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有信》 第1章 第一回 醇风七年,上元节未远,江南早春晚至,长安城鹅雪缤纷。 辽东万籁俱寂,亚力舍汗国、渤海国冰封千里。有鹰自长安东去,俯瞰广阔的天地。 这是莱公殷公集率领征东大军在高丽开战的第四年,战事几近尾声。高丽王都江城围城三月,以北以西尽是以大唐为首的盟军军旗。百济王南坐开京,已在一年前派遣唐使绕开战场西入长安纳贡。 江城孤城一座,破城指日可待。 唐军困城不发,年节时更纵情豪歌,惹得江城中的高丽王李勋怒火中烧。如今唐军围城不攻,每日不过箭雨数轮,让对待库存日日削减的李勋心中懊悔万分。 中军大帐中,炭火烧得正旺。一身绯色锦袍的无须男子在火盆边袖手而立,低声道“圣人还有密旨,要将军立即火速归京。” 此人姓秦名诚,执掌洛川长公主内府,素不离长公主左右。他此时出现在高丽的战场上奉旨行慰军之事,其中深意,由不得殷公集多加揣摩须知今上体弱,朝政多出长公主门下,也有几个年头。 何况秦诚更直言道,还有要事与景秀商谈。 “再给本将半旬,定兵不血刃拿下”年轻人话未说完,便给秦诚打断。 “将军,至多五日。”秦诚绝口不提长公主嘱托他日夜不歇尽量给他争取时间,只沉声道“殿下知晓将军心志,唯有一言,拖我带给将军” “大监请讲。” “机不可失,来日方长。” 年轻人微蹙眉心,抿着干涩的唇,布满冻疮的手抽出腰间佩剑,无意识拨弄着哔啵的火。 “十三娘现下可好”短短八字,他能明白那人心中的急迫,也为她能为战事考虑感到万分欣慰。 “殿下万事皆安。”秦诚含笑。 年轻人也展眉,道“战场生死无常,还请大监在中军安等,五日后,振香随你启程归京。” 围城三月未动刀兵,一来是严冬难捱不利于攻城,二来无非是不愿兵士无谓多添伤亡,三来,亚力舍汗国与渤海国鼎力相助,总得给些许甜头。 但京中局势难定,景秀知晓,已不容他多做慈悲心再等下去。 第三日启明星将升之际,景秀身先士卒,鏖战至日上三竿,亲手将军旗立在了城头。从军六载,他从边军校尉到征东大军中军将军,靠的是累累战功。 如今看似是征东军大统领莱公一人之下,实则这两年景秀早已得诸军信服,是军中说一不二的存在。 高丽一举平定,此役更生擒高丽王李勋及一众亲贵朝臣。是夜,景秀与莱公密议后,翌日清晨,便轻装简行,同秦诚悄无声息地离开军营。 几月后,唐帝的诏书送来,莱公于江城王宫代表大唐,在盛大的受降仪式上,义正言辞训斥李勋。斥他背信弃义,擅自越界,扰乱大唐辽东卫子民生活,且不顾仁义不宣而战,致使辽东卫士兵枉死百余人。 李勋当初受朝臣蛊惑怂恿,加上大唐内耗十余载,高丽却承平五十年,才动了心思。 熟料昭宗一朝后,本已轻武的大唐,仍有猛将在。 李勋赤膊白裤,撒发面朝长安,跪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征东军各军将领中,鼓足了勇气,才抬眼望了一眼主位东侧的殷公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 景秀的模样早有探子绘了图纸呈送上来,李勋却没在人群中看到。 但只片刻功夫,他便淡忘了景秀,全神贯注听着来自长安城中,大唐皇帝李仪的惩罚。他所不知的,是那一条条一框框,皆出自长公主笔下。 大唐醇风七年冬月初九,初雪零落,碎玉穿空。 天方破晓,大明宫各处宫室宫人却已忙碌了半宿。来不及休整片刻,他们随意用冷巾子抹了把脸,将腰带缠紧了些,免得腹中饥饿弄出声响来,损了宫中威仪。 新圣人是宣宗李仪同父异母的幼弟,名倜,这一辈中行八,是宪宗酒后临幸宫女所得,十二岁便早早之藩去了。宣宗无子嗣,大去前下诏立了治水有功的李倜为皇太弟,正位东宫。待宣宗驾崩,李倜即位,到如今还不满三月时光。 李倜仁慈,自从搬入宫中,只选了昭宗曾作为寝殿的清晖阁,吩咐大监英吉简单换过起居器具,便为先帝宣宗在天之灵素食持斋。他脾性也好,平日里说话慢条斯理,便是有侍女不慎御前打翻了砚,也不过轻声要她今后小心点,连半句叱责都无。 今日李倜起得比往日又早了两刻,往日只穿过三两次的衮服,在他还有些单薄的身上,显得愈发宽大。冕未戴,李倜狠狠眨了眨泛酸的眼皮,道“大监,这些事让徒弟们来做便好,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不知多顾惜自个儿” “圣人,这是本分,怎能说不顾惜何况今日长公主成婚,奴怎么着也得” 不等英吉说罢,李倜便道“是啊,十三娘成婚,虽她但十三娘这般执着,我如何能不成全” 洛川长公主李依,和宣宗一母同胞,同出宪宗皇后崔氏。宪宗看中虞国公杜氏子杜漓,李依自幼和杜漓亲厚,便早早做主,定了这门姻亲。 只不过 主仆二人同时怅惘,还是李倜先从惋惜中舒缓出来,与他道“不早了,戴冕,去春宫罢。” 洛川长公主从宣宗李仪名讳,闺名一个依字,小字忍冬,崔后喜她粉妆玉琢,偶尔也以冬奴唤之。她自幼和宣宗亲厚,便一直住在春宫,兄妹二人分南北而居。 及至李仪继承大统,李依虽已在宫外开府,但平日起居,多居春宫。及至李倜正位,仍尊李依为上,在北内寻了间宫室暂住。 春宫北阁,李依正站在三尺高的铜镜边。素白中衣后,长发碎玉一般倾斜而下,蛾眉微凝,一双凤眸眼底透着血丝。 “殿下,时辰到了,该更衣了。”崔桃着了一身绸衣,虽是改了大袖为窄袖,但发间陡然多出来的首饰仍让这个出身掖庭、以身手矫健出名的女官有些浑身不自在。 “时辰到了。”李依跟着念了句,抬手揉了揉眉心,闭了眼,道“你说漓郎若知,会否心中怨恨于我” 崔桃不语。 她知晓自己的主子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只屏息静候。但心中难免暗自叹息杜漓之后,长公主本已哀恸,但水灾未平,好歹还能强撑住。如今宣宗撒手人寰,却将所有的担子都留给了李依。如此伤心伤神伤身之下,她面上愈发冷情寡淡了。 民间向往帝氏勋贵,却哪里知晓便是帝王贵胄,其中艰辛,又何足为外人道哉 吉服里是李依执意不肯褪下的素袍,崔桃手捧黑漆大盘,内里是今日要佩戴的珠玉首饰。女官郑函弯着腰,正在用番邦进贡的胭脂为李依描唇。 不多时,北阁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春宫守卫归德中郎将尉迟静在外沉声道“殿下,圣人至。” 恍惚间回到从前,往往尉迟静说罢,李仪便会踱着步子笑嘻嘻过来,巴掌毫不客气拍在李依肩头,道“冬奴,我又得了些许好东西,你且歇一歇,咱们一起去瞧瞧热闹” “长公主,吉时将至,朕来为公主添妆送嫁。”门外的声音,是有些陌生的,还有些许少年初长成的青涩。 李依回过神,浅道“圣人稍候。” 她不觉得让天子等候有什么不妥,李倜也没有异议,袖手立在人前,在阁外候着。 还未之藩的时候,李倜也曾来过春宫。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李仪和长公主比邻而居,每日一同进学。李依早慧,三岁便能诵读诗文。崔后本是笔墨大家,不忍荒废女儿资质,亲自教至李依五岁,才放了她和李仪一起跟着太傅修学。 那时候李倜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字都没认全,眼见李依读起先贤文章来,竟然比李仪还理解夫子要义,不由又是钦佩又是羡慕,更是加倍待这位妹妹好。只可惜他是庶子,生母身份低微,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在览遍了好物的李依眼里,又哪里值得一提 何况李倜十二岁奉旨之藩,便是宪宗故去,也被一道旨意阻在潼关,不得进京祭拜。悠悠数载后再见,那时候的小姑娘眼底还没有的冷淡戒备,如今却让李倜心中愈发酸涩起来。饶是他心怀素来坦荡,也被李依的冷淡所阻,只得在远处,小心护衬着自己唯一的血亲幼妹。 门被从内推开,李倜眼皮一抬,只见李依身着玄色吉服,眉心勾了一朵含苞的忍冬花儿,双臂持在腰间。 “圣人。”她吐气如兰,一如过往持重,道“请。” 李倜回过神,却先躬身一礼,叉手道“十三娘今日完婚,倜仍要阻一下。虽是遵从先帝遗诏,但若十三娘不肯,倜愿一力” 李依微不可见地皱眉,道“圣人,我意已决。” 李倜缓缓收回自己双手,十二旒仍在晃动。他涩道“倜为十三娘引路。”语罢,侧过身来,果真在前,引着李依一步步走出春宫,上了步辇。 及至各式繁琐礼仪结束,天色已昏。大明宫空荡起来,李倜单手摘下沉重的帝冕,俊脸上难掩疲惫。 英吉从殿外小步进来,站在李倜身后,道“回圣人,长公主的步辇已至公主府。” 李倜从喉间应了一声,思忖片刻,又问“太后那里可好十三娘素来与她交好的。” “回圣人,太后回了仙居宫后,便闭门未曾露面了。”英吉答毕,果见李倜长叹口气,斟酌着道“圣人,可要宽衣奴准备了些酥酪,圣人尝尝要不,回皇后那儿” 李倜闭目,道“不了,就歇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回 盛大的典礼已经落下帷幕,朱雀大街还聚集着观看长公主车队走过后迟迟不肯散去的人群,忽有风刮过,枯萎的槐树枝头上压衬的积雪,大片大片掉落。人们拍打着头顶肩膀的雪渣,早有会做营生的店家,起开私开在坊墙铺子前的厚厚冬帘,吆喝着“眼看着又要落雪,不如进来喝一杯”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不多时,便是酒香四溢。人群跨过冻硬的沟渠,凑在烧得滚热的火盆边儿,嘬着滚烫的热酒,议论着方才打马而过的新郎,和礼公府上的嫡子、如今金吾卫统领三品怀化将军景秀一前一后,倒是一派英姿飒爽,瞧不出丝毫文质柔弱来。 朱雀大街逐渐安静下来。 一夜北风紧,大雪覆盖而过,天地皆白。 已是子夜时分,本应鸳鸯被里成双对的婚帐,却空无一人。宫女内侍屏息垂眉立在各自位置,俱是安静祥和一片。 长公主府西陲一隅,平地起高台,筑有六合亭,北与丹凤门遥望,西邻北内春宫,南接栖凤池曲水流觞。夏日登亭远眺,临凉风习习,最是舒爽,乃长安城难得消暑之地。 今夜竟是雪不止,亭上青天琉璃,仅有丝毫显露。厚屏四下围拢,青石台阶每隔五层皆有金吾卫持环刀把守,肩头洁白者甚众。 崔桃掀帘而出,与郑函道“今夜雪大,明日诸事繁多还得靠你,你且回去安置,此处有我。” 郑函便知只怕小半会子自家主子是不会回的,只抿唇颔首,道“你也知雪大,等会儿我着人给你送件裘衣。便是身子骨再强健,也不好与老天爷做对。” 这二人低声说了两句,郑函自跟着旁人离了六合亭,又与秦诚商议诸事安置,等真正和衣躺下,不过假寐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起身忙碌起来。此是别话,此不细禀。 亭内酒香浓郁,李依发髻已作妇人,手里捧着海棠水晶杯,掩袖饮下半口。酒入喉入肠,一路烫贴难解愁肠。 “四载重逢,不料是当下局面。十七娘,你可觉得这一切荒唐”李依面对对面的女子,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半分疏离。 杜渝早已脱下吉服,拾起膝盖,露出半旧的胡靴,道“十三娘,你是有苦衷的对么可是圣人逼你嫁给旁人,你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阿兄在天之灵,断不肯让你受半分委屈。你若有” “令你代兄长相娶的诏书,是本宫亲手所书、亲手用印。”李依绝口否认此事非她本意的风言,心中却为杜渝那根热心肠觉着好笑。 杜渝低呼了一声,端起酒杯压了压惊,薄唇几次三番欲言,却不知在顾忌什么。 “十七娘,本宫与你,同漓郎,礼公府上大郎、七郎,同于春宫进学,是打小的交情。如今景大郎成婚多年,振香与你一前一后去军中历练。振香好说歹说,也是七尺男儿。本宫着实没料到,阿兄准了你胡闹,你却在塞外一待,便是四年不回。”李依替她满了美酒,道“本宫与漓郎青梅竹马,本以为得此有情郎,乃苍生爱护。孰料” 杜漓是杜渝同母嫡兄,仁宗纯德十八年生,虞国公一脉世子。春宫出学后入弘文馆为生,很得宪宗赏识,景云十五年特旨秘书省任校书郎。后历任门下省散骑常侍、中书省中书舍人。醇风二年先帝考其学识,得各省部官员赞誉,赐同进士出身,供职工部侍郎,主持翻修长安龙首渠,工期二载,杜漓省钱省工,龙首为之一清。 然醇风四年,黄河下沿水患不断,杜漓请旨重整河工,得六部官员大力支持。是年冬汛,杜漓乘船离京东下,沿岸修堤坝通水路,竟是不通黄河不罢休的势头。 这一去,再不回。 温酒的热气在眼前缭绕,杜渝这才有了功夫,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洛川长公主果然一如在塞外听闻的传言,是极出挑的美人。四载分别,记忆里稚嫩的垂髫之女出落得回眸处自风流,神色间浅淡自如,可谓风致嫣然。尤其因情郎长兄新丧,眼底一抹黯然若隐若现,让杜渝莫名心头一跳,竟不敢多看一眼。 “我走的时候,还没这亭子。之前你多住春宫,如今是要搬出来了”杜渝又喝了口酒,才发觉是换了西域的冷魂烧,烧得她浑身都不痛快。 李依挽袖布菜,道“这般好的宅子,若空置了岂不辜负”她见杜渝亦是憔悴,顿了顿道“本宫知你心中疑惑,亦曾恍惚了许久。但活人,总得拼命活下去。像你我这等出身,除了活命,还有更多的人和事,由不得沉溺太久。” 好歹在边塞之地打磨了几年,杜渝虽仍旧古道热枕,但也知晓了三分稳重。她道“十三娘,看在阿兄的面子,你若有什么打算,还请不要隐瞒。你也知晓,杜氏如今也艰难了。” 李依心中有了一分薄赞,面上则不动声色,道“旁人都道本宫魔障,便是冥婚,也要嫁与你兄长。便是阿兄,也曾苦劝本宫。” 宪宗子嗣稀薄,除了皇后崔氏嫡出两子一女,便只有李倜一子。嫡长子早夭,李仪自幼体弱,本以为熬过弱冠,或可延年。孰料到底一病不起,内廷外政还好有李依坐镇,才没出大乱。 醇风七年夏,先是杜漓治水,恰逢黄河决堤,杜漓不慎落水,卷入巨浪滔天之中。消息传回长安,李仪正因头风避暑芙蓉园。 虞国公杜之显早年为能臣,可景云年间无意偶闻龙虎奥秘,很快辞官归隐,离了长安,避居百里观,潜心修道。国公夫人崔氏乍闻爱子噩耗,痛哭了一场,先安置了府里,命人前往青龙寺请法师,为爱子招魂,已然准备了立衣冠冢的打算。 随后崔氏入宫求见李依,第一件事便是禀告李依,言说犬子无福,先帝赐婚一事,还请殿下莫挂心头。 李依虽心哀情郎,但黄河水患事大于天,片刻也耽搁不得,只得强打精神,急调赈灾银粮,同时准备着一旦洛阳有危险陷于水患,便要冒天下人之口,开上游河堤泄洪的打算。 那时杜渝已然从疏勒城中退回,正行至龟兹,还不知晓大唐正经历着立国以来最大的水患。她四年未曾归家,一时思乡情起,便去龟兹城求见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后卸甲归乡,一路倒是游山玩水。直到肃州城,接到以李依名义三百里加急送来的旨意。 那里面寥寥数字,杜渝却花费了许久,才明白内里的意思。 “令兄洛阳治水,不甚溺亡,着速归。” 彼时艳阳高照,杜渝本一身的热汗,却瞬间如坠冰窖。 犹记得离京时,正是青葱时节。 杜漓早早离了衙门,赶马送她送了十余日,才悻悻东返。十余日蓬头垢面,杜漓走时胡子拉渣,很是憔悴。 杜渝眼前一黑,等回过神来,只吩咐尔璞带好东西再来长安,不管不顾打马便走。这茫茫然跑了不知多久,马先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杜渝一抹眼角,却是一滴泪俱无。 回了长安,回了府,灵堂中停的棺木,让杜渝如何都不肯近前。 崔氏道“也是天可怜见,延康郡王在水中捞了漓儿,才不致他做个水鬼,无法投胎转生。十七娘,你既回了,便好生去祭拜罢” 杜渝颤巍巍行至棺前,那一行泪才噗噗落下。 棺盖留有一缝,依稀可见杜漓长眉修目,只一切都泛着青。 她的阿兄,果真没了。 直到杜漓阖棺下葬,杜渝始终没见到李依的身影。她只道皇家尊严,长公主到底是要另寻夫婿的。 孰料人有旦夕祸福,杜漓坟头新土还未生新草,李仪一夕间山陵崩。已正位东宫的李倜,顺理成章成为大唐新的主宰。 新帝登基,本应大赦天下。而朝堂之外,一道宣宗遗旨,由秦诚送至虞国公府令杜渝代兄娶妻,洛川长公主仍下嫁杜氏子漓。 一旨出,李倜来不及阻拦,朝野震动,长安城议论已起。 李依由垂帘后缓步而出,一身黑衣,面敷薄粉,长睫颤也不颤,淡道“父皇赐婚、先帝遗旨,杜氏奉旨娶亲,本宫心甘情愿。” 杜渝满心疑惑,几次登门拜访,都没能见到李依。如今雪夜叙话,却说了许多年少往事。长兄离丧的苦闷,到底随着时间消逝淡了些许。杜渝恍惚间忽而忆起,李依又何尝不是失去了生命中最为在意的两人 “你在安西,但也知晓,这些年朝堂政令大多出自本宫门下。父皇无道,白白糟蹋了昭、仁二宗攒下的国本。便是阿兄一俭再俭如履薄冰,亦是困顿。何况地方势大,朝廷愈发举步艰难”李依因着饮酒,脸颊染了酡红,说起自己父亲过失,也丝毫没有异样。 “本宫与亚力舍汗国、渤海国秘议,由两国出兵助我大唐东征高丽。虽耗费巨大,但一来威慑东瀛,令其不敢妄动;二来提点百济要有自知之明;三来,则是想看看,看看振香会否能一战成名。” 杜渝心惊不已,李依还小她两岁,然这等心机,便如在朝堂上侵淫数十载的老辣政客。 “八郎自幼之藩,资质还看不出。若非他在,本宫定在宗室子中遴选佳儿,以嗣兄长血脉。”李依微微顿首,道“如今,本宫把持朝政不放,便是要看看八郎他能否有胸襟海纳百川,会否帝王之术驾驭群臣,成为真正的圣人。” “但最要紧的,还要看他那颗心,能对得起这千万黎民苍生。” 李依音冷,这三言两语彷佛照本宣科,没甚情绪变化。 杜渝却莫名豪情万丈,仰起秀颈,满饮杯中物,继而站起身来,道“冬奴你放心,我定佐你,成全君臣佳话”她胸中壮志起,一时间忘了尊卑,当面唤了李依小字。 李依眼底淌去一丝诧异,道“十七娘有此志向,方是我大唐儿女本宫有一件礼物,还盼着你能喜欢。” 她似乎露出了个浅笑,杜渝有些看不分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回 雪愈发大了。 杜渝懒得去分辨李依到底笑了没有,只随性伸开小腿,侧着头,黑眸里的酒意藏不住,问道“什么礼物” 李依不曾在意她的失礼之处,仍端正坐着,递上一只嵌螺黄花梨木匣,道“你且打开瞧瞧。” 匣未上锁,杜渝搁下酒盏,拿左手接过了放在膝上,食指一动,便翻开盖子。 内里是以黄金精心雕琢的一枚鱼符,鳞片细腻,鱼嘴半阖,鱼尾若划水,一派栩栩如生。 “这是”杜渝自然认得,因着震慑,不敢取出。 “你于安西军中入伍,也算有些军功。如今回了长安,难道甘心脱下戎装,安心嫁与郑家郎君”李依依旧淡淡的,却拿杜渝的亲事说了句玩笑。 “你是说” “自沐王夫人得上骑都尉衔后,我大唐再无女子能像你这般驰骋沙场。”李依正色道“杜氏渐露疲态,宗族子嗣地方虽多,但不居要位。若你再无功名在朝维持,这疲态难免成了疲势。本宫辅政数载,但于军中如今,你可愿领千牛卫” 杜渝心中巨震,隔了半晌才道“十三娘,你可魔障了这些圣人能应” “先帝遗诏,由不得他。”李依起身靠近她,取出那枚鱼符,道“本宫已与秦诚吩咐,你持此符,可自由出入府上,无须拘束。” 杜渝从她掌心捏了鱼符,秀眉微蹙了一瞬,忽而道“看来,杜氏终究逃不掉。我听母亲的意思,世子一位,也是要尽快定夺的。” 李依早已知晓,但只道“此事应与国公商议后,方可定下。” 宪宗皇后崔氏和虞国公夫人崔氏皆出身清河,一为长房一为四房,昔年崔后待字闺中时便与崔氏亲近。只崔后命薄,诞下李依后,便染恶疾,反反复复耗到李依八九岁,便撒手去了。是以杜氏为天子臣,便多了层亲厚。 已是寅时,雪却丝毫不见停。 杜渝有些不胜酒力,掌心把玩着许多人想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鱼符,忽而抬首道“忍冬,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么我年岁大了些,知道些许道理,总以为第一个离开的,只会是景大郎。” 景氏嫡长子景和体弱多病,即便是弘文馆、集贤院公认的大才子,诗文传遍四海,但成婚后一直在府中静养调理,从不轻易出府。 然人虽鲜少露面,但其才子之名,这些年愈发深得人心。 李依垂眸,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影,杜渝便瞧不清她眼底究竟是悲是喜。 “十七娘,虽说人各有命,但本宫,从不信命。”李依搁下莹白的酒盏,道“阿桃,本宫倦了。” 咯吱的踩雪声后,崔桃自右挑帘。 杜渝瞥见帘外星河灿烂,微醺酒意也散了。 “请十七娘去烟台安置吧。”李依由崔桃帮着披上厚实的大氅,想了想又道“明日你若喜欢,自逛便是。” 说完话,不等杜渝回答,李依低头披上雪帽,崔桃伸出右臂给她扶着,亭外早有侍卫利索扫了积雪,秦诚打着灯,应是方来不久。 身后的帘并未垂下。 杜渝未曾披衣,一手拢了帘,静静站在亭内。 方才李依虽说执意下嫁有旁的缘由,但她如何瞧不出,这其中,何尝不是心死如灯灭她只瞧着那几点灯火一步步走远,仿佛这个人的魂,也一步步走入黄泉不在人间,心头不由撕裂般的钝痛。 眼眶忽的一热,杜渝强迫自己抬头望天。 “杜姑娘,您若喜欢此间景致,不如加衣再赏”有侍女立在台下,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底有担忧。 杜渝眨眨眼,狠心收回了泪李依都能以那般强横的态度面对,她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是再也不能露出半分软弱了。 翌日的宣政殿中,李倜素服皂靴,手里捧着暖炉,听着几个臣子的奏议。 大唐盛世,自明皇开扬三十九年那一场宫变而终。幸昭、仁二宗殚精竭虑,与民休养生息,才渐渐恢复了生气。 昭宗钟情林后,膝下仅二子,幼子湘王李校早早之藩。仁宗毕生专于政务,少幸后宫,膝下仅得了一子。仁宗驾崩,此子既为皇太子,顺理成章登上至尊宝座后,改元景云,即为宪宗。 宪宗少勤政务,然景云五年,因豪修別宫,丞相萧豫坚辞而厌其人,竟以莫须有之名,移其三族,萧豫更令京兆尹斩首于西市众目睽睽之下。 萧豫自幼以孝闻名天下,骨鲠正直,善行政,仁宗甚喜,乃托孤之重臣。 此案一定,满朝哗然。 须知大唐立国,至此共八帝,加上女帝神龙年间多用酷吏,更是从无此情 自此,宪宗怠政,整日耽于享乐,无问诸事。 各部官员只得于宣政殿内阁议政,写出条陈,由崔后大监送呈宪宗,亦无下文。 景云共历十七载,藩王骄纵,节度使不朝,已有乱世之征兆。宣宗继位后,虽空有治国之心,奈何天资不与,体乏多病,醇风三年后,只得将内阁托于幼妹,协理朝政。 群臣本以女子难堪大任为由,请宣宗重选丞相,以为治国要策。但半月下来,李依在政务上的老辣,让政事堂的六部尚书大为惊讶。 这几年,蜀王湘王带头,各处藩王好歹消停下来。李依在得到众臣肯定后,也毫不客气安插人手,将一些固执的臣子寻了由头或贬或放,驱离了长安。其行事手段,依稀有女帝的印记。 时人有流语女帝再世,大唐将亡。 朝臣们因杜渝的调令吵成一团,李倜从思绪中回过神,往后瞥了瞥。知晓李依这几日都不会出现,他仍有些不惯。 “圣人,杜渝身为女子,在安西为军也就罢了,怎可由她再入御林军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说话的是御林军千牛卫右领付狭岩,千牛卫统领空缺,他是顺理成章再上一层的。如今被个丫头截胡,他自然不肯。 礼公景绍却道“圣人,鱼符先帝所赐,调令先帝加印。况杜渝在安西屡立战功,乃可用之才。臣以为,可委以重任。”这位礼公便是景秀的父亲,老当益壮,眼角布满了细纹,眼底却精光炯炯,言语间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老态。他身居吏部尚书,乃朝中清流。 果然李倜身形略前,客气道“景卿请说。” 景绍回身与众位同僚一礼,道“诸位若不放心,本官现令司勋郎中将杜渝的履历文书拿来,再请兵部头司取来他们的,两相勘合,便知杜渝可有这份才干。” 付狭岩满脸不愉,但他不肯当面顶撞景绍,只愤慨不已。 李倜却从这话里听出旁的意思,忙问道“景卿,这杜渝,莫非是如沐王夫人那般的巾帛女将么” 景绍一笑,道“假以时日,应当如此。” 李倜本便不愿担个不从先帝遗旨的污名,当即摆手,道“先帝有命,况杜渝有其才。鱼符长公主已然赐下,此事便定了。朕意,下月初一,便令杜渝入军履职。” 景绍躬身执礼,长声道“遵旨。” 诸事议完,李倜又留了几个臣子,便令诸臣退下,景绍自然在列。李倜对这位长者很有好感,再加上其子景秀统领金吾卫,又是东征高丽的第一新秀,军功卓著。 说了些许不相干的事,李倜侧首对起居郎道“今日所议之事,你可记得分明” “回圣人,记得分毫不差。” “那便誊抄一份,让大监着人送去长公主府上。”李倜浑不在意此话意味着什么,末了又道“长公主新喜,这些日子都这般送一份去。” “是。” 景绍本想劝阻,但又怕伤了他们兄妹和睦,只得住嘴。 一旁的符宝郎冒毕荀还想再劝,给景绍一个眼神拦了回去毕竟朝中要职多出洛川门下,送不送去,没甚差别。 不多时,东宫太傅弘文馆大学士魏炼捧着几卷书进来。李倜忙起身,以弟子礼相见。 自李倜临危立为皇太弟,便由魏炼亲自授学。及至李倜继位,便加上礼公景绍,一授经史子集,一讲理政心得,尽是肺腑之言。 李倜天资不高,但勤学不辍,夜读达旦,很得文官一脉认可。 这一授一讲,又是两个时辰。 景绍因有要事,先行告退。 李倜命尚膳监送了碗汤饼,陪着魏炼用毕,才将昨夜的课业呈上,道“夫子,朕若有纰漏错处,还请指正。朕虽驽钝,但也知晓学海无涯学无止境的。” 魏炼能为帝师,秉性自高洁。然李倜谦和儒雅,确让他老怀大慰。 “圣人言重。”魏炼摊开昨日的课业,一一与他指出不妥之处,详加解释了一番,才道“圣人假以时日,定如昭宗一般,彪炳史册。” “先祖风采,孤只奢望可及一二,便心满意足。”李倜面带向往,指着自己的字,自嘲道“便是这笔烂字,也不过可称工整而已。如何可与先祖丹青留史相提羞煞也” 初,帝甚勤勉,于长公主言听计从。 唐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回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未几,天色渐明。 杜渝睁开眼,从云被中坐起。耳边垂挂的镂空香囊里飘香淼淼,又如空谷幽兰。杜渝乌云披散,赤足立在窗前,推窗远眺。 窗口的冽风吹得她脊背汗毛立起,也吹去彻夜不安的深沉倦怠。杜渝忍着严寒,深深呼吸,只觉肺腑间刺痛,头脑渐渐清醒。 “杜姑娘,早膳在前厅备下了。”屏外的侍女不知何时进来,音色也悦耳。 杜渝回过身,依稀可见侍女身姿婀娜低眉恭顺。但嗫嚅了半晌,也只道“知道了。” 昔年开扬末年淮逆于宫中兵变,沐王妻有大功于社稷。至诚初年,昭宗亲封上骑都尉,出征安西。平西一战中,与沐王配合无间,亦是功勋卓著记入史册。沐王夫妇伉俪情深,其经历早已被写成话本,传遍大唐。 杜渝儿时便在西市的说书馆中听过沐王平西传,那说书先生一板一眼说得惊险刺激,杜渝跟着情节欢喜落泪,对那个近百年前的少年将军,可谓佩服的五体投地。及至入东宫听学,那些往事大学士魏炼也曾以沐王列传为蓝本,细细讲过。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只比平西传更令夺人心魄。 而杜渝,却对沐王那位未曾留下姓名的发妻,更是向往。 怀着这些隐秘的心思,等她再大一些,能粗通兵书,对于那些个女红,更是丝毫兴致俱无,反倒是拿起冷冰冰的刀枪棍棒时,意外顺手。 几年前的一个契机,她得了崔氏松口,又讨了先帝旨意,才一鼓作气,胡闹似的跟着新募的兵勇,充兵安西四镇。 这些年西域诸国蓬勃向上,土番也因与大唐修好,安西并无大战。四镇守军更多的是和来去如风的马匪打交道,护卫商队往来通商。 彼时也是杜渝时运不济,头一次移军向西,便给她碰上了安西最出名的一批马匪。 当时百来人的小队,大都来自陇西各大族。来安西一遭,不过是挣些军功,待来日回京,好谋取个出身。 这般陡然与彪悍的马匪遭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陇西各族历世少的也有几百载,当初人人擅武,如今不过是花拳绣腿。若非死亡的气息激发了几百载前的好战血脉,只怕十难存一。 那一场厮杀过后,杜渝手中的宝剑都断了。 她回望夜色中同样茫然的同袍,这才在恍惚间有些明白战场和秋狩的猎场、肆意的马球场之间有天壤之别,是血淋淋的地狱,白骨筑的修罗场。 杜氏的儿女一旦幡然醒悟,很快便在军中屡立战功。 那些个桀骜的勋贵子弟,也渐渐一改往日做派,能打能杀,变得训练有素起来。他们与那些大头兵自始自终都不是一路人,杜渝干脆去请了大都督允许,自立了小旗,大书“长安军”三字。 几十人的小队,整日在绿洲戈壁间穿梭游荡,日复一日,在和马匪的遭遇战中,一刀一剑劈刺下,成长、成熟。 渐渐,安西的商旅们在行商时最欣喜的事情,便是沿途偶遇到长安军的军士。 杜渝回来的时候,如按军功,再怎么也可得飞骑尉的军爵。但她乃女子,湘王总以不符祖制为由,不肯让她晋升。 听说景秀在高丽一战成名,杜渝心有不愤若她可得机遇,定能如沐王,平定天下 窗外苍茫云白,杜渝长舒口气,从衣架上取了衣衫换上。这些都是李依准备好的,细节处严丝合缝,无一不适。 转出屏风,杜渝漱口净面,随口道“殿下呢” 侍女道“杜姑娘,婢子不知。”口风倒是甚紧。 杜渝没再多想,在素面案边规矩坐了,接过侍女递上的白玉箸,打算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再好好想想接了那枚烫手的鱼符后,该当如何。 雪下到将近午时才歇。杜渝起了兴致,换过一身窄袖缺骻袍,足底一双狼灰厚底靴,长发卷起,塞进厚实的紫貂帽中。 洛川长公主府位于永兴坊内,向东跨过安兴坊,占地极大,几乎赶上东内。为长公主方便,驸马府便修在南边胜业坊中,只是狭小许多。 而六合亭位于整个公主府的西北角,其地势高绝,白日登亭,可览城外山翠。 雪中游园,杜渝也不过是边走边想心事,一切所睹如过眼云烟。 这府中仆从皆气度不凡,又彬彬有礼。应是李依提前交待过杜渝身份,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她要去外庭,也不过是多了个小厮引路。 逛了不到一个时辰,杜渝眼底一郁,对身边的小厮道“带我去六合亭。” 小厮领着她重回内院,及至边门,躬身打个揖,含笑道“杜姑娘,您瞧,便在那里。小的身份不便,只能送您这儿了。” 杜渝浑不在意,顺着方向觅路而行,走进了才发觉亭上有人。 雪后天清气朗,杜渝手搭凉棚,张望半晌,只觉得那人背影甚为眼熟,又有些经年的陌生。崔桃立在亭外,杜渝看得分明。 看来李依应在此间了。 昨夜婚礼成,景秀满腹怅惘,打马回府闭了院门,兀自孤影喝着闷酒。 崔桃来的时候,景秀正在灯下,为佩剑上油。 “将军,是崔桃。” 景秀心中微凝,侧目道“有何事” 崔桃一身黑衣而来,双手奉上如明镜一般的黑漆长匣。 “此琴,昭宗年间御用,名断眉。殿下有言赠此琴于将军,实相得益彰。”崔桃微福,说的话一板一眼,像个冷无感情的刃。 沐王郎怀因箭矢伤,左眉横断,乃不祥。景秀曾在宫中看过昭宗所绘沐王戎装像,其左眉确由眉峰处断裂,但画中的年轻人只是一派平和,并无半分戾气。这或许,是身为沐王平生好友的昭宗,心中沐王年少时的容样。 景秀长眉稍动,起身接过了。 他没有看崔桃一眼,只道“雪大,我着人相送。” 崔桃何时退开,他已经毫不在意。 断眉取材冷杉,经昭宗亲调,自是好琴。其背冰裂自然,如长蛇蜿蜒。其弦已上,含光摄魄。 景秀信手一拨,琴声如击磬,荡涤心胆。 但指腹厚茧,也挡不住寒意蔓延 从高丽一路急赶,方到幽州,便听闻黄河大水,杜漓溺死水边。景秀再顾不得秦诚,舍了行囊,连奔十余日,跑死六匹马,才赶回长安。 他奉密旨进宫面圣,李仪孱弱的身子骨亦让他胆颤心惊。圣人亲口告知他执金吾为御林军统领的高升,也未尝让景秀鼓舞分毫。 他忍耐着,回答李仪关于高丽一战的些许琐事,直到李仪叹息“十三娘,这会儿应在未央居。你素与她相熟,去劝劝她罢。” 末了,年轻的帝王又道“十三娘不肯另嫁,有了那等念想。你知她性子执倔,若有法子劝她回心转意,便尽管去试。” 景秀忍住心中愕然,从宫中离开,连家都顾不上回,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赶到未央居。 然而在栖凤池边寻到那人,满腹心思千言万语,景秀终究只得一句叹息。 “忍冬,不若算了吧。”他在她身旁站定,回过眼,才见她珠玉半垂,明眸盈泪。 李依靠过肩头,片刻功夫,景秀只觉一片濡湿。 劝慰的话都堵在喉间,他只低声问“冬奴,你要什么” “漓郎去了,阿兄孱弱,我如今,除了替大唐保住这江山,还能要什么”女子仍是泣声,哑极了“振香哥哥,你呢你想要什么” 景秀垂眸,含着浅笑,道“我是武将,自想如沐王,护我大唐江山,长治久安。” 之后李仪久病不治,皇太弟李倜继位。 再之后,杜渝奉遗诏,代兄娶妻,李依终究,仍是杜氏妇。 终此一生,李依或称官职,或呼表字,竟再未唤过他“振香哥哥”。他知晓身份已变,但偶忆年少,唏嘘之后,只能平添怅惘。 今日来此,景秀是为谢断眉之恩。 李依挽起妇人髻,腮边殊无半分血色。 “将军喜欢便好。”李依无意瞥见台下杜渝,冲景秀道“那是杜家十七娘,也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将军可要见见” 景秀回过神,便瞧见杜渝正昂着头望过来。他想起总跟在杜漓身后的那个总角幼女,眼底黑白分明,明明一团稚气,偏要学大人模样,一派天真可爱。 自去边军后,景秀是过了几年,才知晓杜渝竟任性到去安西的地步。如今再见,安西的风沙没让这个少女折腰,反而让她磨砺得更为坚韧。 “是十七娘么还等什么,快上来。”景秀探出头,略扬音调,发出邀请。 景秀,礼公景绍嫡妻唐氏所出,与景和、先帝景后一母同胞,行七,字振香,如今二十有六,已是三品怀化将军,统领金吾卫,是军中年轻一辈翘楚,前途一派光明。 杜渝上得六合,先对李依一礼,又转身冲景秀半福,张口才道了二字“将军”,便被打断。 “此间非是公家,哪来这些个虚礼你小时候怎么唤我,便还如何。”景秀眼底含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杜渝竟带了腼腆,福了一福,才道“振香哥哥好。我回来后忙着旁的,一时间都没来得及去你府上探望振博哥哥和你。振博哥哥身子骨可还好今年长安这般冷,你可管住他,别让他出门受风着凉了。” 景秀一愣,笑道“嫂嫂管得紧,十七娘说的这些,大可不必担心。” 李依倒是拿眼打量了杜渝,头一次带了笑意,道“本宫以为你在那等地方待了几年,再怎么合该稳妥些。熟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知你母亲如何头痛。” 杜渝一紧鼻尖,啐道“合着我上来,便是给你们打趣来的可真没劲,我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回 杜渝要走,景秀如何不拦他只脚下一错,人便立在亭外台阶处。 “方才殿下说,先帝有遗诏,令你为千牛卫统领。十七娘,你心里作何打算”景秀笑的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 杜渝本也没打算离开,只见他二人言行亲密,心下略有不快。听得景秀这般一问,她才想起是有些事情,本就打算向景秀请教的。 李依冲杜渝招招手,示意她进来坐下。杜渝刻意靠着栏杆面对李依坐了,闷闷的,手里把玩着金鱼符。 景秀拾级而上,因是男子,只在帘口负手而立。景秀剑眉舒展,不同于长安城中勾眉敷粉的单薄皮囊,其清雅和健,姿容甚美。 “我满打满算,最多也就领过百来人。这千牛卫,我有心无力。振香哥哥,还请你不吝赐教。”杜渝比划了下,有些羞窘,但没有一字是说,不肯接受这个统领。 景秀暗自点头,口中道“御林军多年未历战事,千牛卫如今满员不过五千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已是山河日下。若真这般上阵,只怕还不够一波冲锋。你现接千牛卫,头一件事便是要严明军纪。” “但自景云年间,千牛卫统领便缺了。如今看来,其右领付狭岩野心勃勃。他的打算无非是以为新君登基,这位子定要挪上一挪。可十七娘你如同天降一般,又是虞国公嫡女,他心中忌惮你,面上不敢如何,只怕私底下动作不会少。” 景秀见杜渝面露沉思,又道“你也算是军中历练了几年,虽无勋爵,但有些个手段无须我多说,你心下有数,该提防的留些意。今你新回长安,还需记得凡事留取三分余地,才是中和之道。” 杜渝将那一字一句记在心中,道“多谢振香哥哥,我定仔细应对,好不羞我虞国公府的威名。” 景秀见此,也不再多言。金吾卫还有旁的事,他与李依说了些许闲话,才起身告辞,暂且不提。 却说景秀一走,杜渝眼珠略转了几下,见李依没有起身的意思,才道“殿下,我有些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依望着丹凤门的皑皑白雪,也不回头,道“且说来听听。” 杜渝道“我回长安,长安军中同僚约莫也会在明年年初归家。” 李依回过头,带着了然道“你是想把他们安插进千牛卫” 杜渝未曾提及半句,便被李依说破心思,张了张口,只承认道“没错。他们大都出身不俗,又有军功。想必有了他们,我上手会更快些。” 李依摇摇头道“是个主意,但治标不治本。也罢,长安军中调回的也有些堪用的,本宫着人拨给你。但你记得,本宫能给你的,定不是全部。大唐这般大,总得给年轻人施展才能的机会。” 杜渝见她这话,便有些怒,直言道“殿下若觉得不妥,何必遮遮掩掩” 李依看也不看她,道“本宫现下说了,你何尝肯听总之,你记得本宫这句话付狭岩乃小人尔。” “本宫还有事,杜姑娘若喜欢,自行观景便是。”一语罢,她唤了秦诚,前往前庭八千堂,与幕僚议事。 杜渝一人徒留六合亭,想着方才那二人一动一静间宛若知己,李依虽少言语,但对景秀眼底的欣赏,还是被杜渝在旁窥测到了些许。 何况景秀待李依的心思,也不难看出。 或许那人,可为归宿 杜渝也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酸涩若是阿兄仍在,昨夜堂上行礼结两姓之欢的,又怎会是自己 她长叹口气,突然没了兴致,回房换过衣衫,只与侍女打了招呼,便从偏门而出,觅了方向,回虞国公府去。 及至到了门口,家令杜从谦正从里出来。 杜渝站定了,道“杜先生这是去何处” 此人幼年颠沛流离,是杜之显从人贩子手里买回的,便从杜姓,学富五车腹中有韬略,自杜之显沉迷寻道,幸有此人撑着外务,才令杜府渡过难关。 杜渝回来这些天,几乎没在外院露过面,杜从谦脚下一顿,才想起如今府上除了崔氏,便是这位姑娘为首了。 他微微躬身,道“方才城门那边的送了封信,也巧,是姑娘在安西那边的随从今日抵京,约莫也快到了,我去坊门接回来。” 杜渝一拍脑门,道“可是尔璞” 杜从谦笑道“正是。” “我与先生一道。”几个月不见,倒是真想那小子了。 不多时到了坊门,没等多久,便瞧见杜氏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前一少年骑三花枣红马,几缕发调皮地从裘帽边缘露出。少年眉目深邃眼眸湛蓝,生的清瘦,骨架却大,便有些笨拙之感。 他眼神甚好,远远望见杜渝,咧嘴大笑着,不管不顾打马冲了过来,及至近前,双腿一勒,枣红马长身而立,停得潇洒俊逸。 “阿姊”他抬脚一跃而下,直挺挺站在杜渝身前,薄唇弯成月牙,又道“阿姊” 杜渝被他这快活的情绪感染,拿拳头在他肩头擂了下,也笑“尔璞,这些日子可有惹祸” 尔璞摇头,道“尔璞一直按阿姊的吩咐,压着东西回长安,不曾惹祸。” 杜渝对他自然放心,道“那就好。”说罢,才拉着少年手臂,与杜从谦道“杜先生,他叫尔璞,在安西时是我的侍卫,今后他仍跟着我,还当我的侍卫。你与他安排个住处,莫要轻待了。” 杜从谦见他二人神色亲密,只道“好。既然人接到了,那便回府吧。” 杜渝笑道“好”说罢,她指了指后面的马车,道“这些是我在安西置办的物事,还请先生送入库房,该如何安置,先生与母亲拿主意便是。我先带尔璞出去逛逛。” “阿姊,我以为长安城很暖和,没想到积雪这般厚,只怕昨夜雪大极了罢。”少年脚下轻快,不时越过杜渝,打量四周景致。他虽为胡人,但官话说得利索,可见平日杜渝与他话多。 “等过些日子,便暖一些。”杜渝暂且放下那些个烦心事,与她去了东市,带少年尝了尝长安城著名的汤饼,和些许难得的美味,才又带他回了府。 杜从谦已然安排好院子,因尔璞为男子,是不能住内院。便在前院寻了个雅致的,拾掇利落,安排旁的仆从伺候。 杜渝亲送了他过去,千叮万嘱这几日先乖乖待着,过些日子再带他出去逛。 出了小院,便瞧见杜从谦在廊下立着。杜渝心知躲不掉,主动走近了,与杜从谦道“尔璞虽是奴籍,但一直护卫我。他救过我数次,在我心里便如阿弟一般。” 杜从谦微微颔首,道“姑娘知恩图报这没错,但礼不可废,如今回了家,还是要注意些许。” 杜渝露出个无奈的苦笑,道“先生,先帝遗旨令我为千牛卫统领,此事想必你已知晓。” 杜从谦胡须一抖,跟在杜渝身侧,边走边道“女子为将虽有先例,但这么些年也不过一人尔。如今姑娘有此机缘,我以为可行。” 杜渝心下一沉,只道“先生但说无妨,待会我再去见母亲。” 杜从谦瞥了眼杜渝,黄昏朦胧,但少女眉宇间不见愁容,让他心头暂定。 “国公如今不甚管事,大郎故去,若嫡系再无作为,长安便无容身之地。这一支退走,杜氏再图荣耀,只怕艰难异常。若能偏安一隅也无不妥,只怕墙倒众人推姑娘若能把握了此次机会,杜氏便不必陷入两难之所。”杜从谦三言两语说罢,又斟酌道“长公主于政务颇通,但于军中,所倚仗者唯景秀一人矣。景将军看似风头无两,但手中只得金吾卫一处实衔,着实无大用。今姑娘得千牛卫,于御林军中仅次金吾卫,可为长公主左右,景将军或可趁机入政事堂参政。” “长公主之优,在于门下中书政事堂六部,多出其门下。在宗室里,又与蜀王、湘王两脉交好,得宗室欣赏。长公主外家乃崔氏,便得崔、杜二氏府州各支子弟支持。这些年殿下多为景将军布局,如今长安四族,便有三族同她休戚相关。况且,姑娘你与郑氏有婚约,这郑氏再不济也会持中立之姿。按今日之局势,圣人之心难测。是以长公主在朝一日,杜氏可保一日。” 杜渝停了脚步,涩道“莫非便得依托个女子不成若她改日另嫁,我杜氏又该如何” 杜从谦一愣,没料到杜渝忽然变了颜色。但他只顿了片刻,便道“先帝遗诏,姑娘你代兄娶妻,便是长公主今后另有所钟,也只得以面首代之,难不成要抗先帝旨意既入杜氏门楣,她此生无可更改。” “此生无可更改”杜渝低声嗫嚅,忽而道“杜先生,暂且这般罢。”话毕,她不再多言,脚下加快,不多时便拐入内院。 杜从谦立在远处,心中几多忐忑不安,终究一捏掌心,借着刺痛折返,只是那脚步,便重了三分。 他以为,十七娘于安西征战数年,当可于此危难之际,带着杜氏撑过险滩。 孰料,仍是孩子心性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回 杜渝一路飞快,只盏茶功夫,便来到崔氏院外。她长舒口气,抬脚进门,只见几个侍女正在院中清扫积雪,院中的枇杷树下的雪堆已有半人高了。 “十七娘来了。”开口的是崔氏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唤作簪娘。崔氏本打算杜漓成婚时,作为侍妾给了杜漓的。 杜渝对她莫名不喜,连理都懒得搭理。 崔氏是虔诚的信徒,她知晓此刻崔氏必在佛堂礼佛,便在偏厅靠着凭几,接过侍女递上的八棱乐伎鎏金杯,一口一口嘬滚烫的牛乳。 约莫等了两刻功夫,崔氏从佛堂出来,一进门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由苦口婆心,道“好歹也是姑娘家,略知礼些,便那般难么” 杜渝仰起头,甜甜一笑,道“还是阿娘这里吃食称心。” 崔氏心头一软,便不再训斥她,吩咐簪娘去拿些甜口的点心,又亲自给杯内注满牛乳。 母女二人对坐了,崔氏才开口,道“我本以为,你在殿下那里怎么着,也得三两日才得回。你家来,可曾与殿下说道” 杜渝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那是自然,我与殿下说了,殿下赐我鱼符,可随意出入长公主府。”她献宝一般从腰间荷包取出鱼符来,递给崔氏细看。 崔氏已知朝堂之事,心知这鱼符代表为何,手抚过细腻的鳞片,冰凉划过指间。末了,叹息一般“苦了吾儿。” 杜渝随手拿了回来,仍旧收回荷包,宽慰道“阿娘这般说,约莫也是认可的。儿虽为女子,也愿在此时刻,为家里做些什么。” 崔氏颔首,道“阿娘并非迂腐之流,只郑氏今日来人,约定三年后,择一吉日,为你与崇梵完婚。” “阿娘,您不会应了吧”杜渝大惊失色。 茂国公郑致淳嫡长子郑结,字崇梵,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杜、郑二氏同为江南大族,嫡系却有近五十载未曾联姻,这门婚事还是杜老国公在世时定下的。如今郑致淳已官拜户部尚书,郑结在太学进学三年后,于礼部主客司任员外郎,为官一道甚得礼国公景绍看中,着意栽培,前途可谓无量。 若非杜漓意外亡故,今次回京,杜渝也知晓这婚事是难以推脱的。郑结她小时候也见过,年长她八岁。记忆里是个纶巾书生样,总以自己才学过人沾沾自喜。 崔氏道“你待崇梵无意,这我也知晓,还未回信呢。”她眼见杜渝面色顿缓,摇头道“只这婚事,乃你祖父所定,你要如何推脱小池,我可与你推延,但你要知晓,事到临头,杜氏是容不得你放肆忤逆的。” 杜渝咧咧嘴,低了眸,口中却道“躲得一时是一时。再说了阿娘,现下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个细枝末节” 说话间,簪娘和侍女奉了饭食,将食案铺得满满当当。 食物的香气四溢,杜渝这才觉得腹中火烧火燎。她挥挥手示意簪娘不必伺候,自捏着竹箸大快朵颐,只片刻便是满唇油腻。 那安西战场上带回的毛病,看来是无论如何改不掉了。 自打杜漓丧生,崔氏心中哀极,直到杜渝归来,才有舒缓。丧子之痛,虽未有一日离散,但日子长久,她也知晓,不能耽于痛楚,置旁人不顾。 崔氏口中提点了两句,但见她吃得香甜,也不愿再说,只在一旁耐心为杜渝布菜,自己却始终没进几口。等杜渝满足打了个饱嗝,崔氏递上丝帕,道“得亏是在自己家中,这也多久功夫了下回记得慢些吃。” 杜渝做了个鬼脸,挨着母亲坐稳,手却牢牢抱住崔氏右臂。 崔氏握了杜渝温热的手背,道“我想了一天,这千牛卫便是龙潭虎穴,你也得闯上一闯。” 杜渝眉头一凝,道“阿娘,方才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但我有些不明白,阿娘可与我细说” 崔氏眼见爱女于此道生疏,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道“长公主熟于政务,且门下遍布朝野,此为优;长公主从未涉足军中,如今满打满算,仅七郎一人,御林军十万精兵,不过三千在手,此为劣。” 杜渝疑惑不已,李依详谈在先杜从谦提点在后,她是悟了些许怪异之处。面对自己母亲,她终究问了出来“阿娘,为何你们对圣人如此防备圣人有哪里不好么” 崔氏望着她澄澈的眼眸,心下酸痛这些腌臜之事,谁能料到,会落在小池肩头或许这便是世家大族躲不掉的宿命,让无数可怜孩子陷入漩涡,终身不得获出。然而小池此时若袖手,来日唇亡齿寒,下场只会更惨烈。 “并非圣人不好,圣人勤学好问礼贤下士,用功勤俭,是个难得的明君。”即便斟酌多日,下面的话,崔氏也觉得难以开口。 “但若如今大权尽在圣人之手,非但杜氏,崔氏、景氏、郑氏咱们这四姓皆难安身立命。”崔氏话音方落,杜渝拧紧了眉头,问道“阿娘,这是为何难道之前咱们得罪圣人了么” 崔氏道“并非得罪了圣人,而是长安城中,三省六部之内,除了咱们杜氏和景氏,子弟多居要位。圣人即便胸怀无限,但他要政令通达,如何肯屈居四姓之下如今四族已然议定,护长公主辅政,等咱们重新在州府布置妥当,以退为进还政圣人,以保全族平安。” 杜渝愣了愣,道“那我们为何不依附圣人” 崔氏道“先帝是四姓看着长大的。” 杜渝并非驽钝之人,片刻间便明白其中缘由,也很快明白四姓与李依,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她望着崔氏,几经犹豫,才道“那十三娘今后” “噤声”崔氏忙拦住了,啐道“小池,殿下永远是殿下,你们儿时再熟悉,这等称呼,你非皇室中人,不可再用” “长公主既已为杜氏媳,自然能保则保。”崔氏低声说罢,又嘱托道“这些日子,你勤去礼公府上,多与七郎学学。只来往留神,莫让人背后言语。” 景氏出身寒微,本无实力比肩郑氏,何况崔、杜至诚年间,景岳以科举入仕,因博闻强识,脾性得昭宗青睐,亦是魏灵芝门下弟子,后留在著作局任佐郎。因上元赏灯,与杜氏女慈恩塔下相识。 彼时一为寒酸书生,一为国公嫡女,本无交结可能。孰料次年上元后,魏灵芝证婚,竟得杜氏女委身景岳。 景岳仍安心于著作局。因其笔意颇佳,多写官员传记,渐渐有了名声。他用笔浑厚,时人公认颜鲁公之意他独得九分,长安贵人多以景岳书先祖墓志为孝。 及至纯德年间,景岳得仁宗赏识,始得重用。这一路平步青云,更因仁宗微服私之际救驾有功,一步青云加封国公爵位。景岳以礼治家,仁宗便以礼为爵号,调入中书省,没几年便行令公之责。及至宪宗景云年间,更为东宫太傅。 时人这才赞叹虞国公眼力颇佳景岳寒酸之时嫁予爱女,一来可谓雪中送炭,二来也成就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况且景岳得势之后,一生钟情发妻,始终未纳一妾。更因杜氏体弱,膝下也只得景绍一子。 景岳出身寒门,一生耿直守礼,秉性儒烈。景云十年故,宪宗择贞为谥,陪葬仁宗泰陵。其子景绍仍袭国公,发妻唐氏亦为书香门第。景绍虽得父才,品行亦端正,但论私情,却与景岳相去甚远。纯德十四年,景绍再纳杨泉县主,立为侧室。 如今景绍膝下子女长成者六人,嫡长子景和体弱多病,三子景秘才疏在外为官,四女景稀嫁入郑氏,嫡六女景程更嫁与先帝宣宗为后,与景秀一胞孪生,姊弟情深。八子景穆还未及冠,还在进学。 今礼公府内院分立南北,景和奉母至孝。但因其体弱多病,景绍唯恐其天不假年,已暗中另择世子人选。景秀德才兼备,但景绍偏宠侧室,对景穆多有垂怜,也是着力栽培。 想起这些乱事,崔氏只得长叹“恩棠处理起朝政,手段老辣,绝不拖泥带水。奈何齐家一道,去贞公远矣。” 杜渝离开长安时,还不太懂得这些。如今看懂三分,亦是不胜唏嘘。她道“礼公难道真要放着振香哥哥,改选那个八郎么八郎从小便走歪途,早已坏了贞公的遗风。” 崔氏瞥了眼愤恨的杜渝,道“这些话,在我这里说了便罢。出了门可不能胡言乱语。振博那孩子,我看有天泽福佑,会越来越好的。不过亏的唐氏妹妹得了这么一对孪生儿女,又皆成才。否则礼公的后院,便更难平了。” 杜渝道“那太后如今,便只能一辈子待在宫中了。” 崔氏眸色也黯淡了几分,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宪宗择了个程儿,到底是存了善意。只可惜程儿福薄,膝下半分子息俱无。好在景秀执掌金吾卫,偶尔还可去仙居宫探望一二。否则这深宫枯寂,她曾经是那般跳脱的孩子,只怕” 只怕其后,无非是叹景太后寿数凉薄。 杜渝头靠母亲肩头,景程那一张酷似景秀的脸庞,也清晰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回 “对了,阿娘,你还记得信中我与你提过的尔璞么”杜渝只提了一句,崔氏便颔首道“他今日应该到了,莫非路上出了事情” 杜渝垂眸,道“哪里嘛,杜先生已经着人安排住下了。阿娘你知晓,尔璞身世可怜,又伤了他自打跟了我,从未分开过这般久。我既然要接了这份差使,身边便得有个得力的人” 崔氏不动声色,道“你可有去查探过他究竟出身何处” 杜渝道“他苏醒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便如稚童一般,是纯白的一张纸。也是有一次我不甚坠马,他陡然爆发,从马蹄下抢出了我,我才知他身负武功。但问起过往,仍看不出什么。疏勒城中有位守军出身草莽,他是公认的高手,试过身手后只说,尔璞武功路数,有可能是什么昆仑派。” “儿也遣人去查过,但昆仑派隐于巍巍昆仑,不知其处,这线索便断了。这时候尔璞画像在安西传了也有数月,却从未有信息反馈回来。大约是我救了他,他待我还算信任。我不忍心丢了他一人,便留在身边。这几年他虽说是儿侍卫,实则数次救儿性命,本不该入奴籍的。” 崔氏虽早在书信中知晓缘由,耳听杜渝说罢,仍唏嘘数句。“这孩子身世是让人怜悯,便冲他救你数次,我虞公府上下便该奉养他终生。你真打算留他在身边,他可用” 杜渝笃定道“忠心不二其一,身手高绝其二。” 崔氏放下手中茶盏,道“你既坚持,我自然无不可。但你性子便如烈火一般,身边不能没个能出主意的自己人。阿娘的意思,今后簪娘也跟着你。” 杜渝一愣,下意识瞥向门外她是知晓,簪娘本是崔氏为杜漓择的侍妾。她也曾撞破过杜漓与簪娘亲近,是以对那个寡言女子总是不喜。 崔氏不等她开口拒绝,便道“京中诸事,簪娘皆通透。何况尔璞毕竟是男子,贴身之事,如何能用莫要忘了,你是我杜氏嫡长女,大礼在上,不容半点含糊。” 回房也有半个时辰,杜渝盘膝坐在窗边,望着摇晃的烛火,不知想些什么。 簪娘已得了崔氏令,跟了杜渝过来。她人在门外,轻扣了门扉,低声道“姑娘,该宽衣了。” 杜渝回过神,应了声。 簪娘素服步入,脚下轻缓,如同漫步的狸猫。她躬身拐入卧房,点炉熏香,烘暖了被褥,半下帷幔。 杜渝由她服侍,瞥见她挽起的发髻,眼皮微紧,忽道“我记得你是江南人士” 簪娘低语“姑娘好记性,婢子祖籍平江府。” “怎会来了长安” “婢子祖上跟着郎君来的长安,母亲不会说官话,是以婢子带了些平江口音。”簪娘抚过杜渝领口衣角,后退了一步,双手按在腰间,垂首道“姑娘可有要事吩咐” 杜渝突然有些莫名的怒,道“长公主执意要嫁,是有旁的考量。可你呢为何要自苦” 簪娘讶异地望着她,听着杜渝那些个可称得上邪魔外道的话语,心下却渐渐暖了。 “阿兄过世,伤心自是有的,但你未曾嫁他,双十年华自可再择佳婿,何必以妇人自居难道便得一生守着阿兄的牌位过活么” 说着说着,簪娘抿唇压着笑。 杜渝连珠炮似的说完了,见她神色怪异,正觉得一腔好意辜负,却听簪娘道“姑娘的好意,婢子心领了。郎君婢子本是心悦的,只婢子无福,终不得如愿。婢子知晓这些话,说出去或许都是错的。但婢子如今跟着夫人、跟着姑娘,除了在主子面前,无论去了哪儿,腰杆也是笔直的。夫人应过婢子,若今后婢子有了心仪的人,自会给婢子做主。” 感情她这屈是白叫了。 杜渝自然也看明白簪娘眼底掩饰的笑意,不由摆摆手,道“得了,去歇着吧。” 簪娘既为她的贴身侍女,主子入寝,她便宿在了纱笼内。耳听杜渝翻来覆去,探下的足尖还未触地,便听杜渝道“无事,我就是有些睡不下。” 簪娘重又躺好,候了片刻,道“姑娘可是想起安西的事情了” 长长的叹息传来,杜渝睁开眼,道“是想起了一些。其实也离了大半载,但我梦里总会回到那里。大约是知晓此生再也回不去了,是以心中总是不甘。” 簪娘道“婢子听夫人说起过,姑娘在安西,很是厉害呢。这般年纪,若论军爵,可列飞骑尉。不过是因姑娘为女子,先帝才未授爵。” 杜渝有些得意,继而想起景秀来,不禁冷了心肠年轻一辈中,如今看来,乃景氏二子为执牛耳者。 景和虽常年不出,但其文采斐然,隐隐领袖士林。且在弘文馆与集贤院中声望极高,连魏炼提及都是赞不绝口。此人一旦入仕,必然位极人臣。 其胞妹景程贵为太后,胞弟景秀更以军功晋升,乃大唐除沐王外,头一位而立之下的金吾卫统领。听闻景秀武功卓绝,战场上未尝一败,最擅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其人非但勇冠三军,行兵布阵、未雨绸缪之处,眼光之老辣,已胜莱公殷公集。 可无论因着景贞公发妻出身杜氏,亦或崔氏对礼公多有信赖,但不知为何,杜渝总抱着些许疑虑。 “簪娘,你这些年在长安,可曾听说礼公世子些许消息”杜渝忽而问起,簪娘不假思索道“礼公世子从不出府,盛夏时节会去南郊山中别院避暑修养。但论贤德文采,长安乃至大唐,皆以世子为首。” “世子虽无任何职衔,也未曾参与乡试,看似与世无争。但礼公朝中每有不决之事,便往世子居处畅谈。如此,次日便有所定,在朝中侃侃而谈。” “世子与母家表妹唐氏成婚多年,夫妻二人共奉唐夫人,皆至孝之人。有很多人家愿将女儿嫁与世子为妾,其中不乏清贵人家。但世子曾说愿效其祖,一生所钟,唯唐氏一女。” 杜渝想起景和那般人品才学,和那一身病骨苦痛,难免暗叹。 “簪娘,明日我与尔璞去趟礼公府。”她心中有了计较,簪娘在帐中无声笑了,主仆二人分睡下不提。 翌日杜渝起身,簪娘已摆好早膳,捧着鎏金盆立在一旁。 经此一夜,杜渝到底收了偏见,与她道“你不必这般事必躬耕,我在安西这些年,哪里受过人伺候放下吧。” “姑娘心疼婢子,但姑娘回了家,有了家人在身边。婢子为姑娘侍女,这些便是婢子该为姑娘做的。”簪娘说着话,冲一旁的小侍女使了眼色,为杜渝递上丝巾洁面。 杜渝见劝她不过,也便不多说了。待用了早膳,她道“我与尔璞” 簪娘一笑,道“马已经吩咐在侧门备下,这是名帖礼单,有与唐夫人的一些滋补药材,也有与世子夫人的一些绸缎。世子喜文墨,是以选的是前年平江府奉的几枚墨,应会得世子喜欢。” 这般含蓄贴心的人,杜渝望着她指尖的微红,忽而释怀。她道“先前,是我鲁莽,对你总有偏见。你也知晓我这性情,心里想什么,面上便是什么,总是脱了僵一般。我对你看待不公允,是我错处,今后定改。” “现下你我既为主仆,要做的事情太多,合该同舟共济。我虽不像阿娘那般深思熟虑,但若你有难,定全力回护,不使你受半点委屈。” 簪娘有些愣神,她如何看不出杜渝本身待她若即若离,眼底总带了些许不齿。今次得她开诚布公,簪娘恍惚半晌,及至跟着杜渝来到内院大门,才回过神来。 “十七娘,能得你赤诚相告,簪娘铭感于心。但哪有主子跟婢子说道这些这般不分主仆,若是传了出去,外人可如何说道你对外人可不能再这般尔璞应在侧门候着,十七娘若打了以他为心腹的主意,那便随身带着。趁现在一切都始于微末,多加提点。若姑娘放心,也不妨让他跟我些日子。长安城毕竟是长安城,不是安西那片旷野,该有的规矩,婢子会慢慢教他。”簪娘赶着两步,在杜渝耳边快速说罢。 杜渝回过身,带着审视,仔细打量了簪娘。 簪娘被她瞧得正不知如何应对,杜渝忽而噗嗤一笑,道“好,回头我便让尔璞跟着你。他是个半大孩子,行走内院不会有太多顾虑。只尔璞心思质朴,恐你有的受了。” “对了簪娘,去做几身像样的胡袍,今后出门,少不得得带着你这位军师嘛。”杜渝拍了拍簪娘肩头说罢,她不再理会簪娘眼底的惊讶,拧身大步离开。 主仆二人并鞍徐行,尔璞鞍囊里不知放了多少吃食,这一路嘴便未停。这孩子每吃一样,便伸手要递杜渝一样。杜渝吃了几口便觉饱胀,笑呵呵道“尔璞,阿姊饱了,都是你的。” 尔璞也不多话,不时打量街边景致,又指着慈恩寺塔,道“阿姊,大塔。” 杜渝和和一笑,道“尔璞,你喜欢长安么” “喜欢啊,因为有阿姊在。”尔璞湛蓝的眼眸如一汪湖水,清澈得可见一丝一毫倒影。 “尔璞,阿姊今后要面对许多,你如果要陪在阿姊身边,可能会非常危险。”杜渝不忍欺瞒这个少年,正要问他可愿意。 “那我自然陪在阿姊身边,保护阿姊”尔璞口中还嚼着果子,却坐得端直起来。 杜渝心中一暖,道“那尔璞答应阿姊,只有阿姊说得可信之人,尔璞才能信赖。” “答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回 礼公府位于北内之南的崇义坊内,门庭俭朴,在长安城一众勋贵中宛如平凡人家。唯独仁宗手书的敕造礼国公府六个大字,才彰显出当朝国公显赫的身份。 杜渝在门外下马,低声与尔璞念叨了什么。少年抚了抚自己胸前衣襟,拉好歪斜一边的狐皮帽,一张俊脸脸颊染红,脚下飞快,与门子递了门贴,挠了挠头,硬邦邦道“杜氏十七娘,恳见世子。”唐夫人不理俗物多年,杜渝本没打算求见她,只备了礼物以表尊重之心罢了。 门子接过帖子,展开一看,确认了印戳,本含笑的眸子笑意更深,道“原是虞公府小娘子,请走这边,世子正在院中试曲。” 杜渝放心将花马留下,取了礼物递给尔璞抱着,摆手示意他跟在身后。她随口问“世子如今是大好了” 门子道“世子素来安泰。”口风甚紧,杜渝便不再多问。 等过了中门,另有一青衣书童,不过十来岁模样,含笑带路。大雪方止,说着话都有些冻嘴,这孩子青衣下棉服甚厚,臃肿异常,走起路来倒是稳固。 尔璞童心一起,便想逗他,被杜渝眼睛一瞪,只委委屈屈撅着嘴,还从鼻孔哼了一声。杜渝走在前,唇角微笑,似乎这般很是快活。 临近景和的小院外,果听得琴音间断。及至行到门前,杜渝抬头望去,致礼二字断续威严,想来是景绍手书,赠予长子的。 正屋只开了半扇门,内里走出一妇人,云鬓如墨,点唇似樱,一双狭长的眼眸逡巡到了杜渝身上,晕染出十分笑意,道“十七娘总算肯来我们这陋室一坐了。” 杜渝认出那是景和发妻唐氏,赶紧走了两步,福了一福,道“唐姐姐,经年不见,你的风姿愈发绰约了。” 唐氏抿唇一笑“这嘴巴是愈发甜了”她注意到尔璞,见他面容俊逸,又道“这位小哥是” 杜渝道“他是尔璞,是我的随身侍卫,身手非常棒。” 尔璞听得夸奖,咧嘴一笑,眼底天真无邪。他得杜渝示意,忙将手中包裹递给唐氏,道“给你们的。” 唐氏立时瞧出些许蹊跷,只不动声色道“尔璞,进来随姐姐用些点心,可好” 尔璞眼睛一亮,也在杜渝颔首后,才欢天喜地跟进了。 门在身后合上,寒意顿时退散三分。室内暖风融融,杜渝脱下外着的裘衣,又帮着尔璞脱了,递给一旁侍女。 唐氏挽着杜渝手臂,一起走进内室。杜渝转首间,琴音陡起。 三人不由得屏息,望着矮塌上斜坐抚琴的男子。 因是国丧期间,他不过身着靛青旧衣。长发一丝不苟拢着,以青玉为簪,束发犹如墨画一般利落。骨节嶙峋的十指,以十二分的力道在琴弦间跳跃,瞧上去竟是沉重。但琴音凌凌,奏出的曲调轻快,宛如雪之精灵,一派欢脱。 一曲毕,杜渝仍在曲境中,久久难以回神。尔璞心思单纯,只哈哈一笑道“真开心。”这一句惊醒梦中人,杜渝眨了眨眼。 景和仰起头,他唇边微髯,噙着笑意,道“十七娘,别来无恙” 他这人便似春风,总能让周围的人松下心神。他不问杜渝可曾伤心,只在意这个当年跟在身边的小丫头如今可还好。 杜渝端正仪表,理了理衣襟,老老实实行了一礼,带着敬意道“劳阿兄费心,小池无恙。” “总归有些千牛卫统领的样子了。”景和从膝上取下琴,唐氏自然接过,放在一边,又取来薄毯,给夫君披上。 景和冲尔璞招招手,也不多问这孩子来历,亲取了冬日里难得的蜜桃,道“慢些吃,我这里你随便玩,别拘束了。” 尔璞果然乐起来,又见杜渝点头同意,当真一把接过桃子,四处跑起来,寻着感兴趣的物事。唐氏冲杜渝一笑,道“莫急着走,等会儿我去料理些许吃食,小池你用过了再家去。” “他可是此间受过创伤”景和指了指自己后脑,道“怎么用他做了侍卫” 杜渝在景和面前素来乖觉,只老实道“我在昆仑山口无意救下来的,当时他浑身是伤,眼见是要不行,我不过尽人事,侥幸给救活了。兄长也知晓,安西那地方,若单独留下这孩子,他就算侥幸活命,也难活长,便干脆带着,与我在军中过活。” 杜渝见景和淡然煮茶,顿了顿才续道“他伤好后,我才发现他身手了得。但确如兄长所言,尔璞伤了那儿,一派天真烂漫。大约我与他有缘,倒是肯听我的。” “但安西军纪严明,他来历不明,我只好给他入了杜氏奴籍,才留在身边。”说到这里,杜渝咽下心中苦涩,眼底黯然毫不掩饰。 景和瞥了眼一旁自得其乐的尔璞,只道“此人可为你助。” 便是杜渝从未生过送走尔璞的心,闻此话也不由大喜景和知人善任,还是前些年景秀无意提及的。她按耐不住欣喜,问道“兄长何出此言” 景和笑道“纯粹之人,总是更容易专注。哪像你我俗事缠身” 这话杜渝便不甚明了,唐氏见她眼底懵懂,便插嘴道“十七娘好容易来一趟,何必说些烦人事” 杜渝笑着谢她解围,又想起簪娘的嘱托,道“兄长素喜诗书,小池从平江老家带来的几块墨锭,还望兄长喜欢。” 景和笑道“十七娘肯惦记着我,我如何能推辞过些日子,待我手腕有些劲力,便用这墨,为你题幅中堂,如何” 杜渝脸颊微红,道“兄长不嫌弃我粗俗,肯赠我字,自然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便到了景和吃药的时辰,侍女从外步入,也向客人恭敬行礼。 景和皱紧眉头,一碗药不过三两口,他偏偏捧在手心,如饮酒一般,慢慢嘬完。 唐氏早已习惯夫君这般行径,等他喝完汤药,及时递上清水,口中啐道“从不曾见过如你这般畏苦之人。” 景和吞下水,又含着一块儿蜜饯,也不脸红,道“人有所畏惧,才有人情味。若说无欲无求,那我不如落了发,上山修佛去也。只徒留美娇娥,又如何忍心” 他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杜渝不由想起前两日荒唐的婚礼若杜漓仍在,他二人定会这般,相互搀扶,直到白头。 尔璞从书架旁蹿出来,手里拿着本旧旧的薄薄册页,道“这是小人打架的书” 杜渝知晓景和爱书如命,正要道歉,却听景和道“你若喜欢这类,让这位姐姐带你去那边房子,选些你喜欢的,赠予你如何” 唐氏自然起身,拉过尔璞,道“那边这种画册多,这里好像就一本,你真厉害,还给翻出来了。” 杜渝无奈一笑,道“阿姊,不用” 唐氏捏了她手,又回眸望了一眼丈夫,没再言语。 屋内静了下来,方才分明是景和让爱妻带走尔璞的。杜渝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开口“兄长,我” 景和低着头,道“你来我这儿,自然是心有疑问。但你本无意问我,是令堂相提,你才登门拜访的。没错吧。” 杜渝颔首,道“我知兄长不欲沾染俗物,兄长,小池这便走” “走什么你我皆为世家子弟,哪怕我偏安一隅,但自始至终,都身处漩涡,挣扎不出,逃脱不掉。”景和抬起头,道“你在安西四载,我听说也是立了些许军功。长安军的名声,我也听过,还不错。” “还不错”三字,让杜渝面上顿起薄红,她道“兄长,这些话莫再提羞煞也。” 景和面对她这等娇憨,想起六娘这般年岁时,也是跳脱性子,整日不理女红不看诗书,一派天真秉性。他心肠又软了一分,叮嘱道“你须谨记,如今大渊是真的没了。出这档子意外,杜氏本应三年五载内安宁俱无。但长公主此次不知出于何等目的,执意令你代兄娶妻,倒是给了杜氏机缘。” 杜渝下意识拢了心神,侧耳倾听。 景和也不理会她那副小儿女情态,将这些日子的斟酌,细细道来“我猜你已然应下长公主一些事,但你心中恐怕也有疑虑。可如今形势,四姓与长公主合则两利,已容不得你我渔翁了。十七娘,虽你现下还未正式执掌千牛卫,但不妨早做打算。七郎在金吾卫中,虽帮不得大忙,亦可有些作用。待你执掌千牛卫,无论如何,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捏在手心。” 几日下来,李依崔氏的言犹在耳,景和又耳提面命,杜渝并非驽钝之辈,已然明白,对她的这一番安排,虽是李依一意孤行,但也是杜氏、崔氏和景氏认可的。 “兄长此番提点,小池铭记于心。阿兄虽不在了,但膝下有庶子,假以时日,应可为嗣。只这些年,还须兄长相助。”杜渝说罢,长揖在地。 景和欲言又止,终究避开此话,说起些边疆风俗,权作解闷。杜渝只看到他长眉微顿,却不懂其中深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回 景和夫妇虽出身礼仪世家,但在自住的小院内,仍有魏晋名士风骨。唐氏烹好膳食,四人分主宾齐聚一桌。 “十七娘归京,虽有些迟了,但也算为你接风。望你达成所愿,万事顺风。”景和端起酒杯,道“我不得多饮,一杯以代心意。” 一顿饭毕,杜渝告辞离开。唐氏送她出来,二人说了些闺房秘话,倒是愈发亲近了。 临到门口,见到个少年郎,头戴紫貂帽,身着银狐大褂,乃景穆,从外面回来。杜渝与他执礼,景穆矜持片刻,回礼问候了几句,便告辞进府,完全没有要谦让唐氏的意思。 唐氏早已习惯,理也不理送了杜渝离开,才进府回自家小院。 这一趟未曾见到景秀,到底让杜渝有些不得圆满。 杜渝看着自己的侍卫,道“你蛮喜欢世子么。” 尔璞侧眼看了看来路,道“他长得真好看” 杜渝刻意打量了下尔璞,边点头边道“尔璞长大了,只会更好看,会超过他的。” 尔璞在马背上欢喜得手舞足蹈,又取出临别时景和所赠的一把铜鞘长匕首,也不固马缰,细细抚摸打量。 杜渝起了玩心,故意道“这把匕首可是削铁如泥,你快些收好,莫让旁人看了惦记,仔细偷了去。” 尔璞面色大变,迅速将匕首藏进衣襟,皱紧了眉头,一路对接近自己身边一尺的人皆怒目以视。 杜渝心怀大乐,又和尔璞开了几句玩笑,才道“尔璞,过些日子阿姊要去军中,你继续给阿姊当侍卫。但这些日子,你先跟着簪娘。这里不比安西,有很多规矩,你要学。学了,才能更好地当侍卫。明白么” 尔璞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最重要是听阿姊的,然后是簪娘的。” 倒是提炼精要。 杜渝又与他说了些今后要接触的人情世故,不多时便快到虞公府。 杜渝心境已然迥异景和有句话着实在理,她还活着,虞公府上下百余口人、一族遍布江南,都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 岂能因噎废食 她拍了拍坐骑脖颈,正要翻身下马,身后传来马蹄声阵阵。 杜渝回身望去,一位身形壮硕的微髯男子纵马而来,数九寒天不过身着单薄胡袍,口中呼道“前面可是杜姑娘” 杜渝勒马侧身,那男子一个漂亮的停马,从马背上跃下,竟有九尺之高。 杜渝道“正是。你是” 男子抱拳躬身,道“殿下有请。” 杜渝微一凝眉,道“可有要事” 男子道“属下不知。殿下只说,请杜姑娘尽快,过府一叙。” 杜渝望了眼自家门楣,只对尔璞道“你且家去,与簪娘说,我去长公主府,晚些回来。其余诸事,你听从簪娘安排,莫要惹是生非。” 尔璞嘟了薄唇,重重“嗯”了一声,打马回府去了。 杜渝道“这位壮士,咱们这便走罢。”她辨明方向,足尖轻点,往永兴坊去。那男子跨马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一路再无半句话语。 今次入了内院,郑函早已等候多时。杜渝打过寒暄,郑函言简意赅,只说了句“殿下在巨峰堂,有要事与杜姑娘商议”,便只字不提。 杜渝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沉默跟着。这座府邸占地广博,此番所行,但见奇石嶙峋怪木遍布,在冬雪之中显得桀骜不驯。想来及至春暖花开,定是另一番好景象。 约有盏茶功夫,绕开一丛松林,入目乃是山形的三居之所。瓦片色作灰绿,梁柱皆为清漆。走得近了,只见两旁以瘦笔所书“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杜渝并非书画行家,看不出这瘦中的遒劲,只捉摸着十个字的意思,却不甚了然。 秦诚躬身一礼,道“杜姑娘,请。” 杜渝回过神,木愣愣跨过门槛。 李依靠着凭几,双腿拢在宽大的裘衣中,看不分明。她云髻高盘,只以金簪装束,眉间点樱,只衬得肤若梨白。 “来了,坐。”李依放下手中书卷,神色清冷,先发制人“那个番邦小子,是你什么人” 杜渝微愣,恍惚片刻才明白她说的是尔璞,这本无需隐瞒,何况她正有向李依相求的意思,将尔璞的来历简单说了,才道“当初在安西,我也曾延请名医,为他把脉。那人说他脑中淤血难散,只怕一辈子都如同十岁稚童。我知宫中奉御医术了得手段高明,可否请你想办法请一位,给尔璞瞧瞧” 李依手托香腮,淡道“这是小事,但你有个预备,颅脑的问题,确为疑难,只怕不见会有办法。” 杜渝得她应允,哪里按耐得住先笑将开来,道“万事总得一试,不然怎么知晓结果如何若能得治,当是他的造化;若事不得允,养他一辈子于我何难但总是多谢十三娘你了” 李依没料到这会引了杜渝这般多的话头,只暗暗将要谈的事情理清楚了,才道“那日你出府,本宫还以为夜里你会回来。” 杜渝口中热茶险些喷将出来,她忍住喉间滚烫,冲一旁的崔桃摆手示意无事,才道“我家又不在此。” 李依皱眉,道“你应知晓,现你替漓郎那该有的礼节,便不该妄破。” 这意思是让自己搬过来住了。杜渝思忖片刻,直问“那我住哪里簪娘和尔璞得跟着我的。” 李依道“那夜里你住在烟台,可还喜欢若你不喜欢本宫这座公主府,也可搬去驸马府” “那多麻烦烟台不错,就那处吧。”杜渝打断她,道“劳烦你这送封信去我家里给母亲,我总得带些衣裳,不然怎么过日子嘛。” 李依颔首,提高声调,道“秦诚,去虞公府上,与夫人通个消息。杜姑娘的侍从,你也带回来。” “喏。”秦诚应后,李依侧过身,道“这些琐碎的事情说完了,本宫有三件要紧事,须与你商议。” 杜渝挺直腰板,眼神也定了下来,道“殿下请讲。” “振香与高丽一战旷日持久。这期间,渤海国、东突厥亚历舍汗国均鼎力相助。实话说,大唐倾颓已有些时日,按理是撑不起这三年东征。但以战养战,除却前期军费庞大,到了最后一年,竟是轻松起来。”李依简单提点了前情,直接切入主题,道“过些日子,渤海国、亚历舍汗国的使者就会抵达长安。他们毕竟出了大力,是以总得瓜分些许好处。” 这些道理,杜渝脑瓜里转的飞快,当下接过话来,道“这好处若不给足,且不说下一次征战会否还有助力,便是战马一事,大唐便得吃些大亏。” 虽有河西道的大好马场,和西域源源不断的马匹输入,但突厥好马,仍是唐军骑兵战马的重要来源。太宗镇平年间,太宗亲率御林军,协同各州从军,北征突厥,与亚历舍汗国联手逼迫西突遁走,而得天可汗之尊。自此北边大片草原已相安无事多年,甚至有大批亚历舍人在大唐参军,仗着人高马大马术精良,是很不错的营生。 李依道“但据本宫的探子带回一些草原的消息,这一次大唐得小心一二。据探,亚历舍汗国术卜儿可汗已经年迈,按汗国的传统,应为最小的儿子蜜绯继承汗位。但这一次出使长安的,是术卜儿可汗活着的儿子里最年长的铁青王子。东征一战,也是这位王子带兵驰援。” 杜渝心下记着这些个绕口的称呼,李依见她皱眉思考,顿了顿续道“铁青王子在东征一战中,与渤海国毅侯大茂黎交好。这大茂黎深得渤海国王的宠爱,虽未请封,但下一任渤海国王,应是非他莫属了。” 杜渝推开矮几上的茶盏银盘,以茶水为墨,点了几笔,道“若这二人利益相关,蜜绯与铁青王子,大唐非得二择一不可。若择蜜绯,只怕这二人会不宣而战。若择铁青,此人若狼子野心便是养虎为患。这一战如今看来,是避无可避。但若你所说不假,此战胜负难料,且在我看来负多胜少。” 李依扬起下巴,音色中听不出喜怒“为何” “战力。”杜渝不假思索,道“沐王平西以来,大唐再无重大战事。府兵荒芜已是常态,募兵多为各州所有,掌控困难,削减更是困难。虽说东征大胜,但若无亚历舍、渤海国相助,只怕也是胜负难料。” 这番话虽说仍显得浅薄,但其中要义与景秀所言不相上下。何况她竟能看到各州募兵对大唐的威胁李依心中暗喜,只道“是以,开春之后,你肩头便再多一事四夷馆的巡防之务,将由千牛卫负责。” 杜渝本以为事不关己,熟料竟是切身相关。她侧着头想了想,干脆道“这却不难,只我有一事相求。” “千牛卫的副领付狭岩,还请殿下相助。”杜渝似笑非笑,乌黑的眸子闪着光,比之先前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脸,当真生动太多。 李依一笑“湘王世子明日抵京,因与本宫交好,仍住在公主府的东宅福泽宫中。按例,御林军应派兵值守,护卫世子安宁。” 杜渝已经猜到李依提前布置了什么,眼底有着雀跃,只等李依说出心中所想。 “千牛卫副领付狭岩性沉稳有谋略,乃不二人选,领二队,为湘王世子长安扈从,护卫世子左右。”李依搓着有些冰凉的双手,道“此为圣人今日午朝口谕,振香命人传于本宫,应无虚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回 杜渝眼眸滴溜溜转过,促狭道“原来你也想到了那还刻意瞒着我。” 李依道“凡事若都说破,岂非无趣得紧” 气氛登时一缓,李依唇角的凌静也淡了许多,道“本宫府上的桂花酥酪,常人可不是能尝到的。你试试看,若喜欢尽管让人去送。” 杜渝这才注意到面前矮几上有盘乳黄色果子,香气扑鼻。她捻起来送入口中,桂香隐与乳醇中,酥脆可口,回味悠长。她咽下一块,赞道“非同凡响。以管窥豹,只怕十三娘府上珍馐足我尝试回味许久了。” 二人说笑几句,杜渝正色道“你说有三件要事,这才说了两件,还有一件呢” 李依搁下缠丝玛瑙海棠杯,道“本宫记得,漓郎与一侍妾有一庶子,虚岁四岁的” 杜渝心中一动,道“不错,那侍妾产子后没多久便生产热,没熬住去了。阿娘可怜孩子,请了奶娘丫鬟,养在别院,每月由奶娘带回府中见上一见。说来惭愧,我竟是从未谋面,只听说轮廓与阿兄相类,性子也和缓。” 李依知她忐忑,淡道“如今本宫既是漓郎正妻,他也得唤本宫一声母亲。改日,还请你走一遭,把那孩子带来,让本宫瞧瞧。你莫要多心,漓郎故去,国公虽安泰,但虞公世子人选,还需早些定下。漓郎有庶子,无论如何,都得瞧瞧他会否有这个资质,再看他的造化。” 杜渝心中一定,又道“可他才三四岁,不过有个乳名,能瞧出什么来” “你为将,知战场谋划,此为十七娘所长。”李依露出个浅笑来,道“本宫谋划朝局,知人善任一事,自问还有几分心得,看一稚童易如反掌。” 杜渝再问“若此子难堪重任” “杜氏枝繁叶茂,择一旁支子弟,过继给漓郎,在宗室世家,并非大事。”李依面上恢复平淡,道“你不会怪本宫插手太多吧。” 杜渝已经彻底放松了,摇头道“你是杜氏媳,本该关注此事。” 李依道“如此甚好。”她顿一顿,话峰陡转,道“你小时候也见过十二郎,那孩子去岁回了趟博山,大约也没太大长进。” 杜渝脑中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李依口中的十二郎,是湘王世子李伬。若未曾记错,他今年也才将将十二岁。 “你怎么知道他没太大长进仔细湘王殿下听了心中不喜。”杜渝开了句玩笑,道“看来今后我与世子打交道也不算少,要不你提前跟我讲讲,这位世子脾性如何” 湘王一脉,乃昭宗嫡子李校一支,与仁宗一母同胞,仁宗长李校十余岁,待幼弟亲厚。至诚三十一年,因一段故情,昭宗亲下旨意,令李校离京之藩。 其时益州郡王李进年岁已高,昭宗令岑商接任安西都护府都督,允其回京。这位六郎离京时少年意气,归来时须发尽白,谈吐间却仍遒劲。翌日朝会,昭宗亲为兄长受爵,仍为蜀王,王都于益州,辖蜀州一州之地。 月后,蜀王之藩。自此蜀王一脉于蜀州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时日一久,已为藩王之首。好在历任蜀王皆无不臣之心,纳贡之数,为各道最重。 仁宗膝下唯一子李青兰,岑商病故于任上,便以李校为安西都护府都督。及至李校过世,世子李青芝继承爵位,守孝三年后,仍归安西。都护府都督一职,便接连两人出身湘王府。 李青芝身为皇室嫡系宗亲又手握重权,自李伬立世子,京中便去旨意,令世子长安进学。 李伬四岁奉旨入京,名为进学,实则为质。他黄口小儿,李依见他讨人喜欢,总会偏待一二。时日一久,李伬便与李依亲厚。 李依从矮塌上起身,崔桃忙给自家主子拉好裘衣,唯恐她受了风寒。李依踱步行至杜渝身边,居高临下望着她,道“十二郎少年天性,亦喜沙场演兵。但你应知晓,湘王身份尊荣,自纯德年间在安西掌兵,从明面上说,蜀王权柄亦不能及。十二郎在长安,名为东宫进学,实则为质。” “十二郎自幼跟在本宫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该知晓的他自然都知晓。他虽年幼,又有纨绔之名,但不是轻易能糊弄去的。”李依移开目光,道“本宫还有旁的事,你自回烟台。” 李依走得快,杜渝一个人坐在堂中,静静想着方才李依的话。 光李伬身份摆着,连蜀王一脉都比不上其亲贵,何况与蜀王偏安一隅相比,湘王如今手握重权,他虽为质子,但即便在安西,杜渝也听说,湘王世子行事乖张,长安城那些个刺头勋贵,没有不挨过李伬悍从板子的。 若非他年幼,只怕也是个欺男霸女的主。 想到此间,杜渝难免头痛。她揉着发酸的膝盖,跟着郑函回到烟台,簪娘与尔璞已经到了。 她与二人说了缘由,又道“此间非吾家中,簪娘你记得,一切谨慎。但平白让人欺辱,那可不成。” 郑函便在一旁,听得此话,只笑道“杜姑娘多心,烟台一应事务用度,皆由您这位侍女做主。殿下有吩咐,您这日缺什么只管吭声,定不委屈了您。” 杜渝瞥了她一眼,道“郑女官,那就麻烦把院里的侍女都撤了。我有簪娘一人就够。” “杜姑娘客气,婢子这就办。”郑函浅笑,又与簪娘道“这位姑娘,我与你留两个小丫头,便住在外院廊房。平日出院游览,总得留带路的人不是若有急事要我帮忙,也只让她们来找我便好。” 簪娘忙弯膝一福,道“郑女官,多谢。” 翌日,李伬抵达长安。礼部与鸿胪寺做足了功夫,李倜于紫宸殿接见这位少年世子。 李伬虽年少,但唇红齿白,是个翩翩美少年。作为如今大唐地位最高的藩王世子,他见过太多大场面,这紫宸殿当真吓不到他。 李倜也没摆架子,等繁琐的礼节完毕,他便换过素色常服,亲拉了李伬,便在御阶之上龙案之旁,与他同食。 “十二郎,我竟是从未见过你。”李倜面上高兴,不住给少年布菜,道“那散骑常侍你若不喜,尽管与我说。” 李伬也没客套,唇上还泛着油光,便道“圣人,臣还是想从军但圣人知晓,父亲如何也不允我,您可否想个法子臣不要官职,哪怕做个小兵,也比个闲职来得痛快” 李倜哈哈大笑,冲侧面的皇后卢氏道“你瞧瞧,十二郎的志向可谓高远,比我年轻时候厉害多了。” 卢氏含笑,也跟着捧了两句。卢氏十四岁嫁与李倜,孰料四载后延康郡王因缘际会摇身一变,成为帝国的主宰。卢氏出身范阳旁支,不过是书香门第。自入主后宫,卢氏素来敦厚低调。何况先帝景后今为太后,虽迁居仙居宫闭门礼佛,但李倜素来尊敬,卢氏自然以夫君言行为准,日日去仙居宫请安。 李伬一乐,转着眼眸,道“这么说,圣人是应了” 李倜伸手拍了拍他肩头,拉了李伬脖颈,几乎是耳语道“你若能说服十三娘,朕便准你参加明岁武举。你若凭借真本事中举,朕定为你谋个好差事。但刀剑无眼,朕只能应你,将你放入御林军中。” 这话虽未说死,但好歹有你通融的余地,李伬忍不住笑个不停,与李倜之间顿时亲近许多。 宴席既毕,李倜略有饮胜,李伬扶着他胳膊,道“圣人,快到合宫时辰,臣请圣人准许,探望太后。” 李倜大手一挥,道“英吉,你带十二郎去。等送了他回公主府,再回来复命。” 卢氏冲李伬一笑,道“十二郎去吧,这边有我。” 众人都看出来圣人有些醉了,且眼神是黏在皇后身上的,心照不宣的,大家都退开许多。卢氏从李伬手上接过脚步虚浮的李倜,李倜手臂一拐,牢牢抱紧卢氏腰肢,薄唇贴在卢氏耳畔,眼神逐渐迷离。 李伬转过身,对先帝和今上身边的大监英吉道“大监,劳烦了。” 又是一场雪落,李伬搬入福泽宫已有十余日,付狭岩在此窝火,亦已近一月。 这位主子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便是国孝在身,每日也得去马球场纵马奔驰一番,才算尽兴。付狭言岩头一次还想拦着,结果李伬毫不客气,拎起马球仗砸在他的靴头前一寸。 “你既跟了咱们郎君,便得记住一句话主子让你做什么,多余的不要问。天塌下来,一来有圣人恩宠、长公主庇护,京中独一份无人敢问,二来湘王殿下威震安西,怎会容忍宵小在世子面前晃” 说话的,是李伬的随从刘长天,亦是半大少年,已是二转七品云骑尉。他胡子都没长出,但几句话下来,付狭岩面上青红相交,当真难堪。 李伬瞥了眼刻意趾高气昂的刘长天,张口对付狭岩道“付副领才跟了本藩,不知者不罪。但你记着,下回再犯,本藩的马球仗,打的便是你的膝弯” 自此,付狭岩算是了解这位爷的脾性,再也不敢过于放肆。 这日李伬玩闹尽兴,往巨峰堂去寻李依,却被郑函相告,殿下出门去了,估计得晚间才能回来。 李伬嘟着嘴想了半晌,换了衣衫,只带了刘长天悄悄从东角门出去,不知搞什么名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回 却说李依离府,是与杜渝一道,前往虞公府。 前些日子,杜渝已持金鱼符于御林军中履职。兵部尚书鄂侯尉迟舒替代出征未归的莱公殷公集亲至,给足杜渝面子。期间,李依业已履行承诺,几纸调令三百里加急送进安西。调令发出之前,李依皆命人抄了副本,送去杜渝处过目。当初长安军的得力干将,除却三四人调入疏勒军镇中担任要职外,其余都会在来年开春后归京。 念及此事,杜渝心中便安定三分。 “还在为千牛卫的事情发愁”即便在马车中,李依依旧坐得笔直端正,双手拢在袖套中,道“今日你既休沐,不如松快一些。” 杜渝这些日子与她接触多了些,崔氏叮嘱的守礼一事早被她丢到九霄云外。 “千牛卫倒没甚愁的,左右不就是当官嘛,我怕什么。”身为虞国公府上的嫡女,杜渝自然有资格说这等话。 “那我瞧你愁眉不散的样子。”李依难得浅笑,不等杜渝回答,续道“因那庶子一事” 杜渝没好气道“你既已猜到,那我问你你可心有芥蒂” 李依淡笑起来,道“你想问本宫是否吃味” “漓郎毕竟长我十一岁,食色,人之欲也。”李依唇边带着浅笑,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道“我总不能因我之故闷坏了他。况且勋贵子弟,家中有侍妾通房本就寻常,漓郎自始至终不过两个,已可称得上洁身自好。” 杜渝愣愣的,她只道李依对这个庶子定是欲除之而后快,但她这般大度,似是阿兄即便纳妾,她也认为理所应当。 对比历代公主那等子拈酸吃醋,甚至一剑刺死驸马的,李依当真温柔多了。 杜渝正斟酌着说些什么,李依转口道“但本宫亦是吃味的。”她语气已是极淡,杜渝话到嘴边又得咽下,当真不爽。 未几,马车在外停下。 秦诚道“殿下,已至虞公府。” 车门向外拉开,厚重的玄色帘笼被杜渝挑起一角。她身手灵活,从车架侧面跃下,才回过身来。 李依素手扶着崔桃小臂,便是下车,也透着股初成的风雅。杜渝从另一侧跃下,拍了拍衣摆,回过身来,道“走吧。” 杜从谦早就以虞国公府家令的身份在门外候着,李依虽贵为长公主,到底是杜氏媳,崔氏若在府外相迎,着实失礼。 李依人虽冷淡,却并非吹毛求疵之辈。她与杜从谦有数面之缘,亦曾闻其人大才。今次浅聊了几句,但觉杜从谦乃举重若轻之辈。 “殿下,这边请。”杜从谦冲南一指,续道“夫人在内,我另有事,就不送了。” “先生,今次才知先生高才。待有空闲,还请先生与本宫解惑。”李依退后半步,以半礼告别。 符娘掀开帘笼,李依弯腰步入,杜渝跟着进来,突然觉得怎么自己才像个外人 因是国丧,崔氏只素服加身,云鬓以木簪盘起,妆容亦素淡。见李依进来,从坐塌上起了身,倒是含着笑意。 屋内烧了地龙,暖如春日。 李依脱下外面罩着的大氅,内里是月白对襟儒裙。先叙了国礼,李依才以晚辈礼,对崔氏道“夫人。” 杜渝在旁瞧着,忽而笑道“得了,都坐吧。自己家里,何必谈这些个虚礼” 崔氏正要训斥,李依淡笑“十七娘说得在理。” 说不谈虚礼,到底还是请李依面南而坐。 李依未曾客套,道“大郎到了么” 崔氏道“在偏厅。”她回过身,对符娘道“你去带过来。” “夫人,虞公世子一事,本宫以为,还应早做定夺。”李依直言道“若大郎有资质,还应尽快接回府中,悉心教养,以成大器。至于本宫,夫人不必忧心,自会以亲子待之。” 崔氏心中顿时一宽,道“殿下说的是。” 因事涉机密,双方都让侍女出去。大郎的奶娘哄着孩子进来后,只叮嘱要他听话,也觑着主子们的颜色,躬身告退。 那孩子不过三岁稚童,胎发稀疏,以大辫梳拢拿条蜀锦束了落在脑后,只在末端坠了颗指甲盖儿大小的红玉,约莫是来保平安的。他眉目七分肖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蛋软似堆雪,望了眼一屋子三个大人,跌跌撞撞跑向崔氏毕竟这三人里,他唯独认得崔氏。 “祖母”大郎被崔氏揽进怀中,才转身打量着两个面目陌生的女子。 崔氏正要开口,李依抢道“今日起,本宫便是大郎的母亲。” “母亲”大郎含糊念了句,眼睛都亮起来,回头问崔氏“她是我的母亲么” 崔氏喉间酸涩,揉了揉大郎发顶,道“是大郎的母亲。” 杜渝本以为这孩子会过来,熟料他小脸一垮,钻到崔氏背后,再也不肯出来。 杜渝不忍一稚嫩孩童受苦,走过去蹲下身,放缓了道“大郎乖,我是是你姑母。大郎要听长辈的话,可能记下” 她眼底柔和,亦或许天生血缘羁绊,大郎懵懂间,对她展颜笑起来,打心眼儿里喜欢眼前的姑娘,被杜渝半哄半骗地带出崔氏怀抱,引至李依座前。 李依始终端正跽坐着,不过是低了些许眉眼。 杜渝拍了下大郎肩头,即便是一直养在外院,大郎也没失了涵养礼节。他歪歪扭扭跪下,带着奶气,踟躇了片刻,扭捏道“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李依不曾允他起身,大郎伏在地上,倒是乖觉,只扣着指间,不曾乱动。 只是这问题似乎难住了他,一张圆脸憋的通红,不知如何回答。 崔氏张口解释道“只有个乳名,唤笙儿。”语罢,顿了顿续道“芦笙的笙。” 笙儿杜渝心下琢磨,这似乎并非大郎一辈行字,却陡然想起,大郎的生母,是唤作笙娘。 “笙儿”李依默默念了几遍,才弯腰扶着他起来。 笙儿眉眼间确有杜漓的影子,足以让李依失神了片刻。她似乎有些犹豫,只拿左手按在笙儿发顶,语调极慢,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宫的庶子。你既无名,本宫便为你取名平笙。” “既纪念你的生母,也望你一生平安。莫要像你父亲天不假年。”她冰雪聪明,只从乳名便知晓杜平笙的来历,却敞开了告诉他,让他不能忘却是谁冒着生命危险,带他来到这个五光十色的人间道。 杜渝望着李依平淡的眸子,心中繁复一时尽数涌上。她好奇,在李依波澜不惊的表面下,会否真如古镜一般深沉又或者,在深沉难至的湖底,亦会潜流汹涌 杜平笙不过是个稚嫩童子,懵懂记下了今后见着李依要唤母亲,将将认个眼熟,便被崔氏唤来奶娘带了下去。 今后他便要搬回虞公府里生活。随着年岁渐长,他会知晓今日所唤的母亲,是大唐帝国尊贵无双的洛川长公主。他也会疑虑,这位尊贵的女子对他的存在以一种完全平和的心态面对,其中难道没有对父亲的失望但在数十年的生活中,在所有的会面中,她都是清冷寡淡的。 隔着岁月流逝,他或许窥测到那双沉静眼眸后,究竟是什么。 亦或,不过是终其一生,沉沦纠结着。 厅上静极了,杜渝几次三番想开口,但见一个李依垂眸品茶,一个崔氏侧靠凭几,自斟了牛乳,亦是一派淡然。 杜渝坐也不是动也不是,终于不耐烦起来,道“何时请立世子阿娘,殿下,你们倒是吭声啊。” 李依诧异道“请立世子立谁” 杜渝道“难道不是大郎么”话毕,她望向崔氏,孰料崔氏竟然颔首道“大郎是该接回来好生管教,但世子一事,还须再议。” 这回不用杜渝再问,李依接过话来,道“宗室之中,也该挑一挑。具体的,还得看夫人。毕竟都是杜氏子弟,本宫便不熟悉,一切得仰仗夫人。” “此事虽急,不宜速决。待开春后有了决断,再请旨意不迟。”崔氏搁下牛乳,道“今日整治了羊羹,殿下可有兴致” 李依颔首,道“虞公府好羊羹,本宫心仪久矣。” 一顿饭吃完,李依自然告辞。 行至外院,杜渝想起落下东西,道“十三娘,你且等等,我马上回来” 她兔子一般飞了出去,李依唇角微抿,几不可辨地摇摇头,似有无奈。 崔桃上前一步,道“殿下,在这里等么” 李依正欲先行离开,余光瞥见一人来,道“去那处。” 顺着雪廊绕过影壁,李依肩膀微侧。崔桃心领神会,扬声道“杜先生,请留步。” 杜从谦手里捧着本绸面册子,长身回眸,见是李依,不疾不徐上前来,执礼道“殿下唤我,是有何事” 李依立在廊中居高临下,道“先生立雪柏下,此若隆中,何以对天下” 杜从谦抬头望着柏上积雪,从容道“殿下非三往,何以答天下况,吾一书生尔,天下之大,无才,无以对之。” 李依遥望北方,道“本宫知你胸有韬略,只因虞公待你大恩,才甘心在此。人心所在,本宫本不该置喙。但只想与先生说一句先生经纬之才,若可一生屈居,天下大幸也。” 远远瞥见杜渝奔来的身影,李依回身,却又停下,只侧着脸,道“本宫告辞。万望今后,不必三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回 上了马车,杜渝才问“你方才与杜先生说了什么” 李依道“不过恰巧是碰到,闲闲打了个招呼,倒也没什么。” 杜渝不疑有他,问道“当真要另外择嗣么” 李依闭上眼眸,未有丝毫停顿,道“嗯。” 杜渝叹口气,道“这我真爱莫能助。江南老家我也不过是十年前去过一次,记忆久远,也和大伙不熟悉。”她倒是浑不把杜氏择嗣一事放在心上,说起来都像旁人家事。 “但愿承嗣的是个好孩子,我辛苦个十年,便能安心。”杜渝摸着自己下巴,道“不过现下,恐怕得将婚期延一延,否则我也忙不过来呢。” 李依听着她这些零碎话语,心中着实觉着可笑,也毫不留情讽刺道“且收了你这些心思,不论是谁承嗣,如今杜氏的掌事人,便是你杜渝。若你心中有所担当,便该收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心性,把那些软弱退缩拾掇拾掇莫要出来见人。平日里多动动心思,在御林军中站稳后扬名立万,或有一天,能从一滩淤泥中挣脱而出,似沐王夫人一般名垂青史。” 杜渝听得面红耳赤,正欲回嘴,李依毫不留情叱道“若你总存着退却之心,本宫劝你,要么立时告老还乡,携了母亲还归平江府,或许受些难听言语遭些落井下石,便能保住性命。要么立时嫁了,杜氏得郑氏大力庇佑,从此屈居人下,许也是条路子,只不过荣辱兴衰均不在己手,想来,你也不在意。” 杜渝顾念着长公主的身份,按捺了脾性,只道“十三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天生便有那番头脑,能做好军国大事。” 李依看也不看她,回道“此话不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兄死父遁,当身危族难之际。” 杜渝彻底红了眼,一伸手指着李依鼻头,怒道“你若对我不满,尽可敞亮着说出来但为何拿我父亲阿娘论我阿兄是死了,但你别忘了,你现下嫁的便是我阿兄我替阿兄娶你过门你既已嫁入杜氏,难不成便不是杜氏妇杜氏有难,你以为你自己能跑得了么” 李依薄唇一抿,神色分毫未变,只呼吸略有起伏,道“本宫如何,还轮不到你一千牛卫统领可以置喙。” 自那日马车同回,杜渝心中怒极打定主意李依若不低头,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先道歉的。 只洛川长公主事多,这些日子已然早出晚归,日日进宫垂帘,便是午后政事堂议事也多有参与。只比起婚前,倒是愈发寡言。 这些日子后,李倜经了些事,也敢于言及自己的想法。其中有稚嫩处,也有真知灼见。可他对李依依旧谦让,若己见得李依反对,都会先行退让,待私下再去询问何处不妥。 新帝稚嫩,但潜力无限这是短短半年来,三省六部对李倜的共识。 而群臣面对长公主与李倜之间的起不来的争夺,至少明面上,暂且李倜占了上风。 这一日,便到了除夕之夜。 李倜作为新帝,对这次大宴真上了心,早早便与李依商议名单。李依提点了几句后,李倜胸有成竹,亲拟定了,让英吉送去礼部用印发下不提。 因是丧期,禁了舞乐,李倜那份名单,不过邀了三省要员六部头司,和当朝几位国公。莱公殷公集是前几日回来的,在交了征东军的兵符后,李倜大笔一挥,仍为御林军大统领。 紫宸殿很久没这般热闹了。 太后景程高坐东首,墨色的深衣,发梳梨冠髻,浑身上下只一支青玉簪装饰。 李倜与卢氏共坐御阶之上,俱是半旧霁蓝常服。卢氏头戴金步摇,其余处亦朴实无华。英吉躬身立在一旁,为帝后添酒置食。 其后,便是李依、李伬姊弟二人。李伬与她并案,李依面前食案珍馐满布,她也不过浅尝辄止。 李伬正咧嘴大笑,踢直了腿,用小银刀割了块炙烤的乳猪,也不管烫不烫嘴,直送入口中,而后含糊不清与李依说道什么。平日里寡淡的李依面对他,也难得和煦笑着,不时颔首应几句。 “十二郎”李倜忽而拔高了声音,唤道“你与十三娘那舨快活,为何撇下朕快上来,与朕说说,你们都聊了哪些快活事了” 李伬冲李依顽皮一笑,不顾她的微语叮咛,几步便跑了上去。他手里还拿着割肉银刀,唇角也一片油腻。 英吉正要阻,当值的景秀已然一个跨步站在李伬身前,声无喜怒“世子,御驾之前,还请尊重。” 李伬不耐烦,将满是油腻的银刀塞入景秀怀中,一抹唇角,啐道“你既喜欢,本世子赏你了” 景秀也不多话,微微颔首,退开让了出路。他从袖口抽出条帕子,裹了银刀,递给一旁的内侍,令送回长公主处。 李伬箭步而上,笑道“圣人,我与阿姊说,我小时候不听话,给魏夫子罚戒尺,后来我心中不服,夜里偷偷跟着魏夫子,拿布套了他的头,剃了他的胡子。” 李伬的话说得极轻,满打满算不过五人听到。李倜瞪大眼,瞥了眼端坐饮酒的魏炼,啐道“原来魏夫子的胡子,还遭过你的毒手夫子贵为三代帝师,亦是朕的执业恩师,朕这个做学生的,难不成能不给夫子报仇雪恨” 李伬弯了腰,坏坏一笑,道“八兄若舍得,臣弟大不了再给夫子打一顿戒尺。若能博得诸位一笑,也是臣弟的功劳。” 李倜被他逗得直拿指尖指他,又道“看看看看看看就十二郎这张贫嘴,朕是服了” 英吉见他眼底是真的愉悦,便插嘴添了句“世子素来活泼善谈,便是我们这些奴才,也都喜欢得紧。”末了又道“过了年节,世子再长一岁,这个头也顺杆爬一般,假以时日,定是圣人左膀右臂,大唐栋梁之材呢。” 李伬眸中笑意不减,丝毫未有汗颜,只道“八兄,您可应了臣弟武举一事。您宽心,臣弟定不丢皇室的脸面,拿个好名次回来” 卢氏捂着唇,亦道“本宫看来,世子今后定是大将之才。 众星捧月一般夸着,李伬也一一礼敬回去。陪着说了半晌闲话,他才道“臣弟看太后不愉,恳请八兄允许,让臣弟去陪陪太后。” “虽是国宴,亦是家宴你只管去,理那些个劳什子规矩作甚”李倜大手一挥,顺势停在卢氏腰间,也不理会此间场合,搂了发妻,似是想起什么,侧眼对景秀道“景卿,你也去陪陪太后。她可是你亲阿姊,莫让太后那里太冷清了。” 景秀缓道“圣人,职责所在,臣不能。” 李倜“诶”了一声,道“你为金吾卫统领,负责皇室安危。太后便不是皇室么让你去便去,朕的话不算话么” 景秀略一迟疑,只躬身执礼,道“谢圣人恩。” 景程当真消减太多。即便深衣加身,瞧上去也有些撑不起来的模样。她眼底沾染乌青,神色透着股倦怠困乏。李伬再能言善辩,景秀一看,便知阿姊不过强颜欢笑罢了。 “世子。”景秀拱手一礼,站在景程身侧,亦行了礼,才道“圣人隆恩,允我陪伴太后。” 李伬这才正眼打量了景秀,道“景统领,听说你征东的时候,可是风头十足,堪比沐王风姿”他语调轻浮,道“可高丽如何能与土番强军相提并论景统领,你说是吧” 景秀无悲无喜,只道“旁人谬赞,世子不必当真。莱公带兵有方,军士肯用真力。我不过尽了职责,如何能说堪比沐王” 李伬正欲再辩,景程道“圣人有隆恩,但你既当值,便不可渎职。世子所言,乃让你虚心向上。不可因小小成就,便有傲纵之举。” 景秀眸色深沉,只执礼道“太后所言,秀铭记于心。” 李伬没了兴致,但对景程是当真恭敬。陪着说的话,景秀能听出其中赤诚。李伬心知他们姐弟难见,再坐了盏茶功夫,便晃悠着回到自己坐处。 景程用余光打量着景秀,口中道“父亲母亲可好今日竟都未参宴。” 景秀道“父亲偶感风寒,有杨泉县主在旁侍候。母亲未有微恙,大兄一切都好。其余诸人,阿姊不必挂心,有秀在。” 景程长舒口气,道“世子心是善的,他方才的话,你莫挂心上。” 景秀唇角带了笑意,道“阿姊,秀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与他个小孩子计较这些的。” “如今执掌金吾卫,不准堕了我景氏的名声。” “是。” “但也看顾好自己身子,我瞧你也瘦了的。” “我明天开始,每餐多加碗饭。” “还是不愿娶妻” “是。” “唉,你这性子圣人待我甚恭,也还愿听我言语,我会想法子替你周旋。” “劳阿姊费心了。阿姊在宫中,也要看顾好自己。” “我心里难过,但也会尽力派遣。其余的,也会勉力去做。只盼着寒冬过后,一切能好些罢。” “阿姊,等过了清明,我向圣人请旨,允您回府省亲。圣人慈悲心肠,定允。” “这便又有个盼头。” 李依冷眼旁观,景程眼底的疲倦淡了许多,也举杯饮了。景秀告辞之时,景程起身,与他低语了两句。 这些人间冷暖,李依早已看遍。但见他二人情谊深厚,细想一入宫门深似海,亦不禁感慨。 “阿姊,你心里琢磨什么呢”李伬手肘撑在凭几上,掌心托腮,道“你若心中欢喜景七郎,便纳了他做面首,有何不可” 李依眉梢一挑,道“怎的,你也觉得我待他不同” 李伬道“阿姊待外人,从来都是一碗水。我只知晓,景七郎心里爱煞了你,却不敢与你提及一字。” “何以见得”李依望了眼不远处闷闷不乐的杜渝,按下心中不快,耐了性子。 李伬转了头,左足点着右足靴子尖,道“他方才偷瞄了的除了太后,便只你一人。这殿上女子多了去了,太后是他阿姊,待你自然与别个不同。” 李依低了头,道“十二郎,这等话,莫与旁人说了。景卿今后定有佳妇,但又与本宫何干” 李伬脸颊坨红愈发盛了,道“阿姊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理会的。” 虞公府为当朝国公府,自然在被邀请之列。然杜之显闭关修炼,崔氏微恙,今日宴会,便只杜渝一人。 自那日与李依起口角之争后,即便她人在公主府,几乎没与她再见过。今次同入宫中,李依竟备了两辆马车,根本不与杜渝同乘。 这宴席忒也无趣,杜渝只觉得宫中的梨蕊白味道独特,干脆专心于口腹之欲,连带着殷公集叙话,也草草敷衍过去。席间,簪娘低声劝了几句,杜渝笑着解释,簪娘便不多说。 宴至傍晚,杜渝只觉气闷,再加上酒意渐起,便扶了簪娘,悄悄退了出去。 主仆二人避开侍卫宫女,一路往北缓行。不多时便踏入雪地,竟是安静至极。 “姑娘,深宫大内,还是回吧。”簪娘拉了杜渝小臂,杜渝道“无妨,再往前是太液池。咱们去瞧一瞧,再回去不迟。” 她眼底血丝弥漫,语调也冗长,分明醉了。簪娘心知不能逆了酒醉之人,只得半扶着。再行盏茶功夫,果不其然望见月下朦胧的蓬莱殿太液池近在咫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回 几日前方下过场雪,太液池冰封满面,宛如一面巨大的漆黑琉璃璧。月光洒满琉璃,时亮时喑,便如这宫中,总不是光明。 主仆二人沿着池边未走几步,杜渝只觉着头愈发晕了,便寻了石块,踉跄着坐下。簪娘拿身子给她靠着,打量着四周,显得有些不安深宫内苑,她们这般胡走,只怕冲撞了宫中贵人。 杜渝儿时进宫几多,也因着崔氏的缘故,来过后宫。她倒是放松,趁着酒意,指点各处宫殿琼宇,末了,她又指着南边,道“我听说,至诚初年的时候,那里还有橘林。如今竹子都易死,橘林便改成松林,虽未盖天,但亦长得茁壮。” 簪娘见她这般折腾都没引来旁人,略松了心神。她从未进过宫,难免起了好奇,便借着这机会,放纵自己,在夜色中打量着大唐的骄傲,千宫之宫的大明宫。 有薄薄的月光映衬,杜渝能望见簪娘宛如少女一般,眼底泛着光,分明是喜悦的。她借着酒意,道“簪娘,你现下快活么还有什么愿望你心里可还惦记着阿兄” 簪娘隐在夜色中柔柔一笑,道“姑娘要听实话” 杜渝道“自然要听实话。” “现下,我是很快活。不怕姑娘笑话,我不过一介女婢,能来到这神仙所居之地开眼,当真再快活没有了。如今簪娘的愿望,便是杜氏安宁,这样一来,我也有安宁的栖身之所。”簪娘替杜渝揉捏着肩头,掌心下的肌肉绷得紧极了,她道“再说姑娘让尔璞平日里跟着我,我又哪里来功夫想那么许多每日念叨最多的,无非是望着他少闯些祸罢了。” 杜渝噗嗤笑出了声,道“依我看来,尔璞打心眼里,还是欢喜你的。” 簪娘颔首,道“尔璞孩子心性,是我急躁了,唯恐他不长进,在宫中给姑娘闯祸。” “还好,只是没事爱寻人打架,御林军各卫见了他都得躲开。”杜渝也有些无奈,说起尔璞,也就忘了追问簪娘可还惦记杜漓。主仆二人放开胸怀,便在这太液池边谈天说地。 “但姑娘这些日子,又和殿下闹别扭,婢子想了想,还是得劝你几句。”簪娘透着股无奈,道“殿下毕竟是殿下,姑娘还是得退让些。其实婢子冷眼旁观,殿下心眼儿亦是仁善的。虽没见过几次大郎,但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见着新奇的好的,便令郑函送去。” 杜渝心底有些堵,耳听簪娘对李依多为赞许,也只得道“簪娘姐姐,我记下啦。明日我便去殿下处负荆请罪,你看可好。” 簪娘也笑了,道“主子真会开玩笑。” 杜渝口中道“好歹也有长进,还得靠你细心。我瞧着,尔璞倒是很欢喜你,现下都不乐意与我一道呢” 数年安西戈壁中讨生活,即便醉狠了,也听出有人靠近。说话间,杜渝只勾了簪娘腰间,朦胧的眼神硬生生挤出一丝清明。 簪娘知晓有异,但此间乃宫中,不宜大动干戈,只配合自家主子,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 那脚步愈发近了。 杜渝右手掌心空明,小腿肌肉紧绷,只等一招制敌,那人却突然加快速度,耳后一道风声,来人大张旗鼓,笑呵呵道“是小池么我只道月下佳人如此清丽,唯恐看错了,还果真是你。”来人浑身酒臭四溢,脚下虚浮不定,说着话扶了一旁的枣树,手边的酒囊送上唇边,又是一番痛饮。 簪娘已经听出何人,双手死死按住蠢蠢欲动的自家主子,在她耳边低语“是郑结。” 郑结茂公府世子郑结郑崇梵他既为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应在列席之中,怎会来到此间理智逐渐占据上风,杜渝勉力放松下来,拿出国公府嫡长女的气度,强装着清醒,还行了半礼,道“世兄怎会在此” 郑结唇角淌下酒液,眼神闪烁道“许你酒后散心,便不许我出来透气么天下哪有这般道理”他一双醉眼,只在杜渝身上打量,品头论足般道“数年不曾谋面,小池你长大不少呐。当真刮目相看,刮目相看”说话间,一双眼睛便在杜渝簪娘胸腹乱窜,半分不像太学中享誉的才子,仿若平康坊中买欢的市井流徒。 杜渝已不快至极,但碍着簪娘低语劝谏,也不愿惹事,只起身微福,道“世兄好兴致,我出来太久,该回大殿,先行一步了。” 她说罢,便欲绕开郑结,孰料那醉鬼竟伸出手拉了她小臂,道“急什么你我叙叙旧,有何不可何况,再等几年,你便是我的夫人。夫人,莫非是害臊了” 杜渝狠一甩袖,道“郑世兄,还望你放尊重些。”她心中怒极,但还顾着深宫忌讳,这几句话说得并不大。 簪娘从侧挡住杜渝,道“郑公子,我家姑娘畏寒,先走一步,告辞。”她用自己身体为杜渝开路,想着郑结出身世家,到此地步该当有些胸怀,不至于再为难女子。 郑结哈哈一笑,道“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你不是在安西待了几年听说那里民风彪悍,小郎君小娘子惯常野外苟合的。难不成你还不通若是不通,为夫教你,岂非美事”说话间,郑结伸手一捞,簪娘淬不及防被拉入怀。 郑结也未瞧清楚怀中人并非自己的未婚妻,哈着酒气,手乱摸起来,便欲行非礼之事。 簪娘一声惊呼再难压抑,不远处便有侍卫奔来。 杜渝一忍再忍,眼见簪娘落于郑结之手,怎能忍下不救只急怒之下,出手毫不容情。郑结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杜渝拍了他脖颈,只下意识回头。杜渝一手锁了他喉,郑结顿时气闷,拿手去挣。 杜渝冷笑,反手捏了郑结手腕,只听郑结一声凄厉惨叫,她抬腿便是窝心一脚。这等假借醉酒行禽兽之举的登徒子,她平日最恨,既已动手,干脆一通拳打脚踢。 簪娘早从郑结怀中脱出,等反应过来,郑结惨叫连连,杜渝招式间全无章法,边打边骂,只口齿含糊,簪娘也听不清都骂了些什么。 远远两个人急奔而来,打头的是如今御林军副领尉迟静,原东宫归德中郎将。他匆忙拉开杜渝,令一旁军士掌灯细看,那军士看后沉声回禀郑结挨了几下,已晕了过去,并无生命之悬。 杜渝打着酒嗝,摸出鱼符,道“殿中宴饮,我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路遇此人行止不端,出手教训了他。” “杜统领。”尉迟静回过身,一身甲胄周全,瞥了眼鱼符,道“你既透了气,便回殿中。此间交给本将。” 杜渝抬眼望去,认出了来人,摇摆着便要行礼,被尉迟静伸手拦了。她顿了顿道“那,末将告辞。” 尉迟静瞥了眼躺倒在地的郑结,道“记下了,今夜你不曾来过。” 回了紫宸殿不久,景程便先行离去。景秀送至角门折返,回来路上便听说郑结在太液池便摔了跟头,给巡防的尉迟静撞见,正请了医正诊治。 景秀不曾多想,赶回回紫宸殿。宴席过半,果然没多久李倜也醉了。英吉扶着年轻的皇帝回寝宫歇息,卢氏留下,同李依一起安置群臣出宫。 这一夜,李依自是留宿宫中。她也看出杜渝脸色发白,一双醉眼朦胧得紧,便和卢氏说了,留她宿在自己寝宫的西暖阁,等明日天明,再出宫不迟。 左右一个女眷,又有虞公府嫡长女的身份放着,卢氏自无不许,还令人送去醒酒汤,倒是照顾周全。 已是子丑相交,李依在床上辗转反侧,郑函听的响动,披衣过去,沉声道“殿下可是积食不克化,睡不下了” 李依叹口气,干脆坐直了,道“取衣裳来,陪本宫出去走走。” 回来的时候,天色依旧漆黑。李依面色有些发白,郑函护在她身侧,瞥见宫外候着的崔桃,正招了手唤她过来。 不远处,尉迟静戎装而来,李依回过身,站定了。 “末将见过殿下,请殿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全礼。”尉迟静拱手道“殿下这是” “有些不消化,正要出门走走。”李依淡道“尉迟将军此时前来,可有要事” 尉迟静道“敢问杜统领可在殿下这里安置” 李依颔首,道“十七娘歇在西暖阁。怎地是有军中要事寻她本宫这便让人” 尉迟静忙道“回殿下,并非军中之事。只是杜统领在太液池边打伤了郑结郑公子,据司医所言废了右手。” 李依神情一动,道“废了右手” 尉迟静的胡须都抖了两下,道“末将遇到时未曾细查,郑公子晕倒在地,瞧着只是酒醉昏厥,不过挨了几下。方才细查后,才看出他右手腕骨软散。以郑公子的体质,想要恢复如初,应无可能。” 李依凝眉,道“尉迟将军,你能来此,本宫记下你的心意了。” 尉迟静一笑,道“殿下,虽说郑公子会否记得是谁动手,但他身边并无仆从,又是醉酒。末将来得晚了,只见他一人倒在地上而已。” “十七娘宴上醉狠,也早早回来歇下的。”李依随手指向崔桃郑函,道“她们都是佐证。” 尉迟静后退半步,拱手道“既如此,末将告辞。夜里寒凉,殿下莫走远了。” 李依颔首,及至尉迟静带人走远,才回身,道“阿郑,去太液池边走走,该做什么,你应清楚。” 郑函后退半步,只道“殿下放心,婢子有分寸。”说罢,她拉起斗篷,隐于夜色之中。 李依没了出门散心的兴致,方进了屋,秦诚步履匆匆,引了位玄衣男子,道“殿下,不良帅岚栖求见。” 李依在坐榻上安坐了,令崔桃上茶,才道“岚帅,说罢。” “昨夜宴饮,杜渝夜游太液池,路遇郑结。因郑行止不端意图非礼,怒后废其右手。其后,尉迟静与一军士赶来,再无旁人。”岚栖说罢,双手奉了条陈,道“属下来迟,是处理些细枝末节,还请殿下恕罪。” 李依接过,搁在膝上随意翻着,口中道“本宫算着你来迟,便是去做事。岚帅不必这般多礼。” 岚栖唇边含笑,接了崔桃递上的金杯,却是滚烫的酥茶,笑道“殿恤属下,属下更该殚心竭虑。” “嗯,”李依看罢条陈,道“岚帅这般处置,只要无佐证,郑崇梵便得吃了那个哑巴亏。” 岚栖也不惧烫,一口气饮下半杯,冲崔桃感谢一笑,道“殿下定要回护杜统领,是以属下来不及先禀报殿下。” 李依心中不愉,面上沉静,忽问“太后那里,一切可好” 岚栖道“太后醉酒,便回仙居宫安置。殿下何出此问” 李依道“本宫席间见太后神色寡郁,有些不放心。” 岚栖省起,先帝在时,景程对李依照顾有加,李依也甚喜景程腹中才华。他松了心神,道“殿下有心了。” 岚栖没坐多久,便告辞离开。崔桃令侍女收了金杯,犹豫片刻,道“殿下,要我去请杜姑娘么” 李依轻笑,道“请不若本宫登门拜访,来得干脆些。” 崔桃知晓自家主子是真怒了,只一声不吭,陪着去了西暖阁。这宫中内室宫女都识得李依,眼见长公主亲至,俱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簪娘衣衫半整,从内室几步跑出,行礼后道“殿下怎地这会子来了姑娘还在” 李依斜瞪了她一眼,道“小池人呢还不叫她起来” “是。”簪娘反应极快,心知是昨夜的事情让李依知晓了,只道“婢子这就去。” 杜渝睡眼朦胧,内着中衣,未着罗袜,趿着薄底尖头鞋,打着哈欠,道“十三娘,天还未亮,什么事这般着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回 李依瞧她衣衫不整,神色慵懒,心中愈发不满,面上沉静如水,道“你们都出去。” 崔桃明白李依心思,冲侍女们摆摆手,带人退了出去。簪娘犹豫片刻,只得躬身一礼,跟着崔桃出去。她本有意同崔桃套些话,但见崔桃神色冷清,也不自讨没趣了。 杜渝拉着衣襟,寻了暖壶取水,打着哈欠道“是因我打了郑崇梵么” 李依道“你既知本宫为此而来,便给本宫个缘由。” 杜渝道“郑崇梵言语污秽,手下不干净。若遇上寻常女子,定已得手。但既然遇上我,我揍了他,何错之有”因着前次马车中相争,二人已许久不曾同处一室,杜渝毛毛躁躁,续道“若你觉着我错,尽可抓了我,请圣人治罪。” 李依道“你揍了他便罢,为何要废其右手便是心中愤恨,你合该顾忌下杜、郑二姓世代交好。郑崇梵好歹也是你未婚夫婿,还未成婚你便惹下这等祸事,今后嫁入郑氏,茂公府上下该如何看待你” 杜渝这才知道自己打断了郑结右手,惊疑不定道“我废了崇梵的右手不会吧他一大男人,便是长得秀气点,还真如大姑娘一般不经打么” 李依道“你醉了酒,记不清楚也属正常。现下想想,怎么收场罢。” 杜渝抿唇,因着思量,本拢着衣襟的手有些松了,露出内里中衣领口,和细瘦的锁骨,倒是浑然天成的美感。她细细回忆,但昨夜的事情,她当真只记得大概,细节处便茫然了。杜渝颓然叹口气,道“看来不嫁也得嫁了。” 李依等了半晌,没料到她竟然说了这句话,顺嘴道“怎地,你对这门婚事,这般不愿” 杜渝道“郑崇梵是个眼高于顶的书生,而我还是觉得疆场有意思。等三年后过了门,只怕他家里断不肯再让我抛头露面了。这一点,郑氏比崔氏还要命呢。” 李依心中惊异出了这档子事,在杜渝心中,竟是不得不嫁的结局。看来她脑子里使着坏,是不肯嫁与郑结的。只怕这次出手揍人,也是平日里压抑狠了。理了理思绪,李依道“你为何不喜郑崇梵”她本应追问杜渝现下该当如何,但话问出口,却风马牛不相及。 杜渝张口道“我又和他不熟,为何要嫁他何况便是我心中没有意中人,他那等表里不一的油腻书生,也够倒我胃口的。如果这次他因记恨我,非让我过门那等成婚后,我非得拧断他另外一只胳膊”说罢,杜渝摇了摇宿醉后仍有些困疼的脑袋,自语道“怎么就使劲大看,废了右手呢” 即便开始李依再怒,现下也觉好笑。二人连日来的芥蒂倒是随着杜渝这番言语,在李依心中抵消了。她见杜渝知错,便不再隐瞒,道“算你运气不错,郑崇梵也醉狠,根本不记得和谁起了争执。加上尉迟将军路过,算是帮你瞒了过去。现下,你与簪娘莫要多言,许能赚个神不知鬼不觉。”她绝口不提知情后令郑函抹去痕迹,打趣看着杜渝,只等她如何回应。 杜渝坐起,拱手一礼,道“如此,多谢你。” “谢我什么”李仪说话间拍了拍手掌,崔桃推门而入,“拿些清粥小菜,量少些,花样多些。” “是。”崔桃候了片刻,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于静,杜渝复又懒散,手撑着下巴,道“你方才来,定是心中怒极了。觉着我给你惹了祸,是也不是” 李依坦然道“本宫是因你下手无分寸。女子遇到那等事,大都毫无反抗能力。但你既有能力,限度内好生教训,再图后计。怎能失了分寸” 杜渝想了想,道“回来这么久,这般无所顾忌,还是头一遭。是我行止有误,但饮酒误事的恶果,我也算领教,今后会多加注意的。” “你记下便好。”李依说罢,头一次放松下来,往后一靠,道“折腾一宿,当真倦了。” 天边蒙蒙亮,杜渝道“你一夜未眠” “久不在宫中,有些认床。”李依没提自己夜里出门散心,转了话头,道“圣人择了建元。” 杜渝似懂非懂,道“如何” “淮南子有云天维建元,常以寅始。”李依见杜渝神色懵懂,简单释义后,道“圣人渴望建功立业,但也渴望,彻底亲政。” 杜渝皱眉,道“可以我这些日子所见,圣人待十三娘,可谓恭敬有加,亲善和煦。” 李依轻笑道“这便是帝王心术。他一直施恩景氏,又下旨明年再开恩科,倒不是个只图眼前的。” 杜渝只觉得李依想太多,正想再劝,崔桃与簪娘一人提着两个食盒进来。她见李依眼底乌青连起,脸色也苍白,便住了口。 二人分案用膳,崔桃与簪娘亦是寡言之辈,一顿饭竟是静悄悄的。杜渝方觉半饱,李依已然漱口起身。 “十七娘,本宫等会子,让阿郑唤你,送你出宫。”李依说罢,道“昨夜的事,算个教训。今后行事” “要万分小心。”杜渝口中含着稀粥,乌黑的眼珠望着李依,道“十三娘,你还比我小两岁,莫要学我阿娘。” 李依道“你既知大本宫两岁,怎地这举止,倒像个孩童”她立在门槛内,动也不动盯着杜渝。 杜渝扭捏片刻,拱手一礼,诚恳道“前些日子,是我口出狂言,现下给殿下赔不是。殿下肚能撑船,是小池楷模。从今而后,小池定三思后行,以殿下为榜样。”她倒是一本正经,想着如此或可逗得李依一笑。 孰料长公主神色浅淡,浑不将她的好心当着,道“记下便好。”而后翩然转身,走得潇洒。 杜渝只觉得没意思,眼见簪娘憋着笑,只回到案前坐下,三两口扒完,等簪娘平复了笑意,才道“昨夜我打郑崇梵,下手很重么” 簪娘想了想,道“郑公子叫的挺惨,姑娘,是出了事么” “尉迟将军带走他后,请司医看了,才发现我打废了他的右手。”杜渝轻声道,果见簪娘捂住嘴,小声惊呼“废了右手” 杜渝面色难看,道“看来这酒是得少喝,下回万一打死了人,便是圣人有意维护,也难堵住悠悠众口。” “姑娘的意思,是圣人替你遮掩了”簪娘瞥了眼门口,谨慎道“圣人宴中也醉狠,应是不知吧” “是尉迟将军隐了下来,也不与崇梵说起我。”杜渝道“尉迟将军是东宫旧臣,但现下圣眷正隆,我也不知他背后会是何人授意。” “看姑娘这意思,是长公主的话,也不肯尽信。”簪娘想了想,道“姑娘,这是为何” 杜渝吐出一口浊气,道“她不肯立阿兄庶子为嗣,我总觉得内里有猫腻。说到底,阿兄不在,即便曾经深情似海,人都没了,深情又给谁看呢” 日头升起,积雪消融。 建元元年的第一天,就这般开始。 清晨,卢氏早早起身,梳妆打扮,问起身边内监,才知李倜宿醉未醒,还在寝宫睡着。卢氏心中一乐,当真许久没见过自家夫君这般松快。 及至卢氏携了吃食来到清晖阁,李倜还在云被里,一张俊脸泛着红,几缕碎发垂在鬓边,赤足露在锦被之外,睡相尚可。 英吉迎了卢氏入内,卢氏道“大监辛苦一晚上,还是让徒弟来替你,这边有我,且歇歇吧。” 英吉含着笑,道“有殿下在此,我也就偷个懒啦。” 他们夫妻二人独处,英吉退出门外,唤来自己徒弟毛栗子,低声嘱托几句话,才打着哈欠离开,回宫中住处简单洗漱了,脱衣睡下不提。 卢氏坐在李倜床边,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翻着本闲书。 这番情景,在昔年的延康郡王府是常有的。李倜为人慈善,喜好书墨却不擅长。作为不得宠的皇子,平日长安的赏赐极少,自然也少有地方官员打扰。王府中闲来无事,夫妻二人便是读书抄经,渐渐将心思放在金石之上。是以偶出门游山玩水,也多为寻访古迹。李倜待她素来温柔周全,阖府上下,除了她一个王妃,不过有几房通房,连侍妾都未提。只成婚数年,卢氏一无所出,若是安于郡王府中,她尚未有得失之心,但今入主大明宫,子嗣一事,难免长挂心头。 昨夜李倜醉酒,她本以为会留宿自己宫中。孰料行至半道,醉醺醺的李倜令英吉带了他折返清晖阁,便是酣然入睡。等卢氏处理了事务得知消息,一笑后,便回了寝宫,也没在意。 如今一入深宫,李倜因忙于国事,甚少与她同眠。卢氏心知他得艰难,也从不埋怨半句。有了皇后身份之便,宫中藏书任凭她看,颇有些如鱼得水之乐。 “你怎么来了”李倜眯着眼缝,带着鼻音道“现下几时了” “还早,不过方才天亮。”卢氏搁下书册,弯了腰,道“圣人可要起” “祭肉送了么”李倜由着她扶起自己,道“我昨夜醉了,可有失言” 卢氏道“已吩咐景将军送至各府。圣人醉态可掬,但没有失言。” 李倜伸了腰背,无奈道“都醉态可掬了,只怕说了些许不该说的。” 卢氏帮衬着他起身,从一旁小案上取了清水,递给李倜清了清嗓,笑道“圣人身边无非是我,亦或长公主、十二郎,都是自家亲戚,不打紧。” 李倜饮了温水,故意皱了眉,道“那可真丢人。”话毕,他才注意到,卢氏香腮如雪,不由伸手揽住爱妻,低声道“我喝多了只想睡觉,冷落了你,你心中可有不愉” 卢氏顿时羞红了眼,捉了李倜乱窜的手,只道“白日里的。” “那又如何”李倜起了兴致,手臂一用力,卢氏便倒在她怀里。帷幔被扯下,挡了春光。 到底还有旁的事,李倜又饿着肚子,春风一度便歇了。卢氏也不唤宫女入内,自为夫君洗漱更衣。期间说了些许家常话,李倜道“我知你思念家人,但现下以公谋私不妥,还望你忍耐。” 卢氏低眉道“圣人难处,我理会的。” “用了膳,一起去太后宫中问安吧。”李倜神色如常,理了下袖口,道“你的绣工,到底比宫中更和我心。” “圣人不嫌我绣工粗糙便好。”卢氏欣喜,又道“圣人,你我成婚也有五载,我一直无所出虽说不到时候但纳妃一事,还是得考虑了。” 李倜回过身,拉了爱妻素手,道“你我都年轻,子嗣上头,着急什么”说话间,又搂了卢氏,道“自来了长安,咱们才敦伦了几次你且宽心,朕心里,也就能装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回 这日到底没能向景程问安。 李倜与卢氏还未到,便撞见从仙居宫方向而来的李依。她围着红狐狸皮的大氅,领边一圈银白绒毛,衬得眉如远山,朱唇宛若云霞。 李倜远远唤了声“十三娘” 卢氏抿唇而笑“圣人,还是应庄重些。” 李倜回眼道“庄重来庄重去,总是怪没意思的。” 说话间,两行人走近了。李依浅浅一礼,道“圣人与皇后是去向太后问安么” 李倜颔首,道“十三娘是才出来” 李依带了些愁容,道“本宫也没能见到太后,宫人只说太后染了风寒,还在睡。” 李倜面露焦急,还未等他开口,卢氏已道“圣人,我这就命人去请奉御,为太后诊治。” “皇后,本宫已令人去了。”李依感激一笑,道“越礼之处,还请圣人见谅。”尚药局两位奉御只奉帝王,虽说李依可随意调配,但到底与礼不符。 “自家人,说这些个作甚”李倜摆摆手,道“太后既在歇息,咱们还是莫去相扰。” 卢氏道“本该如此。” 李依陪着走了几步,又道“圣人,本宫瞧着,太后这些日子憔悴太多。不如,令尚药监遴选几个医女,随侍仙居宫,为太后烹制药膳。等太后身子调养好了,再回尚药监不迟。”医女是从宫女中挑选聪明伶俐的,教授其基本药理,其中佼佼者医术不输于一些司医医正,可为后宫妃嫔诊病。 李倜连连点头,道“还是十三娘心思周到。”他冲毛栗子招招手,道“你师父不在,你快去尚药监跑个腿,把这事给朕办妥了。” 毛栗子哈着细腰,道“奴这就去办”说罢,面朝李倜后退十余步,才拧身一溜烟儿跑了。 仙居宫是去不了,李倜驻足想了想,道“正月第一天,十三娘有何打算” 李依道“本打算陪太后用了午膳,便回虞公府,陪陪家中长辈。” 李倜走在最前,笑道“看来你同虞公府上下处的不错。” “杜氏钟鸣鼎食之家,京中人少,却从不缺礼。”李依道。 “这话当真胡说。”李倜侧过身,道“你当朕不知杜渝那姑娘,是个炮仗一般脾性的人么她住在你府上,可够你受的吧。要朕看,十三娘大可不必守着虚礼。自家里,还得你自己做主不是” “十七娘性如烈火,才让人喜欢。”李依道“京中这等人品,现下也就十二郎与她两人罢了。” “既说起十二郎,那不如请了他,咱们骨肉一起用午膳可好”李倜换过话头,一双眼睛望着李依,倒是比之半年前直爽太多。 李依低眉,道“只要圣人不嫌弃十二郎聒噪。” 李依已多时未在宫中用膳,得她应允,李倜高兴之余,又道“十三娘想吃什么” “听闻嫂嫂厨艺了得,尤其冰果子做得极好。”李依难得笑意融融,拉了卢氏袖口,道“咱们商量,让圣人自己愁去,嫂嫂可依我” 这般大美人撒娇,卢氏哪里守得住,只护了李依,冲李倜努努嘴,道“依你依你” 午时未到,英吉早已回到李倜身边。他得知李依会留在宫中用午膳,也激动了半晌。这一番张罗,四人的家宴,足足摆了二十余道菜品。 卢氏亲制的冰果子便摆在李依手边,不过拇指大小,内里或粉或青,个个粉妆玉琢晶莹剔透。 “嫂嫂这冰果子,我都不舍咬下了。”李依赞不绝口,李伬却抢了两个塞入口中。一股果香味绽放在味蕾,甜而不腻,李伬眉目舒展,口齿不清道“八兄真好福气” 为了热闹,李倜弃了食案,今次四人围着黄杨素面菱桌,座下小胡床,是皇室难得的亲近。 李倜隔着大桌,道“十二郎慢些,果子虽好,吃多了也不克化。等春暖花开,柒儿还有拿手的鲜花果子。你若有意,还不快求” 李伬水汪汪一双眼停在卢氏脸上,道“嫂嫂,好嫂嫂” 卢氏红了脸,道“记下啦。” 她从未与李依李伬亲近过,在这偌大的深宫,也时刻记着谨言慎行。自己夫君一步登天,她再不谙世事,也知晓说多错多,何况宫中这么多眼睛盯着。 眼见李倜笑的毫无戒心,一贯冷清的李依眼底也有温情,卢氏心中长叹半载时光,便是坚冰,也该化了。本是自家骨肉,若总是计较隔着一层,那天家日子,比起寻常人家,便无半分快活。 一顿饭毕,李倜红光满面,和李依走在前,低头道“十三娘,我打算偷偷出宫,去拜访魏先生。你觉得行么若给朝臣知晓,会否骂我” “圣人要微服私访”李依未觉讶异,仿佛早有所料,只道“圣人要去,只管带着英吉。至于朝臣,圣人不承认便是。” 李倜得了她赞同,心中畅快,只道“十三娘现下要出宫么我让人用步辇送你。” 李依也不拒绝,望了眼李伬,道“圣人应了十二郎从军一事,本宫以为虽可,但应从长计议。” 李倜挠挠头,道“十三娘请说。” “十二郎虽自小习武,但一来年岁还小,但论体格如何与成年男子相提并论二来湘王叔膝下仅十二郎一个嫡子,宠爱异常,若爱子有差错,圣人如何与湘王叔交待” 李倜恍然,道“是我一时间见他欢喜,没顾及到这些。多亏十三娘提醒,我想办法弥补回来。” “只十二郎要空欢喜一场。”李依瞥了眼李伬,笑道“大约要记恨我些许日子。” 李倜心中愉悦,但见李依面上浮现出无奈来,略觉诧异后,忽道“十三娘,过了正旦,你虚岁,也不过十七罢了。我知你心中担忧,但我现下口说无凭,只能加倍奋力,望能早还你安宁闲淡。” 李依脚下未曾停留,眼底无悲无喜,道“若阿兄与圣人对调,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倜摇头,道“十三娘,这世上怎来如果一事想我本来在汴州做我的闲散郡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白日逍遥快活,晚上秉烛夜游。柒儿人虽木讷,但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于我而言,是再无所求的。” “这些话,听来便让人好生羡慕。”李依驻足,道“可惜本宫从未领略过,圣人弹琴,而吾不知雅意,惭愧。” 李倜笑道“日久见人心,朕不会让长公主失望。” 填饱肚子,杜渝又回房浅寐了小半时辰,才在簪娘呼唤中苏醒。 “姑娘,正月初一,大好的日子,咱们快些回家罢。”簪娘已然收拾停当,含笑看着自家主子,打趣道“今日才知晓姑娘是大将之才,天大的事,也能睡得下。” 杜渝摆摆手,盘膝坐起身来,道“快别乱夸,是我酒醉嗜睡,自然要睡饱再说。何况宿在宫中,这般新鲜,不多睡会儿,怎么够本” 簪娘捂嘴,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道“姑娘怎么说都好,但还是快拾掇拾掇,咱家去。夫人不知如何盼着呢。” 这话在理,何况除夕未能留在家中,本是杜渝心中恨事。她长舒口气,穿衣洗漱,披上厚实的斗篷。 及至出了这宫门,飞檐斗角如层山叠嶂,趁着洗过的青天,倒是一派好景致。 秦诚早候着了,见她二人出来,上前躬身一礼,道“杜姑娘,殿下知您归心似箭,特命我送您出宫归家。” 杜渝笑道“劳烦大监。”话毕,接过簪娘递上的荷包,道“些许薄礼,不过凑个吉祥,大监可别客气。” 秦诚知晓这位与长公主关系模棱两可但总归利益相关,也不拿架子,双手接过了,含笑道“谢姑娘心意,也祝姑娘大吉。” 马车驶过街头,坊墙边堆积了厚厚的雪,树木枝桠喑萎,行人极少。 未过午时,到底顺利抵家。 杜从谦在外,一身朴素新衣,笑眯眯迎了杜渝进府,还未来得及说话,尔璞从远处奔来,一头扎进杜渝怀里,扬声道“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好歹教了月余,面对如此成果,簪娘也觉汗颜。尔璞抬起头,挽着杜渝胳膊,笑呵呵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阿姊呢。” “这不是回来了。”杜渝冲杜从谦一笑,道“先生辛苦,母亲可好” “在正屋候着,大郎也在。”杜从谦满面喜气,道“昨夜里大伙一起陪夫人在慈恩寺祈福,盼望今后虞公府安宁顺畅。” “夫人摇了个上签,心里很是欢喜呢。”杜从谦说起这个,难掩喜悦,道“虽不是上上签,但盈亏有转,在我看来,才是大吉大利。” “母亲定欢喜极了。”杜渝加快了脚步,道“尔璞,你见过大郎了么” “阿姊说胖嘟嘟的小孩儿见过了。”尔璞眨着眼,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乌木来,道“都说这个好,我就拿回来啦” 杜从谦失声大呼,想抢过来,但他一书生,怎及得上尔璞身手自然是失了手。杜渝笑着拿过来,道“尔璞就是这样,见着什么好的,都想让我看一眼。” 杜从谦跺着脚,急道“我的小祖宗,慈恩寺佛家东西,能这般偷出来么” 簪娘跟在最后,笑意盈盈看着他们因尔璞偷拿了乌木签一事打嘴仗,心底最后一缕悬丝,也落了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待会儿我陪着尔璞再去趟慈恩寺。以他的身手,想不动声色放回去,简直轻而易举。是不是啊,尔璞”杜渝边说着话,边低头看着乌木签,上面一行飘逸隶字“金池酝金银,利见大人”。 “轻而易举”尔璞跳出雨廊,身轻如燕从另一边飞入,趴在杜从谦背后做了个鬼脸,学着他方才语气,道“我的小祖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回 杜渝方才进门,崔氏便递上了红包,含笑道“就差你这份咯,赶紧让我给出去,省得待会儿你催债一般讨要。” 杜渝再不羁,也老老实实行了大礼,才双手接过,好生收入袖袋,才笑嘻嘻道“儿祝母亲年年安顺。” 即便这些年远在西域,年节时分,杜渝总能从军驿收到家信,和红绸制成的红包。她知晓那里不过一枚新制的铜钱,,但其中崔氏的谆谆爱护之心,总是让杜渝心头滚烫如今能当面接过,竟是不由眼眶都滚烫了。 母女二人各自含泪,亲昵了会子,便等来符娘请入席。 国孝家孝两重孝期,崔氏干脆闭拢了外门,只在自己住处的大厅摆了午膳。 既是家里小宴,崔氏便不准再讲尊卑。众人分了辈分围着四方大桌坐了,崔氏左边是杜平笙,右边是杜渝。杜从谦、符娘、簪娘顺着绕圈,将尔璞留在杜渝身侧。 大桌上,火炙羊肉椒香扑鼻,各色果子鲜嫩可爱,酸辣汤饼冒着热气,酱肘子、糟鹅肉连接摆了满满当当。众人热热闹闹补了昨夜杜渝不在的团圆饭,倒是吃了个十成饱。 待酒足饭饱,换过清茶,都是松散坐了。崔氏鬓已微霜,将杜平笙抱在怀里,不时柔声与他说道几句。杜平笙自搬回国公府,腼腆了一阵子,与诸人厮混熟了,偶尔也顽皮会子,更招人喜欢。他这会闹着要喝崔氏琉璃盏中的清茶,但幼童饮茶不宜,崔氏只拿指间给他唇上点了点。杜平笙小脸一皱,似在品咂那是个什么滋味。 每个人都是从那等懵懂无知中一步步成长,但那时的快乐,是什么都无法相比的。 杜渝心中一派安宁,绝口不提昨夜打废了郑结右手一事,只在席间说了许多笑话,不紧杜平笙忘了清茶苦涩咯咯笑个不停,连尔璞也倒在簪娘怀里,直求着揉肚子。 饭毕,杜平笙打着哈欠,怏怏的,符娘送他回院子歇午觉。簪娘拉了尔璞去旁的地方,杜从谦也躬身告辞。 杜渝道“阿娘,你有什么要跟儿讲儿洗耳恭听。” 崔氏拉了杜渝右手,道“也没什么,等下午,你去趟百里观,瞧瞧你父亲便是。年节里,总得去请安的。” “儿知道。”杜渝低着头,心里忍着不满,道“儿多任性,总让阿娘担心,今后不会了。” “你倒还认自个儿任性。”崔氏抚过杜渝后颈,道“殿下也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她性子冷清做多说少,你万事记着这点,莫要起了冲突,伤了彼此和睦。” 杜渝道“阿娘,儿哪有你说的那般不中用何况儿虽住在公主府,但平日里与十三娘并不常见的,哪里需她为我担了许多” “不常见,你也该勤于走动。”崔氏点了杜渝鼻梁,道“这般大了,人情世故总该通一通。” 母女二人聊了许多体己话,杜渝正打算唤了尔璞簪娘,前往百里观,杜从谦从外面回来,为后面的李依引路。 “昨夜宫中宴饮,本该归家向夫人请安。孰料饮胜,圣人午间又相请,着实无法推脱。”李依行了半礼后落座,道“忍冬来迟了,还请夫人见谅。” “能来便好。”崔氏道“有些日子不见,是有些瘦了。小池正要去百里观向他父亲请安,殿下若无事,便也同去。上回议定的事情,也可一并相告。” 李依颔首,道“既如此,只有晚些再来与夫人叙话。” 家里待了不过一个晌午,稀里糊涂坐上长公主奢华的马车,杜渝捧着手炉,侧眼望着李依,道“你们背着我,又议定了什么” “小事。”李依靠着腰枕闭目养神,道“开春后渤海国、亚力舍汗国使者进京,按着三国尚武之俗,应会有军中演武。你记得准备。” 杜渝也不在意李依会否看到,摆摆手道“那我可没兴趣。再者说,大老爷们多了去,让我且偷会子懒,又如何” 李依也没指望她会下场,只问“千牛卫如何了” 杜渝来了精神,道“再给我半旬,万无一失。” 她既这般有把握,李依便放了心。二人静坐车中,听着马车轮子压过积雪,杜渝道“听说这些年长安城是愈发冷了。” 李依颔首“明皇开扬年间,宫中还有橘林。现下听说城外许多别院内的竹子都冻死大片,是愈发冷了。” 杜渝道“年景不好,幸亏安西、土番这些年安生,否则战事一起,疆土都难以保全。” 李依道“确如你所言。” 杜渝见她神色冷清,瘪了嘴,道“诶,你怎么总是老神老在的”既然昨夜里冰释前嫌,她便将前些日子的争执都抛之脑后,往前凑近了些,道“你是长公主没错,你要辅圣人亲政也没错,但平日里难道总得板着脸,才算威仪么这样子当真没趣极了。” 杜渝凑的太近,说话间的热气缭绕在李依侧脸,迫她不得不睁了眼。身子朝另一个方向倾,李依道“本宫并没有板着脸,只是这世间值得开怀的事情太少,莫不是要本宫强颜欢笑” 杜渝眯了眼,沉声道“值得开怀的事情太少了么” “不错”李依正想与她说些人生不如意本十之八九的大道理,杜渝已然扑将上来,双手直冲李依腰窝招呼。 马车里拢了炭盆,二人进来时便去了大氅斗篷,只穿了内里的棉袍。隔着略厚的衣衫,杜渝微使大劲儿,李依被锁了腰肢要害,顿时绷不住了,咯咯笑道“快快拿开” 杜渝如何肯依只单手捉了李依要来阻挡的双手,那手腕子在她一掌之间被抓得牢靠,肤如凝脂触之难忘。经年后杜渝忆起此情此景,掌心的滑腻犹在,只心中愈发空荡。 李依喘着气,良好的教养让她做不来抬腿踹人的举动,但一味躲闪终不是洛川长公主的风格。她浑身无力,挣出一口气,叱道“小池放肆”这话只有三分洛川长公主的威仪,但她凤眼含怒,是动了真气。 杜渝见好便收,停了做坏的手,拉了李依坐起,打趣道“笑出来不是蛮好嘛。” 李依缓着气息,道“若有值得愉悦之事,本宫是乐于欣赏。但似你这等强人所难,不可再有下次。”她说话间还有气息不稳,脸颊也红润起来,胸脯随着呼吸起伏,让杜渝看得有些痴了,只脱口道“忍冬,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长得真好看。” 李依理着腰间衣裳,道“讲得人太多,不缺你一人。” 杜渝心头狂跳,想问她自己与旁人的夸奖在李依心中可有不同之处。但直觉告诉她这般下去会酿成大祸,只硬生生转了话头,问道“你待会儿要与父亲说什么商议定的现下先告诉我,可好”说话间,她到底规规矩矩退坐一旁,掀开车练透气。遇到帘外崔桃探寻的目光,耳珠赤红竟不自知。 “告诉你也应该。本宫与夫人议定,从旁支择嗣,选了平江杜氏的杜泌。”李依没在意杜渝的异样举动,道“此子品行端正,在平江府那等富庶之地,用度在世家中可称朴素。性宽仁处事机敏,治学之路刻苦善思,是个可造之材。” 杜渝惊道“这般大的事,怎不与我商量” 李依道“夫人早存另立世子之心,你三两日归家一次,竟然不知么” 杜渝被这话堵住了嘴,愣愣道“阿娘未与我说过这些。” 李依无奈道“按理说,这些合该你去操心。便是夫人不提,你也该思考布置,或向夫人询问。” 杜渝低了头,道“是我疏忽,只顾上千牛卫,忘了自家都没平。当真无用。” 李依见她只一眨眼,便从明丽少女变得自怨自嗟,只忍了笑意,劝道“不是谁一开始便是全能全知,你还有长长的路要走,放平心态,就当打一场仗。”安慰人的事,李依做的极少,说了这些,便住了嘴。 可这寥寥数语入耳进心,杜渝当真好受许多。她又想起崔氏待杜平笙可谓疼爱有加,只怕另立世子,是出于李依的考虑面对杜漓的庶子,或许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这之后,两人便没了话。李依一夜不眠,白日里又没个消停,闭了眼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假寐过去。 杜渝耳听她轻匀的呼吸,只望着李依尖尖的下巴,一时间想着她的煎熬,一时间想着虞公世子一事,想得烦恼难堪,眼前的美人总能让她安静下来。马车行过半程,她也不知是看李依发呆多一些,还是想事情多一些。 百里观虽远,终究是有到的时候。 马车徐徐停下,车身只有轻微摇晃,李依仍未醒。 崔桃在外轻手敲了门,道“殿下,杜姑娘,已至百里观。” 杜渝应了一声,望着李依睡颜,犹豫片刻,起身弯腰上前,抬手搭在李依肩头,带着不自觉的柔情,道“十三娘,我们到了。你先醒醒,等用了斋饭,再睡不迟。” 李依只一呼吸便清醒过来,眼神清明,望了眼杜渝,道“怎能先用斋饭随本宫去见杜公。” 百里观观主张亖是龙虎山张氏如今张垚天师的同宗兄弟,须髯垂至前胸,一身靛青道袍,外罩鹤氅,足踏莲花靴,方脸威仪,虎目之中精光闪烁,双手骨节粗大似乎饱经风霜,倒像个征战沙场的勇将。 “方外人张某恭迎殿下。”张亖立掌于胸,躬身一礼,道“经年不见,殿下清减了。” 李仪回礼,道“俗务缠身,未能勤来,观主多有挂念,本宫心中俱知,感激异常。” 张亖侧身迎了李依、杜渝入内,道“已近黄昏,雪路难行,我已命人收拾了住处。” “多谢。”李依跟着张亖慢走,道“本也有心留宿一宿,荡涤心中浊物。观主已有安排,倒是本宫受宠若惊。” 杜渝跟在他们身后,听着张亖说了些许道家方话,李依对答如流,不由好生好奇她忙于朝政疏于课业,怎地还是博闻强识至此再看这二人说话间态度,分明是熟悉的。 “十七娘,你看可好”李依不知何时回身,罕见地眼底含笑,道“想什么走神了” 杜渝道“没什么。你问我什么” “观主说,令尊正在抄经悟机,咱们先去门外,若得允可再拜见不迟。”李依无奈道,杜渝颔首,道“我不通此道,悉听尊便。” 李依一挥手,崔桃他们跟着另一个小道童拐去别处。张亖在右引路,望了眼杜渝,道“前次见杜姑娘,都是五年前了。安西的风沙没能掩盖璞玉,杜姑娘是寻到大道所在了。” “大道所在”杜渝噗嗤一笑,爽快道“观主,您太过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为躲事情,才跑了那么老远。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竟是当真不知,什么小路大道的。我只管走稳了现下的路,没多余心思想些旁的。” “慧心在此,纵黄沙掩盖,亦不能埋。”张亖指了指自己胸口,也不理杜渝听懂了没,便恢复缄默,闭口不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回 三人行至一处小院,张亖上前端正立稳,伸手敲了敲门,朗声道“师弟可得闲今日正旦,长公主与令爱来探望你。” 内里沉静了半晌,杜渝心中苦涩,想来是杜之显不肯见她,正欲开口告辞,连夜归京。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向内拉开,内里有昏黄的灯光溢出。一位枯瘦男子人隐在门内,瞧不出模样来,只听得见声音“是小池来了” 杜渝心中酸涩,迈了半步,带着些许犹豫,道“父亲,是小池。” 那人又前半步,露出容貌来两鬓花白,颧骨因长期茹素而形销骨立,显得甚为凸出。他身形有些枯索,迈出门槛,先对张亖立掌一礼,才与杜渝道“前儿得了信,说你从安西回来,我便知你迟早要来观里,误我苦修。” 杜渝眼底发苦,只道“父亲,小池” 杜之显侧过身,道“既然都来了,还等什么先进来坐坐。” 杜渝抹了把眼底涌出的泪水,应了一声,两步跟上。 这时候杜之显又回过头,道“寒舍虽清苦,不知殿下可愿挪步” 李依一笑,道“固所愿。” 张亖在门外立掌躬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他只怕这三人说起宫中密事,连累百里观,那便是龙虎山出面,保他容易,保百里观则难。 不如半字不听。 这屋子忒小,北边供着老子像,东边一张土炕,外间便是挨着墙垒砌石架,和满架子的书册。虽是凌乱,但整洁无尘,闻着一股纸张陈旧之息。 杜之显取了两个小坐墩,又拎了炭盆上恰好烧开的水,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盘膝坐在蒲团上,弃了方才的面目刻薄,笑道“这是我去岁藏下的雪水,最是清心。” 李依捧着老竹杯,吹散些许热气,浅浅抿了一口,诚心赞道“甘冽痛快,果是清心,本宫府下的吓煞罗香也差了两分自然。” 这话让杜之显笑将起来,他知杜渝脾性,断喝不出区别,给自家孩子便如牛嚼牡丹。但李依一席话,可见是真懂,当下便道“殿下既喜,我这儿还有一坛,走时带去,算是你们成婚,我的一件礼物。” “谢阿翁,不胜感激。”李依不曾放下老竹杯,双目直视着杜之显,道“阿翁不必念想旁的,并无一人勉强本宫。我亦知您心中有天地,不愿再理俗物。于情于理,本不该相扰。但事涉虞公府杜氏延续,无论如何,也得来见您一面,得您允许,方可行事。” 杜之显挠挠鬓角白发,瞥了眼杜渝,道“我人在观中不理俗务,但此在长安脚下,耳根子始终是不得清净呐。” 李依知晓这便是愿意谈下去,又见杜之显神情落寞,便住嘴静听。 “大渊无福,我曾劝他离水远一些。”杜之显提及亲子,眸色未曾动摇,仿佛别家子嗣“他不肯,到底折在此道,此为天命所致。吾儿既去,吾虽悟道,每思及此,亦觉枯寂。想他幼时聪敏伶俐,大了亦有男儿担当,愿成就一番事业。即便在外人说起是偏门,但在我看来,兴水利避水灾活百姓,哪怕昔年我权倾朝野,若论功德,也及不上大渊。” 杜渝红了眼,抬手拭泪。李依只低了头,默不作声。 “殿下执意下嫁,我知你有你的打算,但其中,总是念了些许待大渊的情意。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大渊说声感激无尽。若殿下今后心中能另有所属,只管去。杜氏上下,不得阻拦半分。” 杜之显神色复杂,前面冲着李依,最后十个字,却是转头望着杜渝吐露。 “是,父亲放心,我记下了。今后长公主另有意中人,杜氏上下,只遵长公主心意和离,不得有半分阻挠。”杜渝心头狂跳,下意识便起身一礼这是年幼时,满身威仪的杜之显烙在她骨髓的印记。 “今次你来,是为世子一位吧。”杜之显自喝了半杯白水,此事一落,他放松许多,想了想道“大郎还小,还是从旁支择嗣,方为两全之法。” 李依道“择了平江府杜氏子杜泌,若您允可,我便向圣人请旨,接了杜泌归京,立为世子。” “杜泌”杜之显闭目思索了片刻,忽道“殿下,你可有试探之心” 这话没头没脑,杜渝没听明白,只侧头望向李依,以眼神相问。 李依半闭眼睑理也不理,道“瞒不过国公慧眼。” 杜之显方才挺直的肩背忽而耸下,自嘲道“一把老骨头,哪里有甚慧眼倒是殿下胆大心细谋事长远,长江后浪推前浪,吾佩服。”说罢,这二人相视一笑,倒是惺惺相惜。 杜渝不明白他二人为何相对而笑,也不太懂这“试探”二字作何解释,只疑道“父亲,您是允了么” 杜之显收拢笑意,道“允有殿下为杜氏掌眼,为何不允小池,你今次也快满十八,若有凌云之志,便要戒骄戒躁。你自小顺风顺水,须知现下是逆水行舟,须得谨言慎行高瞻远瞩,寸动间思虑周全,方得大进。” 话转到了说教,杜渝打起十二分耐心,不住颔首称是。这一说便过去小半时辰,杜之显神色倦怠起来。 李依先行起身,按道家行礼,也换了称呼,道“居士安坐,我先行告辞。十七娘,本宫在住处等你。”话毕,果真移步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渝如坐针毡,走不是留不是,正自纠结,却听杜之显道“殿下特意离开,是想给咱爷俩儿留些时间,说说体己话。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只怕是慧极必伤。” 杜渝听出杜之显对李依评价可谓之高,忙道“父亲,您总是夸赞旁人,也得顾及下我的感受嘛。” 杜之显瞪了她一眼,道“你在安西是做了些事情,但莫说旁人,景秀你便暂且及不上。” “暂且”杜渝眼睛一亮,道“父亲的意思,也觉得儿今后定能比他厉害了。” “那要看你能不能做到那一步。”杜之显搔了搔脖颈痒,问起杜渝婚事“小池,你心中仍是不喜崇梵的,对么” 杜渝张口便道“那等书呆子,我喜欢他作甚”话音方落,她便脸红起来,道“父亲,问这作甚”当初她任性之下去了安西,其中一条便是知晓与郑结的婚事,不可逆转,可郑结那副模样,却让杜渝压根喜欢不起来。 “眼见你年岁大了,是该考虑下。”杜之显皱着眉,像极了当初理政之时思索的模样,道“你若不喜崇梵,得好生想个法子,既要退了这门亲事,还不能坏了四姓交好。”他倒不像崔氏,一味想着先辈定下的不可食言,顿让杜渝蔫儿了下来,道“父亲,甭提了。昨夜里宫中举宴,我贪恋那梨花白,不由多喝了两杯,便出门透风,遇到郑崇梵。他倒是喝醉了,欲行不轨,便给我打了一顿” 她将除夕夜宴中的事给杜之显讲了,唯恐挨骂是以说得细致。然而杜之显若有所思等了盏茶功夫都没吭一字,倒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姑娘忐忑难安起来。 “父亲虽说人神不知,也有十三娘为我担承,但我心中觉着,还是得去趟茂公府上致歉”杜渝斟酌着,唯恐因此气死阿父,阻了他修道之路。 杜之显这才抬眉瞥了眼杜渝,道“我且问你,揍了崇梵废其右手,你可心有悔意” 杜渝一愣,直言道“他因酒失德不假,但所作所在该打,儿无悔意。” “吾儿敢作敢为,虽有错处,但大道仍在。他该打,你该出手,这又有什么。”杜之显呵呵一笑,道“但且记住,下回再要揍人,应择夜黑风高时,什么把柄,都莫要留下。” “你既不喜这门婚事,不如让簪娘过些日子露些风声出去。以崇梵那高傲的性子,应是死也不肯再娶你。这时候再想办法退婚,也不会伤了两家情谊。”杜之显说罢,问道“簪娘现在跟着你了,没错吧” “父亲料事如神。”杜渝还沉浸在杜之显蛮不讲理的意思里,自顾自想了许久,才道“阿父您这些年当真避世一心修道么” 杜之显眼底笑意更甚,指了指自己道髻,道“莫不是你瞧着我不像个道士” 杜渝红了脸,道“阿父装扮十足道士,可可这言行,当真与仙风道骨,是分道扬镳啊。”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杜之显指了指自己胸口,道“你知晓为父为何远离朝堂么” 杜渝诚实道“外面皆言阿父受张观主点化一心修仙,儿不信。” 杜之显欣慰颔首,正色道“宪宗昏庸,先帝有心无力,大唐已在风雨之中飘摇矣。恩棠此人,执礼甚深,理政亦有其高明之处,然论私德,却泯然众人。我若仍于朝中,一尚老庄,一崇孔儒,与他争端愈深,朝廷便有分崩离析之像。景氏不过三代,恩棠是断然不肯退却半步的。” 这等缘由闻所未闻,杜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道“原是阿父主动退让,才还朝堂一半清明。” 杜之显点头又摇头,道“然我于大道,身心皆向往。得此借口脱离牢笼,又何尝不乐是以,你以为念着先代血亲,能让恩棠这些年待我虞公府多有暗中照拂么” “那阿父今后,可有复仕的打算”杜渝不笨,一语中的。 杜之显摇头道“我已得清明,何必再入樊笼如今冷眼旁观,殿下并非恋权之人。只要能拖住三年五载,四姓皆可功成身退。” “可十三娘对圣人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杜渝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提了,又道“我见圣人每多忍让,待十三娘真心实意,总觉是她多心。” 杜之显道“圣人品行,我也不过耳闻。但殿下算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她此番作为,定有深意。你要记住,杜氏与殿下,一荣俱荣。若逢大事,要听殿下主意。” 杜渝心中不服,但面对老父谆谆教诲,只诚恳道“阿父放心,儿会用心领悟。” 杜之显松口气,道“敏琼虽有大局,但论目光深远,她自小锦衣玉食从不受苦,还是差了些。内府之事,你若遇急,不愿与殿下商议,可约振渊相商。满朝上下,独他心怀赤子,绝不肯落井下石。” “明日你不必来告辞,直与殿下离开便是。千牛卫虽要紧,但你要想清楚,你的志向何在”杜之显说罢,起身拉开门,冲杜渝道“于为父而言,修道乃己任,那些俗物,若非你尚浅薄,我是不肯与你分辨半句的。今次一见,你我父女之缘已尽,今后莫要再来,扰我大道求索。” 杜渝浑身一颤,踟躇起身,沉默立了半晌。直到穿堂风吹耳,颈边冰凉连心,才打了哆嗦,道“阿父,儿告辞。愿您早证大道,您万要保重。” 从杜之显住处离开,杜渝心中郁结,满腹心事地乱走,还是撞见前来寻她的簪娘,才能跟着回到住处,已是周身冻得彻骨冰凉了。 “姑娘,国公一心证道,早已不理世事。便是便是大郎落葬,他也不曾离观半步。”簪娘搓着杜渝冰凉的手,含泪道“国公若说了胡言乱语,你万不可挂在心中自苦。虞公府上下,可全指望着姑娘的。” 杜渝苦笑道“我我以为阿父即便心中无国,还是有家的。” 这话大逆不道,簪娘犹豫着接话“夫人总说,国公是修道修坏了脑子。”她说罢打了自己朱唇,道“婢子只盼姑娘莫要瞎想,若姑娘要治罪,婢子一力承担。” 杜渝低了头,道“不说这些了,你去帮我寻些吃食,填饱了肚子,咱们好好睡一觉,明日便回家。”今后,再也不来了。 然那后半句,便是少女心肠再硬,也舍不得言出于口。如此到底留了转圜馀地,留了些许恩情,万企今后骨肉再见时,能多看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回 醇风七年的寒冬,竟是蔓延至建元元年二月,才在最后一场春雪中,渐渐止息。 江南东道雪灾迫人,好在有几家世家配合当地府衙,分发旧衣,仗义开仓设立粥铺,才没酿成民变。这其中,琅琊侯府、临淄湘王府出力颇重,琅琊侯府甚至早在十月便将米粮押至杭州府,可谓料事于先。 春寒料峭,御林军各卫统领接旨,令往宣政殿。 杜渝今日当值,正是甲胄在身,只得先去偏殿,从尔璞手中接过常服,麻利换过,绑了双角幞头,理了理腰间革带佩玉,跟着途中遇上的景秀,一起面圣。 “景将军,今次是为何事可否给末将透露几句”杜渝开着玩笑,景秀道“你小道消息灵通,还来问我作甚” “是亚力舍汗国与渤海国使团来京吧。”杜渝眨眨眼,道“将军真是嘴严。” “我知你本心中有数,何必再多此一举”景秀一笑,道“快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可莫要掉以轻心了。” 此事早有定夺,杜渝正了神色,道“七哥放心,小池理会的。” 景秀嗔了她一言,啐道“现下知晓叫我七哥了” “七哥。”杜渝撒着娇,道“你素来胸襟宽广又古道热肠,可莫要责怪小池了。今后有外人在场,我遵你军衔。但咱们私下,我便如小时候一般。你可愿意” 景秀喜她不拘小节,若此时不在宫中,定是揉揉这孩子脑门赞允。他道“你若肯,自是再好不过。待今日出宫,七哥请你喝酒。” 杜渝欣然应允。两人说话间,便来到宣政殿。李倜还未至,殷公集精神抖索,看到他们后,哈哈笑道“振香到了。”说罢与一旁的景绍道“你这个儿子生得真好。” 景绍只微微颔首,却不答话。 景秀与他同征数载,心知此人虽年迈,但仍为如今大唐军中第一人,先与景绍行礼,再拧身拱手,只含笑道“莱公,亚力舍与渤海国的风,竟是吹来了您。” “渤海国且不说,亚力舍汗国铁青王子来朝,届时老夫是要去凑凑热闹的,不如早早听听圣人打什么主意,这不是有备无患嘛。”殷公集说罢,才侧眼看了下杜渝,道“这便是杜之显家中的丫头听说你身手不错改日让老夫与你过过招试试,可得拿出些真才实学,不准糊弄老夫。” 杜渝拱手一礼,含笑道“改日定登门叨扰,请莱公赐教。” 如今御林军各卫,与至诚年间所设变化颇大。其中,金吾卫负责宫城皇室安危及帝王仪仗,千牛卫戍卫长安城各门,但城外东北的大营已荒废十数年,左右骁武卫分护东宫太极宫,左右领军卫分察城内巡逻坊市门启关,整个御林军满员不过两万人。 今次商讨两国来访,礼部、四夷馆的章程已定,各卫统领齐聚,不过是等李倜拿个主意,看是谁来负责两国使者在长安期间的戍卫。 此事虽繁琐又敏感,但若做得好,便是升迁有望,何况新帝民望渐高,谁都想在李倜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 果不其然,杜渝看到了自己的副领付狭岩。那人冷着脸,远远瞥见她,竟是往人群中缩了缩,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愿再顾。 听说这些日子,李伬的那位长从刘长天欺负他欺负得极惨,想来付狭岩也是想借此机会,赶紧脱离李伬那个混世魔王。 诸统领眼见殷公集待景秀、杜渝青睐有加,便知晓此事大约已有拿定,便难免说些暗地里奉承的话来。景秀应付起来得心应手,杜渝心底觉得无趣,面上却得给足面子。 这般熬了盏茶功夫,李倜大步而来。今日他穿了件杏色的窄袖缺骻袍,足下皂色短靴,倒是比年前长高了些许,帝王的威仪,也在这大明宫中,渐渐养出几分。 李倜坐下不久,李依的步辇停在殿外。照例在御座东侧设座垂帘,李依面容隐于忍冬暗纹的银白帘笼内,杜渝不由多看了两眼。 “诸卿,应知今次议事,所为是何。”李倜清了清嗓,道“郑少卿那里已然布置妥当,朕去瞧了,真想给朕的清晖阁也来一间。” “圣人谬赞。”郑绚躬身一礼。 “礼部的章程,还请景卿家与诸卿简要说说。”李倜又道。 景绍站出半步,声音洪亮,一条条说罢,续道“如今,便是莱公帮衬的时候。” “我虽挂了名,但如今御林军各卫已不大管事。”殷公集撒手道“金吾卫或千牛卫,总有你合心的。或者哪位有信心,也可自荐嘛。” 李倜在御座上都笑出声,但殷公集的话也让他动了心,只道“莱公说得不错,诸卿何人有意,不妨敞亮说出来。” 杜渝得了景秀眼色,正欲开口,角落里响起宏亮的声音“陛下,末将自不量力,但请陛下给予末将个机会。” 众人侧目,杜渝已有预料,果是付狭岩。此人沉寂多时,今日早早来至大殿,杜渝便知晓其中另有缘故。 “你是”李倜不认得此人,李依插口道“这位,是千牛卫副领付狭岩,前些日子在本宫府中,护卫十二郎所居福泽宫。” “哦,原是十二郎身边的人。”李倜恍然,又问“长公主看来是认得的,你意下如何” 杜渝、付狭岩二人心中均是一紧,李依顿了顿,道“付副领治军严谨,福泽宫上下铁桶一般。但本宫只知皮毛,十二郎与付副领相处日长,圣人不若请了十二郎来,一问便知。” 上半句让杜渝不乐、付狭岩舒口气,下半句便调转过来。杜渝瞥了眼付狭岩,干脆道“启禀圣人,付副领虽为我千牛卫副领,但久在世子身边,臣以为,便是要调职,也得与世子说道一声,以尊湘王殿下。” 李倜深以为然,一挥手,毛栗子懂了他的意思,一溜烟出了大殿,赶去仙居宫请在那里问安的十二郎李伬。 宣政殿一时间静了下来,付狭岩心中得意,觉得自己把住了李倜求才的心思,此次定可一举脱离李伬魔爪,当下连杜渝也看顺眼了许多。 众臣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李倜瞥了眼站得笔直的景秀,起意道“景将军,这份差事,你可愿往”景氏父子同朝为官,若共处一堂,李倜每言及景秀,必称之将军。 景秀颔首“圣人所命,不敢背。” 付狭岩面上一紧,杜渝笑道“圣人,景将军身负大明宫护卫重责,此等差事,还轮不到他出马罢。” 李倜一哂,再未多言此事。 “八兄着急要臣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身边这个鬼精灵,是半句也不肯透露给臣弟。”李伬人未至声已到,众人望向大殿出口,只见一少年郎提起袍角腾跃而至,俊脸微红,正是湘王世子李伬。 待景绍与他说了缘由,李伬不以为然道“便是此事” 李倜道“不错。” “付副领虽说现下为我福泽宫护卫,但终究还是朝廷的武将。”李伬不动声色,道“臣弟一切凭圣人安排。” 李伬是出了名的桀骜,连李倜也未曾料到,他会这般顺从,不由龙心大悦。但碍着还不知李依心思,正琢磨着开口,便听李依道“十二郎莫要顽皮,圣人是问你,付副领可领得起这差事。” 李伬听她口吻,顿时了然于心,便道“付副领本为千牛卫副领,自然有其本事。臣弟是断然办不来这等差事,但付副领,定能胜任。” 付狭岩早已做好李伬会坏了他好事的打算,正在打腹稿,欲在这宣政殿狠狠告李伬一状,大不了自己败了官途,却能彻底将李伬外仁内霸的无耻本性昭然于朝堂之上。孰料,这个霸道世子,竟然说了句实话。 李倜指了指李伬,冲着满堂官员大声道“谁再说我家十二郎年幼无知,朕就第一个不答应。”他满面欣慰,看上去当真为幼弟出息,而欣喜不已。 景绍正欲开口定下此事,李依从帘后起身,拨开帘笼,站在李倜身侧,亭亭玉立着。 “圣人,既有渤海国和亚力舍汗国两国使者远道而来,付副领一人领差,却也为难了他。”李依瞥了眼景秀,道“本宫以为,此次便请千牛卫全权处理。杜统领自安西归来,还无用武之地。圣人体恤臣子,不若,也让她领了差事。渤海国交由杜统领,亚力舍汗国交由付副领,如此岂不周全” 她话音方落,景秀便道“长公主所谏,正是两全其美。臣附议。” 殷公集亦道“臣附议。” 虽不知景秀附议为何,但景绍琢磨之下,并无不妥,便也执礼道“圣人,臣附议。” 李倜眼见众臣众口铄金,望了眼依旧站着的李依,笑道“既如此,便令门下省用印下旨罢。只区区两国使团,千牛卫不必全卫出动。戍卫长安城各门一事,杜卿不可掉以轻心。” 杜渝道“微臣领旨。” 宣政殿诸事既定,李倜低声和李依说了几句,又专门与杜渝、付狭岩勉励两句,便先行离去。李伬左右无事,干脆跟着李依回了公主府八千堂议事。他听不大懂,但有李依在场,也不敢多话。 虽有波折,但目的达到,付狭岩只觉压抑半年,痛快非凡,连带看着杜渝,也顺眼了许多。 杜渝立在宣政殿外,正与景秀说着话。她余光瞥见付狭岩走出,转过身冲那人招了招手。 “既然领了差事,你我同为千牛卫,再有不和,也是私怨,万不可因私废公误了朝堂大事。距离使团抵京还有大半个月,付副领尽管遴选良才。”杜渝负手道“万般起因,不过是我无意抢了付公的位置。此事你也知晓,我远在安西,亦是君命所授,并不敢辞。此番天机既降,万望付公珍惜。圣人知人善任,今后付公前途无量,我在此,先行恭贺了。” 这番话,连景秀都未能料到。但见付狭岩从警惕到放松,至后欣慰宽和,他心中觉着好笑倒没看出来,杜渝也会说这些似是而非的恭维之话。 送走付狭岩,杜渝回过身,道“七哥,说好请我喝酒,你可不能食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回 景秀一哂,道“请你喝酒,我自是记得。但我们可得说好咯,尽兴即可,不得借故买醉。” “小池遵命。”杜渝跟上景秀,道“七哥何时要抢了夫子的名头” “便在你不守规矩之时。”景秀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规矩。宫中人多嘴杂,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行至宫外,不过扯些闲谈。及至出宫,远远便有礼公府、公主府的仆从望见自家主子,从衙署出来,牵着骏马相候。 杜渝的五花大马打着响鼻与她问好,她拍了拍马儿侧脸,足下轻点,人便在马背上。“你回去与殿下说声,我同景将军走走,晚些回。”那人笑着应了,与景秀一礼,自回公主府。 景秀看她上马利索,知她马上功夫不是虚名,平添一股欢喜,道“当街乘马,且稳重些。若十七娘有兴致,改日约了球场,你我各扯队伍,好生较量一二。” 杜渝正求之不得,连忙应了。二人按辔徐行,杜渝问起景和近况,道“我本该时常拜访,但景大哥喜静,我这么聒噪性子,只怕去的勤了,惹他厌烦。” 景秀道“劳你牵挂,阿兄都好,前些日子,还与阿嫂偷偷出城,去别院泡了几日汤浴的。他是不喜纷扰,但你性子爽利,阿兄时常说起你的。” 杜渝素知景秀从不虚言,但仍充满惊喜,道“兄长果真这般说那过几日,我还是去叨扰叨扰。只我去了七八次,竟是一次都没碰见七哥呢。” “你千牛卫统领之下,一堆能人,我却得事必躬耕,哪里及得上你清闲”景秀打着趣,是说杜渝将从安西归来的几个好友调入千牛卫,各领要害之所。付狭岩今次相搏,未尝不是有此缘由。 杜渝道“我那些狐朋狗友,七哥若看在眼里觉得喜欢,尽管调去。他们一向对你钦佩有加,只恨我阻了他们前程呢。” “哈哈,”景秀在马背上笑出声来,俊彦绰姿,有路人闻声侧目,他也浑不在意,只道“你那侍卫尔璞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杜渝道“我说与七哥,七哥可要替我保密。” “好说。” “明日我要出京一趟,赶着两国使者入京前回来,尔璞与簪娘今日打点行囊处理出京牒文,才没跟着我。”杜渝压低声音,两人高坐马上,这话除了景秀,便无人能闻。 “你呀。”景秀犹豫片刻,追问道“要去哪里”他只怕杜渝胡作非为,惹了什么祸事,既然提前知晓,或许能防范于未然。 “去趟洛水。”杜渝仍旧笑着,景秀一愣,算了算时间,只在腹中一默,也不再追问。 拐进平康坊坊门,景秀领着路又走了盏茶功夫,停在唐氏酒肆门口。 杜渝恍然道“早该料到七哥会带我来此。” 唐氏酒肆前身,乃开扬年间一女子所营的红泥酒肆。后此女子嫁与至诚年间重臣唐飞彦,经年而过,后人改了门楣,但酒味依旧,生意是不温不火。 而礼公景绍嫡妻与景和嫡妻,皆出身唐氏,景秀带她来此,便早有预谋了。 堂倌认出景秀来,热呵招呼着“七郎这个点怎么来了” “怀墨可在”景秀张口便问如今唐氏大郎,堂倌道“大公子今日出城了,应是后日才回。” “怀阙怀羲呢”景秀熟门熟路跟着绕过外堂,往中庭走去。他口中言及三人,是如今唐氏三子,皆有过人之处。 “仍在太学。”堂倌笑道“七郎还是老规矩” “多加一份,给杜姑娘尝尝。”景秀眼见堂倌笑得怪异,知他误会,便道“这位是千牛卫杜统领,今后能不能常来,便看你们今日手艺了。” 堂倌明白过来,杜渝与郑氏订婚,大唐无人不知,只景秀良人何在,还是让他身边的人,时不时拿出来担忧一番。 中庭修有湖边亭,二人便坐亭中。春寒渐去,湖边柳色新新,春鸭几只,流连湖面,不时纵脑入水,叼出细小游鱼,一饱口腹之欲。 “七哥当真好风雅,竟有如此景致。”杜渝放松下来,直言道“付狭岩跳梁小丑,我不大懂,为何殿下会卖他这个人情” 景秀喜她这份直爽,不答反问“我来问你,现下朝中,对两国使者最了解的,是何人” 杜渝未曾多想,只道“自是七哥你。” “两国使团进京,定不太平。”景秀说话间,方才的堂倌带了个清秀姑娘,提着食盒过来。二人默契住嘴,等酒菜上齐,人都退下,杜渝坐直了斟酒敬酒,道“七哥,小池先干为敬。” 甜酒不易醉,景秀也酒到杯干,才说起方才的话头。“铁青王子与蜜绯王子裂痕已深,但可汗尚在,他为了今后夺位的筹码,定要从我大唐要去些许承诺。最易滋事生非的,也便是他那里。既有人要当出头鸟,为何不让予他一来卖个人情,二来待使者离京,功劳定要在你头上加一笔。左右都是稳赚不赔,咱们何乐不为” “那岂不是说,付狭岩的算计,早在十三娘意料之中”杜渝目愣口呆,道“她她早就做好应对,是以世子才会那般言语” “世子那里应是不知的。”景秀旁观者清,道“因铁青王子一事,我本意也有争了差事的打算。殿下那里,应是看到付狭岩在场,才临时拿的主意。只殿下机智百变,又与世子相熟,只言片语间面授机宜不被人察,自是未尝不可。” 景秀唯恐因此让二人再生嫌隙,便道“殿下在外,对你百般回护,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她寡言少语,定从不于你提及。按理,你长安军中那些个儿郎,兵部早已定论,是另有去处的。殿下替你从鄂侯那里将人要了回来,所谋心机所费功夫,比你想象中要艰难些。你二人一个直爽性格,一个寡于言谈,若真有疑虑,我盼你当面直言,这样才不伤咱们从小长大的情分。” 杜渝面色纷杂,感慨道“我总以为,十三娘一手遮天,原来她有这般难处,却从未从她口中听闻半句。难得她愿与七哥说说” 景秀无奈喟叹道“殿下何尝与我分辨一句不过是我虚长你十岁,看的多些想的多些,才能体谅她行事艰难。如今朝臣多向圣人,便是殿下门客遍布朝野,想办件事,今后只怕会愈发捉襟见肘。” “七哥,十三娘何时肯从这漩涡中脱离以小池愚见,圣人可为明君。”杜渝再次说出这番疑惑来,景秀斟酌再三,也只道“我只知晓,殿下心中有芥蒂。以往还有渐消的迹象,但自去岁除夕大宴后,便根深蒂固,再难迁移。” “除夕大宴”杜渝琢磨半晌,那夜里除了自己酒醉打人,再无旁事,李依还能为什么着恼只想破头颅,也想不出半分头绪。 这些事情,也只是景秀私下揣摩而来,本以为杜渝或许能给出方向,孰料两人都是一筹莫展。 景秀对着湖水喟叹“十七娘,听七哥的,这些事情,不可再与人言。殿下心志坚定,胸襟抱负皆常人难以企及。我既有幸了然于心,是以她所作所为,无论我会否想得清猜得透,都愿为她鞍前马后操劳。我之志向在此,而你呢杜氏现下陷入这摊烂泥,然而并非脱身不得。你凡事,还要多想多虑,可记下” 杜渝食不知味,闷声应了,不知思忖些什么。 景秀恐她因此疑己,便道“前次军中推演,我看你倒是有几分心得,是下功夫钻研了。” 杜渝得他赞赏,顿时心虚,只道“七哥,在你面前我真是班门弄斧。想你驰骋沙场指挥千军万马,我不过是小打小闹。” “看你这话,是透着不服气啊。”景秀一笑后,正色道“十七娘,吾辈沙场血战,是为了保身后黎民苍生。” 杜渝懵懂着望过去,道“七哥,我知道的。” “我盼着一生都不必再上沙场,如此,才是万民之福。至于功勋卓著,与之相比,何足道哉。”景秀一字一句,充斥着希望,直让杜渝心口发烫她一直羡慕景秀能有征东良机一战成名,却未曾想过,这位将军,竟想着铸剑为犁造福苍生。 这是她从来,都未曾考虑过的。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虞公府侧门驶出辆普通马车,公府标记俱无。坊市门禁早已稀疏,簪娘扮成个灰头土脸的脚夫,拿了半贯钱,劳烦戍卫开了半门,早早从坊间脱身。行至通化门,正是周围菜农进城时分。牒文顺利验过,这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直奔渡口,再换马进东都,正是杜渝簪娘尔璞主仆三人。 去岁夏汛水祸,杜漓便在东都。上游黄河溃坝,为防洛水决堤,做了无数准备。然暴雨连月,再完备的堤坝,也有冲毁的一天。若非彼时李倜因水患困于东都,以郡王身份一力救灾,只怕后患无穷。 传说死于水下之人,即便落葬,亦会灵魂难安。杜渝归京后,疲于应付诸事,竟是一直没来得及看一眼杜漓丧身之处,为他招魂祈福。 过段时间,待两国使者抵京,她便再难出来。是以思量之后,只与崔氏、景秀二人告知,抽出这日,疾走东都洛水,为兄长惨死,做场祭拜。 那场水患,已过半载。东都的繁华,并未因此而留些瑕。纵马穿花般行过街道,簪娘在前引路,尔璞恨不得背后多长双眼睛,好将那有趣儿的都看尽。杜渝心不在焉跟着,对东都的繁盛,浑不在意。 寻了住处,跟着堂倌回房放下行囊。主仆三人俱换了素净衣衫,只牵了一匹马重又出门。因着此次出行隐秘,杜渝一直以男装示人,方才店家还唤她郎君与小娘子出行,倒是让杜渝新奇不已。 从住处离开,杜渝牵过马儿,尔璞在前牵着,簪娘跟在马侧,道“郎君,咱们只留宿一夜,明日便赶回,你身子可吃得消” 杜渝身子随着马背颠簸而起伏,人却弯下腰,道“你家郎君打仗时连天宿的不睡觉,也不曾清减一分。” 簪娘抿唇,道“是是是,是婢子忘了,郎君本是沙场大将,哪里在乎这些。” 三人说笑着,到底冲散了些许愁绪。及至行到河边,已是黄昏时分。 堤坝重修,芦苇缤纷,仍能看出去岁奔腾的洛水,曾脱离河道,四溢东都的痕迹。杜渝眼望波涛平静,脑海中想象着那场颠覆杜氏的水患,只觉胸堵如压巨石。 尔璞觉得好玩儿,早已撒欢跑至河边,捡起碎石,打着水飘子。簪娘陪在杜渝身边,二人心念一人,俱是无言。 信马由缰,及至回过神来,竟是身在河边了。马儿贪食河边嫩草,又见主人无心管教,一步步挪过来,正嚼得欢畅。 杜渝苦笑,从马背上跃下,拨开长得繁茂的芦苇,皮靴踩在水中,让她愣神。 弯腰伸手入水,便是春末夏初,这河水从掌间溜走,带走人的体温,竟是冰凉的。不知仲夏的洛水,会否温暖一些,让阿兄走得时候,能不受那冰寒入骨之苦。 杜渝神思恍惚,簪娘含泪取了纸钱祭品,寻了块平坦大石,摆了起来,默默祷祝。 “阿姊阿姊,你看我打的远吧”尔璞怀里一兜的细碎石片,扯了杜渝衣袖,自顾自连打十余块。他武功卓绝,玩儿这等把戏,自然得心应手。 杜渝回过神,赞道“真远。” 尔璞手里还有最后一块石片,少年湛蓝的眼眸映衬着远去的夕阳,也倒影着杜渝含泪的水眸。尔璞蹲下身,嗫嚅道“阿姊,你不开心。” “阿姊想起自己阿兄了。”杜渝抹了把泪,道“你记得么我与你说过,阿姊有个哥哥,文采斐然,英俊潇洒。” “还待阿姊特别好。”尔璞认真点头,道“我记得。” 杜渝指了指身前奔腾不息的洛水,道“阿兄去岁,在此溺水。我想是他才高八斗,惊了洛水之神,许是与仙子同游,才忘了归家吧。” 簪娘闻言悲恸难耐,已是啜泣连连。 尔璞似懂非懂,想了想道“阿姊的阿兄那般喜欢阿姊,等他玩够了,也会像我一样,乖乖回来的。” 杜渝放声大笑,双手圈在嘴前,用尽全力呼喊“阿兄,你听到么等你玩耍够了,可要记得,回来看小池啊” 她发自肺腑,盼着白日梦醒,杜漓仍在人世,还在谋划着治理天下河道,也会在与李依会面时,流露出羞涩憧憬。 一语罢,她正想宽慰些簪娘,却见尔璞从地上弹起,身形急速飞入两人高的芦苇荡中。 “阿姊,我把你阿兄给你带回来”远远传来尔璞的声音,杜渝紧追两步却已失去尔璞踪迹,只得与簪娘面面相觑,难道长安落葬的,竟不是杜漓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回 簪娘双手合十念着“我佛慈悲”,杜渝则浑身紧绷杜漓阖棺下葬,崔氏亲为其尸首戴冠,是断然不会认错的。她也在灵堂隔着缝隙,看到杜漓清冷的眉眼紧闭,半分生息俱无。 可人在绝望之际,总会存那半分奢望,确是常情了。 芦苇丛由远及近荡开,尔璞手中提着个人,看上去是骨瘦嶙峋。那人也奇怪,被人这般抓住,竟然未曾挣扎大喊。 尔璞行至近前,将那人放下,乐呵呵道“阿姊,这人跟着咱们挺久,你看看是不是你阿兄”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只定定盯着簪娘看了片刻,挣扎着扑上抱住她小腿,无声嚎啕道“簪娘簪娘,我是咸石啊,我是咸石”他说话间泪水涔涔,满面涕泗纵横,端的凄楚可怜。 簪娘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半跪着捧着男子头颅,从那瘦骨如柴中辩别着熟悉的面孔,也禁不住淌下泪来,回头道“姑娘,这是大郎身边的书童咸石,你也是认得的。” 杜漓身边有三位书童,其中唯独咸石从杜姓,是世仆出身。当时杜漓治水,除了一人外,另外两人都跟在他身边,也失去踪迹。 咸石明白过来,是遇到杜渝祭拜杜漓,这可是天赐的机缘。他不顾一切跪在杜渝面前连连磕头,只道“姑娘咸石苟且偷生,东躲西藏日日来此小心徘徊,总算等上府中来人,天可怜见” 杜渝直觉会听到惊天言语,孰料对岸竟惊来飞箭,直冲杜渝胸前要害而来。尔璞一把推开杜渝,足尖扫倒簪娘咸石,躲开飞箭。但飞箭连绵数丛,杜渝凭借自己是绝无机会尽数躲开。 “尔璞,救咸石。”杜渝已然明白此乃声东击西。可飞箭已将他们隔开,最后两丛钉入了咸石后背。 尔璞手足无措地站在杜渝身后,簪娘探了咸石脖颈,摇摇头泣道“没了。” 杜渝拨开咸石乱发,眼见他双眼瞪得浑圆,薄唇张着,还在拼命说话的样子,只心下发寒。她三两步奔至河边,哪怕水淹至膝,也不肯退回。杜渝双眼盯着飞箭来时的树林,心知隔着洛水,是再难寻觅敌人踪迹。 但方与杜漓仆人重逢的喜悦,彻底被击得粉粹。 “阿姊”尔璞望了望对面,颓然道“尔璞追不上。”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一字。”杜渝没有回身,冷冰冰道“簪娘,待回长安,你暗中查访。过去这么久,咸石为何滞留洛阳不敢归家,这背后,定有缘由。” “是。”簪娘沉声应了,问“姑娘,咸石的尸首,还是就地掩埋吧。” 杜渝回过身,行至咸石身侧,细细摸索了这孩子周身,不过是些火石干饼之类零碎物品,其骨骼凸出,显然吃了太多苦头。 尔璞将人背在身后,三人寻觅半晌,直到天黑才寻了个僻静之处。尔璞掏出铜柄匕首,草草挖了坑。 杜渝瞧了瞧,一支一支拔下咸石背后飞箭,脱下自己外袍,将咸石裹了。她蹲在坑边,数清楚咸石所中飞箭数目,冽声道“杜渝在此起誓,你所中的这九枚飞箭,我定替你寻到真凶,血债血偿。” 填了土,杜渝另插了几根粗木为凭记。祭拜杜漓的火烛还剩些,也一起用了。杜渝心中烦躁,簪娘也闭嘴不言。尔璞一路跟着回了住处,少年心性难免好动,这一夜辗转反侧,次日倒是顶着乌青的眼圈。 杜渝不肯再待,也顾不上许多。待尔璞提着两袋子干饼,便启程归家。 这一趟本为祭奠杜漓,孰料弄出这般结局,杜渝思量一宿后,也理清些脉络来。 “簪娘,待回长安,你从府中着手,细细查访阿兄平日去处。”杜渝指了指赶车的尔璞,道“若有不方便的,让尔璞去。但一切都要在暗中,先瞒着阿娘。” “是。”簪娘已有主意,但见杜渝眉心深锁,显然与她想到一起去了,斟酌了一番,仍道“姑娘是对有了疑虑么” “否则,咸石何以不回家”杜渝寒着脸,琢磨着道“阿兄另外两个书童是死是活,也得谨慎寻访,不可掉以轻心。” “姑娘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簪娘应了一声,就再没了言语。 一路无话,夜间也不曾停留,换了杜渝赶车,竟是直奔长安不做停留。 回了长安,杜渝面上不动声色,隔日陪着崔氏坐坐,闲谈家常。也吩咐了曲达、孔颖、南相云几人,莫要为难付狭岩。 她回来的当夜,在烟台辗转难眠。夜里披衣而起,未曾惊动簪娘,如幽魂一般在公主府后院游荡,鬼使神差的独上六合亭。 她在公主府住的久了,虽认不齐府中侍卫,但侍卫们都认得她。一般时候,当真如李依所言任意出入,畅通无阻。 枯坐半宿,杜渝还是决定,暂且不与李依半分消息。国事沉重,杜渝仅有三分怀疑,还不到要让李依心烦意乱的时候。况李依待杜漓情深,这般消息入耳,只怕她承受不住要垮。 翌日,即便染了风寒,杜渝仍旧照时点卯,与千牛卫同袍在校场演军不止。她脸色不济,曲达心下担忧,但耐不住杜渝性子刚烈,一句也不敢多劝。 这一番折腾,杜渝心中积攒的怨气倒是散了,那风寒也因一场热汗消去不少。曲达这才敢舔着脸问“老大,你这是在外受了什么气脸黑的都跟碳似的。” 杜渝没理会他,道“让你办的事情妥了么” 一说正经事,曲达忙站直了,道“统领放心,三队共计三百零九人,已遴选完毕。我已命人传阅四夷馆地图,令他们烂熟于心,届时四夷馆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去。” 杜渝微微颔首,曲达出身陇西曲氏,家中三代儒林贤才,唯他一个武夫。但这个武夫喜文好墨,这些细致活给他,是断不会有差错的。 “前几日金吾卫抽调有勋爵的,你为何不去”杜渝问起这个,曲达小心瞥了她一言,道“听说景将军治军极严,我是懒散惯了,实不愿去。” “也就你们三个,留在我身边。”杜渝如何不知人往高处走的道理喟叹道“你若后悔,等使团离京,我去帮你说道一二” “老大”曲达忙打断她,道“老大,你误会了” “上官、梅芸俩是族中所迫,他俩心下着实不情愿的。小牧、子昌、阿臭应了,不过是想去偷师。”曲达说到这儿,捂着嘴凑在杜渝耳边,低声道“金吾卫短短半载,大比中战力陡升,这其中手段,咱们弟兄都眼红得紧。可咱们是安西战场上拿马匪杀将出来的,这长安城哪来的马匪给咱们练兵这三个小子去的时候,与景将军说好,只去一年。今后老大你在哪里,咱都要跟着。” 杜渝鼻尖一酸,默了半晌,才道“曲达,告诉弟兄们,劳他们费心了。今后有我杜渝一日,便不让弟兄们委屈一日。” 曲达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老大你若有为难之事,尽管跟弟兄们说。回了长安城,谁家里没些手段咱们再也不是安西那边孤独的狼,而是成群结队,敢杀猛虎的狼群。” “胡说八道些什么。”杜渝笑将出来,道“今次得圣人提携,或许能将付挟岩逐出千牛卫。但一切稳妥,他挂着千牛卫副领之职,便不能在此事上堕了千牛卫的名声。” “放心,再烦他,这件事我只会帮他。”曲达今为千牛卫经略,军饷钱粮全在他一身,杜渝沾手都不愿了。 过得几日,已是初夏时分。 这日杜渝带着尔璞去了趟慈恩寺,当面归还那枚签子,又令尔璞诚心去佛前悔过。待二人出来,杜渝按辔徐行,归了公主府。 才回烟台不久,簪娘一身男装进了门。 杜渝眼睛一亮,知晓事情有了转机,着急起了身,拉了簪娘低声问道“如何” “直笔和香墨下落仍旧不明,但香墨或许还活着。”簪娘压低了声音,看上去便同杜渝耳鬓厮磨一般,她道“婢子几番周折,发现大郎这三年,常去一处秘所,且去时只带香墨。” “哪里”杜渝紧了喉咙,唯恐此间难以查知。 簪娘神色有些古怪,道“平康坊,崇素阁。” 杜渝不明所以,簪娘迟疑片刻,心知迟早瞒不过她,便道“崇素阁是近二十年来,长安城最红火的烟花之地,已取代了曾经的暗香楼,名冠天下。” “嗯”杜渝没领会其中意思,道“暗香楼我倒是听过,崇素阁听着像个佛寺啊。” 虽是男装,虽有尔璞那个真正的男子相陪,可头次来到这等烟花风流之所,杜渝只觉得脸上发慌。 簪娘硬着头皮,与人对了暗号。不过是来了个丫头,那丫头瞧上去才十来岁,竟是水眸含春身段婀娜,连杜渝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何况前来千金求乐的各家郎君,只怕忍不住去遐想。 三人跟着那小丫头离了灯火通明的前院,绕开曲水流觞,踏着白色鹅卵石,一路来到竹草掩映之地。那丫头上前敲响柴门,低声念了句什么。 “几位,请进吧。”她回过身,眼底顷刻间失去了什么,只是个寻常孩童。 杜渝握了拳,跨过门槛。 内里沿着雨廊,点了明亮的灯火。雨廊尽头,是处高三层的小楼。楼以朱漆,上描金绘彩,勾勒出各色烟云。 二层楼窗户大开,一女子手提折梅灯,斜倚窗栏,身披霞染薄纱,内着霜色襦裙,半臂轻挥,声如玉磬,云鬓鸦青。 “比奴预料中,倒是来早了些日子。既来了,杜娘子,还请上楼一座,二娘沏茶,为杜娘子接风。” 杜渝绷紧的心神,在这轻飘飘的话语中,突然释放了。她不知那自称二娘的女子是谁,不知她与自家兄长曾有过什么牵扯,也不知二娘如何识破了她的身份。 但楼上是龙潭虎穴,还是鸿门一宴,都由不得杜渝退缩半步。 二层楼口,是木板雕的一幅字,字迹熟悉。 “是郎君的笔迹。”簪娘低声给予肯定。 杜漓曾经的痕迹被摆放的敞亮,也让连日的猜测愈发难言。 杜渝沉了沉心思,道“你和尔璞在此等我。” 簪娘颔首,道“姑娘,敌友难分,万望留神。” “我理会的。”杜渝长舒口气,抬腿登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若说李依的美,杜渝日日看在眼里,夜夜望在心间,相处日长仍不时为之动容,却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来。 那么眼前的女子,眸尾轻扬,点缀金砂,眉心勾画着绛紫色的曼殊莎华,着实绚烂璀璨。琼鼻笔挺,鼻尖翘起,精巧得如画圣亲笔描绘,显得崛强又活泼。朱唇饱满,皓齿映光。面如鹅卵,指如柔荑。 她半露,足下一双藕色缎履,不着罗袜,露出纤细脂白的足腕。右脚裸处纹了条活泼的鲤鱼儿,在水里优哉游哉。而她的主人,便是一汪春水,最能摄魂夺魄。 即便同为女子,杜渝也在刹那间迷离心智。好在杜漓与她的瓜葛在心中纠结,拉回了些许理智。杜渝只觉得面上发烧,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看来姑娘早已知我定来,姑娘如何称呼” “令兄才思敏捷知情知趣的,怎的你是如此不解风情”女子从栏杆起身,随手放下折梅灯,步履间凌波微风,在这二层楼中如幽魂一般行过。 杜渝看到了杜漓曾珍爱的昭宗席云图卷,也看到了满架子山川地理图集,各色珍玩赏器,其中几多来自虞公府,竟难以数清。 女子回到她惯常安坐的小榻旁,踢掉缎履,半倚软垫,水汪汪的眼,毫不遮掩地在杜渝身上打量。 杜渝皱眉,道“我一女子,若待姑娘知情知趣,岂不荒谬” 女子似是听得笑话一般,笑弯了腰,尾指从描金醉仙漆盘内捻了颗酸杏,说话间有些气喘“若得杜娘子真心相待,二娘亦愿委身,一享鱼水之欢呐。”这一句抑扬顿挫,若是寻常男子,定已情火如炽了。 “你”杜渝气噎,却见女子檀口含杏,冲她眉目送波。 这便是烟花之地温柔之乡杜渝闭了眼,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李依静坐翻书的模样,片刻前急火攻心的燥怒清淡许多。她睁眼自寻了坐处安坐,抬眼看向女子,道“姑娘还不曾告知小池姓名。小池今次冒昧前来,是问姑娘,与亡兄杜漓,有何渊源” 女子暗中赞了句“好定力”,慵慵倾了身,轻飘飘道“倒是失礼了,小女子林氏,贱名二娘。杜娘子想听什么萍水相逢笔墨之交恩客与风尘女子”她环首看了一圈阁楼,内里有多少出自虞公府,连她本人也记不清,“又或者,情定一生的红颜知己,私定终身妄图白首老去” 杜渝眸色深沉,并没有开口。林二娘眸色黯然,显是回忆几许,她不必着急。 “算来,我与漓郎竟已相识五载。起初,我只是钦慕他的才华,和他别样的胸襟抱负。”林二娘想起初初相识,笑道“你知道么你的兄长与长安城中那些文人竟是如此不同,他有经世之志,但整日里,不过盼望着疏通天下河道,还百姓肥沃土地,耕种太平盛世,着实可笑又令人钦佩。” “我不过是闲太久,那些子书浅读过一些,令兄便常来,与我对坐品图。我才知晓,令兄并非寻常人家,竟是天子眼前红人,便也细心侍候。”林二娘说起这些,真情流露之下,倒是有些出尘之姿。 “而后,他待我多有怜惜。因我困于此间,斥巨资为我买下崇素阁,还了清净于耳根。”女子倾诉沉沉“终有一日,是不经意间动情难耐,私定终身。我与他,只愿情藏白头。” “可我阿兄早有婚约你怎能诱他与你私定终身以负他人”杜渝得知惨白的真相,只觉怒不可遏,却听女子道“你是说,漓郎与长公主的婚事” 杜渝道“不错。阿兄与殿下青梅竹马,怎会待你真心欢场之内,又何来深情你拿这些谎话诓我,究竟有何目的” “可你既然来此,见了我,便知晓,青梅竹马不假,但其中的情谊深重,并非情意绵绵。”林二娘抿着唇,也不理杜渝,自顾自道“漓郎曾说圣命难违,不能早断长公主情丝。可我二人,谁又离开得了谁呢漓郎离京治水,未尝不是躲开成婚一事,渴望建功立业,盼着功劳在手,好退了婚事,也不损虞公府威名。又或者走遍天下,寻一处隐秘所在,与我逃离这京师要地。” “你胡说”杜渝怒不可遏,“漓郎”二字一遍遍刺痛她,杜漓的面目遥远又触手可及,变得可憎可恨。 林二娘起身,款款行至杜渝身前,道“漓郎曾说,与长公主的婚事乃宪宗皇帝下旨,不得违抗。长公主虽好,但他待长公主便如待你,从来将她当成妹妹。熟料圣命一下,便成了未来的妻,着实荒谬” “我知你现下定觉的我恶心。”女子见杜渝侧目不愿看她,只轻笑了,移步来到榻前,拉开暗柜,取出一封信笺来。 “这是漓郎除夕偷偷归京,酒醉之后与你留下的书信。”女子递给杜渝,道“漓郎曾说,他这番举动,只能与你诉说。” 杜渝接了厚厚的信笺,颤抖着拆开火漆,那字迹潦草中透着疏淡,确为杜漓亲笔。 小池见字如晤 愚兄蠢极,蠢极,蠢极 些许才名,竟得先帝抬爱,许忍冬为妇。圣命难违,兄待忍冬如你,荒唐荒谬至斯也。念兄不知情,忍冬好妇人,许如阿父阿娘,兄亦不忍负忍冬,唯待之切切。且一生白驹过隙,兄已认命。 然情之一字,不知也罢,既偶得之,最难将息。二娘于我,识于烟花之所,却可谓知己,可谓红颜,可谓金乌耀地,可谓太阴当空。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过如斯。 兄苦苦挣扎,泥足深陷,既悔加恨,亦言不由衷盼可斩情愁。公主下嫁,非兄所愿;二娘深陷污泥,亦非兄能相助。兄每思及,冷汗涔涔,唯全心治水,困乏己身。 然数月不见,每日每夜,所思所念,唯二娘一人矣。 兄忖度半载,若黄水治成,斗胆请旨抗婚,或可成就私情。然虞公上下蒙羞,帝氏盛怒之下,又该如何兄一昏人,随水而去,许是归宿 长安皆谓兄之才名,然兄一己怯懦,负二好女,实造作下贱矣吾妹当记兄之卑劣,戒之男子,勿错觅郎君。 涕泪之下,不知所言。一刻贪欢,春花秋月过眼云烟,兄之奢望,啼笑皆非 近日殚精竭虑,天厌吾矣。若天不假言,望吾妹见信,一助二娘心愿达成,二言之忍冬,吾卑劣至斯,长公主大可拆棺烧骨以泄大恨,唯乞虞公府上下无辜,留的性命。亦愿忍冬可得良人,勿耽一生。 兄一禽兽耳,身心入狱,蠢极愚极小人 渊书于崇素阁 醇风五年除夕 信笺泪痕遍布,字迹在杜漓惯来的疏淡中,浮了娟狂。杜渝用力分辨杜漓字迹,眼前却早已雾作一团。若是杜漓泉下有知,自己一语成谶,不知会否后悔。 而她竟不知,她心目中的好阿兄,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信笺在杜渝手中揉成一团,林二娘看在眼里,道“漓郎留下的只字片语,尽在此中。我不知他写了什么,但其时漓郎醉成一团,哭将着舞笔写下,那一宿只念了你的小字。” 两手一颤,杜渝胡乱将信笺塞入袖袋,狠狠抹去泪水。她憋着一股气,问道“你料到我会来” “漓郎于治水一道,造诣极深。黄水、洛水沿线堤坝修筑草图,我都已看过。”林二娘边说,边从架内取出乌木匣,掀开后翻出几张图纸来,摊开给杜渝看。 “去岁虽说大雨连月,但即便决堤,也该在这几处泄洪之所。”林二娘连指几处,心知杜渝不懂,只告诉她结果“然而溃堤之所在这几处,着实不妥。” 杜渝已从杜漓负心一事中抽离,眉头紧锁,静忖半晌,才低声道“按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处溃堤,是有人故意为之。” 林二娘答非所问,退后了半步,躬身一福,道“小女子林二娘,见过杜统领。” 林二娘突行此礼,让杜渝仍有些困惑。她拱手相还,道“林姑娘大礼,杜某不敢受。你知我对你,并无半分好感。但阿兄之死另有蹊跷,我望你据实以告。” 林二娘无奈,摆着手道“我所知,尽数在此。想我困于长安,又能查到什么虞公府权势彪炳,应比小女子更有手腕。漓郎枉死,我只愿,能尽所力,为他报仇而已。” 从林二娘的二层楼惴惴而下,杜渝整个人都倦怠了。及至簪娘尔璞立在面前,她也只道“回公主府,什么都别问。” 虽已入夜宵禁,但杜渝拿出金鱼符来,一路纵马急驰,无人敢阻。三人从侧门而入,杜渝顿了顿,道“你二人且回烟台,旁人问起,断不可泄露半分消息。” “姑娘安心,有婢子在。”簪娘不知杜渝古怪行为为何,但知晓此时劝不得,只拉了尔璞,沉默着回了烟台。食案上搁置着鎏金食盒,想必早就送了来,打开了内里饭菜竟还温热。 簪娘与尔璞共食,尔璞问道“阿姊是怎么了” 簪娘想了想,摸了摸少年脑门,道“姑娘遇到为难事,须得静心想一想。这些日子,咱们都不扰她,尔璞能行么” 少年笃定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我跟着阿姊,少说话就好了。” 杜渝一路慢走,来到八千堂。往常这个时辰,李依要么在此间与长史幕僚议事,要么在巨峰堂品茶览书。今次杜渝没有寻错,李依的声音隐约传来,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杜姑娘,是来见殿下么”崔桃远远看到了她,等她走近了,才上前行礼询问。 杜渝脸色苍白,似有大苦恼,崔桃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听她道“不是,我不是来见她。” 话虽如此,杜渝立在廊外,竟是呆愣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苦笑着离开。 崔桃等她走远,才回到殿外。 又等了几刻,郑函扶着李依从内里出来。崔桃正要行礼,李依摆摆手示意免了,她道“方才好像瞧见十七娘,怎地又不见了踪影” 崔桃道“杜姑娘三刻前走了,走前在此默立小半个时辰。我问她是否要见殿下,她口称不是。” 李依长眉微动,问“可是漏了消息” “回殿下,绝无可能。”郑函接过话来,道“所有痕迹都已抹得干净了。” 李依颔首,她素知郑函本事,边往巨峰堂去,边道“所以这才奇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你这般在意的眷顾的阿兄,甚至能爱护他唯一的庶子,甚至不惜以冥婚为代价也要一生思盼怀缅,甚至将痴心一片的景秀拒之门外。可从头到尾,他与你倾慕是假、情深是假,恩爱是假,甚至连先帝赐婚,到头来不过是场推之不及的麻烦。 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子,不光与旁的女子有了庶子,还与旁的女子海誓山盟缠绵恩爱,甚至想过抛弃一切远走天涯。 这些话,在杜渝满心满眼里来回穿梭回想,根本难以遏止。她本该回烟台的,却在失魂落魄中,行至烟台与巨峰堂之间的明池边。 阿兄如此亏欠于人,这笔账又叫她如何偿还 夜里春雨连绵,鼻端淡笼松柏香。 手里的图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李依早已烂熟于心。今夜她已有决断,可不知为何,心思难定。 透着窗将心神放在雨声中,便不知不觉松了书册。 郑函弯腰低声道“殿下,夜深,是回寝殿安置还是歇在这里” 李依贪恋春雨难得,起身道“回寝殿吧。” 崔桃早些时候先回寝殿拾掇,李依因有意赏雨,只在雨廊漫步,偶尔伸出手,雨滴打在手心,最是凉沁不过。 “殿下,您真有意亲去么”身为李依身边处理机密要务的女官,对李依今后的一些打算,自是知情。 李依驻足,望着细润的雨丝,叹道“阿郑,本宫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是最知晓的。事关切切,若不亲眼目睹,本宫无法做下抉择。” “万一”郑函无不担忧,道“殿下若有差池,婢子如何向先帝交待此事,还盼着殿下三思再三思。” “倒是和阿桃一般啰嗦。”李依笑出声来,道“小时候,阿桃孤僻寡言,现下颠倒过来,换成了你话唠。你们俩呀,本宫非得都离远一些,耳根才得清净。” 郑函难得脸染红晕,道“好好的,殿下提那人作甚” 李依心知自己贴身的两个婢子私交极好,又知郑函脸皮薄,只抬脚缓行,问了几句李伬近来可有惹祸。 雨廊沿着明池蜿蜒,穿梭在林与湖之中。眼瞅着快到了,李依顿足不行。 郑函只道“殿下” “左右几步路,你且先回。”李依笑了笑,道“回去后,让阿桃准备些姜茶。走了这些,还是喝些暖暖。” “是。”郑函应了,留下雨具,放心离开。 此间是公主府,到处都有侍卫,何况李依是个几乎没有任性过的主子。郑函揣测,约莫又是想到杜公子,想独自一人伤怀,不禁替李依黯然。 已经看不到郑函身形,李依才拾起雨具,从雨廊跨过,脚下青草因连日连夜的雨而湿滑泥泞,是以她行动间迟缓极了。李依心下好笑亏得今次跟在身边的不是崔桃,否则以她眼力早就看到明池边的杜渝。也不知这位又发什么疯,下着雨站在水边,莫不是懒得沐浴 前些日子御林军大比,杜渝只草草应付了三场,便落败于尉迟静之手。尉迟静曾为东宫郎将,其身手几何,李依最清楚不过。再加上前次郑结一事,杜渝便是能赢,也得输给他,权作还了人情。 可今次执伞来到杜渝身边,这人连回身的意图都没有。李依与她并肩立了许久,执伞的手腕都有些发酸,只得先道“十七娘,你可是遇到难处若是方便,尽可告诉本宫。” 杜渝自是早已听出是她靠近,可她正处于五内煎熬中,唯恐看见那张脸,竟是不敢回头。她刻意避开李依的目光,淋了不知多久的雨,满面水雾,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泪水多些还是雨水多些。 “没事。”杜渝紧了紧喉咙,生扯出个笑容来,道“你的小池真好看,一时间就忘了回去。” “呵。”李依抿着唇笑起来,伞在她们头顶,因执伞人的晃动,也来回震颤着。 杜渝见她拿得费力,从她手里取过伞,指间无意扫过李依温润的尾指,她脚下顿了顿,才稳稳举着,压住喉间涩意,道“你笑什么” “你的小池真好看。”李依边说边扶了杜渝手臂果然湿透了,她不动声色,续道“说这话的时候,烦请你拿镜子照照自己,你现下的模样,哪里能说好看再者说,何时你成了我的” 杜渝恍然,若是往常,只怕是要羞恼。可她此刻心境迥异,只灼灼望着李依,道“我这副邋遢模样,殿下何必过来寻我我本就是个随意懒散之人,雨天路滑,若摔到了殿下,岂非罪孽深重”她盼着听些折辱的话,好让心中愧疚能削减丝毫。 “若不是瞧你站着半晌没丝毫动弹的意思,本宫才懒得来。”李依好看的眉眼透出无奈,侧脸望着杜渝,道“本宫不知你所思所想,也不知你缘何举止异常。但天塌下来,就算会压碎了脊梁骨,不是还能伸手去撑着么”李依说着话,忽而退出伞内,亭亭玉立于春雨朦胧中。 杜渝忙要举伞过去,李依抬手阻了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速道“淋一场雨,许会染次风寒,但这都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可否能想清楚想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若只是胡来,你不如跳进小池里,岂非更痛快” 细细绵绵的春雨,三两句话的言辞恳切,琼白的面容上是一层薄薄的雾。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让那双凤眼失去锐利的轮廓,其内隐含关切,显得清丽又柔和。 眼前的人,失了往日里摄人的气魄,柔弱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杜渝喉间火烧火燎,抬脚走近了。脚下泥浆草屑混合,李依裙摆也不复洁白。 伞下的世界格外安静,李依个头矮了她许多,微微仰着头,杜渝只得弯了脖颈,透过李依的眉眼,无意中勾勒她真正长成后的容颜。 那一双眼里是素来的波澜无惊,但谁能知晓其下,会否波涛汹涌杜渝想,这般佳人,哪个能不起爱慕之心 若她是男子,只怕李依简单一颦一笑,便早已为之倾倒、难以自拔。 “十三娘,我送你回去。你身子骨弱,这么任性,万一染了风寒,让你的侍女知晓,只怕我耳根再难清净。”杜渝唯恐她再问缘由,编了个缘由解释道“今次我遇到个故人,想起安西一些事,难免郁结于心,淋场雨冷静罢了。这般大的公主府,我只找偏僻之地,偏偏让你撞见,大约你我有缘” 约莫是心情大好,李依侧身跟上杜渝步伐,手扶在杜渝抬起的小臂上小心走着,笑道“我若与你无缘,那当初同我共证夫妻的,怎会是你”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杜渝心头咯噔一下,莫名的情绪上扬,她状似无意,道“说得有理,我竟是糊涂多时。今后,为夫定身先士卒,无论前路会否通明,我都为你执灯点照。” 李依只当玩笑,浑不顾忌杜渝衣衫尽湿,挽了杜渝右臂,展颜微笑道“那忍冬便放手一搏尽展抱负,左右有你前面顶着呢。” 杜渝热血沸腾,可整个人也冷定下来。本因李依靠近而有些哆嗦的手脚也恢复寻常,她也想的通透杜漓已死,他从未深情也好,负心薄幸也好,现下都不必让李依知晓了。既是她哥哥做错了事,杜渝打定主意,便为他偿还罢了。李依李倜二人之间,无论对错,今后她杜渝都是别无选择。 至于林二娘处得知的杜漓溺水有异,还是放在暗中慢慢探查,不能再让此事惊起不必要的波澜。 心思既定,杜渝更放慢了脚步,临至雨廊,她将伞塞入李依手中,手撑栏杆侧身翻过了。及至回身,李依立在廊下,杜渝一笑,伸臂抱了她过来,才发觉李依太轻了。 李依寝殿是座临水小楼,二楼凉台伸出,依水平起露台,亦是乘凉的好所在。 方至门口,便见郑函执伞来接,冲杜渝一礼,道“殿下,匾额方才重挂了,您看可行” 杜渝顺着李依目光望去,竖着的匾额上草书遒劲,杜渝琢磨半晌,依稀辨出“平林”二字。她道“这是请哪位写的” 李依边行边道“振博所书,想他病骨一身,能下笔老辣至斯,倒是难为他了。” 二人进了门,李依道“去取身干爽衣服,给小池换了。” 郑函应了,又道“殿下也该换身。” 李依笑道“总不能丢了客人独坐。” 杜渝心知自己合该告辞,但她脚下挪不动,口中亦是言不由衷“不麻烦,已是夜深,我该告辞了。” “再淋回去么”李依边说话,边在郑函帮衬下褪去鞋袜,露出莹白的足尖。 杜渝愣了愣,正要开口,崔桃捧着衣裳进来,道“杜姑娘,先来换了,再饮些姜茶吧。” “阿桃,找个脚下伶俐的,去趟烟台,告诉她们小池今夜留在本宫这里,别让平白担心。”话毕,李依又冲杜渝道“正好,还有件事要跟你商议,你先去换衣裳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心不在焉换了身衣裳,杜渝趿着软底小鞋,跟着崔桃,来到二层楼露台。 台外春雨渐止,乌云蔽月,唯几盏昏灯,宛若启明星一般。鼻端有浓郁的姜味,并着些许食物香气。 即便松散坐着,李依脊背仍挺得笔直。她卸下了妆容,脸颊苍白着,隐了淡淡晕,唇色也浅淡。她手里捧着玛瑙收口杯,正与秦诚说些什么,瞥见杜渝进来,先冲她招招手,而后道“记下了么” 秦诚躬身道“殿下放心。”说罢,这位大监也只是微礼,轻步退了出去。 杜渝脚下犹豫,只挪在另一侧坐了,道“你与我说有事要谈。” 郑函从壶中倒出姜茶来,放在杜渝身侧小案,也悄悄离去。 杜渝拿起玛瑙杯,与李依的一样,俱是缠丝玛瑙所制。杜渝凑过去抿了一口,入口微烫,老姜的辛辣被旁的材料中和,周身凛绕的寒气在这一口后,散去些许。 “前些日子,本宫收到北边来的一封信。”李依不慌不忙,暗中几眼看过,杜渝明池边的凄惶已风消云散,只整个人透着股乏。李依无声松口气,道“是亚力舍汗国蜜绯王子那里来的。” 杜渝飞速抬起眼,道“蜜绯他想做什么” 李依道“汗位难定,铁青非但悍勇,且足智多谋,在国中颇有威望。蜜绯不过十三岁,如何不慌” “你是想介入亚力舍汗国汗位一争中么”杜渝忖道“前次你说过,铁青断不肯屈于人下,不若” “不,”李依打断她,道“与其助其中一家,不若坐山观虎斗。” 杜渝放下玛瑙杯,疑道“十三娘,谁都知晓坐山观虎斗,撇开蜜绯不说,铁青如何肯给你这机会” 李依眼观池面,道“事在人为。若不亲眼目睹蜜绯其人,本宫难下决断。北边,本宫要亲自去一趟。” “不成”杜渝想也不想,道“北边太凶险,你不能去。” “若不见一见蜜绯,本宫如何知晓他与铁青之间该偏向谁。”李依淡道。 “斥候探子那般多,你大可”杜渝打定主意不能应了,李依却道“识人观心,这等大事绝不能假以人手,本宫要眼见为实。” “可你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亚力舍人起了歹心,万一你有不测”杜渝边说边想着如何劝服她放弃,忽而灵光一闪,道“此事你与七哥可有商议他定也不准。” 李依微微颔首,道“此事还未与景将军提及。” “若他答应你,或许我会答应。”杜渝转着眼眸,道“十三娘,你还是歇了吧。” 李依噗嗤一笑,道“景将军那里,你这里,对本宫而言,你们允不允,又有什么干系” “你”杜渝佯怒道“此事左右不成。便是你一心要去,圣人那里呢” 李依垂眸,道“秋天的时候,本宫将在慈恩寺带发修行,以祭兄长、以告亡夫。届时,除了阿桃阿郑,本宫不见外人。” 亡夫二字,让杜渝顿觉刺痛。看来这主意李依早已思虑多时,但北边凶险异常,她仍道“十三娘,你该知晓,不光亚力舍难以相予,范阳蠢蠢欲动,云州蛇鼠两端,唯朔州相对可靠,却又离你尚远。”她说起大唐北边各州布防来是如数家珍,李依耐心听她讲罢,又定了三分。 “届时,景将军和你将会护送使团离京。”李依道“兵力,会从金吾卫、千牛卫中抽调部分,再以延州、汾州、晋州三州府军为先锋。本宫只需打扮成小小校尉,跟在杜统领身边,便可瞒天过海。” 杜渝望着李依侃侃而谈,目光复杂。这个女子心中究竟在意些什么能让她连命都退而其次。蓦的,冬月婚礼那晚亭中叙话,从杜渝面前闪过李依说过,要看看李倜会否有真正的帝王之心,能否对得起千万黎民苍生。 那时候她应了什么 “冬奴你放心,我定佐你,成全君臣佳话” 言犹在耳,可半载过去,她疑了李依几回,都已数不清了。 如今,于公,杜氏依附李依;于私,杜渝更觉亏欠。也罢也罢,你既要豪赌,便相陪又何如 “你若执意,我定舍命相陪。”杜渝浅浅一笑,道“只有一个条件,我要你现下应我。” 李依没料到她会这般痛快,满腹说辞登时落空,到底慢了三分,才道“且说来听听。” “届时,你要见何人,须得由我安排。但你做何事,若不能多说,我也不会多问。”杜渝想了想,道“你身边若有暗卫,尽数带上。延、汾、晋三州府军人数虽多,但兵贵精不贵多,应从凉、河、兰、灵四州府君军抽调。还应去令怀远守将,除派遣一队在外游走外,更须日夜待命以备不测。” 李依颔首,道“有景将军在明,有你暗中护着我,此行定成。只调兵一事,还得和景将军从长计议,还急不得。” 杜渝低着头,露出的耳尖泛红,只道“你这般信得过我,我拼了命,也护你得偿所愿,周全归家。” 郑函再来时,李依歪在软垫上,眼波停在杜渝趴着的后脑勺处,不知想些什么。她顺眼望去,杜渝已然入睡。长发散开,脖颈上露出银色的锁链。 “殿下,夜深露重,还是回房睡吧。”郑函压低嗓子,道“我着人抬了杜姑娘。” 李依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她在杜渝身上逡巡半晌,才收回眼,自己先行起身。主仆二人行至门内,李依才道“叫阿桃来,她身手好。莫要吵醒小池。” “是。”郑函送了李依回房,待放下帷幔,点上檀香,将门窗处置妥当,便同崔桃二人一起,送了杜渝回房。 “今夜饮酒了么”等出了外间,崔桃疑道。 郑函摇头,道“未曾饮酒。” “那还睡得这般沉。”崔桃回望了一眼,拉了郑函右手,道“不管她了,都已二更天,你忙了好几天,合该好生歇着。床都给你铺好,快回去歇了。” 翌日,杜渝醒得极早,她简单洗漱了,只披上件李依的半旧斗篷,低声与秦诚告辞。 “实是已经约好,烦请大监替小池向殿下致歉。晚间回来,小池再来请不告而别之罪。”杜渝说罢,快步走远。 秦诚没在意旁的,等李依妆容得当来到厅上,他才与李依说了。 “不告而别之罪”李依起了兴致,只道“本宫记得,今夜请了景将军过府一叙。” “是。”秦诚道“殿下的意思是” “摆酒六合亭。”李依想了想,又道“去给景将军传话,断眉之响,本宫钦慕久矣。” “是。”秦诚话少,但办事可靠。早膳间李依又吩咐了些许事务,秦诚一一领了,及至李依住口,他才道“荀先生游期将至,还请殿下可怜,允我歇上一歇。” 李依默算时间,陡觉舒畅,道“荀冉回来,定要不停地挤兑你。可你拿此借口避祸,又能避开几天” 秦诚打着哈,道“能避几天是几天,全靠殿下心疼我多少了。” 李依素知他二人不和,也不以为意,秦诚这一年辛苦良多,李依也记在心里,便道“等他回来,许你半月休沐,回去看看家里。” 秦诚大喜,躬身道“谢殿下恩典” 杜渝前脚进了烟台,簪娘便迎将出来。 “姑娘,怎地脸色这般苍白”簪娘扶着杜渝手臂,拉着她回房,摸了摸她额头,倒不烫手,才算略宽心肠。“今后,再遇上这等事,婢子再不肯听姑娘的了。” 杜渝涩道“阿兄的事,你猜到多少了” 簪娘眸色一黯,道“林二娘那般风流人品,莫说婢子,只怕长公主在她面前,也得暂避锋芒。大郎,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杜渝苦笑道“他二人私定终身,阿兄竟打着要么抗旨退婚,要么带人潜逃的心思。”她心下着恼,又带着庆幸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非杜漓未死,只怕不论他如何抉择,都会带给杜氏上下灭顶之灾。 簪娘捂住了嘴,低声惊呼道“这还了得” 杜渝摇摇头,杜漓的私情,她只想就此按住,便道“阿兄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错的。但他人都死了,簪娘,便只限于你我、林二娘三人知晓便罢。千万瞒住阿娘,她已经为阿兄,足够伤心了。” 簪娘抹去眼泪儿,道“婢子理会的。” “簪娘,杜先生,可靠么”杜渝想起家中长史杜从谦,犹豫着开口,道“阿兄之死,另有疑虑。看来咸石是知晓什么,才被人灭了口。按理,我从长安秘密出发,知晓人数不多,此人却能准确把握我的行踪,行此绝户之计,其心思手段,着实了得。” 簪娘道“杜先生自然可靠。姑娘若打算与他商议,婢子以为可行。有些事情,婢子出面有些艰难。杜先生为府上家令,在京中人脉广博,定能事半功倍。” 杜渝闭上眼,自己反复想了良久,睁眼道“你与尔璞,午后在宫外等我,咱们回趟府里。”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一早上都没精打采的,连带撞见付狭岩,杜渝也不过攀谈几句。 付狭岩抽调精锐,杜渝并无半分为难,让他到底宽心不少。想着好歹离了李伬、刘长天二人,他便觉得浑身筋骨都被疏通。 “杜统领,说句贴心肠的话,我没有门道,能成就今日全靠自己。”付狭岩敞开了道“凭空出现个你拦住我的路,我若没个三分火气,便也没资格跟那些个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了。” 杜渝哂笑“但付副领应知,我之去留,本由不得我。” 付狭岩拍着自己凸出的肚子,笑道“除了向统领撒气,我又能去抱怨谁好在,总算熬出头了。”他似是对此次晋升信心满满。 杜渝略恭维了几句,面上皆大欢喜。付狭岩临走时道“过些天我在平康坊摆酒,统领务必赏光。” 平康坊 杜渝听得这三个字便头痛,但碍于面子,还是应了。她去千牛卫衙署闲逛两圈,确定再无旁事,估摸着快至午时,合该出宫,便换过常服,只身沿着夹道一路出宫。今日日头颇大,走了这会子,杜渝只觉得脊背一片潮湿。 远远瞧见尔璞立在车旁,杜渝招了招手。簪娘打帘扶着她上了车,道“姑娘,先生今日在府,并未出门。” “回吧。”杜渝闭上眼,道“莫惊扰了阿娘。” 尔璞驾着车,牢记着簪娘叮嘱的闹市之内不得快行,马车行得极稳。他人虽纯善,但记心甚佳,这条路走了一遍便记得清楚。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虞公府西边角门。簪娘掀开车帘,与门子道“是我,回来替小姐取些物什。” 往日杜渝缺些什么,簪娘也都是这般来往的。门子放了马车进去,还与簪娘问候了几句,无非是杜渝近日来如何云云。 西边角门距离杜从谦居处,不过隔着两处厢房。杜渝也不避旁人,一路直去。 午后无事,杜从谦忙里偷闲,正煮了水,打算烹茶览书。他屋门洞开,听得几人脚步,还道又有什么事情。孰料回身望去,杜渝抬脚跨过门槛。 “今日什么风,竟然是把姑娘吹来了”杜从谦讶异道“姑娘且坐,待我烹茶,请姑娘品品。” 杜渝欲言又止,顿了顿只半躬了身道“悉听先生。” 门仍未合,簪娘与尔璞坐在院中树下,簪娘脊梁笔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尔璞坐了一会子,有些坐不住,不时凑着脑袋望向室内,也不过能瞧见杜渝时隐时现的半张脸孔。少年无聊起来,又见簪娘不作理会,只一个箭步,人便爬在了树上,倒是寻到乐趣。 屋内便没这么轻松了。 杜从谦右手提着粗陶水壶,将微凉的滚水倾入敞口青瓷壶中。待呼吸数次,茶汤沏出,色若琥珀,闻之,暗梅香气沁人心脾。 杜渝吹凉些许,送入半口,茶汤半分涩意俱无,初入喉还觉寡淡,吞咽之间舌底生津,梅香充斥,连她心头的焦躁,也下了三分。 杜从谦盘膝坐着,手中抖开折扇,扇着茶汤,笑道“姑娘倒是急性子,此茶名暗香,凉了再饮,风味别具一格,当真乃尚品。” 杜渝脸颊一红,道“先生,小池不通此道,在您面前糟蹋了好茶,在您眼里,约是对牛弹琴了。” “非也。”杜从谦哈哈大笑道“你觉着合口,便是没糟蹋好东西。茶嘛,就是拿来喝的。只西北那边还混着牛乳之类,某不敢从也。” 开扬年间,烹茶之法,由勋贵中先行变革,一改昔年点茶之法,从茶末到茶叶,从浑浊到清冽。及至今时今日,多以沸水冲泡后,沏出茶汤,饮汤观叶底,雅致也。 是以建盏愈发少见,倒是青瓷、白瓷类,悄然盛行,算来也八十年矣。 杜渝能过来,定是遇到难事。杜从谦思虑半晌,也没猜到杜渝的来意,只得耐心等她自己开口。 暗香饮去半斗,杜渝才长叹口气,道“先生,小池走投无路,不得已只得求助先生。” “姑娘,这话着实见外。”杜从谦搁下折扇茶盏,道“姑娘今为虞公府掌事之人,我为虞公府家令,本责便是为姑娘排忧解难。” “前些日子,我悄悄去了趟洛水。”杜渝垂眸,低声道“阿兄奠期将至,小池恐届时无法祭拜,便提前去了趟。” “我在洛水边祭祀之际,遇到了咸石。他的面目,连簪娘都费了很大眼力,才确认无误。”杜渝咬着牙道“只是,咸石话还没说几句,便有刺客,在对岸以飞箭下毒手,害死了咸石。” 杜从谦立时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簪娘、尔璞是陪着我一起去的,他二人定能守口如瓶。”杜渝抬起眼,望着杜从谦道“先生,我令簪娘去查,到底查出了些许。”她从袖袋中取出图纸来,道“此为阿兄所设计的堤坝,我已寻人看过,若没有缺工损料,这几处,绝无溃堤的可能。” 杜从谦精通百道,于水务也涉猎颇深。他只接过图纸细细看罢,又闭眸推演半晌,脸色灰败下来,道“这这大郎秉性柔弱,从未与人结仇,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要下此毒手”他喃喃着从纸间抬头,杜渝眸色阴郁,杜从谦登时了悟。 “姑娘,此事绝非简单恩怨。”杜从谦理着来龙去脉,道“要让这几处溃堤,绝非易事。姑娘,你的意思我明白,大郎不能白死,但一切不能在明中详查。” “先生跟着阿父多年,在长安城中,办法定多于我。”杜渝只道“一来,阿兄死的不明不白,咱们绝不能就此白白罢休。二来,这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咱们杜氏不能坐视不理。不瞒先生,连日来小池思前想后,竟是半分头绪俱无。” 杜从谦站起身来,立在门口。他望着青天白日,想着醇风七年那场连月暴雨,想着杜漓丧生后的各处变化,头绪反而乱如麻。 万幸杜渝没有擅作主张,一切都掩盖在层层迷雾中,也就给了杜氏反击的机会。 杜从谦豁然转身,与杜渝道“姑娘,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半旬后使团进京。大郎的事,无论对手是何等目的,也绝不能让大郎白死。只不能着急,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我来此,便是相与先生知晓,阿兄的另两位书童,还得详查其下落。这飞箭的来由,也得靠先生暗查。”杜渝冲簪娘招招手,接过一只飞箭递给杜从谦,望了眼崔氏所住方向,道“近来阿娘苍老太多,我不忍她因此再伤怀劳神,还请先生帮着遮掩。阿兄的仇,小池再等十年去报,也不为晚。只不过,与先生一个念头我杜氏堂堂世子,不能被人阴害了,还让对手逍遥在外。” 至于杜漓与李依的情欠,杜渝暗道她定会帮着李依,择一如意郎君,在此之前,便是舍去性命,也护她安泰便是。 马车由西角门处出来,杜渝面色和缓了许多。有杜从谦倾力相助,她的心事便去了一半。杜漓的事情急不来,眼前确有更要紧的事。 昨夜应了李依遁走大漠,但杜渝打心眼里,还是在想办法阻拦她。这般魂不守舍回了烟台,水还没喝下半口,便见崔桃的身影从院外扫过。 “杜姑娘,殿下在六合亭设宴,还请莅临。”崔桃半福一礼,道“时间也差不多,您是跟着婢子一起去” 这是分明不给半分拒绝的机会,杜渝指了指自己身上,道“崔女官,可容我换身衣裳” “杜姑娘客气,我在此间候您。”崔桃神色寡淡,果真退开,在屋外候着了。 簪娘移步过来,道“姑娘,殿下相请,您不好拒绝。” “我理会的。”杜渝扯开腰间革带,簪娘道“是换身庄重点的” “不,寻身凉快的胡袍来。”说话间,杜渝已然解开衣襟,将外袍褪下。眼见天热起来,簪娘为她梳了刀髻,果真取来纱制的青色袍子来,内里一身菱白,足下蹬上双软藤薄底履,当真爽快。 跟着崔桃绕向六合亭,杜渝问道“十三娘遇上什么高兴事,要在六合亭设宴” “去岁殿下将昭宗年间断眉琴赐给景将军,但平日事多,竟一直无缘赏闻。”崔桃没多隐瞒,道“今日得了空闲,景将军携断眉来府,殿下高兴,便设宴款待。” 杜渝“嗯”了一声,只觉着有些闷,但行至半道再推辞着实失礼,只得闷闷跟上了。 拾级而上,杜渝拢了心神,换上副轻快容颜,先与李依行礼,再拱手与景秀道“七哥。” “几日不见,你二人倒是亲密至此”李依当真诧异,她打量了下杜渝眼神,倒是隐了几分羞怯,她心下好笑杜渝当真好眼光,但景秀 景秀坦荡应了,取了一盏酒,递给杜渝道“你来迟,为兄只罚你一杯,你可认” 杜渝浑不在意,一气饮了,将酒盏倒置,笑道“自然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因是私宴,一切从简,杜渝在自己案前盘膝坐定,似笑非笑道“我一粗人,自小不爱舞弄琴棋书画,今日若听不出或听岔了曲意,还请殿下同七哥恕罪。” 景秀摸着自己小腹,道“断眉我是带来了,但人还饿着呢。” 李依拾起竹箸,道“两位,请。”她夹起一块樱桃酥肉送入口中,以主家身份开了宴。 杜渝自午后出宫便未曾进食,当真是饥肠辘辘,便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 洛川长公主府上厨房大厨,皆出身尚膳监,端的个个好手艺,在此客居半载,杜渝早有见识。今次私宴四热两冷,更取时令鲜果制成冰酪,其融汇南北以小窥大,一顿饭便令人饱尝天下。 杜渝食案上用了一半,李依那里才浅尝辄止。景秀吃相文雅,但也不慢。李依捧着冰酪,指了指自己的几样菜肴,道“阿郑,快给杜姑娘端去,真怕她吃不饱。” 若在宫中,此举乃莫大荣宠。只可惜自李依摄政以来,赐菜一事,还未有过。郑函留心自家主子神态,见并无半分异常,她手下麻利,很快挪了三盘,道“杜姑娘,可还要加餐” 杜渝半口塞满,只摇了摇头,取过清水喝了半杯,含糊不清道“足够了。” 一顿饭便过去小半时辰,郑函崔桃亲手为三人撤下餐具,换上几样点心水果。夜色半起,崔桃取过火烛,二人点灯放妥,轻步退出。阶下并无侍卫,二女在坡半侍立,也防着有旁人偷听。 景秀取过断眉,搁在膝上,拨弄着琴弦试音。 心知杜渝懵懂,李依道“昭宗与沐王总角之交,沐王英年而逝,身为知己好友的昭宗,每每思及,难免悲恸感怀。其后林氏乃音律大师,为昭宗谱出念明曲。昭宗令人制此琴,因沐王征西为流矢伤面,左眉横断,赐名断眉。至诚十年,昭宗亲往沐王墓,以此曲祭拜,时人闻之,无不涕泪纵横。” 杜渝坐直了身子,道“可这曲子,我从未耳闻。” 李依道“断眉是先帝时赐给本宫的,至于念明,此曲只在宫中奏过数次,仁宗后便湮在故纸堆中,也是本宫无意寻得。”她顿了顿,眼神在琴弦上扫过,道“本宫疏于琴艺,景将军痴于此道,又是武将。宝剑赠英雄,良琴,自该予琴痴。” “承蒙殿下抬爱,”景秀垂眸低语“自得念明曲,也练了许久,今日献丑了。”说罢,他屏息拧身,指间停在琴弦上。 杜渝凌然,及至第一声弦动,她连呼吸都用尽全力,去放缓放松,唯恐扰了音色。 本以为既是悼亡友,合该悲怆难言。可随着琴声拨动,杜渝只觉得一股少年侠气,雄姿英发。是健马奔走不知疲倦,是雄鹰展翅一飞冲天,其气震慑山河,其势不可阻挡是谱写沐王一生两次征战,为大唐匡扶河山。 景秀半合乌眸,骨节分明的十指,按弦再转,一派舒缓晴明。他呼吸平稳,面目和善,琴曲如琴者,亦是坦荡和煦。 景秀按弦,曲音顿止。杜渝本以为至此终了之际,断眉再响。 音如大明宫响彻的钟声,音如校场擂动的战鼓,音如奔过长安坊市的达达马蹄,音如栖凤池随风而动的波涛。 正是引人入胜期盼万千 就此,戛然。 杜渝泪染半眶,鼻尖微红,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晓如何开口。随即两行清泪划过脸颊,竟是抑制不住。 亭外崔桃郑函兀自唏嘘,亭内景秀眸色深深,只松开按弦的手,喟叹道“昭宗林后如此念怀,沐王泉下有知,人生得此知己,亦无憾矣。” 杜渝喃喃“念明如此君臣,实乃千秋楷模。” 李依素知景秀琴艺了得,但能奏出曲中深意,也出乎她所料。曲末便是年少时,沐王为其侍读,二人打马长安街头,在东宫进学的所见所闻。其中温情思念,昭宗赤子之心昭然。然自此之后,大唐再无类此君臣矣。 六合亭内默了半晌,李依才开口道“景将军,若得昭宗亲闻,定不怪本宫擅自做主,赐琴于你。” 景秀未曾推辞,只好生收好断眉,道“昭宗林后真情所在,秀不过奏出一二,实是羞愧。”此话非他谦虚,情之一道,非其人不得领会。他所感所悟,与谱曲之人,自难一致。 三人闷坐了半晌,杜渝才道“七哥,十三娘要出京一事,可与你说起” 景秀一愣,转眼见李依暗底的忐忑,笑道“是要去别院这与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干系” 李依无奈,自己招了,道“本宫打算,秘密出京,去亚力舍汗国走一遭。” 果然,景秀断然否道“不可,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涉险。何况亚力舍汗国内斗已显,此行大可不必。” 杜渝道“十三娘,只我一人,殊无把握。你还是”她昨夜分明应了,今次却再推脱,分明是底气不足。 “你二人可知,为何曲名念明”李依不应,言及琴曲,转了话头。 “沐王字明己。”景秀皱眉,道“难道不是这个缘故” 李依道“是有这个缘故,也并非唯一的缘故。” 景、杜二人对望一言,皆沉声静气,等着答案。 “沐王发妻明氏。”李依抿唇,语含怅惘,将偶然翻阅的沐公翔集中记载缓缓道来“本姓李,小字明达。” 本姓李景秀道“莫非” “她确为明皇幼女,乃明后最后一个孩子。因体弱,其时天师张涪陵为其逆天改命,除谱籍去宗牒,以民女养之,赐居未央居。”李依缓缓讲出已过近百载的皇室秘辛,道“沐王为昭宗侍读,亦与明氏青梅竹马,感情日笃,才有明皇赐婚一事。开扬末年,淮逆作乱,明氏以明皇行玺提前调兵,才有昭宗率军攻破大明宫,与沐王合力诛杀叛军,挽大唐国祚于危难。” “至诚初年,昭宗外理朝政,明氏领不良人,内平祸患遍除奸佞。后更亲领援兵辎重,与沐王共战安西。平西一战,明氏亦有战功。后沐王阳关遇刺,明氏于阳关久候不得,追出寻觅沐王,自此踪迹不明。昭宗知晓他二人伉俪情深,既悲好友,亦思幼妹。一曲念明,本就是感怀她二人。”李依语带晦涩,道“明氏乃明皇掌上明珠,其心慧澈,其志远大,其情忠贞。” “只可惜五朝帝王,史册昭昭,如今只留下明氏二字。”李依似是不忿,言语间惆怅不已。 非但杜渝,连景秀听此秘闻,俱是目瞪口呆。 谁能料到,沐王发妻,竟是与昭宗一母同胞难怪沐王府连未央居,那未央居乃明皇潜邸之所,哪里是随便可让外人为家的。 “本宫说这些,便是告诉二位。”李依端正了身子,道“本宫的先祖,都可不顾柔弱之身,为大唐亲上战场杀敌,本宫为何不能去亚力舍汗国身为李氏儿,身为大唐子民,本宫,责无旁贷。” 杜渝只叹气,景秀执杯望着李依分明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实是强去多少男儿 “殿下,此行,还须从长计议。”景秀一饮而尽,暗叹也罢,人生一场醉,他早已臣服,便是鞠躬尽碎,不过死而后已。 得景秀应允,李依后背冷汗才缓缓散了。三人低声密议了两个时辰,敲定所有布置,景秀仍皱着眉。 “殿下,若让人知晓你不在长安,北边便是加倍凶险。”景秀道“你当真有万全之策” “景将军放心。”李依道“本宫早已计划周全,长安事,反倒是小。此行携兵极少,便是难处。” 景秀道“尽人事吧。” 亭中早点烛台,杜渝抬头,天色早已黯淡。她道“七哥,再不走,便是宵禁了。” 景秀恍然,道“当真忘了时辰。” 李依还要去八千堂议事,杜渝送景秀出府。景秀背着琴匣,一路沉默。 及至角门,杜渝才忐忑道“七哥,你也怕这一趟,会出乱子吧” 景秀苦笑“我不能陪她身边,自是寝食难安。”话毕,他才觉失言,忙道“届时,便靠小池你了。” “七哥,我武艺虽不及你,但拼却性命,也会护十三娘周全的。”杜渝着了急,道“大比我输给尉迟静,你便真以为小池是绣花枕头么” 景秀踌躇半晌,眼见杜渝急了眼,才道“小池,你勤于练武,七哥看在眼里的。明日午后,你去唐氏酒肆候我。” “七哥,有什么不能现下说的么”杜渝疑道。 景秀自知晓李依有去北地的打算,便在腹中反复思量,此刻坚定道“届时你来,便能明白。天色已晚,我先走了。”话毕,他招招手,门子牵来马。景秀利落上马,冲杜渝一拱手,道“告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大事落定,虽有景秀词不达意的邀请,杜渝仍睡得踏实。 翌日醒来,杜渝与簪娘道“我打人的事,你可估摸着放出些许风声。午后我有事要出门,不必让人跟着了。” “是。”簪娘道“午后婢子带尔璞去趟崇素阁。” 杜渝闷闷应了,没多答话。然而心里念着崇素阁三字,便不禁想起林二娘来。她这一生,从未待人动情,着实难以理解,杜漓为何能做出弃家不顾的决定来。 换过衣衫,用了早膳,杜渝赶着蒙蒙亮出门进宫。这一日听闻宣政殿内起了争执,礼公景绍、茂公郑致淳一起顶撞了洛川长公主李依。倒是李倜坚定站在李依这一边,当殿下旨敕令执行,甚至不惜斥责两位老臣不顾尊卑。 杜渝听过便罢,待午后溜出大明宫,径直打马独去唐氏酒肆。堂倌显然认得她,吩咐小厮牵了她的马,引着杜渝边走边道“七郎已令人传讯,过会子便到。主子们都不在,杜姑娘看,还是去湖边” 杜渝心不在焉,只道“去湖边。” 春末夏初,倒是燥热起来。湖边垂柳吐新芽,湖里养了各色锦鲤,不知愁地游晃摇曳着。杜渝枯坐凉亭,迎着波风,长舒口气。 连日来惊怒交加,直到现下,才觉着满心焦躁,竟无半分宣泄。若在西北塞外,她定会寻些马匪的麻烦,好生出了这口恶气,来让自己舒坦平静下来。 可长安城虽大,却是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前儿听崔氏说起,杜泌轻舟出行,应在仲夏抵达长安。杜泌性子老成持重,届时压在她肩头的担子能轻上三分。 崔氏眼底的无奈与哀伤仍在,杜渝却起了退缩之心。她令簪娘现下放出风声,未尝不是想坏了自己名声。 远走安西已是奢望,能留个待嫁之身,换取几年舒泰自由,便是她唯一的期盼了。 堂倌送了冰过的甜酒,并几样小菜,杜渝只拎着酒壶独饮。她一会子想着陪李依走一遭亚力舍,虽说有凶险,但一切暗中进行,也应无碍。一会子推算究竟何人下手阴害了杜漓,可从南到北想了一圈,却是毫无头绪。 酒壶空了的时候,景秀绕堤而来。他身形挺拔,带着行伍中的勃发之气,眉目间是与景和一脉相承的俊秀。 杜渝不由想到,景秀至今未曾定亲,不知将来会是谁家小娘子,有幸得此良人。 “临行有些琐事,劳十七娘久等。”景秀撩开袍角,扶着膝盖坐定。他内里是鸦青稠裤,裤腿松松垮垮塞入软皮靴中,腰间犀皮革带,悬了火石,周身并无一件饰物。 “七哥。”杜渝放下空荡荡的酒壶,有些羞涩,道“小池放肆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景秀指着那酒壶上的墨书,道“既来痛饮,何来放肆一说”话毕,他高声唤来堂倌,令重新上酒,仔细叮嘱了,要陈酿。 “我却不知,这里还有陈酿。”杜渝摸着粗糙的酒壶,道“看来真是沾着七哥的光。” 景秀没答话,只面对着湖水波澜,暂且将满心犹豫放下。未几,堂倌送来陈酿,酒壶仍出自长沙窑,或深或浅的墨书,写一些时兴的诗句,又或者匠人兴之所至,勾勒几笔打油诗,虽不成章法,胜在拙趣盎然。 启壶慢饮,陈酿比之新酿,失了几分蜜甜,但其甘冽鲜爽厚重深沉,当真回味无穷。杜渝吞酒入腹,赞道“当真好酒。” “这是当年唐阁老告老后,自酿出来。一年不过七八坛,是以并不对外售卖。”景秀解释了两句,笑道“殿下也喜,但易醉酒,是以几乎不饮。” 杜渝心头一动,道“那借着七哥面子,让我给十三娘带上一壶,解解馋也好。” 景秀颔首“那你得从这三壶中省出来,怀墨可极吝啬,一年不过允我十壶罢了。” 说了些许闲话,杜渝才道“七哥,你有何事,现下能说了吧” 景秀抿唇,酒盏搁下许久,才道“十三娘执意涉险,已非你我可阻。她心中自有抱负,我却能领会一二。” “我总是猜不到她到底打算些什么。”杜渝说罢,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无奈,道“她也不愿与我说太多,性子忒也沉闷。” “无论今后圣人如何抉择,殿下之心志高远,我甘为臣。既已择主,便无背弃的道理。”景秀说得坦荡,这也是他头一次挑明了自己的选择。 杜渝诧道“七哥,莫怪我扫兴,令尊似乎更喜圣人。” “阿父是阿父,我是我。”景秀不以为意,只道“现下我说的,你须谨记,一个字都不能错。” 杜渝凛然道“七哥请讲。” “祖父昔年虽有凌云之志,却不过淮水一届船夫。那一年祖父行破釜沉舟之志,于年节接了活计,打算攒足盘缠,进京赶考。”景秀道“那一趟,祖父因祸得福,路遇贵人,非但救他性命,更得恩人资助,在长安逗留数载,全靠恩人留下的银钱。” 杜渝想着,这便是其祖景岳生平,不由竖起耳朵。 孰料景秀未曾多言,只道“祖父曾说,恩人待他之恩惠,并非仅在银钱,更在于传了祖父一套功夫。祖父屡次涉险,若无这一项绝技傍身,早已死于非命。其后,更靠此救下仁宗性命,得以位极人臣。阿父表字恩棠,便是因为恩人名讳中有棠一字。” “今次,我便将这门首阳功传于你。”景秀平视杜渝,道“这门内家功夫,虽只有一套外家拳法,但修习日久,与你终生,总是有无穷的益处。” 杜渝这才听明白景秀打算,忙起身推辞,道“七哥,若小池没料错,这便是你家传绝学。小池是外人,这等恩情,着实受不得” 景秀早知她会如此行动,当下动也不动,只道“昔年恩人传功于祖父,并没想着什么不传外人。这些年我景氏隐瞒此事,不过是恐你们这些勋贵子弟,个个找上门来。所谓财不外露,便是如此。” “殿下此行,无论你我布置再周全,俱是吉凶难定。我在明,帮不了殿下。便是殿下的暗卫,只怕为着长安,也不会带走多少。”景秀道“满打满算,还有几月时光。只要你潜心用功,于你外家身手,总能脱胎些许。” “十七娘,我要你替我,把殿下平安带回来。”景秀目光灼灼,直让杜渝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恍惚之间,杜渝暗道,他待十三娘深情至斯,又如何忍下李依执意冥婚的 可容不得她揣测太多,景秀的话令杜渝心中不忍,只得道“我既唤了你七哥,又得尊为师父了。”杜渝收拢神色,转过身对着湖水,抬起左手起誓“今次七哥传我首阳功,小池立誓,一要带殿下平安回来,二则绝不将首阳功之秘外传第三人之耳。” 景秀长舒口气,当下低声将口诀一字字背出,直到杜渝反复默诵记熟了。他看看天色,竟已黄昏,便道“隔上四日,你便来此。这期间,你莫要轻易起手,先背诵纯熟,试着理解其中奥义。待下次碰面,我再教你。” 每过四日,杜渝均会准时抵达唐氏酒肆,在湖边饮一壶甜酒。三两次后,首阳功的奥义在景秀细细释义后,杜渝已能领会一二。 须臾已过半旬,渤海国使者毅侯大茂黎先行抵达长安,杜渝便忙碌起来。此乃建元年间首个来朝的异国使团,李倜摆宴紫宸殿,隆重接待了。 大茂黎是位身形瘦高的男子,八字眉浓密,胡须却浅淡。他声似暮鼓,在紫宸殿上侃侃而谈,一口流利长安官话,将李倜捧的龙颜大悦。 这等场合,杜渝自然在席。只不知为何,倒是与郑结坐了临案。郑结因伤了手,已休沐三月,前些日子才重新回到礼部供职。 几月时光,郑结风采不减,只右手笼在袖中,以左手执杯饮酒。 杜渝神色坦然,两人竟连客套话都省了。及至宴席结束,杜渝起身行礼,才听得郑结道“三载已过近一年,我等着迎娶你过门。” 青天白日的,杜渝脊背一寒,只从鼻孔冷哼一声,自此竟真与郑结交恶。长安城遍言,杜氏女误伤未婚夫婿,郑氏子大人大量,且痴心不改。 到底没能瞒住崔氏,杜渝好生宽慰一番后,笑道“这下阿娘不必愁小池嫁不出去了。” 崔氏嗔道“你当阿娘愚么这分明是崇梵怀恨于心了。你这孩子,何时竟是存了悔婚的念头为何不早与阿娘商议现下弄巧成拙,只怕圣人也不敢替你做主。” 杜渝道“左右还有两年,儿都不惧,阿娘只管抬着脚走。说起来,杜泌快到了吧” 崔氏心知暂且没旁的法子,只打着暗中筹谋的主意,当下道“前儿传讯说是染了风寒,得耽搁些日子。四夷馆那边如何那位毅侯可有为难你的地方” 杜渝道“毅侯倒是宽和之辈,只与儿说,定要去趟青龙寺。儿想着,这又不是什么难处,便应了。” “届时定要周全。”崔氏叮嘱了两句,又与杜渝说了些家常,便放她去公主府。自去岁李依大婚,杜渝在家中竟不满一月,崔氏心疼又无奈。 又过九日,亚力舍汗国使者铁青王子携使团百来人,浩浩荡荡踏马长安街头。这一次,李倜在含元殿,以国礼迎接,亦请了大茂黎。 殿上自是一派升平,铁青未曾提过征东一战只字片语,李倜心底松口气,便与他些许赏赐,又赐酒共饮,给足了面子。 铁青昂首阔立,道“陛下,请容许我为您引荐一人。” 李倜来了兴致,道“何人竟得王子如此重视快快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铁青王子冲使团中一招手,一位妙龄女郎移步到他身边。她有着和铁青王子像极了的湛蓝眼眸,鼻梁挺翘,殷红的薄唇下,是蜜色的肌肤。她一身孔雀蓝对襟薄衫,内着湖绿色抹胸,摇曳的裙摆下,及膝的红靴夺人眼目。 “陛下,这是舍妹,阿史那楚伊莲。她是父汗最看中的女儿,是亚力舍的蔷薇,更是亚力舍汗国的骄傲。”铁青王子拉起楚伊莲的纤纤玉指,含笑道“今次我出使大唐,楚伊莲想一睹大唐盛世风光,缠着我说了许久。父汗让我自行决定,我又如何耐得住草原蔷薇的请求是以擅自做主,带了楚伊莲来到大唐。” 楚伊莲翩翩一礼,道“楚伊莲见过大唐皇帝陛下,从北方一路南来,本以为大唐不过如此。孰料长安城矗立关中,大明宫真乃千宫之宫,是楚伊莲眼拙了。” 李倜目光在楚伊莲身上逡巡片刻,才道“大唐广拥四海,楚伊莲公主愿来,是我大唐荣幸。大唐不光有长安,亦有东都,有益州城,有平江府。公主若有机会,何不亲去” “那便看陛下肯留楚伊莲多久了。”楚伊莲微微仰起小脸,眼眸盯着李倜,丝毫不在意皇帝的尊贵,声音清脆,道“在我亚力舍汗国,最为尊崇勇士。父汗与阿兄都同我说过,大唐猛将如云。我知晓过不了几日便是大唐御林军大比之际,楚伊莲恳请陛下垂怜,允我观战开眼。” 李倜道“去岁御林军年末大比,朕也曾观战,当真跌宕起伏。楚伊莲公主既有兴趣,届时公主可随时观战,一览我大唐儿郎风采。” 楚伊莲流波暗转,道“陛下,您知晓我亚力舍亦是尚武之邦。如此盛事,亚力舍不愿错过。楚伊莲斗胆,替远道而来的勇士,恳请陛下,允我亚力舍汗国也可参加。” 李倜故作为难,侧眼瞥向李依,却见她低头不语看来李依是不愿与楚伊莲多话。好在前些日子大臣们商议,此事早有定论,当下便道“不光亚力舍汗国,若毅侯有兴致,也可参与。”语罢,李倜看向殷公集、尉迟舒,道“看来今次大比,须得另拟章程。两位爱卿,可要抓紧呐。” “不过是添上两方,并无难度。”殷公集老神老在,冲铁青王子、大茂黎拱拱手,道“待章程拟好,便差人送去四夷馆,这些日子便请两国稍安勿躁。” 此事既然敲定,楚伊莲只低了头,不再多言。 李倜顺着讲了些冠冕堂皇之话,便令摆宴。方才因她侧目的各部官员在打量半晌后,也收回目光,专注与帝王的话语中。 宴席既毕,杜渝汇合付狭岩,在礼部、四夷馆官员相陪下,护送使团前往四夷馆。让杜渝庆幸的是,此次郑结并不在行列之中。 临别之际,大茂黎含笑道“我听说杜统领曾征战安西,是大唐头一个女将军,真让我佩服。今次竟有如此缘分,不知大比之际,将军可会下场切磋较量” 杜渝谨慎道“毅侯谬赞,先帝遗泽,本将着实惭愧。至于大比,一切全听陛下安排。” 且不提四夷馆中诸事,宴席散后,李倜留了李依,一起往宣政殿去。 景秀在前护卫,李倜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想起楚伊莲来,笑道“十三娘,我与你打个赌,铁青隐瞒了楚伊莲的到来,定有所谋。说不定,是想寻觅个如意郎君呢” 李依神态自若,道“圣人从哪里瞧出来的本宫看她,只觉着挑衅十足。” 李倜指了指景秀,道“她那么着急,不等我开口,便挑明了三国会武,无非是早有所衷。” 景秀虽有耳闻,但没瞧见李倜手下动作,仍在暗自盘算杜渝虽勤奋有加,但一来年岁已大,二来天资不显,想有大的长进,无论如何也得年后。但有此傍身,北地之行,杜渝多了三分自保能力,李依的安全,也便多了三分。 李依垂眸,道“圣人倒是看得仔细。” “十三娘觉得如何两国交好,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李倜意有所指景秀作为长安城没定亲中最出名的青年才俊,算来也是近而立之年。大唐皇室本有突厥血统,关中、陇西世家多与西域、亚力舍各国通婚,在与异族婚姻一事,本就开放包容。何况单凭今日所见,楚伊莲公主是位出色的女子,可为景秀良配。 李依斟酌片刻,才道“圣人,此事,您得去趟仙居宫。”她喉咙压得极低,李倜瞥了景秀一眼,猜测其中另有缘由,便暂且按下不提方才他本打算先问问景秀的意思。 说话间,宣政殿已在眼前。李倜让了李依先进,内里景绍、殷公集、郑致淳、尉迟舒等一众朝臣早已等候多时。 君臣见礼后,李倜令英吉赐坐。李依按往常,仍在御座下东首垂帘,只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愈发寡言了。 “圣人,亚力舍汗国楚伊莲公主主动请求会武,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殷公集哈哈一笑,道“至于章程,是早先定过了,明日便可给他们。” 李倜颔首,道“朕看大可不必更改,过两日再给,更稳妥些。”殷公集明白了李倜这是要摆摆谱,当下躬身应了。李倜话头一转,听不出喜怒“只不过,前些日子送回邸报,可从不知会有个楚伊莲公主随行。” 这话便存了责怪的意思,尉迟舒忙躬身道“此前州府行文、军中邸报、斥候消息,均不曾提及铁青王子带了这位妹妹。此为老臣疏忽,请圣人治罪。” 景绍道“圣人,铁青有意隐瞒,也不能全是尚书责任。” 不等他说完,李倜便道“景卿,朕心里有数。”他话头一转,道“只朕不知,会武一事,咱们择了何人”李倜并不恋权,很多事情交代下去,倒是不论过程,给了臣子极大的权限。 既是借着御林军大比的名头,殷公集起身道“杜统领虽有要职,但为我军中唯一女将,自然在列。” 李倜唇边含笑,显是赞同的。 殷公集续道“振香勇武之名扬威四海,自不能不去。只最后一位,还需在尉迟静和杜统领随从尔璞之间定夺。” “尔璞”李倜似有耳闻,李依低声提点几句,他便记了起来,皱眉道“朕记着他年岁尚轻,此等场合,还是罢了。” 殷公集一笑,道“全凭圣人圣裁。” 景秀立在一旁,他早先便知晓这些,是以面上殊无半分喜怒。直到尉迟舒说起亚力舍汗国汗位之争,他才竖起耳朵细听。 “术卜儿可汗年事已高,按斥候回报,去岁北疆冰封三月,他有两月都在病榻上渡过。蜜绯王子衣不解带随侍汗驾,但铁青手握亚力舍三分之二的军力,术卜儿可汗也不能强行废了他。”尉迟舒简单讲了情形,便道“按理,铁青王子合该守在汗国,但他却来到长安,看来是其中有旁的变故,逼迫他必须来大唐,寻求旁的帮助。” “圣人,景将军东征之际,同铁青王子里应外合连破数城,对他是了解颇深。此人暂且不必理会,等到拖不下去,他定会主动寻来。这些日子,便请景将军多加留意。至于当初许下的牛羊粮草,郑卿,可能兑现” 郑致淳起身道“回圣人,给不满十成,但七成是稳妥的。只若能少花些,臣以为,不妨使些小手段。” 李倜哈哈一笑,大手一挥,道“这些个,朕在明面上为你们撑腰,但能给我大唐省下多少银钱,便靠诸位了” 议事便在顺风顺水中渡过,自始至终李依只是个旁观者,并无一字多言。经过快一年,李倜龙威愈盛,言语间仍是微风和煦,但行事愈发深沉。 如今,茂公郑氏,已渐渐偏向新帝了。 离了宣政殿,李依登上步辇,还未走多远,便有人从后小跑着追上。 “殿下,是茂公。”郑函在李依耳边提醒,李依道“停。” 郑致淳略带气喘,随意一礼,道“殿下大忙人,但老臣有几句话,不知殿下可否移步” 李依令人放下步辇,起身行至石灯旁,冲郑函挥挥手,等他们走远了,才道“茂公请。” 郑致淳有些尴尬,道“小池如今住在殿下府上,我连见她一面都难。崇梵那孩子死心眼儿,便是如今谣言满天飞,也只认准了小池。殿下与她交好,能否烦请殿下,在小池身边,替崇梵美言几句。崇梵虽伤了手,但假以时日,定能痊愈。他二人又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我觉着,犯不着为这些琐事,伤了彼此情分。”显然做郑结的和事佬,只让这位户部尚书显得羞窘难当。 李依道“茂公原是为此令郎宫中受伤,一直未能查出真凶,想必莱公也对您歉疚得紧。如今风言风语的,茂公仍肯信杜统领,真是信人也。只杜统领虽住在本宫府中,不过是碍着俗礼。她兄妹像极,本宫并不愿时常见着她,总令本宫伤怀。”话至此,李依便有些黯然。 郑致淳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依自顾自道“茂公的话,本宫会令人转达。但莱公素喜杜统领,茂公若有意撮合,不若请莱公出面。本宫瞧着,杜统领是个豁达坦荡之人,只要令郎诚心相待,三年孝期转瞬便至,何愁美人不归” 如此一来,倒是将烫手的山药踢给殷公集了。郑致淳腹中暗诽,口中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老臣是豁然开朗。左右话给小池带到,他们小儿女的事,老臣是断不肯再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忙完了这段,老臣便要告老,回山里逍遥快活。” “茂公正值壮年,何出此言此事本宫定要阻拦。”李依道“何况圣人那里,如何肯放了您这位大掌柜” 说了些许客套话,郑致淳送了李依重上步辇,原地候着李依一行走远,和煦的面容一变,低声啐道“想替杜渝扛了那便废她双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闻名遐迩的青龙寺座落于长安城新昌坊乐游原上,乃昔年中恪大师驻锡之地。中恪大师佛法高深,声名远播,各国僧人多有拜入中恪大师门下的。其中,以入唐八子最为出名,传为一时佳话。 “四十年前,贝行大师归国,得万民资助,兴建灵感寺。”大茂黎语带钦佩,道“灵感寺成,我渤海国六年干旱顿解,自此风调雨顺太平连年。贝行大师机智又仁慧,皇室得他点化,大都成为佛陀虔诚的信徒。”贝行大师便是入唐八子之一,按辈分行六。 “看毅侯的话,您也应是虔诚的信徒。”杜渝背手立在大茂黎身后,笑道“怪道您定要来此,原是有这样的缘故。” 杜渝本准备了三个小队,孰料大茂黎专程寻她,言谈里定要微服礼佛,不愿大动干戈。杜渝耐不住,只得应承下来。说是私下礼佛,但杜渝仍命曲达安排人手换过常服,扮作行人在四周警戒。 “哈哈,倒让统领误会,我来此并非因着自己,而是内子素来虔诚,今次因有孕不得舟车劳顿,临行嘱咐我,定要在此为还没出世的孩子点上长明灯。”大茂黎眸子柔和下来,道“你知道么我家中后院,最多鸡鸭猫狗,家中火厨都几乎不见血了。” 难怪数次宴席之中,大茂黎几乎不碰荤腥,杜渝由衷赞道“夫人真是慈悲之人。” 大茂黎颔首,跟着僧人亲手点亮明灯,还闭上眼眸祷祝良久,其后更留下一袋子金锭,以为布施。他办完事回过身来,道“杜统领,过上一两月我便会回去,虽说留下足够的银钱,但还请你替我常来。” 杜渝郑重应了,道“毅侯放心,杜某便是不能亲来,也会着亲信为您看顾着,定不让灯火熄灭。” 大茂黎心情大好,回身望着佛像,忽道“既然来了,杜统领不点上一盏么” 杜渝一愣,她倒是没这些想法,却听大茂黎道“虽说是什么心诚则灵,但总得靠这一些虚妄的东西,来填平我们这等俗人心中的恐慌。” 低头琢磨良久,杜渝才上前,付过资后,领了自己的一盏新灯。沙弥引着她拐入后殿,一排排烛火长明,鼻端禅香悠然,当真肃穆。 杜渝拿着火烛引亮微弱的烛光,眼看着火苗渐渐壮大,默默祷祝了几句。 出了青龙寺,一行人打马慢走。杜渝眼尖,瞥见不远处马背上的郑函和她马后那辆马车,心道她怎会在此本念着有公务在身,杜渝正打算装没看见,郑函远远勒马,竟转了方向径直过来。 等她行近了,杜渝勒马,道“郑女官,可是殿下有事” 因在宫外,郑函不过在马背上微礼,才道“殿下在车上,瞧见毅侯与大茂黎,令我相邀,共往芙蓉园。” 杜渝正琢磨着推辞,却听大茂黎道“这位女官,陛下有旨,我等外臣,夜间须在四夷馆中。眼见天色渐晚,其中多有不便。还请你回禀殿下,小臣感激殿下心意,来日定登门拜访,与殿下一叙。” 郑函一笑,道“毅侯宽心,圣人那里,自有殿下相说。再者,殿下也有旁的事,要请杜统领。” “既如此,小臣恭敬不如从命。女官先请,我等跟在殿下马车后。”大茂黎朝着马车拱手,郑函微微点头,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杜渝瞥了眼曲达,只道“看来乐游原上景致,竟让毅侯留恋起来呢。” 大茂黎摊手道“分明是洛川长公主殿下有事寻统领,再推辞下去,只怕她心中不愉,再寻你麻烦。”杜渝没奈何,却见大茂黎眨眨眼,道“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乐游登高、曲江流饮,如何不让人心生向往” 远远跟着马车进入芙蓉园,有位陌生男子,身边跟了个年岁不大的小内侍,大踏步过来。 杜渝下了马,疑道“这位是” “不才荀冉,公主府长史,出游方归,倒是头一回见着杜统领。”荀冉方脸阔口,盯着杜渝道“想来杜统领不认得在下。” 杜渝笑着摇头,道“虽不认得,但荀先生大名,十三娘提及多次。今日总算得见,倒是太仓促了。她有何事寻我” “天儿太热,殿下要先行沐浴,再行宴饮。”荀冉不答,只退开半身,冲马背上的大茂黎一礼,抬高声音道“请毅侯与杜统领先行安置。” 杜渝不好多问,只得跟着荀冉,从墙下一路东行。不远处是高耸的紫云楼,园内流水潺潺,满目绿影,顿时令人觉着舒爽。 看来李依是存了留宿的心思,大茂黎与杜漓分被带向不同的小院。杜渝一挥手,曲达便带着十来个千牛卫校尉跟紧了大茂黎。荀冉看在眼里,并不阻拦。 先送大茂黎,杜渝才道“荀先生,殿下可有要事” 荀冉道“殿下惧热,每到夏时,总往芙蓉园避暑,是很少留在城中的。” 此事杜渝听过,却没放在心里,便道“可我有” “殿下说,留一宿不打紧。”荀冉道“殿下已令崔桃送信入宫,不会让统领为难。” 杜渝再有不愉,也只能咽下。可如此被动,当真不痛快。她道“十三娘现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荀冉道“请。” 行至凉堂外,荀冉止步,道“杜统领,在下不方便入内,先行告辞,咱们晚宴再见。”话毕,头也不回跟着内侍离去。 杜渝立在原地,琢磨半晌,才摇着头进去。 凉堂临水而建,倒与公主府内平林楼相类。内里静悄悄的,只有穿堂风袭过,吹起薄纱帘。 杜渝有些踌躇,不知是进是退。欲高声询问,却觉失礼。正进退两难,李依趿着细稠鞋一人进来。 “倒是比本宫快一些。”她神色如常,淡淡望了眼杜渝,道“大热的天,怎地便去了青龙寺毅侯并非笃信之人,倒没料到他如此执着。” 杜渝瞥见李依脚裸处白皙的肌肤,只挪开眼,道“毅侯夫人笃信,又有孕在身,临别请毅侯务必为未出世的孩子点亮长明灯。将为人父,如何忍心回绝” 李依已临窗坐了,摆摆手道“并无外人,你也坐下。” 杜渝颔首,便在李依对面盘膝坐定。才四月末,李依便换上茜纱,长发微湿,当真才沐浴出来。她觉得有些热,道“你唤我来,有什么事” 李依道“大比你准备得如何了前儿夜里路过烟台,听得内里热闹极了。看来你当真用功,莫不是要争个头名” 杜渝一愣,这些日子里,她夜夜下苦功,最好的对手自然是尔璞。但尔璞轻功了得,总在烟台里上蹿下跳,杜渝根本连他衣角都摸不到。 “哪里是为大比不过是觉着自己功夫太差,将来同你出北,护不得你周全。”杜渝低了头,声音低沉下去,“临时抱佛脚也好,临阵磨枪也罢,总比日日耽搁下去强些。” 李依把玩着自己发梢,道“多谢你。” 杜渝更显窘涩,道“职责所在。” 李依暗自摇头,转眼望着曲江流波,道“本宫本拟了宴请毅侯,孰料途中偶遇,倒是难得的机会。你与他接触这么些日子,觉得此人如何” 杜渝回过神来,思忖道“平日里温和有礼,颇守规矩,只有些过于仁善了。” “仁善虚表罢了。”李依道“铁青高调异常,这些日子带了楚伊莲公主拜访勋贵,连带着你那位副领也狠狠露脸。” 这些杜渝也有耳闻,但并没放在心上。她道“左右过些日子,付副领便要高升,我何苦要去为难他” 李依道“的确,锦上添花对这种人来说,是比雪中送炭值得深交的。” “十三娘,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杜渝似从方才窘境中恢复过来,探出半个身子,紧盯着李依眼眸,道“我可不信,你平白请外臣来此,没什么深远打算。” 杜渝的鼻尖便在眼前,李依只觉热气扑面而来,不由得半退了,才道“我打什么主意,你待会儿便都知晓。” “那何苦以有事寻我为借口”杜渝不依不挠,眼见李依双颊染了桃红,竟是又逼近了些许。 李依眼见退无可退,干脆定住了,凤眼一凝,道“那么大的日头骑马,本宫便请你来此消暑。这些日子你夜夜用功,瘦了许多,你自己都不知么” “呃”被反将一军,杜渝颓然坐回,暗叹景秀所传的功夫,当真难学得紧。过去这般久,她没有一次觉着血脉中有什么热气乱窜之类。问起尔璞,更是倍受打击按着景秀的说法,尔璞内功深厚,是和他不相上下的。 郑函进来时,便见自家主子端坐着,只抿着嘴角,显然在极力憋着笑。对面的杜渝抱着膝盖,小脸仰起靠着窗棱,满是愁容。 尽管心中诧异,郑函也只道“殿下,紫云楼那边已准备妥当了。” 李依气定神闲,回眸道“令君去否” “荀先生已然前去相请。”郑函应道,荀冉字令君,这一次回来后,秦诚归家休沐,有些个琐事,便得他亲去。 李依起身,道“更衣。” 她倒不避讳杜渝,只身走过屏风,郑函在旁躬身侍候,为她套上薄袜稠履,将半臂系紧。杜渝隔着水墨,依稀瞥见玲珑身段,忙转过身。 然而万顷水波清幽,却不能抚平擂鼓一般的心。她皱紧眉头,心中啐道不过是李依换了件衣服,她干嘛坐立难安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一路行至凉堂,杜渝没再说半句话。而李依本性冷清寡于言谈,她不说话,自然也乐得清静。 已是黄昏时分,曲江池倒映着金乌。波光粼粼间,一群野鸭闲闲浮游,间杂了几对鸳鸯,埋首于水中啄食。偶有叼到活鱼的,难免扑扇了翅膀庆祝。此等景致,远非寻常人家得享。 登上紫云楼,杜渝抬眼看去,竟是大茂黎先到了。彼此斯见行礼,大茂黎又夸赞了几句芙蓉园的皇室风范。李依等他说到尽兴,才吩咐郑函上菜。 食案临着栏杆,分主客而设。 大茂黎躬身一礼,道“谢殿下招待。”而后按着唐礼,挺背跽坐。 李依颔首回礼,姿态是一如既往的冷持。杜渝跽坐了盏茶功夫,便觉腰背酸痛。她瞥了眼李依,她与大茂黎言谈甚欢,便松开小腿,改为盘膝安坐。 食案上琳琅满目的,菜品量虽不多,但花样繁盛,涵盖南北。念起大茂黎偏好素食,杜渝忍不住侧眼瞥去,他面前的大都是些素食巧做,仅有的一盘荤腥,乃时令的油侵银鱼,由太湖运回长安,也极清淡。 而她面前,光是平日里喜欢的蟹粉肉圆、炙烤嫩肝、红蒸肉之类,便有七八样。杜渝本已半日未曾进食,现下闻着食物香气,便觉腹中饥饿难耐,不由食指大动起来。可虽比不上国宴,如今也是李依的私宴,何况还当着外臣的面。 却听李依举杯道“些许薄酒,还望毅侯不嫌清淡。本宫先干为敬,请。”青瓷酒盏状若祥云,内里是澄澈的酒液。 大茂黎欣然道“谢殿下赐酒。” 杜渝顾忌着礼节,只得慢条斯理吃着,边吃边暗赞李依府上的厨子,对她的胃口当真了解至极。 崔桃执壶往来于宴席之间,为三人添酒助兴。一旁的琴师拨弦,缓缓奏了曲梨园名曲黄昏,倒是应景。 大茂黎温文尔雅,同李依说起些南北差异,不时笑将出来。 李依量浅,饭也没用多少。她望着大茂黎,道“本宫曾听景将军说起,东征之时,还是毅侯亲率渤海国援军。看来您也是能文能武,渤海国的将来,都靠着您。” 大茂黎摆手谦虚道“景将军才是真神勇,我不过是冒雪跑了些路,实不值提。” “景将军曾言毅侯深谙行兵之道,他深感敬佩。”李依拿景秀堵了大茂黎刻意谦虚的话,道“东州一战的细节本宫也曾详细请教过,若无毅侯冒险果决深入敌后,与我大唐两相配合,只怕便是拿下东州,也得付出艰巨代价。” 此役杜渝也听说过,忙道“殿下所言,我也知晓。” 大茂黎瘪嘴,笑道“殿下风姿卓越,杜统领亦是女中巾帛。当着两位的面,我总想着莫说些打打杀杀,免得大煞风景。熟料二位倒是喜欢听些战事。既是殿下与杜统领有兴致,我便捡些渤海国内的军事聊聊,权当打发时间。” 李依抬眼示意郑函,那位琴师按弦止音,行礼告退。 “殿下当知,此次父王肯用兵高丽,最大的缘由,并非仅是与大唐世代交好。其实是盼着借此施压于百济,好联手对付频频扰我沿海的倭寇。”大茂黎起身,以酒水在三人当中的金砖上点出诸国位置,长长的海岸线游龙般蜿蜒纵横,连接了百济、高丽、渤海与大唐东南诸道。 “百济与高丽争夺多时,上一任百济王继位后,因着前方战事胶着,苦于补给艰难,干脆坚壁清野,行禁海之举。”大茂黎叹息着摇头道“此举看似釜底抽薪,彻底扫清东瀛倭寇骚扰。但长此以往,百济因此疲敝,日愈困顿。将来待倭寇兵强马壮,区区海岸再不设防,想破去岂不轻而易举” “父王早早看出此间猫腻,与我国大兴水兵,与倭寇厮杀坚决不退一步,算来也有几十年。”大茂黎语带无奈,道“也不怕殿下与统领笑话,渤海国毕竟国小,如此用兵,当真有些个疲于奔命。只倭寇凶残异常,百姓们同仇敌忾,才能坚持下来。” “国主深谋远虑,若亦行禁海之法,锁国之下,覆灭亦不远矣。”李依凝眸,颔首赞道。 杜渝琢磨着道“十三娘,此话如何解释既是打不过,禁海难道不是好办法么”她一时间忘了场合,按着私下称呼唤了一句,李依没甚在意,郑函则望着杜渝,有些纳闷。 但见大茂黎侧头,刻意不言语,想听李依对此见解如何。 “禁海之举,看似釜底抽薪一劳永逸。”李依亦起身,行至那酒水草绘的图前,随手抽出发簪来,沾酒撒点着海中航线,她道“渤海国内土地贫瘠,冬季苦寒,百姓耕种极难。这些年战事虽多却国富民强,便是靠着多良港,海路发达海运顺畅,与诸国通商。此举不但换回养活人口的口粮,更利用与大唐临近的便利,赚取海商差价,积富于民。其税”她顿了顿,才道“所占比重,亦极大。何况,与诸国通商,便是海纳百川,是以渤海国国境虽仅及得上大唐一道之大,亦可独当一面。” “而倭寇之祸,非仅在于扰乱海境。其最大祸患,便是断了与各国互通有无。”李依手捏金簪,道“似百济王那等鼠目寸光,才使得高丽野心勃勃。此番若非大唐用兵东征,十数年后,百济势必为高丽所灭。” 一番话由浅入深,杜渝豁然开朗,频频颔首,及至她住口,才叹道“枉我安西数年,所思所想,倒是狭隘至极。” 大茂黎也没料到,李依见解之深,比之其父,亦不遑多让。但念及这位洛川长公主如今不过二八年华,他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彼时渤海国主肯大动干戈,便是听从一位唐人军师的奏承,那位军师早已作古多年,渤海国主更是在不惑后,才坚定起来。 万幸,万幸呐。 大茂黎拱手道“是以,此行西来,渤海国最大的恳求,便是盼望大唐肯在东南用兵,两国连手,共抗倭寇,彻底扫去那等祸乱一方的杂碎。”他知晓大唐江南东道饱受倭寇侵扰,不过仗着地广才能支撑下来罢了。 楼内静默下来。楼外太阴升空,星点闪烁,鸭鸣鸳鸯,静谧中隐含生机。 杜渝转过头,期待李依爽快应承,却见她面目沉静,还簪入髻,回到案前跽坐了,举杯道“毅侯身居高位,心系万民。此等襟怀,本宫钦佩。” 没得来答复,大茂黎也不恼。他深吸口气,重落座后拾起金杯,一饮而尽,道“身在其位,总不能尸位素餐。” 眼见没了下文,杜渝便明白李依另有打算,只安心当着哑巴,下筷稳准,赶着结束前,彻底扫荡了面前珍馐。 她送了大茂黎回住处,本拟着得听些许牢骚,孰料这位仁兄只字不提方才宴饮,一路上只对芙蓉园景致赞叹不休。 杜渝目送他进屋,回过身才有些好笑渤海国将来的国主原是个油盐不进的嘴脸,当真有趣。 方转到凉堂,杜渝却觉着没了意思,便要拧身回去。 “杜统领”身后是荀冉的声音,这位公主府长史追上两步,笑呵呵的“殿下方说杜统领定会寻来,怎地这便要走” 杜渝没奈何,只得回过身,拱手道“方才吃多了,走走道消食,本无” “既是来了,便请进吧。”荀冉向身侧摊手,眼底市侩得紧“殿下正煮百里观带回的雪水烹茶呢。” 杜渝没了推辞的理由,只得挪进凉堂。 今日两次来此,心境竟是迥异。现下虽是满腹疑惑,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见着李依。 李依盘膝坐着,背靠凭几,就着身后琉璃灯,翻着手中册页。 “坐。”她头也没抬,只摆手示意杜渝安坐。 面前的矮几上是菱形青白盏,内壁阴刻了忍冬花纹。崔桃轻步上前,将方才沏好的茶倒入。 杜渝颔首致谢,捧至唇边,吹散热气,抿了一口。 “这是什么茶”杜渝眼见汤色金黄,韵致生动,入口是说不出的纯净淡雅,爽润甘醇。细品之下,梅香果味暗涌,让她忍不住将盏底腾空。 “想着你在,便起了那坛雪水。”李依放下册页,郑函凑过去,李依耳语几声,杜渝听不真切。 “是,我这就去办。”郑函便要告退,李依道“取些茶汤,送去荀先生处。你与阿桃都退下吧。” “是。”二女依言离去,李依起身,在炉前坐了,亲手取水沏茶。 “这是今年江南东道新贡的九曲茶,本宫也是头一回品。”李依素手芊芊,动作虽快,但怎么看,都让杜渝觉着赏心悦目。 杜渝接过茶盏来,道“春宫北阁高爽,平林楼、六合亭俱取清凉,便是巨峰堂也环绕松柏。你倒好,还要来这芙蓉园,只怕避暑是假,避事是真吧。” 李依并不否认,道“本宫懒得管事,何不乐得清闲” “这话骗别人去吧。”杜渝啐了句,干脆直言道“那毅侯话里话外,都是想求你一句答应。我想来想去,都是美事,但你为何不允” 李依道“毅侯的想法是长远,但这些话,他合该先与圣人相请。本宫若是应了,岂非坏了规矩” 杜渝已非初回长安时的愣头青,吹着茶汤,摇头道“十三娘,你何须瞒着我你在争取渤海国的态度,毅侯若能归你所用,是一大援。可你现下却等于是拒绝了,那你拦了我二人来此,便是画蛇添足。” 李依道“他一日与铁青王子合纵,本宫便不能信他一日。”但杜渝能看透这些,也让李依心下欢喜。 倒是忘了这么个缘故。杜渝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不能以此为条件” “要挟得来的,终究难比得上自愿送上来。”李依点了一句,才抬头,道“大比近在眼前,你可有把握” “有七哥在,大唐的名望不会受损。”杜渝轻松下来,做了个鬼脸,道“至于我,总不能是末名。尽力一搏便是,其余的我不在意。” 李依道“这场大比,其中角力博弈不必本宫多言。你若想着公平,那不过是奢望。本宫今日请你来,最要紧的,便是叮嘱你,万要看顾好自己。输赢如何,不过是圣人与两国之间心智较量。景秀与两国使者是旧识,他若不赢下来,三家面上都会难堪,是以不必本宫忧心。” “你是说” “但其余的,铁青王子定要争夺。”李依眸色冷定,只道“你是大唐唯一的女将,击败了你,便是羞辱了大唐。” “可羞辱大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杜渝挺起胸膛,道“再者说,十三娘觉着我铁定输,就这般看不起我” 李依摇头,道“你的身手,本宫心知肚明,除非遇上景将军那类,一般人在你手下讨不得便宜。只是大比之际,本宫不在宫中,怕些小人使些阴招。若仅仅让你落败,咱们输的漂亮也无伤大雅;若存了害人之心,你若有损,教我如何对得起漓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回 “你若有损,教我如何对得起漓郎” 眼前是李依云淡风轻的容颜,杜渝却想起林二娘来。这些日子,她再也没去过崇素阁,凡事都让簪娘前往,回来与她通气后,再行处置。她已然知晓,林二娘出身平康坊官妓,色艺双绝艳名高炽,传闻挂花之夜,长安各家公子竞相出资,后被一神秘公子以万金摘花。过不多时,林二娘成为崇素阁的主人,能让她抛头露面相迎的,寥寥无几。 那样的女子,本就有颠倒众生的资本,而那万金摘花的公子,想来便是杜漓了。 这些内情知晓越多,她待李依便越多愧疚。而李依因着杜漓待她总多回护,便是她再后知后觉,终究是能感受到的。 杜渝低着头,掩盖了愧疚,低声道“十三娘,我应你,定不会逞强。我还要陪着你去北地,保你安宁回京,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地的。” 李依凤眸微凝,顿了顿,也只道“你心里有谱便好。” 夜已深沉,杜渝正要起身告辞,李依开口道“你那位曲经略,倒是很有些心机手段。” 杜渝道“你说曲达” “正是。”李依语带玩味,道“他心悦你,你竟不知” “呃”杜渝大惊失色,道“十三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弟兄一起玩命的交情,他啥时候能有这意思” 李依等她平静些许,才道“你仔细想想,曲达待你,素来与旁人不同。若说你是他上司,可今次景将军也动心提拔他,他却断然回绝。你能这般快掌握千牛卫,曲达居中调和可谓功不可没。若你待他没那份心,平日言行举止,便莫要大意。” “我不曾” “你便是这等性子,待人赤诚虽好,却忘了一言一行本是双刃。西域万事艰难,你在军中立威,亦是个有才干的。曲达他们与你日夜在一处,你又不是没姿色,少年心性,如何教人不动心只他文人出身,倒是比旁人觉悟早一些。”李依道“先前你与郑氏有婚约,是以曲达隐忍不提。如今,他应知晓你无意于郑结,这才起了念头。” “本宫与你说这些,便是让你警惕。你心下珍惜同他们的同袍之谊,便是拒绝,也得顾忌了双方颜面。”李依叹道“说句功利的话,千牛卫现下离不得曲达。你” “我理会得。”杜渝抬起头,一双眼睛望着李依,却让她生出股落在旁处的直觉。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才摆脱了世家子弟间那种虚礼客套。”杜渝声音极轻,道“大伙亲如弟兄,便是俱知迟早要回长安,也总希望,这情份能经年不变。” “若是曲达不愿留下,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勉强半分的。”杜渝目光坦然,道“我知你定会说我痴。但这种过命的交情,我总不能拿他的心意情份,换自己的前程似锦。” 从芙蓉园回府上,杜渝思忖一宿,终于决定,先不与曲达多说什么。 李依说对了那么多,但有一条,她没有料定。曲达为人几何,杜渝还是有几分把握。他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丝毫来,便是顾忌了出生入死四载,不肯孤注一掷坏了交情。 如此一来,杜渝如何肯主动挑明万盼着时日一久,曲达断了执念,才是最好。 长安城愈发热了起来,公主府却因修建时注重避暑纳凉,到了夜里临近明池的几处院落便清凉舒爽。烟台前阁后寝,夜里凉下来,须薄被加身,才能睡得安稳。 建元元年五月十八,因着亚力舍汗国、渤海国使团的缘故,今年御林军大比,改为三国会武。为免去麻烦,便拿去岁岁末御林军大比的成绩,取其最优三者,与两国切磋会武。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说法。至少杜渝接到旨意时,只草草看罢,便令簪娘收了。 这一日,正是大比的头天。签按红黑,分别标记了一至八的数字,若抽到无数,便轮空晋级。杜渝手里是支黑签,她翻过之后,上以端正楷书,写了个五字。 “愚兄倒是运道极好。”景秀在她身旁,手中红签正反无字,竟是他轮空了。 杜渝轻笑出来,道“亚力舍、渤海二国,最想要看的便是七哥你了。看来得让他们多等三日。你还不去致歉” 景秀作嗔道“分明都是想看小池你”说话间,一个渤海国的武士昂首行至杜渝身前,弯腰一礼,操着并不熟练的官话,道“杜统领,还请您不要手下留情。” 杜渝认得此人是大茂黎扈从中的一名,有个汉名叫马托斯,她打了几次交道,是个鲁直汉子。她道“杜某必尽全力。” 马托斯松口气,露出干净的笑容,道“也得点到即止。” 二人相视一笑,马托斯又与景秀道“不知有没有机会同景将军过招。”看他言下之意,倒是认定自己会输给杜渝。 景秀负手,坦然道“东征之际,曾听得阁下威名。若得相战,能遇如此对手,是景某之幸。” 这话说得,既恭维了马托斯的勇猛,又不否认己方实力,两相皆欢。 未几,李倜御驾亲临,一众朝臣也紧随其后。 待诸人行礼后,李倜道“头一场是何人对战” 尉迟舒瞥了眼手中册页,躬身道“回圣人,千牛卫统领杜渝,迎战渤海国勇士,马托斯。” 李倜眉梢一扬,颔首起身行至台上,英吉端着素面金盘,弯腰立在他身边。 “三国会武,乃几十年来难得盛事。”李倜朗声道“大唐、亚力舍、渤海国邦情深远,乃世代积累所得。今次盛会,朕来,便是送上薄酒,为诸位勇士助兴。” 英吉为诸人奉酒,杜渝低声道了谢。抬头看去,李倜长身玉立,额头微汗,执杯说了些祝酒词,才仰脖饮了,倒是爽利。 杜渝送酒入喉,只觉辛辣呛人。抬眼再看,亚力舍汗国的三人面露欣喜,显是极喜欢这等烈酒。 李倜双颊亦是顿红,笑着回了座,冲殷公集道“开始吧。” 杜渝身着轻甲,理了理幞头,将碎发收拢,接过尔璞递上的长剑,迈上擂台。 高台筑于金吾卫校场当中,高一丈有余,显是为了引人来看。杜渝早知晓千牛卫那帮崽子在赌输赢,难得有机会,只要不过分,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及至上台,杜渝躬身道“马托斯,有幸过招,还请不吝赐教。” 马托斯神情紧张,面目都有些僵硬了,只道“请。” 尉迟舒坐定后,只中气十足吼了一声“来了” 马托斯使得是一双铁戟,柄比起寻常铁戟,要短上三分。杜渝横剑凝眉一寸短一寸险,马托斯敢以此为兵刃,显然对自己身手很有信心。 二人在试探中交了手。杜渝长剑轻灵,马托斯铁戟老辣,彼此兵刃一触即离,带出一串串火花。杜渝一直持守势,并不贪功。马托斯更为老成,一双铁戟扫出一面厚墙,不给杜渝留出半分空隙来。 场下里里外外聚集了御林军中没当值的军士,千牛卫到场大半,皆是为自家统领助威的。而那些个回来不久便调入金吾卫的,也悄悄来至台下。 “梅芸,半月没见,你便胖了一圈,家里给你吃什么了”王子昌与他挤眉弄眼,又探出头,笑嘻嘻的“上官,官威愈发大了” 上官泽只盯着台上,道“老大遇上对手了。” 诸人凝神看去,杜渝胸膛起伏渐速,拆招出招更显迅捷,意图以快打慢,撕开口子,好一击得胜。 杜渝练武虽勤,但身为女子,力气上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当初遇上强悍马匪,杜渝便是靠这等爆发招式,一击制敌。可现下在三国会武的比武场上,杜渝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可见对手的强大。 曲达闻言皱紧眉头,低声道“输倒不碍事,不过丢些脸面。但若伤着” “小家子气。”上官泽打断了他,啐道“如今的杜氏已今非昔比,这可是头场,事关大唐脸面,老大输不起”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吧。”曲达关心则乱,南相云插嘴道“老大不是没思量的人,现下这般出招,定是这一年半载学了什么,藏了后招,就等那渤海国人上当。” 几人互相看了眼,默契地住嘴,几双眼睛凝在台上,做好准备一旦马托斯行阴招,他们便不管不顾,上去抢人。 却说杜渝快剑连绵,马托斯脚下初显慌乱,被逼得退后数步。杜渝得势不饶人,轻身追击,长剑封了马托斯后路,左足用力,整个人凌空飞起,在空中倒纵而出,右足狠狠踢在马托斯背后。 这一脚果真得中,马托斯向前踉跄,变招亦快,横身躺倒,铁戟挡了杜渝紧随其后的杀招,同时身子向前扑出,将铁戟朝着杜渝脚下送去。 如此一来一回,杜渝固然退去数步,马托斯也重新站了起来。他颔首道“杜统领,你很厉害。但你这般打法,很快就会没了力气。” 杜渝挽了个剑花,微微喘着气道“咱们手下见真章,何必说这些废话” 须臾,又缠斗在一起。 马托斯越战越勇,反守为攻的次数愈发频繁。反观杜渝,已汗水涔涔,脚下渐渐顿挫起来。 李倜无不担忧,与英吉道“杜卿会否支撑不下” 英吉哈着腰,为难道“圣人,老奴只瞧着杜统领打得蛮好,却当真看不出孰优孰劣啊。” 李倜目光从擂台周围划过,冲英吉道“去将景将军唤来。” “圣人。”景秀执礼道“圣人有何事” 李倜指了指台上,不过片刻,杜渝便有一次惊险地从台下翻越而上,差点输了。“头场关乎大唐脸面,景卿觉着,杜卿可有胜算” 景秀回眼看了几眼,心中倒是不急,但杜渝这般打法,的确让旁人看来,会觉着她必败无疑。但面对帝王,景秀只是道“回圣人,杜统领身手几何,臣不甚了解。但她一女子,能在马托斯这等悍勇之辈手下支撑了半个时辰,绝非无能之辈。旁人总说杜统领安西的功勋可疑,如今看来是嫉妒之辈的中伤之言了。” 李倜松了口气,继而道“有景将军这番话,杜卿无论输赢,朕心中都是有谱的。只盼着她莫要受了伤,其余的,皆凭天定吧。” 景秀和了两句,见李倜没让他退下的意思,便和英吉一左一右,立在李倜身后。 “听说十三娘暑热难耐,有些病怏怏的。”李倜轻声道“景卿与十三娘相熟,她说她夏日素来如此,不是哄骗朕” 景秀抿唇,低声道“回圣人,臣去岁才从东边回来,与殿下,也不过是儿时交情罢了。” 英吉则道“长公主惧热,倒是实话。往年夏初,长公主便会离京避暑,盛夏时,也有去往华清宫,待来年春日再回,也不是没有过。” 李倜舒口气,与英吉道“明日午朝后,备车马,朕去芙蓉园看看十三娘。” “是。”英吉应了,悄悄打量景秀,却见他神色无悲无喜,只观战不语。此人人品贤良,当真可为李依良配,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得蹉跎岁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杜渝汗湿重衣,持剑的右手已抑制不住在微微颤抖。反观马托斯,守势转攻势,倒是愈发勇悍。 几经较量下,马托斯对杜渝已然改观在渤海国,能承受住他强力抢攻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身为女子的杜渝,竟能先压着他打了百十回合,在攻守逆转后,亦能不慌不乱。这份气魄,便已让马托斯心生敬意。 他打定主意,不肯太下杀手,琢磨着如何不让杜渝输得太难看。思量之间,马托斯清叱一声,手中铁戟合二为一,他一按机关,柄身顿时拉长,双头铁戟在背后滚开,马托斯有如神助,狠狠将铁戟抡圆了,拍向杜渝头顶。 杜渝背后便是高台边缘,若是退下,定是输了。她双眼微眯,没半分惊慌,以腕带衬着剑身,单膝着地,硬接了马托斯蛮不讲理的一拍。 台下众人高声惊呼,景秀眸光一动,已知杜渝接下来如何应对。身前的帝王脚下一动,差点站起身来,随着众人高呼,李倜松口气,道“杜卿武艺当真不凡。” 满以为一击得胜的马托斯也没料到杜渝能接下,但他变招极快,长戟一转,便向杜渝膝下铲去,非逼着她倒滚出台。 杜渝长吸口气,鏖战至今,她等的便是此时。却见她弃了长剑,右手撑在铁戟刃前,身体倒立。马托斯只觉得兵刃陡然沉重,不由得重心下移,着发力,杜渝倒纵而出,足下接连踢向马托斯后腰、腿弯。脚脚得中后,马托斯再难支撑,踉跄数步,勉强立在高台边缘,眼看着就要跌下。 杜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右侧,气息难平,却伸手扯住了马托斯袍角。借着此力,马托斯到底站稳了,未曾跌下去。 场上瞬息万变,场下的高呼因着此举顿止。李倜低声道“景卿,这是什么结果” 景秀躬身道“回圣人,杜统领手下留情,倒是合了两国情谊。” 马托斯望着高台之下,将手中铁戟弃在脚下,转身抱拳与杜渝道“是杜统领胜了。” 杜渝道“你没有跌下去,咱们重新来过。” 马托斯摇着头,道“杜统领隐忍多时,才算准时机一击得手,你凭武功光明胜我,又留足了脸面,我输的心服口服。” 杜渝自知是耍了小聪明,何况若非有景秀所传首阳功的益处,她哪有这些个体力争斗下去若马托斯还要再战,她是定然要输的。 马托斯行至台边,冲着大茂黎的方向,手臂贴着胸口,道“殿下,我输了。” 大茂黎正欲开口,李倜已然起身,击掌道“如此勇士,不过是拘泥于形制。想来换了场合,杜卿在你手下,是必败无疑。杜卿,你说可是” 杜渝一笑,道“臣不是马托斯的对手,侥幸而已。” “英吉,取了那柄浓雨来”李倜哈哈大笑,英吉早有预备,从一旁毛栗子手中接过一柄陌刀,跟着李倜上台。 “浓雨是今年新制的陌刀中,最好的一柄。”李倜单手拾起来,掂量了几下,向前一送,肃穆道“现下,朕将此刀赠给你。你是渤海国难得的勇士,望你用此刀,在将来,为渤海国立下赫赫战功” 马托斯双膝点地,双手举起,难以控制着颤抖,接了沉重的陌刀。须知唐刀四制,其中陌刀以其战力彪悍,铸造之法,一直为朝廷垄断。虽有民间按其形制仿铸,却因材料艰难,总是缺之精髓。 马托斯激动的说不出话,大茂黎行至马托斯身旁,行半礼,躬身道“外臣,代马托斯谢过陛下恩赐。马托斯性子鲁直,想来已是失于言辞。陛下胸怀宽广,还乞求陛下恕其不敬之罪。” “直爽之人,何罪之有”李倜伸手扶了大茂黎起身,道“头一场便如此精彩,竟打了快两个时辰,朕有些饿了,毅侯可赏脸,同朕一起用膳” “陛下赐,不敢辞。”大茂黎小步跟着,笑道“何况宫中珍馐,外臣亦馋得紧,盼着陛下赐食呢。” 因着这一场好戏,杜渝头场虽胜,也没引来多少注目。及至李倜几人走远,她也轻松着下了台。 “怎么,都输惨了吧”杜渝行至上官泽几人身前,笑嘻嘻道“都没料到我留了一手大的吧”她话中无不得意,只脸颊从通红到苍白,到底有些脱力。 说话间,曲达挤了过来,仔细打量着杜渝,口中连声道“吓死我也竟是赢了” 上官泽啐道“你个胆小鬼,方才去了哪里也不见你来。” 曲达道“千牛卫那边走不开” “哼,还敢乱说,定是开了赌盘。来来来,你输了多少”梅芸说话间便往他身上搜,南相云最知他,当下揭短道“定是买老大输的多。” 曲达道“嘿嘿,大家小打小闹,统领您就当没这回事呗。” “那得让我听听,你开了多大盘口。”杜渝抹着汗,这时候尔璞也过来了,手里的水壶刚送上,杜渝扒开盖子,仰脖喝着水,一气竟是喝完了。 “不多,统共二百两银子。”曲达小心翼翼的,道“买您输的一百两,一赔一。买您赢的,兜底。” “谁买了老大一百两真心大啊。”梅芸叹道。 上官泽哼了句“还用想么定是曲达这个投机取巧的。左右他也不缺一百两。” 眼见曲达的神情,杜渝便知上官泽所言不差,当下道“曲大财主,发了笔闷财,难不成不请咱们喝一杯庆祝庆祝” 诸人起着哄,说话间付狭岩拨开人群,也走了过来。 “杜统领身手不凡,身手不凡呐。”付狭岩拱手,先恭喜了一番。 杜渝亦回礼,道“侥幸而已,马托斯手下留情,否则我哪里还能站在此间” 付狭岩客套了几句,便道“之前,付某与杜统领说过,要请统领喝酒。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杜统领赏脸” 杜渝一愣,转着眼珠,笑道“可我这些个弟兄,正打算一起去喝酒,好松快松快。” “这有何难咱们本是御林军中同袍,付某本意,这些弟兄也是要相请的。”付狭岩冲众人摆手,又道“这么些许薄面,莫非杜统领不愿给” “付副领多虑,既是您相邀,咱们便厚着脸皮,一起去呗。”杜渝应了,曲达帮着腔,笑道“这几位现下是金吾卫的,便烦他们,也请了景将军,这才算齐全。” “正是”付狭岩哈哈一笑,道“景将军那里,便靠几位小兄了。半个时辰后,平康坊崇素阁,咱们不见不散。” 杜渝心中一咯噔,强自镇定着应了。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是杜渝紧巴巴在府衙后廊坊沐浴换了身轻薄胡袍,又紧巴巴和尔璞跑出宫中,又是一身汗。 及至上了马,尔璞在她身前回头道“阿姊今天赢的真漂亮。” 杜渝起了心思,笑道“你这般笃定阿姊能赢” “阿姊当然能赢”少年笑的干净澄澈,道“阿姊谁都能赢” 少年面目英俊,倒骑着马在街头飞驰。杜渝纵马跟在他后面,因着崇素阁三字而烦闷的心境,也重复欢快起来。 快至平康坊,主仆二人勒马徐行。杜渝远远瞥见景秀,心便安定下来。 下马行礼,杜渝笑道“本以为七哥仍在宫中,孰料当真来了。” 景秀负手道“圣人也知晓大伙高兴,上官又当着圣人面来的,便允我出宫。只可惜,圣人留了上官当值。”说罢,他点头称赞道“虽说你还不入门,但能运用到这个程度,果真不错。” 上官泽自寻苦差,大约此时正愁眉苦脸悔不当初,杜渝心底好笑,也知他所言乃首阳功,难免面红起来,道“马托斯力大无穷,底盘又扎实,我侥幸呢。” 景秀道“你才起手学了几日能灵活运用至此,便不枉费我教你。只瞧着你脸色不大好,是脱了力吧” “瞒不住七哥。”杜渝跟着景秀往里走“本想着回府上歇一歇,到底没能得空。”沿途撞见许多同僚,有些还穿着军中便服。景秀也不着恼,笑着和他们致意。 及至来到崇素阁,景秀看了眼门匾上的字,赞道“倒是好名字。” “是名,还是字”杜渝细看之下,自然认出那是自家兄长变换着笔法所书。 景秀品咂半晌,才道“名是好名,字是好字,只是有些压抑了。” 说话间,付狭岩拱着手迎出来,笑道“景将军、杜统领,便候着您二位开宴呢。” 御林军中林林总总的,来了百十人,自不会在那日杜渝所见的三层楼中。崇素阁早早备了临水轩,招待他们。 今日付狭岩请宴,他一人独坐东首,其余的便按品级顺次坐下,杜渝便庆幸好在与景秀相邻。曲达梅芸几人离得有些远,倒是自得其乐。 付狭岩笑道“之前我便说过,要请大伙一顿。只诸事繁多,竟是拖了许久。此乃付某的不是,我自罚三杯”旁有伶人斟酒,付狭岩满饮三大杯,每一杯酒尽,便拿空杯示意。 叫好声不断,付狭岩一拍食案,放声道“虽不能大肆歌舞,但美酒管饱,诸位尽管尽兴” 杜渝心下好笑,只举杯祝酒,便靠着凭几,看那些个群魔乱舞,与景秀说着玩笑。 付狭岩走过来时,正瞧见杜渝捂着嘴,眼睛都笑弯了。而景秀手肘扶着自己膝盖,正与她低声说着什么。看来杜渝是真心想坏了与郑氏子的婚事,或许是因着与景秀相处日久,反而生情传闻中景秀一心待长公主,看来也不见得是真。 “付兄。”景秀先看见他,站起身来,直视他道“付兄选的好地方,我竟不知平康坊内还有这等幽静之地。” 付狭岩递上酒盏,笑道“此间乃宫中产业,此中女子,也都是出身官家奴籍,亦或者择选掖庭中容貌姣好者,教授曲艺。平常人,是连门都敲不开,清静得紧。” 景秀颔首,道“原来还有这等缘故。” 付狭岩坏笑着,道“否则,末将哪敢明着选了此间”话毕,他望了眼杜渝,笑道“杜统领虽寻不来乐子,但崇素阁的珍馐花样极多。若今日侥幸,得林仙儿一曲,便是大大的好事了。” 杜渝正想拦住话头,却听景秀道“林仙儿这是何人怎地从未在长安城听过” 碰巧梅芸来敬酒,梅凑上前来,道“我知道我知道林仙儿是此间老板,传闻她美到不可方物,尤擅边挥五弦,边跳胡旋舞。这么些年里,林仙儿也就舞过三回罢了。听闻有幸观赏过的人,大都神魂颠倒,遐思数日的。”梅芸边说边摇头晃脑,杜渝忍不住啐道“恐怕是喝多了,哪里有这么玄乎” 付狭岩拍着梅芸肩头,笑道“小梅兄弟倒是此中高手其中一次,付某倒是有幸得见。林仙儿一曲罢了,堂上诸人大部分是痴了。”说到这儿,付狭岩眯着眼,有些自嘲道“不瞒几位,当时付某也一样,想着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妙人等回了府,不光接连几宿,便是过了这几年,总有午夜梦中,再见当初的林仙儿。” “那付副领定虚耗的厉害。”梅芸小眼睛一眯,付狭岩哈哈大笑,道“为这般美人儿,付某掏空了身子也愿意啊” “那今次,林仙儿可会来”梅芸起了意,道“您能要了这临水轩,想来林仙儿会卖个面子” 付狭岩摇头晃脑的,道“这便不能乱说。这位林仙儿背后不是一般人,她想不想出来,全凭她自己。今次能定下临水轩,约莫是景将军的面子。” 杜渝皱着眉,道“这话怎么讲” 付狭岩道“林仙儿是要了宾客名单,才给我答复的。当时我是壮着胆子,将景将军的名添了进去。隔了一日,我便得了回信。想来景将军威名远播,这等人间绝色,也看上了将军,想今夜春风几度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付狭岩说完之后,打着哈哈走了。 梅芸沉浸在林二娘的遐想中,沉吟道“若是能得机缘,见上林仙儿一面,今日便是醉死了,小生也无憾呐” 杜渝是最烦这等嘴脸,当下叱道“西域的好姑娘你也见识了不少,怎地还是如此没出息” 梅芸笑嘻嘻道“老大,你非男子,自不知这等事便跟砍马匪一样,砍死一个想两个,砍死两个想四个。”他边说边退,说完就走,唯恐再惹着杜渝不快,被她训斥都是轻的。 “十七娘,梅芸他们还是少年心性,流连花所也在所难免,你不必过于苛责。”景秀笑道。 杜渝摇着头,道“我又何尝愿意只这等场合,若过于放纵,总会让人抓到把柄。”先帝丧期将满一载,宫中宴饮从无丝竹。今次来此,若有御史上参,亦不无可。 景秀颔首,斟酒道“你能想到这些,便是很有长进。听说你去了趟芙蓉园,殿下可还好” 杜渝道“那里避暑的确凉爽。十三娘倒是自在,留下咱们在这京中火烧火燎。” 景秀安了心,因着人多耳杂,便只说些时兴趣闻,期间各位有些职衔的也过来,同他二人饮酒,景秀来者不拒,连带杜渝的也帮衬着接了下来。 酒是越喝越热闹,便有几个伶人,只拿了几样乐器,寻了处空地,铺上竹席,坐下来小奏几曲。 排箫声悠扬,和着激昂的竹笛,一个妙龄女郎拍打着手中羯鼓,一位清秀少年拉着西域而来的琴,几声相和,让气氛登时愈发热闹。 付狭岩狂饮美酒,站起身来,将袍角塞进腰带,在众人吆喝声中,跳起了舞。他表情夸张,随着乐曲变幻自如,连杜渝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一曲毕,恰好付狭岩临至景秀身边。作为宴会的主人,付狭岩笑呵呵拿起桌上酒盏,满饮之后,请道“即是缘分,景将军还请莫要推辞。” 景秀本盘膝坐着,临水轩两百多只眼睛齐齐定在他一人身上,自知再难推辞,便也饮了酒,笑道“付兄好舞姿,振香这便献丑了” 杜渝目光随着景秀身形而动,从小到大,她席间见到跳舞的人多了,偏偏景秀从未有过。今次借此机会,倒是让她出乎预料,能饱眼福。 “来来来曲子奏起来”付狭岩拍掌叫好,特意嘱托着“热闹些再热闹些。” 景秀身形挺拔瘦削,今日未着幞头,以青玉冠束发。是以他方才站起,便有些伶人彼此用眼神交换着在赌今夜会是谁能留下这等郎君,将来可为数年谈资。 还是方才的四人,曲调一变,杜渝听出是西域常有的舞曲,节奏轻快,羯鼓鼓点密集,一般人很难跟上。 却见景秀长腿连动,显是轻而易举便跟了上去。伶人眼底一阵喜悦,曲调也脱离了常见的曲谱,变得愈发肆意洒脱。 景秀的袍角随着主人起舞而接连浮起,内着鸦青稠裤,配着外袍鲜艳的宝蓝色,当真英俊潇洒。景秀眼底含笑,面上并不跟随曲调,却更让人觉得,其翩翩风姿,可谓当世无双。 一曲眼见终了,杜渝正要松口气。 近处忽闻五弦疾,羯鼓几声闷响后,重复明快;琴音也改了调,为五弦让出主位来。 一位身着胡人衣衫的婀娜女子,面悬珠帘,倒挥了五弦,踏着曲调随风入场。 她赤着雪白的莲瓣,绣了银丝的长裤随着舞动起伏,露出脂玉般的足腕,和若隐若现的小腿。 杜渝眯着眼,看到那条鲜红的鲤鱼,暗叹着林二娘果然还是来了。 她一来,便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几个幅度极小的动作,便让在座的众人神魂颠倒起来。 五弦音域宽广,那女子又是此中高手,便是随乐而舞,乐曲也是愈发婉转动人勾人心弦。反观景秀,只不过一开始有些诧异,随后便全程温和笑着,和着节拍,负手而舞。即便与那女子偶有接触,也执礼甚谨。 二人又是踏歌共舞,又是女子绕场、景秀胡旋,竟仿佛早已相识。众人回过神来,更是爆出接连喝彩。 及至五弦声消,女子躬身行礼,悄无声息离开临水轩,景秀与乐者示意后施施然坐定,也不过是脸颊微红。 直到不知是谁断断续续呼出“方才的,难道便是林林仙儿” 临水轩重回人间,执鼓的伶人语调清脆,与众人拱手,笑道“方才正是我家主人。主人好乐,又有这位公子,舞技超群,主人才起意下场吧。” “可否再请林仙儿一舞”有人高声询问,便有旁的人哄笑“林仙儿哪有这般好请” 那伶人只是笑着,并未答话。 付狭岩清了清嗓,道“再请了林仙儿,你们谁能及得上景将军一般的舞技”他早知那林仙儿可不是表面上的官妓那么简单。她今日肯露面,看来是与景秀牵扯颇深。怪道景秀今日肯来,林仙儿肯应。说不定,其三层楼中客,便是景秀呢。 这一场宴,直到将近黄昏还未散去。 而后来,到底有些乱了。景秀只和杜渝临案而坐,无聊起来,便清出一张食案,以各色干果推演军阵。南相云几个过来一看,心中都觉无趣。但看了一会子,便被吸引的舍不得挪开眼睛。 于是两方相争变成四军夺旗,梅芸曲达虽还稚嫩,但敢打敢拼,亦让景秀刮目相看。 眼看着时辰渐晚,景秀拍了拍手掌中的碎屑,站起身道“我应了母亲,晚上家去用饭,这便先告辞了。” 杜渝亦起身,道“你们几个,莫太放肆。明日点卯,可不准迟到。” 梅芸眼睛一亮,曲达则腼腆许多,南相云早已醉了,卧在一旁,眼底朦胧。二人送了景、杜离去,梅芸便有些耐不住了。曲达眼望杜渝身影,梅芸便道“小阿曲,你说说,景将军若请旨意,可有把握” “圣人全力争取礼公上下,便是万难,自会摆平。”曲达怅惘着,梅芸连珠炮似的“既如此,你还长吁短叹些什么有人填账,老大又发了话,今日便尽今日兴,何须去想明日愁” 二人勾肩搭背着回去,便有两个清丽可人儿上前服侍,并低声问着可要回房休息。 不等曲达开口,梅芸便道“喝了半晌子的酒,咱哥俩头晕得紧,快寻个地方,咱们落脚歇歇” 曲达张口欲言,梅芸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力道极大,也彻底掐断了连年的一点点念想。二人架起南相云跟着侍女走,待回了房,曲达闷不吭声,拿起酒盏便饮,后更嫌酒盏太小,抱着酒壶狠狠将自己灌醉。 门口尔璞牵着马正等着,杜渝走上前,笑道“你那点心吃的如何” 尔璞眨着眼,道“好吃好吃。”话音未落,直冲着景秀而去。 二人手下你来我往,连过了数招,尔璞胜了一招,更是高兴,冲景秀做了个鬼脸,躲在杜渝身后。 景秀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与杜渝道别“回去好生歇歇,后天还有一场,便不会如今日一般,让你耍这等心机了。” 杜渝拱手相送,及至景秀先走,她才上了马。主仆二人赶着宵禁回到公主府,杜渝与尔璞道“你还吃得下么” 尔璞连连点头,道“能吃下” “那咱们便再吃一顿。”杜渝神情有些倦怠,毕竟白日里一场比武,几乎将她体力耗尽,而一下午都在崇素阁,没能躺下歇一歇。 沿着雨廊回到烟台,簪娘远远迎了出来。 杜渝笑道“应有人将消息递回的,我没受伤,你不必担忧。” 簪娘先福了一福,道“婢子为姑娘贺喜。”话毕,她眼神朝后,道“殿下来了。” “呃她不是在”杜渝话说一半,想起李依应是秘密回府,便住了口,只加快脚步,又与簪娘道“你备些饭食送来,带尔璞去侧厅。” “饭食早备上了,殿下执意要等你回来。”簪娘紧走两步跟着,拉了尔璞,道“尔璞这儿,姑娘不必费心。” 眼见厅前只有崔桃一人,杜渝便知晓,李依大约是自己跑出来的。她来不及想太多,只冲崔桃颔首致意,便抬脚迈过门槛,推开了门。 李依临窗而坐,面前的食案上摆着七八碟,俱是一筷未动。 杜渝合上身后的门,带着些许无奈,道“十三娘,你怎地来了” 李依闻声回首,眼底露出些许欢喜,道“听闻你侥幸胜了,本宫便来瞧瞧。”她顿了顿,又道“没缺胳膊少腿的,看来是凭实力。” 李依极少开玩笑,杜渝便闷闷上前,与她对坐了,道“今日艳阳高炽,你可难受” “还好。”李依斟酒送上,道“你今日打的精彩,也懂得运筹帷幄,当真长进许多。”若论年齿,她还比杜渝小上两岁,但话里话外,总是回护着杜渝。 杜渝抿着澄澈的酒液,道“马托斯的确悍勇,我若鲁莽相抗,只怕伤不等好,你便出发去了北地。” “这一杯你且喝了,毕竟本宫为你庆祝。但想来午后你喝了不少,今日便到此为止。”李依将酒壶收了,道“听闻那位林仙儿今日倒是出来与景将军共舞,你且与本宫说说,她长的是何等模样” 怕什么来什么,李依当真问起崇素阁的宴席。杜渝咬着下唇,道“她是突然出来的。彼时七哥不忍驳了付副领面子,正自起舞,那林林仙儿手挥五弦,边奏曲,边同七哥共舞。只她以珠帘覆面,看不清真容。” 李依笑道“振香定是心中暗诽,面上如沐春风吧。” 杜渝疑道“七哥倒是养气功夫到家,只他为何要暗诽呢” 李依道“你七哥脾气好,但他素不肯与陌生女子太过亲近。若非大庭广众,加上林仙儿五弦拨弄的好,只怕她要吃闭门羹的。”话毕,不等杜渝开口,便道“本想着从你这儿听些林仙儿的趣事,孰料你倒是不上心的。本宫听说,那位林仙儿面容甚美,将暗香楼诸多花魁都压了下去。只本宫想要一见,只怕艰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那等烟花之地的人,你平白无故为何要见”杜渝不假思索,及至说出,才觉得自己有些微恼。 果然李依含着笑意,道“本宫不过好奇那人相貌,看你倒是鄙夷的。”说罢,不等杜渝回答,便道“她人品如何,与本宫有何干系只现今到底国丧期间,你身为御林军女将,今后那些地方的邀约,还是要谨慎些。” “我知道了。”杜渝低了头,道“说起来,我大半月没见过世子。他是回安西了么” “他素喜热闹,前些日子与圣人撒娇,这段时间去了东都玩耍。等过两日,也该回来了。届时他定会观看会武。”李依提及李伬,面容多了几分温和,道“十二郎性子焦躁,若有些许纰漏,还请你帮着周全。” “这是自然。”杜渝应了,又道“天色已晚,十三娘今夜是留下” “嗯。”李依道“只得在你这叨扰了。” “我令簪娘给你准备。”杜渝正欲起身出去,李依道“且慢。” “怎么了”杜渝望着她的眉梢,不太敢看李依眼眸。 “头一场你便对上马托斯这等悍勇之辈。”李依道“好在马托斯为人忠耿,颇有君子之风,你才侥幸得胜。” 杜渝颔首,道“当真侥幸。” “午后,渤海国另外一位勇士陆尔迎战亚力舍汗国的臣只果。”李依顿了顿,道“陆尔被打断了右腿落败。” 杜渝皱紧眉头,道“亚力舍与渤海国素来交好,出手如此狠辣” 李依静静听她自顾自说了许多,道“十七娘,你可有胜负之心” 杜渝一愣,诚恳道“说不想赢,那是虚言。但我自问尽力便好,夺魁与否,当真不甚挂怀。” “如此,本宫与你一样东西。”李依话毕,击掌唤来崔桃。崔桃从袖袋中取出薄薄一页纸来,李依看了眼杜渝,示意她直接递过去。 崔桃躬身退了出去,杜渝疑惑着双手展看,只看了几个字,便知晓李依打算。她皱眉道“十三娘,你为何不早点与我” “早点与你,岂不是演不好今日的戏码何况,本宫如何知晓,你会否有那份实力。”李依说得轻描淡写,杜渝也只能无奈一笑,道“谁能想到,渤海国最强的会是马托斯。谁又能想到,铁青竟然会请了武林中人。” “其余诸人,可与一战的,唯有景将军。”李依道“可他武艺虽强,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是以,铁青是何居心,本宫暂且也捉摸不透。” “十三娘,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杜渝将纸撕碎了,抬眼望着李依,道“你来此,不就是为这些么” 李依起身行至窗边,淡道“若本宫推测不错,你下来会遇上臣只果。你,一定要胜了臣只果。” 杜渝深深呼吸,道“十三娘,我定不失手。”她没多问李依为何有此安排,也不问李依为何知晓接下来的对手,只是起身也来到窗边,道“夜深了,只能委屈你在我卧房安置。待明日天亮,你打算如何回去” “本宫自有安排。”李依本想着在烟台随意寻间住下,但杜渝已开口相留,便没回绝。 洗漱之后,杜渝在前,带着李依回了房。因着李依的缘故,本随身侍候的簪娘只得安了帐后,请安退了出去。 到底是长公主,杜渝并没打算与她同榻而眠,只将窗前的矮榻拾掇后,铺好被褥。 “你夜里可须留灯”杜渝立在素娟罩灯前,回首望向已然半靠着枕头的李依。 “留不留灯都无妨。”李依换过月白小衣,长发松散披在脑后,未染胭脂的唇有些苍白。 杜渝便熄了灯,又拿起一旁的陶豆,缓步回到矮榻旁,凑过去吹熄这最后一丝光明。 室内暗了下来,只窗外零星星月洒入,隔着帷幔看去,杜渝连李依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耳听李依躺下后,呼吸均匀,不多时渐渐绵长,倒是安静入睡。杜渝侧卧矮榻,连翻身也不敢,及至将将天明,才浅淡睡了会子。 用罢早膳,杜渝正犹豫着怎么开口,便听李依道“昨夜你应本宫的,莫要忘了要赢,要赢的所有人都以为,你受了不轻的伤。” 不等杜渝有所回应,李依已然起身,道“阿桃,走。” 崔桃为李依带上斗笠,主仆二人悄然离开。午后,洛川长公主乘画舫游览曲江池,绘了一幅闲鸭图,几日后令秦诚入宫,赠给仙居宫中的太后景程。 五日后,杜渝再次来到会武的擂台,隔着一丈多的距离,面对亚力舍汗国的臣只果,杜渝仍没揣摩出李依意在何处。 “杜统领,你的身手的确不错,但在我手下,走不来几招。”臣只果轻蔑笑着,道“不要枉费力气,痛快认输吧。” 杜渝一笑,拱手道“你的确厉害。但我大唐,没有不战而降的。还请赐教” 臣只果冷哼一声,及至殷公集敲响铜锣,连客气都没有,便暴喝了一声,向杜渝出手。 杜渝险之又险避开臣只果的险恶招数,心中暗骂此人在这等场合,居然没有半分礼数。接连避开几招后,她才有机会抽出长剑抵挡,可见臣只果了得,并非浪得虚名。 李依让她看的那页纸上,记下了九名会武者的优劣,连带杜渝,除却首阳功之秘,竟是详尽到杜渝都得叹服。臣只果虽刚猛,但也有要害。如今杜渝要做的,便是支撑到寻机破去他要害的那一刻。 臣只果手下不讲丝毫道理,猛攻之下,杜渝很快连滚带爬,可谓狼狈。但她紧咬牙关死不肯降,也让臣只果起了钦佩之心,誓要让杜渝心服口服。如此一来,臣只果自是使出看家本领,而杜渝苦苦支撑,眼看是支撑不住了。 今日李倜并未到场,李伬却是回京,赶着来凑热闹。他与景秀邻桌而坐,低声道“景将军,你真知灼见,杜统领可有机会” 景秀摇头,道“世子,我看不出。若论武艺高低,杜统领自是敌不过那臣只果。但杜统领临战之际,心志之坚,远非常人可比。是以这一战孰胜孰负,便得看杜统领可能咬牙坚持下去。” “此话怎讲”李伬心知景秀眼光独到,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世子,臣只果之前胜了陆尔,只用盏茶功夫。他分明行刚猛一道,却不是持恒之派。即便臣只果乃外家高手,他这般打法,最后能撑三刻便了不得。”景秀一笑,道“杜统领一直采取守势,便是等臣只果由盛转衰,再求破绽。” “原是如此。”李伬悟性极佳。很快看出端倪,笑道“看来我押杜统领胜,倒并非豪赌了” 再看场中,臣只果力道仍旧,但动作间已有迟缓。杜渝右腿踉跄,显然已受了不轻的伤。她眯着眼,只咬牙避开臣只果的一砸,颇为不雅由他腿间穿过,长剑一荡,登时在臣只果两边膝弯处留下不深不浅的口子。 然而人在斗武中,血行极快,平日里容易止血的伤处,也会因此而变得难以包扎。何况臣只果不以为意,只一味猛攻。不多时,他膝盖下已尽是鲜血。行走间,也在擂台上踩下一双双血印来。 臣只果只觉着眼前发晕,继而更是两眼发黑。等恢复视线,两耳间轰鸣连片,烈日当空。他勉力撑起脖颈,只见杜渝半跪在擂台上原来他已经摔了下来,输了这一场会武。 殷公集快速宣布了胜负,便令军医救治臣只果。他自己蹲在杜渝身边,扶着她肩头,道“干嘛这般拼命与那些个只知道斗狠逞勇的赢了,有什么意思你也是执掌虞公府的,怎的心中这点思量都没有” 杜渝喘着气,道“莱公心疼小池,但我再无能,也不能在这长安城中,让一个外人讨了便宜。”说罢,便没了力气。 曲达几个扶着杜渝离开,景秀心中担忧,但碍着李伬,却不能立即前往询问伤情。 李伬道“果真让将军料中,我真佩服你。诶,那不是楚伊莲公主么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景秀抬眼看去,楚伊莲一身翠绿骑装,额间坠着黄金璎珞,身边跟着两个武士,正款款而来。他看了眼李伬,二人只得起身。 “久闻景将军威名,今日总算有缘再见。”楚伊莲笑容明媚,道“将军要走” 景秀微皱眉心,道“今日,本将陪湘王世子前来观战,正打算同世子去军衙坐会。公主前来,可有事” 楚伊莲这才看了眼李伬,却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只目光灼灼盯着景秀,道“我听说长安城景致深深,向往十多年了。不知将军可有空,带我领略一二” 景秀笑道“公主当知,本将乃金吾卫统领,负责大明宫等皇室宫苑的戍卫。公主若想游览长安风光,本将可令校尉相陪。” “若我只想你来陪呢”楚伊莲倾身,直直望着景秀,道“将军仍要推辞” 李伬操着难听的喉音,道“公主,使团接待安置,有礼部同四夷馆官员;使团一应安全事务,也有千牛卫付副领。你若想游览长安,按礼制,也应由他们三方相陪。”说罢,李伬一笑,道“我敢担保,这些人里,大多都比景将军更知长安景致的。” 景秀亦道“世子所言不虚,本将不喜游玩,平日里也是个闷葫芦,只怕会扰了公主兴致。” 楚伊莲也不恼,正眼看着李伬,道“你便是湘王世子” 李伬挺直了胸膛,道“如假包换。” “乳臭未干的孩子,”楚伊莲非但不执礼,反而轻蔑一笑,转而冲景秀道“我本料到你不肯应,但总不曾死心。也罢,今后多的是机会,告辞。” 楚伊莲只一颔首,便转身离开。璎珞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璀璨光芒,只让李伬不由得微眯双眼。他被人当面侮辱,也不着恼,只与景秀道“景将军,按我的理解,你惹上麻烦了。” 景秀道“世子何出此言” “听闻楚伊莲公主未曾许婚。”李伬望着伊人走远的方向,道“大唐这般多的才俊,也就是你,让她处处关注。” 景秀皱眉,道“我不曾” “但你身上没有婚约,这便是破绽。”李伬玩笑着道“届时,圣人为了两国友好,面上也不能太狠。景将军若无此意,还得早做打算。” 景秀心知李伬所言非虚,当下道了谢,又道“我欲去看看杜统领伤势,世子可要同往”方才同去军衙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李伬笑着摆手,道“我住福泽宫,待归家再去问候吧。” 二人执礼作别,李伬便往仙居宫去了。景秀行至千牛卫军衙,却见好几个医正在此,心头便是一紧。 “曲达,十七娘怎么样了”景秀拉了正要行礼的曲达,道“她腿怎么了” 入夜,芙蓉园中静谧极了。 许未露面的岚栖跟着崔桃来到凉堂,躬身执礼道“殿下。” “说罢。”李依面对曲江池,手里的鱼食随意撒着,也不在意夜色深沉,根本无从观鱼。 岚栖道“杜渝险胜臣只果,但伤了右腿,要养上些日子,只怕是没办法再上场参加下一场会武。” “嗯。”李依没流露出分毫担忧来。 “今日之后,渤海国三人尽皆出局。但毅侯并无不满。”岚栖说罢,静候了许久,才等来李依一句“一切照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因着杜渝伤了腿,会武自是无法再比下去。而景秀首轮轮空后,也轻易赢了两场。反倒是尉迟静,败于亚力舍汗国忽力鲁儿。 那一场较量,杜渝并未亲去,倒是李伬午后前来闲聊,说起忽力鲁儿比之臣只果技高一筹,几乎打的尉迟静无力招架。杜渝早知诸人能耐,忽力鲁儿便是亚力舍国如今的第一猛士。 是以李伬约起杜渝同入宫中观战,杜渝不过勉强推辞后,便应了下来。 六月初的天气,当真燥热难当。按律,入宫后一应官员,除皇帝恩赐外,均不得乘马驾车,是以杜渝也只得在尔璞搀扶下,拄着拐一步步挪至擂台。虽还未至午时,这一番折腾,杜渝背后的内衫已然汗湿了。 “老大,你还真来了。”曲达忙腾出个小胡床来,等杜渝伸直了伤腿坐定,才道“有景将军出手,你还不放心呐。” “就是就是。”南相云附和着,道“但既是来了,老大你可也赌一赌” 杜渝啐道“出息。你们几个,就不如阿臭。对了,阿臭呢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着他” 梅芸道“他接令出京办事,不然铁定也赌”说罢,梅芸转着眼珠,凑在尔璞身边,道“尔璞啊,你零花钱够不够这有个发财的机会,能将你的荷包,翻一倍” 尔璞挠着耳朵,从腰间摘下荷包,倒出来,道“家里还有十几个。” 梅芸瞪着眼,那可是足足十两的金锭,尔璞便随意揣在腰间他撇过脑袋,愤愤不平道“我回去就找阿娘去我一个月月钱,才十吊钱。便是算上俸禄,都不如这一锭金子” “同尔璞,你能比么”曲达哈哈大笑,帮着尔璞收好荷包,余光望见皇帝的步辇,忙道“快开始了。” 金吾卫开道,四个内监稳稳抬着步辇,李倜盘膝坐着,愈发有帝王的气度。步辇之后,分左右跟着大唐官员及亚力舍汗国、渤海国使节。 “杜卿也来了去问问她伤势可好令医正随侍,莫要怠慢了。”李倜高坐,很快看见杜渝,偏头与毛栗子嘱咐。 英吉道“圣人心慈,这些交给奴才们,您莫挂心。” 李倜摇头道“大监,似杜渝这等女将,何时还有过本朝侥幸得了,朕自然要尽力爱护。何况她战胜臣只果,朕虽未至,但也出乎预料。”李倜后悔了数日,这些英吉心知肚明。 “圣人宽心,杜统领的伤养养就能好。”李伬身份尊贵,自然也离李倜近些。 他二人同住洛川长公主府,李倜闻言,才放下心来。 因是最后一场,该来的都来了。铁青王子与楚伊莲公主便坐在擂台东侧,届时忽力鲁儿也将在东侧上场。 “圣人,景将军来了。”英吉低声道。 李倜端正姿态,眼看景秀一身利落胡袍,脚踏官靴,幞头束发,周身再无半分饰品,便觉喜欢。再看忽力鲁儿,铁塔一般的汉子,鬓角剃的光溜,其余头发梳成大辫,盘旋在脑后勺,络腮胡子浓密,猩红的稠裤,腰间帮着粗重的金链子。 二人在台上,先冲着李倜行了礼。李倜颔首,起身道“朕来观战,你二人尽管一展拳脚。但谁若使些阴狠小计,叫朕看出来,也定不轻饶” 二人躬身,齐声道“是”才分东西站定。 殷公集上台,道“选兵器吧。” 忽力鲁儿一改前几场皆用板斧的习惯,解下腰间金链,粗声粗气道“我用这个。” 殷公集一挑白眉,转头问景秀“你呢” 景秀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根过了油的长棍,笑道“便用它吧” “景将军啥时候拿过棍子”曲达疑道“你们在金吾卫中,可有见过” 梅芸跳着脚,道“将军多用两刃枪,陌刀也使得顺溜威猛。但使棍子我没见过。上官,你总跟着将军,可曾见过” 上官泽挠着头,道“没有啊。” “七哥既然肯拿出来,便是有把握的。”杜渝直着腰,道“快开始了。” 殷公集已然离去,景秀单手提着长棍,面容上没了笑意。 忽力鲁儿眯着眼,道“我一定要击败你。” 景秀不以为杵,道“亚力舍汗国远道而来,先亮招吧。” 忽力鲁儿右腿后撤了半步,金链一圈圈缠在右手小臂间。 锣声便是此时响起。 忽力鲁儿直冲景秀所立之地,其势如猛虎,景秀心知对手强劲,不肯鲁莽而上,只轻巧挪开,暂避其锋芒。忽力鲁儿变招极快,右拳带着劲风。景秀仍未出棍,也拿手臂挡了一下。 二人交手后,便如风雷一般,战在一处。景秀小臂钝痛,对忽力鲁儿亦起钦佩之心。忽力鲁儿也打起精神,狂风骤雨一般,攻向景秀。 “忽力鲁儿,亚力舍汗国第一高手,内功高深,外功刚猛,擅使金鞭,素无败绩。” 这是那页纸上对忽力鲁儿的描述,便在眼前,让杜渝有了愈发深刻的体会。 以她现下的功夫,或许能用巧计胜了马托斯臣只果这等高手,但面对忽力鲁儿,只是必败无疑。反观景秀,虽说仍是守势,但却防备的滴水不漏。进退间自有章法,长棍轻巧运用,化解了无数次忽力鲁儿右拳的猛攻。 “他的身手,当真厉害。”楚伊莲公主坐在铁青王子身侧,眼睛愈发明亮。 铁青王子道“短短一载,他身手是愈发好了。看来当真用功。” “我在这里,要谢谢哥哥。”楚伊莲公主拿起茶盏解渴,“否则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般才俊。” “哈哈。”铁青王子道“你是当真胆大妄为,但依我看,唐皇应你,是理所当然。若得景秀这般助力,过几日与礼部那些个扯皮,哥哥我便多些胜算。” “哥哥你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可有所得”楚伊莲公主低声问着,她倒是放开了玩耍,没多理会正事。 铁青王子道“与我所料不差,只洛川长公主早早去了芙蓉园,便少了机会。” “届时大典,少不得她回来。”楚伊莲公主目光从未离开擂台。 铁青王子道“你以胜了景秀为嫁给忽力鲁儿的条件,就没想过万一他真的赢了,你这誓言便不得不守。” 楚伊莲公主未置可否,道“若他连忽力鲁儿这等莽夫都胜不过,我嫁给忽力鲁儿,也是荣光。” 这位妹妹自小想法天马行空,颇得父汗宠爱。铁青王子自知猜不透她所思所想,便住口不言,也将心思放回擂台之上。 景秀已经守了有半个时辰,这位素来仪容得体的年轻将军,汗湿重衣,额间一片湿腻。一甩手间,便有汗珠四溅而出。 忽力鲁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听他一声巨吼,扯碎了外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金链由腕间甩落,在他巨大力道之下,竟成铁尺一般,朝景秀胸间刺去。 景秀眉心紧皱,长棍一提,也不退后了,见招拆招,不光化去忽力鲁儿的攻势,长棍砸在忽力鲁儿肩头,竟然从接触处断裂开来。 “此人外家功夫,当真了得”李伬惊呼一声,道“圣人,景将军若是败了,还请您不要怪罪” 李倜也被战局吸引,只道“何怪之有” 李伬松了心神,心中默念景秀你可不能输啊。 忽力鲁儿肯来大唐,便是因着楚伊莲公主以他得胜为条件,允了十余次的提亲。为了心上人,忽力鲁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便知晓最后迎战的会是景秀,也从不担心自己落败。 此时此刻,他已然拿出自己看家本领,也压的景秀连吃了他数鞭。忽力鲁儿信心倍增,出手愈发稳健。 景秀喘着气,接连躲过忽力鲁儿数招,长棍也适时反击。但忽力鲁儿周身便如铁甲一般,棍子打在他身上,便如打在钢板一般。 二人在擂台上左奔右跑,景秀已知想将忽力鲁儿彻底击败,是难于上青天。但想法子让他掉落擂台,却是不难。 “你的心上人恐怕是要落败了。”铁青王子笑了笑,道“我的妹妹,你若真不喜忽力鲁儿,回家的路上,哥哥帮你解决。” 楚伊莲公主只盯着台上,道“他不会输。” 铁青王子只当她的小儿女心态发作,也不再劝,自斟自饮着,琢磨接下来的谈判。 景秀半跪在南侧,长棍只剩下手臂长的一截。 忽力鲁儿胸有成竹,金鞭隐有风雷声,发起最后一轮攻势。在此之后,他要在众人面前,向自己心爱的姑娘提亲这是所有亚力舍汗国勇士均有过的梦想 景秀屏息,足下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擂台虽以巨木搭建,也在这一下后,开裂起来。他侧过身子,将棍使成长剑,与金鞭短兵相接之际,竟然主动脱手。 短棍借力绕着金鞭转了数圈,景秀从金鞭下穿过,左手持棍,口中喝了一声,劲力集中之下,金鞭顿时绵软下来,缠在短棍之上。景秀足下力大,加上忽力鲁儿冲过来的分量,擂台再难支撑,到底裂出缺口。 忽力鲁儿不察之下,直直坠落。景秀一击得手,亲将短棍断成数截。忽力鲁儿本拟借力而上,却在最后关头失策,落下擂台,摔了个七荤八素。 待他滚将起来,景秀独身立于台上,姿容丰绅,眼神清亮。而忽力鲁儿,亚力舍汗国第一勇士,竟然在众目睽睽下,被人破了自己金鞭神功,落了败。 “好”观战的御林军众人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杜渝不顾伤腿,站起身来狠狠挥了几下拳头。梅芸上官泽南相云跟着往前跑去,只尔璞曲达留在杜渝身侧。 杜渝站了片刻便支撑不住,老实坐了,兴奋得脸颊通红。“我就知道七哥如何不胜” 曲达也激动得紧,道“我都以为景将军要败了,孰料竟然如此反败为胜。将军一早便知,若是硬碰硬,只怕难以讨得便宜。是以将军一直隐忍不发,便等这最后一刻。”说罢,曲达望向走下擂台的景秀,道“大唐有此人,当真幸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景卿,你能反败为胜,虽说侥幸,却也是当真胜了。”李倜瞥了眼铁青王子,先夸忽力鲁儿“忽力鲁儿本事胜过你,你可知晓” 景秀躬身,道“圣人目光如炬,是臣稀里糊涂侥幸胜了忽力鲁儿。” “亏得铁青王子乃磊落之人,否则定是不服你了。”李倜打好圆场,大手一挥,毛栗子使唤着几个小内监端了托盘出来。 “铁青王子,这是朕为胜者所备下的一套明光铠。若忽力鲁儿勇士不嫌弃,便请接了。”李倜一摆手,毛栗子接过沉重的托盘,行至铁青王子座前躬身。 那明光铠打造艰难,这一具分明是按着忽力鲁儿身形所造,可见在唐皇心中,也是认可忽力鲁儿实力的。难道他真以为景秀定然落败 间不容发,不容铁青王子多想,他起身扶肩,躬身道“陛下心胸宽广,况能得此厚赐,乃亚力舍之荣。” 李倜颔首,将准备好的各色赏赐赐下,才看向景秀,道“景卿家,你说说,朕赏你什么好呢” 景秀单膝跪下,拱手道“臣代表大唐与友邦切磋,不敢居功。况圣人所赐,皆帝心施恩,臣不敢辞” “好。”李倜状似欣喜,当下从腰间解下块玉佩来,递给英吉。他道“此为朕昔年之藩之时所得的,虽是质朴,但经年从不离身。今日,便与你了。” 景秀跪伏下身,口中朗声道“臣,谢圣人” 英吉双手捧了玉佩奉上,景秀接过,奉于头顶,显是极为激动。 “圣人最看重这些贴身之物,景将军,可要珍惜呐。”英吉刻意说了句,景秀恍然,忙再拜于地,道“臣定” “这些个话,你不必多说了。你们景氏三代忠良,令尊景公更是朕的书房老师。”话说到这儿,李倜自然望了眼也列席的景绍,道“起来吧。” 景秀捧着玉佩起身,这才有空看了眼,的确是块儿松石料子,简单雕成葫芦的模样,拙朴达趣。因着常年把玩,倒是隐含光亮。 忽力鲁儿已从台下回到铁青王子身边,低声说了两句。铁青王子不忍过多责罚,只道“非你敌不过,若在战场上,他又哪来机会使些阴谋诡计陛下这明光铠,还是赐给了你。” 忽力鲁儿只抬眼偷偷看了看楚伊莲公主,但见她一双明眸只在景秀身上徘徊,更觉心灰意冷,行了礼,接过明光铠,意兴阑珊地退了下去。 铁青王子看了眼楚伊莲公主,手摸了摸自己胡须,道“还不快去” 楚伊莲公主随手抹平鬓边碎发,起身款款行至御座前,行礼道“陛下,我亚力舍汗国,素来尊崇勇士。无论如何,是景将军胜了。” 李倜望过众人,已然猜出楚伊莲公主的意图,但他听从李依所言,已向景程打听过了,为全两国脸面,是以回道“在朕心中,是更喜欢忽力鲁儿。只可惜,他是贵国第一勇士,实不敢向铁青王子夺爱。公主,若有旁事,不若回紫宸殿再聊。” 楚伊莲公主不肯,只从腰间解下柄弯刀来,挨着景秀跪了,道“陛下,离家之前,我曾与父汗说过此行会武的第一勇士,将是我今后侍奉一生的夫君。今次贵国景将军夺魁,楚伊莲愿嫁与他,一生侍奉,不离半步。还请陛下赐婚,全两国之义” 会武生出这等变故,那些老谋深算的早就忖度出来,当下均闭口不言。殷公集拿肩头顶了下景绍,压着喉咙道“这楚伊莲公主,难道你家七郎还看不上” 景绍老神老在,只静观其变。 “她说什么”曲达还以为自己耳力不佳,听岔了。 尔璞一字一句重复“今次贵国景将军夺魁,楚伊莲愿嫁与他,一生侍奉,不理半步。还请陛下赐婚,全两国之义。” “她要请圣人赐婚嫁给景将军”上官泽跟着念了句,梅芸愣愣点点头“咱们,都没听错” 杜渝冷着脸,她素知景秀待李依的一片痴心,本也盼着今后李依回心转意,二人能缔结良缘。孰料亚力舍人还打着这个主意,当着三国使团、满朝臣子的面,岂非逼着李倜应下 铁青王子眼看不妙,也顾不得韬光养晦那一套,跟着妹子来到御座前,躬身道“实不瞒陛下,舍妹待景将军痴心,是早已有之。况父汗交待,本有与大唐联姻的打算。据外臣所知,景将军并无妻室,也未曾定亲。如此两全其美,还望陛下成全。” 景秀只低着头,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李伬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心道这可是阿姊的良人,如何能让个外国公主抢了去他正想说几句风凉话,李倜缓缓开口。 “王子倒是一派为令妹打算,这份亲情,实让人动容。”楚伊莲面露欣喜,李倜转了话头,道“去岁尾宴,朕瞧着景将军未曾成家,本也有替他寻一份好姻缘的打算。但隔日与太后一说,便被回绝了。”李倜望向景绍,道“景卿,事涉卿家家中私情,还是莫要说了。” 景绍起身道“圣人,虽是景氏私事,但涉及两国友好,又岂能回避何况,又不是什么腌臜之事,圣人尽管直言,免得两国之间,因七郎婚事,生了嫌隙。” 李倜颔首,道“景卿深明大义,朕都记在心上。铁青王子,非是景氏与大唐不肯,而是昔年太后与景将军孪生,太后体弱,景将军也难以见好。” 景绍不理铁青、楚伊莲兄妹面上的疑惑,按着李倜眼神,接过话头来,道“内子疑心有污秽作祟,臣便请了百里观观主张亖来府上驱邪。张观主便与太后同七郎卜了两卦若要他二人平安,七郎不惑之前,不得近女色、定姻亲。” “礼公竟然信这等无稽之谈。”楚伊莲公主有些气急败坏,她都想好了,哪怕为侧室,也要嫁入景氏门楣。孰料大唐君臣竟然扯出个这等谎言了,让她如何不焦躁 景绍抚着胡须,养气功夫甚好,只道“张观主乃龙虎山天师一脉相传,道法深奥。今太后玉体寡郁,身为臣子,自当孝顺。七郎身为太后胞弟,如何不能忍下私欲”他冲着仙居宫方向一礼,又道“如今算来,七郎也快三十。若公主执意,再等十来年,便让七郎迎亲,又有何难” 景秀几乎没忍住笑意,楚伊莲公主仍想挽回,倒是铁青王子懂得见好就收,躬身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们兄妹冒昧。无礼之处,还请陛下、礼公与景将军海涵。” 景秀僵着唇道“不碍事。” 李倜这才起身,道“都过了正午,众卿家,随朕往紫宸。” “是。”群臣响应,跟着帝王从这会武场离开。 铁青王子想强拉了楚伊莲公主,孰料楚伊莲挣脱了,奔至景秀面前,逼迫他停下来。 景秀好脾性,只顿足后退,拱手道“公主有何事” 楚伊莲公主盯着他,将此人的相貌狠狠记在脑中,道“我今年十九岁,等你十年,我也不怕。” 景秀有些无奈,道“公主如此看得起我,但你可知,我心中已有心悦之人。她虽已嫁了人,但这一生,我也只想静静等着罢了。” 果然楚伊莲公主后退了数步,美眸内悲喜交加,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拧身走远了。 景秀摸不着头脑,念及旁的,只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这时候杜渝一瘸一拐地跟尔璞过来,只看着楚伊莲公主走远的方向,道“七哥,赢得真漂亮。” “侥幸而已。”景秀瞥了眼杜渝伤腿,道“我知你心意,今日也就罢了。回去了要好生将养,知道么” 杜渝赶紧应了,又道“七哥,若在战场之上,你可有把握胜他” 景秀放慢了步子,身侧是杜渝同尔璞,身后跟着曲达、梅芸、上官泽、南相云四人。他道“战场之上,主帅亲自下场的,能有几回先一轮箭雨过去,任他金鞭再密不透风,也只能是筛子。” 这里面曲达脑子最快,当下便道“梅子,你可记住了,匹夫之勇,无用也” 梅芸心中不服,还要再辩,景秀道“你们几个,将来都会是我大唐军中的中流砥柱。虽说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到底没经大战。就拿方才的话来说,若是狭路相逢,为将者便得观察时机,身先士卒,只有这样,部下才能不畏战,人人悍勇,如何不胜” 几人静静听着,景秀也毫不藏私,拿实战说些兵书上的浅显道理,却让几个人都如醍醐灌顶。一路听着,未几,紫宸殿近在眼前。 景秀顿足,道“今后沙场立功,我等着与你们同殿庆功。” 曲达三人暂且并无上殿资格,便送了二人进去。杜渝交待了尔璞好生在军衙等候,扶着拐慢慢入殿。 好巧不巧,倒是和付狭岩临着食案。 “统领,这腿还得好生养着。”付狭岩客套了几句,又道“但末将倒觉得,统领伤了腿,未尝不是好事。” “可不是么否则撞上忽力鲁儿,只怕得断条腿。”杜渝顺着付狭岩说了两句,又道“亚力舍的使团还真安生,不像往年,总要滋些事端。付副领高升在即,我先以薄酒相祝了。” 付狭岩并不否认,与杜渝同饮一杯,才道“接下来,礼部、兵部、四夷馆同两国谈判,这才是要紧。末将想要再进一步,这些日子得竖起耳朵过日子呢。” 杜渝心知此言不虚,只道“人手上若不充裕,付副领尽管问曲达要人。渤海国使团平和,再加上毅侯温仁,应不至于出乱子。” 付狭岩拱手道“有统领这话,末将的心便吃进了肚子。” 会武结束后,自然进入私下的谈判中。杜渝心知仍有要她出死力的地方,便只在府中养伤。除却崔氏,其余的再不见客。 她自然听到些关于景秀同她的风言风语,但自问问心无愧,是以并不辩一句。 这一日太阳毒辣,及至正午,却是一场瓢泼大雨。杜渝翘着腿,靠在凭几上,透过纱窗,看着骤雨浮萍,琢磨着首阳功法,正是自得其乐。 簪娘步伐轻缓,从外面进来,肩头还有新鲜的雨滴。 “姑娘,侧门有人递了名帖。”簪娘弯了腰,在杜渝耳边道“是崇素阁的人。” 杜渝眉心一紧,拾起身来,道“林二娘” “虽蒙了面纱又带着帷笠,但应该是她。”簪娘道“婢子不敢让她独自候着,自作主张接了进来。” 杜渝心中顿急,忙道“她人呢” “在外阁。”簪娘伸出手,扶了杜渝,道“姑娘慢些,不急在几步路上。” 才至门口,杜渝停下脚步,道“带去偏厅,外厅人多眼杂。” “婢子知道。那姑娘”簪娘有些犹豫,杜渝自己扶着门框,道“我这点伤,养着不过是为了躲事,我慢些就好。” 及至杜渝一步步挪至偏厅,林二娘正摘下面纱,回眸间唇齿含笑,浅浅道“杜姑娘,又见面了。” 上一次相见,还是付狭岩的宴上,林二娘手挥五弦,来无影去无踪,却让一众人等如痴如醉。 过了这么久,杜渝心中对她的芥蒂,也淡薄许多。簪娘扶着她坐定后,杜渝叹道“林姑娘才艺双绝,犹如天人,又冰雪聪明,当知我在这公主府中,不过是客。你冒险前来,着实不妥。” “杜姑娘是在担心二娘”林二娘也坐了,因着冒雨,裤脚打湿,她便挽起来,露出莹白的小腿。 “你来有什么事。”杜渝挪开眼,令簪娘烹茶。 “杜姑娘当知晓,暗查漓郎一事,是您身边的簪娘,同我一起的。”林二娘抽出油脂包裹的信件,道“这是早上才送到我那里的,同你我所料,并无相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杜渝接过粗略看罢,便吹了火折子,将薄纸点了丢入一旁的茶盏中,眼看火焰熄灭,徒留一盏灰烬。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林二娘提起粗陶壶,从簪娘手中拿过茶叶,鼻端一缕幽香缭绕,却是林二娘从未见过的。她揣摩茶性,略候了候,才在茶壶中注了水,及至茶汤沏出,端得如一汪琥珀,闻之梅香悠远。 “你不能再查下去了。”杜渝接过茶盏,抿着茶汤,道“你相助阿兄的心思,我铭感于心。但请姑娘就此罢手,好好过日子去吧。” 林二娘嗤笑“便是牵扯了一知州,杜姑娘便怕了” “小小知州,我虞公府还不至于怕了。”杜渝摇着头,续道“可便是查到此人,对其背后,我竟无半分头绪。这其后究竟是哪一方在角逐,到现在,你我俱是一头雾水。” “那又如何。”林二娘不屑一顾,杜渝只道“姑娘身份微妙,若真触到一些霉头,你当知晓,虞公府碍于自保,是救不得你的。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去做。但请姑娘,安安生生便好,莫再与此事有旁的牵连。” 林二娘捧着手中的茶盏,瓷体泛着牙白,应出自邢窑,内侧刻了忍冬纹,随性天然,花口更是细腻精巧。这等器具,应为长公主所有,却是在杜渝这里。她抿下茶汤,道“这是什么茶” 杜渝一愣,本以为林二娘会据理力争一下,谁知她心思却是在茶上。这还是上次芙蓉园中李依所烹的九曲茶,临别李依令郑函装了半斤,给她带了回来。“是九曲茶。”杜渝没多想,道“你若喜欢,我给你匀些。” “如此,多谢。”林二娘不动声色,起身看了看,道“杜姑娘住在烟台,可见长公主心中,你的份量不轻。” “不过是看在阿兄的面子罢了。”杜渝转过头,道“簪娘,剩下的九曲茶,都给林姑娘装上。” “你这腿伤的可严重”林二娘行至窗边,雨不见有止的迹象,连珠一般,沿着屋檐坠落,倒也是幅难得的好景致。 杜渝道“只是看着严重,实则不碍事。养个十来天,也就痊愈了。” “长公主仍在芙蓉园么”林二娘状似无意,道“听闻公主府景致深深,比之未央居亦有所长。若是她今夏不归,下回杜姑娘请我一游可好” 杜渝皱了眉,道“我不过客居而已,如何能代主人邀人游赏再者说,湘王世子在东首福泽宫,你若撞见了,我如何解释过不久我要离京数月,你更是来不得了。” “杜姑娘,这些话可真让奴伤心呢。”林二娘随口说罢,不等杜渝开口,便道“看来你心中厌倦,趁着雨大,我先告辞了。” 说话间,林二娘重着蓑衣,将面巾戴好,才福了一福,道“杜姑娘不肯让我再查的心意,我领了。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杜姑娘放心,我并非鲁莽之辈。你大约不懂,崇素阁是个消息往来灵通的所在。我会小心留意,若得了有用的消息,再与簪娘联络。” 杜渝忙道“你要查我拦不住你,万恳你保重罢了。” 林二娘一笑,没再多说什么。杜渝挥手,簪娘引着她避开旁人出府,眼看着林二娘上了牛车,才放心回身。 这一场雨直到傍晚,才渐渐将息。 灯火将烟台照亮,杜渝抿着林二娘所烹的残茶,凉透的茶汤汤色依旧,只入了口,有些许涩意。 簪娘便是这时候进来,瞧见自家主子模样,笑着打趣“若是喜欢,何苦全送了人姑娘忘了殿下说过,统共便得那么些。若你嘴馋,只能去芙蓉园讨茶吃呢。” 杜渝回过神,笑道“我是喜欢,却非无茶不欢。你也是茶中老饕,林姑娘烹茶手法如何” “她一闻便知沏茶之法,可见亦是爱茶之人。”簪娘将晚膳摆好,出门唤道“尔璞,回来。” 听得院中枝叶连动,片刻后,尔璞肩头遍布湿痕,在门口脱去软皮靴,只穿着袜子奔进来。 “又跑树上做什么”杜渝替他将发间的叶子摘下,道“鸟窝早让你掏光了。” 尔璞没吭声,接过饭碗,大口吃着,看来是饿狠了。 “世子回来了么”主仆三人同桌开了饭,杜渝才想起李伬来。 簪娘道“方才看见刘侍卫,应是回来了。”刘长天向来寸步不离跟着李伬,他在哪里,李伬便在不远处。 杜渝颔首道“今日倒是蛮早,估摸着雨大,没什么乐子留住这位世子。” 饭毕,杜渝直着腿默诵首阳功,心中揣摩着臣只果和忽力鲁儿的招数。尔璞躲在灯下,不知捣鼓些什么。簪娘理了理今日所有的文书,捡出要紧的,等杜渝用完功,才同她一件件说了。 “杜泌还得多久能抵京”杜渝琢磨着,簪娘道“一月左右。” “请旨立世子恐怕得拖到年关,”杜渝撂下文书,打了个哈欠。 “夜深,姑娘安置吧。”簪娘心知杜渝是盼着有个帮手,也不戳破,先哄着尔璞回房,才扶了杜渝回寝房睡下。 会武之后,大唐相关官员都打起了精神,同亚力舍汗国、渤海国商讨国书细节,说不定便是功在千秋。 这一日,李倜听完魏炼讲解课业上的疏漏,又逐字逐句推敲清楚,才道“魏先生,朕有些事情,想向先生请教。” 魏炼收着手中书册,笑道“圣人哪里不明白” “非是课业,而在国事。”李倜叹口气,道“先生知晓,明日起,大唐便会与两国分别商谈,拟定国书。渤海国毅侯是个温仁君子,早与朕开诚布公,他们此行最大的目的,是想与我大唐签订国书,共抗倭寇。” 魏炼盘膝坐了,接过毛栗子递上的茶盏润润喉,道“如今的渤海国主已与倭寇打了几十年,若非靠着海商支撑,国民的日子确实难熬。反观百济,坚壁清野之下,倒是少了许多侵扰,百姓过得虽说清苦,却也安宁。” “先生是觉着不宜应下”李倜揉着眉心,道“毅侯言道,若是断了海路,少了与外邦往来交流,闭塞之下,才是真正亡国之际。朕听着,也是有几分道理。” 魏炼笑了笑,道“圣人宅心仁厚,能体他人之哀,乃大唐幸事。想我大唐东南诸道,这几年来虽有倭寇侵扰,但问题却也不大。毅侯夸其言辞,不过是想借着大唐的名头,好与倭寇些许威慑罢了。” 李倜有些动容,魏炼续道“东征之后,大唐若要用兵,倒也并非不可。只倭寇往来如风流窜飞快,若想一举击溃,通海司下水师至少增兵二十万大唐拖延不起啊圣人。” “先生,朕明白了。”李倜摊开掌心,道“朕会寻个由头给他打发了。毕竟渤海国的内政,大唐不该多言。” “圣人英明。”魏炼松口气,他出身名门,魏氏数代英才,先祖曾有从龙之功。但近些年里,除却昔年宰相魏灵芝曾历战乱,有些武人风范,俱是名儒大家。只魏炼痛恨刀兵,当初东征,他便是极力否认。李依被他弄的心烦,才撤了实权,只留了崇文馆大学时、东宫太傅的虚职。 如今魏炼身为新帝帝师,只想教出个以仁和流芳百世的帝王,好成就自己将来的宿儒之名。况且李倜虚心好学,相处一载有余,倒是令他愈发喜欢了。 按惯例赐了菜,魏炼在宫中用了膳,才告退出宫。一路乘坐步辇,及至登上马车,魏炼想起先祖荣光,想着李倜对自己的信赖,当真踌躇满志将来李依交出实权,何愁他不能重返朝堂,成就贤臣之名 翌日,李倜召了礼部尚书礼公景绍、御林军大统领殷公集、户部尚书茂公郑致淳、兵部尚书鄂侯尉迟舒在宣政殿议事。 令人赐坐后,李倜清了清嗓,道“午后,诸卿便要与两国议事。朕请诸位来,便是想就国书细节,再推敲推敲。” 四人有些纳闷毕竟大方向早已定下,如今却要再议细节,可见帝心渐深,是有了新看法。 殷公集直爽,当下便道“圣人若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 李倜笑了笑,搓着手道“朕记着,当初说起与渤海国联手抗倭一事,殷卿同尉迟卿主战,郑卿主退,景卿两不相帮。朕被那大茂黎云里雾里绕了一大圈,倒这时候才想明白,怎么算,对我大唐都不是好事情。” 当时定下的,若渤海国能支撑四成军费开始,便令杭州府通海司水师及泉州水师出兵。殷公集身为武将,自然知晓这其中厉害关系,当下便道“圣人怎么变了心意可与殿下谈过” 郑致淳笑道“圣人心有疑虑,做臣子的当为圣人明辨是非。现下殿下避暑芙蓉园,又何须事事去扰了殿下清净” 李倜没理会郑致淳话中挑拨的意思,道“朕昨夜细看堪舆图,只觉着大唐地广,若对倭寇当真用兵,连年征战之下,国库孰难支撑。再细想大茂黎此举,无非是借我大唐水师,还渤海国数十年安宁倒是上了个当。好在国书未曾敲定,还有转圜余地。长公主处,朕也去信相询,算来回信也快到了。” 殷公集松口气,不等景绍开口,便道“圣人仁心,臣万分钦佩。但臣仍以为,与渤海国联手抗倭,虽得数年短痛,但往长远看,百利一害矣。” “可那百济国锁关多年,不也太平无事么”郑致淳回嘴道“渤海国面对如此窘境,自当学百济。如此慨大唐之慷,全渤海之战,百害无一利耳” “那你怎不看百济如今萧条到何等地步今后倭寇势大,难不成我大唐也学他百济,锁了关隘,行固步自封之举”殷公集虽是武将,但也出身世家,斗嘴皮子于他而言不在话下。 郑致淳挥舞着手臂,声调也高起来,道“区区百济弹丸之地,如何能与我大唐疆域辽阔相比倭寇再势国大,不过数万尔,难不成还能侵占我东南诸道莱公,你当各州府兵,都是老弱病残么” “那便坐看倭寇扰我百姓无动于衷”殷公集瞪着眼,喝道“好啊,你竟打着如此蛇蝎心肠圣人” “为了几村几镇,便得动用至少二十万大军,这其中差别,我户部最是清楚”郑致淳打断他,道“你在东边耀武扬威,可知我在长安苦苦支撑,到现在户部的亏空都没补齐全我知晓莱公一心为国而战,但我也知晓,战事一起连年,这背后全靠银钱支撑去岁大雪,虽有各世家出资,但赈灾的银钱拨下,全靠海事司拿出半年海税。若莱公一战下去,能带回百万雪花银,郑某无话可说。” 殷公集脸红脖子粗的,几乎便要站起来上手。尉迟舒碍于旁的缘由,始终不发一言,便是此时也只是随意劝了劝,就住嘴不言。 景绍眼见再不劝解,只怕这宣政殿便成了西市闹场,才直起身来,道“莱公有莱公的道理,茂公有茂公的说法。您二位都是大唐的肱骨之臣,尽皆为了国事,万不可因此起了嫌隙,疏远了彼此情分。” 李倜也因着二人争执有些头痛,眼见景绍出身相劝,也跟着道“景卿所言甚是。二位的意思朕也明白,都有各自的道理。”他余光瞥见毛栗子奔来的身影,不由挺直了身子,道“长公主回信到了,待朕先瞧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李依回信只是寥寥数字,李倜看罢,脸露笑意,道“十三娘真真妙人也。” 郑致淳道“圣人,殿下素偏武将,您万万” 李倜诧异道“郑卿何出此言十三娘素来明辨是非处事公允。看她的之意,也是不肯妄动刀兵的。”话毕,他看向殷公集,道“莱公,去岁连月暴雪,海港都给冻上了。今年虽还未过半,但通海司六处港口所出货物,还不抵去岁两月之数。国库、户部之难,并非危言耸听。” 郑致淳一愣,按着李依秉性,定要趁机在这里面捞些兵权,今次倒是转了性子。他接过话来,道“看来殿下也是不肯动兵。如今,便请圣人圣裁。” “圣人”殷公集还要再辩,一旁的尉迟舒拉了他袍袖,执礼道“圣人,如果就此驳了毅侯的面子,也不是妥当之法。臣以为,并非完全不能答应。登州港水师精良,暂且应下。届时倭寇来袭是守是攻,不过是水师提督的事。圣人去个口谕,令他莫要轻易出海,岂不两全” 李倜大悦,当下道“便按尉迟的主意,既全了毅侯的面子,也全了郑卿的心志。”他甚是高兴,宽慰着殷公集道“莱公擅战,主战亦为我大唐百姓,这些朕都记在心里。但年景难熬,总得撑过这几年的。东南百姓的苦,朕一直放在心上。今岁武举,你便做个主考官,好生瞧瞧擅水战的,为充盈水师诸港准备准备。” 尉迟舒站起身,拱手道“是。” 从宫中出来,殷公集按了一肚子的火便压不住了。郑致淳才上马车没走多远,他几乎指着景绍的脸,直与尉迟舒道“恩棠不知武备、理不清军情,许不大分得清局势如何。你从小通读兵书,亦是去过边塞的,怎的却糊涂至此你不肯谏言,还按住老夫到底是什么缘由” 景绍尴尬立着,尉迟舒长揖到地,道“殷公,这些年您养气功夫早就到了家,今次一见,倒还是当初的暴躁脾气。圣人这般考虑,定非明面上的缘由。亚历舍汗国会武之上同渤海国大动干戈,您也看在眼里。如今马市商议在即,无论如何也得先顾了这头,您说我可有虑错况这场雪灾,也令倭寇死伤惨重,一两年内出不了大乱子。到了那时候,我如何不站在您这边” 景绍亦道“莱公,国库空虚不假,郑公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再者说,圣人分明也不肯战,只怕也有旁的打算。如今殿下分明也不赞成水师贸然出战,可见非能战之际呐。” 殷公集冷哼道“你回去问问你家七郎,看看振香可会如你一般想法。老夫是老了,可老夫不糊涂文臣言武,国之将乱”语罢,竟是拂袖而去。 文臣言武,国之将乱 景绍叹口气,望着殷公集离去的背影,同尉迟舒两人当街缓步而行,均不肯提及殷公集最后八字。 “殷公素来是这个脾气,只是多年没发作,恩棠你可莫要挂在心上。”尉迟舒终究开口,劝了几句。但宫门之外众目睽睽下出了这档子事,只怕两人自此交恶,今夜便会传遍长安城了。 “俱是为公,我何尝不知殷公品行”景绍喟叹道“我记着大郎是在杭州水师供职,这东南诸道,当真还安稳” 尉迟舒道“已有数月,未曾报百人以上倭寇进犯。便是有行踪的,不过行鸡鸣狗盗之事,并未伤了人命。说句不该的天灾之下,大唐子民还有朝廷赈灾,那些倭寇,又哪里有活路了” 景绍感慨了几句世道艰难的话。尉迟舒笑道“不过方才殷公所言,我倒也好奇,七郎对此,会是什么看法。” “便如殷公所料,分毫不差。”提及自家嫡子,景绍亦笑了起来,道“昨夜,我们父子三人,在大郎处饮茶畅谈。席间谈起此事,大郎亦是赞成行缓兵之法,以图后计。孰料七郎当下便与我们起了争执,半分不肯退让。真真是跟了殷公几年,旁的本事没看出来,脾气倒是学了个七八分。” “振香出了名的好气性,约莫在家里才那样吧。”尉迟舒想起会武景秀夺魁后楚伊莲公主求婚,笑道“那占卜一事,究竟是真还是子虚乌有” 景绍道“这等事情,如何杜撰只毕竟是家事,若非亚历舍汗国逼得紧,我又如何肯摆上台面去说” “怪道你家八郎才几岁婚事都定了,七郎还悬着。”尉迟舒叹道“你可知消息传出去,多少人家的好女,连妆都哭花了。” 景绍哈哈一笑,道“知子莫若父,七郎那木讷性子,绝不是能知情知趣的。谁若嫁了他,只怕闷都闷死了。” “一直匆忙,你那大孙的事,还盼节哀。三郎年轻,今后有的是机会。”二三月间,景秘的长子染了风寒,熬了一月有余,到底没熬过去。景绍膝下子女不少,但到了孙辈,只得了那一个大孙,孰料竟是这般没了。彼时景绍苍白着脸强撑了几日,尉迟舒忙着侦辨数千条斥候回报,也没能好生宽慰。 “去岁末四娘添丁,我还真是高兴。”景绍面上有些苦涩,道“如今我也是想开了。眼看大郎愈发好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心里的那股气,早就散了。”景稀嫁与郑氏,他同郑致淳也是儿女亲家。 景和人品才情,长安咸闻,只因体弱,一直未能出仕。尉迟舒眼睛一亮,道“莫不是大好了” “称不上大好,但已可踏青赋诗。”景绍话里透着股欢喜,只道“再养养罢” 莱国公殷公集殿前与茂国公郑致淳起了争执,宫外更毫不留情与礼公景绍、鄂侯尉迟舒拂袖而去。翌日,众人本想看看这三人同处一殿会是何种情景,孰料殷公集竟是递了折子,称病告了假。 李倜当即赐了补品,令英吉亲去莱公府上,看来是不想寒了老臣的心。待旁的事情处置妥当,午后便是谈判的时候了。 “景卿,朕记得,你家三郎在外面任职。七郎便是朕的金吾卫统领。”李倜喝了半盏茶润嗓子,也摆手示意毛栗子为众人奉上莲子清心汤。“但大郎振博的名声,十年前便传遍大唐了。” “犬子些许薄名,圣人倒是费心了。”景绍执礼回道。 “他身子骨好些不”李倜松了松肩头,景绍道“好了许多。” “午后,魏先生要与朕讲些先贤文章。朕从前看过令郎的集子,是很有几分见解的。”李倜冲毛栗子挥手,道“若他方便,可否进宫,与朕清谈学问” 众臣屏息景和之名,孰人不知孰人不晓但因其体弱,早已隐居多年。 景绍起身,执礼朗声道“圣人垂怜,是犬子的福分。只犬子学问粗浅,届时还望圣人海涵。” 如此,一锤定音,众人便知景氏大郎,离出仕之日,不远矣。 建元元年六月初七,礼国公世子景和奉诏入宫。景和素服玉冠,美姿容雅举止,帝心悦之。 太傅魏炼考其学问,大赞之。景和当庭作赋,盏茶即成。其文字字珠玉,行云流水间有气吞山河之势。又落于实务,绝非夸夸其谈之辈。是以魏炼当庭作保,举荐景和任门下省拾遗,长伴帝左右。 然景和坚辞,李倜心知他体弱,只温言数句,便恩准景和入仙居宫拜见太后。待景和出宫,更赐下文房四宝六套,以资嘉奖。 景和虽未出仕,但这其中殊荣,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总之沸沸扬扬,传了数月,仍未休止。 却说是夜,景秀练完拳脚,沐浴后换过件家里宽袍,腰带也不束,长发在脑后随手挽了,光脚趿着木屐,往唐夫人住处去。 等进了门,他瞧见景和独身出来,装着恍然道“阿兄已来过了可见母亲已经很是喜欢。我还是莫要进去,省的母亲一顿说教,坏了心境。” “胡言乱语。”景和啐道“不过是来与阿娘说说今日见了六娘。方才阿娘还念叨你,你快些去。” 景秀收敛了笑意,叉手一礼,道“是,兄长。”景和今日的宣政赋他也读了,当真是为兄长欢喜,是以有些忘形。 景和也不扶他,看了看月色,道“阿娘今日太高兴,倒是多费了心神。你请了安,莫要多扰。等会子与父亲问了安,到我这儿来,咱们兄弟赏月饮茶。” “是。父亲那里我已去过,待会儿便去阿兄处。”景秀应了,目送景和离去,轻手轻脚进屋,陪着母亲说了些许闲话。 “大郎与我说,六娘气色好了许多,我这心里就放心了。”唐夫人形容枯槁,鬓边已然花白,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景秀小心翼翼为母亲揉着小腿僵硬的肌肉,笑道“年节时候阿姊病了,约莫便是思念阿娘吧。宫里阿娘放心,隔上日,我总有机会去瞧瞧阿姊。确是比先前气色好许多,也胖了些许。” “那便好。”唐夫人闭上眼。若说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其中之一,便是允了景程嫁入宫中,从此虽在一城,却骨肉难见。 等唐夫人入眠,景秀小心退出来,与在外的谦达婆道“阿娘这里,多亏有嬷嬷。” 谦达婆乃唐夫人昔年在西市买下的女奴,当时她被打的几乎要死了。几十年过去,谦达婆一直跟在唐夫人身边,便是唐夫人出嫁要与她寻郎君,也被谦达婆削发明志。 “夜里总是有些凉,你该多加件衣裳。”谦达婆笑了笑,道“你快去吧。” 景秀素来敬她,含笑应了,道“嬷嬷,你也早生歇下,我先告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其时月悬中天,星野璀璨,凉风习习,给白日染了一身腥热的景秀无限舒爽。 兄弟二人各坐在竹塌上,景秀饮着桃花酒,望着月色,叹息道“阿兄的身子骨愈发好了。” 景和只薄饮两口,便换了温水,道“今次圣人招我出仕,你道我为何拒绝” “一来身子骨承受不住。”景秀张口即来,道“二来局势不稳,君子不立危墙。” “知我者,七郎也。”景和回首,依稀可见爱妻藏在房中的剪影,面上愈发柔煦,道“眼看着圣人是位明君,我为士子,如何不愿报效朝廷” “阿兄志向,我如何不知”景秀忍住心中不满,道“但阿兄不过见了一次圣人,为何便认定,他会是明君” “七郎戍卫大明宫,与圣人相处日久。在你眼里,圣人难道不是明君”景和缓缓摇着扇,轻声道“你与长公主交好,我亦知晓,长公主之计谋手段,治国足矣。” 景秀张口欲言,景和反转蒲扇,点向景秀眉心,道“七郎,你心中所想,我都懂得。圣人性子慈和,长公主在此时避暑芙蓉园,这其中缘由,你应比我清楚。长此以往,三年五载,杜氏崔氏皆可得安宁。但你若舍弃不下,我只能劝你,长公主下嫁,是再无更改的。” “阿兄”景秀垂眸苦笑,道“我的心思,你所料无半分差错。我待殿下的那点私心,在你这儿,我也知晓藏不住。但,如若圣人不仁呢” “自当竭力保存。”景和爱怜地起身给他斟酒。 “我知晓了。”景秀闷闷饮酒,景和不忍,便道“那位楚伊莲公主向圣人请婚的事情,你还没好生说与为兄。” 景秀道“约莫偏听偏信,觉得我是所谓良人吧。”楚伊莲公主的勇气,景秀甚钦佩的。但他心另有所属,便不得不拒绝了。 “虽说有张观主占卜之言在先,但阿秀你的婚事,也得留神。”景和换了称呼,语调柔长,道“你心有所钟,为兄不愿言明。” “阿兄,不必说了。”景秀软了肚肠,道“我知事不可为,不过些许执念,经年也就断了。”他说得轻巧,但景和如何看不出其中怅惘无奈来 “我瞧你与十七娘走得挺近,你嫂嫂还问过我,说阿秀与小池也般配。”景和不等景秀作答,便道“我知你二人不过兄妹之情,你爱惜小池才华,是以在军法上多有指点。” “阿兄慧眼如炬。”景秀嘬着酒液,想起少女明媚的眸光,便道“自女帝以来,大唐巾帛数多。但自景云年间,便寥寥无几。十七娘有此契机,又是个有天分的。将来史书有载,你我与她同朝,想来亦是殊荣。” “但你须谨记,小池同郑氏交恶,但婚约却做不得废。且四娘嫁与郑氏子,已有子女。”景和端正了颜色,道“我族不过三代,虽有圣人信任有加,但根基尚浅。”景和喟叹道“阿父行事,你不甚赞同,但其中缘故,总多有无奈。” 景秀没来由一阵烦闷,道“阿父迎娶杨泉县主,难道尊荣仍不够么” 景和厉了神色,冷声道“君臣父子,此话便该令你去宗祠跪上一月” 景秀自知失言,便闷声不语,等景和训斥毕了,只起身长揖到地,道“阿兄教诲,秀铭记于心。” 眼见夜深,景和神色怏怏,景秀便在屋外,朗声同唐氏作别,又拜别景和。及至回房,景秀自半月架上取了断眉,按弦调音。 断眉并未奏响,景秀抚过琴弦,遥忆昔年沐王风采,再思及李依赠琴之意便是他痴心不改,但李依待他,到底有情无情,只察此琴,便知其意。 渤海国的国书,已然草定。 毅侯大茂黎翻阅着书写遒劲规整的纸张,皱紧的眉头,再没松开过。 马托斯忍着伤处痛楚,道“殿下,您不是说,长公主很是激赞么” 大茂黎苦笑,他如何看不出,李倜先是允肯,其后态度忽改,这国书中两国连手抗倭一事,也就变得模棱两可了。 “我听说,其时唐皇难以决断,使人问计芙蓉园。内监带回长公主信笺,唐皇阅罢,便得了现下的论断。可见那位长公主,当初是蒙骗殿下的。”说话的是毅侯府上最看中的幕僚阮康,是个色目人。 大茂黎随意放开了纸,叹口气道“我国势弱,这些造次的话,不必说了。” “殿下”阮康愤愤不平,马托斯也神情激愤。 “你我俱在唐土。”大茂黎状极疲惫,大手搭在眉心,闭着眼道“唐皇有其顾虑,但为渤海,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游说一番。唯盼我国,能渡此危劫。” 二臣互望了一眼,也都沉默下来。他二人跟随大茂黎已有十载,知他温文尔雅之下,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赤诚。更知大唐东征高丽,渤海国举国相助,所谋划的,便是联唐抗倭。 孰料大唐竟是虚以委蛇。 落得如此结局,以大茂黎的性子,将来便是殉国,也在情在理。他二人身为毅侯属臣,自是生死相随了。 七七乞巧,到了夜里,李倜自是陪着卢氏。 “怎不见大监”卢氏举箸为夫君布菜,李倜便道“今日乞巧,虽不是大节,我总是忧心十三娘心里不快。大监是宫中旧人,也是看着十三娘长大,便令大监去了芙蓉园,陪着说说话解闷儿,也总是好的。” “圣人慈悲心肠,长公主定感念于心。”卢氏颔首,道“长公主避暑出京,我也是去探望过了,真真是惧热,那凉堂里我坐着还觉得有些凉,偏她脸上的汗珠,就不见断的。” “国事繁忙,我抽不得身,倒是劳烦你来回奔波了。”李倜用了口莲子汤,便觉舒泰。 “左右有夹城,来回倒也便利。”卢氏见他吃得香甜,心下甚慰,想起前朝事多,又劝道“圣人,前朝之事,我并不通晓。但身子要紧,夜里还要早些歇下。” “使团将要离京,今次与往年不同,须得两位将领相送。”李倜并未避开发妻,道“朕意下,是看好景秀与杜渝的。但郑卿谏言,尉迟静也是个人选。这几日吵吵不停,都恨不得摘了耳朵。夜里还得做功课,难免睡得迟了。” “郑公约莫是觉着杜统领虽位高,大事却没历练太多吧。”卢氏劝了一句,便转开话头,道“圣人这段时间做的文章,我瞧了,当真大有长进。魏先生高才,圣人便不启用么” 李倜口中嚼着红酥肉,含糊道“魏先生景云年间便为黄门侍郎,又供职东宫太傅,几已执宰。但醇风年间,因政见相左,十三娘寻了由头,剥了他的侍郎。现下,十三娘愿为我大唐隐忍,这等薄面,如何不给” 卢氏心思通透,当下便欣喜这些日子,她也在猜测李依在此关头去了芙蓉园,其中深意究竟如何。看来如她所想,看来先帝所托之人,当真一心为公。 “圣人思虑周全,倒是我狭隘了。”卢氏由衷赞了句,便不再多说政事。她身居后宫,干政的罪名太大,如何肯担 李倜知她心思,又说了许多贴己话,才道“魏先生的事,你莫要挂心。将来十三娘去了封地,我定以魏先生为仆射。” 纯德年间改制,尚书省左右仆射,实为宰相。只景云年间,两位空缺,到醇风年间,也未曾续补。 这话可见,魏炼在李倜心中,实乃贤良忠臣。 却说杜渝那边,也不知作何打算,午后便换了衣衫,只带了尔璞,在外租了辆马车,以郊游为名,往乐游原去了。 夏日炎炎,白日里人烟稀少,但将将傍晚,便有许多少男少女,或跟家人,或带仆从,出来游玩赏月,幽会情人。 杜渝眼见时机将至,便令尔璞往芙蓉园去。她撩开车帘,在尔璞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尔璞眉开眼笑,连声称好。 马车便停在悠悠芳草边,隐于林中,于夜色里,便几乎看不见了。 虽已入秋,但秋后之热,仍让李依难以忍耐。乞巧当夜,她连晚膳也只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英吉来拜见,李依兴致缺缺,只聊了几句,英吉劝她爱惜身体,也素知李依喜静,没多言语便告了退。 沐浴之后,李依身着清凉,熄灭烛火,独立凉堂窗边。 渤海国毅侯的不甘愤怒已在所料,李依思前想后,李倜主意已定,断非她能更改。只如此亏待盟国,也让她心有所愧。 正自怔忪,一团黑影从窗边倒吊而下。李依虽为女子,却也镇定,只退了半步,低声喝问“是谁”她不敢声张,盖因来人身手这般好,若激怒了他,崔桃救援不及,便无半分生还机会。 “十三娘。”来人一张口,却是半大少年的嗓音。他侧了脸,露出双湛蓝的眼眸,直直盯着李依,道“阿姊来探望你,但她不能跳进来。” 李依这才认出来,眼前的少年,是素来跟着杜渝不离左右的尔璞。 “尔璞”她出言道“你说十七娘在外头” “阿姊来看你,你去接她。”少年说罢,又探进身子瞧了瞧,道“阿姊说,得请十三娘允许,尔璞才能在这里玩儿。” 李依但觉好笑,也只轻声道“你且带我去见你阿姊,便允你玩儿,只不能令旁人瞧见你。” 尔璞欢喜应了,李依出声唤了崔桃郑函,低声吩咐。崔桃跟着尔璞去接人,郑函去厨下,取些果脯点心来,防备杜渝腹饿。 芙蓉园空旷,这些日子里李依日夜修身养性,过的便如避世而居的隐士,远离喧嚣,心也自在许多。 然时日久了,秦诚崔桃郑函为仆,侍她恭敬,从不敢多言。荀冉虽为长史,手里头一堆乱事,没说几句话便转在公务。这日子,当真便乏味了。 杜渝漏夜而来,长公主的心,浅浅地欢喜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缓慢的脚步声里,夹杂了熟悉的嬉笑,李依人在厅内,也不由得松快许多。门未拉开,声先进来。 “十三娘,外面热闹得紧,到了你这里,便如世外桃源一般。”杜渝走路还有些瘸腿,却是因着不肯使力的缘故。 崔桃办了差事,知晓郑函还在忙,便执礼退了。李依先与尔璞道“去玩吧,切莫让旁人瞧见你。” 尔璞大喜,扶着杜渝到了榻上,便翻窗出去,临走还摸了只银盘内的香瓜。 “分明还没好利索。”李依倒了杯温水,递给杜渝,借机打量了她,又笑“说吧,有什么事情” 杜渝着实渴了,一杯咽下,只倾身取壶,李依直了腰,先她一步。杜渝便道“乞巧之期,我在家里待着无趣,你家那混世魔王也出去玩,我就混了出来。走着走着,一看竟是到了此间,干脆来与你解解闷儿。” “油嘴滑舌。”公主府在城北,芙蓉园在城南,杜渝若非早早出发,哪里这时候能赶来但李依并未戳破,只道“怕是还未用膳,本宫令人拿了些面果子,你先垫垫肚子。” 杜渝连饮了四大杯,才算解渴,她道“别让厨房折腾了,这些足够。” “本宫以为,你是念着芙蓉园夜赏月色。”李依瞥了眼窗外,池月相映,水波竟有浩荡之感。 杜渝笑道“殿下想赏月饮酒,臣自然相陪。” 说话间,郑函崔桃捧着食盒过来。李依也不令再添食案,与杜渝相对而坐,同案分食。 “你们去歇着吧,尔璞贪玩,若与侍卫冲撞,调停下便好。”李依冲郑函摆摆手,二婢施礼后,倒是欢欢喜喜去了。 身后的照璧灯点亮,杜渝也不客气,给二人的酒盏注满,道“先前毅侯来家里小坐,我观他神态,倒是唏嘘,可见他那联唐抗倭之图,没了下文。之后又有风言风语,说圣人是因你谏言,才改了主意。” “果然。”李依未置可否,抿了口酒是去岁新酿的樱花酒,想来是前几日秦诚回府里启出送来的。 “若非其时我在场,几以此当真是你的主意。”杜渝抬手抓起块烤的酥嫩的羊腿,道“毅侯言谈间,似是对你颇有不满呢。” 李依浅尝辄止,只小口吃着颗桃子,道“毅侯定以为本宫乃两面三刀之辈,不满也在意料之中。” 杜渝只盯着李依看了几眼,才道“你肚子里鬼点子最多,我却懒得去猜了。只国书既定,想来出北之期也不远矣。” “莫非你还要再劝本宫”李依拧过身,面朝窗边,淡道“本宫从未离开过长安,许这一次任性,也是唯一一次。” 杜渝口中的佳肴也顿时味如嚼蜡,她拿酒灌了下去,道“十三娘,我说句不该说的,圣人城府愈深,但明事理知是非,这月余你不在朝中,治国亦非人云亦云。我瞧着,便是不如昭宗,亦可恢仁宗纯德年间景象。” 李依不发一言,也没瞧过去,凤眼微合,望着水中月影,似乎心不在焉。 “从北边回来,你便罢手吧。”杜渝道“杜泌也快到了,虞公府也算后继有人,圣人非寡情薄义之人,我也不担心阖府上下性命堪忧。届时,十三娘大可走遍河山,区区北疆,又岂在话下” 李依望着杜渝,眸中浅浅的怜悯,她道“若能寄情山水,谁人不渴望” 杜渝只道她有所心动,变着花讲起西北风光,讲大漠孤烟,讲雪山静湖,讲绿洲风俗,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是怅惘起来。 “把你拘在长安,也是难为了你。”李依干脆靠在窗边,撑着下巴,道“可十七娘,本宫问你,你身为武将,当身后这座城无人可守之际,你还要寄情山水么” 杜渝沉吟道“既已无人可守,便是我搭上一条命,又能改变了什么这我真心不知。你的话,我无法回答。”她脑中是纷乱的战局,肆意溅射的鲜血,和马踏过后,已成肉泥的尸身。 这话若是景秀来答,许会斩钉截铁吧,杜渝自嘲地笑了笑,道“十三娘,若是你呢” 李依侧首,一双凤眸是惯常的淡然冷漠,仿佛这世间本无多少事,值得她挂怀一二。“本宫不知武事,但有一句话,却是记在心中。” 杜渝起了兴致,道“什么话” “文人理应辣手著文章,”乌云蔽月,芙蓉池也黯淡许多。李依续道“于我,当那等处境,自是死守,也总好过苟且偷生罢了。” 杜渝松了口气,她早知李依回答,只方才她总想着,许能有机会同她出去走走。确如李依所言,她二人这一生,许也就能相伴出北这一路罢了。 “十三娘,算算时日,离出发也就半月功夫,你如何脱身,想来也不必我操心,但你得为出发准备准备了。”杜渝填饱了肚子,现下只是随意点几筷子。 “准备什么”李依道“北边本宫都安排妥当,沿途各处也打点妥当” 杜渝有些无奈,插嘴道“十三娘,你所图所谋,我自不去费心。我且问你,你同我出北,是打算扮成我的校尉,对吧” “不错。”李依颔首。 “你现下的模样,便是穿了戎装跟在我身后,旁人也会一眼看穿。”杜渝往后靠了靠,借着烛火,一双眼尽在李依面上打量,道“太白了。” “什么”李依没大懂杜渝的言下之意。 杜渝无奈,先指着自己脸,又指了指李依的脸,道“便是从未上过沙场,天天在校场里摸爬滚打的,谁脸上这般白皙柔嫩再看看你的手,哪里有半分摸过兵刃的样子” 李依低头望着自己双手,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明日起,每日午后,你在太阳下站站,好歹晒黑点儿。”杜渝想了想,又道“你可准备了戎装” “自是备下了。”李依道“特意做旧,免得旁人侧目。” 杜渝松口气,道“我也备了两身,过几日给你送来,都试试。到时候,你就随身跟着我。便是要见人,我也陪着你。” “好。”李依应了,望着杜渝道“景将军戍卫大明宫,你那位副领借此机会,谋了个抚远将军,倒是提了半品,虽说离了长安,却也是总领颖州军事。既如此,过几日你能上朝,圣人定会问你,千牛卫副领你心中可有人选” 杜渝坏笑道“那得看,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李依道“本宫心中,并无人选。” “那便请圣人圣裁。”杜渝无所谓道“左右也轮不上我搭话。” “御林军一卫副领,莱公自能谏言。他喜你直爽磊落,此次有莱公居中调解,你的副手,定不会成你绊脚石。”李依言罢,道“夜深,你且坐着,本宫令人帮你安置。” “尔璞那里”杜渝有些不放心,李依道“有阿郑,你放心,明日还你。” “那便好。”杜渝将最后一颗面果子送入口中,拿酒送了,道“吃完才能算安心。” 按着前次李依偷回公主府,二人同住一屋,今次也不例外。只杜渝上次睡了侧榻,今次也是如此。她已知李依安枕之际不喜亮光,也将榻前的琉璃灯熄了。这陌生的侧榻有些生硬,杜渝这才有心思赏月观池。 “十七娘,本宫听说,郑结对你诸多深情,倒是你不闻不问,冷淡得紧。”李依想起看过的不良人奏报,郑结那点小心思,旁人看不透,她却早已猜透。 提起这事情,杜渝便是一肚子窝火。耳听李依侧过身,她也转过头,望着李依的方向,道“十三娘,你可有法子,帮我退了这门婚事”说罢,她也觉得这是为难人,叹道“郑结真真小人,我与阿娘说起,阿娘也说,这婚事难退。左右拖过一日,是一日罢。” 李依也未曾搭话,自想着心事,再想问杜渝些许事情,却闻她呼吸悠长是睡熟了。 翌日,二人起身洗漱,李依换过身新衣,也是简朴素静的。 尔璞果然玩赏一夜,早间过来,仍旧神采奕奕。待用罢早膳,杜渝便告辞。李依令郑函想法子送他主仆二人。郑函取了两身衣裳,尔璞头次穿内监服饰,自己都觉着新奇。 等离了芙蓉园,尔璞寻了个僻静的所在,主仆二人分入车内褪下宫衣,换过寻常衣裳,才驾车回城。杜渝想念崔氏,便先回虞公府上,孰料倒是撞见来访将离的郑结。 杜从谦只得道“公子,姑娘这不才归家既是姑娘来了,公子且宽坐。” 郑结面上欣喜,眸里却是阴霾,只盯着杜渝,唯恐她退走不见。 杜从谦冲杜渝使了使眼色,杜渝便知晓躲不过去,只得扶着尔璞小臂,瘸着腿走进了,拿着架势一礼,道“世兄怎么来了” 郑结还礼,答道“昨夜乞巧,没能与十七娘相见,是以今日来此。”他语出至诚,若非杜渝早知此人真面目,只怕心中还会有点可怜。 到了偏厅,便有侍女烹茶送上。杜渝身居主,只忍着腿间酸痛,跽坐端直,敷衍着郑结。 三言两语间,竟是说到付狭岩来。郑结这才亮出来意,道“听闻付副领要升颖州抚远将军,这千牛卫副领一职,便空缺出来。” 杜渝心下好笑,面上却带着惊讶,道“付副领要出京了这我确是不知,倒是世兄消息灵通。” 倒是装的好,郑结自是不信杜渝不知,只道“也是无意听说的。” “但付副领便是高升,与世兄的礼部,却没多少牵扯。”杜渝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今次归家,是探望家母。” 郑结心知杜渝这是要溜,当下咬咬牙道“付副领去哪里,确与礼部无关。但千牛卫副领出缺,有一人选着实堪任。只要圣人问起,十七娘美言几句,此事一成,与你我两家,可谓两全其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四十回 “付副领去哪里,确与礼部无关。但千牛卫副领出缺,有一人选着实堪任。只要圣人问起,十七娘美言几句,此事一成,与你我两家,可谓两全其美,大有裨益。” 杜渝听罢,只觉好笑什么时候,户部尚书茂国公郑致淳连御林军中事务都想插一手了只比起初初回京,杜渝脾性已收敛许多,当下只道“千牛卫副领空缺,自有兵部、吏部举荐,圣人圣心圣裁。我虽为统领,但只管戍卫,职卑位低,是说不上话的。” 郑结料到她定要回绝,但为了郑氏,也为了将来的朝局,只忍了怒气,道“十七娘,四姓同气连枝,今振香手握金吾卫,再将千牛卫掌的更牢靠些,莱公迟早不能在圣人面前胡言” “世兄,我手握千牛卫不假,但世兄应知,圣人有此决断,是因何故。”杜渝装着诚恳,道“世兄心中有良才,何不当庭举荐若此人贤良知兵,何愁圣人不用” 郑结心下一喜,只道杜渝是说通了,便道“崇裕同你一起在安西都护府从军,也是有几分军功的。今他在兵部职方司做了个郎中,若得十七娘抬举,必令他登门拜谢。” 杜渝按捺住冷笑原是郑缚,他在安西的时候,最会投机取巧,手下没几样真功夫,全仗着自己茂公子嗣的身份,欺软怕硬。眼见郑结面上欣喜,杜渝只道“崇裕大才,入我千牛卫,倒是埋没了。” 她恭维了几句,却没半字应允她腿还没好利索,届时根本不在朝中,找她何用当下只哄的郑结满心欢喜,才装着疲惫。 郑结自以达到此行目的,客套了几句,便告辞。杜渝令杜从谦送了,摇头晃脑着往崔氏所住,进门便道“这个郑结,当真讨厌。” 崔氏正看着本册子,闻言道“走慢一些,偏是个静不下来的。”语罢,便令符娘去取点心,又吩咐做碗冰酪来。 杜渝凑到冰鉴旁,取了块儿小冰,按在额头,道“还是阿娘心疼我。” “崇梵近日常来,旁人看着,倒觉得他十足十的真心。”崔氏喟叹道“拖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但宪宗旨意想要揭过,是得想个法子。” 前些日子,杜渝还因此事烦闷不已,今日却已不放心上。她在旁盘膝坐了,笑道“阿娘,提起这些个作甚怪烦人的。儿今日不走,来陪阿娘,便不说扫兴事了。” 崔氏欢喜,恰巧符娘端着食盘进来,只点了点杜渝鼻尖,道“快吃些罢。” 亚力舍汗国国书的内容看罢,李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英吉适时奉上菊花莲子茶,道“圣人,菊花莲子茶清火明目,您歇一歇再看不迟。” 李倜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只温热着,当下一气饮罢,才道“虽说多让了一些,但北边多开四处马市,于我大唐百利,朕总算能放下心了。” “圣人说的,我确听不大懂了。”英吉笑着,道“只要服侍好圣人,能陪圣人解解闷儿,我就是物尽其用了。” “大监现下也四十多,家里可还有人”李倜摇摇头,道“若有子弟堪用,不妨告诉朕,朕考校一番,定用心栽培提拔。” 这是大恩,英吉忙稽首大拜,口中道“圣人,我出身寒微,当初入宫不过是为了换命粮罢了。家里只有个妹妹还活着,也嫁的好,不愁吃穿。但说堪用,着实俱无。我自入宫以来,入东宫侍奉先帝,又蒙圣人不嫌,已知足知足。圣人待人慈悲用心,我实不知如何感激” “说些闲话,大监何必行此大礼”李倜不等他说完,便起身搀扶,道“大监,朕年幼时,在东宫也与大监有数面之缘。得登大宝,也属天意。朕入宫以来,大监帮扶几多,朕都记在心中的。” “大监既有亲妹,朕绝不亏待。”李倜招招手,毛栗子哈着腰跑进了,单膝跪了,恭道“圣人,奴在。” “你师父素来公允,但今次朕偏偏得不公允。”李倜看着英吉,口中道“去秉笔拟旨,给你师父的亲妹赏金千两,划地千亩。” 毛栗子眉开眼笑,当下稽首大礼,道“奴替师父,谢圣人隆恩” 英吉着了急,道“圣人这如何使得我照顾圣人,本是本份。哪里值得这般大赏赐圣人” “你服侍先帝有功,便得厚赏。”李倜撇撇眼,毛栗子一溜烟去了侧殿,取笔拟旨,琢磨着文字,待写好了,自以为流畅利落,便拿嘴吹干,捧着奉给李倜过目。 “字倒是清秀,可见平日里是用了心的。”李倜夸了一句,道“用印,你出宫去传旨。” 英吉自知再无更改,只得跪了,伏首谢恩“圣人恩赐,我必一生不忘。” 李倜容他大礼,续道“大监,毛栗子倒是可造之材。你年岁大了,今后辛劳之事,不妨交由他去。” 英吉道“我只是怕他毛手毛脚,圣人觉着妥当,我定遵圣意。” 说话间,有内监禀报,洛川长公主府秦诚求见。 李倜笑道“十三娘此时遣人,莫道准备回京快宣。” 秦诚快步入内,先与李倜问安,替李依奉了书信,才道“殿下问圣人安。” 李倜道“先起。”继而拆开信件,看了一半便面露讶异,道“十三娘要去慈恩寺修行” 秦诚道“回圣人,殿下连夜梦先帝亡夫,于心难安。是以发愿,前往慈恩寺带发修行,上为大唐祈福,下安先帝亡夫。”他只是照实回禀,但殿中人无人不悲。 李倜亦戚戚然,道“十三娘赤诚,朕若不允,当真不近人情。可朕若允了,修行清苦,却是于心难忍。” 英吉心中虽感伤,但他看着李依长大,知晓这位长公主虽年幼,但胸中自有沟壑,便道“圣人,殿下有此心志,实属难得。” 李倜便道“十三娘打算何时启程” 秦诚躬身道“回圣人,殿下拟三日后,由芙蓉园前往慈恩寺。届时,身边只留郑函、崔桃二婢随侍。闭关之后,不见外人。” 李倜不动声色,道“好,朕知道了。届时,朕为长公主送关。” 秦诚再拜,又答了几句李倜的话,才告退。他出宫上车,并未回芙蓉园,而是转向公主府。 杜渝腿伤已然痊愈,但因旁的缘故,仍旧赖在府中。昨日付狭岩前来拜会,是已得了兵部调令,着十日内离京,两月内抵达颖州。 杜渝贺了几句,便令簪娘取了贺仪。付狭岩虽不喜她,但这些日子,杜渝全力相助,便言说一应事务,已交给曲达,很是表示自己无半分藏私。 杜渝诚心谢了几句,及至付狭岩告辞,也没露半分不耐。 看来这几日,千牛卫副领一位,便要尘埃落定了。杜渝思来想去,倒是真不担忧。郑致淳想渗入军中,重重阻碍甚为艰难,非是李倜背后默许便能轻易成事的。 正胡乱想着事情,簪娘来禀“姑娘,秦大监自宫中而来。” 杜渝一凛的,道“快请。” 秦诚入内,躬身一礼,道“杜姑娘,殿下令我去宫中,向圣人禀报三日后入慈恩寺修行一事。” 杜渝道“圣人已允” “殿下为大唐祈福,为先帝亡夫祈求庇佑,圣人自无不允。”秦诚语罢,极快地瞥了一眼杜渝,道“殿下有信。”他从袖袋中取出纤细一卷,不过如人小指大小,托于掌心,奉了上去。 簪娘接了,亦是托于杜渝。杜渝捏在指缝,小心解开,乃是丝帛书就,并无起首落款,统共不过二十四字罢了。 唐氏子怀墨文武兼备,莱公素喜。七日后,卿当还朝。万莫争执。 李依为人冷静自持,素来淡然超脱,这笔字却不从唐人风潮,而以碑体书就,苍遒古朴,自成风范。杜渝心下已有计较,仍将丝帛原样卷了,与秦诚道“大监事多,我也不敢多留。但虽说入了秋,却也热得紧。大监饮杯梅汁,再走不迟。” 秦诚已在旁坐了,闻言笑道“谢姑娘心意。” 簪娘已取了叶盏,盛满了井水里冰着的梅汁,秦诚接过,小口饮着,当真去了心头火热。 杜渝便道“十三娘修行,大监回府么” 秦诚道“自是回府。府中外有荀先生,内务虽少,也不能没人打点。” 杜渝便明白过来,李依出北一事,秦诚是不知的。她随口话些家常,待秦诚告辞,只令簪娘送过。 那丝帛烫在掌心,杜渝思来想去,在柜中取了只前些日子李依赠予她的赤金匣。此金匣通体以鱼子纹为底,上走忍冬花枝,底饰连珠。最妙处,乃开合需以机关之术,否则绝难开启。其用工只精妙巧致,遍寻大唐,此匣仅有一样罢了。 杜渝将丝帛妥贴放好,才觉心头大事去了,便去琢磨李依写下的头一句话唐氏子怀墨文武兼备,莱公素喜。 思忖片刻,杜渝豁然开朗看来千牛卫副领,便是这位只闻其名的唐怀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