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重生)》 第1章 楔子 楔子 顾瑟也还记得那是个天高云淡的秋日。 皇孙谨到了知稼穑事的年纪,大清早来问过安,便跟着太傅到到京郊郁川的皇庄上去。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顾瑟起了个大早,丈夫和外甥都不在身边,她也不觉得闷,使宫女搬了美人靠在廊下,慵懒地倚在那里。 太子崩的密信八百里加急,千里迢迢地进了京,撞上秦王兵谏的消息,一块儿传进了东宫。 好像整个皇城都陷入了嘈杂和恐慌里。 顾瑟却不为所动地撕着花瓣细细碎碎地丢进池子里,看各色的鱼争先来水面上唼喋。 掌事宫女玉暖劝了她一回,无果,不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边上。 顾瑟却指着池水面下鲜妍明媚的鱼群,笑道“你看这人呐,其实还不如鱼,年年岁岁,有人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外头天翻地覆的,自过他自己的小日子,管他是河山浩劫,还是社稷清明呢” 玉暖默然。 顾瑟自顾自地笑了半晌。 她撕完了手里的花,回过头去,柔声道“玉姑姑,太子信任您,也关怀我,您在我身边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的。可这原是我们家的家事,别的人我都放走了,也没有单留下您的道理。您就出宫去罢。” 玉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太子妃娘娘三思。”她说,“来日方长,您还不到花信的年纪,殿下疼惜您,早早为您安排好了去路,娘娘何忍辜负殿下的一片苦心。” 顾瑟道“我晓得玉姑姑衷心。” 她倚在美人靠上,抬头看着天。湛蓝而深邃的天空,连云彩都少,太阳明晃晃地挂着,洒过高大而轩伟的殿台楼阁,飞甍碧瓦,照着她身上正红缂丝的大袖衫,金线累绣的真凤,金红交映,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庆和二十二年四月,太子妃顾笙被皇后赐绫。八月,她被赐婚太子,顾氏女再度入主东宫。顾家的女儿从声名狼藉到重为世范,不过短短的四个月时间。 “我初次见到殿下,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秋日。” 她喃喃道“那时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殿下却像天神一样提着弓出现,太阳那么烈,殿下弯弓射箭的样子啊,比太阳还要耀眼。” 玉暖深深地噤声。 继太子妃小顾氏入宫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会悄无声息地凋零在深宫里。 太子元妃大顾氏做过的事,即使被封了口、扫清了首尾,但他们这些东宫的老人,都影影绰绰地有些了解。 连做吏部尚书的祖父、做天子近臣东台舍人的父亲都没有保下的人,乃至为她一人,传承数代、誉满士林的京城顾氏险些分崩离析。 顾氏旁支女中,因此大归、退婚的都不在少数。 这样情形下入宫的小顾妃,说一句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可是太子夙延川对她的保护和照顾,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几年下来,连最憎恨顾氏女的皇后都退让和默认了。 虽然后来暗地里的流言就变成了小顾太子妃与太子早有相识,甚至当初求她为继妻的谕旨也是太子亲自求来,然而即使是一直在小顾妃身边侍奉的玉暖,也都是第一次在当事人口中听到一鳞半爪的往事。 顾瑟的目光悠远,忽而沉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嫁给殿下,也是这样一个秋日,也是在这上阳宫里。” “我那个时候只是想着,总要代姐姐好好地照顾谨儿。” 那个时候,她尚且以为长姐固然有罪,稚子到底无辜。 “后来啊,我也想要好好地照顾殿下,与他凤凰于飞,白首共老。” 后来五年相伴,竟慰平生。 她话语间的不祥太过浓烈,让玉暖眼里滚下泪来,口不择言地道“太子妃娘娘也说了要照顾谨皇孙的。” 这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仓皇地抬起头来,看到顾瑟唇角一缕散漫而薄凉的笑容。 她神态平和,与玉暖的焦虑仿佛是鲜明的一双对比,淡声道“姑姑也知道是秦王将要入主京城。那时姐姐的孩子总会有他自己的造化,何须我再多事。” 玉暖低泣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顾瑟微微闭上了眼,眼角被日光刺得沁出水意。 太子代天亲征,身边扈从无计,却一朝身死万里。秦王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动宫变,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恐怕要笑煞天下人。 可惜,她看不到秦王引狼入室、遗臭万年的那一天了。 可惜,母亲大归江南,祖父壮年病逝,父亲不愿附逆,宁死刀兵之下,她最终谁也没能救下来。 她道“玉姑姑,你走罢。” “这是我和殿下的事,殿下都不说我什么了,姑姑何不歇一歇。” “我福薄至此,不能尽孝双亲膝前,不能与殿下终老,但我这一生也不欲再跪旁人的河山。” 庆和二十七年秋,秦王庚勾连羌狄,陷太子川于平明关,太子川斩狼骑千余人,力战不退,万箭穿心而死。秦王宫变京师,登基为帝。 太子妃顾氏既闻此讯,乃自执炬焚于上阳宫,其时光映半天,三日不熄,京畿百里见之而泪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一章 第一章、 窗外的海棠花树在烈火里蜷曲了枝干。 上阳宫的宫女、内侍们都被玉暖姑姑撤了出去,偌大的含光殿,只有顾瑟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地回响着。 热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垂落的柔纱帐幔和木质的廊柱、横梁一起发出哔剥的声响。 这感觉可真是痛啊。 她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几乎是强撑着,才在窗边的罗汉床丨上坐下了。 桌上的轻纱罩里,还笼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残局,纵横的线条微微地扭曲着,不知道是因为高温升腾的空气,还是她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太子夙延川出征的前夕,他们曾手谈到夜深。 那个时候,太子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把这一局下完。 其实她早就该投子了,他愿意哄着她,故意让着她,她心里都知道。 可是那个说回来陪她终局的男人却失约了。 熊熊的火焰已经燎到了窗下。她喜爱的海棠花的灰烬飘进来,落在她执着棋子的手上。 她这一生,也如海棠余烬,开过盛极的年景,就随着枝干一起,在枝头上燃尽了。 百年顾氏、两代文宗的门庭,数代帝王称赞过的家风,嫡房受尽宠爱的掌中珠玉,当年在京城清流人家的女孩儿里,她就是顶顶让人称赞也让人眼红的一个。 而后来,胞姐顾笙做了两年的太子妃,有生育之功竟以罪获死,满朝都在看顾家的笑话,她却很快就被皇后亲点,成了新任的东宫女主。 世人都羡慕她。 顾瑟以手支颐,稀薄的空气让她的喘息愈发艰难,但她的腰丨肢依旧挺得笔直,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至死都不会变的一些坚持。 她垂着头,手中的棋子被摩挲得温热,但她已经感受不到那种触感。 如果早知道会这么痛,她还会选择这样的赴死吗 还是会的吧。 眼前扭曲的光影里,模模糊糊地浮现起初见时那个男人高大的身躯,他戴着黑铁鬼面的脸,剑一般峭拔而锋利的肩脊,束进宽牛皮腰带里的精壮的腰,腰上悬着乌金的马鞭,猿臂轻舒,挽着柄兽口强弓,一手就搭上了箭。 那弓弦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子玩的弹弓似的,毫不费力地张满了。 追在她身后的悍匪被连珠般的三箭钉在了壁上。 她撞进他怀里。 他低头看她,鬼面具后面的一双眼深邃而沉静。 她握紧了他的衣角,喃喃地唤道“殿下” 夙延川看着昏迷中,被放进了床帐里,依旧紧紧牵着他衣角的女孩儿,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头疼。 顾瑟的侍女闻藤和闻音也有些无措。 她们在还真观中做客。 还真观被流民所围,观中决定将前山的屋宇舍给流民暂住。 姑娘在退回后山的路上遇到了趁机混入观中的巨匪,幸而被人所救 姑娘在受惊过度而陷入的昏迷中,却抓着救命恩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个看上去就冷淡又酷烈的男人,竟然一声不吭地把姑娘一路抱了回来。 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让两个侍女无所适从。 夙延川沉默了片刻,抽丨出了靴筒中的短刃。 闻藤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屈膝道“恩公,不如奴婢服侍姑娘松开手吧。” 夙延川瞥了她一眼。 他只是想把衣角割开,让小姑娘抓着剩下的布料去。 他没有理会丫鬟的话,俯下了身去。 一声呢喃的“殿下”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耳朵里。 混乱幻梦之外似乎有一双凌厉的眼探究地注视着她。 顾瑟悠悠睁开了眼。 斗方净室之间,花梨柜格、桌椅,泥灰香炉,素青帐幔、椅袱、壶盏,临窗的棋枰上有副残局,连棋笥一并歪歪的放着,教人拿轻纱罩上了丢在那里。 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场梦,梦里浩浩神宫、煌煌烈焰,如日方升。 醒来素淡山水,不知是幻是真。 火那样的大,燎在身上那样的痛,她该是死了吧。 临死之前,她好像还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见少年时的太子,还会白龙鱼服,带着黑铁鬼面具行走江湖、十步杀人,少年意气如剑凌云的样子。 她其实也只见过一回。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像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英雄梦,年华过去,记忆都渐渐遗落,只有午夜梦回偶然记起。 她就看到了床边那个和梦里一样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笑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这个梦,真好啊 她还能再见到他一回。 虽然是少年时的他。 可是比起他死在遥远的西北边境,满身的血都流进冷冰冰的黄沙里,她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专注地望着他,脸上、眼中都是笑意。 那笑容像一朵静悄悄开放的海棠花一样,温柔、直白、又纯粹。 夙延川心中克制的杀意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他低着头,摸了摸女孩儿有些凌丨乱的丫髻,低声道“好好养病,我派人送你回家。” 回家 回那个主子们都各自凋零的顾府,还是被她付之一炬的上阳宫呢 她有些黯然,也有些羞惭地偏了偏头。 她好像很对不起他她把他们的家都烧了,不想留给那个篡位的奸逆。 可是这个时候,上阳宫好像还没有被赐给他呢 想到这个,她像被赦免了似的,就重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好啊,一言为定” 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多。 夙延川垂着睫,又摸了摸她的头,手指拂在她手背上,展开了她紧握的小拳头,才起身出去了。 他出了门,房中的两个丫鬟才如释重负一般围在了顾瑟的床边。 顾瑟的目光从她们面上细细地看过去。 这梦境真实到栩栩如生。 稳重寡言而内秀的闻藤、伶俐活泼而直白的闻音,都是当年她的母亲云弗为她简拔的侍女,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她而在她被赐婚的时候,因为前路渺茫,吉凶不测,她坚持没有带她们入宫,而是托付祖母为她们定了婚事。 后来顾家出了许多事。 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闻藤。 后来闻音一身是伤地找到她,带来府中最后的消息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会愧疚不已的闻藤,在祖父顾崇病逝以后,混进二房的内室,亲手毒死了她的二叔顾九枚。 闻音伤得很重,逆王夙延庚为了控制她父亲顾九识,在顾家下了重兵,连她派出去的、夙延川留给她的东宫亲卫都没能周全,何况是闻音这样一个弱女子。 她还记得闻音狼狈的,但带着笑望着她的脸。 发生过太多事,即使只是几年时间也恍如隔世,连她自己都很难回忆起这两个丫头正在花期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容颜了。 可是在这个梦里,竟然都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柔声道“你们辛苦了。” 闻音连忙摇头,道“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多挂心。” 顾瑟也有些茫然。 是啊。 远在江南的,大归的云弗,不知道会不会已经收到了帝都变故的消息呢 她会知道父亲不愿受辱、不屑附逆,而死于刀兵之下吗 她会知道她仅剩的一个孩子,用一把火断送了余生吗 她该有多伤心啊 顾瑟眼中忽然溢出泪来。 闻音慌乱地为她拭泪,连连地请罪“姑娘,姑娘,是奴婢说错了话,您才刚醒呢,这样的流泪,往后会头痛的。” 顾瑟被她这样服侍着,慢慢地感觉出不对来。 人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 可是她所见、所闻、所感都像是真的一样。 柔软的帕子贴在脸上,挨过泪痕的地方却难免有微微的刺痛。 会痛,怎么会是梦呢 可是如果不是梦,怎么就会见到这些这些 她睁大了眼睛。 闻音以为她要什么,忙道“姑娘,您喝一点水吗不然进一点东西快要午时了,观中应该准备了斋饭” 顾瑟摇摇头。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微小的、早已记不清的细节都自然而然地摆在那里,窗外泉声如佩环,间有鸟鸣婉转,风吹过山林,簌簌的涛声一浪一浪地从大山深处回荡出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是她少年时,应和时俗,与当时所有的京中贵女一样,被送往道观做短暂的清修,而在望京山还真观住了两个月的客舍。 不知道是上苍的垂怜,还是神明的庇佑。 她在经历了世间最喧嚣、最繁华、最苦楚、最凋零之后,竟然回到了十岁这年的秋天,一切危机都还隐匿在冥冥的阴影里,一切不幸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时候。 是十年一场大梦,还是梦中庄生化蝶 顾瑟坐起了身。 她腰丨肢笔直,眼睫垂落,让闻藤和闻音都不自觉地屏息收声。 但她抬眸望过来的时候,却只是微微地笑了起来,道“不是说膳堂准备了斋饭吗我还是想走一走,不如过去用膳吧” 不管是哪一种缘故,她都无法窥知,但她既然有了这样的际遇,那就好好地活这一生,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顾瑟在膳堂又一次遇到了夙延川。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两名道士陪坐在一旁。 他身形峭拔,肩背挺直,即使是在人群中都格外显眼,何况是这样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没有摘面具,姿态显得十分冷肃。桌上也没有餐食,只上了茶,三个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除了那一桌偶尔的低语之外,整个膳堂都显得格外的寂静。 那些吃饭的时候喜欢说些小话的道士们都不敢出声了。 这个时候的太子,真是锋芒毕露,有种隐约难辨的嚣张。 顾瑟忍不住抿嘴一笑。 她没有上去搭话的想法,脚步不停,准备往供餐的小门里去。 同桌上那个只披着道袍,露出手臂上夹板的少年道士却对夙延川说了句什么,起身往她这边走过来,道“顾师妹” 夙延川也转过头。 女孩儿看上去洗漱过了,换了一件夜来天水色的道袍,这颜色明丽,原本十分挑剔人的肤色,然此刻覆在她身上,就如天光画影,婉转照水一般,一片凌尘的脱俗之气。 她不过十来岁含苞未盛的年纪,已出落得雪肤花容,一双杏眼亮如银水乌星,此刻抬眸看过来,几乎要照到人心底里头去。 掩在黑铁面具后面的目光微微一动。 顾瑟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走到她面前的少年欠身道“谢师兄。” 坐落于京郊百二十里的望京山中的还真观,观主度玄上师是被朝廷加封过的太一上真,道法精微,于天下间颇有声名。 世宗天授皇帝和当今庆和天子都尚玄崇道,乃至时人风俗,富贵人家常要将少年子弟送往寺庙道观中清修一段时日。还真观作为京畿道门魁首,自有许多人家想将家中子女送来这里,但也因此法度格外严谨,从接纳人选到供养礼数,都十分有章法。 如顾瑟亦是因为祖父顾崇与度玄上师颇有交游的缘故,来此以后一应事宜依堂兄顾匡故事,住上两三个月就回家去,也只能说是宾主尽欢。 但这位少年却不同。 他是壶州郡望、华族谢氏的宗房子弟,十一岁的少年解元,姿仪出众,人品风流,在南、北士林中都有声名,却在拿了小三元之后破门出家,做了度玄上师的关门弟子,一时世人都咋舌。 他出家以后,仍以俗名为法号叫做守拙。顾瑟家中与他世交,少年相识,只拿他俗家姓氏称他。 她看着谢守拙肩臂上的夹板,十分负疚,再三行礼,道“若非为我,谢师兄也不必受此无妄之灾。连累师兄,心中实在有愧。” 山西悍匪、“却红刀”的传人杜隆趁乱混入了还真观中,谢守拙当时亦是为她拖延时间而负伤。 谢守拙笑得爽朗,道“师妹说哪里话。若说连累,也是观中连累了师妹才是。何况你我世交,说这些未免太过生分。” 他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几天才能有个结果,我上午遣人通报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已经向师妹府上传了信,想来府上亲长也有了安排,师妹且安心住上几日,不必担心太多。” 顾瑟道“多谢师兄了。” 这句谢说得真心实意。 谢守拙笑道“师妹也不用谢我,下回再来,只别帮我带什么香笺帕子,我就谢谢师妹了。” 他这样满身都是传奇公案的少年郎君,自然引得许多贵女倾心。 顾瑟知他困扰,抿嘴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惊讶地落在谢守拙身后。 谢守拙回过头去,那名被大师兄冲阳子奉为座上贵宾的黑衣客人已经走了过来,面具后面的眼睛似乎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转了开去。 他听见那个男人对顾瑟道“早些吃点东西,等一等就有人来接你。” 声音低哑,但语意却温和。 谢守拙微微睁大了眼。 他和大师兄一起陪着这个人坐了半晌,又是道谢,又是提话,这人却都只是两、三个字回应。 这么危险又睥睨的男人,竟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儿这样耐心 夙延川和顾瑟说完了话,没有再坐回去,而是迈步就离开了。 顾瑟用了午膳,就有小道童进来说门口已套好了马准备出发。 冲阳子一路送顾瑟到后门口“贫道这几位师弟颇有些横练功夫,寻常人十个八个近不得身,女君一路上只管使他们护卫便是。” “师兄费心了。” 顾瑟戴了幂篱,向冲阳子欠身作别,于轻纱后眼波微微流转。 外观低调朴素的乌篷马车,四名道士并四名黑衣侍卫前后簇拥,另有个青衣的小童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肃着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小脸,这时跳下来向顾瑟行礼,叫她“四娘子。” 顾瑟在顾氏姊妹中行四。 她不认得这个少年,但他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也是夙延川安排的。 短短一个时辰,他倒是部署周密。 顾瑟心情复杂地受了礼。 冲阳子的目光在那四名黑衣卫上一扫而过。 观中这一批接待的世家子弟,顾瑟是走的最晚的,也不过迟上天的工夫,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冲阳子既没有乃师的威望,也没有乃师的手段,对袭山流民尚要怀柔安抚,对顾瑟这样大族出身,又是恩师老友后人的弟子,则更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歉意和回避。 这四个人身上血气冲天,虽然一言未发,进退之间却隐隐有一种森然的法度。 说是百年清贵顾氏养的侍卫,冲阳子是不信的。 但既然这位小师妹这样说了,他也就当做是真的。 那面容昳丽的青衣小少年行完了礼,肃声道“姑娘,时辰将近未初了,该尽早出发,晚上能赶到郁川,就能在庄子上好好休息一晚,不必在驿站投宿,使姑娘受罪。” 顾瑟颔首,与冲阳子作别“师兄便不必送了,这几位师兄弟,我也会好好照顾。” 又特地道“谢师兄那里,我本拟带他回京好生调养,谢师兄既然不肯,那还是要麻烦师兄多多费心了。” 冲阳子和声道“都是分内之事,师妹但放心。” 两人相对揖别,顾瑟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漂亮的青衣童子掩上了车厢门,仍旧坐在车辕上,四个黑衣侍卫两个坐在车上赶马,另外两个与四名道士一起骑着马拥簇着车驾前行。 这马车外边看上去平平无奇,内里空间却颇为舒适,顾瑟并两大两小四个丫头坐在里面,也并不显拥挤。 闻音坐在角落里,想了又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那位、那位恩公可靠吗咱们家哪有庄子在郁川” 她心里万千的担忧和摸不到头绪。 她道“若是出了什么万一之事,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给姑娘啊。” 顾瑟微微一叹。 她简洁地道“论起来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你不必担心的。” 闻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显然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她。 但她在顾瑟身边服侍了几年了,有个好处就是听话。 她是顾瑟的母亲云氏夫人选的,自然听云夫人的话。而此刻顾瑟莫名的姿仪迫人,她也肯听小主人的话。顾瑟既然这样说了,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姑娘,奴婢心里头十分的不踏实,谢公子曾说帮咱们向府里传了信的,如今咱们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府里派的人走岔了” 顾瑟道“桐、壶二州流匪流入京畿,京城此际必定是戒严的,府里纵然想派人出来接应我们,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开春以来,青水沿岸雨势丰沛,六月中即多有连下日的大雨,进了七月,果然有青水决堤、泽国千里的灾情传入京中。 皇帝以皇二子夙延庚为钦差,三司使白永年为副,携赈灾资财与诏旨奔赴灾地,辗转桐、壶二州。二使所携资财不谓不丰,所传诏旨不谓不德,然而两州灾民却多有哗变。 大量流离人口涌丨入了京畿,带来了相当的骚丨动和不安定,也是引发望京山这一番变故的罪魁祸首。 她微微垂了眸子。 如果把过往的十年当作一场大梦,而此刻的生活即是真实。 那么在梦里,凭借这次无功有过的赈灾,反而得到庆和帝的怜惜,得以受封秦王、观政六部的二皇子夙延庚,则是在此之后,真正开始积累政治资本,为太子夙延川找了无数的麻烦。 她要想个法子去变一变这个结果才好。 天色茫茫擦黑的时候,马车下了官道,又粼粼地走了一段路,在一座门户森严的庄园前暂时停了下来。 闻音见车停了,隔着窗子稍提了声音,问道“可是到了么” 回话的依然是那个坐在车辕上的青衣少年,他道“请姑娘稍安,某正使他们搬路障。” 闻音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窥去,几个人高马大的庄户正在从土里向外卷着粗粗的绳索,打眼看过去,少说也有十几条绳子在地里。 她忍不住咋舌,小声道“这莫不是绊马索么,怎么一个庄子还要预备这样的东西,姑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顾瑟支颐看着她开了眼界一般又有些惴惴的模样,笑了一笑。 她注意到那个青衣童子自称为“某”。 这是西北那边的军汉更喜欢的说法。 等到马车动了又在一座不大的方院里再度停下来,顾瑟下车的时候,问侍立在车边低眉顺眼的青衣童子道“你叫什么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三章 第三章、 童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像是意识到失礼,又深深垂下头去,道“贱名不堪污贵人耳,姑娘但唤某小乙则个。” 这是不肯告诉她了。 顾瑟微微一笑,也没有追问。 这是那人麾下的属从,有些来历、有些个性,亦都在她意料之内。 何况她这个那人一时忽发善心救下来的拖油瓶的身份,在这几个侍卫眼中,不过是个要敬着这一程的过路人。 只是这少年这样容颜,她一场大梦,竟然毫无印象。 或许是离开了。 或许是夭折了。 若是后者,总归是件可惜的事。 她扶了闻藤的手,迤逦向堂屋走去。 已经有八个梳着圆髻、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布衣妇人等在了门口,这时当面迎了上来,两个簇在了她左右,另几个或扶了闻音、闻藤,或接了小丫头手里的物什,簇拥着进了屋,又给顾瑟磕了头,为首的妇人笑盈盈地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在庄子上的管事。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等去做,小乙哥都嘱咐过奴婢了,任是庄子上有的,必定给姑娘预备的妥妥当当。” 折腾了这一整日,顾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任是心里再怎么成熟,身体上也乏得透透的了。 闻音侍候她多年,晓得她眉眼浅深,忙道“常妈妈也不必麻烦,只管烧些热水,备几样清淡小菜,再煮碗粥来就是。” 顾家的规矩,素来是过午不食的,若是晚间实在要进膳,也不过是时令小菜、清淡粥水。顾瑟自然也是这样的习惯,至于那小菜要怎样的新鲜炮制,粥水要什么样的精工文火,出门在外,又摸不清此间东主的来历,闻音也就选择性的不提了。 沐浴用的一应物什,行囊里都带着,闻音和闻藤服侍顾瑟梳洗过,传膳托盘就进了屋。 碧莹莹的一碗御田粳米粥,盛在霁红瓷的小盏里,米是米、水是水,颗颗分明。配的四样菜,一道明珠豆腐,一道鹦鹉笋,一道一品鸭舌,一道雪里藏珍,两荤两素,异香扑鼻。 顾瑟一言不发地用过了饭,又漱过口,稍歇了片刻,才起身由闻藤陪着往里间去。 因为是出门在外,两个大丫头不敢轻忽,一个睡在了床边,一个睡在了窗下的榻上,都在内室值了夜。 两个丫头提了一整日的心,到这时都乏得很了,便是再努力警醒,也不过撑了一时半刻,气息就慢慢地都缓了下来。 顾瑟不想吵醒她们,只倚在柔软的帛枕里,睁大了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她今年才不过十岁,生辰刚过,依着家里的安排,在道观中小住了两月余,仍旧要回家去,做她的士族闺秀。 但一朝回梦,躯壳还是那个年少的躯壳,灵魂却再不能回到那时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了。 她出身清贵,宗族这一支起家的曾老太爷,原是出身颍川士族顾氏的旁支,但本朝以来,世家大族析产者众,曾老太爷分家以后,游宦京都,仕途通达,累官至尚书令,以太子太师致仕。 两个儿子,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凭科举入仕,又与耕读世家联姻,子弟肯读书又争气,进士及第不断代,又慢慢置办家产,经过三、四代人的经营,不但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在北地士林之中,名声也渐有压过颍川本家之势。 到这一代上,她的祖父顾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四岁,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钟氏所出。在大姑母顾九音之后,她父亲顾九识是第二个孩子,亦是长子,少年郎十六岁探花及第,俊秀如芝兰在庭,白马风流,当时名动京华,如今是天子近臣东台舍人,虽然品秩不高,却得常伴大内。 她和姐姐顾笙又不同。顾笙出生以后,父亲患上了腿疾,母亲云弗陪伴父亲往江南求医,姐姐顾笙就被留在了京城,由祖母钟老夫人和二婶蒋氏教养长大。而她出生在父亲腿疾痊愈复起入朝以后,从小被祖父母、父母一个也不缺地娇养着。 在那场梦一般的前世里,同样是被夙延川所救,她没有昏迷,向他规规矩矩地道谢,他也并没有单独派人送她回家。 一场萍水之逢,便如风生萍动,水过无痕。 她带着侍女,在还真观又住了三、四天,等到京城的戒严终于结束了,府里才终于能派出人来接她回家。 而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叛乱流民的残部,纷乱厮杀中,她被伤到了头,很多年里都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庆和十九年,也就是两年之后,她在外祖父身边求学的胞弟顾璟回京探亲,却在离家南返途中染上了天花。 她只有十一岁的弟弟,秋闱轻取小三元的弟弟,会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说要姐姐给他缝荷包的弟弟,会千里迢迢地寄江南新出的话本给她的弟弟。 就这样夭折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大病了一场。 等她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她的姐姐顾笙被赐婚给了太子殿下。 庆和七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尾,西羌单于忽利犯边。经历过英宗朝被人打到京城沦陷的故事之后,朝野对西羌的风吹草动都一时惊惶,皇帝连下圣旨,将在京、在野的宣国公府凌氏子弟尽数调往平明关。大燕的军队最终将忽利单于拒于关外,代价却是凌氏一门的成年男丁近乎全数死在了沙场上那场战事之后,随着年仅四岁的新任宣国公世子凌殊扶灵回京,再无人攻讦出身凌氏的皇后娘娘和凌皇后所出的太子夙延川。 所以太子二十岁都没有订亲,人人都以为,皇室会在凌氏族中选一位太子妃。 赐婚的旨意一出,京中一时讶然。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开开心心地去看望姐姐。 隔着大红遍地金的帘幕,她看不到姐姐脸上有笑容。 梦里她问顾笙“姐姐不愿意吗” 顾笙只是抚着她的发顶,神色沉郁又复杂,而后忽然流下泪来。 庆和二十一年,胞姐顾笙生下了皇长孙,她去东宫探望姐姐。 她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杨直亲自带到了姐姐的住所。 远离高大轩丽的上阳宫中心,幽凉而寂静的晚梨轩里,绿窗寥落,卧在床帏间的姐姐面色比纱幔还雪白。 小皇孙从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到了外面去,甚至没有在太子妃顾笙身边多停留一天。 她还记得她那时溢出胸臆的愤怒,在看着姐姐终于沉沉入睡以后,她质问杨直,顾家有哪一点对不起东宫,要东宫这样的折辱出身顾氏的太子正妻 那时夙延川就站在垂杨浓郁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玄色的太子常服束着颀长的身形,眼神沉静而淡漠,淡声吩咐杨直“诏太医院每日来给太子妃请两遍脉息”。 她一直记得那个漫长又沉默的的目光和对视。 那一年她十四岁,姐姐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虽然总是牵挂着皇孙谨,但杨直只坚持说“殿下担心娘娘病体照料皇孙反而更有不便”,再加上太子并没有妾妃,连顾家都并没有反驳和担忧的理由了。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越来越好的时候,一直在京郊大伽陀园颐养身体的皇后娘娘忽然回宫,赐给了太子妃顾笙三尺白绫。 消息传回顾府的时候,母亲云弗当场就因为接受不了打击而晕了过去。 父亲一夜白头。 而这样的事,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宦权贵圈子里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帝都一时哗然。 时任吏部尚书的祖父顾崇一病不起。 而于她而言,在心里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惊怒之外,又有种不祥之兆终于落地的隐隐预感。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与他们这一支不睦的颍川顾氏主宗,派人携着族谱,带了一样的三尺白绫来,在祠堂里大发雷霆,说母亲云弗教女无方,辱没门楣,要请出家法,将母亲除名。 父亲顾九识勃然大怒,几乎与主宗撕破了脸。 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性情暴烈的外祖父云既山面前。 外祖不能容忍出嫁的女儿在夫家受到这样的羞辱,做主令母亲与父亲和离。 母亲大归江南,从此音书断绝。 而她在这样宗族破碎、满门受辱的情形下,蓄死志下了决心,却在登闻鼓前被夙延川拦下。 他问她“你恨我” 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两年前那个抚她发顶给她梅子糖吃的太子,和姐姐至少还相敬如宾的姐夫,为什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当时那种空茫的、巨大的不安和惶惑,即使是如今再回忆起来,依然令顾瑟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她一直知道,她的姐姐并不是自愿要嫁给夙延川。她也一直知道,顾笙的心里一定有另外一个人。除此之外,她还藏着一个谁都不敢讲的猜想,当那时她听到书房里父亲斥责姐姐,说她不贤失德,令太子在朝廷中背负兄夺弟妻的恶名 炎热的夏日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灼眼的阳光里,他还是那样的注视着她,眼神说不出是温和还是冰冷,却说“不要去伤害自己,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被杨直送回府的第三天,皇后降下了一道懿旨,她就在这年秋天,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成了顾氏第二位太子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四章 第四章、 她与夙延川一起生活了五年。 第一年她心里抗拒又别扭,除了每天去看望夙怀谨,她几乎足不出户。 新婚三个月,她婚后第一次被皇后召见,就带了一名凌氏的女孩子回东宫。 夙延川站在帘栊下看着她,问“这是你希望的么” 她深深地屈膝“皇后娘娘是一片慈母爱子之心,妾不敢辞。” 软烟罗轻雾般的隔断里,他的目光又深又沉,像是不见底的海。 她从最初的最初,就很懂得看他的心思。 这样的本事被用在刺伤他上面,也是无往而不利。 可是她自己,也没有觉得多么开心。 凌家的姑娘后来被封了良娣,住的地方离她和夙延川都很远。 上阳宫足够的大,让她想看不到谁的时候,总能一个余光都扫不到。 如果就这样度过后来的日子,也许即使是长梦回首,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痛楚和不甘。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为夙延川赴死的最初,是他无微不至的保护,深沉如海的宽容,还是只是某个花瓣上含着露水的清晨,她隔窗看见他中庭剑舞,流光如雪的一霎。 庆和二十三年她生辰,太子把一直养在外院的皇孙谨交给了她抚养。 庆和二十四年,夙怀谨长到了三岁,可以单独开院了。而她则开始在太子奶嬷嬷玉暖的辅佐下,以女主人的身份操持更多东宫系的庶务诸事。 他们成亲的第五年,太子将东宫核心的臣属向她引见。 那年收敛一身锋芒的夙延川注视着她,像情定后,像新婚时,像命图中写好的初见,他挽弓射箭,轻描淡写间克敌,而后低下头来看她的那个眼神。 他将她抱在怀里,似有遗憾,他道“从前觉得你还小,来日方长,总不急着让你生儿育女,如今却觉得,还是太晚了些。” 说了这句话的太子夙延川,在一个蝉声不起的夏日高台点将,与他的外祖、舅父、表兄弟们一样,西出帝京,远征管羌。 帝都风起云涌,她的祖父下狱,她竭尽全力为之斡旋,但年事已高的祖父在离开诏狱之后很快病逝。然后就是宫变,她把夙延川留给她的侍卫都派出去,却没能救回她的父亲。 再传来的消息,就是震惊天下的平明之变,夙延川身死重围,而她将身随殉。 十年一场大梦,家族、双亲、手足、夫婿,竟俱如指间沙。 怎么能甘心 顾瑟用力按住了胸口。 一颗心砰砰地跳动着,像是沉睡的梦魇的哭泣和嘶吼。 是啊,怎么能甘心 无论这场梦是真是幻她怎么甘心,把余生走到这样的一条路上去 她盯着床柱上微微拂动的流苏,紧紧抿住了嘴唇。 夙延川是三更天才到了庄子上。 九月子夜的风带着一身的凉意,从软甲的缝隙里侵入肌骨。他这一趟出门,并没有带着用惯的大内监杨直,身边的随从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军汉、游侠儿,三天两夜奔袭千里,风尘仆仆,面上都有些疲惫之色。 夙延川下了马,将马鞭丢给一旁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屋。 厅堂里点起了灯,候了三、四位老幼文武各不相同的男子,此刻都迎出来,纷纷行礼道“太子殿下。” 夙延川微一颔首“诸君免礼。都坐下说话。” 他自幼习武,肩背挺峭,行动时凌厉又矫健,穿了一身玄色合身的软甲,宛然一柄发硎的般凌厉迫人。 众人俱都俯首,直到他在上首的交椅上坐下之后,才依次落座。 坐在右一位的是一位相貌平凡,中人身量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读书人的葛青儒衫,但行走之间却隐隐然带着军中的凌厉之气。 白日里护送顾瑟一行人的青衫少年就坐在他下首,即使是在太子夙延川面前,依旧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漂亮小脸,除了初时见礼,一声也没有出过。 剩下的那位年轻男子坐在了对面,他落座之后,先是在随身携带的药箱里翻了翻,拿出几支小瓷瓶来,道“殿下这一路颠簸辛苦,臣请为殿下检查伤口。” 待夙延川点了头,他便离了座位上前。 玄色的夜行甲被剥开,隐约的血腥气息变得浓郁。 年轻的太子上半身裸露在空气中,一条血肉翻卷的伤口从背上斜拖到腰间,凝固的血渍把黑色的甲衣染上绛紫光泽,他只是皱了皱眉,很快拎了块干爽的布巾,横啮在嘴里,肩背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柳鸣羽咬开瓶塞,将烈酒浇在因为重新撕裂而变得鲜血淋漓的创口上,又一层一层地抹上药粉。 柳鸣羽手脚熟惯,绵白的药粉簌簌地洒落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那药是极有效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不再向外流,但疼痛在这样的药效里却会被十倍百倍地放大。 夙延川咬紧了嘴里的毛巾,一声也没有出,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和鬓边涌出,滴落下去,砸在衣服上、地面上。 他蒙受着极大的痛楚,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而冷静,摇曳的灯火里,像一只栖身在黑暗中的鹰。 柳鸣羽换了三四瓶药,这才取过干净的白棉布,替夙延川包扎。随后又拭去斑驳的血迹,有许多细碎的划痕这时候才显露出来,一一地上了药。 太子殿下今年正值十九岁,少年的身形正向青年人转化,虽然已经有了宽肩窄腰的轮廓,也仍然是略有些薄的。但他熟谙骑射,身形修长,因为疼痛绷紧了肌肉,愈发显出凌厉矫健的线条。 柳鸣羽道“臣观殿下这次的创口似是刀伤,不知是什么人伤到了殿下” 夙延川抬手掩上了衣襟,遮去了蜜色肌肤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他道“是探丸郎的赤鬼,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右一位的中年男子沉声道“柳太医,殿下的伤可有大碍” 柳鸣羽微一沉吟,道“虽则是皮肉之伤,但却险些伤及筋脉,若能腾出些余暇,还是静养一两个月为宜。” 夙延川抬起臂膀,合掌成拳用力地握了握,从架子上随意摘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沉声道“柳先生费心了,孤尽力而为。” 他见凌寄面上十分沉凝,只微微一笑,道“凌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忧,如今杜隆已然落网,京畿之地,再无老二可用的人了。” 凌寄道“殿下不可过于大意,今日竟有赤鬼敢于行刺殿下,焉知探丸郎内部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夙延川淡淡道“江骄阳是个聪明人。”他问道“金吾卫可有传出什么特殊的消息” 凌寄道“京城从今日午间已经戒严了,除了流民的动向之外,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 夙延川颔首。 他道“明日孤便回京去。”又转向柳鸣羽,道“孤为了给父皇猎冬至日的虎皮,受了这么重的伤,父皇必要时常垂问。柳先生尽早回去太医院,替老柳大夫应个卯罢。” 柳鸣羽应道“是。” 凌寄道“可是殿下还有伤在身” 他去看柳鸣羽,见他脸上虽然隐隐有些不赞同的神色,却并没有说话。 夙延川笑道“孤的身体自己知道,还撑得住。”沉吟片刻,又道“至于京外的流民,总不好让二弟白白辛劳一场,我给先生留下一半人手,全凭先生调遣。” 他肃容拱手道“孤此次回京,大约少不得要消停些日子。外头的事,就托付于先生了。“ 凌寄亦郑重应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外头隐隐的喧哗声响起的时候,闻藤就醒转了。 她先坐起身去看顾瑟睡得怎么样,讶异地轻声唤道“姑娘你没有睡吗” 帐子里顾瑟侧拥着被角,看过来时眸光清亮,显然不似初醒。 闻藤睡意全无,披衣下了床,去看了看屋角的铜壶滴漏,低声道“姑娘,已进了三更天了,您这一整日都没有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赶路,怎么能撑得住”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闻藤也安静下来,她试了试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遂问道“姑娘可要润润嗓” 顾瑟只道“不必了。” 闻藤放了壶盏,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那阵嘈杂声并不是她的幻觉,这时还有零零星星的马嘶声和人声响动,她轻声道“姑娘,要不要奴婢” 出去看看 顾瑟摇摇头,道“我们是客人,主人家的事,我们不必窥探。” 闻藤犹豫片刻,应了声是。 顾瑟道“你只管歇着去罢,明日怕还有的忙。” 闻藤蹑手蹑脚地躺了回去。 顾瑟忽然低声道“如果有件事你不得不做,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做,你会怎么办” 闻藤想了想,道“依奴婢来看,这大约要分是什么事罢姑娘从前读完了书,曾告诉奴婢们,天下的事,无有新鲜的,所以若是有什么事自己不知道的,多问问旁人,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总会有遇见过、知道该怎么做的罢” “那若是谁也不曾遇到过,谁也不曾解决过的事呢” 闻藤笑道“姑娘这问题可为难奴婢了,若是谁都不晓得该怎么做的事,奴婢这愚鲁的脑子,怎么有法子呢不过是走一步、再看一步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吗 这倒也是一条朴素的道理 顾瑟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她轻声道“睡罢,明日还有的忙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救命,救命” “兀那年轻人,还不快把东西拿回来” 晨间下了一场潇潇的雨,时过卯正,空气里还雾气蒙蒙的,宽阔的官道上少了些许往日的尘土飞扬,两驾外观低调的乌篷马车在数十骑的拥簇下辚辚行驶着。 就在隔着车队数十步的地方,有五、六个人追逐着两个人向官道上扑来。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到前面被追逐的两个人奔到马车旁边十步远的时候,车边的护卫才齐刷刷地横起了弓,闪着寒光的箭芒对准了这一行人。 一直走在后面马车旁边的青衣少年拨转马头,前趋几步,板着脸问道“尔等何人,惊扰我家车驾” 追人的和被追的都是一副褴褛装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的两个人早在被弓箭一逼的时候就瘫坐在地上,其中一个身形消瘦些的,穿了件不辨本色的长衫,是个落魄的书生打扮,大约是逃出生天的缘故,还能打起些许精神,勉强挺直了腰,叩首道“惊扰尊老爷,不胜惶恐,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竟不知如何方能报答。”说着又拉着他身边的同伴连连稽首。 青衫少年垂着眼道“京畿重地,无路引不可擅行,你可知晓” 那书生道“草民是壶州信阳人氏,癸酉年的举人,此次进京是为投亲,并为求学,实有府衙所发路引。”又道“与草民同行的是草民胞弟,路引一并在此处。” 说着从腰带里挑出一封纸来,膝行几步,递到青衫少年马前。 少年接了,展开看过,微一颔首,这才将目光落到他身后那些人身上去。 这几人在书生将路引从衣带里拿出来的时候,面上就变了神色,其中一个眼睛灵活些的,拉着旁边的人回头就要跑。 没走上两步,身后弓弦铮然一响,一支箭就贴着他头皮坠进他面前的土地里,尾羽微微颤动。 他整个人委在地上,忽然就传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异味。 青衫少年眉头微微一皱。 那书生已大声道“禀将军,这几人乃是桐州的流民,俱是一姓,有数十人众,初时以人多同行一路上更安全些来诱骗于我,后来被我窥破其意在谋夺我等身上路引,方才翻脸行凶,请将军明查” 他倒是乖觉,也不晓得这一行是什么来历,见了护卫这一箭不是寻常手段,只管叫人做将军。 那几人怒道“你这厮,分明是你窃了我侄儿的路引”“我等好意收留于你,你竟敢血口喷人” 旁边的护卫喝道“都住口”又上了一支箭。 前面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响动。 里头年轻男子微哑的低沉声音传出来“惊吾。” 青衫少年越惊吾应了声是,张口正要说什么,后头的马车忽然掀开了窗帘,闻音隔着窗露出一张俏丽的脸,笑吟吟地道“小乙哥,我家姑娘想请教你,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靠近瑞县的那一条” 越惊吾道“正是。” 闻音道“我家姑娘说,既然小乙哥已经查验过路引,不如请这位书生和他弟弟与我们同行一程,横竖到城门口,还有金吾卫会核查身份。” 越惊吾微一迟疑,向前头的马车又看了一眼,见夙延川并没有再说话,道“姑娘宅心仁厚。” 这就是默许了。 那书生喜不自胜,在地上一连串地叩谢,说着“谢谢官人”“谢谢将军”“谢谢小姐”,他的弟弟比他倒高壮些,看着憨憨的模样,也跟着兄长一起“砰砰”地磕头。 闻音道“书生你且起来,听护卫大哥们的安排就是了。” 至于后头夺人路引冒名顶替的事,这样的事自然有人去管。 闻音笑盈盈地落了帘子。 车厢里顾瑟倚在柔软的迎枕里,闭着眼。 一天过去,梦里一些细微的事已经有些漫漶不清了。 她此刻也只是记得,梦里很多年以后她有一位幕僚,曾与她在偶然的闲谈中说起庆和十七年的变故,他在上京的路上遗失了户籍和路引,家财流落,弟弟为了让他得以重新入学而自卖为奴,却没能拯救他的科考之路。 壶州信阳人,庆和四年癸酉科举人,携弟进京,与那落魄书生字字句句都对得上。 这位幕僚姓舒名琅,在她身边听用三年,并无什么大的建树,最大的功绩是为她主持兴修了黎州乌树卫田庄的水利她也是因此才注意到这个人在治水、兴工方面的天赋。 只是没等到她将这人荐给夙延川,她就一梦醒了。 如今青水决堤,二州沦陷,却正是治水大匠得以一展所长的年景。 她从不吝于给人机会。 闻音忽然喟了一声,道“真教姑娘给言中了,走了这么半日,除了流民,还是流民,竟连一个郊县的农人也瞧不见,怕是京里真格的戒严了。”她有些忧心忡忡的,出了一回神,又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回府去。” 顾瑟道“我们既然都走到了这里,此刻家里的护卫定然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偏你爱操心。” 闻音呶了呶嘴,道“姑娘瞧奴婢傻气,只拿话来哄奴婢,奴婢却不信的,家里头怎么晓得我们几时出发,如何行住,走哪条路、哪个门进京呢” 顾瑟微微一笑,道“我偏就晓得家里已经晓得了的。” 主仆两个斗了一会嘴,谁也没有再提前头的话头。 等他们一行人从栖霞门入了城,果真见着顾府的大管事顾德春亲自带着十几个家丁并车马在城门口焦急等候,引得闻音讶然称奇,缠着顾瑟问“姑娘是怎么猜着的”,这却是后话了。 一别三月,帝都还是衣冠上国、九州风物的帝都,除了城门口多了戒备森严的执金吾卫和羽林军之外,城中往来熙攘、富庶繁华之貌,并未有分毫差别。 夙延川的车门始终没有打开,顾瑟也没有与他作别,只是带上了垂纱幂篱,换了自家府中的车。 越惊吾骑着他那匹枣红的马驹,依旧跟在马车边上说是马驹,但身量却已经与京中寻常农马一般高大,闻音瞧着新鲜,隔着窗看了好几回。 顾瑟道“这是代马,宣国公麾下与羌人作战鼎鼎有名的细柳骑,骑的就是这种马。” 闻音神往道“瞧着就威风得不得了,难怪能把羌人打的落花流水。” 却没有再说话了。 顾瑟也沉默下来。 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英宗朝被羌狄攻陷帝都、御驾南奔的故事,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可是庆和七年羌人再度犯边,宣国公府凌氏满门的男丁填在沙场上,最后竟只剩下一个四岁的凌殊,扶祖、父、伯、叔、兄灵柩归乡的场景,至今不过十年,仍每每在长辈口中听闻。 便是当年纵横西北、驻马平明的细柳骑,也在那场战役之后,几乎全军覆没了。 顾瑟微微一喟。 闻藤也叹息道“宣国公英雄盖世,可惜他老人家去后,却没有再听说哪位将军在平明关驻守了。” 顾瑟道“十年前那一战,管羌人也一样被打得元气大伤,况且如今朝中可用之将有限” 也许正是因此,在她的梦里,身为太子的夙延川才会代天亲征,远赴平明关,最终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之下。 主仆几个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越惊吾就护卫在车驾左近,他耳目极锐,细细碎碎的声音落进他耳朵里。 他垂下了眼。 顾瑟也隔着车窗上的帘幕,轻轻地在他身上注目片刻,旋即收了回去。 要解决梦中的危局,她需要许多许多的人手。 不仅仅是工吏、能臣。 更重要的,是将领,是能率兵征伐、驰骋万里的名将。 要既平内忧,亦镇外患。 前者她尚且能凭借梦中的信息梳理一二,而后者也许是因为她长在内宅、只掌持庶务的缘故,并没有些许头绪。 她还要多看一看。 顾瑟的思绪没有飘得太久。这段路程并不长,他们从栖霞门入京,马车上挂了顾家的牌子,一路走大路,没有多久就进了永昌坊。 顾家的宅子临朱雀大街东,占地极阔,沿街自有门户。 一行人轻易就在东角门停了下来。 顾德春叩开了门,顾瑟是归家的小主人,自然不会在门口就下车。就有小厮们搬动门槛,好让车子能驶进去。 越惊吾道“姑娘既然到了家,某便回去向主上复命了。” 闻藤下了车,向越惊吾拜了一拜,道“多谢尊主上与小乙哥一路相送。礼数简薄之处,还请小乙哥多多担待。我家姑娘说,路上遇到的那个信阳书生,便是我家姑娘与尊主上的谢礼。” 越惊吾一张漂亮的小脸上生出些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不解之色,却只是微微颔首,一夹马腹,枣红色的代马驹哒哒地驰远了。 顾瑟已然在一众婢仆的陪伴下进了府。 顾府是一座五进三路的大宅,占据了永昌坊十字街西南一半的面积,宅中颇有几处在帝京世交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池馆。 顾瑟如今只有十岁,尚依附顾九识、云弗夫妻而居,仍住在东路第三进彤霞院里。顾瑟就在第一进弃车换了肩舆,沿回廊过一道门,就有一名花信年纪的少妇已经等在那里。 众人纷纷行礼,口称“大夫人”。 云弗已经紧走几步,迎了上来,握了顾瑟的手,唤声“阿苦”,先流下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六章 第六章、 阿苦是顾瑟的乳名。 她出生时,正是顾九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满月、周岁,都办的热热闹闹,从小到大,更是一路顺风顺水,受尽呵护,而人既有林下之慧,又生得朝露明珠一般,仿佛十般事有十般的完美了。 因此云弗为她取了这样一个乳名,怕她甘尽生苦。 她后来果然甘尽生苦。 她迎着云弗关切而心痛的目光,忽地悲从中来,唤道“娘亲”扑进她怀里,也跟着泪盈于睫。 云弗从听说京外生变、城门闭锁的消息,就没有一日睡得好过,满心满意牵挂着这个头一回独个儿出门在外的女儿,到后来听谢守拙派来的人递的消息,更是急得嘴角都燎起泡来。 到后面顾九识带进信来,才算是安了一半的心,早早就出来等着。 她有满腔的担忧和牵挂,待见着顾瑟在她眼前哭出来的时候,忽然都不算什么了,只能慌乱地抱紧了她,摩挲着她的头脸和肩颈,问道“娘的乖女儿,这是怎么了外头乱成那个样子,你可受了伤有没有人委屈了你” 顾瑟伏在她怀里,掉了一回泪,自己也把莫名翻涌的心情平复下来,摇了摇头,道“娘亲,我很好,也没有受什么惊吓,顺顺利利地回来的。” 云弗又细细地把她看了一回,这才舒了口气,道“你这丫头,惯常只把好听的话拿来哄我。”便携着她的手,道“这一路上怎么也辛苦了你,要不要先回房去好好休息一回,再说别的” 顾瑟道“娘亲怎么晓得我几时到家的” 云弗嗔道“你爹爹带了封信回来,又吩咐了顾德春去接你,娘怎么会不知道。” 顾瑟道“娘亲既然知道了,祖母想必也知道了吧她老人家这会可有闲暇” 云弗抬指一点她额,道“你一路奔波才刚到家里,正该好好缓缓精神。你祖母那里,自然有我去交代。” 到底至亲骨肉。 顾瑟翘起嘴角笑了起来,却道“娘亲,我不累的,我们还是先去祖母那里请个安吧。” 祖母钟老夫人早在几年前就把府里的中馈交到了母亲手中,母亲在大事小情上也十分尊重祖母,无论是在她记忆中还是在梦里,两个人的婆媳关系都十分融洽乃至相得。 也只有在关于她和弟弟的事情上,母亲才会有这样看起来失礼的决定。 母女连心。 顾瑟的心意,云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眼神柔软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问道“你爹爹说话不清不楚的,只说是你遇到了贵人相助,到底也没有说是谁送了你回来,咱们也好好好地谢谢人家。” 那人竟然毫不避讳地给她父亲送了书信。 顾瑟知道他做事一向恣意却周密,若是不想露出身份,也有的是法子。 他相信自己被她这样一个小姑娘看破行藏了吗 顾瑟弯了弯唇。 等到他知道她送他的“回礼”会做什么的时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那张八风不动、七情不上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点别的惊异神色 她却只是对云弗道“孩儿也不大清楚的,原以为是爹爹托了人去这一路护送孩儿的,有还真观的四位道长,娘亲可要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云弗颔首道“这个自然。不知他们还回不回观里去便是在我们家做个供奉也使得。” 母女两个慢慢地说着话,一面沿着游廊往里走,丫头仆妇们在身后屏声静气地跟着。 顾府的正房樵荫堂在中路的第三进。 方进了樵荫堂的院子,就有满眼浓翠欲滴的花木扑面而来。 这时节已经近中秋了,帝京的气候是颇有些寒凉的,莳弄这样一院子青绿的花草,可见养花人的功底了。 她记得在梦里,太后娘娘做七十万寿的时候,顾府晋上的贺礼中,就有一株顾老夫人钟氏亲手养出来的十八学士。 钟老夫人是济源名儒钟谊生的长女。 不但熟识庶务,还颇有文名,交游广阔。顾瑟姊妹七八岁上都曾经被她指点着读书,后来更延请了大归在家的真定万氏女书宗万君娴为顾家女学的西席。 顾家女孩儿的才学,在京师的贵女圈子里也是一等一的。 钟老夫人更是受到家里人的尊重。 云弗对上钟老夫人屋里服侍的大丫鬟,也十分的和善,笑吟吟的“不过白走几步路,还要劳你出来迎我。” 山茶也盈盈地屈了屈膝“老夫人心里头惦记着大夫人和四姑娘,紧着催婢子来瞧呢。” 几人分花拂柳地进了屋。 钟老夫人正坐在西暖阁临窗的大炕上喝茶,屋中还有一位姿容出众的年轻妇人,并三个年纪各异的女孩儿。 顾家在顾瑟这一代,如今共有五个女孩儿,三个男丁。大房的云弗进门以后,庆和四年生了大姑娘顾笙、庆和七年生了四姑娘顾瑟,转年得了二少爷顾璟。二夫人蒋氏生了大少爷顾匡,在妾室生了庶出的三姑娘顾苒之后,又得了五姑娘顾莞,生辰只比顾瑟小三个月。外放在任上的三房也是早早得了二姑娘顾晴以后,去年才写信回来,说是三夫人因为不能再生育,做主为三爷顾九章纳了一位良家妾,生了个男孩儿记在嫡母名下,便是三少爷顾旬。 如今三房无人在京,钟老夫人的屋里便只有大房、二房的女眷。 顾瑟的胞姐顾笙和二房的嫡女顾莞一左一右地偎坐在二夫人蒋氏身边,即使是云弗进来了也没有挪动位置,倒是二房的庶长女顾苒只是沉默地坐在下首,跟嫡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似乎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顾瑟立在地中,笑吟吟地行礼“祖母。”团团环了一周“二婶婶,大姐姐,三姐姐,五妹妹。” 顾笙见到她进来,坐直了身子,亲亲热热地唤她“阿苦,这许多日子不见,快来给我看看。” 顾瑟只是笑盈盈地,听钟老夫人道“你这丫头,总算是太太平平地回来了,可把你娘担心坏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这几天眼看着神气都差起来。” 云弗就携了顾瑟坐到钟老夫人身边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道“哪有娘说的那么吓人,我寻思昨儿秦夫人还说我气色好,问我用了什么新鲜脂粉呢,原来都是哄我的不成。” 蒋氏顿时笑了起来,几个女孩儿也抿起嘴微笑。 蒋氏道“大嫂不晓得秦夫人为什么哄她,我却晓得,偏不肯告诉大嫂。” 云弗微微失笑,道“咱们家凭谁也不如二弟妹晓得的事情多,我也偏不肯问她,只管叫她憋着,看她憋到几时。” 顾瑟挽着钟老夫人坐在一边,目光在屋中人身上流转,却见顾笙脸上忽地飞起两片红霞。 她心下一动。 京中姓秦人家的女眷,与云弗有交游的,大约就是太常丞秦利贞的夫人,这位秦夫人出身南溟叶氏,丈夫虽然官品不高,却是荥阳大长公主的嫡孙,正经勋贵门第,偏考中了戊辰科的二甲进士,因此在清流门第中也有些交结。 她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在梦里,这位秦夫人曾经向云弗提亲,想要为嫡长子求娶顾家的嫡长女顾笙。 蒋氏说她知道为什么,想必也是知道了秦夫人的这个念头。 只是没有想到,顾笙也这么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果然,没过片刻工夫,蒋氏就笑道“大嫂真个坐得住,我这张大嘴巴,有个什么消息叫我不说,我可受不得。”她转向钟老夫人,道“娘,你却不知道,那位秦夫人这些时日往咱们家这么热乎,原来是看中了咱们笙姐儿呢” 钟老夫人道“姐儿们都没出阁,偏你这张嘴张口就胡吣起来,说些什么呢” 蒋氏笑道“便是因为姐儿们都一年大似一年了,就是咱们瑟姐儿,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了,难道还什么都不教她们知道,将来两眼一抹黑地嫁出去不成” 钟老夫人还要说什么,云弗已道“二弟妹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就是秦夫人有意求娶我们家的女孩儿,难道不应该先跟我这个做母亲的通过声气若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先在外面乱传起来,竟不知道是跟我们家结亲呢,还是结仇呢” 蒋氏微微一笑,道“大嫂是做亲娘的,笙姐儿的亲事,自然是大嫂说了才算。” 顾瑟听着她们一言一语,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在梦里,云弗在秦夫人向她提亲之后,仔细考察过秦家的嫡长子,课业、人品样样都出挑, 她本来是有意结这门亲事的。 是顾笙自己跪在云弗面前,说不愿意嫁到秦家去。 可是此刻,蒋氏不过是将一个消息早一些说了出来,就引得云弗自己生出了不满之意。 顾瑟相信,即使是秦夫人之后再向云弗正式说起,母亲也定然会因为蒋氏今日随口说出的流言而生出不好的印象来。 在梦里,她并没有在这一天回到府中,祖母的房里也没有聚集这么多女眷。 是梦中的蒋氏,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梦中蒋氏的作为,顾瑟不得而知。 但她周身泛起一阵寒意。 长姐顾笙出生以后,父亲顾九识偶发腿疾,竟至不良于行。那时顾九识正值十九岁,距离探花及第、跨马长街的风华光景刚刚过去三年,顾瑟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但只是看履历,也能看出那时候他的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皇帝极看重这个年轻的臣子,太医院的御医来顾家住了个遍,京畿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过了,却都束手无策。 顾九识就此辞官。 这样的痛苦,即使是豁达如顾九识,也消沉了数月之久。 云弗托了避居江南的父亲云既山,天南地北地寻访名医,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有了消息。 顾九识在云弗的陪伴下南下求医。 当时还未满周岁的顾笙尚且不能承受千里迢迢的颠簸,被留在了京中,由钟老夫人教养。 而钟老夫人因为云弗不能再主持家中的中馈而事务繁多,当时刚刚生了长子顾匡的蒋氏就这样接过了顾笙的教养之责,直到庆和七年顾九识夫妻归家,顾九识起复,云弗又生了顾瑟 顾笙一向是与二房、与蒋氏亲近,远胜于大房和生母云弗。 顾瑟知道,母亲心中对姐姐也一向有些愧疚与心结。 而顾笙和蒋氏的亲密,有些时候让蒋氏的亲生女儿、五堂妹顾莞都有些眼红。 虽然这位五堂妹气量一向不甚宽广。 就如此刻。 顾瑟眸光微转,顾莞紧紧抿着的嘴角落在她眼睛里。 她笑道“说起来,下月中五妹妹也要过生辰了吧” 钟老夫人道“可不是呢,眼看着你们从刚下生那样小,见了风一晃眼就都长到十来岁上了。” 她对蒋氏道“莞姐儿头些年的生辰都没有怎么办过,虽然小孩儿不讲这个,到底今年是个整生。” 蒋氏方笑盈盈地应了声“是”,道“怎么说还是娘心疼她们姐妹。” 就听钟老夫人又淡淡地道“你们家的人头些年都不在京里,也还罢了,听说你哥哥今年准备进京的,不妨趁着请来吃杯水酒,也走动走动。” 蒋氏的笑意僵了一僵。 她端起了茶盏,却没有喝,只是在手里握着,道“我哥哥如今方到京城,因为来的仓促,老宅闲置得久,不大能住人了,还劳着咱们府里的管事帮他找牙人赁的宅子,大嫂都是知道的” 钟老夫人慢吞吞地道“怎么,难道蒋家是立意要跟我们家割席断义吗” 蒋氏撑起笑容道“娘说哪里的话您说的话,我哥哥岂有敢不听的,定然是要来的。” 她看了顾瑟一眼,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道“瑟姐儿,你妹妹过了生辰,怕也是要到还真观修行去的,你在那边住了两个多月,可有什么不便的,要教给你妹妹知道” 顾瑟抿嘴一笑,道“京郊如今这样的不太平,又眼看着要到年下了,五妹妹大约要明年才能去观里了。” 云弗道“哪里就非要到还真观去,京城里这么多香火鼎盛的宫观,这么多得道的真人,离家又近,又太平。”她握了顾瑟的肩,叹道“女孩儿一个人在外头,这当娘的心里,不知道剜了几块肉去。只盼着能少离家一步也是好的。” 蒋氏却道“京城周遭,哪里有比度玄上师更有名的道长,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去,只苦于人家不肯收。我们有爹的面子在,如何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百代耕读、誉满士林的壶州谢氏,宗房子弟谢守拙要出家,也要千里迢迢地到度玄上师身前来拜师、受戒。 既有清名,也有盛名的还真观,在观中清修过的少年少女,在量媒说亲的时候,都比别的人多一句资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个道理,顾瑟懂得,顾莞却未必懂得。 她红了眼眶,抱着蒋氏的手臂晃了晃,祈求道“娘,我不要去观里。” 蒋氏抚着她肩哄她“那还真观你大哥哥和四姐姐都去过的,规矩极好,半点不吃苦的。不信你问你四姐姐。” 顾瑟颔首道“山上极清净的,寻常也不大有人走动,观中的道长都是熟谙礼仪的,平日里不会有半点不妥和冒犯。饮食多是观中自种的蔬果,山泉水浇灌,十分的净洁” 顾莞便问道“在他们那里要穿什么衣裳该不会一定要穿那种青的黑的大袍子罢” 顾瑟抿嘴笑道“道袍穿起来也别有一点趣味,倒不拘是青的黑的,尽管挑了喜欢的料子去做也使得。我们过去以后,一天里大半天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无人去规束你穿的是什么衣裳倒是逢着法事,冲阳道长会带着我们这些俗家弟子一同诵些经文,穿件道袍总归是瞧着齐整些” 她晓得顾莞是什么样的性子。 最是爱华服、爱热闹。 规矩森严的道观里的生活,再是清净可爱,在她耳朵里也只剩下无趣可憎。 顾莞果然就扁了嘴,道“娘亲你听,这样又偏僻、又没意思的地方,我若是去了,说不定回来的时候,连人都不认得了呢,我不要去” 蒋氏道“胡闹,人人都要去的,偏你不肯去,是什么道理” 顾莞不依地顿足道“怎么就人人都去了大姐姐就没有去过大姐姐都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蒋氏蹙起了眉,片刻才道“你大姐姐那几年身体不好,不宜出门。” 钟老夫人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才开口道“罢了,九枚媳妇,莞姐儿小孩子脾性,一时转不过来,你慢慢地和她说,没有说不通的。” 蒋氏忙起身应是。 钟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淡淡道“闹了这半日,我也累了,你们也都回去罢。” 顾瑟回到房中时,丫鬟、婆子们已经备好了洗澡水。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稍用了些点心,才有祝嬷嬷上来回事。 祝嬷嬷是她的乳母。 虽然她小的时候云弗十分珍爱这个次女,常常亲自哺育她,但祝嬷嬷还是从小看护她长大的老仆,被云弗冷眼看了几年,觉得还算得用,因此留了她做顾瑟房中的掌事嬷嬷。 顾瑟到观中去清修小住,房中的事就由祝嬷嬷操持。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圆圆脸儿,五官端正眉目喜庆,梳了个圆髻,插着两支鎏金的簪子,一对小小的赤金耳珰,一副绞丝银镯子,都是往日顾瑟和云弗赏她的东西, 顾瑟笑着对她招手“嬷嬷进来了快给嬷嬷看座。” 祝嬷嬷笑道“奴婢倒是来的迟了。”却先试过了顾瑟桌上的茶壶、茶盏的温度,才坐下来,道“姑娘一去两个多月,饮食、休息上可都顺心” 顾瑟道“嬷嬷调教出来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再没有人委屈了我。” 两个人契阔了一回,顾瑟问道“我不在家时,可有人来寻过我” 祝嬷嬷道“姑娘刚走时,三姑娘来送过两回东西,头一回是一匣子络子,说是姑娘托了她打的,第二回是半副绣面,也只说是等姑娘回来就知道了,奴婢都收在了丙一柜子里头。” 顾瑟侧头看了一眼。 闻音会意地下去了。 祝嬷嬷又道“再后来二房的五姑娘来过一回,说是要找姑娘许给她的一副什么刀具,奴婢哪里晓得姑娘有过什么刀具,只能请五姑娘先回去了,实在是失礼,还请姑娘责罚。” 她笑容温和,显然并没有真的觉得顾瑟会因此责罚她。 顾瑟也只是笑吟吟地道“不妨事。” 祝嬷嬷想了一回,续道“再则就是老夫人、夫人屋里的赏赐,都在乙三柜里,单子是知云写的,也都收在账匣里头。这两个月姑娘虽则不在家,屋里的规矩一应仍是同姑娘在家时一样的。又有夫人的人看顾,就是三、四等的洒扫丫鬟们,也都没有懈怠的。” 顾瑟房中如今是闻藤、闻音两个一等丫头,知云、知雪两个二等丫头,另有杏蕊、梨蕊等四个三等,招儿、袖儿等四个四等,是因为她还附云弗而住,没有单独开院的缘故,比着规矩砍了一半的人手。 她点点头,道“祝嬷嬷辛苦了,等下给屋里的丫头们再发一个月的月钱。” 祝嬷嬷“哎哟”一声站起来,十分欢喜地福身道“我先替屋子里这些皮猴儿们谢谢姑娘了。” 她又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因上个月底,梨蕊的娘病了,她请了假出去看顾她老娘,这会子还没有销假回来,奴婢自作主张,暂时提了个四等递进来补缺。” 顾瑟道“我记得梨蕊还有个哥哥的” 祝嬷嬷道“姑娘记得极准,她哥哥原也在咱们大房听用,上回二少爷回来,调了他哥哥去服侍笔墨,如今可不是跟着二少爷在书院里头。” 顾瑟道“既如此,嬷嬷取五两银子代我去探望梨蕊的娘,叫梨蕊只管好好照顾,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使得。” 祝嬷嬷念了声佛,又感叹道“姑娘这样宽厚又体恤的主子,天底下都难找第二个的。” 顾瑟微微弯了弯唇角,却没有说话。 弟弟顾璟的早夭,是她梦里最深最深的痛楚之一。 无论怎样,她都要弟弟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八章 第八章、 主仆两个说了一回话,闻音取来了顾苒留下的东西。 一个匣子里头果然是各色络子,常见的方胜纹、如意纹、宝相纹、梅花纹,还有些顾苒自己编出来的花样,颜色从牙白到大红,看得出十分的用心。 顾瑟认真捡了一遍,先挑了两条出来,就络上了自己的扇坠子和腰间挂的噤步。 另一个盒子里是绣了半扇的海棠这原是她和顾苒有一回闲话的时候,说起她将要开院独居,想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海棠树,才话赶话地约好了要共绣一副大幅的海棠插屏。 顾瑟也没有想到顾苒竟真的绣了。 顾苒是个温柔缄默的女孩子,只是蒋氏不喜欢庶女,二叔顾九枚和二婶感情又十分亲密,顾苒在嫡母房里长大,地位实在尴尬,养得性情细致又敏感。但她们姐妹几个里头,论画技,论女红,都是顾苒第一出挑。 顾瑟与她相处一向不错,像这样一人半幅地合绣作品的游戏,姐妹两个也做过不止一回。 她把那半副绣品细细地琢磨了一回,才叫闻音“先收起来,回来再看”,又看了看屋角自鸣钟上的时辰,道“替我更衣,我要去祖母房里陪她用晚饭。” 一场秋雨一场凉,虽然时日还没有到中秋,但皇太后白氏有了春秋,寿康宫里倒是先用上了炭。 只是到底秋老虎还在,一时用着炭,又恐有些上火。当今天子是个孝子,太医对寿康宫也不敢怠慢,一日两次地来请平安脉。 白太后就对贴身的女官黄晚琼道“这些太医也是够不容易的,哀家原本就没什么大事,偏偏一天两三趟地来回跑,还要绞尽脑汁地开些太平方儿,应付哀家和皇帝。” 黄晚琼道“叫他们每天精心些来看着,陛下心里头也放心些,若能教您晚上睡个好觉,就都值了。” 白太后笑着摇了摇头。 黄晚琼就借机劝道“您也别同陛下怄气了,太子殿下出京的时候,陛下也不知道外头会乱起来。陛下一向最看重太子殿下的,您和陛下原本是一样的心,若是使不到一处去,岂不是叫别的人白白高兴。” 白太后没有说话。 黄晚琼就低下了头,道“奴婢多嘴了。” 皇太后白氏出身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是本朝开国功勋里,爵位传承至今而未降等的唯一一姓。昌武四年羌人南下,英宗弃城南逃,是镇国公府和宣国公府联手光复河山。 昌武六年,英宗皇帝驾崩,身前没有子嗣。正妃出身镇国公府的七皇弟登基,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反对。 白氏做了三十七年的皇后,世宗天授皇帝驾崩以后,又扶了亲生的五皇子继位。 虽然白太后从不插手朝政,但纵览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敢于轻视这位菩萨一样的太后娘娘。 黄晚琼伏跪在地上,一时后悔自己怎么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身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太后最忌讳有人在她面前多嘴她与皇帝母子之间的事 她服侍了太后十多年,太后平日常说,等到她二十五岁,就把她放出去,风风光光地做个官宦娘子。 可是她也见过,以前跟她住一间屋子的魏氏,替太后娘娘把持库房对牌的大宫女,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等她过了两年再在浣衣局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既聋且哑,二十多岁的人,生得比五十岁还苍老、孱弱。 魏氏的脸在黄晚琼眼前不断地闪现着。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挑起帘子,有人笑盈盈地高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黄晚琼忽然就感觉到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消解了。 就听白太后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去给川哥儿备碗茶。” 黄晚琼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感谢太子曾经随口称赞过她泡的上善银针十分宜口。 她当即叩首称是,退了出去,在帘子下与大步走进来的太子夙延川擦肩而过时,深深地福了福身。 夙延川道“黄姑姑不必多礼。” 他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内监,托着个匣子。 白太后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倒还晓得回来。” 夙延川垂首,老老实实地道“教祖母担忧,是孙儿的不是。” 他眉眼俊美,气势凌厉,这时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倒显出分外的老实无辜来。 白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夙延川就知道白太后这是不满意了。 他道“果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收到外头生变的消息,孙儿也只是在京郊打了几天猎,并没有走远。” 说着一招手,小内监就托着那个匣子走了上来,他道“听说祖母这几日有些畏寒,孙儿这趟出门,正好遇上了几块好雪白皮子,给祖母做个搭脚也使得。” 盖子一开,果然是几方品相上好的雪狐皮,莹莹润润,泛着走珠一样的光晕。 白太后瞥了一眼,倒是十分给面子,吩咐道“拿到针线房去,做两个脚搭子。” 又转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看了夙延川一眼,问道“外头流民规模怎样你到底受了伤没有可查清楚了,到底是桐州和壶州的流民真的上京来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在后头搅风搅雨” 太后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收了东西,不过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而已。 夙延川笑道“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 白太后罕有地长长一喟。 她道“你瞒我的事还少呢打量我老了,真格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与夙延川的生丨母凌皇后是姑侄。 庆和元年十月,冉氏进了宫,凌皇后不顾她的劝阻,一意迁到京郊大伽陀园去住以后,刚刚三岁的夙延川就被她抱进了寿康宫。 说夙延川是她亲自看大的,也不为过。 夙延川从四岁上,就寅初即起,打熬筋骨,白天开蒙学书,文武兼修,当年也是她一手安排。 她看着这个孙子。 夙延川今年已经十九岁,一头披锦似的乌黑长发只束了一半在冠里,棱角分明的眉弓下,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总带些看不清的神色。黑金色的太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衬得像藏在鞘里,却隐不住锋芒的一柄长剑。 皇后凌氏生得美貌,倒是一分不差地继承给了这个儿子。 白太后叹道“你啊,只管哄我就是了。” 夙延川面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那分锋芒就变成了惫懒,他道“孙儿哪有哄着祖母,何况孙儿有什么事是祖母不知道的。” 在白太后淡淡的目光里,他又笑了笑,道“若是算上桓州、兖州境内,这一次桐壶两地北上的流民大约总有十万户上下。不知道钦差是怎么颁的旨意,孙儿回来的时候,桓州、兖州、壶州的刺史已经重新开始安抚流民,北上的流民或就地安居,或返回原籍,已经有七、八万得以安顿。至于借机生事的,”他顿了顿,眉目间忽地闪过一丝森然,“趁着没有成什么大气候,已俱都被各州府军剿杀了。” 白太后却道“有多少是庚哥儿的人” 夙延川笑道“祖母且管有多少是二弟的人呢,横竖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为他们劳神岂非不值得。” 他不欲白太后在这件事上更多纠结,索性转移了话题,道“祖母不知道,孙儿这回出去,遇到了一个极胆大的小姑娘。” “哦”白太后果然来了精神,竟坐直了身子,追问道“怎么样的大胆是谁家的小姑娘生得怎么样” 夙延川啼笑皆非。 虽然知道他的亲事已经成了白太后与凌皇后、乃至与皇帝之间的一桩心事,既怕凌皇后转不过弯来,一定要定一个凌氏女给他,又怕庆和帝被冉贵妃吹软了耳朵,给他赐一个不知所谓的太子妃来。 但也没有想到,白太后心里已经焦虑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是听他随口说起一个小姑娘,都不知道人家姓名年庚几何,就这样的关心起来。 他只能轻咳一声,道“看着只有十来岁的样子,还在还真观里清修呢。” 白太后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靠了回去,道“十来岁是小了些你还没说那小姑娘长得怎么样呢” 她道“你不肯说,想必是生得十分美貌了。” 夙延川眼前浮现出少女穿着天水色的道袍,站在那天的夕阳里专注注视着他的样子。 她没有挽髻,细细软软的长发梳着双鬟,眉间不知道被谁点了一点朱砂,越发显得肤色雪一样的白,斜阳照在她面颊上,染成金色的绒毛像一层光晕。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凝视着他的时候,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里面只浮着一个小小的他。 他鬼使神差地道“祖母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十分喜欢。” 白太后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姑娘。” 夙延川说了这句话,就有些后悔。 他鲜少有后悔这样的情绪,但这句话一出口,就忽然觉得像是说错了什么一样,有些不大自在。 白太后已经道“你也不用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了,横竖等庚哥儿回京,冉氏是一定要办个花宴的,到时候,我自己去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九章 第九章、 顾瑟当然不知道宫里有人兴致勃勃地要看一看她。 还没有等到二皇子赈灾回京,她们姐妹先接到了姑母顾九音发来的请帖。 钟老夫人道“湘姐儿年底就要出门,在家的生辰就剩这一个了,九音有意办得热闹些,咱们家的姑娘们也多日没有出去玩过了,又是姑姑家里,想去的都去。” 又道“正好要到节下了,叫织云坊的佟掌柜带上他们今年的料子花样来,给你们都挑一挑料子做几件衣裳。” 顾笙凑趣地道“织云坊有什么意思,孙女上回在祖母屋里瞧见祖母给茶花做罩子的纱,又轻又透,颜色还好看的不得了,竟从未见过的,可见祖母这里才真正有好东西,只是不给我们开眼。” 钟老夫人扶着顾瑟的肩笑起来,指着顾笙道“偏就叫你看见了,惦记这小半年,到如今还拿出来说。” 便叫“杜鹃”,道“你和山茶去开了我的箱笼,把旧年凌州送来的那几匹霜华绸拿来。” 顾笙道“霜华绸这名字就极美了,孙女竟从未听过的。” 钟老夫人道“这是十六造去年里新染出来的花样子,当时为着工艺还不大稳定,并不敢进上,只有江南几家子得了一些。听说今年宫里已有了。” 她看了云弗一眼,若有所指地道“我也是偶然得的,横竖也不多,不如今儿分给你们姐妹。” 云弗抿嘴微微一笑。 杜鹃和山茶带着几个小丫鬟,搬了四、五匹缎子进了屋。 顾莞离门口最近,那布料一进屋来,她就先看的分明,惊呼道“原来这就是霜华绸,我上回在山阳公主身上见过的。” 山阳公主是冉贵妃的所出的皇六女。 顾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顾莞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近前去,在缎子上抚摸、挑拣。 霜华绸是江南十六造新研究出来的面料,以绸面织六出暗纹,并于暗光处有如月华般柔光流丨溢而得名。 钟老夫人这几匹霜华绸,有雪青、湖蓝、月白、大红、松绿五色,在并不太明亮的阁子下,流光袅娜,就连一向在一旁不大说话的顾苒都忍不住张望。 顾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让她瞧得更清楚些。 顾苒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嘴,悄悄问她“四妹妹,你不先去挑一副吗” 顾瑟笑了笑,道“横竖都有的。” 顾苒也对她笑了笑,道“也是,大伯娘就是江南人,你一向不大爱在这里争抢。” 顾瑟支颐,没有说话。 钟老夫人手里这几匹霜华绸,八成就是云梦云氏送来的。她确实不大在意。 不过,她这一回不在意倒不是因为这个。 梦里,尚且不算半臂、襦衫、大袖,顾瑟单是霜华绸裁制的襕裙,就装了一整个落地箱笼。 那都是后来进上的料子,十六造又在绸底上合了妆花、缂丝,极尽精工与巧思。 相比之下,如今这几匹初期试验性的织物,在她眼里确实是没什么好争的。 地中央的顾莞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大姐姐,我极是喜欢这匹大红,你便舍了给我好不好。” 她比顾瑟小三个月,但与顾瑟已初有了少女的姿仪截然相反,她如今身形、面貌俱未长开,尚且全然一团的孩子气。平日里蒋氏也只拿柳黄、荷粉这样鲜嫩的颜色来装扮她。顾瑟只是想了想她穿着大红色霜华锦裙衫的模样,都只觉得像是个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顾笙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待顾莞一向宠爱退让,一时为难地道“莞儿,你肤色又白,生得又明媚,穿雪青、松绿,都十分相宜” 顾莞却冷笑道“大姐姐就是不肯予我,平日里只说是心疼我,往后再不信的。” 顾瑟连听都不想再听下去,向钟老夫人笑吟吟地道“祖母,万先生吩咐我午间若有空便去她那里一趟。”她故意娇气地道“至于衣裳,等姐妹们都分完了,留一匹给我就是了,横竖祖母不会教孙女吃亏。” 钟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她,道“你快去罢。没有你的份了。” 顾瑟呶了呶嘴,道“那可不成,我是要来祖母这里强抢的。”一面福了身,告退出来了。 耳房里的闻音和闻藤跟在她身后,闻音便问道“姑娘要去万先生那里,可要带什么东西么若是赶不及,奴婢回去为姑娘取来” 顾瑟含丨着笑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闻音瞧起来嘴快又伶俐,聪明外露的样子,真论起心智来,却比看着便只是稳重、寡言的闻藤相差甚远。 闻藤就不会把她只是托词的理由当真。 闻音被她一看,面上一红,知道自己又犯了傻气。 她嘟呶道“姑娘,奴婢晓得奴婢笨些”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在姑娘面前不怎么抬得起头来 尤其是被姑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看。 顾瑟没有理会她的小小埋怨。 主仆几人出了樵荫堂,她脚步一转,却真的向第四进园子东南角的女学走了过去。 顾瑟进门的时候,万君娴腕上绑着沙袋,提着一支半人高的巨笔在写大字。 练字时在手腕上绑缚砾砂、铁砂重物以锻炼腕力,是万氏家传的手法,万君娴也曾向顾瑟讲述其中的窍要,却并不许她也以此法练习。 她说顾瑟年纪尚小,骨骼未定,绑缚重物会致腕骨扭曲、变形。 到后来,顾瑟专习簪花楷,甚至还因此被白太后点名要她为自己抄写经文,也就再没有习练过需要手缚砂石才能写出的字了。 顾瑟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万君娴写字。 万氏如今已经有四十四、五岁,但面貌白丨皙秀美,仍旧如三十许人。她手腕高悬,笔尖抵在大幅的白鹿纸上,一行字写得纵横磅礴,像是要破开纸背腾飞出去。 她的外表、她的年龄、和她的字,实在是令人很难联系到一起。 顾瑟等她收了最后一笔,才踏进了门。 万君娴丢了笔,丫鬟寂寂无声地将写完的字纸收了出去,等风干之后,再做装裱。 她笑着招呼道“瑟姐儿,你来了。” 语气自然得像是顾瑟赴约而来。 顾瑟道“来的不巧,打扰老师了。” 万君娴笑道“你却来得正巧。上回你过了生辰就出门去了,送你的刀具大约也没有用,正好,”便去多宝格上拿了两个高颈的甜白瓷瓶,道“每回握过了刻刀以后,切记教你的丫头拿这个膏子帮你揉手。” 虽然是对顾瑟说话,眼睛却看着两个侍女。 闻藤闻音忙屈膝道“是。”一边接了过来。 顾瑟弯了弯唇。 万君娴总是这样,一面不遗余力地教导她,闺阁贵女们该学习的琴棋书画,乃至金石、装裱这样“不务正业”的东西,一面又极尽精心地护理她,谨防着她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疤、痕迹。 并不是她的错觉。她是世家出身,千金掌珠,父母疼爱、侍女尽心,但对她的身体最上心的,却既不是她的母亲云弗,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这位深得钟老夫人和云弗共同信任的万氏先生。 她父祖是清流第一等门第,外家是江南华族、巨儒之家,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是她磕伤了头,破了相,都不耽误她出嫁去做大家少奶奶。 万君娴是在把她当做什么来养护 她亲昵地坐到了万君娴身边,道“老师替我想得这样周到,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孝敬老师才好。” 万君娴看她的目光十分慈和。 两个人慢慢地说话。 顾瑟就说起过两日要去为姑母家的湘灵表姐贺生“祖母的意思是姐妹们都去玩一日,老师若是布置太多功课,万一到时候别人家的女孩儿高高兴兴地邀我去摘花,我却同人家说九月非所用郊也,多尴尬呀” 她如今正学公羊。 万君娴是她课师,顾氏姊妹里,顾笙、顾莞更爱学琴,顾苒课业平平,仍停在论语,唯有顾瑟习公羊,万君娴正为她讲到庄公经五,但她方才随口玩笑,却举了成公经十七的一句。 万君娴知道她没有荒废,笑嗔她道“便是惯会躲懒,不爱做功课。” 语气却十分的满意。 她道“说起府上的大姑奶奶,是三司使白永年大人的家眷” 顾瑟点了点头。 万君娴笑道“那你可是要好好替你表姐庆祝一番。” 顾瑟听出她有未尽之意,显然不只是随口说说这样的简单,追问道“老师您就不要吊我的胃口了,湘表姐可是有什么好事难道是姑父又要右迁了参知政事还是加官” 万君娴道“有人赈灾捅破了天,白大人替他填坑还填不来,如何还能有加官。”她瞪了顾瑟一眼,道“可是观里交通不便多少时日没有看过邸报了” 顾瑟道“并没有一日不看的。”说着呶了嘴,道“老师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乱猜了。” 万君娴点了点她额角,却并没有不信,只是道“南诏贡上的一头豹子在万岁携宫妃共赏的时候突破了护栏,被金吾卫一名轮值的参军事格杀,万岁垂问这名参军事的姓名籍贯,当场就晋他做左将军,领一营兵马” 与她梦中所知的全然对应。 这名被庆和帝忽然委以重任的年轻将军,便是表姐白湘灵的未婚夫、与壶州谢氏并为两谢的西关谢氏子弟,谢如意。 夙延庚宫变的时候,只有他亲自带兵扼守的皇宫东门没有被叛军攻破。 在顾瑟自炬的时候,却也已经收到了他最后被夙延庚收买的副将射杀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章 第十章、 虽然是白湘灵的生辰宴,但她毕竟未出阁,年纪又小,帖子却并不是以这个名头下出去。 顾瑟下了马车,向挨着她们的马车里瞥了一眼,余光一扫之间,却仿佛瞧见远远地有一架有几分眼熟的马车低调地转了个方向驰走了。 她没有多想,跟在云弗、顾笙等人身后丨进了门。 白夫人顾九音在花厅里待客。 她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但坐在一众少女簇拥中,言笑宛然,颜色亦如少女般鲜丽,眼角眉梢却又添一段风月。 顾家姊妹几个上前与她见礼的时候,她握着顾瑟的手,笑吟吟地向满座的贵夫人们问道“瞧瞧我这个侄女,满京城可能找出第二个一般漂亮的来” 有个坐得近的夫人就笑道“若不是你说是你的侄女,你们两个站在一块,就如嫡嫡亲的姊妹一般,真正是朝露明珠。” 顾笙、顾瑟姊妹里,顾笙生得更似云弗,顾瑟却全然是顾家的眉眼,七分肖似乃父顾九识。 但她与顾九音放在一块去看,就有九分九的相似。 姑侄两个也因此格外投缘。 顾九音喜欢听人夸赞顾瑟,更胜夸赞自己的亲生女儿白湘灵,第一百零一回后悔地向云弗道“我怎么就没有生一个阿苦这个年纪的儿子。” 她的长子陆离今年已经十七岁,幼子霜降尚在襁褓。 就有人打趣地道“若是叫你生了出来,满京城的好姑娘都被你求去了。” 夫人们一时在花厅叙起话来。 白湘灵就趁机拉了顾笙、顾瑟几个出门。 她笑盈盈地道“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副升官图,不知道是什么人画的,工笔极是细腻,画的又十分新鲜有趣,同坊市间的都不一样,快来陪我顽。” 姐妹们热热闹闹地玩了一轮。 就有个丫鬟挑了珠帘进来,向白湘灵道“姑娘,谢家大郎君遣人送了礼来。” 白家下人口中的谢家大郎君,就是白湘灵的未婚夫谢如意。 窗边的顾瑟垂了眸子。 屋里不单是顾笙、顾莞姊妹,还有几个平日与白湘灵玩得好的女孩儿,这时看着白湘灵抿嘴笑起来。 白湘灵微微红了脸,将帕子绞住了,片刻才握着脸道“既是送了礼来,就送进屋里去就好了,何必来报我。” 有个女孩儿看着她,笑盈盈地道“白姊丨夫有心送来的礼,湘灵姐姐何必这般小气,与我们共赏一番又有何妨” 顾瑟记得她是光禄寺卿家的嫡女郑敏萱。 她微微地蹙了眉。 白湘灵已然大窘,顿足道“这一盘升官图还没有走完,你们只管纠缠这些却做什么。” 等到顾瑟在更衣出来的小径上,再听到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郑敏萱的声音为何让她感觉到熟悉。 她初到白府下车的时候,旁边马车里那个低低地说着“不过是个再嫁女,若不是今日有要紧的人到他家来,谁耐烦捧她的场”的声音,可不正是这位郑家小姐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她总能遇上她与身边人说着并不缜密的悄悄话的场面。 白永年酷爱山石,白府的花园里布置了许多湖石,辅以亭台楼阁、长桥飞廊,几步便是一重山水。 顾瑟就在后面,听着郑敏萱冷冷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那位今日是不是到了这府上” 答她的人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大约是郑敏萱身边的掌事嬷嬷,行丨事倒比郑敏萱周密些,声音压得极低,顾瑟只听到“书房”“白大人”“作陪”等字眼。 郑敏萱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带着几分急躁“那位贵人何其事忙,万一已经办完了事走了该如何是好” 那嬷嬷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了几句话,顾瑟便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不过想来是郑敏萱想听到的答案,再开口时情绪便舒缓了不少,连咬字都带了几分矜持之意“那便依嬷嬷所说,我这就去。” 那嬷嬷又说了什么,郑敏萱已经不耐烦地截道“我自然知道的,若是被人看见了,我只说是走错了路,那再嫁女能有什么治家之道,她自己都没什么规矩,难道还能来为难我没有规矩不成。” 顾瑟冷笑。 一口一个再嫁女,光禄卿真是好家教。 她沉了眉眼,低声对跟在她身后的闻藤道“你去花厅里,找了姑姑,就说我请她在通往外院的各条路上安置些仆妇,小心今日这么多客人,冲撞了谁总归不便。” 闻藤微一犹豫,道“只是姑娘这里” 顾瑟道“这里亭台虽多,路却简单,我循着来的路也能找回去的。” 闻藤应了声是,就跨了栏杆去走花石间的小径。 但她脚方一落,忽然觉得不好,廊前的花枝被风吹伏,此刻被她衣袂一带,发出簌簌的声响。 前面与郑敏萱说话的嬷嬷本来就紧着一颗心,听到这声音,低声喝道“有人” 郑敏萱慌乱地道“是谁在那里”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便向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顾瑟却不耐烦在这个时候与郑氏主仆碰面。 几步之外便是一座临水小榭。 顾瑟随手推开了门扉。 她僵立在了门口。 室内点着沉静的香,柔白的纱幔在穿堂的风里微微起伏,水阁里一片安然静谧。 一袭玄色的男人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丨上,正与自己对弈,一座倒流香炉就搁在棋枰边,绵密的乳白色烟气氤氲流下,浸入执着棋子的宽大衣袖。 听见门口的细微响动,微微抬起眼向她看过来。 他道“进来。” 顾瑟刹那之间便要闭上门仍旧退出去的。 但被他这样低哑的声音轻轻地一唤,身体就已经有了主张一般地走了进来。 她轻声道“见过殿下。” 换下了道袍,梳起规规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脱去那日生死一线间的匆促,愈加显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来。 夙延川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时候,一整日胸臆中难平的燥郁之气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宝蓝便装站在重叠的纱幔底下,像个隐身人一般的上阳宫大内监杨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里,目光在顾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认得我” 他今天没有穿着软甲,却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长发不梳,玉带犀钩,萧疏轩举,如前朝名士。而当他抬眼望过来时,没有狰狞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张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之色的脸。 熟悉的龙涎香的烟气从香炉里散溢出来,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属的凛冽味道。 顾瑟一时恍惚。 就在几天之前,覆在黑铁鬼面之后的他也是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从那时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后来,她以治水能吏回赠他。 他当然也就知道,她已经向他承认 她本来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是这时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让他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她有些无奈地,顺从地唤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盘的对面,淡淡道“坐。” 顾瑟犹豫的片刻之间,一双凤眼就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她告了一声失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残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捡拾棋子,见她垂着头看,又将手中的几枚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你精棋道” 顾瑟专注地看棋,原本只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郑敏萱不惜郑、白两家交恶也要闯白府书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郑敏萱的消息里本来应该在外书房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府后花园的水榭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个千金小姐为了见他一面,连闺名和清誉都顾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熟稔和娇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称自己擅弈” 那种熟悉的、无奈的感觉又泛上心头。 夙延川压低了眉眼,道“那就是会了。” 他忽然抬手将棋盘一拨,拂乱了满格的黑白,道“来,与我下一盘。” 顾瑟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夙延川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盘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捡起来,分进棋笥里。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骚人常形容少女纤手如玉,然而此刻那双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衬出惊心动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里,肌肤与玉一般莹莹生光,竟分不出哪一个更柔润。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缠在她臂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于微明微暗之间,生出沉静而流动的光泽。 他有一刹间的恍惚,像是这样的生活,他曾经历过许多许多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嘈杂声。 水阁里一片宁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玉石相击的轻响。 棋盘上黑子气势如龙,似乎已经将白子压入穷途之境。 棋盘外执黑子的夙延川却面色凝重。 顾瑟微微仰着头,就看到他并不明显地蹙起着的一双斜飞的长眉。 他眉弓凌厉,眼窝深邃,眼皮微微地垂着,让人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 顾瑟指尖抵在唇角,悄悄地、悄悄地弯了弯。 夙延川棋路大开大合,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 梦中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压着她的棋路,一步一步迫到她投子认输,而后笑吟吟说她失于温柔,缺些攻城略地的霸气。 顾瑟垂下了眼,又微微地一喟。 夙延川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抬眼向她望过来,道“小小年纪,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的心事” “人生在世,谁无心事呢。”她托着腮,却道“譬如殿下广有四海,当此际却又在因何事忧心” 夙延川道“你却又知道我有心事。” 顾瑟反问道“难道殿下会对我说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懂得什么,说与你又有何用” 日移花影,窗外花树摇落的细碎光影隔着窗印在她身上。一片半黄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进窗来,坠在她铺散在棋盘一角的广袖上。 顾瑟抬起手,轻轻地将这枚黄叶拂落下去。 她低垂着眉眼,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细软、乌黑的发顶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动,和一角细而白的后颈,玲珑的骨节隐没在挺直的脊背间。 他收回了视线,敛目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是什么原因” 顾瑟道“姑父方一回京,殿下便避人耳目地到他府上来,这心事想来也与二皇子殿下脱不开关系。” 夙延川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连你都看得清楚。” 顾瑟抬手,取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把丨玩着,轻声道“殿下又何必为此纠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两州水患未定,有人未建寸尺之功而晋身,有人分君上之忧而不受功。”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两指却轻轻一敲,将掌中那枚棋子落在局中“殿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抬起头来,夙延川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她面上神色明媚温和,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对他宛然一笑“殿下,该你了。” 夙延川看着那枚深入自己腹地的白子,忽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是在怕” 顾瑟嘴角一翘,道“殿下怎么会怕” 她道“您是国之储贰。” 夙延川喉间隐约地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顾瑟却停了片刻,忽地继续道“我家中有一位胞姐。” 夙延川低低一笑道“怎么,你也想把姐姐嫁给我” 顾瑟抬头去看他。 夙延川注视着她。 顾瑟道“怎么,您想娶我的姐姐吗” 夙延川“唔”了一声,像是认真地想了片刻,道“若是你姐姐有你十分之一的大胆和傻气,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瑟却板起了脸,道“可惜我姐姐聪慧灵秀,令殿下失望了。” 夙延川低低地一笑。 顾瑟道“我从前常常郁郁于心,因为我的胞姐与我的母亲感情并不亲厚。她喜欢亲近我的二婶,虽然待我也很好,但对我二叔家的堂丨妹却更像亲生的姊妹一般,会拌嘴,也会和好。” 她忽然沉吟。 夙延川却隔着棋桌,探过手来在她眉间轻轻拂过“小小年纪,不要总是皱眉。” 顾瑟回过神来,舒了眉目,继续说下去道“不过我后来慢慢知道,胞姐和二婶亲近,是因为在她心里,从小将她养大的是二婶。胞姐和堂丨妹亲近,是因为我总是有许多人呵护,堂丨妹却更需要她的照顾” 其实顾瑟纵然梦回至今,依然想不通顾笙的想法。 在梦里的顾笙给她这样的答案的时候,她困惑了许久许久。 只是后来她慢慢想通,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不一样的缘分和际遇,每个人遇到同样的事,又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才显得人世间有这样多的烟火气。 夙延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时风起云涌,一时深沉如海。 顾瑟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只是给他讲一个故事。 梦里许多年以后的夙延川,虽然国权在握、纵横四海,但身为枕边人,她也曾在不眠之夜,拥着陷入迷局的太子流下泪来。 他生来就由祖母抚养,生丨母却自愿地远远住在京郊,他的父亲那么信任他、倚重他,却总是在面对他弟弟的时候,显出更多的慈父心肠。 偏偏他的弟弟,又与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江山,总要分个胜负生死。 爱就是这样难以以理智界定的东西,人总是无意间地偏向与自己相处更久更亲密的那一个,又总是难以自控地怜惜看上去更弱势、更需要关爱的那一个。 窗外风吹进来的人声忽然又变得更喧嚣起来。 顾瑟向外看了几眼,心里默默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福身道“打扰殿下许久,实在已经不该。如今时辰不早,家慈也该惦记,臣女便先告退了。” 夙延川也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今天来白永年府上,原本就是散心的,在这座水榭里已经待了许久。前头郑敏萱和仆妇的对话、后面顾瑟的吩咐,他都听的清楚,只是有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他唤道“杨直。”便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为顾姑娘带上这副棋具。” 他看着顾瑟微微有些讶异地看过来的眼,忽地勾起唇角“怎么,只许你给我送谢礼,孤就不能送你谢礼了不成” 顾瑟回到众人聚集的花厅的时候,一场热闹已经落下了帷幕。 一众宾客都已经告辞退场了,厅里只剩下顾九音母女和顾家的女眷们。 白湘灵就拉了顾瑟的手,叮嘱道“阿苦,往后光禄卿郑大人家有什么邀请,你可千万不要贸然就去,就是实在推不掉的,也要时时和姐妹们在一处才好。” 顾九音也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今日多亏了你提醒我,谁能想到没有出阁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唇角似笑非笑地,眼中都带了冷意“若是一个不防,今儿我竟要抬一个和你灵姐姐一般大的妹妹进门来,没得要恶心我。” 蒋氏笑道“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大姑奶奶是至诚君子,可不是不提防这些歪门邪道的行径。” 云弗轻咳一声,道“罢了,横竖大姑爷心里也是个有数的,大姑奶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在零碎而避讳的言辞中大致一串,顾瑟也猜到了郑敏萱到底做了什么。 想起夙延川说“我也有谢礼要送你”的时候的样子,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不过过了两、三天工夫,顾九枚在钟老夫人屋里请安的时候,就提起了光禄卿的事“今天有人丨弹劾光禄寺卿郑大人妄结朋党、处官不力、纵子强买田宅,虽然没有下狱,但陛下却也大发雷霆,当即指了郑大人一个冠带闲住。如今光禄卿的位置就得了空,少卿孙大人请我喝酒,话里话外都在问大哥这几日得不得空” 坐在钟老夫人下首的顾九识一口茶没有饮完,闻言笑道“不巧了,胡远山胡老先生下帖子邀我明日去望京山爬山,日子已约了有些时候,只能拂了孙大人美意了。” 钟老夫人道“你这几天都在大内轮值待诏,好不容易逢着休沐日才回了家,还不能好好地歇一天。” 顾九枚道“母亲勿要怪罪大哥,大哥在外交游广阔,不知道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顾九识也笑道“实是已经约了许久,头两个月就邀我了,一直没有成行,再推下去,不要说是夏花秋月,怕是只能往鹿溟赏雪了。” 顾九枚也垂下头饮了一回茶,听他们说完了话,才又开口道“大哥月底可抽得出空闲么有个朋友想办一回文会,力邀大哥去指点一二” 顾九识问道“是什么朋友若只是寻常交游,你只管告诉他把帖子直接下到我这里就是。” 顾九枚道“是在状元楼遇上的一位十分爽阔的才子,姓冉,双名正信,他少年时便有一篇上都赋,曾传誉一时的,大哥你一定听说过。” 顾九识深深看了他一眼。 顾九枚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茫然,摸了摸鼻子,问道“怎么,大哥和冉公子不睦” 顾九识道“二弟,你可知这位冉公子是谁家的儿郎” 他语气殊不严厉,但话语间的意味却让顾九枚涨红了脸,道“英雄相交,原本不问出处何况这位冉公子不但文采风流,行动也十分的有规矩,一看就是正经诗礼人家出身,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子弟,我只要知道他不是奸恶之人,就够我认这个朋友了” 顾九识道“冉六郎从少年时即有文名,但他这么多年,为人所知的也不过一篇上都赋。”他注视着面目涨红的顾九枚,眉宇冷冷地道“他在状元楼大撒钱财,交际有潜力的学子,他与清流人家嫡次子、嫡幼子结交,进而与这些人家的承重子弟攀结关系。” 他少年得志,长久伴驾,官品虽低,权势却重,安坐在椅子上,手里还端着茶盏,却使人有种高居庙堂、凛然不侵的气势。 “你说他不是奸恶之人,认他做你的朋友。”他看着顾九识,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冉是贵妃的冉,是即将封王的皇二子外家的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顾九枚当着钟老夫人的面拂袖而去。 顾瑟带着自己新裱的画轴去顾九识的书房。 顾九识大大地赞了她的进步“出去走一走开阔开阔视野还是好的,你的林泉就比从前更生许多野趣,不大瞧得出是闺阁女儿的画了。” 顾瑟有些赧然地道“是在还真观的时候,住的净室北窗外头就有一泓山泉,击石声如漱玉,十分可爱,因此拿来入画” 顾九识温声道“我们阿苦素来有悟性。” 便摸了摸卷轴的衬纸和轴木,道“我这里还有一箱子白鹿纸,回头你拿去用。” 又过问她功课。 顾瑟一一地答了。 顾九识脸上不大看得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却指了指北墙边的多宝格“也该为你刻一枚自用的闲章了,去挑一块你喜欢的料子罢。” 架子上错落地摆着鸡血、寿山、青田,石方有大有小,有的只是被粗粗打磨出了形状,有的已经雕好了印纽,品相都十分出众,泛着蒙蒙的光泽。 顾瑟十分欢喜,逐个拿起来在手里把丨玩一番,又做了许多取舍,最后才握了一枚浮云血在手里,依依不舍地道“爹爹这里许多好石头。” 她眼巴巴地看着顾九识。 顾九识素来疼爱这个女儿,此刻被她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盯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板着脸道“功课答得许多疏漏,只能得一枚石头,再多没有了。“ 顾瑟语塞。 明明万先生考查她的时候,她都能对答如流的。 顾九识可是两榜进士,御前亲点的探花郎 她又没有科举的压力,读起书来一向是从心所欲,怎么能和他这样治学多年,文名炽盛的名士来比 她呶了呶嘴,到底没有说话,支颐侧坐在顾九识书案下首的胡凳上,把那枚色泽剔透的印石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丨玩着。 顾九识低头看了半晌文卷,一抬头看见女儿还坐在那里出神,一时又有些心软。 他与夫人云氏结缡十数年,得二女一子,长女与他夫妻不甚亲近,幼子早早送到泰山身边去读书,只有这个次女承欢膝下。 小姑娘聪慧又爱娇,难免得他许多偏爱。 他温声道“这时节大相国寺的菊山该架好了,阿苦想出去玩玩吗” 顾瑟回过神来,欢喜地道“爹爹明日有空了吗” 顾九识一向疼爱她,但他自起复之后,这几年越发得庆和帝的信重,时时有召,鲜少能有机会带她出门去玩。 同云弗出门虽然也有趣,但云弗毕竟也是年轻女眷,远不似扮作个小书童跟在顾九识身边的自在无拘。 顾九识有些歉意地道“明日爹爹同你胡家爷爷有约了。” 顾瑟眼睛里的期待就黯了下去。 她忽然问道“爹爹有没有想过外放一任” 顾九识有些惊讶。 顾瑟一向灵慧,也从小出入他的书房,在许多事情上都十分敏锐。 他曾很多次遗憾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 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谈及朝事。 他温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顾瑟垂眸道“二皇子赈灾不利,逼起民怨,却因为自己受了伤,得到陛下的怜惜。如今已有太子殿下在朝,陛下以爱封国,乱之始也。” 她道“父亲光风霁月,何必搅在这潭水里” 顾九识站起身来,在地中来回踱了两圈。 顾瑟知道父亲是在审慎地思考这件事。 在梦里,顾九识一直做到兰台御史,从来没有外放过。 他是尽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所以夙延庚在宫变的时候,还特地遣人要将他掳走,准备作为自己成功的见证。 他肃了神色,慎重地问顾瑟道“你可知陛下昨夜召中书令议事,拟封二皇子为赵王” “赵王”顾瑟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一时竟有些失声。 顾九识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听你方才提及,还当此事如此不密,已经传入后宅之中了。” 顾瑟定了定心神,道“孩儿知道二皇子将封王,但却不知道是赵王” 怎么会是赵王 大燕皇子封王爵,素以秦、晋、齐、楚四国为尊,如赵、梁之属,只能算是二等。 在梦里,皇二子夙延庚被封为秦王,风头一时无两。 也是因此,二皇子外家冉氏既挟大势,又多年筹谋,朝廷中竟然一时有了废太子立秦王的声音。 可是如果封国为赵,那就截然不同了。 站在大朝会上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傻丨子。 皇子的封号,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若是夙延庚不似梦中一般发动宫变,他此生都将与大位无缘。 顾瑟喃喃地道“如今旨意可出了么” 顾九识摇头。 他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抚了抚顾瑟的额发,重新在书案后坐下,声音也和缓下来,温声道“这件事如今计议未定,尚且秘而未宣,你也不要同旁人提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郑重地道“外放的事,爹爹会好好考虑的” 过了休沐日,顾九识重新忙碌起来,顾瑟又有一连数日没有见到过父亲。 云弗单独叫了针线上的妇人给顾瑟裁衣裳。 顾瑟听到祝嬷嬷嘱咐闻藤、闻音从此要多多留意她的衣裳帕子之类的私丨密物件不能遗失,又仔细过问她饮食。 梦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 母亲要慢慢为她相看人家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 何况是京师顾氏这样清望、帝心样样无缺,又素有家风的门第。 在梦里,她的亲事也是被云弗考量又考量,直到十五岁都没有定下来。 直到顾笙被皇后赐死之前,顾家的女孩儿都不乏求娶的高门。 顾笙被赐绫以后,只有二姑娘顾晴的婚事没有受到影响。她嫁到武勋之家长阳侯府,连生了三个孩子,早早就立住了脚跟。 三姑娘顾苒被退婚了。 温柔而沉默如一只小羊羔一样的顾苒,本来就因为嫡母蒋氏守孝而耽搁了婚期,在被退婚以后,连短短的四个月都没能熬过去,没有等到顾家女再嫁东宫、声名涤荡的那一天,就因为忧思过重而病逝了。 五姑娘顾莞原本由钟老夫人做主说了人家,对方也忽然改了口。 反倒是她自己,虽然外祖父将母亲接回了江南,却也递来了消息,为云氏宗房的一位表兄求娶。 而她一直到梦里她殉一生,都不知道夙延川为什么会娶她。 那一场梦,太漫长也太真实了。她有时能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有时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那蝶本就是庄生。 梦里她少年时代憧憬过的,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亲密而彼此关爱的婚事,除了一个孩子,夙延川已经都给过她了。 顾瑟是不大想再嫁人的。 她的倦怠被祝嬷嬷和闻藤、闻音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顾瑟道“我没有事,谁若是去母亲那里嚼舌根,从此就不必在我房里伺候了。” 祝嬷嬷生了满嘴的燎泡,私底下偷偷和她说话。 顾瑟半倚在美人靠上,天水色的襕裙迤逦拖了满地,袅袅的茶烟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她抚着杯盏的手纤细修长,动作间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散漫,眼睫低低地垂着。 祝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 冉贵妃遍邀诸外命妇,于八月十二在宫中举办蟹菊宴的帖子就在这个时候下到了顾府。 云弗和蒋氏带了顾笙、顾苒、顾瑟和顾莞姊妹四个赴邀。 这一场蟹菊宴在上阳宫丨内、太液池边举办。 女眷们乘辇车经永巷,过九仙门,又有羽林卫郎核查过身份,方由内侍引着,往作为退步的降香殿中休整、等待冉贵妃的召见。 这是顾瑟第一次踏入上阳宫。 在她的梦里,庆和二十一年,也就是四年以后,庆和帝会下明旨将上阳宫赐给太子夙延川,她婚后的每一天,都是在这座恢弘而轩丽的宫殿中度过的。 她站在降香殿高大的红漆廊柱底下,抬头望着天空。 伏矗于龙首原上的上阳宫,是全帝都最靠近天空的建筑。八月的浩蓝色天空中没有一丝流云,耀眼的日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碧瓦与飞甍上,灼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刺痛。 来赴宴的命妇、贵女们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敢大声地喧哗。内侍低眉敛目地守在殿门口,等着传令的宫女唤了哪一家的名字,才引着人往再前面的仙居殿去。 冉贵妃坐在仙居殿高高的正位上。她体态略显丰盈,肤如凝脂,穿着朱红的翟衣,云鬓上压着凤首步摇,凤喙衔的流苏在她眉间的花钿上流动,丹唇妙丨目,有天香夜枕之媚。 这样的姿容和风情,也难怪庆和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岐王府中带出来,收进宫里,盛宠二十年不衰。宫中除了据嫡据长的太子夙延川,自二皇子以降,生出来、养住了的,竟只有一个同样是冉贵妃所出的六公主夙柔云。 如今凌皇后远居京郊,虽然庆和帝将执掌六宫的凤印送进了寿康宫里,但随着二皇子的渐渐长成,母以子贵,冉贵妃也已隐隐有了名副其实的副后之相了。 冉贵妃的目光略过顾苒和顾莞,落在并肩而立的顾笙、顾瑟姊妹两个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顾瑟肩背挺直地立着,微微垂了眼睫,感受到冉贵妃意味不明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去。 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分别牵住了她和顾笙。 冉贵妃的手微微有些湿凉,搭在手上的触感迥异于她面容上的和善“顾大人和小顾大人都是忠君体国的能臣,没想到家里的女孩儿也这样的出挑,一双春花秋月似的,竟让本宫舍不得丢开手了。” 顾家的女眷们进来的时候,殿中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勋贵、士族的夫人和姑娘们,显然冉贵妃已经先召见了许多人。 无论是以顾氏的声名还是顾崇的官位、顾九识的圣眷而论,都不该有这样的安排。即使是白太后、凌皇后这样勋贵出身的贵人接受觐见的时候,顾家也总是排在前头几个的门第。 虽然不知道冉贵妃这样给顾家下马威的用意何在,云弗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不动声色的和声道“哪里当得起娘娘的厚赞,在家里一般都淘气的猴儿一样,不过在娘娘面前撑一点样子罢了。” 冉贵妃却点了点头,笑着对一圈的女眷们道“我昔日在家为女儿时,也是一般的调皮,咱们这样门第的女孩儿,在外头自然都有规矩的,在家还不自在些,难道要等到成了亲,该立起规矩来的时候再淘气不成” 她言笑晏晏,神态十分的张扬,全然不管说了这话,多少贵夫人忍得住忍不住变了脸色。 亦有人陪着笑脸恭维道“所以说再没有谁有娘娘这样的福气。” 冉贵妃听了这话,眉目更显出几分舒展来。 她又笑吟吟地看着顾氏姊妹,问道“本宫便是如今也淘气的很,你们可爱打马逑不爱” 顾笙便大方地道“回娘娘的话,不过偶然同家里兄弟姊妹顽一回。”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形容十分的温柔娴静,举止进退有据,说话也落落大方。 顾瑟就看见许多夫人再往顾笙身上投去的目光里就多了更多打量的意味。 冉贵妃笑道“回头得了闲多递帖子往宫里来,陛下就在这东边使人推了一片逑场,只是宫人们都不大敢打,没意思得很,你们都来陪我顽。”又道“陛下前些时日特地拘了太子殿下不许他到这边来,你们竟不必担心冲撞了。” 不免又有人盛赞陛下待贵妃深情。 冉贵妃就轻言慢语地道“陛下广有四海,本宫不过是深宫妇人,全仗陛下的垂怜罢了。”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顾盼流波,显然十足的春风得意。 如今二皇子将要入朝,庆和帝又为了她扫了太子的面子,她当然有得意的理由和底气。 殿中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一时两边都融融地说话,宴还未开,竟就有了些宾主尽欢的味道。 殿门口的内侍却忽然拖着长音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冉贵妃当即就收了脸上的笑容,站起身,仿佛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袂,又慢慢地重新露出笑来,道“你们倒是有福气,太后娘娘久不大见外人了,不成想她老人家今日倒有兴致,且随本宫出去迎觐罢。” 一时殿中众人已都纷纷站了起来,云弗压在了人群后面,低声道“娘娘问什么话直答什么就是了,旁的也不必多说。” 没有说是哪一位娘娘。 顾瑟侧头看了一眼顾笙。 她微微地垂着头,像是想着什么心事似的,似乎连云弗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顾瑟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关于梦里顾笙的际遇,她有过许多的猜测。 庆和二十年,顾笙封太子妃,第二年她生了皇长孙,名字是太子亲自拟的,为他取了一个谨字。 谨在寻常人家做长子长孙的名字,是父祖的厚望。在皇室,却并不是一个被寄予承继意味的名字。 夙怀谨从一下生就被太子抱走别院而居,到庆和二十二年顾笙身死之前,她依然常常向云弗、顾瑟提及,一年里只有逢年过节和夙怀谨的生辰,母子才能略见一见。 顾笙身死,顾瑟嫁进东宫以后,与夙怀谨的见面机会反而更多一些,尤其是他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长开,看得出清秀骨相里很有几分顾笙的模样,但眉目之间,任是谁来看,也要说是与夙氏一脉相承。 可他却不是太子夙延川的孩子。 有时候顾瑟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和顾笙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姊妹,但在很多时候,她都难以揣摩、理解顾笙的想法和做法。 就像她在梦里,私下里查了又查,得到这样一个猜测之后,她很久很久都难以面对夙怀谨。 那是她胞姐的骨血,也是她胞姐背叛丈夫的铁证。 她为此连续很多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夙延川乘着夜色到含光殿来。 那段时间,平明关不断地向朝廷发出警讯,管羌人的游骑兵在乌里雅苏台逡巡,窥探着大燕的西北门户。身为太子的夙延川每天都要与属官、幕僚议事到深夜。 他站在夏夜露水微凉的花树底下,问她“最近总是睡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眼睛里的疲惫让她的心像被针密密地刺了一遍。 顾瑟深深地叹息。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她不动声色地稳住了身子,略一抬头,就看到原本冉贵妃坐着的主座上,已经换了一位老妇人,穿着秋香色的大袖衫,面容温煦,目光是不似寻常老人的犀利明亮,此时正把视线投过来,与她四目一对,便对她招了招手。 就有宫人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请这位小娘子前头说话呢。” 顾瑟便敛了眉目,温顺地走到阶前,又行了礼。 白太后从一进门,就留意到这个小姑娘,看到她显然出了一回神,行动倒是规规矩矩的一点都没有出错,也看到有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却既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出一点丑。 明明是小小年纪,却既有不符合年纪的稳重,又有女孩儿少有的灵秀敏锐。 她又招了招手,“上来说话,不必这样的拘束。” 冉贵妃在白太后的座前陪着,就笑道“这小姑娘倒不似她姐姐大方敢说话。” 白太后淡淡地道“养只百灵儿倒是又会说话,说得又好听。” 冉贵妃抿住了嘴,费尽力气才端住了脸上的表情,一双顾盼生情的眼睛却难以抑制地冷了下去。 白太后一句话噎住了冉贵妃,才又把站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细细端详了一回,和声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顾瑟也含了笑意道“臣女是永昌坊顾家的女儿,父讳上九下识。臣女单名一个瑟字。” 白太后只略想了一想,就笑道“原来你是顾尚书的孙女。顾瑟,是哪一个瑟” 顾瑟道“臣女是琴瑟的瑟。” 白太后点了点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果然合你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儿。”又问她“你祖你父都有文名,想必你也读书了” 没有等顾瑟回话,就又吩咐身后的女官“给顾家小娘子看一个座。” 黄晚琼忙道“是奴婢疏忽了。”亲自去搬了个小杌子,就摆在了白太后的脚边。 顾瑟只稍迟疑了片刻,就坐了下来,回道“臣女惫懒,书读的并不认真,只通学了诗、语,如今是跟着真定万氏的先生读公羊春秋。” 白太后就笑道“你祖父治书,你父亲治礼,你却一个都不学,可见是哄我的。” 顾瑟微微红了脸,道“臣女不懂事,幼时被祖父抱在膝前学书,只觉得艰难拗口,也曾跟着父亲学周礼,只是学业不精,又兼半途而废,并不敢称学过。” 白太后点了点头,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哀家还是天授二十三年的时候,先帝爷点顾尚书为皇子讲学,那会你祖父中进士不过两、三年,还在翰林院修书,年纪又轻,哀家十分不放心,顾尚书上课的时候,哀家就在窗户外头偷听,才晓得顾尚书学贯古今,不可以年齿论英雄。” 她说起这些陈年事,神态间就有了些许追思之色。 有年纪与她相仿的忠安伯太夫人凑趣地道“可见先帝爷和娘娘天生的一家人,一般的慧眼识英雄,像我们这样的,便是想考查先生的学问,只听人家说上几句,就半懂不懂的了,哪里还能晓得人家的水平呢。” 白太后指着她笑道“当初你们家老伯爷要给世子请先生读书,你提着剑追着他进了宫,当我都忘了呢,如今都敢和我说要考查先生的学问了。” 忠安伯太夫人也笑了起来。 顾瑟看白太后似乎问完了话,一时在犹豫是不是该退下,白太后已经又转回来,把桌上的干果攒盒放到她手边,温声吩咐道“你替我剥些松子来。” 顾瑟有些惊讶。 在梦里,她不是没有为太后剥过松子、核桃。 但也正是因为梦里她都做过,此刻她才分外惊讶白太后从来只指使她亲近的人为她处置这些入口的东西,而她甚至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 她没有想通自己是哪里得了太后突如其来的青眼。 她温顺地应了声是,接过了黄晚琼适时递来的小银钳。 忠安伯太夫人看着顾瑟的目光也变了。 她忽然对白太后道“这小姑娘真是难得的漂亮稳重,让人看着就喜欢,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淘得他老子直拿皮带抽他还是要找个性情稳重能压得住他的孙媳妇才行说起来两个孩子年纪倒是相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白太后却没有接忠安伯太夫人的话。 她笑呵呵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忠安伯太夫人悻悻地住了口。 她又把顾瑟打量了一回,看她捏着小银钳,熟练地剥了小小的一盅松子,就敬到白太后面前,又另取个盅儿剥下一捧。 白太后果然捏了盅里的松仁来吃。 忠安伯太夫人眼里的意味就更重了一层。 顾瑟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些腻味。 她又剥了一盅松子,才仰头问白太后道“娘娘,臣女身上可有什么失仪之处吗” 白太后就抚了抚她头上的鬟儿,笑吟吟地对忠安伯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小姑娘面皮薄,你就是再喜欢,也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了。” 顾瑟笑盈盈地看了忠安伯太夫人一眼。 忠安伯太夫人没有想到顾瑟的胆子这样的大,更没有想到白太后真的会为她出头。 她嘴里说着“是我失礼了”,对上顾瑟带笑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低下头沉了脸色。 白太后被众人簇拥着说了半晌的闲话,又唤了几家出挑的小娘子近前来细细过问了一回,态度十分的和善。 最后却只有顾瑟一个人被她留在膝前伺候。 到赐宴的时候,更连黄晚琼都退了一射之地,只搭着顾瑟的手慢慢从仙居殿走到设膳所在的琳琅水榭去。 顾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令她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挺直了腰。 等到这场宴席散了以后,半个帝都的官宦人家都知道顾瑟得了白太后的青眼。 顾瑟却坐在二房顾莞的闺阁里,低头吹了吹盏中氤氲的雾气,一面淡淡地道“五妹妹若是不想与我解释,也该向祖母说一说,当日在仙居殿里,你为什么在后面推我” 顾莞冷笑道“我做什么推你你自站着你的,何曾有我推过你来”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 她道“五妹妹,我站的稳不稳,同你有没有推过我,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事。我如今问你,也不过是想知道,我是顾氏女,你也是顾氏女,你盼我御前失仪,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呢” 她把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在桌上,木与瓷相击有短促的闷响,像是打在人心上,顾瑟就看见顾莞眼角的肌肉都抽丨动了一下。 顾莞咬了咬牙,道“我已说了,我自在一旁,殿里那许多人,你便是生要说是有人推了你,难道就一定要推到我的身上”她捏着扇柄的手暴起青筋来,又道“你在太后娘娘面前出尽了风头,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顾笙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就要说话。 顾瑟已经缓缓地开口道“五妹妹,当日在殿中时,我们姊妹都跟在母亲和二婶身后。我与大姐姐居前,三姐姐在你身后。我身后一侧是廊柱,一侧是你。这些都是但凡当面对质一句就能确知的事。” 她声音温柔,语气不疾不徐,却说得顾莞脸色渐渐紫涨起来“五妹妹也是幼承庭训,二叔虽然名次不高,也是正正经经的士人君子,二甲科第。五妹妹若是直言告我何意想看我当众出一个丑,我还高看妹妹一眼,如今五妹妹只把证据确凿的事都拒不肯认,姐妹一场,我也不能看妹妹这样走上歧途,日后酿出大祸。” 顾莞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尖声道“你敢骂我” 顾笙也终于插丨进话来,道“阿苦二叔是长辈,你怎能如此言辞不敬” 她一边握住了顾莞的手,抚着她的背安抚她,一面又对顾笙道“莞姐儿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的说她,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她将来要怎么做人。我们是至亲的骨肉,就是她有什么一时不察的地方,你也要多体谅她才是。” 顾莞却挥开了她的手,利声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顾瑟看着顾笙惊愕而受伤的脸,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道“姐姐是我的姐姐,也是五妹妹的姐姐,若是以姐姐所言,两个妹妹之间本无亲疏,所以此事又与姐姐有什么相干” 顾笙愕然道“阿苦,你这是在怨我了” 窗外就传来沉沉的木杖杵在地上的声音。 蒋氏扶着钟老夫人出现在门口。 钟老夫人面色沉得像水一样,目光凌厉地在室内扫了一圈。 姊妹三个说话的时候,丫鬟都被屏退了下去,以至于有人来了都没有来得及禀告。 看见屋子里除了顾笙姐妹几个并没有旁人,钟老夫人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一丝。她丢开蒋氏搀着她的手,指了指梗着脖子站在一边的顾莞,道“莞姐儿,叫你丨娘给你带上东西,你去祠堂给祖宗上两柱香。” 蒋氏面色大变,道“娘这时节天气阴冷,莞姐儿还这么小,怎么能撑得住” 钟老夫人道“莞姐儿都十岁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怎么被你们一个一个的说着,仿佛还在襁褓里没长大似的,要人人都让着她才行” 她语气不重,但说的蒋氏母女和顾笙脸色都十分难看。 顾笙原本还盼着钟老夫人并没有听到她们前面的说话,此时听钟老夫人言语,更不知道她在窗外听了多少。 她心中一时绪乱,一时觉得她在姊妹两个中间调停不易,又被人人都指责,受了十分的委屈,一时又觉得顾瑟和顾莞各有各的委屈,她做长姐的只是被人埋怨了两句,又只是心疼,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了。 蒋氏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又重新搀了钟老夫人的手臂,道“娘只管放心,莞姐儿只是一时糊涂,娘丨亲自教训了她,她自然就晓得轻重了。媳妇也会好好教导她的。您且宽心才是。” 又道“谁家的姊妹间不拌两句嘴呢,她也是您的亲孙女,没有您不心疼的,就教她跪上一日,往后拘在屋里多收收心也就是了。” 钟老夫人淡淡地道“罢了,你们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你是做亲娘的,姐儿长成什么规矩,终归是要看你的。” 她又转了头,对顾瑟道“你也给我回房去,把内则给我抄上十遍,没抄完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了。瞧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伤你姐姐的心,难道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顾瑟垂头应是。 钟老夫人的目光在顾笙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竟就没有再说什么。 顾笙晚上到顾瑟的房里来,坐在桌边怔怔地垂泪,问她“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祖母对我失望了吗” 室内灯火通明,顾瑟站在窗前的书案边写字,礼记内则凡四千余言,一卷书摆在左上角,她以簪花小楷抄写,有时写两、三页,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顾笙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顾瑟写完了一段,搁了笔,才道“祖母并没有训斥姐姐。若是姐姐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那又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她在顾笙对面落座,闻音端了水盆和干布巾上来,服侍她洗了手,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顾笙喃喃地道“我也只是想你和五妹妹都能好好相处而已。” 顾瑟道“是啊,姐姐真正是一片慈爱心肠。” 她语气若有叹息,顾笙敏感地向她看过来,却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的,温柔平和的笑意。 顾笙怔怔地接过胞妹递过来的帕子。 以前的妹妹,看到她流泪的时候,会感同身受一样地和她一起掉眼泪,让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安慰她,最后自己也顾不上伤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妹妹忽然就稳重成熟了,会温柔地安慰自己,给自己递手帕、擦眼泪了。 可是她不会陪着自己一起哭了。 顾笙心里的念头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眼泪却自有主张似地流的更凶了。 顾瑟总是在许多事情上难以理解顾笙的想法。 她侧了侧头,忽然道“姐姐,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跌进了后花园的湖里。” 顾笙楞了一下,没有想到她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她回忆了一下,喃喃道“是的,那时候你只有四、五岁,和五妹妹两个在亭子里玩。我在一边听嬷嬷讲故事忽然听见丫鬟喊着你落水了,我吓得要命,连人都忘了叫,下水里去拉你你很乖,知道抓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用力挣扎” 顾瑟微微敛了眉眼。 她轻声打断了顾笙的回忆,道“姐姐觉得我是自己落下去的吗” 顾笙怫然道“亭子里只有你和五妹妹两个人,五妹妹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难道她还会推你下去吗” 顾瑟就笑了一笑。 顾笙道“我知道莞姐儿惹了你不痛快。可是你也不该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就把什么都疑神疑鬼起来。我们是至亲的姊妹,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便是她一时做错了什么,终归往后还要长久相处的,你做姐姐的,只管好好地教导她,也就是了,怎么竟连这些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嘴这是你女孩儿家该有的规矩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顾瑟目光平和地看着她,道“姐姐是长姐之心,既慈且爱。可是我和莞姐儿之间,也不过只差了两、三个月,我这个姐姐,倒是并不大当得成教导两个字。” 她坐在灯火温柔的光影里,即使是在私下的闺阁中,腰丨肢依旧笔直,仪态任是谁也挑不出一点点错来。 顾笙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天仙居殿里,她站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样子。 太后点了许多女孩儿上前去问话,也称赞了许多女孩儿容貌、气质、学识、性情,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评价顾瑟,却让顾瑟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她道“阿苦,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得你了。” 顾瑟温声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正如你所说,你我是挑不断的骨肉至亲。你总是我的姐姐。” 她站在门口,唤小丫鬟倒了水来,试了试水温,亲自端了铜盆进屋,服侍顾笙重新洗了脸。 顾笙临别时的眼神让闻藤心里梗梗的。晚上值夜的时候悄悄对闻音说“虽则大姑娘性情温柔宽和,但也太过宽和了些,姑娘和她长幼有别,我们还要好好地帮着姑娘看着才是。” 从此对顾笙房里的事多了一份留心,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八月十五的时候,远在云梦退思书院跟着外祖父、江南名儒云既山读书的顾璟写了家信,连同云氏的节礼一同送上了京。 小少年的字迹比年初离家时又多了些许稳重,说江南诸事都好,外祖父、外祖母体俱康健,他又长了个子,又读了什么书,已经开始做策论,骑射课比年初加了量,如今已可以挽起一石的弓,舅舅赞他有外祖父当年之勇 又另附了一叠纸,专给顾瑟写了许多絮絮的琐事,跟着表哥斗了什么蛐蛐,怎样的威武雄壮,在城郊的山上喝到极鲜甜的泉水,又怕寄到京里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书院里有位师兄,私下里会写些传奇本子付给书坊刊印,他从里头专挑了几本文辞故事俱佳的,藏在标了签子给她的匣子里,叫她不要给爹娘看见了。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笑,一面想起梦里顾璟不明不白地死在少年时,又有些难以抑制的悲从中来。 庆和十九年,顾璟在家里过完了年,在出发回江南去的路上,突然发起了天花。 忠仆派人快马加鞭地回京报信,一面毫不惜身地照顾着他,最后也不过拖了十几天的命。 那时她年纪还小,顾九识和云弗都不许她去见顾璟。 她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弟弟垂危的那天,她被拘在屋子里,心里只是空落落的,也不能读书,也不能写字,最后只能把姐弟两个这些年一起看过、玩过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一样一样地收拢回去。像是又听到弟弟大笑着扑进她怀里,叫她“姐姐”,说,以后我要做比祖父还大的官,谁也不能再伤姐姐的心。 顾璟死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二叔顾九枚和顾九识在樵荫堂吵了起来,说夭折的孩子不宜进祖坟。 她记得父亲那个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凌厉凶狠的眼神。 他说“这个家还轮不到二弟来做主。要做我儿的主,等我死了再来说话。” 她一直到最后都不相信弟弟只是不幸偶然发了天花。 可是顾璟尚在进学的年纪,性情又开朗,自来不曾与人结怨,况且他为人聪慧,在外从不乏自保之心,谁会去伤害一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她知道父亲一定也一定没有就这样相信可是一直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告诉她。 这一次,她再也不要弟弟毫无准备地被算计,孤零零地死在无人敢接近的地方。 与此相比,她宁愿弟弟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外祖父的荫庇之下在她找到那个可能隐藏在顾家的,不动声色的幕后黑手之前。 云弗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 她携了顾瑟的手,柔声道“娘晓得你们姐弟两个情谊深厚,不过今年壶州水患,路途不畅,又并不太平,璟哥儿被阻在凌州,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若是想他,只管写厚厚的信来,到时候一并寄过去。” 顾瑟敛了心绪,含笑应诺。 云弗这才放下心来。 谢守拙代表壶州谢氏来顾家送节礼。 顾氏自立足帝都之后,与许多世宦华族都有交游、婚姻。谢守拙能顺利拜在度玄上师门下,与顾崇的亲自引见也不全无关系。 他今日没有穿道袍,却也只穿了深青色的素面细棉直裰,乌木发簪,打扮十分的低调,但眉清目朗,言谈自如,坐在顾九识下首,竟然也没有完全被顾九识气度所镇,反而显出些方外人特有的疏朗之气。 顾九识在心里点了点头,过问他一向身体,态度十分的温和。 谢守拙一一回应,就提及当日还真观中事“那时我学艺不精,不但自己受了伤,更险些连累顾世妹。世妹临行的时候,还曾问我是不是随她回京治伤。如今侄儿养了这些时日,已尽好了。使世叔为我担忧,是我之过。” 顾九识道“这些人所不能逆料之事,何谈有过。” 谢守拙微微一笑,又道“过些时日恩师将要回返观里,届时望京山也会有秋茶之会,若是世叔和世妹得闲,不妨也来走一走。” 帝阍之内,也有人提起度玄上师将要回京的消息“陛下一向推崇度玄真人,不如就让庚儿去拜访他,让真人为陛下看看庚儿配不配得上做秦王。” “陛下,庚儿为了赈济灾民,受了这样重的伤,臣妾只是看着,都觉得这心里像是刀子在绞一样。” 贵妃冉氏伏在庆和帝肩头,手指抚上庆和帝锁起的眉,“庚儿还在妾肚子里的时候,那时候妾是真的怕啊,怕您哪天来了,就告诉妾,这个孩子留不得了他出生的时候,您亲手抱着他,对妾说,我们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个孩子” 她神色婉转又哀愁,水一样的眼睛里起了蒙蒙的雾气,使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可是一直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他一个皇儿。” 柔软的手指按在眉间,温温凉凉,如玉生腻。庆和帝反手把她抱在怀里,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道“祖宗之法,皆有成律。庚儿这一趟出京吃了苦,朕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朕为了他压了白永年的封赏,朝中那些老臣已经颇有微词了,若是朕要封庚儿做秦王、晋王,中书省是一定不会附议的。” 冉贵妃怀上夙延庚的时候,还没有进宫。 那时候她名义上还是岐王的继妃,随着岐王以谋逆事败伏诛,和余下的岐王府人一起被圈禁在府里。 他是真的喜欢冉氏。 喜欢到帝位还没有坐稳,明知道白太后会不悦,还是几次三番微服入岐王府,幸了冉氏。 后来她有了身孕,瞒了两、三个月,终于瞒不住了,他又偷梁换柱,使宗人府报了冉氏病逝,又以冉氏族中女的身份,接了她进宫,风风光光地封她做了贵妃。 为此,他的发妻、皇后凌氏震怒,不顾他和白太后的阻止,毅然迁居京郊,只有祭天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从他对她一见钟情,求而不得,她却回头嫁给了自己的兄长,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可是当年那个顾盼横波的少女过了这么多年,眉眼依旧妩媚而绮丽,依赖着自己的时候,仍然像是当年那个含丨着泪向他求助说“我有了身子”的女孩子一样纤弱。 他安抚地道“朕只有川儿和庚儿两个皇子,不管庚儿封什么国,他都是本朝唯一的王爷,真儿只管放心。” 冉贵妃却娥眉低敛,坐直了身子垂泪道“陛下常说度玄上师是得道至人,十分受读书人的推崇,难道他说了庚儿可以当得秦王,文武百官还敢存心质疑吗陛下,庚儿也是你的儿子,他也不求和太子爷争先,只是也想为你争一口气罢了” “今年望京山的秋茶会,想必会是十分热闹了。” 东宫的书房里,一位相貌清癯,留着一把美髯的老者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对夙延川拱了拱手“殿下提拔了舒琅进都水监,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堂堂之举。若是没有舒琅在桐州、壶州的作为,陛下就是一意孤行地要给二皇子殿下一个秦王的封爵,只怕竹翁也找不到话来驳。” 今任中书令谢正英别号竹溪,士人间多以竹翁呼之。他出身壶州谢氏,入朝五十余年,为人端肃,行丨事严谨,是世宗托孤之臣。 那老者又盛赞道“殿下于蓬蒿中见英雄,已然有显宗皇帝之识人之明了。” 夙延川坐在桌案后,正低着头给他那柄弓擦弦。闻言头也没抬地道“桑先生这句称赞,孤还真的不敢领这个舒琅,是一个小姑娘当作谢礼送给孤的。” “谢礼。”老者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失笑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倒是歪打正着。” 夙延川把虎筋的弦收紧了,挽在手上试了试强度,将弓挂回到墙壁上,重新坐下来,才道“先生又错了,这小姑娘却是有的放矢。”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反应,问道“父皇垂问的时候,顾舍人说二弟不宜封秦国,引得父皇不悦,这件事可是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顾九识今年不过三十许,已为天子近臣十余年,圣眷不衰,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少年探花的才名。 桑简从前为夙延川点评朝臣的时候,就曾评价他“绵里藏针,法度严谨,虽父子同朝,但固为纯臣”,私下里只交游名士,谈玄风月,不结党,不纳卷,更不要说在皇帝的家事上多言。 所以当听说他在庆和帝面前,旗帜鲜明地反对夙延庚封秦王的时候,桑简也深为所惊。 他道“消息递出来的时候,我也曾反复求证过。这段时日,陛下召顾德昭陛见的时候明显比从前减少。依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也可以侧为佐证。” 德昭是顾九识的字。 桑简言语之间,对庆和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夙延川眉目沉敛,不置一词。 他在片刻的沉默之中,眼前不知道怎么又闪过那个有这与年龄不符的聪慧和大胆的小女孩的笑容来。 能够教养出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家族和父亲,他不相信会在这样的地方,忽然犯一个从没有犯过的错误。 他看着桑简,道“孤想找一个机会,私下里见他一面。” 九月初三,望京山。 九月的望京山依旧蓊蓊郁郁,顾瑟在山道歧路口下了马车的时候,正有沁凉的山风从群壑中席卷而来,拂落了一身的暑气。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裋褐,头发在发顶规规矩矩地梳了个包包,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腿边。过来与顾九识攀谈的人都一眼瞧得出她的乔装,多是对她善意一笑,也不拆穿。 偏偏也有人来逗她“这是谁家的小书童,会不会磨墨” 顾瑟就板着脸,只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调侃,规规矩矩地打招呼“见过胡老先生。” 胡远山就拈着胡子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又跟着你爹跑出来玩。” 他无官无职,逍遥自在,来得比旁人都早些,特地迎出来见顾九识,倒不只是为了打个招呼。不过调侃了顾瑟一句,就把了顾九识的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低声道“今日这一场可是热闹了,两位大丨爷,”他眼睛向帝京的方向微微一瞟,“都来掺了一脚,此时浣花台上,倒像是大朝会似的,谁也不敢说话” 顾九识微微一笑,却低头问顾瑟道“鞋子走路可合适么,脚痛不痛” 顾瑟牵着他衣袖走着,闻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却向胡远山脸上看了看。 胡远山也在看顾九识的表情,须臾又自己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德昭你这样的人,谁也休想瞒过你去。” 他道“确有一位,是我推辞不得的,为全我之义,要厚颜从中做一次中介。德昭若是不悦,只是怨我就罢了。” 竟停了脚步,向顾九识深深一揖。 顾九识侧了侧身子,没有全受他这一礼,道“我与远山公相交多年,自忖君子之交,确实是没有想到远山公会有自承负我的这一天。” 胡远山苦笑。 他道“德昭,我也不瞒你。你也知我少年时荒唐,若不是简公觉得我尚且可救,拉了我一把,此时胡远山已经不知道化作哪一捧烂泥。这么多年,简公对我从无所求,我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 顾九识看了他一眼。 三人如今已走到一处岔路口。左行是秋茶集会所在的浣花台,右行是还真观的客舍群落,供来人休憩、私下交谈之用。 胡远山垂着眼,面上已在这顷刻之间生出了许多疲老之态。 他是以诗酒任侠闻名京畿的狂士,若不是在恩义之间左右两难之极,便是迟暮也意气风发如少年。 他涩声道“德昭,浣花台此刻想必已要试第一轮茶了,再不去,就迟了。” 顾九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瑟安静又乖巧地跟在顾九识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九识是天子近臣以忠纯事君十数年,才得到皇帝如今的信重、偏爱。 为此,他持与乃父、吏部尚书顾崇不同的政见,在朝中不与任何人声援,素日来往的皆是不涉政事的风月名士。他才名远传十二州,但历届学子行卷之时,他都一封不受。 可他如果私下见了哪一位皇子。 如果被性格软弱、多疑又能力平庸的庆和帝知道了。 顾瑟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一面又心痛。 心痛梦里把这样的生活过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死于逆军刀锋之下的父亲。 顾九识却抚了抚她的发,道“阿苦,小谢说依旧给你安排了你住过的房间,你带的丫头也已经先去房里收拾了,你先去吧。” 顾瑟抬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顾九识只是微笑,道“快去吧。” 他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分花拂柳地隐去,视线重新回到胡远山身上,却淡淡地道“带路吧。” 胡远山有些惊愕地抬起了头,道“德昭” 顾九识道“桑简公一生不仕,陛下几回征辟,都没有把他请入朝来。如今竟然为一人效鞍马。顾某也很想见识一回。” 胡远山呆立在那里,愣了一回。 直到顾九识已经向通往客舍的那条路上迈了几步,他才恍然一样地追了上去“德昭,德昭唉,总归是我对你不住。” 两个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路边坐在高高树杈上的青衣小少年,在顾瑟离开之后犹豫了片刻,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天空中忽然聚起铅灰色乌云的时候,谢守拙正在浣花台上代师作陪。茶斗过三巡,座中的文人们已经纷纷起墨落笔,一时吟哦声渐。 跟在他身边的小道童最先看到变天,忙扯了他衣袖示意。 谢守拙当即转去寻大师兄冲阳子,一时安排众人去客舍避雨,忙得团团地转。 等到与会众人都到了客舍,外头果然就下起又急又大的雨来。 谢守拙抱着臂,站在窗屉底下,嘴角紧紧地抿着,看着外面瓢泼似的雨势,心里头总有些隐隐的定不下来,仿佛有什么事被他遗落了。 他把山上的事林林总总地想了一遍,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点微微的警兆。 灰色浓郁到生出微蓝的天空里,忽然撕开了一道雪亮的闪电。 像是顾瑟的侍女闻音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猛地揭破了他心里那一点朦胧的念头 “你说顾四娘子带了一个侍女独自上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被披着雨进屋的越惊吾打破了气氛,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里,顾九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顾九识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被两个人这样看着,即使是沉静面瘫如越惊吾,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嗓音微紧,道“顾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后,侍女进望京七景里野泉鹿鸣地图,言是谢氏小郎君所遗,约四娘子同去游赏,又说以茶宴故,诸景俱经清扫,她若是独自在屋中无趣,可以先行前往。后来四娘子便带一名侍女携地图出行” 不待他说完,夙延川已低声喝道“谢守拙” 颇有些怒意。 顾九识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请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径直转进了屏风后,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把宽袍广袖换了一身紧身软甲,一边束着袖口的绑带,一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向越惊吾摊了一只手示意。 越惊吾向墙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开锁扣,缚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骄阳昨日传过信来” 夙延川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一转眼,却看到屋中还立着神情惊愕的顾九识。 夙延川闭了闭眼。 像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当事人的亲生父亲。 在听到那个小姑娘可能在这样扑天席地的大雨里独处山野的时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顾九识已凝声道“当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实不敢多有劳殿下。” 夙延川道“顾卿,你应知道今日我二弟也来到此处。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话中的意思让顾九识面色几乎倏忽之间变得雪白。 他道“臣少学剑。敢请殿下借我力士,臣不胜犬马之情。” 夙延川最后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检查了一遍,拍了拍顾九识的肩膀,又俯身将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当盛年的顾九识还高拔些许,手上的动作是带着安慰的,眼中却是鹰一样冷而厉的光。 那个狡黠又灵慧的小姑娘,如今还没有到一朵花开的年纪。 他沉声道“顾卿放心。孤一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大雨如注,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余红眉伏在巨树粗丨壮的枝杈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身体甚至有些轻轻地打着摆子。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豆大的雨点穿过树冠浓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这样的雨里,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会被冲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黄金,和侄子双眼暴突的深褐色头颅。 杀人,他做过许多次。 “白昼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却红刀”。 就是当街枭首、扬长而去,也已经不能让他这样的心情激荡。 他左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根树枝,那成年人大丨腿粗细的干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断裂开来。左手臂上被洞穿过一次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楚让他的眼中反而激荡起了更疯狂的杀意和凶光。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雨声中,陡然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箭声。 七、八骑骏马冒着如瀑的大雨,转过隘口,向后山的方向疾驰而来。 余红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飞蝗般的箭支从沿山路两边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两翼的马上,骑士却忽然高喊了一声“护驾”。 夙延川被围在中间,四面的侍卫高高地举起了盾牌,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穿着一色软甲的黑衣人从更外侧包抄过来,即使是伏在树上,也看得到道路两边忽然流出的暗红色血液,很快被雨水冲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从树上斜斜地扑了下来。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龙凌空而起,与两道刀光正面相触。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轻轻一格,随着一阵清脆的机括声,三支已经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马后的越惊吾清声喝道“齐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须臾之间已将突袭的四人打退三个。 一轮更密集的箭支织成一张巨网,一时之间漫天的风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杀者割裂开来。 余红眉却如一片阴影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夙延川抽丨出了刀。 两片刀光在雨水中叩击,持刀的人有刹那的对视。 余红眉眼中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神色狞厉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却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湿他额上的发丝,让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样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啸音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太子已经与余红眉换过十余刀。 产自平明都护府的雄骏代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余红眉的刀陷在马颈里,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丨腿他掌力何其厉害,几乎就扣进肉里去,夙延川却恍如未觉似的,抬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丨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头后面的顾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满脸的泪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还有一个” 瘦高个本来正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在闻藤身上,听见同伴的叫声,狠声道“追,一定是条大鱼” 顾瑟冲进雨里,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湿透,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些许时候,但毫无歇止的迹象,甚至比之前还要大。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深秋时节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贴在人身上的感觉黏丨腻又古怪。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感谢过她今天扮作一个书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悔恨过她一生顺风顺水,即使是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只是一次任性,就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陷入绝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都混合在一处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视野里,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丛的区别,许多次都在湿丨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雨幕遮天席地,举世只有一片苍白色。 而在这苍白的、雷鸣般的雨声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追在顾瑟身后的两个人腿上都有些伤,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追逐了这一会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把那柄刀用力掷了过来“哪里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声音在她身后,她甚至感受到那种与秋雨不同质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肤。 但那阵马蹄声也已经越驰越近。 一只脚忽然陷进了草下的泥泞里,顾瑟脚下一软雨中的奔跑,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倾盆的大雨里,夙延川黑衣白马,纵马而来。 他面沉如铁,握住了顾瑟的手,臂上肌肉绷紧,用力一拉。 顾瑟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被轻轻一撞,已经落在夙延川的身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顾瑟跌坐在马上,硬质的马鞍硌得她微微向后仰,撞进一个冰冷的,带着血和雨水腥味的怀抱里。 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几乎是同时就收紧,紧紧地箍丨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黑,一只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夙延川低声道“不要看。” 雨水冰冷,怀抱冰冷,他的吐息却是热的,吐字时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用力地点头,深深地战栗。 然后是机簧弹动的声音。 她听到两次机括转动的声音。 然后马向前走了起来,等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原地,掩在她眼前的手才放了下去。 身后忽然一空,顾瑟有些慌乱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夙延川道“别怕。” 他虽然嘴里说着叫她不要怕,但顾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看的面色,嘴角紧紧地抿着,他该是想要安抚她的,可是竟连一个皮上的笑都挤不出来。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他抬手解下披着的斗篷覆在她的身上,对他来说合身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太过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了两圈。 顾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空隙里挤出两只手来,抓丨住了他的衣角。 这个动作似乎取丨悦了夙延川。 他的脸色稍稍地好转了一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问道“你一个人你的侍女呢” 顾瑟微微地打了个颤,道“她还在我们躲雨的山洞里,她她为了救我” 她仰着头看他,眼中全是恳求。 夙延川道“你们一共遇到了几个人” 顾瑟道“就是这两个人我怕闻藤受了伤,殿下,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 夙延川闭了闭眼。 他以为她的恳求是求他去救她的侍女。 可是,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他才能看懂她在为什么求他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侍女很忠诚,请他不要降下责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大雨里夙延川微微低头看她,目光冷峻而沉凝。雨水流过他线条凌厉的眉额、脸颊、下巴,又落在她握着他衣角的手上。 夙延川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指覆在掌下。 他的皮肤初相触时也是冷的,但贴着片刻,就会感受到骨肉里的热度溢出来,暖住了她。 他声音沉沉地开口道“好。我让人去找她。” 顾瑟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衣角。 夙延川低声道“我先带你回去,你不能再淋雨了。”他喉间滚动,像是极压抑,温声道“你也乖一点,好不好” 山道上风急雨骤,一骑快马从帘幕般的大雨里疾驰而来。 廊柱下抱着臂的顾九识快步向前,走到门廊的最外头,整个身子几乎要倾到雨里去。 跟在他身后的谢守拙立刻替他撑起了伞,低声道“世叔,秋雨寒凉,您不要也淋湿丨了。” 顾九识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守拙大恸。 他自己都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顾瑟还那么小。 他怎么能放她一个人上山 他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反复翻丨搅。 可他甚至什么都不能去做。 整个望京山都被太子的亲卫封锁了。 为首的那个青衫少年,在他提出想要进山去寻找顾瑟的时候,就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他想要强闯,却被那个少年一箭射穿了衣袖。 谢守拙心中翻江倒海地痛着。 那骑骏马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夙延川翻身下了马,没有接顾瑟向他伸出来的手,而是探臂握在她腰上,轻轻一提,将她抱了下来。 顾瑟被他的斗篷裹着,站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磕磕绊绊的。 顾九识已经蹲下去,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顾瑟脖颈间被雨水浸得湿冷的皮肤上就忽然滴上了温热的液体。 男儿落泪。 顾瑟从来没有见过顾九识流泪。 但那温热只是刹那,顾九识已经放开了她,牵了她冰冷的手,道“你的丫头一直给你看着水,先进屋去盥沐吧。” 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眶,顾瑟几乎要以为那一点热意是她的幻觉。 夙延川从后面走了上来。 顾瑟回过头看着他。 雨声中又有一片马蹄声从远至近。 她想问“是不是闻藤他们回来了”,却被他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进去。” 顾瑟只是迟疑了刹那,就顺从地离开了,身影隐没在门扉里。 越惊吾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夙延川身后,道“殿下,山中计有死士七十四人。”他低着头,神色淡漠,齿颊含冰,道“遵殿下之命,俱杀之。” 夙延川颔首。 风雨中一队一队的黑甲骑兵渐次归来,一具具尸首堆叠在山道上。苍茫的大雨冲刷着血水。夙延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道“都送到老二的院子里去。免得他回头找不到人,要来找我哭。”又伸手一指“这个却红刀,送到西市去,告诉江骄阳,孤等着他的谢礼。”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顾九识就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就像是既没有看到太子身边比禁军还要精锐的卫士,也没有看到太子公然杀人、威凌兄弟的一幕。 夙延川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道“顾卿,孤与你有话说。” 顾瑟洗过了澡,闻音用干布巾为她吸去发上的水,又拿篦子替她通头。 她却提着笔,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字。 顾九识敲门进来。 他看着闻音,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闻音担忧地看了顾瑟一眼,屈膝退了下去。 顾瑟站起身,急急地问道“父亲,闻藤回来了吗” 顾九识安抚地道“她已经被带回来了,殿下带的太医给她看了脉,只是腰丨腹受了些伤,有些内淤,性命、神志都无碍,将养些时日,你若是想要她,仍可回你身边侍候。” 顾瑟才吁了口气。 梦里,闻藤和闻音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 她做了那样一个梦,这一生有了许多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却并不想因为这些变数,而让原本好好地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受到折磨。 顾瑟解了心事,就注意到顾九识神色间有些异样。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试了试水温,倒了一杯清水,放在顾九识面前的桌面上。 顾九识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阿苦,你与殿下见过几回面” 顾瑟道“当日也是在望京山,我被殿下所救,是第一回。后来表姐过生的时候,在姑父府上,又见过一回。” 顾九识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问道“你觉得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顾瑟觉得父亲这话来得莫名。 她仰头看过去。 顾九识面上平静,目光却严肃。 顾瑟就想了想,审慎地道“殿下有雄主气象。” 顾九识问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顾瑟是真的被问得有些迷惑。 顾九识看着她露出困惑之色的小丨脸,这一次没有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意,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来找为父。” 顾九识从顾瑟的房间里出来,沿着楼梯登上了阁楼。 太子夙延川换回了上午他刚见到的时候穿的玄色广袖衫,斜斜倚在栏杆上,目光垂落下去,面上一片淡漠之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道“顾卿,你来了” 顾九识顺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一列黑衣甲位就冒着雨守在那座小院的墙外,而原本清幽、植兰花木的院落里,齐齐整整地码着太子的回礼。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屋子紧闭的门窗,连窗屉也密密的落了下去。 顾九识极轻地嗤了一声。 夙延川忽地笑道“顾卿,原来你也会讽人。”他侧头看过来,狭长的眼睛里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似有似无的暗光“孤还以为顾卿是如玉君子,光风霁月。”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只是个俗人。” 他由胡远山当中为媒,初与夙延川对答之时,只以“下官”为称。 后来顾瑟遇险,他向夙延川请求借兵的时候,方才自称为臣。 其中微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对视一眼,各自转了开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顾卿若是纯粹君子,也许此刻反而是孤要头疼。” 顾九识面色不变,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里的深意一般,只是道“臣惭愧。” 夙延川问道“府上的小娘子” 话只说了一半,却就住了口。他转回身,目光远远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临高极目,雨幕中远山嶙峋的轮廓渐渐映入人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后,终于开始转小,露出一点将停未停的苗头了。 车子粼粼地向山下驶去的时候,顾瑟挑着窗帘,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郁郁莽苍,耳畔松涛万鼓,脑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浣溪沙。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别有金樽伤如玉,那曾风雨晚干戈。” 她轻轻地道“此身知度几天河” 雨霁云收,望京山正是一峦新碧。 卷一试香罗完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韩淲词有“春风初试薄罗衫”句,名试香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庆和二十一年春,开原府。 春冰新解,万物苏生。休憩一冬的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里也再次恢复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车从东街喧闹的集市中间穿行过去。车辕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画,即使板着一张脸,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惯的外地商贩纷纷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门吗” 也有人向车里高声道“二娘子,拙荆问您的好嘞”“我老娘说要我谢谢您呐。”“您要不要吃点小萝卜家里炕头种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说着,一面就装进布袋里,往车上丢。 车里的闻藤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门,奴婢才知道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何等的盛况。” 越惊吾从四年前,顾瑟在望京山遇险之后,就被夙延川调到顾瑟身边,专保护她的安全。 也是那个时候,顾瑟才知道他是宣国公府旧部下、平明关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顾九识迁开原府少尹,顾瑟随父赴任,越惊吾也跟随顾瑟出了京。 这几年里的几回凶险,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极危难之际救顾九识性命,顾瑟从此只与他姐弟相称,在下人口中,称呼也变成了大郎君。 顾瑟倚在柔软的羽枕里闭目养神,闻言眼睛也不睁地笑道“你们只管嘴贫,教小越听见了,我倒要看你们长了几条舌头。” 越惊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少年时就雌雄莫辨的轮廓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日趋妍丽,即使是与顾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一双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军汉、游侠在校场流血流汗,单手能开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晒得赤铜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顾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肤而苦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马车有一阵轻微的顿挫,随后停了下来,越惊吾问道“瑟姊,到忠良里善堂了,你还下车么” 顾瑟撩开了帘子,道“我去看看。” 闻藤和闻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车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里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守着火盆编竹篾,听到门口的人声,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娘子,您来了这一向许多时候没有见您出门,我们都牵挂得很。” 顾瑟与她们一一问好,被簇拥着往屋里来。 更多在后院听到声音的妇人、女子涌了出来,堂屋里一时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实在简陋,茶也是去岁南地商人贩来的陈茶,慢待娘子了。” 顾瑟就压了压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过来看看。劳动了你们,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闻藤和闻音取了荷包出来,一个一个地分派“今年过年的时候,姑娘不在府里,没有给你们送年礼钱,今儿特来补上。” 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缎面荷包,有些浑浊的眼中就淌下泪来。 “二娘子给我们吃住,治我们的病,又给我们找了谋生的长久法子。怎么还当得起娘子额外的赏赐。” 顾瑟笑道“杨婶,这都是小节。最近开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风的,及时往府衙去报,或是报给齐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务要速速地报给我。” 杨妪道“娘子放心,我们都留意着。” 顾瑟就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再来寻事” 杨妪道“托娘子和越将军的福,万事都好,更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的。又添了几位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名册都递到府里去了挣的钱也尽够花,竟不能再好的。” 顾瑟心里有了数,又说了几句话,才作别出来,众人又簇拥着送她上车。 这样的善堂,从她随顾九识来开原的当年秋天开始,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办了十几个,专为庇护孤寡无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个人身体条件,授些编器、绣花、描样、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笺之类的工作来供养自己,有数术天分的,还会被教导算术、盘账这样的适龄女孩儿,往往很快就会被殷实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义学,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来,竟已不知惠及到开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难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乡绅想要她父女死。 顾瑟上了车,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忠良里善堂已经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后一处,越惊吾驾车极稳且快,不多时就从城北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因为带着年少的女儿在任上,顾九识在东大街上赁了座四进的宅子,自己平日里只在第二进起居,第三进全留给顾瑟居住。 顾瑟到家的时候,顾九识还没有回。垂花门里头停了一驾有些眼生的马车,两个身形彪壮的武士守在边上,另有一个在门口同管事顾满春说话。 越惊吾驾着车一进门,顾满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来,道“姑娘回的正好。京里送了东西来,须得姑娘来验看才是。” 顾瑟“哦”了一声,笑问道“祖母和娘亲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车东西来,怎么这样快又来都带了什么,可有单子” 顾满春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府里送来的。”他哎了一声,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两句话的工夫,先头和顾满春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跟了过来,拜道“属下参见左卫将军。” 越惊吾颔首,向顾瑟道“瑟姊,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就看了那人一眼,对顾满春道“辛苦满春叔了,后头的事给小越处置就是了。” 又同越惊吾点了点头,带着闻音和闻藤往里去了。 顾瑟盥洗过后,换了在家的衣裳,越惊吾才进了门。 他怀里抱着两个不一般大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知云给他倒了水,被他一口喝了,自己拿过壶又倒了一杯。 顾瑟笑弯了眼,道“慢些,慢些,怎么就这样的渴。” 越惊吾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瑟姊,送来的东西我都对过单子了,这里头我却不敢动的,只好你自己来看。” 顾瑟就拿起上头个子小的那个来。那盒子看去是素面木质,但入手极沉,触手冰冰凉凉,隐然生腻,顾瑟端在手里上下看了一回,才看出藏在缝隙里的极隐蔽又精巧的锁扣来。 她笑道“这是什么怎么这样的神秘” 说着拔了头上的钗子,没有理会随之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将薄薄的钗尖沿着缝隙挑了进去,左右微微地转动,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脆响,那盒子被她双手一分,露出里头的几张薄薄的纸来。 顾瑟有些好奇地捡了一张出来。 上头写的是“东至大溪庄,南至白云县,西至榆山,北至官道,共八百二十亩”,另有几行文字、签押,盖着朱印。 竟是一张地契。 顾瑟往下翻了翻,盒子里一叠七、八张,俱都是地契,地亩有大有小,加在一起大约有四五千亩。 顾瑟惊讶地看着越惊吾,道“这不是” 她本来以为是夙延川遣来的人。这几年里,东宫常有东西以越惊吾的名义送到开原府,但都是些纸墨、熏香、衣料之类,日常用的物什。 所以到此时看了这些地契,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夙延川给她送地做什么 她怎么能收 越惊吾道“瑟姊,你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的。” 顾瑟嘴角翘起来,盯着他问道“你不知道,你前段时间会跟满春叔打听开原周边的地况合着都在这等着我呢” 越惊吾只是摇头,到后面实在撑不住,道“瑟姊,想必殿下信里会有交代的,你问我,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 他干脆把头埋进手臂里,趴在顾瑟桌边假睡。 他从七岁就被家族送到东宫,旁人都看他如质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夙延川待他亲近信任,许多事都不瞒他。 从顾瑟第一次出现在夙延川身边,他就知道这个小娘子对太子而言的特殊性。 在她之前、在她之后,夙延川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照顾过一个女孩子。 二十二岁尚未成亲的皇太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费尽了心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妹妹,甚至是妻子送上他的床榻。 还有许多人揣测太子好南风,精挑细选地进上娈宠。 夙延川一个都没有纳过,仿佛年轻的太子脑中就没有“女色”这一根弦。 但远离京城的开原府,却会定期、定时地收到来自东宫的书信和用物。 即使是就在京郊的大伽陀园,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越惊吾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乱飘,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 他就只要保护好瑟姊的安全就好了。神仙下棋,就让神仙下棋去。和他一介武夫又有什么关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章 第二章、 顾瑟看着埋头装睡的越惊吾,也只能带着笑摇了摇头。 她把手里几张轻飘飘却又重于千金的契纸仍旧放回盒子里,取了另一个匣子在手中。 这个匣子就比之前那个轻一些,是温温的木质了。顾瑟却皱了皱鼻子,将持匣的手贴在鼻端嗅了嗅,果然就有一股难以辨察的香气萦在指尖。 再细细嗅时,那香就消隐了,空气中只有些微淡薄的苦意。 那一点几不可察的香和苦,正像是她这时一点难以言明的心绪。 她握着那个盒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想去看该是收在里面的那一封信。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因为跟着父亲在京外任所的缘故,至今都没有订亲。 从去年年初开始,祖母和母亲来的信里就一直催促着父亲把她送回京去。 在梦里,姐姐顾笙在庆和二十年被封为了太子妃。 她也曾经想过,现实会不会如她的梦一般重演。 可是竟也没有。 十七岁的顾笙直到现在都没有被赐婚,甚至也没有说亲事,不知道二婶蒋氏是怎样说服了钟老夫人和云弗,抑或是顾笙自己做了怎样的表态,让祖母和母亲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顾瑟却觉得有些茫然了。 她做了那样一场收梢惨烈的梦,而醒来之后想要去做的事,无非是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不要走上梦中的苦痛结局。 祖父、父亲、母亲、顾笙、顾璟也包括夙延川。 这一次,夙延川没有娶顾笙。 她远离京城,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但她却知道,这样的顾笙就不必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背叛夙延川,也就不会再被皇后赐绫。 而夙延川总归是要成婚的。 他是国之储君,负担着朝野的期待,这种期待不仅仅关乎政令,也包括意味着国朝稳定传承的后嗣。 以顾瑟梦中的记忆,太子加冠以后的一两年里,白太后忽然开始非常热衷于召见帝都适龄的少女顾笙当时也是因此进入了白太后的视线。 而已经拖了两年的夙延川,想必白太后此刻亦是十分焦虑吧。 顾瑟摩挲着沉香木质地温柔的表面,把她记忆中年纪合适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回想。 越惊吾伏在那里好一阵子,都没有听到顾瑟的声音,忍不住抬起了头“瑟姊” 她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尊琉璃做的美人,一阵风来,就会粉身碎骨一样的空茫。 顾瑟有些恍然地回了神,疑惑地看着他。 越惊吾道“瑟姊在想什么” 顾瑟脱口道“我在想哪家的小娘子更适合给殿下做太子妃呀。” 越惊吾跳了起来。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顾瑟,道“瑟姊,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哪家的小娘子做太子妃殿下他信里都写了什么啊” 顾瑟眉梢微颦,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还不坐下。” 越惊吾就讷讷地坐了回去,一眼看见顾瑟手里的木盒还没有打开过,才放了一半的心,又瞄了顾瑟一眼,想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只看着顾瑟解了腕上的镯子,扭开了端口,从中空的镯管里倒出一枚指甲盖长短的小小银匙。 机簧嵌进了钥匙,啪嗒一声弹开了。 盒子里的信掉了出来,落在顾瑟怀里。 夙延川书信一向简短。他事务繁杂,尤其是今年除夕宫宴之后,庆和帝龙体微恙,令太子监国,他的声望和责任都与日递增。 他笔迹凌厉,不长的信被他写得墨迹淋漓,破纸惊飞。但语气却温和,问她开原诸事,因上个月开原府报了旱兆,问后来可曾下过雨,又问越惊吾学业,再说京中朝局,只在最后一笔提到匣中地契,说听她在开原为善义事,担心她花光了脂粉钱,为她贴补些私房。 随着信一起放在匣子里的,还有一方青玉海上生月纽印章,玉质剔透,雕工朴拙,翻过来刻着“长忆”,字亦与信上如出一辙。 顾瑟轻轻摩挲着印面,一时有些出神。 越惊吾却摸了摸头,问道“瑟姊,长忆是谁” 去年秋天的时候,她有一回随顾九识赴开原名士雅集,席间作过一首临江仙,后来与会诗文被编纂成集,以不宜直署闺名,她就从古人诗中取了“长忆”两个字,托为雅号写了上去。 她以胡服男儿装束示人,又有顾九识的面子在,在场的都是些好名的文人,没有谁会把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到处乱传。看到文集的人最多也就以为是哪一位的子侄,更不会生出其他猜想。 顾瑟一时难言,竟不知道是因为他百忙之中,竟会为她亲手刻一枚印,千里迢迢地寄过来,还是因为这样只不过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于千里之外也了如指掌。 那他也会看到她写“劳鸿却寄小泥炉”吗 所以以为她是说他礼轻,偏劳鸿雁,寄了几千亩的土地过来 可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又凭什么觉得她是在写他 她垂了眼睫,道“并没有谁,不过是枚闲章罢了。” 越惊吾“哦”了一声,又觑她面上。 这一回没有了之前的茫然,生了些血色,就显得真实有生气许多。 他放下了心,才站起身来,道“瑟姊,那我就先走啦。顾叔叔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我带人去接他。” 顾瑟知道最近并不大太平,也不留他,温声道“多带些人手,你也要保重安全。” 越惊吾走了以后,顾瑟又出了一回神,把桌上的信纸和盒子都收了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掌灯。 她道“姑娘,齐先生过来了,在外院等着,问姑娘这会子可有工夫” 看顾瑟点了头,就服侍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 齐元达在待客的偏厅里来回地踱着步。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跫音轻而稳,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到裹着大红羽缎氅衣的女东主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姗姗走进屋来。 他今年已经近五十岁,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而且一生经历跌宕,见过许多佳人、才子,但每回看见这位女主人,仍旧都要忍不住赞叹。 倒不单单是眉眼间的殊色,也已经无关乎年龄,而是居移气、养移体,久视大局,自然而生的气度,教人一眼就神为之夺。 他在这位小主人手下为幕僚,为她效力也近四年了。把她这几年做过的事回过头来想,其中千里伏脉、高屋建瓴的手段和布局,竟然让他都觉得背上生出凉汗。 当时跪在开原府大牢门口,被她撩丨开窗帘问“请您为我解一桩惑”的时候,他又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 他又想起每个月都静悄悄停在顾家垂花门里的马车。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位主君,往后会花落谁家又要什么样的门户,养得住这样的一位女主人 顾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闻藤烧起了水。 齐元达才回过神来,在她下首坐了,道“姑娘,我按你的意思,走访了榆次、寿阳、阳曲、清源诸地,从去年冬月开始就都没有降过雨雪了。如今春耕在即,却连漳水、谷水这样的大河支脉都出现竭流,我瞧着各地的农人都有些不大安稳。” 又细细说了些枝节。 顾瑟点了点头。 她神色有些冷峻,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显然齐元达带回的消息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问道“依先生看,月内有雨水的可能还有多少” 齐元达摇头。 她又问道“常平仓呢先生查访过的地方,以先生之见,有几县可以真的从常平仓里拿出粮食来” 齐元达几乎没有回想,就果断地道“不足十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是这十中之一,也不能保证拿出来的粮食里有多少能吃,多少是霉米、糠麸、砂石。” 顾瑟沉默了片刻。 灯火映在她冷而镇定的侧脸上,她垂落的眼睫像一片雨中扑朔的刀锋。 齐元达迟疑了一回,又道“开原府的春天雨水少些也是有的,未必就会旱起来。顾大人在开原的这几年,各地都修了不少陂塘,也能缓解一时。” 顾瑟道“这些安慰的话,在我这里先生是大可不必说的。” 齐元达道“也不尽是安慰况且此际春耕才刚刚开始,并没有到开仓的地步。” 顾瑟却摇了摇头,闻藤给两个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抬手触了触杯壁,滚烫的热度从指尖扎进血管里。 她道“我所虑的,并不是大旱,而是蝗祸。” 久旱必有蝗。 顾九识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也是和她抱着一样的担忧。 齐元达色变。 今人以蝗为天灾。 顾九识任开原少尹以来,以其在京时圣眷优渥,又因为府尹杜先贽年迈不理事,一心只想做太平官,府衙诸事,都由顾九识一力主持。 顾九识父女在开原核土地、兴工事、立义学、课农桑,有多少乡民爱他,就有多少豪吏、土绅恨他。 他都不用设想,就知道如果开原真的发生了蝗灾,会有多少人以“亲民官失德,上天降灾以警之”为名,要把顾九识踩进泥里去。 顾瑟道“所以我要请先生再帮我做一件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三章 第三章、 易州,。 王府长史陆孝杰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秦王夙延庚正练完了一轮箭。 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侍卫两股战战地把头上的瓷碗拿了下来,却被他重新搭起弓,微微眯着眼瞄准了。 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本王让你走了吗” 那个侍卫被他这样用箭指着,又听到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话,几乎生出一种被毒蛇缠绕的阴冷感。 他手都在发软,战战兢兢地把瓷碗重新顶在了头顶上。 夙延庚“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连看都没有看,拉满了弓的箭支风一样飞了出去。 侍卫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却很快被两边的亲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喀啦啦的脆响。 夙延庚把弓随手放在身后的随从手上,接过浸湿的布巾擦了擦手,一面轻描淡写地看了陆孝杰一眼,问道“怎么,本王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来找我” 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陆孝杰也见怪不怪了。 他道“王爷,是京中的来信。”从袖中取出一封钤印封口的信函来,微微躬身,恭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 夙延庚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孝杰又道“还有开原那边” 夙延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心里有数。” 陆孝杰顿了顿,恭声应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陆孝杰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眯了眯眼,问身边没有跟过去的王府长随道“今天第几个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那长随道“第四个了,前头有一个已经不行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内院服侍的人说,是因为昨儿带回来的那个豆腐娘子一头撞死了,王爷心里好不晦气。” 陆孝杰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你们也劝着些,易州民风剽悍,别让外头带进来的人把王爷伤着了。” 那长随“嗐”了一声,道“陆大人,您也晓得府里的事,有陈总管他老人家在,哪里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陆孝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晓得你们说不说得话,我只晓得王爷若是出了什么损伤,你们一个也走不脱。” 那长随就陪了笑,讨饶道“还是您老明白。”一面又道“陆大人,不知道下回往京里送信是什么时候,可定了谁去没有,您看我” 王府总管陈渭正站在廊下和人说话。 夙延庚阴着脸进了门,他就把那人打发了,快步迎了上去,眼尖地看见夙延庚手里拿着一封信,便示意围过来的婢女都退开,只留了一个擅推拿的,在厅下站了听传。 夙延庚靠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就倚在那里,闭上了眼。 侍女小碎步地走了过去,纤纤玉指轻柔地抚上他的发顶。 这侍女生了一张清秀的脸,身量却丰盈可爱,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夙延庚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少女柔软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按压,又过了片刻,忽地扼住了那只手腕,摩挲了几下,向下一拉,翻身压了上去。 雨散云收之后,敞厅四面寂寂不敢出声的丫鬟们才在陈渭的指示下进来收拾痕迹。 夙延庚这时比起刚进门来,才显出年少挺拔精神,眉眼间有些饱足之后的惬意。 夙氏皇族外形都出色。夙延庚挺直了腰的时候,也能称得上一句身形高大,眉眼俊美。但也许是久耽声色的缘故,今年不过十九岁,眼下就有了些青黑之色。看人的时候,又常常显得有些阴鸷。 厅里很快又变得整整齐齐,丫鬟们都退去了,陈渭这才试探着问道“殿下,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夙延庚垂了眼皮,道“母妃让我想个办法,把顾九识的女儿纳进府来。” 他恨顾九识入骨。 如愿被封了秦王以后,他本来以为可以在京城风风光光,好好地跟夙延川斗上一斗,算一算从小到大积下来的仇。 没想到就因为有人跟皇帝说了几句话,他就被踢出京城,发配到易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封地上来。 他心中大恨,仔细一查,就知道父皇变脸前后,当时伴驾的只有东台舍人顾九识。 母妃劝慰他,封地天高皇帝远,做什么事都方便,让他好生筹谋,将来未必就没有回京的一天。 他也信了,思来想去,出京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没有什么不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不在帝都,找不到个好机会教训教训那个姓顾的了。 没想到翻过头来,姓顾的忽然就外放,还好死不死地做了开原府少尹。 区区一个佞幸,做起亲民官来竟然还有模有样,把开原府上下整治的大气不敢出。 他身在易州,不管想要做什么,只要开原府轻轻一卡,他就什么都谋不成。 他道“顾九识的女儿,不就是那个蠢货她对我死心塌地,我做什么要把她纳进来有什么意义” 陈渭沉吟道“殿下,顾少尹有两个女儿,一个长女,是与殿下相熟的那个,一个次女,殿下大约没有见过,如今听闻却是随顾少尹在任上。” 夙延庚掀起了眼皮,“哦你这老狗,知道的倒多。”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给我说来听听。” 陈渭笑嘻嘻地拖了凳子凑到夙延庚身前,道“奴婢一个阉人,平日里也就听听这些后院女人的事。殿下却是胸怀四海,自然关心的都是外头的大事了。” 他想了想,道“顾少尹这两个女儿,说来也是奇了。大娘子是殿下您熟悉的,算算今年该有十六、七岁了,也没有听说说给了谁家的郎君” 夙延庚轻轻地掀了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陈渭会意地跟着笑了笑,又说了下去“不过除了迟迟没有订亲之外,这位大娘子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许多人家的夫人都赞不绝口的,说规矩又好,人又稳重,又是顾氏女,必定家学渊源。听闻是有许多人家提过亲事的,只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应罢了。” 言辞间颇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夙延庚“嗯”了一声,又不耐烦地问道“那顾二呢” “顾二娘子么。”陈渭又想了想,才道“奴婢说的奇人,就是这位二娘子了。听闻她少有慧名,顾中书和顾少尹都拿她当男子教养。” 庆和十九年,中书令谢正英致仕,顾崇加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人便以顾中书称他。 夙延庚懒洋洋地道“那岂不是个野小子一样。” 陈渭赔笑道“咱家也不知道顾二娘子规矩如何,只听说是很会读书的,头几年在京的时候,很得太后娘娘的看重,时常召她进宫去。” 夙延庚这才起了兴致,问道“当真太后喜欢她太后不是最喜欢走路吃饭都一板一眼像拿尺子量过一样无趣的小娘子吗” 陈渭“哎哟”了一声,道“这可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太后召顾二娘子入宫的时候,奴婢还碰见过几回。” 夙延庚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渭继续道“后头的事,就是因为贵妃娘娘对顾家上了心,慢慢传出来的消息了。听说顾少尹赴任的时候,本来是要带家眷一并上路的,没想到顾大娘子不肯走,顾夫人没有法子,就留在了京里,照看着大娘子。” “按说,这亲娘和姐姐都不来,顾二娘子也该留在家里的,她那时也十来岁,是要说亲的年纪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位二娘子就独个儿跟着顾少尹来任上了。她家里人也是放心。一错眼,这二娘子也十四、五了,奴婢也没有京中的消息,不晓得是不是顾家在京里给她订了亲事。” 陈渭看着夙延庚没什么表情的脸,斟酌着他是不是满意,又加了一句道“这位顾二娘子,听说望京山的那次,太子是为了救她才出的门。” 夙延庚一张俊美的脸庞就有些扭曲。 庆和十七年的望京山,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屈辱。 他在北地绿林撒下万两黄金,和这些年他舅舅私下里为他搜罗的高手,在望京山设下天罗地网,要毕其功于一役,让夙延川身死魂灭。 结果到最后,一场大雨里,他寄予厚望的人全变成了一具一具的尸体,齐齐整整地码在他的窗户底下。 夙延川胜了还不足够,还要这样的羞辱他。 那些时日,他不敢睡觉,也不敢招人侍寝,一闭眼,就是那天在望京山客舍里的那个场景。 他眼珠都有些泛红,怔怔出了一回神。 陈渭也不敢打扰他。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眯了眯眼,声音也淬了毒一样,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这老狗,还是没有说这顾二生的如何她要是个东施、无盐,本王可不想看着瞎眼。” 陈渭赔笑道“这回可不是听说了,奴婢见过顾二娘子少年时几回,委实是个国色的胚子。就只不知道在开原待了这几年,有没有长歪了。” 夙延庚就虚虚地点了点他,道“本王姑且信你这老狗一回。若是带回来是个丑八怪,我就把她赏给你,让你晓得厉害。” 说着起身下了榻,也不装束,趿着屐就扬长往后院去了。 陈渭知道这是把秦王给说顺了心,不由收了脸上堆出来的笑容。 他在凳子上又坐了一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站起身,也往外走去了。 陆孝杰脚步匆匆,额上还带着薄薄的汗,又从府门外走了进来。 两个人在游廊里对面相遇,各自唤了声“陆大人”“陈总管”示意,陆孝杰把不屑的眼神一错,陈渭却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陆孝杰匆匆向内的背影,下垂的眼皮底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杀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四章 第四章、 开原府衙后院的厅堂里,穿着紫色圆领罩袍的老人慢慢叠起了手中的纸张,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把新收到的书信收了进去,又重新放回架子上。 他动作始终不紧不慢的,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坐回到桌边的圈椅里,端起桌上还氤氲的茶,细细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衙役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 衙役道“大人,顾少尹求见。” 杜先贽慢吞吞地道“既然顾少尹来了,怎么还要他在外面等,还不快请进来。” 衙役领命去了,片刻后,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贽眯着眼,就坐在椅子里往外看去。 圣人说听音辨人,每个人的足音都烙着这个人的性格印记。 像顾九识,永远沉稳、笃定,走过的步子像尺子量过一样均匀,声音不轻也不重,既不失于轻浮,也不过于沉重,从他身上,就能看到当世名士、君子的标准。 杜先贽心里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了身。 顾九识就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来,扶住了他,道“杜大人,不敢劳动您迎我。” 杜先贽握着他的臂,示意他在对面坐了,口吻温和地道“德昭,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顾九识道“下官这次来,还是要同大人商议郊县调水的事。” 杜先贽端起茶壶,亲自给顾九识倒了一杯,口中不动声色地道“哦这些事,德昭尽可放手去做。但有利国、利民的事,我无有不同意的。” 顾九识却苦笑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榆次、白马、乌城几地,都有乡老请愿,祁县、太谷的大地主,却又百般推脱,杨通判从中极力斡旋,李、刘两家只是不肯出人出力。” 杜先贽没有作声。 顾九识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一冬都没有雪,开了春也没有下雨,调水不是小事,乌城一带,已经有人发现今年的蝗、蚜远多于往年”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杜先贽,眼神十分的诚恳,道“下官人微言轻,开原府内,还要仰仗大人您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杜先贽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顾九识,一双眼却在他面上刮过。 年轻的少尹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苍白,扶着杯口的手微微地缩紧着,指节间显出用力而迸起的苍青色筋脉来。 杜先贽就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顾大人,你来开原这几年,衙门里的琐事都辛苦你了。若是得了空,你也该好好地休息休息才是。” 顾九识苦笑着,低头道“是。” 杜先贽也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悠悠地抿了一小口。 这天顾九识回来的很晚。 顾瑟其时还没有睡,听到前院的马嘶声,打发闻藤出去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闻藤去了不多时,进来回话道“是老爷和大郎君到家了。老爷说,时候已经不早,外头的事都办妥了,叫姑娘尽可放心,早点歇下呢。” 顾瑟颔首。 闻藤道“姑娘是就睡,还是要些时候” 顾瑟道“我今日午间睡得多了,这时候走了困,反而睡不着了。” 闻藤屈膝应诺,就拿托盘里的小银剪摘了烧焦的芯头。 顾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且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过来,你们留一个在这里看着灯火就是了,旁人都去睡吧。” 闻藤道“那奴婢就在这里侍候着姑娘,打发他们去歇了。” 顾瑟低下头去翻书。 闻藤在她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从一边的笸箩里拿了白日剩下的针线来做。 她们家的姑娘,说起来竟和旁人家的都不同。 又会读书,又会作诗,琴棋书画,茶酒功名,无一不通的,比寻常人家的儿郎还出挑。 在开原府的四年,她就见过许多回来撩丨拨她家姑娘的小郎君反被姑娘羞得掩面遁走的场面。 也通庶务,她们看得眼花的账本子,姑娘轻轻松松就能盘出结果。 爷两个小小一府的中馈,也没有看姑娘怎么费心,三日才听一回话,就打理的井井有条。 偏偏常人家小娘子人人都要学的女红,竟是一窍不通。 从六、七岁上,就连五姑娘都规规矩矩地拿着针比划的时候,姑娘就笑眯眯地端着书,看着丫鬟们给她做针线。 那个时候她才刚进姑娘的屋子,做的是三等的丫鬟,就因为姑娘有一回瞧了她做的针线,在夫人面前点了她的名字,她才被夫人察看了两年,提做了一等。 那时候她老子生了重病,正是急要钱的时候。她拿了一等的月钱,又被姑娘垂问、看姑娘的面子请了郎中,后来竟治好了。 想起这些陈年的往事,闻藤手下在柔软的华亭细棉布上飞针走线不停,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 “想什么呢”顾瑟忽然笑盈盈地问她。 “呀”闻藤被她一唤,醒过神来,才发现这一针只差一毫就扎在自己的手上。 她红了脸,道“想起从前的事,一时竟走了神。” 顾瑟就叮嘱道“扎一下手,可不是好玩的。这样晚做针线,于眼睛也不好,放着白天再做也就是了。” 姑娘一年年长成之后,待身边的人总有些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宽和。 闻藤道“姑娘昨儿不是说那贡缎的袜子穿着滑脚,我想着早些给姑娘做两双华亭棉的,若是还不好穿,再挑些别的料子来。” 她在笸箩里挑出几卷色线来,对着光比了比,换了一条在针上,又继续绣袜子上的茱萸纹。 顾瑟道“哪里就这样急,何况年下家里送来的衣裳里也该有的。” 闻藤笑道“外头做的针线,姑娘哪里穿的住。” 顾瑟就点了点她“打量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排揎我呢。” 闻藤抿嘴笑道“奴婢不敢。” 她原本是笑着的,可是过了片刻,忽然出了一回神,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瑟就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闻藤道“奴婢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用多愁善感这样的字了。” 她这时绣完了一只袜筒,埋着头道“就是想着往后姑娘嫁了人,也不知道奴婢还能不能给姑娘做针线了。” 顾瑟却道“你听什么人说我要嫁人了呢” 闻藤道“老夫人和夫人都这样心焦,姑娘翻过年就及笄了,满打满算再过个两、三年,姑娘怎么也要出阁的” 顾瑟一时没有说话。 闻藤又道“何况太子爷今年都二十一、二了,他又哪里等得起呢。” 顾瑟却笑着摇了摇头。 她声音柔和,低低地道“谁说我要嫁给殿下啦。” 闻藤怔怔地看着她。 灯花又小小地爆了一下,一霎跳动的火焰映在顾瑟的侧脸上,照出她眼睫下的大丨片阴影。 她肤白如玉、脂腻如瓷,烟水眉轻、澄波目敛,在淡黄的烛光里,这样静默而温柔地坐着,褪去了迫人的气度之后,就显出一番格外的,让人不忍出声打扰的脆弱和少年气。 她微微地笑着,轻声道“殿下这样好的人,会选到一位家世、容貌、性情都相当的小娘子做太子妃的。” “我呀,就只想留在顾家。等将来殿下娶了妃子,姐姐嫁了好人家,到阿璟也娶了亲,我就到外祖父那边去,买个山头建一座庄子,有钱,有地,有藏书,逍遥自在,不比什么都好些” 她索性放下了书,以手支颐,闻藤看到她波光粼粼的、充满了向往的漂亮眼睛“听说江南山清水软,可惜我生在帝都,半辈子都在这里,往后有了机会,在那里住到终老,也不算辜负平生了。” 千里之外,也有人中夜不眠。 夙延川在中衣外面单披着一件大氅,赤着脚站在书案前写字。 “别后浅深多少梦,悄悄滴透铜壶。” 宫灯明亮,沉水香的清苦气息从博山炉里氤氲流泻,殿角的铜壶滴漏隔一片刻,就发出一声清响。 “好风凉月两萧疏。” 他落笔凌厉,收梢却稳,像是一笔一笔都在斟酌。 “更阑花不见,苔上晚寒初。”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个女孩子在落花满地、苔色深深的长阶上仰起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泓秋水、一轮明月,和一个小小的他。 “长记庭前枝下酒,醉来忘与人沽。” 在京城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管是他还是顾九识,都是不肯让她喝酒的。 出去的这几年,小姑娘倒是长进了不少。 “劳鸿却寄小泥炉。” 夙延川忽然顿住了笔。 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写什么,可是他那只挽弓持剑都不会迟疑的手,这一刻忽然失了力气。 凌寄辞意恳切的规劝又在耳边响起。 世间有那么多好儿郎。 他成功了,不管她嫁给哪一个,他都能为她撑腰、护持她一世荣华、无人敢欺。 可他如果失败了呢。 至少她还有父祖兄弟,家族照拂。 依约江上雨,曾染旧时书。 到那个时候,她也会把他的书信,在落花风雨的时候,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读吗 夙延川眉目深敛,把这一页纸卷了起来,凑到了烛火边。 火焰很快把整张纸吞噬殆尽,沉香里掺进了松烟的味道。 杨直在门口等了一时,直到这时才小步趋进来,低声道“殿下,易州急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五章 第五章、 夙延川敛眉道“呈来。” 杨直从衣袖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递到夙延川手上。 那竹筒一端密封,封蜡上印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夙延川拿手一摸,又把手指轻轻一捻,蜡屑和竹屑就一并扑簌簌地落了下去,露出里面的小纸卷来。 杨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地下,就听到上首的太子忽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而冰冷。杨直深深噤声。 夙延川道“召李炎来见我。” 李炎是太子亲卫归骑的右卫将军,摄西营三卫兵马。 杨直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平明的时候,一队三百余骑的骑兵沿着刚刚落下吊桥的通化门鱼贯而出,人衔枚、马裹蹄,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越惊吾在马棚里喂马。 温顺地偎在他手边衔嚼他手上青叶的马儿身材高大,眼润睫长,枣红色的身躯精壮剽悍,长长的鬃毛被打理得精心拂落在颈侧。 这是在他七岁那一年,和他一起离开出生的平明关,跨越五千里伏龙山脉和玉门沙漠,被送到大燕帝国的帝都中,那位母系出身平明大都护、宣国公府的帝国皇储、未来君王身边的伙伴。 他沉默地喂着马儿,一双眼望着虚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那张白丨皙而昳丽的面庞在这样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肃杀之色来。 然而也并没有过去很久,一把青草被他喂光了,他在槽边摸了个空,就回过神来,拍了拍马儿的颈子,道“出发啦。” 一人一马从后院的角门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府里的管事顾满春“大郎君今日也要出门” 越惊吾笑道“阿姊前儿买了一批地,有几块就在城郊,看着地段、大小都正宜做别院的,我去走一圈看看。” 顾瑟在闺房里拆信。 这一回就是正正经经的家书了。钟老夫人和云弗都有文才,一个比一个写得厚些,开头先叮嘱了爷两个的衣、食、住、行,从什么天气换什么陈设,到哪里不舒服要吃哪一瓶丸药,写得细细的,恨不得把一个月里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瑟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地笑。 笑完了,掩了纸,又有些微微的惆怅在心头盘桓。 梦里的她在这个时候,正承欢父母膝下,镇日里无忧无虑,父亲为清贵朝官,御前待诏,人人称羡。 于祖母而言,两个儿子都在眼前,三叔虽放得远,却官运亨通,无可操心处。 于母亲而言,丈夫就在枕畔,琴瑟和谐,长女为太子妃,次女有百家求,除了阿璟的早夭,也竟无处不圆满。 可是在梦境之外,受她的影响,父亲去国千里,为亲民官,面临大旱、蝗灾这样的困境,又有上官、下属在侧虎视眈眈,何其进退维谷。 别人家的小娘子在这个时候,都已经看定如意郎君,她却跟着父亲飘零在外。 她知道自己情愿一生不嫁。可是祖母和母亲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和母亲,午夜梦回,该是在怎样的担忧着儿子、孙女和丈夫、女儿啊。 她出了一回神,却很快地收拾起念头,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桌上的书札上来。 正如她和父亲原本预想的一样,顾九识的退让和示弱,很快就让原本一直托辞身体老迈、放手让顾九识去做事的府尹杜先贽重新回到了衙门里。 杜先贽是先帝朝的老臣。 世宗皇帝有八个儿子,今上行五,早些年夺嫡时,尚且默默无闻,除了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都显得平庸。 当时风头最盛的,无过于二皇子齐王他以谋逆被诛,却未削王爵,今上登基之后,改封号为岐王。 而杜先贽在当时岐王麾下,是最能冲锋陷阵的言官。 岐王事败之后,许多人都被清洗,独有杜先贽不降反升,虽然离开了帝都,但几经外任,都是上州大郡,如今更为开原府尹,牧大燕朝龙兴之地。 杜先贽已逾花甲之年。 去岁大课的时候,庆和帝就曾当着许多重臣的面欲授他光禄大夫,暗示他自乞骸骨。 但他竟像是没有听懂似的,仍然笑呵呵地做着开原尹。 姑且不纠他在岐王受戮、庆和帝得大位之间做了什么事,这样一个善于逢迎、结党,又不肯轻易放手的人,顾瑟都和顾九识一样,不相信他真的会就这么甘心为属官、后辈做绿叶。 顾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甜的汤水让她微苦的舌尖回了一丝余味。 当此际,比党争更重要的,是已经有大半年没有降过水的农田,和随之而起的蝗祸。 齐元达受她的命令,带着家丁和府学中挑选出来的寒门士子前往开原府周边郡县,探查各地旱情和蝗踪,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消息递进来。 连越惊吾都被她遣出去了。 这个时候,于她帮助最大的,竟然是夙延川送来的五千亩良田地契。 夙延川知道她身在开原,所买的地亩,除了京郊的一部分,余下的都在开原、仪宁左近。 越惊吾代她验收过土地之后,简拔了一批顺服、有经验的庄头,如今陆陆续续地尝试各种灭蝗的法子,渐渐摸出些门道。 若是没有这批土地可以作为试验,以今人对蝗视如天命的态度,更不知道最后要如何收场。 “苗稼总尽,人至相食” 只是想一想,顾瑟就忍不住深深地战栗。 在那场梦里,这些事离她都太遥远了。她从来不曾真的去了解过,在她歌舞升平、风月无边的生活之外,平凡人的一生是怎样的渺小和苍凉。 她推开了面前的书和纸,站起了身,道“为我更衣。我要出一趟门。” 帝都永昌坊,顾府。 马车进了西角门,停在了垂花门前。 车上跳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潞绸的圆领罩袍,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目光却于冷淡中露着隐隐的高傲。 早前就候在这里的中年妇人前趋几步,轻声道“丁大人,还请进来稍候片刻,夫人和姑娘就出来。” 那人看了她一眼,倒是开了笑口“惠青姑姑,咱家倒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听说是出了宫,没想到竟在这府里。” 中年妇人惠青也拿帕子掩了口,笑了几声,道“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手脚轻快,服侍的娘娘好了,不如趁着还有些主仆情分,早早地让贤,还能得主子一声好。” 丁公公也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道“咱家就不像惠青姑姑这么看得清楚。” 惠青却笑道“丁大人,你同妾怎么能一样,您是办老了事的,娘娘且倚重着您呢。” 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过厅里就传来一阵佩环声响。 顾二夫人蒋氏携着顾笙的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姗姗地走了出来。 走到近前,蒋氏深深地一屈膝,道“劳贵人久候了。” 丁公公看了她一眼,道“请上车吧。” 丫鬟扶着蒋氏和顾笙上了车,马夫挥动了鞭子,车驾粼粼地向外驶去。 马车宽敞的车厢里,顾笙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帕子。 她的小动作落进蒋氏的眼睛里。 蒋氏微微地一笑,怜爱地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紧张。” 顾笙声音都有些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垂着眼,低声道“我穿的是不是太艳丨丽了些,娘娘会不会不喜欢” 蒋氏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笙姐儿这样漂亮,人又温柔识大体,娘娘若不是看你的好,怎么会单独召你晋见” 顾笙有些惶恐地看着她的眼睛。 蒋氏心里笑了笑,又安慰她“放心吧,娘娘每回都点你的名字上去见她,如今不过是单召你去顽罢了。” 又道“放眼京城这么多贵女,哪个有你在娘娘面前的脸面你就是要给娘娘撑一口气,也不该这样妄自菲薄。” 顾笙在她的安抚下,稍稍平定了下来,一时又偎进蒋氏怀里,低声道“二婶婶,你在我心里,就同我亲娘是一样的。你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报你。” 蒋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道“我心里何尝不拿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的看待,做娘的爱护自己的女儿,竟要什么回报呢,你什么都好好的,我这心里就比什么都强。” 彤霞院里,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掌事姑姑会槿报了蒋氏带顾笙出门的消息之后,就站在地下垂着头。 云弗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就不要报到娘那里去了。” 会槿恭声应是。 云弗就把手里算到一半的账簿丢在了桌上,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会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姑娘这样,日日和二房的人混迹在一处,也不是个法子,姑娘,” 她是跟着云弗从江南云氏嫁到顾家来的旧仆,没有嫁过人,年纪到了以后自梳了留在云弗身边服侍,是以偶然之间,会叫出旧日的称呼来。 云弗却道“我晓得你一心为我,这些话却不是你当说的。” 她低声叹了口气,道“当初是我对不住笙姐儿,她小小的一个,还在襁褓里,我就狠心把她丢在了京城。我要感谢二弟妹看护她才是。” 会槿听着她这样说话,那语气间说不出的灰心和怅惘,一时竟忍不住滴下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六章 第六章、 云弗看见会槿掉泪,反而却微微地笑着,道“你看,你却又这样勾起我来。” 她道“不拘怎么样,二弟妹肯待笙姐儿好,都是件幸事。” 会槿旋就擦了眼,温声道“夫人,看了这会子账本,我替你捏捏肩罢” 云弗道“我倒觉得还好。你去我库房里,带人搬了上个月我哥哥遣人送来的布匹来,咱们好好地给阿苦挑挑,送去正好做春装呢。” 会槿柔声应了,就退了出去。 云弗却仰面靠在大迎枕里,目光看着彩绘的承尘,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点滴的水意。 顾瑟的马车停在庄子里的时候,天正在正午,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一路上太过干燥的土地上扬起的烟尘把马车和人都吹得灰扑扑的。 越惊吾跳下车来,对着路边连着吐了几口唾沫,才把嘴里的土腥都吐走。 顾瑟由闻音和知雪扶着下了车。 她身边如今是闻藤、闻音、知云、知雪四个一等丫鬟。知云掌着她屋里的账本子,闻藤从四年前受了那一回伤,就是陪顾瑟出门的时候少,留着看家的时候多些。 庄头赵勇夫妇早早得了消息,今日都没有下地,这时已经等在旁边。 越惊吾吐完了齿牙间的沙土,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他生得唇红齿白,这时候汗迹和尘迹涂在一处,显出脏兮兮的可爱来,道“瑟姊,先进屋休息一会吧” 顾瑟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你来安排就是了。” 越惊吾却道“若是要我来安排,瑟姊你只管在屋里头歇着就是了,何必出来吃土受晒。” 顾瑟就笑着瞪了他一眼。 赵勇家的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给闻音和知雪打下手,服侍着顾瑟洗了脸,又索性用了些膳食。 闻音就道“姑娘要不要睡一会子” 顾瑟摇了摇头,道“我先同小越出去看一圈,你们就不要跟着出来了,外头晒的很。” 她出门穿的是便于行动的骑装,深绯色滚玄边,宽牛皮腰带,窄袖细丨腰,蹬了双鹿皮的云靴,又束了发,端的英姿飒爽。 闻音道“不成的,我替姑娘去撑伞罢。知雪今儿就歇着,明儿换她服侍姑娘。” 就听门口传来“扑哧”的一声。 越惊吾靠在门口,笑盈盈地道“阿姊穿了男装出门,后头还要跟着一个小娘子追着她举伞,像什么样子。” 闻音就顿足道“大郎君,姑娘回头叫晒伤了,就是你这句话惹的。” 越惊吾却不以为然地道“有我在呢,难道还会叫阿姊晒着吗我替阿姊撑着伞,不比你们都好看些。” 顾瑟没有理会这两个的口舌官司,把面纱戴在了脸上,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 这田庄占地并不很大,只有两百多亩,只是距开原府城近些,不过半日的路程。 越惊吾清查土地的时候,最先来的就是这里,该了解的都清楚了“这里原本是个宗室的庄子,后来因为前朝的事,”说的是天授晚期诸子夺嫡,“就坏了事,把地卖给了杨家。” 顾瑟道“杨家,是杨通判族里” 越惊吾点头。 顾瑟就道“我记得他是走的荥阳大长公主的路子,才留在本地为官。” 越惊吾用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摸了摸头,道“走的是谁的路子,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他确是土官,他家在阳曲是一等一的大姓,就说这庄子吧。” 他抬手在小路两边的地里指了指“我私下里问过这里的佃农,朝廷诏十税一、十五税一,到了这庄子上就是税七、税八。” 顾瑟深深颦起了眉。 越惊吾又道“阿姊也不必为这等人生气,那管事已经被我处置啦。” 顾瑟看了他一眼,没有问是怎样处置的。 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地里的秧苗。 因为枯水的缘故,大丨片大丨片的禾苗都黄怏怏的,在正午的烈日里更没有什么精神,蔫蔫地垂着。 更让顾瑟觉得触目惊心的,却是几乎每一片原本就并不康健的叶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被嚼食得狠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叶脉,支撑着斑驳的一点残肉。 越惊吾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来之前,就已经被蝗吃过一轮的。倒是往南边去还好些。” 两个人一路说话,一路走着,就看到前头几个农人聚在一处,像是围着个什么一样坐着。 待走的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火堆的余烬。七、八个农人有老有少,在火堆里慢慢地拣着什么,一面说着话。 面对着两个人来的方向的那个壮年汉子先看到了人。 顾瑟穿着绯色骑装,腰束皮带、脚蹬云靴,越惊吾跟在她后头,虽然替她撑着伞,但腰间挂着长刀,臂上缚着短弩,肩宽腿长,眉眼间全是迫人凌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人。 那汉子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贵人可有什么吩咐” 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碾着脚下火堆的痕迹。 越惊吾却笑了笑,道“不妨事,我们来看看你们除蝗的情形如何。” 他就是这样地笑着,那笑在他那张昳丽的脸上,也只给人一种居高临下、萧瑟肃杀的感觉。 众人这回纷纷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面上都有些既警惕、又惶恐的,难以形容的神色。 独有那汉子对面的一个青年笑了起来,道“大人,您来了。”向一圈人介绍道“这是咱们的新东主,这烧火灭蝗的法子就是大人教给咱们的。” 几人的神情这才肉丨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又转为另一种惶恐和小心翼翼,站在那里束手束脚的,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贵人的样子。 越惊吾就道“你们都仍坐下,不必这样的。” 一面在说话的青年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和顾瑟并肩坐下了。 距离两人较近的几个人都往外错了错,给二人腾出更宽敞的空当,众人又如前地坐在了熄灭的火堆旁。 越惊吾就对顾瑟介绍道“这小哥儿是赵勇家的小儿子,叫赵满仓的,做事很伶俐的。” 顾瑟颔首。 她扫视了一圈,每个人脚下原本都有一小堆烧的半焦不焦的蝗尸。 她问道“这夜间举火引虫的法子,你们试了多久了” 赵满仓就机灵地应道“回贵人的话,从越大人同我们讲了这个法子,庄子里就都在用了,头一天晚上那蝗虫竟像是下雨似的,后来几天也很不少,白天吃庄稼的虫子果然就少了,贵人和大人真是再圣明不过的。” 顾瑟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可有什么麻烦没有” “麻烦倒是没有的。”赵满仓想了一想,道“大人教我们生火引来了虫子,烧死之后,就要埋了的。后来我们白日里也要在地理看庄稼,又因为火堆里总有些没有烧透的虫子,就在这里拣了回去喂鸡、喂鸭子,还能多下几个蛋。” 他挠了挠头,又道“贵人晚上若是在我们家吃饭,我娘肯定要给贵人尝尝新鲜的鸡蛋的。” 越惊吾抚了抚额,轻喝道“回话就回话,扯什么闲话。” 顾瑟眼睛一弯,道“不要紧,你只管说。” 赵满仓笑道“是小的说错话了,贵人和大人宽容则个。” 跟着又补充道“不过我们都是当天晚上就把头天的火堆就都埋了的” 顾瑟又慢慢地问了一回话,到后面旁边几个只在一边听着不敢开口的也都说了几句。 顾瑟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她这些时日查阅典籍,因为不在京城的家里,出门又没有带许多书本,不少印象里依稀有载的都无处去寻,只能从手边有的文献、地方志里寻找灭蝗之法。 自来面对蝗灾,各朝都是听天由命的多,与之搏杀的少,又为她添一重困难。 好在到底寻出些法子,又有齐元达、越惊吾带人一边垂询有经验的老农,一边在地里一个一个地试验,如今总归是有了几条切实可行的对策。 她稍吁了口气,看着田里怏怏的幼苗,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她所能做的终归有限,更多的博弈还在顾九识的战场上。 只是不知道,开原府的百姓,有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安然度过这样一场天灾 从易州到开原府,有一条十分宽阔的官道,是前朝为传递北方边镇消息所修。 自本朝开国之后,这条路渐渐就成了商旅和镖行往来两地的要道,连朝廷的驿站都渐渐私下里做起了商人和江湖人的生意。 这一天的傍晚,驿站却来了一队不同往常的宿客。 这一群人并没有穿什么特殊的服色,仿佛只是一群不知道怎么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但各个面上都有些张狂之色,骑着民间少有的高头大马,进门就喊着“包场了,识相的都滚出去”,又喝道“驿丞在哪里,还不给爷爷们上酒。” 人在后院的驿丞闻言掀帘出来,堆着笑问“各位爷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却被那为首的彪壮汉子一鞭甩在脸上“叫你这许时候,还只管在这里唧唧歪歪。” 驿丞只来得及捂着脸哀嚎一声,整个人就被抽倒在地上。 驿站里的伙计们都被吓住了,低眉顺眼地把厨房里的东西都整治了,紧着送上桌去。 原本投宿的客商们都不欲在这里多生事端,陆陆续续地都离开了。 小伙计端着切好的酱牛肉上桌的时候,那为首的彪壮男人正和旁边坐着的男子碰杯“老越,这回二爷可是特别吩咐我要配合你动手,到时候兄弟就多多仰仗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坐在他旁边,正与他举杯的男子看上去三、四十许年纪,身材精壮,面庞看得出原本该颇有几分俊美,但一道从额角切入鼻翼的伤疤破坏了整张面孔。 他与彪壮汉子碰了一杯,笑道“朱兄哪里的话,兄台在二爷身边屡建奇功,越某自愧不如啊。” 朱姓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越姓男子的肩膀。 众人推杯换盏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午夜的时候,驿舍二楼转角的走廊里忽然摸出了一条黑影。 驿站大堂里,守夜的人靠在桌子边上昏昏欲睡。 那黑影身材瘦小,行动灵活,摸着木质的老楼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又放轻了手脚,沿着墙壁的阴影绕过大堂。 夜色里,灰黑色羽毛的鸽子发出低低的振翅声。 那人在房檐下伸出手去,把细小的竹筒缚在了鸽脚上。 身后忽然传来皮靴橐橐踏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在黑暗中点起了灯笼。 那姓越的男子低沉的声音悠悠然地响起“王校尉,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姓校尉转过身,灯笼里的火苗太过明亮,他微微地眯起了眼,沉声道“越大人,您好兴致啊。” 越姓男子微微地笑了笑,他脸上的伤疤让这个笑容说不出是和善还是狰狞,但语气却是平和的“晚上喝多了酒,有些内急,偏偏听见窗外有鸟叫,忍不住出来练练弹弓。” 王校尉也牵动嘴角笑了一笑,道“巧了,下官也是内急,出来解个手。” 他一揖手,道“越大人您慢来,下官处置完了,就不打搅了。” 说着大踏步从越姓男子身边走了过去。 姓越的竟然没有拦着他。他心中吁了口气。 越姓男子却站在原地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向后招了招手。 一只黑灰色羽毛的鸽子,腿爪还在微微地弹动着,被送进了他的手中。 “今天的信鸽确实没有飞到。” 听到亲兵回报的夙延川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将军,道“李炎,看来是孤猜对了。” 李炎也笑了起来。 他道“殿下如何知道易州军中一定有人察觉了” 夙延川却道“你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就做归骑的大都督。” 李炎眼前一亮。 夙延川失笑。 北地初春黎明料峭的寒风拂动他的鬓边的发丝和玄色的大氅。他站在临时的营帐前面,背后是正寂然无声地整军准备拔营的亲卫军,面前是迢递的山川和阡陌。 他忽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明亮而洞悉的眼,像是这个世界上少有能在她面前遁形的迷雾。 如果是她在他面前的话,大概永远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罢 所以他在得到夙延庚派出的亲卫去袭击她的这个消息之后,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决定要去救她。 他想要让那双眼永远那么明亮,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凋零。 李炎重新回到他的身后,低声道“殿下,人都齐了。” 夙延川微微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手腕轻轻一抖,马鞭在空气中爆开一个清脆的鞭花“出发” 顾瑟和越惊吾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把庄子大概地走了走。 赵勇家的有一手好厨艺,单用乡下自家养出来的食材,就能整治得一桌十分美味的膳食。 越惊吾坐在午饭的桌边,脸上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 顾瑟放了箸,温声问道“小越,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 越惊吾有些吃惊似地回了神。 他看了顾瑟一眼,那眼神中有些犹豫和回避。 顾瑟脸上的笑意淡去,肃了容色。 她敏锐地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遇到了什么” 越惊吾道“瑟姊。” 他想了想,像是与自己确认了一下,道“家里每天都会有消息递过来的,但今天的迟迟没有到。” 顾瑟沉吟。 她轻声道“你是担心府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我父亲他” 越惊吾鼓了鼓腮,道“我也不大确定,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他强调似地,道“府中的侍卫都是我亲自调丨教的,一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执行得十分严格。” 开原府家中的戍卫都由越惊吾一手处置,顾九识和顾瑟一向不插一点手。 顾瑟安抚他道“我晓得的。” 越惊吾又发了一回呆,道“阿姊,我还收到了别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推到了顾瑟的面前“我二叔说他来了开原,想要约我出去见一面” 顾瑟拿起信来,那信已经拆了封口,薄薄的两页纸,字写得粗狂,署名是越止戈。 信中并无什么话,只说自己代越沉戈办些事,途经开原,因想着一别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了,相约见上一面,他日回去以后,也好向越沉戈说起。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就有些惊奇“当日越将军把你送到太子殿下丨身边去,如今就是要找你,也该去帝都见你才是,怎么到开原来。” “二叔从平明关出发,大约是先到过帝都,往东宫寻访过我,得了消息” 越惊吾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却又沉吟道“只是这信竟不是家中转送,而是有人直接送到庄子上来的,我便有些担心” 顾瑟又翻了两遍,问道“你离家的时候只有七岁,可记得这确是你二叔的字迹不是” 越惊吾道“字迹我是确认了的。我小时候,我爹事务繁杂,是我二叔给我启蒙。” 他探过身来,指着纸上两个“止”字,道“我二叔写这个止的时候,就习惯把短横冒进左边去,我开始也学着这样写,被老师狠狠地训斥过,因此印象深刻。” 顾瑟就微微凝了眉。 她看着越惊吾,问道“你和你二叔感情很好吗” 越惊吾被她问得愣了片刻,才沉吟着道“我爹平常吃住都在军营里,回家的时候是很少的。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都是二叔带着玩,带着习武那个时候,大约是很好的吧。” “那个时候”顾瑟重复。 “嗯”越惊吾陷入某种回忆里,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顾瑟,又低声道“不过后来,二哥和二叔出去打猎,二哥却没有回来大哥就不太让我跟着二叔玩了。” “二哥是夜里一个人偷偷溜出了营帐,结果遇到了狼群平明关那边,野狼是很多的。” 他有些难以说服自己似的,又加了一句“其实一直到我离开平明关,家里谁也没有弄清楚二哥到底是不是自己出去的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好几回,却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瑟看着他迷惘的神色,柔声问道“那你呢,你想去见他吗” 越惊吾就低下了头。 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少年郎。 顾瑟一直深知这一点。 隔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小时候曾经真的很亲密的亲人突然来访。 小越怎么拒绝得了呢 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赴约,大约也是因为他此刻护持着自己在这里,责任感牵绊着他的脚步吧。 而顾瑟心中始终难以越过的,是在她的梦里,竟然从来没有在夙延川麾下见到过越惊吾这个人。 他七岁就跟在夙延川身边,是从小的情分。能被夙延川送到自己身边的人,又确实地证明了夙延川对他的信重。 这样出挑的少年郎,黑夜都遮不住他的光华。 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她所知道呢 他是,没能等到长成的那一天吗 顾瑟心中一时有些刺痛。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信笺。 滑丨润的质感让她心烦意乱。 一道光忽然闪电似地划过她的脑海。 她忽然道“你二叔从哪里来” 越惊吾被她问得突兀,不解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去,又重新一字一句地读那封信。 “今自鄜州次苍南,途经开原,闻汝在此地,一别又七、八年矣” 她一字一顿地道“他从鄜州西来,要东去苍南,怎么会用易州的杏佛笺来写字” 越惊吾神色间还有些茫然。 他看着顾瑟,像是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似的,发出一个有些柔软的鼻音。 顾瑟垂着头,手指在信笺上细细地滑动,又将指尖凑到鼻端轻轻嗅闻。 幽幽的檀香和淡薄的杏花香混合在一处,递入鼻腔的是温和而绵密的香气。 她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画,点了一副简略的舆图。自西向东,顺次是平明关、帝都、鄜州、开原、易州和苍南易州与苍南一南一北,几乎在同一条直线上。 顾瑟道“杏佛笺是易州进上之物,上等的杏佛笺就是在易州本地都难得一见,你二叔出身平明关,与中原相隔五千余里。” 她看着越惊吾因渐渐清明而显出沉郁之色的面庞,一时又有些心疼地住了口。 越惊吾却低低地道“那对这些文人用物一向不大上心的二叔” “他是如何能用他没来得及去过的地方的上用笺纸,来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呢” 语声渐次沉落,到后面微微砺哑,竟带出微不可辨的哭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小少年受了伤的神色那样萧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像是暴雨里失去了巢的孤雏。 顾瑟忍不住要摸一摸丨他的发顶来安慰他。 她转移了话题,道“这边庄子上的事都大概地处置完了,你既担心家里今日没有传消息过来,不如下午就动身回城去。” 越惊吾低下了头。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顾瑟看着他怏怏的脸,温声道“这封信就先放在我这里,等我们回了家,拿了爹爹的帖子请你二叔过府一叙。” 越惊吾抿紧了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越惊吾去安排回城的事宜。 知雪给顾瑟煮了新茶,热热地放在她手边。 她忍不住问道“姑娘,您真的认为大郎君的叔父怀着别的心思吗” 顾瑟拈着甜白瓷的杯盖,在茶盏袅袅的雾气上慢慢地拨动。 朦胧的水汽里,她眉目低敛,声音也说不出的沉郁“我啊也不知道。” 知雪有些微微的惊讶。 但她抬起头来,却对上了顾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让她倏地缩了缩脖子,屈膝退了出去。 开原府东街上的顾宅。 顾满春把前一天收到的名帖按署名分了几摞,送到顾九识的书房里去。 顾九识正在临窗的书案上写字。 看见顾满春进来,微微地笑了笑,道“杜大人那边可有帖子来” 顾满春道“正要报给老爷,杜大人使人捎了口信来,说要请大人中午去聚福楼吃杯水酒。” 顾九识颔首。 顾满春告退出去了。 顾九识搁了笔,捡起写得满满的纸页,轻轻地吹了吹纸上未干的浮墨。 他与顾瑟嫡亲父女,又从来亲密,许多姿态和小动作都十足相似。 就是写完了字吹纸的这个习惯,两父女做来都是一般地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的目光却穿过半阖的窗屉,落在院子当中,正压着春寒开得落拓横斜的梅花树上,面上是教人分辨不清的模糊神情。 未初十分,一行车、马从庄子上鱼贯出发。 比起顾瑟等人来的时候轻车简行的低调,回程的队伍显得格外张扬。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四、五个皂袍乌靴的斥候,骑的马都十分雄骏,时不时地向道路两旁绕上一小段路程,为后面的车队确认安全。 后面隔了一小段距离的,是七、八辆马车,或坐着人,或堆着行李和庄子上的土产等。 车队的侧翼和后方,则是顾家的侍卫,紧紧地拱卫着车子。 穿着青衫的少年倚坐在第三辆车的车辕上,曲着一条腿,十分写意的模样。 闻音的小丨腿肚都在打颤。 她坐在车辕上,按照越惊吾的安排做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时间久了,只觉得全身僵硬,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和惶恐。 中午要准备回府去的时候,大郎君忽然给了她这样一套衣服,让她这样穿着、这样地坐在车上。 然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大郎君换上了一套绯色玄襕的骑装,束着头发,在后面看着,活生生地像是他们家姑娘站在她眼前似的。 而她们家的姑娘,就离奇地不见了。 她屋里屋外地眼神逡巡了几回,都没有见着姑娘的影子。 知雪问她在找什么。 她却只能笑着应付过去,扶着大郎君装扮成的姑娘上了马车。 又按着大郎君的吩咐,对知雪说姑娘不想要人服侍,安排她待在再后面的马车里。 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在马车旁边的侍卫高昌策着马靠近了过来。 闻音有些警惕地侧头看了过去。 高昌对她微微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着马车里说道“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对劲。” 车里传来低低的“嗯”的一声。 高昌又挽了一下马缰,向旁边偏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侧头看了闻音一眼,道“别怕,等会记得上我的马。” 闻音心里怦怦直跳。 她在高昌模糊不清的话语里听到了许多不祥的意味。 所以她们家的姑娘去了哪里 是像大郎君一样乔装着,隐藏在了别的地方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地小心翼翼 又是那些豪绅家的悍奴,要冲撞姑娘的车驾吗 她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掐进了掌心,一双眼焦虑地向前后左右张望。 大路上掀起土黄色的烟尘,远远地有一群人纵马迎面而来。 车队最前面的几个斥候又一次消失在了路边,闻音眯着眼看着这群驰来的人马。 驾车的侍卫挑起了顾氏的牌号。 那群人却好像没有看到似的,来势没有稍稍的减弱,几乎瞬息之间就到了车队面前。 为首的男人打了个呼哨,笔直地向着第三辆马车冲了过来。 闻音面色苍白,初春的冷空气里,冷汗浸透了她背上的衣衫。 她想也不想地张开了手臂,徒劳地要去遮住身后的车门这一刻她已经忘了车里坐着的不是顾瑟,而是乔装的越惊吾。 身边却伸来一只手,是高昌把她用力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听大人的吩咐,不要自作主张” 只在这一晃神的工夫里,车队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厮杀的声音。 那个向着第三辆马车扑过来的男人像一只搏兔的鹰,在马上腾身而起,一脚踢向马车薄薄的木门。 一支劲弩却如闪电一般从车内激射而出,把那扇木门都破成了爆裂的碎片。 一片雪色的刀光从木头的碎屑中铺卷而出,那个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从车里弹射丨出来的绯衣少年踏在地上,刀刃卷过的地方,半个胸膛都血肉模糊 越惊吾在血光中抬起了眼睛。 车队里的厮杀开始的时候,四名皂衣侍卫已经拱着中间的少年远离了那条大路。 呼啸的风里似乎裹挟着刀刃相撞的声音。 被卫护在中间的黑衣少年闭了闭眼,一贯清冽的声音微微嘶哑,道“家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旁边的侍卫沉声道“午间的时候,越大人连丨发了五、六道讯号,都没有得到回应” 顾瑟大恸。 在考虑到越二叔送来的信可能有问题以后,他们作出了许多猜测。 联系到越二叔所用的信笺是来自易州的贡品,和那个封地在易州、近几年一直小动作不断的王爷,顾瑟和越惊吾一致认为越止戈可能已经投向了秦王麾下。 开原府是易州的咽喉之地。 顾九识掌控下的开原府,这几年一直牢牢地扼着易州的命脉,让夙延庚几乎喘不上气来。 越止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向他发出一封邀约 越惊吾担心是夙延庚走不通顾九识的路子,或是发了什么疯,要从毫无反抗之力的顾瑟身上下手。 所以才会有他二叔调他离开的这一步棋。 而迟迟得不到府城里留守的侍卫的消息,又让他生出新的、更不祥的猜想。 他安排顾瑟乔装成斥候,与车队脱节,由几名心腹护着单独行动。 而他扮成顾瑟坐在马车里做诱饵,等着鱼儿上钩。 顾瑟心中无限痛楚。 越惊吾在她心里,与亲弟弟一般无二。 最初也许只是因为,这样像她的弟弟阿璟一样珠华玉蕴的少年郎君,也和阿璟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在少年时。 后来数年相处,几回生死。 她心里年龄较同龄人更长,几乎就像是看着越惊吾慢慢长大一样。 越是这样,梦里越惊吾的早逝就越让她如一颗巨石悬在心上。 他这样等闲二三十人不能近身的少年郎,谁可杀他,谁能杀他,谁会杀他 所以越止戈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那样的担忧,由心底里生出的恐惧。 顾瑟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侍卫低声提醒她“姑娘,我们尽快走吧。” 顾瑟缓了缓呼吸,却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城。” 她道“如今府里一直没有回信,极可能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可能我父亲也出事了” 顾九识这几天里的安排,本来是要应杜先贽的邀约,去与开原府的豪绅、乡老们聚一聚,彼此拿出个共赈时灾的章程来。 顾瑟微微地沉吟。 不知道府城里的情形,她身边如今只有四个心腹,若是城中大势不再,他们此去就是送鱼入网。 但不进城,顾九识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彼此的消息割裂开,也绝不是定计。 她按着马缰,举目四顾,竟罕见地生出一丝茫然的心绪来。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的大路上,忽然再次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侍卫们把她围在了中间,脸上都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 有人忽然道“这是军中的马” “这个声音,是蹄铁抓地的声音,而且蹄声这样的整齐,绝不是寻常的军伍。”那个侍卫面上有些苦涩,他对顾瑟道“姑娘,我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如果他们是来找我们的,那您就先走,找个农家暂时躲一躲” 他抬起头来,看着顾瑟。 顾瑟却遥遥地望着那一行黑色的洪流,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愕然,和他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