低头闷闷地玩了会儿手指,御前的人过来请众人去大殿落座。 上代皇室子嗣稀薄,楚怀婵和孟璟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原本该在偏殿候着,这下也再“好运”不过地坐到了大殿里,只是位置自然在最不起眼的后头。 午宴未时末才修,晚宴间众人其实都没怎么动筷,不过是逗皇帝开心,皇帝心情好了,嘘寒问暖一阵,颁些赏赐下来,受赏的人再说几句好听的祝寿词。 这期间,她偶尔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九五之尊想要个玩意儿,这目光自然是不避忌的。 她没来由地犯了一阵恶心。 更何况,她这样的身份、今日却出现在皇帝家宴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偶尔会传过来些许。 于是她脸烧得更彻底,彻底将头低下去。 这般耗着,不知不觉间,倒也叫她将这场噩梦般的宴给耗过去了。 宴散后,她还尚未回过神来,皇后身边的嬷嬷已走过来,提醒她道“今日万寿皇上也没得空闲,一会子会在云台单独召见重臣。娘娘说以前见识过姑娘的点茶手法,惊为天人,请您去给万岁爷点杯茶,让万岁爷松会儿神。” 御前自然少不了伺候的人,皇后这安排的用意,她自然清楚。 可刚才皇帝那般目光,实在是令她心里不舒坦,她一时间忘了应声。 嬷嬷按捺着性子提点“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心思灵巧的,祝寿词还请您务必费点心思。” 她微微迟疑了下,余光瞥到闻覃在擦眼泪。 算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在哪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父亲也是不得已。 她理了理裙裾,脚刚踏出去一步,听到身侧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孟都事,皇爷想亲自为您续杯,还请您移步云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敢情就是要召见他啊,她还得顺便替这薄情郎斟杯茶。 她咬了咬牙。 老规矩,御前的人走在前头,她跟在孟璟后边,不疾不徐地往东门楼走。 到云台下,她仰头,天际无月,雨丝斜飞而下,竟然又开始了新的一场雨。 她等孟璟快拐过门楼进屋了,才准备往上走。哪知刚踏出去一步,闻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绕过还没反应过来的内监,先一步追着孟璟去了。 闻覃唤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只道“你回去吧。” 闻覃不肯,他这才回头盯了她一眼,这眼神里带着点戾气,几乎带点警告的意味。 不光是闻覃,连楚怀婵也微微怔愣了下。等她回过神来再往上看,他人已进了屋。 闻覃犹豫了下,追了上去。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孟璟客气“孟都事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皇帝刚命人赐了座,一转头看到风风火火追过来的闻覃,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舅舅。”皇帝和长姊关系亲厚,纵使登极后,闻覃也未改这称呼。 皇帝觑她一眼,冲她摆手“没规矩,没见朕在召对朝臣么” 闻覃愣了下,她这舅舅从未凶过她,但她迟疑了下,狠下心道“我就是为您跟前这人来的。” 孟璟目光扫过来,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的楚怀婵识相地退了小半步。 闻覃自然也是一哆嗦,但她难得能见他一次,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她清了清嗓,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已一把抓过御案上的茶杯朝她摔过来“滚出去。” 闻覃怔了一小会,还要继续开口,皇帝递了个眼色,立时有内监上前候着,她迟疑了下,退了出去。 皇帝朝孟璟一笑“叫长公主惯坏了,越来越没规矩,孟都事别介意。” 孟璟声淡淡的“皇上说笑了,皇上家事,臣何谈介意之说” 他这话话音刚落下,楚怀婵听到身旁传来一身膝盖磕地的声音。 闻覃不敢再进去,但也不肯走,就在她身旁这么跪了下来。 孟璟扫过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头转了回去。 皇帝跟着看过来,这才总算看见了楚怀婵,冲她招了招手“皇后说你点茶功夫不错,正好,让朕见识见识。” 楚怀婵进殿行过礼,随即又领命退下。御茶房的人早候在门口等她,她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闻覃身上,国色牡丹这会儿正哭得花枝乱颤,长公主就候在东门楼下,因云台无召不得擅入而没敢上前,却狠狠盯着这个犯痴的女儿。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孟璟,那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她忽然觉得,其实闻覃和她没什么两样,都怪可怜的。 她沉默着转身,跟御茶房的人过去点茶。 等她回来奉茶时,皇帝正在和孟璟说场面话“西平侯如何了” “劳皇上记挂,还是老样子。” 她规规矩矩地先给皇帝奉茶,皇帝揭开茶杯,雪沫乳花点成一幅万里江山图,方寸之内不失巍峨壮丽。 他抬眼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等呷过一口后,朗声笑了笑“不错,一会有赏。” 她谢过恩,转到下首替孟璟奉茶。 孟璟接过,揭开杯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瞬间没了踪影。 茶沫浮散,并无定型。 他斜觑了皇帝一眼。 他父亲当年贵为后军左都督,他从前,说起来兴许真的比当时在穷乡僻壤就藩的皇帝都要养尊处优。 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子手法,都能入了皇帝的眼吧 他迟疑了下,认定皇帝当是被美色迷了眼,毕竟是一会子要同床共枕的人,总不能这关键时刻说美人手法烂。 他抬眼,皇帝正看着他,等着他的评价。 御赐的茶,他不敢不给面子。他不抱什么指望地尝了口,眉头瞬间拧成川字。 这哪是泡茶 这是洗茶水还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一整壶茶叶冲出小半杯茶的那种,苦得要命。 他默默放下茶杯,挤出点笑“不错。” 楚怀婵冲他一笑,高高兴兴地还了个礼“谢孟都事夸奖。” 等她撤走托盘,他刚觉得心下一松,闻覃已经进了门。 方才长公主沉不住气,想要效仿她这女儿擅闯云台,闻覃怕被揪回去关着,心一横先一步进了殿。 她看了一眼高座上的舅舅。 皇帝手搭在御座上,握住百年黄花梨木扶手,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显然是动了怒。 她脸色白了又白,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去请那道她念叨了五年的旨意。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母亲,闭眼往御座前一跪。 她还未出声,皇帝先冲楚怀婵摆了摆手“去,给孟都事奉酒。” 这是要支她走的意思了,她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闻覃,微微蹲身告退。 她端着酒回来的时候,瞧见长公主也进了殿,殿内人声一直未停,但众人都压着声音,她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只是,她全程都没听到孟璟的声音。 那人大概在装死吧。 隔了一炷香功夫,长公主亲自拎着闻覃出来。到门口,又向御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转过身子。她这一转身,楚怀婵就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奉天殿外母亲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迟疑了下,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盏,准备折返回去换一壶,但皇帝已经看见了她,招手召她进去。 她无法,只得进殿去替孟璟奉了杯酒。她双手捧杯递到孟璟跟前的时候,咬了咬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但孟璟没看明白,接过之后道了个谢,随后一饮而尽以谢天恩。 然后一股呛感在他嗓子里弥漫,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憋得脸色泛红,才没有在御前咳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丫头是故意的,他活到今日,还从来没人敢对他玩这种小把戏。 他侧头盯了她一眼,这姑娘面色讪讪,这是什么意思敢开这种玩笑,这会儿又贪生怕死了 楚怀婵迎着他这吃人的目光,蹲了个福赔罪,然后规规矩矩地束手退到角落里候着,见他收回了目光,小小地尴尬和愧疚了一会后,思绪无意识地飘远了。 等今晚过后,她也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挽妇人发髻,相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君,教这个还说不好。 可,她真的想要过这种日子么 就算明白过来父母也是不得已,心里不再怪罪与怨恨,但也不代表她可以坦然接受。 她微微皱了皱眉。 孟璟的嗤笑声随即响起在耳边。 分明轻飘飘到很容易被忽视,可这等轻蔑,浑然天成,旁人学不来。 她一怔,瞬间想起那晚,翠微观里,她说出那句“我问你话呢”时,那人也是这样笑了声。连那点轻轻上扬的尾音,都极为相似。 她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意中落到他唇上那点小口上,不大,但是很深,是要很用力才能咬出来的痕迹。 她默默白了他一眼,孟浪轻浮。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冲她回了个满含深意的笑。 她知道,那是警告。 但那又怎样 在这宫廷之中,他能奈她何 更何况,她方才都想打退堂鼓了,但皇帝让她进来,她总不能抗旨,而且,她都做口型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她那丁点愧疚在这极具压迫力的眼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眼神战了好几个来回,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二人身上。 男人心底那点隐秘的征服欲与独占欲,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兴许更甚。 他心底本是不悦的,可他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好一会子后,他忽然想起了长公主退下前的最后一个大礼,于是又仔细看了一眼孟璟的左腿。 孟璟这般坐着时,右腿也是耷拉着的,左腿却是佝着的。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了下,冲楚怀婵道“没看见孟都事酒杯空了么” 第一次是想尝她点的茶,第二次是为了支她走,这次还使唤她她毕竟不是宫娥,犹疑了一小会,才端过酒盏上前。 孟璟看着她,露出了个莫测的笑。等她斟满酒,亲自奉杯上来时,他伸出去接酒杯的手微微松了那么一点。 酒杯应声而碎,打在金砖上,惊起一声巨响。 楚怀婵怔愣了一小会,向来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今儿居然被人摆了一道。 她忿忿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请罪。她正正跪在碎瓷片上,瓷片扎入小腿与膝盖,疼得她眉头蹙成一团。 她就这么跪在他身前,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最先入眼的是她鼻梁的弧度。之前只觉得这姑娘的五官单拎出来其实并不算出挑,但偏偏配在一张脸上,还算是赏心悦目。 但此番看侧颜,却觉得她的鼻梁其实很有特色,格外的挺翘,让整张脸都添了一分生气与灵动。 她跪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萦绕在他鼻尖。 好像比闻覃身上的牡丹要好闻许多。 他没来由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失态,摆出了一副生气的表情。 皇帝将他这般表情收入眼中,到底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就算这两年家世落败,但遇到一个连杯酒都奉不好的宫人,自然还是不悦的。 可他方才那点笑,着实有些奇怪。 皇帝目光缓缓移到端跪着的楚怀婵身上。 楚见濡这个女儿,难得的才貌俱佳,他之前见过一两次,也是格外的通透伶俐,怎会一杯酒都奉不好 他垂眸看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请罪之语,冷声道“不知礼数,去门外跪。” 孟璟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余光瞥到那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夜里熏风将她衣衫带起一点弧度,不大的雨丝斜斜往她身上飘。 她就这么跪着,垂眉顺目的,好像忽然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虽然今晚摆了他两道,但那晚,好像也帮过他 他迟疑了下,难得良心未泯地替她说了句话解围“方才是臣不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阻了他“一点小事,也没真罚,孟都事不必上心。” 他只好闭了嘴。 皇帝再看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楚怀婵身上。 到底是江南调里养大的女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水灵。男人啊,爱的就是这股劲,连他也不例外。他当初不过偶然见过一两次,便动了些心思,不过顾忌着她年纪实在太小,楚见濡又是重臣,还重虚礼,这才没好提这话。 更别说,在万花丛中流连惯了的人了。 他呷了口她亲点的茶,看向孟璟,沉声道“孟都事如今还不提亲事这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臣如今这样,皇上也知道,不敢耽误旁人。” 孟璟这声儿淡淡的。 皇帝腹诽那你沉迷烟花柳巷作什么呢,但面上却只笑了笑“方才那茶如何” 孟璟犹豫了下,昧着良心道“很好,谢皇上恩赏。” 皇帝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那是楚尚书的嫡女,皇后说这手点茶手法难得,特召进宫来让御茶房跟着学点手艺。” 孟璟“” 您还可以说得再冠冕堂皇点。 “孟都事虽自在惯了,但西平侯府还需后继有人。” 皇帝低笑“朕瞧着,楚尚书这小女儿,虽然出身比你差了些许,但也算才貌俱佳,堪作良配。孟都事觉得呢” 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怕把外甥女推进火坑啊。 孟璟沉默着思忖了会儿,毕竟皇帝心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小九九,他现下也说不好。 今儿楚见濡摆明了是要把女儿往龙床上送的,说不好这会子还在盘算着,等明儿宫里的册封下来,该是个什么位份。这怎突然,皇帝就改了主意,让美人就这么砸到他头上来了 “皇上体恤臣下,但臣愧不敢受。” 他习惯性地左膝先落地,右膝盖缓缓靠上去,身子匍匐着,跪姿还算虔诚。 他双手撑在两侧,支撑着他跪不太稳的右腿。 东门楼是皇帝夜间急召重臣之所,空间比不得三大殿宽广,室内熏香熏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烦闷。 皇帝没有应声,目光远远落在楚怀婵身上。 好半晌,穿堂风从逼仄的空间过,将熏香吹得四散。 孟璟趁着这空隙,得了口喘息的契机。 盏茶功夫过去,皇帝才道“不急,再思虑思虑。” “镇守宣府,拱卫京师,孟家五世功不可没。” 皇帝挥手召御医过来“好生替孟都事瞧瞧。” “今日万寿,外伤入不得眼,恐让皇上沾了晦气。” 孟璟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此乃大罪,臣担不起。” 世人多敬神明,更何况是顶着天子名头的皇帝。 又是万寿这般忌讳颇多的时节。 皇帝琢磨着他这句简单却饱含深意的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轻飘飘的,却极有韵律。 他的身子久跪不得,他几乎能感受到,左膝的伤口正在慢慢开裂,血正一点点地往外渗,兴许很快就会将金砖染上颜色。 他几乎犹豫了下,要不要对御座上的人服软。 这人手无寸铁,却拿捏着他的性命与整个孟家的前途。 五指一握,寸寸成灰。 僵持半晌,皇帝斜觑了跪得笔挺的楚怀婵一眼,话却是对孟璟说的“去西梢间。” 皇帝垂眸瞧着他,补了句“朕不看便是,但孟都事别负了朕一番苦心。” 左膝上的剧痛令他微微失了神,他抿唇将阵痛忍了过去,谢完恩后,跟着御医往西梢间走。 从门楼过时,他目光在楚怀婵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任由熏风和斜雨打在身上,纹丝不动。 他挪开眼,神色平静地进了西梢间。 整个东门楼都不算大,西梢间更是逼仄。甫一进去,一股子久不通风的异味便令他微微皱了皱眉。 太医恭恭敬敬地请他配合,他只得落了座,将右腿裤脚挽起。 陈年伤疤依旧可怖,昭示着当年伤势的惨烈。 御医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孟都事这伤能养成现今这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太医多瞧了他一眼,说是这般说,但他是医者,一刀就能伤筋动骨的伤,能恢复到如今这般勉强可以走动的地步,其间历过的苦,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尽医者本分好生瞧了瞧,最后还是说了那句令孟璟耳朵都起了茧子的话“小侯爷这伤” 孟璟懒得再听这第一千零八遍,无礼地打断了他“我明白。” 久病之人嘛,脾气一般不太好。太医很大度地不和他计较,目光落在他左腿上。 太医见他久无动作,抬头看向他,但一迎上这年轻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脖子上多了丝凉飕飕的感觉。他瑟瑟地收回手,但又不敢违皇命,就这么僵持着。 好半晌,孟璟忽然主动将裤腿往上挽了挽,小腿上无伤。 太医伸出手去想再往上挽点,忽然听见他问“令公子岁初刚娶了妻吧” 太医手顿住,猛地抬眼看向他,见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孟璟屈腿,伸手握住左膝,揉搓着关节“皇上无非担心臣腿好不完全,但这左腿,依您看,有问题吗” 太医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是用了全力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关节之处,但凡真伤着了,必然疼得哭爹喊娘。 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西平侯府虽没落了,但后军都督府的人可没死绝。 太医瞟了一眼守在门口偷闲的内侍,沉默着收了药箱。 孟璟整理好仪态,起身跟着他折返回明间。 门楼上,楚怀婵仍旧端端正正跪在口上,雨已经有些大了,雨丝斜斜飘进来,将她衣衫打湿了些许。 他收回目光,跟着太医进了屋。 太医躬身回禀“回皇上,孟都事左腿的伤已好全了,至于右腿,仍然需要花时日养着。” 皇帝目光缓缓下移到孟璟腿上,他这般站着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聚在左腿上,毫无破绽。 皇帝迟疑了一会,吩咐太医“孟都事回宣府时跟过去,去替老侯爷好生瞧瞧。” 孟璟一哽,好一会才跪下谢恩“臣代父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让他起,沉声道“镇国公后人,西平侯世子,只挂一个都事衔,实在是屈才。依朕的意思,擢万全三卫指挥使如何” “皇上仁心,但臣如今这样,恐负重托。况且,并无功绩在身,连升四品,恐让人不服。”孟璟叩首婉拒。 “如今不也能下地了么既是为效忠皇室负的伤,该赏则赏,当擢便擢。” 孟璟再叩“皇上已经赏过了,家父之爵世袭罔替,已是厚赏。臣此次入京,既是为皇上贺寿,也是来谢皇上的大恩典。” “既然你坚持,也就罢了。恩就不必谢了,好好养伤才是正道。”皇帝叹了口气,“罢了,万寿不问政事,此事日后再议。” 皇帝顿了会,问“方才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小半炷香时间,久到御座上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应下“美人在前,却之不恭。皇上大恩,臣听皇上的意思。” 果然还是不会拒绝佳人,皇帝笑了笑,亲自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楚怀婵。 她今日是特地进宫贺寿的,穿的是杨妃色,比之前见时的一身素雅要娇妍上许多,确是个勾人而不自知的美人。 “送孟都事出宫,好生赔个罪。” 等她应下,他又道“回来时去趟内阁大堂,把楚阁老叫过来,之后随阁老一道出宫回府。” 楚怀婵猛地抬头,又意识到直视天颜冒犯了天子,赶紧低头应下,引了孟璟下门楼。 他们走得很慢,皇帝看了好一会,转身进了明间,叫内侍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呈上来,在灯下看了起来。 下了门楼,楚怀婵沉默着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伞,一言不发地替他撑开。 他比她高出许多,伞一撑开,他双眼被完全遮住,只能低头看着这一寸见方的地面,但他竟然没什么嫌弃的心思,也就没有开口。 等快到谨身殿时,他悄悄瞟了她一眼。 跪了小半个时辰,她脚步并不算稳重,有种轻飘飘没踏上实地的感觉,这样一来,倒和他走路的姿势差不多,都怪怪的。 他没来由地轻笑了下。 楚怀婵一直垂眸看着地面,听见他的笑声,这才看了他一眼,轻声开口“方才一时莽撞,虽不敢说是无心之过,但也是因为悬崖勒马失败,并非完全蓄意作对。还望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我一般计较。” 孟璟一怔,以前两次打照面时的情况来看,他原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是个炮仗,还是引线短到能将点火之人炸个粉丝碎骨的那种。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也必定不会先开口服软。 但她老老实实地认真道了歉。 他迟疑了下,回想起她方才确实还算是提醒过他,不太自然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这道歉我也不敢不收。” 她还蒙在鼓里,他却知道,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之后都得和这小姑娘绑在一块儿了。 他犹豫了会,问“不生气了” “哪敢生小侯爷的气”楚怀婵扯出一个笑。 这话阴阳怪气的,他踌躇了会,闷声道“方才的事,得罪了。” 末了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像他的风格,补了句“不过你先动的手,也算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她没理会这位爷难得的服软,冷笑了声“人说孟都事少年英杰,十三岁就随父上阵杀敌,怎么如今瘸了一条腿,就连自个儿心上人都不敢面对了” 孟璟“” “奉天殿外,我无意听到了几句,那时还不知道孟都事和闻小姐的身份,晚间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还挺佩服她的,她这几年孤立无援,却也强撑着忤逆如此强势的母亲,没有早早屈服嫁人。今晚更敢为你冲撞天子,你呢” 孟璟夺过伞,收了。 楚怀婵瞟他一眼“小气。” “你太矮了,路遮完了。” 楚怀婵“” “虽然我也不知道闻小姐嫁给你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还是觉得,小侯爷,你不该那么和她说话。” 他都那么说了,那人还不知数,他能怎么办 见他不出声,她继续道“小侯爷,你就算当真不想娶她,也好好和她说说吧,别说那么伤人的话了。我爹说,女儿家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楚见濡那老迂腐还说得出这种话 他觑她一眼,语气里带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聒噪” 这话听着似乎有点耳熟,楚怀婵猛地盯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太医方才都替他瞧过了,若当真是陈景元追杀的人,想来不能全身而退。 她默默收回目光,懒得和他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每天都这样。就是觉得闻小姐挺可怜的。” “你可怜她” “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会被指给一个跛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还是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跛子。” 他语气淡淡,好似这些难听的话不是在说他自己似的。 嗤笑从风中入耳,他这人,皮相不赖,连笑起来都是好听的,可惜这点轻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顾。 她学不来,更越不过去。 她怔愣了下“嗯” “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谨身殿的灯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这么醉人么” 孟璟“谁拿这事同你开玩笑” 楚怀婵摇了摇脑袋,迫自己清醒过来。好半晌,她才终于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会随父亲出宫回府的交代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问“小侯爷,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话是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外臣之女在云台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里带了些寂寥,尾声落下,轻轻带起一点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撑开伞,将伞面往她那边移了点。 确实不大瞧得起,这点儿年纪就想着爬龙床。 但多年教养使然,让他没法子将这种话直接出口,他斟酌着措辞,还没想好该怎么回,楚怀婵自个儿笑了声“奉天殿前,我知道你听到了嘛,后来我又出现在云台,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仰头看了眼突然变高许多的伞面,低低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的,就算没这事,小侯爷应该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坟上这会儿大抵正在冒青烟呢。” 毕竟是镇国公之后啊,传到他这儿,已经整整五代了。百年勋贵名门,纵然她父亲也算是平步青云,如今也算位高权重,但她这点家世,在他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孟璟白了她一眼,准确地判断出这丫头说这话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种嘲讽,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让她得了空就要拐着弯讥讽他几句,干脆闭了嘴懒得接话。 她终于借着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消息。 仔细想来,对于这事,她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之外,她其实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她不想进宫,但万岁爷提的话,没人敢违逆。虽然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但她好似也不太关心。 只是对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荡,门楣还比她高上许多,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低下头,寻了颗石子踢着玩儿。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这种事,她做起来都无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着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观里和今晚在云台的胆大妄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人,日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准头不好,一下子将石子踢出去老远,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无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汇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满了,她往上一扬,雨幕四散,被风一吹,溅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着手里那根绶带,甘松的那股子甜氤氲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起。 她看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楚怀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随后想起来那晚扶舟说的“蕙质兰心”四字,“嗯”了声,没再说别的。 她也没再应声,安安静静地送他到午门前,才再次开了口“小侯爷,我就送到这儿了。” 她此刻眉眼温顺,映着宫灯,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来。 他将伞递给她,打算说句客套话,不料他嘴唇刚动了下,她已经沿着来路折返。 没了他这个累赘,她步子迈得很快,两下拐过左顺门,去大学士堂寻她父亲去了。 孟璟无言地看了看手上的伞,摇了摇头,缓缓向午门外走。 东流凑上来,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闻小姐送主子出来” 扶舟摊开掌心。 东流摇摇头,扔了两个铜板过去,纳闷儿道“我还赌闻小姐肯定得黏着主子,这怎么就输了” 拿他打赌还只值两个铜板 孟璟冷笑了声。 扶舟怕惹火烧身,赶紧边将铜板往怀里塞,边出声岔开话题“主子,这谁啊看衣服不像是宫里伺候的人啊。” “日后的少夫人。” 东流“主子进宫挑媳妇儿了亏我俩还怕主子露了陷,提心吊胆了一整日。” “捡的。” 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引他上马车,凑上来给他查看伤势,看见开裂的伤口,随口问了句“主子还疼么” “你说呢” “我是觉着,可能早就痛得没知觉了。” 孟璟“” 扶舟一边替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未来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说名动京师” 扶舟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楚见濡的小女儿啊” 难怪那晚让帮衬着点。 万寿这几日,六部多休沐,独独内阁值房半点不得松懈。 楚见濡这个时辰还在内阁大堂忙活,听闻有人来寻他时还以为宫里又有什么话,急匆匆地赶出来,却见楚怀婵自个儿立在院里,身上衣衫已打湿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楚怀婵冲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云台。” 云台召对按理不该由她来传话,他犹疑了下,回身去拿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 父女俩沉默着走在雨里,楚怀婵跟在他身后,等到弘政门下,才轻声开口“爹,之前是我错怪您和母亲了,女儿愚钝,您别生我的气。” 楚见濡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说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说没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现下她先说开这话,他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人心啊,就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间,经百般煎熬,尔后硬如铁。 “无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怀婵苦笑了下,没点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湿了些许的衣衫,迟疑了下,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云台后不久,这场雨便演变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声令她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万寿前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这短短几日间走过了很多路,独独没有一条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这个人吧,她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她一开始还在嘲讽这人没担当,闻覃那般弱势地位,却也还敢和母亲抗衡,一直苦撑着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几年,她也仍旧守着那点可怜的希冀,一直未曾放弃。 可他倒好,风流成性,把人家一颗真心糟践得千疮百孔。 但后来见长公主那般模样,又觉得兴许闻覃不嫁他重觅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将那盏酒倒掉。可没想到,兴许是天意如此,非要让她遭点报应。 她眉头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想,是不是不该给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坏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这雨倾盆而下,却也没冲刷掉空气中那股闷热,更没有浇下去她心头的百感交杂。 这雨同样顺着飞檐落进了东门楼。 皇帝命人给楚见濡赐了座,笔墨备齐,他一人在斟酌这道给他女儿的赐婚诏书的措辞。 九五之尊在此,灯火掌得都要比别处亮上许多。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停在那一方小书案前。 楚见濡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尽,但在皇帝注视下,也不敢作罢,只得尴尬地拿着笔,目光久久地落在诏纸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迹上“字不错,台阁体有几分功夫。” “劳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楚见濡一头冷汗。 皇帝嗤笑了声,没理会他这自谦“阁老掌制诰多年,如今连一道不涉政事的诏书都拟不出来了” 楚见濡忙起身,恭谨跪下“臣实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开罪了皇上。这诏令的措辞,臣不知用到何种度啊。” 好好的闺女,说是要进宫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给一个瘸子,哪怕这瘸子身份尊贵,是百年勋贵之后,日后还能袭爵做个闲散侯爷,但毕竟还是个瘸子,又风流成性,哪位当爹的一时之间心里头都不大过意得去。 皇帝笑出声,走出去两步,看见阶下的楚怀婵。宫灯辉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颜色。 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没开罪。佳人配好词,你自个儿斟酌。” “若没开罪,皇上为何臣实在是不敢下笔,请皇上降罪。” 皇帝转回御案前坐下,随手摊开一本奏章,恰是楚见濡票拟的,他看了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嫒开罪了朕,朕反倒罚她去给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过度口不择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亲自赐婚,更是荣耀加身,臣代” “行了,别装了。” 他将票签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的时候,才开了口“朕此举孟璟这个人,阁老不懂” 楚见濡额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后军都督府十余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隶和在京的二十二卫,势力最为显赫之时,麾下兵力多达四十余万人,纵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后军都督府辖下,皆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关塞。 孟家如今虽让出了后军都督府,但真正能统兵的人就那么些,旧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于西平侯的余威有没有消除殆尽,则不好说。 况且,镇国公府世代坐镇宣府,往北隔绝鞑靼铁蹄,往东扼居庸关,往南通紫荆关,为京师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内的五万兵力,甚或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万兵力,等同于还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里也不对,到如今,或许是握在孟璟手里了。 孟璟如今虽因腿伤只挂了一个都事的衔,但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随父从军多年,在整个后军都督府声望颇高,说整个万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兴许不算夸张。 皇帝觑了楚见濡一眼,叹了声“毕竟是镇国公后人,世代拱卫京师,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若无异心,朕自当重用。若有异心么” 那自然得连根铲除,哪能把亲外甥女交代进去 况且,万全三卫就驻在宣府城内,他今日说要将这三卫划拨给孟璟,孟璟居然半点没犹豫就给推拒了。 皇帝这话只说了一半,楚见濡斟酌了会,恭谨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负重托。” “令千金聪慧,朕见识过。”皇帝顿了顿,“更何况,朕也没别的意思。孟家五代镇守宣府,阁老也劳苦功高,都当赏。朕来做这个媒,是应当的。” 皇帝执朱笔,将这张票签批红照准,又将笔搁下,这才看向他,缓缓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等送亲回来,擢侍讲,去授诗书讲经筵吧。” 楚见濡额上的汗终于消了下去。 “知道这旨该如何拟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臣明白了。”楚见濡叩首,“臣代小女谢万岁爷恩典,恭祝皇上万寿齐天。” 夜雨飘忽,宫城里的雨水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云台下。 方寸之地,藏污纳垢。 楚怀婵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父亲从东门楼上下来。两人一块出宫,他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时辰,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些造化弄人,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叮嘱掩在这场雨下,悄无声息地汇进浑河,了无踪迹。 这场雨也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十九。 雨过天晴,楚怀婵终于等到了这道从天而降的旨意。 接完旨,她仰头看了一眼舆图。 边塞重镇宣府。 镇国公第五代后人,西平侯世子孟璟,她的未来夫婿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当年备受太祖爷宠爱的孙辈到宣府就藩时,大肆扩建城池,至今日,哪怕是军事重镇,万全都司辖下卫所军队驻在城中,这座城池仍旧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婚期定得急,六月十九始下的诏书,七月初二即成礼。 这日空气中氤氲着湿热的水汽,闷热感循着衣衫缝隙往人衣衫里钻,层层叠叠的大红霞帔下,楚怀婵的肌肤起了一层薄汗。 昨日宿在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时夏将她叫起作嫁妆,喜娘替她三梳时她甚至还有点打瞌睡。 等仪仗队伍行了大半日,到宣府城外时,她的心里已经没了任何波动。 她发现自个儿既没有刚得知这消息时的那份错愕与强自镇定,也没有真正接到那道圣旨时的我命不由我的宿命感,反而只剩一潭死水。 她悄悄将喜轿帷幔揭开一角,去看这座威名远扬的城池。 她目光落先落在门楼的匾额上,“著耕楼”三字在日头下闪着金光,随后才一点点地下移到城门题字上,曰“昌平”,盛世昌平啊,又与她何干。 她笑了笑,心里泛起了点苦涩。 等感受到轿撵一步步地进月门,入瓮城,最后再进到昌平门后时,她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生,就要真正扎根在此了。 时夏在轿外轻声提醒“小姐,入城了。” 她回过神来,将帷幔缓缓放下,等剩最后一条缝隙时,她忽然见着了孟璟的身影。 她迟疑了下,迅速将帷幔放下,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 时夏在轿外低声说“小姐,姑爷亲自来了呢。” 她没出声。 时夏再次交代了一遍那些已经重复过了许多次的话“西平侯的府邸在京师,因为五年在宣府打仗时负伤,就近留在镇国公宅邸养伤,夫人也就带着阖府归还祖宅。府上有位老夫人,侯爷是长房,因为当日入京时二房老爷尚未成亲分家,侯爷说国公府空置着也是浪费,就让二老爷先住着,到后面侯爷回来,两房也就一块儿住着了” “行了,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打断了后边一长串交代。 炮仗声不绝于耳,时夏也从善如流地住了嘴。轿夫落轿,她这才觉出失仪,赶紧慌里慌张地将盖头蒙上。 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予孟璟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低的笑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那点向上扬起的尾音,她每次听到,都不太舒服,总感觉他在嘲讽旁人。 眼下他嘲讽的,怕只有她了。 她忽然惊觉,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就这么在一声低笑前溃不成军。 对于这门亲事,她虽不见得愿意,但他那样的人,想必更不愿吧。 “拿盖头擦眼泪了” “啊” “要不是凤冠挡着,盖头可能早被你踩在脚下了。” 她赶紧稀里糊涂地扯了扯,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尴尬,总之手脚不大利索,她胡乱扯了半天,眼见着真快将这块破布整个扯下来时,脑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替她将喜帕理正了。 她正要道谢,身前传来一阵灼热,他先一步开了口“步子大点。” 她咬了咬唇,借着盖头下的一点缝隙,顺利跨过火盆,这才低声冲他回了句“多谢。” 孟璟没再回她客套话,她又很认真地补了一句“我没哭。” 孟璟“哦。” 青庐成礼后,他径直将她带回了新房。他摆手示意跟过来的人先下去,才去拿了喜秤,他动作快,也没什么多余的风花雪月的念头。盖头揭起,楚怀婵来不及敛好的诸多心绪一下暴露在光下,她赶紧低头调整了下,等再抬头时,脸上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孟璟对上这张盛装下愈显娇妍的脸,反应却不是佳人将在怀,而是下意识地嗤笑了声“楚怀婵,你上刑场呢” 她哽了下,一时语塞,忿忿地想,果然是个粗莽武夫,连一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况在今日这般时节。 “哑巴了”她还没在心里挖苦完这莽夫,他又接着问了一句。 楚怀婵嘴角浮起一丝假笑,几乎想将身下硌得她疼的红枣花生一把盖在他脸上。 “没呢。”她回答得很是认真且老实。 孟璟气笑了,盯了她一眼,本想再讥讽她几句,忽见她微微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低落。他默默将喜秤往桌上一放,转身往外走。 楚怀婵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他,他走得慢,她手伸出去一半,几乎就要沾上他衣袂,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房门被带上,她扫视了屋内一圈,屋子很大,陈设无一不精致而贵重。 镇国公府百年名门,世代镇守宣府,三代袭爵下来,到孟璟祖父武安伯,已隐隐有要没落之势。但到孟璟之父,又因赫赫战功得以封侯入主后军都督府,重振家族之势。孟璟又是嫡长子,自然是金玉堆里滚大的。 洞房的布置是用了些巧心思的,她有些迟钝地想其实,孟璟对她,似乎也够意思了。那等臭脾气,差点没把闻覃这等青梅竹马的旧日恋人都给生吞活剥了,却肯亲自去城门迎她。 不管他有多少莺燕,这些明面上的体面,总归也算没亏待她。 就算是因为皇帝赐婚而不敢怠慢,但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她本就没想过贪心,已比她之前设想的情形要好上很多了。至于其他的,其实她也不多想,在宫里如何,在这里又如何,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目光落在合卺酒盏上,又再自然不过地移开,往窗户外边看去。 今夜大抵会有雨,月亮躲在云层缝隙后,空气中那点闷热感更盛。 她枯坐了许久,果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 她迟疑了会,拿桌上糕点垫了垫肚子,再往梳妆镜前一坐,开始卸繁重的凤冠。 脂粉钗环一一卸去,她看了一眼铜镜中这张略显疲惫的脸,唤人打了水,草草沐浴完毕,准备歇下。 但她刚从浴房出来,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她怔了下。 孟璟扫了她一眼“果然赶着投胎呢” 她这次没还嘴,而是飞速坐到镜子前,将发髻草草挽起,斜插上一支白玉木兰簪。 虽然凌乱了些,但还是比方才那副尊容要好多了,她将中衣裹紧了些,嗫嚅了下“以为小侯爷不来了,正准备休息。” 孟璟目光落在她那支发簪上,羊脂玉通透,木兰将绽未绽,雅致而又不失风流。 倒是很衬她。 “你倒挺会偷懒。”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姑娘在想什么,心里越发觉得好笑,语气里自然也带了丝轻笑。 楚怀婵却想到了之前被他揭穿在喜轿里没盖盖头的事,脸羞红了些许,讪讪低下头去,但还是没忘记回了句“宣府路远,若不偷懒,小侯爷今日怕真的只能抬我进门了。” “快马加鞭两日,送亲队伍慢,也就五六日” “嗯,走了六日。” 他迟疑了下,多看了她一眼,起身到门口唤了声扶舟,她也趁着这功夫赶紧找了身外衣换上。 她刚系好腰间绶带,他已折返回来,斜觑了她一眼“用不着,一会都要歇息了。” “体面总不能失。” 他没再接这话,将扶舟方才送过来的药递给她“让丫鬟擦擦,止酸疼的。”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孟璟懒得再理她,执起酒盏,亲自为她斟了杯酒。 酒液撞上杯壁,声音清脆,轻轻敲在她心上。 她在走神,没来得及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 楚怀婵一抬头,见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迟疑了下,低声道“小侯爷若不想喝这酒,不必勉强。” 孟璟几乎要被再度气笑“随你。” 她无意识地抓了下裙裾,随即站起来“那歇息吧,我来伺候小侯爷。” 倒是很像翠微观里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客房简陋的榻上,面对着一个不速之客,一边强自镇定地套着话,一边紧张地在裙子上抓出褶痕来。 孟璟将杯子重新递给她,她犹疑了下,接过来,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等她酒都到嘴边了又一把抢回去,这才端起杯子向他示意了下。 孟璟微微躬身和她对饮,轻声道“抿一小口就好,这边的酒烈。” 楚怀婵却没听,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被辣到喉咙里一阵又一阵的疼,她强自撑了好半晌,才将那点辣意咽了下去,差点呛出眼泪花儿。 孟璟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嫌弃地看她一眼“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耐” 她不服,仰头看他一眼,将杯子抢回来,又斟满了一杯“这酒挺辣的,那晚确实我不对,就当给小侯爷赔个罪吧。” 她刚举起杯子,听到一声笑“你可想好了,合卺酒可没有喝两道的。” 她犹豫了下,他淡淡道“不是跪了会儿么,而且也道过歉了,说过两清,就别再提了。” 她再去看他,他已出了门。 她在原地坐了会,不料他隔了会又回来了,这次身上穿的是中衣,他见她还没上床,随口问“还不睡等什么” 她没出声。 “从驿站过来挺远的,不累么” “嗯,挺累的。” 这话说完,两相无言,她先一步收拾了榻上的瓜果,上了榻。孟璟也没再接话,关窗吹灯,随后在她身侧躺下。 她一直没出声,身子向内绷成一团。 孟璟“不碰你。” “啊”她身子一哆嗦。 随即又反应过来,“哦”了声。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身侧之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孟璟嗤笑了声“你多大了” 她讷讷地答“上元那日及笄的。” “多大点儿人,谁稀得碰你”孟璟将被子往她身上一搭,“还睡不睡了” “哦。”她默默扯过被子,将自个儿裹成了一颗厚茧,“睡。” “热死你得了。” “要你管” “楚怀婵,”孟璟再度气笑,“你这不胆子挺大的么” 他忽然起了点逗她的心思,翻了个身,正对着她“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她身子忽然抖了下。 一截光洁的脖子就这么露在被子外面,几乎有些像她发髻上那支羊脂玉。 她僵在原地,他继续道“敢在皇上面前使小把戏,捉弄一个你半点不了解性子的权贵之后,胆子不挺大的么” “你信不信,”他低笑了声,“要不是皇上那道临时起意的诏书,那晚一出奉天门,我就能拧断你脖子。” 他指节发出一声“咔擦”的声音。 楚怀婵只觉得脖子生凉,她从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去摸了摸,确定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才老实道“我感觉你不太像的。” 君子之范,她那日第一次见他,明明见过他对闻覃那般无情无义的一面,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词。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可房事这事到底不一样,他毕竟是风流惯了的。虽然她心里已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也不能完全不在意,所以对这事会有点怕他,当日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孟璟没听太明白她这话,但他也没心情和这小丫头继续闲扯,他沉了声“楚怀婵。” “啊”她还在走神,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别想了,真不碰你,没兴趣。”他翻身朝外,离她远了些,“睡了。” “嗯”她又确认了一遍脖子还没断,这才将手重新缩回去,“嗯。” 她躺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明明这里就有浴房,可他是出去沐浴的,果然啊,他确实是瞧不上她的,只不过是不好拂皇上面子,这才好好地走完了赐婚的流程。 但她心里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松了口气,眼皮也逐渐重了起来。 她总算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怕打雷大概是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的通病,她尤甚。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恼地盯了眼天色,忿忿地想就不能等她睡着再响这一声惊雷么 她还没抱怨完,一道白光闪过,她赶紧将脑袋往被窝里一缩,捂着耳朵躲过了随之而来的雷鸣。 她缩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但趁着雷鸣的空隙,她似乎听到孟璟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闷哼。 犹疑过后,她悄悄将脑袋探出来,凑上去看了看他。他侧身向外躺着,借着闪电的光,她能清晰地看清他眉皱成一团,纵在睡梦中,嘴唇也紧抿着,偶尔无意识地发出点闷哼。 是做噩梦了吧 她下意识地坐起来,托着腮继续看了会,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醒。 这空当里,他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了一部分,半截身子就这么大喇喇地露了出来。 夜雨早已冲刷掉了日间的闷热,夜里甚至带着点微微的凉意,她犹豫了下,探手去抓被沿,想给他理理被子。 但她手才刚伸到他左腿上方,身子忽然腾空飞了出去,眼见着要摔个大马趴,喜被先一步落到地上,她就这么好端端地换了个地方趴着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面色不豫地抬头看向孟璟“干什么你” 孟璟见她这反应,先是一愣,铁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又细看了她一眼“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呢。” 她坐起来,举起双手看了看,确定没受伤,又低头揉了揉微微磕痛的膝盖,确定都没事了,才忿忿地看向他“你这么警惕干嘛我就是怕你受凉,想帮你掖下被子。”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鼻子也抽了抽,觑他一眼,又不敢当真对他发火,只好又低下头,不满地瘪了瘪嘴。 他迟疑了会,问“不上来了” 楚怀婵看了一眼身下的喜被,忽然想,他这种人,莫不是跟莺燕纠缠的时候也是和皇帝召人侍寝一样,完事就将人送走,生怕有人趁他睡着了对他不利。 那他那些莺燕也够惨的,她忽然轻轻笑了下。 孟璟被她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亲自提了她的鞋过来,摆到她旁边。 她不动,默默抱着膝坐在那儿,甚至还将脚藏进了中衣下。 孟璟下意识地望了眼窗外,他这张嘴,只言片语间降过敌帅、设计取过人命,独独没有哄过女人。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习惯使然,抱歉。” 他这话没什么惯常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也没有讥讽的内涵,对他而言,已算是很有诚意了。 但她压根就不是在意这个啊,她憋了好一会,见他还没有要转身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开点儿” “啊”孟璟怔了会,随后“哦”了声,自个儿到了门口,唤丫鬟重新拿床被子进来。 楚怀婵趁着这空当,飞速穿好鞋到了床上。 孟璟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被子,重新折返回来,先替她盖上,才上了床。 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躺了好一会,楚怀婵忽然听到了窗户响了声,她翻了个身朝外,看见孟璟忽然起了身,随即数道黑影一闪而入,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声。 孟璟皱了皱眉,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盖住了她脑袋。 “别看。” 到底是新婚之日,除了他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屋内并无其他兵器,扶舟和东流赶紧破门而入,扔给他一把刀。 两方酣斗起来,锐器撞击声和利刃入体声不绝于耳。 楚怀婵隔着被子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将被角揭起一角,借着闪电的光,她只简单扫了一眼,看到不少横陈的尸体,吓得一哆嗦。 孟璟回头盯她一眼,她又缩回被中,她在黑暗里想,原来真是习惯使然啊,睡个觉都不安心,镇国公的后人,有过一日安生日子吗 没隔一会儿,她又悄悄看了一眼,其实孟璟动起来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腿脚不便,甚至比他那些手下都要灵活许多,功夫自然也不差。 他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偶有鲜血溅上,竟也不觉可怖。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为了搭救东流一把,将背后暴露给了敌人。敌人也未曾手软,知他右腿不便,手起刀落,径直往他左膝而去。 利刃入体,鲜血溅上中衣,染红一大片,她咬了咬唇,才迫自己没叫出声来。 孟璟往后疾退出战圈,坐在了榻沿。 她再看向他,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有些不忍地问“怎么样了” “死不了。” 他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再度将她盖住“看什么看。” 他坐了会儿,冷眼看着火速赶来的侍卫将这间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来者虽不善,但到底也没能躲过这铜墙铁板,悉数被歼灭。 扶舟凑上来问伤势,他却只是吩咐“不碍事,赶紧处理干净。” 等屋内被清洗干净,他俯下身子,稍微提高了点声音,问楚怀婵“换间屋子” “好。”声音隔着被子嗡嗡地传出来。 扶舟扶了他出去,他冲赶过来的时夏做了个手势,时夏赶紧进来伺候她宽衣,等她收拾好,进来一个丫鬟敛秋引她们去换到西暖阁去“二爷说请少夫人先休息,不必等他了。” “二爷”楚怀婵愣了下。 敛秋反应过来,解释道“国公府里这一辈两房拉通排下来的,大爷是二房那头的,一早成家生子去南直隶做官了。” 楚怀婵看向她,她又道“奴婢是大夫人跟前伺候的,名敛秋,大夫人拨奴婢过来伺候您,本想明早再同您交代,谁知出了点儿小事,就提前让奴婢过来了。” “小事” 敛秋笑了笑“常事。” 楚怀婵“” 兵家重镇这么可怕的吗 她心魂未定,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小侯爷在哪儿呢” “去上药了。” “带我去瞧瞧吧。”她笑了笑。 “真是小事,大夫人都没在意。” 敛秋话出口,见她没有应和的意思,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出门,却不是去其他屋子,而是左拐右拐地往院门走。 她还没开口,时夏先出了声“小侯爷平素不住这边” “嗯。这是划给少夫人的院子,二爷喜静,住得比较偏。”敛秋将灯笼往楚怀婵跟前掌了掌,“阅微堂远,在后花园里头,得走一刻钟呢,您当心脚下。” 她们到别院门口时,小厮刚送走一批听闻消息跟过来探望的宾客,敛秋讶异道“二爷惯来不见客的,自择了阅微堂住下,直接叫人筑了道围墙将后花园东边一块封了,说是花园里头做事的仆役多,吵得人不得安生。平时这边一般没人往来,今日怎这般奇怪” 楚怀婵顿住脚步,犹豫了下要不要进去。 敛秋失笑“二爷也不是不让人进,只是让人等闲无事别来扰他而已。” 她这才进了门,等到前厅外,太医正在给孟璟包扎,她立在门口,准备等人都走了再进,孟璟却先一步抬头,见是她,下意识地讥讽了句“不是在打雷,也不怕被雷公收了命” “要你管。” 楚怀婵先还了句嘴,随即意识到不太对劲,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你们小姑娘不都怕这个” 她那颗心又缓缓放回去,试探问“我能进吗” “随你。” 她进门,敛秋赶紧为她搬了把椅子,她坐在孟璟前头,看了好一会,还是不忍去看那伤口,目光躲躲闪闪的。 孟璟抬头觑她一眼“胆小就回去。” 她睨他一眼,又不吭声了,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膝盖弯看。 太医包扎完,叹了口气“小侯爷可务必好生养着,您这左腿本就好了才半年多,这下又受重伤,稍有不慎,怕有个万一啊。” 楚怀婵抬眼看他,他这才收回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的目光,整个人似没什么生气,低声冲太医道“有劳。” “等小侯爷外伤好全,我也就该回京了,您不必客气。” 太医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虽说他是奉命来替西平侯把脉诊治的,孟璟却压根儿一次都没让他见过正主,今夜却又特地派人传了他过来问诊,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了。这趟浑水不是他能蹚得起的,眼下归京复命日期将近,他自然不会闲着没事给自个儿找事,赶紧躬身告退。 等太医退下,楚怀婵迟疑了下,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好问“疼得厉害么” “你说呢”他冲她掀了掀眼皮。 她神色有些黯然,他抬了抬下巴“路远,先回吧,早点休息。” “哦。”她闷闷地走出去。 “我一会儿便过来。” 他补了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楚怀婵几乎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柔意,闷闷地应了声“好”,这才继续往外走。 等出了院门,她问敛秋“他是不是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啊” “嗯”敛秋没懂。 “不然他那些人怎么也不来看看他” 这话问得不算直接,敛秋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没忍住笑了声,轻声禀道“二爷不准她们进别院的。” “你刚不说没说不让人进么” “别人是没说过,但那几位确实不让进的。”她犹豫了下,又补道,“您是正妻,又是皇上赐的婚,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新婚夜还真是够有意思的,先是被自个儿夫君一脚从床上掀下来摔了个狗啃泥,之后又莫名其妙在家里遭遇了场刺杀。能把新婚夜搞成她这样的,怕是天下独一份。 她摁下诸多心绪,沉默着往回走。 等众人都散去了,扶舟赶紧叫人守好院门,又引了孟璟回暖阁软榻上躺好,这才将太医方才包扎好的物什一并剪除,飞速将药粉悉数清除干净,拿出新药来重新上药。 药粉沾上伤口,孟璟疼得“嘶”了声,他迟疑了会儿,问“主子当初是故意受的陈景元那一刀吧就算您这几年功夫荒废了些,他也不能是您对手。” 孟璟没说话,算是默认。 “陈景元这老滑头,这一刀下手这么狠就罢了,更连下毒的法子都使得出来。若换了旁人,这一刀下去立刻就站不起来了。”扶舟叹了口气,“主子当初就不该故意受他那一刀。” “不受他那一刀,当日就露馅了。” 扶舟没吭声,就算孟璟动武时速度确实能胜过常人,但毕竟右腿没好全,不可能完全控制得住异样,陈景元那猫眼睛,必然能看出来不对劲。 “毒不是他下的。”孟璟往下蹭了点,将膝盖弯完全垂在榻外,方便他动手,“他若当真要下毒,不如当初直接毒死我,日后随便称句暴毙之类的也就结了。” 扶舟怔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万岁爷” 孟璟垂眸笑了笑,这毒药遇外伤方起反应,令伤口日趋溃烂,久不愈合。半个月了,一点刀伤,竟然越治越严重。 当日宴上他未曾进食,若当真是在宫里头招来的祸事,只可能是因为云台上的茶和酒。况且,当日皇帝那么随意地就放过了他,必然还有后招,也证实了他这个推断。 只是,方才那个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茧的小丫头,有胆在他酒里加姜,有胆在里头放毒药么 他没答话,扶舟却从他这沉默里得出了答案,但还是越想越委屈“那便罢了,可主子今夜又受这一刀,何必呢” “总不能让太医白来一趟不是他也快到回京复命的时候了。” 扶舟怔了会儿,试探问“就算那太医实在碍事,返京路上也随便都能料理干净了。主子今晚唱这一出,是为防少夫人” 云台赐酒,若不是他,这药不会损忠臣半点毫毛,若当真是他,久治不愈,随行太医兴许找不到机会,但楚怀婵几次照面打下来,这人实在算不上笨,几乎还有几分小机灵,若是有朝一日在她跟前露了陷,也未必算得上稀奇事。 况且,不管她刚才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差点碰到了他的伤,后来也确确实实一直在盯着他的伤看,还是保险起见的好。反正旧伤死活好不了,再来一刀,兴许以毒攻毒有奇效也未可知。 扶舟见他不说话,一边忙活一边自顾自地道“少夫人年纪还小呢,我觉着不像。” “这丫头,别的不说,心思是活络的。”他顿了顿,“至于胆子则说不好,看看再说。” “也是,毕竟是楚见濡的女儿。” 扶舟目光落在他膝上,迟疑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只不过,这一刀下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有银无银,皇帝的猜忌也不会少。罪名坐不实,让他没法子光明正大拿我开刀就成,管他怎么想。” 扶舟应了声“是”,又叹了句“主子受罪了。” “无妨,多大的罪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扶舟颔首,语气里还是带着股子心疼“这几日事多,您赶紧回去歇息吧,明儿还得应付别的呢。” 他起身走了两步,扶舟把轮椅推过来,试探劝道“劳主子先忍着些,药我再抓紧想想法子。眼下您要不还是用着吧,少夫人那儿路远,少走几步,多少能缓点痛。” 他摆了摆手,先一步开门出去了,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这劳什子,都坐了四五年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瞧见了,扔了。” 他拖着步子缓缓走回去,没了那些碍眼的大红双喜,这屋子实在是清净了许多。 楚怀婵还没睡,瞧见他回来,迟疑了下,问“好些了么” “你以为有灵丹呢” 他话出口,见她目光里确实带着几分关切,又觉有些过了,但每次一见着这姑娘,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呛上几句,连他自个儿都控制不住。 她难得没反驳,安安静静地将发间最后一支木兰簪子取下,青丝如瀑,衬出一分别样的柔和来。 二人安安静静地躺下,屋外大雨瓢泼。 屋内,孟璟疼得受不住,睁着眼等天明。 兴许是方才这阵风波,楚怀婵也一直没睡着,到后来,惊雷一响,她便跟着一哆嗦,连带着床都一阵颤栗。 这动静牵动着孟璟的伤口,让他越发心烦意乱,他咬了咬牙“楚怀婵,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打雷” 她迟疑了下,眉头皱成一团,老实道“没。我顶多就是使点小坏,哪敢真做什么坏事” 使点儿小坏,他想到那杯酒,没忍住笑了声“你以前在家也这样” “还好吧,家里就两个姐姐和哥哥,姐姐们嫁人得早,没事只能捉弄我哥玩玩儿。”她没否认这话,但还是强调了一遍,“但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害怕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但其实,在外祖家,还是和四五个表姐妹斗了好些年法的,但她没提这茬。 他斜觑了她一眼,她腮帮子鼓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和他视线对上,又讪讪地收了回去,压低声音问“小侯爷,你疼么” 都问第三遍了。 孟璟默默翻了个白眼“楚怀婵,你家的书都是你自个儿刊印的” “啊” 孟璟“重复的本事倒不差。” 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先一步将被子往她头上一盖“睡觉。” 她往上蹭了蹭,将脑袋露出来透气,没再还嘴,也没再有动静。 好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了,稍微翻了个身,将被压着的左腿稍稍挪动了下。 她忽然轻轻笑了下“二爷,谢谢啊。” 他方才一直有意无意地守在榻前,没让那些人近她的身。 他发了会儿怔,从京师搬回宣府,因着二叔一家的存在,下人们的称呼也就此变了,但不管怎么说,能这么唤他的,从来只有家里人。 眼下从她嘴里吐出这个称呼,着实让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没应声,但这一整晚,就这么被膝上的伤和简单的一句称呼牵扯住,半点没能成眠。 楚怀婵却莫名地安下心来,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日卯时一到,她早早醒来,枕边却已空了,她起身,推开窗户辨天色,大雨方歇,细雨淅沥,院中两株碧桐傲然挺立,苍翠致青。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关上窗户,唤了时夏进来梳妆。 时夏在旁嘀嘀咕咕“小姐,今儿不必起这么早的吧” “怎么了”她随手选了只镯子戴上,“先去给父亲母亲敬茶,再去找老夫人请安,见见叔婶,忙活完也差不多时辰了。头一次,总要谨慎点的。“ 时夏应下,拿了两只钗子在她头上比划来比划去“牡丹大气,梅花更衬小姐,小姐插哪支都好看。” 楚怀婵笑笑,随手取过昨夜那支白玉木兰簪,时夏接过来,噘了噘嘴“小姐惯爱这些素雅的,但这毕竟不是以前在自个儿家里了,也该” 她迟疑了下,摆了摆手,语气有些黯然“算了算了,现在这儿才是家了,小姐开心就好。” 楚怀婵失笑,伸手将簪子扶正了些。 敛秋换了盆清水进来,伺候她净手,她细细泡了会,又扫了一眼窗户,使唤时夏“去问问小侯爷,他去请安么” 时夏走到门口,她又补道“说不去也无碍,我自个儿去也可。” 时夏蔫蔫儿地应下,刚到院门口,就听阅微堂的小厮过来传话说孟璟让稍微等会儿,他一会儿便过来,又赶紧回屋将这话说与楚怀婵听了。 楚怀婵没应声,她趁着敛秋出门倒水的空当,轻声道“奴婢瞧着,好像姑爷也没有传闻里那么不好啊。” “倒编排起主子来了”楚怀婵说是这么说,但也就是开句玩笑,时夏跟了母亲好几年,等她入京时拨给她使唤,三年说短不短,她早已习惯了这丫头的小性子。 果然,时夏瘪了瘪嘴,忿忿地道“这不是担心姑爷委屈您么外头那些话够难听的。” 楚怀婵没接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等过了两刻钟,孟璟过来,时夏赶紧识相地先一步出了门。 他看了楚怀婵一眼,她今日选了件榲桲舡的衫子,下配远山紫的月华裙,既显新妇喜庆,又不失雅致,那支玉兰簪子更像是当真要绽放在她发间一般。 只是,她这发髻高高绾起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太习惯。 他也就昨日揭盖头时见过一眼她这般装扮,但凤冠繁复,他赶着去前头招呼那些礼部官员,也没看太清,后来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不等他先拆了髻准备休息,他自然没能仔细看上一眼。 他垂眸看地面,淡淡道“不必太拘礼,日后请安不必这么早,不去也可。” 楚怀婵没应和他这句话,只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细细思索了会,才问“小侯爷以后都不去了” 孟璟点头。 她跟在他身后往北走,敛秋忙在旁边解释了下“国公府里分东中西三路,老夫人和二房住西边,中间最北边是侯爷和大夫人的院子,叫槐荣堂,您现下的住所在东边。小四爷,就是二爷的弟弟,今年八岁,院子在您屋的正北边,隔得还算近。” 孟璟听完,补充了一句“不必理他,烦人精。” 楚怀婵噘了噘嘴,搁您心里,谁都是烦人精吧 他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别的事,接道“丫鬟仆役不够给敛秋说声即可,她会去办。昨晚那间屋子脏了,等会儿会有人去翻新,眼下你就住西暖阁也行。若当晒,暂且换到东厢房去住也可。” 楚怀婵“嗯”了声,没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迟疑了下,回头看她一眼,道“若实在介意,换个院子也可,府里空院落多得是。” “不必麻烦了,就那儿挺好的,我胆子也没那么小。”她顿了顿,犹豫了会儿才问,“小侯爷以后就一直住阅微堂了么”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应了一个“嗯”字“住习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这话一出口,两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楚怀婵只好仰头去看顺着飞檐而下的雨水,等到了槐荣堂,她才收回目光,乖乖跟在他身后进了北屋。 她先随孟璟给婆母西平侯夫人赵氏见了礼,再恭恭敬敬地奉了杯茶。 赵氏接过,抿过一口算个意思,这才问孟璟“在这儿用早膳还是回去用” “难得来一次,陪母亲吧。” 赵氏命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饭菜,都是些当地吃食,楚怀婵动了几筷子便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拂面子,只得胡乱吞了些,然后规规矩矩地伺候婆母漱口。 孟璟觑她一眼,冲敛秋递了个眼色,敛秋忙接过她手里的活计“您歇着,奴婢来就是。” 赵氏看过来,无声地笑了笑。 孟璟被她看得莫名尴尬,说先去看看父亲,屋内顿时只剩了楚怀婵,她这才正了色“二爷身子素来不大好,咱们呐,做女人的,得尽心才是啊。” “母亲教训得是。”她恭恭敬敬地回了这句话,心里想的却是,可算了吧,都能随随便便一脚将她踹飞的人了,顶多叫不大方便,哪能叫作身子不大好。 赵氏叹了口气“楚阁老家的嫡女么,身份自然是尊贵的,但出嫁从夫,也别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心思要收着些。” “母亲说哪里话,是我高攀。” “有什么高不高攀的,嫁进来就是我孟家的人了,既是一家人,日后也不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赵氏打开一旁的剔红雕漆花卉纹木匣,里头是只凤头钗和一只籽玉手镯。 赵氏轻轻握过她手,将匣子放进她手心“凤头钗图个吉利。至于这手镯算了,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笑了笑“你俩很是般配。” 楚怀婵欲要推辞,赵氏阻了她“新妇进门,见面礼是该的,你若要谢,日后多尽点心便是。” 她这才恭恭敬敬地收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赵氏深深看她一眼,低声叹了口气“我这当婆母的,少不得还是要再提点你一遍,出嫁从夫,万事以夫为重。就算家里头之前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这话明显话中有话,但楚怀婵没听明白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只好随口应下。 “他很少到我这儿来,今日肯陪你过来,还是看重你的。”赵氏意味深长地道,“外头的流言什么的,听听就好,过日子啊还得自个儿切身体会才行。先入为主,是大弊病。” “是,母亲所言,我记下了。” “家里还有个弟弟,年纪还小,这两年才开始入学,送到旁宗家塾里去念书了,先生规矩大,兄长成亲也不肯放人,等日后回来再让你见见。”赵氏起了身,“跟过去瞧瞧吧,他在里头等你。” 楚怀婵告完退,将匣子交给时夏,自个儿往暖阁去,心里还在思虑那一句“就算家里头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她临行前,爹和娘亲确实都叮嘱了许许多多的事,可这些无外乎就是日后要好生孝顺公婆、夫妻当和睦体谅的话,实在当不起单独提上一句,更不会担得起一个“忘”字。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跟着感觉过了地罩,孟璟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讥讽了句“没长眼睛呢” 不想她竟然压根儿没听到他这话,径直从他跟前走了过去,眼见着她要撞上地屏,孟璟嫌弃地伸手把人拽了回来“聋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但一时间恼羞成怒,板着一张涨红了的脸反驳“我还没哑,也不聋。” 敢情还记恨着他昨天说她哑巴了,孟璟失笑,难得没还嘴。 她上前准备奉茶,却见老侯爷仍旧睡着,尴尬地顿住脚步,求助般地看向孟璟。 “这几年都这样,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不必在意。” 楚怀婵面露讶色,又觉得失态,赶紧低下头。 “来看过就算是心意了,走吧。” 他先一步出门,敛秋和时夏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往后退了退。 他负手立在门口,环视了这方院落一眼,老宅气势巍峨,却无处不透着一种久经沧桑的迟暮之感。 细雨萧索,他嘴角露出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等了会儿,还没见楚怀婵出来,只好转头从窗户里看里边的情况。地屏挡住了整张床榻,却没有遮住榻边人的身影,她正恭恭敬敬地给病榻上的人磕头。她身子实在是瘦弱,这样跪下去的时候,整个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更显娇弱。 那支木兰簪子在她发间散着温润,为她添上一层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她磕完头,躬着身子往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 孟璟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赵氏正在廊上使唤丫鬟给榻上的人煎药,没再多说什么,提脚往外走去。 楚怀婵出了房门,同赵氏道过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他声儿不大,听起来也淡淡的“不必。” “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是做小辈的。”她很认真地道。 孟璟戏谑道“你这么重礼数看不大出来啊。” 松瓦绿的直袍下摆在眼前晃晃荡荡,她方才某一瞬间晃过一个挺像青玉的念头,现下却觉得实在是碍眼,默默地拧了拧眉表示懒得和尔等小人计较。 这人哪配以玉作比 分明是根煞风景的鱼骨头还差不多,如鲠在喉,叫人吐也吐不出来。 “再去向老夫人请个安”她试探问。 “不去了,无事不必理会府里其他人。” “哦。”她蔫蔫儿地应了声。 西平侯府家大业大,人丁却少得可怜,一朝还归祖宅,守在这方国公府邸里,这才稍微多了些人气。顶头一个老夫人,下头分两房,长子是西平侯孟洲,夫人赵氏,嫡长子孟璟下头有个庶出弟弟孟珣。 二房老爷唤孟淳,与原配夫人有一长子,已经成家生子,在南直隶为官,说是与家里头不太亲近,有一庶出长女也已出嫁;继室张氏,有一子孟琸,府里拉通排行老三,一女孟璇,两人尚未成亲。 这关系其实已经比其他百年名门简单许多,甚至还不如当初外祖一个薄宦之家那般人丁兴旺,当初时夏初初给她提过一遍,她便能记得一字不差了,更遑论过来的路上她又被迫听了数十遍。 只是,镇国公宅邸远在宣府,除了孟璟这花天酒地的破事常让京师众多贵女拿来私下取乐外,其余人等,甚少有耳闻。 如今看孟璟这反应,也不知是他自己倦怠,还是关系不睦。 她犹豫了会儿,向他告退“新妇入门,规矩总不能少,我还是过去请个安,小侯爷请先回。” 孟璟见她让敛秋领着往外走,“诶”了声唤住她,拖着步子跟上来“我陪你去趟吧。” 细雨斜飞,打上他瓦松绿的直裰,令他衣衫下摆微微润湿,颜色也深了几分,衬出一片幽深的意味来。 “我自个儿过去即可,小侯爷昨夜才负了伤,不必勉强,将息些身子。” 她拒绝了他的好意,蹲了个福告退,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笑“楚怀婵,你不挺懂礼数的么我的话你倒不肯听” 她只好顿住脚步,见他往这边走,微微侧过身子,让出路来,等他走到前头,她才跟上。 孟璟道“我刚不是敷衍你,是真不必去。老夫人便罢了,二房的人一概不必理会。” 说起来,他们回来五年,他总共只见过这些人两次。一次是刚回来那日,一次是去岁末他好了些许,总算可以下地,那些人忙不迭地过来探望,然后被他全数轰了出去。 楚怀婵没出声,在心底琢磨着这家人的关系。他说不必理会,按他这性子和刚才的反应,连新婚这等事都说不必,那平素想来是真的很少见了。 抄手游廊弯弯绕绕,他们走了半刻钟到老夫人院里,不想院里正热热闹闹,孟璟皱了皱眉,几乎想扭头就走。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二哥,你来了” 屋里跑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兴冲冲地道“二哥亲自过来,祖母想必很高兴。” 敛秋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二房幺女,孟璇。” 孟璇比她还要大上一岁,身量长开,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初初一看很招人喜欢,但孟璟默不作声地站远了一步。 老夫人带着一众人迎出来,先看了孟璟好一会儿,目光才挪到他身旁的楚怀婵身上,最后点了点头“正说带你弟妹过去看看你们。” 身后一男子站出来招呼了声“二哥,二嫂。” 敛秋提醒她“二房次子,孟琸。” 其实镇国公府人丁真不算多,还比不上以前她一个舅舅院里的人,她自己也能辨得清楚,但人毕竟是好意,她点头表过谢意,目光无意中和孟琸的对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种眼神,她上次见,是在谨身殿,天子座上那人身上。 她微微避开他,上前挨个和众人见过礼。 老夫人这才道“你看看我,高兴坏了,都忘招呼你们进去坐坐了。” 孟璟懒得客套,想直接告退,但他脚步刚微微动了动,楚怀婵意识到不对劲,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了他袖子。 这意思相当明显了,他看她一眼,顿住了去势,引她往屋里走。 孟璇跟在他俩身后,落在楚怀婵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再缓缓移到孟璟被她牵着的衣袖上,目光微微凝了凝。 楚怀婵进屋,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又奉了茶。老夫人接过这杯茶,不住点头“真是标志,是个可人儿。” “这不沾老祖宗福气么,您的孙媳妇儿,都是可人儿呢。”楚怀婵还没来得及答话,二夫人张氏将话题接了过去。 老祖宗点头“也是,可让琸儿也快些再给我迎个孙媳妇回来。” 张氏应下“是是是,老祖宗说了算,我这便将这话提起来。” 老夫人注意力被带跑偏,楚怀婵还跪在她身前,也不好起身,孟璇往这边看了眼,嗤笑了声。 孟璟原本坐在下首,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顺着飞檐斜飞的雨水,对屋内众人的闲话置若罔闻,但他发了会儿怔回来,这帮人还在闲扯,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女人就是话多。他实在是觉着无趣,忽然起了身,屈身抓住楚怀婵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毕竟是双舞剑弯弓的手,楚怀婵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她转头看向他,听见他淡淡开口“祖母,茶也敬完了,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茶放下“这么快” “也坐了有一会儿了,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他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张氏看过来,他却一句客套话都没同他这个二婶说,径直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老夫人唤了声“再等会儿,新妇入门,好歹等我送点礼。” “不必了。” “这是给新娘子的好彩头,不能缺的。”老夫人再挽留了句。 孟璟步子微微顿了顿,但迟疑不过一瞬,仍是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他手上力道大,楚怀婵犹豫了下,没挣开他,只是勉强转身蹲了个福,歉意地笑笑,向两位长辈告退。 等出得门来,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她“真不必来,不用搭理这帮闲人。” 他说这话,不像是在说他亲人,语气淡漠得紧。 楚怀婵没应他这句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谢谢啊。” 这是个很柔和的笑,孟璟微怔了下,先一步走出去,末了又回头,正想吩咐句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轻轻揉了揉手腕,那里已见了一片红。 这女人瓷做的 他下意识地拿起方才抓过她手的左手看了看,只觉莫名其妙,他有这么粗鲁吗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冷着脸吩咐敛秋“新妇进门该送什么礼,去找账房领,送到少夫人院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这话一出口,楚怀婵没出声,敛秋也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领了命。 孟璟在前头走着,他走得慢,众人也跟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楚怀婵趁着这功夫赶紧揉了揉腕骨,这下她是真相信昨晚他说的是真话了她有些丧气地想,原来,他是真的可以毫不费力地一把拧断她脖子。 走出老夫人院里没几步,她想道声谢,还没来得及开口,东流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冲孟璟道“主子,有急事。” 孟璟脚步顿住,目光往后稍微斜瞟了下,她会意,行了个礼退下“小侯爷先忙,我先回去。” 等她带着丫鬟走远了,他往一旁的凉亭走了几步,东流这才笑嘻嘻地道“昨儿晚上的事,我给安到鞑靼头上了,找了个新婚夜宾客众多巡防不足瞒天过海的由头” 他话还没说完,孟璟左脚一侧,一颗石子腾空而起,正中他脑门。 东流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道“诶不是,主子,我又说错什么了” 孟璟转身往回走“这叫急事这点小事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就得了,用得着同我说” “不不不,”东流下意识地伸手拦他,被他目光一扫,又赶紧把手收了回来,“不是,按主子的意思,昨夜各路的宾客回去之后,几乎已经传到全城皆知了,就算太医回京复命时提起此事,也有送亲过来的礼部官员佐证。主子这招怕不只是为了彻底打消少夫人的疑虑吧” “说完了吗”孟璟挤出一个笑。 “二老爷说今日休沐,他帮您招呼着礼部的人,若您不想去前头也无碍。”东流敏锐地觉察到这笑似乎不大对劲,思索了会儿,总算想起了来意,拍了拍脑袋,“哦对,我来不是要说这些,是宣府三卫的三位指挥使亲自来了,说昨夜巡防不够,竟让敌军暗探潜入城中,更伤了主子,亲自赔罪来了。” “宣府卫不够诚意啊。”孟璟看了眼院墙,“打发回去。” 那不是您自己唱的一出戏么都不是真刺客,三位三品大员亲自上门赔罪,还说不够诚意。 东流瘪嘴,腹诽了几句,再确认了一遍“主子真不见” 孟璟点头“等什么时候都司衙门的人到了,再通传。” 东流领命去传话,刚走到拐角,又想起来一事,赶紧折返回来,追着孟璟道“主子我刚不是故意啰嗦的,就是一来看到少夫人在此,想起昨晚的事,就先提了一嘴。” 孟璟低头捻了一颗念珠,闷闷地想,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周围全是话唠。一个楚怀婵喜欢聒噪便罢了,就连他自个儿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跟班居然也都如此话多。 更要命的是,话唠都唠不到点子上。 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当初怕不只是伤了腿,而是连眼都一并瞎了,才拣了这么两个人回来。 东流还在絮絮叨叨“主子别生气啊,我” 他话没说完,第二颗石子斜飞而起,在他脑门儿上又留下了一道印迹。 “滚。” “啊” “叫你滚,没听见” “是是是,我先滚了,主子消气。”东流抱住脑袋往地上一翻,听话地滚过拐角去了。 楚怀婵带着二人走出去几步,敛秋引她往东走“少夫人,从这儿往东边走,不远就是您的院子。账房也在这边,要不奴婢先去把东西领回来” “不必了,领回来放我那儿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搁账房,也免得占地方。”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咱们府上三代袭爵下来,到二爷祖父武安伯殁了后,二老爷就在臬司衙门捐了个推官,府里说得好听点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坐吃山空。” “等侯爷回来后,府里依然是二房在管家,国公府里主子虽不多,但吃穿用度甚巨,丫鬟差役各项开支更是不小,如今全赖着侯爷的食禄呢。” “母亲不管”她生了疑。 “您也不是不知道,五年前那档子事,侯爷这一倒,侯府便失了主心骨,再加上二爷重伤,姨娘殁,留下一个三岁大点的小孩,大夫人带着阖府归还祖宅,一个人啊” 敛秋低低叹了口气“既要亲身上阵照料侯爷的大事小事,二爷的伤也不敢掉以轻心,还要照顾一个小四爷,分身乏术啊,这才由着二房继续在府里住下,帮着管管家呢。” 难怪这分没分家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楚怀婵思忖了会儿,试探问“母亲叫你同我说这些的” “也不全是。”敛秋赔了个笑,“夫人只是说,您毕竟刚来,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总得有个人提醒您下,这才拨了奴婢过来。但奴婢愚钝,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心底也没杆秤。夫人说您若觉得我嘴笨,或者用奴婢用得不顺手,将奴婢送回去就是,不必太在意。” 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楚怀婵没回这客套话,只是思虑了会儿,问“虽说都是侯爷的食禄,不过你不是说二婶当着家么,支账不必经她” “这您倒不必多虑,二爷那是平常心思淡,不过问府里的事罢了。但只要二爷开了口,府里没人敢不听。” 她点了头“既然是小侯爷的心意,那便去支点回来吧。” 敛秋高高兴兴地应下,又补了句“少夫人,二爷以前从来不管府上的事的,提都没提过一句。若夫人知道今日这事,想必会很高兴。” 楚怀婵没出声,挥挥手示意她先去,这才缓缓往回走等她。 敛秋这句话,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时夏琢磨了半天,嘀咕道“小姐,奴婢就说嘛,姑爷还是没外头传闻里那么不堪的。” 这话倒叫她想起婆母之前提点的那句“外头的流言,听听便罢”来,但她也未多想,只是笑了笑“顺口一句话的事,别太放在心上,这样太看轻自己。” 时夏先是想反驳,随即又狠狠点了点头“小姐说得是,姑爷虽身份尊贵吧,但小姐出身也不低,老爷将来也未必没有成为内阁首揆的可能,也算位极人臣了。再说了,小姐这样的样貌品性,奴婢觉得,配姑爷还绰绰有余。” 她说完点头如捣蒜,很肯定自家小姐就是天上明珠这个想法。 楚怀婵没忍住笑了声,出言吓她“这可不比从前在府上了,无论你怎么在姨娘面前撒野,娘都会护着你。仔细一会儿叫人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时夏“嘿嘿”了两声“这儿就小姐和奴婢俩人呢,小姐包庇一下奴婢就好了。” 楚怀婵无奈地摇摇头“仔细点,人多是非便多,这和以前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她话音刚落,敛秋赶回来道“奴婢刚去账房,那边的先生说,二爷刚才出府时顺便打过招呼了,正在列单子,午后给送过来。” 楚怀婵点点头“带我去府里转转吧。” “好啊。”敛秋应下,引她往北边走,见她还算好相与,多问了句,“不过少夫人不累么从京师过来,这一路山高水迢的。” 其实还是累的,但不知为何,昨夜事情虽多,但她后半夜竟然睡得格外安稳,早间叫时夏帮着擦了点儿孟璟昨晚给的药,那股子腰酸背痛竟然还真的消下去不少。 她仰头看了眼天幕,微雨之下,府里的青翠衬出一片微凉。 毕竟是当年镇国公的府邸,又建在地广人稀的宣府,这些年来经几次翻新,不减当年荣光。西路的院落老太太和二房住着,她们没去,其余的地儿,敛秋花了半个时辰才带她转了个遍。 她走得脚底酸疼,敛秋问她还去不去后花园看看,她仰头,见雨停之后,日头隐隐有要跃出来的趋势,赶紧摇了摇头。 等她七拐八拐地拐回自个儿院子里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这方院落的名字栖月阁。 她仰头望着匾额上的字,迟疑了会,刚准备往明间走,有人唤住她“二嫂。” 她一回头,见是孟璇从垂花门外进来,身边还跟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神色怏怏地想,不想招惹你,你还非得凑上来讨没趣儿。 毕竟方才在老夫人屋里,孟璇的敌意,她不是没感受到。 她简单“嗯”了声,目光落在她身边的两人身上,疑惑地看向敛秋。 敛秋为难,迟疑了会儿才凑上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二爷去岁末带回来的,扔东侧院搁着呢,说是姨娘吧也不是,说是通房丫头吧,好像也不像。” 楚怀婵摁了摁眉心,敛秋这话必然是拣了好听的说的,那必然就是孟璟的莺燕了。 敢情他喜欢这样的,那难怪说对她没兴趣了,那之后就都不用操心这事了。她心内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平静地看向那两人。 竟敢不把自家小姐放在眼里,时夏气势汹汹地呵斥了句“见着少夫人都不行礼的么” 那两人看了楚怀婵一眼,见她没有出言的意思,讪讪地见了礼“见过少夫人。” 其中个子稍高那个走过来,想揽她的手“妹妹刚进府,不如让我带妹妹去府里逛逛吧。” “少夫人方才已经逛过了,谢谢。”知道楚怀婵懒得开口,时夏非常识相地呛了句。 楚怀婵默默收回手避开她“规矩还是要有的,姐妹相称我看就不必了吧。” 她先一步往明间走,声儿淡淡的“宣府路远,过来也累了,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各位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喝杯茶。” 那两人迟疑了下,还是跟着孟璇进了门,敛秋给她们奉了茶。 几人坐了会儿,有人闲扯几句,楚怀婵得到实在被问烦了才应几句话,这惹得稍矮的那位心存不满,笑了笑“少夫人这茶是哪来的” 楚怀婵懒得开口,敛秋回道“二爷那边拨过来的。” “难怪,陈年茶叶,倒比不上二爷送我的新茶,喝得人脑袋有点儿发闷。”她叹了口气,“要不赶明儿我给少夫人送点过来,春日里刚露芽的龙井,一亩茶地统共也得不了多少。” “好啊,”楚怀婵点了点头,“可别吝啬。” 孟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孟璟那个德性,给她们送茶 想得倒挺美。 果然,起这话头的那人没料到楚怀婵是这么个反应,半天没圆上自个儿这假话。 楚怀婵觑她一眼,淡淡道“不过喝了这茶脑子闷兴许是淤血之症,耽误不得。我倒读过几年医书,勉强看个头疼之症还不成问题,今日既然撞上,不如赶巧献个丑。时夏,去把金针取过来。” 时夏“诶”了声,飞速去取了回来。 楚怀婵接过,取了最粗的一根出来,针尖闪着寒光,那人身子一颤,忙推辞道“不必了,谢少夫人关心,我还是回去自个儿请郎中,叨扰少夫人,见谅。” 她一溜烟儿地跑了,高个儿也赶紧跟着告辞溜了。 孟璇才刚止住笑意,见这俩如此不成器,“哎”了声阻止,却也没能唤住脚底抹油的两人。 楚怀婵“” 她和时夏本准备好了要唱出好戏,这会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孟璟这都从哪儿拣的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她缓缓将金针放下,起身走到香炉前,舀了勺香料放进丹鹤身子里,淡淡的甘味传出,她微微闭眼闻了会,轻轻呼出一口气。 孟璇走过来,问“二嫂子用的什么香” “甘松。” 孟璇身上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有些刺鼻,她默不作声地又添了一勺香。 “人都爱沉水龙涎,嫂子却喜欢这等入不得台面的甘松。”孟璇不屑地掩了掩鼻,坐了回去。 楚怀婵净了手,跟着坐回去,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这才道“入不入得台面,全看主人家能不能将它带上大雅之堂。若是主人家气性差些的,自然得靠名香方可添点脸面。”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淡,声音亦很温和,嘴角甚至还带着丝淡淡的笑,像是寻常闺阁好友间闲聊似的,但孟璇却不知怎地露了怯,气势上已矮了一截,又羞又恼地道“嫂嫂这话说得” 她话还没说完,目光无意中绕过地罩,往暖阁里边看去,昨日里东暖阁遭了灾,现下楚怀婵宿在西边,这倒显得东侧布置好的新房冷冷清清。 孟璇忽然收了这个话头,起了个别的“这院子二嫂还住得惯么” 楚怀婵点头“梧竹致青,挺好的。” 她很喜欢院里的两株碧桐。 “梧竹致青,宜深院孤庭啊。”孟璇似是惋惜,“这院子是二哥亲自挑出来做新房的,二嫂知道为什么么” 楚怀婵看着她,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忽然笑了笑,没出声。 这笑令她心里有些发毛,但她心底终究还是委屈的,毕竟,从前大伯一家没回来之时,她是府中幺女,一大家子就差没把她捧上天,可等孟璟这一回来,祖母那儿的宝贝都成串地往阅微堂送也就罢了,就连自个儿爹娘,几乎也在低声下气地变着法儿地讨好孟璟。 偏孟璟还不领情,几乎从没拿正眼瞧过他这二叔二婶不说,她在外也算身份尊贵没人敢不给面子了,可每次见他,都是在热脸贴冷屁股。 这几年赵氏和娘亲越发不和,从前还是精力不济分身乏术,如今楚怀婵这一进门,瞧孟璟方才的态度,至少也不算厌烦,赵氏现下有了帮手只怕,娘亲手里那把掌管着全府吃穿用度也能让她挥金如土在外长脸的账房钥匙,早晚得交到眼前这人身上。 她心底半委屈半嫉妒也半不甘,但她毕竟不敢说孟璟半句不是,只得迫自己忍住了头皮那阵发麻,冲楚怀婵道“阅微堂在北边后花园里,您这院子却在最南边,您说什么意思呢” “那又如何” 挺好的其实,毕竟是赐婚,谁也不敢推脱,但她并不大想去招惹他。 而且,她也确实还没有找到,在这里,她该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眼下这样,给她留够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发自真心地觉得挺好的。 但孟璇却觉得她这简单四个字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了,继续道“哪怕东侧院,隔阅微堂也要近许多呢。二哥毕竟腿脚不太方便,闲暇时候过去也省力些。” 楚怀婵几乎有些想笑,她还没见过孟璟寻花问柳的情景,不知他是否会当真褪掉那层君子皮相,沉迷温柔乡。 她这么想着,面上也挂了点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了股子冷“二姑娘,我不得不提点你一句,你二哥他是西平侯世子。于私,他是你兄长,你当放尊重些,别议论他的私事。” “于公,”她冷冷地看向孟璇,“他身份比你尊贵,行事不容你置喙。” 楚怀婵分明比她还小上一岁,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发间那支白玉簪子也添了几分凌厉。 她几乎有些气到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出言,又听楚怀婵道“其次,说句不好听的,二姑娘自个儿还有姨娘呢。便是二爷后院里有些别的什么人,我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二姑娘不必拿这个到我跟前来说闲话,倒让人笑话心眼忒小了些。” 孟璇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还击之语来。 “添茶,让二姑娘好好润润喉。” 这话几乎是直接在扇她耳光了,孟璇气得起身就走。她身子乏,也懒得再客套,直接吩咐时夏送客“送二姑娘出去。” 孟璇忿忿地走了,她起身回了西暖阁,懒绵绵地往软榻上一靠。 敛秋跟进来,在她腰后垫了个垫子。 方才闲逛的时候倒不觉得,眼下坐了一会子,腰间那股酸疼感又起来了,时夏送完孟璇回来问她要不要再擦点药,她蔫蔫地应了声“擦擦吧。” 时夏笑道“就知道小姐难受,这几日连奴婢都觉得有些累了。” 她没接话,翻了个身趴着,任由时夏给她擦药,开始回想孟璇的话。 其实她是真的不在意孟璟纳多少妾收多少通房,毕竟连父亲那样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的人都有两门妾,从前在外祖家里也是,各个舅舅院里少说也有三四个人。 她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最重要的是,她对孟璟完全没那份心思,争风吃醋这等事,与她完全无关。她方才说不介意,并不是装大度。 从八岁到十三岁这五年里,她是跟着外祖过的。正是开始学着明是非辨人心的年纪,外祖家也算书香世家,将她性子养得比娘亲还要淡上几分,当初来宣府的路上,她想着能有间小院子安安分分地待着,只要孟璟日后不把闻覃娶回来抬做平妻,便是一辈子也瞧不见他,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抿了抿唇,虽然长公主定不愿意,但现下这情形,倒像是她被迫横在二人之间,做了棒打鸳鸯的帮手了。 却不料来之后,孟璟虽然语气里依然处处都是轻蔑和讥讽,但明面上的礼数一项也没亏待她。 他以礼相待,她自然也该多少尽一份为妻之责。 毕竟,名义上的夫妻总归是要做的。 她忽然发现,她确实还得花些时间去找自己的位置。毕竟,婆母说的其实也没错,出嫁从夫,不管日后她和孟璟关系如何,她这一生,终究是要系在他身上的。 她这般想着,整个人也恹恹的,时夏大概也是真累着了,下手忽轻忽重的,惹得她时不时地哼唧两声喊疼。 敛秋接过时夏手中的活,轻声道“奴婢从前常伺候夫人的,少夫人不介意的话,让奴婢来试试吧。” 楚怀婵点头,敛秋下手当真力道合适,很是舒服,想是做惯了这事的,她迟疑了会儿,问“小侯爷不大去槐荣堂么” 敛秋“嗨”了声,想说什么,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转而拣了不要紧地说“二爷哪儿都不常去,一般就待在阅微堂,只每月朔望按时过来给侯爷夫人请个安,府里别的地儿一概不去,事情也一概不管,只偶尔会去外头见客议事。” “他不是只挂了个衔,并无差使么”楚怀婵侧头看她一眼。 “兴许是以前的朋友吧,侯爷以前在后军都督府的时候,也常挂帅回宣府做总兵官领兵打仗的,那会儿宣府这头十场仗倒有七八场是侯爷亲自挂帅上的战场。当日侯爷也是在宣府负的伤,回京不便,不然夫人远在京师,也不会拖家带口地回到国公府来。” 敛秋迎上她的目光,短促地笑了声“那时候侯爷回来打仗都会带着二爷的,兴许二爷在都司卫所里结交了什么好友也未可知。” 五年前先皇驾崩的那场仗的确发生在宣府,当时的总兵官镇朔将军也的确是西平侯。 但传闻里,孟璟也是那时候,在京师里头为闻覃伤的腿。 那场使得天下易主孟家落败的仗,原来他并未参与啊。 她思绪已经飘远了,敛秋轻声絮叨“二爷不管事,也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连夫人也不例外。之前在病榻上困了好几年,脾气也实在算不上好,这半年来才稍微好了些,从前夫人其实还是” 楚怀婵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探询,其实不必点明,她也能想象到,一个瘦弱女子,既要照顾一个长年卧床的丈夫,又要照料一个双腿被废不能下地的儿子,还要顾及一个小孩子的诸多事宜,该有多难。 赵氏如今也不过四十又几的年纪,白发竟比父亲还要多些。 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个不知体谅她难处的。 楚怀婵点点头,示意她明白了,轻声道“一会儿去问问母亲,若母亲不介意的话,以后我每日过去陪母亲用膳吧。” 敛秋面露欣喜之色“少夫人通情达理,夫人想必很欣喜,奴婢一会儿就去向夫人知会一声。” “嗯,辛苦你。”她迟疑了下,又道,“按理我刚进门,这些话本不该说。但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嫁过来了,日后如何也得在这里过日子,早间去请安,又瞧着母亲很喜欢你,这才多说一句。” 她这话说得郑重,敛秋愣了下,道“您是主子,没有不该说的道理,您请讲。” 楚怀婵斜觑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们做下人的,特别是你这种主子打心眼里看得上的,莫要在心里嘀咕主子的不是。你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固然将夫人的不容易看在眼里,但二爷也未必容易,两处都多体谅些。” 毕竟当年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芝兰玉树,意气风发,一朝遭此巨变,甚至不知日后还有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换了谁,心里也必是百般磋磨。 谁落到如此境地,又还能事事上心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分明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可当局者迷,几年下来,竟无人设身处地地为对方想一想。 敛秋如醍醐灌顶,低首应下“少夫人教训得是,是奴婢的过错。奴婢从前一直伺候夫人,只顺着夫人这头看,想着夫人想和二爷热络几句,二爷倒也不肯,白白叫母子情分都淡了,竟忘了体谅二爷的难处。” 日头跃出来之后,屋里开始冒热气,她将手放在时夏端进来的冰盘上浸了会儿,冰凌凌的温度顺着指尖传到心窝,令她心里松快了些许。 “肯为主子考虑,自然是好事。这事就算说到二爷跟前,也断没有怪罪的道理。”她顿了顿,“但主子烦心事多,未必能顾及到两头那么多事,那下面人,既是个肯为主子设身处地着想的,就别替主子去怨谁怪谁,要尽量在两头面前多斡旋些。” “两头主子都舒心了,下面人日子才能畅快。” 她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口干舌燥,见敛秋手上的活计也停下来了,干脆唤时夏奉了杯茶过来,她缓缓喝了口,茶香入鼻,这股子疲惫也下去了许多。 “奴婢给少夫人捏捏肩吧”敛秋问。 楚怀婵点头,缓缓将衣衫退下来,敛秋在手心擦了些药,不轻不重地替她舒缓经络“少夫人方才的话,奴婢记下了。” 她手上的力道正合适,那股子被茶强行压下的倦意又泛了出来,楚怀婵没应声,眼睛微微阖上,似要睡着了一般。 敛秋迟疑了下,低声问时夏“少夫人还通医理” 时夏刚放完茶杯回来,将冰盘往楚怀婵跟前凑了凑,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又怕吵到她,赶紧凑到敛秋耳边“哪能呢小姐虽然看书是很杂,但医术这种东西,毕竟需要下狠功夫。” 见她面露疑惑,又接道“我家小姐以前在外祖家里长大,府上有几个表姐妹。毕竟是客居,也不好和人家争什么长短,只好想些法子将烦人精赶走便罢了,这法子是惯常用的。” 她自个儿想着先乐了,没忍住笑出声“不过据小姐以前说的来看,那些人可比方才这拨不好相与得多。” 敛秋失笑“以前府里只有二房和老夫人,用不着争来抢去,太爷去得早,侯爷他们兄弟二人也算相扶持着走过来的,侯爷一直待二房很宽仁,二姑娘其实没什么心计的,只是性子骄横了些,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东侧院那些人依我看,二爷好像也没拿正眼瞧过,更是不必在意。” 时夏颔首“小姐应该也看出来了,所以除了维护姑爷的几句,也没说什么特别出格的话。但毕竟骨子里还是傲的,也不会完全忍着任由别人欺负。” 敛秋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说之前有几个表姐妹她便明白了。 原也是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竟然能长成这样的性子。 骨子里傲,性子又淡。 方才那番话,既通透,也掏心窝子。更难得的是,孟璟这般做派,她竟也肯出言维护他,更肯设身处地地与他共情。 “是,这样的性子很招人喜欢,难怪夫人满意得紧。” 赵氏赠的玉镯,是当年孟璟负伤后,她亲去道观为孟璟求念珠手串祈福时,在观里一并开过光的。 当初指婚的诏书一下,赵氏一听是楚阁老家的这个小女儿,差人打听了些楚怀婵的事后,便满意得紧,不然也不会差她过来伺候。如今更是第一次见便将这宝贝赠了出来,必得是第一眼就很喜欢了。 时夏笑笑“也是,小姐性子淡,其实是好事。” 敛秋点头,低头去瞧楚怀婵,她兴许是困极了,已静静地睡过去了。 这位少夫人其实年纪尚小,但兴许因为不是在自家里养大的,多经历了些人情间事,早早地脱了稚气。 兴许也正是因为性子淡,连睡颜都透着一股子恬静。 是一种没来由地让人感到舒适的恬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孟璟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日头高悬,他从正门过来,路过楚怀婵这方院落,无意中想起这院子的名字栖月阁,其实算不上多好听的一个名字,是当年建国公府邸时便有的老名儿了,但当初张氏过来问他的意思时,他忽然觉得倒挺衬那小丫头的名字的,便择了这处作新房。 怀婵,栖月。 可惜里头那个未必是个蟾宫素娥。 抄手游廊在大日头下辟出一片难得的阴凉来,他走得慢,缓缓行在这片阴凉里,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后花园。 从菁华门向东,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修整的竹林,中间留有一道小径,曲径通幽,过后便是阅微堂。 他刚到门口,东流风风火火地飞奔过来,早间的雨水尚且未干完全,他在孟璟跟前没能刹住脚,踩上一滩残水,脚底打了个滑,斜溜出去老远,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抓住雕栏,这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孟璟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要不是这两人真正办起来事的时候还算可靠机敏,他早将两人剁成肉酱喂里头那只死猫了。 东流大概还不知道这位爷已经在心里将他大卸八块了好几回,嘀咕了几句“好险还好”之后才想起来正事“主子,您说的,都司衙门的人来了。” 孟璟往里头走,没出声。 “您说万全都司的人来了要通传的,我见是掌印的都指挥同知亲自过来了,就直接引进来候着了。都一个多时辰了,大中午的,瞧着那位怕得紧,连口茶都没敢喝。” “请吧。”他先一步进了客厅,东流见他总算松了口,心内松了点儿,高高兴兴地去引了人过来。 周懋青进门的时候,孟璟正站在冰盘前,将手放在上边渡凉,微微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侯爷。”他先称呼了声,拱了拱手。 孟璟没出声,他犹豫了下,单膝跪下去“昨夜之事,确是鄙司的疏忽,还请小侯爷责罚。” 孟璟缓缓侧头看了他一眼“同知不必多礼,我一个七品官,不敢受您这么大礼。” 他说是这么说,甚至还用了敬称,但周懋青没敢起,反倒是更为谨慎地道“昨晚的事,宣府三卫正在追查,必会给小侯爷一个交代。” 孟璟收回手,冲东流道“去奉茶。” 周懋青起身,听他道“这事儿宣府卫不必管了,都司衙门也别插手,交给臬司衙门去查,这是他们分内事。” “可涉及到鞑靼,按律,都司衙门必须跟进。” 孟璟扫他一眼,语气淡淡“我二叔是臬司衙门的推官没错,同知大人这是担心我插手” 他这话说得原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可他说得极慢,字句之间停顿得久,缓缓给人带出来一股子极强的压迫力来。 那股冷气就这么顺着冰盘钻进了周懋青的脖子,他迟疑了下,重新跪了回去“属下失言,还请小侯爷责罚。” “首先,我刚才说过了,你官阶比我高许多,不必对我这样行礼。” 他看了一眼大日头下被炙烤得散着热气的地面,低声笑了笑“其次,家父如今不领后军都督府了,你已不是家父的部下,更不是我的属下。” 周懋青额上起了层冷汗,改单膝为双膝,缓缓叩下去“属下对侯爷赤胆忠心,世子不必说如此见外的话。” “便是家父过来见你,也断没有让你跪着的道理,你若再不起,就是我的不是了。”孟璟招手让东流把茶奉到下首。 周懋青只好应了声“是”起身,他方才在门房那儿候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口干舌燥,此刻顾不得礼数,一落座就将茶一饮而尽。 这茶一下子苦到心里去,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想抠着喉咙迫它吐出来的冲动。但他悄悄看了孟璟一眼,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将这股子不适压了回去。 孟璟缓缓呷了口茶,这才道“今日从这儿出去,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再出现在国公府方圆五里内。” “是。”多年前听孟璟号令的习惯使然,周懋青人还没反应过来,嘴皮子就先于脑子一步答应下来。 “不光是说你。万全三卫和宣府三卫,阅微堂邻近的这两处巷道,巡防全给我撤开。”孟璟补道。 他迟疑了会儿,问“按察司衙门的人呢” “臬司衙门不归你管,别多管闲事。手伸太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孟璟把玩着茶杯盖,低声道,“把你都司衙门的人给我看好了就行,别盯着些有的没的。” 周懋青应下。 他又补了一句“按察司衙门的推官孟淳的确是我二叔,但也只是我二叔。和我、和侯爷都没什么关系,更和万全都司没什么关系,你别拎不清。” 周懋青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句话,顺从应下。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卫辖下五千六百人,为何上月鞑靼在开平作乱,抽调过去支援的万全三卫人数却不足一万是军户逃匿了,还是卫所的屯田被达官贵族侵占,军户全都饿死了,如今才抽调不出人来” 周懋青怔了一下,想要解释,孟璟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冷声吩咐“万全三卫还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都敢这般了,别的卫所呢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五卫,登记在册与实际尚在的军户数量,给你一个月,全部核对一遍,把情况送过来。” 周懋青迟疑了下,疑问道“小侯爷这是要” “不该你问的别问,知道得越多”孟璟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茶杯盖上,好一会儿,跳过了后半句,道,“况且,人少了这么多,若遇恶战,你连支像样的队伍都拉不出来,这仗还怎么打” “也就五年,后军都督府辖下的四大都司之首,居然变成了这种烂摊子。周懋青,你倒是好大的本事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算是如今的后军都督府派人下来查,你这脑袋也得交代进去吧” 周懋青缓缓抬头觑了他一眼,孟璟道“同知大人若要及时抽身,现在赶紧。今日踏出这个门,想反悔也没机会了。” 他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落在冰块上方袅袅升起的白烟上。 周懋青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只得低着头,时不时抬眼偷瞟一下。光是这么着,看了几眼,他后背也缓缓渗了一层汗。 毕竟,当年沙场之上的孟璟,手下敌军亡魂无数不说,就连对战时打退堂鼓的自己人,也向来是一刀毙命绝不手软。 “不急,好好考虑。” 孟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地想起那晚在云台,皇帝也是这么说,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和楚怀婵的亲事。 但其实,问话的人和尚未答话的人,心底都一清二楚,这问题最终只有、也只能有一个答案。 只是,给人一点点面子和被尊重的空间,大抵是他们这些人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 果然,盏茶功夫过后,周懋青点了头“但凭小侯爷差遣。有属下在一日,万全都司辖下十五卫所便一日为小侯爷所用。小侯爷交代的事,属下一会儿便命人去办。” 孟璟没出声表态,只是召东流再给他奉了杯茶。 周懋青也顾不得方才那股子苦涩,再次一饮而尽,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杯茶竟然带着股子回甘。 他会过意,试探问“不知能否让属下去给侯爷磕个头自侯爷负伤,夫人就一直闭门谢客,属下至今没能见过侯爷一面。” 孟璟没出声。 他咬了咬唇,再次跪下去“属下这条命是侯爷救下的,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也是侯爷的恩典。” 孟璟递了个眼色给东流,让带他过去,但提点了一句“这个时辰侯爷尚在小憩,务必小点声。” 东流会意,引了周懋青退出去。 扶舟随即进来,见他脸色不太好,识相地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说。” “少夫人该回京归宁了,您陪着去么” 他迟疑了下,不太确定地问“成个亲这么麻烦” 扶舟点头“回门不去的话,恐让人觉得怠慢新娘子。京师也不算远,走快些两三日也就到了。” “两三日,就她那把骨头。”他话出口,一阵烦闷涌上来,“保准一日歇五六次还得嚎腰酸背疼,七八日怕是都到不了。算了算了,怠慢便怠慢了,楚见濡那老东西,懒得见。” 扶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他猛地抓过一本书摔过来“很好笑” 书贴着脸缓缓滑下,扶舟摸了摸被砸扁的鼻子,悻悻道“那是您老泰山,您日后怕不能再直呼其名了,否则少夫人要是知道,怕是要同您置气。” 他说完这话,见孟璟面色不豫,仍是鬼迷心窍地补了句“还有,是挺好笑的。” 孟璟一记眼刀递过来,他赶紧改了口“不是不是。我也觉得,主子不去京师的好,上次去便没好事,若再去,主子定不会死心,又得冒险,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瞧着孟璟似乎要骂他多嘴,他赶紧说起正事“是楚去尘递了帖子,说是楚阁老开过口,说若您不方便,可不带少夫人归宁。但他自个儿有几句话想同自家妹子交代,劳您晚上带着见见,他明日便同礼部送亲官员一并返程回京了。” “他要见便见,关我什么事直接带他过去不就得了” 扶舟耸肩,实在是无奈“已经出阁的闺女了,便要见自个儿兄长,也还是劳夫婿陪着吧。” 孟璟一转眼便忘了他方才的提醒,很认真地问“说真的,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给楚见濡送回去” “这怕是没有了,您都娶回来了,又是赐婚,也没法写休书。”扶舟瘪嘴,“除非一刀结了,但得扛住万岁爷的猜疑,还得您舍得。” 第二本书从天而降,扶舟这次早有准备,两只手指夹住了这本差点又拍他一鼻子的书。 “去去去,和她知会声。” 扶舟将地上的书捡起来,连带着手上这本,一并放回案上,一溜烟儿地往外跑,赶在孟璟直接打死他之前多嘴了一句“所以主子还是舍不得嘛。” 孟璟还要动手,那人已脚底抹油不见了影,恰巧门口有人敲了敲门,见是敛秋,他以为是周懋青到了槐荣堂的缘故,想必是赵氏派过来说教的,于是收了表情,冷着脸叫她进来。 敛秋拎着食盒进来,却没提周懋青的事,只是恭敬道“夫人给您炖了点香薷汤,二爷您趁热喝吧。” 孟璟怔了下,这东西,除了去暑,还有一味止痛的功效。他卧床的头一年,母亲也是这样,日日差人送东送西嘘寒问暖,但后来母子之间争执不断,她兴许是被他伤到,这后头几年,再未如此过了。 他摆手示意不必“拿回去吧。” 敛秋道“好歹是夫人的心意,亲手熬的,您尝一口也行啊。” “端去给少夫人消暑。” 敛秋恭谨地蹲了个福“夫人已遣人送去了。” 他心里头在思虑别的事,没什么喝这玩意儿的念头,没应声。 敛秋怕他一会儿当真给倒了,赶紧道“这话本不该奴婢来说,但奴婢斗胆劝二爷一句,二爷心里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夫人这几年尽心尽力地照顾侯爷,凡事必亲力亲为,着实心力交瘁,望二爷也多体谅夫人些。” 他迟疑了下,冲她摊开手,当年赵氏为他求的那串念珠手串就这么从宽大的袖摆中露了几颗珠子出来。 敛秋克制着心里的欣喜劲儿,赶紧将汤碗递过去“还有些烫,二爷小心。” 孟璟接是接了,但仍是训斥道“谁允许你在我跟前说这些话的多嘴。” 敛秋立刻赏了自个儿一耳光,孟璟没料到她这反应,吓得差点摔了碗,他抬头看她“做什么你是夫人跟前的人,我管不着,没让你掌嘴。” “奴婢自个儿多嘴,该打。”敛秋蹲了个礼,“但这话是少夫人同奴婢说的。” 孟璟默默把汤碗放了回去。 敛秋一急,忙解释道“不是。奴婢嘴笨,您别误会,少夫人只是对奴婢说 奴婢既看见了夫人的难,也该体谅二爷的不易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孟璟没再去端那碗汤,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取过这本他今日出门时碰巧得了的小册子看了起来,那串手串也就顺着他这动作,被顺滑而下的袖摆遮住,再也不肯叫人窥见分毫。 敛秋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二爷责罚。” 孟璟目光落在这本书上,前朝流传下来的古籍,经上百年的岁月沉淀,书纸泛黄,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孤本这种东西,若换在寻常书香人家,也该是千般呵护万般宝贝了。可到了他手里,也就是他这几年心里烦闷了,偶尔拿过来翻几页。有时候连翻都懒得翻了,便叫扶舟念上几段解闷或者助眠。 简直是暴殄天物。 今日这本,大抵也逃不过一样的命运。 但这并不妨碍他偶尔一时兴起网罗这些玩意儿的兴致。 毕竟,人活一世,太多苦闷与烦心事,总得有些消磨时间打发心绪的玩意儿,方不至于活得太过煎熬。 他翻完了四五页书,这才越过泛黄的纸张,轻飘飘看向她“你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人,我罚不得你。” “奴婢失言,该罚。”敛秋这话里带了些颤音,“二爷照您的规矩来就是。” “那好。” 孟璟看了眼刚送完周懋青回来的东流,示意他进来“拖下去,照规矩来。” 敛秋身子伏在地上,东流一开始没看清是谁,以为他是要责罚院里犯了过错的丫鬟,没说什么,径直走过来扣住她肩往外拖。 习武之人下手重,痛得她闷哼了声,他这才瞧见她的脸,吓得一松手,原本已经被他拖离了地的敛秋就这么跌了回去,膝盖磕出重重一声响来。 他被吓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请孟璟的意思“主子,要知会夫人一声么” “知会什么通知夫人过来观刑么”孟璟翻了一页书,纸张脆,惊起“哗啦”一声脆响,“你若觉得该,便派个人过去。” 东流不敢再接话,冲敛秋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前院里隐隐传来的板子声惹得他心烦意乱,他闷闷地翻了几页,又将书阖上,缓缓扔回案上。 他往外看去,被午后的烈日炙烤了这么一会儿,早间的雨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新一轮的闷热。 外头的动静停了,敛秋缓缓从凳上蹭下来,小丫鬟赶紧凑上去给她披了件氅衣,遮住了那让人难堪的伤。 她撑着把衣服穿好,这才冲他道谢,东流忙摆手“劳不得。主子的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姑娘这是怎么得罪主子了,日后可别再犯糊涂了。” 她平素见惯东流吊儿郎当的样子,现下见他这般正经,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忍痛冲他抿出一个笑来“多说了几句话。” 她脸色煞白得紧,他看得脑仁儿疼。 就多说了几句话就把人姑娘打成这样 东流愣了会儿,孟璟这人吧,毕竟从小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军队行伍里头过活,幼时但凡犯错,老侯爷责罚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夫人不在营里,自然没人敢求情,更别说拦着。他自个儿受过不少重罚,如今也算“子承父业”,驭下确实从不手软,有时甚至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使的同样是卫所里那些让一群训练有素的大老爷们儿都要嚎上几声的规矩。 但眼前这人,毕竟是夫人跟前的大丫头,不至于啊。 他看向敛秋,想问句打不打紧,还没开口,敛秋先一步道“我去向二爷谢个恩。” “别了吧。本就是多嘴惹出来的祸事,姑娘一会儿再多说几句,搞不好连小命都丢了。” 敛秋示意无碍,缓缓踱过垂花门,到客厅门口敲了敲门,孟璟一抬头见是她,刚想摆手叫她回去,她已经抬脚进了门,他只得收回手。 她往他跟前一跪,声音兀自颤着“奴婢失言,二爷该责。” “那便滚回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后也不得再到我这儿来。” 敛秋磕了个头,应了声“是”“奴婢谨遵教诲,不敢再犯。但这汤是夫人亲自熬的,花了好些功夫。夫人这些年二爷也是知道的。如今夫人既有转圜之意,您生奴婢的气便罢,别让夫人再次难过。” 他没应声。 她接道“奴婢是仗着跟了夫人许多年才敢说这些话,换了旁人,是决计不敢在您跟前嘴碎的。二爷别因奴婢嘴笨迁怒了少夫人,少夫人通情达理,连未过门前的那些人上门找不痛快都不计较” 孟璟正在翻页的手顿了顿。 她没察觉出来异样,继续道“绝不会是在夫人跟前乱说话的人,二爷” “你刚说过不敢再犯。” 孟璟抬眼看向东流“拖出去。” 东流怕好好一姑娘再度挨顿打,赶紧上前将人往外拉。 孟璟看了眼敛秋走路的姿势,补道“把人送出去,回来自个儿去领二十板子。” “是是是。”东流顾不得自个儿一会儿要挨一顿毒打的事,赶紧两下将人往外拉。 孟璟睨他一眼,改道“换鞭子。” 鞭子好歹不影响走路,东流没来得及去细想他今日怎突然发了善心,随口应下,赶紧将人拎出了院门,这才道“姑娘糊涂诶,都是在京师便伺候在夫人跟前的老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怎今日这般大胆” “以前是帮着夫人怨二爷呢,哪肯在二爷跟前多说话。”敛秋轻轻笑了下,“今日被少夫人一点,才知当局者迷。少夫人刚过门便能看明白的事,局中人倒各自迷糊了好几年。” 东流看了眼她咬出血印的嘴唇,赶紧挪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说实话吧,夫人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主子却有自己的事要做、少不得要冒些险,夫人和主子为这事也争执了好些年。老实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其实我也说不好。但咱们下面人,也不必非要出头是不是,横竖上头不一定听,真动了怒,吃苦的还是自个儿。” “这不也是没法子嘛,换了旁人,使些小伎俩糊弄糊弄兴许也就成了。”敛秋摇头,“但谁敢在二爷跟前乱来这不只能明着好生劝夫人既然抹不开面子来服软开这个口,我也不来的话,谁又还敢在二爷跟前嚼舌” 这话倒是实话,能在孟璟跟前说上话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东流也不知接什么话好,干脆没出声。 她语气里带了丝歉意“方才留情了吧,二爷规矩严,一会儿要劳你帮我受苦了。”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冲她笑了笑“这倒没事儿。你也知道,我这半条命是主子从营里捡回来的,不然当年早就被打死在军棍下了。这点儿责罚倒是奈何不了我,何况主子今日也算留情了。” “只是吧,总之你日后可别犯傻了,现在跟着少夫人,也谨慎些。” 敛秋笑笑“没事儿,我看人眼光不差,少夫人其实是个心地好的。再说了,日后也没有犯傻的机会了,二爷不让我再来这儿了。” “不来也好,免得莫名其妙挨打。” “别替我开脱了,横竖是我多嘴。”她撑着圆柱往南边走,“我直接回少夫人院里了,免得叫夫人看到多想。你回去也给下面人打声招呼,别说漏嘴了。” “诶好,那我就不送了,姑娘慢走。” 东流往回走到院里,下头的人还没撤,他认命地长叹了一声准备受死,扶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讥诮问道“今儿又忘了带脑子” 东流噎住,咬牙骂道“你才没脑子一会儿别叫我看见你,饶不了你” 扶舟哪里管他,往旁边花圃边沿上一坐,正对着他咧嘴一笑“你要是有脑子哪会被打还是等你挨完打再说吧,兄弟。” 东流还要骂他两句,他补了句“别扰着主子。” 东流只好讪讪闭了嘴,鞭子起落,这下是完全没留情的,每一下都打在实处,他眉心拧成一团,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扶舟静静看了会儿,起身进了内院。 孟璟还在客厅没挪地儿,见他过来,招手唤他进来,随手抽了本书扔给他“念两段。” 扶舟接过来,见是宗镜录,知道这位爷是准备小憩了,于是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随手翻开一卷,拖长了调子念“言词所说法,小智妄分别,是故生障碍,不了于自心。不能了自心,云何知正道彼由颠倒慧,增长一切恶” 他才念了两句,自个儿眼皮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只好悄悄觑了跟前这人一眼。孟璟靠在椅子上,已经阖了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快要睡过去了,总之呼吸很平稳。 他默默地捧着书往下首一坐,屁股才刚沾上椅面,孟璟道“我让你坐了么” 外头的动静还没消停,这位爷这会儿心里大概是不痛快极了,他不敢惹,更不敢像方才那样说笑。 他赶紧弹起来。 “坐。” “” 他缓缓坐下,只敢坐了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然后看向孟璟,问“还念么” “别念了,没吃饭似的。” 孟璟脖子向后仰出一道弧度来,令他看得一阵酸,下意识地书阖上,伸手去摸了摸自个儿脖子,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酸疼,这才放下心,缓缓收回手。 孟璟就这么躺了会,琢磨了会儿楚怀婵这个人。 说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翠微观里,这丫头明明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能稳住,还能帮他打发掉陈景元这个他因负伤而死活甩不掉的麻烦。 奉天殿前和云台那晚,说起来,她这等家世,本该是个规矩谨慎的才对,却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闻覃而出言讥讽和捉弄他。 新婚夜,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她虽然嘴上不肯服输,但心底还是怕他或者说,还是怕他碰她的。至于后来的事,他虽说不好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皇帝开口指婚,必然没安好心,他当日若不是急于和长公主府彻底摆脱干系,必会想法子推脱掉。 至于今早,别的他倒没什么感觉,但她在父亲榻前恭恭敬敬磕的那个头,不知怎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些情绪,以至于他竟然肯陪她去趟祖母那儿。 到眼下,他和赵氏各持己见互不对付已经好几年,如今母亲却有了几分低头服软之意,听敛秋方才的意思,兴许倒也是因为楚怀婵的缘故。 这个人,老实说,他竟然很难一眼看懂。 但要说她复杂吧,怎么看,她也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知怎地联想到幼年时父亲手把手教他的一套刀法,名春水,招式华丽,幻化出七十二式,光影绚丽,令人眼花缭乱。但等他花上好几年练到炉火纯青了,才明白,原来每一招每一式剖开来,都只剩下一横一劈,方寸必杀。 父亲说,沙场之上,其他都没用,一招取敌首级,方能制胜。 她也是这样么 世人皆复杂,也都简单。 可他能透过这许许多多的繁复外在,看透她内里的那两招么 他静了很久,久到扶舟以为他睡着了,将书悄悄放回案上,准备退出去。 “等等。” 扶舟顿住脚步“您说。” 看不看得透又如何,他有必要将刀法练到炉火纯青,但有什么必要去看透她 他声音懒散得似当真刚睡醒。 “把东侧院那帮女人全部撵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扶舟怔了下,试探问“全部” 孟璟似乎是刚睡醒还在犯迷糊,没听到他这句问话,反而自言自语了句“倒忘了这帮惹事精。” 因着当初闻覃那死活都非要一直拖着的阵势,长公主一早便容不得孟璟了,要是真叫他给拖没了她那独女的大好韶华,那皇帝不知又要多听多少耳旁风,皇帝又素来对这个长姊还算敬重有加,便是为着这事,对他的提防也会更甚,说不好也会冒着后军都督府昔年大将的不满对他下手,孟璟不得不顾虑。 但毕竟二人又无婚约在身,他也没法子凑上去说闻覃什么不是,更没法子做出什么退婚之类的举动来,反正对于孟璟这人而言,他余生都不会再系在儿女情长这些小事之上,名声于他并无半分用处,再加上,他一个并无差事在身的闲人,外出能去的最不引人怀疑的地儿便是秦楼楚馆,将计就计使出这些不入流的法子迫闻覃先打退堂鼓也没什么不可。 如今既然和长公主府彻底划清了关系,这些人自然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这吩咐,倒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只是,这事本该在新婚之前处理掉,但从京师回来以后,孟璟一日都没得过空闲,那些人没事倒也不敢往这煞神跟前凑,他想是也早将这些从未上过心的人忘到脑后了,这才没起这事的话头。如今却突然提起,着实有些怪异。 扶舟思虑了会儿,明白过来其中部分缘由,但还是疑惑一事,毕竟那些人当初都是由他和东流亲自把过关的,虽然贪财爱虚荣喜欢惹小是非,但其实各个胆小如鼠,压根儿掀不起风浪闹不出大事来,不然他俩也不敢冒着被孟璟剁成肉酱喂猫谢罪的风险给招到府上来。 按理,就那些人的怂劲儿,应该不至于能得孟璟一个“惹事精”的评价。 他琢磨了会儿,估摸着今儿是出了什么事,补问道“主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查查今儿哪个不长眼的去过栖月阁,杖二十,发卖出去。”他沉吟了会儿,补道,“二叔和孟琸若有瞧得上的,随他们便,其余的给点儿银子遣出去。” 得,原是为着楚怀婵,那就不奇怪了。扶舟没忍住笑了笑,“诶”了声说好,应下了这差使。 他本准备告退,无意中瞥到孟璟案上那碗没动过的香薷汤,目光躲闪了两下。 “想说什么就说。” “主子还是喝了吧,该责的也责过了,也该消气了。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毕竟是夫人的心意,夫人这几年都不过来走动了,如今既然肯先向您低头服软,又记挂着您的伤痛,您也别再寒了夫人的心才是。” 孟璟左手肘撑在案上,摁了会儿眉心,起身往外走,等路过他身侧的时候,才说了句“去热了来。” “诶,好嘞。”扶舟高高兴兴地端了碗往外跑。 “摔了小心你脑袋。” 扶舟吓得赶紧双手捧了碗往后罩房去,唤了丫鬟去热,这才往外院走,准备去看看东流那个倒霉蛋。 “回来。” 他生生顿住脚步,一溜烟儿地到了孟璟跟前“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送点儿药过去。” 他说完这话,拖着右脚往屋里走,过门槛时,左脚先迈过去,右脚无力地跟着拖过去。不管再怎么想法子,他如今几乎还是只能靠左腿发力,可偏偏左膝连受两次重伤。 关节处的伤,疼痛入骨。 偏偏这样,他还是和个没事人一样。他对自个儿,也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了啊。 扶舟默默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这才退到倒座房,仔细琢磨了会子药方,唤人去给敛秋送药。 敛秋回到栖月阁的时候,院里热热闹闹的,小丫鬟见她进来,赶紧迎上来拉她去明间,说是账房见是孟璟亲自去打的招呼,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儿过来,甚至连当初上头赏下来的贡品都一并扒拉出来送过来了。 她怕被楚怀婵看出异样来,挤了个笑说不去了,示意小丫鬟先去忙,这才慢悠悠地往后院走。 哪知时夏跟着追出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明间走“姑娘可去好些时候了,我正好在让人在清点物件,姑娘也来盯着点儿。” 她身上有伤,拗不过时夏,被拖得脚步踉跄,两下被拉进了明间。 楚怀婵不在,她往西暖阁里看了眼,轻声问“少夫人呢” “歇着呢,一路过来累着了。” “没进午膳” 时夏笑笑“喝了些夫人遣人送过来的汤,看了一眼这些玩意儿,说乏得很,就进去歇下了,早睡着了。” 她这话说得委婉,敛秋却明白过来楚怀婵是对这些玩意儿无甚兴趣,轻轻笑了笑。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大日头,叮嘱大家小声点,又仔细望了望西暖阁,确定里头没动静,知楚怀婵当真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踱进去。 她立在茜纱窗下看了好一会,西边当晒,府上这几代人丁少,主子们都是一人一院,西暖阁一般没人住。昨儿东边遭了灾,楚怀婵无法才搬到西边来。眼下她也没上床,就靠在北窗下的美人榻上眠着。 西斜的日头斜斜将光洒进来一点,打在楚怀婵半边身子上,微微散着余热。 这日光不仅晒,而且烫,她将帘子缓缓放下来,又去添了些冰块回来。 身上的伤疼得受不住,她走得慢,转过屏风来的时候,楚怀婵已经醒了,就这么直楞楞地盯着她。 日光一旦被遮住,这屋子里的燥热之气好似就被隔绝了开去,屋里顿生阴凉。 她觉着身上有些发寒,恨自个儿多事,迟疑了会儿才道“少夫人醒了夫人听说您愿意过去用膳,很是高兴,奴婢一会儿让时夏列个您喜欢的吃食单子送过去。” 楚怀婵静静看着她,目光从上往下,又缓缓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那里被咬出很深的一道口子来。 “过来。” 敛秋迟疑了下,微微蹲了个礼“外头还有事儿呢,时夏一个人忙不过来,奴婢先去帮忙。” “那就让她晚上多熬会儿。” 敛秋无法,只好强撑着按平时的速度向榻边走去。 楚怀婵一直打量着她走路的姿势,等她到榻边了,轻声说“把氅衣脱了。” 敛秋下意识地摇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楚怀婵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冰盘,语气生硬“要我帮你” 她声儿不大,但偏偏带了股子震慑力。 敛秋迟疑了下,还是不肯,咬着唇摇头。 “怎么回事”楚怀婵见她这模样,将冰盘搁在案上,没再逼她,重新坐回榻上。 “少夫人别问了。” “你是夫人院里的人,我确实管不着你。但如今夫人既然把你放到我跟前来使唤,我好歹算你半个主子,有错我知道罚,但旁人也没有无缘无故越过我来责罚你的道理。” 楚怀婵抬眼看过来“有什么事,总没有瞒着主子的道理。” “少夫人说的哪里话,奴婢既然来伺候您,您自然是奴婢的主子。” 楚怀婵深深看她一眼“那就别让我自己去问。” 敛秋不肯说,唇再度被咬破皮,一丝殷红缓缓蔓延,刺得她眼睛有些泛疼。 “小侯爷”她试探问。 但其实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已经了然,敛秋得赵氏看重,早上还好好的,不可能午间去替她传个话就被责成这样。而府里其余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会如此行事的,自然只有那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的孟璟。 敛秋摇头“不是。” 她起身罩了件衫子往外走,敛秋去拽她衣袖没拽住,只得跪下去“少夫人,您别去问,别让夫人知道这事。” 听她提起赵氏,楚怀婵顿住脚步,站了好一会儿,生生将已冒到胸腔的那股子火气咽了下去,半蹲下去将她扶起来,唤了时夏去拿药。 毕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劳动不得郎中。更何况,又伤在那般见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时夏刚出去一会儿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些药“小姐,阅微堂的人送过来的,没留话儿。”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仔细端详了会儿,将外用的药瓶递还给时夏“扶回去好生上药,亲自侍奉,尽点心。” 敛秋要道谢,被她阻了“这几日好生养着,不必到前头来了,夫人那头我知道该怎么说。” 等她俩出去了,她又唤了个小丫鬟去煎药。 外头核账的人这会子也散了,院子里复又冷冷清清。 她重新坐回窗边,没重新打起帘子,只是伸手去抬起了帘子的一角,怔怔地望了会儿外头。等手发酸了,这才收回手,又靠了会子。 日头渐渐西沉,隔着帘子,日光照不进来,屋子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同时,这股子阴凉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她枯坐了会儿,时夏回来复命“伤得不算特别重,敛秋姑娘说姑爷已经手下留情了,请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将这事忘了,别再提了。” 楚怀婵半阖双目,又靠了回去。 “日后辛苦些,亲自去上药,别经小丫鬟的手,夫人面前也机灵点。” 时夏应下,又问“小姐还歇会儿么” 楚怀婵已经没了声响,她只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头。等日头将要完全落下的时候,扶舟进来找人,她才赶紧将人唤了起来。 楚怀婵草草收拾了下,跟着他往仪门走,出得院门,她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疑惑地往北边看去“怎么了” 扶舟迟疑了一瞬,没说早间来过栖月阁的那两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事,只是老实交代了另一半“主子叫把东侧院的人全撵出去了。” “全” 扶舟点头,说了句要叫孟璟听见必会将他就地打死的话“主子说本该一早料理好这事,好迎您进门的,不过事多忘了,给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帮人不长眼,扰着您的清净,就更留不得了。” 她怔在原地,今日那两人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况且她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孟璟这反应她思忖了好一会儿这话,没再接话,也没再往下问,沉默着跟着他到了仪门外。 车马早已备好,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见孟璟微微闭着眼养神,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在侧面落了座。 孟璟没睁眼,戏谑了句“你不说礼数不能缺么” 楚怀婵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气”,好一会儿才道“见过小侯爷。” 她没再说话,静静靠在马车壁上,孟璟半睁眼看了她一眼,她整个人蔫蔫的,不出声,目不斜视地杵着,跟樽菩萨似的。 “怎么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这句话。 “没怎么,谢小侯爷关心。” 他见惯了她出言讥讽挖苦他的模样,现下这般毕恭毕敬的样子,倒还真是少见。更何况,这话虽然听着恭敬得很,但其实,她惯常的那份嘲讽掩不住。 早间还好好的,这是又怎么了 孟璟思索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干脆懒得理她,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了起来。 楚怀婵枯坐了许久,等到夜幕四合,马车才停在了护城河边上。 阳河水轻淌,楚去尘选了一座画舫,见他们到了,小厮忙迎上来说他被在此地做巡关御史的同窗绊住了,请他们先稍待会儿。 孟璟迈上栈桥,往船边走了两步,发现楚怀婵没跟上来,转头看过去。 楚去尘兴许是为着风雅,选的地儿偏僻,栈桥久经岁月,有些残破。她在岸边立了会儿,时夏扶着她,她试探着伸出脚来,一碰到这仿佛一脚下去就会寸寸碎裂的栈桥,又讪讪地将脚收了回去,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胆子。但一抬头见孟璟看着她,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讽她了,只好咬了咬牙,闭了眼往上一踩。 她左脚踏上实地的同时,右脚却踩上了一块表面完好的朽木,她身形晃了晃,没忍住轻呼了声,身子也失了平衡,径直向河里栽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跟在她身后的时夏也没来得及扶上一把,等她感受到身子的去势顿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孟璟正拽着她的小臂,将她堪堪拉了回来。 等她立正身形,将右脚拔出来,孟璟松开她,冲东流道“给河道衙门那帮拿钱不干事的人打个招呼,该整修了。” 他说完径直往里头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跟上去,等进了船舱,亲自给他搬了个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谨道“谢小侯爷。” “要怨就怨你哥选的地儿,怨不着我。”孟璟给她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爷” 她没坐杌子,在他对面席地跪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茶壶。 月光斜斜洒下来,落在她满头青丝上,发间那支木兰簪子也在月光下散发着清冷的光。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挪开了目光,侧头去望那轮蛾嵋月。 月面朝西,凉月如眉,清清冷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画舫虽大,但伺候的人见楚怀婵亲自在做这事,没敢进来叨扰。 舱内只有他们二人,也无人开口说话。 孟璟目光落回护城河面上,水面之上映着一弯月,被画舫惊得一颤一颤,那轮弯月也跟着破碎了又阖上。 反反复复,阴晴盈亏。 许久,他开了口“楚怀婵。” “嗯。” 她应完这声,见他又不说话了,只好又应了声“是。” “你知道你那院儿为什么叫栖月阁么” “还请小侯爷赐教。” “院子东边有泓池水,从宅邸外引进来的活水。月上西楼之时,清水映月明,似月宫仙驻足停留、傍水而栖。”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淡,说完这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往窗边靠了靠,再次去看这弯黯淡的蛾眉月。 这话听着满是雅意,实在不像是从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说出来的,楚怀婵怔了会儿,终于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别的意思,她静了会儿,唤人去重新沏壶茶过来。 “我给小侯爷点杯茶吧,赔上次的罪。” “说过不必再提了。” 她跪坐的姿势很标准,脊背笔挺,上裳连一丝轻微的褶皱都未起。 她眉目隐在这清泠泠的水光月色之后,更显淡泊,像极了那晚在翠微观里的样子。 可那挺翘的鼻梁,却又像那晚在云台,她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着眉眼温顺,肚子里的坏水却未沥干净。 她轻轻笑了声“我那时候其实不觉得自己有错,虽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为嘛,毕竟我那会儿确实觉得小侯爷有错在先,况且我也没真怎么您,但小侯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孟璟下意识地反驳了句“还好。” 楚怀婵没理会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小侯爷为什么生气。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我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您生气的是” 她话没说完,下面人将茶壶递进来,她接过茶壶,习惯性地凑上去轻轻嗅了嗅。 孟璟目光看过来,她这般凑上去时,脖子弯出一道弧度来,倒是和这金浮雕梅花纹茶壶相得益彰,别有一番光洁之姿,却又脆弱得很,的确是他一把就能掐断的骨头。 外头琴师奏的是落英,琴声悠悠中,她翻过一只高浮雕荔枝纹金杯,左手轻轻挽住袖摆,右手执起茶壶,手腕起落,茶水轻轻撞在金杯壁上,惊起清泠泠的声响,三响三轻。 落英之意奏出来了,流水潺潺也极有灵性地和上了。 她目光落在茶面上,静静将茶沫点成了一幅踏马射月图,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闲事。” 她双手执杯,平举过眉间“这杯茶,就当给您赔罪了。” 他看得发笑,没去接。 楚怀婵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茶水滚烫,她几乎要捧不住这杯茶,只好尴尬地道“都凤凰三点头了,也够意思了,小侯爷不会真要我三跪九叩才肯消气吧” 她迟疑了下,五官缓缓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道“小侯爷,虽然我出身是比不上您,但我觉得也没有差到,需要动不动向您行跪礼的地步吧。” 孟璟目光落在杯盏之间,她点的是右脚踏马背,弯弓射月。 其实还算是有心了。 但他轻嗤了声,一帘水幕应声扑面而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迅疾往后退了一步。 这杯茶没能近身,顺着窗户落入了护城河中,在这尚算喧嚣的夜间,几乎没能惊起任何声响。 “装什么呢,我就猜你装不过一刻钟。” 孟璟移回原位坐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她烫红的手里取下杯子,执了茶盏给自个儿斟了杯茶,缓缓呷了口。 见她还一脸忿忿不平,鼻子嘴巴不甘地皱成一团,他犹疑了下,抚过那串念珠,将剩下的半杯茶递过去“泼吧。” “反正也泼不着。” 楚怀婵噘嘴,冷哼了声,扭过头去看窗外。 “不躲。” “真的” 孟璟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纳闷儿自个儿怎地对这小丫头倒是这般好耐性,但还是补了句“不能泼脸。” 楚怀婵“嘁”了声,接过那杯茶,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手一扬,孟璟果真没躲,但这帘水幕却仍旧从他身前飞出了窗外。 他侧头去看她,她没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拖着声音道“哪敢真泼您一会儿扶舟把我当刺客锁了,五花大绑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她说得认真,却又有气无力,好似真的在担心被当成贼人拿下受到苛待一般。 孟璟没忍住笑了,笑完很认真地唤了她一声“楚怀婵。” “嗯,”她蔫蔫地应了声,“在呢。” “敛秋的事和你无关,我也不是针对你。若母亲没拨她到你那儿伺候,今日赏她的这顿板子只会更重。” 她把耷拉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合着我还该谢谢您给我面子不成” “可以这么说。” 楚怀婵一口气噎住,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和这个脸大如盆的人好说。 他转过头去继续看那轮弯月,月华黯淡,静静洒下一层冷光。 他其实很喜欢仰头望这弯瑶台月,孤月清辉,干干净净,又冷冷清清。 一是因为,这月干净,不像他,身处深渊,满是淤泥。 二则是因为,这冷清的模样,像他。 其实倒也像他跟前这个人,但她尚有灵动与余热。 而他只剩那点子寒。 他嘴角常挂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就这么变成了一丝苦笑,又倏然掩进了夜色中。 楚怀婵怔怔地看了会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默默低头,重新执起茶盏,替他斟了杯茶。 他们其实都算是看惯了人情冷暖的人。 那五年里,外祖虽然对她处处呵护,但毕竟年纪太大不当家了,她长年客居,日子不见得舒坦,父母亲来信也时常只是问候一声便罢,直到父亲在京师稳住根基,这才终于提起将她接回身边的话。 而他,则更是。 她对京师这个巨大旋涡不甚了解,对他,则更算不上熟识与知悉。但毕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纸诏书绑在了一块儿,余生终究要系在同一座宅邸里度过,从云台归家后的那几日里,除了跟着娘亲和嬷嬷紧赶慢赶地习新妇规矩,她更多的,则是在想法子去了解他这个人。 前后军左都督的嫡长子啊,少年英杰,战场杀敌,威名赫赫,到何处都是众星拱月般的所在。 像天上星耀眼,也像南山仙可望不可即。 到如今,竟然连他自家堂妹,一个武安伯的二房孙女,也敢对他出言不敬。说他是见惯人情冷暖,兴许倒不如说他是看遍世态炎凉。 也许是因为男儿心胸总归要大度些,他并不甚在意这些事,也从不过问,但他毕竟慧极,连她今晚这般登不得台面的隐秘情绪都能在只言片语间被他看破,他又怎会体会不到这般变化 况且,长年缠绵病榻,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脆弱或许谈不上,但心思总是要较常人更敏感些的。 所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都早早地习惯了不再依赖旁人,就像他不会接受母亲的关怀,而她明知爹娘有苦衷,却也再难发自真心地接受来自于娘亲的歉意。以至于,好像连出嫁这般头等大事,也都变成了草草了事。 也正因如此,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他们还算是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就像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为难敛秋,而他也没有解释。 但他好歹肯用一句话来纾解她心中的不解与烦闷,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 她手腕高低起落,用的还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这次却更用心了几分,敛去了秀技的花哨,以最纯粹也最真挚的凤凰点头代赔罪。 “都第三杯了,露微清芬,这茶平时我想要一点,我哥都藏着掖着不肯施舍半分。”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接道“小侯爷若再不赏点儿脸,一会儿” “一会儿什么” 他接过杯子,等着后边儿那句难听话。 “保准我哥气得拉你一起跳河。” 他笑出声来“你哥堂堂的辛未科榜眼啊,失敬。”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金盏,右手指腹摩挲着栩栩如生的浮雕荔枝纹,月华之下,金盏光华流转,杯中茶水清冽,清芬满溢。 她歪着头看他,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来。 他下意识地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杯子,不太确定地问“又加什么了” 楚怀婵被气笑,给自个儿也斟了杯,随即举杯在他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 声音清脆,伴着她的低笑,随风入耳“小侯爷也忒狗眼看人不是,那个,我是说,您眼光也太差了些。您能大度让我泼您一杯茶消气,我还能再给您加点姜汁儿让您难堪不成” 她以掌捂杯,先一步一饮而尽。 “更重要的是,这种小伎俩,我从不对同一个人使第二次,因为太容易被看穿了,我才没这么笨。” 她放下杯子,还算欢快地接道“不过呢,这么多年了,我过过招的人里,真的只有小侯爷才这么蠢,连中两次招。” 他那是压根儿没料到有人敢对他使这种小把戏而已。 孟璟本想反驳一句,但她这般做了坏事反而理直气壮的样子惹得他失笑,于是很大度地放过了这个天底下头一个敢当面骂他蠢的人,顺从地随她抿了小半杯。 那点子落寞自然也就随着她这几句调侃倏然消逝,再看不出来分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说曹操曹操到,楚去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我什么呢” 他吩咐完艄公撑船,掀帘进来,先冲孟璟见了个礼,“有点小事绊住了,并非有意怠慢,小侯爷见谅。” “无妨。” 楚去尘看了眼孟璟空了一半的杯子,赶紧执壶给他斟茶。 楚怀婵嘴角一弯“哥,别添了。不是问刚说你什么么,小侯爷正说你这茶不大好呢。” 又来了。 孟璟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她。 楚去尘手顿住,抬眼看向他,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言不得,只好客套了句“去尘兄勿信。” 楚怀婵却压根儿就无视了他这饱含威胁的眼神,随口把话接了过去,道“小侯爷说,露微上品味芬而色鲜,你这却是夏日才采的茶不说,还是等茶叶快散开之时才匆匆忙忙采下的细尖,不是刚露芽的粗芽。” 孟璟抿唇,手上那串念珠从小方桌下甩出去,重重击在她膝盖弯上。 分明是一串祈福用的念珠,但从他手上出来,便变成了似乎可一击取人性命的凶器。 楚怀婵疼得咬了咬唇,从牙缝中挤出最后几个字来“简而言之,无品。” 楚去尘先看看她,又转过头去看孟璟。 又又又被这死丫头摆了一道。 人家是亲兄妹,孟璟知解释无益,只是赔了个笑,没再说话。 楚去尘看了他好一会儿,似是不可置信,一股脑儿地将桌上另一套定蓝瓷杯全数注满了茶水“不可能。我这茶难得,小侯爷定是方才尝过其他这才品不出味,再试试。” 孟璟摇头“这就不必了吧。” “妹夫,”楚去尘趁他不备,直接将一只茶杯塞进了他手里,“真尝尝,这露微真不是劣品。” 孟璟没反应过来这称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眼前这人,被逼着喝了一杯。 哪知这俩兄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怕是惯常以整人为乐,平时这种事怕是没少干,驾轻就熟地逼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他只觉嘴里只剩涩味了,心里只剩了一个想法他又不是水牛 楚去尘还不罢手,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才忍下了将这俩没脑子的蠢货直接扔下阳河灌上一肚子水的冲动。 楚怀婵见他这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毫不顾忌地笑得眉眼弯弯,眼见着他确实要动怒了,这才赶紧阻了那位仍旧执着于灌茶大业的木偶,心满意足地将两盏茶壶一并没收了交给下面人。 楚去尘没了再祸害人的法子,终于消停下来,很认真地看向孟璟“小侯爷,如何” 孟璟舌头都有些发麻“还不错。” “还不错”楚去尘一脸虔诚。 “味醇,色鲜,气芳,人间难得几回”他实在是夸不下去了,狠狠地盯了楚怀婵一眼。 她将脑袋一歪,冲他挑衅地笑了笑,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楚去尘见二人“眉目传情”,适时噤了声,刻意退开两步去召人上菜,总算是放过了他。 孟璟看她一眼,见她脸上还挂着抹没来得及收敛的洋洋得意的笑,颊边梨涡浅浅浮现,轻嗤了声,好脾气地问“这就消气了” “没有啊。但我也不能以牙还牙赏你一顿板子,还能怎么办”楚怀婵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腮看向窗外,无意识地噘了下嘴,语气听着怏怏不乐,唇角却止不住地弯了弯,“只好就这么算了咯。” 到底是小姑娘,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孟璟失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没再接话。 楚去尘见这边没了动静,这才过来殷勤斟酒布菜。等茶余饭毕,他又召人撤了桌再上酒。酒过三巡,他开始管不住话匣子“万寿之后,万岁爷下的头一道谕旨” 孟璟觑了楚怀婵一眼,他摆手“无妨。我这妹子,见识不低,小侯爷日后可知。若非必须瞒她的事,大可坦诚,否则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孟璟犹疑了下,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四周,见画舫已到河中心,四周俱寂,阒无人声,这才没阻止这缺心眼酒后失言。 “就是和你们的指婚诏书一并送出来的。唔,兵部右侍郎被外放到陕西做巡抚,这人曾任过陕西布政使参政,现在又跑去赞理陕西军务,经略陕西三边事宜,还真是呵,说是兵部和吏部共议出来的好法子,小侯爷听说了吗” “听说了。”孟璟点头,淡淡道,“楚阁老力排众议票拟的么,为此还加衔少保,迁谨身殿大学士,恭贺令尊高升。” 楚怀婵怔了下,这事怕是在她离开京师之后才发生的,来宣府的路上,她哥竟然也没告诉她,她全然不知情。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目光。 楚去尘客套了句,他又笑道“令尊加少师衔,擢内阁首揆指日可待。” 楚去尘没理会他这恭维话,反而轻声叹了口气“文官领兵,又开始了啊前朝便是因此到最后无将可用,落得个被赶出京师偏安一隅的地步,万岁爷,糊涂啊” 孟璟没出声,面无异色地端起一杯酒去缓口中的苦涩。 楚怀婵“诶”了声,顾不得礼数,也顾不得被他方才两句极为疏离的恭维话所激起的异样情绪,起身将他杯子夺下“小侯爷,你身上还有伤,方才也喝过两轮了,适可而止吧。” 他默默收回手,白了她一眼,但果真也没再打那杯酒的主意。 楚去尘继续道“不光是这个,兵部如今在议重提武举的法子,要让兵部文官去掌武举事宜,让武将为文官门生。呵,小侯爷,你信不信,从甘肃往东,九边重镇,一个都跑不了。” 缺心眼儿“嘿嘿”了两声,接着道“到时候,武官勋贵怕是要就此没落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你们宣府的总兵官,就再也不是什么镇朔将军了,早晚得变成兵部派出来的巡抚,说不定就是现在那个大肚子的兵部左侍郎。也不对,宣府为九边之首,位置重要,兴许是特派总督加兵部尚书衔也未可知。” 孟璟垂下眼眸,将腕上的念珠取下,绕在掌间数珠子“九边重镇总兵官若能挂兵部职衔,战时调动军队更为方便,也算是好事一桩。” “好事个屁简直荒唐”楚去尘不以为然,口不择言,见他不再动杯,干脆直接拿了酒壶灌酒,“五军都督府统兵、兵部调兵互相掣肘的格局早已定下,多年未改。如今兵部居然想一脚将五军都督府踢成个空壳子,金算盘倒是打得好” “文官节制武将嘛,历朝历代稳定下来之后都是如此,无需在意。” 孟璟拇指停住,按上食指指节,几乎要将卡在此处的那颗念珠化为齑粉,可声音仍旧听不出一丝波动。 楚怀婵抬眼看向他,见他面上没什么反应,这才看向她这位半点儿不设防的大嘴兄长,刚要说句什么,楚去尘又抢先一步道“小侯爷方才说的,其实才不是什么稳定下来之后吧,而是中晚期吧” 孟璟还在斟酌措辞,楚怀婵却先一步慌了神,看向她这个缺心眼的兄长,出言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哥,你醉了” “嗯。” “我说呢,你个穷翰林跟着瞎掺和个什么劲儿。” 楚去尘摆摆手“嗯对,不瞎掺和。就是刚才和巡关御史多掰扯了几句,想远了想远了。” 他说完又觉不对,赶紧补了句“诶不对,你说谁穷呢” “说你呢。” 楚去尘白她一眼,因着酒劲上头倒也没像平日一般同她斤斤计较,而是又转头过去看孟璟还要再瞎说几句什么,楚怀婵无言,生怕他再说出方才那些容易惹祸上身的话来,赶紧岔开话题将他注意力拉回来“哥,你还记得你叫我出来要交代什么吗” “记得。”楚去尘随口应下,又喝了杯酒,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临行前家里人的叮嘱,这才道,“爹说京师路远,叫你不要麻烦小侯爷,无需归宁。” 楚怀婵低头,低低应了声“好”。 孟璟看向她,她垂首避开了这目光,一如方才他避过她。 楚去尘拖长了声音接道“娘说,让你安心侍奉夫君,自矜持重” 楚怀婵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下跌到地上,酒醒了几分,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自个儿刚说了什么,但没能明白她这反应的缘由,只觉莫名其妙,于是接道“的规矩该丢就丢,要尽心” 她气急,一杯酒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孟璟一怔,敢情她还真敢泼脸昨晚上说的平常使点儿小坏捉弄捉弄她哥的话也不是玩笑 “干什么你”楚去尘甩了甩头,迷迷糊糊地出去洗了把脸,回来之后酒彻底醒了,赶紧冲自家妹子赔罪,“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本来是要私底下同你交代的,哪知道吃醉酒了。妹子出嫁,又是小侯爷这等人物,当哥的心里高兴,你就别生气了。” 他瘪了瘪嘴,压低声音弱弱道“再说了,不是你先问我的吗明知道我吃醉酒了。” 楚怀婵忽然起身往外走,飞速地在眼角抹了下。 楚去尘背对着她,没瞧见她这动作,孟璟却全数收进了眼中。 他嘴角弯了弯,被从天而降的指婚诏书砸中、被迫远嫁给他这种人没哭,新婚之际便被他扔在孤庭独院没哭,方才和他斗法生闷气也没哭,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哭了。 楚去尘思忖了好一会,才确定她是真生气了,可琢磨不出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只觉摸不着头脑,便没去找她赔罪,反而冲孟璟行了个礼“小侯爷,我这妹子,说真的,自吹自擂地说一句,真的挑不出错来。” 孟璟一哽,你的榜眼帽子是靠你爹买的吧 再说了,刚才泼你一脸的,好像也是你这挑不出错的妹子。 他继续道“我这妹子是在外祖家长大的,外祖年纪大,自然也疼小辈,给惯出了些不知好坏的倔脾气。若她日后脾气上头,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小侯爷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该罚便罚,也别留情。就一点” 他走远,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盒珍品露微,递到孟璟跟前“她气性高,若实在抹不开面子不肯服软,还请小侯爷多多担待,给她些时间。她心思通透,总能想明白的。” 孟璟看着那盒茶叶,胃里开始不自觉地犯恶心,那一肚子茶水仿佛都在翻江倒海,他这才终于想起来出门前扶舟曾提点过他一句楚去尘这人是个真茶痴,但之前叫楚怀婵一通瞎搅和,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茶痴就这么在他跟前弯下了清高翰林们自视甚高的腰杆,屈着身子为他唯一的嫡亲妹子要一句承诺。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拜帖里有话要同自家妹子交代的说辞不过是个幌子,毕竟再有什么话,这一路也该交代得差不离了。今晚这一场宴,说白了,不过就是非要从他嘴里逼出一句对她的千金之诺罢了。 蛾眉月清辉静静洒在宽广的河面上,漾起一阵波澜。 他看了许久,也不知应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总归是应了一个“好”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那晚从护城河上回来的时候,楚怀婵问过一句孟璟,她那个拎不清的兄长到底同他说什么了,毕竟同爹娘的半无奈半叹惋不同,她哥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对孟璟则更是赞不绝口,那晚说高兴自然也是真的,不然也不至于当真酒后失言到那个程度。 但问题是,他后来在里头到底对孟璟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 但孟璟不肯告诉她,她当日也觉自个儿确实失态,追问了几句,他实在不肯说,也便罢了。 这之后,她连着一个多月没见过孟璟,但她也不大在意,每日按时去向婆母赵氏请安,陪着用用膳,闲时看看杂书,除了见不到父母兄长,日子和出阁前竟没什么两样,或者说,比从前还要更闲散舒坦些。 这日快到未时,大夫人唤人过来请她去趟槐荣堂,她迟疑了下,毕竟她濯完发,正正躺在软榻上,由着时夏给她擦去发间的水珠。 她本想着日头大,等发干完,篦完发去陪大夫人用膳正好,倒不料槐荣堂那边提前遣人过来请了。这会子发梢尚且滴着水,令她犯了难。 当日东流特别关照,敛秋身上的伤不算重,如今早好全了,这会子正在往她一件祥云纹褙子上绣红梅,她手上的活计没停,仔细想了会子,明白过来缘由,向她解释道“今日十二了呢,还有三日中秋,旁宗家塾那边也该放人归家团圆了,想是小四爷回府了。” 楚怀婵怔了会儿,这才想起来果然是要到拜兔儿爷的时节了。 她看了眼尚在滴水的发梢,接过帕子自己细细擦拭了起来,敛秋笑着劝“无妨的,四爷年纪还小着呢,不必讲究那么多大防的规矩。” 楚怀婵没出声,走到日头下晒了会儿,敛秋明白过来她的心思,接道“少夫人放心,二爷和四爷年岁实在差太多,自来不算太亲近,更不会特意过来。” 楚怀婵目光缓缓落在她手间的活计上,梅花花瓣已经成型,她正换了红线往里头勾,毕竟是西平侯夫人跟前伺候惯了的大丫头,当初想是千挑万选过的,这些活计倒没有一项是她不拿手的。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点了头“先放着吧,明日再忙活也不迟,赶紧收拾收拾过去。头一次见,也别怠慢。” 她将帕子递给小丫鬟,简单将两鬓的发挽成两股束到脑后,看了眼铜镜,不见凌乱了,这才吩咐时夏去取了些时兴糕点过来,往槐荣堂去。 她到时,丫鬟说赵氏恰巧刚被老夫人叫过去交代中秋家宴的事了,院子里一小孩正趴在花坛边沿捉蛐蛐儿玩,旁边立着两个束手无策的嬷嬷。 见她们进来,嬷嬷先是怔了下,随即见敛秋跟着伺候便明白过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少夫人”。 敛秋笑了笑,给打了些赏“两位妈妈累着了吧,大老远地回来一趟也折腾人,下去吃点茶吧,也给丫鬟小厮们分点赏。” 嬷嬷接了赏,瞧见分量比平素重上许多,满心欢喜地向楚怀婵谢恩“谢过少夫人。” 楚怀婵摆摆手叫他们去了,这才向孟珣走过去,不料没走过去几步,孟珣忽然一转身,捧着一抔土向她撒过来。她今日穿的藕色月华裙,被黄土一染,裙摆上瞬间染了好些泥污印子。 时夏面色不豫,左脚刚往前一动,敛秋拉住她,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楚怀婵轻声唤“四爷” 孟珣两手在身侧握成拳,并不肯应她。 她迟疑了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四爷今日在学堂里不痛快” 孟珣打量了她一眼,故作老成地问“你哪个院的” 楚怀婵失笑,原是刚才玩耍太认真,压根儿没听见她们这边说话,她柔声道“栖月阁的。” “栖月阁那地儿没人住啊,你主子哪位”他端着架子问话。 楚怀婵笑了笑“四弟,我是你二嫂。” “” 摆谱失败的小四爷忿忿地转过身去,在花圃里又抠出了一团泥巴。 敛秋怕他又顽皮弄楚怀婵一身,赶紧挡在前头阻道“四爷,二爷一会子要过来用膳的。” “你骗鬼呢”孟珣将泥巴一扬,全数往她身上扔,“二哥除了初一十五,什么时候进过这地儿的大门” 时夏赶紧出声呵斥,可惜午后有风,风一扬,这泥土全数进了她嘴里,呛得她咳了好几下才止住咳嗽,但这泥到底是进了嘴,滋味儿不好受,敛秋赶紧让这被她连累的倒霉蛋去后头捯饬捯饬。 楚怀婵在原地立了会儿,不说别的,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虽然她离开外祖家前,大表哥也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但及笄是道坎,她那会儿毕竟年纪小,自己都还算个孩子,自然也不会去招惹这些半大的小屁孩儿。 如今看着孟珣,她只觉得脑仁儿疼。 她忽然想起孟璟那句“烦人精,别理他”,心想他这人其实偶尔还是能给别人一个公正评价的,没忍住微微抿出一个笑来。 孟珣看过来,见她这反应,脸色阴郁了几分,恼羞成怒地跑过来,抓过她手帕就往外跑。 毕竟是贴身之物,楚怀婵怔了下,赶紧跟着追出去。事发突然,仆役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听楚怀婵让拦着的时候,孟珣早已跑了个没影儿。 楚怀婵眼看着丫鬟小厮齐上阵乌泱泱地跟着追出去,而孟珣则穿过假山往二房那边跑,她犹疑了会儿,怕这小屁孩儿无端生出事来,赶紧将下人都喝了回来,好生交代了句“嘴都紧点儿,别叫大夫人知道。” 她自个儿跟过去寻人,但那小子早已跑没了影,她拐过假山,循着山洞钻过去,准备再去找找这个头次打照面就欠收拾的小兔崽子。 她七拐八绕地走出这处弯弯绕绕近似迷宫的府穴洞天,一阵悠远的笛声忽然从假山后头传出来,顺着熏风往她耳里钻。 她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犹豫了会儿,那笛声便已到了跟前。 吹笛的人是孟琸,孟珣正吊在他脚边闹腾,他执笛的手里,攥着她的手帕,角落里那朵木兰将绽未绽,衬出一片娴静来。 孟珣个子差他太远,腾空跃了几下也够不着他举到和嘴齐平的手那么高,只好高声喊着“还我。” 小孩闹腾容易引人来,楚怀婵迟疑了下,走近了两步,柔声道“四弟,母亲刚回院里了,叫你赶紧回去。” 孟珣盯她一眼,又仰头看了眼压根儿不搭理他的孟琸,迟疑了会儿,冷哼了声,转头往假山后头跑去了。 见人走了,孟琸放下了笛子,戏谑道“二嫂子还是怕有人知道啊,可清者自清不是,有什么好避忌的” “三弟,”楚怀婵脸色慢慢冷下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二嫂,言辞上的尊重,恐怕你少不得。” “那也得看二哥有没有把你当我真二嫂啊。”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木兰之上,萦绕甘松,用这样饰物和熏香的人都甚少,这物什的主人是谁,几乎一看便知。 “便是东侧院,之前二哥也常去呢,只是如今厌倦了,想着换批人罢了。”他笑了声,“可栖月阁,除了成亲当晚,二哥一次也没踏进过吧” 楚怀婵没出声。 他以为这话戳中她痛脚,继续将这针往深处刺进了几分“二哥这人和别人不一样,他的东西,若不在意,从不在乎旁人分一杯羹,东侧院那些女人,最终也送了我不少呢。” 话说到这地步,她若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便是天真甚或无知了。更何况,那日在老夫人院里,眼前之人的那个眼神,她可没忘。 但她确实没想到,孟璟竟然真会把自个儿的女人拱手让人,哪怕是已经厌弃了的。毕竟当日扶舟给她说的是全数撵出去了,既然这话是假,那因为她才将人撵了出去的话,则更信不得了,枉她当日还以为承了那人一份情。 她想得远,久未出声,孟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今日未挽发髻,头发松散着束在脑后,越发衬得肤如凝脂,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却仍强装镇定,直直地打量着她。 除了美色,他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时勾栏瓦舍也去得不少,不是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当日初初一见,他便觉得,这女人身上有股那些女人都没有的味儿。 特别是那把纤腰,令他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若能掐上一把,便是做鬼倒也风流了。 更巧的是,这几日孟璟恰好不在,归期也未定。否则,给他十个胆,他也没胆动这位煞神的东西。 “三爷自重,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琸没料到她居然还敢放狠话威胁他,微怔了一小会儿,没出声。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小侯爷他不计较,的确是因为他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她施然走过他身畔,挤出一句光说说便令她自个儿犯恶心的话“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三爷在想什么,我也不蠢。” 这话还是当日在外祖乡下庄子上,她从吃醉酒扯着大嗓子骂街的婆子们嘴里听来的。 “但三爷要记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渊不见二龙,哪怕潜龙在渊,也终究是条龙,终有一日,会飞龙在天。” 她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一把拽住他手里的那方手帕使劲一扯,帕子里连带着的蟠螭纹玉佩便掉了出来,正是她方才见孟珣佩的那枚。 她蹲下身子去捡这枚玉佩,将土仔细拍干净了,然后站起身,缓缓走出去两步,沉声道“听说三爷刚参加完秋闱,而且已经是第二次了,三年复三年三爷若有欺负小孩子的功夫,倒不如抓紧功夫去背两则经书,也好早日挣个功名,振兴门楣,如此也不必阖府上下都要仰仗旁人食禄。” “你”他本被激怒,随即又露出了个笑,“二嫂子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难怪二哥瞧不上。” 楚怀婵几乎被气笑了,笑过之后淡淡道“三爷说我什么都行,我都认了。毕竟我是个囿于后院的女人,没什么见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两句。” “这门亲事是万岁爷赐婚,不管小侯爷心里瞧不瞧得上我,起码明面上他不敢怠慢我。” 孟琸没出声。 “其次,我也不必非得仰仗你二哥的庇佑。” “三爷记清楚了,我姓楚,父亲是当朝次辅,前不久刚擢了谨身殿大学士,如今礼部和吏部有不下一半的官员是他门生,门生之门生则更不用说。礼部掌科考,吏部管升调,你的仕途” “言尽于此。”她冲他笑了笑,“三爷若执迷不悟栖月阁虽不大,但还不惧多您一个客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