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民国女学霸》 第1章 前尘一梦枕黄粱 1928年夏。 冒着浓烟的绿色火车驶过西伯利亚平原,远处是寒带稀疏的林木与荒草,冷空气从窗外一丝一丝渗透进来。 这是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铁路。 舒瑾城将下巴支在皓白的手腕上,研究着手中的厚牛皮笔记本。这本爱德华肯特的探险日记已被她反复研究不下三十遍,却仍然不能确定那个最要紧的洞窟所在。 她身边坐着的也是三个中国留学生,一路上不是打牌就是聊天,嘻嘻哈哈的很是吵闹。 “我们打扑克缺一个人,密斯舒要同我们一起来玩吗” 其中一个穿衬衫马甲的年轻人带着笑意凑过来。虽然舒瑾城自上车来就不曾与他们寒暄,可这年轻人看着瑾城的颜色好,总愿意同她多讲几句。 “不了,你们玩罢。”舒瑾城抬一抬手中厚重的笔记本,示意她在忙。 年轻人侧目看去,只见那本子上画着复杂的地形图和歪歪扭扭的字体,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根本看不懂。 他推了推小圆眼镜,终于在神秘文字的夹缝里找到了些英文,便像找到了话题似的,赶忙说“密斯舒是不是在英吉利留学我曾经去过剑桥,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碧波荡漾的河水映着蓝天,我的心都要留在那里了。” “我一直在伦敦上学,别的城市一概没去过。” 这年轻人说话真肉麻,舒瑾城主动把天给聊死了。 剑桥她自然是去过的,还曾和有民国第一公子之称的张泽园在金灿的康河上泛舟。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倒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惋惜地摇摇头,道“我辈好不容易留学西洋,自然该到处转转,长长见识才好。不知密斯舒住伦敦哪个街区等下次我到伦敦后,也可拜访一二。密斯舒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带密斯舒到剑桥一游。” 年轻人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舒瑾城。 舒瑾城见他这样问,不知怎么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竟当真回答了这不太适宜的问题 “我住在普林斯莱特大街,那里鱼龙混杂,是伦敦最下等的街区。我住在一个爱尔兰老太太的阁楼上,后来老太太去世了,还是我闻到臭味才将她的遗体运出房门的。” 这个故事是真的。结束一个短期调查后,舒瑾城拖着箱子半夜回家,一股扑鼻的恶臭便从老太太的房间传来。 她忍着恶心打开房门,一具早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躺在地上,肥白的蛆虫从老太太已经肿胀的耳朵和嘴巴里钻进钻出饶是强悍如她,也吐得天昏地暗,此后好几天没吃下饭。 老太太在伦敦没有任何家人,虽然经济拮据,舒瑾城还是替她在伦敦远郊租了块地下葬。 毕竟上辈子自己病死伦敦时,也是寥落无依,孤身一人。 舒瑾城看上去白净文秀,一出口却十分惊悚,这年轻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自以为不动神色的上下打量,见舒瑾城果然穿着十分廉价的蓝衬衣黑裤子,褪色的皮鞋上也有好几处破口,一头乌亮的齐肩发因是自己打理显得不十分齐整,倒将她的美貌遮掩了二三分,不由生出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来。 如此容颜,不该如此落魄。 “待到了金陵,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那青年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舒瑾城,她随手接过,见上面的地址印的是“通达报社”金陵最流行的小报之一,也只是淡然一笑,道了声谢后又继续看起手中笔记来。 青年在她身旁,嚅嗫了几声,想继续说什么,却见她已然沉浸在笔记中了,只得作罢。正好方才嚷嚷着不打牌的同伴又起了牌瘾,大声呼他过去,他也便就势离开了。 几日后,火车驶抵金陵,舒瑾城连站也未出,便转了国内列车,直往郑州而去。 她要在那里再转一次车,才能到此行的目的地蜀都。 舒瑾城师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著名人类学大师弗朗兹布朗,在文化人类学,语言学,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都颇有造诣。 她这些年来跟着布朗走南闯北,入得了丛林,挖得了土方,练就了一身本领的同时也颇得布朗赏识,他甚至主动邀请这个华人女孩留在伦敦大学任教。 可舒瑾城婉拒了。 前世她病骨支离,悔不当初,心心念念地是远隔万里、陷于敌贼炮火的华夏;这一世,她总要为自己、为梦想、为国家的强大重活一回。 话可以很大,落眼必在实处,她便将目光放在了祖国的西南边疆。 近百年来,华夏由自视甚高的天朝上国变成了列强虎视眈眈下的一块肥肉,而边疆,就是列强势力渗透的重点区域。可是因为长久的地理、语言、文化阻隔,加之汉人对边境少数民族固有的成见和歧视,边疆研究在国内还是一个崭新的学科,一块学术界可有可无的点缀。 重活一世的舒瑾城知道,将来战事燃起,西南边疆会成为祖国的大后方,如果继续无视边境,终会酿成大患。 因此,当她机缘巧合得到探险日记后,便立刻联系西川边疆研究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回国调查了。 那万丈之巅的苍茫白雪,那峡谷深陷的怒腾大江,那神秘而古老的宗教与文化,都是舒瑾城心中魂牵梦萦的瑰宝。 回国的火车票是布朗教授慷慨的馈赠,她自己则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 三等车厢里到处是活鸡活鸭活小孩,舒瑾城被挤得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连脸上都盖了个小孩的黑掌印。好不容易熬到郑州站,她也只住最简陋的栈房,这下浑如掉进了个跳蚤窝,第二天挤车时,身上已经多了两个大黑眼圈和好些红痒的小包。 所以,当舒瑾城拎着两个大箱子出现在西川边疆研究会门口的时候,心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不过 看着边疆研究会那掉漆的暗红色旧木牌,黄土夯实的小院落,仿佛从前清开始就没修缮过的破平房,舒瑾城默默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鬼地方,怕是连自来水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蓝布衫的老头子忙不迭地接了她,帮她拎行李,一边说“这位就是国外回来的舒小姐吧,一看就是个学问好高的大美女。我姓王,是瞿先生雇的门房,你叫我老王就行。瞿先生还在木喀那头测绘地图,没得两三个月怕回不来。我听说舒小姐是从国外回来的,肯定很累了,赶紧去屋子里头休息下,我帮你都收拾好了。” 老王看上去六七十岁了,半颗门牙断了,讲话漏风,再加上浓厚的西南官话口音,舒瑾城竖着耳朵反应了半天,才听懂了,然后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头手里提着舒瑾城的行李,只能摆头,“瞿先生请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嘛你先休息的巴适了,然后整饭,我今天做了酸辣鸡脚爪爪和红烧鱼摆摆。” 啃了两天干馒头的舒瑾城咽了口口水,道“不用休息了,我把行李放好,这就来吃饭。” 在蜀都的第一天,舒瑾城睡得很不安宁。 她是很少做噩梦的。近年来,更是干脆好梦、坏梦一概不做,只要入睡便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封死的纱窗让房间太过闷热,还是因为脆弱的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乱响、四处落灰,她在来到蜀都的第一晚就做起了噩梦。 其实那也不算是噩梦了。 因为,梦是从一片久违的朱红色开始的,那是她家老宅的院墙,是童年里最鲜艳的颜色。 小时候,大哥陪她玩耍,她便坐在秋千椅上,让古旧的红墙碧瓦在视线中起起落落。偶尔抬头,春日湛蓝的天空上,会有几点纸鸢遥遥飘荡。而如果她荡得烦了,便会跳在落满了桃花的草地上,喝一杯丫鬟叠翠端上的新茶。 那时,她还是北平舒家的大小姐,后来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年少留德的新式女郎。除了母亲早逝外,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不完满的地方。 直到遇见了张泽园 在柏林甫一入学,舒家大小姐的芳名便传遍了留德华人的圈子,无数公子邀请她参与宴会,她都拒绝了。那日,她受同屋女友缠磨不过,终于应邀参加了财政部副部长大公子张泽园举办的酒会。 灯光绚烂的古老大厅里,管弦乐队演奏起春之声圆舞曲,在那欢快热情的旋律中,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俊美青年排开众人,走向长餐桌旁的她。 那一瞬间,蝴蝶翅膀在心尖扇动。 手工擦色皮鞋与淡绿色软缎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她被acqua di ara的雪松和琥珀的香味淹没,竟答应下明日和张泽园的约会。 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曾是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面容姣好家境富足的青年男女相恋,整个欧洲都是他们的乐园。张泽园也曾经在屋顶露台缓缓跪下,将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少年人的倾心,最容易变成奋不顾身的山盟海誓和热情,将她和张泽园昏头昏脑的纠缠在一起,从万里以外的德意志拉扯回了中国。 她也从舒家大小姐变成了金陵的张夫人。 然后便是最老套的情节。男人的变心总比想象中来的快,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庶妹,竟然会爬上姐夫的床,而受过西方教育的张泽园,竟然也想要纳妾。 “瑾城,张家正房太太的位子永远是你的,这还不够吗” 金丝眼镜后,熟悉的人说着顶陌生的话。 她一杯红酒泼在对面人的脸上,泼熄了早已零星的爱火,也泼灭了最后一点犹豫。 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要离婚”在那时可真是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为此家人和她决裂,曾经海誓山盟的枕边人挥了她一巴掌,怒吼着说自己让他变成了政界的笑话。 可她舒瑾城毕竟是倔强的,当年为了张泽园,她从德国辍学随他回京;现在为了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她便舍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终至众叛亲离。 五年婚姻,一地狼藉。这场被大小报纸连续报道一个月的民国第一离婚案,终于在舒瑾城只身赴英后落下了帷幕。 已经忘了生命是在何时失去颜色,只知道到了最后,她满心满眼都是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和那永不落幕的蒙蒙阴雨。 1945年,北平名流舒敬鸿的大女儿,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张泽园的前妻,流落异乡无人识的出版社华人翻译舒瑾城,由于痨病缠身,在伦敦东区一个昏暗、阴冷的小阁楼里终了一生。 是一阵火辣辣的绞痛将舒瑾城从无边阴雨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晚上吃的那几大碗辣椒菜和两杯小酒终于发挥了威力,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在舒瑾城肚肠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她不得不捂着肚子跳下床,直奔院落里的茅房,都来不及缅怀她波澜壮阔的前世,和离奇如志怪小说一般的重生。 从茅房出来扶着墙走回房间,舒瑾城元气大伤,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了这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再做梦。 可会做梦的不仅是她。 在遥远的金陵城里,一个年轻男人从豪华的大床上醒来,揿亮西洋绸蒙着的台灯。 他黑色的瞳仁先有一瞬间的茫然,眼神恍惚还有梦中残存的旖旎。然后他便戴上了金丝眼镜,从床头的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片,捏在手里细细端详。 照片上有两个笑颜如花、十分年轻的姑娘,左边的姑娘梳着漆黑的发髻,修长的脖颈从旗袍领子上露出来,典雅却青春洋溢;右边的姑娘则西化得多,一头波浪卷衬托着她桃心形的脸,眉毛高挑,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左边的女子。 年轻男人抚摸着左边女子的脸,喃喃地说“瑾城,瑾城,我一定要找到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八卦伴着热茶汤 一只素白的手执起黄铜壶。随着热水注入茶盏,白烟在空气中蒸腾。 舒瑾城靠在藤条椅上,喝了一口茶。层叠肥厚的叶片在杯底舒展,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茶不醇厚、不鲜嫩,有点苦、有点涩。但足够滚烫,足够浓郁。 作为一个门房,老王的手艺好的有点儿过分了。来蜀都七天,舒瑾城一边跑茅房,一边准备入木喀的资料,一边外出购买物资,端得是无比忙碌。直到今天,肠胃适应了辛辣食物的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踏足茶馆。 这是一个嘈杂而热闹的地方,只要付五分钱买一盏茶,就可以从天亮坐到天黑。伴随着牌九和麻将倾倒的哗啦声,每一张矮木桌旁都坐满了抽水烟、扇蒲扇、摆龙门阵的茶客。 “哎呦你个瓜娃子” “哇哇哇” 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呼和小孩儿的嚎啕大哭声,舒瑾城抬头看去,原来是店家的小儿子爬上灶台逗猫,却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手上还拽着两根原本该挂在房梁上的腊肠。 “莫哭咯,莫哭咯。不好意思啊。” 老板娘一边哄儿子,一边跟旁边的茶客道歉,可那小孩摔得狠了,一时间哄不好,都哭得打嗝了。 “小弟娃儿你莫哭了,再哭晚上跛脚王就要把你抓起咯” 旁边的茶客逗他。谁知道这句话竟然有奇效,那小孩马上止住了哭声,把腊肠扔到地上,油汪汪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还不忘一抽一抽的打嗝。 “您说说,那个跛脚王真那么可怖小孩儿听到都不敢哭了。” 隔壁桌,一个操着北平口音的长衫男人问同伴。 “那肯定了,你没听小巷里那些小娃儿怎么唱的吗西南王,跛脚王,土匪堆里成栋梁。一枪脑壳开了花,他把脑花带回家。” 戴眼镜的同伴道。 “哟” 想到昨天火锅里白花花的猪脑,长衫男人觉得有些反胃。 “市井流言里都说西南王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最爱吃人肉,反正怎么不堪怎么传。” 同伴说。 “不都说他妈是个下九流的外族女人吗带了野番的血,是和咱们汉人不同。还有人说,他爸,他弟都是被他给” 北方男人不敢说的太明显,手在脖子上一抹,声音也压低了。 舒瑾城的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现在是1928年,时人对王景的评价仍旧是一个肮脏的娼妓所生的私生子,在木喀土匪窝里长大伤了腿的小强盗,为了夺权手刃自己弟弟和父亲的刽子手。 可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王景虽然是大枭雄,却也心怀家国人民。抗战伊始,他是最早加入中央军的地方军,带领几十万血性的西川男儿保卫家园,保卫国土,为西南战场的胜利和收复中部失地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些战役极其惨烈,让远在异国的她都不禁为之一叹。 这样的王景,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疯子”,或者“杀人狂”。 可是,她也不必为他辩驳什么。因为王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隔壁桌的谈话已经进行到北平、金陵、沪上那些大城市的新鲜事了。从南洋富商和八旗遗老为柳姓名伶争锋喝醋,两人豪掷千金,到沪上知名交际花为爱私奔,和一个干苦力的小子远走东洋。 舒瑾城本不欲听这些陈年八卦,无奈两人音量太大,那聒噪的声音像长了角似的,硬生生钻进她耳朵里来。 “知道吗舒家最近可又牛起来了。” 那个长衫男人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激得红涨涨的,像一个耗子似的,眼睛里带有兴奋的光。 “舒家,哪个舒家哦” 眼镜男问。 “还能有哪个舒家,自然是北平的舒家。” “哦,他们家啊。” 眼镜男兴致缺缺,“自从金陵新政府上台,舒敬鸿不就被撸下去了吗” “嘿,您别说,他曾爷爷是谁啊洋务重臣,直隶总督这种世家,底子且厚着呢,现在他们不还住在惠亲王的旧邸吗那可是王府” “舒家是风光过,那不也就一块招牌嗦我说句实话李兄你莫见怪,北平啊,过时啦。现在除了各地军阀,就是金陵、沪上那些大官、大买办的天下了。权力,钱,不都在南边你们不也有句话吗,不混洋饭的,都得出洋相” 眼镜男说起南方的兴起,也有几分与有荣焉。 “所以才说这舒家牛呢,他家女儿和金陵张家定亲了。您可别再问我是哪个张家了。” 长衫男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想着自己来自天子之都,这些南蛮子连这等重大的消息都不知道,自己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气势便一下回来了。 “金陵张家哪里有第二家啊张涛全那可是中央政府财政部长,这舒老爷子攀了张家这门亲,是要起复了啊。” 眼镜男惊奇地道。 “嘶” 舒瑾城皱眉。茶水太满,从碗盖里漏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长衫男和眼镜男立刻转头,却看到隔壁桌那个年轻女人已经将茶碗放在唇边,正在面无表情的喝茶。其实这人的头发半长不长得遮住了侧脸,衣服也不伦不类,说她是年轻女人,不过是从她露出衣袖的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看出来的。 两人收回视线,眼镜男继续道“舒老爷的千金也太有福气了,竟然能嫁给张泽园那样的公子哥儿” “嗨,那你可想差了。” 长衫男将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一边摇一边摆出了说书的架势 “这舒敬鸿舒老爷子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妻杭州王氏所生,留洋到现在也没回国,据说早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她已经死了;二女儿嘛,是舒老爷子的小妾所生,蠢头蠢脑的,最爱进行社交活动了。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睛随了她娘,勾人的很。这订婚的是舒家二女儿,一个庶女,怎么可能配得上张泽园她定下的呀,是张涛全的庶子,就是那个曾经把一栋楼都输掉的大烟鬼张鹤轩。” “是他啊舒家老爷子也真够狠心的,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那张鹤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金陵和沪上都是出了名的” 剩下的话舒瑾城没有听下去了,她起身买了那两根小孩掉在地上的腊肠,然后离开了茶馆。 蜀都是西川军政府的所在地,虽然不如金陵、沪上,但也水路发达,交通便利,十分繁华。 舒瑾城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身旁的骡车,鸡公车,黄包车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这里随处可以见到沿街巡逻的大兵,但是在街角下裆裤棋的孩童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繁华的商铺顶上压着青黑色瓦檐,密密仄仄的从身后一直排到遥远的地方,直到被高大的百货公司大楼和戏园截断。 看来王景果然把西川治理的很好。 至于刚刚那两个茶客说的东西舒瑾城摇摇头,将杂念排出脑海。重活一回,比起陷入旧事的泥潭,她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一路走回边疆研究会,门房老王就拿着一封信迎了上来,对舒瑾城说“舒小姐,有你的信。” 舒瑾城将信接过来,原来是瞿自珍寄来的。 瞿自珍是边疆研究会的发起人,也是她现在住的这栋平房的主人。 他和舒瑾城一样,很早就意识到木喀地区对国家的重要性,致力于为木喀乃至整个西南高原绘制现代地图,也曾经收集了许多关于木喀地区的地形、水文资料。只可惜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太少,他又拿不到研究经费,边疆研究会的常驻成员,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个。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舒瑾城。 舒瑾城拆开信,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舒小姐,你今天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打听清楚了,最近有一只商队要去炉多城,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但再远就去不成了。那些木喀的羟人又不老实,跟汉官干起仗来啦那边的土匪也趁便打劫,你这么个大姑娘跑到那种地方,实在是” 老王本想说是“小绵羊入虎口”,但是看着舒瑾城那一双虽形状风流,却蕴含着如冷电般光芒的桃花眼,又想到这几天舒瑾城杀入市场,熟练地置办各种装备的样子,那句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瞿自珍的信说的是一个意思,除了炉多城等有汉军驻守的大镇,木喀全境都不太安宁。特别是南部,昭玉土司烧了驻军旅长的官邸,明目张胆地反了。木喀虽然有很多自治的土司,但已然在王景的势力范围内,瞿自珍劝舒瑾城先等三个月,有王景的人马在,昭玉土司绝掀不起大风浪。 三个月。 舒瑾城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 三个月后,大雪封山,哪里有商队愿意再入高原更何况,她的那点积蓄也不够支持她蹉跎三个月的时光。 舒瑾城将手里的腊肠塞给老王,道“老王,我买了腊肠回来,今儿咱们加菜。” “哎哟,这是九珍茶馆的腊肠吧他家的婆娘最勤快,我说他们家灌的腊肠比他家的茶水可好多了” 老王喜道。 “是吗那您今天可得多吃点了。吃完了我要去王景的都督府一趟。” 舒瑾城淡淡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世人皆惧西南王 “去都督府舒小姐,你,你莫不是昏脑壳了吧” 老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普通老百姓到了王景的都督府前恨不得绕着走,这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倒好,竟然要自己跑去送死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王景都督他眼睛大的像铜铃,身材高的像巨人,他有三条胳膊,他,他还吃人哟。” 老王张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凑近舒瑾城神神秘秘地说道。 “” 老王,你清醒一点。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他们还说我早死了呢,他们说的话做得准吗别说王景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就是他真吃人,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舒瑾城来这几天,老王就没怎么看她笑过。这时候她一展颜,倒像是春雪消融,坚冰乍破一般,整个人都生动而柔软了起来。这样的美,仿佛春水涨满了眼眶,将其他的美好景致都从视线里排除了出去。 世间万物,她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老王不禁看得呆了。 他已经快七十了,自然没有别的想法,又不太有文化,只是觉得“美”这个字,放在眼前这女娃儿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舒小姐,你还是要多笑,你们年轻女娃儿,还是笑起来最巴适,最好看。” 老王说完这句,就呆呆地拎着菜去厨房了,都忘记要继续阻止舒瑾城去“送死”了。 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坐着一个脊背格外挺直的身影。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白毕业照片,右手把玩着一把羟刀。 照片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国青年,他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右下角。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年轻华夏女子对着镜头微笑,面目清隽而模糊。 午后的阳光从安着彩色玻璃的木窗照进这座灰墙青瓦、中西合璧的大宅,将都督府主人深邃的轮廓衬托的更为棱角分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心狠手黑,罔顾人伦的大魔头,竟然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陈副官就是在这时走入了院落。 如果说,外界的流言为王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在他身边的陈副官才更明白,这个不过28岁的男人,有怎样鬼神莫测的心思,和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恩威并施,在谈笑间将西南最大的秘密社团袍哥会纳入手下。 他打通商路,让川滇之间的走廊再无土匪骚扰,让西南百姓这几年生活的悠闲富庶。 他威压北平军,支持金陵新政府,让中央将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的名号拱手奉上。 再想想王景当年是如何血洗了都督府,陈副官咽了咽口水,庆幸自己的站队是正确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司令。” 陈副官脚后跟一磕,挺直腰杆,行了一个军礼。 “什么事” 王景皱眉。这是王景的私人书房,没有重要的事,即使是副官也不能来打扰。 “司令,舒小姐来了。” 陈副官话音刚落,王景如鹰隼般的目光就压在了陈副官的肩上。 “她托我将名帖和一封信递交给您,我记得您的吩咐,让她在会客厅先等着了。” “把名帖和信给我。” 陈副官惊讶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西南王,眼神里竟陡然有了热切和灼人的光。 他起身朝陈副官走来,带着从军者不容忽视的气势,几乎能让人忽略他微瘸的右腿。 一身军装越发显出西南王的阔背、窄腰、和长腿,也许真是血统混杂的原因,王景的身材比西南地区的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个头。在王景制造的阴影里,矮了一个头的陈副官将名帖和信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司令。 王景端详着那张洁白的小卡片,“舒瑾城” 三个字就刻在上面。隔着两辈子的时光,竟然还能有那样光明的模样。 “我叫做舒瑾城。怀瑜握瑾的瑾,攻城略地的城。” 前世,白软可爱的小姑娘在西山漫天的红叶里对他笑着说。 12岁那年,他刚被所谓的父亲接回来,浑身散发着“蛮夷”的膻气,被所有人嘲笑贬低,被自己的“弟弟”肆意羞辱。 “杂种”、“肮脏”、“恶心”、“下贱”,是他最早学会的汉语。 可是,小小的舒瑾城却驱散了辱骂他的下人,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聊天,又牵着他看遍了西山的景色。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父亲狠狠鞭打责骂时,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想着怎样将他千刀万剐。 22岁前他忙着夺权,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资本去找她;等大局已定,舒瑾城又早已出国留学,后来嫁做人妇。 他顶着残暴的“西南王”名声,自觉没资格破坏她繁华幸福的人生,在金陵时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日寇入侵,她远走海外,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再见面竟然是在伦敦墓园了。 她的墓地上站着低眉敛目的圣洁雕像,墓碑上用汉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天使”。风萧萧兮,黄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漫天的阴雨为他作悲声。 多年烽烟中的寻访,只落得替她敛骨的下场,即使以汉奸罪捉拿张泽园,又亲自枪毙了他,也不能泄他心头恨之万一。 戎马一生,却错过了最应该保护的人。 羟刀出鞘,王景盯着闪着寒光的利刃若有所思。 “司令,您有什么指示” 陈副官见王景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 “告诉她,我同意她的请求,会派二十名陆军学校的精兵护卫她进入炉多城,不过我的精兵另有任务,剩下的路途她要自己走。” 王景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到书房后的另一个小房间,将一块黄铜打制的虎头牌递给自己的副官。 “将我的回信和虎头牌给她。” 在陈副官惊讶的目光中,司令如是说道。 陈副官瘦小而板正的身体更挺直了,他行了一个礼才双手接过虎头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这么贵重的兵符,司令不亲手交给舒小姐吗” “陈副官,虎头牌越不过我。” 王景知道陈副官在担心什么,淡然道,唇角甚至还微微勾起。 陈副官立刻就闭嘴低头了。虎头牌是军符,可任何拿着兵符的人,都无法动摇王景在军中的命令和声望。他的担忧对司令来说多余了。 “我记得昭玉土司又不老实了看来这次,他能亲自会一会我了。” 王景右手抚摸着佩戴的柯尔特1903式手枪漆黑的枪身,露出了个令陈副官熟悉而又胆寒的表情。 舒瑾城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茶。嫩绿的雀舌在杯中沉沉浮浮,茶汤清亮浅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正是最上等的凤鸣毛峰。 她又捻了一颗葡萄,咬破紫色的皮肉,慢条斯理地享受着果汁自果肉中炸开,在口腔中极速扩散的感觉。 这已经是她喝的第三杯茶,吃得第二串葡萄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这空旷的会客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王景的这座官邸倒修得极好,既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外貌,又有西式建筑的实用性。比如这会客厅就高大宽敞,采光良好,极厚的石墙吸收了夏日暑气,右边又有个极大的西式壁炉,实在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 在如火炉般的蜀都,坐在这样豪华的檀木椅上,喝着上等的好茶,吃着冰镇的水果,舒瑾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姑娘,还要加茶吗” 一个小丫环见舒瑾城一杯茶又见了底,拎着壶上前问道。 她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年轻姑娘,在王景司令的都督府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吃吃喝喝,大方自然。要知道一般等在这里的官老爷们,如果不是如坐针毡,那起码也是严肃紧张的。 “不必了,谢谢你。” 舒瑾城朝小丫头礼貌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她还没昏头,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算算时间,不管是答应见她,还是把她扫地出门,都该有个结果了。 果然,皮鞋声响起,陈副官出现在会客厅里,并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陈副官,您回来了。王景都督怎么说” 舒瑾城从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副官摆出了最官方和礼貌的笑容。 “都督让我把这封回信还有这张兵符给舒小姐。” 陈副官眼角的褶子开了花,笑着对舒瑾城道,“到时候会有二十名士兵护送舒小姐进炉多城,在此之前,我们保证舒小姐的安全。” 舒瑾城将那写着“西南王”三个大字的虎头牌掂了掂。牌子很沉,虎头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磨损了,看上去颇有历史感,看来是经历了风霜的老物件。 将虎头牌捏在手心里,她这才打开王景的信。 深黑色的墨水透过了纸背,寥寥几行,笔迹端得是龙飞凤舞,刚若铁画,看得出这位被人贬低为混血蛮子的司令,其实有很深的书法功底。 信的内容简洁明了,虎头牌是命令士兵的,若在木喀有任何危险,凭此牌便可调动当地的驻军汉兵。二十名精兵只负责护送舒瑾城进入炉多城,此后一切行动,皆由舒瑾城自己负责。 这正是她想要的,舒瑾城心里惊喜,对王景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和陈副官客气了几句,约定好入木喀的时间,舒瑾城这才离开了都督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虽然已经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诺,但谁也没想到王景竟会这样客气。 出发那天,一辆雪佛兰汽车早早等在了边疆研究会门口,陈副官亲自到边疆研究会的院落里请舒瑾城,还喝了一碗老王战战兢兢砌的茶。 他要将舒瑾城亲自护送到雅安。 “都督说了,只要对舒小姐调查有好处的事情,我们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陈副官将白手套放在膝盖上,回身对后座的舒瑾城说。 “都督对西川的这番拳拳之情,实在让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陈副官眼前闪过司令的目光和叮嘱,不禁在心里暗道格老子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看舒小姐这等容貌,也难怪司令会那么上心。只是没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娆娆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反而是这种高岭白雪。 但舒小姐敢于独闯都督府,到蛮荒的木喀做研究,光这份勇气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随着车行,山逐渐稠密起来,天气也渐阴沉。等临近雅安的时候,车窗已经被小雨点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摇下窗户,见云雾中苍翠满眼,群山环绕着一座细雨霏霏的城,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雅安是进入木喀的边界地带,也是茶商云集的产茶重镇。每年,以千万斤计的边茶从这里由背夫人力运往炉多城,甚至更为遥远的边疆。 赫赫有名的茶马古道就是以这里为。彼时川炉间尚无公路,背夫们不知要穿过多少悬崖峭壁,跨越多少高山深谷,才能抵达目的地。除了恶劣的天气,这条崎岖而险峻的小道上还有土匪出没,千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行路人丧命于此。 舒瑾城要走的正是这一条路,也是进炉多城唯一的一条路。 骡马行李和那二十名卫兵早已在山道上等候,他们均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只是不知接到了怎样的命令,个个表情冷淡,跟在舒瑾城身后如同气势张扬却极其沉默的影子。 眼见那头戴斗笠,身形颀长高挑的女子翻身上马,陈副官上前告别。 “舒小姐,木喀那地方虽然汉羟混杂,现在又有兵乱,但情况都在司令控制之中。这些士兵你尽管差遣,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他们跟着你,无论是土匪还是羟人军队,都没人敢动你。” “多谢,这一路劳烦陈副官相送了。” 舒瑾城在漫天阴雨里粲然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和陈副官握手“王景司令军务繁忙,瑾城不敢叨扰,就请陈副官回去替我向司令致谢吧。”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陈副官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要被这雪白的腕子灼伤了,又不禁在心里想 “唉,这样美貌的女娃儿,不晓得司令啷个想不开,不把她直接弄回府当太太,偏要任她跑到蛮夷地界去瞎折腾。这一去三个月,雪腕子还不变成泥腕子了可惜,可惜” 舒瑾城却不知陈副官有那么多心思,和陈副官告别后,就扶着斗笠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很快,舒瑾城就碰到了成群的背夫。他们大多穿着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蹬着草鞋,背上压着如小山一般的茶包。 “叮,叮,叮。” 这是背夫手中丁字拐敲击岩石的声音。 雨早已经停了,日头逐渐升高,背夫们沉默地在羊肠小道上走着,不时用汗刮子刮下脸上的汗水,背心却早已被汗水打得浇湿。这些背夫里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脚,看着令人不忍。 舒瑾城有心想要和背夫们攀谈,但稍有靠近的意思,他们便一脸惊惶,小孩子更是直往大人身后缩,也便只好打住了。 如此走了几日,已经到了二郎山的脚下。此地林木幽深,山道崎岖,据说也是土匪强人出没的好地方。 到了这里,卫兵队长唐处元明显警惕了许多,走在离舒瑾城只有半个马身远的位置,不住地朝左右查看。 “唐队长不必如此精神紧张。普通的土匪强梁见了你们都恨不得马上逃走,哪里敢来抢劫” 舒瑾城在马上啃了一口苹果,一边劝道。 可唐处元没答理她,仍是自顾自地左右看,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事实上,王景给她的这二十个士兵都极其沉默,问三句才答一句,好在舒瑾城也不是聒噪的人,不然在路上就得闷死。 很快,他们便在路上看到两块叠在一起的石头,里面还有些燃烧后的灰烬。 “这是土匪离开的标记。” 唐处元走到石堆旁,用手摸了摸里面的残灰道“已经凉透了,看来土匪已经离开超过五个小时了。” “唐队长对木喀土匪的习惯倒很熟悉,你往返过木喀很多次” 舒瑾城也跳下来细细观察石头,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好奇心和观察力是她应有的素养。 “我是炉多人。” 唐处元退开一步道。 “炉多人你们司令就是出身炉多吧”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 “是。” “王景司令是个怎样的人” “” “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那么惜字如金。” 舒瑾城蹙眉,清亮的眼睛在射过古木的金灿阳光下像发着光。 唐处元心里一惊,红着脸扭过了头。司令不让他们和舒小姐多聊天,但若是介绍司令自己呢 正想说什么,舒瑾城忽然将一根削葱般的手指竖在唇边,低声说“唐队长,我好像听见有动物在喘气的声音。” 唐处元安静下来,可他只听到风穿过林间的声音,以及马蹄踩在地上的轻响,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舒瑾城站起来,朝山坡高处又走了两米。 “呼嗬” 果然,那低沉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舒瑾城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这这并不是动物,而是人类的喘息。 舒瑾城朝唐处元招招手,示意他和另一个士兵小周跟着自己。两位士兵手按着枪,一左一右夹着舒瑾城,三人一起朝山坡上走去。 越走近,那低沉的声音便越清晰,就好像薄薄的磨砂纸在耳膜边摩擦。红色,已经出现在低矮的灌木丛下。 “有血。” 唐处元道。 舒瑾城伸手就要拨开灌木,被唐处元挡住了,他从腰带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把手枪,一手举枪,一手拨开林木。 只见灌木丛里躺倒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蓝紫色的鸢尾花和紫苑花被压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右腿已经完全浸在血水里,好在那血的颜色很深,也并没有大量的往外冒。男人穿着半羟半汉的服饰,脸上全是血污,看不清面目。 舒瑾城冷静地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那男人的鼻翼下方,带着血腥味的湿润气息卷在她的指尖上。还好,这人还活着。 舒瑾城常在偏远地方做调研,自然有基础的急救知识,从马上取来医药箱,拿出一卷纱布、酒精、和剪刀。 “唐队长,小周,帮我按着他。” 见唐处元迟疑,舒瑾城声音严肃“他出血量太大,若不及时止血,就会有性命危险。” 这话说完,不需要舒瑾城催促,两位士兵便一前一后地按住了男人。 他的大腿上绑了一圈布,似乎已经先行止血,但伤口不知何故又再度崩裂开来。 舒瑾城跪在男人的右腿前,用剪刀把他的裤腿剪开。可布料却被血块紧紧黏在了伤口上,舒瑾城一咬牙,捏住布条一端,迅速地将它从伤口上撕下来。 “撕拉” 仿佛撕开肌肉上的皮肤,血肉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舒瑾城的眼下,伤口足有手掌长,男人喉咙里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舒瑾城两指果断地捏住男人脸颊,在唐处元等惊讶的目光下,将自己刚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换了个面塞入男人口中。然后,她打开酒精瓶,将酒精小心地倒在了男人的伤口上。 男人的身体忽然猛烈地颤动起来,身体如被巨浪从中折断的船一样骤然缩紧。 舒瑾城拎着酒精瓶,几乎要被他结实有力的腹部撞到,唐处元和小周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他压制住。“咔嚓”一声,苹果在男人嘴里猛然断裂,可除此以外,他竟没发出任何叫声。 冷汗顺着男人的额头冲开了他脸上的血渍,他的肤色比木喀本地人白皙不少,浓而黑的睫毛在微陷的眼眶中颤动。 舒瑾城心中不忍,俯身将陌生男人嘴里的苹果掏出来,又用袖角擦去他嘴角的汁液和血水,在他耳边放柔了声音用汉语和羟语各说了一遍“别担心,你已经没事了。” 男人没回答,他似乎痛昏过去了。 舒瑾城等了两秒,将早已准备好的纱布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男人受伤的腿上,直到血迹完全渗透不出来为止。 舒瑾城紧盯着男人被血污模糊的脸和大腿,扭头问唐处元“唐队长,你能把水壶借给我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何为真来何为妄 “可以。” 唐处元很快便将自己的行军水壶取下来递给舒瑾城。 舒瑾城用水稍微清洁了一下男人右腿的血污,然后将他的头稍微抬起来,替他将脸上的血渍抹去。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不同于张泽园风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模样,他的五官是凌厉而深邃的,隆起的眉骨和微陷的眼眶让他带有盎格鲁萨克逊人种天然的阴郁。冰冷湿润的白纱一路从他高耸的鼻梁移到薄而直的唇,当一抹鲜红拭去后,他紧抿的双唇没有半点血色。 舒瑾城没管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经过前世的事情,再好的样貌在她这里也只是一副皮囊。她一心想的是清洁,于是把头凑得更近,专注地擦男子泛着青色的下颌上顽固的血渍。 忽然,男人的喉结微动,舒瑾城愣了一愣,一抬眸,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你醒了” 舒瑾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过来,随即发现自己离他太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解释道“我们是好人,是来帮你的。” 说完忽然想起可能他听不懂汉语,便想用羟语翻译,可男人已经动了动唇,声音喑哑,却是标准的汉语“我知道。” 她俯着身,因此没见到身后的唐处元和小周已经将脚跟不自觉地并拢,身体也挺得更直了。 “你遇到土匪了” 英俊的陌生男人点头。 “你是谁,原本打算去哪里” 舒瑾城问。 “赤松是我的木喀名字,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 男人双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舒瑾城,“我要回炉多去。” “这可真巧了,我们也要去登家锅庄。” 舒瑾城将手伸到男子的身后,帮助他坐起来,“不如,我们把你一道送回去” “唐队长,你看呢” 两道目光一起看向唐队长,唐处元顿时觉得压力有些大,挺直了脊背,说道“我们本来就有一匹多余的马,没问题。” 赤松艰难地移动了一下右腿,绷带下的伤口灼痛得带着些快感,他像认准了舒瑾城一样,朝她伸出手。 看着眼前宽大的手掌,习惯亲力亲为的舒瑾城蹲下身,勉强用背部把身高腿长的男人支撑起来,扶着他往山坡下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到有什么干燥而灼热的东西轻轻划过她的耳廓。 舒瑾城警惕地停顿了脚步,方才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却已经被拨到了耳后。男人垂下手指,薄唇微抿,虚弱地道“小姐,得罪了。” 舒瑾城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没事。” 到山坡下后,舒瑾城让唐处元帮忙给男人换了一条新裤子,将他扶上一匹温驯的马后,便又启程了。 要说木喀道路的险峻,以二郎山为最。它海拔三千四百米,像一堵直插天际的高墙,将汉羟两地硬生生分割开。翻过了二郎山,才算是真正到了羟人的地盘。 “舒小姐,前面的路很陡峭,又在悬崖边,我们要下马步行了。” 爬到半山,为首的卫兵队长唐处元调转马头道。 “还同刚才一样,你在前面牵着赤松的马,我们在后面跟着。” 舒瑾城十分顺从地下了马。山路难行,有一半以上的路程需要自己步行,这两天她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现在多了赤松这么个伤员,难免有些不方便。 舒瑾城牵着自己那匹十分温顺的白马,依着山壁慢慢往前走,一步外便是万丈深渊,往下看去,除了云雾什么也没有。不远的前面,一队背夫也在峭壁边缓慢地行走,因他们背上的茶包都有一两百斤重,每走十几步必要歇一下,舒瑾城的队伍很快就撵上了他们。 背夫们心里苦啊,他们哪里敢挡西南王大兵的路。可现在要他们加速,那是要了他们的命。 “唐队长,我们原地休息一下吧。” 舒瑾城看了看前方,对唐处元说。 唐处元遵命,喊了一声“立定”,其余人便停在了山道上。 “唐队长,我记得你方才说你和司令都是炉多人” 舒瑾城靠在山壁上,隔着一匹马同唐处元聊天。 唐处元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赤松,可马背上的男人看向远山,并无表情。 “是。” 只能心虚地回答。 “现在我们在崖间无事,你可以告诉我你们司令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舒瑾城笑道。 “” 唐处元常久不答话,舒瑾城抬头去看,却正好和马上的赤松对视。 “司令的事迹早在木喀传遍了吧。你不告诉我,我问赤松也知道。只是他知道的必然不如唐队长知道的准确、清晰。” 舒瑾城抿嘴,一派气定神闲。远处的贡嘎雪山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像澄澈琉璃中的清静世界。 “唐队长就说说吧,我对王景司令也很好奇。” 赤松也说。 “”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唐处元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道“司令他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但我们是他的兵,不能随意谈论亭帅的事迹。” 王景,字渊亭,部下除了叫他司令、都督外,常叫他亭帅以表敬重。 “那我来说一件事,你只用回答对或者错就是了。” 舒瑾城似乎对唐处元的回答早有准备,道“你们亭帅出生在炉多城,母亲身份低微,早早过世。” “对。” 唐处元艰难地回答。何止身份低微,所有的炉多城人都知道,司令的阿妈往上数三代都是妓女。因嫖客来历混杂,他母亲有汉、羟和洋人的血统,所以才格外美貌白皙,被来炉多巡视的王大帅一眼看中。 “他从七岁起,就入了匪帮,成了胡子。” 舒瑾城又说。 “这是外面的人瞎乱传的,舒小姐千万别信。” 唐处元涨红了脸,“亭帅的阿妈在他六岁时就走了,把他托付给我们城里的果诺马帮讨生活,十岁的时候亭帅所在的马帮被土匪劫持,是他一个人带伤逃出来搬了救兵,最后夺回了整队的货物。” “所以他的腿也是” “是。” 唐处元破罐破摔,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都倒了出来,“所以亭帅最厌恶土匪,根本不可能是胡子。你们汉地人对我们的偏见都深得很,总以为我们木喀人茹毛饮血,穷凶极恶,不是蛮子就是土匪。” “唐队长不要见怪,我从没有贬低你们亭帅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英雄。” 在过往那片看不到头的阴雨中,她只有一张残破的床榻,和翻不尽的报纸。她总要花费一整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从泰晤士报和卫报上找到关于中国战场的一点消息。 烽火连三月,故园被蹂躏,可她没有家书,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个枯萎残破的身体和无用的爱国心。在那整整齐齐裁剪下来的报道里,给她带来好消息和安慰的总是王景。点点鲜血从喉头涌出,染在王景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上,是一种相宜的颜色,也是最后的唯一的安慰。 所以她才会对王景真实的为人好奇。 她如此真诚的口吻,倒让唐处元和赤松都一愣。 舒瑾城顿了顿,又说“事实上,我对木喀进行研究就是想改变汉地人的偏见。所谓兼听则明,你看,你让我明白亭帅非但不是土匪窝里长大的,还是一个从小勇敢坚毅的男子汉。” “那是自然。” 唐处元的神情一肃,“我们司令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你很崇拜你们司令吗” 在赤松的耳朵里,舒瑾城的问题犹如清泠的雪水,从悬崖间的五彩经幡中流淌而来。 “如果没有司令,我们炉多城里的孩子不可能出息。” 唐处元望着远处被雪山和深谷隔绝的土地,话语掷地有声。 “原来如此。唐队长,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眼看背夫们已经离开了悬崖路段,舒瑾城笑道“我们也启程吧。” 很快,舒瑾城和她的卫兵穿过了悬崖路段,离那群背夫又近了。他们用丁字拐支起身后沉重的背夹子,站在原地休息。这一行十人都是身材较矮小的男子,中间还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人们分食着玉米馍馍,一边聊天,小男孩则用手搭着头,不住擦汗,喘得很大声。 见舒瑾城的队伍接近,背夫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自动往山道边避让。正在两队擦身而过时,那个脸已经被晒成紫红色的小男孩忽然翻起了白眼,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地往舒瑾城的身上砸来。 “当心” 赤松和男孩身边的背夫异口同声地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蜀道艰难汗凝霜 “噗通” 尘土漫天,两个想抓住男孩的背夫没有平衡好自己背后的重量,也同时摔倒在地。 唐处元离得远,在尘埃中扑过来,料想也已经晚了,出了一背冷汗。 虽然这小背夫只背了五包茶,但加上干粮和自身的重量,怎么也有两百斤。舒小姐毕竟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姑娘,哪里能支撑的住呢 要是舒小姐出了问题,那司令 可想象中的尖叫并没有出现,等尘埃散去,唐处元和背夫们才看到,原来舒瑾城已经把小男孩接住了。 舒瑾城两只手死死地环住男孩的腰,因着用力过猛,一张白瓷般的脸憋成了红色。可是撑着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轻啊 她抬头一看,一双手已经代替自己,支撑在男孩高出头顶的茶包之上。原来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赤松纵马回身,伸手抗住了大半的重量。 “剩下的人快把那两名老乡扶起来,唐队长,你来帮我们一下。” 舒瑾城咬牙说。她怕扯到赤松的伤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唐处元连忙接过小男孩,另有两个士兵帮助老乡站起来,他们摔得不严重,只有小小的擦伤。 “你这瞎娃子长不长眼睛,怎么敢冲撞了夫人” 站起来的背夫刚卸下沉重的背夹子,就冲上来要抽那神情萎靡的小男孩。 舒瑾城身旁的几个士兵连忙警惕地拦住他。那背夫见接近不了舒瑾城,忽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汗水从黑红色的脸庞流进汗衫里“夫人,这瓜娃子和我们都是贱命一条,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别脏了您的手。” “你赶紧起来” 舒瑾城从士兵身后出来,将背夫扶起说“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会怪你们。这孩子是你的他低血糖犯了,你们有没有吃的东西” “吃的有的,有,老转,你还不快点拿玉米馍馍来” 那背夫接过一个黄色的圆饼,双手递给舒瑾城,“夫人,我们身上的干粮就是这个了。” 小男孩的背夹子也已经被唐处元卸下,现在正平躺在地上,浑身发抖。舒瑾城接过馍,可这馍梆硬,根本掰不动。 “太硬了,根本不行。” 舒瑾城摇摇头,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只月白色的丝绸绣囊。这丝袋年岁久远,颜色略微有些发黄,上面用苏绣的手法绣了一个立在静水边的亭榭,针线细密,便如一副画一般。 赤松看着那袋子,眸光一暗,忽然就挪不开目光了。 别人都说王景司令的字,是取自“渊渟岳峙”一词,其实不是的。“渊亭”二字只和一个小姑娘手里装着甜蜜糖果的袋子有关。 这么多年,她没变。 舒瑾城从秀囊里拿出一颗包装在红色玻璃纸里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塞进了那男孩的嘴里。 “夫人,这,这是什么啊” 刚才下跪那背夫看舒瑾城塞了一颗比鹌鹑蛋还大的褐色圆球到孩子嘴里,心里有点儿发憷。 “瑞士莲巧克力,就是牛奶糖,可以在嘴里自动融化。是好东西,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舒瑾城随口道,她用帕子给地上那孩子擦汗,他的脸色逐渐好转,很快便恢复了神志。 “这位老乡,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让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背茶” 见男孩没事了,舒瑾城转头问刚才那个背夫。 “我叫李老三,我们这群人都是李家村里出来的,大家伙都沾着亲,这孩子只是我邻居。他爹去年和我们一起出来背茶的时候冻死了,家里就一个病恹恹的老娘,只能求我带他出来讨生活。” “我们村里和他一般大就出来背茶的男孩有的是,只是他身体比较弱,背的又太多,才昏了过去。” 李老三见舒瑾城善良,又怕她怪到自己头上,赶紧赔笑说。 “身体不好,就不该让他背这么重。要是他直接摔在地上,好点是头破血流,重了一条命都得搭上。” “夫人,我们的命和这路边的野草也差不多,他要不背多,他娘老子的药” “姐姐,是我自己要背那么多的。”李老三想解释,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却说话了。 他本来昏沉着,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块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然后这东西就在嘴里逐渐融化,变成了又甜、又香、又软的一股热流。十年间,他的口腔和生活都早已填满玉米馍馍的冷硬和母亲中药的苦涩,可那些过往的苦涩,全部都融化在那神秘的浓香里。 血糖的回升让小背夫恢复了神志,他一睁眼,就见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温柔地看着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给自己擦汗。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玉皇大帝的宫殿。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舒瑾城问。 “我我叫狗子。” 男孩觉得自己的名字羞于启齿,憋了一会儿后,还是说了出来。 “好的,狗子,你就坐在我的这匹白马上翻二郎山好不好你的茶包后面的骡子会帮你驼的。” 舒瑾城温柔地问。 “舒小姐” 唐处元有些为难。 “这孩子现在身体虚弱,而我们正好顺路。” 舒瑾城斩钉截铁地说,唐处元便不响了,反正司令说在保证舒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一切都要听她的。 “姐姐,你不要骑马吗” 狗子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你小人体重轻,可以骑马,我们大人翻山本来就是要走路的。” 舒瑾城轻描淡写地道。 一行人继续往山顶爬,那群背夫原本惧怕士兵,可现在自己冲撞了人家,人家不怪罪不说,还反过来帮助了狗子,自然也不敢有什么疑议,便都跟在旁边一起走。舒瑾城让自己的人马放慢了脚步,好让背夫们可以跟上。 “狗子,你上过学吗” 舒瑾城一边牵着马,一边和狗子闲聊。 “上过,但是去年就没去了。” 狗子悄悄把头贴着白马的鬃毛,抱着马脖子低声说。 “因为家里的事情” 舒瑾城轻声问。 “嗯” 狗子点点头“虽然学校都不要钱,但是家里除了我就没男人了,去上学,娘就没有饭吃。” “你们的学校都是免费的” 舒瑾城心里不好受,但还是对狗子的话有些惊讶。 “是啊,舒小姐。” 刚刚那个李老三凑过来了,他学着唐处元对舒瑾城的称呼拍起了马屁“咱们王景司令好啊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上小学一分钱都不要,那学校校舍修的,比县政府都好” “是的,司令还在木喀挑选有潜力的青少年,送入蜀都的陆军军官学校。我就是被亭帅这样挑选出来的。” 唐处元在一旁补充道。 “司令为西川做的贡献真不小。” 舒瑾城若有所思。 “那是的跛西南王当大帅这几年,咱们这山坳子里土匪少了好多。没得西南王,我们哪里敢独自翻山哟。” 李老三在一旁说。虽然是为了讲好话,但是这句话说得是十足真诚了。 “这里地势如此险峻,气候也变化多端,想必路上死了不少人吧。” 舒瑾城问。这时他们走在一个缓坡上,背着两个人那么高的茶包的李老三可以和舒瑾城并排而行。 “死人,当然死人,这几百年死的人的尸体堆起来也能把山沟沟填平了吧炉多城外有个白骨塔,就是给那些到了城外还屈死的枉死鬼修得坟。” 李老三咧嘴,露出了吸烟叶而焦黄的牙齿“可靠山吃山,县城里都是茶庄,我们不干这营生,也没什么别的活路。” “若是有一条连接雅安和炉多的公路就好了。” 舒瑾城思忖。 “那得多少银子啊我们镇子上都没公路呢。” 李老三撇撇嘴,“我看等到下辈子,等到我孙子的孙子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不,李老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公路会有的。” 舒瑾城望着崎岖的山路坚定地道。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二郎山顶。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两队人各自休息。舒瑾城让唐处元在原地待命,自己带着狗子走到李老三和其他背夫身边,问道“老乡们,你们是不是来过很多次炉多城了” “是啊,我们每年都来。” 背夫们回答。他们现在都知道舒瑾城是好人,又是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姑娘,也就愿意和她聊天。 “那你们可不可以跟我介绍一下炉多城” 舒瑾城笑眯眯地问。 “当然可以。” 大家七嘴八舌的答开了。舒瑾城的专业访谈是本行,提问和接话很有一套技巧,很快就和大家聊得火热,甚至连哪个锅庄的老板娘长得最美都打听出来了,让在远处观察的唐处元自叹不如。 直到太阳西斜,一行人才终于翻越了二郎山。 二郎山这头羟人的风情就更足了。煨桑的烟火从寺庙的金顶直直升向天空,狭长的青稞地里点缀着四四方方、石头垒砌的碉房,洁白的石塔在山顶耸立。 这里离泸定县很近,一条奔腾的大渡河从中劈开,两岸山压着山、山连着山,看不见尽头。沿着峡谷走了一小阵,很快便到了岔路口。 “姐姐,我们不进泸定县,要往山坳里的幺店子住。” 狗子被李老三拉下了马,恋恋不舍地和舒瑾城道别,走向背夫们的队伍。他在背夫们的帮助下重新背上了自己沉甸甸的茶包,小小的身躯重又被背夹子压得十分佝偻。 “等一下。” 舒瑾城忽然叫住狗子,走上前去,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塞进他湿润却粗糙的小手里。 “拿上这个,给你妈妈买药。明年农闲的时候,回去上学吧。” “嗯。” 狗子低低地应了,使劲将那两枚银元收进掌心。 “狗子,别磨蹭了,等下幺店子里要没得铺位咯。” 李老三在不远处催促,狗子这才将银元贴身收好,拄着丁字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背夫们走远了。 “你把钱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回去上学的。” 赤松望着那群背夫远去的背影道。 “我知道,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舒瑾城翻身上马,沿着大渡河往泸定县走去。一次偶遇不能改变一个群体的命运,但技术和基础设施的变化却可以。 大渡河在夕阳下怒吼,一条细如孤蛇的索桥横挂于其上,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样子。舒瑾城知道那是大渡桥,谁能想到,这样摇晃的铁索和不甚坚固的木板,竟然负担着百年间汉喀两地沟通的重任。 她来到了桥边,遥望巍峨的雪山,仿佛看到洁白的哈达和风马旗在迎风飘扬,一个因遥远而神秘的文明向她敞开了胸膛。 她突然感到胸膛有一种震动,眼眶也些微湿润了。 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站在大渡河旁边,她越发感觉到渺小。前世,今生,所有不能超脱的过往都不过是尘埃罢了。 在这大地的褶皱上,她不过是个无知的行路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玉崩雪山白狼王 舒瑾城坐在木桌旁,借着天光,又一次打开了那本不算陈旧的探险笔记。 这是英国探险家爱德华肯特1923年探索木喀留下的笔记,里面记载了不少木喀地区独特的地理、水文、植被状况,和羟族的独特风俗。 “那些没有开化的野蛮人被称为生番,” 他记载着,“还保留着与西伯利亚萨满教派相似的野蛮信仰。他们留长发,穿羊皮裘,将半个身子袒露在高原寒冷的空气中。他们看到我要么恶狠狠地吐口水,要么伸出舌头做一些怪样,动机令人不解” 不过最不寻常的是他日记末尾记录的那个“埋藏宝藏,吞噬灵魂”的“魔鬼洞窟”。 舒瑾城是在伦敦的旧书店找到这本笔记的,翻到最末一页时,她便移不开目光了。 “那里被当地人称为魔鬼的禁地,时常传来鬼魂哭嚎之声。我那勇敢强壮的羟人向导听见我要去这个地方,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直到我塞给他三块羟银,才勉强同意送我到洞口 山洞的石壁上刻着许多表达战争场景的壁画,上面时常出现一个似狼似狗的动物,我猜测也许是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遗迹。当我想继续探查之时,洞内忽然传来了狼嚎般的凄厉声音。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向导冲进来将我拉出洞窟,绝不准许我再往前进一步,我只好先同他回去,等我和同伴汇齐后,再重探洞穴。” 肯特详细记录下了洞窟的方位,可他不久就被直属王景管辖的虾尓土司驱逐出境,这本日记也就戛然而止了。 正是这“似狼似狗”的壁画让舒瑾城十分在意。 她自幼熟读史书,知道木喀是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所记载的白狼古国所在地。白狼国曾经派使臣入中原朝见,也创造过辉煌的文明,但最后却不知何时泯灭于历史之中。 而白狼国的图腾,正是白色的巨狼。那刻在岩壁上的“似狼似狗”的生物,会不会就是白狼国的图腾呢 如果壁画的内容真的是战争场景,会不会与白狼国的陨灭有关而那个洞窟内埋藏的宝藏,又会是什么呢 国内科学的考古事业刚刚起步,如果洞窟真的是白狼国的遗迹,那将会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虽然那不是她一个人类学家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可是那个洞窟究竟在哪里呢肯特虽然记录下了山洞的地形方位,但却没有写下那座山的名字,或许是怕别人得到这本日记,捷足先登。 虽然根据前面的内容可以推断出洞窟在木喀北部,虾尓土司的领地范围,但木喀向来是山叠山,山连山,实际方位根本确定不了。 舒瑾城将日记摊在桌子上,捏了捏眉心,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 她回过头,见是昨天救下来的赤松站在门口,他拄着一根松木削成的拐杖,手里提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装着鹅蛋大小的黄绿色带刺水果。 “舒小姐,这是泸定的特产仙桃,你尝尝看。” 男人微跛着走到舒瑾城身边,将箩筐放在木桌上。 舒瑾城站起来,将自己的凳子让给赤松坐,好奇地拿出一颗仙桃研究,道“这不是仙人掌吗原来仙人掌也可以食用” “很酸甜多汁,你可以试试看。” 赤松唇角微勾。 舒瑾城咬了一口仙桃,果然是很独特的风味,还未来得及下咽,就见赤松望向了她的笔记,道“舒小姐想去狼眼洞” “咳咳。” 舒瑾城差点被仙桃呛到,将吃了一口的仙桃放在桌子上,急忙问道“你知道这个洞窟” 男人缓缓点头,道“这是玉崩山的狼眼洞,被当地牧民称为被诅咒的洞窟。” “你知道到这条洞窟去的路线吗” 舒瑾城的声音微微缩紧。 “你想去” 男人反问。 “是的。” 舒瑾城点头。 “恐怕很难。”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地问。 “从南边往狼眼洞走,必须翻过玉崩山。玉崩山海拔五千米,山腰上已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如果遇到了雪暴,则更加危险,没有有经验的牛厂娃带路,几乎不可能生还。而牛厂娃也就是牧民畏惧这个被诅咒的山洞,轻易不愿意靠近那里,更不可能带一个年轻女子翻山。”男人耐心地解释道。 “可我千里迢迢来到木喀,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舒瑾城低头看手里的日记,冻得红肿的手指捏着那页被翻薄了的纸,暗下决心,“我一定会找到翻过玉崩山的方法的。” 望着舒瑾城认真的眉眼,男人冷琥珀般的眸子骤然柔和下来,道“如果你定要去,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玉崩山的山腰穿过,走一天左右就能到达狼眼洞。小时候我跟着马帮躲避土匪,曾经走过这条路。” 舒瑾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狐疑地抬头打量起男人。这一切未免有些太巧了,一个路上随意遇见的男人,竟然知道这个洞窟,还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能够这样轻易相信吗 赤松仿佛明白舒瑾城的疑虑,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舒小姐也要去登家锅庄,到时候只要和登云阿佳锅庄主说一声,她必然会同意。羟人重情,你救了我的命,我愿意无偿地帮助你。” 也是,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登家锅庄,到时候自然能够验证赤松的身份。登家锅庄是炉多城最大的锅庄,又是王景的势力范围,应该可以信任。 而且,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者,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不对,他刚刚是不是说了“无偿”这个词舒瑾城想想干瘪的钱袋,心里微微一动。 “但你身上还有伤,这样长途跋涉会有困难。” 虽然意动,舒瑾城还是保持了冷静。 “早上换药的时候唐队长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伤,将养几日就好了。” 赤松无所谓地道“舒小姐若要去北部,也要在炉多城准备补给和武器,这都需要时间。” 有道理,舒瑾城点点头道“去玉崩山的路线也需要具体敲定,路上还要雇佣一些脚夫,确实不能着急。” 她漆黑的眸子望着赤松,真诚地道“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炉城岸边流水长 收敛住激动地心情,舒瑾城与赤松和士兵们很快又上路了。 走了两日,他们终于见到了两山包夹、一河穿城的炉多城。 炉多城是木喀地区的首府,汉蕃通商的重镇,城中最显眼的就是一群群高大宽敞的青瓦四合院建筑,这是炉多最有名的交易中介场所锅庄。不论是从西域高原还是东境汉地往来的商人,都要在不同的锅庄里进行交易、休憩、住宿。而锅庄主则在每笔交易成功后进行抽成。 当舒瑾城和她身后的士兵策马来到登家锅庄的大门前时,街上的行人和院坝里身穿华贵皮袄和绸缎的商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怎么走了这么些天,我都等不及了” 伴随着爽朗而明亮的声音,一个蜜色肌肤的高挑美女端着犀角杯从锅庄里迎出来。 她身穿火红皮衣衫,配五彩绸银腰带,头上许多小辫被红黑相间的丝线系成一大股垂在胸前,上面还装饰着小巧玲珑的绿松石和琥珀。配着灿烂如朝霞的笑容,这女郎实是如花如火,令人移不开目光。 舒瑾城一下马,女子便一把揽住舒瑾城的手,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了她一番,用羟语说“真是个大美人让我都自惭形秽了。” 四周立刻响起了口哨声和起哄声,有些站在舒瑾城背后的人大喊“登云阿佳才是我们炉多第一美人” 舒瑾城却心中一凛。她早在伦敦的时候就跟一名卫央的白羟贵族小姐学习过羟语,也能阅读羟文经典,但是她却听不明白这个美女和周围起哄的人在说什么。 “登云阿佳是这里的锅庄主。她说,你是比她还要美丽的大美人。” 赤松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在舒瑾城耳边低低地翻译。 “啊,这不是我们登家锅庄最宝贵的” 登云阿佳妙目扫向赤松,忽然将语言换成了带西川口音、不甚标准的汉语,赤松冷冷的目光和她在空中一碰,她又笑着接下去说,“翻译赤松吗” 看来赤松的身份没有疑问了,舒瑾城心里一松,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玉崩山狼眼洞,露出了淡淡地笑意。 登云阿佳半搂住舒瑾城,一股淡淡的奶酥味从她的身上传来,却并不难闻。 她亲热地将犀角杯举起,道“我远来辛苦的尊贵客人,请饮下这杯欢迎酒吧” 舒瑾城低头看去,犀角杯里是淡青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你若不能喝就不用喝。” 赤松道。 可舒瑾城压根就没想拒绝,这一杯酒是欢迎酒,自然要喝下才能显出自己的真诚。于是她仰头将一杯酒饮尽了。 并没有预想中的辛辣,竟然很好喝。 “城妹是个爽快人,我喜欢。” 登云阿佳见舒瑾城并不扭捏,更加开心,挽着舒瑾城的手和她一起走进铺满鹅卵石的院坝,“我早给你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走到院坝中央,她才回过头来,对跟在舒瑾城身后的士兵和赤松说“士兵哥跟着娃子就能找到放马的地方了。至于赤松翻译”她换回了蕃语,“还是住您一直落脚的房间。” 登云阿佳果然十分热心,将她安排在第三进院落最高的房间,待舒瑾城休息了一阵后,又邀请她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 架在火上的整羊发出“滋滋”的声音,金黄色的油花在微焦的烤肉上跳动、爆裂;长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牦牛肉、煎牛舌、牛肉扒孤、手抓羊排、炒羊肝、酸菜排骨、青椒炒火腿、酥油果子、糌粑每一种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鹅卵石铺就的偌大院落里,着盛装的羟族男女跳舞高歌,若不是考虑舒瑾城旅途劳累,他们准能闹一整夜。 待到月上中天,神情仍旧十分清明的赤松穿过醉醺醺的人群找到了舒瑾城,对她道“我们到炉城河边走走吧,我相信你有许多关于木喀的疑问想要问我。” 舒瑾城想到了整个晚上都半懂不懂的炉多羟语,点了点头。 炉多城的地势西高东低,炉城河的河道顺着极高的垂直落差在城内陡然收紧,水流的气势十分磅礴。 两人顺着炉城河往下走,很快便来到了一片灰色的乱石滩上。 “你的腿脚不方便,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赤松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走路时不免一脚深一脚浅,舒瑾城提议道。 赤松没有异议,两人便捡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坐下,远处忽然传来悠扬而欢快的歌声 ,好似是一男一女对唱,却听不太真切。 “他们在唱什么” 舒瑾城问。 “这是炉多城的溜溜调,是一男一女在互诉情意。” 赤松道。 “哦你会唱这个小调吗”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地方民歌是民俗的一种,也属于人类学调查的范围。 没想到赤松直接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与这夜风糅合成一种独特的低醇腔调。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炉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舒瑾城随着这民歌小调轻轻的打拍子,觉得这月色也在赤松的声音中朦胧了几分。 “很好听。和那一男一女的歌声又不一样。” 一曲终了,舒瑾城拍掌,由衷地称赞道。 “炉多民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能唱出不同的感觉。” 赤松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了,被舒瑾城夸奖,耳根竟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舒瑾城赞同的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今晚我听锅庄里的人唱羟歌,却完全听不懂内容,登云阿佳的羟语我也不大明白,看来羟人各地的方言差异极大。” 赤松点头道“虽然木喀、卫央和安多都是羟人聚居地,语言和文化却并不相同。你所说的羟语是卫央方言,也是羟人贵族通用的语言。而木喀境内因为山高水深,各地的方言还有小的差别,此外,牛厂娃、庄房娃和贵族的语言也不相同。” “竟然有这么多的区分” 舒瑾城真情实感的犯起难来。找狼眼洞尚且没有关系,之后若想辗转各地做田野调查,语言沟通是必不可少的。难道她还要再雇佣一个翻译 “你忘了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了么” 赤松将伤腿放平,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炉多方言,卫央方言,虾尓土司地盘的三种方言,汉话,西川话我都会,保管你能在西川横着走。” “横着走倒也不必。” 舒瑾城不禁笑了,道“原本以为是我救了你,没想到是我捡了一个宝。” 赤松侧头看向舒瑾城,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浅笑,却又不着痕迹的将头转了回来。只要能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你要什么都可以。 舒瑾城望向河对岸,福音堂一片灯火,远处的天主教堂尖顶则与喇嘛庙明黄色的屋檐在视线的两极矗立,两者脚下是白日忙碌的市镇。 她不禁感慨“近些年来西人也算苦心经营了,如此虔信黄红二教的地方竟也能修起两座气派的教堂。” “传教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津门条约签订以后,那些野心勃勃的传教士、商人就在木喀扎了根,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小动作,指望将木喀做成英法势力渗透卫央和内地两边的跳板。” 赤松道“朝代更迭,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们经营,现在想一举铲除洋人的势力已经很难了。” 舒瑾城没想到赤松说话竟这样直接,且有见识,不由道“你对木喀的形式倒很有见解,可依你看,又该怎样呢” “木喀毕竟靠近汉地,西人难以全盘掌控。现在英人通过卫央联结土司,试图反向控制木喀。若要改变这种形式,从根上是要消灭土司制度,设置汉官,将木喀真正纳入西川政府的管辖。” 舒瑾城惊讶地看一眼赤松,他倒是很敢讲,全然没金陵那些政府要员圆滑的辞令和打哈哈的神情。不过想想他们也只是边城乱石滩上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大发要将常大总统拉下马的议论,也没人来逮捕他们。 “土司制度在木喀延续了四百年,要全部铲除,恐怕十分困难。” 舒瑾城道。 “事在人为。” 赤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扬“就看跛脚王的手段了。” “也是,这是西南王该操心的问题。” 舒瑾城笑了,“我们两个小人物也只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炉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月亮倒映在河面,被汹涌的波浪打碎成千万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和事曾经被倒映在这条河流里,然后被历史的洪流打得粉碎。 在时间面前,人实在渺小得可怕。 舒瑾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赤松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呀,是该回去了。” 明天就要开始为探索狼眼洞准备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两人站起身,离开了炉城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沉水熏成换骨香 舒瑾城的房间颇有异族风情,色泽鲜艳的床上铺着狼皮褥子和丝绸鹅绒被,木质墙壁上挂着许多羊毛织成的氆氇装饰毯。 她执起雪松桌上的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滚热的茶冲下肚去,将体内的寒冷一下驱散了。 这种盐、奶、茶混合在一起的饮品,既能补充水分,又有充足的热量,是高原羟人离不开的必需品,也是茶马古道千百年来如此兴盛的原因。 出发的武器和装备已经备齐,脚夫也已经雇好,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这几天跟着赤松学习木喀羟语,颇有心得,又把狼眼洞的位置在标准地图上标注了出来,实在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舒瑾城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登云阿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艳丽的羟族衣裙。 “快,骡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一道去春咏楼。” 登云阿佳道。 “春咏楼” 舒瑾城没听过这个地方。 “就是炉多最有名的温泉浴馆,是王景都督的产业。你这几日都在外面采购,我也没好好招待你。明天你和赤松就要走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等进了草原深处想洗澡都难了。” 登云阿佳不由分说地将舒瑾城拉出房间,一边举起自己手上的衣物“你整天穿得不是青就是蓝,啷个像年轻女孩子。泡完温泉正好换上这套衣裙,明天出门才能吉祥如意。” 登云阿佳的热情像是一团火,不容人拒绝,舒瑾城跟着她走出院子,一边说“我回来将衣服的钱给你。”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羟人送客人礼物,从来都不会要钱的。” 登云阿佳佯装不满的嘟起红唇,可没过一秒钟又绷不住笑了,朝舒瑾城眨眨眼睛道,“再说,有王景司令在,哪里要你自己掏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王景司令。” 舒瑾城苦笑着想。看登云阿佳的态度就是误会了什么,可也无从反驳。 登云阿佳的骡车很大,她的娃子梅朵替两人打起帘子,舒瑾城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了。 赤松在坚硬而狭窄的木板凳上正襟危坐,如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只是头几乎都要擦到车顶了。 “你也去泡温泉” 舒瑾城颇有些惊讶地问,感觉赤松不像是会浪费时间享受的人。 赤松点点头。登云阿佳和梅朵已经上车,坐在了赤松对面,舒瑾城便只能坐在赤松的身边。 刚坐稳,车厢微微一晃,骡车启程了。 “你的伤能碰水吗” 舒瑾城看向赤松的腿。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伤口,心里泛起淡淡地暖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那就好。” 舒瑾城放下心来。 骡车逐渐驶出了街市,往山坡上走去,车速渐渐变慢,但车身却越来越颠簸,舒瑾城两只手扶住板凳,试图稳住身体,却还是时不时的撞到身边的赤松。 男人的手臂十分坚硬,撞起来颇有弹性,倒并不痛,只是略微有些尴尬。 舒瑾城的屁股已经在板凳边缘,退无可退,只能微微抬起头,指望赤松自己发觉,将手臂拿开些。可谁知平时表现的十分敏锐的男人却像没察觉到一样,不管骡车如何摇晃,仍然不动分毫。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喊叫,骡车猛然一震,朝前倾去。 巨大的惯性让舒瑾城不受控制地朝赤松的方向倒去,眼看脑袋就要碰上对方的大腿,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脸颊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托住。 睁开眼,脸却正对着对方的某处,舒瑾城呼吸一滞,已经被赤松扶起来了。 “怎么回事” 登云阿佳用羟语朝窗外喊道。 “锅庄主,骡子踢到了石块受了点惊,现在已经没事了。” 车夫答道。 “小心点。” 赤松语气平淡的开口,车夫应了一声,将骡车开得更加平稳了。 舒瑾城脸有些发红,坐正身体后轻咳一声,掀开帘子望向窗外,赤松则将身子侧过去大半,将大半张板凳都留给了舒瑾城。 好在登云阿佳十分健谈,适时的就着窗外景色向舒瑾城介绍起炉多城的传说,这才没让车厢里的气氛陷入尴尬。 很快,春咏楼就到了。 说是楼,其实更像是一个院子,汉羟结合的木楼围绕着一些石头围砌起来的温泉,除此以外,还有专门的单间可供享用。 走进院子,硫磺味扑鼻而来,远眺是掩在云雾中的巍峨高山,舒瑾城立刻就决定留在室外。 她自回国以来就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此时突然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立刻脱掉所有束缚跳进池子里。 温泉是男女分开的,赤松已经去了另一侧,这边除了她们外没有别人,舒瑾城没有了顾忌,快速地将身上臃肿厚重的衣服褪下。 刚刚除去裤子,屁股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舒瑾城诧异的回头,就见登云阿佳收回手,真诚地赞美道“城妹你的屁股真紧实,就和藏原羚一样雪白浑圆,真好看” 舒瑾城的视线划过登云阿佳的前胸,不不,您才能当得起雪白浑圆这两个词。 不过毕竟没有羟族女子的开放热情,她只能默默将这句话咽下去,将一只白玉般的脚伸进热汤里试水温,腰窝一旋,慢慢将身体沉浸在泉水之中。 炉多温泉的温度在40度左右,正是最适宜的温度。舒瑾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将脸微微扬起,一切的疲乏和尘埃仿佛都从骨头里析了出来,净化在这雪域的蓝天白云之下。 梅朵不能入池,跪在岸边,举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登云阿佳随意地从里面捡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对舒瑾城道“城妹,这是法兰西洋人的精油,十分罕见,我替你滴上吧” 舒瑾城见梅朵温驯的姿势,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温声道“让梅朵去楼里的茶馆等着吧,我泡澡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 登云阿佳看了梅朵一眼,知道汉人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挥了挥手让梅朵退下了,手上却还拿着那个小棕瓶。 她将瓶盖打开,将精油滴了一滴在手上,递到舒瑾城的鼻子边“你闻闻,好香吧” 一股幽香从登云阿佳的手上散出,是茉莉精油的味道。因萃取十分不易,这种精油一向以罕见和昂贵著称。 前世舒瑾城爱茉莉,张泽园便着人各种不同的茉莉制品送给她,其中自然包含茉莉精油。 可他并不知道,被采摘浓缩过的人工制品已失了枝头疏淡天然的风流,也因此在舒瑾城心中和其他的香料无甚两样了。 呵,早已经和这个人没有了关系,还想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很香。” 舒瑾城点点头,任由登云阿佳将茉莉精油涂抹在她的耳后,再用指尖轻轻按揉。 泡了一会后,舒瑾城感觉到头部稍微有些眩晕,登云阿佳道“你们汉地人初来炉多,总是有些不适应。如果你不舒服,就到那边的单间去歇息一下,里面生了炭火,很暖和,梅朵会给你送去果品热茶的。” 舒瑾城道谢,披上贴身的小衣,赤着脚朝不远处的小屋走去,登云阿佳将双手支在石头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舒瑾城的背影。 司令,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为君沉醉又何妨 八月的炉多已经有了寒意,紧了紧单薄的小衣,舒瑾城推开木门。 然后就呆住了 小木屋里别有乾坤,摆放着舒适的汉式躺椅、柔软的西洋沙发床、放着新鲜瓜果的鲜艳矮几。 可屋子里却已经有人了。 一个精壮的男人只穿着亵裤,一只手臂盖着眼睛,半倚在躺椅上。他赤裸的上半身分布着线条流畅而结实的肌肉,上面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伤疤。 男人将一只裤腿挽起,大腿处有一圈洁白的纱布。 是赤松。 舒瑾城背脊蓦然一紧,下意识想退出去。 被惊醒的男人却已经警觉,右肩肌肉一动,舒瑾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已经瞬间对准了她。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在炉城河岸边的温柔,全是冰冷与警觉。舒瑾城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子弹就会毫不客气地洞穿她的颅骨。 “是我。” 舒瑾城赶紧举手道。 男人如野兽般紧缩的肌肉一松,将枪放下,随即就被包裹进满室撩人的暗香之中。热气腾腾地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纠缠咬舐。 浓郁的花香将他带回西川都督府夏季湿热的黑暗庭院,他站在那棵开满了暗白花朵的老树下,下意识地想松开领口的一颗纽扣。等手攀上了咽喉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没有穿军装。 那扑人的茉莉香气仿佛蘸满浓墨的笔,细细勾勒出朦胧雾气中一个纤白的剪影 方从温泉里出来的她双颊晕红,双眸沾满水汽,白嫩小巧的脚趾有些紧张地抓着地面。 她单薄润湿的衣领敞开,从中露出了修长纤细的脖颈,圆润亭匀的肩膀 赤松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脖颈上。 真想在那抹灼人而脆弱的雪白上狠狠咬一口,血珠子浸出来,像圈地一样印上自己的痕迹。最好是把她整个的拆吃入腹,让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从此舒瑾城就是自己的,旁的人,包括那姓张的小人,都不能再夺走她一分一毫的目光。 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积蓄,赤松的眼睛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忽然,那凝固的白皙消失了,原来舒瑾城反应过来,匆忙将衣领拉高,将关拢的木门拉开。 屋外的凉风打断了遐思,赤松当即坐起,他的理智也在一刹那间回笼。 舒瑾城是他两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做出这种种布局和旁人眼里疯狂的准备,只为再见她一面。 他要她,却不是圈禁和亵渎。 想明白这一点,赤松拿过沙发上的外套遮住身体,语带抱歉地道“方才做了一个关于土匪的梦,醒来一时过激了,舒小姐不要介意。” “哦,哦,没关系,我能理解。” 舒瑾城心跳得有些快,却强壮镇定地回答。 虽然已经活了两世,但她毕竟是生于深闺的大小姐,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除了张泽园以外男性的身体。 赤松的身材一看就是在枪林弹雨、高原跋涉的生活中锻炼出来的,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同,充满了原始的张力。 即使她丝毫没有旖旎的心思,也不禁觉得有些脸颊发热。 但她心跳加快更是因为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和赤松的眼睛。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赤松那种狩猎者般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足以让她心悸。 羟人凶悍,木喀的土匪时常出没,马帮出行都会随身带枪,看赤松的反应,绝对是用枪的老手。这一路的安全有所保障了,起码普通的野兽是不用怕的。 依靠对旅程的考虑,舒瑾城恢复了理智。 “隔壁还有间木屋,舒小姐可以去那里歇息。” 赤松考虑到舒瑾城的紧绷和不自在,开口道。 舒瑾城点点头,用前世舒家大小姐那份冷静与自持,优雅地走出了门。 直到关上木门的那一刹那,舒瑾城才懊恼地摇摇头,试图把刚刚那些尴尬的画面都甩出脑海。你已经活了两世,脸皮不该跟小姑娘一样薄,而且现在也是新时代了,我不必在意这些,但下次进屋前一定别忘记敲门舒瑾城告诫自己。 听见隔壁木门关紧的声音,赤松才披上外衣,沉着脸朝登云阿佳所在的浴池走去。 浴池外有一个中年阿妈,赤松用羟语道“把登云阿佳找出来。” 他虽然没用恶语,但身上散发的戾气已经让阿妈不由自主地害怕,没有问为什么,赶紧走进了浴池。 很快,穿戴不甚整齐的登云阿佳走出来,带有笑意地道“亭帅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城妹呢” “谁允许你在背后做这种小动作的” 赤松冰冷的语气将登云阿佳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一改方才随意的表情,双手垂下,表情惶恐“我以为亭帅你” “别揣测我的心思。” 赤松打断登云阿佳的话,俯视着这个有炉多第一美人之称的锅庄主“登家锅庄在三年内成为炉多城最大的锅庄,一年上百万交易额,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这句话暗藏的意思让登云阿佳打了个冷战,她以为每年为亭帅创造如此多的收益,又为他传递炉多城其他土司的势力,自己就有所依仗了。其实没有了王景在背后的军事、政治力量支持,她和她的锅庄什么也不是。 认清了这一点,她的头脑冷静下来,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逾越,也不得不感慨这舒瑾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一向冷情的亭帅如此紧张。 登云阿佳将一个平常让她在交易中无往而不利的笑容摆出来,语气却小心翼翼“司令,方才是我泡温泉泡的一时头昏,才给瑾城小姐指错了房间,等她回来,我会向她道歉的。” 赤松没有回话,短暂的沉默让登云阿佳的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他才道“别露痕迹。” 说完转身离开。等看到赤松的身影消失不见,登云阿佳才放松下来,发现刚刚换上的衣服已经有些濡湿了。 这个男人真可怕。登云阿佳想到围绕着王景的种种传闻,不知该羡慕还是为舒瑾城感到害怕。 舒瑾城喝完一杯清茶,觉得清醒很多,便回到了浴池。 登云阿佳问清她在木屋的遭遇后,诚恳地道了歉,舒瑾城不甚在意的摇摇手示意没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等泡完澡,梅朵捧着那套羟袍进来,执意要为舒瑾城更衣。这姑娘有着一双如牦牛般湿润、明亮的眼睛,另舒瑾城不忍拒绝。 与汉地的下人不同,羟人的奴隶世代都是主人的财产,舒瑾城厌恶这样的制度,但也不能生硬地处处彰显自己的不同。 梅朵替舒瑾城穿上宁绸青里衣和镶水獭皮的织金深红缎长袍,腰间围上五彩氆氇方裙,再用遍镶五色宝石花的银腰带压于其上。 只一霎时,便将一虽清丽却过于朴素的女学者装扮成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女郎。 梅朵绕着舒瑾城转了两圈,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朝舒瑾城竖大拇指“舒小姐穿上我们羟服就像草原上最艳丽的格桑花,这腰带差点儿就太长了。” 望着身材高挑、艳光逼人的舒瑾城,登云阿佳点头,起码从外貌上,知道亭帅这番深情的来源了。 妆扮完毕后,三人与赤松汇齐。 因是出发前一日,依据羟人风俗,他换上了一件镶豹皮的黑色羟袍,腰间挂着一把两尺长的腰刀,修长的腿从袍子下延伸进一双皮靴里,高大的身材越发显得挺拔,任谁也没法将他与路上那种落魄和沾满血污的样子联系起来。 望着舒瑾城,赤松眸光闪过惊艳。 他的光,终于有了明艳的模样。 他不是不被素衣布履的舒瑾城吸引,只是总忍不住想她变成今时这干练沉静的模样受过了多少苦。 那个在西山软软喊他哥哥,摸着他膝盖说“对不起”的小女孩,本能够有最灿烂最娇贵的人生。 不过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次,他终于可以陪在她身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金陵王气应瑶光 1929年1月底,金陵张家公馆。 天蒙蒙亮,张泽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惊醒。 方才还在浅吟低笑的素雅女子又一次随着梦境破碎,让人抓不住,留不下。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种迷惘、空虚、和后悔夹杂的复杂情绪中。 九个月了,他每天都能梦到她,每个场景都那么真实,他能记起他们踏过柏林郊区的一街黄叶,在霍尔德宴会厅共舞,在易北河畔参加沙龙。他对她的爱意渐浓,可现实生活中明明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有一段时间,笃信科学的张泽园都怀疑自己是撞了邪,要么就是出现了精神疾病,竟自己臆想出来了一个恋人。 直到他的庶弟和北平舒家联姻,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舒家大小姐的照片。舒瑾城,她和梦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气质也没有差别。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和他梦里相爱的女子 那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不被察觉地拿到了那张照片,后来又费心思调查出了舒瑾城相关的一些情况。 原来舒瑾城确实曾经留学德意志,也曾在柏林居住过,可是很快,她私自转学英国,并且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舒家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一向聪明乖巧的大女儿为什么改变了性情,舒瑾城这个名字,都快成为舒家的禁忌了。 或许他们本该像梦中一样相遇相知的,只是命运不知出了差错,让他们错过。这些梦就是在提醒自己找到她,不要一错再错。 但直到现在,舒瑾城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了无踪迹,而梦却还在继续。 爆竹声又将他唤回了现实。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中央政府明明已经取缔今年的农历新年了,颐和路公馆区竟然还有人无视禁令,燃放鞭炮。 可见流俗积弊之深,政府律条约束力之弱。 他没有在床上多待,换上白衬衣与西裤,走下了一楼的起居室。那张乌木餐桌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等中式早餐,以及西式的面包、黄油、起司。 张泽园拿了一块德式黑面包,饮了一口咖啡。顺手拿起桌上烫好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翻到某一页时,他忽然僵住,不可置信的停下了目光。 报纸上赫然写着 “金陵教会大学将聘请首位华人女讲师,舒瑾城小姐在伦敦政治经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深入木喀地区的女性学者第一人。她撰写的关于木喀习俗和梵岭天王传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皇家学院人类杂志,哈佛亚洲研究学报,和美国社会学杂志上,深受国际学界的好评与重视。” 等等,等等。 张泽园的食指过于用力,把报纸几乎攥破了,他内心掠过不可自遏的一阵狂喜,随即又有些担忧。 没有照片,真的确定是她吗可留学英国的舒瑾城又哪里能有别人呢 金陵教会大学1888年由美国美北长老会在华创立,但1927年收回教育主权运动后,已由钱伯岑出任首位华人校长。而这位钱先生,正是张泽园父亲的旧友,钱伯岑能成为金陵教会大学的董事,也有赖父亲的支持和帮助。 我一定要确定这位舒瑾城究竟是不是我梦中的女郎。张泽园盯着那张报纸,下定了决心。 时隔六个月,舒瑾城又一次坐上了三等车厢。 但这一次的她和刚回国的时候有很大区别,在木喀已被养长的头发剪到了耳根,她身穿一件短袄配长裤,做男装打扮,显得利落干脆。 蜀都的风水养人,从木喀回来不到两个月,她被晒得红褐的皮肤就恢复了许多,但已不是最初的雪白。 她拎着一个棕绳捆的竹篾包袱,脚边一个硕大的皮箱,淡然地坐在哭闹的小孩、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和脚臭的男人中间。 车驶离西川地界,进入湖北后,就像一个一步三喘的老妇,总是歇歇停停,令人难以忍受。 突然,绿皮火车猛地一震,灰黑色浓烟弥漫在早春的空气中,火车再一次停下了。 三等车厢里沸反盈天,个个都开始咒骂起这破车来。 “啊” 尖利的女性叫喊声从前面的车厢传来,让被各种方言脏话问候的车厢悚然一静。 “怎么回事啊”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纷杂的议论声。 “吱呀” 连接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的门被推开了,两个扎着绑腿,手持长刀的男人闯进来,后面那个还背着支长枪。 “都安静点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谁要是不听保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舒瑾城安静地挤在众人中间,暗中观察那两个匪徒。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又黑又瘦,看上去不像是职业土匪,倒像是附近的山民。 对面总是啼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张大嘴就要开嚎,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用气声威胁“再哭,再哭跛脚王就把你抓起吃咯” 孩子一抽,果然不动了。 王景最近的名声又一次大涨,因为他半个月前成功地平定了木喀的战乱,废除了木喀绵延三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实现了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 世人皆惧西南王,可惜,这里已入湖北境地,并不在西南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土匪按着座位顺序走过来,乘客们为求保命,纷纷将值钱的财物主动掏出。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愿给钱,跪下来哀求。在乘客们的冷眼中,她被一个匪徒抓住头发,当脸扇了两巴掌。另一个匪徒抢过她抱得死死的包袱,东西散落一地。 不过是一件破衣服,一双虎头鞋,一个玉米馍馍全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土匪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啐一声晦气,将玉米馍馍和包袱里的几个铜板拿了,继续下一个。 见此情景,舒瑾城将手伸进竹篾包裹里,碰到了一个冰冷黑沉的东西,心下稍定。 这是她和向导赤松分别时,他送她的礼物。 “拿上这个,前面就是霍塘,有王景的军队,你安全了。” “那你呢” “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这句话,身材高大、右腿微瘸的向导就骑着那匹黑色的骏马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在木喀四个月的田野调研也就此落下帷幕。 她翻了多少座雪山,辗转多少牧场,她几乎拼掉了性命,才收集到的研究资料。 若是有谁要抢走,她便和他们拼命。 舒瑾城心意已定,手死死握住枪柄,浓墨点就的一双眼却安宁下来。 又有一个男人不愿交钱,被土匪们拳打脚踢。 那男人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住求饶,手却还死死拽着包袱“大爷们,就放我一次吧。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整一年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了账啊” 土匪解下枪来,直指着男人的脑袋,男人吓得一下瘫软在地。 另一个土匪将包袱打开,却见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由大怒“好小子,耍你爷爷玩呢” 两只手指同时挪到了扳机上。 舒瑾城不愿多惹事,但也决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视力极好,能看清土匪背的不过是老式鸟铳猎枪,一发后还要填装;她手里攥的却是勃朗宁1903,准确度、可靠性与鸟铳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赌一把。 赌,还是不赌 就在舒瑾城将半只手抽出包袱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是身边那个身材矮小、下巴上长了颗痦子的男人。他和她一道从蜀都站上车,一直以账房的身份自居。 “不要轻举妄动。” 痦子男说。 舒瑾城刚要说什么,痦子男忽然将手一举,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持鸟铳的土匪已经倒在了地上,脑浆溅了被他捉住的男人一脸。 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屎尿齐流,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车厢里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十几个人,只见他们动作迅速地控制住了另一个土匪,痦子男扬声道“各位不用惊惶,我们是王景都督手下的川军这些土匪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火车马上发动,大伙都安全了” 活着的土匪和土匪尸体被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押下火车,三等车厢上的众人这才活了过来,惊惶不定地低声议论。 刚刚还拿西南王吓唬自己孩子的妇女不住口的感谢满天神佛,夸王景是大大的活菩萨。 舒瑾城将手从包袱里抽出来,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按出了白痕,是太用力所至。 虽然对川军为何会在这列火车上有些疑惑,她却没多吭声。在这样一个乱世,什么都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最不需要的就是多管闲事。 火车平安抵达汉口,舒瑾城换了车,一路向东,往金陵而去。 这一回,一路无事。 金陵王气应瑶光,是六朝脂粉堆叠的所在,三年前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后,更是多少风流繁华数不尽。 舒瑾城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江南风景,眸色沉沉。 前世成为张泽园夫人后,她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这六年并不美好,她被困在那座公馆里,困在张夫人的身份中,困在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一团繁华里。 这一刻,她第一次有了“回来”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将会迎来这样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活法。 “呜” 火车响起长长的汽笛声,金陵下关火车站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满汀芳草秦淮岸 王景慢条斯理地将白手套脱下,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将一份军报拿起。 视线下移,他微微颔首。 木喀土司明面上的残余势力已经肃清,当然,总是有几只丧家之犬躲于茫茫草原,希望伺机再来。他没将他们赶尽杀绝,日后还留着有用。 书房门叩响,是肃然的陈副官,王景心中微动,命他进来。 陈副官行了一个军礼后才道“报告司令舒小姐已经安全抵达金陵。” “有人来接她吗” 王景问。 “有。是,是一个洋鬼子。看到舒小姐上了汽车,属下们才走的。” 陈副官道。 洋鬼子,应该是她供职的那所金陵教会大学的教授。 “那洋人长得好看吗” “啊” 陈副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悄悄抬头,司令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遂道,“这金陵的弟兄没有讲过洋鬼子长啥子模样,不过那些洋人嘛,黄头发高鼻子,看起来都一个样”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司令也有一点西洋血统,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她安全到达便可。金陵那边有没有消息” 好在司令似乎并不在意。 “常凯山大大夸奖了司令在西南边疆的作为和对木喀的改土归流,” 见司令露出讥讽的笑,陈副官不动声色,“常凯山总统说,他和夫人十分思念亭帅,从西川到金陵的专列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恭候亭帅大驾光临。” 他一放出要去金陵述职的意愿,那边就回了信,倒是反应的快。 “只怕常光头是又惊又疑,巴不得我永不再进南都为好。” 王景唇角微微勾起。 “司令,您进金陵只带二十名卫兵,是不是有些少了” 陈副官犹豫片刻,关切地问。 他和司令手下的一些大老粗不一样,是上过旧式学堂的,自然知道历史上那些将领进京被解除兵权的故事。 王景不甚在意地道“西川混战才过去了多少年,没有了我,西川还要大乱,更别提并未完全稳定下来的木喀地区了。中央政府并没有统一全国,常光头如果不是傻子,不仅不会动我,还会在金陵好好地把我供起来。” “当然,必要的布置是要做的,但明面上西川不与中央为敌。” 重活一世,王景比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更有大局观。为了日后的抗战,他必须要维护中央的统一,攘外必先安内,古往今来皆如此。 “司令,你要监督的那个张泽园并没什么异常,舒家老爷子还在北平,舒家大少爷仍在沪上。” 陈副官又道。 “好,继续跟下去。如果张泽园接触到舒小姐,立刻报告。另外,近期雇佣一批专业人士,对蜀都到炉多的地理情况进行考察,寻求建造川炉公路的办法。” 王景道。 “是” 陈副官眼睛一亮,响亮地回答。 “飞鸾,这事情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差错,军令无情。知道么” “是” 陈副官丝毫不敢怠慢地回答道。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司令终于让自己走了,陈副官刚刚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王景忽然又道“等等。” “司令,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副官唰地一下转身,心里却暗暗叫苦,今天的压力可是超标了呀。 “听说你又纳了第十七个姨娘” 王景闲闲地问。 陈副官以为王景要训斥他,赧然道“是刚刚娶了这么个小婆娘,还污了司令的耳朵。您也知道,这么些年我就这点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悠着点。” 王景罕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属下私生活的关心,又道“自己去管家那领银子,老树开新花,得多补补。” “谢谢司令” 陈副官得了司令的赏,欢喜地脚底一溜烟走了。 等陈副官的彻底消失在眼前,王景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和舒瑾城在高原上日夜相对的日子。 瑾城,再等等,我就要来找你了。 舒瑾城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戴一顶黑色呢帽往热闹的秦淮河畔走去。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见识下金陵城的另一面。平民老百姓生机勃勃的那一面。 租了条小舟,躺在藤椅上顺着青黑色的秦淮河往前飘,鼻子里是河水的腥臭味,岸边的民房里都是打麻将牌的声音,倒真是把诗情画意破坏的差不多了。 舒瑾城将从杂货店买的品海牌香烟掏出来,纤细的手指抽出一根闲闲夹在手里,却并没有抽。 她与张泽园结婚后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在伦敦得了痨病后又早已经戒掉了。 是有些乱花钱了,但谁叫金陵教会大学预支三个月薪水,每个月400元呢 她只是有些烦乱。没来由的一点而已。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和娇笑声,舒瑾城将盖在脸上的呢帽稍微移开,看到左右多了许多画舫,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殷勤的拉客,但那画出来的细眉媚眼透着疲倦和死气。 “先生,点一首曲子吧,咱们家的姑娘什么小曲都会唱。” 一艘花船靠过来,中介见舒瑾城的穿着以为她是男人,热情地推销。 舒瑾城接过他手里的单子,那人才发现她是女性,有点迟疑。 “先唱一首杏花天影。” 舒瑾城已经开口,将钱抛给那男子。 “小姐眼光真好,多久没人点这么雅的曲子了。” 男子生怕钱落入水里,忙不迭地接过了,琵琶声已然响起。 一个柔嫩的声音唱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五十八个字,字字清脆,虽没唱出词里的愁绪,但胜在天然娇弱。 舒瑾城抬眼看去,怀抱琵琶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婉婉,在那堆庸脂俗粉中如一朵娇羞的睡莲。 女孩见她看向自己,朝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嘿,还是个熟人。前世张泽园想纳的小妾就是她,没想到当年那在上流社会中颇有艳名的交际花这时候只是秦淮河畔的一名歌女。 也不知该感谢她让自己看清了张泽园的面目,还是憎恶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瑾城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让船夫将船撑远了。 经过这件事,她也没太大心思欣赏秦淮河上的风光,将呢帽往头上一遮,闭上了眼睛。 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漫天的白雪,是土司少爷多杰顿珠的鲜血,是一望无垠的草原。 谁能想到在调查的尾声她和向导竟会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呢好在王景改土归流,让土司都失去了权势,不然她绝不敢再回木喀了。 也不知道赤松现在还好吗 不让思绪继续飘散,舒瑾城让注意力回到了当下。看到热闹而繁忙的夫子庙,她的兴致又涨了几分。下了船,她逛起了热闹的夫子庙市集。 逛了半晌,她拎了一只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往秦淮岸边的茶馆“十二楼”走去。她约了dr arthurarner 在那里见面。这位今年才三十出头的美国绅士是金陵大学人类学系的系主任,也是赏识舒瑾城论文,做主招聘她的先生。 这位在中国待了六年的先生坚持让她称自己为沃亚士,也不知道沃亚士能不能适应这完全中国化的环境呢 点了一碟豆腐干丝,一笼蟹黄小笼包,斩了一碗盐水鸭,舒瑾城在嘈杂的人声中等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1 她将桌上残余的瓜子花生壳扫到一个角落,捡起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金陵晚报。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一个重大新闻,西南王王景将于5月初入金陵城述职,对西川和木喀形式做详细的汇报。 5月初才来现在就郑重其事的报道,王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以王景的权势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来金陵述职,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给出了几个答案,但是都不大符合实际。王景这个人,你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初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派二十个士兵护送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中的唐处元在这次木喀战役里立下大功。这让舒瑾城不得不怀疑,士兵的护送本身是为了掩饰其他的目的。 还有那块虎头牌。她要离开木喀时,战火已经在各处蔓延,没有这块虎头牌她根本出不了木喀。 这就像王景早已安排好了她离开的退路一样。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堂堂西南王花这样的心思。 这些问题,还是等下次回蜀都,等边疆研究所需要资助的时候再考虑吧。舒瑾城摇摇头,将报纸随手盖在了那堆瓜子花生壳上。 这时,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吱呀作响,舒瑾城往楼梯口一看,先见到的是淡金色的头发,然后是一双蔚蓝色的眼眸和一个明朗的笑容。 沃亚士环顾一周,找到了舒瑾城,朝她走过来,顺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对许多茶客来说,洋鬼子上茶楼,可是头一遭新鲜事儿。 “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见到你。” 沃亚士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伸展开,但却给他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位教授长得像harrin ford,应该去好莱坞拍戏,很难想象他在田野中风餐露宿的样子。 舒瑾城站起来同他握手。 沃亚士一眼就看到舒瑾城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杯子,用生涩的汉语问道“这是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吧” 舒瑾城看了一眼那个杯子,道“是的,在夫子庙的古玩摊上看见了,和我原来在家用得一样,就买了回来喝茶。” 舒家那个杯子是乾隆朝的仿品,舒瑾城小时候顽皮,将摆在博古架上的鸡缸杯偷偷拿来喝酒,不小心磕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大哥替她求情,早被父亲抽一顿了。后来她学乖了,父亲又把鸡缸杯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这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不过她买下这个杯子并不是怀旧,纯粹是因为它的边缘也磕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变成了白菜价,于是被舒瑾城果断拿下了。 沃亚士笑道“这杯子颜色暗淡,线条较为粗糙,应该是新近的产物,希望密斯舒没付太多冤枉钱。” “感谢教会大学的工资,让我有了被坑骗的资本。” 舒瑾城开了个玩笑,沃亚士很给面子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不太娴熟地用筷子夹起了一个蟹黄小笼包,赞不绝口,又吃了两筷子豆腐干丝,笑道“密斯舒,我来中国六年,你还是第一次请我上茶馆吃东西的中国人。” “那是我的荣幸了。”舒瑾城礼貌解释道,“比起中央饭店、国际俱乐部,我想这里更能体现金陵城的原汁原味。” 沃亚士赞同的点头,说“看来密斯舒在金陵已经适应得不错。” 两人喝着清茶,沃亚士开始询问起舒瑾城对目前食宿环境是否满意,简单介绍了人类学系的日常规章,才朝舒瑾城眨眨眼道 “密斯舒,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有着美国西海岸独特的阳光坦率气质,所以即使做这种略显轻佻的动作,也很自然。 “什么好消息” 舒瑾城将盐水鸭放下问道。 “你是金陵教会大学第一位华人女教师,又刚从木喀回来,受到了教育委员会的重视。他们希望你能够在学校的小礼堂进行一次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座,就讲讲你在木喀的研究成果。 到时候,包括钱校长在内,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相关领域的学者,还有政府教育委员会的相关人士都会出席。这次演讲是展示你研究成果和学术能力的极好机会。” 说到这里,沃亚士无奈地一笑“毕竟,现在学术界特别是中国学术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仍旧很严重。你一直跟随布朗先生学习,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过论文,董事会的一些先生对聘请你的决定仍有些怀疑。” 听了这番话,舒瑾城没有不平的表情,也没有心慌,在沃亚士的注视下淡然从容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我很珍视这个机会,也很愿意告诉学界和大众,我,还有其他的女性学者有这个能力,做出和男性一样,甚至比男性更好的研究。” 虽然沃亚士也是男性,不过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绅士地提议道“如果密斯舒愿意,我可以提前带你到小礼堂熟悉环境。” “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 舒瑾城道,“趁着阳光还好,我们不如今天就到小礼堂看看。到金陵两天了,我还没有游过整个校园。” “好。再吃过美味后,一次小小的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 沃亚士道。他坚持结了账,在茶楼下拦了辆黄包车,两人很快回到了金陵教会大学。 穿过金陵教会大学宏伟的石柱大门,是一条极为宽敞的水门汀大道,两侧则被行道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覆盖。 顺着主道走到尽头,是中西合璧的高大行政楼,在这里往左拐入一条小路,很快便可以看见那座精致的西洋式小礼堂。 小礼堂原是基督教青年会馆,现在则被学校用作演讲厅。它整体青砖灰瓦,两侧屋檐下有灰色的支撑石柱,中间则高耸起一座塔楼。一扇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只要推开就能入内。 见舒瑾城望着那栋建筑不语,沃亚士以为她有些不安,开口道“我看过你的论文,知道你研究的分量,这一定会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谢谢你,arner先生。” 舒瑾城由衷地说道。 她上前推开虚掩的朱门,走入大厅。 这是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摆满了相连的木质长椅,最前端则是一个不大的演讲台。阳光穿过三楼的彩色琉璃,为黑白瓷砖地板以及着月白色长袍的舒瑾城染上了梦幻眩晕般的色彩。 沃亚士望着这个高挑的华人女子背影,蔚蓝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艳。 她沿着中间的过道,一步一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将手撑在讲桌上,注视着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 那一刻,沃亚士知道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演讲那天,这些长椅上将坐满的听众。 舒瑾城的心里充满了潜伏在宁静之下的力量。 她并非没有来过小礼堂,但只是作为夫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张泽园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 可这次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些听众将会为了她的研究、也只为了她的研究来到这里,贡献生命中宝贵的两个小时。虽然他们中许多人对她还有质疑,还不认可,但终究给了她一个表达、反驳的机会。他们坐在长椅上,不为她的身份,不为名利,不为她是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附庸。 一个女子走到这一步,太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2 刚重生的时候,舒瑾城有的只是迷茫。 从租住的独栋小洋楼往外看,花园里的红、白玫瑰开得正盛,柏林郊外芳草如茵,一切都生机盎然。 可被家族抛弃的痛苦没有消散,被战争摧残的灵魂仍未补全。 闭上眼睛,她仍能听见轰炸机俯冲的轰鸣,能看见硝烟和炮火下尖叫破碎的伦敦,能感受胸口因故园被蹂躏自己却无法与同胞共命运而产生的痛苦和不甘。 那是铭刻进她灵魂里的记忆,即使重活一世,也再没办法消失了。 曾经的舒家大小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决定离开柏林,开启新的人生。 在伦敦大学她拼了命的学习,不分白天黑夜的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几乎不见天日。 被嘲笑黄种人不会逻辑思维,被质疑女人不能从事田野调查,被同胞认为是个不合群的怪胎都无所谓,她已经决定了此生的方向,就坚定不移地朝那里走下去。 经过了木喀风雪的洗礼,她终于有底气的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全新的舒瑾城回来了。 舒瑾城眼睛里的光彩摄魂夺魄,颠覆了所有关于中国女子温驯、贤良的印象,是沃亚士从未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他上前用礼貌的口吻道“密斯舒,我已经可以提前恭喜你演讲成功了。” 舒瑾城笑笑,对沃亚士道“我恐怕得申请一台幻灯机。你知道的,照片总能让苍白的描述生动起来。” “借用幻灯机要像教务处申请。” 沃亚士道,“我明天领你过去。” “今天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 舒瑾城道,“不过应该需要一张证明条子。” 沃亚士点头,没有坚持,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和一张便签纸,唰唰写好交给了舒瑾城。 舒瑾城收好后,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回到人类学系楼,互道了告别。 因为整个学校只有她这一个未婚女讲师,舒瑾城便住进了文学院的女生宿舍。不过她自己拥有一个单间,不像学生寝室里只有上下铺,里面布置了一张新的单人床,一个木质衣柜,一个洋铁书架,和一张旧书桌。窗台上还有两盆不知道种类的植物。 虽然简单,但也算温馨,学院是用心了。 才走进楼道,两个女生挽着手的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短头发,气质开朗,很有些男孩子气;另一个穿天青色丹士林布旗袍,一头柔顺的长发,上面罩着一个白色发箍,看上去比较文静。 短头发的女生热情地和她打了个招呼,长头发的女生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对她微微点头。 她们八成是把自己当成新入校的女学生了,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不是自己以后的学生 舒瑾城没有说破她老师的身份,微笑地和两个女孩问了个好,才走向自己的房间。 将鸡缸杯放在木桌上,给植物浇完水,她瘫坐在书桌前,看着铺满一桌的田野笔记、手写教案无奈一笑。还没备完课,又要准备演讲,得,今天以后就别想出门闲晃了。 第二天,舒瑾城来到了教务处。 暗绿色的门半开着,里面飘出了诱人的鸭油酥烧饼香。舒瑾城叩门,里面先是传来纸袋窸窣的声音,然后一个粗噶的嗓音道“ease e ” 打开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五十岁男人。他一见到舒瑾城,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将烧饼从抽屉里又摸出来,白了舒瑾城一眼道“大早上的,什么事” “你好。我来申请借用幻灯机”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还有一周才开学时间,等开学后你再来。” “是为了开学前的演讲申请的,我有人类学系主任的批条。” 虽然对方态度不好,但舒瑾城的语气还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什么演讲,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一个女学生弄什么演讲” 秃头男人狐疑地看着舒瑾城,不接她递过来的条子,问道,“你的学号多少” “我没有学号,我是新来的讲师。” 老头狐疑地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就差没直接在眼睛里写上“就凭你”三个字了。 舒瑾城失笑,将那张纸条直接放在男人的办公桌上,放在他脸前面,道“这上面有人类学系主任dr arner的签字。” 秃头男人研究了一下纸条,心里嘀咕“还没开学就给我找事儿。洋事屁多” 今早教务处只有他一个人值班,明明是过大年的时候,却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从南城赶到这里,想想就烦躁。 研究了一下纸条,秃头男人没好气地说“看不懂我今天不批,你过两天再来。” “为什么” 竟然还有如此不识趣的人老头提高了点音量“我怎么证明你是不是大学的老师要是你是校外人员,是个小偷骗子,借了幻灯机就跑了,这个赔偿算谁的” 说完便把批条往桌上一扔,继续吃烧饼。 看到这被扔在自己面前的批条,和老头赤裸地瞧不起人的目光,舒瑾城面色一冷,随即走到门口,看着上面贴的值班表道“你的名字是高大发吧” “是,怎么了” 高大发一边啃烧饼,一边满不在意地说。 “怎么了我要投诉你。” 舒瑾城嘴角噙起冷笑,将那张写了高大发名字的值班表撕了下来。 “诶,你干什么呢你凭什么投诉我” 高大发面色微变,从座椅上站起来,没有头发覆盖的脑门正好和舒瑾城的头顶齐平。 “就凭你消极怠工,凭你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凭你歧视女性,歧视华人教师。” 舒瑾城看着老头的眼睛,字字掷地有声。 “我什么时候攻击你,歧视你了再说你是不是教师还两说呢。” 高大发硬着头皮道。 “你现在的话就是在歧视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舒瑾城拿起批条道,“如果一个洋人走进来,都不用这个条子你就会把东西给他了吧刚刚在门外说e 的时候不是态度还很恭敬吗” “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哪个女子和你一样” 高大发瞪大了眼睛。 “我不必跟你扯皮。你等着解决投诉吧。” 舒瑾城收起批条往外走。 “诶你等等。” 高大发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个美国教会大学里,被教师投诉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闹不好是要被停职的。 该死的美国人他哪里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也跟那些洋人一样爱较真。 高大发的语气软下来,走到舒瑾城身边,挡在她前面“小姑娘,我是事情多,一时没有控制好脾气。你要幻灯机,又有条子,我批给你就是了” 舒瑾城避开他将门推开,笑道“高先生,现在的事情已经和批不批幻灯机无关了。还有,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你要叫我舒老师。” 说罢,挤开他就走出了大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哈巴狗戴大铃铛 投诉后,幻灯机立刻就批下来了。 去取幻灯机那天,沃亚士发挥绅士精神,主动帮忙搬送。 带着高大的美国男人推开木门,高大发已经站起了身,朝两人讪笑“机器就在后面的杂物房里,我马上去拿过来。” 沃亚士将衬衫袖子卷起来,道“我去搬吧。” “那哪能劳烦您呢我来,我来” 高大发是认识沃亚士的,脸上带着笑,一溜脚出了房门。 “这是不是你的那个投诉对象” 沃亚士问。 舒瑾城两手抱着胳膊,笑而不语。 沃亚士摇摇头“你们中国人,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高大发将幻灯机抱了来,沃亚士从他手中接过,蔚蓝色的眼睛直看着他,将高大发看得一阵忐忑。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捋了捋脑门上东倒西歪的头发,陪笑道“我送二位出去吧。” “不用了。” 舒瑾城突然开口,转身礼貌地对沃亚士说“沃先生,可否请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说。” 说着看了一眼高大发,把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沃亚士没有多言,抱着幻灯机出门等候,还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舒瑾城这才笑着看高大发,但又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他先开口似的。 高大发瞥了一眼门,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舒小姐,上次我做得不地道,谢谢你在投诉的时候没真写我的名字” “是舒老师。” 舒瑾城说。 “啊” 高大发先是一愣,才赶紧改口道“对,舒老师,舒老师。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个,你看幻灯机你也拿到了,咱们这事就算这样完了吧” 他已经打听过,舒瑾城是金陵教会大学的第一个华人女教师,而且是正式教员,他还真惹不起。更何况,那个美国教授看起来关系跟她很好的样子。 吓,这年头,这年头,长得好看的女人勾勾指头,就比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男人吃香得多。 舒瑾城从老高的眼睛里看出了忿忿之色,微笑道“高先生,咱们老北平有句俗话,哈巴狗戴串儿铃,那是冒充大牲口。您记着,只有巴儿狗才当面阿谀奉承、巴结讨好,背后却龇牙咧嘴、恨不得撕下人一块肉去。” 高大发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却强忍着没有反驳。 看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舒瑾城改了个口气“得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也没真想让你丢了工作。” 高大发铁青的脸色里又透露出一丝释然,一瞬间很有些扭曲。 舒瑾城却没再管他,转身出门去了。 招呼上沃亚士,他们并肩出了教务处的大门,沃亚士道“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是吗,在西川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舒瑾城道。她像想到了那时候说那句话的人,眼睛里的怀念一闪而过,几乎捕捉不到。 接下来就是冲印照片、调试幻灯机、继续准备演讲内容,一连三四天,舒瑾城都十分忙碌。 终于到了演讲的那日。 舒瑾城将摊在小床上的竹青色墨兰旗袍拎起来,旗袍缎子在她手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春水。这么一条旗袍,就抵得上舒瑾城现在两个月的工资。 在伦敦时,她已经将那些名贵的洋装、皮草、风衣、旗袍都卖给了估衣店,换成了生活费和调查资金。这条旗袍和一件春秋二季皆可穿着的夹大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因为这是大哥送给她的出国礼物,终究还是没有舍得卖掉。 旗袍的袖口和长度都是五年前的款式,现在看来有些太保守了,但穿在舒瑾城身上却有种恰好正当的美。 她将盘香扣一粒粒扣起,自小腿至腰间、至肋下、再到修长的脖颈,软缎如水般包裹着她的身体,还同五年前一样妥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看向宿舍里的半身镜,和18岁那年穿是两种感觉。 叹了口气,将整理好的资料拿在手上,舒瑾城走出了房门。 平素总是虚掩大门、门庭寂寂的小礼堂已坐满了一半,听众里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中山装的,也有穿西服的,此时离演讲开始却还有30分钟。 张泽园坐在第一排,被安排在他旁边的金陵教会大学校董们尚未入座。 他不住地用余光望向门口,紧张、忐忑、期待,种种情绪都在他肚子里翻腾,让他几乎无法维持冷静。 可身为财政部副部长的儿子,每天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座位上,等待。 反正这场演讲都为她办了,她还能不来么 这样想着,张泽园的心里又平静了一些。 门又被推开,张泽园如有所感,扭头望向那里。 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女子逆光而来,吸引了几乎全场人的目光。两片轻薄的绸缎包裹着她曼妙身姿,随着她的步伐,修长笔直的小腿在旗袍中若隐若现,虽然看不清面容,张泽园已经可以肯定,她一定就是舒瑾城。 而舒瑾城,一定就是每夜入他梦的女子。 他按捺住想要站起身的冲动,微微仰头,想要看的更加真切,舒瑾城果真朝他靠的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到她左耳耳垂上那颗精致而小巧的痣。 可就在舒瑾城要来到他面前时,却一个转弯往右边走去,跟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打起招呼,连一个余光也没有给他。 那个洋人他认识,是人类学系系主任沃亚士,他们家曾经还和他有过一笔交易,这次举办演讲也曾有过交集。 张泽园暗拧眉心,身旁却开始陆续有董事会的人坐下,其中包括金陵教会大学的校长钱伯岑,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来,与他们招呼寒暄。 沃亚士看着舒瑾城,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曾经手的那件汝瓷天蓝釉柳叶瓶。那东西来自一个太监,曾是禁宫的藏品。 如果说舒瑾城前几日穿长袍时有中国旧式文人才有的那种超越性别的风雅与颓丧,贴身剪裁的旗袍则将她刻意掩藏的女性美展示的淋漓尽致。 她和禁宫的藏品一样,在沃亚士的心里都充满了神秘的意味。 聊了几句后,沃亚士起身将舒瑾城一一引荐给校长和董事会的成员,舒瑾城大方有礼,原先对她抱有怀疑的董事也展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两人慢慢靠近张泽园,他坐的不安。 “密斯舒,我在这里要向你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泽园先生,他代表金陵教育委员会促成了这次的演讲。” 这一声介绍宛如一根两头都很尖的细针,将两个人都定在原地。 褐色软呢帽,深灰色英国呢西装,领子浆洗得格外挺硬的van heen衬衣,freean皮鞋,是张泽园年轻时标准的打扮,和他们初次约会时一模一样。 就连那双热切而晶亮的望着她的眼睛也一模一样。 舒瑾城不禁一怔,心泛起细小尖锐的疼痛。不是因为她还爱着张泽园,而是为了那些曾经真切存在,却早已经扭曲破碎面目模糊的年少过往。 那些天真美好的时光,早已被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相继抛弃,亲口宣告死亡。 可这痛也只维持了一秒,就消失不见。她和这过去早已经隔得太远太远,远到连回望都已经不必了。 只有真正见到张泽园的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连恨都欠奉。 张泽园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梦里的她总是带着些朦胧,可现实里的舒瑾城,五官更锐利,眼神亮的像星,也有不容他靠近的冰冷。 却比梦里更让他颤抖和心动。 梦境和现实在一个面上触碰交融,让他几乎想像梦中初遇时那样伸出手,邀她共舞。 可他毕竟不是留学德意志时那个还残存天真恣意的青年,只是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微笑,儒雅地伸手道“舒小姐,我很荣幸认识你。” 冰凉的手指轻轻与他的手交握,又很快抽回,舒瑾城客气却生疏地与他寒暄两句,便往讲台上走去。 “看来她果然不认识我,也并没有和我做相同的梦。” 虽然是意料之中,张泽园仍旧有些失望。 但来日方长,以他的家世、手段、外貌,以及和舒瑾城家族的渊源,不愁拿不下她来。这样想着,张泽园便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位子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 演讲厅倏然变暗,幻灯机“啪”地打开,炽白的光将一副黑白照片打在幕布上。 全场悄然无声,将目光集中在讲台之上,静候舒瑾城的开场。 “女士们,先生们,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对木喀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孙先生说五族共和,何为五族共和就是五族如手足同胞般相亲相爱,共建一个大的统一的中华民族。” “但羟族所在的边地遥远、闭塞,如果我们对他们的文化和社会谈不上了解,何来共融所以,我今天的演讲就从介绍羟族的基本状况开始。” 舒瑾城开口,清亮却柔和的声音洒满整个礼堂。 她调试着幻灯机,让一幅幅照片出现在幕布上。 有依山谷地势而建的一幢幢白石寨楼,有在寨楼顶扬青稞的老妇,有牛毛帐篷旁露齿笑的小姑娘,有赛马节上的汉子和跳神的巫师,也有秃鹫盘旋的天葬台和默默遥望的雪山。 她望着那些照片露出一丝浅笑,晃眼的让张泽园恍然,她说得究竟是什么全没有听进耳朵里。 一想到舒瑾城冒着战火深入重山,踽踽独行,张泽园就发自内心的心疼,那该有多危险 如果舒瑾城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能够成为张家的太太,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自不用说,想做学问也不用自己出门,就永远地不用在风里雪里奔波了。 舒瑾城最后展示了一张草原上的照片。一个老者坐在羟民的中心,微闭双目,手上拉着一把六弦琴,很显然在唱着什么,周围的牧民都极其认真地听着,那眼神里的光连黑白照片都无法阻挡。 “这是疯诗人格日萨,他正在唱的是梵岭天王传。这是一部如同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以及古希腊伊利亚特一样古老的史诗,甚至比它们更神秘,因为它不记录于文字,全部依靠天授唱诗人在高原传播。 这些天授唱诗人没有师父,都是在一场梦后,或者在一场大病以后忽然能够吟诵梵岭天王传的一部分。由于每一位唱诗人能唱的故事都不尽相同,没有人能说清梵岭天王传究竟有多少内容,又与真实的历史有多少勾连。” 舒瑾城是第一位用文字记录下梵岭天王传的人,她已经将部分内容翻译成了英语,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她也同时在进行梵岭天王传的汉译工作,想将所有的内容汇总后直接出版。 想到那些跟随着疯诗人在各个村落与牧场之间辗转的日子,舒瑾城眼神分外柔和。 她会在疯诗人想唱歌时替他拉六弦琴,会和赤松一起帮助牧民抬水、打糌粑,也曾经参加过几个村落联合举行的秋收赛马节。 赛马节后,家家户户在草原上过夜,围着篝火跳起弦子,她和赤松跳了一会,想去旷野的河边走走,还遇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野草中野合。 说来也好笑,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动物的喘息,还问赤松不会又是狼吧等再走近了点才发现不对,红着脸拉着赤松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对小青年倒不觉得害羞,听见了他们的动静还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她没有见过世面。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太在意。” 见舒瑾城埋头走路不说话,一副有狗在身后撵她的样子,赤松唇角忍不住勾起。 再那愈发热情豪放的背景音中,舒瑾城停顿几秒,才道“你们羟人的民风还真是开放。” 赤松赶紧道“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狡辩。以赤松的外貌和他展现过的能力,说不定和多少个小姑娘在一起过。舒瑾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很快又回到了欢闹的人群中间,接受了牧民们一波心照不宣的眼神,让舒瑾城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实在有些憋屈得慌。 到了后来,她都有些不敢看赤松了。 现在回想,只记得那个晚上的月色格外明亮。 讲述完梵岭天王传的内容与它体现的羟人神话体系与世界观后,舒瑾城的演讲进入了尾声。 “木喀是孕育着神奇,也值得我们学者一再探索的土地。愿诸君能将目光也投向这片瑰丽奇伟的土地,真正实现五族共和的愿景。” 话音一落,小礼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泽园一边鼓掌,一边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飞快地从小礼堂的侧面跑了出去。 在掌声中舒瑾城笑道“现在是提问时间,我期待诸君的问题与指正。” 一个穿长衫、留山羊胡的消瘦男子站起来道 “舒小姐,你刚才的演讲内容很精彩。但我有以下几点不解之处需要你的解答。第一,去年7月到11月间木喀有兵乱,你身为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入男人都害怕进入的战乱与蛮荒之地第二,你在木喀的经历更像是传说,谁能证明这些知识都是你自己实践得来的” 这是毫不掩饰地质疑舒瑾城的整个调查过程了,全场一片哗然。 许多听众认识这位老先生,他是东南大学的训诂学教授章仇芳,虽然学问很高,但脾气性格古怪,又不喜变通,颇有满清遗老的作风。 舒瑾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微笑道“先生问得很好。首先,作为一个经过科学训练、有经验的人类学者,我不畏惧任何一个被外界视为野蛮、不开化的地区。我的导师弗朗兹布朗先生就曾在西太平洋岛屿中的猎头部落进行了一年的田野调查,并依此发表了他的杰作西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社会。” “其次,不畏惧的前提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伦敦的时候,我就学习了羟族的语言和文字,回国后又在蜀都和木喀的炉多城采购了充足的干粮、衣物和武器。” “最后,虽然木喀当时确实有局部的战争,但我的资金状况和木喀冬季的气温都不允许我拖延。于是我拜访了西川都督府,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进入木喀。很幸运,王景都督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在二十名川军的护送下抵达了木喀相对安全的北方。后来我又有幸找到了一个十分好的向导兼翻译,他就是我在木喀调研的最好见证者。” 舒瑾城解释的如此清楚,就连一贯保守的章仇芳也不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没有反驳。 一个坐在前排,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的年轻人听见舒瑾城的回答眼睛一亮,大声问道“这么说,您见过西南王” 凶狠嗜血的枭雄遇见一心学术的美人,一段守护,或者一段艳情这个新闻绝对可以卖出好价钱 张泽园听见这个问题,扶了扶金丝眼镜,面色不善地看了提问者一眼。 “很遗憾,并没有。” 舒瑾城坦然地开了个玩笑“如果每个去西川都督府的人西南王都亲自接见,那么西南王想必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 好吧年轻人遗憾地撇了撇嘴,不过见没见并不要紧,没有见他也可以编一段嘛。反正西南王远在西川,也不可能为一份小报来金陵找他。 又有一个短发、穿长袍男装的女生举手,她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那天在学生宿舍碰见的女生。舒瑾城点起了她。 “舒老师,我是新入学的人类学系学生悉雪萍。” 她显然也因为认出了舒瑾城而有些激动,“我想问问您,您在木喀调查的过程中有遇到危险吗” “当然,有时候即使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也不能规避突发的危险。” “可以具体说说吗” 悉雪萍眸光晶亮。 “比如说有一次我的马踩中了雪窝,险些连人带马滚下山崖。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狼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白马嘶嘶葬玉山 几乎跌落山崖是在爬玉崩雪山的时候。 那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天,才终于进入了玉崩山的地界。 为了不暴露狼眼洞的位置,舒瑾城遣散了脚夫,和赤松两个人单独进山。 开头几个小时还好,虽然荒无人烟,但与前些日子走过的丛林并无二致,舒瑾城早已习惯了。但随着海拔逐渐攀升,玉崩山的独特和危险就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八月份,不到半山腰的地方就已经有了薄薄的冰棱,呼啸的狂风将山壁上的石头刮落,深谷间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坠落声。 他们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植物,全是大如斗的深灰石块,这要是落下一块砸到头上,连抢救也不用了。 两人都下马步行,精神高度紧张,整整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 等终于过了陡峭的落石区,舒瑾城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碎冰已经变成了松软的薄雪,踩在上面也没有那种破裂尖锐的感觉了。 路边有一块不大的草甸,赤松和舒瑾城决定休息一刻钟。 草甸的角落有一个灰色、红色石头堆成的石塔,自下而上、由大至小,是羟人用来祈福消灾的“朵堆”。 希望此行能够顺利,能够顺利发现狼眼洞里的遗存吧。舒瑾城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石塔的尖端。 她从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不算自己那块共十五块石头,于是对赤松道“看来走过这条小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 “这其中有十一块石头都是我叠的。” 赤松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道。 “都是你叠的” 舒瑾城观察着那石堆,确实,下面的石头无论形状还是搭建方法都很有规律,以上的则有圆有扁,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赤松点头,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十一个人,一个不少。 但现实却并不遂十八年前那个男孩的心愿,果诺马帮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痕迹了。 他特意走到小路旁,找到一块泛红的石头,轻轻放在舒瑾城叠的那块之上。 休息完毕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脚下的积雪逐渐加厚,小路变窄,他们行走在巍峨雪山的边际。 云雾在脚下缭绕,看不清山底的模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卷起雪尘,让他们的前行变得格外困难。 舒瑾城用老式棉帽将头发和耳朵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缩进灰蓝色的棉袍里,像一颗缩进壳里的小小蜗牛。 在狂风肆虐下,外在的形象已经不重要了。 她倚在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日的白马旁边,和它头倚着头,企图躲避些这诡异的妖风。 白马的睫毛也被碎雪染成了白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温驯地陪在主人身旁。 “好白雪,等到了草原上,我把最后一颗苹果喂给你吃。” 舒瑾城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雪打了个响鼻。 他们顺着山体绕了个弯,路变得更窄了。 “人走前面,马跟在后面。” 赤松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舒瑾城像往常一样照做。 没有了白雪身体的遮挡,舒瑾城只能更加瑟缩,感觉裸露在空中的半张脸正在飞速的干燥、开裂。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石块跌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白雪长长的嘶鸣。 赶紧回头,白雪后蹄踏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往山崖下滑去。 “白雪” 舒瑾城下意识地抓住了在空中抛起的缰绳。 “不要拉” 赤松嘶吼一声,可已经太迟,舒瑾城被白雪拖得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滑向悬崖边缘。 好在白雪的下滑趋势陡然一缓,险险地吊在了崖下。 舒瑾城自云雾中探头看去,原来下放两米左右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白雪的两只后蹄踩在岩石上,只是已经明显有了踩不住的趋势。 “放手你救不了它的” 赤松吼道。他被自己的黑马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只能原地趴倒,探出小半个身子观察舒瑾城的情况。 白雪的前蹄无助地攀在石壁上,拼了命地往上仰头,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里满是哀求,两颗硕大的眼泪从仿佛通人性的眸子里滴落了下来。 “白雪” 舒瑾城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在这样狭窄的悬崖峭壁间,自己根本救不了白雪。 对不起。 就在手松开的那一瞬间,舒瑾城忽然听见了破空声,诧然地睁开眼,却见一柄闪着银光的刀破空而来,将将擦着自己的手飞过,将她手上握着的缰绳割断开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雪踩住的岩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断裂成两块。 白雪在舒瑾城的眼前骤然跌落悬崖,它凄厉的哀鸣在山壁间回荡,让赤松的黑马也不禁一起长嘶起来。 舒瑾城趔趄地爬起来往下看,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白雪的身影 只有手掌上被缰绳磨出的红印还在。 赤松冷静地掷出羟刀,将缰绳割断,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开始微微发抖。 见舒瑾城怔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面无表情的站起,将黑色羊皮羟袍上的浮雪拍去。 可他心里却如同被沸水煮过一般,是后怕、庆幸和愤怒交织的情感。 舒瑾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玉崩山,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鬼门关,她怎么能因为一只畜生,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赤松的眼睛里蕴出风暴,但又生生按捺住了。 她的眼角微红,情绪很不好,有什么话也不该在这里说。再等等,等到了安全的地带,一定要让她明白高原上的生存规矩。 赤松沉声道“你贴着岩壁过来,跟在我的身后。” 舒瑾城没有回答,默默地照做了。 来到赤松身边,见他挂在腰间的华丽羟刀已经只剩刀鞘,舒瑾城垂下眼睛。 “抓着我的衣服,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赤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舒瑾城用手揪住他的腰带,没有说话。 “你走吧。” 赤松无声地叹了口气,纵有千般话语,也只是化为了这两个字。 两人带着一马一牦牛,沉默地走在山间,很快他们越过了这条小路的最高点,往下走去。 薄冰渐渐增多,赤松放慢了脚步,用自己的皮靴给舒瑾城踩出一个又一个好走的浅坑。 终于,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预定的露宿点。 那是一片白桦林的边缘,虽然空气依然冰冷,但暮归的鸟雀已在枝头雀跃,发出欢快的啼鸣,几个小时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 两人找到赤松所说的那块避风的大石,将剩下的黑马和牦牛安顿下来。 舒瑾城主动走到牦牛身边,去取军用防寒睡袋和无面羊皮裘,又将它们在草地上铺开,让自己显得很忙碌。 默默注视着,等她终于停下来了,赤松准备开口。 已走到他身边的舒瑾城却已经先一步说话了“方才在崖壁上那件事,我很抱歉。” 见赤松深邃的眉眼微微挑起,她道“我下意识地抓住了缰绳,但那种下意识是极其愚蠢的,既救不了白雪,也会将我拖入绝境。虽然这次幸运地没有出事,但是也让你损失了一把羟刀。” 她没有说即使赤松不用羟刀割断缰绳,她也已经打算松手的事情。因为这与赤松的选择无关,如果自己当真松手慢些,那把羟刀就救了自己的命。 “我会赔你一把刀的。” 舒瑾城艰涩地道“虽然现在我还没有钱,但是等我出了木喀,找到工作,一定会替你再做一把” 她从银刀鞘上镶得诸多宝石也能看出来,赤松那把羟刀和自己在炉多随意买的防身刀具不一样,价格必定十分昂贵。 赤松细细打量了一番舒瑾城,她眼眶发红,还在为死去的白雪难过,却又极其严苛地责备自己,然后向他道歉。 她活得太认真,会让自己陷入痛苦。 于是他将刀鞘递出去,道“给你,不要想太多了。” 舒瑾城在火光中抬头,赤松唇角微勾“要重新打一把刀,没有刀鞘可不行。” 舒瑾城这才接过那把沉重的镶银乌木刀鞘,摩挲着银纹上的血红珊瑚石,郑重地将它收进了包裹之中。 “谢谢。” 舒瑾城在赤松燃起的火堆旁坐下,语气有些释然。 赤松平直地薄唇露出一点笑意,将手中的牛肉干递给舒瑾城,见她开始小口的吃肉干,似乎心情有所好转,才严肃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高原上必须遵守的规矩。 第一,自身的安全大于一切。记住,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是自保,而不是用你的性命去换取别人的性命。 第二,时刻保持警惕。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可靠的人。 第三,当断则断,做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决定了的事永远不要后悔。 第四, 第五,” 简直没完没了。 舒瑾城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沉稳可靠的男人唠叨起来也可以和女中课堂上的某些老师一样,让人止不住眼神涣散,困意连天。 不知什么时候,赤松的絮叨才终于停止,舒瑾城心里的结却也不知不觉打开了。 她抬头望去,暮色已经侵蚀了整片天空,方才还染着金边的雪山变成了黑夜中无声的阴影。舒瑾城裹上无面羊裘,望着山谷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愿白雪得到解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夜未央星河独流淌 对狼眼洞的探查极其成功,舒瑾城发现了疑似白狼国的壁画,并进行了拍摄,还在洞窟深处找到了疑似祭祀遗存的地方。当然秉着保护文物的理念,她并没有触碰那些遗存,而是打算回到内地再与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狼眼洞本身的传闻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危险,那些疑似狼嚎的声音不过是洞穴里的风声罢了,坏就坏在出来以后。 他们在洞窟内停留的时间过长,天色已经全黑了。 玉崩雪山脚下是虾尓土司境内最大的一片草原,如果没有能辨别地形的当地人,很容易迷路。 但舒瑾城不担心这些,她的翻译赤松是草原上最好的向导。 因为白雪已经不在,她只能与赤松同乘一骑,赤松让她操控着缰绳,自己则在背后指点她方向。 长草在夜风中起起伏伏,星光虽然璀璨,也照不进草原深处,他们被四合的未知的黑暗包围着。 舒瑾城的心情却很好,她回过头道“赤松你知道吗,狼眼洞遗迹绝对不简单,说不定我们脚下就是白狼国的都城当然,现在不能急躁的下定论,还需要再做一些研究,要和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赤松难得看到舒瑾城这么雀跃的模样,就如同一只吃到了鲜草的小马驹。 他向来冷淡锐利的眼睛温柔了下来,望住舒瑾城。 真想顺顺她的毛。 赤松的手臂垂在身侧,只依靠两条腿夹住马肚,却仿佛长在了马背上一样。 两人的身体随马背一起起伏,虽没有实际的触碰,影子却默契的交叠在一起,有着一样的频率。 如果能和舒瑾城这样在一起,他可以做一辈子放马的牧民。 可很快,赤松敏锐的直觉就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驼行李的牦牛也突然不安起来,它紧张地走到马匹的前面,脚微微刨地,竖起尾巴。 “这是怎么了” 舒瑾城疑惑道。 她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并没有任何发现。 “有情况,很可能是狼。” 身后的男人随即从背上解下长筒猎枪,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来驾马,有情况就往前跑。” “好。” 舒瑾城瞬间警惕起来,问道“你的腿伤能适应快马吗” “无妨。” 赤松活动了一下肩膀,将猎枪架起。 又朝前走了几十米,赤松忽然道“它们出来了。” 舒瑾城一眯眼,草原的阴暗处果然浮现出一双又一双鬼火般莹绿色的眼睛。 狼群呈半包围状态,随时能够挡住他们前行的路。 牦牛停下了脚步,像一座沉重的小山挡在他们之前。 赤松抽出马鞭,破空声响,隔着毛毯狠狠抽打在牦牛的侧臀部。 弦已经崩的极紧的牦牛受惊,摇头晃脑地朝前猛跑。 “跟紧它。” 赤松低哑的声音传进舒瑾城的耳朵里。 她心里一紧,狠狠踢了一脚马臀,驭马狂奔。 “咔嚓。” 风声中传来双筒猎枪上膛的声音。 明明是朝狼群的方向奔去,舒瑾城却没有迟疑,只是一心专注地催马向前。 她选择无条件信任赤松。 “砰” “砰” “砰” 枪响了,每一声都伴随着狼的哀嚎,方才还露出獠牙的饿狼转眼就成了三具尸体。狼群的半包围圈被撤出了破口。 小山一样的牦牛也让狼群不得不保持距离。 舒瑾城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在枪声中立了起来。 因为后坐力,男人健壮的手臂有规律的撞击她的脊背,让舒瑾城紧张又心安。 “闯过去。” 怀着这样一种信念,舒瑾城从十几匹巨狼的空隙中穿过,并没有狼试图袭击她。 看来它们也知道赤松的厉害,不愿再以身犯险。 舒瑾城松了一口气,逐渐减速。 “小心” 赤松低沉而紧绷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侧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隆起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是一头早就埋伏在这里的灰狼 它没有和狼群在一起,而是静静地等候着猎物自己上门。 它等到了。 瞅准时机,灰狼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准确地朝舒瑾城的方向扑去。由于距离很近,舒瑾城来不及转变马匹的方向,几乎是朝它撞了过去。 她甚至能看见灰狼尖利森白的牙齿,闻到它口腔里腥臭的味道。 为了躲避巨狼,舒瑾城本能地往后一仰,谁知道马匹却突然在此时受惊,人立而起,将舒瑾城送到了灰狼的嘴下。 舒瑾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就在视线要被血红吞没时,一道亮白的银光闪过,滚烫而腥膻的鲜血喷洒了她一脸。 千钧一发之际,赤松一手将她搂住,另一只手抽出舒瑾城挂在腰间的羟刀,瞬间隔断了灰狼的气管。 灰狼抽搐着从半空摔落,莹绿色的眼睛像两颗无生气的玻璃球。舒瑾城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它蓬松而粗糙的毛发。 黑马前蹄落地,赤松从背后掌握了缰绳,控制住几乎发狂的马匹。 舒瑾城被牢牢固定在赤松的臂弯间,她举起手一擦,脸上手背全是粘稠的狼血。 “没事了,没事了。” 一只干燥的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舒瑾城这才浑身一松,几乎脱力的靠在了赤松的怀里。 黑马慢了下来,走得很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条蜿蜒如银带的小河出现在视线中,赤松才道“我们下来休息。” 舒瑾城尝试了一下,大腿却酸软无力。 “我可能自己下不来了。” 她露出一个僵硬而疲惫的笑。 “很正常。” 赤松弯下腰,半扶半背着将舒瑾城放在了草地上。 “我去河边洗洗脸。” 舒瑾城道。 “我扶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拒绝了赤松的帮助,趔趄着走到小河边,掬起一捧冰凉彻骨的水。 已经干涸的狼血在河水中溶解,血红的河水逐渐变成粉红色,直至透明,舒瑾城的头脑也恢复了平静。 不过是狼群而已,早在来草原前,她就知道会有遇到狼的危险了。不需要害怕。舒瑾城这样告诉自己。 回过头,赤松已在不远处垒起了简单的灶台,黄铜壶冒出白烟。 “我们不往前走吗” 舒瑾城坐下问。他们已经偏离了前往村寨的路线,今晚只能碰运气,找牧民的帐篷借宿一晚。 “不急,牧民逐水草而居,跟着这条河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定居点。” 男人往烧开的壶里投入黑色的茶饼,看着茶色蔓延开来,道“而且一场恶战后本就该休息,喝一杯热茶。” 舒瑾城看了一眼赤松,他垂目望着火光,一副专注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就是这个男人,刚刚在几分钟内猎杀了四匹狼。 赤松从自己的豹皮黑裘上解下木碗,将一碗滚烫的热茶注入碗中递给舒瑾城,道“先喝茶。” 舒瑾城接过木碗,安静地喝了一口茶,才问道“ 你从小跟着马队经商,也是过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吗” 赤松笑笑,道“我们人多,狼群不敢过来。狼也知道欺软怕硬。” 看舒瑾城似乎对马队很感兴趣,赤松也有意识分散她的注意力“马帮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原。起队时往往是初秋,到目的地时大雪能积几尺厚。 马帮是不带帐篷的,每一个驮脚娃都露天而眠,那时候我年纪小,望着雪山和星星,满脑子里全是妖魔鬼怪的故事。” 舒瑾城抬头望向漫天繁星,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禁神往“这是我们汉地人无法想象的浪漫。” “也不全是浪漫。” 男人看着舒瑾城,深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微光,就像星河全然映入了他的眼睛“蕃地高寒,人烟稀少,积雪没过脚踝的时候,驮脚娃也只能卧雪而眠。最冷的时候,每天早上我的眼睫毛和头发都结满了冰。” 舒瑾城侧头望去,赤松的睫毛密而长,很能够想象上面结了冰凌子的模样,或许和他淡漠的眸子更相宜。可是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像现在这样强壮的男人,而是一个小男孩。 “有时候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滚到一头牦牛身边抱着,祈祷第二天起来它没有把自己压死。” 男人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竟然还有怀念的感觉。 “那该有多难熬”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寒冷的高原上虔诚的祈祷,然后以视死如归的心情抱着一头牦牛入睡,这竟然成了他口中的趣事。 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在荡秋千,被奶妈抱着看堂会,在糊着碧绿纱窗的屋子里听大哥讲故事,被大哥逼着写大字。虽然往后再回想那些幸福的日子只觉得诛心,但比起赤松,她的童年简直是天堂。 可那个人这样回答“忍着忍着,总有一天就习惯了。” 他又说 “内地的商人总说木喀驮脚娃是不怕冷的,其实不过是自小忍习惯了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玫瑰垃圾桶里躺 “如果不是那次遇到狼群,我也不会在牧民家里遇见天授唱诗人,发现梵岭天王传这样一部伟大的史诗。” 舒瑾城道,“所以在人类学调查里,运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当然,自身也要做好准备,才能迎接机遇。” 悉雪萍若有所思,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舒瑾城又回答了几个人的问题。 忽然,舒瑾城眼角瞥到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靠近第一排座位,被送到了张泽园的手里。 拿花的那人她认识,是张泽园的仆役,专门替他跑腿办事,从前还瞒着她鞍前马后的伺候过张泽园养在外面的女人。 张泽园接过花,含笑的目光透过透明玻璃镜片看向她。舒瑾城冷淡地移开目光,抢先道“提问环节结束,我再次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舒小姐请稍等。” 张泽园忽地在众目睽睽中站起来,捧着那束刺眼的玫瑰走向舒瑾城。他记得舒瑾城在柏林的院子里总盛放着各色玫瑰,这种代表浪漫的花朵绝不会出错。 身后的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泽园款款走来,订制的昂贵衣物显得他更加清俊挺拔,实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舒瑾城冷清的眼睛沾上怒火,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报纸的版面,不是关于梵岭天王,不是关于木喀文化,而只是关于张泽园献给她一捧该死的花 届时大家都会猜测,民国第一公子和这个女教师的关系,张泽园是不是要出手追求,甚至歪曲她获得教职的原因。 舒瑾城很想扭头就走,或者把花扣在张泽园脑袋上,但理智让她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因为这些行为只会让小报更加发散思维而已。 与其做出多余的动作,还不如接过花束,当张泽园是个普通的听众为好。 “舒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讲座。我能有这个荣幸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张泽园问道。 舒瑾城听见了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抬手接过了玫瑰,冷淡道“对不起,我要备课,没有时间。” 张泽园站在台下,仰望舒瑾城精致的淡漠的轮廓,却没有挫败的感觉。她当然是有些害羞和矜持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那么喜欢她了。但到底舒瑾城还是将花接过了,也是,有哪位女士能拒绝一捧热烈如火的玫瑰呢 他朝舒瑾城露出一个清朗绅士的微笑,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舒瑾城不再说话,将幻灯机关掉,待小礼堂陷入暗色之后,将那束还滴着露水的玫瑰放在讲台上,转身便走。 不知道张泽园为什么突然献花,可看到那捧玫瑰舒瑾城就想起前世和张泽园撕破脸的那一天,他说出要纳妾之前,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给了她一束花。 真是令人作呕。 如果不是太露痕迹,她一定会把那花扔进垃圾桶,顺便将张泽园打包一起扔进去。 呼,算了。他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招惹张泽园,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会去钻研仕途的,而且他母亲也决不允许他和一个抛头露面、没有家底的女讲师扯上联系。当年舒瑾城背后仍有舒家时,张泽园的母亲也还是看她哪里都不顺眼,觉得一个没落门庭配不上自己在政界如日中天的儿子。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舒瑾城轻笑一声,张泽园的母亲恐怕会觉得她是个恬不知耻的小狐狸精。 舒瑾城刻意避开了林荫道上的人群,准备抄小路回宿舍。 “舒小姐,密斯舒,请等一等。” 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舒瑾城的脚步却更快了,可那个人仗着腿长,一步步竟是逼近了她。 舒瑾城猛然停住脚步,张泽园差点撞到她身上。 “舒小姐,您的花忘记拿了。” 张泽园抱着那束玫瑰道。 舒瑾城并没有伸手去接,她沉默了片刻,才收敛了自己烦躁的情绪“张先生,你我萍水相逢,这束玫瑰我就不收了。” “舒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 张泽园道。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说什么都很唐突。 “张先生,既然您追上来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舒瑾城抬眸道。 “什么,你只管说。” 张泽园点头。 “我这场演讲的目的只在学术,并不想让它掺杂别的东西。” “你是说那个关于西南王的问题你放心,我绝不让任何小报借题发挥。这点舒小姐可以相信我。” 张泽园胸有成竹地道。即使舒瑾城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他怎么能让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珍宝和别的男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不是关于西南王,是关于您。” “我” 张泽园错愕地问。 “您刚才献花时,我听见了相机的声音。我知道您在金陵城内的影响力,但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登报、出名。” 舒瑾城道。她早已厌倦将自己的名字和张泽园的纠缠在一起。 “这个我可以做到。” 虽然对舒瑾城的要求有些不虞,但为了一个好印象,张泽园还是答应下来了。 “那就谢谢您了。” 舒瑾城礼貌道谢,转身就走,张泽园停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 他静静地欣赏着舒瑾城的背影。 骨肉亭匀、秾纤有度,明明是瘦高的身材,却有江南水乡的美感,不愧是杭州王氏和北平舒家的结合。 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冷美人,和她那个外向活泼的庶妹还真不一样。张泽园望着舒瑾城的背影,回味着调查到的资料。 要将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的消息告诉舒家吗不,暂时不要。他要和舒瑾城以及舒家的人多接触,弄清楚她脱离舒家的原因再决定,贸然行动只会把舒瑾城推得更远。更何况,舒家除了她那个大哥,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 “少爷,您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的小厮贾宏生小心翼翼地问。 “我去找钱伯岑校长,这东西你去扔了。” 张泽园将玫瑰花随意地塞进贾宏生怀里,大步往小礼堂的方向走去。 舒瑾城回到宿舍,宿管递给她一封信。 舒瑾城接过来先看地址,是河南安阳寄来的信,再仔细一看,落款写的是李寿芝,那是历史与社会研究所所长,华夏著名的考古学家。 方才被张泽园弄糟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拿着信愉快地往宿舍里走去。刚要到门口,就遇见那天和悉雪萍挽手的女学生,她嘴角紧紧抿起,眼圈微红,手里拿着一封撕碎的信,埋着头自顾地往外走,也没有和舒瑾城打招呼。 她怎么了 没有想那么多,舒瑾城走进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寿芝的来信。 李寿芝的钢笔字带有旧式文人才能有的苍劲大气,写的内容又杂夹着英文与法文,非接受过良好教育者恐怕难以看懂。 信上称,他对舒瑾城关于狼眼洞和白狼国的发现十分感兴趣,虽然史社所现阶段的重心仍是殷墟遗址发掘和整理与破解出土的甲骨文,但也将于今年展开对西南民族的语言学、社会学调查,希望能与舒小姐合作。刚从伦敦留学回来的夏鼎鑫将于夏天成立一支新的考古发掘队伍,专门负责边疆地区的考古,若舒小姐愿意的话,可以与他联系,一同完成对狼眼洞的发掘和考察。 “太好了” 舒瑾城将钢笔吸好墨水,略一思索,便开始回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