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雪世》 第1章 第壹章 庭院中的竹惊鹿蓄满了水,砰地轻撞在石头上,淌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如瀑的鸦青发丝顺着曳地的八幅折裙铺展在身后,午后宁静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缘侧半落在细致的轮廓上。身着十二单的少女宛如平安时期和歌中惹人哀怜的女公子,面朝着红枫与松柏掩映的枯山水园林,坐若牡丹,自成一幅色彩浓艳的华贵画卷。 「丈夫国在维鸟北,其为人衣冠带剑。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藤一郎手上持着少女的父亲着人自唐国寻来的书本,跪坐在枯木剪梅的典雅屏风后,咬着清晰而平缓的字句,以异国的语言徐徐念出书上所载的内容。 松木藤一郎是名喝过洋墨水的知识份子,也是得到大财主江原左卫门资助的入幕之宾,时不时会受托前来拜访这位话语极少的千金,并为目不能视的她讲读异国的书册。 他不知道这位宛若画卷般的千金是否能听得懂,这艰深的文字他挑灯苦苦钻研许久也不过能略懂一二。 藤一郎只感到遗憾。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 他曾在数年前,于廊下和这位尚为女孩的千金有过一面之缘,即将赴洋留学的年少的藤一郎前来拜谢千金的父亲左卫门大人,余光不经意的一眼,觑见了从前厅离开的女孩那衵扇后虚掩住的半幅轮廓。 啊,那是何等动人心魄的身姿。 一双皎月似的雪白眼眸,如银装素裹的皑皑冬夜般,冰冷,瑰丽,而又残酷。 藤一郎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遇见了自月婵天宫降临的天女,清丽脱俗,令华美的衣裳也不过沦为锦上添花,足足惊艳了他苍白如纸的少年时期,添上了最为浓艳的一笔色彩。 可那双琉璃般白雪包裹的眼眸,却是一生都无视物的可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所幸她生在了江原家,否则真不知如何想像这位天女般的美丽少女流落尘世该有怎样的下场。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左卫门大人才会如此宠爱这位千金罢。 藤一郎心中如此感叹着,嘴上却是由于章节已经告一段落而开口道「雪世小姐,那么在下就先走了。」 千金一如往常地缄默不语,只是礼貌地轻轻颔首。 他识趣地起身退后几步,然后转身拉开门离开了房间。 身侧的随侍女仆药子在缓缓摇着扇,皑皑的白眸毫无焦距地直直望着庭院。 雪世看不见,但她感受得到,那位身为父亲亲信的青年总是会将饱含着哀叹与爱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厢情愿,那是于她而言最为无用而令人厌烦的东西。 没了青年悠缓的念书声,幽静的庭院中只余竹惊鹿间或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双手规矩地叠放于膝前,侧耳聆听着微风掠过墙上的青瓦,拂过枫树将树叶沙沙吹落,将水面哗啦啦荡起圈圈涟漪,打着旋来到她的面前,蜻蜓点水地轻吻过瓷白柔软的颊畔,最后调皮地扬起一缕发丝,又在乌发如轻羽般落下的间隙轻巧地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声响均速地由远而近传来,雪世细长的眼睫一颤,她很熟悉,这是隔着足袋踩在木质地面所产生的脚步声,规矩而稳健,又透着几分轻盈,有九成的可能是怜子。 雪世刚一这样想道,门就被缓缓拉开了。 「小姐,我是怜子。」尽管江原家的千金目不能视,女仆怜子还是跪坐着屈身行了个完整的礼,才道「管家那边传话说,老爷傍晚就会回来了,届时要请您到前厅去面见一位贵客。」 「知道了,下去吧。」雪世张了张唇,平缓地道。 声线不似她冰雪的眼眸般凉薄,而是如暖春般软和甜柔。音量轻的像片树叶似的,风一吹,彷佛就会消失在空气中似的。 在这处处浸沐着西洋新潮思想的时代,江原雪世就像个从平安时代走出的复古玩偶。 一头鸦羽似的墨发长过脚踝,穿着繁复而正式的五衣唐衣裳,行走坐卧都少不得下人的服侍。时刻持着一枚缀有精致绳结的彩绘衵扇掩面,随着年岁的增长,连亲生父亲也越发难得见上她的真容。 「在下认为能够期待会有不错的前景。」 「嚄哦,不愧是新原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有见地啊。」 雪世眼盲,并不知晓自己的相貌是否真如下人们所传的那样夸张。 但她大致明白,自己就像母亲曾经最为钟爱的那只金丝雀,忘记了飞翔的本能,被豢养在精致的牢笼中,包装得美丽无暇以期抛售出更高的价格,唯一的用途就是取悦观赏的看客。 空虚,无趣。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是想请问,贵千金可曾婚配呢」 「你的意思是」 雪世低垂着眉眼端坐在竹帘后,微微颤动的长睫半藏住她皎皎的白眸。 她娇气地小口小口吃着米饭,甜糯的口感在齿间绽开,因为看不见,为着不在贵客面前出错,于是下人夹给她什么她就照着吃什么。 没有人敢亏待江原家的千金,但为了维持父亲大人口中可笑的纤柔病弱之美,雪世如小鸡啄米般吃了不到半碗,就规矩地点头说吃饱了。 下人将碗筷收去,而她重新持起衵扇遮面以表矜持。 「是的,如果贵千金不嫌弃在下的话。」 父亲大人与贵客新原润一郎的谈话声隔着竹帘络绎不绝地传到耳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儒雅风趣的语调,将她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逗得话音都轻快得上扬了几分,听上去是个具有良好教养的男子。 据闻是世家财阀的贵公子。 而这位贵公子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两三句,就轻易地将她未来的命运订定了下来。 雪世持着绘有花鸟浮世绘的金箔衵扇,精致的眉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敛着眸,目无焦距地望着塌塌米。 婚期在几次的会面后,被正式定在半年后宜人的春日举行。 尽管雪世明白自己的父亲有多么急不可耐,毕竟这是地方乡绅江原左卫门借着女婿新原润一郎挤入上流社会的关键一步,绝不希望在此棋差一招。 但与此同时,江原左卫门更是一个自尊强烈的人,极为注重颜面,必得要将表面矫饰成新原润一郎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娶得江原家的千金才作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贰章 深秋。 枫树红得越发得鲜艳,点亮了以灰绿为主色调,清幽静雅的枯山水庭园一隅。 柔顺乌亮的鸦发由檀纸柔柔地束在脑后,搭在象牙白的暗纹刺绣折裙上,每走一步,便如花瓣绽开般柔美地拖曳在身后。 雪世站在庭院的小桥上微侧着头,面朝着池中跳跃的锦鲤,倾听着桥边的水琴窟奏出清悦的击水声。她所在的内院,下人都是清一色的女子,故而此时并没有拿着于她细瘦的手腕而言有些沉重的衵扇,只是轻捏着一枚泛着清香的枫叶。 叮铃匡当 一滴滴水自竹筒倾倒在水琴窟中,如编钟般空灵悦耳的响声轻轻撞击在耳畔,间或掺入几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拍打声,奏成清幽的乐章。 听闻近日来,总是有年轻女子在太阳落山后失踪呢。 嘛真是可怖呀 嘘,是怜子大人,别说了。 怜子不带感情的黑眸扫了下人们一眼,见他们噤了声,才向着内院走去。说来,宅邸里也是时候整顿了,这些话说又不干事的下人留着也是祸患,若是将这样吓人的小道流言传到小姐耳里,惊扰得小姐夜里无法入眠可如何是好 啧,真是碍眼。 怜子一边想到一编穿过回廊,来到庭院的小桥边,将一折信笺递给了雪世的随侍女仆药子,在她耳畔细语几句才离开。 药子接过信笺,然后几步走到了千金身旁,轻声开口「小姐。」 雪世的眼眸轻眨二下,朝着声源处望去,视线虚虚停留在药子的领口。 药子道「新原大人递来一折信,需要我念给您听吗」 雪世捏紧手中的枫叶,迟疑地抿了抿樱粉的唇,良久才轻轻点头。 素白的手松开枫叶,落在池水面上微微漂动,纤细的皓腕半掩在宽大华艳的衣袖下,雪世听着药子的读信声,扶着栏杆走向桥下,瑰红唐衣上绣着的樱花纹样在筛过树叶的碎光下流动着绮丽的光芒。 拜启 雪世小姐,许久不见了,望您不会介意于在下过分的唐突,若有,请允在下在此先行谢罪了。 此次在下与舍妹去往郊游时,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红枫如火燎边美丽,金黄的银杏树也正是满开的时节,想到不能给您看见这般雅致的景致便感到万分遗憾。 在下想起曾自江原大人那听闻,您最为喜爱奇异怪诞的书册,但又恐本土的书册您已遍览万卷,于是在下搜罗来了几本唐国的所谓志怪小说,过几日就会送到您那了罢,还望您能喜欢,以偿在下未能分享如此景致的罪状。 雪世静静聆听着,一边在脑中勾勒着新原润一郎笔下所描述的景致。 只可惜她并不能理解所谓的颜色,也不能很好描画出所谓宏观的景致,枫叶在她的心中只是一样徒有轮廓、质感与气味的物什。 「哎小姐,是银杏叶耶」 正欲翻页的药子,从两枚纸张的间隙中抖落了片金黄的银杏叶,趁着风将它卷到他处之前,她眼疾手快地捡起了落在鹅卵石上的叶子,放在了雪世瓷白的掌心摀唇轻笑道「新原少爷真是可劲儿在讨小姐欢心呢」 小巧可爱的叶片,边缘是柔软而不规则的线条,纹着细密排列的叶脉,浅淡的草木香中,彷佛还卷着深秋细雨的气息。 「嗯。」雪世轻嗅着,淡淡地应了声。 她泛粉的拇指与食指间,像是怕捏碎了般,极轻柔地摩娑着这样珍贵的礼物,圆润而柔和弯起的眼角,也揉入了浅淡而真切的笑意,「这就是银杏叶呐,是什么颜色的呢药子。」 素淡却柔软的语气,蕴藏着几分孩童般懵懂的好奇。 许是素日里的江原雪世过于淡然的模样,以至于药子都忘了是啊,她的小姐如今也不过十四的年龄。 「通体是金黄的,比松木先生赠与您的琥珀耳坠要浅,又比老爷从唐国带来的蜂蜜要更生嫩可爱些,是活泼而俏丽的颜色。」 药子点了点额角,试图从脑海搜刮出更多的词汇形容给她听,「嗯对了除却金黄,还有草绿,是上次和您形容过的、夏日里常见的嫩芽绿,从银杏叶叶柄和叶面的交接处晕染而开,特别好看。」 生动的形容,让雪世不禁抬起袖子掩在轻扬起的唇前。 虽然颜色是个极为抽象,难以理解的概念,雪世却也能透过药子的描述,感受到她眼中的世界有多么丰富而多采。 雪世是名副其实锁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由江原家宅邸的布局便可窥见一二。 宅邸分做前院及女眷所居的内院,划分得泾渭分明,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切消息都经过严格的把控才能到达千金的耳中,故而两院的佣人不会互相流通,而是固守在各自的岗位,只有几名聪慧、识时务且忠诚的老资格女仆能够来往传信,这些女仆有一部份会在未来伴着千金去到她的夫家继续服侍,而怜子正是其中一个。 怜子抱著书册一路熟门熟路地来到内院的千金卧房前,以标准的姿势跪坐在门前,音量不会大得惊扰到身子娇弱的千金,也不会小到听不见,而是调整恰到好处却足以作为提醒地道「小姐,我是怜子。」 静待三秒,没有回应即是许可。 拉开杉木的拉门,怜子屈身行过跪拜礼,才将书册放至千金的身侧道「这是新原大人遣人送来的书册。」 半透光的障子门微敞着,只能透过那二人宽的间隙,观见园中苍劲坚拔的翠意。 如今已是孟冬,空气中彷佛都带上了几分冰雪的潮气,身上沉重的衣裳越发累人的同时,日照更是渐渐黯淡了起来。 身披华裳的少女就光而坐,晦暗的阳光打在若草色的清丽唐衣上,整个人像是要融入阴影似的。 闻言,她轻嗯了声,纤手柔柔捧着的手炉转而到了药子手中,指间捻起一本书册,揣在手中细细感受纸页上了年岁的质感。 有墨水沉淀在纸张上的古旧味道,似乎还隐隐暗藏着一丝海水的腥咸,和着室内燃着的淡淡檀香奏成闲适而倦懒的韵味。 确实是自唐国远渡而来的,她的父亲大人耗了许多钱财也不过给她寻来一本,何况是这整整一摞,定然是价值不斐。 该说不愧是财阀家的公子吗 雪世轻轻拨弄着纸页有些磨损的边缘,一边想道。 「准备笔和信纸吧。」 正欲告退的怜子一怔,垂头应是,后退几步,才离开了房内。 药子还捏着长勺拨弄着炉中的香灰,她手指一顿,有些惊诧地睁大了眼,「您竟然也会给少爷以外的人写信,这可真是」 没一会,一名女仆捧着信纸和自西洋舶来的钢笔来,由于药子并不经常写信,这些物什素日里都是摆放在前院的书房里。女仆拉开一层层作为隔扇的障子门,被打通的房间一下变得宽敞而明净,她与药子协力将房间深处摆置的桌案移至千金身侧,便退离了房间。 拜启 新原大人,承蒙您的照顾,我过得很好。 您笔下描绘的景致听上去确实令人神往,有机会,希望也能亲自前去欣赏一番。 谈到美景,您可知道水仙 叶茎深绿而细长,洁白的花瓣拥着倒扣的碗状藤黄花办,中间并缀着同色的娇俏花蕊。 开在神奈川寒意初涨的梅初月,绽满山野的天鵞绒色撒着细碎的奶白,杏雨梨云,十分可爱呢自然,以上不是出自目盲的我所见,而是家兄所说。 至于您前些日子送来的书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寻得这些书定然费了您好一番功夫吧无论如何,谢谢,这确实是我的喜好,如此珍贵的礼物,我会好好爱惜的 不知您的喜好是何物,不过听您信上所述,您有一个极为亲近的妹妹,正巧我有一支精致的月光石蝶花簪,想来女子应当都是喜爱美丽饰物的,便随信赠上以表谢意,望令妹能够喜欢。 愿,身体安康 江原雪世 雪世斟酌着字句,药子端坐在桌案前,由她口述,执完最后一笔,印上花押的刻章,将纸张的一角压在绿绣眼式样的玻璃纸镇下,等待墨水晾干。 听着庭院中的下人洒扫的声音,雪世手里被药子塞了只巴掌大小的镂空莲华雕花手炉,热气隔着铜质的炉壁蒸腾着她的冰凉的指间渐渐回暖,她面上古井无波,有些出神地虚望在一点。 心里挂念着近来越发冷了,她的兄长大人再不启程恐怕就要遇上大雪阻路,得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归家了。 说来 「药子。」千金蓦地张口唤了声女仆的名讳,正在为信纸熏染草木香的药子应是,她偏过头,肩头披散的濡羽发丝滑落几缕在她花鸟绘羽和柄的唐衣上,「怎么最近不见松木先生了」 药子轻笑「您倒真把松木大人当作说书先生啦」 衣裳随着渐冷的天气而向上叠加,如今已厚重地连脊柱都差点直不起来,就连在庭院里散步也成了件累人的事,便成日坐在房内听景。 在这除却过筛后的少的可怜的片段之外,便半点外界消息都透不进来的内院,一点娱乐也无,着实了无生趣,这才想到了已经有些日子不见那位总是来得特别勤的青年。 千金一想,药子说的也对,说书这点事,倒也不是非要松木藤一郎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叁章 院中的雪压满枝头,啪哒地,落在了如同鹅羽般由雪色铺就的地面上。 越过薄雪铺满的庭院,障子门微敞的房中,着华服的千金与一名女子席地相对而坐。 千金微曲项颈,鸦青的发丝与雪肤相间,勾勒出柔婉清丽的线条。皓白的腕带动指间所持的茶筅,不急不慢,体态流畅而优雅,轻轻搅打着碗中浓绿的茶汤,茶末与水紧密交溶成浓艳的茶液,在盏面浮开薄薄一层乳白绵密的泡沫。 此为击拂。 哒,一滴茶液自茶筅圆润的尖端滑落,轻轻一声,融入色泽饱满的茶汤后,盏面又归于平静。古拙雅致的杏色茶碗,被千金放在她嫩白的手心上,细细品闻,然后转动茶碗,将碗上典雅的枫叶图样显露而出,又轻轻放下。 「请。」皓腕柔柔一推,来到席地而坐的女子面前。 身着杨梅色调鹤菱小纹和服的女子捧起茶碗,置在左手掌心,端详茶色,顺时针转动茶碗,图样面对千金,轻啜一口。 「呀千金可真是聪慧过人呢。」 由于先前教习茶道的老师回乡,而被新聘用到千金跟前的女子轻声讶道。 说是老师,却更像是特意请来陪终日紧锁在内院中的千金解乏的 对于没有知心朋友,也没有见过院子以外的风景的江原家千金而言,世界是狭窄的,狭窄到只要是被捧到这个房间的,无论什么,都宛若至宝般,被她反覆感受、研究以及把玩,尤其是记载着世界真实模样的书本。 因此她学会了茶道、香道,琴和棋,甚至是异国晦涩的语言。 不明白世界之广阔的井底之蛙是悲哀的,但如果明白,就不仅仅是悲哀这么简单了。 而是绝望,此生都无法跃出井口的绝望。 是痛苦的清醒,还是快乐的无知,神明抛下了选择。 「かごめかごめ笼目笼目笼の中の鸟は笼中的鸟儿」 细弱而青涩柔软的少女音,在银装素裹的寂静世界,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缭绕着。 下人送走了女子后,雪世挥退了所有的仆从,又如往日,端坐在房中,捏着一柄绘有祥云与雪松的金箔衵扇,合拢着,轻打在自己手上,一下又一下,彩色挂绳在扇骨的两侧系成繁复的结,又拖曳着细长的尾巴,柔柔扫过她的腕侧。 「いついつ出やる什么时候飞出来」 像是在合音似地,簌簌几声,庭院中积雪纷纷扑落撒下,伴着枝枒被沉沉压住的声响。雪世微翕眼眸,歌声煞地止住,轻甩皓腕,唰地展开妍丽的扇面,半掩在自己的眼眸前,朝着庭院的一隅虚虚地望去。 啪哒的闷响后,是吃痛的抽气声。 是个人。 察觉到这一点的千金,却没有唤来下人,而是展着扇静听着那人的动静。 那人似是轻拍了衣裳,抖落去身上的碎雪,一面拍打一面发出摩娑布料特有沙沙声响。很小声,大抵是因为落到了别人家而有些拘谨。但在听觉敏锐得近乎敏感的雪世耳中,便放大了数倍,显得异常鲜明,就像是一点浓墨滴在了白纸之上般。 那人碎碎念叨着「真是的为什么我的命这么惨啊,喜欢的女人骗了和男人跑了就算了,还骗走我的钱,让我欠下了债,最后还要被追杀什么的,简直像是一生所有的厄运都一下子浓缩在一起,然后砰地炸开了。 话说这里是哪里呀,别人家吗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等等,说不定我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然后这样那样,呜呜呜我一定会死的吧 呜呜呜太可怕还是快点走吧。」 虽然不知道那人想像了些什么,但是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样子。雪世微侧着头,挂了几绺如丝般柔顺的鸦发在扇的一角,荒凉无神的眼眸,像是颗剔透的琉璃珠,倒映出庭院银白与深青松柏交叠的雪景。 「你」刚吐出一个音节,便戛然而止。 被叫住的那人身形一颤,但雪世看不见。 她只是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开口。 「咿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闯进这里的请不要杀了我呜呜呜呜」那人牙齿颤抖地上下磕碰着,撞出细碎的响声。 那么小声,居然听见了吗雪世柳叶般的细眉因诧异而上抬,略加停顿又恢复如初。 「你,耳朵很好呢。」 似是感叹般的话语,自千金的唇齿轻泄出。 「诶」那人声音一顿,听上去像是害羞了般傻笑道「啊那个诶嘿嘿嘿嘿没有啦。」 是尚未完全转变成少年的,界于青涩和稚嫩的,轻快而活泼的声音。 如果雪世看得见,就会知道那是个有着粗眉毛的可爱男孩,一绺绺的黑发间夹杂著将融未融的碎雪,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满脸通红地弯着眼嘿嘿傻笑着,整个人绷紧,站得挺直挺直的。 雪世如蝶翅般长睫微微扑闪着,艳丽的金箔扇面半掩在皎白的眼眸前,目光分明没有聚焦,却清楚地落在了那人的衣襟上,绘着雪松的衵扇折面轻点在她挺翘的鼻尖上。 「你从侧门出去吧,我会让下人领着你的。」 「你,在难过吗」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似地,有些迟疑的颤音,那个小少年结结巴巴地道。 端坐于房中的优雅清绰的华服少女,有些困惑地微斜起柳眉。 一柄衵扇被两手持着掩在面前,挡去她眉下大半的真容,耳前的姬发轻轻搭在胸前桃红与藤紫交叠的十二单上,各色昂贵布料织就的衣裙层层叠叠地铺展而开。 如同女儿节陈列台上精致的雏人形,带着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丽。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是说,喔那那那那个非常感谢那么我就先走了」 善逸连忙试图补救地大喊,好像这样就能让对方忘记他刚才所说的话似的当然善逸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如同机器人般僵硬地转身,准备扭头就跑,心里在疯狂刷屏道呜哇我都说了什么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说这种奇怪的话一定会生气的吧会被讨厌的吧 「那么你说个故事吧。」 诶 如冬阳般柔和,却又带着冰冷气息的少女声线,覆上了层轻柔的笑意道「那样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别说是善逸了,就是千金本人,也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 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她的生活实在太过于单调乏味了吧。 那人显然还在呆愣中,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离去的声响,于是千金再度启唇,柔声道「ぼうや男孩,不冷吗」 「虽然不能请你进来房里坐,但是木廊上还是可以的。」 因不想解释关于为何庭院内会有外男等问题,便没有唤来女仆的千金,一手持扇,一手则有些笨拙地伸手往门檐上摸索,碰触到粗糙细软的拉线,将竹帘垂下,发出匡拉拉一连串的脆响。 响声像是唤醒了正衣衫单薄站在冷风中的小少年,善逸眨了眨眼,声音健气「诶啊、嗯」 千金微弯起的唇角如烟如雾,消隐在那昳丽的衵扇后。 少年人的脚步声是轻快的,草履踏辗在松软的薄雪上咯吱作响,带着冰雪气息的微风卷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递至她因长时间朝着门外而有些冻红的鼻间,在室内薰染的蜂蜜与茉莉揉杂的甜香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受伤了吗」虽说带了吗字,但雪世很信任自己的感官,已经先一步在心里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诶你怎么知道啊不过不用担心,只是小伤而已」善逸的伤都被衣服盖住了,理应是看不到的,他讶异地睁大了眼,连忙摆手说没事。 下人比她自身还要重视、爱护江原家千金的身体,于是雪世虽然没怎么受过伤,但为了以防万一,伤药一直都是有准备的。 「闻到的。」雪世轻声说,从柜中摸出了一只瓷罐,打开轻嗅,确认过是草药的清凉味道,才伸手掀开竹帘的一角,将药放在木廊上,「因为目盲,所以其余感官会稍微敏锐些。」 「诶完全」善逸怔愣地微张着嘴。 善逸坐在障子门外的长廊上,竹帘细密的纹格模糊了少女的面容,像是个不真切的淡影,只能隐隐描摹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刚才,虽然离得远,但在庭院中站着的时候,善逸看得很清楚眼前这位有着皓月般的明眸的大小姐,视线,一直是直直落在他身上的。 「看不出来是吗」雪世接上了他未尽的话,一拢扇面,将衵扇握在收拢的指间,食指轻摁着扇骨,「很简单,用听的。」 循着声源处望去,心中拿捏着对方大致的身量,虽然不能精准地指向脸,至少也能落在对方的衣襟上。 「ぼうや男孩,你应该也能做到的。」 千金纤手捏着衵扇轻点着她的耳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肆章 近来天气稍霁,温暖的阳光穿过云层烟雾般柔白的罅隙落在积雪上,江原家的庭院里也架起舞台,正对着千金所在的房间。 舞台的背幕上绣着叶茂如云的松柏,台上则端坐一名黑橡色枫叶绘羽和服的女子。 柔婉的面容上扑满了白粉,唇描着朱红的口脂,墨笔将眉勾得细而圆滑,夹畔晕着两抹浅淡的桃色。 绾着柔美庄重的岛田髷,腰间绑束华丽厚重的杏金腰带,飘逸优雅地悬落在身后,怀中抱着一柄花鸟鎏金浮雕的桑木萨摩琵琶,正是自置屋请来的酒井太夫。 太夫肤白的左指压着琵琶弦,右手扣着扇型的木拨子,雪腕动作优雅地轻轻往弦上一撩。 「噔啦」流泻出一串悠长的雅乐,抬腕,余音消止,又明快俐落地拨弹两下。让聆听人彷佛看到了崇山峻岭上孤高苍翠的松柏,一捧雪自叶尖滑落,在凛冽风中化作雪水坠入山崖,摔碎如镜面般光亮浓艳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最终滴入深邃的湖泊深处。 音律轻快而沉静,嘹亮,却又从容随兴。像是一只高贵傲慢的猫儿伸出尖爪,漫不经心地挑弄着聆听者的心弦。 太夫染着绯色的桃花眼哀切般微垂,头颅微倾,向外斜开的和服后领,露出她脖颈延伸至脊骨的雪白的曲线,接着,铮地,一个短音,她昂扬的嗓音踩着琵琶弦颤动的余音,唱腔古韵悠雅,声线清澈婉转,悠长地低吟出哀柔的曲调。 雪世坐在长廊上阖眸倾听,舒服宜人的空气中溢散着清淡的檀木香,手中轻轻摩娑着质感软和的羊绒围巾,是她的未婚夫送来的,缀着绒线织就的美丽珠花。 新原润一郎的信有时如飞雪般来的极为频繁,有时又会毫无征兆地忽然消失上那么一段时间,每每过后,总是会致信来歉说前些时日过于繁忙,清隽的字里行间皆是真诚。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雪世其实并不在乎。 不过,就比如她手上的围巾吧,这些伴着信件而来的小礼物总是能让她爱不释手,虽然并非是什么稀罕物,但却是江原家千金从未见过的。 如此一来,便让她觉得啊,如果是和这个人的话,其实结婚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啪哒 石子越过院墙,形成一个抛物线,最终闷闷地落在闪着碎光的雪地上。 此时台上的演奏已经到了一个小高潮,拨片在阳光下折着晃眼的光,太夫垂着眼,沉浸在韵律中,将迅急而富有节奏的接连拨弦声浸透了整个庭院,专心品味雅乐的雪世没有听见那石子的声响。 树影扑簌,一个小小的身影贴着墙根,从树梢落了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浅浅的印子。 脚步声渐近,传入了雪世的耳中。 薄如蝉翼的细睫轻颤,如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了波纹,从睡梦中醒觉过来的天女,缓缓睁开了长睫掩映下的美眸,如雪如月,然后奏开了温柔而沁人心脾的声音。 面容之美丽,足以令诗词文章中的任何词语都黯然失色,变做苍白的死物,浩瀚的雪白世界中,只有由浓艳包裹的素淡少女是唯一的真实。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那扇后的真容,善逸却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意外,好像,本应如此似的。 那样美丽的声音,合该有与之相衬的美貌。 柔软的,平静的,好像永远都不会动摇似的声音,就像是冰山雪水融化所淌成的湖泊。 是善逸从未听过的美丽声音,美丽得,好像能夺走人的呼吸似的。 善逸微微睁大双眼,接着就缓下,朝着她挥起手,带着灿烂的笑刚想开口,就见一截泛着薄粉的藕白食指自浓淡交织、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袖口下伸出,轻抵在唇前,眼尾敛着薄薄的柔意。 少女无声地做出嘘的口型,然后朝他招了招手,点了点自己身畔,然后又闭上了眼。 连忙摀住了嘴的善逸,走向雪世所指的位置,揪着衣角红着脸坐了下来。 檐下。 一张舒展而开的信笺并着盖着邮戳的信封,压在色泽透亮的绿绣眼玻璃纸镇下,风一吹就微微掀起一角; 一只精致小巧的珐琅雕花手炉; 一碟赏心悦目的花型和菓子和两杯香涩的浓绿茶汤。 那日之后,善逸就经常跑来拜访这位千金小姐,啊,为什么呢 善逸侧头看着沉重华服的衬托下,那道实在过分纤细瘦弱的身影。 [你,耳朵很好呢。] 那一天,少女如此轻声说道。 短短的一句,只是有感而发的话语,旭风一般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快要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似的。 「那是酒井太夫,弹的是萨摩琵琶。」感受到善逸的视线,雪世说明道,像是不忍打扰台上风雅的演奏一样,她的音量极轻,轻如鹅羽。 千金虚望着台上,面容恬静,像是在回忆一般,「她其实更为擅长舞蹈,据说穿着华美衣裳的酒井,跳起舞来是十分美丽的。」 「我觉得雪世小姐是最好看的喔。」 噗哧,千金抬起若苗唐衣与华艳五衣交织的袖口,掩在唇前。 「真的啦」 「是是,善逸君是认真的。」 廊上置着一枚杜鹃纹样的圆肚铜器香炉,杏金、银白相间铸就的镂空炉盖中飘散出袅袅白烟,与着她卷着笑意的尾音在空气中逐渐淡去。一曲终了。太夫睁开半眯的艳眸,纤柔的指间握着华美的萨摩琵琶,摆置在身前,颈项下弯,在台下两人一个响亮一个悠缓的掌声中,微微俯身。 太夫走下了台,朝善逸一笑,就和随侍她的男众离开了内院。 善逸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转头就迫不及待地对着少女说「呐呐,雪世小姐,我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好奇怪的好心爷爷。」 千金没有言语,只略偏过头,做出聆听状,微微凑近的距离让善逸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耳畔的发丝可爱地随之轻晃,如上好的绸缎般流淌着璀璨的光泽。 「是个个子很矮,有着两撇小胡子的,白发老爷爷。」善逸表情古怪地说「他真的很奇怪的啊,就在我被追着打的时候,那个爷爷就突然出现拯救了我,还帮我还完了所有的债款诶只是那个好心的爷爷说我得跟他去桃山。」 声音有些难过。 「我也可以帮你还。」如果不想去的话。 在善逸眼中一辈子都还不了的巨额债款,可能都没她的一本书要有价值。 这样的话,雪世说过了很多次,但是 「呜呜哇不不不不不用」善逸疯狂摇头,虽然说是这么糟糕一点都不帅气的自己吧,可是至少也是个男子汉啊,让女孩子替自己还债款简直是最差劲的了吧超逊的啊会一生都娶不到妻子的吧啊,虽然雪世小姐大概不觉得这有什么吧。 雪世轻点头,也不问。 「啊对了,给你」 善逸从怀里掏出一株山茶花,层层叠叠如洋裙裙摆的素雅花朵上沾着融化的雪水点点,如露珠般,在阳光下折射着晶莹动人的碎光,「是在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地方找到的哦,大概是野生的吧,开满了整片山坡呢」他张开手比划了划,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有些没精神地蔫了下去。 「谢谢。」雪世接过,不经意触到少女微凉指尖的善逸,刷地就红了脸,精神刹地就回来了,摸着头扭扭捏捏地傻笑道「诶嘿嘿,没没什么啦」 「这个叫做山茶哦花瓣是茜红色的,花蕊是金系雀色,刚好和雪世小姐今天穿的唐衣是一个颜色的,特别相衬」善逸雀跃地说「而且据说这种花在凋谢的时候,是一片一片慢慢凋谢的呢」 自从认识了雪世这位千金,善逸也博学了很多,比如他知道千金今日外面穿的茜红翻金系雀对襟的华丽短挂叫做唐衣,而如扇子般在身后铺展而开金线刺绣的象牙白八幅折裙是延腰。 当然,这些都是雪世告诉他的。 「这样啊。」雪世手指捏着深青的花茎,细嗅着花的薄郁,淡雅的花香中带着冰雪的潮气,新鲜而沁人心脾,她点点头道「善逸君懂得很多呢。」 善逸傻笑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安静了下来。 雪世手指轻抚过柔嫩清甜的花瓣,柔暖的阳光打在精致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没有开口,只是眼神虚焦在前方,静静地坐着。 「雪世小姐,等我回来还能找你吗」善逸忽然开口道。 裹着浓切的不安。 雪世闻言一顿,眼睫如蝶翅般轻颤,侧头,白雪般美丽的皎眸虚落在他身上。如吉野樱般柔嫩的唇微微弯起,眉宇间是素淡而宁静的温柔,天女一般美丽而华贵的少女如是轻声说。 「可以的。」 是温柔而肯定的语气。 那是善逸第一次见到少女的微笑,月下昙花般短暂乍现,如隔薄纱般不可方物的殊丽,又像是蝴蝶一般拍拍翅膀随时会飞离去似的,能让任何人轻易地动摇内心,是所有前仆后继而来的求娶者所心心念念渴求之物。 「那、那样的话,真是太好了呢」善逸低下了头,手指蜷起,揪紧了自己的衣摆,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头灿烂地傻笑道 「雪世小姐我跟你说哦,那个爷爷说要把培养成剑士呢诶,不过桃山很远的很远的,远得要坐火车喔我还是第一次坐诶」 雪世点点头,「这样啊,那善逸君要加油哦。」 「喔」 风缓缓吹拂着,荡过松柏的树杈,扫过雪地,递来微凉的温度。善逸振奋地离开以后,千金又在长廊上坐了许久,感到凉意逐渐蔓延而开,才唤来了下人。 轻而稳的脚步声后,门被拉开,来的不是药子而是怜子。 「药子呢」千金轻声问道。 怜子回说「她去送了下酒井太夫。」 千金颔首,手里力道不大地攥着条一重梅色的羊绒围巾,想着药子大概傍晚就会回来的她,便没有急着让其他下人代笔,回信给新原润一郎,只是伸手让怜子扶着自己进了卧房。 可是直到隔天,隔天的隔天,甚至隔天的隔天的隔天,药子都没有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伍章 药子失踪了。 「可能是跑走了吧,听说不是和一个商人好上了吗那个来自浅草的。」 「嘛这可真是不知羞耻啊。」 「小姐的看重让她得意忘形了吧明明只是个被买回来的,听说还进过那种地方呢。」 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自院内一角传来。 脚步一顿,少女在缘侧的拐角停了下来,刚沐浴完而泛着薄粉的脚趾,光裸地踩在光可鉴人的木板地面上,通身只着一件素净单薄的小袖,葱白的指尖自本白的袖口伸出,略搭在女仆布着薄茧的掌心上。 是千金。 地面倒映着她淡薄的轮廓,更深露重,凉意似是要自脚底一路窜上似的,浸染上了她的眼眸。 眼眸直视着前方,彷佛是真的在疑惑般,唇瓣上下轻碰,千金轻声问道「你觉得药子是跑了吗怜子。」 这是是通向千金卧房的的必经道路,若在此处转弯,就可以见到那些低声谈论的仆从们。 黑耀石般漆黑的眸闪了两下,掌心所碰触到的指尖带着刚出浴的热气和潮气,怜子侧头凝视着千金纯净而无焦距的双眸,开口说「是的,我想药子是跑了。」 廊外的明月晕着珍珠白的光芒,落在少女纤细的眼睫处,为她白得近乎透明的眸子打下薄而柔的灰影,雪世阖了阖眸,鸦青的睫毛像是扫过了怜子的心尖般,让她心神微微一颤。 没有生气,也没有认同。千金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表情的变动也没有,却让怜子感觉自己彷佛在无形中失去了什么。 「走吧。」 没有一句真话啊。 你也好,她们也好。 就像此时,分明内心知晓事实并非如此,为了利益,却还是流传着不堪的消息。 雪世虽然养在深闺,人为的与世隔绝,却不是真的事事都被蒙在鼓里。相反,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大多时候,她只是觉得不重要,所以并不在乎。 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扎耳声响,还在碎语的仆从们便如惊鹿般刹地静了下来。 春光明媚的庭院,栽满了葱茏的松树,浸满了绿意,晨光自树叶交叠的鏬隙筛过,落在奶白碎石铺就的地面,摔碎一地的光影斑驳。凉爽的风拍打在微晃的枝叶上,沙沙作响,裹挟着晨日的暖意,一路卷着草木清香扑鼻而来。 「笼の中の鸟は笼中的鸟儿」深绿的松树影子下,身穿绀鼠色麻之叶和服的女孩轻拍着手鞠球,球里的铃当合着她稚嫩的歌声晃荡出清脆的响声。 麻之叶的和服柄,以正六角形为基础,饰以斜线所构成如麻叶外型般的花纹,带着父母对于孩子成长的祈福与期盼*。 叮 风撞过檐下悬挂的风铃。 苍白得几乎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隔着一袭厚实的被子搭在腿上。雪世坐在被窝中,身上除却一件贴身的小袖,肩头还披着件典雅的青丹色羽织,发丝如瀑披散在身后,像是扇子般铺展而开,流动着水波般细腻的光泽。 她抬起头,循着声音的丝线,向着半敞的障子门外虚虚望去。 「いついつ出やる什么时候飞出来」 庭中的歌声还在继续着,天真,懵懂,可爱。 忽有一阵浅淡的清香自风里传来,似是春回大地,带着浓烈的温柔与生机,揉杂著茉莉的甜馥与檀木的幽郁,溢散成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萦绕在鼻间。 「叮铃」雪花刺绣的手鞠球在女孩怀中一滚,她抱起了手鞠球,阳光描绘过她的眉骨、鼻尖以及唇峰。呲啦,屐齿轻转,辗过地面散落的浓绿叶子,女孩站定,身子半朝着屋中苍白病弱的少女。 风又平静了下来。 唇一张一翕,女孩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夜明けの晩に在即将天亮的夜里。」 「你该醒来了。」属于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沉静,淡淡地说。 她顺从地闭上双眼。 濡羽色的长睫一颤、两颤,睁开了一双如水晶般浸满月华的白眸,无暇,澄澈。初醒的眼眸如覆了层云雾似的,有些迷蒙,房中的灯已熄去,一片漆黑,微有隐隐的月光透过障子门成为方格洒落在地面上。 雪世面朝着天花板仰躺着,树影婆娑的碎音隔着一堵障子门,闷而细地传入耳中。 空气中散着潮气和寒意,鼻子轻耸,她又闻到了梦中的那股清香。 也是熟悉的味道。 此时为丑刻,仆从在隔壁房时刻候着,但大抵已偷着眯起了眼。雪世没有叫醒仆从,手撑着绵软的被子,过长的衣袖叠在掌下,支起了身子,窸窸窣窣,赤脚踩在榻榻米上,披了件栀子色的平绢单衣然后拉开了障子门。 圆盘似的月亮半藏在如棉絮扯开的雾霭后,炊烟一般灰沉沉地拖曳而开,原本纯净的月芒也被抹得黯淡了几分,透着股不祥的气息。 「药子」雪世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庭院中,轻轻地唤着,柔和的字句化作一团热气,白蒙蒙地在黑夜中淡去踪迹。 檐上挂满的积雪洒落,银花珠树,冰雪堆砌的银白世界像是吸走了所有的生气,静穆,宁谧,悄声无息。 雪世蜷起五指,虚捏成一个拳,又很快松开。她一手拢着身上的单衣,另手扶着障子边沿,向前跨了一步,越过门槛,脚掌踩着了冰冷的木廊。 她微抿起唇,语气生冷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无人应答。 但雪世的眼眸依旧毫无动摇地注视着前方。 「你在那吧。」 咯吱咯吱,是木屐屐齿陷入雪地的响声。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语似的,一名青年从树后显出身影。 青年唇角扬着笑,略长的发丝束在脑后,身上深黑的羽织和蓝鼠色直纹和服熨得笔直,如果忽略他过分死白的脸,以及一路自领口攀至脸侧的诡谲墨纹,看上去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雪世小姐,贵安。」是有些耳熟的声音,「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呢」 雪世听着他逐步朝着自己走近的同时,也闻见了一股抹不去的血腥味。 浓稠,而令人作呕,像是尸骨堆砌的泥沼一般。 雪世没有回应青年的寒暄,只是再次抛出她的问题,问道「药子呢」 青年看着廊上身形单薄的千金,纤柔的手捏着华美的单衣衣襟,绸缎般的鸦发衬得她的脸如白瓷细腻,气质清冷内敛,样貌夺目慑人,宛若高天原的姬君般,连月色也比不过她万分之一的光辉。 惊艳了他年少岁月的少女,静谧地站在那,用着她如琉璃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前方。希望这双不似人间所有的眼眸能将自己敛入其中,只是这样,简单,而又卑微的祈愿而已。 可为何,总是对他如此冷淡呢 青年在心中哀叹,脸上却有些困惑地道「很抱歉,我并不认识您口中的那人。」 雪世提示道「香囊。」 「香囊」青年先是迷惑地斜起眉,而后一顿,恍然大悟地哦了声,点了点头道「啊,您是说这个呀」说着,他从羽织内侧的袋中拾出一只针脚花乱的刺绣锦囊,捏着束口的绳线,提溜在空中,一晃一晃。 「啊,这说来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只是稍微有点尴尬呢不过既然是雪世小姐想知道的话,那说出来也无妨。 很简单的哦,我好不容易吃了很多人,变得很强了,也恢复了神智,一闻到雪世小姐的味道,自然是万分雀跃地想要去见您一面的可谁知道竟然只是个次货呀我可是非常失望,非常非常的不开心呢。 所以一个忍不住,噗呲,就把她杀了啊不对,准确来说是被我吃了 这个香囊虽然丑陋,不知为何,似乎是她最为珍贵之物呢,您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您的哦。」 啊,想起来了,这是松木藤一郎的声音啊。 这样令人不快的、高高在上的、充满哀叹与爱怜的目光也只有他会拥有了。 藤一郎微歪过头,神色十分柔和地看着少女「您,是在颤抖吗不用害怕哦,我是不会杀您的。」 [扔掉吧。] [哎那小姐可不可以送我呢] [] 「毕竟在下,可是一直深深爱着雪世小姐您呀。」藤一郎十指相对,贴在他的下颔处,弯着眼,用着浮夸的感叹语气道。 多么令人作呕的话语,彷佛多听一个字都要污了她的耳。 雪世微垂眼廉。 奇异的是,面对这样一个食人的衣冠禽兽,她的内心没有害怕,也不打算逃跑。 只有药子是不一样的。 所有人都在蒙蔽她,只有药子是不一样的。 雪世不置可否,药子确实是因为巧合受到她的偏爱与庇护,所以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计算她欺骗她,而是能够有恃无恐的与她谈笑。雪世完全可以再建立一个新的羁绊,和她跟药子一样的。 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应该是无所谓的。 江原雪世应该是什么也不在乎的。 可是为什么,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陆章 不是害怕,而是不快,非常的不快。 闭眼,睁开。 所有的情绪被压在眼眸深处,在抬眼时已是平静的模样,长时间衣服单薄地站在廊上,让她的手脚被空气同化得冰凉生寒,雪世略松攥着衣襟的、已经有些冻得麻木的手。 濡羽色的发丝勾着苍白的脸,雪世用一如既往淡薄的语气说「请你回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卧房。 雪世在一个呼吸之间想了很多,身前的青年是爱着她的,哪怕这爱意已经扭曲得黏稠而令人作呕,是不正常的,是变态的。但不论如何,松木藤一郎是爱着她的。 藤一郎也没有阻拦她,只是站在雪地中央,看着少女伸出纤弱的手,拉上了障子门。 雪世褪去披着的单衣,如绸缎般的黑发齐整地披散在枕后,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真正地睡着,而是将呼吸调节成和缓而规律的姿态,阖着眸,倾耳捕捉来自庭院中的每一丝动静。 翌日,翌日的翌日,一连几天,藤一郎都来了。 每一回千金都紧闭着门,除了这次。 她甚至穿着繁复的常服,手中持着华美的银箔衵扇,面朝着薄雪点缀的素雅庭园,像是黑白的世界中唯一的一抹浓色,端坐在障子门前,静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雪花纷纷扬扬地自云雾中落下,如柳絮一般,妆点了寂荡无月的黑夜。 「请你不要再来了。」 千金忽然开口。 伴着她冰冷的语调,身上残留着浅淡的茉莉气息,藤一郎两手收在亚麻色的袖中,划破夜色而来,羽织被风吹得扬起,屐齿近乎无声地轻落在雪地上。 他轻笑一声,「您可真是无情,明明我是如此的爱着您。」 用着敬语的青年,却带着高高在上的视角,俯视着鸦发雪眸的美丽少女。 眼眸的雪白与发丝的鸦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是幅清丽的水墨山水画,却又因身上夺目的五衣唐衣裳,妆点上华丽绚烂的浓彩,成就了如长谷川等伯笔下澹远与浓艳交织的枫图。 「爱」如画的少女开口道,她歪头,衵扇边缘半搭在眼眸前方,疑问道「你确定吗」 「可是在我看来,你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太可笑了。」少女用她那如冬阳般的美好声线,轻嘲道「你没意识到吗还是说应该意识到了,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呢」 藤一郎笑意淡去,牵了牵嘴角的弧度,最终没能牵动,放弃似地沉下脸。 「你爱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幻想,请别用这样廉价的情感来恶心我,松木先生。」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却像是拨动了隐藏在心中的,某样东西,像是自尊、像是渴求,燧石轻敲,嚓地火花进迸,落在贫瘠枯败的荒野,点燃火种,唰地一路爬上了他的眼眸,占据了他的思考,滚烫地灼烧着他的整个灵魂。 平整的指甲一下伸得长而尖锐,诡谲的黑色斑纹从脸侧蔓延开来,眼眸闪着妖异而可布的光芒。 如果雪世看得见,一定会意识到身前的青年是异常的吧。 啊,吃掉好了。 吃掉的话,就能永远融为一体,就能永远都分不开了。 除此之外,松木藤一郎已无法再进行任何正常的思考了。 浊热的吐息扑打在雪世的面前,本能让她下意识扬起手,紧接着一道剧痛穿破脆弱的皮肤,刺入了她白净细瘦的手腕,殷热的液体一下子自撕裂处溢开,滴答滴答地,扎眼地落在地板上。 咬着她的凶兽的牙忽然一滞,微微颤抖着,彷佛正在竭尽克制什么似的。 就是现在。 寒芒一闪,少女反手握在手心的匕首,在空中一转,越过发丝,扎入青年的头颅。遇到阻力的一刹那,雪世没有丝毫犹豫,直直往下使力,穿破了坚硬的头骨还不作罢,握着匕首奋力一搅,最后拔出,鲜红如烟花般炸开。 雪世不比男子有力,主动接近是一定会暴露的。所以她必须放松藤一郎的警惕,并且激怒他,让他主动靠近以达到杀死对方的目的,为了以防万一还在匕首上涂了剧毒。 人只要有了感情,就会有破绽。 [小姐您怎么又待在房外了,小心冻着呀] [小姐,你看是枫叶哦。] [太好了,小姐嫁给新原大人,一定能够幸福的吧] 一命偿一命,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少女像是自浮世绘卷走出的鬼女,姣好的脸以及华美的十二单上沾满了腥红温热的血,她一手握着匕首的剑柄,一手抵着青年的脑袋,看似在爱抚一般。液体顺着指尖,滑落剑柄,自剑峰处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若是人一定早死了吧,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身前的青年是食人的恶鬼。 头上的窟窿在飞快的愈合,眼球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剧烈的疼痛与愤怒刺激着恶鬼。 喀的一声,心中的天秤倾斜,浓稠腥臭的红色泥沼自裂口灌下,将松木藤一郎最后一点的人性、爱意、渴求通通覆没,直余脑中食人鬼最真实的本能杀死她、吃了她。 本应停摆的呼吸再度打在手腕上,雪世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强烈的禁锢自脖子处传来,食人鬼有力的手直直扼住了少女纤细的脖颈,指甲尖锐地刺入了她白皙无瑕的肌肤,整个人被掐着悬空抬起。 「呃、啊」压迫感与窒息感让她痛苦地张了张口,氧气却被断绝在了脖颈处,无法传递至肺部,只剩下几个破碎的气音自她齿中泄出。 血液无法流通至大脑,浓烈的晕眩感朝雪世袭来,她努力伸手扒着青年的手臂,却如蚍蜉憾大树,手指一点一点松开,直到手与脚接连失去力气,树影摩娑的声音、风拂过面凉凉的感觉、鼻尖浓烈的铁锈味中的一缕茉莉香都在逐渐远去。 华美衣袖下纤弱的手软软地垂下。 「水之呼吸壹之型。」 在感官即将被黑暗吞没之时,雪世彷佛听见了这样一道声音。 微沉的、清冷的,像是清泉碰撞,又像是平静的水面。 「水面斩击。」 绮丽而凛冽的藏蓝色刀光,划开一道俐落的斜直线。 血迹一甩,收刀入鞘。 冰冷的氧气重新灌入肺中,雪世一下子摔落在地,倾泻而下的鸦发与着华贵的褶裙散乱开来,她撑着地,泪水自眼眶溢出,一手摀着喉咙痛苦地咳嗽着,即使如此狼狈的姿态,也依旧是松木藤一郎眼中世上最为美丽之人。 啊咧 视线逐渐歪斜,离少女越来越远的松木藤一郎瞪大了眼,看见了倒下、并正在一点点消散为飞灰的身体,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松木藤一郎的头颅躺在雪地上,终于意识到,他即将迎来死亡这件事。 并且已经无法挽回了。 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想,一直看着呀。 松木藤一郎看着少女,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愤怒与不甘等,似乎也随着死亡的到来而逐渐消却。 心道啊,说真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总是为她说故事,为什么呢明明连一句回应都无法拥有。 啊,是啊,原来是这样的啊,被斩断头颅的青年终于想起来了。 [只要能看着雪世小姐,就是松木藤一郎的全部幸福了。] 不是经常有的吗 物语里,有着花容月貌、亭亭玉立的华族女子,恋上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最后二人经历世俗的不能理解等种种磨难,穷小子奋发向上,最终出人头地,给了女主人公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二人喜结连理,岂不乐栽 就像江原左卫门和新原润子一样。 松木藤一郎深知自己永远无法触碰到那位天女般的少女,只敢在心底悄悄的祈愿着。 千金的背影总是萦绕着,一种无法融于此世的疏离之美。 啊,只要能默默看着就好,仅仅这样,就是在下全部的幸福了松木藤一郎如是告诉自己。 可是心底到底还是不服的吧。 然而当他在江原左卫门的书房,看见了那位将会成为千金夫婿的男子时。 完败。 那是他当下的唯一想法。 儒雅有礼,进退有度,是华族出身的公子才有的教养,新原润一郎着一身新潮的黑色马甲衬白色西服,手中持着顶白色礼帽置在胸前,黑直的发丝搭在脸的两侧,他侧过头,瑰丽如鸽血石般夺艳的玫红眼眸,像是对待蝼蚁般,没有感情地落在他身上,令人遍体生寒。 「润一郎,这是松木藤一郎。」左卫门道。 新原润一郎有礼的颔首。 他能给雪世小姐幸福吗 那样美好的女子应当得到幸福啊。 出自这样的心态,他逐着新原润一郎,跟了上去,然后先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请问,有什么事」 月光落在新原润一郎的脸部轮廓上,看起来格外的苍白,苍白得近乎病态,相衬之下,那双慑人的红眸也就红得越发渗人。话音有礼,却隐隐比方才多了几分敷衍与不耐,就像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藤一郎不知为何,感觉自己身体发冷,所有的血液像是一下子全灌到了脚底,生物存续的本能在疯狂地叫嚣着逃跑。他只是紧抿着唇,攒紧了拳,盯着男子道「雪世小姐是很好的女子。」 新原润一郎没有回应,甚至想绕过他离开。 「这很重要请听在下说完」藤一郎张开双臂,拦去了他的去路。 男子的耐心终于告罄。 「啊,那么就尝试看看吧,你是否能够接受我的血。」 那日,是一个转捩点,是松木藤一郎身而为人的终焉,也是他堕化为恶鬼的新生。 成为了食人鬼,得到了强大力量和自愈能力的松木藤一郎,在不断吃人增强力量的同时,心底的某些东西似乎也随着身体产生了变化,现在想想,大概是属于人的那一部份在渐渐消失吧。 而那份对于江原雪世的执念,也扭曲得看不见最初的模样。 谢谢你,猎鬼人。 没有让我,亲手杀死自己所深爱的少女。 「要小心,无惨大人。」 松木藤一郎看着少女,在说出这样一句看似意义不明的话语后,就泯灭成为飞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柒章 那夜之后,町内不再有女子失踪,又重归了平静。 时间转眼即逝,一下子就来到了如月,春寒料峭的时节。 生机层层拨开严冬从土壤中攀爬而出,在裹挟着微寒的微风中萌芽,映着此景,宅邸前的梅树也顶着茸茸碎雪,羞怯地绽开花苞,逸散出淡雅的梅花芳郁。 江原家的千金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出嫁的。 彷佛也在为她献上祝福一般。 千金梳着文金高岛田的发髻,濡羽的发丝间穿着六支精致华贵的金色发簪,画卷般美丽的面容上,只缀了素淡的妆容。 两名纹者分别站在她的前后,为她裹上一层层白色棉布塑型,将她的身形线条与轮廓修饰去后,依序穿上长襦袢、挂下,过程中不断用绳子等固定,然后缠上腰带,在背后反覆折叠、定型。 外层是美丽的植物、动物和珍宝刺绣的白打挂。 胸口缀放怀剑、筥迫,以及意旨幸福能够长久延续的扇子末广。 唇脂一抿,戴上和裙裳同色的棉帽子。 通体神圣而纯净的白无垢,象征着少女将会带着干净的内心,染上丈夫的色彩。 「小姐这副模样可真是美丽啊。」女仆摀着嘴,一时哑了声。 睁着双一如白无垢通透澄净的眼眸,身为花嫁的雪世心中却没有特别的情绪或感想。 抵触,期待,都没有。 她听闻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个面目俊秀的男子,学识广博,精通药理、地理等,出身良好,有钱有权,性格谦逊有礼、幽默风趣。听闻他的婚讯,甚至令不少华族女子纷纷扼腕。 然而对于雪世这个华族女子眼中的幸运者而言这只是个将她这只金丝雀从银笼子换到金笼子,饲养者从江原左卫门变作新原润一郎的仪式而已。 是职责,是使命。 她要做的,只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下仆恭敬地垂头跪坐在侧,为雪白的花嫁拉开门。 纯白的少女自屋内走出。 云雾将太阳轻拢在身后,像是披了件柔白的薄纱,带着蒲公英般轻柔飘扬而下的雪花,将天穹晕染成带有灰调的瓶覗色。 沉重、紧绷的衣裳压在身上,雪世提着自己过长的打挂衣摆拥在腹前,将手搭着身穿漆黑盛装的媒酌人,纯白的草履踩上石板路积的薄雪与落叶上,缓缓地挪动着碎小的步伐。 「雪世小姐。」 儒雅的声音,轻轻地,拂过她的耳畔。 脚步稍顿。 雪世朝着声源抬起了头,露出棉帽子下一张淡妆轻抹的面容。 柔软清丽的眉眼边染着浅绯,半是雀跃,半是欣悦,虚掩在那矜持而羞涩的神色后,娇娇怯怯地,花嫁抿起一个温和而浅淡的笑靥,柔声唤道「润一郎大人。」 忽地,素雅的药香压着浅淡的铁锈味跃入她的鼻间,隶属男性的气息,一下子离她很近很近,近得雪世彷佛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一呼一吸,像是变温动物一般,冰凉,而又刺骨。 新原润一郎略微俯身,便轻易地将身材娇小的花嫁垄在影子中。 这是她未来的丈夫。 在遵循本能向后退前,她率先意识到这点,并制止了自己。 纯净的眸子如同惊鹿般轻翕了两下。 「沾到了。」醇厚而独特的低沉声线越过缭绕着潮气的清风,温和地递入她的耳中。 润一郎托住她的手背,从棉帽子上拈下枚树叶,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动作轻柔地放在她掌心,便一触及分。 距离不远不近,不会令人反感,却是能恰到好处地撩拨怀春少女的心弦。 如果对象不是她的话。 「谢谢。」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男子微凉的体温,雪世微敛手指,柔嫩的叶片在她合拢的五指间,沁着草木的气息,她温声道「润一郎大人,我们走吧。」 瑰红的眼眸如同宝石般,映着一身纯白的少女。 润一郎平和地微笑道「好的。」 二人并肩而行。 半屈下身,与神官相互致了半礼。 脚步轻挪,一个悦耳而微沉的龙笛音乘风而起,伴着高亢嘹亮的筚篥与笙。 参进礼便开始了。 身着白色无纹斎衣并戴远纹立乌帽的斎主手持木笏在前引路,随后依次是奏着三管的净衣祭员,两名身穿鹤松纹千早与绯色马乘袴的巫女并列,着纹付羽织袴的新郎与白无垢的新娘,为两名新人撑着纸伞的神官,最后是缀在队伍后端的两家亲族。 以黑与白为主基调,无一例外,都是华丽而正式的盛装。 雪花踩着绿叶阴翳的间隙,轻柔地降在了油纸伞朱红的伞顶,红影覆在花嫁脸上添了分艳色。 清风摩娑过银杏与枫的冒着绿芽的枝桠,带来鸟鸣与虫叫,在通往神前的参道上,和着空灵雅致的笛声幽幽地回荡,庄重,肃穆。 筛着碎雪的银杏木蓊郁地簇拥在参道两侧,宛若花园般清幽而宁谧,参进礼的队伍一边奏着雅乐,一边缓慢地行过青石板与鸟居铺就的狭长参道,最终来神社跟前。 神社由青瓦的飞檐庑殿顶,与朱红漆就的窗格梁柱组成,殿后倚枝繁叶茂的树木,殿前傍着朴拙的参道。 供奉着神只素盏呜尊及奇稻田姬夫妇,是祈求恋爱、缔结良缘及生子十分灵验的神社。 斎主将他们引入神社的拜殿。 拜殿内部以杏金为主,辅以青绿、朱红等色。天顶绘着细腻工致的日本画,以椭圆的框镶在如格窗般一格格的梁柱之上。里侧被垫低的墙与竹帘稍加分隔,墙上绘着水波蓝的典雅壁绘,中间则挂着匾额提以金字水川神社。 模样庄重,透着股说不出的禅意。 亲族分坐在两侧的长岸边,二人则端坐在神前。 神官颂祓词,祛除灾祸。 奏祝词,向诸神宣布新人的婚姻并祈求神庇佑幸福。 之后是三献仪式,又称三三九度杯。 新原润一郎穿的纯黑的羽织与长着,下着黑白相间的直纹马乘袴,并系以白色的羽织纽。 他与花嫁跪坐在神前,盛装的巫女倾手,一前一尾,持着样金色长柄的壶具,微倾三次,将酒液倒入润一郎手中端着的朱红浅底杯盏,分三次饮下,然后收回杯盏,轮到新娘。 如此反覆。 一杯为天,是对祖先的感激。 二杯为地,是对终生照顾彼此的誓言。 三杯为人,是对生育的祈祷。 九度交杯,白头偕老。 雪世双手合十,以祈祷的姿态,将栉包覆在布中持在心口前,和润一郎一同向神屈身祈祷。 比少女更为冰冷的手合掌拢住她的,接过梳子,一手抵袖,一手俯身将其放至里侧的神前。 栉被认为是女子的灵魂。 故此意味,两人一体。 誓词 在今天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在大神的面前,我们诚挚的感谢你给我的这场结婚式。 从现在起,相爱,相信,苦乐相享。 并且在此宣誓终生不变。 大正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夫,新原润一郎。」低沉而醇厚。 「妻,雪世。」柔软而清冷。 二人向诸神宣誓。 至此,木已成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间隙物语:童磨(壹) 壹 江原雪世是个出身平凡的孩子。 母亲据说曾是吉原最为夺艳的花魁,因为和她父亲私奔而被重伤,在生下她就去世了。 而父亲是个普通行脚商人,虽说往上数两三代是个武士出身的家族,但无钱无权,怎么看也不值得花魁为了这样一个落魄小子而拼上性命。 许是爱情,又许是花魁积压已久的逆反心。 但总之,她出生了。 并且据说继承了比母亲更为稀世的美貌。 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雪世自小就无法视物,她并不知悉自己的真实样貌。 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雪世那双无法视物的双眸,是如同她的名字,犹似倒映着月光的雪白眼眸,璀璨绮丽。 在无知的乡下百姓眼底,要么成为异端被孤立,要么被当作是天选之子奉上神坛。 很不幸的,雪世是前者。 恰巧在某年,她所在的村子发生了干旱,并且已经是接连的第三年了。 无能的平民百姓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质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于是他们看向了那位美丽异常的白眸女孩,开始传起了流言说雪世定然是山神的新娘,否则不会生得这样一双眼眸与外貌。 这是惩罚,他们将新娘夺走了。 于是在连父亲也没有反对的情况下,雪世顺理成章地穿上了女子一生只有一次的白无垢,稚嫩的脸不适合施粉黛,便只涂了薄樱般淡粉的唇脂,然后就被送上了没有回头路的轿子。 她心如止水,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乖顺地低垂眉眼。 让村民们越发坚信,女孩不是个正常人。 当年,江原雪世十岁。 贰 那么,为什么说是好事呢 雪世独自一人坐在山中的巨石上,注连绳围绕在她身周,随着夜露渐重,寒意便丝丝密密地攀爬而上,连着身上沉重、紧绷的白无垢,都沾染了露水,正泛着刺骨的潮气。 是饿死,冷死,还是被野兽吃掉而死呢 女孩的躯壳因着不断袭上的寒冷渐渐变得困倦而沉重,心里却在设想着自己的死法。 可是她没想到,她竟然真等来了山神。 「咦你要死了吗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沉稳而柔和的声线忽然出现在耳畔,如是问道。 「诶你看不见呀啊,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见那双夺艳的眼眸没有任何的聚焦,有着七彩琉璃般眼眸的山神眨了两眼,语气哀婉地说,彷佛真切地为她感到伤心似的。 「一个人孤单的坐在这里,你一定遭遇了十分令人难过的事吧」带着温柔而无忧无虑的微笑,被他抵在自己的脸侧的金色折扇方向一转,他蹲在女孩的身畔,持扇抬起了眼神虚无的女孩的下颔,言笑晏晏地说 「小姑娘,你怕死吧。想要得到救赎吗」 这人可真是,叨絮。 唔,不行,连知觉都快要失去了。 「不用了,多谢您的好意。」虚弱得细若蚊蚋的声音自薄樱的唇瓣吐出。 山神疑惑地斜着眉,看着自始至终都端着笔直背脊的美丽女孩,歪了歪头「为什么不呢你可是要死了哦。」 「死亡,很可怕吗」 啊,这个孩子 山神还怔愣着,然后就看一身白无垢的女孩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就失去意识,朝石头上倒了下去。 「呦呵。」山神伸手接住了差点磕上石头的雪世,裹着沉重衣裳的纤瘦的身影往他怀里一撞,山神只是笑着说「呀,好险啊这么漂亮的脸蛋要是毁了可就太可惜啦。」 叁 雪世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看上去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华美房间等等。 她睁大了一双白眸,手撑着榻榻米扑就的地面,感受到宽大的袖子滑落,砌在腕边,一看,是白栀子刺绣的若苗唐衣,而非她先前所穿的白无垢。 最初还只是模糊的色块,随着她不敢置信地猛眨起眼,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她看得见了。 就在女孩深陷于惊诧之际,一道声音传至耳边。 「啊啦,你醒啦」是清柔悦耳的女音。 如蝶翅般薄而长的羽睫微颤,初醒的女孩朝声源处看去。 那是个黑发碧眸的柔美女子,她扒着门框显然是刚打开门的模样欣喜地收回手,十指相点着,虚和着道「太好了,我要去告诉教祖大人」 「教祖大人」 「是的喔,就是教祖大人将你从山中救了回来的呢」样貌美丽的女子带着亲切柔和的笑容,满怀憧憬与崇拜的神色道,「教祖大人说,他从神明大人那得到了启示,让他往南边的山上走,就会遇上万世极乐教的圣女呢」 原来不是山神,而是邪神。 雪世没有出声,但大致理解了自己之所以能看见,和那个教祖大人脱不了关系。 「绸缎般美丽的鸦发,皎月似明亮的雪眸,你、哦不您,一定就是我们的圣女。」 女子虔诚地说。 她站起身,却险些摔倒,不是因为女子的话语,而是因为这身衣裳让她的身子前所未有的沉重,简直都快把她的肩膀压垮似的。 肆 从那日被教祖童磨救回他的邪教中,雪世就成了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圣女,同时也抛弃了自己的姓氏,就和童磨一样只剩下了名字。 绝不是模仿。 而是象征着江原雪世已在被献祭的那一刻死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是万世极乐教的圣女雪世这是场面话。 这不是雪世提出的,事实上她不太在乎,故而是童磨提出的。 但理由很简单,也很无聊。 [这样你就和我一样了。] 宛若能面般虚假而浮夸的笑脸中,彷佛藏了一丝孤寂。 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似的孤寂。 很难想像这个有着堪称魔性与异常的信仰聚集力的男人,竟然会,孤寂 而当雪世坦承地对女信徒琴叶说出「他很奇怪」时,童磨的反应就更令常人费解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的喜爱着雪世,你呀。」 他笑出了眼泪,如是说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捌章 若有人问已更姓为新原的雪世说您的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想她大概会回答一个不似真人的人。 年轻得近乎年幼的夫人一身绣有雅致花纹的浅色雪轮绘羽留袖,长及地的发丝则挽在脑后盘成发髻,以一支樱粉垂穗银花簪别住,稍一侧头,珠花缀就的垂穗便随着她的动作可爱地轻晃着。 她站在花园中轻嗅着蔷薇的清香,眼尾不自觉地悄然弯起。 本来常年没有情绪的眸子,蕴入了浅淡的满足和喜悦,乍时如同雪融春暖般,化开了远远站着的女仆们的心。 啊,本来以为夫人已经足够美丽了,可笑起来时的模样,让人彷佛看到了春风吹拂过原野上的芒草,在碧空下荡开满山遍野白绒的海浪,治愈而祥和,宁静致远。 雪世婚后和丈夫住进了建于本驹込的洋馆,位在东京府,自明治以来就林立了不少上流阶级人士的宅邸。 而陪同年轻的夫人来到夫家服侍的下仆们便发觉了夫人比过去在江原宅时要爱笑了许多啊,也是理所应当的呀有这那般出色且专情的丈夫,又怎么能不开心呢 如果药子还在世那定然是明白,这是对于新奇事物的探索欲。 没有沉重而难以行动的华裳,也没有必须时刻遮掩住容貌的规矩。 穿的虽不是时下摩登的洋裙或是行灯袴,但对于常年穿着繁复十二单的雪世而言,已是极大的跨步,从平安到大正,一下子横跨了一千年的历史。 润一郎早早就独自从家中独立而出,宅邸中没有长辈,且他是名军医,工作繁忙,经常半夜未归。 整栋洋馆就像只有新原雪世一个主人般,嫁给了新原润一郎,竟比过去待字闺中时要来得自由。 新原润一郎并无要求,但她还是每晚等待自己的丈夫回来,直到下仆出声提醒才会和衣而眠。 但,大概是他真的过于忙碌了吧,雪世一次也没有等到。有的只是每个早晨醒来时,紧闭的门帘,空荡荡的枕边,以及不知何时出现在床头边上的礼物。 可能是一支带着晨露的花,可能是一件精致典雅的发饰。 比如今天,就是她如今戴着的樱粉色垂穗银花簪。 彷佛正应着她的想法,当晚雪世就见到了丈夫。 年轻的夫人规矩地坐在椅上,已经养成长期习惯的她,小口小口地捏着筷子吃着碗中的饭菜。 夫人的身侧站着从江原宅带来的女仆茉莉,跟前则是一方覆着白色桌布的矩形长桌。 桌上错落有致地摆了琳琅满目的和食,并穿插几样西菜于其中。摆盘细心精致,从刺身、天妇罗到当季时蔬,每一样食物都用着纹样、型制各式的漆器餐具盛放着,繁复却不撩乱。 「这么少,吃得饱吗」正当她欲放下碗筷时,低沉而温柔的男音从远处传来。 女仆茉莉已经自觉地推到一旁站着。 做工考究的皮鞋落在地面上,咯噔咯噔轻脆地响。 润一郎褪下头上的白色礼帽,来到妻子的身后侧,一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低头注视着她,带着歉意温声道「不好意思,最近总是回来的这么晚。」 「啊,欢迎回来,润一郎大人。」 听着身后的声音,年轻夫人的脸上先是微征,然后缓和下眉眼,轻弯起一个柔软而包容的笑容。她头微向后侧靠着椅背,彷佛正躺在丈夫的臂弯中一般,扬着细柔的柳眉道「没事的。」 雪世话音一顿,又体贴地问道「您吃过没我让人给您添副碗筷吧。」 「不必了。」润一郎俊秀的脸上带着尔雅的浅笑,说道「你还没逛过东京府,我带你去一家浅草的料理亭吃吧。」 她已经吃饱了。 雪世张了张柔嫩的唇,还没开口,彷佛能未卜先知似的,丈夫又道「好吗」 拒绝的话语一下就哽在了咽喉,雪白的眼眸轻眨,不知想了什么,她微抿着唇,头轻点两下。 「好,那就麻烦润一郎大人了。」 新原润一郎伸手,分明是夫妇,却没有半分逾越,而是像舞会上邀约女士起舞的有礼绅士般,手心向上,轻托在妻子雪白的指尖下,让她能够借力起身。 伴着他冰凉的指尖,递来了极淡的铁锈味,雪世也不奇怪,润一郎是名军医,大抵是工作时沾染上的。 浅草有着片繁华的街区。 华灯初上,新潮的西式与复古的和式两相结合,日洋合并的建筑都妆点着明亮的灯火,暖黄的,色彩斑斓的,都有,缀着各色商家标语的旗帜和一串串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在黑夜中如星罗棋布般璀璨辉煌,亮如白昼,冲击着初见者的视觉观感。 隔着合拢的纸窗可以听见街上人潮的涌动声,青年的、小孩的、父母的集结在一起混合成喧闹的躁杂,而远一些则是电车驶过铁轨噔噔的声响。 料理亭正门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巷子里,侧面朝着繁华的主街道,不同于窗外的躁杂,宁谧雅致的雅间里,只有二人的交谈声。 身着素雅和服的中年妇女低声道「打扰了」,里头话音稍顿,她跪坐在廊前拉开门,朝雅间里的两名贵客屈身行礼。 女性的贵客是个雪肤白眸的少女,身上清新的浅色雪轮和服,衬得她的发如夜华织就的绸缎般乌黑亮丽。此时闻声,便朝着门口的方向偏头望来,在鬓发的掩映下,露出一张青涩未脱的美丽面孔。 难以置信,这般尚处荳蔻年华的少女已嫁作人妇。 然而余光一转,妇女便释然了。 坐在少女对面的是个举止有礼的男子,约莫是华族子弟,穿着量身订做的白色西服衬黑马甲,黑玉般的发略长及他清俊的下颔线条。红色的眼眸似有所觉地投来,与那儒雅外貌不符的冰冷眼神,惊得妇女连忙收回视线。 几名侍应便端着各色料理接连而入,整齐有序地布完菜又退了出去。 妇人眼中过分年轻的夫人,即雪世,此时心里只是想着忘带上茉莉了。 她跪坐在柔软的椅垫上,左手静放在和服精致的刺绣裙面上,伸手抚过光滑的桌面,触碰到细长而冰冷的物什,险些碰落,小心摸索了许久才终于将筷子拾起。 没有女仆帮忙,想来也无法好好吃饭。 虽说如此,夫妇单独出行,如此适宜培养感情的场合,带着家仆就太过煞风景了。 「啊,真是抱歉,是我的疏忽了。」察觉到妻子行动的不方便,润一郎那一贯温和优雅的语气覆了一丝歉意。 「没」 没事,我也不饿。 未尽话语还没说完,雪世就听见一阵簌簌,像是衣料摩娑的声音,并着闷而轻的的脚步声。 润一郎从原本与她相对的位置,来到了她的身侧坐下。 银月般皎洁的眼眸轻眨二下,细长的眼睫像是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般,略颤了颤,手上捧着碗,身子半朝着润一郎,另手还捏着做工精美的雕花筷子。 雪世有些迷惑。 紧接着就理解了他的用意。 「雪世小姐喜欢吃什么呢」他问。 雪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筷子碰撞陶碗,发出清亮的脆响。 丈夫为她夹了菜,就像平时女仆为她所做的。 当她意识到这点时,不由得有些怔忪地道「谢谢。」 然而随着碗越来越重 「啊,润一郎大人,够了够了」 雪世推攘他的手臂。 男子,原来是会为妻子做这样的事的吗 润一郎大人,可真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玖章 「她说她特别喜爱你所送的衵扇。」 「啊那可太好了。」 「说来,我似乎没在婚礼上见到菫」 「菫现在在京都帝国大学就读医科,因为课业繁忙没能赶上,她也是遗憾了许久。」 「和您一样呢。」 「是的,她从小就喜爱问我这方面的问题,可真是令人苦恼。」 「等过些时日,菫从学校放假回来,你就能见到她了,她可是对见到你十分期待呢。」 他们用过饭后,一边交谈着,雪世接过侍应递来的樱花刺绣手袋,拉开门,掀过檐下藏蓝的暖帘,一同走出门外 「走吧,请扶好我的手。」润一郎伸出微曲的臂弯。 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下,初次走出名为家的舒适圈的雪世,迟疑了下,就挽上了自己丈夫的手。葱白的手指搭在他的臂弯中,隔着西服精纺细织的柔滑面料,彷佛能感受到其下属于男子有力的臂膀。 润一郎带着雪世逛过新潮的服饰店、首饰店和帽子店等,不知道有没有为了促进消费而刻意夸大措辞,每个店家的售货员都纷纷道她的丈夫眼光很好,挑中的衣裳发饰与雪世十分相衬。 雪世左手提着包装好的水信玄饼,右手挽着丈夫,从一间和菓子店里出来后。 润一郎的手却忽地松开,还未待雪世反应过来,他就转而从后环住她的手臂,往怀里一拉。 雪世瓷白软和的颊畔,隔着质料上好的马甲布料贴着丈夫的胸膛,她轻眨两眼,有些懵然,不大明白丈夫此举的用意她不认为润一郎是个会无地放矢的人。 这样想着,就感觉丈夫肩膀被撞了一下,连带着怀中的她也感受到了。 路人侧头道了声歉,润一郎平和地说没事,他略一点头又急匆匆地走了。 如果不是丈夫,被撞到的人大概就会成为雪世了。 润一郎收回目光,低下了头,用那瑰丽的红眸望着妻子温声道「没事吧是我疏忽了。」 「啊我没事,我应该说谢谢才是。」 雪世抬着小巧的下巴,轻靠在丈夫的衣襟前,雪白与瑰红,两对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美丽的眼眸,宛若在互相凝视一般。 而在这光外陆离的璀璨世界中,也彷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没事我就放心了。」润一郎略松了松手上的力道,但并没有完全放开,而是虚拢着她的纤柔臂膀,像是保护似的。 雪世没有反对。 润一郎伴着妻子走过繁华街市,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下了脚步。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像狂躁、暴怒一般的森冷蔓延开来,然而当她慢了半拍也跟着停下脚步时,却彷佛是她的错觉一般,感受到的只有丈夫那一贯儒雅沉稳的温和。 雪世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等着。 润一郎音色如常地侧过头说「雪世小姐还有什么想逛的么」 雪世摇头。 她大抵知道,此时的丈夫是想支开她。 她没有阻拦的想法,而且因为平时不常走路,总是关在屋内的她,小腿肚也确实逐渐泛起了痠胀感,有些力不从心。 润一郎点头,「那走吧。」 在繁华街区的一条街开外,引擎发动的嗡嗡轰鸣声传来,一辆黑色的汽车早已预备好了,正亮着车前灯停在街边的道路上,车前的司机脱帽朝二人恭敬地俯身行礼。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要事。」 「好,路上小心。」 雪世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弯着圆柔的眼眸,像是两道弦月般清丽可人,莹着皎洁的绮丽月华。 她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则放在丈夫手上,借力上了车。 砰地轻响,车门被关上。 「请务必把夫人安全送到家。」润一郎吩咐道。 「是的。」 雪世隔着车窗聆听着二人的对话,司机上车,她没有听见皮鞋的清脆响声这意味着丈夫没有先行离开于是她侧头,朝窗外抿起一个微笑,浅淡的梨涡窝在她的唇畔,纯然就是个甜美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一直看着车子驶离视野后,润一郎才神色不明地转身离去。 「先生真的是很爱您呢。」司机一面驶着车,一面向坐在后座的年轻夫人搭话,他略带回忆之色地怀念道「我从小看着先生长大的,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耐心过。」 雪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嗯声。 车子驶离了闹区,逐渐来到宁静的郊外,耳畔除却引擎的轰鸣声,便只余窗外模糊却清亮的鸟鸣,以及夜风扫过树浪草波隐隐约约的沙沙声。 原本在丈夫面前颇为健谈的年轻夫人,变得静谧少言,大概是性格羞涩而不善言谈的缘故。 这样想着,觉得车内过于死寂有些尴尬,又觉得夫人恐怕会因先生不在而失落寂寞,司机便自顾自地给坐在后座的夫人讲起了刚听闻的趣事。 「听说近来这一带的夜晚并不安全呢,总是有人失踪,听侥幸归来的幸存者说是有食人的饿鬼,将他的妻小都掳走了嘴里还念叨着不是稀血,真遗憾可惜那位幸存者伤得太重了,到最后也没活下来。」 食人的恶鬼吗。 [他已经不是人了,是鬼,食人的恶鬼。] 回忆起那道冷冽声音,雪世微蜷起五指。 「不过,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嘛您不必担心,一定是野兽造成的,因为临死太过于惊惶才会产生幻觉吧」 这回夫人连应声也无了,司机以为惊吓到了她,又连忙慌张地用着轻快的语气补充道。 「夜晚还是小心为好。」 一直缄默的夫人蓦地开口道。 「那是自然的。」 驶过由野草簇拥的郊区道路,窗外浮掠过星辰点点的夜景,像是在墨色的丝绒布上洒上了钻石般,闪烁着熠熠的灿辉,与着银盘似的圆月照亮了车前笔直伸展的道路,夜晚中行进的车身也被映得黑亮。 「那是什么」 司机忽地喊了声,惊惶地睁大了眼。 呲啦,他握紧方向盘,急忙踩住脚下的煞车,车子猛地停住,整个人因反作用力而向前倾倒。同时,砰地,车前盖撞到车灯前闪过的黑影发出令人心惊的可怖闷响。 车后座的雪世自然也随车身的急停,而不能控制地往前冲了冲,四感灵敏的她,在司机出声的刹那便反应极快地撑住椅背,这才没有直接用头撞上。 「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有个人跑了过去」司机惊魂未定地抓着方向盘,他咽了口唾沫,微颤的声音尽力维持着镇定地道「不会是撞死了吧我下去看看。」 [普通的手段是无法杀死鬼的。] 「别」雪世微拧纤细的柳眉,联想到方才司机所说的故事,有些不安地正欲制止。 然而司机已经先一步打开车门,夜里沁凉的风卷来他的话音道「放心吧夫人。」 柔粉的唇瓣如花般抿起,她攥紧了自己长及手腕的和服衣袖。 清新的空气夹杂著青草香沁入鼻间,司机下车,鞋底辗过路面上碎小的砂石踩出喀哒的脆响。 车前灯明亮微黄的光芒中,横卧着的是一个人影,身下还不断淌着艳红刺目的血。 司机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动作极其小心轻柔生怕若是有骨头扎进内脏,力道稍重便会加重对方伤口,甚至一不小心就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伤他将那人翻了过来。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岁初头的孩子,染着薄青的发尾浸透在血中结连成一绺绺。 穿着一身形制近似诘襟、又不尽然相同的黑色立领制服,此时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一道道长短和大小不一的衣服撕裂口下,是深深浅浅另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尚显稚嫩,却伤痕斑斑的手中握着一个像是刀柄的物什,只是本该是剑身的部分已经断裂大半去,独留一小段的锯齿状剑身残留在刀锷处,即使重伤也依旧紧握着。 显然在被司机撞到之前,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司机略作检查,又轻手轻脚地放下那孩子。如果此时只有他一人,那司机是肯定是会救的。然而他的职责是快而安全地将夫人送回家,而不容许他掺入任何的私人情绪。 夫人的一句话或许都比他的命重要,何况只是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夫人。」他走到车边报备。 隔着窗,司机的声音有些失了真。 心下稍安的雪世,手指舒展而开,淑女地交叠,置在腿上的手袋上,轻声道「嗯,怎么回事」 「是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在撞到之前就已经受伤了。」司机如实地说道。 「什么程度」 「重伤,呼吸虚弱。」 「最近的医院呢」 「要至少一小时才能到。」 而再驶二十分钟就到宅邸了。 雪世略微沉吟三秒,就说「你把他搬上车吧。」 他们撞了他也是有责任的,更重要的是,听司机的意思,如果不救的话恐怕就命不久矣了。 「可是」司机看着车窗内夫人沉静的神色,显然并不是草率做出决定的,而作为家仆的他要做的就只有听从命令一件事而已,于是他应道「是的。」 有了夫人的话语,那孩子大概率能获救,真是太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间隙物语:童磨(贰) 伍 琴叶,也就是雪世初次到教内时见到的年轻女子,她性格温柔善良,纤细漂亮,有着雀鸟般美丽的歌喉,是个独身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叫做伊之助,就是姓氏的写法让人不禁沉默。 不过是个和他母亲一样美丽的孩子,虽然雪世觉得那孩子长大后会有些懊恼吧但不管怎么说,能继承到温柔的母亲,而非他的人渣父亲,他一定也会庆幸的吧也许。 据说从婆家逃离,来到了万世极乐教,得到了童磨的救赎和庇护。 从那之后琴叶就成了万世极乐教的忠实信徒。 说实话,雪世觉得她很傻,甚至认为童磨也觉得她傻,不过倒是傻得天真可爱,让人不禁想守候着她的纯真和笑容直到永远。 扯远了,其实不只是琴叶,雪世觉得信从童磨的都有点傻。 也许是生活的苦难,让他们除了相信,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得到救赎了吧 世人皆是可怜人。 雪世越来越像真正的圣女了,心灵上。 但和其他宗教里的圣子神女不同她觉得天也是可怜人。 擅自被期待,擅自被失望。 说到底,是什么给了人们错觉,天能够拯救他们呢说不定天都需要自救呢。 是的,就比如教里那个天的缩影,童磨。 与其说他是在救赎别人,更应该说是在自救。 不是说依靠别人的幸福而得到救赎,这种温暖又圣洁的东西,童磨这辈子是不可能沾边的,不可能理解的。 太可怜了,天啊,渴望成为受苦的世人;而世人,又渴望成为无所不能的天。 从这一点看,童磨其实就很像人类了。 只有人类才会寻找自我,才会去寻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才会如此贪婪,看不见自己所拥有的且人人艳羡之物。 而同样从这一点看,雪世却反而不像是一个人类了。 像什么呢 即将抓到线索,又很快失之交臂的,隐隐绰绰而又暧昧朦胧的感觉萦绕在童磨的心里。 陆 得不出答案。 童磨兴致满满地问向信众。 信众答是银月之辉,是雪夜之凛冽,是春风之和煦。 满口废话。 童磨略丧兴致地问向琴叶。 琴叶答是雪山湖泊,镜面一般,平静致远。 稍微接近,但依旧不是。 童磨不抱希望地问向本人。 雪世答我是我。 于是童磨笑了,笑得极为夸张,令人毛骨悚然。 要是被信徒看到,分分钟怀疑信仰的那种。 真怀疑信仰。 最好怀疑一下吧,人如果都将思考的权利拱手让人,这还算活着吗 雪世想。 柒 屏风后的少女一身莲华刺绣的山蓝折色唐衣,身后长如扇子般拖曳而开美丽圣洁的八幅褶裙。 隔着半透光的花鸟屏风,虽不能看清其后的真貌,却能觑见那双如盈月华的美丽白眸。 那是万世极乐教的圣女。 「神说,祂会宽恕你。」 屏风后的圣女温柔地说。 甜软的嗓音宛若神祉的天籁悦耳动听。 沟壑纵横的脸划过一行泪水,垂垂老矣的老妪艳叹地伏下身子。 身陷自责数十年的老妪,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焉时,终于得到了救赎。 那本该是她奶奶辈的。 却向她行了最能表示景仰、叹服与臣服的大叩拜。 心甘情愿。 也许这就是宗教的力量吧。 不过,某种意义上就是行骗啊。 「雪yuki」温柔、嘻皮笑脸的声音。 烦人的来了。 雪世侧头,就对上双如虹光般琉璃剔透的眼眸,眼眸倒映出一个坐在花团簇拥中,人偶般精致打扮而又美丽的小少女。 他手上总是握着扇子,穿着一身品味堪忧的另类混搭衣裳,此时也不例外。 他像是极为愉悦而笑得弯起眼,可眸子的深处却是没有任何的感情。 童磨喜欢叫她雪,也要求她叫他童。 童磨doua拆开读,单独念童dou,其实一点也不顺口。 但这是童磨的要求,于是雪世照做。 在大多时候,雪世都很顺从甚至是纵容童磨,除了一件他没有诉诸于口的。 他在她身上寻求着什么。 雪世是知道的。 可是她给不了。 不是不想给,而是给不了。 「童。」她轻声唤。 简单的一个称呼,就让他脸上的能面面具,好像不再那么虚假和恶心似的。 天的脸上浮着一个烂漫的笑容。 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随着有着白橡发色的万世极乐教教祖到来,一股清甜的芬芳自他身上源源不绝地萦绕在雪世鼻尖。 蛊惑着雪世,让她无比渴望去接近他、碰触他、吞噬他。 收回前言。 这个人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雪世静静的想。 捌 自从被童磨救回教中,视力恢复后,伴随的还有一件奇怪得堪称诡谲的事。 只有童磨端来的食物不管是一般的饭菜也好,或者是精致的糕点也好除此之外,都无法让雪世果腹。 童磨做了什么。 雪世很确定。 但是她也不太在乎。 从小其实也不太准确,更像是自从某一个瞬间忽然开始的,在那之前的记忆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如隔云雾。 雪世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很澹泊的人,大多事都不在乎。 她觉得她跟人们口中信佛的信徒很像,于是跑去问了一个游方僧人。 僧人很圆滑,圆滑得堪称狡猾,甚至不像个该五蕴皆空、破除一切虚妄的出家人。 僧人提出了交换,让他住一晚,他就告诉她。 雪世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 可僧人第二天大清早,竟然就偷偷地溜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至少他还是守信的,他留下一页纸说她和僧人是不同的,或者说截然相反的。 当然原话并不是这样,而是更为委婉弯绕,直拐了九曲十八弯。 只是太久了,记忆模糊了,但意思是一样的。 雪世当时不懂,但后来理解了。 信佛,是看破,是入世后出世。 而她,从来就不在世中。 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又谈何看破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间隙物语:童磨(叁) 玖 那么,有什么能让雪世在乎的吗 答案是有的。 「雪」无忧无虑的笑音让本就温柔的声线,更是甜腻得像是要融化在蜜糖罐似的。 雪世抱着伊之助,婴儿咯咯笑着,伸出小而肉呼呼的手掌,圈住了正在逗弄他的葱白指间。 她抬起头,白橡发虹眸的天坐在莲花砌就的神坛上是琴叶的手笔,只要有枯败的迹象,她就会去池中摘下新的莲花,那莲花栽满了后院整整一大个池子,风一吹就溢开满庭清香他背靠华美的屏风,笑眼眯眯地看着雪世。 「怎么了」 没等童磨回应,雪世「啊」了声,转而低头看着自己被含入婴儿口中的指尖。 「伊之助,不可以哦。」她拔出手指,果不其然,全是湿漉漉带着奶味的口水,也不生气,更不管他一个婴儿是否听得懂,只是平和而耐心地说,「放进嘴里容易生病的。」 童磨手持金色的扇子撑着脸,眉抬着,一副发现新奇玩具的模样,绚丽的彩眸睁得大大的,像是盛着流光般闪闪发亮,「咦雪喜欢小孩吗」 雪世一顿,轻声说「不哦。」 「一点也不喜欢。」 唇瓣微翕,轻若呓语。 尽管早已模糊不清,但雪世对于母亲并非是全无记忆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柔美的声音极轻,像是随是要振翅飞去的蝴蝶。 在黑发碧眸的女子怀中抱着伊之助时,奇异的,重叠了。 母亲,这个简单的词语。 雪世与此世唯一的联系。 童磨几乎时刻和雪世是待在一起的。 大多时候雪世并不会抗拒,除却偶尔童磨刚面见完信徒时,她会离他起码两个榻榻米的距离远。 从童磨身上传来的黏稠的铁锈味,实在令人作呕。 雪世虽然恢复了视觉,但四感依旧如目盲时敏锐,甚至更甚从前。 童磨自然是意识到了她的刻意躲避,于是那味道便会有很长时间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但这时,雪世就会离得更远。 甚至顺带着一脸迷茫的琴叶和她怀中的伊之助。 每当这时,童磨就会戴着面具般虚假而温柔的笑容道可真是伤人呢。 「怎么了吗圣女大人。」 「哎啊」 琴叶困惑的问话声和伊之助乐呵的牙语合在一起,母子两相似的美丽面容,扬着如出一辙的天真无邪。 「琴叶,我想吃萩饼。」 雪世拉着琴叶的和服袖子。 她没有用敬语,因为每次琴叶或教众都会因此而惶恐地跪下去。 「呀」琴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捧着红了的脸,「我这就去买」 年幼的圣女身材娇小,仰着头用那双纯洁的雪眸看着她,简直犯规,琴叶的心都差点被萌化了。 说着她就啪哒啪哒地跑了出去。 雪世 雪世知道万世极乐教的天,不是一般的人类。 或许表面掩藏的很好,但身为教中圣女,又怎么会不清楚教徒是少了还是多了。 可是她不在乎。 「童。」雪眸女孩忽地开口了。 童磨弯着眼,歪头「嗯」 雪世直视着天不似此世所有的琉璃眼眸,道「我很喜欢琴叶。」 「我知道哦」童磨笑着说。 看似意味不明的话语,却让对方明白,他们之间如今只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一触即破。 拾 琴叶是个纤细温柔,美丽爱笑,却有点傻的女孩子。 是的,比起女子,雪世想,琴叶更像是个纯真的女孩。 只除却在面对伊之助时。 那时的琴叶,就会无比的坚强,无坚不摧,用那瘦小的臂膀扛起整片天。 那是何等凛冽而又顽强的美丽身姿。 雪世的美丽是皮囊,是徒有其表的花瓶。 琴叶的美丽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像是断崖随风摇曳的花朵,逸散着清越的芬芳。 不是遽闻能听得神谕的教主童磨,也不是宣扬由上天派遣的圣女雪世,琴叶才是这充满污浊与污秽的万世极乐教里,最为纯粹,洁净,最能治愈人心的存在。 就像泥沼里盛开的清莲。 如果没有琴叶,雪世大概从今以后就得天天一个人面对着童磨了吧。 一想到那张能面般虚假的笑脸。 敬谢不敏。 看着琴叶从童磨面见教徒的房间飞奔而出,眼眶盈着泪水,满脸恐慌地即将来到自己跟前时,这是雪世的第一想法。 「琴叶。」 「圣、圣女大人,要快点逃」 琴叶睁大了她碧绿的眼眸,抱着伊之助,空着的手则试图来拽住雪世的手臂。 却看着雪眸鸦发的女孩,一脸平和,没有疑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似地。 琴叶那一向并不怎么灵光的头脑顿时就明白了圣女早就知道,教祖大人是吃人的恶鬼,这一点。 琴叶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张了张嘴,接着咬着唇瓣就想掠过她继续逃。 却被一只纤小柔白的手给抓住了。 与其说是抓,不如说是虚握住的,没有伤到琴叶半分。 其力道之大,让人简直无法相信会是自那娇小的身躯中迸发而出的。 琴叶拽了拽手,试了几次都无法脱身而出,她瓷白的脸上焦急而绝望地划过两行泪。 「求求您了,圣女大人,请放过我们吧,就算只有伊之助也好」 雪世看着哭泣的女子,精致的脸上没有情绪,她不发一言,只是轻轻逝去琴叶眼角的泪水,柔声在她耳畔道。 「血鬼术幻惑之梦。」 啊咧 含着泪光的碧眸顿时迷蒙了起来,她羽睫颤了几下,身子摇摇欲坠,下意识用最后的力气抱紧了伊之助,将他护在怀里后,连话都没能说出,就支撑不住地晕厥过去。 而琴叶即将倒在地面上时,一只纤弱的手臂隔着华美的袖伸出,拦腰轻拥住了女子的身躯。 「做个好梦。」 并,请忘记这样可怕的事吧。 从头到尾,童磨一直站在琴叶身后,像是看戏一般。 脸上那饶有兴致的笑容,诡谲,而渗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拾章 如今是和历的第四个月份,卯月下旬,已逐渐迈进夏季。 随着柔和的春风逐渐灼热,粉白相间的藤本月季爬上了象牙白的铁艺栅栏,各色蔷薇的铺就的花丛围着洋馆错落有致地绽放而开,色彩妍丽而不相冲突,极为和谐地妆点着庭院。 而庭院的春色则负责妆点着其中清丽的少女。 少女有着细腻的眉眼,皮肤雪白,鸦青的发丝编成发辫盘在脑后的缎带下,浅杏黄的轮车文留袖塞入抹茶色的行灯袴,脚下踩着做工精致的深棕皮鞋。 那是新原邸的年轻夫人,雪世。 雪世一手将裙摆掖在腿后,微倾着身,伸手往前探了探,才触着丛中馥郁的蔷薇花瓣因着下仆刚洒过水,薄嫩的花瓣上还缀着几点露珠。 她轻轻摩娑着花瓣,天然而不加雕饰的侧脸轮廓,撒着发丝间落下的和煦天光。 已近正午,从屋内出来的女仆茉莉,见年轻貌美的夫人站在阳光下赏花,生怕她晒伤了细嫩瓷白的皮肤,便取了阳伞几步来到雪世的身边为她撑开,轻声开口。 「夫人,休憩一下吧,我烤了玫瑰曲奇,还泡了红茶。」 曲奇不似和菓子般甜齁,红茶也不是日本茶的苦涩,而是清爽的甜香,是近来夫人的大好物。 蕾丝刺绣的雪白阳伞为雪世遮去大半炙热得像是在烧灼的温度,淡影投射在轮廓细腻的额前鼻间。雪世颔首,浅色的留袖袖口中伸着截皓腕,将手轻放在茉莉掌心,站起身,女仆抬着洋伞的手也上挪了挪。 她们从攀满白藤花的花廊走向后花园。 藤蔓弯弯曲曲地缠绕着顶上的棚架,如瀑布般一株株白净的花穗垂坠而下,繁盛得甚至掩去了天穹,铺展成雪色的鹅绒天顶,充盈着空灵的浪漫美。 就在她们行至深处时,忽然响起了第三道的脚步声。 沓拉沓拉,木屐的屐齿轻撞着地面。 「雪世。」 是从身后传来的。 是无一郎。 雪世脚下一顿,循声回过身,轻声问「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吗」 那是个有着秀气外貌的男孩子,他一身灰襦袢上着衬藏蓝袴,外穿绣有家纹的羽织是男主人年少时的装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濡羽的黑发末梢染着薄青,柔顺地垂落两缕在衣襟前。 他就静静地站在纯净的雪白中,看着雪世,然后轻「嗯」了声。 简洁得甚至不像是答案,听上去有些敷衍的感觉。 雪世朝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走吧,茉莉烤了很好吃的曲奇。」 无一郎乖顺地走到年轻的夫人身边,像是知道她看不见,刻意取代茉莉的位置般,轻轻握住了夫人那瓷白纤柔的手。 引着她向前走去。 「我帮你念书。」 「啊、好的,那就麻烦无一郎了。」 无一郎的全名叫做时透无一郎。 是在一个月前的夜里,从浅草回到本驹込时,雪世从路上救回的那个男孩子。 回到新原邸后,先是请宅邸内的医生稍做处理,他常驻于新原邸,为夫人每日进行身体健康的检查并给出建议,虽不能治疗过于严重的伤口或是病症,但应急还是可行的。 而在处理伤口的期间,雪世又让下仆从医院请来了医生。 然而当医生来时,却口中不停地说着奇怪。 他向夫人解释道,他身上的伤口之深,理应是利器所产生的,但有着十分圆滑的切口,形状也并非是刀具。并且身上多处不同程度的骨折,像是被什么力量反覆摔打所造成的。 雪世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了声谢,就送走了医生。 在一应的治疗后,无一郎身上原先的黑色制服因破烂不堪而收了起来,转而换上了新原润一郎幼时所有的衣裳,并安置在客房中。 无一郎昏睡了一周之久,当他醒来时,下仆便去请来了新原邸的女主人。 「你好,我叫新原雪世,这里是我家。」雪世来到客房,并坐在了无一郎床侧的椅子上,「非常抱歉,前些天,是我的司机开车撞到你的,当时离医院路程较远,所以把你带回来医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开口。 样貌清秀的男孩子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睁着清澈如青空的眼眸,十分安静的望着窗外。 雪世顿了会,语气放得更缓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可以差人把你送回」 「我」话还没说完,那个文静的男孩子就蓦地开口了。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语,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般,自顾自地说起了话。窗外的阳光映得他秀气的轮廓光暗分明,他一脸迷茫地呢喃说 「我是谁」 雪世一怔。 为无一郎治疗的医生遂又被请来了。 在沉吟许久,医生诊断道脑震荡引起的暂时性失忆。 原因被判断是在被车撞倒时磕着了脑袋。 无从得知他身分的雪世只得差人去近一代打听是否有人家丢了孩子。 虽说不抱希望,甚至向外扩大了范围去询问,但当下人一连数次回说没有时,还是有些遗憾和歉意的。 陌生环境和一片空白的过去,大概会让他十分不安与惶惑吧。 雪世语气放得非常的轻且平和地对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你就先住在我家吧。」 「没事,会想起来的。」 「我的丈夫是个和善的人,一定也会很乐意的。」 他侧头看着相貌美丽的年轻夫人,视线落在那对如月如雪的柔白瞳眸,像是春风拂过绿水荡起清冽的微波,平缓柔和。 [你可能还很混乱] [失去的记忆一定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无一郎觉得自己似乎在哪时,也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眸,他有些困惑地歪着头,发丝落下几缕在床面上,如流水般柔软地蜿蜒而开。 雪世又说「成天躺着也很无趣吧,你喜欢书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一郎开口了。 「喜欢。」 声音清冷平淡,好像没什么情绪似的。 话语第一次得到回应的雪世愣了下,眼帘微翕,眼眸被细长的黑色羽睫衬得越发雪白明透。 大概是很喜欢吧,她想。 圆柔的眼眸微弯,雪世对着女仆道「茉莉,去把我书房的书拣几本不同类型的来吧。」 「那些书是先生送」话音未完,看着夫人眉眼间不变的平和,和其下暗含的不容辩驳,察觉到自己逾越的茉莉顿时止了声,低头道「是的,夫人。」 然而当茉莉捧着几本书放至他床头的柜上时,无一郎却是动也不动,只是用那玻璃珠似的澄澈青眸看着雪世。 「是这些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 一时陷入僵局。 雪世有些迷惑,也不太明白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的想法,于是试探着捻起书堆最上方的那一本,拿着书放在雪世认为是他跟前的位置实际上离得很远,只停留在床沿处。 无一郎迟迟没有接过。 他只是将视线放在那本书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给你读的。」 「这是你的书。」 雪世轻眨两眼。 啊,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没事的,我也读不了。」 无一郎总算拿起了书,翻过纸页的轻响尚未落定,就听他开口说「距今七百多年前,在下关海峡的坛之埔海湾,平家一族与源氏一族之间长期的争斗,终于划上了句号。」 这是,要念给她听的意思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拾壹章 [无一郎没有错哦。] 白绒绒的云彩绣在浅蓝的天穹上,像是扯开的棉花般拖曳出长长的尾巴,浅如烟雾般,层层叠加,几缕阳光就自那白色的纱帘穿透而过,化作柔和的微光越过窗洒落在覆于被子上的手。 那手略动了下,指尖划过绵软的被子,被面如船痕般轻皱起,又很快抹平。 一直望着窗外庭院的水缥色眼眸眨了一下。 他叫无一郎。 「是个好的开始。」 当无一郎跟那位盲眼的少女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她柳眉微斜,稍顿后,又平复下来,他看着她嘴一张一翕,平和的字句自樱粉的唇瓣淌出,犹如春风般轻软柔和。 「等无一郎伤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回记忆。」 很相似。 无一郎心想。 和谁相似呢他想不起来了,只是大抵知道,那是他十分尊敬的一位大人。 而且,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必须去做才行。 好焦躁。 时间拨回现在。 稚嫩却已覆着厚茧的小手,握着少女细嫩瓷白的柔荑。 白藤的淡影斑驳地浮掠过二人的衣襟、脸及发。 同样的鸦青发丝,同样的美丽脸孔,同样的表情平淡,一高一矮,看上去就像是姐弟般。 白藤花的隧道,延伸向花园隐蔽的深处,一隅绿荫下,镂空雕花的桌椅正等候着女主人的到来。 圆桌的中央摆着新鲜摘下的殷红蔷薇,从马卡龙、黑森林到曲奇,各式小巧的甜品置在珐琅滚边的骨瓷串盘,相同样式的茶壶里是刚冲好的红茶。清甜的茶点香与素雅的花香,两相结合成动人的旋律。 「日影西沉,粼粼余晖中,梦窗突然望见山顶上有座孤零零的小庙,颇为陈旧」无一郎低垂着眉眼,濡羽的浏海掩住他淡薄的神色,视线落在齐整的印刷字上,缓缓地念着怪谈第七篇章的食人鬼。 故事中的和尚由于贪婪的执念,在死后化作吞食死首的食人鬼,并渴求国师的超度。 真正的食人鬼不是这样的。 他们以活人为食,没有慈悲心,也不会忏悔,只是凶暴的野兽。 只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夫人。」茉莉来到雪世耳畔轻声道。 无一郎抬起清澈的薄青眼眸。 当,山茶纹样的骨瓷杯碰撞杯盘击出清脆的声响,色泽澄亮的红茶液面轻晃了晃。 小巧瓷白的耳骨因发丝盘起而露出,她往茉莉那微微倾耳,细白的食指勾着杯耳,动作轻柔地将茶杯放下。 下仆经交接将消息递给了茉莉,茉莉又将话语转述给年轻的女主人说「先生说近些日子有些忙碌,他很抱歉,以及,请您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雪世的丈夫时常不归家,甚至理由都是千篇一律,是真是假,她心里多少也有点数。大概是有什么不想告诉她的私事吧,她不用去干涉,只要做好妻子的本分就好。 前些日子她的父亲大人,江原左卫门还来信说,让她早日生子。 然而能否生子也不是雪世一个人说的算的,她不可能去强迫润一郎大人。 现下有个现成的理由,倒不如说,还有点松口气。 雪世点头「知道了。」 此时的无一郎也已停下了念书声。 无一郎比雪世要矮小,雪世的脚尖都只能勉强轻触到地面,他就更别说了,两手捧着摊开的书页,坐姿端正,脚尖却是微悬在空中。 「茉莉烤的曲奇很好吃的,你尝尝看。」 没有回应,只有风拂过树杈与绿叶磨蹭的沙沙声。 雪世不太懂得怎么跟孩子相处,唯一一个遇过的善逸虽然有时候比较羞涩,但活泼、话多,情绪也很丰富,不怎么用她开口也能一个人叨叨絮絮说上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对上无一郎后,情况就截然相反,雪世不得不多创造话题。 「不喜欢吗」她轻声问。 无一郎摇头,柔顺的黑发也随之轻晃。 「嗯」 雪色的殊丽眼眸毫无焦距地轻眨了眨。 无一郎这才想起她看不见,开口说「没有不喜欢。」 也不是喜欢的意思。 雪世理解了,又问「那无一郎喜欢什么呢」 「煮萝卜拌酱汁。」 雪世微微张唇,有些迟疑地反问「单纯的煮萝卜吗」 「很好吃的。」 无一郎的神色和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煮萝卜拌酱汁,很简单的料理,甚至不能被划入料理的范畴,简单得完全不可能出现在雪世的食谱里,无论是身为婚前的江原千金,亦或是婚后的新原夫人,所吃到的料理无一不是最精致烹调的。 雪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食物。 见到少女脸上显而易见的好奇,无一郎没有说话。 到了当晚,雪世就明白无一郎下午说的话有多么认真。 下仆端着料理放上了夫人跟前的饭桌,时蔬、秋刀鱼、海带味增汤以及煮萝卜拌酱汁,用各式小巧的碗碟装着,正巧都是一人份,样式简单,但好在营养均衡,是时下平民常有的晚餐。 只不过用的食材都是最顶尖的而已。 女仆茉莉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生气。 这是什么新型的玩笑是想丢饭碗吗 「你端上来的这是什么东西就想让夫人吃这种这种简陋的食物」她气愤地说,一时竟有些找不到词汇来描述。 「这个」下仆支支吾吾的,似是难以启齿,又像是无法说明。 茉莉的胸脯剧烈起伏,她深呼吸几下,尽力不做出失态的行为,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你最好能说出一个好借口」 「茉莉。」雪世先是轻声安抚了自己身侧的随侍女仆,又朝那名下仆温声道「发生什么了没事的,你说吧。」 见那名下仆还有些踯躅,茉莉皱眉「夫人让你说呢。」 下仆连忙道「那个,无一郎小少爷进了厨房抢了厨师们的工作」 呀。 雪世有些讶异,却又隐隐感觉在意料之中,甚至认为那孩子有点可爱,认真得过分可爱了些。 「你怎么能让他煮我们难道缺厨师你们都不会阻拦一下的吗」 这些人养来可不是为了干饭的茉莉简直气愤不过。 下仆看了眼狂怒的随侍女仆,又悄悄用余光瞥了眼面容和善的年轻夫人,缩了缩脖子,有些底气不足地道「我们阻止了,可是」 当时有个厨师就觉得无一郎是来捣乱的,想拎着他扔出厨房去,结果反而轻轻松松地就被那个孩子给制伏了。 所有正在忙活的下仆们都目瞪口呆了,那么小只一个身体,细瘦得好像一吹就跑,怎么会有那么强劲的力量流畅漂亮,豪无任何多余的动作,看上去甚至豪不费力的模样。 负责布菜的下仆说完之后,本以为夫人怎么也该质疑,或者说相信了也该惊叹的。但当他视线略为上移后,却见夫人美丽的面容依旧平和,就好像,早就洞悉了一切般。 毕竟是夫人认识的,可能已经知道了吧。 「你下去吧。」 「是。」 雪世伸手,泛着薄粉的嫩白掌心朝上。 做了夫人两个月随侍女仆的茉莉明白,这是让她把筷子递给她。 「夫人」茉莉微皱着眉。 「让我尝尝吧,况且现在重做也至少得等一小时。」 那样的话,夫人就得饿肚子。 茉莉抿了抿唇,颇不情愿地将筷子递给她。 雪世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 微咸的酱油裹着清爽的萝卜,齿间轻咬,香甜的味觉刹地在舌尖绽开,口感软硬适中,咸中带甜,丝毫不腻人。 「很好吃。」是实话,虽说比不上厨师做出的高级料理,却多了份珍贵的心意。 沓拉沓拉,伴着脚下木屐踩在地面的声响,无一郎来到了饭厅。 身上带着淡淡的油烟味,白皙的鼻子上还沾着一抹灰,显然煮完饭后还没有打理过。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没注意到。 听见了脚步声,雪世朝着声源处抬起头,微弯眸子道「很能干呢,无一郎。」 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褒奖,和真切实意的钦佩。 无一郎一怔。 好像有什么人的身影和她逐渐重叠,又很快解离而开。 淡薄的脸上,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雪世没能看得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拾贰章 无一郎手很巧。 剪纸、折纸什么的都能很快学会。 这一点,是在某一日雪世练习写字时发现的她目不能视,写出来也会歪歪斜斜,难以成行,但还是对写字这件事充满兴趣无一郎将她写废的纸折成了一只船。 自那之后,就彷佛发掘了新世界似的,折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样。 无一郎坐在流线型的浅蓝贵妃椅上,身畔放着一叠纸,细小的手指灵活地反覆折叠、翻开,最后上端的尖三角向下按,折成头的模样,一只美丽的白纸鹤就跃然于他掌心上,好像随时都能飞走似地。 叮 在房间的另一侧,是一架漆亮的黑色平台钢琴。 柔美的鱼骨辨慵懒地自侧肩垂落至胸前,年轻的夫人优雅地坐在钢琴椅上,纤瘦骨感的瓷白脚踝自黛黑的裙摆隐隐绰绰伸出,十指屈起,轻触在琴键上,来自奥地利的音乐教师克洛蒂亚正手把手地教授。 「我们将琴键分为七个多组,由左至右为低音到高音。」克洛蒂亚说着,指引着夫人的手熟悉琴键的所在,「这是中央c,您可以借此找到自己所弹奏的音域。」 当 轻轻一摁,便流淌出悦耳的琴声。 午后的阳光跃动在少女专心致志的面容上,温柔了她的眼角眉梢。 「那个你能不能也教教我」茉莉见夫人一脸认真地在学习钢琴,脚下挪了几步,站在无一郎身畔,悄悄地蹲下身,双手合十低头举到额前,对他说「拜托了。」 无一郎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一心一意地折着纸鹤。 「嗯这位小少爷你有听见吗」 「喂无一郎」 「时透无一郎」 茉莉刻意压轻的气音几乎要喊得要破音时,无一郎才总算抬起头,透澈的浅青眸子轻眨一下,像是微风荡过镜面般的湖水似的,短暂地扬起一丝波纹。 他轻飘飘的一句「啊什么事」 「我说能不能也请你教教我怎么折纸」 气势到后面又有些弱了下来,茉莉有些难以启齿地问。 「嗯」无一郎侧着头,冷淡而清秀的面容上,带着真切的疑惑与不解「我为什么要教你」 「因为夫人很喜欢你折的纸鹤嘛」 年轻的夫人捧着无一郎所送的纸鹤,在讶异和微不可察的喜悦后,每一次都会妥善地收藏在柜子里。其实也不仅仅是纸鹤,只要无一郎做的花冠、料理,没有一项是不能讨夫人的欢心的。 明明除了先生,夫人对谁都是平等的不,甚至是面对先生的时候,她的喜悦也从未如此真切过。 或许也有母性本能的因素在吧但无一郎也确实心灵手巧,折出来的成品都很漂亮。 但茉莉,也想像时透无一郎一样,得到夫人的笑容。 为什么他要浪费时间来教别人呢没有意义。 本来想也不想就要拒绝的无一郎,开口后,不知为何,话音却转了个弯道「嘛行吧。」 「诶」 尽管是在和茉莉说话,无一郎的视线却是落在了远处。 「虽然我觉得你学不会。」 夫人的音乐课程,一直持续至暮色四合,天光逐渐调和成暧昧的暖橙,在苍穹的蓝白底色上染开旖旎瑰丽的粉彩,阵阵凉风也顺着洋馆半敞的落地窗吹起了薄纱窗帘,像是花办般层层叠叠地轻晃着。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纯白蝶文的红白斜纹底留袖划过琴键,雪世撑着柔软的钢琴椅起身,手指朝空中虚摸了摸,却摸了个空。唤了声「茉莉」,正沉迷于学习折纸的女仆连忙放下纸张,几个碎步过来扶住了她无处施力的手。 雪世朝克洛蒂亚鞠身道谢道「非常感谢您的指导。」 铂金发的女教师点头致意。 在下仆将克洛蒂亚送走后,自知方才失职的茉莉低垂着头道「抱歉夫人。」 「没事。」雪世眉眼平和地说。 茉莉虽然跟她不久,但是个尽忠职守的女仆,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跟她计较。 雪世手搭着女仆的掌心,正欲坐下来继续练习方才所学,却忽然感觉到袖子被往下拽动了动。 「嗯是无一郎吗」 虽说这么问,但这里也不会有别人了。 无一郎没有回答,略仰着头,看着她没有焦距的雪眸微微翕动,他拉着留袖垂坠的布料,又拽了下。雪世只好配合地顺着他的力道,让无一郎握住自己的手腕。 一个物什被轻放在掌心。 小巧轻盈,还带着锐角的触感。 雪世很快就意识到是什么这已经是她收到的第二十只了,自无一郎学会后折纸鹤后,一天一只,从未落下。 圆柔的眼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雪世伸出另一手,往空气中摸索了会,略微下移碰到柔滑的触感,然后轻摸了摸无一郎的头道「我很喜欢,谢谢无一郎。」 古井无波的水色眼眸,像是流水般,一下子就生动了起来。 夕阳西斜,橙暖的阳光将二人映得如画作般和谐而温馨。 茉莉只觉得很神奇。 [折了四次后,把左右两边翻开,把下端向上折,折成翅膀。] [明明很简单的,为什么你总能折错呢] [你还是放弃吧,手太笨拙了。] [你你你的,就算不加敬语也请好好的称呼名字啊] [啊,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无一郎好像谁的名字也记不住,茉莉为此还以为是在针对她。可后来发现,他其实大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也不会去记住,就算记住了忘性也特别大。 说话也恶毒又难听,总能把她气得抓肝挠肺。 可面对她家夫人的时候,又像只收了利爪了小绵羊,无害又乖顺,除了话少好像什么缺点也没有。 刻意讨好夫人,这小子一定居心不良,她得保护好夫人。 茉莉低垂眉眼,扶着新原家的年轻夫人一边想道。 「这是什么」 无一郎迷茫地捏着叉子戳了戳壳。 此时是晚餐的时间,矩形的长桌两侧分别坐着夫人和她的小客人,水晶雕花吊灯悬挂在长桌上方,映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料理。 在无一郎面前的是一只船型的白色瓷盘,盘上整齐地列着三个蜗牛,螺旋一般蜷起的壳内,填着黄油和香料烤焗的蜗牛肉,几截清新的迷迭香缀放在盘子的斜对角处做摆盘的装饰,看上去很是高级。 「法式蜗牛。」雪世看不见,所以回答的人是茉莉,「啊,原来小少爷没吃过吗」 蜗牛是能吃的东西吗 无一郎沉默。 「我也没吃过呢。」雪世拿起餐盘边的钳子和双齿叉钳子用来夹住壳,叉子用来挑肉。她温声道「茉莉可以教教我们吗」 雪世其实是吃过的,但自然不会由身为主人的她来动手,况且她还目不能视,因此每回都是女仆帮忙处理,再送到她跟前的。 茉莉有些慌张地摆手说「我帮您用就好了。」 「没」 话音未落,一道深沉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了雪世即将说出的话「家里很热闹的样子呢。」 与此同时,皮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磁砖地面上,咯噔咯噔地,发出轻脆的响声。 将手上挂着的西装外套和礼帽随手交给仆人,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服,许久未归家的新原润一郎带着夜风的凉意来到妻子的身边温声道「我有没有来晚」 雪世的瞳眸轻眨两下,眉眼一下子就充盈了甜蜜和喜悦,她弯唇轻声唤道「润一郎大人。」 雪世正对面的位置现在正坐着时透无一郎,润一郎也不介意,待下仆备上碗筷和椅子后,转而来到妻子身侧的位置坐下,他抬起鸽血石般瑰丽的眼眸,望向长桌的尽头。 「那孩子是」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男孩子,通透恬静的水缥色眼眸镶在清丽秀气的面容上,鸦羽般黑亮的长发一路垂落至腰际,身上麻之叶衬橘文的浅色襦袢在上腹处掖入黑袴是润一郎幼时的服装。 长绿果树的柑橘在古人眼里是吃了能长生不老的水果,于是将祈求长寿的心愿织入橘文中。 而麻之叶,则是祈求孩子能平安长大。 「一个半月前,从浅草回家的路上,司机不小心撞到了这孩子,当时离医院比较远便带回来治疗了。」 雪是语气轻柔地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而在润一郎看着无一郎的同时,无一郎也在看着他。 雪世的丈夫有着与她十分般配的俊雅儒和的面貌,发丝在额间分做两绺分别垂落于颊畔,饰去棱角,将他的气质衬得更加斯文温和,宛若夜间的明月般。 看上去是个翩翩公子,可却无端地令无一郎感到反感和厌恶。 「但因为撞到脑袋,失忆了,不知道他家在哪,所以才将他留了下来。」雪世说完,顿了下又道「希望您不会介意才是。」 「怎么会介意呢不如说,有雪世小姐这样善良的妻子是我的荣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拾叁章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新原润一郎在听完了妻子对前因后果的描述后,也对这名男孩深表同情,「虽然年龄稍大了点,但我们可以将那孩子收作养子。」 「虽说如此,这孩子的父母或许也很焦急地在找他。」润一郎温柔地看着妻子,「过些时日,有一场同僚所举办的舞会,我们可以将他一起带去,或许在外面能想起来些什么也说不定呢」 「啊,如此一来就太好了。」年轻的妻子讶然地轻眨两眼,而后微弯眼眸,双手指尖略为合拢道「不愧是润一郎大人,想得总是要比我周全许多。」 雪世话音略顿,又朝无一郎问「无一郎,可以吗」 长桌尽头的男孩子安静地看着餐盘上的浮雕的花纹,点了点头,好像夫妻二人正在讨论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于是事情便就这么拍板定了下来。 虽说舞会的日期是在半个月后,看上去绰绰有余,实际上由于雪世是活在一个相对拘束迂腐的环境下生长的,所以对于跳舞等事显然是一窍不通的,这样一来,时间就变得极为有限。 在短短两周内,且不说四对舞,她至少要掌握最基本的华尔滋。 且由于目不能视,学舞的难度又径直上涨了数倍。 「一二三、二二三。」 一拍右脚向后,二拍左脚向斜后退,三拍右脚并至左脚。 一拍左脚向前,二拍右脚向斜前进,三拍左脚并至右脚。 雪世穿着并不习惯的高跟鞋,拥着润一郎请来的女教师艰涩地挪动着脚步。在害怕跌倒以及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光学最简单的前进步和后退步,就已经让她耗去了整整一天。 而下一个基本舞步就更困难了,更加轻盈快速,且每个拍子都需要将身体转动九十度。 「夫人,休息一下吧。」 雪世点点头。 在休息了十分钟后,又要重归和华尔滋搏斗的雪世起身,正欲将手搭上女教师的,就发觉触感不对比起女教师纤柔温热的手,手下相扣住的这只手更为冰凉,也更为宽大,相衬之下,好像能将她的手轻易包裹在其中似的。 夜露的潮气中还带着熟悉的药草香与浅淡的铁锈味。 这是 「润一郎大人」雪世有点讶异地张了张唇,试探性地唤道。 「是我,雪世小姐。」 是微沉的温柔嗓音。 也无怪乎她这么惊讶,新原润一郎是经常不着家的典范。 本以为昨天出现后又会再消失上好一阵子,未曾想今日这就又回来了。 润一郎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左手握着妻子纤细的手,右手则轻搭在她的肩胛骨处,越过妻子的脸侧,朝女教师点头致意道「麻烦你了。」 「您这是要诶」 雪世话还没说完,润一郎就已经随着女教师打的拍子,引领着她的身躯翩翩起舞。 让她不得不顺从他的脚步,迷惘而慌乱地抓紧了身前唯一的依靠,完全忘了方才所学,只是一味地跟着后退、前进、旋身,就像是在朦胧的黑暗中浮沉,到最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一二三、二二三。 这里是前进还是后退来着 这里原来该转的吗 诶 我在跳什么 夫人做得很好呢。 哪里好了啊 「润、润一郎大人唔停、停下,停下」 雪世不知所措地带着哭腔喊道。 润一郎很配合地停下了。 甚至还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吗」 就好像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手忙脚乱似的。 雪世揪紧了他手臂上的衬杉面料,低着头缓了会神。 才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太快了,我跟不上。」 「不用想着跟上,只要顺从我就好了。」润一郎瑰丽的玫红眼眸看着妻子垂落在眸前的发丝,像是汇聚了此间无数神秘与晦暗的宝石般,冰冷的切割面,装载着她娇小而脆弱的身影,「试试看,好吗。」 分明是征询的字句,声线也很温和,用的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雪世小幅度地轻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注意看根本查觉不到。 但润一郎却是看到了的。 女教师又打起了拍子。 但这回,润一郎的动作明显和缓了许多,尽管雪世还是感到不知所措,但已经比方才更容易应对了。渐渐的,雪世也就放松了身子,连脊骨也在不知不觉中伸直,抬起如天鹅般优雅柔美的颈项,随着她的丈夫轻盈地起舞。 很恩爱的夫妇呢。 女教师想。 时间眨眼就来到了舞会当天。 对新原家公子芳心暗许却未能得偿所愿的华族女子们,早已对润一郎那位出身乡绅却成为他妻子的表妹充满了探究之心,至于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便有待商榷。 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想必和她的母亲,当年名动东京府的新原润子一样吧,有幸见证上一时代的贵夫人们想。 夜幕低垂,如水的凉薄夜色下,像是星光撒落人间,美丽光亮的灯火也就点亮了华族们的夜间世界。一辆辆新式的汽车载着盛装打扮的主人,通过敞开的复古铁艺雕花大门,滑入由喷泉与花园簇拥后的洋馆门前。 灯烛辉煌的灯光映着夫人们身上样式繁丽的群裳,她们或挽着男伴的手臂,或领着初初接触上流社交的年轻少女们,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自车上优雅地提裙迤迤然而下。 仆从恭敬地立于门前两侧,接引自台阶而上的贵客们。 宛若步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般。 洋馆内,女士们低声细语,时不时伴着几缕矜持的笑音,男士们高谈阔论,说到尽兴处便是玻璃杯轻碰的脆响。纷杂的人声与管弦乐队演奏的悠扬古典的乐曲相互交织,裹着各式各样的脚步、衣角摩娑及杯盘碰撞的响声,化作了舞池繁闹的主旋律。 而新原家公子和他的年轻夫人就是在这时来的。 引擎的轰鸣声下,一名身着笔挺考究西服的俊雅男子率先而下,而后托着覆着蕾丝缇花手套的纤手。叩登叩登,一只香槟金的鞋身揭开摇曳的垂坠裙摆,并不习惯鞋跟高度的年轻夫人搭着丈夫的手,谨慎地缓步落到地面上。 「不太习惯吧」润一郎看着走路小心翼翼的妻子,瑰红色的眼眸里盛着快要溢满的柔和。 「嗯」雪世微抿着唇,眼眸微敛在睫根下,耳根有些泛粉地略为点了点头,手指踯躅地微蜷,在心里默念三次这是自己的丈夫,轻呼一口气,然后一如出门时,伸手轻轻挽住了丈夫的手臂,「请借我靠一下。」 「请便。」润一郎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抬头朝车内说「不下来吗无一郎。」 黑发蓝眸的男孩也穿上了量身订制的西服,此时就像是个缩小版的小绅士,安静地端坐在车内,只有那一双薄青色的眼眸随着微侧过的头,神色不明地看着背后一片灯火通明、逆光而站的温润男子。 自从失忆后第一天醒来,浓烈得快要将他灼烧的滚烫怒火,一刻不停地窝在他胸口,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让看似没有什么情绪的无一郎,内心其实一直在烦躁中煎熬。 而在雪世的丈夫到来后,这种烦躁又像是被放到了显微镜底下,一下子就翻了无数倍。 甚至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无一郎」 轻浅如细雨润无声的话语,拨开了冰凉黑夜传入无一郎耳中。 如镜面般的薄青色湖面微动,无一郎下车来到雪世的另一侧,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少女指尖微凉的温度隔着镂空的蕾丝面料清晰地递到他指间、及掌心。 「无一郎很依赖雪世小姐呢。」润一郎笑道。 「他只是对润一郎大人还有点怕生而已。」 雪世今日一身腰身宽松的浅杏色礼裙,面料细软如水似地随着脚步挪动而流动着低调的光泽,胸前挂着精致的珍珠项坠,挽起的鸦青秀发间压着镶钻的银冠,羊腿袖下则配戴缀有珠串、绣花的蕾丝手套,是欧洲时下流行的款式。 她右手挽着儒雅俊秀的丈夫,左手牵着文静清秀的男孩。 甫一入场,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拾肆章 在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口中,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十八年前,一次世界大战尚未爆发,千代田城的前代陛下也还在世的时候,华族的新原家,有着一位生得如辉夜姬般美丽样貌的长女,名为润子。 新原润子,这位当时还未嫁娶的千金对平安时代有着独特的情节,和歌、大和绘以及华美繁复的五衣唐衣裳,在那正逢明治维新、浸沐西洋思潮的时代,这些看似过时且复古的物什却都是她所情有独钟的事物。 而千金的父亲,新原家的老爷子,自然也因对她的宠爱而百般应和。 不仅是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殊丽十二单,堪为藏品古董、理应收纳在精细玻璃柜中的当代文学作品,新原老爷子更为千金建造了一栋宛若平安时期女公子所居住的御殿,古典而精致,庄严而风雅。 这样一位备受宠爱得甚至是活在梦中世界的千金,理应会被父亲许配给靠谱而优秀的上流人家。 然而未曾想,就和许多不得志的青年所写的物语般,锦衣玉食的千金恋上了父亲的门下子第,一名普通、贫穷而毫无地位的平民,江原左卫门,在父亲的万般反对以及不解下与之私奔了。 他们爱情的结晶,江原雪世,嫁给了母亲新原润子的侄子新原润一郎。 兜兜转转,老爷子的掌中珍宝终于又回到了新原家中。 新原夫妇的入场只是众人中的一部分,并没有影响到繁闹昂扬的舞会半分,只有少数因暗暗期待着新原润一郎的出现,而频频朝门口投去视线的怀春少女们第一时间被引起了注意。 「呀,可真是漂亮啊。」 「诶,真好啊,我也想嫁给润一郎先生那样俊逸的公子。」 「还有那双眼眸,如月色一般美丽。」 「真是的你怎么还夸上了」 少女们看着恋慕的公子一脸柔和地望着他身侧美丽的妻子,纷纷捧着摔碎的少女心,从不甘、失落、忌妒,甚至是艳羡,她们怀着各样不同的思绪低声掩唇交谈道。 被谈论的对象,挽着丈夫的手臂步入洋馆的正厅中。 细语,脚步,音乐。 在空间中无处离去的声响,从墙壁坠至光可鉴人的地面,弹上坠着精致吊灯的华丽穹顶,最后又蛮横而不讲理地如拍打而来的波涛猛兽般,穿透脆弱敏感的耳膜,一股劲灌入雪世黑暗无光的世界。 好吵。 雪世有些难受地稍拧起细柔的眉。 感受到自己妻子指尖微缩的细小幅度,润一郎敏锐地向下侧过头,神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 微颤的羽睫下,轻扫出扇子般浅浅的阴翳。 「是太吵了吧。」 润一郎略偏过眼神,越过妻子娇小的肩膀,看向被半掩在她身侧的浅青眸少年,落在他凝望着空气的静谧眼眸上,又像是对待肩上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般,一触即离,并没有过多在意。 「还好,很快就会习惯了。」她摇摇头。 「是我疏忽了。」说着,雪世就感受到自己挽住的丈夫的手松开,取而代之是耳侧贴上的冰凉。 丈夫摀住了她的耳朵,雪世也顺着他的力道微微右倾向他的肩膀,嗡嗡的声响,像是蒙在布幕外,将躁杂的喧闹隔绝开来。 世界被分成了两半,只有右侧还有清晰的声音传来。 彷佛能直接感受到他的吐息似的,连微沉的嗓音也通过咽喉的震荡,放大了数倍自他的口中温柔地覆盖去了大半的喧嚣。 「走吧。」他说。 掌心盖着小巧脆弱的耳骨,骨节分明的苍白指尖轻贴在妻子柔软的发丝上。 雪世捏住丈夫冰滑的西服面料,点点头。 金碧辉煌的舞池殿堂中,以悠扬辽阔的管弦乐音为主旋律,回荡着女士们的高跟与绅士们的皮鞋鞋跟敲击地面的脆声。 无一郎捧着雪世给他的蛋糕坐在舞池外的一角,视线穿梭过层层人群,到达衣袂掩映后那相貌美丽的年轻夫人。 乐曲艺术家生活,悠缓的前奏响起,一身黑色西服的绅士朝跟前的女士欠身,精致打扮的女士也朝他略一行礼。润一郎朝前一步,相距四厘米,半拥着妻子。 雪世右手依偎在丈夫的手上,左手隔着衣袖放在他的上臂处,微抬起头。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毫无焦距的雪眸却像是与丈夫瑰丽的红眸对视般,二人微甜的柔香揉杂著淡薄的药香,交融在一起。 音乐在柔缓的铺垫后,忽地轻快了起来。 润一郎引领着妻子,踩着有秩的华尔滋舞步,姿态优雅而有余,随着音乐的起伏顿挫而进退、旋转,雪世由着丈夫的牵引而舞动,璀璨的灯光下,浅杏色的群摆飞旋如花瓣般翩翩绽开,美丽的踝骨若隐若现。 在人群中拥抱、跳舞,好像是过去从未想像过的事。 其实也不只是如此,衣着、行事,自从嫁给了新原润一郎,不会被训斥,不会被失望,一点一点被改变的雪世,自由得都快忘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 如梦似幻,发丝在流动,呼吸在交缠,她像是润一郎手中的提线人偶,连脚尖都像是快要脱离地面,即将飞起来似的。 最后几个高潮迭起,雪世一个旋身,倒在丈夫的怀中,足弓绷得笔直,宛若美丽而纯洁的白天鹅。 恰逢一曲终了。 掌声四起。 润一郎两手扶着她的背脊,稍加施力,雪世转身又站回了地面。 他牵着妻子的手,柔和的红眸像是醇厚的红酒般醉人,温声夸奖道「跳得比过去几次练习时都要好呢。」 如盈月华的皎白雪眸轻眨了眨,后颈浸着薄薄汗意的雪世抿开一个如冰雪消融的笑靥,正欲开口,就听一道男音骤然穿过两人的间隙,来到耳畔。 「喔呀这不是新原大人吗」 润一郎闻声抬眸望去,见了来人,面上流露几分讶然「啊,是清水大人,这可真是巧啊。」他松开牵着妻子的手,与他握手致意。 「没想到能在这见到新原大人哦这位就是您的妻子吗」 「是的。」 「您的妻子不愧如传闻所说那般漂亮啊」 「您的夫人也很美丽。」 「哈哈哈恭维话就免了,一尾大人也来了,来坐坐如何」 「那必须的,不过,请等我一下,我妻子目盲,不太方便。」 「哈哈哈好,新原大人很是疼爱妻子啊」 润一郎对那人有礼地微笑,转而侧头,对自己的妻子温柔地说「我先带你去休息,好吗」 雪世点头应是。 丈夫将她送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憩,就和同僚有说有笑地离去了。 只是那孩子呢怎么不在这里 此时的无一郎正站在大理石砌就的阳台上,逆光而站,身后辉煌的灯火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将稍显稚嫩的轮廓描得冷淡漠然,撒落在地面上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东京府本驹込有鬼出没的气息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拾伍章 今晚月色如水,没有什么星光,却有如娥眉般柔弯的月亮,镶在沉静幽旷的夜幕上,彷佛正托着腮,映着人间灯火通明的狂欢。 洋馆的阳台上,一名黑直长发的男孩背靠繁华的喧嚣而站,光影将他的轮廓割裂而开,淡然而生冷,眼眸像是无风擦过的湖水般,锁在半透明的琉璃珠中,淌着浅缥色的静谧光泽。 为什么乌鸦会说话啊,这个问题好像也不太重要 他抓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歪着头,几缕濡羽色的发丝倾落至他的衣襟前。 「嘎我呜呜呜呜」 忽然被主人一手强硬地阖上喙的鎹鸦十分委屈。 「无一郎」身侧是躁杂震耳的舞池,叩登叩登,雪世高跟鞋踩在地面上脆生生地响,手一路摸着墙寻来窗台边,似乎隐隐闻见什么响声的她迷茫地向外唤了声。 无一郎箝制着鎹鸦尖长的喙,整只乌鸦像是待宰的鸡,以他的手为支点在空中晃悠。 他伸出一截食指抵在唇前,嘘。 分明是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神,却让鎹鸦怀疑如果它没有乖乖听话,而开口说话,主人真的会把它抽皮扒骨做成难喝的乌鸦汤,于是两眼一翻,很识时务地装死了。 无一郎没有理它,只是扔到一旁。 「我在。」他几步走到正欲离开往另一侧寻找的雪世身前,开口的同时刚想握住少女的手,看着纯白无瑕的蕾丝面料衬着瓷白的肌肤,就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刚刚碰触过那只奇怪的乌鸦,于是转而伸出了右手。 「啊,无一郎在这啊。」雪世任凭男孩牵引着自己往前走,与丈夫截然不同的温热体温自指间相接处,源源不绝地传来,「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呢」 「刚刚是在和谁说话吗有认识的人」她轻声问道,细软的尾音带着一贯的柔和,转耳就消逝在了悠扬的音乐中。 他们重新步入了殿堂中,水晶吊灯充盈室内的璀璨灯光,像是将二人自黑暗中拉拽出来似的,黯淡的阴影自眼眸、鼻尖,一点一点不断掠去,直至脚下细长的淡翳再无法抗衡强烈的光线,直蜷成可怜的一小点缩在他们的鞋跟底下。 无一郎踩着不快不慢、恰到好处地配合着少女的步伐,闻言,浅青色的眼眸连波动也无,脚下更是没有迟疑,只是带着纯然的疑惑反问说「谁」 无一郎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不会说谎的好孩子。 有着这样先入为主概念的雪世,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无一郎的话,并自动补完了所有的疑点,比如无一郎是从别侧而非阳台寻来的,转而认为自己方才所听见的是他人的说话声。 「不是无一郎啊」如蝶翅般纤柔的羽睫微颤,雪世轻翕着她皑皑的雪眸,「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雪世被无一郎领着在人群中穿梭,他身上卷着润意的夜露气息,调和着无数人掠过她身畔所留下的香水味,变得服贴而温驯。他们走着,直到风停滞在跟前,脚下的步伐也已顿下,听着即将起奏的音乐和刹然静下的人群,雪世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来到了舞池中央。 这是 还不待雪世开口,就听无一郎清冷而稚嫩未褪的声线道「我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 是标准的邀舞辞令。 原本被牵着的手已经松开,雪世有些迟疑地蜷了蜷指尖。 「可是无一郎,我不太擅长跳舞。」她委婉地说。 无一郎没有回应,只是再次欠身邀请道「我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 彷佛她不答应就会一直问下去为止。 要是丢了润一郎大人的颜面可怎么办 可是无一郎难得提出什么要求。 雪世向来平和的眉眼稍蹙,她微抿着柔嫩的樱唇,犹豫着,左右思虑了会才说「就这一次。」说着,她也向无一郎欠了欠身。 目不能视,且没有和无一郎跳过舞的雪世,没能第一时间准确找到他的手搭上,纤柔的手在空中看上去有些尴尬地摸寻了许久,无一郎伸出手握住她的,并道「交给我就好了。」 如泉的浅青眼眸蕴着抹不知名的情绪。 像是阳光倾撒在瀑布上所折射出的璀璨水光般透彻、明亮。 无一郎将她的左手放至他的右上臂,然后朝她靠进一步,两人似离似即地,以华尔滋优雅的姿势半拥在一起。如果雪世看得见,会发觉他的动作虽然有些生涩却极为标准。 然而这毕竟是无一郎第一次跳舞。 以提琴为主旋律,宛若细雨归落苍郁古老的大地,温柔地润泽树根紧抓的每一丝土壤的罅隙般,沉稳而细腻的前奏响起,两名初学者也与众多的小姐和绅士一同在音乐中磕磕绊绊地起舞。 一二三、一二三。 雪世心中默数着拍子,小心而谨慎地在跳这一步时,就开始去思索后面几步,并一面调动自己所有的感官来辨识外界,即使如此,许多次都还是不免险些撞上他人。 跳得费心费力,看似有形却无神韵,连这仅剩的形也是表现得极为寒碜。 然而,不知道是否是雪世的错觉,她似乎感受到这支舞的主动权正在一点一点被夺去。 从女方单方面的把控,渐递到双方共同掌握着。 在一个旋转步后,无一郎与她的动作像是钥匙和锁孔,逐渐变得默契,而相互匹配。她朝前迈左脚,他便向后迈右脚,忐忑与不安渐次卸下,呼吸和心跳同步,二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找到了最佳的节奏重合点。 很轻盈,很自由。 就好像无一郎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她也知道无一郎下一步想做什么似的。 在音乐的最后,这位小小的绅士拉着她的右手,半扶着她向后外倾的上身,隔着柔软的礼服面料搀住雪世弧线优美的蝴蝶骨。 费力的舞蹈让雪世轻喘着,尽管跳得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难以入目,在顺着无一郎力道起身的同时,却也让她忍不俊抿出了抹浅柔的笑靥。 无光的眼眸如盈星辰。 星河灿烂,巧笑嫣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拾陆章 而今是仲夏,向上推开形制雅致的窗户,便有蝉鸣搭着温凉的微风,吻过窗沿,吹开半透明的月牙白纱帘,拂散屋内闷人的热意。 阳光越过窗格的间隙洒落在地毯上,一只脚踩在方块模样的光影上,光线便向上绵延而开。 从长及脚踝古典连身黑裙,荷叶边装饰的素白围裙,后腰绑成的漂亮蝴蝶结,衣襟垂落着倒三角缀着蕾丝的领子,到弧线昂扬的后颈线条,一丝不落地梳在后脑的黑色细发,最后是发间系着的朴素软帽。 岁将暮,贮蓄为罄,欲使老仆授简借金于友人。 远远就能听见平缓的念书声。 一身英式女仆服饰的日本面孔女子,纯黑的鞋跟无声陷落在柔软的地毯中,提裙拐过镶窗的楼梯拐脚,拾阶而上。齐整折起的袖边下伸着一只磨满薄茧的手,女仆屈指轻敲在薄而凉的木质门板上。 到焉,其人不在家,待久,渐得 叩叩二声。 敲碎了文中字句。 取而代之,是微哑而虚弱的嗓音,隔着门板不大真切地传来。 「进来。」 拧开门把,甫一入眼,是间和洋折衷的典雅卧房。 夜樱莳绘的漆器妆奁与手镜缀着猫脚的雕花梳妆台,鎏金雕刻的画框表有绮丽华艳的浮世绘,天顶悬有灯光昏黄的镂空花灯。以典雅大气的深木色的地面与暖杏色的墙纸相衬,并以色彩浓艳的摆饰等作点缀。 总体色调宛若油画般浓郁瑰丽,又融入了和绘的古典细腻,艳而不俗。 女仆双手捻裙,颔首,行屈膝礼,身刚优雅地欠至半途,就听一阵难以自制的咳嗽声顺着微凉的风拂过耳畔。 「咳咳咳」 年轻的夫人弯身摀唇轻咳着。 茉莉连忙起了身,踩在木质地面鞋跟叩登叩登的声响,又在来到床边时,因脚下铺着纹样精致的纺织地毯而匿去踪迹。 茉莉一手扶着夫人脆弱得彷佛枯叶般的身躯,另手则轻拍上她曲线美丽而又削瘦的背脊。 「您喝点水。」 无一郎手中捏着展开的书本,看着女仆的背影掩去垂地薄纱床幔后隐隐绰绰的身影,下意识站起的身子又坐回了椅子上。 雪世接过女仆倒的温水,饮啜几口,咳声这才渐渐止住。 「我没事的,茉莉。」 「这怎能叫没事呢医生都说了不能吹风,您怎么又开窗了」茉莉既担心又生气地说,在扶着夫人半躺回软枕上后,又对无一郎道「夫人生病了,不能吹风,您也要好好叮嘱和控管夫人才行。」 说着,女仆就几步走到窗前,敛起了被风微微吹动的帘布,将净蓝的天幕与庭院中蓊郁的园景关在落地窗外。 隔着透明的玻璃与切割俐落的窗格,素淡清丽的色彩,宛若表了框的粉彩画般朴拙静谧,妆点了这间以浓暖为主色调的复古卧房。 风被挡在窗外,本来流转的空气刹地就停滞住了。 好闷啊。 雪世心想。 雪世是在前些天病的,就在从舞会回来的隔日。 由于自小就裹得严实,过去在江原家时到哪都是成群的仆从,也少有踏出内院的时候,鲜少生病,于是当她早晨起来感到昏沉迷糊时,第一时间也没有想太多,行事还是如往常优雅稳妥,更是连贴身女仆茉莉也没发觉。 还是那日午后在庭院中饮茶时,无一郎看了雪世许久,忽地将手贴上她的额头,说了句「很烫」,仆从们才急急忙忙请了医生来看病。 前头说了,雪世的衣着从来都很严实,从十二单到单纯的小袖衬行灯袴,基本都流不入一丝风。 但舞会的礼服就不同了,虽说没露出什么皮肤,但衣料单薄轻盈,是为的夏天的透风的设计,舞后浸了汗意加之夜晚的凉风一吹,又没披上披肩等,这才感冒了。 叩叩二声。 茉莉应答后,几名下仆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今日午饭为您准备的是蔬菜粥。」 为首的那名下仆将盛着粥的砂锅,置到了茉莉事先摆在雪世跟前的折叠桌上,而其余几名则将色香味俱全的各式料理摆在了无一郎面前。 从天妇罗、刺身到烤鱼等,每一项都是一人份,用小巧的盘子精致地装盛起来这是雪世吩咐的,自从病后,无一郎除了夜晚入睡时就一直守在她身侧,也不去餐厅吃饭。 「茉莉,我已经不发烧了。」雪世说。 言下之意我可以不吃粥了吗 「那真是太好了呢,想必再过不久夫人就能痊愈了吧」茉莉说。 言下之意等您痊愈就可以了。 「我去给您准备药。」 说着,茉莉躬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 雪世侧向床边的方向,轻眨两下皎白的眼眸,轻声问道「无一郎,好吃吗」 「有味噌萝卜,所以好吃。」无一郎看着雪世,忽然就理解到了她的意思,于是说「但是你生病了,给你吃,那个女仆会生气的。」 于是雪世只好捏着调羹,心里头苦巴巴的,吃起了她已经吃了快一周的粥。 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无一郎薄水色的眼眸倒映出那纤弱的身影。 说来,他好像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光景,而且还不只一次。 [无一郎] [不要错过时机。] 「咳」 [有一郎。] [微不足道的小事会成为导火索,吹散你脑海的雾霭。] 「咳咳」 抽屉里残余的刀柄、会说话的奇怪乌鸦、怪谈中的食人恶鬼 像是忽然扫尽覆于记忆一角的尘埃,恍地变得明亮而又开朗豁然。 病榻上扑散而开的柔黑长发,虚弱的唤声,伴着夏夜恼人的蝉鸣唧唧;黯淡无光却依旧美丽的眼眸,慈爱的安抚,与其侧白桦树妖精般的空灵女子;以及眼前,床幔后脆弱纤柔的少女身影,调羹轻碰碗沿的脆响,和着时不时的掩唇轻咳声。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时间点。 在这一瞬间,重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拾柒章 [夜明けの晩に在即将天亮的夜里鹤と亀が滑った鹤与龟跌倒了] [叮铃] 刹地,眼眸睁开。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病了,便会来势汹汹。 所谓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便是如此。 新原家的年轻夫人辗转缠绵病榻十多日,从早到晚的主食都是清淡而好克化的粥食,鼻间舌尖无孔不入地充盈苦涩齁人的药味,唯有用药过后那一小块压舌的糖果聊做慰藉。 风不能多吹,饭不能随兴吃,连下午茶都暂时被迫戒了。 成日躺在床上的雪世彷佛房中那盆忘浇了水的波丝菊般失去了生气,像是一下子就回去到了在江原家的生活似的,闷人,枯燥,无趣。 其间雪世的丈夫来看望过几次,而无一郎更是天天都会来守着。 有时候为她读著书中的字句,但更多的时候由于二人都不怎么多话,是沉寂而安静的,只有时不时纸张摩娑的声响递到耳中。 到了雪世病愈的那日,无一郎就突然失去了踪影,彻底的。 连同当初雪世捡到他时,收在柜中的破损衣物和刀柄也一并被带走,只余一张写有已恢复记忆会自行归家的纸条,一个小巧、做工简单的紫藤香囊,和许多许多的纸鹤被留在房中,做为他存在过的证明。 便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雪世听闻下仆传来的消息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将那枚香囊锁进了妆奁妥放安置。 像是对待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般,看似毫无影响,连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动摇,就又自然而然地继续了过去的生活。 我妻善逸,时透无一郎,都是一样的。 雪世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至于是真是假,就只有本人知道了。 如今是仲夏,而说到夏季,必不可少的自然就是川花火大会。 最初是为了悼念饥荒与霍乱的死难者,而今已演变为一年一度的盛事,可以说是节日,甚至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 沿着波光粼粼的河堤,一路映亮黑夜的绚烂烟火,不分阶级年龄及性别的参与者齐聚一堂,在月色与灯火的映照下,像是芝麻般洒满了河道旁的草坪与道路,极为热闹。 但却是与雪世无关的活动,于众人而言惊艳人心的盛景,于目不能视的她也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噪音和折磨。 所以当茉莉提到花火大会时,雪世想也没想就说「太麻烦了。」 茉莉动作优雅而无可挑剔地抬手为年轻的夫人斟茶,蒸着热气的清彻茶液划开流畅的弧线,滑入做工精致的骨瓷杯中,渐渐染深了剔透莹白的杯底。 茉莉也不意外于夫人的回答,只是提议道「不若邀请菫小姐」 菫,新原菫,新原润一郎的亲妹,也是雪世的小姑子,正在京都帝国大学就读医科。 而今正逢学校放假的日子,已经回到了家中。 瑰丽冰冷的雪白眼眸微微翕动,细软的濡羽长睫扫落薄淡的阴影。 雪世一手端着瓷盘,另手食指勾着杯耳,抿着茶沿的唇瓣迟疑地顿了下,她放下杯子,清脆的声响在手下轻撞而开,打碎了夜晚的沉静,有些不太明白女仆这么提议的用意。 茉莉与女主人在几个月的相处之下已经有了无须多言的默契,手隔着纯白的布巾将茶壶置回桌面,见状轻声道「您自从婚后都是与小姐来信交流的,还没有真正见过面,可以趁这个机会和小姐好好培养感情。」 见夫人面上带有犹豫之色,有着纤细的观察力和判断能力的随侍女仆又说「想必先生也会因为见到胞妹和妻子的友好相处而开心的吧。」 尽管她只是私心希望夫人能多出去走走。 但这倒让雪世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于是她稍做思考,略斟话语,便让茉莉着笔递信去新原的本家中。 拜启 姐姐大人,感谢你的邀请,我自然是有空的。 虽然姐姐不希望我担心而没有在信中提过生病的事,但兄长已尽数告诉我,啊请千万不要怪罪于他,实是我从姐姐信中的内容察觉与以往有些不同,这才央求他告知于我。 不论如何,我对于姐姐的康复以及邀约感到十分喜悦,届时我会穿上你所赠送的发饰与浴衣,并期待与你的会面。 愿,身体安康。 新原菫 雪世很快就收到了菫的回信,而丈夫润一郎则表示他当日有要事,很遗憾不能同行,并希望她们能玩得愉快。 「还有谁没到」 「吉田那小子吧。」 「久等了」 「好慢,你怎么才来啊」 「啊抱歉抱歉。」 「真是的,走吧。」 通往神社的参道此时结满了五光十色的小贩,夜风带着凉意驱散了夏日的炙热,一路领着过往的人声织成张细细密密的网,交叉,重叠,网缚住少女眼中黑暗无光的世界,将噪声化作成千上万的针尖往她脆弱的鼓膜反覆地扎刺。 雪世站在人群较为稀少的鸟居处,穿着手鞠与和扇等文样织就的浅水色绘羽浴衣,脚踩着颜色简单素淡的木屐,一手提着精巧的同色系刺绣手袋,一手则轻搭在女仆铺着薄茧的手心上。 衣装低调却繁丽的鸦发少女神态静谧地候于幽黯中,看不清容貌,但那柔婉的身姿透着股宛若自平安时代走出的物哀之美。 让少数注意到此处的过路者不禁频频回眸。 仪态良好,这位像是世家小姐般的少女,是在等谁呢 他们很快就有了答案。 「御姉さん姐姐。」 声音穿过拥挤人潮的微弱罅隙,来到耳畔。 是陌生的声音,更没有指名道姓。 但鸟居下伫立的少女却若有所觉地循声抬起头,像是出于直觉,又像是出于无从道起的熟悉感。浮略的光影轻吻而去,微风拂动,露出发丝掩映下,一张有着物语中惊为天人之色的美丽面孔。 樱粉的唇瓣上下轻碰,如轻羽般柔软的嗓音自齿间倾泻道。 「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公告 谢谢支持我的小天使们但我暂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得暂时停更土下座。 这个坑我会填完只是很抱歉,我这些日子恐怕没有心力来填。 我很爱你们,你们的留言,收藏,地雷,营养液都给了我极大的认同和肯定,我真的很开心很感动,也很荣幸。 所以真的很抱歉,暂时无法回应你们的期待。 至于那些投了地雷和营养液的小天使,加纳萩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