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珠似玉》 第1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一) 叛军攻破皇城的那一天,后花园里的牡丹开了。 花开重瓣儿,一簇接着一簇,挨挨挤挤地开在枝头,在四月尚带着未褪尽的春寒里傲视群芳。 锦如玉托着太后的手,在后花园里闲庭信步。 四面仪仗捧着紫檀木托,里面盛着金杯酒盏,还有白狐裘,玉搔头。 宫女们都低着头,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亭台里,有人弹着古琴唱着歌,四面歌舞掩盖住了外面如雷贯耳的厮杀声。 太后伸手摘下一朵牡丹,颤巍巍的手将这朵带着露珠的牡丹别在锦如玉的鬓发间,微笑着说道“母后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的玉儿。但如今,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朵初绽的牡丹了。” 锦如玉的发髻间别着一朵素白的花朵,此时已经隐在了牡丹妍丽的花瓣儿后。她低下眉眼,声音细细道“母后已经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送给孩儿了。” 作为大凌朝最受宠爱的荣乐公主,锦如玉历来是受尽宠爱,呼风唤雨,有求必应直到如今城破了,皇兄都舍不得让她逃难奔波,受路途颠簸,风尘之苦。 太后端详着她的脸,这牡丹与她交相辉映,芳华夺目。 像是触动了她心里尘封已久的往事,太后怔愣了片刻,这才笑中带泪道“你真像母后年轻的时候。那时你父王他年轻气盛,最爱在我鬓间插一朵牡丹花,说我与牡丹一般,是国色天香。” 她牵着锦如玉的手,走进亭子里。 往里日,听见了这般轻浮的丝竹之音,她必然是要责备宫人。但今日,她意兴阑珊,已经懒得再计较是谁在这里让宫里班房演奏此物。 纵然丝竹连绵,歌舞升平,她也听得见那前朝传来的喊杀声。 太后坐在亭子里,看着锦如玉正值芳华,容色娇艳的脸,轻声道“你已经为她守孝三年,到如今期满,也该看开了。” 锦如玉朝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已习惯了。” 本朝最尊荣的七公主锦如玉,生得如珠似玉,受尽帝王宠爱。她对朝中老臣萧流之女,新晋的探花郎,边疆少烈军的将领萧如瑟一见倾心。 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全天下都知道,萧秋瑟和她同是女子。 在萧秋瑟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拒绝下,她却迎难而上,非要开这个先河。 凭什么皇兄可以有男宠,而我不可以嫁给一个女子 为此,她没少和父皇吵闹。后来拗不过她的一哭二闹,父皇不得已才亲自赐婚,以萧家百余口性命为要挟,逼迫萧秋瑟应下圣旨,让锦如玉出嫁萧家。 这对朝臣来说,本该是无上的殊荣和恩赐。 但萧秋瑟并不喜欢她。 在接到成亲圣旨后的当天夜里,萧秋瑟冒着夜色离开京都,以战事吃紧的理由,带领少烈军去往西南一带平定蛮夷之乱。 离成亲的日子尚有半月,帝王连发十道诏书命她回京完婚,萧家派长子萧如烈快马加鞭去往边境带她回京。 最后只传来一个消息,萧秋瑟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那是她们本该成亲的日子。 天子震怒,认定萧秋瑟是故意折辱皇家,萧家上下尽数入狱,受尽酷刑,所幸太后有所劝阻,才留下了萧家百口性命,尚在牢中苟延残喘。 自此之后,锦如玉戴上这朵白花,成为宫中还未丧夫便守寡的未亡人。她深居简出,不闻丝竹,过得寡淡而平静。 先帝去世,长兄继位。他怜悯自己的皇妹为情所困,如今早早做了寡妇,在朝中进宫的秀女里中找了无数个眉眼与萧秋瑟相似的貌美少女,送入她的宫苑。 但都被锦如玉婉言谢绝。 在萧秋瑟战死沙场后的第二年,边疆战事又起,叛军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前朝的遗孤,联通敌国卷土来犯。长兄御驾亲征,被叛军将领一刀斩落马下,被部下拼死相救,仓皇逃回朝中,留下病根,苟延残喘。 据说,那叛军首领是个女子,年纪轻轻,常年戴着面具。当时两军交战,长兄与她交手,一剑劈开她的面具,惊愕地发现她的容颜极为美丽,是个跟萧秋瑟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将军。 也就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惊愕,让他被那叛军首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刀斩落。 叛军一路打着光复前朝的名义,联通敌国势力,拥护着那个自称前朝帝王遗孤的叛军首领,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兵临城下,大凌已朝不保夕。 两人一路朝着后方而去,繁花间冲进来一人,银甲带血,容色仓皇。 边上嫣然垂地的牡丹硕朵被他的衣袍擦过,抖落露珠,宛若泪雨。 传令的兵将顾不得礼数,顾不得尊卑,跪在地上,将手里紧攥的染血手帕递上,神色凄楚“殿下命我将此物交给太后。” 四周宫人惶惶不安,太后接过手帕,身子晃了晃。锦如玉扶住她,她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强撑着端庄,语气平和道“我知道了。” 说罢,她看向锦如玉,慈爱道“扶我过去坐坐吧。” 亭台里丝竹未停,太后低垂着眼睛,眼里泪光闪动。她挥挥手,宫人走上来,木盘里托着一杯酒盏,里面盛满了清甜的花酿“只是可恨我没给先帝多生下几个儿子,自你皇兄病重,宫里便再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担此重任,才让这些叛军有了可乘之机。” 锦如玉的手温热柔软,肌肤细腻。她看着那杯酒,又看向自己的母后,点头轻声道“孩儿明白。” 国之将死,公主何存。 太后渐渐红了眼眶,她伸手抚摸着锦如玉的鬓发,泣不成声“你这花一般的年纪,就要被这宫闱葬送了。” 锦如玉抬眼看向她,声音柔软道“母后莫要再伤心了。” 她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继而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道“如今叛军已攻进城中,仓皇之下,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我走得干净清白,不被人作践。” 太后泪如雨下,万般心碎道“若是痛了,哭出来,喊出来,忍忍便过去了。” 腹中涌上一阵绞痛,锦如玉脸色苍白,她捂住腹部,嘴唇溢出鲜血,勉强笑道“母后莫哭,玉儿知道母后是为了我好”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便从桌边滑落,跪倒在地。 太后掩面而泣,不忍再看。旁边的宫女用白狐裘裹住她,扶住太后退开,也是侧开脸,泪水盈盈。 这截然而止的半生,在她的面前如走马灯一般旋转。 如珠似玉的小公主,受尽宠爱,不知天高地厚。 她高傲地挺着脖子,拿着鞭子在宫中教训下人。 那眉眼清秀,唇瓣嫣红的少女跟着自己的父亲进宫,迷失在这偌大的后宫里。看见她一鞭子下去带了血,萧秋瑟忍无可忍地从旁边冲出来,一把扯过她的鞭子,将她拉得一个趔趄“你凭什么打人” 她梗直了脖子,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少女,恶狠狠道“就凭我是公主” 萧秋瑟扶起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看见她身上的鞭伤,怒火滔天“你是公主就了不起吗” 才十来岁的年纪,她板起来脸来,眉宇间带着怒气,比大人还阴沉。 锦如玉在这从未见识过的怒叱里,嘴一扁,张嘴哭了起来。 哭声引来大人,引来给她撑腰的父皇母后。宫人把她按住,宦官一鞭子又一鞭子地抽着萧秋瑟。 她躲在母后身后,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受罚。 是,她是公主,所以了不起。 她站在旁边,高高在上,看着萧秋瑟那百般愤恨的眼神,躲在母后身后,朝宦官大声说道“给我用力打,打到她不敢瞪我为止” 直到她被抽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昏死过去,才合上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她满意地放了人,萧家这才进了宫,小心翼翼地将她接走。 一别数年,在繁花间,她又一次,看见那个容貌清冷的萧家女将军。 那时锦如玉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是国之绝色。 萧秋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嫉恶如仇,性子冲动的少女。后花园梨花压枝头,繁花相送里,她回过头,背后是满园雪白春梨,映的她衣冠楚楚,肌肤欺霜赛雪。 那人黑瞳清眸,从容而淡然地对锦如玉低声道“八年前的事吗今日之事,臣谢过公主好意,可多年前的事情,臣着实不记得了。” 言语里有无法形容的疏离。 但就是这冷淡如水的一句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旁边的贵族娇女们都在小声窃笑,说她生为萧家女儿,作为贵族小姐,不安心绣花缝衣,琴棋书画,反倒习武弄枪。如今她考取功名,成了今年的探花郎,以女子身份进了宫闱,成了将领,这等貌美如花,费尽苦心进了朝堂,必然是为了攀附高枝,好从秀女中脱颖而出,被太子收入囊中,花落后宫。 锦如玉在这间隙里品味着她那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不由得怦然心动。听见旁边的议论,更是嗤之以鼻,一群庸脂俗粉,连皇兄爱的不是女人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就算要攀高枝,也该攀她锦如玉。 这世间繁花,姹紫嫣红,梨花前如玉如水的美人,都该是她这尊荣所属。 她是大业最受宠爱的公主,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开口,父皇都会马上命全国的工匠一起给她搭建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梯子。 金玉为食,锦缎为衣,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力,就是这份荣宠华贵,骄纵奢靡,让边疆叛乱,让敌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在打探到萧秋瑟的喜好后,她偷偷地出宫,偷偷地在萧家附近徘徊,以期和她偶遇。她是宫里最受宠荣的娇花,是重重宫闱内深藏的国色。 她鲜少出宫,她喜欢这宫外热闹非凡的烟火,但更怕熙熙攘攘里带来的危机。 影卫潜伏在她的身侧保护她的安危,她花了重金,在街头买下一座她最常去的花栈酒家,等着她来喝酒,来赏月,来谈笑风生。 坐在屏风后,她拿起琵琶,给这一个独自饮酒,时不时面露惆怅的女将领弹上一首春江月。 她一晚脉脉无语,听见这轻绵的曲调,萧秋瑟拿出笛子,同她合奏一曲,伴着外面花坊清歌,在她心尖悠悠荡荡。 在屏风后面,萧秋瑟在满月皎洁光似轻纱里,端着酒盏,脸颊透着一抹微红,轻笑着问“姐姐的曲儿弹得真好,若是姐姐赎了身,可愿随我回萧家” 她在这一刻心如鹿撞,拧了弦一言不发。她看上她的遗世独立,容颜清冷,还有时不时流露出的忧郁神情,如今更是深信她配得上自己,若成亲,未来一定会情投意合,琴瑟在御。 更何况,她是公主,有所想,必有所得。 所以她向父皇开了口,措辞里极尽渴求。父皇起先是恼怒,而后是无奈。在那么多宫人面前,锦如玉梗直了脖子,她一面讨好着父皇,一面故作委屈地说“大凌朝有那么多将军,少了她萧秋瑟又如何父皇就当我是一时起劲,尝个新鲜,等到腻了,我自会同她和离。父皇总说要将天下都送给我,如今我只是要一个女将军,让我新鲜两年,这又有何不可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二) 父皇最后答应了。 他下旨赐婚,在圣旨里,对萧秋瑟的态度极尽轻蔑,只当做锦如玉一个一时兴起的玩物,随便赏赐打发。 那一道圣旨径直朝着萧家去了。父皇说,会让萧秋瑟迎娶自己,剥下她的兵权,让她在深宫中成为禁脔,成为自己枕边人,手中物。 她从不知道这样的圣旨,对成为将军的萧秋瑟来说,是多大的侮辱。 在帝王下旨赐婚的当天夜里,萧秋瑟带领着少烈军,冒着夜色,远赴沙场。 锦如玉在深宫中等着她回来,想要写信袒露自己当初酒家琴瑟和鸣的事情,换来的却是萧秋瑟更深的厌弃和怨怼。 她甚至在信里威胁她,倘若再不回来,便要将萧家满门抄斩,不留一个活口。 尽管这只是威胁。 但萧秋瑟信了。 后来,她听探子说,萧秋瑟气得浑身颤抖,在兵营中枯坐一夜,第二日大清早当着众人撕了这封信,还告诉旁人不要再将她的信带进来,一看到她的字迹,她都会食不下咽,厌恶不已。 她的倨傲和威胁,让她们成了一对怨偶。 但她想着,来日方长,自己其实也愿意为她放下一些身段来,到时候,萧秋瑟就会明白,她只是端着面子,将满腔欢喜都掩在倨傲下,不肯辱没了公主的尊荣。 但没有来日,只有来生。 在成亲那一天,她披上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等来的只有萧秋瑟战死沙场的死讯。 听说她死无全尸,面目全非,马革裹尸,葬身大漠。 她宁死都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锦如玉安安静静地褪下嫁衣,一反常态地褪去华裳,穿上素缟,别着玉簪,在鬓间插上一朵白色的小花。 自此深宫未亡人,形只影单,心如死灰。 原来她的一生,享受了无尽的尊贵和荣宠,却又因为萧秋瑟,因为自己昔日的错过和高傲,过得这样凄凉单薄。 丝竹之声早已停下。漫长的黑暗里,有人扶起她,冰凉的铠甲贴在她滚烫的肌肤上。 吵吵嚷嚷,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鼻尖除了血腥之气,还有今日里鬓间牡丹的花香。 迷迷糊糊里,她微微睁开眼睛,面前那个浴血的清冷女子,一缕黑发从甲胄下流淌而出。 她穿着一身银色戎装,宛若天神,冷冷地看了锦如玉一眼,似乎以为她已经死了,便冷笑道“可惜死得早,不然我就将她斩首示众了。” 有人摘下她鬓间的牡丹,鬓发散乱,青丝散落。 那只手动作稍稍轻柔,耳畔传来女子的声音,极其惋惜道“可惜了这样的国色天香。” 一别三年,如今相见,她已经认不出面前这人了。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霜打磨,见过这么多刀光剑影,她又长高了些,身姿纤细,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柔弱感。 这张容光冷艳的脸上,她眼里曾经唯一一点温和疏离已经尽数化作了寒芒阴冷。 竟然是她。 果然是她。 难怪在叛军冲入皇城的最后,皇兄要下令将关在牢狱中的所有萧家人凌迟赐死,并且将这消息大张旗鼓地放给叛军。还有每每看到这朵鬓间白花,缠绵病榻的皇兄苍白的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们都不肯跟她说,怕伤了她的心。 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宠爱着她,想让她快快活活,不要牵扯进这些俗世纷争中。 锦如玉很想笑。 拼着最后一口气,她咳出一口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萧秋瑟,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敢” 昔日的深情,三年的等待,尽数化作她心底不甘的怨恨。 萧秋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许久才轻翘嘴角,说道“我凭什么不敢” 那个女子手里握着牡丹花,见她还没断气,将她扶着倚在自己的身上,动作轻柔而怜悯地替她拭去了脸上的血迹。锦如玉倚在她的身上,在回光返照间,她的脸上迸发出极为强烈的恨意,轻笑起来“凭我是公主,你是乱臣贼女”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萧秋瑟笑起来,眼里尽是轻蔑“谁是乱臣贼女我萧家满门忠心为臣,为国捐躯,你们锦氏是怎么对我们的” “你锦如玉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锦氏将我们萧家诛杀殆尽百年前你们夺得我们江氏天下的时候,株连九族,上至百岁老人,下至襁褓幼儿,全部诛杀如今说我乱臣贼女总好过你们这些拿人命当草芥,荒淫无度的公主,你们锦家偷来我们江氏的天下,终日荒淫,如今大凌气数已尽,你还有底气说我是乱臣贼女” 锦如玉轻笑起来,她看着萧秋瑟的脸,欣赏着她那轻蔑的神情。 这一生,最强烈的爱与恨,都送给了面前这一个人。 可惜爱错付于人,恨也无济于事。 扶着她的女子怜悯地看着她,继而朝萧秋瑟摇摇头,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极为温柔地说道“阿瑟,她已经活不了了。且让她安心去吧。可怜帝王家,她又没做错什么,你何苦跟她再多说。” 萧秋瑟眼角微微抬起,冷笑道“若没有她当年的作践,便没有今日站在这里的我。萧家满门的死,我们江家卷土重来,大业复国,今日一切,皆拜她所赐。” 阿瑟,阿瑟。 可真是好一个作践。 锦如玉大笑起来,任由鲜血再次淌出她的嘴角。 多么可笑,她执迷不悟,心甘情愿用一生去期待和弥补的萧秋瑟,早已是大业的复国公主,别人的阿瑟。 她以为萧如瑟不爱她,是因为她是女子。到如今才发现,她只是不爱她锦如玉。 除了她,谁都可以。 想来就天真,若是她跟那些循规蹈矩的贵族娇女一样,拘泥于常情,那又何必求取功名,征战沙场 她萧秋瑟早已芳心另许,出入成双,她锦如玉却还在这深宫中,日复一日地燃烧着自己的芳菲和年华,为她日夜祈祷,苦苦煎熬。 锦如玉倚在那女子身上,看着萧秋瑟冷淡而厌恶的脸,绝望地笑了起来“阿瑟,阿瑟好一个阿瑟” 她恨极了她怨极了 可到头来都是一场回光返照,徒劳无功。 在力气从躯体间剥离的最后一刻,她渐渐合上眼,嘴角残留着一抹血迹,脸上尽是仇恨和绝望。 见她断气,萧秋瑟扬起脸,冷酷无情地说道“挂在城门口示众三天,再丢进护城河里喂鱼。” 扶着她的女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掉嘴角的血迹,目光看向她鬓间的白花,轻声道“阿瑟,何苦这般绝情她好歹为你守了三年的孝。” 萧秋瑟的目光挪到锦如玉的鬓间,乌发如墨,那一朵白花在这墨发间,映着她那失了血色却安静的容颜,竟是如此刺眼。 她沉默不语,俯下身,从锦如玉的鬓发间将那朵白花摘下,紧攥于手心。 萧秋瑟看着她如云的黑发,胸口细微地起伏,许久,再摊开手时,只剩冰冷残破的细碎花瓣。 大殿里,金碧辉煌,绸缎似镜。 四面侍立的宫女和宦官们都低着头,白鹤宫灯里,燃着一盏暗黄色的灯火。 锦如玉昏昏沉沉里,听见耳畔有人在说话,声音不轻不重,醇厚,略带沙哑“既然朕的玉儿喜欢,那这门亲事就成了。玉儿,父皇就遂了你的愿,让这萧家的女将军做你的驸马,可好” 她像是在梦中浮浮沉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竭力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高台之上。 四周模模糊糊的黑暗被烛火所驱散,眼眸中所见的一切,在此刻,渐渐清晰起来。 是父皇。 锦如玉愣愣地看着他,因为腹中绞痛还未缓过来,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不敢置信地轻唤道“父皇” 自在皇陵中泪别父皇的灵柩,已经过去了快三年。如今重新看见他的音容笑貌,锦如玉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来。 坐在金座上的承志帝年逾四十,眉眼冷厉,不怒自威。可是在看见锦如玉脸庞那一刻,眼里寒芒尽数化作了祥和。 他柔和道“可是昨晚又贪玩了怎的今个白日里还打起盹来” 锦如玉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左右环顾,却在看见身侧之人的时候眸光收紧。 是萧秋瑟。 大殿上,除了四面侍立低眉顺眼的宫人,只有她和萧秋瑟。 她站在大殿正中,萧秋瑟就跪在她的旁边,她穿着一身红衣,披散着墨发,脸色苍白,似乎刚受过刑,脊梁挺得笔直,低垂着眉眼,以一种谦卑的模样,浑身都散发着苟且偷生一般隐忍的屈辱感。 她还是一如三年前,清冷疏离的人儿,五官明锐,唇瓣儿极薄,眉宇间带着一股锐气,眼角稍微一挑,便会带出一股令人心头一紧的寒意。 往日里她看见这张脸有多么欢天喜地,此刻就有多么心如死灰。 正是三年前,她让父皇下旨,以萧家满门性命为条件,硬逼着萧秋瑟答应迎娶自己,卸下兵权,成为驸马的那一天。 锦如玉看向台上,生怕这只是死前最后的一场梦。 父王还坐在那里,面目慈祥,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 也许是上天垂怜,所以在这殿内的一个小盹儿里,已经让她见到自己执迷不悟的下场。 她的爱和恨,葬送的青春与性命,对面前这个人,其实只是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她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萧秋瑟,话还未出口,眼泪却冒了出来,只是泪容带笑,轻声问道“萧秋瑟,你可愿娶我” 高座上的父皇看见她忽然侧过脸去质问萧秋瑟,不由得摇头笑道“你这傻孩子,刚刚朕已经问过了。” 那不一样。 她只是不敢。 其实她萧秋瑟根本不想娶她,反而想将她锦如玉碎尸万段。 萧秋瑟刚要说话,锦如玉又声音里带着轻颤,说道“你直说便是,今日所言,本宫都赐你无罪,萧秋瑟,你可愿娶我” 父皇看见她的泪容,当即身子前倾,有些心疼而不解地问道“玉儿,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饱含着压力和威胁的目光移向了萧秋瑟。 锦如玉抢先一步,挡住帝王狐疑的目光,只是面对着萧秋瑟,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抬起头来看我萧秋瑟,你看着我,我问你,如果我说你抗旨无罪,你愿不愿意娶我” 萧秋瑟抬起眼来看她。 面前锦如玉生得国色天香。自两年前她就是大凌朝公认的第一美人。此刻她泪容微微,肌肤白腻却又泛着粉红,眼角不知道为何多了颗小小的美人痣,看上去楚楚动人,令她不由得心弦一动。 但旋即,她还是挪开了目光,冷淡地说道“公主心里清楚。” 果然是她萧秋瑟,这样尚且带着礼貌疏离的回答,已经快到她的极限了。 她果然厌恶自己极深。 倘若不是被帝王拿萧家全家上下的性命做要挟,萧秋瑟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锦如玉后退了一步,她脸上充满了释然的神情,转过身看着承志帝,盈盈跪倒“父皇,你也看见了,她不愿娶我。” 萧秋瑟没说话,似乎已经预料到触怒锦如玉的后果。她低垂着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认命一般木然地说道“公主厚爱,臣无福消受,愿以死谢罪,只希望皇上不要牵连臣的家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三) 听到这句话,锦如玉嘴角流露出一分苦笑。 这就是萧秋瑟的真心话。 和她锦如玉在一起,还不如去死。 她的强求,不过是造就了一对怨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承志帝脸色阴晴不定,看着锦如玉神色落寞,许久才声音薄怒地说道“那可由不得你来做主,萧探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你娶谁,你就得娶谁。玉儿,父皇答应你,一定会为你主持” 旁边萧秋瑟手指成拳,渐渐收紧,心底一股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恨意。 锦如玉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摇头道“她不愿娶我就罢了,玉儿也不想嫁给她。” 萧秋瑟的拳头一松,侧脸看向她。承志帝一愣,被她说得有些糊涂,皱着眉头开口道“可你刚刚才说过,一定要嫁给她。” 锦如玉摇摇头,她看了一眼萧秋瑟,泪眼带笑,仿若雨后的牡丹重见璀璨阳光,重获新生“玉儿想明白了,天下爱慕我的人多了去,我又何苦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呢” 她荒唐了这么久,该收拾烂摊子了。 这份情爱让她深居简出,守孝三年,足够了。 心如死灰,不闻丝竹,葬送了的青春与芳华,皆大梦初醒。 她锦如玉知错就改,不会再为了不值得的人重蹈覆辙,葬送一生。 萧秋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许久,才挪开了目光。 承志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实则有些松了口气,目光怜悯地安慰她道“朕的玉儿受了这等委屈,今日朕一定为你好好出口恶气” 说罢,他脸色恼怒,抬起手,说道“来人啊把她押入大牢” “父皇,此事到此结束吧”锦如玉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她还是大凌朝的探花郎,少烈军的女将军,玉儿还是父皇的公主,大凌朝的荣乐公主,我与她再没有干系,父皇也莫要再迁怒于她。不然天下人又要说,玉儿不仅荒唐好色,还被一个小小的女将军拒了,颜面尽失,还要父皇亲自来惩罚她替我出气。” 顿了顿,她又说道“这消息传出去,那我也太窝囊了。” 这番自嘲说得这样自然,引得旁边萧秋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 承志帝犹豫了片刻,这才不得不散了心头怒火,柔声说道“都听玉儿的。” 大殿里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有别着金错刀的金吾卫进了大殿,看了一眼锦如玉,跪下说道“边关急报” 承志帝挑了挑眉梢。倘若不是急事,这金吾卫首领心腹也不至于径直进殿,当着锦如玉的面说出此话。 他看了一眼那金吾卫,挥手道“去御书房详谈。” 说罢,他起身离开,继而又想起什么似得,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信誓旦旦地说道“玉儿且放心,朕一定会为你找到天下最好的人,做玉儿的驸马。” 锦如玉现在一听到驸马这个词便头疼。 她胡乱点了点头,起身刚要离开,忽然看见萧秋瑟还跪在殿中。 外面天色已晚。 四面宫人垂立,萧秋瑟还跪在大殿上,低着头,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长裙逶迤拖地,锦如玉穿着华丽的衣裙,提着裙裾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借着烛火,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曾经让她怦然心动,却又万念俱灰的脸,还是这般,容颜如玉,冷淡却美好。 她跟普通的贵族娇女不同,粉黛未施,唇薄,眸冷,稍稍扬眉时,长睫投下的阴影就像是落进漆黑水潭,深不可测。 如今这张曾让她魂牵梦绕的脸上,没有染上她濒死前最后相见时,那战火的冷酷,刀剑的无情。 面前光线一暗,萧秋瑟抬起头,正巧对上锦如玉那张容貌妍丽的脸。 她的眼睛灿若繁星,唇瓣如同花瓣一般嫣红凉薄,带着一丝深不可测的忌惮,在这大殿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见萧秋瑟抬起脸,锦如玉直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冷淡地开口道“阿瑟” 萧秋瑟有些恍惚,继而皱了皱眉头,沉默无语。 锦如玉看着她,见她没反应,半响才微笑着说道“好一个阿瑟啊。” 她长吁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心里还是百般酸楚,语气情不自禁带上了一抹自嘲“萧将军自视甚高,连我这公主都配不上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容颜倾城,才配喊出这个阿瑟来。” 萧秋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说什么,但又碍着她刚刚拦下帝王,没为难自己,便耐着性子,语气平和道“公主在说什么,臣实在听不懂。” 锦如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这番嘲讽,真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心底的恨意还未褪尽,梦中的毒酒,临终的怨恨至今感同身受,历历在目。她明知道萧秋瑟根本不知道这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俯身,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真的姓萧吗,萧秋瑟” 说罢,她直起身来。 萧秋瑟一脸平静,目光里疑惑万分,耐着性子问道“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锦如玉看见她望向自己探究的眼神,心里的恨意淡了一些,忽地觉得自己万般可悲。 即便是到如今,她竟然还是会为这张脸,这双眼睛,怦然心动。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却还是甘之如饴,前赴后继。 锦如玉别开脸,压低声音,冷冷道“没什么,萧秋瑟,你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下一次,你要再撞在我手上,我就要了你的命。” 萧秋瑟看着她,她扭过脸去,纤细的脖子看上去又细又白,带着一种极为脆弱的美感,右边眼角下不知何时有了颗泪痣,衬得她肌肤白皙,生出一股楚楚可怜的无助感。 可她却又不肯卸下架子,强撑着看似冷傲的尊荣神态,同她一板一眼地警告。 也许是她昔日里根本没有细看过她的脸,所以根本没有发现这颗代表着多情的泪痣。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锦如玉其实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至少她看上去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人。 萧秋瑟平静道“好。” 顿了顿,她又说道“公主去的地方,臣都会退避三舍,免得惊扰到了公主。” 锦如玉这才回过脸去,看了她一会儿,又神色如常地说道“明日,我要萧家人来见我。” 萧秋瑟目光收紧,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看她的神情,的确不知道自己是前朝余孽的真相。不过萧家人既然当初收养了她做萧家嫡女,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锦如玉神色冷淡,说道“本宫记得你有个姐姐,是嘉宁王府小王爷的准侧王妃” 一梦三年,她竟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萧秋瑟眸光收紧,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情,有些恼怒地说道“公主,臣的长姐与臣相貌并不相似,何况她已有婚约” 话还没说完,锦如玉和她都愣住了。 锦如玉一脸不敢置信,又好气又好笑,脸一黑“你以为本宫是什么我说过了,萧秋瑟,本宫对你早已心灰意冷,你我今后毫无瓜葛,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竟然还以为自己要找个替代品 她萧秋瑟是打仗打傻了吗还是她锦如玉昔日里表现的太过痴迷,到如今萧秋瑟都以为她是在退而求其次 萧秋瑟显然松了口气,又沉沉道“是臣唐突了。但,公主有何事,冲着我来便是,不必迁怒于我的家人” 她松了口气是什么意思 锦如玉眼角有些抽搐,此时要是萧秋瑟抬起头,估计还能看到她那几近狰狞的表情。 往日里她对萧秋瑟一见钟情,不惜以公主之尊低声下气讨好萧家,处处又毫不吝惜对萧秋瑟的痴迷热情。 可惜这份痴情没让萧秋瑟有一分一毫的感动,倒是全天下都知道,她锦如玉受尽宠爱,却在情场处处受挫,爱她就跟着了魔,发了疯一般。 她沦为了全天下的笑柄,自己却不自知。 是父皇和母后,还有长兄,将她保护得太好,不肯让她受一点风雨和委屈。 此生,也该她锦如玉幡然醒悟,保护她的亲人。 话说回来,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萧秋瑟,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这么委曲求全的 真是越想越生气啊 锦如玉当即冷笑连连道“本宫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迁怒于你的家人明日,让你长姐来飞霞宫,觐见本宫,本宫自有要事要问她。” 萧秋瑟被她问得一愣,但她历来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便抿了唇,挺直了脊梁道“臣遵命。” 锦如玉高昂着头,如同战胜了的公鸡,趾高气扬地从她身畔擦肩而过,临走前,嘴里又撂下一句狠话“叫你长姐来就是,萧秋瑟,别踏进本宫的地方,也不要再让本宫看到你。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必然取你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四) 后花园里,正是百花争妍好时节。 远山青黛,层林尽染,高山巅蒙重雾,云穹尽缀白雪。 这处林子里的亭台建得高,春风迟来,梨花开得比旁的地方都晚。站在这里,可以眺望下方正在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百花林。 旁边的梨花枝头才刚打了花骨朵,春风初解冻,尚且带寒意。锦如玉穿着一身水蓝衣裳,绸缎束腰,站在闲心亭里,眺望着林间,目光忽地被远处亭台间掠过的剪尾春燕所吸引。 她看了三年成双成对,守了半生形只影单。 但除却六年前的那场不欢而散的争端,其实现在她跟萧秋瑟才相识不过半个月。 她对萧秋瑟看似一见倾心,死心塌地,实则根本一无所知,连喜好都是从旁人那里打探而来。 旁边重画走了过来,木托盘里端了白狐裘,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她将木托盘放在石桌上,轻声道“公主,天冷。” 锦如玉被她的话所惊醒,收回目光,继而下意识地抚摸上了自己眼角的泪痣。 不知为何,从做了那一场梦后,她眼角就多了一颗泪痣。 昨日里对镜描眉,才发现这眼角下的一点陌生。 难道这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梦里的下场 身侧的婢女重画见她抚着脸出神,为她披上白狐裘,声音里有情不自禁地担忧,婉转道“公主,您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了。这亭子高,寒气重,若是身子冻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两天前她失魂落魄的把自己缩进飞霞宫,滴水未沾,两天便消瘦了许多。锦如玉原本便身子纤细柔弱,如今更是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吹便要魂游九天。 锦如玉依旧望着下方百花绽放的花苑,慢慢道“无妨。” 她摸着白狐裘柔软的长绒,忽地有些叹息。 这白狐裘产自西南边境,在大漠中神出鬼没,哪怕是最老练的猎人,也难得能捕捉得到。这狐裘是西南小国的贡品,剥十头雪毛狐狸才得一件,密不透风,雨水不沾,最是奢华之物。 如今西南一带蛮夷一族战事又起,边关吃紧,她作为宫里的公主,还是能享受到每月新上贡的白狐裘。 若不是骄纵奢侈,亏空国库,百姓怨声载道,她萧秋瑟也不会民心所向,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皇城。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既眼睁睁地看着覆水难收,自然就不会让这一叶扁舟再没入洪流之中。 鼻端有淡香。 重画摘了一只半开的梨花,插入石桌上的瓶中,朝她讨好般笑道“公主最喜欢梨花,可花期甚短,也只有这处还有。等会儿奴婢命宫人摘下些,放进飞霞宫,可好” 锦如玉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自一梦醒来,她把自己一个人在寝宫里独自关了两日,而后才推开宫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现在,一切如常。 在她出了宫门后,她才听到宫人禀报,在大殿后的第二日,萧家果真派长女萧玉照进了飞霞宫求见,但因为她闭门不应,所以又回了去。 重画用眼神示意宫人去摘下梨花枝,松了口气,继而发觉锦如玉又在出神,不由得神色担忧地看着她。这两天她的闭门不出可谓是急坏了皇后,如今锦如玉前脚刚出宫,她后脚便派了落霞去云坤宫禀报皇后。 锦如玉神色沉思,片刻后,她问道“萧秋瑟她有什么消息么” 重画心里咯噔一下。 公主果然还是痴恋着萧秋瑟。 那晚她失魂落魄地从九霄金殿回来,进了飞霞宫,反手就锁上了宫门,任何人来敲门都不肯开。皇后来了几次,都唉声叹气地走了,皇上听说她茶饭不思,闭门不出,嘴上虽然说她孩子心性,但实则也是担心得紧。 自她踏出宫门,径直来了这山巅小亭,除了这些添衣加温的琐事外,几乎都是一言不发。如今好不容易说了话,第一个提起的名字,还是她萧秋瑟。 锦如玉沉吟片刻,当初她跟父皇强求赐婚,下了旨意的当天夜里,萧秋瑟就冒着夜色,带领着少烈军离开了京都,去往了西南边境上战场。 如今她也没有强求萧秋瑟迎娶自己,她总该是还好好地待在萧家吧。 重画琢磨着措辞,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道“萧将军带着少烈军已经去到西南边境了。按日程来算,如今应该已在应城了。” 如果知道萧秋瑟离开了,按锦如玉这急性子,怕不是当即要去找皇帝,下令将她追回来吧 如她料想,锦如玉果然一愣,神色诧异,继而朝她看去“她怎么还是上战场了” 她锦如玉也没逼着她就范呀 但重画误会了她的意思,当即噗通一声跪下,急忙说道“公主,前日一大早,殿下就发了圣旨,让萧将军去西南战场上领兵作战,说是让萧将军下了军令状倘若萧将军不破蛮夷,便提头回来面圣。”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锦如玉的神色。 锦如玉脸色一变,身子一晃,情不自禁地又抚上了那颗泪痣,喃喃道“怎么会” 她都心灰意冷,不再强求,怎么父皇还是把萧秋瑟给逼上了战场 天知道那萧秋瑟最后是不是真的在西南平定蛮夷的战场上知晓自己身份,又是由此勾结上叛军和敌国的 本以为把她圈在皇城里,不与和自己有所交集,便不会闹得你死我活的下场。 她还以为只要她锦如玉放了手,不让萧秋瑟走投无路,卷土复国,她们大凌朝皇族就可以高枕无忧,可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锦如玉跌坐石椅之上,忽然站起身来,神色有些慌乱“父皇现在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说罢,她又镇定下来,问道“还有,立刻传令下去,让萧家长女进宫,在飞霞宫候着。等本宫回来,有话要问她。” 宫门大开。 金殿外,锦如玉提着裙裾,站在玉石阶梯前。 四面侍卫森立,腰间别着金错刀的侍卫立在道路两侧,低眉顺眼,沉默不语。 偌大的皇城,朱墙赤瓦,四周绵延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尽头。 旁边重画和落霞都跟在她的身侧,风稍大了些,锦如玉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焦躁。 宦官崔欢穿着一身黑色的华裳,从里面推门进来。他的目光落到了锦如玉的身上,顿时眼前一亮,朝她迎了过来“崔欢见过荣乐公主公主这是有何事” 说罢,他又回头瞧了一眼背后紧闭的房门,微微点头道“陛下现在火气正在头上,公主可切莫要随意开口,惹恼了陛下。” 说罢,他一抬手,朝着那门口玉阶下的石柱后面恳切笑道“这天冷,公主站这儿别吹坏了身子,到这边来详谈,可好” 锦如玉点了点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宫门,咬了咬唇,唇瓣泛起一阵白。 两个侍女走到两侧警戒,她还未走到柱子后头,便急不可耐地试探性问道“我听说父皇派萧秋瑟去西南蛮夷平定战乱了” 崔欢慢条斯理地微笑道“公主果真是为这事来的。” 锦如玉一噎,崔欢语气平和地劝道“老奴也不瞒公主,让萧将军去平定西南蛮夷战乱,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皇后娘娘也说了,公主年少,不知情爱其中滋味,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何况,您金枝玉叶,犯不上为了一个小小的将军与陛下伤了父女情面。” 说罢,他又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此次萧将军去边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便回来了。倘若等萧将军回来了,您那时候若是还割舍不下,陛下自然会再为你主持婚事。” 伴君如伴虎,跟在承志帝身边十来载,崔欢的本事可见一斑。他年逾四十,从小宦官做起,成了承志帝昔年太子近侍,如今又是宫里数载的大宦官。 他为人最是机敏,脑子转得快,做事灵活,至今还没做过什么得罪旁人,触怒天颜的事情。 就算锦如玉,也会承他三分人情。 这番话说得是条条是道。眼看着锦如玉欲言又止,崔欢有些叹息,毕竟作为承志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宦,他也算是看着锦如玉长大的。 果然这情爱总是容易上头,教人一时蒙蔽了眼睛。 崔欢又补充道“那军令状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她萧家,萧将军毕竟拂逆了陛下心意,给她些苦头吃,也是好的。” 这话已经无懈可击了。 道理都说尽了,她锦如玉再是痴迷萧秋瑟,也该乖乖听话,安安心心地等着她萧秋瑟回来吧 锦如玉却是脸色凝重,说道“崔公公,你误会了。” 崔欢愣了一下,继而神色迟疑,锦如玉又郑重地一字一顿道“我不能让萧秋瑟上战场,我一定要让她回来。” 说罢,她提起裙裾,便朝着玉阶缓步而上。 崔欢下意识想拦她,但忽然转念一想,兴许进了殿内,锦如玉反而能清醒一些。念及此,他刚要伸出的手便截然而止,屈了屈指,落回身侧。 落霞和重画朝崔欢满脸歉疚地行了礼,连忙跟着锦如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五) 进大殿前,锦如玉已经准备好了千万种说辞。 可推开门那一刹那,场中紧张的局面却远超她的想象。 高位,帝座,阴影扑面而来。 承志帝坐在金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听到这推门声,他转过头来,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沉重。 殿中跪着的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肩上搭了一圈颜色较浅的布,一副西南蛮夷的打扮。听见锦如玉进门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了锦如玉一眼。 承志帝虽然是踏着血雨腥风上了帝位,残杀了昔日里的所有手足,屠缪宗亲,才坐稳了大凌的天下。 但对于锦如玉,他的确是个称职的好父皇,几乎从不在锦如玉的面前随意流露出这样凝重的威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就连锦如玉,也感受到了这殿堂中的怒气,像狂风骤雨来之前阴沉的天空,让人平白心闷,喘不过气。 看见锦如玉跪在殿下,身子清瘦了些,承志帝还是稍稍收敛了些怒气,朝着她问道“玉儿,你母后在云坤宫等着你,你不去见她,来这里做什么” 锦如玉咬了咬唇,想说话,但还是忍住了。 她真不知道是该从何说起。 说罢,承志帝又抬起手,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萧秋瑟不会死。等过几个月她回来,若你还是这样喜欢她,父皇自有手段让她心甘情愿地娶了你。” 她现在担心得不是萧秋瑟回来不从她,她担心得是万一萧秋瑟她不回来了怎么办 万一她真就是在战场上知道自己前朝遗孤的身份,索性一咬牙揭竿而起,联通叛军和敌国一起再来攻下她们大凌朝的江山,像她所见的那样,灭了她们锦家,怎么办 越想越头疼。 锦如玉仰头看他,极尽哀求道“父皇,就不能让她回来吗边关那么凶险” 她萧秋瑟的身份,搁在这关头,简直险恶万分。 承志帝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女儿,真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他平日里就是太过宠爱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到如今生了磨镜的心他忍了,被萧秋瑟拒婚,让天下传了笑柄他也忍了,就稍微给萧秋瑟一点脸色,一点苦头,她都这样惊慌失措。 情爱中受制于人乃是大忌。日后要是萧秋瑟真的娶了她,指不定会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可真叫人担忧。 承志帝压抑着的怒气终于涌上了心头。他脸垮了下来,沉声道“这战场杀人不眨眼,谁不凶险她是武将,若是怕死,就不该做少烈军的将军要死在战场上,也只能怪她萧秋瑟没本事你前几日既说了不想嫁她,就不该再插手她的去留,玉儿,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若是你母后瞧见了,不知该如何伤心” 锦如玉被他骂得一颤,跪在地上,心急如焚。可看着承志帝火气正旺,她只得垂下眼眸“玉儿是不想嫁她,只要她不去蛮夷那带的战场” 梦里发生的事情,她委实讲不出口。 就算那昔日怨恨,毒酒断肠都是真真切切,可那终归是黄粱一梦,空穴来风。 梦里她痴心错付,自作自受,那就也罢了。可如今面对这种情况,难不成自己还要开口告诉承志帝,她梦见萧秋瑟是前朝的皇族血脉,给她和萧家引来杀身之祸 于情于理,她都做不到。 从宫殿中退出来,崔欢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吃瘪,脸上还是分外恳切的笑容,说道“公主,皇后那儿已派人候着了。” 锦如玉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只觉得刚刚焦躁的心情压下去不少,清醒了些。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侧首问道“殿里头那人,是谁” 刚跪在大殿里,那个人穿着蛮夷的衣裳,虽然低着头,但是眼里寒光隐隐,不像是个什么善茬。 她以前从来不过问朝堂之事。 崔欢愣了一下,继而神色微讶,温和道“是大泽族的使者。” 锦如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顿了顿,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看着崔欢,眼眨也不眨地问道“是进贡丹药和美人的那个大泽族吗” 语气有显而易见的错愕。 西南边境上有不少蛮夷部族,有些部落归顺于大凌,有些则是常年骚扰边境,在沙漠腹地中,更有些常年游牧的蛮族,鲜少与外人打交道。 这次挑起战事的,是最好战的拉扎族。这一族历来都是西南地区的隐患,他们常年骑在马背上,以烧杀掠夺为生,生性剽悍,力大无穷,经常在应城外神出鬼没,惊扰得驻疆军士苦不堪言。 边境也回了快报,说是去年年底西南边境大旱,百姓苦捱过一个寒冬,嗷嗷待哺。今年开春,大凌派送的粮草从皇城一路出发,被路上蛀虫似得官吏剥了一层又一层,到手却只剩一把稀粥。 在此期间,拉扎族掳掠了几个小部族,却因为今年边境大旱,缴不出什么食物,便又朝着应城进犯,从那原本就稀少的救济粮里再掠走了一部分粮草。 应城的百姓本就受外族侵扰,不得安宁。如今内忧外患加在一起,更像在油锅里煎熬。城中百姓饿极了,两眼一红,城里胆大的人带头揭竿而起,他们冲进府衙里,宰了贪官,开仓放粮,挂了反旗,打开城门,迎接了拉扎族。 事至于此,便是反叛军燃起的第一把火。 而那些被拉扎族掠夺的几个小部族走投无路,但他们不喜争战,便只得朝着大凌求助。 大泽族也是深受其害的一族。在她梦里,萧秋瑟去往沙场后,大泽族派使者前来,进贡了美人和丹药,希望得到大凌的庇佑。 而正是这丹药和美人,要了父皇的命。 丹药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们大泽族进贡的,是一个媚骨天成,热情放浪的异域舞姬。 从云坤宫里回来,已是傍晚。 似乎知道锦如玉心事重重,皇后也没有多留她,见她神色还算不错,便也只是关切地嘱咐了她几句,提醒她莫要太过担心萧秋瑟。 皇后膝下只有当今太子和荣乐公主是为所出,其他宫的子嗣,除了平日例行的训诫和巡视,几乎不怎么关心。 对于这个自小在双手里宠大的公主,皇后向来是万般宠爱,当初锦如玉看上了萧秋瑟,朝她撒娇说想要嫁给萧秋瑟,她算是又惊又愁,焦头烂额,训斥还没出口,看见她满眼的泪,心尖的肉都抽着疼。 她本来以为锦如玉是胡闹,小孩子心性,等过了这三分钟的热度就会知难而退。但没想到后来锦如玉愈发痴迷,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经不住她哭闹着要,皇后也心疼她这样执着,后来承志帝的首肯,大多也有她枕边风的功劳。 如今她让锦如玉同自己散心,就算看得出来锦如玉心不在焉,也没多计较,留她用了晚膳,也就派人护送她回去了。 落霞提着灯笼,和重画一左一右在前方引路。 冗长的宫道似乎瞧不见尽头。 锦如玉叹了口气。 今日一见,母后还是这样雍容华贵,四十不到的年纪,黑发如云,眉心花钿,凤冠华裳,端庄妍丽。 梦里的母后,在那国破家亡,父兄殒命的三年里,像是在旦夕间衰老了几十岁,眼角生出皱纹,鬓角也有了白发。 从知道萧秋瑟离开了京都奔赴应城,她的脑子就乱成了一团粥。现在萧秋瑟的身份摆在那里,梦里的一切让她清清楚楚地西南边境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断情绝爱,对萧秋瑟心灰意冷,也竭力去阻止即将发生的国破家亡。 可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她们,每个人背后都生着一缕丝线,仿佛是空洞的木偶。在这固定的舞台上,让她们沿着既定的路线顺着命运的洪流,走向已经亲眼目睹过的惨痛结局。 头顶皓月当空。 锦如玉紧了紧狐裘,月色倾泻,她情不自禁顿住脚,抬起头。 回想那个冗长而绝望的梦,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那个时候,自己在深宫之中,每晚都倚在宫门旁,望着那远不可及的冰冷皓月,幻想着远战沙场的萧秋瑟,她是不是累了,是不是冷了,是不是遭了痛,是不是受了伤。 最后萧秋瑟死讯传来的时候,她褪下嫁衣,敛容垂首,许久才问那个报信的人,她走之前,没有受罪吧 报信的人不知所措,还是皇兄安慰她。他说,玉儿,在战场上,谁知道她走得痛不痛快呢既已死了,你就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察觉锦如玉停下脚步,重画和落霞都回过头来,有些担忧地问道“公主” 锦如玉抬起手覆在脸颊上,忽地察觉脸上尽是冰凉。 那三年里,她都没有流泪,就是一言不发地别上白花,做了她萧秋瑟尚未过门的未亡人。 这一次她迷途知返,在心里跟她一刀两断,撇清了关系。 她还是上了战场。 她不该想,也不该问。可她望着这如痴如醉的月色,还是心下轻颤。 现如今,她在战场上该是做什么呢 在异乡看到的月色,会是深宫这样,清冷而皎洁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六) 从云坤宫回来,锦如玉显然心不在焉。 远远地,便瞧见一个人带着一个丫鬟打扮模样的人立在寝宫门口。走近了一瞧,看着来人穿着宫外普通官宦家的衣裳,锦如玉才想起,来人正是她传到宫中的萧家长姐,嘉宁王府的准侧王妃萧玉照。 萧玉照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在深宫里,也只有些小家碧玉不卑不亢的姿态,跟锦如玉用金玉堆砌出来的华贵雍荣全然不能比。 如今来到这飞霞宫,她看见了锦如玉从半黑半明处走出来,不知怎的,看见她那流光溢彩的脸,感觉到她那骨子里透着的贵气,顿时自惭形秽,紧张起来。 这紧张,一部分也是来自于萧家对萧秋瑟拒婚,触怒皇族的担忧。 她下意识以为锦如玉是来找她们萧家的麻烦,所以召见了自己。 毕竟天下都知道,她锦如玉投了个荣华富贵的好胎,自出生就受尽宠爱,是大凌皇族的国色,飞扬跋扈,骄傲无比。 当锦如玉一走近,她便连忙躬身,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礼“臣女萧玉照,见过荣乐公主。” 锦如玉朝重画使了个眼色,重画心领神会,连忙伸出手来扶她。 萧玉照以为锦如玉会让她先屈膝在这里站一晚,再来慢慢折磨她,但没想到锦如玉会直接让婢女伸手扶她。没有想象中的刁难,萧玉照忐忑不安地直起身了,锦如玉一反常态,态度平易近人,朝她微笑道“嘉宁王府的准王妃果然是美貌如花,难怪嘉城哥哥总是提起你呢“ 段嘉城小王爷是锦如玉的表兄,嘉宁王府的主母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姐姐。 锦如玉往日里眼高于顶,除了父皇母后,还有同父同母的长兄外,根本不拿正眼看别人。她其实跟段嘉城倒是没多少交集,只是在梦里,萧秋瑟死遁后,父皇降罪,将萧家全部关进牢狱。段嘉城为了救身陷囹囵且怀有身孕的萧玉照,来求过她。 段嘉城现在年纪不大,是个皇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嘉宁王府主母为段嘉城求了个王爷的名头,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可谓是鲜衣怒马,走鸡斗狗,惹是生非。但当萧家落难,旁人都赶着撇清关系的时候,只有段嘉城拼了命去救萧玉照。 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小王爷。 只可惜段嘉城劫狱被抓,削去身份,贬为庶民。听到这个消息后,萧玉照受了刺激,精神恍惚,怀胎不足六个月,便虚弱力竭而死。锦如玉一再求情,也帮不了他们。 后来大凌气数已尽,唯一一个托人带口信来宫中,说过要带她离开皇城,隐姓埋名活下去的人,就是段嘉城。 其实段小王爷有个小名,叫段小开,人如其名,总是这么异想天开。 听到段嘉城的名字,萧玉照的眼睛亮了亮,脸上浮现少女特有的娇羞,语气有些羞涩,还有些紧张“公主谬赞。” 锦如玉看见她这样的反应,也情不自禁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她以前从没见过萧玉照,但如今看来,段嘉城为了她不顾一切地去劫天牢,其实也不算异想天开。 她朝萧玉照笑道“外面冷,进去坐坐。” 萧玉照这才收敛了刚刚的羞涩,又拘谨地点头。 殿内燃着熏香,安神的细碎香料,香炉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暗芒。 锦如玉在椅中坐定,这才开口道“其实我找萧姐姐你来,是为了一件事情。” 萧玉照坐在她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听到锦如玉开口,她连忙说道“公主直问便是,玉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锦如玉笑了一笑,看来萧家跟他们大凌没什么异心,不然这样问询,知道萧秋瑟和前朝有关事宜的人,可没这么轻松就能开了口。 至少萧玉照身上看来,对她锦如玉没什么警惕心。 锦如玉好整以暇地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想问一些,关于萧秋瑟她的事情。” 萧玉照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 原来传闻是真的,荣乐公主的确是看上了她的妹妹萧秋瑟。 这事都传了半个月,但宫里掖得密实,对外也是含含糊糊。非议皇族是死罪,萧秋瑟在家里,对此也是闭口不言,绝口不提。萧玉照虽然知道荣乐公主是有那想嫁给萧秋瑟的意思,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她们萧家其实都还一头雾水。 但如今看来,这事板上钉钉了。 萧玉照羞涩一笑,继而拿一种看弟媳的目光看着锦如玉,眼睛眨了眨,态度顿时亲切起来,道“那公主是想问什么” 锦如玉被她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她喝了口茶压了压惊,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跟萧秋瑟没什么的。我不是想问她的喜好,我是想问她以前的事情。” 萧玉照一副我都懂的神情,掩唇一笑“那好,公主是想问阿瑟的什么事情” 阿瑟 锦如玉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神色有些微妙,不知怎的,联想到那梦里含着血和泪的怨恨源头,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又像是失落,又像是不甘,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她压着心头的复杂滋味,神色如常地问道“你们萧家的人,都叫她阿瑟吗“ 萧玉照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微笑道“爹和娘自小就叫她阿瑟,我和长兄也这样叫她。” 锦如玉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茶,只觉得入口一片苦涩,又问道“还有其他人,叫她阿瑟吗”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小名纠结,但萧秋瑟还是耐心地听着她的问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了。” 倘若说起来,也有人叫过萧秋瑟一次阿瑟,但那是段嘉城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和萧秋瑟关系不怎么好,听见自己叫她小名,进门学了这个阿瑟,捏着嗓子贱兮兮地叫了她一句,为此萧秋瑟一听到段嘉城的名字就要背过脸。 段嘉城是性子浪荡了些,但萧秋瑟这样不待见他,其实作为姐姐的萧玉照也很头疼。 锦如玉这才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听到她叫这个词,总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她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想来想去还是开了口,说道“其实我想问的是,萧秋瑟小时候的事情。我听说,萧秋瑟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吗“ 她往日里是打探过一些萧家的事情,知道萧秋瑟生母并非萧家主母,但再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她生母是前朝血脉。 萧玉照点了点头,她下意识是以为锦如玉是来问萧秋瑟作为庶出,以前是否受过委屈,当即一脸紧张地辩解道“阿瑟虽然不是我娘所生,但父亲和娘亲将她视为嫡女,从没亏待过她。公主这点大可放心。” 锦如玉嗯了一声,她看向萧玉照,后者一脸忐忑。 她放下茶,手指在茶盏的边缘摩擦,说道“我是想知道,萧秋瑟生母的事情。” 萧玉照愣了一下,继而松了口气,朝锦如玉说道“阿瑟的生母我倒是不太清楚。只听父亲说过,他是在邺城巡视的时候认识了阿瑟的母亲。阿瑟的生母是应城人,祖上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皇族,犯了大错,被流放到应城后就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商人。父亲还说,阿瑟的生母是他从拉扎贼匪手里救下来的,她为了报恩,以身相许,跟了父亲。但生了阿瑟后,父亲在邺城的任期满了,阿瑟的母亲不肯离开应城,父亲就只好带着阿瑟回了皇城。对了,阿瑟她好像还有个舅舅。“ 锦如玉手背上青筋隐隐,只觉得一阵心悸。 茶已经凉了,她面露苦涩,却紧攥着茶杯,神色颓唐。 再看着面前萧玉照有些诧异的神情,锦如玉徒然生出一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无力感。 这番说辞,任是谁听了,都不会怀疑她萧秋瑟来历有问题。 现如今是锦家的王朝,是大凌的天下,前朝皇族江氏的遗孤,也就只敢躲在不安定的蛮夷接壤之地应城,以多年的蛰伏来打消他们的戒心,躲避当今皇族的耳目。 一场相遇,英雄救美,天衣无缝,却在皇城里留下了前朝江氏的血脉。 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跟她梦中一样,应城真的藏了前朝的遗孤。 萧秋瑟,就是在应城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成为了叛军首领,打着复国的旗号,破城而来。 这一番话,可真教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锦如玉只觉得坐在座上,浑身冰凉。 萧玉照看她神色颓靡,当即有些不安,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锦如玉嘴里一片苦涩,摇头强撑着脸色,说道“我还好这些事情,你父亲跟旁人说过吗” 萧玉照有些奇怪,点了点头,说道“阿瑟的身世,但凡跟我们萧府有所来往的人都知道。” 看来连萧家的家主,萧秋瑟的父亲萧流,都被瞒在鼓里。 萧秋瑟更不知道了。 锦如玉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送走了萧玉照。在萧玉照离开前,她朝着锦如玉担忧地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跟她说道“公主,这些话兴许我不该说。只是阿瑟她历来性子要强,有主见,吃软不吃硬您要是愿意,放下些身段来,阿瑟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辜负您的。” 说罢,看锦如玉脸色不好,她又连忙道“臣女逾越了,公主,您切莫放在心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七) 大泽族的使者带着贡品在驿馆歇下了。 红烛垂泪,寝卧中的一切都古香古色,华丽奢靡。 屏风后,是一面偌大的铜镜。在门帘的隔层后,是一面玉石砌好的浴池。 水温正好,水面猩红的玫瑰花瓣儿间隙里冒着热气,一个曼妙的身影沉在水中,黑发像水草一般,在水中旖旎飘荡。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扬起头,浮出水面呼吸。 唇齿间,都是满溢的魅惑。 在出水那一刻,房里的所有光都像是被她吸引。 美人出浴,熠熠生辉。 跟这张脸比起来,日月都会黯然失色。 就算是大凌朝的第一美人锦如玉站在她的旁边,也会稍逊一筹。 如果世间真有名副其实,倾国倾城的美人,那也只有这张脸,能当之无愧。 门口有脚步声。 穿着大泽衣裳的大泽使者进了门,听见水里的动静,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门口,看见她还在水里,不由得眉头一皱,语气生硬地冷笑道“明天就要面圣了,你现在不去休息,还在做什么“ 烟胧纱在水里伸展了腰肢,皮肤白嫩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毫不顾忌,慢慢地站起身来,任由大片白腻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妩媚地笑道“这大凌朝跟大泽真不一样,这么大的水池,用来洗浴,要是不多呆一会儿,就浪费了。” 大泽使者脸色阴沉,冷冷道“呵,明天要是面圣,你出了差错,自有苦头吃” 烟胧纱还是漫不经心,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赤着身子慢慢地走了上来。 水珠在她的身上恋恋不舍地流淌而下,在地上落下一连串湿润的水迹。 大泽使者喉头一耸,空气中甜腻的香气越发浓郁。他心里又是烦躁又是恼怒,当即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把烟胧纱推在了墙上。 他一只手掐在烟胧纱脖子上,把她抵在墙上,手里狠狠地揉了一把,嘴里极为难听地咒骂道“贱人,你可别把这事给我搞砸了” 烟胧纱一动不动地被他扼住喉咙,脸上尽是习以为常的漠然,甚至眯着眼,露出一种享受的表情。 她故作挑逗的轻哼了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呻1吟让大泽使者当即浑身一僵,猛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说罢,他又猛地松开手,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朝着她的心口用力地踢了一脚,阴冷地笑道“不知羞耻的骚1货,要不是得把你送给大凌朝那老不死的老头做贡品,老子一定把你送给我们弟兄们一起好好享用” 烟胧纱侧着躺在冰冷的地上,面无表情。 只有这种锥心裂肺的疼痛才会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进了门。 烟胧纱躺在地上毫无动静,像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大泽使者去而复返,在这媚骨面前忍不住,想试一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一路,忍得怕是很辛苦。 烟胧纱有点想笑,其实在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忍得很辛苦。 但男人嘛,随便找个女人可以,但随便找个贡品不行。 为了权势,什么不可以忍呢 锦如玉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烟胧纱的肩头。 自从宫里见过萧玉照,知道萧秋瑟母亲和舅舅真的是藏匿在应城的前朝血脉后,她知道今夜定然是一夜无眠,便索性径直来了驿站,将眼下该担心的事情也给提前一并解决了。 想了想,锦如玉还是解开了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外衫下掩不住的肌肤白腻如上好的羊脂玉,就看这个侧身,腰肢曼妙,曲线玲珑,比她锦如玉都要好上无数倍。 父皇会有那种荒唐的死法,倒也不全是她的错。就看着这背影,锦如玉都觉得自己有些忍不住要流鼻血了。 烟胧纱动了动。 她起了身,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就这样冷淡地看着锦如玉,也没问身份,没问来路,就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里华光璀璨,但实则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锦如玉早就知道她的性子了。 梦里,自父皇收了这大泽的贡品,封了妃后,烟胧纱的宫里可谓是夜夜笙歌,但她从不争宠,也鲜少在其他地方出现,一切都是淡然处之,一副荣辱不惊的架势。 那些话,她也从满是怨言的母后嘴里听到过。父皇断气后,烟胧纱地从龙床上下来,就坐在龙床前,也不叫人,就等着内宦崔欢察觉了不对,推门见了这幅情况,这才惊慌失措地吩咐下去,顺道将她一道押走。 她不反抗,也不在意。后来母后恨她害死父皇,把她凌迟处死,烟胧纱既不惨叫,也不哭喊,就在一刀一刀子的间隙里唱她们大泽的歌谣,歌声又柔又魅,配上那血肉模糊的场景,渗人极了。 直到地上的血迹凝固,歌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她死后,皇城夜里的宫灯一个多月没熄过,胆子小的宫女见了这幅场面,连续多少个晚上都不敢合眼。 锦如玉盯着她的脸,还是这样一副媚态天成,风情万种的模样。 她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地上,锦如玉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怜悯,又将自己的披风在她的身上掖好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烟胧纱依旧一言不发,看都没看她一眼。 锦如玉又说道“你不说就算了。我知道,你是大泽的贡品,明天要跳一曲舞,献给我父皇,是吗” 烟胧纱的眼神挪了挪,落到锦如玉的脸上,还是没说话。 锦如玉又说道“你们大泽的舞,好学吗” 烟胧纱起了身,她慵懒地将锦如玉的披风丢在地上,赤脚踩了过去,腰肢曼妙。 走动的时候,大腿纤细笔直,身姿诱人,腰线弧度完美。 锦如玉跟在后头,看着烟胧纱坐在床上,又耐着性子说道“我是大凌的荣乐公主,锦如玉。” 烟胧纱停下手上动作,看了她一眼。 看见烟胧纱有所反应,锦如玉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刚刚你和那个使者在说什么我看见他踹了你一脚。” 她知道烟胧纱会一些大凌话语。 四周香气浓郁,锦如玉觉得头有些晕。 烟胧纱终于开了口,是语调晦涩的大凌语言,脸上的笑容拿捏得极好,很是真切“他骂大凌皇帝是老不死,说你们都是猪狗不如,咒你们死绝了。” 锦如玉一愣。 烟胧纱玩味地看着她,问道“找我干什么,荣乐公主要我行礼,跪下还是磕头” 锦如玉摇了摇头,只觉得香气太过浓郁,头重脚轻,站着都有些天旋地转。 也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一直没有休息好,现在加上这香气,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站不住了。 外头有重画和落霞守着,她倒是不怎么担心。锦如玉朝前走了两步,坐到她的床边,晃了晃脑袋,本想说明来意,但不知怎的,舌头有些打结“你这什么香熏得我头好晕” 烟胧纱凑近她的耳边,吐气如兰,大胆极了“是吗有多香” 她靠得越近,这香气越浓郁。 锦如玉只觉得身子一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她一推,倒在了床上。 烟胧纱就势压了上来,一只手揽在她的腰上,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腰间的系带。 她咬住锦如玉头上的银簪,一扭头,将她从发簪里咬了出来。青丝散落间,烟胧纱柔若无骨,身娇体软,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公主深夜造访,是为何意呢是不是想给大凌皇帝探个信,试试我的本事呢“ 锦如玉浑身发软,脑子昏沉,她下意识地摇头,烟胧纱又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呵气,语气简直魅得像妖精,咬着舌尖一般娇1喘道“公主这欲绝还迎的样子,可真惹人爱。” 在这昏沉里,锦如玉身和心都像浆糊一样,迷迷糊糊,混沌一片。 其实她今晚来,就是希望能带走烟胧纱,把她养在自己的飞霞宫里,不让她去祸害父皇。 至于大泽和父皇那边么,她就说自己已经看上了烟胧纱的美貌,所以移情别恋了。 奇怪,移情别恋 她为什么是移情别恋呢她有什么心上人吗 满园雪白梨花压枝头,一缕细细的鼻端沁香,淡淡萦绕。 那个人,她黑发如墨,清冷似一抹捉不住的月光,朝她疏离而礼貌地说道“臣谢过公主好意” 烟胧纱动作一滞,从她的腰间慢慢地直起身来。 一把银簪就搁在她的脖子处,似乎用力控制不好,已经在她吹弹可破的颈脖处划出了一道浅短的伤口,一滴血珠从中渗出,触目惊心。 她还是微笑着,说道“公主喜欢这么玩吗” 每个字,每个词,都能让人心底燃起无名的火来。 锦如玉浑身力气都快散了。烟胧纱还在微笑,她猛地一抬银簪。 烟胧纱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锦如玉猛地将银簪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时,簪子尖端一片嫣红。 剧痛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刚刚的昏沉全部烟消云散。 烟胧纱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离开,脸上笼着阴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锦如玉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她爬起来,三两下胡乱系好了自己的腰带,倒吸了一口气,说道“今天我来见你,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烟胧纱脸色阴沉不定,许久才冷冷笑道“跟你走公主找我不是为了让我给你卖命的吧我这种货色,没什么本事,只能在床上服侍服侍公主了。若我服侍公主,可公主刚刚不还是贞洁烈女一般吗宁愿自残,也不愿意让我碰。也是,我这种下贱的骨头,真怕脏了公主的眼。” 鲜血从裙摆上渗出,锦如玉有些懊恼,刚刚怎么下手就那么狠呢 她将银簪丢开,看着烟胧纱,坦承地说道“我不碰你,不是因为你是个媚骨,也不是因为你是大泽贡品。我来带你走,不是贪恋你的美色,也不是想要你。我只是想让你来我宫里,或者出宫,只要不被献给我父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烟胧纱蹙起眉头,看着地上的银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一脸轻蔑“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希望我跟您的母妃争宠,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反正大泽不过小部族,您是一国公主,想杀个异邦贡品,不是轻而易举么” 锦如玉有些懊恼,她看着烟胧纱,许久,才叹了口气,耸了耸肩“是啊,只要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死了,就再没有后面父皇的英年早逝了。 至少不会因为她烟胧纱而英年早逝了。 房里沉默下来,气氛分外微妙。 片刻后,锦如玉才抬起头,看着她那魅惑而漠然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可我下不去手。” 烟胧纱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眉眼弯弯,掩唇笑道“公主可真是会说笑。” 高墙之中,宫闱之内,还有下不去手,不沾鲜血的后宫争斗 锦如玉看着她,眼神诚恳,坦承地说道“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怜。” 烟胧纱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倘若没有那个梦,锦如玉也许真的就对这个威胁到自己父皇性命的女子痛下杀手了。 但现在,她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锦如玉继续说下去“这后宫吃人不吐骨头,但本宫不想看见你的骨头,更不想杀你。烟胧纱,你跟着我回飞霞宫,我会跟父皇说,我看上你了,让他把你赐给我。在那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给你用不光的钱,给你安居之所,给你余生安稳,你不用给任何人卑躬屈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烟胧纱目光一颤,抬眼看向她。 锦如玉以为自己说动了她,赶紧趁热打铁,刚想继续说话,烟胧纱忽地开口,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为什么知道我叫烟胧纱” 锦如玉也一愣,忽然想起来,烟胧纱作为蛮夷部族,自然是有个原本的异族名字。而烟胧纱这个名字,估计是跟着大泽使者来了皇城之后才取的。 眼看着烟胧纱满眼的震惊,锦如玉故作镇定“我想知道,就自然能知道。” 烟胧纱望着她,慢慢地开口问道“你真的能永远庇佑我“ 顿了顿,她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永远不抛弃我” 锦如玉点了点头“只要我还有当公主的一天,就不会把你推出去,让你成为别人的玩物。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就没有人可以逼迫你。” 烟胧纱看着她,盯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相信了这份希望,自嘲一般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凌有一句话,叫世事无常,朝令夕改。我也不求你真能庇佑我一生,但荣乐公主,我答应你跟你离开,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倘若你想违背今日誓言,抛弃我,那个时候,你一定先要杀了我。” 她的眼里渐渐亮起了一分真切的光,让锦如玉看着心里涌上来一股强烈的怜悯。 她点了点头。 烟胧纱又嫣然一笑,说不出的绝世媚态,言语森寒却又柔情万种“荣乐公主,我且信你一回,但你要记得今日的话。倘若你违背了今日的誓言,又不杀了我,我一定会让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痛不欲生,求死不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八) 大漠的夜,天穹的月。 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仿佛是呼啸的厉鬼,一定要从骨头上撕下一片血肉,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去。 营帐外亮着篝火,兵将们在喝酒唱歌,穿着一身如火红衣的貌美歌姬拧着琵琶,自弹自唱,言笑晏晏,眼媚如水。 急行军了三日,才在应城外驻扎休息下来。有喝了酒的将士坐在她的旁边,伸手揽住西江水的细腰,她手中琵琶慢了下来,顺势依偎了上去,轻笑着,在冰冷的盔甲里寻找一丝温暖的气息。 背后有人踹了他一脚“滚。” 不轻不重。 北镇听出来是少烈军将军萧秋瑟的声音,不由得嘀咕了两声,刚刚喝了酒的脸泛着红晕,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旁边挪了挪,又坐了下去。 西江水从北镇的身上恋恋不舍地离开,含情脉脉地望向萧秋瑟。 萧秋瑟无视她柔情万种的目光,一撩衣摆,就地坐了下来。地下黄沙还有些发烫,她穿着银色的甲胄,黑发束起,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她将战盔放在旁边,看向西江水手里琴弦渐停的琵琶,随意地挑挑下巴“别停。” 望着她脸上悠然自得的笑意,西江水的心忽然慢了一拍。她眼里明暗生光,笑意盈盈,纤手如玉,在琵琶上三两下拨动,便是清澈如水的曲调。 几日未听,西江水的琴技又进步了些。 数年前,萧秋瑟路过京都旁的邱城时,遇到一伙贼匪,恰巧从匪窝里救出了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西江水。 一杆银枪,一匹骏马,将她单手抱在怀里,从大火冲天绝尘而去。 那时形容枯槁的西江水跪在她的面前,表情麻木地说除了艺名外自己无名无姓,是从小被卖到青楼的风尘女子,被掠走后受尽非人的折磨,现已无家可归。如今萧秋瑟救了她,她无以为报,只希望能跟在她身边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婢女。 萧秋瑟当时年轻气盛,想也不想,便让她跟着自己,随军而行,在军营里当个给的大家弹曲解闷的歌姬。 西江水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了下来。 她为西江水取名,只愿往事非难皆如西江春水滚滚而去,再不复回。 只是后来萧秋瑟才查到,西江水曾经是京都中名盛一时的青楼花魁。她以前虽是青楼女子,但因为美貌过人,在画舫时性情傲慢怠懒,得罪过许多人。她仰仗美貌,一夜千金,懒得讨好他人,不曾练过什么琴棋书画,也根本不会弹什么琵琶琴瑟。 被掠到匪窝,估摸着也有她的旧仇人暗中下绊的原因。 为了留下来做随军歌姬,她偷偷去求了军营里每一个懂乐技的人,才十来天,便可以有惊无险地弹完一曲春江月。 萧秋瑟心知肚明,但一直装作不知道。 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西江水原本容色枯槁,在大夫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了昔日的如玉容颜。往日军营里来了这样美貌的女子,定然有人会出生什么花花心思。但因为西江水是她萧秋瑟点名吩咐过的不能碰,平日里她又在伙房帮忙,任劳任怨,平易近人。大家心思歪着歪着,也就渐渐打消了,久而久之,少烈军甚至都有些习惯了她这个随军歌姬的存在。 如今少烈军奔赴应城,她自然而然也跟来了。 旁边北镇坐在一群皮肤黝黑,身材强壮的将士堆里,比西江水生得还俊俏白净。他没大没小地笑嘻嘻喊道“将军,别闲着啊,来给大家吹个小曲儿” 这一圈围着的都是她从少烈军挑选出来,今晚潜入城中的勇士,更是往日追随她萧秋瑟已久的亲信。萧秋瑟在地上捡了块扎营留下的碎石,掂量掂量能不能扔到他脸上,言语轻快,似笑非笑“你说吹,我就吹” 旁边的将士起了哄,北镇拍起手来“不是我吹牛,将军你的笛子吹得真的好跟小江水一起合奏一曲,肯定是琴瑟在御,魔音灌耳” 以前少烈军的将领们反对西江水进军营的时候,北镇是嚷得最凶的那个。到现在,他和西江水竟然还成了交情匪浅的朋友。 旁边的西江水悄悄地将目光望向了萧秋瑟,脸上慢慢飞上一片旖旎的红霞。 萧秋瑟将石头丢在他身上“你可听得来个屁的曲儿,就算是头驴叫,你也只会摇头晃脑一个劲好听,好听。” 北镇身子一扭,躲过了她的石头。他看着萧秋瑟,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跳跃的篝火间,忽然真挚地说道“将军,你就和西江水弹一曲吧等过会儿,咱们要进应城,兴许过了今晚,咱这里好多兄弟就再听不到这笛声了。” 旁边的欢笑饮酒声都停了下来,即将到来的苦役让他们的心都为之一沉,气氛顿时一僵。 萧秋瑟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没好气道“你在说什么丧气话还没进城呢,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北镇挠了挠头,有些尴尬道“瞧我这张乌鸦嘴将军你莫气,我就说着玩玩” 其实谁都清楚,一路来到应城,这其间的惨状,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饥饿可以让人不如鬼,那路边的残留着猩红血肉的白骨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路所见,仿若蝗虫过境,没有一点活物,护城河外的树皮都被剜了大片,城外郊野的野草都被挖了干净。 等他们冲入应城,里面等待着他们这些精锐的,不止是拉扎族倾巢而出的六万精壮骑兵,还有三十万饿民张大的嘴和森森的白牙。 只有三万的少烈军,再加上原本驻边的两万兵甲,根本不够叛军塞牙缝的。 萧秋瑟知道,贸然进军,只能以卵击石。 但军令在身,她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应城里的叛军越发壮大。萧秋瑟让大军在后方待命,只挑选出了五十个人的精锐,等今晚跟着自己,摸黑潜入城中。 而今天的任务,是潜入应城里一探究竟,探清敌军的粮草和兵力分布。 回禀消息的飞鸽已经回了京,那边还没有回信。应城的局势远比朝中所想更加严峻,还不断有小部族走投无路,加入以拉扎族为首的叛军中。今晚,她萧秋瑟和手下这批选中的将士,必然会跟叛军有所一战,才能粗略知道对方的底细。 无论是胜还是输,这里总有人不能全身而退,血肉和魂魄注定要消散在这异乡月色里。 四周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咕咚咕咚的饮酒声。 西江水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她走到篝火旁边,抱着琵琶向萧秋瑟行礼,抬起眼来时尽是柔情“将军可否和我合奏一曲” 篝火映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眼里生光。 萧秋瑟豪爽一笑,欣然应允。 旁边的随从当即递上一只通体玉白的长笛,笛身系着一条长长的流苏,上面系着一枚形状古朴的玉佩。 北镇的目光落到这支造型柔美的玉笛上。 这支长笛,似乎是萧秋瑟的爱惜之物,若不是至亲好友,必然不会轻易示之。 往日里他问过这笛子的来历,萧秋瑟只说过,这是故人相赠,继而就收了起来。 但在这里,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了出来。 西江水目光盈盈地望着她,萧秋瑟答应得痛快极了,手指搭在长笛上,微微一笑,道“美人之邀,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月色溶溶,大漠风声起,仿若亡魂在夜里呜咽。 笛声和琵琶声交缠着,琵琶缠绵,声如碎珠撞玉,清澈如水,笛声曲调拨高,声线清冷,音色激昂,如金戈铁马过境,在这军营中飘飘荡荡,传向四面。 戍边的战士都唱起歌来,是军中的号子,带着万丈豪情和一丝伤感的缠绵。 战场上刀剑无眼,明日,又有多少人会在家乡翘首以盼,望向远方。而他们满心等待着的丈夫,儿子,父亲,都将成为这战场上的一缕永不能归乡的幽魂。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北镇望着萧秋瑟站在篝火旁的高挑身姿,眨了眨眼,眼里尽是钦慕向往之情。一曲罢了,萧秋瑟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笛子,又走回了北镇旁边坐下。 西江水还在篝火旁弹着琵琶,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这里的生离死别之情。 萧秋瑟看着头顶的月亮,朝着北镇说道“你家里,还有谁在等你吗” 今天她选的,大多数是家中了无牵挂的精锐将士。 北镇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无所谓地说道“我从十三岁就跟着你一起进少烈军了,我家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吗” 北镇同她一样,都是朝中担任官职的贵胄之后。只是她是相府萧家的嫡女,北镇出自京城里位低卑微的小门小府,又是姨娘所生,不受重视的庶出。 他从军是为了功名,建功立业,好扬眉吐气,一朝荣归故里,让他那些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和大夫人看看自己的厉害。 但从军这么多年,他还没上过这么凶恶的战场。 萧秋瑟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半真半假地说道“也是。若是这次能活着出来,我给你买一百串鞭炮,让你骑匹白马,胸戴红花,拨一百个少烈军都给你追在后头敲锣打鼓,歌颂威名,八抬大轿送你进门,包管你们那穷乡僻壤,十年都忘不了你的丰功伟绩。” 北镇先是笑了一声,继而沉默了片刻,忽然眼里稍稍涌现了一抹期望,说道“将军,其实我” 萧秋瑟撇了他一眼,参军这么多年,北镇还是这样一幅细皮嫩肉带着憨直的模样,顿时哑然失笑,摇头说道“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老跟我走得太近,会损了我的名声,让他们以为我在养小白脸。” 北镇心里一紧,鼓起勇气说道“将军,不然你就真的养我做小白脸吧” 萧秋瑟的手在笛子上收紧了,蹙起眉头。 北镇看见她皱起眉头,当即脸色一慌,故作玩笑地说道“将军,我只是开玩笑的。你看你们萧家,位高权重,你又是说一不二的探花郎,少烈军的女将军,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迎娶你” 宫里头的事情,想来承志帝到底是要颜面,没有把荣乐公主逼她成亲的事情给传到民间去。 萧秋瑟虽然跟他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从不介意男女之别,同他们喝酒玩闹,毫无芥蒂。但情爱就仿佛是她的逆鳞,一谈及婚事姻亲,她脸一沉,浑身都变得极为冷肃,光是蹙一蹙眉头,都把北镇吓得不知所措。 萧秋瑟坐在地上,手搭在膝盖上,蹙着眉头,语气冷淡说道“迎娶我娶我背后的萧家罢了。若我不愿,谁有那本事能把我萧秋瑟圈养起来我是个将军,不是什么被人一纸婚约推来送去的玩物。以后再开这种玩笑,那你就别在少烈军里呆了。” 月是故乡明,越看越会让人眷恋昔日的温柔乡,歌舞声。 说罢,她起身,撇向北镇,恢复了刚刚镇定的神色,很是平静地说道“下不为例。北镇,时候到了,咱们该出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九) 荷叶碧连天,清池映孤影。 锦如玉立在水池前,望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瓷器一般白净光滑的脸蛋,继而一阵沾沾自喜。 我可真美。 也不知道是谁以后有福气,才能娶到自己这样如花美眷,帝族娇女。 水面忽然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水光荡漾开去,打碎了她的水中的倒影,映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让她有些眼花。 身后有人嘲弄道“别做梦了,快醒醒吧” 锦如玉刚想转身,便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倒还挺舒服。 她一时间忘了叱问这是哪个宫头的婢女,竟然如此大胆,又在这舒服的手法里情不自禁眯起眼来,说道“哎,不错,往旁边挪点,胳膊酸得紧。”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顿了顿,按住了她因为练舞而酸痛的胳膊,轻一下重一下地揉着。 锦如玉舒服得浑身都松懈了起来,趴在床上,头埋进光滑的床被锦缎中,美滋滋地呢喃道“倒是有几分本事啊” 那只手在她的胳膊处徘徊,忽地一转向,落在她的腰线处,继而用试探的力道,沿着那起伏的线条往下滑。 指尖莹白,修剪地浑圆,手指修长,激得她酥酥麻麻,身子一阵轻颤,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烟胧纱的声音飘飘忽忽,轻声含笑道“我会的本事,可多着呢。” 她的手隔着衣裳,锦如玉却是突然睁开眼,抽离了那个顾影自怜半睡半醒的梦,猛然坐起来,穿着单薄的中衣躲在床头,瞪着她“你做什么” 烟胧纱一脸泰然自若“帮公主揉揉身子。” 锦如玉还在警惕地盯着她,半响又说道“你不是歇在偏殿吗怎么进来没人通报一声” 烟胧纱坐在床榻上,一脸无辜“要是宫人通报了,岂不是要吵到公主清眠” 说罢,她又看着地上随便脱下的衣裳,朝她抛了个媚眼“公主昨晚可真辛苦了” 每一句话,配上她这张媚态天成的脸,都让人想入非非。 从这张红唇里出来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生了钩子,一旦吞饵,便是抓心挠肺,焚身。 锦如玉堪堪把持住,调整了气息,刚想说话,烟胧纱已经像一尾鱼一样钻到了她的怀里,身子光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仰头在她的脖子处轻喘道“要不要我服侍一下公主,好好休息一早” 锦如玉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头撞到了床柱上,哎哟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烟胧纱见状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她就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物一般,长着世间最美的皮相,却有着最残酷和冰冷的心。 她从锦如玉胸前退了出去,坐在她的面前,掩唇笑道“公主身子金贵,容不得身体发肤的损失。现在我让公主伤了玉体,如今您可要怎么责罚我呢” 锦如玉揉着后脑勺,没好气道“我自然会责罚你。” 昨晚将她带回飞霞宫,累死累活练了一晚上舞,想在今天凑个数,搪塞父皇。 这个烟胧纱,果然是媚骨体质,脑子里尽是不堪入目的事情。昨天给锦如玉教舞的时候,不仅非要手把手来教,还一个劲对她动手动脚。做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探试自己的底线和真正的目的。 是非轻重,她拎得清。就算没有萧秋瑟这个人,她锦如玉就算再好色,也不可能节外生枝,在这紧要关头真跟她露水姻缘一场。 烟胧纱一听就来劲了,当即一点丁香小舌便在红唇上舔了过去,眼里生出一丝兴奋的光“公主喜欢怎么来” 锦如玉眼里一暗,猛然一把按住她,将她扑倒在床。 烟胧纱更是兴奋地扭了起来,眼里晦涩盈出水光,红唇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公主这迫不及待,可把我弄疼了不过我喜欢。” 她扭起来简直要人命,一边又喘1息着抬手去挽住锦如玉的胳膊,媚眼如丝“公主不要怜惜我,公主,用力” 她当这是生孩子呢还用力 锦如玉朝她一笑,旋即扬起脖子,高喊道“重画,落霞,进来” 半响后,锦如玉坐在床头,旁边烟胧纱被五花大绑,目光幽怨地看着她。 重画和落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重画看了一眼烟胧纱,很是愧疚地说道“公主,奴婢罪该万死。刚刚烟姑娘说来见公主,奴婢心想昨晚您与烟姑娘过了一夜,一时糊涂,也就没再通报” 过了一夜 她明明是练了一夜的舞好吧怎么这个过了一夜,听起来就那么不堪入耳呢 瞧见锦如玉脸上的怒火,重画脸色难看,落霞则是偷偷看着烟胧纱的脸,整个人如踩云端,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处,脸上挂着一副痴迷惊艳的神情。 果然,这张脸祸国殃民,无论男女,看到烟胧纱这个妖精,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将她占为己有。 重画年纪稍长,是母后亲自指派给她的侍女,跟在她的身边已经快十年,最是了解她的脾性。而落霞则是从年轻宫女里面选拔1出来的翘楚,做事稳妥,滴水不漏,在她身边侍奉多时,深得她心意。 看这场面,想必定然是落霞主动给她开的门。重画见多识广还好,可年纪稍幼的落霞就算是个心思慎敏的翘楚,在她烟胧纱的面前却是一副快要把持不住的架势。 这烟胧纱简直就是个行走的春1药,今天大泽要真把她送上去,一曲舞罢,这张脸被父皇看到,那还得了 她站起身,脸一沉,指着旁边的烟胧纱说道“我和她在这宫里呆了一夜,你们就把她当做自己人,进来也不通报。那要是萧秋瑟来了,她一剑杀了我,你们是不是都会在外面乐呵呵地等着” 落霞还有些云里雾里,旁边重画已经磕起头来“公主恕罪奴婢们罪该万死下次绝不再犯” 她锦如玉发脾气,从不会提萧秋瑟。 如今突然提起来,就代表她已经前所未有过的愤怒。 重画也不知道放了烟胧纱进来,锦如玉为何会如此生气,只得跪在地上,满脸后悔和惊恐,不停地求饶。 落霞也察觉到了锦如玉的怒火,但作为开门的那个人,她只是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就只是烟胧纱一句好姐姐,放我进去罢,身为侍女跟在锦如玉身边多年的落霞,就不顾重画的劝阻,晕晕乎乎地打开了寝宫的大门。 她的话语,她的眼睛,好像都有魔力。 只要她能朝着自己再笑一笑,红唇里吐出一抹仙乐般的祈求词句,莫说开门,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跪在地上双手奉上。 锦如玉心头又气又躁,但毕竟这些人都是跟在她身边已久的侍女。如今被烟笼纱迷惑,着实在情理之中,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早些说明,让她们提防着烟胧纱。 皱了皱眉头,锦如玉忍住了责问的冲动,只叹了口气。 她坐在妆台前,刚想让重画她们下去,身侧五花大绑的烟笼纱冷不丁地开口问道“萧秋瑟是谁” 声音有极其的冷锐和敌意。 锦如玉回头看了她一眼,烟胧纱的脸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了一副凝重的神情,盯着自己,倒是跟昨日里那副全然无谓的神情截然不同。 锦如玉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慢声说道“与你无关。” 烟胧纱被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捆着自己的绳索,忽然意味不明地笑道“可是公主的心上人” 锦如玉心烦意乱,她回头瞪她一眼,没好气道“不是” 看着重画和落霞还在这里,她不由得抬手道“罢了,也不怪你们。重画,你下去仔细管教下落霞,你看她这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要被别的宫里瞧见,还以为我在这宫里养了什么精怪呢” 重画忙不迭点头,落霞也回过神来,有些胆怯地朝锦如玉行了礼,出了门去。 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了锦如玉和烟胧纱。 锦如玉坐在妆镜前,有一茬没一茬地用银梳划过自己光滑如锦缎的齐腰长发。 她从镜子里撇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烟胧纱,一时间有些好奇。 妩媚又动人的烟胧纱此时像换了个人,自从听到萧秋瑟的名字,就收敛起了脸上的魅惑神情,反而呈现了一副冷淡且厌恶的神情。 黑发如瀑,散落胸前。 这个名字,对她的刺激有这么大吗 锦如玉心中甚是疑惑,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认识萧秋瑟么” 说罢,她又摇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说来也是。就算是大泽部族,想来也听说过她的名号。大凌朝前无古人的第一位女将军,当朝的第一位女探花,才情出众,文武双全。” 说起这话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微微苦涩。 烟胧纱从镜子中回望她的目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地一挑嘴角“既这般出色,那想必这位萧秋瑟,也是权贵皇族的笼中雀鸟,掌中之物了” 锦如玉慢慢地放下银梳,垂下眼帘,说道“不是。” 烟胧纱嗤笑一声,轻蔑道“公主这话可真是自欺欺人。看来那位萧将军跟我一样,都是皇族势在必得的玩物。倾国倾城,文武双全又怎样在旁人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工具罢了。只要是个女人,就逃不过被皇臣贵胄玩弄的结局。公主若是喜欢那萧秋瑟,何不将她五花大绑带进宫中,点上一盏熏香,让她从了,自此被你玩弄于鼓掌中。再狠一些,拿家人做要挟,还怕她不会卑躬屈膝地像狗一样跟在你身边” 锦如玉手里的一缕黑发被她无意识地握紧了。 半响,她才松开手里的黑发,让那青丝从指缝间流淌而过,脸上神色平静地说道“烟胧纱,我说了,我不喜欢她。” 映在铜镜中的烟胧纱忽然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脸上浮起昔日一样妩媚的容色,轻挑嘴角,笑容摄人心魄,说道“你们大凌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公主金口玉言,想来也不会骗我这么个贡品。既你不喜欢,那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十) 皇宫巍峨,宫殿连绵。 城墙万丈,风起云涌。一群衣着暴露的舞姬在御前侍卫的带领下走向了大殿。 承恩殿偏殿的大门敞开,里面是歌舞升平的酒宴,即便是门外,也能听到里面的靡靡丝竹之音。 临近大殿,被簇拥在舞姬中的锦如玉戴着面纱,穿着异域的水袖和华裳,贴身的衣裳勾勒出她不足盈盈一握的细腰。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自己耳垂上的缀玉耳环给紧了紧,确认自己的面纱不会在舞动的时候落下。 大泽的使者站在门外,急得原地踱步。看见这一群舞姬中穿着异域华裳的纤细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凑上前来,脸色愠怒,用大泽话骂道“你可算来了公主到底叫你” 锦如玉朝他看去,一双眼睛如水般雍雅灵动,根本没有烟胧纱那勾人摄魄的媚态。 愣了片刻,他的话戛然而止,换上了一副惊慌的神情,慌慌忙忙地用蹩脚的大凌话语说道“公主殿下” 说罢,连忙要下跪。 锦如玉连忙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朝里面望了一眼,轻声道“带我进去,一切如常。” 大泽使者被她突如其来的主意吓得脸色苍白,锦如玉站在他的面前,朝他递了个眼神,说道“这是本宫擅作主张,给父皇准备的节目,若要责罚,与你无关。” 大泽使者嘴唇颤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憋出来一个好。 他愁眉苦脸地进了殿,在进殿那一刻,努力挤出了诚恳恭敬的笑容。 一群舞姬在她身前依次鱼贯而入,旋转的裙摆伴随着丝竹弦乐,像是地上绽开的数朵娇艳牡丹。 大泽的使者跪在殿内,在歌舞升平里朝着高台上的承志帝朗声道“帝下,这是我们大泽为帝下准备的一份厚礼,由大泽部落里最美的女子为您献上一支舞” 声线强装镇定,实则微微的颤抖。 承志帝坐在帝座上,许久才轻笑一声,朗声道“使者有心了。” 像是得了无声的应允,锦如玉抬起裙裾,手心都沁了汗。她轻迈莲步走进殿中,在无数人的探究和好奇目光中一挥长长的水袖,扭动柔软的腰肢,就着节拍跳起异域的舞来。 烟胧纱说过,大泽的舞,重在热烈奔放,展现女子的身娇体软,好勾起旁人的欲望。 昨晚只练了一夜,今早就来现学现卖,这样匆忙的时间,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此时此刻在这节拍里合着节奏一挥一舞,再加上四周的目光,锦如玉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记不起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表演。 依稀记得,昨天一直看着她练舞的烟胧纱就撑着脑袋,坐在椅上,朝她抬抬下巴,脸上媚态撩人“这舞是跳给情郎看的,动作要柔,眼神要魅,使者让我跳这舞,就是为了勾走你父皇的心。倘若你记不得这舞如何继续,不妨想想你心尖尖上的情郎当然,想我也行。” 她知道这话定然是调侃。 现在临场发挥却忘了接下来的舞步。 如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为什么眼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满树梨白 临时抱佛脚的舞蹈渐渐停了,锦如玉愣愣地站在原地,四周的舞姬们像是为了给她打圆场,众星捧月一般聚在她的身侧,遮挡住她的身姿。 旁边大泽使者额头上冷汗涔涔。 片刻后,舞姬们如纷飞的蝴蝶一般旋转着散开,锦如玉一甩水袖,开始自编自演,自我放飞地跳起舞来。 好歹她也是能养在深宫,体态柔美,能歌善舞的一国公主,虽不能跳往日里的宫廷歌舞,但瞎跳几下也能凑合。 大泽使者的脸都要扭曲了。 这根本不是大泽部族的舞蹈。 他面如死灰,看着场中的锦如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跟他们大泽部落费尽心血,十来载的世间尤物烟胧纱比起来,锦如玉这个即兴发挥的舞简直不堪入目。 一切都毁了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舞蹈,既不像大凌的舞一般婉柔,也不像部族一样奔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承志帝的目光在锦如玉的身上慢慢收紧,许久,他才面带恼怒,声音平静地说道“够了。” 此话一出,殿内歌舞声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殿中鸦雀无声,红毯中呼啦啦跪下大一片人。除了锦如玉外,所有的舞姬都慌忙跪下,四面乐师也是抱着乐器,惶恐不安。 大泽使者匆匆起身,满头是汗,他诚惶诚恐地走到殿中,跪下急切地说道“帝下” 锦如玉站在原地,仰起头看向承志帝,一双眼眨也不眨。 承志帝坐在金座上,脸上有显而易见地无奈,刚刚一闪而过的愠怒化作了责备,开口道“荣乐,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锦如玉摘下自己的面纱,对承志帝故作憨态,眨巴眼睛说道“父皇,这是女儿特意为父皇准备的惊喜,刚刚的舞,父皇觉得怎样” 可千万别提起烟胧纱 承志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成体统你一个公主,这大庭广众之下,还学了这莫名其妙的舞你呀你” 顿了顿,他又问道“大泽献来的美人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锦如玉心一紧,有些心虚,但还是强装镇定,故作委屈“父皇可真偏心,难道荣乐在父皇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异域的美人吗” 她提起裙裾,慢慢地走上金阶,像往日一样撒着娇,说道“有我跳舞给父皇看,还要旁人献舞做什么” 承志帝不为所动,他微微蹙眉,仪态威严地说道“不要胡闹” 说罢,他又看向台下的大泽使者,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进贡的那位美人呢” 锦如玉走到承志帝的身侧,台下的大泽使者如获大赦,连忙开口道“昨夜她被公主带走了” 说罢,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锦如玉的脸色。 锦如玉心头一凛,承志帝的目光已经转到了她的身上,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责备“荣乐,你这整天净是给父皇添乱。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如此爱玩连两国邦交的贡品你也随便带走,简直不成体统” 他转头朝着台下的侍卫道“去飞霞宫,将她带上来。” 两个侍卫戴着银甲,沉默地退下了。 锦如玉一时慌了,伸手握住承志帝的胳膊,恳求道“父皇那个烟胧纱你不能见,我“ 大殿内鸦雀无声,她一时口不择言,只得豁出去一般,硬着头皮说道“父皇我看上她了,求您将她赐给我吧” 承志帝先是一愣,继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生硬地说道“荣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几天前你还要我将萧秋瑟赐给你,今天又说你看上了大泽献来的美人“ 他气得猛地将胳膊从锦如玉的手里抽出来,年逾四十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心痛和愤怒“荣乐,你还是未出阁的公主,瞧瞧你说这些话,你,你简直不知廉耻” 承志帝气得猛地站起来,锦如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吓得倒退了一步,眼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慢慢地红了。 锦如玉毕竟是承志帝最宠爱的一个女儿,历来是有求必应,万般宠爱。 往日里她只要眼眶一红,承志帝就会对她百依百顺。 但此刻承志帝已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看见锦如玉眼眶微红,他的心里刺痛了一下,嘴里的责骂到底没出口,只是恼恨地说道“朕就是太宠爱你了让你这般无法无天你是个公主,不是什么浪荡登徒子,见一个爱一个,传出去让邻国笑掉大牙,咱们锦氏皇族的脸往哪里搁” 锦如玉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万般失落道“父皇不也是见一个爱一个吗倘若你纳了大泽献来的美人,母后她” 承志帝气得扬起手,但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没挥下巴掌,颓然地坐回金座,看着她,摇头道“父皇是帝王,福泽天下,雨露均沾。三妻四妾,广纳妃嫔,乃是从古至今的规矩。你母后既是后宫主母,胸怀宽广,母仪天下,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大殿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安静得几乎不存在。 锦如玉见承志帝神色松动,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父皇就将她赐给我,既然父皇后宫里佳丽三千,分我一瓢不也好吗” 似乎察觉到殿内的其他人尚在,承志帝挥手道“都退下。” 说罢,他转头看向锦如玉,哑然失笑,略带薄怒地说道“你还嫌这丑出的不够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如获大赦,大殿里的人皆是低眉顺眼,弓着腰退出殿内。 大泽使者更是退出门外上,劫后余生般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小腿肚尚在抽筋。 两位穿着银甲的侍卫别着金错刀,一左一右地迎面走来,径直走向大殿。 跟在她们身后的烟胧纱戴着面纱,裙裾随着她走动时的步伐而摇曳,身姿曼妙妖娆,让旁边抱着乐器的琴师们都情不自禁地偷偷瞧了几眼。 大泽使者看了烟胧纱一眼。 这个大泽部族自小用媚1药喂着长大的烟胧纱,经过这么多年的耐心,只要有心魅惑,应该可以让任何男人为她疯狂。 烟胧纱根本没有看他,目视前方,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走过他身侧的时候,卷起的裙裾里在空中遗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气。 大泽使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可惜。 跟烟胧纱一起豢养的少女们都在漫长的训练里七窍流血而死。这世上,就算再过几十年,也再难找到一个可以承受这么多媚1药活下来的体质了 。 便宜了那个半截入土的老皇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一) 萧家别苑一侧,水面无风无波,如镜般光滑,清澈的湖水里游鱼嬉戏,时不时地冒起一个头来,嘴巴张张合合,似在乞食。 萧玉照坐在栏杆旁,望着下方的锦鲤,手里掬了一把鱼食,往水里抛洒了些。 为这一把鱼食,水花溅起。鱼儿挨挨挤挤,争抢着饵料,时不时有红色的锦鲤在这青色的鱼群中探出头,摇头摆尾。 萧玉照指尖莹白,看了半响游鱼,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 四周垂着纱帘,风一吹,便是飘飘荡荡。 身后有人走近,脚步轻缓。萧玉照望着水面出神,有些失落地说道“兰儿,有消息了吗” 身后的来人顿住脚步,倚在她旁边的栏杆上,语气轻快道“我说怎么到处没有你人影,原是到这里来了。” 萧玉照愣了一下,继而转过头去,段嘉城一袭墨色衣裳,头戴冠玉,风度翩翩站在她的旁边,那双轻佻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萧玉照霎时间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当即慌乱地起了身,将鱼食藏在身后,朝他行了个礼,低声道“段小王爷。” 说罢,又是懊恼道“怎么下人都没来通报一声” 段嘉城朝她笑笑,说道“是我故意让他们不要惊扰你。玉照,看样子,你心情不太好” 如今两人已有婚约,单独见面倒也没有人会乱嚼舌根。萧玉照还是有些羞涩,她有些局促地说道“多谢段小王爷关心,我只是在担心在战场上的阿瑟。” 段嘉城在她的身侧坐下来,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听说了,今早有信报,说是应城的局势很乱,西南边境的战况,不太好。” 萧玉照的心揪紧了。 半响,她才低声说道“不瞒段小王爷,这次阿瑟去了战场,我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往日里她行军打仗,受伤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可这次,我总觉得,阿瑟她” 面对着段嘉城关切的目光,萧玉照流露出多愁善感的神态,她垂下长睫,语气里尽是担忧与失落“不知为何,这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阿瑟那个远在应城的母亲。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这次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萧秋瑟虽然跟萧玉照并非同母所生,但萧家主母一视同仁,对萧秋瑟关怀备至,甚至对外以嫡女身份相称。萧玉照和萧秋瑟年纪只相差三岁,姐妹情谊深厚。年幼时,她们时常同床而睡,彻夜长谈,说些孩子眼里不着边际的话。 但自从七年前那一场意外,一切就变了。 那时候的萧秋瑟和萧玉照尚且还是年幼天真的孩童。在去往静心寺的途中,那群说着异乡话的悍匪来袭,将她们的马车从山崖击落。 这群山匪,只会说一句大凌朝的话,那就是萧秋瑟的名字。 他们指名道姓要找萧秋瑟。 萧玉照年纪稍大,她从慌乱里镇定下来,作为长姐,她为了保护尚且年幼的妹妹萧秋瑟,故意混淆两人身份,被山匪们掠走。 这群匪徒不为财,不为色,劫走她后,将她的脸上蒙着黑布去了路途险恶的深山森林中。 而后萧玉照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四天后。她被人随意裹上黑布丢弃在皇城外的乱葬岗中,浑身是伤,一息尚存。 萧玉照由此受了重伤,被堪堪从鬼门关救回来。她昏迷了好几天,高烧不退,醒来后失去了这被掳走后这几天的记忆,并且自此落下了身子亏损的病根,受不得操劳和奔波,日后也不能像旁人一般活得长久。 也是从那时起,萧秋瑟就开始练武。 她握起,束起长发,穿上银甲,从一个只会在被窝里眨巴着眼睛,亲亲热热地喊着姐姐,同她亲密无间的稚嫩少女,变作了眉眼沉静,神色冷厉的少烈军女将军。 萧秋瑟曾经是最怕痛最怕苦的小丫头,年幼的时候,她脸蛋有着可爱的婴儿肥,肌肤白嫩吹弹可破,手指上破了一个小小的伤口都要撒娇让萧玉照吹气安慰许久。 在上战场后,长年的风沙磨砺,刀剑无眼,她身上落了刀疤,指尖磨出薄茧,眼里尽是风霜。 萧玉照知道,这么多年,萧秋瑟一直追查着当年那些险些夺去她性命的劫匪。但这么多年过去,萧家当年倾巢而出,承志帝也受惊动,私下里派出了金吾卫追查,但最后还是没有查出个什么线索。那群人似乎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有在这世上留下蛛丝马迹。 每当萧秋瑟从战场回来,受了伤在家中休养的时候,萧玉照就会在在她的房里安慰她,当年劫匪一事,那并不是她的错。 但萧秋瑟只会笑笑,含糊而过。 段嘉城坐在她的身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一脸调侃地说道“你不用担心,你那妹妹武艺高强,不是什么只会花拳绣腿的脓包。前几天她带着少烈军离开前,在皇城的街巷里遇到我,还警告我一定要对你好,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萧玉照微微红了脸,慌忙解释道“阿瑟她口无遮拦,你千万别介意。” 段嘉城笑了笑,他收回手,说道“我当然不介意。你身子不好,坐在这里,难免受了水气,怎么不让旁人给你备件衣裳” 萧玉照点点头,羞涩地垂下脸,段嘉城站起身,理所当然地解开自己的披风,微微附身给她紧紧实实地披上,一脸关切地说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再过一月,你就要过段家的门了,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受了风寒。” 说罢,他又恶狠狠地说道“这萧秋瑟,等她回来,喜宴上我一定要把她灌的烂醉如泥,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毕竟作为纨绔子弟,风流桀骜的段嘉城,除了酒量比她好,其他地方估计也没什么地方能胜过她了。 萧玉照手指攥在披风上,身子一暖,脸上情不自禁浮现了一抹笑意。 她侧过脸,看向段嘉城,刚想说话,兰儿的声音急切地响了起来“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段嘉城直起身,略带不满地看着匆匆跑来的婢女兰儿。萧玉照微微探出头,蹙起眉头,轻声细语地问道“怎么了” 看见段嘉城在这里,兰儿连忙行礼“段王爷。” 见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神情慌乱,段嘉城眉头微蹙,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转身看向萧玉照,稍一思量,问道“是不是萧秋瑟的事情” 兰儿怯弱地点了点头。 萧玉照有些担忧地站起身,她神色有些急切,问道“阿瑟怎么了” 兰儿望了望段嘉城,又看向萧玉照,这才鼓起勇气,压低了声音,有些难过地说道“刚刚相爷接到了飞鸽传书。三小姐她,她” 萧玉照拧起眉头,语气慌乱道“你倒是说呀” 兰儿眼眶微红,这才豁出去一般,咬牙说道“三小姐她中了埋伏,被叛军围剿,带着一支小队被困在了应城,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 萧玉照心头一跳,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她眼眶一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她的脸上淌下。 旁边段嘉城脸色大变,连忙扶住她,将她扶在栏杆旁坐下,轻声唤道“玉照,你先别急。萧秋瑟好歹也是少烈军的女将军,沙场险恶,这些年里,她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去,如今既没有咬定她出事,你可别先垮下了。” 兰儿跪在地上,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萧玉照捂着心口,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低声说道“她一定没事的,你说得对,阿瑟只是被困住了,她一定没事。” 说罢,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 段嘉城温声安慰着六神无主的萧玉照,半响,才转过身去,看着兰儿,语气坚定地说道“那萧相那边怎么说少烈军呢既然阿瑟被围,他们总归要救她出来吧” 兰儿惶惶地说道“刚刚朝堂里也来了些人。我去的时候,恰好听到他们说,应城里有三十万饥民和全部的扎拉族部落兵力,这些难民自拥为王,有多少人做了叛军尚且不清楚。少烈军只有数万人,根本进不了应城,救不了三小姐。倘若要调兵,离得最远的兵力就在驻防西北天一城的北翼军可是从那里行军,至少也要三天才行。何况,这消息刚刚传进宫中,帝下现在还没有批奏是否要出兵“ 这期间调兵遣将的时间如此漫长,萧秋瑟她们被围困在敌军之中,又能撑得了多久 何况这次萧秋瑟上战场,就是因为承志帝点名指派让少烈军打前锋。倘若因为之前萧秋瑟拂了承志帝的颜面和荣乐公主的旨意,那现在将萧秋瑟抛做弃子,坐视不理也在情理之中。 果真是凶多吉少 段嘉城当即挑眉,半响后,他才问道“荣乐公主知道这事情吗” 萧玉照像是海中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叶浮舟,她的眼中渐渐有神,怔怔地说道“对,去求荣乐公主她前日还邀我入宫,问了阿瑟的事情。如今阿瑟有难,她不会坐视不理“ 兰儿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踟蹰,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段嘉城看出了她的异样,朝她挑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 兰儿低下头,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兰儿还听几位大人说,昨日荣乐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帝下求了一位大泽进贡的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二) 如今入了春,宫里头宫女的衣裳也都单薄了起来。 白狐裘已被束之高阁。锦如玉穿着一身浅绿色衣裙,这些由朝音国贸易而来的丝绸布匹轻柔滑腻,裙摆处绣着浅色穿花蝴蝶,栩栩如生。 裙摆摇曳,行走时仿若祥云翻涌,蝴蝶纷飞其中。腰襟两侧用金线绣着精致细密的山水花纹,仿佛是夏日里生机盎然的新叶,华贵娇艳又不失清爽。 身后的宫女们都穿着整齐划一的衣裳,低眉顺眼地捧着木托,跟在她们身后。 皇后年纪不过四十,保养得当,容貌尚且妍丽,但今日同锦如玉出来游玩,闲庭信步间,眉宇间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疲态。 看出母后的愁态,锦如玉不免开口问道“母后似乎心情不大好” 经过昨堂上那么一闹,今天被传唤来了母后宫里,她也心情有些忐忑。 总不像是往日里叙家常那样,找她来,就是为了谈些有的没的吧。 母后在小亭坐下。 繁花相送,碧叶连绵。这一处牡丹亭里,四周枝叶都生机盎然,牡丹花都打着或大或小的花骨朵,有些争春的花枝,已经迫不及待的开了。 锦如玉四下望了望,这里正是她梦中,城破后,饮鸩而亡的地方。 往日里锦如玉生性傲慢,又喜欢热闹。这个庭院里过于安静,她几乎没怎么来过。故地重游,她心里难免涌起片刻的惆怅伤怀。 皇后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听说,你昨天向你父皇求了那个什么大泽进贡的美人” 锦如玉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撒娇一般说道“母后你提这个做什么” 皇后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和懊恼。她看向跟随着她的侍女们手里捧着的木托,上面的珍珠玛瑙,宝石琳琅满目。 她慢慢地说道“每次你父皇纳了美人,就会往母后这宫里头塞些珍宝赏赐。母后作为六宫之主,知道你父皇生性多情,他见一个爱一个,我无可奈何。每每往这宫里塞东西,我都安慰自己,就算人见不着,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也说明他心里有我。” 锦如玉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 世人传闻,大凌皇族,承志帝和皇后深情恩爱,相敬如宾,就算纳了这么多妃嫔,也从没有动摇她过作为皇后的位置。 皇后扫了一眼面前的珍宝,略带自嘲地说道“玉儿,你与母后年轻时生得最是相像,我本以为你性子也随我。你父皇自觉亏欠我,所以对你百般宠爱。但如今看来,你跟你父皇一样,三心二意,不知餍足。” 这话已经显然是在教训她。 锦如玉低下头,有些懊丧地说道“母后我以后不会再找父皇要人了。” 烟胧纱就是他们大凌锦氏,对他父皇的唯一威胁。 皇后凉凉一笑,说道“你忘了你上一次求取萧秋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她为了嫁给萧秋瑟,不惜去求皇后,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得到了萧秋瑟,就不会再胡作非为,任性妄为。 锦如玉低垂眉眼,半响,才说道“可是父皇已经答应了将烟胧纱赐给我。” 昨日里,烟胧纱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子,在大殿觐见的时候摘下面纱,眼神黯淡无光,言语热情奉承,动作极尽讨好姿态,虽然徒有妍丽容貌,但看上去却毫无灵气,再让这殷切奉承的姿态一带,这皮囊再是漂亮,也只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承志帝在这帝座上也坐了许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瞧过。虽说烟胧纱的确是美貌异常,但他如今看到的是一个空有皮囊,谄媚奉承的异族贡品,自然心生厌恶,旁边锦如玉还在旁敲侧击地向他讨要,他乐得弥补刚刚对锦如玉说出的重话,想也不想,便将她转手赐给了锦如玉。 听见她这样小声说话,皇后又说道“你父皇看不上的,你就一眼钟情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怎么还倒退了,专捡你父皇的漏” 锦如玉被皇后的毒舌给说的面红耳燥,一面又有些伤怀。 皇后也许是气急了,对她又是失望,又是无奈,才会说出这么重的话。 皇后抚了抚额头,眉心花钿嫣红欲滴。她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侍女们,挥了挥手。 侍女们应声退下。 四周绿叶红花,侍女们人影幢幢,都走到了旁处。 见四下无人,皇后这才慢慢地说道“母后叫你来,倒也不止是为了这件事。你外公年纪大了,膝下就我一个嫡出的女儿,我却也不能回去看望他。你小时候,外公进宫看过你几次,说你这模样,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如今他身体不行了,又不宜舟马劳顿,昨日飞鸽传书,说总想念着你这个小孙女。” 其实是想念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只是知道皇后的身份尊荣,需讲究身份尊卑。 说罢,皇后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皇后的父亲,便是远在天一城的北翼军主将,也是天一城的城主,容易天。 容易天是一代武将,几十年前,曾是沙场上赫赫威名的不败将军。可惜边境安稳了数年,再加上女儿做了皇后,为了避嫌,他也只得放下征战四方的念头,被承志帝赐了封地,离开了京都,准备解甲归田。 只是皇后说,容将军一生为国征战,落下伤病无数,就算是为了给他个念想,也不能剥了他的兵权。承志帝听了皇后的劝诫,还是给了他留了半块虎符,做了北翼军的主将,天一城的城主。 她低声道“我是一国主母,掌管六宫,实在走不脱身。你大哥,应城这孩子他现在是太子,这身份去实在不方便。思来想去,只有你代母后去看望看望外公。” 锦如玉看着面前的皇后,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心里也不由得一酸。 外公她倒是记得,那个面容硬朗,身材壮硕,会自顾自给她讲笑话,然后又一个人哈哈大笑的外公。 武将家的小姐,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命。外公以前在书房写字的时候,她就书桌那么高,想让下人搬张凳子来,外公却是停下笔,对她说“这么点小事,差着着下人吗自己去” 那时皇后正跟几个后妃斗来斗去,没那闲暇功夫来照看她。 她也不敢惹恼外公,扁了扁嘴,只得自己费劲地搬了张凳子,站在旁边看。 外公伸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手心里满是厚重的茧子,锦如玉被他的手磨得吱哇乱叫,外公撇撇嘴“这点苦就吃不了也不知道你娘怎么教的你” 后来,一个小侍女撞翻了她最喜爱的花瓶,她拿起外公给她备上骑马的鞭子,狠狠地抽着那个小侍女。 也是那个时候,萧秋瑟进了宫,误打误撞看到这一幕,攥住她的鞭子,将她扯的一个趔趄,继而怒声道“公主就了不起吗” 她扬起脖子,一脸骄纵“是公主就是了不起” 她把萧秋瑟和小侍女一起打了一顿,看着萧秋瑟晕死前那万般仇恨的目光,自觉心里得意,便喜气洋洋,乐上眉梢地去见外公。 哪里知道外公知道这事后,将她抱起来就打,打得她鬼哭狼嚎,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打,一边骂“小时骄纵奢靡,大时草菅人命今天为了一坛花瓶打人,明天就可以为了一枚珠钗杀人” 承志帝和皇后知晓了此事,都急忙赶来,承志帝黑着脸,皇后将她抱在怀里,梨花带雨“父亲你这是做什么玉儿还小,你教她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 外公起先据理力争“她都快十岁了” 锦如玉趴在皇后怀里,偷偷地瞧他,看见父皇在自己身侧,顿时觉得有了依靠,一边用手揉着屁股,一边小声告状“外公打我玉儿屁股都开花了” 外公气势稍弱,摊手道“没用什么力气” 看着承志帝和皇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嫌火不够大,又贼兮兮地说道“父皇说玉儿是公主,没人可以打公主,父皇骗我” 听到这话,承志帝的脸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半响没说话。 外公当即愣住,知道辩解也没用了。 就在这风雨欲来的压抑里,他看着锦如玉,有些失落地呐呐说道“这孩子,长歪了啊” 承志帝刚想发怒,旁边皇后又哀求似得看着他,他这才黑着脸说道“看来容将军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清醒,明日回天一城好好休养休养。” 自此之后,外公去了天一城。承志帝记恨他出手打了锦如玉,相当于拂了皇族的面子,心中不待见他,便不让他进京。 外公脾气也倔。承志帝不让进京,他还真就铁了心不进京,但凡有要事吩咐,还得皇后旁敲侧击,先送去了传信,他才肯回一两个字句,回一个冷冰冰的好,或是诸事无恙。 只是父女没有隔夜仇,没过几个月,外公那里的书信又多了起来。 但很多,都是来询问她这个长歪了的苗子,掰正了没有。 家事琐碎,邻里长短,都在这书信中点滴缠绵,勾勒出天一城的人文风貌,容氏家族兴荣。 皇后年少为妇,自幼和承志帝情投意合,嫁给承志帝已经近三十载。承志帝能坐上帝位,也少不了容家的支持。 只是当年两人相恋时,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在他坐上帝位那一刻,就已荡然无存。 自小,容易天就希望女儿嫁给一个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好郎君。皇后自小也如此认为,可惜最后她嫁的,却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在这后宫之中,争宠邀恩,勾心斗角,这些不可避免的纷争,她实在厌倦得紧。 帝王恩宠,雨露均沾,每晚孤枕难眠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早已远在天边的父亲,以及永远回不去的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三) 因着宫里传了锦如玉即将去往天一城看望外祖父的消息,她的大哥,也是如今的太子,当即动身去了飞霞宫里。 飞霞宫的书房里,锦如玉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摊着一张信,眉头紧锁,神色复杂,越往后看,心惊肉跳。 面前跪了一个黑甲侍卫,朝着锦如玉说道“能打探的消息,也就这么多了。” 烟胧纱就坐在她的旁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物件。窗扉大开,阳光倾泄,外面伸进一只夹桃竹枝,她像是一只慵懒的猫,抬手去摘,却不折断,手指灵巧,在上面打了个结。 她望了一眼锦如玉手里的信笺,继而兴致缺缺地挪开。 她不识字。 这也是锦如玉放心让她来这里的理由。 自大殿赐婚后,她得了前世的记忆,也不得不做了随机应变之策。这短短数日新建起来的机关阁广纳贤士,已在江湖放出话来,重金聘请五湖四海有能之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机关阁不过寥寥数人,除了一个由前御前侍卫出身的肖羽和兴致缺缺勉强加入的烟胧纱外,根本没有旁人见过她这幕后阁主。 肖羽不愧是才能出众,短短数天,就成了机关阁明面上的二阁主,下头有了好几个才能出众之人。在肖羽的打点下,机关阁组织尚且薄弱,花销不小,打探回来的消息却物有所值。 想来在她的重金供给,肖羽的统筹指挥下,机关阁必然会越做越大。倘若日后有变,至少她也可以仰仗这花重金豢养起来的一群能人异士们,将父皇母后们带出宫去。 锦如玉侧眸看了他一眼,这黑衣侍卫态度恭敬,神色肃穆,正是肖羽。 自从半路将他获了大罪即将流放的父母截了胡,好生安顿在渝州城后,肖羽就对她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机关阁统筹。 她低声道“我知道了肖羽,你下去吧。” 肖羽应声而退,出门刹那间,便迎面撞上太子锦官城。 太子一身轻便衣装,碰见肖羽出来,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片刻又想不起来,只得看他行了礼之后匆匆退下。 他进了门,看见锦如玉在书房前站着,当即言语轻快,笑道“阿玉,宫女说你在书房里,皇兄可还不信。” 毕竟锦如玉是出了名的懒散。 锦如玉闻声转头,当即眼前一亮“皇兄。” 锦官城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秉承了帝王皇后的容貌,自然也是模样一派风流倜傥,潇洒万分。 他穿着玉腰带,身着绸缎素白衣裳,上面绣着暗纹,阳光滑过,微光渐烁。 跟娇生惯养的锦如玉一般,锦官城生为皇后头胎而生的嫡子,自然是位高权重,从小受尽六宫宠爱,皇帝期待。 但因为太子身份,承志帝对他历来要求严苛,几乎是三天一小训,七天一大训。小时候锦官城受了锦如玉唆使,两人偷偷跑出宫去,被承志帝知道了,当天大发雷霆,烈日下头,罚他在承恩殿前跪了好几个时辰。 锦官城却也皮实的紧,头顶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还有那空隙对着旁边泪眼汪汪的锦如玉挤眉弄眼。 自小锦官城只对她这个亲妹妹言听计从,对别的公主和皇子都嗤之以鼻,爱理不理。在他们年纪尚幼时,宫里的后妃接连纳了一位又一位,想要动摇皇后根基的人暗地里蠢蠢欲动,有不少人调转枪口对准了身为太子的锦官城和锦如玉,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离间,却都被锦官城毫不客气地给怼了回去。 锦如玉能养成这样刁蛮任性的性子,很大一部分都是锦官城宠出来的。 皇帝也宠她,太子也宠她,她自然是高枕无忧,胡作非为。 这段日子锦官城在西山狩猎,还未曾回来过。他收了宫里的信,回来后听说了宫里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来见的就是她这个亲妹妹。 锦如玉瞧见锦官城,不顾仪态,当即快步朝他走来,一把抱住他“皇兄” 锦官城被她吓了一跳,见她环住了自己的腰,忙不迭挣道“阿玉” 虽说是亲兄妹,可他们之间一点逾越都不曾有。自从知道了男女之别,他几乎再没有碰过锦如玉一下。 锦如玉知道自己太过失态,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皇兄,听到他熟悉的心跳声,感受到他体温真切的存在,直到这一刻,她仿若真正的重获新生。 锦官城挣了一下,见锦如玉不撒手,这才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怎么了,谁欺负了我的阿玉你尽管说,皇兄给你做主” 锦如玉红了眼眶,慢慢地松了手,抬起手拭泪,摇头道“皇兄,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锦官城有些奇怪她的反应,但心念一转,想到之前宫里人禀报“荣乐公主爱上一个今朝探花萧将军”“荣乐公主喜新厌旧求取大泽贡品”一系列鸡飞狗跳,一波三折之事,便下意识以为她是情窦初开,受了委屈,也不好再问,便答道“父皇找我有事,我便回来了。” 说罢,他一撩衣摆,随意坐下,朝她笑道“这段日子,阿玉可长大了很多啊。” 锦官城眼角一瞥,这才发现书房里还坐了一个人。 烟胧纱就坐在锦如玉身后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枚用夹竹桃枝圈起来的环,一副看戏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锦如玉看到锦官城的目光,当即朝他说道“她叫烟胧纱。” 烟胧纱起了个身,似笑非笑地朝他行礼“太子殿下。” 这个笑让锦如玉头皮一麻。 但锦官城似乎对她魅惑无比的脸没什么兴趣,他扫了一眼烟胧纱,在她美貌非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温和道“这就是你新求取的那个大泽美人” 他似乎没对这张脸起什么心思。 锦官城望着烟胧纱,忽然想起父皇那肯定气得发黑的脸,差点没笑出声。他摇头,给她支损招“阿玉,你该知道,在皇家,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好红妆这倒不成问题,可行事要隐晦啊若你先找个驸马,暗地里再暗通曲款,哪里会给人抓住马脚加以诟病” 烟胧纱听着他的话,锦官城说话语速稍快,有些词她一知半解,便微微蹙着眉头,冥思苦想。 不等锦如玉回答,锦官城又是说道“我还听说你向父皇求取萧秋瑟,不是皇兄说你,萧秋瑟那种人,性子冷傲,就跟剑一样,你直面过去,必然伤人伤己,你要从侧面慢慢地磨,自然有两情相悦之时。萧将军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何至于跟你闹得这么僵。” 锦如玉头一个比两个大。 她轻舒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背靠在椅子上,望着锦官城解释道“我留她过来,只是为了母后的地位不受威胁,你不要多想。” “至于萧秋瑟” 烟胧纱的目光忽地朝她聚过来,炯炯有神,饶有兴趣。 锦如玉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烟胧纱看着他们兄妹相聚,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做个旁听者,如今听到锦如玉这么说,她当即嫣然一笑,插嘴道“既有我在,公主怎么还可能看上这世间的庸脂俗粉” 锦如玉脸一黑,旁边锦官城却是由衷赞赏道“烟姑娘可真是直白爽快。” 烟胧纱听了这话,显然很是受用。两人你来我往交谈起来,竟然还让一旁的锦如玉插不上话。 锦官城本就生性不羁,作为太子,朝中奏折不断,若是有空,他也会挤出些闲暇时间游历天下,造访名川。偏偏烟胧纱又出生异域,自小受尽训练,谈吐不凡,谈起大泽的风土人情来头头是道,一时间两人颇有些引为知己的架势。 若不是知道锦官城心里早有了一位白月光,她都要怀疑锦官城是不是被烟胧纱的脸给迷住了。 锦官城笑吟吟地同烟胧纱谈天,话锋一转,却又问道“阿玉,我听说母后让你去天一城赴外公七十大寿,什么时候走” 锦如玉略加思索道“这就两天。” 锦官城点头“也是,从这里到天一城也得三两天路程。对了,今夜父皇在秋水宫里设宴,说是好几个领国和小部族的使者都会到场。而且,段王爷似乎携了女眷,也会赴宴。” 锦如玉一时间没想到他忽然提起此事有何用意。 锦官城盯着她脸上的反应,开口道“如今朝音国势大,不同往昔对我们大凌俯首称臣的时候。这些年朝音国养兵蓄锐,扩张领地,吞并了好些个小国家。他们已跟我们大凌势均力敌。听说半个月前新君上位,而新君正是以前在我们大凌当过质子的朝音国五皇子,朝元音。” 没有料想中的诧异,锦如玉很是从容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朝元音 那个被锦如玉飞扬跋扈,气势汹汹找过很多次麻烦的朝音国质子。 直到如今,锦如玉还记得当初那个阴沉冷漠的敌国质子。他们年纪相仿,又因为皇后觉得朝元音可怜,便授意他们在同个国学师傅门下学业识课。 朝元音老是冷着一张脸,死气沉沉。锦如玉见不得他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作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窗,由此没少找朝元音的麻烦,小到在他的课本上画亲嘴小人,大到在他睡午觉的时候给他脸上画王八,可谓是坏事做尽。 后来朝元音被她逼得紧了,趁四下无人,偷偷把她给推下御花园的莲池里,继而在旁边冷眼旁观,垂着手看她在莲池里浮沉。 锦如玉自然是被救了上来,朝元音受了大刑,继而就被送回了朝音国。 阔别多年,倒不知道他会成了朝音国的君主。 这其间,怕不是多了很多辛酸波折。 朝元音如今做了君主,定然会找她的麻烦。如今这个使者,也是来势汹汹,心里肯定没揣什么好心思。 锦官城见她毫不诧异担忧,有些好奇“你不奇怪吗偏偏是他个不受宠的朝元音坐上了那个位置。” 锦如玉摇摇头“这个消息我都知道了。” 往日里后宫不得干政,何况她这个公主实在是懒散,所以并不了解朝纲政事。但如今机关阁的建立,有一部分就是为了替她弥补这些往日里错过的端倪。 应城卷起的战事,并不是只有打着光复前朝的叛军,还有朝音国的暗中支持。 只是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进皇城后,这暗里的支持就成了光明正大的帮助。 锦官城看着她,想问这些事情她是从何得知,但转念一想,却又欣慰道“刚刚出去那个人,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肖羽” 锦如玉点了点头,锦官城作为太子,这么多年稳居其位,必然是心思通透,冰雪聪明。 只是这样一问,他便猜了个大不离。 锦官城嘴角微微上翘,情真意切地说道“难怪我听说,肖羽的父亲惹恼了父皇,获了大罪。本该流放而死,却又被人半道上救了,父皇竟也不追究。阿玉,我本想着,只要皇兄在一天,就能护着你,不让你费这些脑筋,碰这些事情,但如今,你能自己做些保全自己的手段,皇兄也乐意帮你。” 锦如玉朝他认真坚定地说道“阿玉在父皇母后,还有兄长这里受了太多庇佑,但与其借人臂膀,还不如自有余力。” 兴许,她如今的所做,日后还能救下他们一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四) 留锦官城吃了晚膳,兄妹说了些私底下的体己话,二人才一同赴宴。 走之前,锦官城瞧着桌上白瓷瓶里的牡丹,很是欣赏地问道“这是哪个花房里供来的牡丹,开得这般好。改明我送你个西番进贡的琉璃瓷尊,插在里面,更显贵气。” 锦如玉扫了过去,这些牡丹正是她从梦中死去的亭台旁摘下的花朵。如今白瓷的瓶,硕大的朵儿,嫣红的瓣儿叠叠重重,美不胜收。 是个好兆头。 锦如玉折下一只,递给锦官城“若是琉璃瓷尊喧宾夺主,你眼里怕就瞧不见这牡丹了。” 锦官城收了花枝,含笑递给后面的侍卫,叫着好生保管。上面沾着些宫人们细心撒上的露水。气味芬芳,却极为浅淡,一缕幽香,徘徊于袖间,久久不散。 宫中曲折通幽径,锦官城和锦如玉一前一后,身后跟着数名宫女侍卫,朝着秋水宫而去。 锦如玉尚在琢磨些今日肖羽递来的信笺上的事情,锦官城便开口道“你那烟姑娘,倒是善解人意,就这样搁在宫里” 锦如玉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她若是想去哪里,我自然不拦着。” 如今烟胧纱被她撵去成了机关阁的人,但也是看她实在闲散,所以给她找的个虚职。 而机关阁的总部,就设在锦如玉在京都中一掷千金买下的酒楼。 她一个月前就买下那居于闹市的摘星楼,原本是为了讨好萧秋瑟,变了身份去跟她琴瑟在御,现在倒是方便了她放置这个新建立的机关阁。 锦官城又说道“我今日来飞霞宫一趟,看你宫里不少华贵物件都不见了。也不要怪皇兄多话,父皇如今年纪大了,总是疑心,你受他宠爱,又素来不干政事,有些事情便不需牵扯其中,也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但你现在一而再再而三顶撞了他,暗地里有了动作,飞霞宫里又少了许多物件,宫中有无数人盯着咱们,总有不开眼的拿这个做文章。他若有心要查,到时候怕是会伤了父女情面。” 那个不开眼的人物,显然是有所指。 两人在前排并肩而行,身后宫女侍卫们离得稍远。这话,只限于他们两个之间。 锦如玉脚步一顿,看向锦官城。 她这个大哥,总是对她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但他置身于太子之位的时候,心思谋略,怕不是深如汪洋。 受了这三言两语的点拨,锦如玉如醍醐灌顶,当即点头道“我宫外还有好几处往年置办下的宅子。” 都是当年皇后尚在王府时置办下的宅子,而后承志帝登基,她便顺理成章地将这私房压箱的地契给了锦如玉。这些东西年代久远,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了。 锦官城很是满意地看着她,同她徐徐善诱“这些宅子荒着也是荒着,不如拿来改头换面,拿出去做些生意,毕竟来日方长,得考虑长远之计。” 锦如玉感激地看了锦官城一眼,锦官城眯起眼,笑道“我还有一位善于经商之道的门客,等明日我让他来你宫里见一见。说来,如今你要去天一城见外公,晚些我捎些厚礼,你也顺利带上,替我同外公贺寿。” 两人一同进了秋水宫。 这露天的庭院里,早已奏起丝竹乐曲。白日里承志帝已经在大殿里见过前来觐见的使者们,关于各国贸易交流的事情早有定论。如今夜宴,也是秉着宾至如归的原则,好好宴请他们一番。 四周假山上挂起了灯烛,前面摆了个高台,承志帝和皇后坐在主位,左右宫人侍立,假山阴影后,是无数心怀警惕的御前侍卫。 下面左右两排都坐满了人。左边一列是各国的宾客,穿戴各异,脸上或是笑,或是凝重,但目光都望着场内正伴着乐曲起舞的舞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友好祥和的氛围。 而右边则是坐着大凌朝的皇亲国戚们,来得大多是皇子公主,还有一些封号不低的郡主王爷。场中歌舞乐曲不断,舞姬们飞速旋转,裙裾纷飞,如绽放的缤纷芙蕖。 右边最前面的两个位置留了空,锦官城和锦如玉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瞧见锦官城和锦如玉来了,承志帝尚还记挂着昨天白日里锦如玉的胡作非为,颇为不悦道“怎么磨磨蹭蹭,到现在才来” 皇后却是伸出手,朝锦如玉招手道“玉儿,过来。” 锦官城稳稳当当地坐下,没有丝毫被责怪的自觉,反而笑吟吟道“儿臣来晚,请父皇责罚。”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笑得情真意切,倒是让承志帝的火气消了大半。再看一眼旁边坐在皇后旁边的锦如玉一脸委委屈屈,他再是有心敲打也不好发作,只得挥手道“自罚三杯吧。” 锦官城笑着端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对面的使者们都盯着走上高台坐在皇后身边的锦如玉,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再看向风流倜傥,丰神俊朗的锦官城后,眼神更加炽热。 锦如玉扫了一眼台下,左边穿着奇装异服的各国使者,除了那个见过几面的大泽使者外她一概不认识,而右边,段嘉城竟然也来了,旁边萧玉照似乎是他以女眷身份带进来的人,正坐立难安地坐在他的身侧。 瞧见锦如玉扫了一眼,萧玉照忙不迭给她递来一个祈求的眼神,可惜锦如玉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皇后今日傍晚责骂了锦如玉一顿,但她好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见锦如玉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皇后只得拉住她坐下,悄声对她说道“你还委屈着呢今日母后有些话说得是重了些,但你这年纪也不算小,若再不收收性子,将来指不定怎么吃亏” 锦如玉装着一副往日里受了气的颓丧样子,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发酸。 皇后见她低着脸,不说话,便又开口道“这些日子,是各国协谈来往贸易,邦交安定的日子。朝音国的使者来这里,不止是为了他们新君登基同我们大凌朝谈交情。母后也不瞒你说,朝音国的新君已经向你父皇求了你的婚事。” 锦如玉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继而心里又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问道“那父皇他” 这个朝元音,果然记仇 难怪他最后会光明正大地支持叛军来清缴他们大凌朝的天下 他就是想把她锦如玉娶过去,再折磨得死去活来,是吧 早知就不该招惹这个混球 锦如玉心里忐忑,脸色也有些难看。 皇后瞧她脸色五彩缤纷,便不由得安抚道“你放心,我同你父皇说了,朝音国路途遥远,你又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哪里能舍得让你远嫁” 说罢,她又压低了声音,扫了一眼台下左侧坐着的那些使者们,说道“你小时候跟朝元音那些事情,母后可记着呢。这回他当上了国君,却要你去和亲,哪里能安什么好心再怎么说,母后都不会答应的。” 锦如玉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得亲热地搂住皇后的胳膊“母后对玉儿最好了,玉儿最喜欢母后了。” 皇后拧了她脸一把,又爱又恨地嗔道“你这小嘴,甜的时候真跟抹了蜜一般。“ 旁边承志帝想来也听到她们的谈天,听到这里,不由得扫了锦如玉一眼,瞧见她那分外明艳的脸,心里不免有些叹息。 朝音国使者请求荣乐公主去往朝音国联姻的时候,他的确有片刻心动。 锦如玉生得貌美如花,性子高傲,是国之绝色,也许挺适合去朝音国和亲。如今朝音国势大,就算大凌,也不得不退避三分。如果锦如玉真能获得朝元音的心,成为朝音国的皇后 可惜皇后怎么说也不肯让她的亲女儿去一个人生地不熟,跟一个有着幼时恩怨的皇帝培养感情。 天知道这尚带恩怨的过往,加上如今的嫌隙,又会培养出什么感情来。 但幸好,使者似乎并未对他的委婉拒绝有所异议。 锦如玉正抱着皇后的胳膊撒娇。台下忽然有人站起来,朝着台上拱手说道“帝下,臣朝音国使者仓水流,有话要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五) 承志帝正在不经意地用眼角扫过锦如玉的脸,听见朝音国使者的发言,当即给侍立一侧的崔欢递了个眼神过去。 崔欢穿着一身暗红色宦官衣裳,一个眼神便懂了承志帝的意思。他嗓子尖细,脸上带着毕恭毕敬的神情,高声道“准奏。” 仓水流站在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去,只有太子锦官城还在右侧的首位好整以暇地喝茶。 仓水流一拱手,朝着承志帝行了个他们朝音国的大礼,神色从容地说道“国君派我前来,是为商谈两国百年邦交之事。总所周知,我们国君继位不过半月,新后位置悬空,群臣请谏,却迟迟未有合适人选。” 锦如玉心里咯噔一下,坐在皇后身侧,抬起脸来,蹙着眉头看向仓水流。 仓水流絮絮叨叨说了一阵,继而又朝向锦如玉,笑意盈盈,眼底却是森冷“臣来这之前,国君对臣提及贵国尚未婚娶的荣乐公主,言辞间颇有中意。今日一见,果真是国色天香,美貌如花。本想为国君求取,为两国建百年秦晋之好,传的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说罢,眼神扫向对面一排。 话里行间,都有暗讽他们大凌朝小气的意思。 承志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些,他声音无喜无悲,淡淡道“仓使者这话,有些耐人寻味啊” 仓水流笑着说道“哪里的话只是臣惋惜国君的期盼落了空,这百年的秦晋之好” 锦官城突然站了起来。 他端起酒杯,朝着仓水流遥遥敬了一杯,说道“这使者一番话,倒是叫儿臣恍然大悟,想起一件事来。倒是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不该说。” 承志帝挥手道“但说无妨。” 锦官城笑眯眯道“既是要修百年秦晋之好,儿臣可听说,朝音国国君还有一个待嫁闺中的皇姐,名叫西山公主” 仓水流脸色微变,锦官城情真意切道“听说朝音国这位西山公主年方二十二,容貌如花,又性子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待嫁闺中。恰好儿臣太子妃之位悬空多年,苦于没觅得合适人选。既要与贵国修百年秦晋之好,倒不如” 他话说一半,便恰到好处地停住,只是一脸期盼地看着仓水流。 仓水流脸色变幻莫测,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西山公主跟国君姐弟情深,国君想让她在身边多呆几年,眼下并不会考虑这些婚嫁之事。宫中适逢婚龄的公主不少,殿下要不另换他人” 锦官城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我偏对西山公主情根深种,使臣若是方便,回国之后,可否向朝音国君禀报二三” 仓水流干笑道“既殿下这样说,那臣回国后必当向国君禀报。” 锦官城满意地坐了下去。 仓流水脸上有些挂不住,锦官城笑吟吟地同他举杯,脸上一片情真意切。承志帝瞧着仓流水的脸色,并不想头次邦交便触怒了新上位的朝元音,不由得当了和事佬,开口道“小女荣乐性子娇憨,自小被皇后骄纵宠爱,怕是不能胜任朝音国国母之位。若是国君看中了宫中其他公主,有两情相悦之事,本帝也愿意跟朝音国有所姻亲。” 仓流水干笑着点头。眼瞧锦官城对他举杯,他讪讪地举杯回应,饮酒下肚,心里却是恨恨。 朝音国派他来,不止是为了游说联姻之事,更是要看看他们大凌皇族到现在是何等状况。 如今大凌权臣当道,有意维持表面上的平和假象。扎拉部落簇拥前朝血脉攻下了应城,被逼反的难民们组织的叛军已日渐壮大,加上他们朝音国暗中的势力鼎立相助,早已不容小觑。 被应城吞噬的少烈军前锋们拼死传回的讯息,被递进了皇宫之后,经由了那些只想粉饰太平的朝臣手中,换掉了那染血的信笺,换做了“灾民闹事,战况尚妥,急需粮草”这类无关痛痒的请谏。 这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反正叛乱会被少烈军镇压,反正粮草一到,就能安抚这些灾民。既能解决的事情,何苦再让承志帝知晓 若是这百年和平断在他们手里,望志帝大发雷霆,岂不是第一个便是责怪这些身居高位的朝臣办事不利,继而追究边关数座城池城主贪赃枉法之事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让他们不得不亲手捂上了承志帝的耳目。 按他们的设想,等少烈军镇压了扎拉族,粮草一进城,大凌朝照样太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边疆战乱一波又一波,没见得哪一次出了大状况,作为会被牵连的臣子,他们又何苦去捅这层窗户纸 大凌强盛百年,在座的帝王只看见皇城连绵繁华,高楼渐起,却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们大凌早已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这些安享了百年优渥的皇亲贵族们,充耳不闻外头难民的哭嚎之声,却都在这里歌舞升平,丝竹缠绵。 按目前这情形,等到叛军以燎原之势而来的时候,他们大凌朝估计才知道这消息。 但那个时候,显然他们早已无力回天。 一国覆灭,从不是一朝一夕,一城一祸。 是无尽的事端,埋伏的祸根,一环扣一环的隐瞒,一层剥一层的野心,一城继一城燃起的战火。 仓水流望向台上坐在皇后身侧的锦如玉。 现如今,谁都不知道,这场战事,最后赢得会是哪一方。 朝音国国君城府极深,他是庶出的皇子,又不受宠爱。能在宫中无权无势的活下来,做小伏低蛰伏多年,一朝腥风血雨夺得皇位,在九龙夺嫡中毫发无伤地胜出,便已证明他的深谋远虑,心思诡谲。 他派了使臣前来求亲,想跟大凌皇族修秦晋之好,又不遗余力,瞧见灾荒苗头的时候,当即买通了应城的官吏,悄悄拨了数支镇守边疆的军旅,供给足够的粮草,成为暗中支持复国军的力量。 但仓水流知道,新国君野心勃勃,他要的,并不止于此。 无论最后哪一方获胜,大凌朝都会元气大伤。而那时,无论是借着姻亲国的身份,还是作为盟军的犒劳,朝音国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出兵吞并西南边疆接壤的十二座无主城池,越发强盛。 如今大凌朝根基尚在,国力强盛,但西南一带受旱,贪官污吏层层剥削,逼得西南一带难民造反。加上前朝大业皇族遗脉的统领,他们朝音国的暗中扶持,想来 真是一场势均力敌,胜负难分的鏖战。 宴会上,众人谈笑宴宴。使臣们宾至如归,先是大肆赞叹了一番大凌朝的强盛,继而又恭维了承志帝的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只有台下的大泽使者愁眉苦脸。 他这番远赴而来,送上美人和丹药。美人被锦如玉半道截胡,丹药又被皇后拿去束之高阁,虽然东西都送到了,但承志帝似乎一样都没拿到,也不知能不能记起他们大泽的好,拨下粮草。 若真是没法得了大凌朝的粮草供给,那这些闹了饥荒的部族同胞们 那还不如让大泽部落一起加入应城闹事的扎拉族,至少那些叛军不会饿死他。 正想着,台上的承志帝开口问道“大泽使者远道而来,如今在宫里搁置了数日,准备何时回程” 场中丝竹连绵,大泽使者抬起头,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连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道“明日便动身。” 回答完后,许久不见承志帝说话,他悄悄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承志帝若有所思,点头道“既如此,那明日劳烦使者同太子一同上路,他将去应城护送粮草赈济灾民,你与他同行,也好指点一二。” 锦如玉坐在皇后身侧,正在细声细气地谈天。听到这句话,她一愣,继而不敢置信地看向锦官城。 护送粮草 若说是去镇压应城叛军她倒还能理解,怎么又成了护送粮草 应城的灾民不是都顺了叛军吗难道这消息还没引起父皇母后的重视 锦官城却是朝她眨眼,一派轻松,似乎也没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有多严峻。 皇后见她神色有异,当即温声道“玉儿,不必担心。只是些边境那些部族小打小闹罢了。那个什么扎拉族起了叛乱,应城那边又闹了灾荒,说是难民都在闹事,先前拨了粮草也不够,所以才稍闹大了些。如今你父皇召官城回来,就是为了让他护送粮草去应城,解决灾荒。恰好你明天要去天一城给你外公贺寿,一路上舟马劳顿,也好叫官城照应你。” 说罢,她像是为了宽慰锦如玉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放心,你外公所在的天一城是重兵屯守之地,那些游牧部族根本不足为患,他们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碰你外公领着的天翼军。” 的确,那场梦里,天一城坐拥重兵,是在叛军作乱后的第二年才被应城啃下的硬骨头。 锦如玉却是喃喃道“可万一应城的难民也成了叛军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她们似乎根本不知道那里已经燃起了战火。 承志帝听到她的话,以为她是在担心萧秋瑟,当即有些不悦,低声道“玉儿,关心则乱,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边境扎拉族常年骚扰应城,这次祸乱跟以往一样,根本不足为患。何况,少烈军主将回传的信笺里也说了,只需粮草,平息难民便是了。至于镇压扎拉部族,那就是少烈军的事了。萧秋瑟作为将军出征多次,哪里有平不了这点小部族的道理” 锦如玉坐立难安,她看向承志帝,忽然开口问道“那信里写了,只需粮草父皇,少烈军萧将军传回来的信笺,能否让玉儿瞧瞧” 那一场大梦里,在萧秋瑟马革裹尸的消息传来后,她心如死灰,深居寡出,不闻丝竹,枯守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只知道应城起了叛乱,但朝中政要重事,却并未知晓。 只是后来,皇城里父皇去了,母后孤身一人,实在捱不住了,才和她吐露些许忧愁焦虑。 她在那三年里,翻来覆去看了萧秋瑟难得的几封家书,每每以泪洗面,到如今,是不是她的字,她一眼都能看出来。 承志帝微微皱眉,皇后揽过锦如玉的肩头,轻声责备道“你不是说了,再不过问萧秋瑟的消息么” 后宫不能干政,这毕竟还是承志帝的天下。在没有得到他的首肯时,就算是皇后,也不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调动兵力,警备这些虚妄的事情。 锦如玉不知道到底是自己那些记忆到底是镜花水月空幻一场,还是现实里的应城叛军消息受了阻拦。 连她的机关阁都能查到应城的情形不容乐观,承志帝怎么会不晓其中利害 十有八九,是有人在信上动了手脚,故意将应城的事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目光从台下扫过,下面皇子公主,郡主王爷们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只有萧玉照心怀忐忑,焦急地望着她。 倘若是受了阻拦那又是谁在从中作梗 她脸上愁云笼罩,低声说道“玉儿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说罢,她望向台下锦官城,咬了唇,朝着承志帝说道“如今扎拉族叛乱,皇兄既然要护送粮草去应城,倒不如派支军队随从,也好镇镇对方的气焰,父皇说,可好” 承志帝看了她片刻,才说道“也好,本说运送粮草的事情,派一队京中轻骑便是,既你担心,那就派一支龙卫军跟着太子一起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六) 宴席间尚在谈笑。 秋水宫里使臣们欣赏着歌舞,心思迥异。锦如玉找了个借口,说了身体抱恙,便离了席。 才出了秋水宫片刻,萧玉照便追了上来。 段嘉城也跟在萧玉照身后,不紧不慢。 锦如玉停住脚步,回身问道“萧小姐有何事” 身后的宫人离得不近不远,瞧见锦如玉眼神,重画领着一行宫人隔得稍远了些。 此时夜幕降临,四周宫灯映着枝叶,花影重重。 萧玉照还是有些怕她,锦如玉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萧玉照来找她,定然是为了萧秋瑟的事情。 果然,萧玉照秀丽白皙的脸上愁云笼罩,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公主,我来是想求您一件事。” 锦如玉看了一眼旁边的段嘉城。 段嘉城一副从容的神情,似乎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兴许会遭她拒绝,脸上便也没有什么期待神色。 她锦如玉以前,的确跟段嘉城没多大来往,这般疏离神态,合乎情理之中。 锦如玉心里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但说无妨。” 萧玉照求助似得看了一眼段嘉城,看见段嘉城神色温和,这才鼓起勇气,声音怯弱地说道“公主,我听说您马上要动身去往天一城。天一城是重兵屯守之地,那里有驻守西北的主力天翼军。如今应城叛军作乱,阿瑟她作为主将,现如今已经失了消息公主,您能不能替萧家求帝下几句,从天一城发兵驰援,救出阿瑟,让她活着回来。” 锦如玉站在原地,看着萧玉照那惊惶如小鹿一般蓄满泪水的眼,忽然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救出她,她就一定会回来” 倘若这个时候的萧秋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成为了叛军的领将呢 萧玉照被她问的一愣,继而摇头道“公主这话,臣女不懂阿瑟若是能活下来,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锦如玉心头发酸。 她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叹息,怀着一种微妙的恨意,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叛军许她荣华富贵,许她帝业大成,许她如花美眷” 想起那个梦境中温柔婉转的陌生声线,锦如玉有些说不下去了。 萧玉照愣愣地看着她,这番话听得她满头雾水,云里雾里。旁边段嘉城也蹙着眉,毫不客气地说道“荣乐公主,自古求不得者比比皆是,何苦迁怒于旁人,又用得着这般揣测萧将军萧将军历来忠肝义胆,舍生忘死,怎会为了一时苟且偷生背弃大凌,背信弃义” 是,锦如玉知道,能打动萧玉照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 她为的只是她那骨子里流淌的血脉,她的至亲家人。 事到如今,想起来还是分外难过。 锦如玉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不想再探讨之间的话题,只是开口说道“萧小姐,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应城叛军势大,萧将军身陷困境中呢“ 萧玉照被她这样一质问,愣了片刻,声线细细道“是爹和他们几个朝臣在家中商议,我无意间听到的。” 朝臣 锦如玉侧眸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了片刻,目光又挪到段嘉城脸上。 段嘉城还是那样一副坦然的模样。 锦如玉低声道“那你知道是哪几个朝臣吗” 在京都之中,位高权重,耳目通天者,也就那么几个。少烈军传来的军讯,飞鸽传书,经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肯定这其中有人偷偷换下了内容,将那边的战况弱化了不少。 萧玉照仔细回想了片刻,正欲开口,旁边段嘉城却是先一步打断她的话,说道“荣乐公主,大凌朝的天下太平了这么久,何况异域部族战乱本来年年有之,如今只是恰好遇上西南饥荒,应城受灾。您觉得那些权臣瞒下不报,但您不知道,就算边关传回来的讯息是何种情况,帝下都不会太过重视。现如今,我和玉照也只是希望您能在天一城出兵的时候,稍稍提点下主将,照顾些萧秋瑟的性命。至于旁的,我会替您跟姑母说的。” 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场战事的后果。 只有她这个见识过亡国的梦醒之人,才知道事态的可怕。 锦如玉看着萧玉照那担忧焦虑的脸,忽然轻声说道“萧小姐,我答应你。等我到了天一城,只要她萧秋瑟还想回来,我就会派人把她救出来,送回你们萧家。” 然后圈在京都中,永不让她有作为前朝皇族而反叛的机会。 而如果她萧秋瑟不想再回来。 她一定会亲手葬送她。 只是,萧玉照回来的原因只可能是现在的萧家,她尚且在世的父母,还有面前活生生的萧玉照。 多么渺茫的一线希望。 但至少,只要她萧秋瑟不是叛军的首领,那就证明,她大梦初醒后,对彼此的放过就是正确的选择。 应城,曾经叫做万摧城。 它临接西北诸多小国和部落,气候干燥,接壤大漠,城土辽阔,地域宽广,几乎算得上是大凌朝对异域部族和小国的门户。 在几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极其惨烈的征战。 那时,西北诸多小国尚未归顺大凌朝,异域诸多部族集结兵力,向着应城进攻,而应城当时的城主则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那时飞鸽传书经过层层宦官之手转到帝王手中,调遣最近的兵力抵达应城战场也需要三四天的行程。 应城里平日驻守的兵力不足,而这些小国集结后,这股力量也不容小觑。在援军未到的那天夜里,划定路线的敌人们便对应城驻守兵旅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那位将军誓死捍卫应城,不肯后退一步,在惨烈的一夜鏖战后,第二天金光破晓,黎明初生的最后一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援军达到的那一刻,撑着剑,站在应城门口堆积如山的尸骸上,缓缓地闭上了眼。 应城,一夫当关,万夫莫摧。 而如今,这片曾是中州门户的都城内,遍地尽是穿着扎拉族战袍的蛮族,骑着高头骏马,大肆行走其间。 夜已经深了,提着灯火的巡逻卫兵们沿着街道来回警惕。 在一处狭长巷道里,有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响起。有人不耐烦地挥手,朝着她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贱人老子宠幸你,是你的福气” 黑暗里,衣衫不整的女子拼命地往角落里缩,穿着扎拉族衣裳,人高马大的男子脸上尽是轻浮“要不是我们给你们这些难民粮草,你们这些贱民早就饿死了,要真有气节,不吃啊要吃,就得付出代价” 角落里堆着柴火,乱蓬蓬的棍棒被女子挣扎的动作给弄得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一把扣住女子的脚踝,猛地往外拉出来,脸上笑得愈发可怖“叫吧,我就喜欢听你们叫” 噗嗤一声。 刀剑没入血肉,继而从他的胸前破体而出。 人高马大的男子身子摇晃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冒出的长剑,继而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秋瑟站在他的背后,悄无声息地抽出长剑,拎着他的胳膊,让他坠地的声音极其细微。那衣衫凌乱,面色惊恐的女子直勾勾地望着她,继而张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旁边的北镇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外面巡逻的人尚在走动,萧秋瑟朝她递了个眼神“别停” 那女子不明所以,害怕得拼命挣扎起来,瞪大了眼,眼里全是惊恐,萧秋瑟拿出一面手帕,脸上尽是肃杀之气。她朝北镇看了一眼,再一次认真道“叫的像一点” 北镇凑到她耳边,低声嘱咐道“让你不要停,别引起了外面巡逻的注意” 说罢,他放开手,猛地拍了个巴掌,学着刚刚那男子的声音,怒喝道“好哇,你个贱人,还敢咬我” 女子愣了片刻,半响,才哭喊了起来“求求你了,求求你啊” 萧秋瑟捡起地上男子的衣裳,猛地撕开。在那女子的哭喊声里,北镇继续高喊道“老子今天非弄死你” 巡逻的人在外面听见,脸上虽有不满,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压低了声音,说道“走吧走吧,别又坏了这些蛮子的好戏,弄得咱们下不了台。江大人说了,咱们现在仰仗他们的粮草和兵力,这些事情,能避就避。”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在巷道里停留了片刻。听到外面巡逻的兵士走远了,萧秋瑟这才说道“好了,走吧。姑娘,你赶紧走,赶紧回家去。” 北镇点头,当即站起身,施展轻功跃上屋脊。 萧秋瑟刚想走,那女子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她圆睁着眼睛,语调颤抖“你,你就是少烈军的萧将军吗” 萧秋瑟心生恻隐,她点了点头。 自率领前锋进城后,他们勉强从应城里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脱,折损了不少兄弟。如今整个应城都在戒严,她们插翅难逃,只能在城中躲躲藏藏,伺机而动。 而这些天,应城里贴满了悬赏她的告示。 只要生擒。 女子眼泪忽地滚出来,砸在地上,她颤着语调,攀附上她的手,像是风中失去依靠后无助的枯藤,哭泣道“我回去,他们再来怎么办” 地上死去的男子鲜血缓慢流淌,萧秋瑟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这个衣不遮体的女子,见她还在瑟瑟发抖,不由得心软了一分,低声安慰道“你别怕,你回家,锁上门,躲起来。你放心,再坚持几天,等大凌的援军到了,我们会把扎拉族的叛军都赶出去,把你们都救出来。“ 那女子泪水盈盈地看着她,半响,才语气极轻地问道“可就算你把我们救出去,大凌不给粮草赈济灾民,也会像之前那样,把我们活生生饿死” 萧秋瑟皱了下眉头,显然是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 面前的女子神色变了,她望着萧秋瑟的脸,半响才呢喃道“大凌朝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她出生入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七) 耳畔利箭破风而来,声音尖锐凄厉。 萧秋瑟猛地一偏,一支长箭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伤口。 鲜血从那一线缓缓渗出。 背后暗中潜伏的人都从各个角落出现,严阵以待,弓箭全都瞄准了萧秋瑟的方向。 攀附着她手臂的女子猛地仰头,眼里精光大现。她看向萧秋瑟,脸上是无尽的痴迷,一副向往的神情“不愧是我们江家” 未说完的话断在喉咙里。 萧秋瑟一掌劈下,那衣衫凌乱的女子见萧秋瑟忽然发难,当即全力以赴,与她对上一掌,一时间,呼喊声,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那一掌劈上去,女子才猛然惊觉萧秋瑟并未用力。 萧秋瑟脸上尽是狡黠的神情,她借着这一股力,身子如断线风筝,轻飘飘地跃上巷道一侧的屋脊。 一支箭贯入那女子的肩膀,她闷哼了一声,脸上尽是怨恨地抬起头。那边见萧秋瑟脱身,忙不迭喊道“停停别放箭在屋顶赶紧追” 萧秋瑟背后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将她的身形镀上一层皎洁银光。 她站在屋脊上,红衣黑发,暗色靴子,一身挺拔男装,却更显俊逸。 巷道里,那女子猛地拔出自己肩膀的长箭,任由鲜血流淌,却浑然不觉似得,只是抬起脸,眼神怨毒地看着她。 萧秋瑟手里不知何时摸了一件系着长璎珞的玉佩,她将那绳索套在手指上,随意地转了转,眼里寒光一片,但嘴角微翘,讥诮道“谢过江姑娘的玉佩,还有东风。” 说罢,四周的侍卫都爬了上来。 萧秋瑟游刃有余地在脚下踢出一片瓦,准确地击中了最近的一个侍卫的天灵盖。那个侍卫惨叫一声,继而捂着脸从屋檐上栽倒下去。 接二连三的瓦片飞来,一片人仰马翻。 北镇在旁边的屋脊上把手卷成喇叭状,喊道“老大老大,别玩了,快走了等会儿人都来了” 夜风轻拂,萧秋瑟衣角轻舞,她看着下方缓缓站立,在胸前提上衣裳的女子。肩膀处鲜血流淌,可她根本毫不在意。 萧秋瑟擦了擦脸颊刚刚被擦破皮渗出的鲜血,扬了扬玉佩,轻笑道“江姑娘,后会有期。” 她转身,轻点足尖,飞掠过屋檐,身形疾若闪电,很快便消失不见。 一群侍卫急匆匆地去追,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侍立在巷道的女子身侧,脸色愧疚,很是不安。 女子提了提已被撕得破烂的衣裳,望着萧秋瑟离开的屋脊,背后那轮惨白的月亮映出她脸上一片恼恨怨毒的神情。 寂静的巷道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一群废物” 江云淼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的邑山河,他的脸上瞬间浮现了一片红痕。 这一巴掌打得狠,她的伤口由此牵动,几乎血流如注。 邑山河低着头,见她打了巴掌,发过了气,这才不紧不慢地脱下衣裳,递给她“穿上吧。” 为了捕获萧秋瑟,他们用的弓箭都故意磨平了锐利的箭头,以保证不会给萧秋瑟造成致命伤。 江云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慢慢地接过他手里的衣裳,裹了上去。 她缓步走出巷道,外面的一圈侍卫都羞愧害怕的低下头。江云淼站在外头灯火下,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萧秋瑟这个废物,顺走了她的传国玉佩不说,竟然还敢伤她 若不是母亲执意要让她们抓住萧秋瑟带回去,她早就下令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妹妹痛下杀手了。 哪里有让她在这应城里来去自如,四下逃躲的机会 江云淼越想越气,不由得一掌劈在巷道口的树上。 树干震颤,枝叶沙沙作响。 邑山河从巷道里走出来,他对旁边的侍卫们吩咐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当即招呼几个弟兄,将巷子里的尸体搬去乱葬岗随意掩埋。 瞧见江云淼森寒的脸色,邑山河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同她说道“尸体我已经处理了,扎拉族那边不会发现的。” 他们这些前朝旧部,跟扎拉部族虽然眼下都生活在应城里,但实则阵营不同,两方互相厌恶,奈何现在都是与虎谋皮,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平。 本来这份平和就来之不易。若是让扎拉族知道为了引萧秋瑟出来,他们前朝旧部这边害死了一个扎拉族的勇士,怕不是又要捅出些难堪的篓子。 数日前,少烈军在城外停顿驻营,萧秋瑟带领着一支前锋小队进来打探消息。 而江家等得就是她进来。 在前锋进城后,江家即刻下令城中戒严,临近城门更是三步一关卡五步一检查。 如今萧秋瑟困在城中,可谓插翅难逃,但碍于应城地域辽阔,街楼巷道不计其数,一时间要将她们从城中找出来,还是有些苦难。 江夫人更是放下话来,一定要让江云淼活捉萧秋瑟,切不能伤她性命。 江云淼回头看着邑山河,邑山河看着她肩膀处的鲜血流淌,不由得还是开口道“去上药吧,江统领。” 他的话,三分谦卑,七分心疼。 江云淼眯着眼看他。 她们江家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但骨子里流淌的血统让她们注定不屈于在这荒凉偏远的都城里生存。 为了复国,母亲江挽鬓生下了好几个孩子,来延续江家的血脉。 只是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是男婴。 复国军年轻一代的领袖都是在在舅舅的残酷训练下长大的。舅舅收养了不少孤儿,养在应城里,从小训练。这过程艰辛无比,其中夭折的孩子不少。 而他们江家的血脉,最后顺利长大的,算上那些刻意送出的,也只有三个。 而她江云淼,就是留在应城的唯一一个。 从小的刻苦训练让江云淼野心勃勃,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天下,作为她这么多年痛苦煎熬的回馈。 不过听说留在大凌皇城的萧秋瑟和那个送到大泽的小妹其实过的都不好。 她们都是江家这么多年煞费苦心布下的棋子,等到关键的时候,就会成为现在大凌朝的一枚。 而现在,江挽鬓似乎估计错了。 那个萧秋瑟,根本就是个被大凌洗脑后的废物。 而那个远在大泽的妹妹,也是毫无动静,没得指望。 她萧秋瑟又不是脓包既然都来了应城,又发觉了这玉笛里面刻着的江字,怎么可能想不出来自己母族的来历 既不愿认祖归宗,那就得斩草除根,趁着现在皇族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反叛的严重性,一举攻下连绵一路的数座城池,直捣黄龙 可偏偏母亲就对这个萧秋瑟期待颇深,非得认为她是覆灭大凌的关键,一定要让她来当这个统领。 她江云淼,有哪一点比不过这个废物 邑山河神色柔和地注视着她。 江云淼朝他笑笑“你说,我有哪点比不过这个萧秋瑟” 邑山河并不是他们江家的血脉,他是舅舅的得意门生。从小他们一起训练,邑山河总是护着她。 她知道邑山河喜欢自己,凭借她的脸,但凡有所请求时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有谁不会心动呢 邑山河眉头轻舒,但却答非所问,劝慰道“莫要再叫她萧秋瑟了,江夫人说了,她姓江,叫江秋瑟。” 江云淼冷冰冰地看着他,邑山河怕她生气,又连忙说道“她和你没得比。” 江云淼脸上覆着寒霜,讥笑道“没得比” 她转脸,看着面前的树干,半响,才沉沉地说道“母亲只说要个活的萧秋瑟,没说要一个四肢尚全的萧秋瑟,是吧” 邑山河心里一颤,问道“你要做什么” 江云淼脸上浮现扭曲的笑意,她痛快淋漓地说道“她伤了我,我必然以十倍的痛楚报之邑山河,我要你帮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八) 远眺江山,春光韶华,妍如锦缎,美不胜收。 即便是大漠,也自成一片独有的景色。广袤沙漠,无边无际,沙暴就像一位性子急躁的女神,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眨眼便吞噬尽沙漠中的生命。 应城城池极为辽阔,偌大的城墙将整个都城围拢,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筑有一道城门。 东南方的城门,是出入大凌朝的唯一路径。西北方的城门,号称游牧部族的门户,而应城的西南方,则是接壤朝音国的边境。 如今东南方城楼紧闭,而其他几个城门虽然打开,但却是排查极为严密。进出城门,但凡男子必须当场脱去上衣检查,女子则是挨次由几个士兵仔细核对身份才可放行。 东南方的城楼极高,凭栏而立,天气好的时候,几乎可以远眺数十里外的早已废弃的旧驿站,自几天前萧秋瑟冒着夜色进了应城后,那里就部满了少烈军驻扎的暗绿色军营和火色龙纹旗帜,若有鹰眼筒相助,还能将他们养在后面的烈马粮草瞧个一清二楚。 三万人的军队,说少不少,说多不多。 江挽鬓站在城楼上,手里握着鹰眼筒,悄无声息地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她穿着一身朝音国贸易而来的暗蓝色绸缎华裳,年纪不过四十,生得雍容端庄,颇有一身贵气。旁边穿着城主衣裳的中年男子站在她一旁,神色恭敬而着迷。 她的容貌传承江家一贯的优良血脉,柳眉杏眼,纵使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依旧是寒霜不掩风情。 即便是在这边关度都城了隐姓埋名了几十年,依旧没有受到风霜的摧残。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曾经为了江家的复国大业隐姓埋名,也曾听从兄长的意见,跟不同身份的男子偶遇,而后生下了好几个血脉作为复国的基石,也作为大凌朝覆灭的隐患。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如今,就是这些基石和隐患该发挥作用的时候。 背后有噔噔噔的脚步声。 江挽鬓的笑容渐渐地褪去,淡了一些。 江云淼径直上了城楼,两边的侍卫见她来了,不由得朝她弯腰行礼,继而退远了一些。 江挽鬓没有回头,她声音很是好听,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鹰眼筒,淡淡地说道“找到秋瑟了吗” 江云淼脸色阴沉,像是风云欲来前的天空。 见江云淼没有回答,江挽鬓回过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是蹙着眉头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江云淼穿着一身劲装,她脸色阴沉地说道“母亲不先问过我有没有事吗” 旁边的官赈使当即皱起眉头,开口斥责道“云淼,怎么跟你娘讲话的” 江云淼瞪他一眼,冷笑连连“我们江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姓人来管了” 官赈使脸色一垮,继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边江挽鬓的脸色,这才愤愤开口道“你真是” 江挽鬓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训斥,只是拧着眉头看着她,见她脸色稍有些失血后的苍白,这才问道“她伤了你” 江云淼脸上稍微好看了些,说道“没什么大碍。” 但江挽鬓似乎也不想追问下去她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她目光转向城外少烈军驻扎的地方,如今黄沙滚滚,她也瞧不见少烈军的军营和军旗,但总觉得心里有所不安,便吩咐道“长治,你先下去吧。我跟云淼有些话要谈谈。” 官赈使对她的话似乎奉若圣旨,当即毫不迟疑地下去了。 两边的侍卫也知趣地退到了十丈之外。 江挽鬓看向江云淼,语重心长道“下次,别这样对你爹说话。” 江云淼嗤笑道“他也算我爹” 江挽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许久,才说道“我们江家的女儿都是有本事的,总会有男人对我们死心塌地。但云淼,你得记住,情爱大多只是图个新鲜劲,想长久让人为你驱使,须得舍得下功夫。你老是冷冰冰的,无意间便会树敌。凭你这幅样子,但凡嘴甜一点,多说几句好话,没有不教人死心塌地的。” 江云淼的父亲,西北一带的官赈使者,便是对她死心塌地的棋子之一。 如果不是她当初设计让官赈使在应城出游的时候爱上了自己,又生下江云淼成为他的软肋,他恐怕也不敢在应城这兵家必争之地做小动作,在恰逢饥荒的时候扣下赈济的粮草。 在江云淼四岁之后,江挽鬓失踪了一年,回来后,在官赈使苦苦追问下,她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将自己前朝遗孤的身世告诉他。 在一夜痛苦无眠后,官赈使第二天醒来时,心情复杂地接过了江挽鬓递过来的一碗吹凉了的细粥。她为他洗手作羹汤,粥熬得细细净净。他含泪喝了一碗,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割舍下这个美丽而多情的前朝皇女。 而后相安无事多年。 等到扎拉族作乱,应城又逢饥荒的时候,江挽鬓认为时机已到。她让官赈使向朝廷索要了十万粮草,而后层层剥扣,故意将那些粮草扣押下来。做完这一切后,她反而在民间放出消息,让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是城主私自吞压粮草。 饥饿吞噬了他们的理智。流言四起,三人成虎,城主虽然平时欺压邻里,小偷小摸不少,但如今这关头却从没想过置这一城百姓于不顾。面对官赈使义正言辞的咄咄逼问,城主百口难辩,直到最后,他们全家都被饿红眼闯进门的灾民分食。 从那一天起,官赈使,整个应城,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她向来深思熟虑,虽然身若体微,但能有本事驾驭男人,攀附上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存在,借此达成目的,也算是一种手段。 若不是粮草被扣,加上官赈使的作证,应城的难民又怎么会因为对贪官的仇恨而揭竿起义,杀死大凌朝的官吏,成为反叛军,接纳她这个前朝旧部,并且打开城门迎接扎拉族呢 江云淼对此嗤之以鼻”母亲,你那一套对我根本没用。我江云淼就算不依靠男人,照样可以攻破大凌,光复我们江家的江山。“ 江挽鬓也不生气,她微微一笑,语气赞赏地说道“好志气,不愧是我江挽鬓的女儿。” 江云淼被她这一句夸奖说得整个人软化不少。 江挽鬓又问道“那我让你做的事情呢” 江云淼舒了口气,很是平静地说道“没抓住,让她给逃了。” 江挽鬓有些遗憾,她手里握着鹰眼筒,喃喃道“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些少烈军里的副将少将,还有新兵都是江秋瑟一手培养的亲信。如果能让她归顺于我们,那我们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夺得这三万精锐。” 江云淼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是复杂,总觉得她这话有点太过一厢情愿。 江挽鬓眼里出现了一抹狂热,在她这张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情“到时候,我们一路攻下意伦城,啃下天一城,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将他们锦氏从我们江氏手中抢走的江山夺回来” 说罢,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这才咳了一声,继而朝着江云淼柔和微笑道“那个时候,你就是长公主,我就是皇太后。” 江云淼撇她一眼“为什么我不是皇帝” 江挽鬓朝她一派柔和地笑道“只要你能复国,做皇帝,做长公主,都可以。” 江云淼心里嗤笑一声,说了这么多,她不就是想要得到萧秋瑟吗 那个萧秋瑟有什么好就凭她那个身为大凌朝重臣的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九) 应城的西南方城楼上,一队巡游的士兵正在眺望远方。 天气阴沉,不远处黄沙滚滚。卷起的飞沙如同死神一般吞噬驱赶着过往的旅人。骆驼受了惊,不再听从沙漠旅队的指挥,像是疯了一般朝着应城的方向而来,为首的骆驼脖子上系着一个硕大的铃铛,摇晃时铃声响亮,跑起来时,身后所有骆驼都循着铃声而逃。 守城的百来个士兵们正坐在城门口闲聊。如今起了沙暴,城里的百姓没有敢出去的,但上头也下了命令,不得让无关人等混进来。 毕竟城里还藏着少烈军的前锋和将军。 那驼队飞也似地逃,往这边来了。 铃声响成一片,为首的骆驼狂奔许久,等到了应城边缘才渐渐地停下来,整个巨大的骆驼头高扬着,身后的骆驼都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鼻子里冒出一片白沫。 再看骆驼身上的人,已经颠得三魂失了七魄,翻身下来的时候,腿都站不稳了。 身后接连有骆驼冲出沙漠,在头骆驼身边聚集,个个惊魂未定,不安地喷着响鼻。 从上面下来的人都是两股战战,吓得脸色煞白,有个容貌稍稍清秀,个子稍底的年轻男子伸手拿下水袋,哆哆嗦嗦地想要拧开盖子喝一口,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城门口附近没有一个百姓的人影。 守城的士兵正在闲聊,如今看到他们几个人的窘境,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们在城墙外停歇。 为首的人仰起头,拧开水袋,猛灌了一口,继而擦了擦嘴,骂道“娘的真背运差一点就去见狼灵女神了” 后面有人呸呸呸了好几口,也一脸愤怒地说道“娘的,灌了我一嘴的沙子” 守城的士兵打量着他们,看他们个个人高马大,长相粗狂,又穿着游牧民族的衣裳,不由得仔细辨认了一下,继而低声嗤笑“还以为谁被沙暴撵成这样呢敢情是西番部族的人” 驼队领队瞧见士兵们嘻嘻哈哈,当即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见西番人吗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狼” 守城的士兵们在这里枯坐了一天,也是分外无趣。本想看他们个落魄,没想到这些西番族人性子暴躁,看见这边指指点点,毫不留情,当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士兵们当即脸色一变,立马起身,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领队当即怒目,破口大骂“我骂你们一群看门狗再笑老子割你们舌头下酒” 噌的一声,刀出了鞘。 见士兵们拔了刀,西番人也是毫不畏惧,领队当即拔出骆驼身上别着的弯刀,怒目圆睁“娘的,老子今天就送你们这群看门狗见狼灵女神” 见领队拔刀,其他族人也纷纷拔刀。眼瞧着一群混战在所难免,背后忽然有女子清越的笑声,如春水盈盈,清婉动耳“好一个西番部族,好一个狼灵女神。” 士兵们闻声脸色一变,立于原地,一言不发。 江云淼从城门口缓步而出,身后邑山河紧跟着她,亦步亦趋。 她披着件薄衣,扫了一眼旁边的士兵一眼,冷笑道“对朋友举刀相迎,这就是我们应城义军的待客之道” 士兵们脸色讪讪,个个收了刀,脸色难看地退回原位。 领队也不想卖她面子,但碍着话说到这里,只是将弯刀收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朋友不朋友,扯那么文绉绉的一套。老子今天在这里借个路,不妨碍你们这些看门守城将。别在这里偷偷摸摸嘀嘀咕咕,老子耳根烦” 江云淼打量他许久。整个西北,最喜欢战斗的除了拉扎部族,就是西番部族。 但扎拉族好战是因为他们没有放牧的习俗,历来要抢占粮草才能活下去。为了在这片大漠生存,久而久之,烧杀掳掠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天性。 而西番部族与他们不同,西番部族虽然崇尚武力,但他们有自己的游牧牲畜,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偶尔还会跟朝音国,大凌朝做些贸易,拿驯养的骆驼跟他们换粮草果蔬。 与拉扎族做交易,实在让人不舒服。这些人骨子里就流淌着弱肉强食的血液,纵使在大漠的信仰之神狼灵女神面前,他们也没有一点诚信可言。 在他们的面前不能露出一点弱点,否则他们就会像闻风而动的秃鹫,准确无误地一击致命。这群粗鲁无礼的好战部族就像是阴沉的桶,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就会点燃它。 但西番部族不一样,他们虽然暴躁,但极其重信,宁可自尽去见狼灵女神也不会背弃盟友。 若是能拉拢他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云淼笑意盈盈,说道“这风暴兴许得过一两天才能停。若是各位壮士不嫌弃,我可以为各位安排房舍下榻,备上热水沐浴。” 领队无动于衷“谢过姑娘好意,但咱们皮糙肉厚惯了,就在这城楼墙根躺两天,等沙暴过了,也不耽搁。” 江云淼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邑山河凑到她的身旁,微俯下身,附耳细语了几句。 江云淼凝神细听,半响,脸上笑意更甚。她朝着几个士兵撇了一眼,继而看向领队,语气柔和轻缓,如春风拂面“壮士,倒不是我多言。既然我们士兵对你们有颇多无礼之处,那我这个少城主就得为士兵们的所作所为向你们道歉。如今这沙暴没个一两天停不下来,你们住在这城边上,要是哪晚睡得死了,半夜被飞沙埋了,那可才是得不偿失。” 她朝着领队诚恳地说道“就当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领队迟疑了片刻,身后那个清秀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同他低声说了几句。 领队这才点头,语气还是有些不情愿“那也行。房钱我们照给。” 江云淼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年轻男子的脸上。 这一整个驼队二十来人,都是西番异族的长相,穿着异族衣袍,面容粗狂,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高八尺,跟寻常人一比,几乎高出一大截。 但这个年轻男子,显然不是异族。他站在领队面前,低了几乎一个头的高度,生得容貌俊美,穿着一身墨色衣裳,面容白皙,一双轻佻的桃花眼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眼见着领队一行人就要牵着骆驼进城,江云淼伸手拦住,眼睛盯着这个年轻男子,开口问道“这位是” 显然不是西番族人。 领队没好气道“是我们西番的贵客朝元国的商人,你” 他刚要暴躁三连,年轻男子伸手一把拦住他,指着后面骆驼上载着的布匹,颇有礼貌地说道“我姓段,来自朝音国,是个运售流云缎的商人,姑娘可以叫我,段小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十)) 应城的士兵们尚在巡逻。 西番旅队往里面牵着骆驼,江云淼跟段嘉城并肩而行,朝他微笑道“段公子怎么会跟西番人在一块呢” 过了几条街巷,眼瞧了一家客栈,上面飘着黑底红纹的义字。街上一群士兵打扮的青壮男子迎面走来,见了江云淼,纷纷行礼。 段嘉城生来一表人才,再加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含情脉脉,鲜少有女子不对他这张好皮囊生出好感。 刚刚尚且还蓬头垢面,如今稍稍抹净了发型,倒更是风度翩翩。 江云淼容貌出众,笑容恬淡雅静,两人并排而行,颇有郎才女貌的感觉。 邑山河跟在后面,瞧着他们的背影,段嘉城背影高大,穿着异域的衣裳,但依旧不掩华贵。而江云淼则是身线玲珑,腰细细地一抹,叫人难以挪开目光。 这样的般配,让邑山河不由自主地沉下了脸色。 听见江云淼仿若无意的问询,段嘉城拍了拍旁边的骆驼,摇着头说道“以前跟他们做过生意,一来二去,这次刚好在大漠中遇到了风暴,我和我的驼队走散了,半道上遇到了他们,就跟着一块逃过来了。对了,你若是要查证身份,我还有通关文牒。” 说罢,他作势要从怀里掏出那封伪造的通关文牒,却被江云淼故作真诚地挡回去“我信公子的。” 毕竟在这边关都城里,伪造一封通关文牒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广袤的大漠中偶遇,简直比她现在拐角就突然偶遇萧秋瑟的机遇还低。挑什么说不好,偏挑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江云淼心里不以为然,但她脸上依旧笑意柔柔“段公子还是朝音国人祖上是哪里的都说流云缎千金一匹,既做得这一行的生意,府上必然是富甲一方吧” 旁边领队听见他们交谈,当即不屑道“你们应城人话真多萍水相逢,借宿两晚,转个身就忘了的人,问得这么详细做什么” 江云淼当做没听到他的牢骚,依旧看着段嘉城。段嘉城也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礼貌地一一回答。 “倒是做流云缎生意的。祖上在朝音国滇京,也就算个温饱吧,富甲一方可不敢担。” 段嘉城倒不是朝音国人,但是他作为京都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历来对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和华丽衣裳有所了解。往日里为了拿物件讨女子欢心,他常常让亲卫去买坊间女子最爱之物。 后来遇到萧玉照后,他特意致使一位亲卫常年呆在朝音国,只要那些簪阁布坊出了新品,或是有了什么稀罕物件,就由亲卫买下这些奇珍异宝,流云锦缎,包好了送回来送到萧府上。这亲卫在朝音国跑过几十来趟,一来二去跟西番族也打过三四次交道,关系也还不错。 他这次,就是拿了这亲卫的通关文牒,又借用了他的身份自称。而路上“恰好”遇到的西番部族在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爽快地接纳了这位过去有过交情的年轻男子,根本没有质疑他的真假。 毕竟对于人高马大长相粗狂的西番人来说,大凌朝的人,但凡清秀白皙一点,几乎就是那个样,没多大差别。 江云淼似乎对他这番回答很满意,放下心来,轻舒口气,继而调侃道“那公子这趟是要去凌朝皇都做生意吗” 说着,他们便一起进了客栈。 段嘉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道“差不多吧。京都里有人定了这流云缎,我家府上借了这单生意,怕路上有人要买,我也多带了几匹。” 说罢,他拍了拍骆驼身上的用布匹包起来的货物,用玩笑般地口吻问道“这里恰好多出两匹流云缎,要是姑娘不嫌弃,借宿这两晚,我可以给姑娘做身衣裳。” 江云淼笑了笑,一字一顿道“好啊。” 段嘉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一口答应下来,但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是期待地说道“都说人靠衣装,姑娘你如此貌美,再加上一身流云缎做的衣裳,必然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江云淼被他夸得一阵脸红,见他目光灼灼,说的一本正经,羞涩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段嘉城的脸,继而朝着侍卫吩咐道“送段公子他们上楼。” 在后院草棚处系好了骆驼,领队带着其他人上了楼。段嘉城扶着栏杆,缓步上楼,走进房门前,他倚着栏杆,朝楼下目送他们上楼的江云淼眨了眨眼睛,风流倜傥“姑娘晚上可要来找我,在下替你做身衣裳。” 说罢,不等她回答,他便进了屋。 确定段嘉城进了房后,江云淼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继而寒冰笼罩,一脸阴沉。 邑山河从外面踏步走进来,里面一层空无一人,看来他们都上楼安顿了。 江云淼往外走,邑山河左右看了看,跟了上去,认真地低声道“守城的士兵说了,这个段小开光有一副皮囊,里子应该不行,应该没什么问题。刚刚他们从沙暴里出来,亲眼看到他吓得失魂落魄,手抖得连水囊袋子都拧不开。” 江云淼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了邑山河一眼。 邑山河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云淼也懒得跟他解释,只是朝门口两侧的士兵们吩咐道“看紧这个姓段的,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 邑山河一头雾水,但看着江云淼又不像是被段嘉城给勾引了的样子,不由得开口问道“你今晚真要过来,让他做衣裳” 江云淼笑了笑,不置可否。 邑山河心里莫名升上一股火气,他低声道“何必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呢咱们现在的任务是抓住“ 江云淼侧过脸,看着邑山河的脸,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都说商人重利,你见过哪个商人会平白无故送人价值千金的流云缎么何况,他现在连我是谁的都不知道,就敢轻易送出这贵重厚礼” 邑山河一愣,两人已经生在街巷上。江云淼又回头望了下二楼,段嘉城正站在窗边,帘子微敞,阳光倾泻,一双魅惑的桃花眼江云淼笑得含情脉脉,风流儒雅。 江云淼报之以羞涩的低头。 她转身离去,邑山河紧跟她的脚步。出了街道后,她才停住脚。 邑山河显然也想通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如今应城内乱,朝音国在国君的暗中授意下已经停了通关文牒的签发,跟应城来往的贸易也随之渐停。 大凌势大,江家历来只敢躲在应城,朝音国更是从未涉足。 就算朝音国真有人不知道应城战乱,但也不该是富商之后。 历来商人都是风端上结网警戒的蜘蛛,但凡有一点不对劲,就立刻抽身而退。如今应城也闹了一段时间,除了那些皇族钦命,怎么可能有商贾在走贸易呢 江云淼回头望向那街道上巡逻走动的士兵,嘴角冷笑,眼神极为残虐“能混进应城来,还将算盘打到我头上,倒是有几分胆色。” 邑山河面色凝重,问道“这么说,他是想劫持你” 说罢,他又坚定地说道“我马上去禀报江夫人,现在人还在客栈里,只要将他制住,何愁问不出什么来” 江云淼给了他一个眼刀“你敢” 邑山河咬咬牙“你真要以身涉嫌” 江云淼眼里精光划过,慢慢地说道“你光明正大地去抓他,不怕跟那些西番人起冲突西番部族的勇士以一挑三,何必跟他们找不痛快反正那个段什么的,十有八九就是少烈军的人。他混进城来,就是想抓住我,好以此威胁我们交出萧秋瑟。” 邑山河沉思片刻,他低声道“可我们还没有抓住萧秋瑟” 江云淼轻声嗤笑道“我们是没抓住萧秋瑟,可他们少烈军不知道啊。” 邑山河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了印象,思虑片刻后,脸上有些震惊“你疯了” 江云淼低低地说道“山河,你说,我跟萧秋瑟有几分相像” 她的语调忽然变轻,声音温柔,带了一丝如水般的蛊惑与妩媚。 邑山河当即愣住,继而神色复杂地说道“那晚我在巷道里见过她一面,但夜晚没瞧太清楚。但你们都是江家人,骨相差不离的。” 脸型轮廓都遗承了江挽鬓的眉眼容貌,只是五官却随了不同的父亲。 只是江云淼生得杏眼,倨傲冷漠,而萧秋瑟则是一双冷眸,有柔有刚,笑起来狡黠,板起来冷肃。 江云淼凑过去,离邑山河近了些,轻声细语。 邑山河神色变幻,许久后,江云淼离开他的身侧,他才不敢置信道“你疯了一个小小的易容术能骗过少烈军那么多人何况她要回去了,萧秋瑟的亲信势必在场,万一认出你来,你” 顿了顿,他又摇头说道“江夫人也不会答应的现在萧秋瑟还没归顺,江家就你一个女儿。你这样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江云淼毫无惧色,她冷硬地说道“你以为我要告诉母亲吗成大事者,不谋与众,这件事,就你我知道,清楚了吗“ 邑山河深吸了一口气,刚想拒绝,江云淼却忽然盯着他,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等成了这件事后,江家就只能有我一个女儿。“ 邑山河说不出话来。 江云淼扭过头,大踏步朝前走着。 若不是要仰仗邑山河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她真懒得和这些磨磨唧唧的男人纠缠废话。 见江云淼毫无留恋地往前走,邑山河紧追了两步,见她没有丝毫迟疑,这才用妥协了些的态度说道“你以身涉嫌,真不怕他们认出来吗到时候,你落在他们手中,且不说会遭受多少酷刑折磨说不定还会被拿来要挟江夫人“ 江云淼猛地停步。 她看着身侧的邑山河,冷冷道“别担心,等你给我做好易容术后,我会自己带上天火雷。只要被识破,我就立刻跟他们同归于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一)) 暮色四合。 大漠的风光不同于中原,天边如火晚霞熊熊燃烧,烈日带着无比的磅礴气势沉入地平线下,徒剩被映红的云层,夺目如灿金。 驻扎着少烈军的军营中,有人探出头,四下瞧了瞧。四周士兵们都在走动,巡逻岗哨整齐有序。在这个阵营里安顿下来的士兵们或是打理马匹,或是磨砺兵器。 在这一片驻扎的军营中,几个副将军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几个裹着黑衣的身影进了驿站。 借着夜幕的掩护,那些个身影一闪而过,让人瞧不太清。 外面一群士兵正在闲谈,有人聚拢柴薪,点燃篝火。正坐着吹笛的士兵看到了这个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影子,不由得停了笛声,好奇道“你们瞧,刚刚几位副将好像带人进了驿站。” 一身红衣的西江水闻言抬起头,望向那个地方,眼神惊疑不定,开口问道“会不会是将军回来了” 旁边的士兵兴趣寡然“也许是朝廷里护送粮草的使官来了。我早上听人说,上头送了十万粮草,怕应城饥荒不够应付的。” 有人接话“对,我也听说了,听说还来了一支龙卫军。” 西江水蹙起眉头。 就算是她这种出身卑贱的青1楼女1妓,也或多或少的听说过龙卫军的盛名。 这是皇都里唯一只听令于帝王亲口施令的亲信军,历来受由京都中出色的青年俊杰中选拔,身手出众,忠心不二,受养千金,以一敌百。 整个大凌朝,就只有三支龙卫军。 什么样的人会让龙卫军亲自保护 除了那些权倾朝野的皇子公主 士兵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来人的身份,西江水心里莫名烦躁,只是开口道“管他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能救出将军,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是我们少烈军的恩人。” 说到萧秋瑟,士兵们的脸色不约而同地黯淡下来,全都缄默以对。 萧秋瑟几年前入了军营。因为才将之能,加上义勇双全,成为了大凌朝少烈军的将军,军中很多人都同她一张桌上吃饭,一地练武,打过交道,开过玩笑。 如今应城城门大闭,固如堡垒,里面的三十万难民全都顺应了蛮夷的号召成了叛军,再加上拉扎族的战力,他们少烈军若想强攻,简直是螳臂当车。 前几天前锋部队进了城后几乎音讯全无,除了一张副将拼死送出来的信笺外,再无消息。 事到如今,少烈军根本不敢再派人进去打探。他们将染血的信笺飞鸽传书呈递上京,但没想到前来的竟然是护送粮草的队伍。那支龙卫军,估计也是为了保护护送粮草的使官而来。 他们少烈军明明就不缺粮草,缺的是临近天一城的战力,好协助他们啃下应城这个块硬骨头,救出萧秋瑟。 西江水有些黯然,她坐在篝火前,目光沉沉,几缕愁丝,缭绕于心头。 穿着一身戎装的陈从风领着黑衣们上了驿站二楼。 如今这少烈军围绕着驿站而扎营,后方正在卸载粮草,忙得热火朝天。龙卫军离少烈军稍远了些,在那一处安营扎寨。这支队伍只有三千来人,每个人穿着银甲,戴着银面具,身上寒刃一尘不染,走动时几乎悄无声息,跟他们这些从军的普通士兵格格不入。 陈从风作为少烈军副将之一,虽知道来的人肯定身份不低,但看到锦官城摘下斗篷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震惊。 来的竟然是大凌朝当今太子,锦官城。 他旁边的人也摘下斗篷,身姿纤细,一张容色娇艳的脸上,明眸善睐。 狭小的屋子里,一群副将连忙行礼,锦官城摆摆手,却是笑道“不必多礼。” 锦如玉在旁边坐着,芳华正茂,容色倾国,雍容华贵,仪态端庄。三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在她身侧侍立,即便身形都隐在黑袍下,但依旧可以看出,他们的手时时刻刻都放在刀鞘之上。 一个大凌朝权倾朝野的太子,一个大凌朝最受宠爱的公主,齐刷刷地来了这战乱之地,如今应城局势一触即发,他们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可该如何是好 一群副将们额头上的汗齐刷刷地下来了,陈从风语气极为担忧地问道“应城现在不太平敢问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来这地方是做什么” 锦官城漫不经心地说道“护送粮草,顺路过来,督战。” 说罢,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锦如玉。 要不是锦如玉说要路过来看看,他估计卸了粮草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看,这地方一群当兵的,局势又乱,能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为了看她那个心尖尖上的萧秋瑟。 果然,宫中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陈从风有些尴尬,他只接到命令,说是有大人物会来护送粮草,但并不知道会是当今太子和公主。 但旋即,虽然军机不能揣测,但他有些期待地说道“那太子殿下是特意派龙卫军来攻破应城,救出萧将军的吗” 锦官城蹙了蹙眉头,继而问道“你们还没把萧秋瑟救出来扎拉族加上老弱病儒就几万人,你们号称训练有素的少烈军连他们都打不过” 锦如玉微微抬起眼眸,将陈从风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继而,故作天真,声音缓和地开口道“瞧将军这幅左右为难的样子,难道是战况有变要那么多粮草,还不够填你们少烈军的肚子” 话里有着明显的讥讽。 陈从风本还觉得这荣乐公主生得国色天香,但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当即心里委屈和愤怒再也瞒不住,开口道“公主这话未免太过轻视我们少烈军我们少烈军并未向朝廷索要粮草如今扎拉族作祟,应城难民揭竿起义,少烈军萧将军身陷囹囵,应城里也不知道是个何种境况,我们军中人人都食不下咽,就等着朝廷派军过来助我们攻破应城” 哪想到送过来的竟会是粮草 旁边的副将们虽然都知道他话中属实,但更怕他冲撞了太子。 陈从风这么一大通话说完,才稍稍冷静下来,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对锦官城和锦如玉口出不逊,当即有些悲愤地闭上眼睛,半跪下来,认命一般说道“末将出言不逊,妄议朝政,请太子殿下责罚“ 旁边的副将们也随着陈从风单膝跪地,一脸的不甘。 锦官城看着他们,许久,忽然笑起来。 锦如玉坐在旁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正想起身扶起陈从风,也算是给锦官城一个暗示,没想到锦官城先她一步,已经站起来,上前一步,扶起陈从风。 军中的男儿个个都是直来直去,陈从风脸上还写满了抗拒。被锦官城扶起来,虽然有一分释然,但心里对朝廷的失望和委屈还是在的。 锦官城朗声道“诸位爱将请起。” 其他副将你看我,我看你,半响才心怀忐忑地站了起来。 锦官城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神色郑重地行了个礼。 陈从风吓了一大跳,当即伸手去扶。锦如玉身侧的两个黑衣人当即身形一掠,牢牢地扣住了陈从风刚要伸出的两只手。 旁边副将们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锦官城朝着自己行完了这个大礼。 旁边锦如玉也站起身来,朝他们盈盈行了一个宫礼。 一群人面无人色,震惊万分地看着他们行礼。 黑衣人放开陈从风的手,退到锦如玉身后。陈从风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锦官城,语无伦次道“太子这是作何末将末将” 锦官城微微一笑,环视在这房屋间表情震诧的每一个人,朝着他们定定地说道“若无你们这般舍生取义,肝胆热血的将士,何来大凌今日太平长安” 陈从风脑子一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扶着锦官城的手,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一股士遇知己,誓死相随的冲动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旁边副将们纷纷红了眼眶,嘴唇无声颤抖,一时间房里鸦雀无声。 锦如玉悄无声息地跟在锦官城背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神情。 锦官城神色肃穆而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几日前本宫受命回京,说是扎拉族作乱,少烈军前去镇压,却多日无得成效,只一而再再而三朝朝廷索要粮草。” 陈从风一愣,继而胸口一股愤懑怒火腾上来,烧的他面红耳赤。身后几个副将有按耐不住,当即用压抑地变形的声音低吼道“要是只一个扎拉族,我们少烈军早就将他铲平了可应城里还有三十万举旗叛乱的难民我们少烈军不怕死,只是我们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去以卵击石,做无用的事情我们守在这里,就算叛军来了也不会后退一分朝廷凭什么说我们是贪生怕死,贪得无厌的鼠辈” 锦官城并不在意这些副将的失态,片刻后,他认认真真地说道“你们做的一切,父皇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底下递上来的奏折上,写着你们这些少烈军索要粮草。” 满室沉默,鸦雀无声。 十万粮草,到底是养的谁 等到他们这群孤立无援的人被应城的叛军吞没,那十万粮草,会给了谁 那是给叛军的后备。 中间层层转达的信笺,到底是在哪一位的手中,变作了这样太平长安,诸事安定,无关紧要的奏折 而应城的叛军们蓄势待发,既已经势大如此,为何还没朝他们少烈军动手 是不是在等待着这些刚到不久的 念及此,前因后果,已经一清二楚。 锦官城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朝几位副将问道“粮草送来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几位副将也不是什么蠢钝之人,既然听锦官城话中有话,明指朝中有叛军奸细,也不再仇视朝廷。如今听到锦官城发话,陈从风急急道“我们也没想到朝廷会送粮草来,所以昨日接到飞鸽传书后没给下面讲。只有今天护送粮草的队伍到了,在后方卸粮草时声势浩大,又有龙卫军坐镇,所以军营上下今天就该是传遍了。“ 锦官城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想粮草已到,最迟明晚,最早明早,叛军就会动手。“ 陈从风急切道“那怎么办” 锦官城沉思片刻,当即朗声道“阿玉,你立刻去天一城,叫外公派遣天翼军主力来应城平定战乱扎拉族那些骁勇善战的蛮族且不说,三十万难民,就算手无寸铁,也是个大麻烦应城要发难,少烈军根本挡不住。如今要撤退也迟了,扎拉族都是马背上的好手,一味逃跑散了队形损失更大龙卫军只听皇族的亲令,我就留在军中坐镇,指挥龙卫军跟少烈军一同作战至少也能争取个撤退的时间” 锦如玉脸色一变,忽然想起前世皇兄缠绵病榻时那惨白的脸,继而坚定地摇头道“不行皇兄,你去天一城跟外公说,调兵遣将,我留在这里。我也是皇族,我也能指挥龙卫军“ 锦官城有些急了,当即厉声道“你手无寸铁,又是个女子,留在这里只会给别人添乱” 锦如玉被他骂得眼眶微酸,但是旋即又站起来,坚定地说道“皇兄,我身上也留着锦氏的血作为公主,受万民供奉,遇到这种事,只顾着苟且偷生临阵脱逃,让他们怎么想我们大凌皇族“ 锦官城被她一番话反驳得哑口无言。 历来诸多谋略,城府深沉,尽数在此刻失了作用。 锦官城脸色阴晴不定,陈从风见状,当即膝盖重重落地,信誓旦旦地说道“天翼军是西北一带的主力军,调动天翼军并非小事,若是公主前去,不一定能使天一城城主信服。但您是太子,天下皆为你所用殿下,以大局为重我们少烈军定当拼死保护公主安全” 锦如玉也看着他,目光灼灼,郑重地说道“皇兄,你放心,阿玉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只要皇兄调动天翼军前来支援,平定应城叛乱,也算是奇功一件父皇母后若是得知,必然为皇兄自豪” 锦官城看着她,许久才压下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说道“好,为我磨墨,我即刻修书一封,将这里的战况禀报给父皇。” 副将们连忙腾出位置,搬来一张书桌,放上笔墨纸砚。锦如玉侍立一侧,挑明灯火,给他磨墨。 怕打扰到他,副将们悄悄退下,三个黑衣人立在一旁,警惕四周的动静。 大雨倾盆前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 锦如玉正在研墨,锦官城奋笔疾书,三言两语寥寥草草,言简意赅地挑明了应城这边的状况,但想了想,他又将这张纸拧作一团,丢在地上。 灯火跳动,锦如玉正在出神,锦官城忽然轻声道“阿玉,你到底对应城里那些叛军知道多少“ 本以为她是为了萧秋瑟来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锦如玉心头一跳,垂下眼眸看着坐在书桌后的锦官城。 此刻,她那历来足智多谋,游戏人间的兄长露出了一副疲倦神态,兴许是车马劳顿,兴许是情形过于严峻,灯火下,他竟然露出了难得的倦容。 锦如玉低声道“皇兄是在怪我吗” 引他入局。 锦官城却是笑笑,捏了捏眉心,说道“但我知道,阿玉,你总归不会害我,引我来这里,必然是为了我好。” 锦如玉心下感动,脸上笼了些愁容,但旋即又强打精神,说道“皇兄,只要扳倒应城里的叛军,那我们大凌朝的江山便从此无忧了。” 锦官城却是看她一眼,笑着摇头道“既坐拥江山,就没有从此高枕无忧的时候。作为帝王,上对苍天,下对万民,但求行事无愧,百般周全。阿玉,你能替我想这些,做这些,皇兄很高兴,但,别太勉强。” 锦如玉垂下眼眸。 梦中亡国之恨,亲人之殒,比起现在这么一点操劳和焦心,那才是真正的彻骨之痛。 锦官城历来点到即止,见锦如玉垂眸不语,他开口道“朝中能修改少烈军递上来的奏折之人,必然是重臣。阿玉,这个名单,你知道吗” 从他心平气和跟她讨论朝中内奸那一刻,锦如玉就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需要父兄保护的娇气公主。 幸好,她还从萧玉照那里打听到了这几个名字。 兄妹二人,细细交谈。 不过小半个时辰,信笺被缠上信鸽腿上的小铜筒中。陈从风心情沉重地目送着那只信鸽在黑夜中展翅远去,继而回头看向锦官城和锦如玉。 目光在触及锦如玉白玉似得脸庞时,出现了一抹钦慕和恍惚。 灯下看美人,容貌胜牡丹。 锦如玉并没注意陈从风这一刻的恍惚,她只是低声问道“父皇真的能看出来这其中的意思吗“ 这一封信笺里,就写了四个大字。 诸事顺利。 锦官城揉着眉心,脸上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朝中那人既有能力篡改少烈军的信笺,定然也能截获我的信笺,为了不打草惊蛇,这四个字他定然会原封不动送入京中。父皇最是疑心,我往日里向他禀报事务,都是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定会对这个信笺起疑。” 锦如玉被他说得笑起来,悄声道“若是父皇知道你算计他,不知会怎么生气” 锦官城一摊手“伴君如伴虎,帝王都多疑。就算我是太子,也不能像你一般轻松随意。\aquot 兄妹两人私下说体己话时,总是毫无遮掩。 陈从风走进屋来,朝锦官城点头“已经备好了快马。按照最快的速度,一天就能到。” 锦官城站了起来,锦如玉裹上黑袍,送他下楼。 夜色深重,黑色的天穹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外面的将士们大多歇了,巡逻站岗的士兵们瞧见了陈从风他们,都朝他们行礼。 借着灯火,锦官城翻身上马,几个穿着银甲的龙卫军也跟着翻身上马,都是龙卫军里挑出来的顶尖好手。 锦如玉裹紧黑袍,仰头看他。 锦官城朝她一笑,继而扬起鞭子,马儿一声长鸣,纷乱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没入夜色中。 陈从风站在原地看着她。 锦如玉眼眶微湿,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无作用,她做出了这些选择,一步一步走下去,可谁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亡羊补牢,总比束手待毙的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二) 锦如玉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翻来覆去,半梦半醒间,前世那毒酒的滋味仿佛尚在嘴中蔓延,无比苦涩。 一会儿是宫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一会儿是金戈铁马之声,一会儿又是皇兄躺在病榻前惨白的脸,他伸手,脸上强撑着笑,没有一丝血色,只是轻声道“阿玉,莫为我哭了,皇兄没事,皇兄” 一声尖锐的长鸣,将锦如玉惊得坐起来,白腻的额头全是细细的汗。 她环顾四周,还是昨日那个驿站。 锦如玉匆匆起了身,天还未亮,晨曦刺破苍穹,天边浮起了鱼肚白。驿站下,马匹嘶鸣,银甲连绵,一眼望去,龙卫军训练有素地围住了驿站,陈从风面露喜色,正在下面指挥着少烈军们一批一批地往后行军,马儿不耐地嘶鸣,少烈军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服从军令,往后面撤退。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屋脊上落下来,朝她行礼“公主,你醒了。” 锦如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肖羽,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肖羽的脸没在黑袍下,低声道“调兵遣将不需要您来发号施令,您只需要呆在军中稳固军心,只要您在这儿,龙卫军就会助阵。” 意思她就是个吉祥物,只要呆在这里,不管是睡是醒,都一样。 她坐在桌前,随手用簪子挽了发,匆匆洗了脸,草草整理了一番。打开门那一刹那,迎面遇上走上楼梯,正要打开门的段嘉城“荣乐公主还没醒大军压境,她还有心思睡觉” 段嘉城正在恨铁不成钢地抱怨,迎面吱呀一声,锦如玉倚在门边,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嘀咕。 段嘉城脸上有些尴尬,一双桃花眼里躲躲闪闪,故意望向一旁。 锦如玉见他一身异族打扮,身上好像又沾了血迹,刚想反唇相讥两句,但又觉得颇为无趣,只是开口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段嘉城发觉她似乎没听到自己在背后的埋汰,理直气壮地一摊手“我潜到应城里,把萧秋瑟救出来了。怎么,你锦如玉来得,我就来不得” 把萧秋瑟救出来了 锦如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段嘉城瞧见她这幅反应,脸上露出些得意之色,一叉腰“怎么,不信” 这个段嘉城,不怼她几句心里就不舒服似得。 但事到如今,不是计较他态度如何的问题。锦如玉被他说得一愣,继而神色微妙地说道“你把她救出来了人在哪儿“ 她萧秋瑟没被那些前朝余孽给说服,加入应城叛军,乐不思蜀吗 还被段嘉城给救出来了 锦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得手足无措,段嘉城看着她,忽然眯起眼,迟疑道“我刚刚好不容易才带她出来。不过,我怎么感觉你这幅态度,不愿意她被救回来似得” 锦如玉当即摇头,半是惊愕半是怀疑地问道“她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她。” 下面人流涌动,少烈军的士兵们都在按照将领们的指挥往后退,但人数众多,许多人都尚在原地收拾兵器物件,还有人在整顿帐篷。段嘉城领着她逆流而上,从人群中穿过,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说道“是你让他们撤退的也对,赶紧撤退。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活着出来的。现在捅了应城这个马蜂窝,尾随我们的扎拉族不少,隔着远,尚在虎视眈眈,估计是看到了龙卫军,所以没有轻举妄动。萧秋瑟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不能急行军,就躺在最后面军营中间的马车里。” 看来段嘉城还不知道这边战况的严峻性,锦如玉听得耳朵疼,也懒得再和他多说。 三个黑衣人跟着锦如玉,亦步亦趋,随时保护着她的安全。 到了一处帐篷丛生处,中间搁着一辆马车。一群士兵虎视眈眈地将中间围着二十来个人高马大的西番族勇士牵着骆驼,见段嘉城来了,一腔怒火没处撒似得,脸色颇为难看“你这段小开,原来是大凌朝的人你带了这个人出来,是来领赏的吗” 旁边有个人直接往地上呸了一口“贪财好色我们西番人真是上了你的当还替你打伤了那个姑娘你这种走狗,骗子,以后不要落到我们西番族的手里” 段嘉城叹了口气,脸上很是愧疚,说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的,我只是” 见他们一个一个跳脚骂着段嘉城,要不是素质好,锦如玉差点就要笑出声了。 看来,为了救出萧秋瑟,段嘉城利用了这些最不喜欢阴谋诡计的西番族人。 领队脸色也很是难看,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当场翻脸,只是没好气地说道“你只是利用我们,是吧狗娘养的,要不是早年欠过你一次,妈的,老子非送你去狼灵女神” 段嘉城默不作声,领队牵过骆驼,狠狠地朝段嘉城啐了一口,骂道“下次别让我们遇到你“ 说罢,他牵过骆驼,头也不回地走了。围着一圈的士兵们纷纷让开路,目送着他们远去。 旅队其他人也都跟着领队离开,一个勇士朝着段嘉城吐了口唾沫,竟然飞溅到了锦如玉的衣摆上。 一把利刃拦住了那个刚刚吐完口水的男子。 其余人纷纷回头,肖羽站在他的跟前,指着锦如玉的靴子,冷声道“段小王爷利用了你们,你们要朝他吐口水,打他骂他都可以,但你这口水,溅到了公主身上,那就是不尊。“ 领队撇了锦如玉一眼,被拦住的男子竟然梗直了脖子,怒火滔天“不尊又怎么样老子想吐谁就吐谁你们这群走狗,老子怕你” 肖羽脸色一凛,正要出手,锦如玉已经开口道“住手。” 肖羽的手一滞,锦如玉缓步上前,走到那男子身侧,见他依旧毫无惧色,当即抽出他骆驼背上别着的弯刀。 此刻天已薄亮,弯刀之上,滑过一道亮光。 是把好刀。 西番人依旧盯着她,即便是被肖羽的剑指着,眼见着锦如玉拔刀,依旧不为所动,一副有本事来砍我的神情。 领队的手已经放在了骆驼背后的弯刀刀柄上。段嘉城想劝,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刀身轻薄,轻嗤一声。 锦如玉一刀挥断自己沾上唾沫的裙摆,继而将弯刀举起来,缓缓地推进刀鞘里,利刃合鞘,喀嚓一声。 虽说不怕死,但领队还是无形地松了口气。 锦如玉朝他一笑,点头道“西番部族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如今我们大凌皇族利用了你们,有多少责骂,都是该受着的。” 那个先前还在骂骂咧咧的男子当即不再说话,看了锦如玉一眼,冷哼道“你以为我们口水很多吗切” 领队瞪了他一眼,继而说道“那咱们就算扯平了。” 说罢,一群西番人沉默地离开了。 段嘉城遗憾地看着他们远去,一时间心情滋味颇为复杂。 锦如玉也不怪他招惹西番族,毕竟梦里的段嘉城都可以为了萧玉照做出劫天牢这种糊涂事。他做事冲动,从来不顾后果,常常是脑子一热,说干就干。如今去应城救出萧秋瑟,还真是跟梦里的德行如出一辙。 西番人一走,场子就空了许多。 四周尚且驻扎着军营,少烈军的旗帜还在空中飘扬。 锦如玉踏上马车,心怀复杂,慢慢地掀开帘子,肖羽在她背后开口问道”公主,要不要我们也上来“ 毕竟她和萧秋瑟的事情,宫里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段嘉城神色定定,却是开口道“让她们俩独处一会儿吧。萧秋瑟的伤势很重,现在还昏迷未醒,旁人还是别打搅她了。” 锦如玉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也懒得再管,便对着肖羽说道“在外面好好警戒。” 肖羽这才点头,站在了外面。 段嘉城望着马车落下的帘子,有些狐疑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荣乐这些日子,变了个人似得。” 以前那个只会撒娇闹事,刁蛮任性的锦如玉,怎么渐渐地陌生了呢 锦如玉掀了帘子,狠下心弯腰进了去。 马车很是简陋,底板却很深,估计是他们救出萧秋瑟匆匆从附近找到的。下面垫了一层绒毯,是游牧部族特有的编织手艺,上面用兽毛编织成的图案和镶嵌的宝石。 萧秋瑟就躺在马车中间,她身上盖着一层薄毯,面无血色,肩膀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上面浮着一层血色。 瞧见这张熟悉的面容,锦如玉以为自己会两眼一酸,心生苦涩。 但奇怪的是,看见萧秋瑟这样惨白面无人色的脸,她心里竟然说不出的怪异,这个人是她心底的一根刺,又苦又涩,却让人难以忘怀。 她心里,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一树如雪白梨。 锦如玉从不知道自己这般软弱,又可以在那场梦后依旧靠萧秋瑟这般近。但越是接近,她心里那一股不安越是强烈。 陈从风掀开帘子,探了个头,毕恭毕敬地说道“外面大军压境,为了掩护大部队的撤退,少烈军前锋已经去交锋了,车夫马上将公主和萧将军挪到安全的地方,公主还有何指示” 锦如玉正在盯着萧秋瑟的脸出神,听见陈从风这样说,她点头,开口问道“我知道了,让龙卫军的领将来我这里听令。“ 听到龙卫军这个词,萧秋瑟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陈从风看了一眼马车里躺着的萧秋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锦如玉守在这马车里,但得了命令,也不好再问,便连忙去了。 马车里又沉默下来。 锦如玉盯着萧秋瑟的脸,似乎要将她的脸上戳个洞。这张脸上,再看不到令她心动的感觉。 是她锦如玉解脱了吗 可为什么想起萧秋瑟这个名字,她还是会怦然心动 锦如玉的目光在萧秋瑟的脸上逡巡,半响,心底忽然有了一个可怖的念头。她看着萧秋瑟的脸,仔细地低声问道“阿瑟” 萧秋瑟依旧昏迷着。 锦如玉离她又近了些,开口道“阿瑟,我知道你醒着。” 不等萧秋瑟有所回应,锦如玉又低声地问道“你姓江,是不是” 她的目光紧紧地从萧秋瑟的脸上扫过,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但萧秋瑟一如刚刚,昏迷不醒,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 锦如玉起了身。 她盯着萧秋瑟的脸,这种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锦如玉站起身,打定主意先离开再说。她掀开帘子,穿着银甲的龙卫军正站在马车前,看见锦如玉掀开帘子,脸上是冷厉从容的表情,继而募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公主小心” 天光薄曦。 在一处狭窄的巷道里,简陋的房舍里搭着一张薄板木床,萧秋瑟起了身,头发尚且披散,黑发如瀑,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劲装,腰间巴掌宽的黑色腰带,上面别着一把长剑,剑上系着红璎珞,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北镇悄悄地溜了进来。 他打扮得贼眉鼠眼,裹着一身毛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正在偷鸡摸狗一般。 萧秋瑟支棱着腿,北镇这才卸下毛毯,呼了口气“可热死我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包裹,递给萧秋瑟,满脸期待,活像只摇尾待夸的小狗“将军,从他们扎拉族营里偷来的烤鸡,我跟你说,怕别人跟踪我,我可偷偷潜了好几条街。” 萧秋瑟噗嗤一笑,点头夸奖道“不错,聪明。” 北镇兴高采烈地咧嘴一笑,就差长个尾巴摇起来了。 萧秋瑟随手束发,咬着发带,含糊不清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北镇脸上颇有些开心“我刚刚出去看,应城里的叛军都在传,说咱们少烈军后面来了粮草,还有龙卫军。” 萧秋瑟闻言,看了北镇一眼,蹙眉问道“龙卫军是帝下御驾亲征了” 北镇暗搓搓地搓手“八九不离十,龙卫军受封于帝下,可只听皇族嫡系血脉发号施令。这来的人定是非同小可,听说应城这边已经派人出去应战了,估计是要打探一下虚实。” 萧秋瑟用发带将黑发缠好,捋到背后,将地上牛皮纸包着的烤鸡顺手拿着,朝北镇说道“咱们出去看看。要真是帝下来了,你就回来叫剩余的弟兄们里应外合,总之,随机应变,千万别丢了性命” 北镇有些慌了,他急切地说道“将军,你别去,城里现在贴满了你的告示,他们疯了一样想抓住你。现在是白天,没有夜色掩护,万一被发现” 萧秋瑟撇他一眼,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我的轻功你还信不过” 北镇闷闷地咬了一口鸡腿,又说道“可万一” 萧秋瑟拎着烤鸡朝着外面掠去,朝他没好气道“这鸡腿还堵不住你的嘴” 马儿提了前蹄,缓缓地朝应城城门口驶去。 江云淼站在锦如玉的背后,寒刃别在锦如玉的脖子上,反手将她擒制住。 段嘉城眦目欲裂,旁边肖羽脸色一凛,龙卫军也是齐齐色变。四周的将士们都惊呆了,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那寒刃的冰冷像一条毒蛇爬上她的颈脖,激得她头发发麻,锦如玉骇得双膝一软,但又强撑着没有跪下去。 段嘉城歇斯底里喊道“萧秋瑟,你疯了吗她是锦如玉是大凌的公主,你要干嘛” 旁边肖羽已经从旁边呆愣的士兵那里劈手夺过弓箭,拉开弓,弦如满月“萧将军,如果你再不放开公主,可就别怪在下手下无情了” 江云淼低低地伏在锦如玉脖颈间,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轻笑道“原来你就是荣乐公主,久仰大名,幸得一见,果然是国色天香。” 这一段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说不出的可怖。 锦如玉强撑着自己的气力,冷冷道“你想干嘛” 江云淼将手中的利刃往她的颈脖间滑过一分,即刻渗出一道血线来。她朝着面前围着的人轻蔑一笑,故意让那刀子切得更深“我萧秋瑟可只是个弱女子,若是惊吓到了我,指不定会手滑,切断公主的咽喉呢” 肖羽顿时心如刀割,手上青筋隐隐,厉声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马车前渐渐围拢了更多的人,士兵们将这里团团围住,段嘉城急得走来走去,跳着脚骂萧秋瑟,让她清醒一点。 肖羽却是拉着弓,眯着眼看着江云淼,厉声道“段王爷,你别骂了。她萧秋瑟既然敢劫持公主,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后方正在指挥撤离的陈从风他们也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这状况,全都傻了眼。 一众人苦口婆心地或劝或骂,全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 士兵们拉开弓箭瞄准了江云淼,锦如玉悄悄地往后伸手,却在她的腰间摸到了一个长长的筒状物,筒身尚带一点温热。 江云淼仰起头,轻声朝她笑道“公主,叫他们退下。” 锦如玉额头上都急出了汗。 她慢慢地扣住手指,想将那筒状物慢慢地从背后江云淼的腰带上抽出来。但扯了半天,这筒身似乎缠得很紧,她根本拉扯不动。 念及此,锦如玉朗声道“都给本宫退下退下” 颈脖间痛楚异常,肖羽忿忿不平的将弓箭放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段嘉城往前走了几步,摊开手,怒声说道“萧秋瑟你这是要劫持公主这是死罪你不怕你萧家满门,你姐姐萧玉照她们受此牵连吗” 江云淼单手扣住锦如玉的脖子,朝段嘉城微笑道“那正合我意。” 段嘉城脸色一变,刹那间极为难看,他盯着江云淼,忽然厉声道“你不是萧秋瑟,你到底是谁” 江云淼却是轻蔑一笑“你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了这么多人眼睛瞧着,我萧秋瑟劫持了荣乐公主,罪诛九族,什么萧家,什么萧玉照,全给我去死吧” 应城那处,城门大开。刚刚尚在交战的双方被这突然的变故所惊,叛军长驱直入,少烈军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要到这一处来了。 这边还在僵持,龙卫军首领却是翻身上马,振臂一呼“龙卫军保卫荣乐公主不能让叛军杀到这里来” 无数龙卫军举起银甲,纷纷响应,策马驱向战场。 江云淼只顾着战场,锦如玉脸色却是突然煞白,她咬住唇,颤抖着手,像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低声说道“龙卫军在这里,你没办法逃出去的。” 江云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却是笑道“那拉个公主垫背,还有这么多将士陪葬,我也不亏呀” 锦如玉面无血色,江云淼却是踢了一脚马背,用脚尖勾住马鞍,朝段嘉城意气风发地说道“没想到来这一趟会有这么大的收货,可真要谢谢你了,段小开。” 段嘉城脸色剧变,他失声道“你是应城里的统帅” 江云淼却不再和他们纠缠,如今锦如玉在她手上,围着的一圈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驾驶着马车朝着应城驶去。 马车颠簸,江云淼稍微放开了她一些,只是眯着眼笑道“荣乐公主倒是好胆色,没吓得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实在教我刮目相看。” 锦如玉脸色有些发白,她慢慢地收回手,将手拢在袖中,低声道“江姑娘不也是女中豪杰吗” 江云淼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她看向后面不肯死心追来的段嘉城和肖羽他们,笑道“公主果然是千金之躯,受万人所仰,为了你这么一条命,这些人全都豁得出性命。” 战场上,惨呼声不绝于耳。江云淼一脚踢翻一个追上前来想要爬上马车的少烈军,那普通的将士脸上尽是鲜血,一双眼里尽是急切,手抓过锦如玉的衣裳,一大块斑斑血迹。 这些人都在为她出生入死。 锦如玉眼眶有些湿润。 她低声,无比绝望地说道“劫持我便是了,你放过他们。” 江云淼笑得更加肆意“还轮得到你跟我讨价还价吗” 马车驶入战场,为了不让锦如玉受伤,处于混战中的龙卫军和少烈军都停住了手中的弓箭,没有弓手的掩护和射杀,叛军猛烈地反扑过去,一时间,刀剑之声不绝于耳,四处鲜血飞溅,血肉横飞。 就连马车车身,都溅上了鲜血。 鲜血,如此的嫣红,如此的刺目。 江云淼大笑起来“看看,这就是你们锦氏的江山,锦氏的天下你看这么多人为你付出性命,你是不是很高兴,很满意” 锦如玉满怀绝望地看着她,眼里怨恨万分。四周的龙卫军和少烈军都在一波又一波地冲过来,段嘉城骑着马,不知从哪里抄了一面盾牌,厉声道”放了公主不然我们就铲平应城“ 江云淼却是眯着眼,根本没有理会段嘉城的威胁,她扬声道“在场的少烈军和龙卫军都放下剑,不然我就割断这荣乐公主的脖子“ 场中所有将士都面面相觑,终于,哐当一声,龙卫军首领第一个丢下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剑,厉声道“放了荣乐公主” 旋即,刀剑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江云淼大笑着说道“行啊,你们自刎,我就放了荣乐公主。” 锦如玉绝望地闭上眼睛,忽然间,她猛然睁开眼睛,扬起脖子,用最大的声音呐喊道“将士们,我是锦如玉,我是大凌朝的公主,受万民供奉,百姓所仰,怎可成为敌军手下俘虏,以此要挟我朝将士为我献出性命我身是大凌朝的人,死是大凌朝的鬼将士们,今日我锦如玉死于应城叛军之手请转告我父兄,让他们踏平应城,为我报仇“ 她猛地朝刀刃上扑过去,段嘉城脸色惨白惨呼出声,江云淼措手不及,所幸收手得快,锦如玉脖子上鲜血直淌,江云淼一把攥住她的喉咙,指缝间鲜血四溢,冷笑道“不怕死好,好” 听到她的振臂高呼,场中原本放下刀剑的将士如同点燃的炮仗,捡起刀剑,红着眼睛,拼命地朝着地方砍杀了过去。 “不能让荣乐公主孤零零的死在这里”“让他们付出代价”“辱我大凌者,格杀勿论” 锦如玉被她攥得无法呼吸,但并没有挣扎。 江云淼松开攥住她脖子的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厉声道“死哪有那么容易” 说罢,她一脚飞踹,马儿猛烈地扬起前蹄,朝着应城的方向疾驰。 段嘉城还想在追,锦如玉被江云淼扣住,捂住颈脖处的伤口,捂不住的伤口淌出的鲜血在疾驰的马车后滴答留下一路血迹,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看着段嘉城那双通红悔恨的眼,高喊道“转告我的母后,父皇,别为我伤心。转告我的皇兄,我” 还有好多话想说。 是她不孝,是她愚钝,是她胡作非为,是她荒废半生空对韶华,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遭此生离死别。 她忽然间泪如雨下,胸腔里像塞了块石头,许久才哽咽出声。 “做个明君,保大凌百年国泰民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