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铁甲动帝王(重生)》 第1章 铁甲白衣(改) 第一章 顾烈其人。 顾烈,楚王之孙。 楚王能兵善战,为燕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赐楚地,封一字并肩王。最后,皇帝说楚王谋反,夷了楚王九族。 楚王家臣拼死救出年仅八岁的顾烈,作为楚顾独苗,日日被教诲“亡燕复楚”长大。 终于,暴燕无道惹得群雄并起,顾烈二十三岁那年,隐匿的楚王家臣从四方赶来,举兵反燕。 争霸七年,顾烈登顶逐鹿,立楚朝称帝。 顾烈共掌天下五十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死后,他安排培养了三年的储君顾炎继位,王权平稳交渡,不扰百姓。 史书评曰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据传曾有宫中女官回家与爹娘闲话,“自我进宫,掌未央宫饮食,至今十余年,仍不知陛下饮食偏好,细思之,怖也。” 把储君继位都安排得稳稳当当,顾烈自认平生无憾。 他快八十了,没老糊涂,若不是将才凋敝,他也不必御驾亲征,打赢了仗,却在回程路上遇刺中了一箭。不论背后是谁人安排,都可算是天意。 储君顾炎,本是不同宗的中州顾,纪南认宗后,算来是顾烈的侄子,在顾氏下一辈中,才能是顶尖的,虽然和顾烈自己比还差着,演得也差,不挤眼睛连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又吵闹哭得又丑,让顾烈临死都被搅和得不安生。 大楚帝王抬手给了储君一巴掌,骂道“汝乃储君,寡人将死,汝不日即将登基,如此嚎啕,成何体统” 到底储君还是聪明,当即也一副严正模样,纳头便拜“是孤担忧心切,孤错了,皇父教训得是,但求皇父勿再说此言,皇父一定能逢凶化吉” 演了这么一出,够史官写了。 人之将死,顾烈自认谁都不欠,再懒得掩饰淡漠,他咽下一口血,换了当年军中对将帅们的随和语气,对储君最后嘱咐“我死后,你就是皇帝,我不多说讨嫌,总归你要守住大楚江山,你守不住,千百年后史书上都记着你是亡国之君。你自己想。” 自顾烈登基,身边人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次。帅帐里这些人包括顾炎,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这么随意说话。还站着的都扑通跪了一地,暗自怀疑陛下是不是中邪了。 这一跪,帅帐里针落可闻,就连失血过度、耳朵嗡响的顾烈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 顾烈挑眉,提着一口气问“何人喧闹” 来不及等顾炎阻止,帅帐门口的小兵立刻进来跪地禀报“回陛下,是抓到的刺客。” 蠢货。 顾烈糟心地看了顾炎一眼,把储君看得冷汗涔涔,又问“他喊什么” “回陛下,此刺客妖言惑众,喊着陛下冤杀良将,他是给狄将军报仇。” “哦,狄其野,”顾烈忍不住笑了,把嘴里的血都吐在帕子里,帕子霎时红透,从顾烈手指缝里漏出血丝来。狄其野当年说丝帕还不如棉布吸水干净,今日一看是没说错,“他死的时候,说我要孤零零再过四十四年,真没说错。” 明明顾烈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帅帐中人人皆呼陛下息怒,抖似筛糠。 顾烈却是真心一叹“狄将军享年二十八岁,天纵英才,可惜可叹。若他在此,何须寡人御驾亲征” 众呼“臣等无能” 顾烈都懒得搭理他们,对着储君继续嘱咐“姜扬一辈子忠于我顾家,他也老了,你用不用,都别亏待他,连累我被戳脊梁骨。” “儿臣惶恐” 储君也抖起来了。 儿什么臣,你又不是我儿子,顾烈嫌他腻歪。 “寡人的陵修在秦州点将台,刚巧离这不远,就累你们顺路送一趟了。” 众臣又是请罪不歇。 “让人把那只淡青冰裂纹罐子拿来,记得,把它放进棺里,此乃寡人喜爱之物,让它陪寡人最后一程。” “儿臣谨记” 顾烈最后看他们一眼,淡然道“都出去吧。别最后还吵得我烦。” 大楚帝王已是弥留之际,他的话依然无人敢违背,众人三拜,轻声退出帐外。 侍人默默地抱着罐子来,默默拜了好久才走,顾烈当看不见,脑海内回顾平生功绩,抛去心口箭创的巨痛,心底是全然的满足。 功成身退。 顾烈满意地想,恰好功成身退。 手边的淡青冰裂纹罐子凉手,不小心印了个血印子上去。 辅定天下之功,与天子同葬,不算辱没了吧 不乐意也没办法,顾烈曲起手指敲罐子,谁让你狄其野到最后还那么任性,非要寡人答应死后烧身,闹得堂堂兵神只有个衣冠冢,又不是寡人故意不给尊荣。这小子,尽让寡人背黑锅,连人安排刺客都碘着脸拿你说事,你说你多有本事。 还有酸儒写诗说什么“鹿死良弓势必藏,赤子功高招怨谤。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也不知是真心给狄其野喊冤,还是跟着文臣一起编排他。 想想狄其野,顾烈本就重伤的胸口一痛,气的。他心底生出一点愤然,又在罐子上敲一下,你自己行事任性,招惹非议,寡人不过是起了疑心顾烈回想当年情景,竟然越想越气,只觉得当年一片栽培爱护之心都喂了狼,随后眼前一黑。 终能长睡不用醒。 这是大楚帝王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然而顾烈一睁眼,当年白衣铁甲的少年狄其野,正在他眼前杵着。 还没定睛看仔细,这小子转身就走。 满帐子都是日后大楚朝的肱骨之臣,现在还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他们用震惊的表情看着顾烈,仿佛在说老子英明神武的主公怎么会突然流氓 顾烈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着个桃,切了两半。 他记起来这段初见,史书载“狄其野白衣铁甲,救楚王于危难之际,楚王见之心喜,一时忘形,分桃以待。” 顾烈只觉满口都是苦意。 好不容易功成身退了,老天爷把他弄回来,是要他重新打一遍天下重新治大楚五十年这有什么意思 他想起狄其野临死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怎么办你还要再孤零零过四十四年,你得学着,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什么人会去可怜万人之上的帝王太奇怪了。奇怪到让顾烈一直忘不掉。 前世,顾烈一直没去查清狄其野究竟有没有起反心。没必要。 此刻,他想起那个过于准确的“四十四年”,总觉得也许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仔细想来,前世若非要说有遗憾,仅狄其野而已。 顾烈把桃子往嘴里一塞,桃甜冲去了苦味。 重活一世,好吧,那他就查清楚他的狄将军。只要狄其野今世不生反心,他一定宠得有始有终,不让这个唯独对他任性到心狠的大将军死在他面前。 刚被楚王收入帐下的大将陆翼实在忍不住了。 “主公”,陆翼大喇喇地出列抱拳,十分耿直地提醒,“那少年跑了很久了。” 您可别再盯着看了 顾烈回过神来,又撞上众将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 这口桃花黑锅这辈子也甩不掉了,狄其野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克寡人 顾烈称帝多年,一时找不回当年在军中戏笑怒骂的调调,只是敛目定神,低咳一声,便张嘴笑道“我还是第一回遇着在兵营里转身就跑的,他跑哪儿去” 众将一想,也都乐出了声。 那少年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裳,连靴子都是白的,还不是专门作战的皮靴,是普通的绸面靴子,若不是他身上套了不知从哪儿扒下来的不合身铁甲,一眼看去只会以为是哪家走丢的王孙公子,哪里像是个带兵打仗的。 走在兵营里突兀出众,好似一窝灰鹅里站了只仙鹤。 偏偏就是这么只仙鹤,带着根本不熟的散兵,救众人于围困之中,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可谓用兵如神。 “再说,我被这么个小小少年救了,还不许我开个玩笑”,顾烈继续给自己找补,不惜抹黑自己的心胸,“他如此不禁逗,不像是在外行走过的,一身衣着干干净净,也不像是久征沙场,似是个小少爷,真不知是何方人物” 众将听闻,随着主公思路往深里一想,顿觉这少年非同一般,看向主公的眼神多了分钦佩,难怪都夸主公慧眼识人啊。 “在下乃秦州青城人士,学过兵法,平凡出身,并不是什么小少爷”,跟着姜扬回来的狄其野刚进帅帐,听到顾烈的猜测,张口就不高兴地回。 虽说顾烈平素都与众将打成一片,但顾烈到底是主公,主辱臣死,这少年已是第二次不给顾烈面子,尽管有救命之恩,众将心底难免生出不喜。 有人想出口教训,姜扬先笑着打起了圆场“狄小先生心直口快,当今乱世,天下三分,哪里还有以出身论英雄的道理,何况狄小先生用兵如神,对我等有救命之恩,足证是不凡人物。主公,您以为呢” 姜扬这位顾烈最倚重的家臣谋将出口相护,谁还会多说什么,都看向顾烈。 众将皆尊视顾烈,顾烈凝神细思。 前世两人相遇就闹了分桃的误会,狄其野又来历不明,顾烈心存避忌,把狄其野交给姜扬带着。 后来狄其野带兵出战,屡建奇功,他对狄其野心生爱护,赏宠不绝。直到报说狄其野多次打听他过往旧事,犯了忌讳,才令顾烈暗生冷淡,埋了疑心的种子。 于是顾烈看向众人,先如前世一般开口认错“本王只擅水战,此次不听诸位劝说,险著大错,若不是狄小先生神兵天降,大业危矣。本王心中悔极,一时失态,还望诸位兄弟和狄小先生见谅。本王绝不再犯,请诸位共鉴。” 见主公主动承责,众将心中豪情顿起,纷纷单膝跪地,大喊“主公英明” 竟然没有一个人反驳“本王只擅水战”。 尽管前世已有足够教训,顾烈还是极其轻微地挑了挑眉,不甘心。 在这群情激荡中,狄其野忽然笑起来。 有道是事不过三。 发觉众将眼神不善,狄其野临危不乱,对顾烈拱手,略一弯腰道“主公深明大义。只是狄其野山野小民,不敢担小先生之称,若蒙主公不弃,末将愿在主公帐下听令。” 有人质问“既然投效,为何不跪” 狄其野一愣,还未有所反应,顾烈已经出言相护“不必强求,来日方长。我顾烈帐下,皆是出生入死肝胆与共的兄弟,没有强人下跪的道理。” 听主公此言,众将大笑,都呼痛快。 狄其野心知顾烈这一句话,既是下楼梯,也是探路石,归根结底是主公好意,于是投桃报李,再度拱手解释道“非是末将不服,只是末将幼时便已孑然一身,未跪爹娘,不跪天地,从不曾对人屈膝。” 此话一出,众将霎时把对狄其野的一肚子芥蒂都消了。 前世顾烈未曾相护,狄其野犹豫后选择跪投主公,因此顾烈不曾听过这番解释。狄其野虽对顾烈屡屡任性,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却从不是拿爹娘信口胡说的那等人。 顾烈认为,狄其野这番话九成九是真话。 前世后来问起生平,狄其野都不肯多言,只推说是在战乱中没了家,乱世中自然无人深究。原来狄其野年幼就成了孤儿,不怪来历不明。 但若果真如此,他怎说是秦州青城人氏他一身武艺兵法从何学来 这个人,像个八卦迷宫阵,走进去,却发觉更看不清。 有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谁家公子(改) 第二章 天下共分十州,蜀州地处西南,人杰地灵,楚军攻打了九个月才啃下这根硬骨头,到最后,若不是有狄其野神兵天降,还险些功亏一篑。 蜀州春日多晴好,就是天黑得早。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落日,晚霞瑰丽,姜扬和顾烈在军帐间随意走走。 他二人习惯如此,即可观察关心普通将士,也方便谈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 这年姜扬三十三,比顾烈大五岁。 夷九族后,残余的楚王家臣流离逃命,隐匿四方,顾烈亦然。 直到顾烈十七岁时,姜扬被派到他身边,是家臣中最早与顾烈相识的。 他待顾烈有如兄长,是顾烈最亲近的家臣。 姜扬正劝说顾烈不可怠慢狄其野,他说起话来总是很语重心长的模样,多少年不曾改变。 但此时姜扬毕竟没老,还是个爱美男子,手里拿着他那柄不知哪家姑娘送的羽扇装模作样地摇。这扇子是用绿孔雀珍奇华丽的尾羽织就,在昏黄暮色中都隐见其辉,配上他儒雅文士的外表,端的是风流倜傥。 只可惜节气不大对,哪有正经人惊蛰天打扇子。 顾烈想起他半百之后那副严正慈祥的面貌,颇觉命运奇诡。 他们前方就走回了帅帐,帅帐外的守值近卫正在交接轮岗。帅帐侧边新移来一顶略小的帐子,有杂兵站在帐子门口,对隔壁帅帐外的近卫再三顾盼,似是想要求助。 姜扬本想把狄其野揽到他帐子去,反正他们不日就回荆州大营,挤一挤也没什么。而且姜扬心思缜密,他一是有心把人带在身边探清底细,二是想在初见就闹了误会的主公和狄其野之间做个缓冲,免得大楚失去良将。 但他还没开口,顾烈就命近卫新移一顶帐子到自己帐边给狄其野住,显然是要亲自带着。 世人推崇主公知人善用,然而军中大将更佩服主公的是他“奖惩分明,一视同仁”。 姜扬从不曾见主公对谁像狄其野这样,才一见面就处处都透着奇怪。也许正因为狄其野是个奇才,主公才待他如此不同 姜扬看到这帐子,又操心起来,再次对顾烈语重心长“主公,你得把人留住。此子绝非池中物” 顾烈微一颔首,答了知道。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杂兵不远处,顾烈用眼神止住了欲上前的近卫,下巴往那杂兵处一点。 姜扬明白再多说就惹嫌了,顺着主公的意思,对那杂兵黑着脸问“守帐门还东张西望,像什么样子你是哪个将军手下” 杂兵,是楚军中负责将军身边的大小杂务的兵种,属于各将军的直系兵。大多招的是各将军信得过的族人乡亲。 狄其野孤身来投,自然没有杂兵跟随,大概是顾烈近卫从哪借来的。 那杂兵一愣,哭丧着脸回道“主公,姜将军,小的是敖将军手下,被主公近卫借来招待狄先生,这,狄先生要小的找个使唤婢女来,可主公有令不得扰民,小的去哪儿给他找姑娘” 这话一出,顾烈当时就沉了脸,姜扬也皱起眉,但二人缘由不同。 姜扬与狄其野不过一战之缘,不免怀疑狄其野是否是因为自小缺少爹娘管教而品行有亏。 而顾烈则想起了从此时一直延续到狄其野死前的风流名声。 狄其野这风流名声和谋反名声一样蹊跷,似乎都有捕风捉影,要说证据确凿,那却并没有。 尤其狄其野一生无妻无子,府中下人在他死后也受过严讯,各个都给狄将军喊冤。 所谓空穴来风。狄其野这风流名声,最开始就是从一入兵营就要婢女开始传的。 姜扬刚才才在主公面前再三力保狄其野,这下面子里子都挂不住,焦急道“主公,我进去问问。” “不必。” 顾烈看向那杂兵,亲口问“他原话如何” 那杂兵还是那副哭丧模样,好似十足委屈,他张口就要答,顾烈对上他眼神,沉声警告“原话。” 被主公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扫,那杂兵顿时不敢再张情做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说。” 杂兵两股战战,抖声答“回主公,狄先生要水沐浴,小的被叫进去时,他就穿着里衣,披着发,原话、原话是给我找个人来帮把手。” 顾烈侧过头对姜扬轻声不悦道“敖戈还是不擅管人” 地上砰砰作响,是那杂兵在连连磕头,边磕边喊是自己糊涂想错了、不关敖将军的事。 姜扬一额头冷汗“我去查。” “去吧。” 顾烈摆手,抬脚就往帐子里走。 这下姜扬想拦都不好拦,只得期望狄其野机灵一点,千万别再惹顾烈生气。 狄其野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只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揩干了长发,坐在铜镜前,妄图自己把头发束起来,但直到他两手酸痛,颈后都出了汗,还是不行,不是没束全掉出了头发,就是束歪了,咬着牙一次次重来。 帐外有人喊闹,狄其野绕头发绕得烦,正起身打算出去看看是什么事,有个人掀了账布就进来了。 狄其野飞快地握住手边的刀,乌黑长发又散了,滑落白衣。 “谁” 帐子里有烛火,那人越走越近,是顾烈。 顾烈身长八尺有余,自小习武,练出英武身材。他眸色发色都极黑,浓于夜色,肤色是纯正楚人特色的白肤。五官深邃,一双眼尾微翘桃花眼,高挺鼻梁,唇不薄不厚。 虽然相貌英俊,顾烈身上自有沙场拼杀出的霸气,搏有杀神名头,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文弱。 顾烈已经脱去黑甲,身上是一身蜀锦青衣,未带刀兵,面对狄其野的持刀问话,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也没回话。 狄其野见是他,转手把刀扔到一边“是你啊。” 顾烈扬眉。 是我就不必防备刚来就连“主公”都不喊,胆子忒大。 顾烈久为肤色所扰,羡慕众将能晒出一身铜皮,前世唯有一个狄其野比他还白,从此摆脱了楚军最白之人这种不霸气的名头。此时一见,果然是白。 狄其野的衣物是近卫赶着送来的,不十分合身。他眉宇间一直带着磨不去的潇洒意气,原本就不大像是武者,这件里衣还有些大,被他松松一系,更显年纪小,其实也有二十一岁,看着总觉得才十八九。 狄其野比顾烈矮不到一寸,几乎一般高,剑眉星目,目似点漆,唇角天然带着分笑意,坐在那儿像个世家公子。 这个世家公子还娇生惯养得不会梳头。 顾烈对着披头散发的狄其野慢慢问“我听外面的杂兵说,你要找人帮把手” 狄其野闻言,即刻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那杂兵怎么都不可能不认识顾烈,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把楚军主公拉进来给他帮把手 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实在是被头发弄得筋疲力竭,居然想不出该怎么答,愣着看顾烈。 顾烈两辈子头一回看他这副模样。 狄将军,铁甲动帝王,三战惊天下,功高盖主的定国侯,什么时候不是风流潇洒,什么时候不是运筹帷幄,哪里有这种呆愣愣的时候。 顾烈拿起那柄木梳来,把狄其野一头乌黑长发仔细梳进左手掌中“你仔细看,学着。” 八岁后为躲追兵,顾烈跟着大人四处隐匿行踪,流落乡野,久而久之,该学的都学会了。倒是狄其野这个自称乡野小民的,居然不会梳头。 他放慢动作,轻松将长发梳齐,用台上上灰蓝布带束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然后又将它散开,把木梳交给狄其野“你来。” 狄其野接过木梳,认真地梳了一次、两次、三次 旁观全程的顾烈匪夷所思“你能用散兵打退蜀州豪强,天纵英才,怎么会学不会梳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神兵天降(改) 第三章 昨日狄其野神兵天降,可谓是救楚军于危亡之间。 此战要从蜀州形势说起。 燕朝皇帝中年后渐成暴君,逼反各路豪杰。但老天无眼,这头天下人揭竿而起,那头燕朝皇帝就死在了舞姬的肚皮上,竟是一点报应都没尝到。 国不可一日无主,暴君只会舞文弄墨的儿子被赶鸭子上架继了位,这位文人皇帝抱着忠心耿耿的丞相大腿,在四大名阀势力中夹缝求生。 各路豪杰顺应时势,把旗号从“诛暴燕”换成“清君侧”,接着打。 但各路豪杰不约而同避开了正面攻蜀,故而群雄争霸五年后,蜀州仍得偏安。 蜀州难打是共识,一难难在蜀道难,二难难在蜀州势力分而不聚,虽然燕朝封有一个杨氏的蜀王,但蜀州从来没人搭理那个废物。 一口咬不下来,拖着就怕拖不起。 楚军坐拥荆州大本营,在打下信州后,确保后方无忧,才磨刀霍霍向蜀攻来,打的就是持久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姜扬、敖戈稳扎稳打,将蜀州蚕食鲸吞,尤其是在蜀州良将陆翼倒戈投楚后,楚军已占据蜀州大部,而蜀王杨亭早就成了楚军帅帐的宾客。 昨日顾烈执意领兵,帅大军北攻,是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但蜀王杨亭是个废物,不代表蜀人没有脊梁。 昨日战局原本近乎平推般明朗,顾烈极擅水战,陆战能力虽说一般,应对这种平推之局还是绰绰有余。 但没料到奇袭突来,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蜀兵从中绞断楚军首尾,以悍不畏死的气质急冲猛杀,瞬息间将顾姜陆三帅陷入包围。 唯一被疏漏在外的敖戈本是一线生机,然而他投鼠忌器,一时竟不敢动作,战场上瞬息即逝,哪里容得犹豫再三,把姜扬都气得骂娘。 顾烈素来临危不乱,然而困局已定,实在想不出脱困之计,蜀兵步步缩进包围圈,杀机已现。 恰此时,蜀兵包围不到的山脚林忽然不断窜出骑兵,跟随一位白衣铁甲的惹眼人物,大喊着“蜀兵中计了”“主公神机妙算”奔袭而下,打了个蜀兵措手不及,冲出一道不宽的战路,向包围圈内杀来。 电光火石间,顾烈大笑三声,大声令道“安排的援兵已至,杀” 除了姜扬,连顾烈直属的左右都督都以为真是主公妙计,一颗心霎那间从命不久矣的凄惶跳到豪情万丈,士气大振,跟随主公冲杀出去,与那小股骑兵汇流,将原本细微的生机杀出了十二分。 他们各个面泛红光,包围的蜀兵也禁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被人出卖给了楚王,蜀兵本就势力分散,疑心一起,再撞上士气雄壮的楚兵,自是节节败退,那白衣铁甲之人不知何时指挥起攻势,极为漂亮地反过来将蜀兵包围,一网打尽。 这一战,足以让狄其野拿下将军印。 听顾烈夸自己“天纵英才”,狄其野眼神微亮,对铜镜里发髻歪斜的自己和顾烈笑道“我这仗打得确实不差,但功劳也不全在我。” 还懂得谦虚。 顾烈回视铜镜,见狄其野还看着自己,一副等着被问的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问“怎么说” 狄其野立刻侃侃而谈,全然没了方才的呆劲“此战能成,有两点关键。一是楚军各部编制一统,连几位大将军手下的精锐都是一样编制,因此我得以诳得指挥,否则战机稍纵即逝,神仙难救;二是你主公你应变及时,若无你及时接应,我带的那队散兵已经一鼓作气冲到了极限,差一点半点都可能被蜀兵识破是虚张声势,别说救你,我自己都必死无疑。” 这个狄其野是顾烈熟悉的战神,而且还记得称呼自己“主公”,真是好不容易,可也忒没个忌讳。 前世顾烈教人是个没耐心的,尤其储君还没他聪明,那三年他被储君蠢到了,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脑壳,所以大楚储君看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脑袋上常顶着包。 顾烈习惯性抬起手,在狄其野后脑勺轻轻一扣“死来死去,说话没个忌讳。” 脑袋忽然被敲,狄其野微愣,视线一转,抓着木梳说“我梳的总比刚开始好些没人教过我,我自然不会。戴头盔就好了。” “哪有成天戴着头盔的,”顾烈忍不住失笑,眸色一深,笑着补了句,“还说不是小少爷。” 狄其野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顾烈,眉头皱了又松,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顾烈说“你刚才笑了。” 顾烈不解,耐心等他下一句。 狄其野却另行解释起来“我被人捡回去深山里,非要我拜师,他不梳头,也没教我,我头发长了就割短,剩下用布带一系,方便得很。前一阵我逃出山,去店里买衣裳,掌柜大娘以为我遭了劫,帮我梳的头。” 顿了顿,还要强调一句“真不是小少爷。” 又是一段从没听过的来历。 顾烈似乎有些明白狄其野的脾气。 “头发长了割短这话,别随意往外说,”顾烈一叹,真不知这人是怎么野生野长的,“有道是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人人都知,头发轻易剪不得。” 他也不追问,倒让狄其野意外“你不问我究竟从哪儿来” “我问了你会说”顾烈眉头一挑。 狄其野抬头看他,想了想,答“姜扬说,英雄不问出处。” 顾烈笑着接“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但有一句话,我身为楚王,却不得不问。” 狄其野微微皱眉,听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烈看进狄其野的眼睛,“狄其野,你投楚军,是为何而来” 狄其野却松了一口气,像是顾烈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离了镜台,单膝跪地。 向他的主公宣誓他的忠诚,尽管他的主公也许并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狄其野此生,为君而来。” 楚王扶起狄其野,视线在台上那柄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大刀停留一瞬,转身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天下三分(改) 第四章 姜扬起了个大早,风度翩翩地摇着羽扇往帅帐走。 走到帅帐前,却见主公提着一把刀要进旁边的小帐子,姜扬大惊失色,疾走数步扑将过去“主公刀、刀下留人啊” 顾烈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姜扬话脱出口就觉得不对,被主公一嫌弃,讪讪地笑,找补道“您怎么舍得把这压箱底的宝刀拿出来给狄小哥开开眼” 这一晚上就从狄小先生成了狄小哥,看来姜扬对狄其野之将才确实是万分欣赏。 “他没个兵器,借他用用。” 姜扬又一次目送主公掀帘进了帐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 将杂思撇之脑后,姜扬欣慰地想,主公对善战之才是真好,连特地命人打造的宝刀都舍得送,识人善用,姜扬与有荣焉。 “这是什么” 狄其野在和头发较劲,一看顾烈提着把杀机四溢的刀进来,霎时松了手,几步走到顾烈面前。 就是对锻造一无所知的狄其野,也能看出这把刀的非凡之处。 它是一柄环首刀,刀柄最顶端是金色龙环,惟妙惟肖的金龙衔着尾巴。刀柄和顾烈握在另一只手中的刀鞘皆是十分漂亮的青铜色,饰有纤细的金色云龙纹,修长坚韧,暗藏锋芒。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实的刀背和锋利的刀刃构成一个险恶的弧度,刀身上还有滚珠血槽,美到极致,狠到极致。 最特别之处在于这把刀是顾烈设计,为了在骑马打仗时更好发挥,刀背加厚,足以承载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长于一般的环首刀,尤其是刀头拉长的长弧刀刃,足以取走对骑人头。 方才顾烈掀帘进帐,外头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晕出的彩光似是弧状光刃往帐内一划而过,霎时便令人心头一窒,杀气逼人。 这是一把注定要蹈锋饮血的凶器。 “青龙刀,”顾烈翻手挽了个花,回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里,“借你。” 当年顾烈还想改善自己的陆战风评,打了这柄刀,想着有机会一雪前耻时拿出来用,谁料到他等啊等,等来个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这刀被他挂成了装饰,在武将间是一大趣谈。 狄其野还挺喜欢这刀,后来问顾烈讨过,那时顾烈正因为他和风族首领私下见面的传闻疑心大起,自然不愿给,赏了别的。 到最后,这把凶兵竟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谓是宝刀蒙尘。 俗话说得好,宝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将刀抽出三分,热烈地打量锋刃,然后好好收进刀鞘,看回顾烈“借我主公小气。” 本就不舍的顾烈脸一黑,下巴往镜台一点“坐。” 狄其野瞬间领会了顾烈的意思,抓着刀往镜台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实不客气地把梳子往身后一递“有劳。” 伸手拢起乌黑细密的长发,顾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头发细滑,被他之前百般折腾,竟然没打结。 顾烈边梳边问“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谁主” 狄其野看着铜镜,仔细斟酌着回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愿泄漏天机,生怕自己说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风族,和主公的楚军。” 将布带绕进乌发中,顾烈仔细解说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后,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为主的是文人皇帝杨平,但三州实质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阀把控。” “二是打云草原的风族,他们去年冬天趁中原乱局南侵,已经占了西州。” “三是楚军,占了荆州、信州,和刚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无主,势力纷繁,大多都与四大名阀有纠葛往来,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这三方,还有一些小股势力占山为王,不足为惧。” 狄其野不能动脑袋,轻嗯一声为应,又问“主公下一战,想打青州” 顾烈手中布带一紧,狄其野头皮一痛,嘶一声,被顾烈教训了句“忍着。” 待得发髻梳成,顾烈才道“世人都以为楚军会一鼓作气,北上攻秦州,你为何觉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连磕绊都不打,理所当然地应道“风族已经占了西州,秦州北与西州接壤,南与雍州相邻,打秦州,风族与燕朝都有可能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军会陷入双边作战。同时,蜀州虽然已经打下,但人心尚不驯服,一旦楚军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动,有可能后方起火。” 说得都对。 顾烈满意点头,再问“那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荆州和信州,都是楚军占地,后防无忧,大可放手去打。青州虽与四大名阀纠葛不清,但毕竟已经不属燕朝控制,四大名阀不能贸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费吹灰之力。” 还不费吹灰之力。 实话是实话,未免太狂了些。 顾烈把梳子往镜台上一丢,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你这么说话,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对铜镜看看,满意地握着刀站起来,笑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照样张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会打仗。” 那意思似乎俨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吗 顾烈皱眉,语带规劝“你初来乍到,如此树敌行事,日后如何自处” 狄其野眼神绕过他的眉头,歪头想想,笑起来“人言可畏,但主公英明。我如何会不能自处。” 良将折戟,鹿死弓藏,也许只证明,未遇良主。 顾烈眼前一暗,仿佛又见多年后那天,突然穿起了一身白衣铁甲的定国侯。 他总是一副潇洒懒散的模样,笑得随意,明明天纵英才,却袖手不理朝中事,没被拘在宫里的时日,就找机会四处去游玩,还动用人力物力往宫里寄路上买的玩意儿,绿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灯,蒲草编的兔子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闹得文官纷纷参他不务正业、鱼肉百姓。 几乎要累死在勤政殿的顾烈对着这些参本,议也不是不议也不是,气得呕心,总觉得狄其野是故意的。 那天是未央宫饮宴,狄其野是那副老样子,往嘴里扔了颗葡萄。 他不知为何穿了一身铁甲白衣,不是富贵花,是封鞘利刃,潇洒落拓的模样把宫女勾得脸红心跳。 “陛下。” 顾烈那阵子被他气狠了,板着脸看他,他却端起青玉杯对顾烈一笑,似是刚神游天外回来一般突然说起,“臣在乡间野里,听说砒霜有个别名,叫人言。” “人言可畏啊陛下。” 顾烈揉揉眉心,也笑了“那我要是不英明,你就随人去说了,不打算改改” 狄其野察觉顾烈笑得奇怪,但没处寻思,跟着顾烈往外走,只说“不会的。” 他把前半句直接给否了,就是不回答后半句。 “这么信我”顾烈一手掀起帐帘,转头看他,调侃似的问。 狄其野略一思索,认真答“我效忠的是主公,别人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忠臣良将,不就该这样吗” 这是在棺材里躺了多少年的迂腐老儒生才说得出来的话。 “你从哪儿听来的” “书上都这么写。” 他居然是认真的,不是在玩笑,于是顾烈几乎要被他逗笑了“那本书上没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狄其野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把刀,若再无用武之地,留着伤人伤己,不如断了熔了,免得相看两厌。” 相看两厌。 顾烈呼吸一窒,咬着牙出了帐子。 狄其野莫名其妙地看着顾烈突然大步往前走,好似在赶时间,于是握着刀紧跟着顾烈进了帅帐。 一进去,狄其野就撞上了满脸欣慰的姜扬。 姜扬才三十三,看二十一岁的狄其野眼神慈祥得像是看儿子一样,他满意地看看人,又满意地看看刀,淳淳叮嘱“宝刀配英雄,狄小哥,你可不要辜负主公一片心意。” 明了姜扬是一片善意,狄其野笑笑“我一定好好用它。” 姜扬连声说好。 “不过,”狄其野把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来,“我听说大楚崇火崇凤,为什么主公的刀是青龙刀” 姜扬怜爱地看了乡下孩子一眼,解释道“主公武库所藏颇丰,平日里常用的紫霜剑,剑上装饰有我大楚的火凤纹章。” 乡野小民毕竟是没见识,堂堂楚王,怎么可能就一把刀。 狄其野的满意度霎时就低了半分,原来除了这把有名的青龙刀,他还有很多刀。 姜扬见狄其野有些不得劲,立刻被狄其野对主公的孺慕之情感动了,安慰道“这把刀是主公亲自设计,青龙和火凤一样,同为瑞兽,古语有言” “龙凤呈祥”恢复好心情的狄其野接口猜道。 姜扬被这四个字震得嘴角一歪,还没来得及说话,陆翼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狄兄弟,你可真有意思。” 顾烈坐在帅位上,手指往扶手上一敲。 众将各归各位,默然肃立。 “闹够了” 众将有的嬉皮笑脸有的寻常表情,但都不敢再出声。 “闹够了来说正事。姜扬,你先来说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乡野小民(改) 第五章 姜扬为人缜密稳妥,又是主公近臣,因此楚军议事多由他开场。 姜扬说蜀州已定,应当选出良将驻守蜀州,管理蜀州收服民心,其余大部楚军可班师回荆,让兵将们稍作休息,再做打算。 正所谓一张一弛,方是成事之道。 楚军攻蜀打了九个多月,如今胜负已定,啃下这么一大块硬骨头,现在说要衣锦还乡,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因此姜扬此话一出,便有不少将领点头相应。 还等着将功赎罪的敖戈急了,姜扬话音刚落,敖戈便对着顾烈拱手道“主公末将认为还是应当趁胜追击,北上攻秦州,一举拿下秦蜀二地,岂不痛快” 将领大多好战,此言一出,也有附和。 顾烈眉头微挑,似是有兴趣,但没回话,他看了眼姜扬。 姜扬对敖戈笑道“敖将军能征惯战,忠心义胆,但蜀州局势未稳,将士们也征战日久,还是应当稍作休息才是。” 其实姜扬所言,就是把他开场的话换样子再说了一遍。 按照姜扬的性格,他这番论调必定是已经与主公商讨过,得了主公的首肯,所以他才会重复言辞,隐晦地劝敖戈闭嘴。 假若不是如此,按照姜扬的惯来做法,此刻该是循循善诱,把敖戈真心所想套个底儿掉。 但敖戈昨日在战场上因一时犹豫延误战机,险铸大错,此是一;昨夜他帐下杂兵又被姜扬和主公当场抓住给狄其野使绊子,此是二。 其三,敖戈不是楚军家臣,而是顾烈打信州时收服的敌将,他勇猛有余,机智不足,人不算坏,但心机又不少,他一直担忧顾烈对他有多少信任。 因此如此种种相加起来,敖戈此刻心内是焦急无比,哪里听得出姜扬暗地里的提点,紧走两步到堪舆台前,指着战事舆图急着反驳道“主公坐断东南,前方三州均为无主之地,咱们攻下秦州,再拿下中州和青州,中原大地全入主公彀中,这天下便是主公天下,什么西风什么北燕,又有何惧之” 那堪舆台十分宽大,摆在帅帐右侧,是以黏土沙土做出的立体地形图。山川崖谷惟妙惟肖,由专门的堪舆队实地采数再进行制作,战前制作,战后销毁,是楚军不外传之密宝。 此时这张堪舆台上有一大一小两面舆图,大的是战前所做的蜀州山川,小的是旧有的燕朝十州图。 众将随着走到堪舆台边,姜扬以羽扇指出路线,反问“蜀州未稳,仓促攻秦,粮草供给如何解决” “就地征粮,就地征兵,”敖戈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厉色,“蜀州已是楚军囊中物,还怕他们反了不成” 原本闲闲站在一边旁观的狄其野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将侧目。 敖戈暴怒“小子尔敢帅帐之中岂容你放肆” 狄其野也知自己笑出声来是有些不妥,但一个被蜀兵拼死一搏弄得差点连主公都没了的将军,现在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怕他们反了不成”,着实是太过幽默。 要怪也不能怪自己,得怪说大话的敖戈。 但被众将行着注目礼,狄其野多少也有那么半点不好意思,毕竟军帐议事中笑出声来还是不对的。 他抬眼去看坐在帅位上的顾烈,被顾烈不咸不淡地还了个眼神,心里估量着顾烈没有生气,于是本就没打算客气的狄其野大大方方地不客气“敖戈将军息怒,狄其野只是思及昨日战况,一时出神,没有故意取笑将军的意思。” 这不是故意取笑,还有什么是故意取笑。 没等气红了眼的敖戈回话,也没等姜扬出来打圆场,顾烈听不出喜怒地开口了“一时出神你倒是悠闲。说说,你怎么看。” 又被递了梯子。 狄其野颇觉玩味地又看了顾烈一眼,顺着顾烈的意思,走到堪舆台边,轻松道“回荆州,攻青州。” 姜扬接话问“为何攻青州” 狄其野执起竹笔在舆图上虚虚一划“背靠荆州信州,后方无忧,青州内部势力纷杂,与四大名阀牵扯太多,好打。” 他这么随便一划,恰好就划在了王谢名阀势力的分割界,姜扬站得近,青州密探又是姜扬一手安排,因此很多青州情报姜扬都了如指掌,但狄其野一个乡野小民是如何得知姜扬这样想着,面上不显,心头是重重一跳,不动声色地打量狄其野。 敖戈被他散漫的语气激怒,质问道“你自言乡野小民,如何知道青州内部与四大名阀牵扯此人身上矛盾重重,主公,我怀疑他是风族奸细” 狄其野实话实说“势力牵扯是早上主公讲给我听的。” 此话一出,姜扬霎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主公说的,主公对狄小哥当真看重,主公识人善用,大楚之福。 而敖戈则瞪着一双红眼睛看着狄其野,一脸难以置信的痛苦,那架势仿佛是糟糠妻看着逼宫妾,把狄其野雷得背后一寒,执着竹笔,指着舆图不耐烦道“我若是风族将领,你还指望能打下秦州有岷江相隔、萧山为障,你没打进归城,我已经从西州长驱直入,整兵相待。” 敖戈被激起了战意,也拿起一支竹笔,气道“我为何要正面攻归城,我大可从洋城渡岷水,绕过萧山,直取蕤城,再攻归城。” 狄其野大大摇头,好笑道“我从西州攻秦州,本就占了地利,你竟然还绕萧山走远路攻蕤城,等你打下归城,恐怕大半个秦州都已经是我囊中物,何况不论你怎么绕远路都不得不渡岷江,西州与蜀州纵深接壤,我大可派兵断你的粮。” “我攻一城,你就能打下大半秦州,乡野小民纸上谈兵,你好大的口气”敖戈不屑道。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带着两万大军,眼看着主公被围,束手无策。我一人单骑,借你的兵反败为胜,破蜀大捷。我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有信心。” 敖戈登时涨红了脸。 “再说了,我何必埋头攻城,”狄其野说得兴起,对着堪舆图滔滔不绝,“风族是外族,但燕朝和四大名阀恨楚比恨风族更甚,我可以一边攻秦州,一边派人与四大名阀相谈,邀他们共打楚军,同时支持蜀人反楚,到时候你内忧外患,必然被拖在秦蜀战场,消耗势力。” “若风族无心夺取天下,那么乱局对风族最为有利,坐山观虎斗即可。若风族有心夺取天下,那么我可以派死士借道蜀州,直取荆州,不为攻地,只要擒贼先擒王,杀了顾烈,楚军无主,人心离散,必然元气大伤。” 狄其野越说,帅帐越静,到最后,除了狄其野自己的声音,整个帅帐是针落可闻。 “换句话说,”狄其野后知后觉,抬眼去看顾烈,满脸正气地找补,“主公是大楚擎天之柱,世人皆知,末将愿鞍前马后,决不让贼人伤主公一毫。” 顾烈心底是真的气。 他顾烈苦心积虑,为避免狄其野跟众将起冲突,他专门起个大早上门梳头,还给讲天下局势,就为了不让狄其野跟上辈子一样,一来就鹤立鸡群、语出惊人,众将要么忌惮他要么提防他,遇事身边也没个人能说话劝一劝。 顾烈提前预防,先补上一边天窟窿,回过头,狄其野把另一边天窟窿轻描淡写地就给捅了。 当着满帐子楚军大将,侃侃而谈破楚之计,这何止是年少轻狂,这胆子大得天地都容不下。 前世顾烈积劳成疾,中年起就时常头痛,此刻顾烈就有种头痛这个老朋友已经找上门的错觉。 顾烈看都不看狄其野,问陆翼“你如何看” 陆翼憨憨一笑,拱手道“主公,我只会打仗,您说打就打,您说不打,那就不打,您指哪我打哪。我没什么说的。” 什么叫贴心棉袄,什么叫堵心凉风,高下立判。 “敖戈。”顾烈沉声叫道。 敖戈额上早就沁出了汗,此时被主公一喊,当即单膝跪地,应道“末将在。” 顾烈缓缓道“此番攻下蜀州,我大楚已在逐鹿中占得先机。处在这个位置,已经容不得踏错一步,急于行进,反倒会落了下乘。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你是太过心急,其源头,在于你昨日战场失机。” 他一不发怒,二不责骂,反而让敖戈心中煎熬不已,虎目含泪道“主公,末将知错。” “日后,诸位都是我大楚的开国之臣,须知天下不止战功是功绩,管好一方百姓,事无巨细,更是匡扶之功。敖戈,你急于将功补过,那就从收服蜀州开始。天下尚有七州未入我手,何须急于一时” 顾烈这番话,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敖戈感动不已,登时立下了军令状“末将一定镇守蜀州,收服蜀人,令主公无后顾之忧” 顾烈再鼓励一二,敖戈又誓诺再三,众将凑趣,好一番君臣和合的图景。 狄其野孤立一旁,百无聊赖。 最后姜扬带众将鱼贯而出,狄其野被顾烈留下了。 “你不会真让敖戈管蜀州”不等顾烈发话,狄其野好奇地问,“他不是一方父母官的材料。” 敖戈这次最犯顾烈忌讳的,是他口口声声说忠心,却不知不觉将个人前途摆在了大楚命途之上。 但这并不是眼下急需处理的问题,何况敖戈虽不是经营理事的人才,短期内镇守一方问题不大。 而且身为臣下,狄其野这话根本不该问。 顾烈当没听见,反而问起狄其野另一句不该说的话“擒贼先擒王” 狄其野耍赖“主公,我是乡野小民,不通文墨。” “不对,我看你挺通文墨的,不然怎么我切了个桃,你就转身就跑”顾烈闲扯起了昨日旧账。 狄其野居然厚着脸皮道“四个字的,我都学过,五个字的,我就不懂了。再说,断袖分桃这类典故,传出去对主公名声不好,我转身就跑,也是料到定然是一场误会,留一个追回解释的机会。不给主公抹黑。” 顾烈点头,装作被说服的模样,又问“哦,原来如此。那龙凤呈祥这四个字的,你既然懂,怎么觉得说出来合适” 狄其野一愣,疑惑道“龙凤呈祥,指吉庆之事。姜扬说青龙火凤都是瑞兽,用在那里,不对吗” “他是想说,青龙属木,木生火,所以青龙火凤,相携相旺,是吉兆。”顾烈思及荆州大营,带笑说起“回去荆州,你见个人就明白,姜扬他们都是被带坏了。” 见狄其野还是疑惑,顾烈解释“龙凤呈祥,你所说意思是原意,也没错,但自春秋以来,多用来祝愿夫妇和睦、恩爱相随,所以不该用。你的古董书都是从哪儿看的” 狄其野装作没听见最后这句问话,举起青龙刀仔细看,惊讶道“原来这把刀是丈夫。” 真懒得理他,顾烈按住额头,“出去” “主公。” “主公” 这小子叫主公,多半是有事相求,顾烈用不耐烦地语气道“又怎么” 狄其野真心实意地求教“我昨日骑的那匹马,您知道在哪儿么” 那匹马 他楚王是管马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战马无双(改) 第六章 蜀州正值初春,草木繁盛,楚军有堪舆队所制的堪舆台,对蜀州地形了若指掌,扎营选地就相邻阿扎卡草场,将战马们围了数个大木栏,任他们休憩吃草,为拔营回荆做准备。 楚军以荆州水战起家,早些年马匹不足,在陆战上大大吃过几次亏。那时是天下大乱的时局,战马难买,顾烈和手下智囊们绞尽脑汁,砸重金辗转迂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积累出如今的骑兵规模。 去年选择攻蜀,也是因为蜀州多草场,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拿下蜀州,结合荆州出产的黑豆饲料,楚军就能建起多处养马场,稳定战马供给。 但顾烈是如何精心筹谋不谈,楚军战马有什么饲养窍门也可以另议,顾烈和地上那匹拽得二五八万的大黑马大眼瞪大眼,都还在思索一个问题他堂堂楚王,到底为什么要陪狄其野来找马 狄其野摸摸这匹马的脑袋,拍拍那匹马的背脊,时不时还有马凑过来舔他的手,狄其野回头对顾烈羡慕地感叹“这些战马都很乖。” 大黑马抬首打了个响鼻,以示不屑。 顾烈打量着它,颇觉一言难尽。 这匹大黑马膘肥体壮,比草场中所有精心饲育的战马都要高大,连马蹄都比别的马粗上好几圈,单论外形是十分的高大神骏。 顾烈瞧着有两分熟悉,又觉不像。 草场中,就算是受了小伤的战马也都好好站着吃草,而且牲畜天然懂得食草勿尽的道理,将眼前冒尖的鲜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觉走两步换地方再吃。 这匹大黑马却是懒散侧卧,嚼着身边的鲜草,顾烈注意到数米外的草皮秃了一块,显然是它懒到一直把身边的草皮吃秃才肯换地方。 狄其野看看别人家的马,再看看自己的马,教育它“无双,你别这样。” 大黑马扑棱扑棱长耳朵,当作没听见。 “你叫它什么” “无双,”狄其野回答,“天下无双那个无双。威风吧” 还真是它 前世,狄其野的无双战马以威猛冷峻闻名战场,顾烈本人多次见识过这一人一骑纵横沙场的恣肆模样,他还给这匹大黑马赐过封赏。 受封时,无双高大威武、令行禁止,面对盛大的庆功场面也维持了住了高冷气质,没给狄其野丢面子。 顾烈刚还猜测狄其野是不是换过马,实在不敢想它就是无双。 与其说它威风,不如说是无赖,那侧躺嚼草的惫懒神态活像是村口小霸王,不过,要说特别之处,那就是确实灵性十足,似是能听懂人言,与众不同。 正说着,养马兵提着一桶黑豆饲料过来,看样子是准备给战马们加餐。 说时迟那时快,在看到养马兵的那一刻,大黑马四蹄发力,一咕噜就站了起来,还用后腿不着痕迹地狠踢了身边两匹战马,两匹马委委屈屈地迈着碎步,跑到被大黑马啃秃了的两块草皮那,大黑马则一副威猛刚正的模样,看似不经意地晃到了料槽边,翘首以待。 养马兵走到近前,一看草皮秃了两块,对两匹战马恶狠狠地教训“今天没你们黑豆吃” 两匹战马急得呜呜叫。 目睹无双横行霸道全程的顾烈看向马主。 狄其野掩饰性地假咳了一声,走过去先给养马兵小哥赔了个不是,然后拽着一脸狂拽不服的大黑马出了木栏。 狄其野给无双辩解“其实它平常不这样。可能是外面野惯了,被关起来不高兴。” 他们一人一马四只大眼看着顾烈,把顾烈逗得想笑。 “主公你笑了。”狄其野又像是描述新奇发现似的说。 顾烈奇道“你这话说得跟没见人笑过似的。” 狄其野偏了偏脑袋,不置可否,没答话,反而说起“我去哪儿喂马” 此时快近午时,天朗气清的初春天气,风吹起层层草浪,蓝天碧草叫人心旷神怡,顾烈忽然想起一个日后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 他昨日重回此生,至今近十二个时辰,千头万绪,百般思虑,到此刻才轻松一刹。 “跟我来。” 他们两人一马从草场回到楚军大营,穿过大营西北角,一路往大营深处走去。 无双预感有吃的,安份地跟在二人身后,乍一看来还挺唬人,但走到没人的地方,它就要么去蹭顾烈的手,要么咬咬狄其野的衣袖,自得其乐。 顾烈给它蹭了一手口水,禁不住问“你养的是马还是狗” “无双平常不这样,是喜欢主公,才会亲近。”狄其野淡然应对。 “你从哪儿捡的这神驹” “偷的。” 狄其野说得大大方方,他身后无双也是一马脸的理所当然。 “哪偷的”顾烈微微皱眉,“地名镇名,或是附近山川,你可记得” 狄其野低笑“主公是要替我上门赔钱么” 顾烈眉头一紧,还未来得及说话,狄其野就补道“你别生气,我是从非要我拜师的人那儿偷的,他想要我的命,我偷他一匹马,应当不算过分何况这马的原主还不是他。大不了,日后我有了俸禄,派人还他马钱就是。” 这话听来,让顾烈更为摸不着头绪,好像狄其野说得越多,越叫人糊涂。 “是他教你兵法武艺”顾烈心中思忖许久,才试探着问起。 狄其野当即摇头“虽有切磋,但不是从他处所学。不过,他倒是把我练出了时刻防刺的警醒反应。” “那你的兵法武艺是何处所学”顾烈紧抓关窍。 狄其野往无双脑袋上一靠,抬头看天,笑说“说不定我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特来助主公成就霸业” 说话没一句靠谱,顾烈凉凉地看他“你要是武曲星,玉帝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你是把天庭搅合散了,遭贬下来的” 狄其野抱着无双的长马脸哈哈大笑。 下坡后,眼前是一条极狭的入谷小道,道旁有兵士把手,见是顾烈带人前来,连忙跪地行礼。顾烈没让他们跟着,与见人之前恢复一副潇洒模样的狄其野复行数十步,转过弯路,豁然开朗。 狄其野眼前一亮。 无双往前一路小跑,冲到矮树边去吃浆果。 这是楚军大营背靠的那座大山入口,四面都是山峰,环成一处绿意盎然的山谷,最奇妙的是除了穿过山谷的那道溪水,山谷南面是一汪活水暖泉,这暖泉不知从地底何处涌出,末端汇入溪水,冷热相汇,泛起湿热的水汽,将整个山谷蒸得水雾袅袅,谷外还是初春天气,谷内俨然已是初夏气候,神妙无比。 顾烈对狄其野解说,此泉名为沸玉泉,蜀州方士说此地地底潜有热岩,故而有温热泉水涌出,是蜀州磅礴气数引来的异景。 生机盎然的山谷很得狄其野的喜欢,他慢步看来,才发觉暖泉边的桃树“竟然生了桃。” “不然那日你见了就跑的桃子哪来的,你就没觉着奇怪” 狄其野看看桃树,又看看顾烈,想了想,说“等我打下青州,再告诉你。” 他们正说的是沸玉泉边的桃树,但狄其野这话,显然藏了先前的意思。 “为何要等打下青州”顾烈问。 狄其野对着他挑眉“主公你说的,我寸功未立,说话没个倚仗,不能服人。” “什么人自述身世,还要先挣个军功倚仗”顾烈反问他。 狄其野装没听见,去拽吃个不停的无双。 顾烈看看他,再看看无双,只觉果然是物似主人形。 此地无人,顾烈席地而坐,狄其野和无双拉扯一阵,也坐到了顾烈身边。 山谷间鸟鸣水跃,自然乐章,叫人心生安定,狄其野靠着趴在地上的无双,仍在观赏着山谷峭壁上倒垂的古藤绿树,顾烈面无表情,闭目休息。 不知良久。 忽然,顾烈和狄其野先后跃身而起,霎那间一声铿锵刀剑出鞘,刃光闪动,然后闷声入地。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有第三人在场,恐怕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青龙刀和紫霜剑都深深插在地上,青龙刀不远处飞落着一截蛇尸,紫霜剑的剑尖透过毒蛇头盖骨,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原来是二人听见蛇嘶,跃身而起,先是狄其野飞出的青龙刀将毒蛇从七寸处砍做两段,顾烈落后一步,赶紧掷出紫霜剑,将蛇头牢钉于地,防止它再暴起伤人。 “杀蛇钉头,”顾烈教狄其野,“蛇死而不僵,斩下的蛇头都可以暴起咬人,尤其是毒蛇,更要提防。” 狄其野好奇地看着剑尖下的蛇头“我以为七寸是蛇的要害” “又是书上说的” 狄其野装傻,把青龙刀从地里拔出来和紫霜剑比了比,点头道“难怪龙凤喻夫妇,这把剑是比我的刀秀气。” 我的刀这就不打算还了 顾烈懒得跟他打嘴仗“回营。” 两日后有辞别蜀州的饮宴,因为要带走蜀王,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给他面子,顾烈把狄其野支去找姜扬,让姜扬教导教导,免得又出意外。 顾烈自己回了帅帐,让近卫去喊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楚王孙(改) 第七章 敖戈单膝跪于帅帐之中,面上既有惭愧,也有不服。 方才顾烈把敖戈找来,说议事结束也有一会儿了,让你留着镇守蜀州,你有眉目没有啊 敖戈支支吾吾,勉强答出来几句不出错的片汤话,别说提纲契领,就连守城最基本的要点都答不对,顾烈听得恨铁不成钢,怒骂糊涂。 敖戈不服。 本来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又不是文臣,刚定下来要他守蜀州,没两个时辰就问他要眉目,他去哪儿找眉目 顾烈抬手一支毛笔丢中他额头,毛笔啪嗒往地上一掉,黑色墨迹在敖戈额上溅开,“还狡辩。” 敖戈把脑袋耷拉下去不说话。 “敖戈,你当我刁难你”顾烈撑出冷笑喝骂,“我是怕你把小命丢在蜀州” 这话听得敖戈心中一惊,抬头去看顾烈。 顾烈娓娓道来。 “姜扬和我说了那么多,你听不进去,你是头驴让你镇守蜀州,是保住我大楚西南不失,你以为我是不用你蜀人脊梁骨有多硬,昨日一场仗你是还没尝出来要是没狄其野,咱们已经死在这,还谈什么大楚” 顾烈一句反问正中敖戈心中隐忧,接着又用“咱们”对应狄其野,言语间将敖戈当作自己人,而狄其野还是外人。 敖戈听得顺心顺耳,看向顾烈的眼神越发热切,忙叫“主公” 顾烈没让他说话,继续道“你还当我是主公你一个大将军,帐下不是没有幕僚参谋,我下令让你守蜀,你回去既不动脑又不问计,到我面前答不出话来,还有脸找借口摆委屈” 敖戈讪讪一笑,不敢接话。 “蜀州难守,”顾烈忽然沉下声来,“可不止是蜀人难驯。” 他说半句留了半句,敖戈赶紧一想“风族会攻蜀” 顾烈不说他对,也不说他不对“不论风族想攻雍、秦还是蜀,他都一定会派人在西州蜀州交界频繁扰边,你猜为何” 敖戈顺着顾烈思路,斟酌再三,才答“因为风族已经占据西州,扰边对他们来说不费力气,同时可以迷惑北燕,掩盖他们真正想攻打的目标。” “你漏了一点,万一蜀州防守不利,他们扰边找到突破口,就可以立刻集结西州骑兵攻打蜀州。风族来侵,蜀人必然顺势而起,瞬息便是内忧外患之局。敖戈,你觉得你镇不镇得住” 顾烈冷静的补充让敖戈霎时背了一身冷汗,立时伏拜“主公,末将知错。” “我不是在刁难你了”顾烈笑问。 敖戈满面通红,求饶道“主公莫在取笑我,是我错了。主公是为我好,提点我。” 顾烈笑骂“还不滚出去。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写好的镇蜀策,不准找谋士代笔,你自己写” 敖戈咚咚咚磕了头,一溜烟跑了。 敖戈一走,顾烈着人搬来未看的文书密报,事无巨细一道道看过去,日渐西斜,纸上大部分都标了红批,懒得管的都被他丢进竹筐里,等他看完,自有专人搬去给姜扬。 燕朝自恃正统,背着暴君冤杀楚王的恶名,越发将楚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动辄就要发封罪状来骂顾烈狼子野心,妄图篡夺天下。这些罪状言辞激烈,文采斐然,一个脏字儿不用就能骂遍顾烈祖宗十八代,顺势还能把暴君先帝的地给洗了。 这回罪状是特地用上好的杭绸装裱送来,活脱脱是努力摆阔的破落户。顾烈随手把罪状往地上一扔,叫人拿去拆了给兵卒补袜子。 用了夜饭,姜扬已将搬过去的文书都看过,晃悠悠扇着羽扇,腋下夹着两卷他不甚赞同的进了帐子,和顾烈商讨到深夜,期间时有密探赶来送信,灯油没了又添,等到事务议定,已是月上中天。 洗漱罢,近卫退出帐外,只余顾烈一人。 顾烈夜里向来不留人伺候。 年轻的楚王终于能够休息,将一整个白天的嬉笑怒骂都褪下,剩下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走到并不宽大的木床边,脱下里衣,拿起搭在床尾的干净里衣换上,他动作极快,叫人看不清征战多年留下的深浅痕迹。 然而最惹眼的,并不是他在战场上受的伤。 是刺遍他整个肩胛的火凤刺青,颜色鲜红似血,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凤凰,凝结了顾氏一族冤屈,浓烈得像是时刻在他的背脊上燃烧。 顾烈年少聪慧,懂事得早,他还记得四岁时,燕朝皇帝曾南巡访楚。 那时皇帝还有着执掌天下的雄心,与楚王一同站在纪南城的城楼上。皇帝拍拍身边唯唯诺诺的太子,又指着他们这些顾氏子孙,笑谈传承辅佐,祖父大笑,君臣二人携手下城楼,佳话传遍天下。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顾烈的父亲是楚王最不受宠的儿子,但这无关紧要,夷九族,跟受宠不受宠没关系。 楚王家臣拼死抢出两名顾氏男童,都被刺上了大楚的火凤纹章,顾烈是其中之一。他们被一名男子带着开始逃亡,称其为“养父”。 另一名男童,顾烈已记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他年长,高烧两三日没了。养父对顾烈说,是那名男童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逃亡颠簸。但顾烈亲眼瞧见他的后背因为刺青的缘故溃烂流血,夜里痛得直哭,哭着哭着就没声了。 顾烈做了好一阵子噩梦,梦见自己背后都是血。 养父得知,训斥他胆小如鼠。 好在噩梦没成真,顾烈的刺青在结痂掉落之后一直好好的,养父说是楚王在天之灵保佑,足证顾烈是大楚的真命传人。 顾烈学会了不去反驳。 少了一个孩子,原本弃家领命的养父动了心思,偷偷回家带上妻儿一起逃亡。 不久后,养父儿子和他们落脚村庄的孩子们去凫水,溺死在河里。养父妻子伤心欲绝,恨上了顾烈,扬言要去报官。 养父喝了一晚上酒,天不亮就去典当了孩童衣物,换了条上好白绸。 顾烈记得那天养父用鲜红的眼睛盯着自己说“顾烈,你这条命,是所有顾氏族人的血换来的,你背着血债你只要活着,就只有四个字亡燕复楚。” 顾烈不再做噩梦。 春秋在他八岁那年刻下了鸿沟。 八岁之前,他是顾烈。 八岁之后,他只是背着顾氏血债的楚王孙。 回荆州之前的饮宴,是专门为蜀王杨亭所设,杨亭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该吃吃,该喝喝,脸皮厚得不是一般人。 蜀州各豪强虽已降楚,还是对这窝囊废看不上眼,嫌他丢蜀州的面子。 无人搭理他,杨亭乐得清闲,吃得更豪放,连鞋都蹬掉了,放松得宛如在自己家一样。他丢脸到这个地步,蜀州众人对燕朝再也没什么幻想,不再视各位楚将于无物,凝重的气氛逐渐缓解开来。 顾烈和姜扬对了个眼色,暗暗记下。 狄其野对这种场合无甚兴趣,他和姜扬同坐,被姜扬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来找茬的也有姜扬出面应付,于是无聊得埋头吃菜。 月上柳梢,不论心底如何,堂上已是一片言笑晏晏。 顾烈从自己桌上赏了道辣子兔丁给姜扬,满满一盘香气四溢的兔肉,辣椒都被事先挑去了,姜扬谢过恩,转身去蜀将案几坐着说话,走前招呼狄其野先吃。 狄其野毫无防备,好奇尝了一口,霎时辣得眼睛发红。他急于喝水,乱中出错,不慎错拿了姜扬的杯子,将杯中物一口闷下。 姜扬轻易不喝酒,喝酒只喝荆川土烧,不喝酒的人一口下去,保管你三步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辞蜀东归(改) 第八章 前世辞蜀饮宴,也是如此暗流涌动。 蜀州豪强有心试试楚王的容人之量,见狄其野年少,是初投楚军的外人,还长得英俊漂亮,就找过去与他饮酒,言语间故意调笑了两句,没想到狄其野当即踢了摆满酒食的短案,要和他们比武。 虽未料到狄其野性子如此之烈,但这话是正中蜀州豪强下怀,当即三言两语敲定了要当堂比斗,楚蜀各派三名武士,三局两胜。 顾烈被话赶话架得不得不答应,沉着脸,正要着姜扬点人,狄其野睥睨众将,言“我一人足矣。” 随后提刀上场,半点分寸不留,蜀州三名武士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踢飞数丈,狄其野还白衣翩翩不染尘。 这么放手一打,反倒让蜀州人觉得狄其野有本事还不做作,当场就改口叫起了“狄兄弟”,一场争端最后闹得其乐融融,算是因祸得福。 次日,姜扬代狄其野去给顾烈赔不是,说狄其野不曾饮过酒,当时其实微醺,不是故意要挑起事端。顾烈惯多疑虑,对这话不置可否,后来听人说过狄其野跟着姜扬练酒量的轶事,也未多思。 但这一出,当时虽促进了蜀楚和乐,却在后来给狄其野埋下了祸端。 顾烈登基后,因为天下征战年久,百废待新,推行了一些惠民新制,促励农耕。然而让利于民,在豪强眼里就是割他们的肉,新制推到蜀州,蜀州作反,被顾烈派兵镇压,其中一名曾参与辞蜀饮宴的叛将丢盔弃甲而逃,跑去投靠狄其野。 狄其野身为定国侯,若收留叛将,帮他是不忠;那人满口叫着兄弟,遇难来投,若出卖他是不义。 其实狄其野和那人不过一面之缘,可不忠不义的大帽扣上来,百口莫辩。最后狄其野没办法,把定国侯的衣袍一脱,唤了亲兵来把自己和那人一起绑了,去见顾烈,十分无奈地说“陛下,我左右不是人,听您发落吧。” 狄其野死后多年,文人们还为他到底是“忠君”还是“求荣”吵得脸红脖子粗。 所以,狄其野宴堂斗蜀虽是一桩美名,顾烈还是和姜扬一使眼色,定了计。 姜扬笑说狄小哥醉了,顾烈就饮下杯中酒,接口笑道“本王在此,兄弟们多少拘束着,不得尽兴,本王还是先走一步,诸位千万不必束手束脚,今夜蜀楚同乐。” 不等蜀人推辞挽留,姜扬把要往矮案上趴的狄其野扶起来“正好,主公近卫可顺路将狄小哥送回去。” 他二人刚走,姜扬嘿嘿一笑,对堂上众人神神秘秘地道“光喝酒多没意思。” 不论是什么热闹,都和已经离开的二人无关。 狄其野走路有些摇晃,但还十分机警,不许顾烈近卫靠近,顾烈见他还能走,也就亲自握着他手肘,做个领路的意思。 狄其野闷头走路,不大高兴。 “怎么不说话”让狄其野吃瘪一回,顾烈心情还不错,转过脸故意逗他。 狄其野呵了一声,也不看他,视线落在顾烈握着自己肘弯的手,蹦字答“酒后失言。言多必失。失之交臂。臂有四肘。” 他不仅会好多成语,还能接龙。 真的突然被逗笑了的时候,那种发自心底的愉快是忍不住的,顾烈体会着这新奇的感觉,低声笑了很久。 狄其野郁闷了,他脑袋因为头一回喝酒转得很慢,但不代表他傻了,他知道顾烈是在笑他,虽然先前说着言多必失,可实在有一分委屈,没忍住指责道“你拿吃的诳我。” 其实等不习惯的辣味过去,狄其野觉得那个辣子兔丁还是很好吃的。然而,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好好的一道美食,成了顾烈诳他的帮凶。 顿了顿,又实在是好奇“姜扬怎么换的,杯子” 顾烈拉着他往前走“怎么不是你拿错了” “不可能,”尽管醉意未消,狄其野依然非常确信,拽着顾烈停下要说分明,“我一眼,就能记住我桌上的摆物,是姜扬换了杯子,我没发觉,他是如何做到的” 醉酒的人力气大,顾烈毕竟是楚王,近卫跟着,也不好真的太用力和狄其野拉拉扯扯,只得哄他说边走边说,狄其野才肯迈步。 “姜扬逢赌必赢,在荆州大营,他们私下乱喊,都叫他骰子将军。” 狄其野脑袋一时没跟上,不解地看他。 “他手快,绝活是出千换子。” 狄其野终于回过神来,咬牙骂了声什么,听不清。 顾烈回头看他,狄其野把嘴一抿,眼一瞪,意思是再不会开口了。 被瞪了,顾烈也不生气,他心想难怪前世姜扬总给狄其野辩解,把狄其野当成自家子侄一样偏袒。 前世是姜扬照顾初来乍到的狄其野,也许也见识过他不慎出错的模样。 前世顾烈除了帅帐初见,再没法把狄其野当成一个后生小辈,踏上战场的狄其野完全昭示了他是多么出色的将领,以及多么可能成为一个潜在的威胁。 自古雄主遇良将,既喜且忧。 顾烈也没再逗他,握着狄其野肘弯,一路把狄其野领回帐子里。 狄其野把靴一踢就抱着刀滚上床,顾烈摇头,把青龙刀抽出来放在床沿,正准备走,见狄其野闭着眼伸手去摸枕畔,眉头慢皱,顾烈以为他找刀,把刀柄往他手底下一塞。 狄其野摸到刀柄圆环,似是有些疑惑,但还是松开了眉头,在圆环上一拍,迷迷糊糊道“明早七点起床。” 漆点是何时他是在同谁说 三日后,楚军拔营东归。 狄其野无兵无职,骑着无双一路跟着姜扬,和陆翼混得铁熟,他才知道陆翼这个蜀将投楚,原来是因为陆翼祖辈是楚人。 但陆翼生在蜀州长在蜀州,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是蜀人是楚人他知道这话不能问,存在了心里。 入荆州,楚军将士越发归心似箭,被边境安排的迎鼓敲得心潮澎湃。 终于,顾烈祭祖称王的传说之地出现在狄其野眼前。 漳沮以东,云梦子西。 荆楚郢都纪南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栖凤祭祖(改) 第九章 纪南城,楚人魂牵梦绕之地。 战国策楚策曾记载,“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何等威风,何等盛景。 狄其野一路上听姜扬说荆楚,只觉得他堆砌了许多溢美之词,等到亲至纪南城登高一望,确实是繁华雄伟,震慑人心。 纪南城东临云梦,枝江绕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楼在旭阳中掠光浮金,城内阔台高阁,轩亭参差,紫气东来,云蒸雾绕,不似凡间城池,宛若星宫。 站在城楼向东望去,波光粼粼的云梦泽水面辽阔,水军大营外百舸相连,巨船无数。那是顾烈一手打造的无敌水师。 纪南城外,百姓们夹道相迎,高呼楚王。 狄其野亲见纪南,一眼即知,这里不再是战国楚王巡猎之地,不再是楚王受封之地,而是深深刻着楚王顾烈印记的纪南城。 他心生欢喜。 大军回城,又是打下蜀州这样的大捷,自然要开坛祭祖,告慰楚王在天之灵。 纪南城中央的楚王宫,其华美静丽不必赘述,特别的是在其对面,对称地修有一座长阶高台,是以梧桐木修建而成,高耸入云,名为栖凤台。 回城那日午后,朗日高照,一道士占得吉时,顾烈登台祭祖。 这类古礼,狄其野只在书上看过,又因为那日醉酒的尴尬一直躲着顾烈,所以半点不知内情,新鲜地站在武将之中旁观,他们等在栖凤台长阶两侧。 楚王顾麟笙死后,楚歌多哀。 吉时已到,笙箫动,陶埙起,楚人悲歌如夜鬼哭泣,傩面楚巫随军鼓跳起祭舞,身形若癫似狂,游魂也似。 这一幕幕简直像在黄泉阴间,却又发生在昭昭朗日之下,肃穆奇诡,楚人皆含热泪,连狄其野这个外人都不自觉心随鼓震,莫名哀戚。 突然,乐声止,一声重鼓,楚巫伏地而拜,顾烈走出宫门,向栖凤台而来。 他一身单薄的祭祀黑衣,比平日王服更显高挑,黑夜似的长发高束成马尾,是仿当年楚王祭祖穿着。但与楚王不同的是,他上裳褪下系在腰间,露着上半身。 道路两旁的楚人百姓随他的脚步步步跪地。 直到狄其野走上栖凤台的长阶,从狄其野面前经过,狄其野才明白为何他不好好穿衣服。 那是一只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凤凰,赤色纹章刺遍顾烈的整个肩胛,颜色鲜红,仿佛随时会流出血来。 它红得太过生动热烈,甚至令人生出它并非普通刺青的错觉,而似是与顾烈相伴而生。 楚人尊崇地凝视着他们的楚王,凝视着他们的火凤杀神,他们的眼神热切如火,将顾烈整个人都笼罩在楚人用骄傲与血仇焚烧出的火海。 狄其野眼睁睁目送顾烈拾级而上,步步登台,身旁楚人的视线无一不是狂热的,任谁都可以看出楚王是多么地受楚人爱戴。 但狄其野却禁不住觉得,他们看的只是楚王,不是顾烈。 那个身影,寂寞得很。 他看着顾烈行着繁琐的古礼,笙箫陶埙再起,顾烈三拜楚王。 看着陆翼登上台去,将父母骨灰供入楚祠,完成了父母遗愿,这名狡将竟然虔诚得在楚王牌位前把头磕出了血来。 陆翼是一个该耿直的时候耿直,该圆滑的时候圆滑的人。这样一个人,必然不是一个真正耿直无心机的人,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十分聪明伶俐,十分敏于审时度势,才知晓何时该坦荡直言,何时该三缄其口。 所以陆翼是狡将。 照常理推测,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对楚人的认同,也许半是血脉因袭,半是好听说辞而已。 直到亲眼见陆翼在楚王牌位前磕得额头一片血红。 狄其野垂眸细思,似有所感,又不能完全理清。 不待狄其野将思路理顺,忽闻侍人层层传唤“传狄其野。” 楚人祭祖,为何传唤自己 他左右看去,姜扬正拼命给他使眼色,于是他按照姜扬在蜀州教他的礼仪慢步走出列外,对高台上顾烈的方向一礼,顺着台阶右侧,步步走上高台。 顾烈登高祭祖,一是为了告慰楚王打下蜀州,二是为了封陆翼、狄其野为将。 前世顾烈也是如此行事,反正狄其野有本事收服军心,所以顾烈也懒得更改,依葫芦画瓢,只是将封将仪式再三精简,尽量少给狄其野招些非议。 楚军的大将军都没什么花哨封号,顾烈不爱弄这些,皆以大将军封之。 什么人能领多少兵打什么仗,顾烈心里清清楚楚,自有账目。至于称呼则无关紧要,连楚军五支主力王师,他都以第一军、第二军逐次命名,外人根本分不清哪支水师哪支陆战。 陆翼是带兵来投,而且早已经将军队编制改为楚制,给他封大将军,等于是补个名份。 封狄其野就麻烦些,要抽调精兵给他补全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骑,着实费了顾烈不少功夫,这小子近来还躲着他,顾烈好心,直接让狄其野前世最信任的几个刺头跟他提前团聚。 顾烈眼前是新收的两员大将,望下栖凤台,台下是大楚朝臣百姓,收回视线东眺,云梦泽上战船鳞次栉比。 再过两年,他就将君临天下,为大楚开国称帝。 道士对天地念祭文,顾烈听着满篇楚恨,视线落于单膝跪地的狄其野头顶,凝神自省,只觉自己心中有喜有悲,但都浮于浅表,心底其实没有太过悲愤,也并无过多狂喜。 栖凤台上的角落里跪着一伙人,说起来,还是顾烈的亲戚。 自战国至燕朝,楚人不曾一日离过纪南城。直到楚王被燕朝皇帝以谋反之名夷了九族。 楚王无故蒙冤,使得天下人群情激愤,甚至有书生在本地衙门宣读楚王罪状时怒而撞柱,为楚王鸣冤而死。 燕朝皇帝大怒,命文臣连夜炮制了九篇罪状,合称九罪,昭告天下,意图堵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燕朝皇帝颁布九罪,夷顾麟笙九族,最后做贼心虚,生怕冤鬼复仇,问计高僧,要断了楚顾命数。 高僧献计,让燕朝皇帝将半数楚人调往四方,然后另找一支与荆楚毫无瓜葛的顾姓宗族,填到荆州去,天长日久,谁还记得此顾非彼顾。 于是中州顾家就走了运,这是支平平无奇的顾家家族,无才无财,全家族最值得称道的是与四大名阀中柳家的旁系结过姻亲。谁料想有朝一日,楚王之位从天而降,鸡犬升天。 楚王绝后,中州顾家鸠占鹊巢;荆州本是楚地,楚人却四方流离。从此楚人只引哀歌,歌的是楚王血仇,歌的是云梦故土。 数年过去,中州顾虽然名义上还是荆楚之主,其实早已被姻亲柳家把控。 直到群雄并起反燕,顾烈领楚军起义,从信荆交界一路打破荆门,率领楚人重归云梦泽。 那日楚军兵临纪南城,一兵一卒未动,却见城门大开。 纪南城门前供奉着楚王牌位,中州顾全族跪倒在牌位前,在族老的带领下泣不成声,大骂燕朝皇帝无道,哀悼楚王忠勇,中州顾誓愿献上荆州所有财富兵力,请求顾烈将中州顾收入荆楚族谱。 顾烈允之,建栖凤台,开宗扩谱。 史称“纪南认宗”。 于是柳家在荆州辛苦经营十年的财富势力,顾烈认了中州顾家这门便宜亲戚,就全数收入囊中。 这买卖,前世当时看来还是划算。 顾烈眼神一暗,按照唱喏将半块虎符交到狄其野手中,与狄其野视线一对,唇角微勾,又不动声色地抿了回去。 一进纪南城就从乡野小民升为大将军,狄其野栖凤台拜将,成了楚王宫君臣共宴上的大红人。 顾烈在祭祖高台上喝了三碗烈酒,分不出心思去管他,坐不多时就提前回了寝殿。 道士颜法古在寝殿台阶外坐着嚼花生米。 一柄雪白拂尘随意扔在地上,他身上是今日为祭祖占卜吉时新换地灰色道袍,但是好端端的道袍被他穿出了一股算命骗钱的味道,顾烈远远看去,只觉得自己这个爱将活像只灰皮老鼠,着实是天赋异禀。 见主公回来,颜法古老神在在地拍走一身黄壳红皮,捡起拂尘,道貌岸然地弯腰打千“参见主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三异星(改) 第十章 颜法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还是被道观赶出门的道士。 对此,颜法古颇为自得。 不是每一个道士都能靠算命骗钱讨生活,你得口灿莲花,还得有勇有谋,最关键是得跑得快。 也不是每一个道士都敢在为皇帝祈福的法会上破口大骂,大呼“楚王冤死,暴燕必亡”,你得有那个义胆,而且,最关键还是得跑得快。 当然,最最关键的,不是每一个道士都会打仗。 颜法古观星测字的算命功力不如占卜吉时,占卜吉时的功力不如领兵打仗。 所以颜法古当道士,实属是入错行。 幸亏顾烈不拘一格招人才,颜法古捏着把破拂尘投入楚军,也没遭歧视,因屡献智计一步步成了楚中大将。 闲时还可以发挥发挥本职,为祭祖之类的大事占卜吉时、写写祭文之类的。 但颜法古最爱的还是观星测字,日常在楚军中散播命理五行之术,闹得连姜扬都偶尔会蹦出一句“火属木,大吉”来。 颜法古跟在顾烈身后进了寝殿正厅,规规矩矩又行了个礼,然后一张口就是“主公,贫道今日来夜观星象,见了异景,是吉兆。” 顾烈左手臂撑着上座扶手,按住额头。 也不知是高台上喝的那三碗烈酒太猛,还是实在遭不住这个过于执着算命的手下。 但顾烈记得前世颜法古今夜是来说什么。 楚军伐蜀,顾烈亲自带兵,将荆州老家交给了颜法古和家臣祝北河,信他们两个能保荆州不失。 果然,二人不负厚望,将荆州管理得井井有条,颜法古今夜特来述职,除了荆州这九个月的形势动作,还特别提到了中州顾家似有异动。 前世顾烈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顾烈小瞧了中州顾家,他没想到蠢人做蠢事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险些阴沟翻船。 顾烈本就因烈酒难受,此刻再一回想中州顾家做的恶心事,越发觉得恶心。 于是顾烈也不催他说正事,反而鼓励道“说来听听。” 见主公乐意听,颜法古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单凤眼冒出精光,好似老鼠撞到油壶。 “那日主公破蜀的捷报传来,夜里天上是星罗棋布,正式观星的大好时机,贫道斋戒沐浴,登台遥望,忽觉眼前微光一闪,循而望去,只见三颗异星分布于天幕,恰好对应着三分天下,贫道一想,那岂不正是三分势力所系于是当即起占卜卦,占这三颗异星所牵系之人。” 颜法古向来夸张,夜里发现星空朗朗然后去观星,还要添一句“斋戒沐浴”,想想也知道,其实说白了就是没吃晚饭洗了个澡。 前世没听到这番胡扯,没想到还扯得挺有情节,顾烈配合问“这三颗异星都是何人” 感动于主公给脸,因为祝北河太过木讷而闷了九个月的颜法古激动地拂尘一甩,声情并茂地继续说。 “燕朝异星并不难卜,谁都知道燕朝的文人皇帝毫无实权,实权都在四大名阀的手里,但偏偏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丞相韦碧臣,为燕朝和杨家死死保住最后一丝体面,匡扶正统,以一人制衡于四大名阀之间,若非有他,燕朝早已不存已,其忠可叹,其智可惜。” “所以,贫道以为,这燕朝的异星,就是丞相韦碧臣。” 抛开立场,对韦碧臣这个人,顾烈虽不欣赏,却也佩服,颜法古给他按个异星的名头,顾烈没反驳没反对,让颜法古继续编。 “风族异星就不好卜测,毕竟咱们对风族知之甚少,但密探情报中,风族首领吾昆是在风族落败后突然冒头的,前首领本是他的王叔,他为报父仇杀了回来,亲信者唯有身边一个覆面幕僚,据说吾昆事事都要先过问这名幕僚的意见。” “那么,风族异星不是吾昆,就是那名神秘的幕僚。” 顾烈顺着他的思路思索起前尘旧事,也没吭声,点了点下巴。 颜法古继续道“至于咱们大楚,贫道专程算了命盘,得批一句异星突降写春秋, 突降二字,联系到那日恰好是狄将军神兵天降,救主公于危难之间,因此贫道推测,咱大楚的异星,是狄将军。” 他话音一落,一时寂静,颜法古揣摩着主公是个什么想法,却听顾烈笑起来,摆摆手道“他一场正经仗还没打,你们一个两个夸得跟天仙似的,年纪轻轻的别给他夸破天了,不说这个,荆州交给你管了这么些日子,文书我是看了,你自己说说。” 颜法古琢磨着主公是惜才,怕他们把狄其野抬太高了反而不美,于是嘿嘿一笑,转而说起正经事来,倒豆子一样详细说起了管理荆州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到最后,颜法古这般嬉皮笑脸的人都皱起了眉,踟躇一二还是提醒道“主公,贫道以为,墙头草留不得。” 顾烈微一点头“本王自有计较。” 他这么说,颜法古也就放心了,正要再说几句俏皮话逗顾烈开心,却听侍人在外面禀报。 “主公,狄将军和中州顾家起了争执,顾大人请您论理。” 顾烈头痛。 颜法古立刻道“贫道去瞧瞧” “去吧,”顾烈话刚说出口,又补道,“你去,让狄其野滚过来,你再和中州顾家的去论理。” 颜法古琢磨出其中意思,又是嘿嘿一笑,溜溜达达地走了。 没一会儿,一身白衣的狄其野跟着侍人过来了。 进了寝殿,狄其野走到主座跟前,好歹是记得行礼“主公。” 不是太高兴的模样。 “怎么回事” 狄其野干脆往地上一坐,“他们找茬。” 也不知道这是被灌了多少酒。 “哦,”顾烈点头,再问,“为何找茬” 狄其野低头笑笑,坦言道“柿子捡软的捏,我初来乍到,又被封了大将军,他们要试探你的意思,自然都来找我的茬。” 话其实是一点没说错,顾烈还是笑了“那敢情还是本王的错” 狄其野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抬头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不想笑,就别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一言九鼎 第十一章 闻言,顾烈先是微怒,复又皱眉。 半晌无人说话,殿前月光如水,凉风送来云梦泽的草木微香。 狄其野被风一吹,酒意上头,他坐在王座下,一伸手就拉住了那件祭祀黑衣的下摆,俊朗眉目被酒意染上茫然,眼底却似有一分极真切的温柔“你不笑,也挺好的。不用非得” 顾烈没让狄其野把话说完,打断他,突然问道“共宴如何” 正说着话被人插嘴,狄其野眉头微拧,没好气道“自然是好。姜扬掌控大局,家臣外将不分彼此,其乐融融。蜀王杨亭主动给你们彩衣娱亲,中州顾家跳梁小丑。有乐子,有酒有肉,还要如何” 听听这话的语气,狄其野何止不怕他顾烈,对燕朝蜀王更没半分敬意,简直像个冷眼旁观的云中仙,而非世上人。 “既然如此,你闷闷不乐的是为什么”顾烈听不出喜怒地回他。 狄其野张口就要回答,好似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显然不过。但话到嘴边,又不好说,沉默片刻,竟对顾烈叹了口气“你和我听闻的,不太一样。” 这话更是奇妙,好像他狄其野满身疑团,到头来是顾烈的错。 “哪里不一样” “大体上还是对的,楚王明君,识人善用,天生帝王什么的,”狄其野说着抬手比划起来,像是在翻书,也不知到底是在比划什么,顾烈只当他醉狠了,“但你待我很好。” 顾烈挑眉“待你好,不对” 狄其野有条有理地反驳“不对。不是制衡众将、平衡家臣外将势力那种好,是我想不通的那种好。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将才,你本应该观察我,防备我,或许,让姜扬监视我” “狄其野,”没想到狄其野胆子大成这样,顾烈惊奇得话语间都带了笑意,“你是不是真的不知死活” 狄其野却还抬眼去看顾烈,居然有些生气“现在还由得了我吗你以诚待我,我是该以诚相报。只是,你竟以超出时代的包容待我,我言多必失,古人诚不我欺。” 讲到这里,他还惆怅起来“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效忠明主,能征战四方,为你夺取天下、” 顾烈不懂得何为“超出时代的包容”,但思及前世,也想通了狄其野想说的意思。狄其野是怪顾烈对自己太好,后悔初来乍到没防备,在顾烈面前漏了身世马脚。 这让顾烈颇觉有趣,借机试探道“只要你是如你所说的将才,难道我会因为得知你的身世而不许你领兵你刚才还说本王识人善用。” 狄其野迟疑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末了叹息道“我不知道。” “若本王使宝剑蒙尘,天下三分,你大可另投明主。”顾烈刻意诱道。 狄其野笑了。 “投效明主,征战天下,是我的理想。除了你,天下何人值得我狄其野屈膝。” 他望向殿外明月,连酒意都遮不住他眉目间的潇洒意气“假若我是你,得良将若此,不能用,必杀之。否则,心腹大患,寝食难安。” 好一个狄其野,用兵如神,算他有本钱恣意自傲,可是怎么养成的这副脾气,谈及自己的生死,竟也如站在堪舆图旁论战一般,好像说的不是自己似的。 何等决绝。 顾烈心尖震错一霎,闭目不言。 沉默稍许,顾烈才睁开眼,重新看向坐在地上的狄其野。前世,正是这个人令顾烈背上了最不想背的骂名。 他祖父顾麟笙英勇善战,昔年,燕朝皇帝还是太子,顾麟笙为太子伴读,二人是情同手足的交情。待到皇帝登基,顾麟笙更是豁出命去为皇帝征战天下。 没想到他南征北战的功绩,在燕朝皇帝后来着人编造的九罪中,都成了心存不轨的罪状。 前世有人拿狄其野比顾麟笙,说顾烈步了燕朝暴君后尘。 初次听闻此等谬论,只在那一刻,顾烈是真切地恨过狄其野。 前世顾烈临死,都被刺客拿狄其野做借口气得呕血,这骂名顾烈心底有多厌恶,可见一斑。 顾烈低声道“你近来躲着本王,就为此事若是本王答应你,不论你打下青州后坦白了什么,只要你不存反心,一切照旧呢” 四目相对,都觉对方眼底纷杂,看不清。 狄其野到现在都没放开顾烈的衣角,慢慢地回“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狄其野下意识接道“鼎足而立。” 顾烈失笑“看来四个字的词,狄将军着实精通。” 狄其野想了想,突然像偷着油的老鼠一样笑起来“你说打下青州后,也就是说,你同意派我打青州了” 就知道这小子当时说什么打下青州再告诉,是存了要仗打的心思。 顾烈不给他定心丸“是吗” 狄其野上眼皮一抬,眼睛瞪起来,英俊的脸上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顾烈不禁想着,若是狄将军前世在人前露出这般表情,就算那莫须有的风流名声再响亮,上门提亲的人也能多到磨平狄家门槛。 狄其野忽然问“除了亡燕复楚,你有什么想要的” “狄将军何出此言”顾烈揉了揉眉角。 “我只是觉着,”狄其野看着顾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打仗让我开心。什么事,是能让你开心的” 顾烈想说你少语出惊人几回本王就开心了,但也许是狄其野看着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让顾烈没法说谎。 顾烈沉默,狄其野也沉默了。 殿外又有侍人来报“陛下。” “何事” “燕朝皇帝来旨” 来旨 燕朝先帝冤杀楚王,祸乱天下,惹得群雄并起乱世,如今不过是偏安北方三州苟延残喘。 国仇家恨算起来,那个傀儡文人皇帝凭什么给顾烈下旨 狄其野下意识握紧了青龙刀。 顾烈整理衣衫站起来,淡然招呼狄其野“走。” 姜扬办事还是牢靠,等顾烈和狄其野回到殿前,燕朝使臣已经被教训过,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没有刚来时趾高气扬的模样。 所谓的来旨摊在桌前,顾烈步上王座,众人行礼。 顾烈凝神看去,只觉满纸荒唐言。 “诸位如何看” 他一问,忍着气的众将都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华夷之辨 第十二章 顾烈眼前的来旨,与燕朝如今所有的圣旨一样,是由丞相韦碧臣书写,文人皇帝杨平批印。 韦丞相的字,铁画银钩,正气端方;杨平的字,笔笔缠绵,勾连纤巧。 正文是韦碧臣写的,洋洋洒洒一大篇,把顾烈从头到脚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一骂顾烈身为“燕臣之后”却举兵反燕,不忠不义,不配做人。 二骂荆楚作为“蛮夷之族”却妄图逐鹿天下,名不正言不顺,不配出兵。 最后韦丞相话锋一转,淳淳劝导顾烈回头是岸,现在幡然醒悟,回投燕朝还来得及,正好有个现成机会,命令顾烈出兵去打入侵燕朝的风族骑兵。 韦碧臣这一通颠倒黑白,还搬出仁礼大架子压人,已经够恶心了。 然而文人皇帝杨平大概是读完韦丞相的大作深受感动,在盖玉玺之前,还往篇末提了首词。 这首词十分婉约哀怨,杨平以闺中怨妇自比,又把顾烈比作伤了怨妇心的浪子,用似嗔似怨的笔调表达了殷切盼望顾烈浪子回头、效忠燕朝的愿望。 整首词最令楚军众将眼瞎的一句是“妾思顾郎不能寐,梦魂南渡,缱倦纪南城” 陆翼该耿直的时候就是耿直,一听主公问如何看看,也不铺垫,直接怒骂“艹他个狗皇帝,发他狗老子的春梦。” 颜法古在一边点头,手指一掐,装模作样算算时节“桃红柳绿,正是牲畜萌动之时。贫道以为,要么韦丞相耕不动地,要么杨皇帝这田太涝。” 这道士一开口就往下三路去了,众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冲淡了熊熊怒火。 狄其野听不懂,疑惑地看向姜扬“什么意思” 原本姜扬余怒未消,被狄其野干干净净的眼神一望,咳嗽了一声,对众将揶揄道“你们这些浪货,收着点吧,这还有不懂事的呢。” 众将哄然大笑。 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狄其野挑着眉毛去看顾烈,顾烈堂而皇之地装没看到,勾了勾唇角,才道“好了。” 众将立时严肃起来。 顾烈把视线移到跪在堂中,抖得像块豆腐的燕朝使臣“你们皇帝和韦丞相,除了这草纸,可还有话要说” 燕朝使臣瑟瑟缩缩地答“风族狼子野心,侵打雍州,韦丞相说,楚地本是燕地,楚王本是燕臣,外族来犯,楚王本该出兵退敌。” “韦、韦丞相还说,若是您肯出兵攻打风族,那么谋反之罪一笔勾销,皇上说,愿封您为愿封您为” “为,什么” “为,为、为一字并肩王。”话音未落,燕朝使臣就开始咚咚磕头。 一字并肩王,顾烈的祖父顾麟笙,被夷九族之前,可不正是一字并肩王。 “大胆”“荒谬” 楚军众将皆是怒不可遏,陆翼抽刀欲砍他,被姜扬抓住衣袖拽了回来。 “请主公出兵伐燕” “对请主公出兵伐燕” 纷乱骂声渐渐合而为一,众将陆续跪地,请顾烈出兵。 顾烈点道“姜扬。” 姜扬唱喏,顾烈往侧台一指,姜扬会意,走到侧台边,执笔沾墨,手腕悬停在早已铺开的白纸上。 顾烈对着那份来旨,不假思索,平静地说出回复。 “韦丞相谬矣。” “顾某,楚王遗孤,暴燕于我,灭族之仇也。暴燕以何颜面认顾麟笙为燕臣此其一。” “若单以先民血统论之,楚为南夷,燕亦为北蛮。而我楚人乃黄帝之后,自与诸国会盟,祭祀礼仪皆随周制,以文明论之,华夏正统也。暴燕以何立场蔑我大楚为蛮夷此其二。” “自楚王蒙冤、楚顾灭族之日,我楚人与暴燕誓不两立,绝无握手言和之机。他日我大楚立国祭天之高台,必以暴燕杨氏之血浇之” 顾烈之言掷地有声,姜扬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写完盖印,以火漆封之,扔在燕朝使臣面前。 姜扬厌恶地赶人“滚” “慢着。” 那燕朝使臣原本连滚带爬要出去,听见楚王留人,又连滚带爬地跪了下来。 “你从我大楚回翼州,需几日” 燕朝使臣不知楚王此问是何用意,老实回答“快马加鞭,十余日。” 顾烈闻言,微一点头,又看向众将,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众将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看向主公。 燕朝使臣手脚冰凉,心道不妙。 “陆翼,”顾烈绕过目光炯炯的狄其野,点了陆翼,“为你补足粮草,后顾无忧,带着你的兵马去打中州,可有把握” 陆翼朗声一笑,出列跪地“主公不出三月,末将定将中州奉上” “好” 顾烈沉吟片刻,才看向狄其野,问“狄其野,你初来乍到,兵马未熟,你敢不敢为本王去打青州” 狄其野同样出列走到殿中,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顾烈,才单膝跪地,懒散道“主公,打青州,末将只需三战。三战后,青州必归大楚” 此人张狂至此,满殿皆惊。 姜扬正要开口,顾烈却大笑一声,道“好狄其野,本王就静待捷报,等你三战定青州” “主公” 顾烈把朱批的条子扔回给姜扬,截了话头“不必说了,他狄其野大话说出口,自然由他自己负责,他又不是你儿子,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姜扬操碎了心,惆怅道“此子天纵英才,为何个性如此桀骜不驯。” 说到这里,还有些埋怨顾烈“主公,您也不该纵着他。” 顾烈觉得好笑。 前世狄其野战功赫赫,顾烈对他封赏不断,后来流言蜚语说狄其野生了反心,姜扬不信,还曾小小抱怨过是顾烈过于纵容狄其野才滋生了流言。 现在他还没怎么纵容狄其野,结果还是被埋怨上了。 “我哪里纵着他了”顾烈对着姜扬圈出的粮草账目纲要,漫不经心地回。 正说着,狄其野溜达进了议事厅,他身后跟着的杂兵,是顾烈特地从自己近卫里挑的。 “主公,姜将军,”狄其野匆匆行礼,对顾烈好奇道,“那套铁甲是什么时候打的” “武库赶制的,合身么” “我穿着正好。” “你不去练兵跑来干什么” “无双不大高兴。” “” “你有空去看看它我给他换了饲料,也遛过了,它还是不高兴。还咬别的马。” “” “它可能是想你了。” “狄其野,你猜本王现在高不高兴” “末将这就去练兵。” 姜扬对厅侧的堪舆台翻了个白眼。 回过头发觉主公正挑眉看着自己。 姜扬咳嗽一声,正经道“您为何派祝北河给狄其野做副我本想毛遂自荐。” 直到把姜扬盯得发毛,顾烈才放过他,不怎么认真地答“祝北河闷头做事,不论狄其野怎么作,祝北河都不会生气撂挑子。” 听主公把欺负老实人说得冠冕堂皇,姜扬哭笑不得“那您怎么给狄其野选了那么几个刺头都督。” 顾烈挑眉“人以类聚。你放心,狄其野收的下来。” “您倒是信他。”姜扬半感叹半试探道。 顾烈的目光落到厅侧,那里有两块新制的堪舆图,一为青州,一为中州。 “得狄其野,吾之幸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一战袭溪瓦 第十三章 荆州边境。 楚军急行匆匆而过,带起连绵不绝的沙尘,楚地以民风慓悍著称,但面对刀利兵强的楚顾大军,他们既尊且畏,马蹄军号又使百姓们好奇,远远站在道旁,目送楚顾军旗。 这一支楚军浩浩荡荡,打前哨的是顾烈给狄其野配的五万精兵,跟后的是祝北河率领的王师第三军,押着辎重粮草。 待得军旗远去,百姓才说笑起来,大娘大嫂们说起方才骑着大黑马的铁甲将军,长得真一表人才,不知婚配了不曾。 百姓们操心狄其野的终身大事,狄其野帐下的左右都督、虎豹狼骑校督也在琢磨他们这个“神兵天降”的狄将军。 楚军编制统一,每位大将军自领的精兵,不论兵力总数多少,都分为两部分主力军与冲锋军。 主力军,由左都督和右都督管辖;冲锋军,分为、豹骑和狼骑,各有一名校督管辖。 这五位,就是狄其野的直隶部下。 顾烈给狄其野挑的这五位直隶部下,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刺头。而且各个都有来历。 左都督是姜家后辈,姜扬的堂弟;右都督是信州降将,和敖戈沾着远亲;虎豹狼骑三位校督都是楚王家臣之后,是下一辈中的佼佼者。 发兵那日,楚军众将私底下开玩笑,都说主公给狄小哥造了支少爷军。 自古以来,最难管的兵,不是流民盲暴,而是少爷兵,何况是这在乱世中足以媲美羽林太子军的五个大少爷。 这五位大少来头不小是其次,最关键的是,他们各个都是一步步稳扎稳打,跟着顾烈打了五年争霸生死战挣出的军功。 有身份,还有能力,难免心怀自持,眼高于顶。 狄其野这个空降将军,要他们立刻心服口服,谈何容易。 狄其野对待他们,若是厉声厉色,难免显得色厉内荏,不能让他们服气;若是和颜悦色,又容易像是心存讨好,让他们瞧不起。 所以说,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少爷兵的难带之处,就在这里。 狄其野就干脆来了个冷处理,带着楚军闷头急行军,整整三日,除了必要命令,一句多余话都没说,一副高深莫测、运筹帷幄的模样。 而且传令时,狄其野对他们皆以职位相称,“右都督”“狼骑校督”诸如此类,让他们怀疑狄其野是不是压根不记名字。 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掂量出身关系,按照常理,不说讨好,只说寻常将帅往来,也应该是狄其野主动与他们交好才是。 五位大少被他这么一冷,心底不是没有想法。 然而狄其野没有动作,一心赶路,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小动作没有,小心思还是有的。 尤其是在莫名受了冷遇的情况下,他们可都等着看狄其野的笑话。 狄其野在主公面前吹下“三战定青州”的牛皮,现在怕不是没本事露了怯,心里发虚,所以除了慌忙赶路,什么都不会做了吧 到第四日,快入青州境内,将近未时,狄其野命令精兵原地休整。 若说这三日看出狄其野有什么优点,那就是与众将士同吃同住,一点都不矜贵矫情。 他吃什么都不抱怨,夜里扎营,也和老兵一样连发髻都不拆,早起带上头盔简单洗漱就翻身上马,利索得很。 普通兵卒不清楚,五位大少可清楚得很,狄其野的杂兵是主公从近卫军里给他挑的,保持了楚王近卫十项全能的优秀水准,但凡狄其野挑剔一些,想吃个什么用个什么,杂兵都可以轻松满足他的要求,但狄其野并没有给自己不同兵卒的特殊待遇。 优点看在眼里,缺点嘛就更明显。 狄其野正靠着那匹神骏得叫人眼馋的大黑马,就着水囊吃干粮。 大家一样风尘仆仆地赶路,偏他还是一副潇洒模样,简直气人。 五位大少交换了个眼神,右都督正要出列问一问狄将军打算如何三战定青州,就听见狄其野开了尊口。 “祝北河离咱们还有多远” 说来辛酸,祝北河将军带着王师第三军,有步兵有骑兵,不同于狄其野的精兵人人有马,还押运着辎重粮草,狄其野不放慢行军速度,祝北河自然时不时就被丢在后头。 他们五个原本猜测狄其野是初次率领大军,没有经验,但奇怪的是狄其野丝毫没有要改变的意思,于是祝北河将军一路被迫玩追击战,累得苦哈哈。 这属于左都督的管辖范围,他立刻着人去与队尾查看,弄清楚了才回来禀报“还需一个时辰。” 狄其野沉吟一声,片刻,挑眉笑问“想不想打一场青史留名的仗” 五位大少你看我我看你,不论心底是想看好戏还是被撩起了好奇,都斩钉截铁地答“当然想” “好” 狄其野将掌中的虎符一抛一接,“全军上马,跟我走” 左右都督策马奔在狄其野身侧,虎豹狼骑三支冲锋军紧随其后,他们走的是人迹罕至的山间林谷,惊起一阵鸟雀乱飞。 奔袭半个时辰,日渐西斜时,他们已经来到兑山山腰间,而山下,就是青州贸易重镇,溪瓦城。 溪瓦城是桑城,城外绕着一条护城河,河道两畔皆是桑田,城中大小织场众多,机杼声不歇,百姓皆以养蚕纺丝为业,或是桑农,或为织工。 眼下正是春蚕将要结茧之时,城中谷场上晒着从邻镇买来的草龙,这些稻草编的草龙,是专供春蚕“上山”结茧用的。 接下来的战事开启与结束之快,出乎狄其野之外所有人的预料。 狄其野所有的命令都简洁明了,不容置喙。 溪瓦城上炊烟袅袅,正是家家户户做夜饭的时候。 绑有火油的箭矢如火雨一般射向谷场。 稻草编织的草龙瞬间燃成一片火海,守卫不知何故失火,眼见着结茧所需的重要草龙被火海吞噬,急得敲锣打鼓喊叫守城士兵救火。 不同于溪瓦城只事桑蚕,上下游城镇都正是春季灌稻之时,城中清浅的水道不足救火,未免大火烧城,守城士兵连忙大开城门,从护城河中取水救火。 正是此时,狄其野率领虎豹狼骑旋风而入,将守城士兵杀个措手不及。 闪电奇袭,正是如此。 柳家和严家私下以富绅雇佣名义派来的燕朝士兵们没了城门倚仗,被狄其野的精兵打得哭爹喊娘,死了一半投降一半,令楚军兵卒们啧啧称奇,十分不屑。 天还没黑,溪瓦城的城头上,已经换易了帜,飘荡着楚顾军旗与狄字将军旗。 五位大少心急火燎地整顿了防务,一个接一个溜到了谷场上找狄其野。 狄其野正饶有趣味地观察手里的木盒,盒里是几片新鲜桑叶和一条圆滚滚的白蚕,只见白蚕懒洋洋地爬过,桑叶上就多了几个小洞。 他一抬头,五双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乖乖地一声没出。 “想知道我怎么打的这仗” 五位大少拼命点头。 狄其野心内满意一笑,正等你们来问。 祝北河将军手里拿着所谓狄将军留下的口信,整张纸就写了八个字,然后盖了个将军印。 那八个字是先走一步,速来溪瓦。 祝北河将军默默把纸夹进军报里,着人快马加鞭送回荆州,默默带着第三军赶往溪瓦城,一路上默默盘算着回头找颜法古算个命。 不是因为他突然信了那假道士的邪,而是因为,有对比,才有伤害,失去了,才懂珍惜。他真不该嫌弃颜法古。 然后他看到了插在溪瓦城上迎风招展的楚顾王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木盒传桑 第十四章 楚王宫。 姜扬手里拿着两份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一份来自攻打中州的陆翼,说是已经扎营等待战机;一份来自跟着狄其野的祝北河,报的是溪瓦城大捷。 姜扬开心得险些把他那柄骚气羽扇都给扔了。 “大楚之福,主公之福。” 从一开始,姜扬就认为狄其野这小子定是个人物,对陆翼也颇为看好。今日战报之差,不是陆翼不好,是狄其野太好。 姜扬从不嫉贤妒能,一心为大楚打算,此刻开心是真开心,向来儒雅的他满面喜气。 直到他瞧见夹在战报中那张八字留言纸。 姜扬看向一点都不惭愧的顾烈,无奈道“主公,您神机妙算,这要不是祝北河,换了谁都得先跟狄小哥打一架。” “北河脾气好。”顾烈把欺负老实人贯彻得很彻底。 姜扬本是想铺垫一番,给狄其野讨个无过错,现在一看,主公压根就没责怪狄其野的意思,又反向操心起来“虽说是狄小哥统领攻青,可这事往大了说是扰乱军纪,您可不能纵着他,多少得” 敲打敲打四个字,姜扬没说出口,但那个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 “让他打个开心,回来,秋后算账。” 打个开心,姜扬琢磨着主公这话的真正意思是“随便他作”。虽然预感狄小哥此人不敲打必会再生新奇事,但既然主公都随便他作了,姜扬也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顾烈手指往桌上的那叠密报轻轻一敲“看这个。” 自风族攻打雍州以来,已经攻下两城。 雍州被风族按在地上痛打,燕朝内部还在互相扯皮。 四大名阀是同党,也是利益关系。雍州是四大名阀中柳严两家的势力。王谢两家不愿意为柳严两家消耗自己的兵力,甚至非常乐意扯一扯他们后腿。 而且再过不久,王谢两家的中州,就要开始挨陆翼的揍了。 至于帝党。雍州雷州相邻,燕朝都城如今就在雷州,所谓唇亡齿寒,帝党本该派兵驰援雍州。 但雷州的守卫者不是泛泛之辈,是老将玄明。玄明当年是与楚王顾麟笙并肩的大将军,用兵奇诡,顾麟笙都曾自叹不如。 倚靠玄明战力,帝党核心韦碧臣自认稳坐钓鱼台,明摆着不想管雍州死活。甚至还想从中消耗四大名阀更多势力。 韦碧臣之前激怒顾烈,就是想拉顾烈入乱局。 燕朝退守北方,与楚顾势力隔着无主三州,就算他把顾烈气疯了,顾烈也得先把无主三州打下来,再来攻燕。 打无主三州,就等于打四大名阀。 而就算顾烈识破韦碧臣的激将法,为夺天下,还是得打无主三州。 四大名阀越乱越弱,他韦碧臣就越安全,这是夹缝求生之道。 但韦碧臣绝不会想到,楚军今日之战力,已是今非昔比。 前世顾烈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给了狄其野一个将军之位,狄其野在两年内为他打下了半壁江山。 这是后话不谈,天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风族燕朝打起来,不会对楚顾毫无影响。 雍州是柳家严家势力,巧的是,青州大部分也是柳家严家的势力。 中州顾又是柳家的姻亲。 姜扬和顾烈分析着中州顾的异动,就在姜扬以为顾烈要对中州顾动手时,顾烈却道“再等等。” 等什么 顾烈不说,姜扬满腹疑虑,但也知道主公近日案牍劳神,于是没话找话夸道“那日主公和狄小哥去逛集市,我还以为您真是陪他遛马,原来是主公有心提点狄小哥溪瓦城特产丝绸,我就说主公您不会纵着狄小哥胡闹。” 顾烈好悬没忍住尴尬。尤其是被姜扬这么一说,顾烈立刻反省,确实是有些过了。哪有出兵之前主公陪将军去集市遛马的就算是试探狄其野出身,也显得胡闹。 这事绝不能认,于是顾烈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报,主公,狄将军带信。” “传。” 一个士兵捧着木盒进来,木盒上还有封信。 姜扬暗忖,难道是战术机密 顾烈拆了信,里面是一张白纸,写着记得喂桑叶,一日五至七片。 还不等近卫阻止,顾烈没让人查验,直接把木盒一掀。 一条圆滚滚的白蚕,趴在几片新鲜桑叶上,抬起“头”来,正和顾烈大眼瞪小眼。 姜扬又是好笑又是担忧“这,狄小哥真是童心未泯。要么,我带走养着” 顾烈脸上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还是道“留着吧。” 那日狄其野把如何发觉溪瓦城只事蚕桑,如何从绸商发觉柳家暗线,又是如何找桑农请教春蚕养殖时节的战前机宜一说,五位大少心里是服气了一半。 逛个纪南城的集市,都能从丝绸注意到溪瓦城与纪南城的生意往来,从而发觉柳家在纪南城内有暗线。 这说明狄其野明察秋毫。 从纪南城内暗线,推测出柳家消息灵通,应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从丝绸桑蚕到找桑农询问春蚕,推测出战机,定下奇袭之计。 这说明狄其野智计双绝。 那为什么只是服气了一半 毕竟。 你有主公陪着在出兵前还去纪南城集市遛马吗 你能在发觉绸商蹊跷时动用主公密探查他和柳家的联系吗 你能让主公,大楚主公,陪你去找桑农问话,而且让主公帮桑农采了半晌桑叶吗 没有吧 所以,另一半得归功于主公英明。 五位大少面上是这么想,心底有没有想起军中流传的“主公初见狄将军就一直盯着他看”“听说主公还分了半个桃子给他”这种逸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狄其野一点都不在意流言,反手就把五位大少收得心服口服。 用什么收模拟战。 虽然这个时代无法做到技术上的模拟,但是以敌军身份思考攻打战术,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初来乍到就在楚王帅帐中大论破楚之计,真不是狄其野莽撞到那个地步,而是习惯性玩模拟战,复盘每一场仗,他都会正反交攻。 配合堪舆队制作的青州舆图,狄其野先是带着五位大少复盘奇袭溪瓦城一战,让他们思索假若他们为溪瓦城守兵,应当如何应对。 有了牛刀小试,再以顾烈当年的经典水战,鼓励他们同样进行对换模拟。 这五位大少也是军功卓着,对于战术战机各有千秋,但不论他们如何灵光一闪和群策群力,只要是和狄其野对阵,就算放下脸面不要,打到一半硬是说安排了埋伏,最终都得在狄其野面前败下阵来。 等到他们习惯了模拟对战,狄其野就放手让他们实验攻青的下一步如何攻打铁桶般坚固的威远城。 这一次模拟,五位大少足足吵了两日,恨不得睡在狄其野的将军帐里,最后,交出了一份勉强让狄其野点头满意地答卷以箭阵压制守城攻势,直接攻城。 即使有箭阵压攻,想要强行攻下威远城,伤亡必然惨重。五位大少早已不是新兵蛋子,但还是各个沉了心,誓要拿下威远城,绝不辜负即将牺牲的兄弟们。 然而等到上马出兵时,五位大少傻了眼。 “不是强攻威远城” “为何要绕道势山” 狄其野一脸的运筹帷幄“谁说要打威远城咱们绕道,去打曾且。” “报,祝将军,狄将军带精兵走了。” “” “这是口信。” 白纸上写先走一步,请祝将军带兵在威远城外等候,切莫打草惊蛇。 至少不是八个字,还用了请字。 祝北河默默把白纸往信封里一塞,交给亲兵“送给主公。加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春蚕结茧 第十五章 寝殿,楚王宫。 青色的纱幔帘笼被微风吹得柔柔款摆,此时已是深夜,侍人立于殿外守候,殿内本该悄无声息。 却不时从紫衫木案上传来轻微的簌响。 沉睡的顾烈眉头微拧,侧过身去,像是睡不安稳。 紫衫木案上的木盒里,一条圆滚滚的白蚕慢吞吞地从一片桑叶移到另一片桑叶上,呆了半晌,没有再吃桑叶,绕爬起来。 顾烈又翻了个身。 他心里隐隐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自前世八岁之后,他就不曾再有梦魇,今日为何会忽然沉入梦乡 然而人在睡梦之中,毕竟是无法控制所思所想,顾烈这点清醒的念头转瞬即逝,迅速被梦境淹没了。 水。 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水,喉咙因呛水而烧痛,他试图游出水面,可身上的衣服太沉太重,挣扎都显得是徒劳的。 水上的天光被他奋力凫水的动作划得零碎诡乱,落入眼中似乎更加遥不可及。 身边到脚下层层叠深的黑暗,仿佛在诱惑他放弃挣扎,沉入可以好好安歇的宁静之地。 可他死了,谁来为楚顾报灭族之仇,谁来亡燕复楚呢 他紧咬牙关,在生死一线间凭空得来一股力气,拼死上游,终于破开了水面。 香甜的空气涌入鼻息,他在筋疲力竭之前,爬上了河岸。 “你、你没死太好了” 他抬起头,一个面目不清的半大小子对他惊喜大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果然是湿透的女童裙裾。 约莫是十岁左右,为躲追兵,养父将他扮成女童,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村庄住了大半年。 是梦。 顾烈冷静地想,为何忽然梦及逃亡旧事 他张了张口,想说“别管我,滚开”,但梦里的他还是如当年一样,因为体力耗尽而昏了过去。 那个被顾烈不理不睬的态度惹怒,失手将顾烈推下河的半大小子,心存愧疚,把昏倒的他抱回了家,顶着娘亲的骂,央求娘亲帮他换下湿衣。 “犬子命数太轻,多灾多难,”养父和颜悦色地对送他回家的女子解释,“庙里说,只能当作女孩儿养,才能养大,否则唉。纹身,也是为此缘故。” 女子不甚唏嘘,再三为儿子的莽撞赔不是,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才离去。 傍晚,女子又送来一碗鸡汤,说是儿子不懂事,非闹着要吃,只得宰了鸡,分顾烈一碗,当作赔罪。 他尝不出滋味好坏,好歹是知晓礼节,不用养父提点,有模有样地说多谢,夸滋味甚好。 再醒来,是半夜深更。 养父背着包袱,抱着他匆匆踏上逃亡之路。 他抱着养父肩脖,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他们身后的漫天火光。 “顾烈,”他听见养父咬牙切齿地说,“你记住,这家无辜母子是因你而死。你背着楚顾灭族之仇,怎还能如此贪玩如此言行不慎,何谈亡燕复楚” 他认错。 是他不该给那对母子接近的机会,是他不够警惕,使得无辜丧命。 那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逐渐湮灭在浓重夜色中。 顾烈睁开眼醒来。 青色纱幔外亮有两支烛火,映出朦朦昧昧的微光,顾烈起身,趿着软鞋走到不再发出声响的紫衫木案边。 木盒中的白蚕将自己团在角落,从口器中缓缓吐出软白细丝,绕在身周。 春蚕结茧了。 威远城是青州巨城,下临烟波浩渺的平湖,上有势山山脉,易守难攻。 它与青州底下的荆州信州隔平湖相望,再往东就是出海口,是四大名阀汇敛青州财富的宝地。因此柳家严家屯重兵在此,将威远城守得铁桶一般。 威远城与平湖之间尚有遍地沼泽的芦苇荡,广无人烟,因此不可水攻。 故而,将威远城半包围的固江城、曾且城和势山城,就是狄其野选定的突破口。 狄其野带着精兵从山道快速绕过威远城,不入势山,向西直取曾且。 曾且是小城,因为山形地势无多少地可耕,穷得叮当响,男丁多去威远城做工,老弱妇孺在楚军铁骑面前不堪一击,被狄其野顺利接管了城池。 随后,狄其野杀了个回马枪,命令左都督派出小股部队,换上曾且城中守卫衣物,装作曾且士兵,跑到势山城外急报曾且失守的消息。 势山城守卫未起疑心,城门一开,虎豹狼骑从翼侧幽灵般出现,杀得势山城驻兵人仰马翻。 狄其野收下曾且、势山二城,将手底下一众精兵打得心服口服,然后他干了一件事。 他以势山城百姓为质,赶着势山城驻兵去打固江城。 他自己施施然率领精兵与祝北河在威远城外汇合,静待消息。 此举,在原本对他心生钦佩的手下诸将间惹起了议论,一时之间,将亲近之心又退了半步回去。 狄其野每日如常操练兵将,闲时还喂喂马,似是毫不知情。 祝北河作为此次攻打青州的副将,眼下出兵不足半月,已经打下三城,而直到此时,祝北河才有和主帅狄其野相处的机会。 根据狄其野出兵以来的所作所为,祝北河脾气再好,也难免觉得此人过于恃才傲物,虽用兵如神,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可这两日军务上短暂接触,狄其野却是公事公办的表现,并没有刻意自持、不好相处的地方。 祝北河才真正有了一分好奇。 出兵前,颜法古那个假道士找祝北河闲话,嬉皮笑脸地说过“主公对狄小哥很是看重,此子前程无量”之类的评语。 而姜扬更是交托子侄的模样,半句没提亲堂弟,拉着他的手,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话,总之是要他多担待、多帮扶狄小哥。 主公争霸五年,其间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或是流星一闪,或是沦于碌碌,更多的成了史册间的无定河边骨。打过好仗的将领并不稀奇,令主公、姜扬和颜法古都另眼相待的,可就仅此一个。 祝北河于战术上并不精通,做主将在争霸之初算是合格,如今楚军将才济济,是不必再赶鸭子上架。他更善守城理事,闷头做事,勤恳周全,做副将倒是人见人爱,谁都抢着要。 所以狄其野这两战能打服手下五少,却不能服祝北河。 祝北河对奇兵奇战的欣赏能力有限,又身为楚王家臣,他对狄其野的观察角度,更偏向文臣,而非武将。 日后狄其野在朝堂上招惹非议,从此处就可见一斑。 祝北河带着拟好的战报去找狄其野,狄其野正在给无双刷毛。 大黑马今日也不怎么高兴,狄其野刷得轻了,它就重重的喷喷鼻息,表达老子不爽的意思。 狄其野听见远远来了脚步声,踢踢它的腿“不许闹。” 无双无赖地顺势往地上一滚,装死。一副马生已经生无可恋的模样。 祝北河走近,见狄其野的神驹有异,担忧问“病了” 狄其野按住额角青筋,无奈道“它闲不住。” 祝北河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果然是神驹啊,不愿意休息,一心想上战场。 祝北河赞许地看了无双一眼,将战报递给狄其野“可需删改” 狄其野一目十行,快速翻过,笑了“势山一战,制订战术在我,打仗的却是左都督和虎豹狼骑,不必记在我头上。” 他不贪功,这让祝北河很是满意。 可对手下的称呼,又令祝北河疑惑。 “狄将军为何对直隶将领如此生疏” 狄其野坦然道“名者,代称也,名姓不如职位清楚。” 这话虽不错,可也显得没有人情。 然而祝北河转念一想,狄其野如此对待五少,却也是不攀不附,不党不私,颇有纯臣风范。 这下,更令祝北河自叹不如。 于是祝北河看着狄其野的眼神更为欣慰,思及近来五少间的议论,有心提点狄其野道“将军以百姓为质,驱使势山城驻兵攻打固江城,虽是妙计,但于将军名声有损,多遭非议,切不可再行。” 狄其野奇道“耗费他人兵力,总比耗费自己兵力好,这样都有非议,那就让他们议去吧。” “三人成虎,就算你不在意,若令主公误会,岂不冤枉”祝北河当他年少气盛,所以抬出顾烈来说事,希望他听进去。 狄其野却笑起来,一挑眉,万分潇洒道“名声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在乎。” 顿了顿,补道“主公不会误会我。” 祝北河没想到行兵奇诡的狄其野内里居然是个死忠天真的榆木脑袋。 巧的是,狄其野一番交谈下来,觉得祝将军此人,和顾烈说得一样,是有些呆。 祝北河素来话少,今日难得有心劝人,反被狄其野的纯臣天真震撼,一时找不出话来。 二人相对无言,无双还躺在地上装死。 此时有快马跑来,小卒滚马下跪。 “二位将军固江城降了” 固江城降,便可行围城之计。 狄其野看向祝北河,云淡风轻道“祝将军,得劳你重写战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王后亲蚕 第十六章 楚军捷报频传。 狄其野攻下曾且、势山、固江三城,将威远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半根鸟羽都飞不进去,是重兵围城之计。 陆翼攻下翠壁城,他是个有心人,翠壁城特产美玉,随战报献了一箱玉器来。 这箱玉器价值连城,隐隐泛着宝光,必然不全是翠壁城所产,是陆翼抄了四大名阀的商铺着人仔细挑出来的上上品。 颜法古跟逛地摊似的蹲在箱子前,拿拂尘一戳一戳,对着个紫玉葫芦感叹“好,好东西,装丸药正好。” 然后又去戳碧玉算盘,惊呼“此不是算命宝器邪 众将给他逗得直乐,顾烈勾着唇角,也走到箱前,看了看,指着个女式的玉簪子,问颜法古“这也有修道的用处” “这虽没有修道的用处,”颜法古绷着个一本正经的面孔,拖长了腔调勾人兴趣,才继续道,“可谁没个亲戚朋友红白喜事,贫道也不能免俗,主公日后大婚,贫道还能不攒一两件家底准备着随礼么” 此话一出,众将哄笑起来,揶揄着看顾烈,想看主公的腼腆模样。 顾烈怎可能让他们得逞,更何况本就心如止水,当即对着颜法古奇道“这意思是,我大婚之时,你准备拿我赏的玉器回过头给我随礼颜法古,你小气也该小气得隐晦些吧” “嗨,”颜法古在嘲笑声中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两手一摊,自擂自夸,“贫道做人就是这么赤条条,坦荡荡,不遮不掩。” 姜扬装着掩嘴“打住,你这话好厚的皮,消化不动,返上来了。” 他们闹够了,顾烈从箱子里勾了块红绳穿的小玉佩出来,对姜扬道“给北河留一份。你们分了吧。” “那狄小哥”姜扬提醒。 顾烈手一松,放出一半红绳,玉佩现在众人眼中“他又没礼,还想分好东西给他留这个小玩意,仅够了。” 姜扬一看,是片姗姗可爱的翡翠桑叶,约是女子半个手掌大小,碧色剔透,叶脉雕得栩栩如生,对侧打孔,可佩可系,挂在腰间或是装饰屋子都挺好。 思及狄小哥送的春蚕,姜扬明白主公这是投桃报李,就没多话,应声答应下来。 其余将领不知前情,只当主公有意逗狄小哥玩笑,笑过也就罢了。 倒是颜法古看看那桑叶,手指拈来算去,嘴里啧啧有声,不知在苦恼什么。 插曲过了,接着议事。 风族骑兵在雍州亦是凯歌高奏,加上楚军在青州连下四城,把柳严两家打得是急火攻心,尤其是严家,在雍州战场折损了两名嫡系子孙,丧报传到严家,把当家之主严家老太爷气没了。 楚军密探趁机将柳家与韦碧臣私下往来的风放出去,挑起严家对柳家和韦碧臣的不满,又挑动老将玄明上书燕朝皇帝,请求出兵抗风。 不出顾烈预料,韦碧臣不见严家,并以保皇为第一要务为由,不许玄明出兵雍州。 如此,严家开始试探接触楚人。 议到此处,姜扬不解,询问顾烈“主公为何笃定韦碧臣不会派玄明往雍州帝党虽久为四大名阀所苦,夹缝求生,可四大名阀到底还是燕朝势力。他放任风族打雍州,岂不是与虎谋皮” 顾烈前世,也看不懂韦碧臣此人。 说他忠心,一笔笔摊开来,那确实是无比忠心。 韦碧臣在燕朝先帝暴戾无度之时,尽力稳住江山,在先帝死后,力争太子继位,随后作为帝党,周旋于外敌内患之间,以一人之力护燕数载,最后殉国而死。 谁敢说他韦碧臣不忠心。 可假若韦碧臣真的是忠臣,而且是能够以死殉国的铁骨铮铮的大忠臣,在顾烈看来,却疑点重重。 其一,燕朝先帝中年后日渐暴戾,他韦碧臣当时就已经高居丞相之位,为何一声不吭,从来不劝不谏夷楚顾九族的令状上,可盖有他韦碧臣的丞相官印。 其二,若说其一是迫于形势,为了燕朝大计不得不忍耐,那么在先帝死后,为什么极力扶植百无一用的太子继位 其三,若说其二是尊崇嫡长正统,那又为何把文人皇帝养在深宫,任他写词作赋,不教导他为君处事,反而自己大权独揽 其四,若说其三是危局之下不得不为,那又为何为了遏制四大名阀,放任风族铁骑践踏河山 所以,韦碧臣此人,前世顾烈一直无法理解。 无关大楚的人事物,顾烈从不汲汲于心,韦碧臣身死,顾烈忙着立楚,自然将此人抛之脑后。 直到后来某次赏花饮宴,有文士标新立异,给韦碧臣写了首祭词,大赞韦碧臣殉国的气节。顾烈神色不动,自有近卫把那文士赶出去。 那时狄其野被告与风族首领私下往来,顾烈拘把他在宫中,二人同乘回宫,路上,顾烈没忍住问狄其野“定国侯如何看韦碧臣此人” 狄其野白眼一翻,给了四个字,“大奸似忠”。 于是顾烈就更不明白了。 倒不是说顾烈那么在意韦碧臣此人为何是大奸似忠。正相反,狄其野这么一答,这题目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待人清如水的狄其野,居然如此厌恶韦碧臣。他二人素未谋面,更不曾战场交锋,是什么让狄其野如此厌恶韦碧臣 前世顾烈一直就没想明白。 虽然现在也没明白。 但今日再想起狄其野的回答,不论狄其野,光说这个答案本身,顾烈倒品出些意思。 顾烈对姜扬说“有人曾对我评价韦碧臣,言其大奸似忠。” “这,”姜扬沉吟片刻,谨慎的回复,“不无可能。” 这也告一段落。 有将领提出狄其野以百姓为质迫使势山守军出战,有损大义,非君子所为,更要紧的是损伤楚军的名声。 顾烈一思索,让姜扬写张王榜贴出去。 众将听主公口述,没等姜扬笔录完毕,那做了出头鸟的将领已是面如死灰。 “四大名阀内祸三州,使青州百姓饱受战苦,狄其野将军奉楚王命令,剿除名阀势力,救青州百姓于水火。青州百姓感念狄将军,竟纷纷转投我军,为狄将军身先士卒,此等大义,可尊可叹” 如此这般将青州百姓表扬了一通,还鼓励剩下的三州百姓甚至北燕百姓一起争当燕奸,我楚军招贤纳士,不问出身。 就连颜法古都在心内感慨,主公这王榜简直是厚颜无耻。干得漂亮 最后驳了敖戈请求出战秦州的奏报,再无他事,顾烈便令众人散了。 姜扬留到最后,禀道“主公,中州顾家托请了不少人,提议在大军回楚时举办盛会,似乎是想向主公进献美人。” “知道了。” 顾烈轻轻摆手,姜扬只得顺意告退。 姜扬忧心忡忡出了议事厅。 被埋伏已久的颜法古逮了个正着。 “干什么”姜扬奋力把假道士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颜法古勾着姜扬到僻静处,才把他放开,喜滋滋道“贫道算准了,主公红鸾星动,是桃花之兆。” 没想到姜扬闻言,不喜反忧“你瞎算什么” 颜法古不服气了,一一说来。 “今日分玉,主公一眼就挑中了那块玉桑叶,桑叶是做什么的养蚕也” “所谓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王后亲蚕是古礼,这不就是预兆我荆楚即将迎来王后” “所以贫道掐指一算,冥冥中见有异象,只见一红衣公主御驾青鸾,如烈火焚野,翩翩落于栖凤台。正是红鸾星动之兆” 颜法古得意地一指远处的凤凰山,对姜扬显摆道“公主娘娘的道场就在那呢,红鸾星动的传说你不会没听过吧” 姜扬笑了。 姜扬靠近颜法古,神秘道“你说这些,我想到一个人,他送了主公一条春蚕,实不相瞒,主公那块桑叶玉佩,其实也是送给他的。” 颜法古眉飞色舞“你还挤兑贫道,贫道的卦果然是准不知这位仙女是哪家小姐” 姜扬招呼他附耳过来。 “这仙女姓狄。” “好姓” “名其野。” “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连战攻城 第十七章 当颜法古在纪南城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算命水准,决心勤算苦练的时候,远在威远城的祝北河正在耐心给狄其野讲故事。 讲的什么故事教导做人不可孤高自许的故事。 祝北河不善言辞,因此在再次找上狄其野之前做了精心的准备,总之是要好好给年轻的主将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准备万全,吃完夜饭,去将军帐找狄其野。 狄其野正在喝酒。 将军帐中灯火明亮,堪舆台边卷着写了一半的战策,狄其野身穿铁甲,白衣翩翩,明黄灯火将他眉目照得温柔,没了白日里锐利的傲气。 他一人独酌,却不显得落寞,自得其乐的样子。 喝的还不是别的,从坛子就认出来,是姜扬最爱喝的荆州土烧。 这一见,祝北河就皱起了眉,虽说眼下是在围城,如无意外,是不会出什么紧急状况,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主将在军中,怎么能耽于饮酒 狄其野的酒量是突飞猛进,见祝北河来了,冷静招呼“坐。” “为何独自饮酒”祝北河惦记着来意,寻思着不能一上来就教训人,免得惹狄其野心生逆反,于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狄其野笑笑“练练酒量,免得姜扬他们又灌我。” 祝北河心里就给姜扬记上了,这酒鬼,大小也算个长辈,怎么没轻没重劝酒,看把人孩子吓得,行军在外还偷偷练酒量,不行,回去得好好说说姜扬。 狄其野平常地询问祝北河来意“祝将军有何要事” 祝北河严肃起来“你听好了。” 以为祝北河有要事相商,狄其野放下酒杯,亦是肃容以待。 “东汉张奂,名将也。平叛东羌,智破匈奴。然其独行官场,受奸谗所忌,奸人矫诏,诳他误杀窦武,悔之莫及。” “嵇叔夜,魏晋名士也。琴音冠绝,文墨精通,人品如孤松独立。排俗取祸,受钟会所嫉,以致广陵绝响。” 高度概括地讲完两个故事,祝北河对自己还挺满意,还是那副严师的庄重神情,问狄其野“你可有体悟” 狄其野想笑。 狄其野忍住了,郑重反问“我不明白” 见狄其野有好学之心,祝北河心内熨贴,耐心点出自己讲故事的用意“主公不会误会你,他人也不会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小人君子毕竟一时难分。故而做人还是和光同尘,随和一些。”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狄其野沉吟片刻,点头“您说的有道理。” 没想到狄其野如此听劝,祝北河大受感动,追问道“那日后”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日后” “既然有理,何不从之”祝北河心下突觉不妙。 狄其野笑了。 “道理是道理。”狄其野给自己倒了杯酒,“做人是做人。” 这下换祝北河不解了。 没等狄其野回答,只见帐帘诡异的微动,祝北河机警喝道“谁” 帐帘又动了动,露出一张马脸。 无双歪着脑袋,像是不明白祝北河为何大喊大叫,然后踢踢踏踏地走进来,往狄其野身边一躺。 守帐门的近卫在帐外通报请罪,狄其野说不必,双方都对无双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 祝北河看着这一人一马,心里是大大的不妙。 狄其野推开凑过来想尝酒的马头,对祝北河解释道“您看,无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喜欢被关在马棚里,按理说来,它不是匹好战马。然而王婆卖瓜地说,无双是我见过最好的战马。它在战场上勇猛敢冲,迎敌刀枪毫不畏惧,甚至越战越勇,正是因为它性子野,胆子大。” “谁都知道好马应当驯服,谁都学过做人的道理。可毕竟性格天生,人无完人。何必强求他改” 祝北河听这话耳熟,这不就是刚上学时,族中纨绔少年有意刁难教书先生做的诡辩 因此祝北河也觉得好笑“人性恶也,故需教化。人无完人,不是放纵自身惫懒的借口。” 狄其野叹气“祝将军,我觉得人活一世,放纵一二也没什么。” 祝北河皱眉“你以势山百姓为质,此事定会被人大做文章,主公也许不会当真罚你,但想来,也不得不做出姿态斥责一二。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固执” 狄其野也觉得头痛。 也不知祝北河为何要来跟自己大谈做人,他不是个闷声做事不多话的人吗怎么突然这么好为人师了 帐外近卫奏报,纪南来信。 狄其野正不想说话,立刻让人进来禀报,信使带来的是嘉奖令,还有一份王榜,说是交与祝北河将军,主公命他着人抄写,在青州散布。 狄其野一目十行,轻咳一声,把王榜交给祝北河。 “狄其野将军奉楚王命令,剿除名阀势力,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看到此处,祝北河面对这份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王榜,顿悟了。 狄其野如何肆意,轮不到他祝北河操心。这朵奇葩,头顶上有主公这片天罩着。 然而同样是捧,有个词叫捧护,有个词叫捧杀。祸福难料,不是他一个家臣能插手的,只得由狄其野饮水自知。 因此祝北河定定地看了狄其野一眼,心下叹息,三言两语领了命,竟是再无多话,出了将军帐。 无双趁狄其野沉思,长舌一卷,舔了一口酒,没想到狄其野护着不让喝的东西却不好喝,怒了,把酒杯一踢,又踢踢踏踏地跑了出去。 次日,狄其野令祝北河与主力王师继续围着威远城,等他回来再做计较。他带着精兵,开始攻打青州余下的城池。 他从势山城继续往东打,再往北上,从北到南逐个城池下来,收到顾江,恰好是绕了一圈。 连着打各个城池,狄其野用的是虚虚实实、虚实相结之计。 最初,不论城池强弱,他都以青州收的兵卒为前锋,诱使守军掉以轻心,轻易攻出城外,再以精兵压上,一举夺地。 如此四五城后,狄其野换以少量精兵为前锋攻城,守军见来兵数少,以为又是狄其野的诱敌之计,用重兵出击想给狄其野一个教训,没料到却是楚军精兵,被拖在城外战场,楚军后续主力一拥而上,将守军围歼。 再过四五城,狄其野又使出诱敌之计,守军不知强弱,不敢出击,谁料到这回前方攻城的青州兵卒只是幌子,后方架起云梯攻城,守军始料未及,又被箭阵压制,楚军顺利破城。 再下去,狄其野玩的花样更多,兵无常势,虚虚实实,因敌变化而临阵而动,把各城守军玩得骂娘,有的干脆不陪他玩了,直接开城门降楚。 一个月后,青州除被重重包围的威远城,尽数归楚。 狄其野一战奇袭溪瓦,二战绕攻三城,三战拿下除威远城外的青州诸城。 接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孤立无援、被围了一个多月的威远城,就是狄其野的最后一个目标。 狄其野指挥重兵,准备攻城。 威远城上,忽然升起了一面写着“楚”字的白旗。 随后城门拉开,威远百姓跪于道旁,人人伏地。 “威远城降,请楚军入城。” 手下诸将既嫌弃威远城守军没种,又开心威远城不战而降,纷纷看向狄其野。 狄其野轻抬手臂,止道“慢着。” 楚军又是频传捷报,此日议事后,姜扬见主公心情甚好,磨磨蹭蹭留下来,一副有话难言的模样。 “怎么了”顾烈抬眼看看他,“颜法古又缠着你算命了” 姜扬皱起眉“主公你别提他。烦人得很。” 顾烈颇觉好笑,又问“那是怎么了” “主公,”姜扬居然郑重地一拱手,“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俗话说成家立业,主公您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你别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命中无嗣 第十八章 姜扬很愁。 主公一直忙于复楚大业,日夜辛劳,却是洁身自好,从没有沉溺于酒色。甚至楚军在主公的治下,也成了天下最有德的兵将,从不强掳民女,欺压百姓。 这本该是好事,而不是烦恼。 直到被中州顾要进献美人这事提醒,姜扬才惊觉主公已经二十八了,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妾都没有,遑论子嗣,这就说不过去了。 这些年间,姜扬虽没有把这事当成问题,也断断续续跟主公提过几次,主公都以“大业未成”为由推拒,当时不觉得如何,这次主公又避而不谈,姜扬是切切实实地担忧起来。 姜扬愁得连手里那把羽扇似乎都秃了一块,还一时不察,忘了防备颜法古,被颜法古逮了个正着。 “姜兄,”颜法古拂尘一甩,亲亲热热地上去把人勾住,“走,贫道给你算一猛卦,不收钱。” 姜扬一脚给他踹开“滚你的下个月你四十大寿,好意思对着我喊姜兄,老子小你七岁,颜兄,你怎能随时随地不要脸” 颜法古从善如流改道“好弟弟,为何愁容满面,跟哥说说,哥帮你算算。” 姜扬一个白眼。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说不定给我说说,你就豁然开朗了呢,”颜法古循循善诱,最后还狠心出血,“让我算一次,下回我陪你摸麻雀牌。” 姜扬出千高手,久而久之楚军众将都不爱跟他玩。陪他摸牌,等于是上赶着给他送钱的意思。 姜扬摇了摇扇子,装模作样叹道“颜兄有意分担愁绪,大家都是担忧主公,我也没有隐瞒的道理。” 颜法古给他戴高帽“姜兄为主公殚精竭虑,真乃我军楷模。” 两个人你夸我我夸你,互相吹捧,其乐融融地走到颜法古的算命窝,姜扬才切入正题,把主公不愿意搞终身大事的事跟颜法古说了说。 颜法古哼哼两声“贫道说什么来着你上回非拿狄小哥来堵我的嘴,要是老老实实让贫道算算,说不定主公已经美人在抱了。” 事急从权,姜扬也不去打击他,发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包括你我,大多于此道上天然好奇,就算最守礼的男人,也不会到这个年纪了还一点都不寻思。主公也不似是不通人事,怎会如此排斥” 颜法古倒是没姜扬那么着急,宽慰道“贫道不是家臣,对主公过往不如你熟悉,可主公毕竟是重孝在身,自小背负灭族之仇,他不愿分心,日夜为楚军打算,怎么也不是坏事。” “也不对,若为大楚计,主公更该收一二美人,留下子嗣,延续楚顾香火。” 姜扬把心底的疑惑都掏了出来“主公向来讲道理,尤其是在大楚兴亡上,只要有三分理,主公都肯听人劝诫。” “当年主公还是十七八岁,我满腹疑虑,被派往主公身边,正遇着主公养父教他凫水。” “主公似是天生惧水,主公养父为人严正,将大楚兴亡与他分析利害,主公听完就跳下去,而且无师自通,游得很不错。若不是主公养父逼着他学,哪还有今日精于水战的主公” “你想想,连天生惧水都能立时克服,怎么让他找个姑娘就这么难” 主公过往私事,颜法古这种后来加入楚军的将领是很难有机会听闻的。 因此颜法古听了,稀奇地看着姜扬“姜扬,您们姜家自家孩子,也这么苛待吗天生惧水还骂着逼着学这好歹是没出事什么为人严正,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孩子吧” 姜扬大大皱眉,反驳道“主公养父在夷族之祸中拼死救出主公,带着主公流离逃亡数年,妻儿都为大楚丧生,是我大楚当之无愧的英雄。他一个大男人,也许教导主公不那么温柔,可毕竟主公背负灭族之仇,也着实不可溺爱,否则如何培养成材” 他的话是义正言辞,却越说越不得劲,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颜法古当年四处算命骗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哪里会看不出有异,当即凑上去问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了贫道话先撂在这,你自己想想,主公那个性子,是贪玩不学的性子么这么个好孩子您们还逼着他,作孽哦,你看看,把人框得连人欲都没了。” 姜扬被颜法古的挑得心烦气躁,推开他“你不是要算命你算算主公子嗣,若是不在这两年,我逼他做什么。” 颜法古张口瞪眼,“我不要命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是为主公着想,你算算怎么了,反正又不准。”姜扬把羽扇往桌上一拍,催促颜法古。 颜法古抓起签筒一晃,被姜扬激起了斗志“得,反正有您给贫道兜着。” 于是颜法古大开大合地算起来,抽抽这个,拜拜那个,晃晃签筒,转转命盘,最后一总结,默不吭声了。 “怎么”姜扬以为他故弄玄虚。 颜法古低眉搭眼,蔫蔫地抱着签筒“这,天要下雨,贫道该收摊了,这卦不收您钱。” “说” “大家兄弟一场,给我留条命吧” 姜扬见他这模样,急了“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倒是说啊” 颜法古思路清晰“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这样更好。” “颜法古” “命中无嗣”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姜扬呆了。 颜法古自己也呆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痛地想,这大好头颅,可不能因为胡乱算命给砍了呀。 天边惊雷一闪。 下雨了。 姜扬也不撑伞,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走进了雨里。 那年姜扬也才二十二,但说是才二十二,也有二十二了。 虽然因是楚王家臣而逃难他乡,可毕竟姜家底蕴浓厚,人才颇多,尤其是姜扬这种逃难前就已经念完书准备考功名的小神童。 燕朝腐坏,皇帝暴戾,高层坏了底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姜家就是如此更名改姓,慢慢找到了立身之地。 姜扬这个年纪的男子,都已成家立业,一肩挑起家庭重担,成为顶梁柱。但姜扬却在这个年纪,被派去照顾逃难在外的楚王孙。 对此,姜扬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在姜扬看来,自己的能力足以在外积累势力,而不是去看顾个毛头小子,就算那个毛头小子名义上是他未来的主子。 可家族有令,姜扬不能不从。 刚一见面,姜扬就料定此子是个人物。 十七岁的小子,正是顽皮叛逆的时候,狗都嫌,若是性子强一些的,不知能生出多少操心事。姜扬的堂弟就是个顽皮的,姜扬冷眼旁观着,他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可见这不是个好惹的年纪。 顾烈却全然不是这样。 姜扬能看出他是真怕水,就算顾烈极力掩饰,可身体的僵硬是骗不过练武之人的。 当养父严厉教导时,顾烈眼中没有少年人那股子面对大人的倔强恨意,他的眼睛极其冷静,证明他在惧怕之中,还把教导听进去了。 怕水,却还能勇敢入河,而且片刻便能游得有模有样,更是证明天资聪慧。 外加顾烈身高腿长,相貌英武,一看就是不凡之人。姜扬看得心潮澎拜,跑去岸边等候,对出水的顾烈一礼“家臣姜扬,参见少主。” 这就是君臣初见。 当时姜扬自己也年纪不大,还没有为人父,自然注意不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子如此表现有多么不同寻常。 如今想来,尤其是被颜法古的话挑着,姜扬才开始怀疑,主公养父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 这么一想,他就想起一件事。 也是姜扬刚到顾烈身边不久,姜扬负担起了教导顾烈兵书的重责,每日都为少主一点就通欣喜不已。 某日午后急雨,村里人忙着收晒在谷场上的稻谷,顾烈和姜扬赶去帮忙,帮忙着收完,发觉谷场角落有一只眼睛刚睁开的小黑猫。 有农夫说是村口郑大户家丢的,郑家母猫生了三只小猫,就这只是黑的。黑猫不吉利么,也怪不得郑大户家,他家老的小的都在生病,可怜哩,都怪这黑猫晦气。 他们在村中定居,不可不尊重村俗。 过几日后姜扬才发觉,顾烈悄悄把那只黑猫养了起来,自己吃什么就省下一些喂猫。 那黑猫也挺乖觉,没事就藏在顾烈给他铺了稻草的树洞里,等顾烈给它送饭,才喵喵地跑出来,蹲在顾烈腿上,踩着顾烈的掌心,吃得饿虎下山一般。 那情景,怪可爱的。 姜扬觉得有趣,原来少主也有少年心性的时候。他回去把此事跟少主养父顺口提了一句。 几日后,姜扬再没见着顾烈去喂猫,还以为顾烈是新鲜过去不想养了,便问那猫呢 姜扬记得少主抬头看着自己,又低下头去。 “养父说,养宠是贵妇小姐打发时间才做的事,我背负灭族之仇,不可为畜类耗费精力,坏了心志。” “这,养父果真严正。那猫呢以后如何是好,可需我去外村寻个人家托付” “没了。” “没了” “它跑了。” 姜扬在操心顾烈,颜法古在操心自己的小命,顾烈在想狄其野。 他忽然记起,狄其野前世此时受过伤。 不是重伤,而是武将难免会受的伤,但因为狄其野没在意,伤口久久没好,回荆州后躺了一个多月。 顾烈也不知该如何,若是写信去提醒一二吧,似乎太过小心了,他狄其野是个将军,又不是要人捧在掌心护着的公主。 若是不写信吧,那狄其野算不算因他受伤的 帘外雨潺潺。 顾烈认命地铺开纸笔,寻思半天,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定青州遇刺 第十九章 将军帐中,狄其野难得去了铁甲,左腿裤子被撕了,给军医包扎伤口,手里捏着迟来的王信,上面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 不是什么大伤,匕首堪堪划破了腿侧,但令军医庆幸的是匕首上没有喂毒,药粉洒在伤口上,强烈的刺痛令狄其野皱着眉头,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实在是太过落后了。 无双的马脸凑到狄其野手边嗅嗅,从信纸上闻出了顾烈的味道,有点开心,趁狄其野不备,张口就咬,配合长舌三下两下就把王信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预备溜。 狄其野抓住它的鬃毛,拍它厚脸皮的大长脸,恨不得给它一顿胖揍。 军医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从沧桑的脸就可以看出他经历过世事变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将军战马在他眼前把主公来信给吃了,也还是镇定自若。他一边给狄其野紧紧缠上沾了药粉的干净麻布,一边还对着狄其野夸“将军的马果然灵性。” 无双骄傲地喷了喷鼻子。 狄其野又是一阵疼,瞪了无双一眼,无奈地回“太皮了。” 军医笑笑“这天越来越热,换药需勤快些,老夫每日来换。此伤虽不重,但刁钻的是在腿上,需得好好静养,将军三战定青州,居功至伟,也不必急着返程,不如就在威远城休养十日,视伤情再做定夺。” 一听这么小的伤居然要休养十日,还不一定能好,狄其野眉宇间的黑气是越来越重,把军医和近卫都看得心底好笑。 就这种时候,他们才记起将军的年纪不大,二十郎当岁的年纪,都是不爱被拘着的愣头青,莽得很,连养伤都觉得浪费时间。 左右都督看着这样的将军,也兴起了年长的责任感,忍着笑劝说将军一定要以健康为重,好好休息。 狄其野端着将军的范儿,把他们都撵了出去。 其实狄其野也不是对他们生气,而是对自己。 这伤,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白日里重兵压城,威远城不战自降,城头易帜白旗,大开城门,百姓跪于道旁迎接楚军。 楚军阵中已有大笑大喝声,狄其野却觉不对,抬了手,道“慢着。” 随即便传令下去着兵卒抬攻城大柱挡在城门中央,防止城门关闭,随后,全体楚军后退三里。 威远城中军民要降,就自己走出来。 近卫送上单筒竹制的千里望,狄其野用之望去,只见城门口的百姓果然抖似筛糠,却一动不敢动,不住看向城内。 显然是有埋伏。 狄其野再传令威远城军民假降设伏,辱我大楚军威,若一盏茶后无人出城,大火烧城。 威远城守军本想诱敌深入,没想到狄其野凯歌连奏却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 这下是进退两难。城门关不上,不可能死守。城中百姓都被安排在道路两旁,也没法出其不意攻出去。 威远城百姓想的就没那么多,保命要紧,半盏茶都没过,就有带头的高举双手跑出了城门,有了一就有二,百姓们蜂拥而出,威远城守军连连放箭,却让百姓们跑得更快,浪费箭矢而已。 狄其野早有准备,兵卒用刀枪赶着这些人抱头蹲下,不听话就砍,决不让这些百姓趁机冲乱楚军布置。 这样一来,直冲狄其野而来的伪装百姓都无比显眼,还没冲到主阵前,就被拿下。 但百姓一跑,威远城守军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干脆以百姓为掩护跟着冲出来,与楚军决一死战。 有死战的决心是好的,狄其野很欣赏拼死一搏,可惜威远城守军实力不足,看着很英勇地冲出来,结果普遍在楚军手下走不过三回合。 狄其野看着觉得可怜,手上青龙刀都撤去了两分力气,不着痕迹地放水,把这些弱小留给手下们去收拾。 恰就在他感到无聊的时候,暗箭突来。 无双一声长嘶,蹬后腿仰起前身,狄其野反手横刀,高速飞来的箭矢击中长刀刀头,一声重噌,铮然作响。 一箭刚过,又来一箭,左都督姜通瞥见险情,策马赶来,要替狄其野挡这一箭。 却见无双怒吼一声,都不需狄其野策动,一人一马奔如飞河流星,瞬息间便至弓手身前,无双前蹄一踩,将其踏翻在地。无双犹不解气,把人跟蹴鞠皮球似的踢地老远,近卫侧旁赶到,将人拿下。 左都督姜通先是长舒一口气,然后是止不住地后怕。 若不是主公送将军的青龙刀比寻常战刀长,最开始那一箭,恐怕已经伤了将军手臂,谁知道箭矢有没有淬毒若是将军有失,他们这些特地被主公选出来跟随将军的,难逃一罚还在其次,没了这个兵神主将,于他们是更大的损失。 不多时,战场已经控制在楚军掌握下。 左右都督这回是千般小心,虎豹狼骑先派先遣部队将威远城搜了个干干净净,才让狄其野进城。 狄其野只觉得五大少突然传染了姜扬的老妈子风范,还寻思是不是左都督这个姜家人把其他四个给带歪了。 进城路上,风波又起。 威远城百姓见识了大楚军队的勇猛,这回是自发在道路两旁跪迎楚军,楚军铁骑踏踏而过,震撼着每一个威远城百姓的内心。 也不知是大人太过害怕,还是孩子调皮,一个孩童滚进道中,正要落在无双的马蹄底下。 这么小的孩童,若是被无双一脚踏中,恐怕是会没了性命,狄其野一推马身,借力侧身下腰,长手一伸,把孩童捞在手里。 将军惊险救人,左右行列吓了一跳,都自发地止住了马。 狄其野正要问那孩童有没有事,那孩童手中匕首猛刺他未被甲胄包住的腿,稚嫩的声音大喊着“燕朝正统,蛮楚必亡”,令人心底生寒。 狄其野眼疾手快,把人丢了出去。 然而还是被划破了腿。 左右都督、虎豹狼骑登时是白了脸,赶紧把狄其野簇拥进了先行安置好的将军帐。 两波刺杀,箭矢淬了毒,匕首没毒,幸好是没毒。 知道箭矢淬了毒,祝北河揪着心,在军医查验匕首的时候,全程用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目光盯着狄其野,试图唤起狄其野的悔过之心。尤其是顾烈的来信一到,祝北河那个眼神更是痛心疾首。 但知道匕首没毒,伤也是小伤,祝北河就满眼欣慰起来。毕竟青州已定,狄其野又受了小伤,虽然痛心,可是也不必再担忧狄其野又闹幺蛾子了。于是乐呵呵地回自己帐子写战报。 狄其野可不服气。 使出这种阴私招数,战场无能,靠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孩童玩刺杀,本就是出招的人输了,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啊 祝北河近来看向自己的叹息目光,狄其野心里也清楚,祝北河是觉得顾烈对他太好,也许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忌惮,所以捧着他。 可狄其野更清楚,顾烈不是这样的人。 倒不是说狄其野觉得顾烈不该忌惮自己,自己这么厉害,必定会战功赫赫,顾烈若是一点都不忌惮自己才是傻子,怎堪称为明君。 而是说,顾烈如果只是忌惮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顾烈善谋断,善用人,靠的是他的冷静智慧,而不是怀柔卖巧。 所以狄其野想不明白的是,顾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他不怕险战难打,甚至不怕战死沙场。但这种没来由的、没经历过的“好”,让他掌控不住,让他心生不定,甚至有些恼怒起来。 养伤养到第六天,狄其野派人去请了左右都督。 左右都督一进帐子,看见铁甲带盔的狄其野,心下大呼不妙。 “阿左,阿右。” 阿左 阿右 因为遇刺霎那五少真心担忧的脸庞决定对他们好一些的狄其野,敲了敲堪舆图,用明早去集市买两块豆腐的语气,轻松地宣布“即刻启程,我们去帮陆翼打中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似我因我 第二十章 事实证明,老实人不是没有脾气。 祝北河这回不给狄其野找托词,直接把口信加急传回去荆州,什么文书都不补,那意思是他不管了,让主公自己看着办吧。 他也没法管,主公军令是让狄其野打青州,结果人家青州打下来了还不过瘾,跑去打中州了,这往小了说是违令,往大了说是擅动兵马,他祝北河怎么管得了 急报进议事厅的时候,恰好姜扬在。 狄其野三战定青州,整个荆楚都传诵着这位神将的名字。中州顾家趁机奏请主公,说是为了迎接狄其野回城,愿承担花销,在楚王宫的游园举办盛会,君臣同乐。 主公大约是有什么打算,竟然把这份奏请给批了。姜扬好奇得很,但主公一副不愿详谈的模样,他也不方便问,满腹疑窦。 急报一来,姜扬眼见着顾烈站在书案旁拆了信,看完,眉心微拧,闭上眼,似是在忍耐情绪,到底是没忍住,握着急报的那只手重重地拍在书案上。 姜扬喊了声主公,试探上前,顾烈收了手,姜扬把皱巴巴的急报拿过来一看,青筋直跳。 “青州已定,我带兵去中州策应,先走一步,请祝将军镇守青州,有劳。” 姜扬活了三十三年,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主。 这事表面上是狄其野贪恋战场无令调兵,若是被文臣知道,那可就直奔着拥兵自重去了 放在以前,姜扬定是要立刻向主公进言,决不能放任狄其野这样肆意妄为下去,必须搓搓他的锐气。 可姜扬近来的心思都在主公身上打转,那日定青州的捷报传来,主公当即下令,给了狄其野非常丰厚的封赏。虽说以狄其野的军功当之无愧,没什么好置喙的,可特殊在于主公那份赏单是早就拟好的,说明主公不但信任狄其野之战力,还早就计划好了要如何赏他。主公从未对哪个将领这般偏爱,有些令人咂舌。 颜法古就从中琢磨出了不一样的滋味,他找到姜扬,说主公会不会是把狄小哥当儿子养了 姜扬初闻,只觉荒谬。主公二十八岁,狄其野也就比主公小七岁,尽管狄其野年少意气,但怎么也不会是当儿子养啊 颜法古高深莫测地一笑,给他剖析 自古以来,当爹的往往偏爱最像自己的那个儿子,尤其是当爹的年轻时受过苦、后来发达的,更容易溺爱,自己当年没享受到的,全都补偿给这个儿子。 你看,狄其野看着像十八九,又天纵英才。虽说和主公的性子不像,可都是有才华有抱负的少年。主公当年背着族仇家恨,丝毫不能放松,狄小哥正相反,潇洒肆意。 主公从来不偏不倚,怎么偏偏就对狄小哥百般纵容他不是无意识地把狄小哥当成当年的自己来养,难道还是对狄小哥有意思 姜扬越听越有道理,听到最后一句,把羽扇往腰带里一插,动手揍人。 虽说颜法古这个假道士从来不靠谱,油嘴滑舌,算命也算不准,这番话姜扬想来想去,还真的挺有道理。 于是姜扬对着这张口信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找出亮点,对主公宽慰道“您看,狄小哥这回还加了句有劳。” 顾烈都气笑了“那北河还得谢谢他他可真能耐,连北河都给他气出了脾气。” 姜扬又劝“狄小哥初次领兵,又刚入楚军不久,自然不熟军规。他手下又都是些一心想打仗的贪功小子,可不是一拍即合他们都是年轻意气,倒不是有何他想,回头好好惩治便是。” 说着姜扬才想起来,自家那个堂弟就是狄其野的左都督,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像是借着开脱狄其野给自家人找补,姜扬素来公私分明一心为楚,后知后觉心生惭愧。 “肆意妄为。”顾烈按着额角,摇摇头,“让他小心安危,他直奔危地去,跟他那匹马一个倒霉性子。” 敢情主公您最在意的不是狄小哥擅自调兵,而是他不注意安全 姜扬把羽扇从腰带里抽出来,摇了摇,遮住脸对地上毡子翻了个白眼,把心里那点惭愧抛去了九霄云外。 有句话叫皇帝不急那什么急,他姜扬八尺男儿,不是那什么,那既然主公不急,他有什么好急的。 顾烈让姜扬写信去说说狄其野,他自己写信去安抚祝北河。 姜扬领命,不知从何感慨道“主公真不容易。” “这,何出此言”顾烈疑惑。 狄其野到底是个身世不明的外来者,姜扬再理解主公,身为家臣忠将,到底是该提醒一二。 姜扬摇着羽扇,笑得很慈祥“只是狄小哥言行肆意,主公却能体恤他年少。我思及主公当年,日日勤学文武,养父还严苛要求,连幼猫都不许主公收养,半点不得轻松。故生此叹。” 顾烈一愣,挑眉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慈爱了。难怪颜法古背地里喊你姜妈。” “主公,我有急事,先行告退。”姜扬一撩袖子,匆匆行完礼跑了,像是急着找谁算账。 幼猫。 顾烈奇怪姜扬怎么忽然说起了那只他都要记不清的小黑猫。 无关大楚的事情,顾烈从不汲汲于心,过去了,就忘了。 被人冷不丁提起,才又从记忆深处想起来。 那真是一只可爱乖巧的黑猫,还没顾烈的手掌大,被人丢弃在谷场,刚刚睁开眼睛,被雨淋湿了毛,张着嘴叫唤,细尖的咪声,过分可怜。 雨越下越大,顾烈趁着暴雨,没有村人注意,偷偷把躲在石头下的黑猫捡了回来,用体温暖了它一晚上,总觉得它挺不过去。 没想到这小猫倒是坚韧,不仅活下来了,还对顾烈十分亲近。顾烈无法在家中养它,一大早就出去,将它安排在一个干燥的树洞里,铺满稻草,又去张罗些剩鱼肉剩米饭喂它,本以为幼猫不会吃食,但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嫌弃顾烈只能给它这些,像是知道只有吃饱了才能活下去。 它真的很乖,也很有灵性,平日里不会随意从树洞里跑出来,只有顾烈唤它的时候,才亲热地咪喵叫着,往顾烈身上爬,用粉嫩的舌头舔顾烈的掌心。 顾烈像是被它传染了幼稚,有时会心生好奇,拿村里特产的秋初黄桃给它玩,看它抱着大大的桃子磨牙,连桃子皮都咬不破,气得拿后腿把桃子蹬到一边。顾烈不禁笑起来,把桃子扔了,用麻线给它缠了一个线球。 就这样回想起来,那些情景都令顾烈微微勾起唇角。 但他命里留不住。 小黑猫被养父发现了,幼猫拎在养父手里,和拎着一个破布袋没有区别。 养父让他跪下,质问他为何耗费心神贪玩养宠。 顾烈认错,愿意去不忌讳黑猫的村庄寻一个人家托付。 一听顾烈还要翻山越岭去为幼猫找一个人家,养父看向顾烈的眼神,除了愤怒,还有莫大的失望。 即使顾烈再冷静,这种浓烈到近乎造作的失望还是会刺痛他的心,就好像被冤死的楚顾族人确实对他失望了。 黑猫被举到顾烈眼前,养父的声音很冷,命令道“杀了它。如果你还记得你背着的血债,就杀了它,记住它是因你而死的” 顾烈从情绪中清醒过来,坚定地拒道“不。” “你怎么长成了这种样子。”养父咬牙切齿地说,“连只猫都不敢杀,你不配当楚王孙。” 顾烈站了起来,他冷静地看着养父“杀一只无辜的幼猫,就是楚王孙敢做的事吗把猫给我,我把它送走。” 养父从未料到顾烈会反抗。 他看着眼前十七岁的少年,心想着若是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怎么会比这种不听话的东西差 顾烈没想到养父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将幼猫往顾烈身前的地上一砸“我让你杀了它” 顾烈迅速跪下去摸它的脖颈,太迟了,小黑猫的脑袋软绵绵地搭在顾烈的手中,连叫都叫不出来,漂亮的绿眼睛没了神采,甚至都无法看顾烈最后一眼,记住害死它的人。 “它死了。”顾烈将幼猫收在掌心,又站了起来,他冷静地看着养父,“它比孩童还要弱小,假如不仔细照料,是会死的。” 养父意识到顾烈已经不是当年被他救出的那个小男孩,比自己高,练武的挺拔身姿更是比自己强壮,自己竟在这样的顾烈面前忍不住往后退。 顾烈看着他,视线却完全没有焦距在他身上“就像你的儿子,你不看着他,纵容他去凫水,他就淹死了。” “他是为你死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养父被触及痛处,大喊道。 顾烈却点头“他是为我死的,你的妻子也是为我死的。你原本是王府护卫,妻儿绕膝。你的人生,也因为我面目全非。我都记得。” “还有另一对因我而死的母子,我都记得。” 顾烈深吸一口气,还是冷静无比地说,“但我也清楚你恨我,就像我清楚我不是像你对姜扬说得那样天生惧水,而是那天的河让我想起了那对被烧死的母子。” 男人身形佝偻下去,像是高山倾颓,热泪从他的眼中无声的掉下来。 顾烈再一次跪倒在养父面前“救命之恩,顾烈百死难报。您是严父,九年来督促顾烈全力为复楚用功,养育深恩,顾烈更是无法偿还。” 然后他又再一次站了起来。 “可站在你面前的,不止是顾烈,还是楚王孙。我不介意你逼迫我,因为我身负血仇,不配轻松活着。可我不会被你逼着去伤害无辜。” “养父,你若还以楚顾家臣自诩,还将灭族之仇挂在嘴边,就别忘了我是你的少主。” 顾烈没有去看委顿于地的男人,他托着黑猫走了出去,好好地埋葬于竹林间。 他将它从顾烈的心中拿去,背在楚王孙的背上。 天长日久,顾烈的心空无一物,楚王孙的背上,血流成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胜将缚归 第二十一章 中州在十州中是最小的一个,比青州的一半还小,总不过九城。 它原是燕朝都城所在,当年四大名阀和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富贵袭人,如今,那份王都天子气是荡然无存。 陆翼攻打中州是一帆风顺,虽不如狄其野三战定青州那么传奇,也是占尽上风,在翠壁城还发了笔小财。 中间唯一有些磕绊的是打祈云山,幸而主公博学多识,出征前与他谈话时说起过祈云山的独特地貌,若不是提前知晓,恐怕胜也是惨胜,陆翼当真有些后怕。 但祈云山一过,剩余四城在陆翼看来已是囊中之物,大可以慢慢打,放手让手下们养养兵马油水。 他万万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 而且还不是被四大名阀叼走的,是狄其野这个自己人。 说来气人,陆翼那日悠悠哉哉地水磨功夫,慢慢打燕都嘉麟城,忽然从东南来了一方陌生兵马。陆翼还以为中了四大名阀的埋伏,险些大惊失色,手下急报,说是看见了楚顾王旗。 难道是主公又派了人来或者,主公亲至 陆翼心思玲珑,瞬间想到主公与自己的战前谈话,也许主公确实对攻打中州有不小的兴趣,可如果说主公水战能力可以打九分,陆战就只有六分,以主公的人品,不可能在他已经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来抢他的军功。 手下再探再报,说是狄其野,来助阵将军打中州的。 陆翼笑了。 “让他滚回青州去。” 但人狄其野压根就没和他见面,带着精兵大喇喇从战场路过,直接去打淳城了。 陆翼骂了一声娘,带着自己的兵一鼓作气打下了嘉麟城,然后直奔杨城,和狄其野斗起了攻城速度。 结果输了。 狄其野抢先一步攻克淳城,带着兵溜达到杨城,等着恭喜陆将军攻下中州。 陆翼都不想搭理他。 不仅如此,狄其野还带着他那五位大少爷跑到陆翼的帅帐里借中州舆图玩复盘,陆翼一开始稳坐案后,听着听着忍不住和狄其野图上对战,你来我往,兵马厮杀。 然后又输了。 关键是狄其野还很嚣张,正面把陆翼说趴下了,还要和陆翼对换兵马,大谈应该怎么破解自己先前那套战术。 气不气人。 五位大少私底下找陆翼说情,说他们将军年少,没军令偷偷跑来打中州,也许是后知后觉明白闯了祸,近来一直有些心浮气躁的,请陆将军多担待。 陆翼嘿嘿一笑,很耿直的模样,说我和你们将军身为同僚,我又虚长他一旬,你们放心,我不仅担待他,我还要帮他在主公面前请罪。 留下王师整编中州事务,征服了青州和中州的两位大将军,带着大胜兵马浩浩荡荡,启程回荆州。 一路上狄其野总是神游天外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他是怕被主公责罚。 其实狄其野心里苦。 之前心浮气躁,也还是由于受伤的缘故。 而且他腿上的伤口原本都要结痂,结果起好胜心和陆翼比速度,在攻打淳城的时候伤口裂了。 楚军回程正值秋老虎,天气炎热,虽不如出征那样赶路急行,但也不轻松。 狄其野要面子,素来要以潇洒形象示人,从不对外人示弱诉苦。要他亲口说出伤势,耽误行军,而且还是这么点小伤,他是宁可延迟伤愈也不肯说的。 他不说,军医只还以为他伤口结痂将愈,近卫不得近身也不知情,结果谁都不知道狄将军神游天外不是因为怕被主公惩治,而是伤口久久不愈,甚至隐隐有些发热的前兆。 楚军回到荆州,百姓们一路沿途相迎,大姑娘小伙子们不顾兵士阻拦,拼命要往狄其野身上扔花朵丝帕,表达对这位年轻兵神的喜爱。 陆翼心里泛酸,长得英俊真是占便宜,可叹自己也是一勇猛帅男,竟然马前冷落花果稀。这小子骑马行军都能行出掷果盈车的场面来,这小子还不为所动,白衣铁甲,潇洒英俊,唇角似勾微勾,并没有给痴心男女什么笑脸,扔他身上的花朵丝帕却越来越多。 于是即将进入纪南城的那天早晨,大军开拔之前,陆翼亲兵一拥而上,把狄其野给绑了。 狄其野上半身被麻绳捆了个结实,只有小臂和手能活动。 “狄小哥,你可不要怪我,”陆翼笑眯眯地给他上了手铐,两个沉重的铁环,中间还连着铁链,“我也是为你好。” 陆翼的意思,狄其野很明白。 他无令调兵,确实违了军法,严重说起来是戴罪之身,陆翼只是绑了狄其野上手铐,没用木枷脚镣,已经是法外容情。 陆翼这么做,一是按军法行事,把自己摘出来;二是帮他唱一出苦肉计,在顾烈那里搏一个宽大处理。 如果他不是旧伤未愈,陆翼这么做,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 可他恰恰是在忍伤死撑,再被绑了带上手铐,骑在无双上,眼前是一阵一阵的模糊。 自作自受。 但狄其野此刻依然觉得自己能撑住,并不以为然,他还在心中戏谑地想,这应该就叫做作茧自缚。 为迎接大胜回荆的勇敢将士们,整个纪南城倾城而出,远远看见一字排开的楚顾王旗、万千兵马联翩而来,百姓们忍不住骄傲自豪,欢庆锣鼓动地震天。 大楚君臣也都在城门下等待。 顾烈坐在御辇之中,带笑看楚军铁骑踏踏而来,在三十丈外齐齐滚鞍下马,大声齐喝“主公,楚军幸不辱命,大胜而归,天佑大楚,天佑主公” 数万兵马动若一人,声如震雷,足见楚军质素优良,王者之师。生性冷静如顾烈,都禁不住热血沸腾。 在这样的数万兵马中,唯一一个骑在马上的,就很突兀了。 白衣铁甲,还能是谁。顾烈隐隐开始头痛。 他干脆走下御辇,向大军走去。主公一动,大楚众将和不受重视零星文臣自然也得跟着动。 他们往大军走,大军那边也急,陆翼还单膝跪着,毕竟主公没让他们起来,陆翼焦急地看着马上不知在想什么的狄其野,低喝提醒“狄其野” 陆翼这一喊,狄其野一点反应没有,倒是无双动了。陆翼眼睁睁看着大黑马往前走,感受到了绝望。 无双察觉到主人不大对劲,坐得不稳,正焦急,大眼一瞪,看到前面走过来的是顾烈。 它慢慢跑向顾烈,中途还有人想拦它,但终究是跑到了顾烈面前,很委屈地咬了咬顾烈绣着金线的王服,四条大长腿一曲,跪卧下来。 顾烈微微皱眉,看狄其野策马上前,直到近前,他才发觉狄其野是闭着眼睛的。 这是怎么为何加急战报丝毫没提陆翼怎么回事 无双咬咬他的衣服,靠着他跪地,狄其野人一歪,倒进了顾烈怀里。 温度高出寻常的身体,暗香浮动,狄其野的脑袋靠进顾烈的肩膀,那瞬间顾烈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到,像是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甚至连人都僵死了。 但谁都没有发现楚王瞬间的失态,他们只见楚王一把将狄将军抱了起来,疾步往回走,竟然将狄将军放在了御辇上。 姜扬想起主公给狄其野配的人,对对近卫急令“快叫军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我行其野(上) 第二十二章 大楚开国五年,明君在位,贤臣满朝,国力蒸蒸日上,初显太平气象。 这年冬日,十一月二,是大楚帝王三十五岁生日。 按理说该有庆祝,可顾烈被文武群臣搅闹得头痛,生日当天罢朝,谁都没见,次日才在未央宫宴请众臣,连生日宴的名头都不带,宴也摆得极为简单。 文武群臣为了什么闹到顾烈头痛的地步为的是顾烈子嗣。 这要从七年前顾烈还是楚王时说起。那恰好正是狄其野投楚之年,楚军以神速攻克了青州中州,大胜回荆,为庆功举办的游园盛会上,中州顾献上了一名端庄美人。 那美人,就是如今的柳王后。 柳王后这个柳,正是旧燕四大名阀那个柳家。柳家与中州顾是姻亲,庸碌的中州顾家当初得以填入荆州,就是借了柳家的东风。这时柳家有投楚之意,轻易就说通了中州顾家相帮,又让中州顾打着关心顾烈后嗣的名义去找了顾烈养父。 顾烈那年已经二十八,别说儿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清心寡欲到了可疑的地步。家臣武将不是没有上过谏,可顾烈次次拿大业未成当挡箭牌,一律不听。 没想到游园盛会时,养父当众定媒,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养父以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和灭族之仇相挟,压得顾烈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是为了大楚,顾烈娶了也就娶了。反正日后就算留着柳家,也一定会削弱其势力,有顾烈这个开国帝王在,区区柳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尽管柳家为外戚、中州顾为宗室,但顾烈从登基一开始就没有给他们实职,将这两家都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 但顾烈万万没有想到,问题不出在柳家,也不出在中州顾,而是出在柳王后身上。 柳王后是柳家嫡系嫡女出身,正宗的掌上明珠,据说在北燕有貌美才高的贤名。但她长于北燕离乱之时,自小听说的顾烈都是狼子野心的蛮楚杀神形象,又极为崇拜文人皇帝杨平伤春悲秋的文采。 顾烈后来想想都觉得可笑,不战而降的中州顾家、投敌卖国的柳家,联手给他送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以复仇圣女自诩的王后。 但当时的顾烈是不知情的,他甚至对柳王后怀有几分愧疚。 顾烈一直明白自己有无法与人亲近的毛病,成亲那日,尽管对柳氏并无好感,但毕竟还是给了应有的礼遇。然而进洞房饮了交杯酒,顾烈再有意识却已是次日醒来,睁眼一看,镇定如他都变了脸色。婚床上是一片狼藉,柳氏瑟缩在床尾,她脸色煞白,看向顾烈的目光惊恐得像是看着一头非人野兽。 她小声反复念着“楚顾有疯血”,一副被吓怕的模样。 这是燕朝先帝炮制的九罪之一,意图抹黑顾麟笙的血脉。说楚顾王族与常人不同,男丁中十之一二会突然发狂,发狂前毫无征兆,发狂时极为噬血,必定伤人。故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顾烈虽无记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他无法责怪她,只能苦笑,亲近他的人都会因他受害,他果真是天煞孤星,命中注定不可亲近。 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只那一次,柳氏怀上了身孕。自此后,顾烈与柳氏是相敬如宾,也是“相敬如冰”。 那之后,顾烈深厌自己伤人,不愿再与人亲近,再没有往后宫添人,柳氏独坐后宫,顺理成章坐上了大楚王后的位子。 可顾烈现年已三十五岁,后宫只有一个柳王后,也只有一个皇子。 这个皇子也不知柳王后是怎么教导的,与顾烈不亲近,六岁孩童,言行间端方到古板愚笨的地步,性子软弱,一点都不肖其父。 顾烈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不提他自己,就算为了大楚,哪有不选秀纳妾的道理所以文武大臣就开始牟足了劲儿给顾烈上折子,要他为了大楚,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这事一出,柳家惯来韬光养晦,让中州顾家跳出来舌战群臣,骂文武大臣们心怀不轨,对嫡长子不敬。 满朝文武,哪个会在意中州顾家连个眼神都没给。中州顾家气了个倒仰,“急中生智”,跑去请定国侯狄其野出来说话。 据说狄其野听顾家来人说完,笑得差点把酒杯给砸了,末了回了一句“他顾烈睡不睡人,与我何干你们管得也够宽的。” 这一句话,不仅让中州顾家恨上了他,这种对陛下不敬的言辞,尤其是对王嗣毫不在乎的态度,又在文臣中掀起了参狄其野心怀不轨的浪潮。 顾烈本来就烦,对着这些参狄其野的本子更是头痛,干脆把这些本子送去了定国侯府。 顾烈的意思很明白,有人说你坏话,你自己写个折子给我解释清楚。 狄其野的回应更明白,潇潇洒洒八个大字“无话可说,任君发落。” 于是第二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定国侯又又又惹了陛下生气,又又又被陛下圈在定国侯府不许出门。 狄其野被关了十日,带着送到定国侯府的帖子,进未央宫赴宴。 他穿了一身君臣初遇那时相似的白衣铁甲,白衣是干干净净的白衣裳,靴是白绸靴,铁甲是小兵才穿的简单背甲,二十八岁的定国侯比当年神兵天降的少年出落得更为潇洒英俊,却是一样的战意逼人。 可虽然陛下不乐意提,这到底是生日宴。 近卫想拦住定国侯,但他腰间挂着虎符,手里玩着侯印,何况陛下给过他进宫不必通报的恩宠,近卫思来想去,没敢动。 于是定国侯一身白,像只接引仙鹤一般进了未央宫,顾烈额角青筋一跳,沉了脸。文武群臣都等着看好戏。 明明是大楚帝王的生日宴,气氛却凝重得好似祭祖。文武群臣知道陛下不高兴,不敢去触他逆鳞,闷声闷气。 唯独狄其野轻松自在,剥开葡萄皮,用一种不必要的认真去仔细沾果盘边配的糖粉,往嘴里丢着吃。 他也不管文武群臣和王座上的顾烈都瞪着他,吃了一个又吃第二个,然后举杯独酌,闲适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杯饮尽,他又倒了半杯,端着青玉杯,带笑敬道“陛下。” “臣在乡间野里,听说砒霜有个别名,叫人言。”狄其野拖长了声调,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人言可畏啊陛下。” 此话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来“定国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面前,不妨有话直说” 狄其野看向说话之人,眉头一挑,招呼道“这位是刚参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记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这词,可是写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时就暴跳如雷,文臣们进入了熟悉的流程,蜂拥而起,对狄其野从头到脚展开了骂战,起手先攻击狄其野父母不详、出身乡野,引经据典层层拔高,一路骂到意图谋反、行为不端。 顾烈只觉自己额角青筋直蹦。 “滚”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滚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颤颤巍巍地认错,脚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像是一点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顾烈死死按着额角,他决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图谋反”这事分说个明白,因此强自镇定,试图把怒火压下去。 却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顾烈皱眉抬头,先看见被狄其野随手扔到一边的铁甲。 再看见不耐烦捂着嘴巴的狄其野。 鲜血浸透丝帕,不断洇出来,从他指缝间滑下,顺着纤长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若隐若现的香味传来,顾烈不爱香料,整个未央宫都没有熏香,此刻顾烈却似乎闻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丝帕,用衣袖掩住嘴,咽了口血,他看向僵着身体的顾烈,如同平日里抱怨顾烈了无生趣一样,对顾烈抱怨道“早说过,丝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顾烈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向那个不住咳血的人,听了狄其野的话,几步走到狄其野身边,恰好接住已经支撑不住、向旁边倒去的狄其野。 “不会说话,就给寡人闭嘴”顾烈咬牙切齿地说。 狄其野靠着顾烈,又咽了口血,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远闭嘴了,还不许我说两句话” 顾烈才惊觉应该喊人“来人,来人” “别喊了,让我安生点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衣袖,竟然有些无奈地样子,破天荒地软了语气,“都跟你说了,是砒霜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我行其野(下) 第二十三章 砒霜不是剧毒么,他还特地多沾糖粉多吃了几颗葡萄,怎么死得这么慢。狄其野对这个时代太过失望,他紧咬牙关,死到临头都不肯露出狼狈相给人看,但还是忍不住痛得攥手为拳,没发觉自己掌中是顾烈手腕。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难道顾烈还能把死人关禁闭。 顾烈坐在地上,双手铁钳一般抱紧倒在怀里的狄其野,额角青筋都现了形,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故意的。你穿这身” 说到第二句,顾烈自己都明白这话没道理,只是迁怒狄其野惯来的任性,又把牙关死死的咬住了。 狄其野笑得整个人都抖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放开顾烈的手腕抬手擦了血,去扯大楚帝王厚重的外袍“冷。” 失血过多,体温下降。 顾烈一言不发,脱下外袍好好盖住他。 “我不是故意,好吧,第一口不是故意,”狄其野这才看着顾烈的眼睛,实话实说,“我穿这身,是想把虎符和侯印还你,想让你夺了我的官,好出去游山玩水。” 顾烈冷笑“狄其野,你以为寡人今日要杯酒释兵权寡人刻薄如此,容不下你这个辅定天下的定国侯” 顿了顿,终于是忍无可忍,怒道“还说不是故意误食一口,难道大楚没会解毒的大夫吗你何至于” 每次招惹顾烈生气,这个人才显露出几分活气来,不然都是那副冷静到了无生趣的样子。只是不知是过于劳累的缘故,还是因为他那个头痛顽疾,狄其野总觉得顾烈近来越来越容易发怒。 “你不打算杯酒释兵权那我倒是失望,我还以为我这辈子跟了个明主” 狄其野玩笑开到一半,见顾烈气得不行,中途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早晚都要走这一步,你待我心软,不杀我,已成地方豪强势力的功臣们,你怎么动” “天下谁人不知我定国侯大名,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能力掌兵,满朝文武能让你永无宁日。你不是嫌烦” 他一句句剜心之言,把顾烈气到居然这时候和他翻起了旧账“你这么聪明明白,死活不肯上朝,任人诬告辩诬折子都懒得写到头来原来是寡人的错,你是自污为国,寡人一个大楚帝王,护不了定国良将,要你在我面前寻死你” 顾烈这边气得怒火攻心,狄其野却好似没听见,突然把顾烈腰间的匕首扯了下来,还道“青龙刀你舍不得,就用这断肠匕赔我吧。” 狄其野一句话把顾烈噎得如鲠在喉,为什么没给青龙刀不正是因为他狄其野过分厉害,被人参和风族首领私会,却连个请罪折子都不肯写 顾烈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怀里的人,闭口不言。 狄其野到此刻,还真有那么一丝抱歉。 也许他们君臣二人不曾交心深谈,可顾烈身上浓重的孤寂,他太过熟悉,所以认得出来。 狄其野对这个古旧的时代没有丝毫留恋,他完成了明君良将的理想,心满意足,一点都不想委屈自己去当什么定国侯。 只是想到顾烈自小离乱,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除了万里江山什么都没有这虽然不足以令他在沾裹砒霜糖粉时回心转意,但看着顾烈困兽一般的模样,他心底不知从何升起半分心虚来。 “你成全了我为明君效力、征战天下的理想,”狄其野诚恳地看着顾烈,“如今,你不会再让我踏上战场,而我不会跪在朝堂上低眉顺目,也许还要时常配合着犯个小错,被你训斥一二。用不了两三年,你我面目全非,相看两厌,还要演一出君臣和合。” 顾烈真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可他不想开口自己找气受,他调匀呼吸,试图冷静,却被狄其野下一句破了功。 “对了,我派人送了信给敖戈,我一死,敖戈必反。你早有准备,可以先下手为强。” “狄其野” 狄其野却低笑起来,转而说起“我死后,把我烧了。我时间不多,不和你废话,你要是不把我烧了,我就保佑大楚二世而亡。” 他任性得一次比一次更出格,顾烈终于暴怒“你怎么不干脆气死我” 然而狄其野看向顾烈的眼神近乎怜悯,还带着歉意。 一直暗暗浮动在空气中的夜息香,不知何时萦绕满室,侵浸顾烈口鼻,悄然缓解了他愈演愈烈的头痛。 顾烈眼神一凛,扯开外袍,只见削铁如泥的断肠匕早已没入狄其野的胸口,将白衣都染成了红衣。 满目鲜红。 “怎么办你还要再孤零零过四十四年,你得学着,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狄其野弥留之际,思维都散了,再找不出话来说。 他忽而想到,以后大概再没有人会喊顾烈的名字了。 “顾烈” “顾烈” 近卫依言退守未央宫外,可都已经月上中天,陛下和定国侯还不出来,近卫商量着这不是个办法,最后近卫统领硬着头皮进了宫,在殿外自己通传,却无人应声。 近卫统领心道不妙,疾步闯进殿中,却吓得肝胆欲裂。 陛下抱着满身鲜血的定国侯,似乎是昏了过去。定国侯的胸口,分明是陛下随身佩戴的断肠匕。 “啊” 顾烈从沉睡中醒来,微微皱眉。 他何时睡着的 “陛、陛下。”以为目睹了宫廷惨案的近卫统领抖似筛糠。 浸透二人衣衫的血液已经凝结,像是把他们粘在一起似的。 顾烈把身上的玉符摘下,抛到近卫统领面前,声音凉过寒风“你带人,把柳氏与皇子请去冷宫。” 大楚五年,定国侯狄其野亡于未央宫,死因不明,且为火葬。战马无双绝食殉主,陛下命人厚葬于帝陵旁。 姜扬本在信州办事,突闻噩耗,匆匆赶回都城,路上又听说陛下把王后关了冷宫。他披星戴月赶路,在城门下钥前进了都城,等到陛下召他进宫时,已是深夜。 碎雪细细密密地从天洒下,慢慢在地上积成糖粉似的浅浅一层。 陛下瘦了,还是不苟言笑的帝王模样,却莫名让姜扬觉得陛下比先前更沉默。陛下带他走到冷宫,一路上悄无声息,宫内亮着烛火,殿内也有炭火暖意,柳王后正在教导皇子念诗。 女子温柔地提示“这句爹爹在雷州所作,因心系被蛮楚侵占的荆州而伤怀,却不得不假意向蛮楚示好。” 稚嫩童声在片刻后背出“妾思顾郎不能寐,梦魂南渡,缱倦纪南城。” 女子夸赞“好孩子。” 姜扬整个五脏六腑先是怒火燎灼,再是冰寒刺骨。 “陛下,”回到未央宫,姜扬看着这个自己从十七岁看大的孩子,伏地一拜,不知说什么是好。 顾烈恍若未闻,令侍人将证物端来。 那是柳王后每季亲手做的梅子蜜饯,梅子清洗晾干,用蜜糖慢慢浸渍,加了甘草等中草香料,说是有缓解头痛的功效,御医验过都说无毒。 今年细查,才发觉蜜糖浸渍时,混入了份量极少的罂粟壳。使人在食用时,不至于察觉成瘾,天长日久,却能加剧头痛。 “姜扬,”顾烈看着案上的断肠匕,轻轻笑了笑,“原来罂粟,又名断肠草。” 姜扬霎时泣不成声。 大楚帝王,何至于命苦若此,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大楚六年,皇子早夭,王后疯逝。柳家贬谪三千里,不得入关。 陛下召集中州顾,言“汝家才俊,可袭王爵”,中州顾家一跃成为满朝文武联姻首选,明争暗斗数十年,再无宁日。 同年,陛下派兵平定敖戈之叛,大胜,天下兵马归于帝手,功臣下场不一,最终文臣武将成制衡之势,王权独尊。 自此,大楚逐步走上盛世之途。 “主公,狄将军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作茧自缚 第二十四章 顾烈被唤醒,先对御医微一颔首“有劳张老。” 御医姓张,老先生妙手神医,长于外伤解毒,精通药草,一把年纪了还精神矍铄。可惜前世在御医局遭人打压,早早回家含饴弄孙。后来给顾烈治好罂粟瘾的,就是老先生的高徒。 所以顾烈此生回到荆州,迅速提拔了张老,让张老随狄其野出征。 “主公何须言谢,微臣分内之事,”张老笑笑,“何况将军的伤,微臣有失察之责。” 顾烈直言“他自作自受,隐瞒伤情,与张老何干。” 狄其野刚一醒来,腿上伤口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想来是重新处理过换了药。左看右看,发觉自己躺的地方不大对劲,不知何处,顾烈侧坐在床边,正与军医说话。 听到顾烈这句,狄其野没得反驳,但自己调侃自己自作自受和被别人骂自作自受是大不一样的,他挑起眉,不出声。 张老年岁很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主公生气他也不急不怕,反而笑呵呵道“主公关爱将军心切,是我大楚之福。” 顾烈没接这话茬,只道“张老,夜深露重,你回去歇着,天亮再来。” 这言下之意是自己给狄其野守夜,主公给手下将军守夜,闻所未闻。张老却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主公。” 张老身影消失于青纱帘幔后,顾烈才看向床上的伤患。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不省心的伤患。 今日楚军大胜归来,已经被荆楚百姓传为兵神的狄其野却当众昏倒在了主公怀里,姜扬急召军医一查,原来是有伤未愈,发了热。 他这一倒,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违了军规被陆翼绑回来的,都记得兵神因为旧伤未愈倒在主公怀里,短短几时就已经传成一段佳话。 谁都不知道顾烈当时被他这一倒唤起前尘往事,砒霜匕首历历在目,又惊又怒。想都没想,和狄其野共乘御辇,把他带回了寝殿。 狄其野人烧得不清醒,却还记得自己是行军赶路归来,怎么都不肯好好躺下,非要沐浴。 只得容他去后殿浴池沐浴,换了干净衣服回来,张老给他撩了衣服一看,了不得。 原本张老推测,狄其野是伤口结痂后又上战场厮杀,伤口再次裂开,故而不容易好。加上天热行军,日日穿着铁甲骑马,恐怕是伤口发炎,才会发热。 张老的推测半点都没错,他惊讶在于,狄其野沐浴时,嫌伤口不干净,把伤口洗了。 从治伤角度而言,狄其野此举不仅没错,反而是好事,方便治疗。可从世间常情而言,这得多痛,一般人干不出来。 顾烈原本要去偏殿休憩,看了这伤,往床边一坐,似是累极,闭着眼对张老道“他离了战场就过分爱洁,您多担待。” 张老闻弦歌而知雅意,通情达理“微臣见多了伤患,这也不稀奇。” 接着也不多话,动手给狄其野治伤,伤口泛回血色,暗香渐起,张老一个字也没多问,似乎根本没闻见。 顾烈前世就疑惑此香,反而主动相询“这夜息香从何而来” 张老闻言,动鼻子深深吸气,才答“微臣不曾嗅到有香也许是主公衣物上熏染的淡香。” 张老神情不似作伪,可萦绕四周的香气,自己能闻见,精通药草的张老闻不见,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他顾烈生出的幻觉 顾烈不禁苦笑,他满腹疑虑,靠着床柱,竟然半睡过去,直到被张老呼唤,提示狄其野醒了。 狄其野被顾烈看着,不解其为何一言不发,于是先问“这是哪儿” “寝殿内室,”顾烈言简意赅。 狄其野祭祖共宴那夜进过寝殿前厅,但没进过内室,他没想到楚王的卧室会是这样的地方,重重掩映着轻薄的青色纱幔,影影绰绰,木制器具或是沉紫或是暗黑,摆得疏落有致。 这内室,往好了说是大气素净,往坏了说是空旷冷清,唯一的好处大概在于没哪能藏得住刺客。住这种地方,不是老和尚,也是疑心病。 狄其野不禁调侃道“主公颇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顾烈视线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闻声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尘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怀疑他是在说自己坏话,可顾烈不解释,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么。 前世,得了顾烈金口玉言,中州顾氏子孙争储争得惊心动魄,顾烈冷眼旁观,时不时有孩子卖弄乖巧,学狄其野,出去办事回来,都要特意给顾烈带一两样别出心裁的地方风物。 顾烈不为所动,后来,索性明令禁止。 此生收到这一盒春蚕,是意料之外,因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国后才跑出去游荡,争霸时,他还没有养成买稀奇东西送顾烈的习惯。 但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说过他“了无生趣”,弥留之际还要顾烈“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此生顾烈主动接近,被还无防备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骂皆是做戏,无喜无悲。 狄其野前世今生送这些东西,大概是想给他,找一点活着的乐趣。 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一个完成理想就不介意赴死的人,试图去医另一个人的心病。 而他能看穿另一个的心病,并不因为他是精通医术的大夫。 是因为他们病症相似。 他不过病得比顾烈早,或许,也病得更重。 顾烈忽然发问,他声音好听,清清朗朗,此刻放缓了语调,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安宁,“你想看那条春蚕吗它结茧了。” 狄其野眼睛微亮。 木盒角落里一个雪白的椭圆状的茧,外面缠着几缕蚕丝,狄其野将它拿出来,觉着触感有些毛糙,像粗呢衣料。 狄其野想起那日被陆翼一路绑缚回荆,自己骑于马上,眼前发黑,想着这或许就叫做作茧自缚。 原来茧是这般模样。 比蚕好看多了。 “对了,”顾烈忽然说起,“你无令调兵,本王不罚你,难以服众。反正你腿伤未愈,这样,就罚你三个月不许打仗,不许出宫。” 突闻噩耗,狄其野皱眉不满“我一个月就能伤愈。” “也好,”顾烈点头,“还剩两个月,够你熟读军规。” 狄其野还试图谈条件“我不到两月就打下青州,您罚我不许打仗,有损的是大楚霸业,何必因小失大不如罚我的俸禄。” 顾烈反问“你可知道你有多少俸禄” 狄其野很慷慨“不论多少,我不在乎。” 顾烈笑了。 顾烈轻轻拨动狄其野掌中的雪白蚕茧,对狄其野细细说来“一件上品丝衣,如你身上这件,需得上万蚕茧缫出的丝织成。荆楚在我治下四年,物价比战祸时平稳,这件丝衣是宫中内制,若是拿出去卖,至少五十两纹银。足够民间大户人家一年的花销。” “你栖凤台拜将,正式投楚,距今不到五个整月,拜将时,我给了颇多赏赐,却因为你战功未成,为免招惹非议,我没给你定下俸禄。直到你三战定青州,众将皆服,才以楚顾家臣规格划定。” 顾烈终于说到了重点“满打满算,你现在只能领到一个月的俸禄。” “不够买这件丝衣。” 狄其野毕竟不傻。 主公生气了。 不好糊弄那种。 “主公,”为了能出去打仗,狄其野状似诚恳,躺床上还拱手给顾烈行了个礼,“末将知错。” 顾烈非常平静“哦那你说说,你都错在何处。” 他平静的语气令狄其野直觉不妙,这感觉像是刚刚在模拟战场刷出最高分,忽然网络错误,从古代平原直接传送进大沼泽,连个敌兵都没有,也无法自杀退出,只能被慢慢吞没。 这可能是道送命题。 狄其野从来不怕难题,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去解。他飞快思索方才种种,试图找到线索,极力寻求一个能令顾烈满意又不为难自己的最佳答案。 顾烈突然问“你的血为何带着香气” “你怎么闻”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狄其野心内一凛,再轻松不起来了。 “所以,”顾烈冷静地推测,“除你之外的人,本该闻不到。” “那为什么我闻得到” 狄其野暗自咬牙,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顾烈闻得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抽丝剥茧 第二十五章 狄其野垂眸思索对策,顾烈却不给他时间,还雪上加霜“你说过,等你打下青州,就对我坦言身世。” 床上病患抬眼扫来,一副咬牙切齿忍气吞声的模样,顾烈猜狄其野是在后悔刚投楚军时被自己抓住了马脚,否则,狄其野定会像前世那般隐瞒到底,一个字都不对人说。 顾烈猜的不错,狄其野确实是在心中暗恨自己刚见顾烈时防备不足,也不知是被青龙刀迷了眼,还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松口答应了要坦白。 不知道说完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诚然是个灿烂辉煌的年代,能人异士辈出,狄其野没能参与顾烈争霸之途的前五年,但他从残缺的文字记载中窥到了精彩纷呈的逐鹿风云。 顾烈从荆信交界的穗水之畔起兵,一路惊险一路拼杀,读来叫人热血沸腾,如此良将,如此雄主,可谓天下无双。 可这也依然是一个古旧的年代,时代局限与封建制度自不必说,随之而来的文明差距才是真正的难以忽略。 比如说,这个时代依旧留存着极为残忍的酷刑。 顾烈是楚顾夷九族惨剧中唯一的幸存者,狄其野曾以为“夷九族”的意思就是杀尽楚王顾麟笙的九族。 但栖凤台祭祖前,狄其野被姜扬抓着恶补了一通楚顾故事,才意识到远远不止如此。 夷九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其骨肉于市。意思是夷九族这种刑罚,先在罪人们的脸上用墨汁刺字,剜鼻,砍双臂,鞭笞致死,然后割下头颅,弃骨肉于大街。 倒不是说顾烈和燕朝先帝一样暴戾,而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即使顾烈似乎拥有超出时代的包容,但涉及自己那怪力乱神超出常理的来历,狄其野无法相信顾烈真的能够做到他“一切照旧”的承诺。 或者说,如果顾烈当真不在意他的来历,他倒要怀疑顾烈是否另有所图。 他为什么非要跑去打中州还不是想抓紧时间多打几场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是事到临头,狄其野也不是胆小躲避的人,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得自己负责。 更何况,他孑然一身,横竖不会拖累他人,也不曾亏欠谁,有什么好怕 片刻后,狄其野坦然道“我不知幼时如何,八岁起才记事,无父无母,流浪为生。没流浪几日就被怪人掳去,等我重见天日,已在不知名山脉深处的山谷之中,那个怪人说,他师父要收我为徒。” “他师父是一个自以为能比肩鬼谷卧龙的老贼,这老贼躲在山谷里教徒弟,一次只收一个。徒弟出师前,必须服下毒药,出去抓一个新徒弟来顶上。” 狄其野并不遮掩语气中的嘲讽。 “我不知那老贼在我之前收过多少徒弟,我逃出来时改动机关,排为连环阵,他已经很老,应当是不能出来害人了。” 顾烈语气肯定地判断“你很厌恶他。” “我不肯拜师,那老贼说服不成,千方百计要杀了我,因为只有杀了我,他才能去收下一个徒弟。他有许多不合常理的规矩,并极为严苛地遵守着它们,这不正常。” 狄其野皱着眉继续对顾烈分析“而他的理念更是荒唐,他教导学生去当英雄人物,可他教导学生的手段,是去做掌权者的幕僚或臣子等待时机,伺机制造乱局,再以大义之名做出牺牲,自造时势,再将自己造成英雄。这是什么歪理” 一个人躲在山谷发疯也罢了,还要收徒洗脑培养小疯子。 “我在山谷里活了十一年,破解机关后,不再剪头,等头发养长,就伺机偷马跑了。” 原来如此,顾烈问“马是无双” “是。它的原主应是一位不幸路过山谷的行商,被老贼所害。” “你一直没说这位老贼的名字”顾烈注意到。 狄其野冷笑一声“他说他不是沽名钓誉之徒,收徒不为名满天下,因此自称无名。” 顾烈把狄其野的话一整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因此他冷静地问“那么,在此生之前,你是哪重天的武曲星” 狄其野一愣,他自己都觉得穿越后的经历十分离奇,没有想到顾烈不仅不追根究底,甚至都没有质问真假,竟然第一时间问他此生之前 初秋凉夜,楚王寝殿中,将军高床软枕,主公侧坐守夜,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将军来历不明,这个主公这个主公好生奇怪。 狄其野探究地看着顾烈,他的目光没停在主公出众的容貌,也没去欣赏主公冷静的神情,而是直直探视着主公浓于夜色的黑瞳,想寻找出一丝戒备、一丝反感 他找不到。 他竟然找不到。 狄其野微微侧过头,偏开视线,笑起来。 “好吧。” 他说。 “你真的要听你不会信我,或许,你会觉得我疯了。” 顾烈一挑眉,反问“狄其野,你还觉得你不够疯” 床上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腰腹牵起的肌肉扯动了伤口,狄其野才收敛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要怎么说得能让你听得明白。”他自言自语,沉吟片刻,看向顾烈,“假如说,有朝一日,人能够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机巧器物,相隔千里而能轻语交谈,相隔万里能见人面,甚至飞天遁地,遨游星河几千年后,这些事物就如同耕犁水车一样常用常见,你能相信吗” 顾烈想了想,却摇头“你说的这些,我无法想出要如何实现。狄其野,先祖茹毛饮血,而今百姓耕田织布,你去问先祖,他们甚至都不会人言,何谈理解。假若你真从数千年后来此,我想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答复已经超出狄其野的预料,他又听顾烈说“我认为,这些也不重要。不论是天宫仙府,还是凡俗人间,我在意的是,你曾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何来到此生” 狄其野再一次将视线投向顾烈眼底。 真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到让狄其野忍不住怀疑顾烈是不是也被人穿越了。 这个想法令狄其野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些对于顾烈的评价,什么“天生帝王”,什么“无情无私”原来都对。原来也都不对。 主公以诚待我,我赌命何妨。 最后摊牌的时刻,狄其野心中竟是十分平静,他没有去斟酌字句,也不去想顾烈究竟能不能理解。 他微微垂眸,半闭着眼睛,烛火温柔了他的潇洒锐气,也将长睫照得分明。 “我没有父母,是基因改造的实验品。” “基因改造的意思,”狄其野想了想,“简单地说,就是在出生前,想这个孩子以后有多高有多聪明,就能改成多高多聪明。” “可是,身高智商这些改动,需要将孩子养到一定岁数,才能看出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所以在改造我的基因时,他们多做了一项改动,就是你闻到的香味。这种香味普通人本该无法识别。” “我的改动只有一项成功,出生后采血,血液中的香味让我有机会活下来。其余是失败的,我长成了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其实从来没闻到过那香味,我不懂为何它还在,更不懂为何你闻得到。” “在我的时代,普通人不仅是不好,更是返祖的异类。所以我被送进了孤儿院。” “我从孤儿院考入军校,毕业后进入更新换代最快的冲锋部队,最终成为最年轻的上将。” “我不依附当权派,也不依附在野党。我坚持我的原则我的士兵替我付出了代价。” 顾烈看着狄其野闭上眼,注意到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我亲自签署的命令,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狄其野极为小心地调整了呼吸,睁开眼,又如常勾起了唇角“我与同僚联手设局,最终揭露了他们的假面。” 稍后,他突然轻松了语气“我死了之后,再睁开眼,就到这来了。” 剧情的跳跃令顾烈微愣,尽管为狄其野之遭遇叹息,还是没忍住伸手按上了额角。 顾烈竭力保持着冷静“所以,最后,你是用命设的局。” 狄其野惊讶了“你怎么” 顾烈咬牙“想必,你也将身后局势安排妥当” 狄其野还挺自得“我是孤身赴死,除了我的装备什么都没带走,还给他们留下了重要信物。” 顾烈简直要笑出声。 “冒昧问一句,”顾烈用怜爱小傻子的眼神看着狄其野,“你设局赴死时,贵庚” “二十六。” 还行,虽然倔得连死法都类似,好歹多活了两年。 顾烈摇头笑笑,忽而一怔,咬紧了牙关。 他站起来,将木盒收回木案上,褪了外袍,抱来塌子上的丝被,又把狄其野的被子往里推了推,散发上了床。 “主公,楚王寝殿就一张床”狄其野提醒顾烈床上还有个人。虽然这是顾烈的床,可又不是他主动想在这睡的。 寝殿依然萦绕着淡淡的夜息香。 夜息香又名“野薄荷”,是味草药,前世顾烈的头痛顽疾就是靠着夜息香缓解一二,狄其野死后,顾烈再没用过。 怎么算都是狄其野欠他的。 顾烈和狄其野都是从军多年,躺在宽大的寝床上皆为标准躺姿,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狄其野最不喜欢和人距离过近,加上顾烈问而不答,伤口还难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挣扎着起来,要去别处睡。 顾烈却突然舍得开了金口。 “狄其野,你说你此生八岁记事,也就是说你睁眼过来,已经是八岁。接着在山谷过了十一年。” 顾烈闭着眼,语调极为悠闲地抽丝剥茧。 “你曾说,路上请衣店大娘帮你梳头,也就是说,你出山后并未耽搁,直往楚军而来。” “所以,你谎报年龄,此生你今年十九。” 这人两辈子都死在二十六岁。 多一岁都不肯活。 驴都没他倔。 顾烈都不想看他。 狄其野心恨道言多必失,早就说了言多必失,一边拖着腿往外挪,潇洒道“那又如何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我又不是真十九。” “别搬你那残废腿了,老实待着,”顾烈波澜不惊,“不然我明天就下令,不满二十不许参军。” 狄其野深呼吸。 狄其野躺下。 狄其野盖被子。 顾烈心想,孺子可教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禁足偏殿 第二十六章 风摇帘幔,晨光初开,透过重重青纱依然明朗,已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顾烈按时醒来,离他不远处,狄其野还在睡着,想必是带伤赶路过于劳累的缘故。 这是顾烈称王之后头一次与人同塌,要是算及前世,那就更久了。 不过倒是不讨厌,狄其野睡着了很安静,何况室内夜息香未散。顾烈很难沉眠,昨夜却睡得挺安稳,没因为床上多了个人而辗转反侧。 醒来后,狄其野的存在就不容忽视了。烛火早已熄灭,晨光照亮他的面容,他眉宇间近乎锋利的潇洒意气并不会因为他在睡觉就消散。换句话说,这小子长得太好,你很难不去注意他。 顾烈心中品评,这大概是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一头驴。 “主公。” 这是平日里顾烈起身的时辰,侍人听见顾烈起身的轻微动静,在室外轻声禀报“姜大人和张大人来了。” 张老是御医,姜扬不是外人,顾烈披上外袍“让他们进来。” 姜扬和张老在寝殿前厅聊得颇为投机,两人听了通传,姜扬打趣道“主公今日起迟了”,张老想了想,主公给狄将军守夜这事不该往外说,只笑着附和“主公辛苦”。 二人其乐融融地往里走,然后姜扬受到了惊吓。 主公床上有个人。那个人还不是别人,是狄小哥。 昨日顾烈匆匆抱着狄其野上了御辇,姜扬不得不留下善后,这一大帮将士们大胜回荆,总得给足面子吧姜扬忙来忙去,天就黑了,因此不知狄其野留在楚王寝殿治伤。 姜扬一副被天雷打中的模样,羽扇也不摇了。 狄其野听到顾烈起身穿衣的动静也醒了,就是不太想睁开眼,他可烦顾烈。再听到侍人禀报,狄其野心念一动,干脆装睡,盼姜扬能直言劝诫,只要能顺理成章把禁足楚王宫这事儿给解决了,就算被姜扬骂成佞幸也无所谓。 张老笑呵呵地行礼“主公气色不错。狄将军还睡着” 顾烈走到床边,对狄其野的装睡努力报以欣赏的目光,好笑道“狄其野,本王不会把禁足令撤了的,打仗你也休想。” 狄其野一言不发黑着脸坐起来。 顾烈示意张老自便,张老乐呵呵地走上前来,给狄其野换药。 原来狄小哥是被主公就地下了禁足令,想来是为私自跑去打中州的事。姜扬理顺了前情,他早就对狄其野肆意妄为的性子多有顾虑,立刻觉得主公略施小惩很是应该,就该让狄小哥长长记性。 “狄小哥,主公也是为你好。”姜扬反过来劝狄其野。 狄其野凉凉地看了姜扬一眼。 失望。 他还以为姜扬是个讲原则的人,没想到连君臣同榻这种越礼之事都不敢直言劝诫,顾烈说什么信什么,他对姜扬太失望了。 姜扬只当他是犯性子,心内感慨主公养儿子不对,呸他个颜法古。主公教导狄小哥真是不容易。 远方的颜法古裹紧道袍打了个喷嚏,这厢顾烈和姜扬移步前厅说起了正事。 姜扬将昨日情形说了说,又提到“敖戈那边” “又坐不住了”顾烈都不用猜。 姜扬笑笑,还是帮敖戈说了句话“狄小哥三战惊天下,都有百姓都管他叫兵神,恨不得把他那模样描下来贴门上。敖戈那性子守着蜀州不能动,坐得住才怪了。还有陆翼、” 他是点到即止,顾烈是心领神会。 狄其野跑去打中州,是分了陆翼的军功,也是碍了陆翼的财路。 狄其野攻城,攻完就交给王师处置,他自己不留私财,也不许手下去洗劫城民,更不许烧杀行恶,小贪点财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翼则不然,他的兵都是匪兵出身,凶性难改,他很懂得兄弟仗义,向来是有肉大家分,攻下一城洗劫一城,手下各个发财,珍宝献给主公,其余的都中饱私囊。 所以即使陆翼不声不响,做足了态度,内里对这事、对狄其野有多少意见,可想而知。 顾烈沉吟细思,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后才道“你回去,写封信给北河,让他抓紧时间把中州收拾清楚,中州原是燕都,要收拾些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最紧要的,户籍税账地方志等等,你们商量着定个策,是收到荆州来,还是在中州找地方守好,由你们安排。” “回头你给陆翼透个风声,就说让他稍安勿躁,不久就让他回中州准备,他听得懂。” “传话给严家,就说,四大名阀,我只留一姓。” 姜扬一一应了。 “还有”,顾烈手指轻敲桌案,思忖着人选,“蜀州宜人,让姜通护送养父一家去蜀州休养,也给敖戈吃颗定心丸,说等待时机攻秦,让他稍安勿躁,安心接待养父,不容有失。” 顿了顿,补充“让他们两日后启程。别耽搁,遇上了秋雨不好行路。” 姜扬先应了声,又迟疑道“姜通是狄小哥手下都督,调用他,是不是该从狄小哥那走” “我和他说,”顾烈摆摆手,“你去吧。” 姜扬告退,顾烈闭目思虑片刻,确认不曾遗漏什么,才往内室走。 张老已经换好药走了,狄其野躺在高床软枕上,百无聊赖的模样。 “跟你借个人,我让姜通护送我养父入蜀休养。” “姜通是谁” “” 次日姜通面见主公领命,鼓起勇气说,想和将军告别。 对于这次护送主公养父的任务,姜通深感主公信任,也越发担忧自家将军的境况。 何况自家将军到现在还被禁足在宫里。 姜通跟着狄其野,被狄其野三战打得心服口服,不免有所偏向。 他觉得狄其野无令转战中州固然不对,但也是为了大楚霸业,更何况胜仗还打得那么漂亮,就算主公有心惩治,那痛痛快快地罚俸斥责也好、降职也罢,把人禁足在宫里算是怎么回事 而且关键是,将军他长得好看啊这倒不是说主公不好看。 姜通满腹忧愁,满脑袋禁宫秘史,满心凄苦地跟随侍人进了寝殿,然后看到狄其野坐在后廊晒太阳,院子里是他那匹大黑马。 原来禁足这么惬意的吗 早上顾烈让近卫收拾了狄其野生活所需布置了偏殿,亲自把狄其野抱了过去。这人气性大,顾烈不想惹他,何况也没有强求和人睡一床的癖好。 刚搬完,无双担忧狄其野,把马房闹得天翻地覆,顾烈赶着去议事厅,干脆让人把无双牵到后廊院子里,让它看狄其野看个够。 顾烈一走,狄其野就自己一跳一跳蹦到了后廊上,被无双糊了一手的口水。 于是姜通来时,狄其野坐在后廊晒太阳,近卫给他准备的茶水瓜果摆了一地,无双瘫倒在院子里,嘴边是香喷喷的豆料。 仔细一看,手边是本楚王列传,燕朝给楚王顾麟笙做的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有多少好话。 眼见着将军在主公寝殿惬意成这样,而且胆子更上一层楼,姜通满心忧愁霎时烟消云散,只想当场转身就走。 “阿左” 姜通苦笑“将军,我叫姜通。我是来辞行的。” “哦,”狄其野点点头,“阿左你有心了。” 姜通额角青筋直暴,忍着气,虚心请教“不知将军有何教诲” 狄其野想了想“你,注意安全。” 姜通潇洒一拱手“将军,后会有期。” 等年轻人跟兔子似的跑得人影不见,狄其野低头笑了笑,挑了颗脆脆的秋初黄桃啃,啃完用桃核砸无双的头,把无双气得直跺脚。 顾烈拿狄其野受伤当借口拖了十日,才点头定了庆功宴的日子,地点如前世一样定在游园,楚王宫西侧巧夺天工的园子,承办的也照样是中州顾家。 狄其野抱着卷地方志,和顾烈商量“我能不能不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游园庆功 第二十七章 中州顾家毕竟曾占居楚王宫多年,极有经验,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将原本就巧夺天工的游园妆点得美轮美奂。 游园是当年楚王顾麟笙顺着爱女的意思修建,建成后,楼阁台榭与曲流琼木皆似天成,美得自然可爱,像是偷取了天上仙女的游园。 如今妆点上兰灯水瓷,更添风雅。 佳时将至,将领文臣陆续入园。 狄其野早已坐在王案之侧。 王案是顾烈用的食案,是主位,摆在定规的木雕高台上,有三级木阶,显出与众不同。 狄其野身上是宫内制的金线暗云纹白衣,白绸兽纹软靴,腰带上用金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蝙蝠纹。 他伤腿微曲,恰好踩着最低那级木阶,右手搭膝上,左手执杯。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他的腿受了伤,这姿势还挺潇洒不羁。 狄其野根本不想来。他腿伤恢复良好,已经结痂,可还不好发力,走路一瘸一拐,多难看于是甚客气地问了顾烈,顾烈给回了俩字,“休想”。 攻定青州中州的庆功宴,狄其野不出现,那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顾烈想遍了缘由,没想到狄其野是怕影响潇洒形象,顾烈故意给他瞎出主意“让武库给你造个四轮车,三国卧龙先生那种,到时候近卫给你推进园子,多潇洒。” 狄其野呵呵。 开宴当日,顾烈提前半刻进了游园,近卫扶着狄其野慢慢走上王案,到底是没让他在众人面前跛着腿走路。 祝北河理完中州事务,昨日堪堪赶到,他也是攻打青州中州的功臣,坐在顾烈右手第一席,正对面是陆翼,隔壁是姜扬。 姜扬看看王席,凑过来,以羽扇掩口,小声问祝北河,“北河,你以为,狄小哥如何” “好。”祝北河照常惜字如金。 姜扬奇了“狄小哥气了你不少回,你不觉得他太肆意任性了些” 祝北河反问“他坐哪” “王席啊。” 这不是废话。 祝北河眼神往下一点,那意思是,这不就得了,人坐在王席,我管得着吗我 姜扬感叹“祝兄从不说废话。” 话音没落,右手边有个假道士扒上来“聊什么呢,也与贫道亲香亲香。” 姜扬啪一扇子盖上他脑门“边去。” 颜法古拿拂尘顶开扇子,不仅不走,还凑近了跟他们打八卦“贫道方才瞧见中州顾家毕恭毕敬带着一姑娘,长得很不差,不晓得能不能入主公法眼。”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姜扬讽刺他。 没料到颜法古摸出三枚铜钱就开始摇头晃脑,姜扬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让你多嘴,不知道这假道士听不懂人话 叽里昂当一通捣鼓,颜法古啧啧有声“这女子姻缘已定,且为帝王人物。嘿嘿嘿,这不就是准了。咱们过阵有喜酒吃。贫道想吃螃蟹。” 姜扬早知这女子身份,笑笑“走着瞧。” 柳湄一身淡粉衣裙,轻纱覆面,是个宁静淑女的长相,神色中却隐隐带着令人不喜的阴鸷自得,娇狂自矜。 中州顾家女眷对她殷勤讨好,夸她是仙女女神般的人物,她看不上中州顾家,却也不免得意,将这些夸赞照单全收,才极矜持道“过奖。” 进了游园,她立刻心生不平,这样的园子绝不该是楚顾所有 她又深恨起柳家派来跟着她的嬷嬷侍女,她们竟不准她穿白。今日赴宴,在她心中与赴死并无不同,她很该为她的杨郎穿白的。 中州顾跪请开宴。 顾烈身着青色王服,暗绣凤章,从随意中透出帝王气度,气势惊人。他身侧的狄其野也不落下风,二人坐于台上,众人望去,如此雄主良将,深觉老天对二人偏爱。 顾烈将陆翼与狄其野一通夸赞,连带提了提各位将领的辛劳,然后话不多说,举杯开宴。 方一开场,狄其野和陆翼举杯对饮,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算是弥补嫌隙。两大功将和谐共处,底下人都喊了声好。 陆翼得了主公不日就能回中州准备攻秦的允诺,自然给狄其野面子。他也不是没想过稍稍捉弄捉弄狄其野,既不伤和气,也能立个态度,可进园一看狄其野坐的地方,当即歇了心思。 自认完成任务的狄其野动筷子。 王案上的菜色必然不差,顾烈饮食上没有任何偏好,御厨从主公那里听过不少“辛苦”“有劳”,但一次都没听主公夸过什么菜“好吃”,因此被激起了不服输的斗志,在不过于铺张浪费的基础上变着花样给顾烈做吃的。 可惜,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因此第一次听近卫说狄将军夸他做的烧虾“好吃”,御厨当场老泪纵横。 今日这王案上,三分之一是狄其野夸过好吃的,三分之一是御厨根据狄其野的口味推测狄其野会喜欢吃的,三分之一是为顾烈准备的荆楚时令菜色。完全彰显了御厨终于得到他人肯定的激动心情。 狄其野一看既知,不免对御厨生起同情,又好奇为什么顾烈连个爱吃的菜都没有。 饮宴过半,中州顾家引出美人,为楚王献曲弹琴,弹的是凤求凰。 狄其野听不出琴音好坏,只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也懒得注意,在王案后拽顾烈袖子,想尝最左侧那道菜,他够不着。 顾烈眼神一落,跪侍在旁的侍人起身将那道菜端过来,然后将吃过几口的菜都撤了,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狄其野皱眉。 侍人低声解说“是小蜂儿。百姓家中,剥茧剿完蚕丝后,便将蚕蛹以油炸爆香,做成吃食,很受喜爱。” “这是虫子,”狄其野强调。 顾烈笑了,吩咐“把这碟给颜法古送去。他爱吃。” 侍人应声端碟而去,狄其野依然好奇,问顾烈“虫子也能吃” “多了,”顾烈见多识广,“蚕蛹还是百姓觉得好吃的,还有灾年充饥不得不吃的,虫子当然能吃。” 狄其野点头,原来如此。 中州顾家心急,这么个大美女弹琴,主公竟然不盯着看,反而和狄将军对着吃食说个不停,御厨手艺这么好 柳湄只觉得荆楚蛮子果然不懂欣赏琴艺,负气手重,也没人太过注意。 一曲罢,中州顾家还想该如何是好,柳湄却摘了面纱,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心底是满是自我牺牲的感动凄楚,对主座一拜,朗声道“主公,如此游园盛宴,何不联诗作乐” 这对中州顾是安排之外,对顾烈却是意料之中。 前世他只当是中州顾的安排,后来想想,大概是柳氏女爱慕杨平的诗才,也自认是个才女,想在盛宴上以诗压倒荆楚众人。 顾烈自己不爱写诗作对,可楚顾家臣各个都是公子哥出身,年少时都爱附庸风雅,就连祝北河都长于咏物。所以前世楚顾家臣联诗联得兴起,一会儿大俗一会儿大雅,柳氏女根本插不上嘴。 见顾烈点头,柳湄当即起了头,立刻有家臣对了上去,接二连三,好不热闹。 狄其野只会成语,对此兴致也不大,他时而转转视线,像是在听他们联诗,其实是不动声色地看美滋滋用蚕蛹下酒的颜法古。 那毕竟是虫子 顾烈低声笑出来。 狄其野转过头来,果然是顾烈在笑话自己。 “让他们再上一碟”顾烈取笑他,“你尝一个,说不定喜欢。” “我深厌虫子。”狄其野拒绝。 “春蚕也是虫子。” “它是白的。”狄其野解释,“又没有节肢黑虫腿那些东西。” 楚顾家臣们联诗联得五花八门,偏偏都没错了韵,柳湄一心要以才华震慑众人,结果反被气得脸颊泛红,更可恨的是顾烈,他竟然如此野蛮无礼,看都不看她一眼 顾烈和狄其野说着虫子,忽然有人高声道“主公,心湖徘鹤影一句,如何接” 柳湄刻意从声韵开蒙中选了一句现成的,上过学的孩童都能对得出来,但对好却很难。顾烈不接,就是庸才;顾烈接了,也不过寻常,总之比不过杨平。 众将稀奇地看着这姑娘,她先说联诗,自己联不上了,竟然另起一句直接问上了主公看她这满面羞红的,这是对主公很有意思啊 顾烈淡然道“本王不擅诗词,尔等自乐便是。” “主公过谦了请主公同乐。”不等姜扬出来打圆场,柳湄立刻柔声求道。 狄其野感觉身边人一下子冷了下来,像是想起极不愉快的事情。 “本王当真不擅诗词,”顾烈轻笑,“只想到句现成的,不对仗,但非要我接,就让我蒙混过了吧。” 众将以为主公是在逗姑娘,嘿嘿直笑。 顾烈视线往身侧一转,笑念“似有暗香来。” 心湖徘鹤影,似有暗香来。 这两句现成诗凑一起,不对仗,也不怎么合景,只能说是在调戏,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有家臣笑着抢了话头去,另接了一句,复又联起诗来。 狄其野冷眼看着顾烈,他还以为顾烈怎么了,没想到还是笑话他,而且还变着花样笑话他。 顾烈笑笑,把另一碟狄其野没尝过的菜换到他面前。 柳湄先是一羞,认为顾烈是调戏她,内心自得;再是一喜,她终于让楚顾蛮子当众出丑,为杨平找了面子。她心底叹息,她果然是爱极了大燕,爱极了杨郎。 这荆楚蛮子,将成为她爱杨郎的踏脚石,见证她的伟大。 此时,顾烈举杯,对中州顾家道“筹备此宴,诸位辛苦。” 中州顾家欣喜地出席而拜,皆道“身为主公同族,为主公分忧乃分内之事。” “好” 顾烈赞叹,似是极为欣慰,又道“汝家长孙,少年才俊,本王亦曾听闻他的才名,今日恰有一才女,天时地利人和,本王就托大,给你们做个媒。” 中州顾家在柳家面前夸下了海口,被顾烈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当下各个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言。 柳湄气得发抖,心底同时涌上绵绵密密的后怕来,这可如何是好 “记下,”顾烈示意远跪于侧的文书,“本王为中州长孙顾显、柳家嫡女柳湄赐婚,婚期,就定于两个月后吉日。” 两个月后,假如她与杨平珠胎暗结,按理应当显怀。让她嫁给中州顾,也不算委屈谁,反正两家最终会是一样下场。 闻言,中州顾家众人与柳湄面如土色。 中州顾家本想找顾烈养父强行定媒,没想到养父去了蜀州。他们思前想后,最后打的是先献人、再揭露身份的主意,先斩后奏。 如今人都还没献,主公是从何得知柳氏女身份主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赐婚,是福是祸 姜扬嘲笑颜法古“准了” 楚王寝殿,摆上了新做好的秦州堪舆图。 狄其野数着禁足的日子,不知打秦州还有没有自己的份,怨气冲天。 “狄小哥” 有人在寝殿外鬼鬼祟祟地喊。 狄其野慢慢走出去,发现是颜法古,正色道“颜将军可有要事” 颜法古却先去看近卫“今日休沐,可否借狄小哥一用” 近卫笑笑不说话,也没拦着。 颜法古拉着狄其野就走。 狄其野微微挑眉“究竟什么事” “大事三缺一” 三缺一是什么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天降巨债 第二十八章 游园,唱晚亭。 颜法古给狄其野介绍何为麻雀牌。 姜扬扇着羽扇淡笑不语,陆翼嚼着腌辣椒,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狄其野听懂了,麻雀牌就是麻将,他虽不会,好歹学过历史,这是一种曾经风靡男女老少的娱乐,据说和象棋一样,属于益智游戏。 但是听了颜法古的介绍,益智不益智另说,费钱是肯定的颜法古说了,打一圈二两银子。 “在下从没玩过,听着还挺复杂,”狄其野警觉,“各位另请高明吧。” 他可记得顾烈说过,他现在全副身家不够五十两,输个十几二十次他不就破产了而且顾烈也说了,姜扬是出千高手。 怎么想都有鬼。 颜法古赶紧拦住狄其野,开玩笑,他好不容易多拉了只羊给姜扬宰,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放过狄其野就是对不住他自己的钱袋子。 “狄小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很容易的,打两圈就会了,贫道一个出家人都热衷于此,可见这多有趣味。” 狄其野还是狐疑,但颜法古再三挽留,他不能不给这一桌将军面子,终于点头“那我就打两圈试试。” 见颜法古霎时眉飞色舞,立刻强调“只打两圈。” “使得,使得。”颜法古满口答应。 坐上牌桌,哪还有轻易下来的好事。 颜法古嘿嘿一笑,拂尘往后领里随意一戳,大开大合,放手搓牌,把牌洗出了打太极八卦的架势。 这副麻雀牌是骨面竹背,工笔描花,普普通通的式样,狄其野第一次见,还挺新鲜,学着其他三人把牌排起来,颇为欣赏牌上的工笔花色,小小玩物,古人也做得精巧细致。 狄其野思索着规则,谨慎打出第三张牌。 “杠。” 姜扬把他打出的牌收去,再摸一张牌,笑了,把牌一推。 “今儿手气好,杠上开花。多谢狄小哥。” 颜法古登时愁眉苦脸,陆翼骂了声狄其野听不懂的话。 这是姜扬赢了。 狄其野看着侍人往竹签上记账,想到自己还没见过银子,这就输出去二两,顿觉贫穷。 算完帐,侍人报给他们听“颜将军二十二两,陆将军二十二两,狄将军二十六两。” 陆翼和颜法古点头,并无异议,他俩催促着姜扬把羽扇放下,不要风骚了赶紧摸牌。 “等等,”狄其野心生不妙,“怎么就我二十六两而且不是说打一圈二两吗” “没错啊,二十六两。” 颜法古给他一笔一笔地算“打二两,姜扬这牌是大对子,翻三番,是八两;这牌是杠上开花,杠翻一番,十六两,再加杠钱,二十两;杠上开花属于自摸,再加底钱四两,共二十二两。所以我和陆翼兄弟是二十二两。” “是你出的牌让他胡的,你得多给一份底钱,就是二十六两。” 这和抢钱有什么区别 陆翼笑笑“狄小哥,还玩吗” 古往今来,激将法都是最简单最好用的招数,尤其是对于不熟悉牌桌套路、抹不开面子的新人。 “说好了打两圈,”狄其野挑眉,不上钩,“我自然不会食言。” 这一圈倒是搓得慢悠悠,陆翼边搓边和他们讲中州顾家闹出来的大八卦。 说是那日游园庆功宴赐婚后,中州顾家胆战心惊地把柳氏女迎回去,好吃好喝供着,准备成亲。 柳家对变故很是不满,嫁给楚王和嫁给中州顾,这其中差别大了去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当众赐婚,楚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还可以再琢磨,这婚事一旦传到北燕,他们柳家可就得完蛋。 因此柳家思前想后,到底是惯于蛇鼠两端,和中州顾家商量要把嫡女带回去,另将柳湄的表妹送来。这样嫁个非柳姓的女儿到中州顾家,既保住这条线,还随时可以撇清。 这是明晃晃地下脸,中州顾家哪里肯干,一边张罗着婚事,一边找顾烈请求提前婚期。 还没等中州顾求到顾烈面前,柳湄再也承受不住内心惊惶,大哭大喊说自己坏了杨平的龙种,要柳家人立刻送自己回雷州。 中州顾家和柳家都被吓蒙了。 中州顾家立刻派人把柳湄送回去,柳家也赶紧把柳湄表妹送过来,两家达成一致,默不声张,只当一开始送来的就是柳湄表妹,婚事照旧,一切都照旧,想瞒过楚王。 风族大破雍州,马上就能把雍州全盘攻定,韦碧臣终于肯派老将玄明前去迎敌,近来忙于准备辎重粮草,连骂顾烈的信都写得少了。 柳家趁韦碧臣忙得焦头烂额,柳湄一回雷州,就被柳家一顶小轿送进了宫。 听到这里颜法古得意地看了姜扬一眼“怎么样准不准请贫道吃螃蟹。” 姜扬冷笑。 “你原本算的是杨平可拉倒吧。别跟我提这两家,不够恶心的。”说着一推牌,“清龙七对,承让承让。” 侍人往在狄其野名字下面补二十六两,六十四两,共九十两。 狄其野叹息一声,潇洒利落地站起来“告辞。” 陆翼马上就要启程去中州,不在乎多送姜扬点钱,他撺掇颜法古“你把狄小哥送回去,再把祝北河拐过来。” 狄其野好不容易出趟门,转眼间背上了九十两的巨债,真真是人生难料。 回寝殿路上,寝殿越来越近 ,狄其野忍不住抱怨“主公怎么不成家” 寝殿里要是有个王后妃子什么的,顾烈怎么可能把他关这。 颜法古也是叹息“别说了,方才陆翼说的那柳氏女,中州顾家原打算游园庆功宴献给主公,得亏主公先给他们赐了婚,不然这事多恶心。” 狄其野深深皱眉,厌恶道“什么东西。” “可不是,”颜法古也很生气,说着又是叹息,“不过人家烂锅配烂盖,也算是配上了,贫道也不是自夸,咱主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就孤零零的呢。” 颜法古到底也是心痛钱袋,顺嘴把锅甩给了姜扬“姜扬也是,晃着把鸟扇骚得迎风招展,当年怎么没教主公一二。” 他独特的用词让狄其野叹服,忍不住打听“主公当年怎么了” 颜法古实在也是闷了很久,谁都不敢说。今日说漏了嘴,但狄其野是谁狄其野是外人吗颜法古一寻思,狄小哥必然不是外人啊。 于是颜法古小心左右张望,把主公其实天生惧水被养父逼着学凫水那事小声对狄其野说了,末了总结“谁家这么带孩子的狄小哥,你可不能辜负主公爱护。” 狄其野不知道他前一句怎么连上的后一句,但颜法古用词本就奇怪,他不深究,只客气道“那是自然。” 晚上顾烈回寝殿,听了狄其野不幸负债的事,没有急着笑话他“你给钱了吗” “无中生钱,我是会变戏法”狄其野试图唤起顾烈的愧疚,毕竟他这么一个功臣沦落到背债的地步,怎么想都是顾烈的不对。 “哦,”顾烈点头,“那明日就不是九十两了,是九十九两。” “他们收利息。” 他们怎么不去抢 穷将军看向放在主公案上的青龙刀,恶向胆边生“他们为祸四方,不如我就替天行道,把记账竹签给劈了” 顾烈好心帮忙“你可以问我借。” 狄其野抬眼,见顾烈笑得诚恳“我不收利息。” 北燕皇宫。 韦碧臣刚一进宫,文人皇帝杨平就迎了出来,过分热情地嘘寒问暖,说丞相辛苦劳累,韦碧臣端方行礼,拜了再拜,说不敢当。 杨平立刻明白丞相不高兴了。 杨平忸怩起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说那日御花园撞见柳氏女,以为是仙女下凡,没想到这仙女热情火辣,二人共赴鸳梦,他后来还以为是白日美梦一场,万万想不到柳氏女竟然为他深情若此,怀了他的骨肉,还想为他复仇荆楚,当真是天底下至善至纯的仙子。 最后说,想纳柳氏女为妃。 韦碧臣心中冷笑,一个皇帝,连裤裆都管不拎清,睡了人连药都不赐,落下个四大名阀的野种,还沾沾自喜。 他甚至不怀疑杨平是想联手柳家势力,因为他知道杨平根本没那个脑子。 韦碧臣叹息“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臣事事以陛下为先,陛下想纳柳氏女,臣准备就是,可是” “丞相有话但说无妨,”杨平明白是韦碧臣日夜劳累才保住他的皇位,因此对韦碧臣言听计从。 韦碧臣先请罪一拜,再皱眉道“陛下恕罪,臣以为,此事疑点重重。” “柳家是四大名阀之一,教养女儿从严守礼,在花园遇见男人就春风一度,过于放荡。” “她口口声声说爱慕您,为何跑去对顾烈自荐枕席如今她已有身孕,柳家又为何不光明正大荐她入宫,反而偷摸送到您身边” “她腹中子她能在御花园当您的仙女,怎知没在荆楚游园当顾烈的仙女” “最说不通的就是复仇二字,陛下,她言下之意,不就是燕朝不如荆楚,燕朝必亡吗” 杨平越听越气,涨红了脸,怒骂“这贱人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韦碧臣又是叹气“但这也只是臣按照常理的推测。陛下若是喜欢她,赐了药,收为美人,新鲜一阵也无不可。” 杨平回想起柳氏女的种种热情,虽然看不起她,也实在丢不开手,听了韦碧臣此言,感动道“若无丞相,朕可该怎么办。” 说着,杨平不禁为自己对柳氏女既往不咎的一片深情,以及与韦碧臣的君臣和谐呜咽起来,铺开笔墨就要写诗。 当夜,被杨平信誓旦旦许诺封为爱妃的柳湄,毫无防备的喝下了名为安胎的去子药,她轻抚着杨平的诗集,幻想与她的杨郎从此恩爱不离。 而明日等着她的,只是一道封为美人的口谕。 “风族与玄明在雍州成胶着之势,”姜扬喜气洋洋,“主公神机妙算,果然严家能迫得韦碧臣赞同出兵,” 顾烈手按密报,眼神中是坚定的势在必得“传令敖戈、陆翼,攻打秦州,开始蚕食。让他们一城一城慢慢来,千万别心急。”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既见君子 第二十九章 狄其野百无聊赖。 敖戈和陆翼痛痛快快地去打秦州,他被关在楚王寝殿,无聊到洗马。 他本该在抄军规,但一眼就能记住的东西他实在懒得抄,于是打算让无双背个黑锅,等顾烈回来,就说抄好的军规都被无双给吃了。 无双不知黑锅将至,舒舒服服地让主人给刷毛,目似瞑,意暇甚。 近卫在一旁帮狄其野提水,听着无双咴咴叫,忽而欣慰道“将军在,寝殿有人气,主公都难得轻松,真好。” 狄其野挑眉,笑问“你不觉得如此,于礼不合么” 他与顾烈相处自然,但细思起来,作为君臣,如此相处,其实极是奇怪。 那近卫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为主公辩解道“天底下没有比主公更合礼合德的君子了,禁足将军虽无前例,但也是气恼将军不爱惜自身的缘故。再说,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大功,主公待您非同寻常,又有何不妥呢。” 狄其野单知道顾烈给自己配的杂兵是从近卫里挑的,不知道这杂兵还是个顾烈死忠粉。 无双抬抬蹄子,示意狄其野不要偷懒大力搓,狄其野翻个白眼,低头伺候它大爷。 午时,顾烈回寝殿用膳。 寝殿器物摆设过于简单,像是顾烈在吩咐侍人布置时,根本不考虑日后会有伴侣,皆是单人形制,据说还是中州顾占据楚王宫时,嫌弃简陋留在库房里的未用品。 狄其野与顾烈隔着一丈相对而坐。 按照惯例,御厨亲自领着膳房下人送上今日的菜品,两个食盒,盒里荤素俱全,另有一钵越溪米煮的饭,顾烈照常每道菜尝了一口,对御厨慰劳道“御厨辛苦。” 狄其野都能从御厨微微抖动的胖下巴感受到他的绝望。 可怜,一个得不到食客赞叹的厨子,就如同功绩得不到承认的将军,没有成就感,满目苍凉,活着都找不到意义了。 “今日这道茭白不错。”狄其野倒不是同情,实话实说。 御厨得了狄其野的称赞,这才振作起精神,带着手下人退下,侍人也退出屏风外顾烈不喜侍人时刻在侧。 留下二人自在用膳,狄其野却不专心,分神观察顾烈。 同吃同住这么久,其实狄其野不用看都知道,顾烈定是一筷子素一筷子荤,每道菜均匀地夹上几筷,连份量都差不多,不论菜色,不论咸淡,日日如此。 明明活在拥有丰富植被果蔬的古代,看顾烈吃饭,却比狄其野的时代喝营养剂还要单调无味,好像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怎么会这样,狄其野很好奇。 不注重在吃上享受,和顾烈这种吃什么都一样的状态是有根本差别的。 人的口腹之欲作为最原生最基础的欲望,强大得超出想象。即使是在狄其野的时代,物资极度匮乏,人们依然狂热拓展营养剂的口味,不惜以损失营养价值为代价换取更好的口感。 一个味觉正常的人,是受到怎样的严苛教育,才会这么吃饭颜法古说的那个养父 “我脸上有字”顾烈放下碗筷,净手拭口,才看了一眼狄其野。 狄其野没忍住问“这几道菜,你喜欢哪一样” “都可。” 这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若是非要你选一样” 顾烈随手指了一道。 狄其野走过去盖了食盒,挑眉问“你说,你刚才指的是哪道菜” 心内回想食盒中菜品摆放的顺序,顾烈推测出“是莲藕。” 顾烈答出口,才觉不对,若是他当真觉得那道菜更好吃,根本不需要推测,应该脱口而出,他根据记忆推测出菜品再答,就露了马脚,完全是被狄其野盖食盒这个动作给诈了。 问这么个无聊问题居然还用战术。 成功对顾烈使诈,狄其野也不多么得意,这成功证明了狄其野的观察,顾烈还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他低沉地笑了两声,叹息着感慨“主公,你真奇怪。” 胆子越来越大了。 对这个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人,顾烈淡然回敬“狄将军,彼此彼此。” 语罢,顾烈想起问“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答得流利,指着后廊的方向“我刚抄完,就被无双吃了。不信你问它。” 他一脸正气凛然,仿佛无双真把他辛苦抄好的军规给吃了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就是眉目间怎么都透着一丝得意,又或是挑衅,笃定了顾烈不会再罚他。 顾烈看看他,不知是点评他方才的评价,还是点评他说的谎,摇头笑笑。 “你这人,贼喊捉贼。” 又过数日,顾烈和狄其野对着秦州堪舆图“打嘴仗”。 自从狄其野的模拟战被五位大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姜扬他们都跃跃欲试,被狄其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楚军将领现在成天想往主公寝殿跑。 可惜主公讨厌吵闹,一般将领不敢来,姜扬他们也不敢多停留,结果一个个都开始跟主公求情,想让主公解了狄小哥的禁足令。 这小子简直过于能耐了。 没想到主公冷酷无情,不仅不放人,还占着地利假公济私。 顾烈不擅陆战,几乎场场被狄其野吊打,他倒是不气恼,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每场都有小进步。若不是事关军机,狄其野真觉得该让御厨来看看,学习学习主公的优秀心态。 侍人捧着燕朝韦丞相的来信进来,顾烈扫一眼,扔一边,继续对着堪舆图琢磨怎么解狄其野的围兵。 狄其野拿过来看,把喂无双都不吃的垃圾扔地上垫脚。 但其中确有字词引起了狄其野的注意,恰好时他近来一直想问顾烈的。 韦碧臣在信中骂楚王顾麟笙好大喜功,才惹来了风族对燕朝的觊觎。韦碧臣此人总爱对楚顾颠倒黑白,他写信的意图像是给他自己留个传记材料,狄其野并不取信他的话。 可楚王顾麟笙攻打风族一事,确实颇有疑点。 北燕编写的楚王列传,说楚王顾麟笙刚刚封王,就开始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推脱燕朝先帝要他抵御风族的命令,迟迟不肯出兵。先帝连发八道圣旨,怒斥顾麟笙有心谋反,才吓得顾麟笙出兵,将风族逐回了打云草原。 既然用了“回”字,说明风族原本是居住在打云草原的游牧民族。前文又用了“抵御”一词,说明是风族南侵。 然而,数十年前更早的记载,也就是燕朝开朝时期的地方志,其中记载的风族却并非是游牧民族。 地方志蜀川册中记载,传说风族祖先喜爱在天地间逐风流浪,随风迁徙,四处漂泊,不知不觉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化身为龙。 故而风族以“风”为族名,图腾是一条御风而行的龙。风族追念祖先,选择拥有美丽湖泊的地方临水结成山寨,自古多聚居于蜀州。 按照地方志,风族不仅不是游牧民族,还是蜀州的原住民。 燕朝两本史料自相矛盾。 很有可能,是燕朝驱逐了原本在蜀州居住的风族,还抹黑为风族南侵,将不义之战正当化。 “主公,”狄其野试探着问,“你对当年楚王攻打风族之事,可有了解” 原来他抱着地方志和楚王列传是在看这个,顾烈联络起线索,若有所思道“我那时还未出世,所知甚少。所存记载也甚少。怎么,你对那场战役有心得” 狄其野摇头“只是有些许疑惑罢了。” “什么疑惑” 狄其野再怎么肆意妄为,也晓得楚王顾麟笙是整个大楚的底线,然而此事的疑惑关乎他狄其野的原则,他开了头,就做不到闭口吞声。 他隔着惟妙惟肖的蜀州山川,看向对面执着竹笔的顾烈。 在狄其野的时代,幸存者自认进入了新纪元,将属于“原始人”的历史束之高阁,只有狄其野这种格格不入的返祖异类,才会对过往感兴趣,从成语中找寻失落时代的闪光。 顾烈是他从故纸堆中找到的理想。 史书评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不仅是这寥寥一句史家评说,狄其野翻阅残缺的楚军战报,推测出了一段无懈可击的争霸雄途。 顾烈身负血仇,举兵反燕,是师出有名;顾烈受过良好教育,楚军从未有屠城记载,是治军有道;顾烈立楚后从未入侵他族,倾力治国,终成盛世,是治国有方。 而最后,顾烈竟没有让自己的子嗣继位,传位给了侄子。继位者是守成之君,不出众,但做到了继往开来。 一个近乎不真实的古代帝王。 哪个良将不想遇明主 然而史料毕竟残缺,对着文字,狄其野也无法确认顾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顾烈当然是心存怀疑的,只是将顾烈当作一个理想象征,从不曾陷入什么狂热。 狄其野很清楚自己并不崇拜顾烈。 他天性骄傲,无法接受任何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他历经苦难,从不相信看似完美的表相。他总假设最坏的情境,以最坏的可能来猜度人心,这是狄其野的生存之道。 但或许,潜意识里,他一直想亲眼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顾烈是这样的人。 比记载中更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吗狄其野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年轻士兵临死留下的绝望报告,那是他亲手铸成的悲剧,是他执行的军令,让那些年轻生命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主公。” 顾烈看向狄其野,只见此人忽然锋芒毕露,极认真地问“楚王顾麟笙当年驱逐风族,是对的吗” “狄其野,你是在问你的主公,一个将军该不该听从王令吗” 顾烈如此冷静的反问,让狄其野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 这是古代,帝王独尊的时代,他非要用自己的错误去联系顾麟笙的决定吗顾麟笙收到王令后的上折劝阻,是顾麟笙能做到的极限,已经做得很好,何况,楚顾为燕朝先帝的愤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尤其不该拿这样的问题去问楚顾九族唯一活下来的顾烈,是他错了。 狄其野为自己对古人的强求感到过意不去。 “狄其野,”顾烈不知狄其野在脑子里绕什么圈子,他手中的竹笔点着堪舆图内的青城山,一语道出症结,“你该问我,会不会像燕朝先帝那样,派你去驱逐风族。” 狄其野惊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烈,迟疑着开口“你、” “我不会。” 顾烈将竹笔丢回筒中,冷静地看着眼前人。 片刻后,狄其野勾起唇角,缓缓落下左膝,微微垂首。 顾烈转身离去,风吹帘动,狄其野看见秋日斜阳下,顾烈挺拔的身姿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既见君子。 狄其野在堪舆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将顾烈方才思索了半天的战术打了个落花流水,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笑出了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幺蛾子 第三十章 秋寒渐浓时,狄其野才发觉木盒里的白茧破了,留下稍许血污似的东西,颇为不堪。 “这就是破茧成蝶”狄其野问挑灯看密报的顾烈。 顾烈批完一张,拆开另一张密报,匆匆回道“破茧成蝶你自造的词蝶不会结茧,只会化蛹,倒挂树上,到时会破蛹化蝶。” 说到这,顾烈抬眼看了看狄其野“春蚕结茧,破茧而出的是飞蛾,白色的幺蛾子。” 狄其野没听出顾烈的调侃,他还在思考原来成语也会出错,又或者是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演变失真。飞蛾和蝴蝶比起来,光名字就没有美感,想必不是什么好看的物种。 “飞蛾扑火那个飞蛾” “语出梁书,这词对了。” 狄其野一边在内心感慨古文真是博大精深,一边到底是嫌弃木盒脏污,让侍人把木盒拿出去自行处理,总之别让他再看见就行。 低头看密报的顾烈忽然报道“一百两。” 狄其野以为他是对密报自言自语,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报账“怎么又多一两” “送我的自然是我的,你自作主张把木盒扔了,自然该赔。” 自然个鬼 “我连盒子带蚕买来才五个铜钱。” 顾烈假装一本正经地给他算“你买是五个铜钱,先不提你买贵了,你送了我,这春蚕就成了御蚕,木盒就成了御盒,算一两银子,已是很便宜你。”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狄其野沉默半晌,才问出内心的疑问“你们大楚就是这么起家的” “是我们大楚”,顾烈纠正他。 狄其野轻哼“我可不会抢钱。” 顾烈一点没有要认真说话的意思,还笑话他“不会可以学,你不想把钱从姜扬那里赢回来” “十赌九输,而且你都说了姜扬会出千,”狄其野不上当,“我又不傻。” 战场上用兵如神,下了战场就不屑争斗,连赖账都不会,这样的人说自己不傻。 顾烈点头赞同“确实不傻。” 狄其野怎么都觉得顾烈是在嘲讽自己,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顾烈,但顾烈埋头批密报,一副忙得要死的模样。 “怎么”顾烈忽然抬首,玩味地问,“你想帮忙” 狄其野不愿意沾惹打仗外的事,他也不觉得顾烈真会让自己帮忙,装没听见,抱着青龙刀回偏殿去了,头上阴云密布。 又是没能说服顾烈解开禁足令的一天。 入冬时分,姜通从蜀州回来,到寝殿跟狄其野报告归队。 狄其野还是被禁足,外面不少风言风语,有说百姓传诵兵神让主公不喜的,有说狄其野不听军令被主公忌惮的。普通将领间虽然没有太多流言,但对狄其野,大多数被流言影响了态度,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思。 五大少私下商量,他们该用行动表达他们依然是站在将军这边的,所以姜通就又来了。 狄其野不知道他们的忠心,一见姜通,还奇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通额角青筋直跳,咬着牙回禀“末将护送主公养父进蜀,幸不辱命,安全送达,特来回禀将军。” “我还以为主公派你随身护送,到他养父休养够了,再一同回来。”狄其野解释。 原来如此,姜通缓和了表情,拱手回道“主公只命末将护送,没有随身护卫的命令。” 说到这,他脸上还露出半分庆幸。 看来顾烈的养父不太好相与啊。 狄其野一挑眉,借着无双的马脸遮掩,给了姜通一个询问的眼神。 姜通低头像是在垂首应是,又拱起手遮住了嘴,几乎不动唇地答“主公养父有三个小妾,进蜀路上又纳了一个。” 他虽未说得太明白,可语气语调说明了他不甚赞同的态度。 这话让狄其野十分惊讶,在颜法古口中,这位养父待顾烈极为严苛,近卫们也都说主公养父为楚顾救出了独苗,是个为大楚牺牲了妻儿的铁血硬汉,怎么如今如此行事无度 狄其野前些日子反复想了想,总觉得顾烈那么吃饭,或者说这种除了亡燕复楚再无人生欲求的状态,和那位养父的严苛,逃不了干系。 顾烈可谓是完美契合他理想的明君,然而没有人应该这样毫无生趣的活着,那不是正常状态,再深切的血仇,都不值得把人教成这样。 更何况,这种状态对人自身是有害的,积累的压抑总会有个爆发的时候,假如没有爆发,那就更惨,岂不是活活压抑到死。 史书记载中,顾烈明君一世,活到快八十岁,是为大楚累死的。 现在看来,顾烈不仅是累死的,还是心累死的,为大楚把整个人从身到心都熬干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狄其野自顾自研究着顾烈的心理问题,那边厢姜通悄悄打量将军,越看越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 不过是初冬天气,冷确实是冷,但他们将军已经披上了千金难买的白羔裘,马蹄袖的夹棉白袍上用银线纹着反季的春蕾栖蝶,天青色绣云纹腰带,脚上居然也是双白色羔皮靴,靴子皮面上烫有生动的层层火纹。 冬衣最讲究合身,将军这一身从上到下必然是宫中秋日就开始赶制的。按照将军的个性,不大可能自己想到要做衣服,必然是主公的安排。 主公要是有个儿子,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难怪堂哥姜扬在内的那几位主公心腹从来不搭理这些流言,他们日日进宫议事,毕竟不瞎。 姜通把心放回肚子里,告辞出宫。 转眼到了腊月,狄其野的禁足令即将期满,顾烈也不管他进议事厅。 都说“六腊不兴兵”,酷暑寒冬不利于作战,可风族陷在雍州雷州交界的战场,和北燕打成了拉锯战,抽身不得。 北燕一边和风族对战,一边被楚军攻打秦州,四大名阀还起了内乱。 先是谢家痛斥韦碧臣不早些派老将玄明抵御风族,心中有鬼;随后有严家参柳家与韦碧臣勾结卖燕,献柳氏女与中州顾联姻,还把宫内那位柳美人和杨平的丑事张扬得天下皆知;王家因为私兵被老将玄明强征,一肚子气,坐山观虎斗不说话。 如此境况下,韦碧臣还能寄信来痛骂顾烈,可谓执着。 但韦碧臣的骂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风族派了来使到荆州。 风族来使带来了他们首领的口信,说风族愿与大楚结为联盟,一同灭燕。 风族首领吾昆,诚邀楚王顾烈,于秦州鱼凉会盟。 等来使退出议事厅外,议事厅内立刻如溅了水的油锅一般热闹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