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暴君的白月光[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这本的大家应该都是冲着大凤凰和白煤球来的,现在换了一个全新的故事,想跟大家解释一下,再道个歉。 大凤凰不会再写了,废稿五万字,不想对不起这个故事这个梗,但是自己确实写不出来,没办法让这本书在保留原设定的同时,成为独立于奉旨发胖世界线和世界观的故事。我也不想大家点进来看,又看见我一个人在那儿叭叭地重复老文设定,玩老文的梗,这对于新者和老者来说都是不尊重。 非常对不起等了一年多的大家,以后不会再瞎承诺了。大凤凰和白煤球的故事,我摘录了已经写完的部分里,我认为“可以看的”放在v博,大家有兴趣可以移步看看。 大家要是喜欢新故事,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瞧一瞧。开文大吉,每天发两百个红包,发一个月吧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与支持。 c请认准轮椅小狼狗顾听霜。本文大概不虐,依然是糖刀流,走治愈系。 顾听霜呜呜呜哥哥你看看我,我超可爱 那个梦又来了。 街市巷口,童谣声声字字,都落在人耳中。有嬉笑、打闹声,也有跑跳的声音,人们来来去去,都是虚无的幻影。 “一拍一,仙宫乱,一拍二,晴王反; 二拍一,帝王换,二排二,江山叛; 三拍一,新君厌,四拍一,群臣怨, 五拍一,妖妃死,五拍二儿杀老子” 歌声结束的一刹那,火光四起,在街市中点燃,最后在金玉殿堂里蔓延,渐成燎原之势。声音被切断,只有火光和令人窒息的高热依然存在。 一个年轻人跪在庭阶前,面前是一杯毒酒。 君王沉稳威严的声音停留在脑海中“以后,史书会写,我的阿宁为平群臣之怒,自绝于帝王面前。你的名字,会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千秋万代” 他紧紧地盯着阶下的年轻人。 骨相极美,人也年轻。银白泛蓝的长发显示着他鲛人一族的卓越血统,但是眉眼安定平和,一如既往。 很乖。 即使到了今天这种时候,也这样听他的话。 十年前,帝王也是这样站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用同样的语气承诺“以后,我会补给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婚,给你一个名分,等我登基称帝,你就是我的帝后。我们的功业会永垂不朽” 这个乖顺的鲛人等了十年,等来了他坐稳江山。 但是他没有娶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他只是代政,还未称帝,没办法让他风风光光地作为皇后,真正嫁进来。 他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早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那是被他好好保护、隐藏起来的一个狐族少年。 他告诉他,阿宁,现在不宜操之过急,你一定是我唯一的皇后。 他告诉他,阿宁,等我们大婚那天,我就和你圆房。 我的人,要从正南门抬进来,乘九十九只仙凤围绕的嫁辇,风风光光地和我成亲。 宁时亭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永远相信他的话。从他五岁那年,被他捡走之后,这个小鲛人就把自己的一切放心托付给了他,誓死追随。 这次他一定还会听他的话 然而他失算了。 笑意缓缓从阶下人脸上绽开,没有慌乱,只有凉薄的嘲讽。 他轻声说“以后,史书会写,晴王代政后江山不稳,都是因为宁时亭狐媚惑主。” “该杀” 他的小鲛人终于知道了。 终于知道他付出了一切,不过是一只无心帝王推出来顶罪的羔羊。 顾斐音十年没碰过他,别人却会觉得是他祸乱朝纲。不会有人比宁时亭更好骗了,说点甜言蜜语,许下一些不会兑现的诺言,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汤蹈火。 二十二年的追随、崇拜,无数次的舍身赴死,虚假的情爱与时间,都掩埋在冰冷的史册,不为人知的角落中。 “你喝还是不喝” 年轻人的平静终于让帝王彻底慌乱起来,彻底乱了阵脚,眼里几乎要烧起一团火。 “是我养大你,是我救活你,是我把你带进府,九洲都知道我最宠爱你,我为你松懈了朝政阿宁” 见他不动,那声音最终变成了暴喝。 “喝了它” 下巴被掐住,硬生生灌入冰凉的烈酒,疼痛几乎瞬间将年轻人的胸腔生生撕裂。 然而男人的声音和气息,也在此刻终止一支金色的羽箭,在这一刹那贯穿了帝王的咽喉。 那一刹那巨大的贯穿力,甚至直接将他整个人往后生生拖了半尺 血液喷涌而出,男人连遗言都没说出口,就这么死了。 年轻人微微睁大眼睛。 他没有被突如其来的事件震慑,却在听见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疯了似地爬过去,嘶声喊道“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我把命还给你,我五岁的时候死在鲛人海岸边,你醒来,我把命还给你” 二十二年。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 漂亮温软的脸颊沾了血色,指甲嵌入骨肉,生生剥离。 年轻人浑身发着抖,恶毒的恨意姗姗来迟,在此刻才疯狂地倾泻而出。 他怎么能和他一起死 他凭什么和他一起死 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将他往后拖,死死地摁进了怀里。 “宁时亭。” 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睁大眼睛去看他,可是他眼前已经黑了下去,再也看不清东西。 血液在脑中冲撞,耳边嗡嗡蜂鸣。 从少年到青年,顾听霜对他说话时,永远是这样的口吻。 轻慢、恶劣,带着少年独有的骄傲与阴戾,只是这个时候语气沉了许多。 他和他不怎么熟悉。 初入王府时,他十七岁,顾听霜十四。 当天晚上,顾听霜把他赶出了新房,因为那是他母亲曾经住的地方。 后来,两个人一个屋檐下相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好几年。 顾听霜总是沉默的,冰冷的。是一个在黑暗的角落,扶着轮椅,腰背笔挺的阴鸷少年。 偶尔他视线和他对上,顾听霜总是会将脸别到一边。 再后来,宁时亭离开仙洲。关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周围官员的偶尔提及“世子勉强能走动了”、“世子搬出了王府” 世子已经长大成人。 他看不见,可是依然感受到了这股气息,认出了是他。 顾听霜半跪在地上,抱着他。 昔日瘦削的少年已经变得充满力量,锐利的眼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没说话,他就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宁时亭。” “你冷不冷啊。” 毒侵蚀着他的神志,生息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流走。 顾听霜说“你真可怜,快死了,还贪这点热气。我父亲他从来没牵过你的手吗” 他这样说着,可是抱着他的臂膊很用力。用力到微微有些发抖。 这样挤着抱着,还是很温暖。 “你看看我,你看不见了吗” 一声又一声,如同钝刀子切割。 是恨吗他还以为他夺走了他母亲的宠爱,扰乱了他的家庭;还是恨他作为一个外人恬不知耻地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恨他,闯进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年月,以此觉得羞耻吗 尽管只有他知道那是假的,但他的的确确破坏了顾听霜的安稳年月,挤占了晴王府的一角,闯进了他封闭起来的独处时光。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喉咙也像是被冰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穷尽他的力气,这个梦再重来千百次,他依然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顾听霜跪在地上,死死地将他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直至怀里人身体渐渐凉下去,一声压抑的低泣才猛然从喉间漏出。 “你看看看我啊。” 最后一点意识随着这句话消散,金玉殿堂轰然坠毁,天空颤抖着,青烟在刹那间腾跃起,火光呈现灭顶之势。他短暂的一生次第浮现,那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音容笑貌,恩师凝重的面颊,边关雪原上的风声都在化作了强大的鬼手,将他拖进了无边地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 2 章 2 仙洲八千零一界,宁时亭十七岁。 晴王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细雨微风,仙童排成两列等在院前,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把纸伞,为进府的人撑出一条干爽的路来。 “都仔细点,公子不喜欢别人碰他。洗漱用具、里外出行,都要用专用的器具;王爷也说了,公子是恩公,以后在府里掌事的。懂了吗” 说话的是个小仙童。 男孩子,皮肤白润,长得很秀气。一身墨绿色的仙袍裹得层层叠叠,一丝不苟,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年龄小,却透出一种带着稚气的一丝不苟来,动辄还会瞪圆眼睛瞪人家。 告诫过家仆之后,听书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银丝手帕,叠成长方块儿,郑重地搭在手边。 “公子下车吧,外面冷,还在下雨,您小心地滑。” 帘子被撩开,宁时亭隔着一方巾帕,伸手握住听书指尖。 听书才十二岁,身量也算不上很高,要踮脚才能托住他的手。宁时亭就微微俯身,迁就着他,一起下了车。 天青画白底的伞罩上头顶,听书仰脸看过去。 十七岁的年轻人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衣,初秋的天气里,还带着披风,畏寒似的。 这颜色鲜,更衬得他皮肤白。 金冠和珠玉坠成薄网,挡住宁时亭一半侧脸,他抬眼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白皙精巧,好看得不像真人。 小雨中雾气重,天也快暗了。 名为听书的小仙童努力去看,也只能看见珠玉纱罩之下的那双眼睛,淡而温柔,垂眼看过来,影影绰绰的。高冠之后的银发散落下来,带着非常浅的蓝。 “回房吗,公子”听书问他,“王爷说,一切都按王妃嫁进来的规格办。但是王爷突然要上战场,世子腿脚不便,送亲、迎亲都要委屈您。但是听书在这里,必不叫您受委屈。” 那双眼睛弯起来,宁时亭在笑。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书说“不会和以前一样拖公子后腿的。若不是公子您在战场上捡回我,我也没有办法在今日见到公子,也没有机会服侍公子了。” 小娃娃严肃地举高伞,尽力为他撑着。 宁时亭伸手接过伞,另一只手仍然隔着银帕握着他的手,说“走吧,先不回去,我们四处转转。” “今天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不想先去婚房么” 听书问他,又想了想,给他找了一个理由,“好吧,王爷现在不在,婚房去不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公子应该多走走,你身体不好的,我先带您熟悉一下王府,以后所有人都要听公子的。” 众人屏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高一矮,不像主仆,反而像一对兄弟。 听书走在他身边,叭叭地跟他介绍“这儿好大的,我来了两个月还没摸清楚,公子,您身体差,南苑后边的猎山就别去了,那里头有七座仙山,什么飞禽走兽都有,您又不会仙法” 宁时亭安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听书说得口干了,暂停下来,跑去池塘边掬水喝。 身后人轻轻说“听书,找人把我的东西搬到东边书房里去吧。” 听书回头,看见宁时亭手执白伞,微微仰头看着青色的天幕。 雨伞挡不住细碎、密集的雨雾,薄薄的一层水珠覆盖了他的头发。轻薄的一层白雾坠在发间,让人想要伸手拂去。 “公子喜欢看书,想住在书房边,当然可以。可是王爷说了,府上人不能再礼遇上怠慢您,头一夜至少得去婚房睡。不然等王爷知道了,府里的下人都要脱层皮。” 听书有个好处,就是别人做什么,他从来都不会问理由。 当遇见宁时亭的时候,这条就变成了铁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书自己会给他找解释,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这样的性子容易被卖,而他的确也是作为珍惜的冰蜉蝣精,在仙界被人转卖了无数次,最后才被宁时亭捡到的。 听书喝完了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小孩伸出手,想要像刚刚一样牵住他的手,可是看着他藏在珠翠金纱网后面的神情,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宁时亭向他递出银色的手帕。 还是刚刚那条,银丝织成。 仙洲所有人都知道,晴王顾斐音不爱法器,不爱奇珍异宝,唯独对银器情有独钟。晴王府上,大部分陈设都是银器。 但是宁时亭是个例外。他是晴王的身边人,但是从来不碰银器,连赏赐的银甲胄也不穿。 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偶有听闻,也只知道,说晴王身边这位小美人是鲛人与凤凰的后代,极美,也极爱美,觉得银太朴素。所以晴王也准许他保留自己的偏好。 听书低头看那一方手帕,纯银线做成的帕子如同月色,只是现在留下了非常明显的手印。 沉黑的,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宁时亭的手洁白修长,握着走了这么一会儿,连薄汗都没有出。 可是他碰到的地方就像是被毒虫爬过了,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痕迹。 “帕子丢了吧,你要是想牵着我,牵我的袖子也是一样的。” 听书看了看手帕上的指痕,伸手把银帕叠了叠,将干净的一面翻到上面去,重新牵住他的手,喜滋滋的。 “我不丢。别人画手帕,画扇子,要费力磨墨,还要挑选缎面。可是公子只需要银帕,以手作笔,就能画出点墨江山。我要把它藏起来,不许任何人看。” 落雨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下。 “冷啊。这个鬼地方,比冬洲还冷。” 偏远的院落中,一个侍卫骂骂咧咧地蹲下来,摆弄火盆。 “得了吧,你这么胖了还怕冷,炭盆过来给我捎捎。”另一边的侍卫也出声了,高瘦的一个人,搓手哈气,“我以后再也不再这个鬼地方当差了,可是运气差,又分不到好的主人去伺候,哪怕我跟着听书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呢” 他轻蔑地往房里看了一眼“都比在这里好,一天天的,守着晦气。” 这地方本来也没人当差,如果不是新人入府,里里外外都要做好功夫,也不会有人被分到世子府来。 外边冷,雨水带来凉气,屋里更冷。 轮椅上冰得像是能冻住,房内的少年脸色已经冻得十分苍白。 对于外边两人的话语,他似乎充耳不闻,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睫,把玩着指尖的皮筋那是小孩常玩的东西,取自九色鹿死后不腐不烂的唯一一根筋脉,连凤凰火都烧不掉。 他的沉默引发了外边人的兴趣,瘦高侍卫故意调转炭盆,用脚往他的方向踢了一把。 “世子冷么也想来烤烤火么” 顾听霜抬起眼睛,微微眯起,沉黑的眸中无波无澜。 瘦高侍卫继续逗他“世子还不知道今儿有什么事吧王爷迎了新人进门,都说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我看世子您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还有得火烤一烤,你今晚上要是再把那头狼崽子招进来,让它尿在桌椅上的话,您就自个儿用冰水洗吧。” 胖侍卫也插话说“听说那宁公子长得好得很,鲛人和凤凰的后代,比狐族还美。这么一个小美人,年纪轻轻的当了小后娘,说出去也不好听。王爷说是让他以“恩人”礼遇入府,实际上流程都是按照当年大婚的架势办的。连新房,都设在当年王妃的故居中呢。” 那一刹那,不言不语的少年突然瞳孔收缩,眼神阴冷了几分。 两个侍卫还在讨论今天新进府的人,彼此暧昧地笑着,又有点酸溜溜地说顾斐音“艳福不浅”,鲛人生来身娇体软,也不知道“咂摸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话讲到一半,他们蓦然停了下来。刚刚还没个正型,接下来就尴尬地站起了身,望向了院门口。 白伞红衣,伞面微微往里倾,伞边抬高,露出伞下人的面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托着年轻人的手,安静地立在微濛小雨中。 他身形修长纤瘦,腰背笔直,执伞的手指如同葱根一般。珠玉纱罩用金钩勾在银白的发间,遮住眉眼。 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有了一种朦胧之美,让人看了不禁心一跳。 鲛人听力都极好,院子里的两个侍卫都吓了一跳,拿不准彼此的话刚刚有没有被听见。只是刷拉一声跪了下来,满头冷汗。 而宁时亭却没有看向他们。 他的眉眼被纱罩挡着,又隔得这么远,按理说看不见在看谁。 可是听书站在他身边,却隐约感觉到,他是在看完全隐匿在房中黑暗里的顾听霜。 世子十岁那年跟母亲一起陷入毒瘴中,王妃没熬过去,顾听霜废了一身举世罕见的天灵根,从此只能在轮椅上生活。 顾斐音本来就风流浪荡,对家中妻儿不闻不问。王妃去世之前,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孩子日后会遭遇的一切,违反祖制给他定了字,叫作“饮冰”。 十年听霜饮冰,在大雪与黑暗中存活。 房内,顾听霜也像是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抬眼望过来。 十四岁的孩子,他在暗,宁时亭在明。 那么远,只能看见少年人的眼睛,很亮,像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 3 章 3 “公子” 听书跟在宁时亭身后,看见他停下脚步,跟着一起往园内。 世子府和晴王府是紧挨着的,彼此打通,占据了王府的西面。 听书以为宁时亭想进去看看,轻声阻拦道“公子,下回再来吧,这里头是世子的地方。世子他脾气古怪,也不喜欢被人打扰。这回您进府,王爷命令我提前两个月熟悉府上,主持管理事务,就是怕您受委屈。可是也只有世子那边” 宁时亭收回视线,探询的目光转向听书。 “世子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从十岁起就是一个人居住了。我给安排了两个侍卫过去,世子也说不要。但是他一个人,连站起来都没办法,我放心不下,还是把人送过去了。” 听书想了想,又认真告诉他,“世子性情孤僻,恐怕也和府上人相处不来。可是公子您到了府上,要是不打点世子府,别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好像弄得公子您苛待他一样的。本来王爷新婚之夜都没回成府上,就有些人说话不干净了。再加上又是过来给世子当小娘公子这也是第一次进府,就要当小娘,这个委屈您受得,我” “听书。”宁时亭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听书顿了一下,茫然地睁大眼睛,“啊” “他是个好孩子,以后他这边的事情,你交给我来做就好。”宁时亭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先来告诉我。” 听书犹然不解“会有什么事呢” 顾听霜这年十四。 离他灵根残废已经过了四年,修为还停留在筑基水平。 听书进府主事的当天晚上,就听晴王府的其他下人说了他们的这位世子性情乖张古怪,平常根本不愿意接触人。 十岁之前,顾听霜一身卓绝的天灵根,被认为是晴王最得意的接班人。众所周知,天灵根是整个修真界最珍贵、难得的天赋,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天灵根。 虽然顾斐音平时不管事,因为替灵帝打仗的缘故,几乎不曾回到西洲来。但是顾听霜却在他温柔母亲的教导下,一步步地成为了一个天之骄子。 那时候,无论是仙洲论法会、试剑大会还是灵兽驯服大会,总能看到顾听霜的影子。整个西洲的人提起晴王世子,都赞不绝口,认为顾听霜长大以后,一定不亚于他父亲的风采。 别的仙家小郎君,十岁的时候还尚且未脱离凡人之躯,别说筑基了,全身筋脉关窍没有一处通畅,但是顾听霜早早筑基,能凭灵识慑服百兽,对于修炼之法,时常也有大的参悟。 这一身的好根骨好修为底子,都在十岁那年永远暂停了。 至今没人说得清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那是魔界的陷阱,还有人说是天妒英才,所以会让这么好的人碰上万年来最烈的一次毒瘴。 晴王府一下折了一个主母,和一个尚未来得及长大的世子。 朝夕之间,旷大的晴王府好像突然就寥落似的。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因为主人的陨落而失去了声息,而它的男主人多年不曾回来看过一眼。 王妃下葬的时候,顾斐音也没有回来。他对这个结发妻子并没有什么感情,葬礼还是西洲仙民帮忙操持的。 顾听霜在葬礼上露了一面,出来的时候清瘦、孱弱,坐在轮椅上无法行动。他体内的瘴毒没有清理完全,到那时候都还没能开口。 那就是西洲人对他最后的印象了。 此后四年,顾听霜闭门不出,没人说得清他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听书过来的时候,送去的东西,全部原样堆着,任其腐坏;侍女侍卫,被那十四岁的少年放狼崽子咬了出来那狼崽子也不知道是顾听霜从哪里弄来的。 上古白狼群一直是仙洲的一个祸害。 说是祸害,也不尽然。 白狼群占山为王,自从千年前死了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狼王之后,剩下的狼群失去了头狼,从此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具备灵识,能够听懂人们说话,甚至具备比许多灵兽更深厚的灵力,也远比普通的走兽坐骑要聪明得多。 却也正是因为太过聪明,所以从没有人驯服过它们。 流着上古血脉的狼群行动类人,又远比人狡猾,会单纯为了好玩而刻意捉弄某个仙者,群狼将其玩弄致死的事情,也是经常有的。 故而,西洲仙民对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绕着走。 现在顾听霜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只小白狼崽子,动辄要伤人。 也有人传说,小世子因为身体残废,所以抑郁成疾,疯起来以为自己也是那雪白走兽的一员。 府里人倒不是怕顾听霜这个坐在轮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怕的只是弄死一只狼崽子,会引来上千只上古白狼前来寻仇。 顾听霜性情阴沉,还不讨晴王的喜欢,慢慢的就没什么人愿意照顾他了。 “唉。”听书想到这里,也觉得可怜、可惜,板着一本正经的小脸告诉宁时亭,“世子很可怜,公子若想帮他,让听书去就是。我怕您被欺负。” “不会的。”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嘱咐道,“我一会儿回婚房,让守在我院子附近的人都撤了,不要留。晚上我会打点我的香料,让他们都离远点。” 脑海中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情景。 来源于仿佛一场大梦的,上辈子的记忆。 公子还好昨日侍卫都在,世子闯进来,您没受什么伤就好,吓死我了。 可是外边那些侍卫,都被世子放狼咬死了您先别出去,别脏了您的眼睛。 宁时亭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往听书肩头拍了拍,“越远越好。” 听书按照他说的,将院落周围的人都遣散了。 做完这一切后,小男孩跑过来跟他报备,又犹犹豫豫的“公子,真的不要人守着吗您又不会武功” 宁时亭静了一会儿,告诉他“白天那条手帕,你今晚用金盏花泥擦洗晾晒,真想要帕子上绣点花纹,明天给我来,我替你画绣样,你再给绣娘们照着绣一遍。” 听书一听有任务,立刻眼前一亮,喜滋滋地跑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宁时亭刚刚被听书硬按着坐在大红喜被上,这时候才有空打量一下四周。 是按照新房的布置,大概也有些年月了。 房间不大,透着典雅和古朴的味道。不知道的人,不会知道数年前也曾有一个高门大小姐坐在这里,嫁做人妇;也是在这个房间诞下一个天灵根的男孩。 很奇怪的,上辈子他没有过这种感觉,这辈却有了。 仿佛隔着冥冥时空,他成了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女人在低眉垂眼跟他说话。 “我儿的表字叫饮冰,是我给他起的。” “他曾经那么好。” 眼前昏暗,余光瞥见的红盖头的颜色突然变得猩红刺目起来,看一眼是繁复细密的织料,第二眼,却好像成了漫天火光,直直地冲顶而上,像是要将天地都点燃、淹没。 阿宁 喝了它 我们一起千秋万代 宁时亭的瞳孔微微放大,刚刚抬起手来,想要掀掉盖头的动作已经无法完成,那一刹那他浑身仿佛都被魇住了,连眨一眨眼都做不到。 夜晚的庭院寂静无人。 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狼在漆黑的园林间穿行,小爪子踏起来哒哒的。 它在前面探路。 遇到暗处的池水、绊脚的梯级,都会回转过来,用毛茸茸的鼻子去拱一拱轮椅上人的腿,示意他注意调转方向。 顾听霜的眼睛也落下了后遗症。 十年前的毒瘴虽然不至于毒瞎他的眼睛,但是从那以后,每到夜晚,他看东西就仿佛隔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这是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事情。 好在有这匹小狼。小狼是他的眼睛。 从世子府出来走主道,不消片刻就是晴王府主院。两边隔得极近,顾听霜小的时候,心疼母亲每次过来给他送茶点,都要跨越一大段路程,就专门让人在世子府和王妃的住处打通了一道直线。 夏凉的时候,母子二人就常常在这条道上散步、捉迷藏,身后跟着大呼小叫的侍女和侍卫。 那样的记忆,也已经很远了。 远到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面容也在逐渐模糊,仿佛野火在大雪天慢慢熄灭。 再过多久,他会将自己生命中给予过温暖的那些人,全部都忘掉呢 下午的小雨已经停了,可是晚上更冷。西洲最近有雪妖出没,往年这个时候还带着暑热的余韵,现在却冷得仙花仙草几近结霜。 院落附近,没有人影,甚至连一个守卫、一个侍女都没有。远远地看过去,黑暗里草木飘摇,楼阁亭台一环叠一环,仿佛鬼影幢幢。 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 越靠近这里,雪白的小狼就越兴奋。 它竖起耳朵,不断地哈着气,用爪子轻轻扑在主人的腿边它感受到了房子里有活物,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不是它平常遇到猎物的那种兴奋感。 顾听霜将手轻轻放在雪狼鼻尖,闭眼凝神感受了一会儿后,突然脸色一变,推动轮椅加快行驶了过去。行到楼梯、门槛之类的阻碍之处,小狼会叼来木板,为他铺在障碍物上,使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房内。 门被推开了。 屋里的空气格外的冷,如果说院里是入秋之后的寒凉,那屋里却冷得如同三九寒天,已经是非常不正常的冷了。 有人闯入,光芒微弱得快要熄灭的蜡烛忽然重新恢复了明亮。 床边倚着一个红衣人是顾听霜下午在世子府院前看见的那个人。 大红的嫁衣,繁复美丽,珠玉层叠勾连,穷尽九洲,再也找不到这样华丽的嫁衣。 红盖头之下的人看不清神情,像是睡着了。 可是再仔细看,又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身边一向凶狠暴躁的小狼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凶兆,没有像以往那样往前扑,反而后退了几步,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顾听霜察觉情况不对,心中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 漆黑剑尖直指床边的人,他厉声说“从我娘的房间里滚出去” 没有回音,床边的人还是倚在那里,凑近了,似乎连生气都失去了。 顾听霜心中疑云顿生,轮椅几乎抵在床边,伸手推他“你怎么了” 然而,就在这一推见,床上的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也就在这一瞬间,红盖头飘落到一边,露出下面精巧的珠玉纱罩,和一双迷蒙的眼。 宁时亭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魇” “什么” 顾听霜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此刻,这房间里异常的冰冷,似乎就像冰雪遇见了暖阳一样,正在缓慢消退。 白狼浑身的硬毛也放软了下去,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上翘,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刹那,顾听霜好像明白了什么。 恨意和戾气瞬间在他眼中燃烧了起来,他单手就把床上的人揪着领子,提到了自己眼前。 刀锋抵上对方的喉咙,只差几寸,就要陷入那薄薄的、白皙的肌肤。 少年人的声音几近暴怒“你想说什么我娘一生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不会死后化厉鬼缠人” 他伸手,将面前人碍事的珠玉面纱直接掀了下来。金纱边角勾着银白的长发,用来固定,这时候因为他蛮横粗粝的动作,连带着柔软光洁的头发也扯断了好些。 他对上一双清透、安静的眼。 是个鲛人。 书中有载,鲛人肤白、貌美,身骨柔软,发色银白,或蓝白。性温顺,歌声曼妙,不伤人。 宁时亭的眼睛很安静,给人一种静默、无言的安和感,好像与世无争一样,怀着对天地外物的、善意的悲悯。 苍白的皮肤,像是带着病,嫁衣散乱、发丝垂落,隐约可见露出来的脖颈,淡青的血管隐藏在其下。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十六 十七 好像伸手就能捏碎的这样一个人,此刻安静、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好像未曾察觉刀尖就抵在他喉头,附近有一只狼,随时准备着咬断他的脖颈。 宁时亭被他揪着衣领,胸腔那股冰块似的堵住的感受慢慢消散。 他轻轻开口“女性本柔,为母则刚。” “什”顾听霜刀尖又逼近了两分,他脖颈上已经压出了淡淡的红痕。 “王妃担忧世子,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久居房中,不肯往生。性情温柔,不修鬼道,不愿伤人,只留一缕残念。”宁时亭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王妃不要我性命,大约只想要我待世子好。” “你当我信你”顾听霜眼里更寒冷了几分,“十七岁嫁入晴王府,没点心机手段,成不了这个事。想凭苦肉计躲我这一劫,你白费力气。” 话是这么说,但是刀尖也松了几分,收刀入鞘。 顾听霜转而捏住他的下颌,冷冰冰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第一,滚出这里,搬到西边书房里;第二,以后再拿我娘的事情做文章,我不会放过你。” “说话。” 手下的人皱起了眉,似乎是吃痛,连眼底都带上了一层水光。 他以为是自己捏痛了他,让他没办法说话。 稍微松开一些后,就看见宁时亭嘴唇动了动。 “你别碰我,我身上有毒。” 顾听霜垂下眼。 他指尖,碰到宁时亭下颌的地方,已经迅速开始发青、发紫,显示出一种可怖的毒性。 那一刹那,他想起了一个传说。 传说仙界极北的冰原,是雪鲛生活之地。雪鲛天性能克百毒,所以长期为人捕猎,用作药材、炉鼎,导致雪鲛一族几近绝灭。 再到近年,又有人发现,雪鲛百毒不侵的体质,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从小扒筋削骨,灌入各种剧毒,天长日久地用汤药浸泡,毒药为雪鲛本人吸收,从皮到骨无处不毒,而雪鲛本身则平安无事。这种做法,和药人的做法也是一样的。 只是药人成活率不高,经常有因为挨不过剧毒的痛苦而活不长的,鲛人却因为是天生神族,体质也比平常人好很多,可以在百毒中吊着命。 这样的雪鲛,用到战场上,就是致命毒器。 眼前这个人是一尾药鲛。 作者有话要说  阿动世子殿下,我给你发了个比较特别的老婆,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听那个 霜霜坏消息。 阿动你碰他一次,就会中毒一次。 霜霜好消息呢 阿动你每次都能被救回来 霜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 4 章 4 传说中的药鲛,除了全身都是剧毒、奇毒以外,听说还擅长迷魂夺心,能以眼神惑人。 能以眼神惑人 眼前的药鲛眼神清透,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他亮晶晶的影子。 顾听霜睁开眼。 他十岁之后根骨尽废,却意外地将自己的灵识养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对外界、外物的感知能力比别人强上许多倍。 他现在身处他自己的房中,自己的床上,而这房间里多出了一种不属于他的淡淡香气。仿佛是昨夜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停留过。 人走了,香气还停留在这里。 床头趴着他的小银狼,打着卷儿趴成一团,呼呼大睡。 那一刹那,反常的舒适感让他他有些失神,紧跟着就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带着小银狼闯进宁时亭的卧房,要他滚出去。 结果宁时亭被王妃的残念魇住了,他和他对峙的时候,碰到了他的下巴,半只手染上了药鲛的奇毒,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记得他隐约闻到一阵暗香。 今天无雨,天气晴好,房间里天光大亮,隐约也没有昨天那样阴冷。 顾听霜费力地支撑自己从床边坐起来,撩开左手衣袖看了看。 他浑身上下并没有不适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的左手从手掌到手腕处绑上了洗白的白纱,里头塞着沉甸甸的药草。 透过白纱,隐约可以见到其下的皮肤还有点泛着淤青,但是青色已经消退了很多。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中毒的痕迹。 他伸手拆开白纱,用枕下的小刀调开缝好的药袋。 里边是捣碎的药物,气味混杂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隐隐有异香扑鼻。 毒、香、药三者不分家。 新进府的人居然是一尾珍奇的药鲛,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宁时亭是他父亲的身边人,看起来柔弱无骨,半点武功也不会,但实际上为了掩人耳目,多半还去学了调香、制香。 用香和用毒都是一路的,阴狠绝情。宁时亭看起来柔弱温软,实际上应该是个用毒、制香的高手,手里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不能不防。 顾听霜想起昨天宁时亭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费力给自己换好衣物。 小狼努力把轮椅拱了过来,他自己勉强爬上去。 轮椅缓慢推移,来到庭院前的池塘边。 那药包很香,即使拆了下来,手上仍然沾染着浓烈的香气。 他眼底一片阴暗,“咕咚”一声,芬芳的药包直接沉入了水底,惊散了水底活泼绚烂的鱼群。 书房中,宁时亭靠在窗边翻动书页,窗外风吹动草木,沙沙作响。 听书半跪在书桌边整理东西,听见门边有响动,于是站起身去看。 过了一会儿,他捧回一个黄仙木封的木函,上面用火红的仙墨封了一层。 “公子,是王爷的来信。” 宁时亭视线仍然放在书本上,轻轻说“放那儿吧。” 见他不立刻看,听书有点疑惑,但是没多想什么。 宁时亭是在战场上把听书救下来的。 因为听书是小孩子,那时候被敌军买过去用作诱饵,和探子一起送进了雪山。 找到晴王的军队后,就假称是在雪山里迷了路的普通仙民。 结果当天晚上,他们的身份就发现了。探子抹黑准备出去的时候,被晴王的斥候逮个正着。 士兵冷笑说“晴王身边人料事如神,公子在这里,有你们耍手段诓骗的地方” 长刀迎头就要批下,听书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也就是在此刻,一双手横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双很白皙、柔嫩的手,有点像女人的手,但是骨架要比女人的大。 因为缺乏战场上和人短兵相接的力气,这一下险些都没接住。 但是其他的人全都跪了下来,齐声拜道“公子。” “这个孩子我要了。一会儿送去我房里。” 这个时候他才转过身来看他,听书仰起头看他,就看见宁时亭也望过来,眉眼弯弯,在无声地笑。 很温柔。 那时候晴王不在,宁时亭坐镇军师之位。听书留在他身边当了小书童,后面是因为战场上过于危险,所以被宁时亭送回了仙洲。 再就是他在仙洲等了两个月,万般齐备,等着他的公子嫁过来。 听书没见过晴王,但是听说过晴王的英勇无爽和赫赫功业。 他也不知道宁时亭跟晴王是什么关系,但是只知道,在雪山中,每个信鸦飞过来的黄昏,他的公子眼里会浮现一些别样的神采。 他好看,只是平常病弱、淡漠,总像是一个纸片人。可是每次晴王的信过来的时候,他就会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眼角眉梢都是神采。 听书最乐意的,就是每天等着信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能拿来给宁时亭看的。他每次捧着黄神木的盒子去找宁时亭,宁时亭都会很高兴,不管手头有什么事情,都会先放下来。 事出反常,听书以为是宁时亭还在介怀新婚之夜,晴王没能回来的事情。 听书正在冥思苦想,想要出口安慰一下他的时候,宁时亭开口了“世子那边,送药过去了吗” “还没呢。”听书说。 宁时亭放下手中的书,“你陪我走一趟吧。” 听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见宁时亭抿起嘴唇冲他笑了一下。 他于是就乖乖去准备东西了。 他去药房取宁时亭早晨交给他的药方,金盏花、仙薄荷、安魂草、彼岸花等珍奇药材,其中好几样都是仙洲绝品,几乎能生死人肉白骨,出了晴王府,几乎无处可寻。 听书一开始看见这张药方的时候吓了一跳,问宁时亭“世子要死了吗” 宁时亭说“昨日我体虚,发了梦魇,差点醒不过来。是世子和他的小狼救了我一命,只是世子不清楚我身上的毒性,碰到了我,这些药材给他用,每天早晚都要送一次。不然恐怕解不了我的鲛毒。” 听书奇道“还有这回事公子,我这就让人去房里烧仙艾香,好让您夜间睡得好点。不过,您身体弱,也有可能是各路鬼魂作祟入梦,我这就去处理。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巧,世子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出来就救了公子。看来公子没说错,世子人很好的。” 二人还是不要其他随从,像是兄弟散步一样,就这么出去了。 听书提着一包珍奇药材跟在宁时亭身后。 宁时亭今天正式搬到最西的小院落,一下子离世子府有了十万八千里远了。 听书怕宁时亭走累,跟着他走了一会儿,还是拉住了他。抬手叫来了几只仙鹤,牵引着轻小精致的车鸾过来,让宁时亭坐上去。 宁时亭今天换上了平常的装扮,还是穿红,不过是很低调的红。这颜色暗沉,取的是忘川最深处的石蒜花色,大气漂亮,衬得他更白,也比平常更有精神。 珠玉纱罩也还是习惯性戴着,挡住一半眉眼,金钩勾住银白泛蓝的发。又俏又高贵,像个要出游的世家小郎。 他长得好看,不会任何兵器,连长剑都拔不出来。 以前在战场上,这张脸不能服众,顾斐音就让他戴面纱、面具。不用上战场的时候,出门也会戴个纱帽。 因为鲛人身份珍贵,药鲛更珍贵。晴王在外为仙帝征战,树敌不少,宁时亭太过显眼,也容易被人当成靶子。 他不让人看见自己的面容,起初是为了防止事端,后面自己也习惯了。 听书总觉得,宁时亭大约也喜欢这种不用正面跟人对视的交流,也因为他是这样安静的一个人。 那双漂亮沉静的眼掩藏在繁复华丽的珠玉翡翠、朦胧细纱之后,别人也无从窥伺他的想法,他的情绪。 仙鹤振翅间,青瓦红檐的巍峨院门出现在眼前。 宁时亭耳力好,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当即伸手制止了听书要跨进门通报的动作。 “世子的东西不小心掉进池塘了,只可惜我们二人都忙得很,恕不能帮上世子的忙。您要那个东西,自个儿去捞吧。” “哦,对了,世子那只聪明的小狼,我给关在外面了呢。您也犯不着弯腰费心去抠那个门槛的开关了,我今晨拿铁水给熔成了一块儿。世子若是愿意讨声饶,我们就抱您过去。” “宝贝把娘亲给你绣的香囊丢哪里去了呀还是不是娘亲的乖宝贝呀” 捏着鼻子伪作的女声,带着古怪和恶意。 紧跟着,是闷着的男人的笑声,和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撞击声响 那是轮椅驱动、狠狠地撞上门槛的声音。 那一刹那,似乎能想象出院里另一侧正在发生的事情 阴沉的少年人把控着轮椅,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强行翻过门槛,但是每次都被撞回来。 就在池塘里。 世界上唯一爱过他的人,给他亲手绣的香囊,被抛入了池水中。 就离他十尺不到。 但是他碰不到它。 穷尽一切努力,也碰不到它。 顾听霜浑身发抖,憋得满面通红,咬牙发了狠,一次又一次地驱动轮椅撞向门槛,眼中的火焰烧起来,能让人看得心一跳。 没有人怀疑他是想一直撞下去,一直撞到门槛破碎为止,或者撞到自己粉身碎骨为止。 只是最后一下,胖侍卫伸脚一踹,满意地看见顾听霜直接从轮椅上滚了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迅疾的脚步声。 顾听霜整个人都狼狈地半伏在了地上,却在这一刹那敏锐地抬起了头。 顺着他的视线,两个侍卫先是齐齐一愣,随后也站起来冲出去。 一胖一瘦,立刻温驯恭谨地走到了一边去,迎着来人,低声说着什么。 “恭迎公子尊驾公子万安。” “您怎么来了哎呀,世子今日不舒服,在发脾气呢” “是吗” 另一边,温润清朗的声音说,“我去看看。” 那声音并不大,甚至很轻,但是却偏偏能从风中透出来,像是初春拨开碎雪的一缕清风。 脚步声刚起,眼看着有往这边来的迹象。 顾听霜眯起了眼睛,恶狠狠地抄起手边的一个如意摆件摔了出去。 “滚” 低沉的暴喝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让另一边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脚步声停。 他现在像一条狗一样趴在门槛边。 这种样子,怎么能让别人看见怎么能让毁坏了他家庭、挤占了娘亲位置的人看到 顾听霜奋力挣扎起来,勉强往后伸手,终于勾住了轮椅的一角。 他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喘息,让血管里躁动不安的戾气与愤怒都化作习以为常的平静。 喉咙发干,绷紧之后十分疼痛,连说话都像是带着血。 等他爬上轮椅之后,另一边又出声了。 宁时亭静静听着另一边的动静,轻声问“我遣听书派给世子的两个人,世子用着还习惯吗” “若是不习惯,跟我说一声,可以随时打发走,或是换人。” “” 顾听霜慢慢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他整理自己的衣襟,重新将一切都潜藏在自己低垂的双目之下。 脚边的门槛已经被撞出了一道裂缝。 地上一片狼藉,他刚刚也撞倒了好几个桌子,许多东西散落一地。 小孩玩的仙鹿皮筋、笔墨、茶盏、小银狼喜欢拿来当窝的半旧坐垫。 许是在宁时亭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潜台词,又或者做贼心虚,那两个侍卫一下子都白了脸色,一起往他这边看来。 他们站得比宁时亭靠近这里,因为有建筑遮挡,还能让顾听霜看见他们的紧张和不安。 顾听霜双眸漆黑如墨,暗沉中隐有寒光涌动“不用还了。我用着挺好的。” 那一刹那,两个侍卫如释重负,眼里带上了喜色。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好歹是没让宁时亭知道,他们在府上欺负世子的事情。 “” 另一边,宁时亭顿了顿,似是还想说话,但是顾听霜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柿子三连 要你寡。 雨女无瓜。 滚。 以后的柿子三连 你康康我 康康我 我爹他又老又渣你康康我啊 晚九点二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 5 章 5 “世子怎能这样公子是给送药来的,还” 听书愤愤不平,压低声音抱怨着。 宁时亭却只还是像刚刚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书低头看手里沉甸甸的药包,又去看宁时亭,满脸疑云。 宁时亭的眼睛照旧掩藏在珠玉纱帘之后,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见他眉眼安静地垂着。 他在看另一边的池塘。 世子府不算小,但是因为世子还未娶亲,也从来不让人服侍的原因,真正没有荒废的地方,也就只有进府门后的这一间正院。 这个池塘,原本种满了荷花,远处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凉亭,夏日可在此赏月对酒。但是因为久无人打理,已经荒废了。 池水污浊,浅草丛生,人从旁边路过,还会惊飞虫蚁。 现在上面隐约漂浮着一个油纸包,是散开后浮上来的,分明就是听书早上送过来的那一副仙药。除了这个药包外,还有一个香囊也浮在近处。 听书追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那么好的药,公子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下都丢水里去了。” 卡在墙边的废旧红铁发出咔咔擦擦的响动,角落里猛地窜出一只皮毛发灰的小银狼,努力冲破身上的阻碍,从沉沉坠着的铁网下钻出来。 半个身体出来了,左后腿还被压着。 小银狼双眼血红,显然也是气疯了,胡乱扭头去攀咬身上的桎梏,两只前爪拼命刨土,但是依然无法挣动分毫。 宁时亭蹲下来,单手一提,费力将小银狼后腿压着的红铁网拖到了一边。 小银狼重获自由,跳起来敏锐地缩到了墙角边,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显示着极端的恐惧与愤怒。 它尾巴高竖,冲着宁时亭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仙洲银狼本来就长得大,灵识全开之后还可以自由变化大小,就是四大凶兽诸如穷奇、饕餮之类的,在跟独狼遇上的时候,都要掂量几分轻重。 听书在旁边慌得不能自已,跟过来要拉他“公子,公子,小心,被狼咬一口不是闹着玩的,皮肉都能剐下来。” 宁时亭还是看着小银狼,轻声说“没事,听书,你把我的手笼子拿过来。” 听书万般不情愿,还是把东西给他递了过去。 他们之前在终年大雪的冬洲应敌,天寒地冻的,军队里人手一双手笼子。 家里有人牵挂,妻女心思巧点的,知道普通的火尉手套就是个厚点的棉布套,手指也伸展不开,还会有人特意比着手指形状,留出五指的地方,好方便做事。 宁时亭的手笼子是请专人织造的,材料是洛水源的薄雾,极薄,近乎无色,戴在五指上能形成一层固定的水膜。别人用手套是保暖,他用手套是为了不伤人。 他蹲下来,声音中掩藏着一点笑意。“乖,我不伤你。” 银狼离他二三尺之隔。 他不动,小银狼也不动,尾巴依然高高竖起。等到银狼从愤怒和惊惧中恢复之后,它慢慢冷静了下来,也认出了眼前的人是昨天晚上见过的,没什么危害性。 银狼慢慢地走过来,围着宁时亭绕了一个圈儿,然后伸出鼻子嗅了嗅他。 宁时亭在它停滞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伸手飞快地在银狼毛茸茸的脑袋上捋了一把。 很谨慎的,只摸一下,又迅速收回。 银狼对这样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抬起苍色的眼睛瞅了瞅他。 宁时亭额上的珠玉晃来晃去的,在这小畜生眼里约莫觉得有点好玩,于是伸爪子要往他脸上摁。 宁时亭伸出袖子挡住,偏头笑,很认真地告诉它“别碰我,我身上有毒的。你要是喜欢,这个送给你玩。” 银狼似乎是听懂了,不再用爪子扑他,又将毛茸茸的前爪收了回去,乖乖蹲了下来,眼含期待地望着他。 宁时亭还真就偏头,伸手将勾在发间的珠玉纱罩取了下来,丢给了银狼。 银狼找到了这个亮闪闪、会晃来晃去的玩具,尾巴摇了起来,迅速叼起来跑走了。 宁时亭还蹲在那里。 听书这回看清楚了,宁时亭是在笑,很温柔的那种笑。 他应该很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吧 听书看着银狼迅速窜进府内,问他“那公子,现在要怎么办呐世子不收,这么珍贵的药材放在这里,怕是要被路边精怪鬼魂捡走,这样就不好了。” “先回去吧,下午我再过来一次。” 宁时亭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 那两名侍卫已经各自回位。 有宁时亭在这里,二人都站得十分笔直,目不斜视,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顾斐音这次写过来的信中,嘱咐他要迅速在西洲站稳脚跟。 晴王常年在外征战,不理事,平常在这里管事的,实际上已经不是晴王府的人,而是五年前仙帝派下的一个亲信。 这名亲信是当今天妃的某个亲戚,在这里任职当仙长里正,做事无功无过。现在风头四起,明里暗里都知道晴王想要代政,这位仙长却是铁了心不站晴王一派。 也因为这个理由,顾斐音嘱咐宁时亭“此人可以拉拢,如若不成,杀之即可,勿留活口,以绝后患。” 信件收尾,是用丹墨另外起的一行“近日想你,你不在身边,惶惶不安。阿宁吾爱,万自珍重。” 听书扒在宁时亭肩头看他回信,就是简短的一个字“知。” 他当宁时亭害羞晴王末尾写的那段话,看得他都脸红,可是宁时亭却好像不为所动。 “公子也忒冷淡了,晴王殿下说想你想得紧呢。”听书说。 而宁时亭却没回答他的话,他低头,视线扫过薄薄的信纸,也没在末尾的地方多停留片刻。 “这封信里,只言片语都未提到世子。”他轻轻说。 听书听他这么一说,也是一愣。 世子不讨人喜爱、不受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凡间都有说,皇家人是无情人,而仙洲对权力的争斗、资源的掠夺、对继承人的严格甄选,都只会比凡间更厉害。 世子十岁起就成了一个废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顾斐音那样的人,大约也不会多在这个儿子身上花费多少心力。晴王杀伐果断、冷酷执着,也才因此让数不清的外族妖魔鬼怪数年来不敢踏入仙界半步。 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窗外日头慢慢西推,宁时亭放下纸笔,告诉听书“我再去世子那儿一趟,你不用跟了。替我出门寻访一下西洲的香料铺,再问一问晴王殿下信中说的仙长一家,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听书说了好,把药包递给他,这就迅速出门了。 宁时亭随后也走出门去,召来仙鹤往世子府走去。 晚来有清风,徐徐扫过面颊,宁时亭伸手一摸,才发觉前额一片空空荡荡。 这才想起来,那么珍贵精致的东西丢给了狼崽子玩。 刚到院门外,宁时亭就愣了一下,然后拔腿往里走。 他也说不清楚,次次过来,次次都能撞见顾听霜被下人欺侮,是巧合使然,还是顾听霜根本长年累月都过着这种日子呢 他耳力好,早上听见那两个侍卫在欺辱顾听霜,而现在他听到的 分明是,什么东西,在切割骨肉的声音 一炷香前。 小院外,瘦高侍卫拿竹竿挑着一枚湿透的香囊,转过来吊在屋内少年的眼前。 像是逗弄狗儿一样“世子今日还算给面子,没将我们捅出去,看起来是知道好歹的人。那我们也就奖励世子您,将这个香囊捞了回来,您自个儿来拿吧。” 顾听霜一伸手,瘦高侍卫往后一退,那悬在竹竿尽头的香囊也就跟着晃晃荡荡地收了回去。 几次三番下来,任凭瘦高侍卫再说什么,他也只是抿着嘴唇一动不动,眼眸漆黑似海。 瘦高侍卫拿着竹竿在那里挑,胖子侍卫就抓个油腻的糕点往嘴里不断塞着,满脸坏笑。 角落里,冷不丁地窜来一抹亮银色,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它从瘦高个儿脚下过,直接把人“咕咚”一声撞翻了。 瘦高个儿倒退好几步,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又被银狼拖着恶狠狠地咬了几口。 那一刹那,鲜血飞溅,瘦高侍卫大叫出声。 胖侍卫眼看着情况不对,也丢了手里的吃食,抄起腰边大刀,出手毫不留情地往银狼背上砸去 银狼避开了,但是尾巴尖儿被割去一小截。 它低吼一声,敏捷地窜进了屋内,将藏在狼牙之间的某个东西放在了顾听霜手中,随后飞快地跳窗逃离了。 瘦高侍卫又痛又怒,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臭畜生老子弄死你”又操着竹竿追了出去。 那胖侍卫却眼尖,步子顿了顿,反而向顾听霜这里走来。 “世子殿下,你养的小狼崽子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仙洲银狼认主。 虽然这只小银狼被他们打跑了好多次,但是仍然隔三差五地给顾听霜叼来一些宝贝。 什么仙灵芝、神血参都有,时不时的居然还有价值连城的灵石宝物,也不知道这小畜生是从哪里叼来的。 这些东西,也自然而然地都被他们“代为保管”了。 只有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们不屑于跟顾听霜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抢。 现在顾听霜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底依稀可见,有什么珠光宝气、闪亮的东西,正是他昨夜见到宁时亭时、他额前戴着的坠罩。 侍卫不认识,贪心顿生,想要把东西抢过来。 顾听霜指尖轻轻抚过它。 材质温润,带着隐香。手指轻轻触碰,仿佛还能感受到上边残余的体温。 顾听霜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微微笑着“你过来点,我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柿子喜提“宁宁的纱罩”x1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 6 章 6 屋内阴暗,连根蜡烛都没有,外边倒是天光大亮。 胖侍卫本来就胖,跨进门后挡了一大半的光。 他眯起眼睛凑过来看,反而越来越看不清。 顾听霜驱动轮椅往后推了推,平静地说“要我点个蜡烛么” 胖侍卫没反应过来,看他往后退,也跟着往里跨了一步,身体俯得更低了一些,急惶惶地就要去抓他手里的“宝贝”。 这一刹那,他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极细的绳索九色鹿死后的筋脉编织成的绳索,凤凰火也烧不断。 这是顾听霜这几天常常盘在手里玩弄的东西,没有任何人格外在意过。 眼下,十四岁的病弱少年爆发了惊人的力气,他下手死死勒住了胖侍卫的脖颈,细致、冷静地将手中的两根细线绞紧。 胖侍卫挣扎起来爆发力可怖,直接将他从轮椅上生生甩脱了下来,但是顾听霜咬死了寸劲不放,眼神比他更加凶狠。 从轮椅上摔了下来,他就用整个人的力量去拖曳这根细细的绳索,用力之大,他自己的手指也已经勒出了血,豆大的血滴顺着绳子滴滴答答地滚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顾听霜浑身冷汗浸透的时候,胖子的呼吸声已经终止,整个人直直地往后面倒下去,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顾听霜也随之跌倒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宁时亭赶过来的时候,顾听霜正在一下又一下地劈砍着门槛。 听见他的脚步声,少年愣了愣,而后抬眼看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冷得像冰,还带着残存的杀意。 他身后,是一片血海。 他抽取了胖侍卫的腿骨,用削铁如泥的长剑削成一把骨刀,用此去劈砍横在他轮椅前的、半掌高的门槛。 地上的尸体已经面目模糊,被毫不留情地翻搅、践踏,活生生的一个人,血几乎被放干了。墙壁上、地上、桌椅、床铺,视线所见,一片鲜红。 室内血腥气浓郁得几乎让人呼吸不过来,连眼前似乎都涌动着血雾。 那双沉静冷漠的眼打量着他,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而是大量、评价一只猎物的眼神。 他等待着他的动静,毫无惧意,只有深沉的叛逆与傲慢。 顾听霜浑身上下,无处不在告诉宁时亭一个事实 如果要罚他,日后他也将成为这血海中的一个;如果不杀他,日后也会有别人将像这样死在他手里。 这是狼的秉性,狼的想法,他们睚眦必报,血债血偿。 “杀杀人了” 宁时亭身后,瘦高侍卫手里倒提着一只银白小狼,两腿抖如筛糠,差点要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刚刚追着银狼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个畜生打晕了带回来,准备晚上当着世子的面剥皮烤了吃,但是他只去了短短片刻时间,回来就看见了这等人间炼狱之景 快要吓疯之前,他勉强找回了一丝神志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清雅温润的年轻人,不是新嫁进来主事的宁公子,还会是谁 瘦高个儿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拜道“公公子世子他,世子他竟然” 那个场面太过骇人,他一时间连如何详细描述都不知道,只是拼命磕头,怕得恨不得管宁时亭叫一声爷爷“请,请公子做主,请公子做主我兄弟他死得惨,没什么修为灵根,也只是下人,但他是活生生的人呐” “公子请为我们做主” 砰砰砰三个响头。 宁时亭转头看向屋内,淡淡地问道“世子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今天没戴面纱,一身清雅常服,清清静静地站在了他面前。 昨夜红烛暗淡,层层叠叠的遮挡覆盖起来,也记得他那一双鲛人的眼睛。清透得好像能看进人心里去。 现在他逆光,亦看不清他的面容。 银白泛蓝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起来,干净漂亮得好像不惹一丝尘埃。 顾听霜唇边扯起一个冰冷的笑意“没有。” 瘦高侍卫跪爬过来,额头上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漓。 他吃死了顾听霜这个孩子从来不屑于博人爱怜,更不屑于向这个刚入府的小后娘告状,打死他也不会说出真相,所以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颠倒黑白。 他条条陈说着“世子苛待下人”的罪状,希望宁时亭能够动动善心,最好能让他逃离这个鬼地方,调去后厨、账房之类油水多的地方管事。 据他所知,世子这个小后娘也不过十七岁。 鲛人一族,本来就性情温软。宁时亭平时待人接物、行走坐卧都是一副清淡温吞的样子,看起来更好说话。 他跪着,宁时亭站着,高瘦侍卫眼前也只有一片芬芳的衣角。 宁时亭微微俯身,视线和高瘦侍卫平齐“那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处置呢” 鲛人的眼睛很神奇,初看是沉黑的,再仔细一看,又好像泛着一种有魔力的青色。光影流转,在暗处微微发亮,如同日光招摇的青琥珀。 这种美甚至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连呼吸都禁不住暂停了,怕惊散那眼底的清静。 “要如何” “如何” 鲛人微凉的手覆上侍卫的手,惊得侍卫睁大双眼。 那双手白净、细腻,就是有点凉。 世间所有对于手的幻想,这双手都可以满足。 那一刹那,侍卫忘记了眼前人的身份,也忘记了现在的场景。他双眼睁大,满眼都是面前的绝色鲛人,放大的瞳孔倒映出宁时亭沉默的眉眼。 下一刻,就失去了生气。 宁时亭松开手,瘦高侍卫就浑身僵硬地倒在了草地中。 剧毒在宁时亭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就爬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侵蚀他的神志、腐蚀他的心骨。 死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以为自己在温柔乡中沉沦。 宁时亭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手笼子,细致地戴上了。 昏迷过去的小狼被他抱起来拍了拍,然后轻轻地放在了门槛边,又揉了揉它的头。 顾听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宁时亭说“世子,毒鲛之毒,你现在见过了。如果不按时服药,拔除余毒,你会在一月内毒发而死。” “药包里面是金盏花、定魂草、南海珠、彼岸花、仙薄荷、白芷、麒麟角,这一味药,也是唯一能解鲛毒的方子。药包之下还有一本神农残卷。如有怀疑,可比照残卷上的药名。世子也可以借此学习药理,日后不会被人以药所伤。” 那双眼微微眯起来,声音仍然温润安和。 “死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仇都不能报,殿下。” 顾听霜怔了一会儿,随即冷声笑道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手猛地扬起,将怀里沾血的珠玉绮罗网准确掷入了他怀里“你的东西,我不要,我的小狼也不要。现在还给你。” 宁时亭接住了,拿起来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 清亮的声音召来仙鹤“走了,听书回来后,让他遣人来打扫世子府。今日有人怠慢世子,我行家法,以儆效尤。” “从今日起,府上任何一处宅院、亭台,皆拆除门槛,所有台阶官道,一律铲平为斜坡,方便世子出行。” “是,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宁宁温雅端方,清风明月 真正的宁宁握手,抬走,下一个。 虚假的柿子弱小可怜又无助 真正的柿子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下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 7 章 7 仙洲一直以来都有个习俗,但凡是仙府有大喜,新人入府之类的事情,无论是娶新人还是续弦,无论嫁进来的是姑娘还是公子,都有一个第三天要敬茶的规矩。 往上,是敬公婆长辈,表示孝顺与恭定。往下,如果小辈有人,也需要小辈给新媳妇敬茶,以此来表示尊崇与接纳。 顾斐音一双父母都去得早,晴王府一直都没人主事,王妃家里一双老人,也在女儿去世之后伤心自抑,远赴他乡。那一双老人本就不喜欢晴王,也对自己的外孙没有半点感情。 宁时亭过来,就算是顾听霜现在唯一的长辈了。 听书说“公子,按照惯例,世子明天要向您敬茶,这样才不算把规矩坏掉了。” 宁时亭正琢磨着一把染香扇的结构,开合扇骨,咔哒作响。 “规矩早就坏了,也不在乎再在世子这里坏一坏。太多规矩,住起来也太拘束了。” 听书就叹气说“公子就是太随便了。所以别人老是觉得好欺负。您嫁进来,先是没个名分,王爷对外说您是恩人,然后又是洞房花烛夜就走了现在又加上世子,唉。” “听书,可不要乱说。人家那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巴不得绕着我走。” 宁时亭笑了笑,随后,他的笑容僵了僵,神情也慢慢凝滞了。 “巴不得绕着您走”。 这一刹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也是类似的画面,一个清静的下午。 顾斐音回到西洲,匆匆来后又匆匆离开。 他和听书送完人回来,在楼梯拐角遇到顾听霜。 那时候府里的台阶、梯道还没有拆除,顾听霜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办法上来的。 那时候轮椅上的少年靠在书房的楼阁上往外看,愣愣地看着大门口,没注意他回来了。 宁时亭问“世子来这里,是找我有事吗” 顾听霜说“无事。” 他那双锐利的、小狼一样的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却像是什么事情突然放心下来了一样,随后说“我房里点心吃完了,在你这里拿点。现在我回去了。” 他就走了。 那时候听书已经察觉了顾斐音对宁时亭的冷淡,回去后跟他说“老爷回来,连口您沏的茶都不喝,碰都不碰。您是药鲛有毒,难不成碰过的茶具都不能用么王爷巴不得绕着您走似的。连世子对您平常态度不太好的,都不介怀您的身份来路。偶尔过来一起吃饭,都不避讳跟您一起吃饭夹菜的。要不是您要分出公筷,世子也不在意的。”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呢 他说“王爷只是太累了。” 一头扎进去的时候,就变成了当局者迷,后面所有人都看了出来,顾斐音并不爱他身边的这个小鲛人,更厌弃他的毒鲛身份。不断有人拐弯抹角地来提醒他,可是他都跟魔怔了一般,陷在里面怎么也出不来。 “世子心好。” 宁时亭轻轻说。 咔哒一声,扇面扣上。 “所以不用跟世子计较规矩。就这样吧。” 那年的敬茶,顾听霜也是没有来的。 宁时亭自己不太在乎这些规矩礼遇。他跟着顾斐音在边关十年,除了发号施令的时候,也跟着兄弟们一起爬过山捉过狐狸,挖过灵芝捅过饕餮洞,都没大没小,不分彼此。 听书说“好吧,那我服侍您午睡,公子。昨儿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有点儿眉目了,但是还需要多方面确认,五年来晴王府无人,仙民虽然感念王爷功德,但是遇到事情到底还是第一个想到仙长里正。公子想要接管西洲,恐怕还要慢慢来。您现在身体也不好,不如养好了身体再慢慢计较。我看仙长府中来来去去敲鼓的仙民,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请人做主的。吵起来,啊,我都头痛,别说公子了。” 他连连咂舌,仿佛还是心有余悸。 宁时亭说“人家看顾西洲五年,无功无过,也是真在为仙民办事。等一会儿随我去一趟仙长府上,要一份五年来各类事项的参目账簿和西洲洲志。” 西洲风光好,仙帝掌管的九洲之中,西洲资源最盛、灵气底蕴最深厚,盛产灵药、灵丹,是绝佳的修炼之地。现在九仙洲内忧外患不断,一是妖魔鬼怪四族虎视眈眈想要进犯,二是近年来,仙界灵气流失,灵药、灵丹越来越难找,修炼之路一天比一天困难,登天飞升路眼见着越来越窄,怨声载道。 仙洲里正是个虚名,仙帝看晴王常年无法回府主事,又恐晴王有一天生出叛逆之心,没等顾斐音自己拨人回来理事,紧赶慢赶地就提拔了一个仙后的亲戚前来坐镇西洲。 此人名为苏越,是当今仙后的亲侄子。年纪轻轻,修为已经到了结丹出头。他来西洲五年,除了日常调节仙民琐事外,还另外在西洲开设私塾,教化仙众。 仙长府华丽周正,不比晴王府的派头小。 宁时亭和听书一行人进门的时候,苏府上人都客客气气的,管事说“早知道公子要来,茶都为您备下了,您里边请,稍等。” 这一“稍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外边人来人往,今天这家兔子仙控诉隔壁虎仙长得“太过吓人”,坚决要求“仙长做主分开地界”,后面又是虎仙无奈争辩“长得凶也算是罪么”,刚来一个说自家孩子功法走岔,要“请走教书先生”的,又来一对写了和离书,结果家产也分配不清的夫妻 从始至终,苏越都没有露面。 宁时亭这里,下人来来去去,茶用的是最好的,熏香也是最好的。架势摆在这里,但是无论听书怎么追问,一催在催,都没有人出来真正交出西洲洲志。 最后时值黄昏,管事的才出来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宁公子,我们家主人是太忙了,您也瞧见了,外边仙民们的事情就是头等大事,我们家主人实在没空见您。” 宁时亭笑了“没空见,日后迟早都要见。既然主人亲口说了忙,那我们也不劳烦你家主人动手。” 他微微一顿,然后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听书。” 听书当即应声“在,公子。” 十一二岁的孩童,笑颜纯真可爱,他抬头对管家说“拿本仙洲志而已,实在不用劳烦你家主人了,我去一趟就可以了。” 下一刹,听书凭空消失 空气中传来切割冰屑的声响。 没有法术的痕迹,只有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风声。书页飘飞,器物粉碎,寂静了一下午的客间一下子全部都乱了套。火炉上正在煎的茶凭空飞起,砸碎在地上,轰然冒出滚滚热气;炭盆翻了,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被翻了下来,哗啦啦的以极快的速度摊开再撕裂,像是有一只无形鬼手在操纵。破坏的痕迹越来越大,越走越深,直到消失在众人眼前。 最可怖的是,每一道痕迹都极细、极深,一本厚厚的卷宗倒在地上,初看时并没有端倪,捡起来的时候方才发觉,这本书已经被什么力量拦腰斩断。 “什么什么东西” 老管家一张脸煞白,顾不得处理这满院狼藉,他拔腿就要往正室中奔去。 苏越正坐在桌前,闲闲地翻阅着桌前的西洲志。 知道今天晴王府的人要来交接,他一早就等在了这里,拒绝了所有仙民的来访,存心让传闻中晴王的身边人吃个闭门羹。 听人通传说,那宁时亭眼上戴着半轮珠翠罩,举止言行清雅内敛,好看是好看,只恐怕绣花枕头一包草。 苏氏和晴王一脉不合已久,现在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五年过去了,晴王现在派人来抢这个西洲之主的位置,实在是有点缺心眼儿他凭什么 苏越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抬手要握住茶盏,然而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顿住了。 他被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咽喉。 寒冰的气息卡在他的喉咙间,离薄薄的血管一寸之隔,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是什么东西。 尖锐,寒冷,非常薄的、锋利的东西。 即使他看不见,他也知道一旦被这个东西划破咽喉、掏出内丹,他会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化成碎掉的冰血块。 “奉主人之命取西洲志。” 这声音如同鬼魅一般浮现在耳边,话音刚落,桌边厚重的卷宗就已经消失不见,喉间的压迫感也消失殆尽。 苏越浑身冷汗,哗啦一声全下来了。 “冰蜉蝣,举世罕见。蜉蝣朝生暮死,生在雪原之中,浑身透亮如冰,擅切入与隐匿。法术不可见。” 茶室中,宁时亭站起身。 与此同时,一阵风掠过,听书重新回到他身边,交给他一只储物戒“都在这里了,公子。” “好,回家吧。” 宁时亭摸了摸听书的头。 听书回头看了一眼老管家,唇边露出一个冰冷而挑衅的笑意“东西是我拿的,公子宠着我,你们如果不服,来晴王府。我们晴王府的人可不比你们寒酸,晾着客人,连好点的茶都请不动。” 晴王府今天很热闹。 所有人都接到了消息,说是东边世子府,有人被宁公子撞见欺侮世子,当时就命令听书赐死了那两个人。 “那个血哟我的天,我们的人过去收拾的时候都快吓晕了,血都泼到房梁了,没想到公子看着好说话,手段这样让人惧怕。” “不是,听说了么公子还让我们拆除所有的门槛和楼梯,连亭台都要改,是方便世子以后出行的。公子自己都还年轻,没想到能对世子这样上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外边的说法,所以故意做给大家看的。” “嗨,这叫什么故意不故意总之是在对世子好就是了,王爷的身边人,哪轮得到咱们来说” 世子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从中午开始,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来收拾、打点。 整理房间、居室,拔除杂草,拆毁门槛和阶梯,把脏污的池水中的杂草都捞出来,用净化术打理干净。阴沉昏暗的世子府突然就有了生气。 还有人过来送了一个窝,说是给世子养的小银狼用的。 这东西顾听霜本来想丢出去,但是银狼自己很喜欢,叼着窝就欢喜地滚了上去,任他怎么叱责也不肯走。 屋子里熬着药,满室芬芳。 顾听霜驱动轮椅走过去,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饮尽。 入口是苦的,但是回味极甜。 内服外敷,药用得快,但是手腕上的青黑色也的确在慢慢消退。 昨天死的那个瘦高侍卫已经拖走了埋了,那之前,顾听霜亲眼所见,尸体在短短的片刻中就迅速发黑、僵硬,连骨头里都渗入了鲛毒。 “他人呢” 顾听霜一天一夜无言,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 在门边忙活打扫的侍女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等到醒悟过来,是世子在向她问话的时候,她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地说,“公子今日不在府上,是去了仙长府中,说要交接西洲洲志的。” “他去” 顾听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他四年不出世子府,但是依靠群狼,依然耳聪目明,将仙洲的一切事情尽收眼底。 仙洲里正苏越,尤擅权数,和稀泥、打太极是一把好手,他如果去了那里,少不了要吃一顿闭门羹。 那个鲛人似乎总喜欢做这些没用的事情,诸如今天出门,也诸如来讨好他。 白费力气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北柿呵,鲛人,想讨好我,没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 8 章 从苏越府上带回来的西洲洲志很多。 仙书都是无穷书,初看起来不觉得,只是非常薄的一本,然而一旦开始从后往前查阅这五年来的洲志,记载灵气增长衰微变化,仙洲居民种族,仙兽往来迁徙情况,法器变动情况,贸易往来、仙民赋税等种种项目加起来有三四千种,每一年的都有一大堆东西要看。 听书问“公子看这个,是全部都要看完吗” 宁时亭说“我身体不好,刚过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出门走动。花点时间把仙洲洲志看了,也多少能了解一点民情。” 听书咂舌说“那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呀。就算是王爷的命令,公子也还是要小心身体为上。您还记得您上回在雪山边关晕倒的事情么那次也是王爷说,要公子您帮忙排查敌军的粮草暗道,您熬了几天几夜不睡觉找出来了,可是后面王爷也才说没要您这样糟蹋自己” “听书,没大没小。”声音还是淡静好听。 小孩抬头去看,宁时亭正好也垂眸看过来,眼里是温和的笑意,却没有往日细微的羞恼。 书房中阳光温润,窗户敞开了,里外透气。晴王府僻静安稳,呼吸放轻的时候,除了书页翻动的声音,只有窗外偶尔飞过来的鸟雀振翅的声音,还有池水涟漪。 宁时亭伏案提笔,柔软的笔尖蘸了墨水,轻轻贴合纸面。沙沙作响。 这样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了半天之后,他才掩卷起身,伸了个懒腰。 晨间的闹腾已经过去了,晴王府上的人都办事麻利,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撤去了主宅和世子府的所有门槛,现在正转移到别院,为不打扰宁时亭看书。 而楼梯、楼阁的道路改造,也不仅仅是单单“抚平阶梯”这么简单,涉及到晴王府主体陈设,一旦改动起来,要美观不突兀,就是一次大功夫。 晴王府请来的雕造师就此画了十几种方案,还要请宁时亭定夺。 宁时亭在书房里活动活动了筋骨,而后带着雕画方案,并一包沉甸甸的仙药送过去。 今天他和听书出门,早上的药材还没来得及送。 这种事交给其他人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换了其他人过去,顾听霜估计会直接把东西扔了。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性情乖戾,爱憎分明,不会任人欺凌。 却也正因为这一点,反而单纯、容易揣度。 他对宁时亭怀有敌意,却正因为如此,他送来的东西,他会留下来,也算是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会跟他斗到底。 宁时亭刚刚闲下来,又刚吃过了饭,也就没叫上听书和仙鹤。 日头慢慢移到西边,却还很亮。风倒是大了起来,吹得人襟发微动。 世子府早上来忙活的人也走了,现在很安静。 一踏入园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个园子肉眼可见的大了许多。 荒草被拔除,废弃的、堆积的杂物全部都清空了,恶臭沉积的水池也恢复了清澈。视野上开阔、空旷了许多。冗杂的树木枝叶剪除,连天光都透入得更多了一些,敞亮清爽。 宁时亭一踏入园门,角落里就传来了呼哧呼哧小兽的喘气声,紧跟着就窜来了他脚下一团银白的毛团迅速拱在了他脚边,往他衣摆上扑。 毛绒厚实的肉垫扒上他的双膝,苍色的狼眼闪闪发亮。 这小狼聪明,自从他上次告诫过它之后,就非常伶俐地知道不碰他的手,也不舔他的脸。 宁时亭一路没什么表情,这时候唇边也扬起一抹笑意。 他从袖中摸出手笼子戴上,又将自己额前的遮挡放下来,放低了去问它“你还是想要这个吗” 上次顾听霜把这个东西还给了他。 宁时亭自己还有好多个,全是他自己闲下来没事的时候自己做的。鲛人天珠玉、宝石,他虽然平常看着清雅温润,但是在穿和用的上面,还是偶尔不能免俗。 银狼看他戴上了手套,于是也原地蹦跶了几下,晃着尾巴表示自己想要这个东西。 宁时亭就再次取下了给它。 顺势又俯下身,使劲儿揉了一把银狼圆滚滚的毛。 “你很喜欢狼吗还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样,只是爱它们的毛皮” 少年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 轮椅从室内慢慢滑出,少年人垂眼看着他,眼里藏着一些蓄势待发的冰冷和嘲讽。 宁时亭摸小狼摸得很克制。隔着一层手笼子,也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将小动物搂进怀里蹭一蹭。 顾听霜盯着他。 鲛人浑身都是毒,既然这样,是否从来都没有被人抱在怀里抚慰过、亲昵过呢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宁时亭松开小狼,垂眼把带来的东西抱进怀里,向他走过来。 因为被小辈撞见这样的场景,他有一点赧然。 他曾在军中的时候,身边的兄弟们都知道他平时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那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去捉兔子,一窝兔子烤烤吃掉,总还要给他留一只活的,带回来给他养。 宁时亭常年茹素,他们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吃兔子,表面上是嫌弃他,笑他,说“阿宁像个娇气包”,之后还是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把他当一个小弟弟宠着。 他不擅表达,被人打趣了,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喜欢小狼,也喜欢它的毛皮。” 他回答得很坦然,惹来顾听霜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虚情假意,装腔作势。你平常也这样,哪边都想讨好吗” 宁时亭却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顾听霜。 少年人从阴沉昏暗的房间走了出来,驱动轮椅停在日光下。从房门前的茶盏可以看见,顾听霜一个下午都在门口晒太阳。 “我来给世子送药。” 宁时亭对他摇了摇手里的药包,说“世子今天中午和黄昏的药还没煎吧,可否容我进去帮世子把药煎了” 顾听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有着一头泛蓝银发的鲛人从他跟前走过,似乎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顺手又在他手边轻轻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是府上修缮整改的几个式样图,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欢的。若是都不喜欢,就” “都不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顾听霜就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沉黑的眼坦然而恶劣地看着他。 顾听霜随手一挥,手里的纸张纷纷扬扬散落,飘散在风中。还有几张飘进了池塘里。 小银狼欢快地追着风去咬那些纸张,又被顾听霜伸伸手召了回来。 他根本还没有看这些图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欢的,同我说,我来画吧。不过这个也不急,到时候要大兴土木,还会吵上一段时间。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书房知会我一声,我过来,或者世子愿意过去也可以。” 顾听霜又没说话了。 宁时亭俯身去看小炉子上的药。 熬了两天,药渣已经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宁时亭隔着几层布,手脚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这些灵药不会对池水造成污染,反而会巩固池水里的灵气。 宁时亭自个儿别说修为了,他的体质天生不适合修炼,半点法术都没有,连净化术也不会。 他去井边打了水上来,把药罐洗了,药碗也洗了,擦拭干净后再放回去。盛水后化开药材,放去炉子上熬煮,又是满室清香。 屋里其实很杂乱,所有的东西都乱摆着。 顾听霜因为养了一只狼崽子的缘故,也经常默许它在房中到处乱窜,搞成一片鸡飞狗跳之景。 这次府上人来打点院落,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踏入他房中。只有过来料理两个侍卫的尸体时,顺带着用净化术把屋里清扫了一下,好歹那样浓重的血腥气是散去了。 宁时亭俯身捡起一个歪倒在椅子上的、脏污的茶盏,看了一眼顾听霜“我帮世子整理一下房间,可以吗” 那一刹那,少年脸颊上迅速地浮现出红晕,配合他阴戾的眉眼,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低声吼道“滚出来谁准你进去的” 宁时亭却不为所动,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很温和,没有过分的谨慎,也不拿捏着他身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骄矜。 “很快就好。” “” 他的动作也当真很快。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又是个娇气的鲛人模样,但他的动作利落,是跟在顾听霜身边养成的习惯。 别人都会小法术,从净化术到叫几个小纸人来帮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动手做。 稍微慢一点,都会跟不上别人的脚步。 宁时亭有些清瘦,腰背笔挺,发丝垂落下来扰乱视线,就顺手往后一挽,找了把狭长的银剪束起来。 东西归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 窗户打开,让日光透进来,让风也在室内快活地游荡一遍。 短短的时间里,宁时亭收拾好了房间,没有进内室,只是将顾听霜平时活动的外室打扫了一遍。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炉子里的药也刚刚好。 炼药的炉子是王妃留下来的遗物,是能够自动焚烧凤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遗物,煮起东西来也比平常快一点。 宁时亭揭开药罐子看了看,看见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来。 又另外用大一点的水缸盛了一层浅浅的清水,慢慢放凉。 顾听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时间到后,宁时亭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药的温度。 拿勺子沾一点药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药液从白皙的手背上滚落,温度刚刚好。 是鲛人觉得微微发烫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来刚刚好的程度。 鲛人端了药过来,漂亮的眼睛温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顾听霜伸出手,宁时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点,想他接得顺利。 那只手接过了药碗,另一只手却直接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带着他自己的手,直接将药从他嘴里灌了下去 肌肤隔着一层极薄的手笼子相贴。 那药碗是满的,动作太大,直接泼了一半在鲛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许有一两口可以进宁时亭口中。 顾听霜眼底一片沉色,静静地看着他。 宁时亭这个样子很狼狈,几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着手腕事实地制住。药液顺着嘴角、下颌缓缓低落,润红、烫热了那一片因为缺少血色,而看起来凉薄的唇。 鲛人体温低,从指尖就能感受到,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应该是挺烫的吧 药物入喉,烫得宁时亭浑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点泪来。 顾听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的脸。 第一次是在婚房,宁时亭有红盖头还有纱罩挡着,当时红烛暗淡,又是夜里,他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 只记得这双眼睛很亮,很清透。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来的东西还给了他,宁时亭背光站在门口。 其实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只知道下人总叫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人,除去因为刚进府,想要立下一个“宽厚后娘”的印象之外,却总还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时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 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这几天送过来的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总有几种他根本不爱吃。 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现在这双眼睛里倒影着他的影子,虽说浮现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刹那的惊诧过后,很快又转为温和。 他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咳嗽得狠了,脸也红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还带着一点刚忙完后生出的薄汗,隐香流动。 哭了 还真是娇气。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事,随后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将残药一饮而尽。 “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旧礼,你要免了我的礼,我偏偏不想免。” 宁时亭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说不出是哪种漂亮,很普通的黑色眼眸,可是看久了总觉得里头还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是天青石那样,能在阳光下散发出诡谲妩媚的光来。 顾听霜语气微微加重“看我做什么怎么,想像那天一样,或者像昨天死的那个人一样,再惑我一遍么药里到底有什么把戏你不说,我就让小狼立刻咬断你的脖子鲛人的把戏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惑我一次,下回我便剐了你的眼睛。” 那本神农书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每种药材都找到了对应的解释。但是每种药草混合,会否产生什么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 毒鲛天生试过无数种药,在这方面心思比他深沉得多。 他让宁时亭先喝一口,无非是看他真正会有什么反应没有。 手里的人还在咳嗽,每一声咳嗽都震入心肺。 那一刹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苍白轻薄的纸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拿捏、折断一样。 宁时亭轻轻说“鲛人眼惑人是个传说,不是真的。” “什” 宁时亭声音沙哑,好像说话对他来说还有些困难似的,但是声音仍然轻柔温和“我不会用眼神惑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让你睡过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 那一刹那,顾听霜眼中风云变化,表情复杂了一瞬,随机都转化为阴沉、压抑的暴怒“滚” 宁时亭似乎也不明白他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现在他外衫湿透,也的确在这里停留得够久了。 听书应该在找他。 他轻轻起身,有些无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药吧,药里的确没什么别的东西。他日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一般在书房,世子找我也方便。” 跟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辈子他刚进晴王府的时候,顾听霜的难哄比现在还厉害,但是他忘记了,只记得这孩子后面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笨拙地表达着他的接纳与喜爱。 现在来看顾听霜这样的脾气做派,反而还让他有一点怀念,还有一点哭笑不得。 宁时亭走了。 顾听霜却僵硬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狼在他膝盖下打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怔住了,奋力想往他身上跳。 他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宁时亭轻飘飘的一句话敲碎了。 一道冰墙,坚不可摧的壁垒,对外竖起尖锐的防御,可是自以为的敌人却迟迟没有到达。过早的防御,却反而暴露了什么东西。 那是潜藏在深处,沉寂了四年从未复苏过的某种悸动。 “我不会用眼神惑人。” 顾听霜低头看自己的手。 少年人修长细瘦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药液。 被宁时亭呛出来的,从他齿间、微微翕张的、深红的唇角滚落,带着绵绵热气。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我被诱惑了 宁宁你没有 柿子不我有,你这个心机鲛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 9 章 9 宁时亭带来的图样滑进了水里。 顾听霜想了很久之后,还是让小狼叼了回来。幸好纸用的是仙洲最好的雪浪纸,不会被水化开,连墨迹都完完整整的。 画是雕造师画的,备注却是宁时亭写的。 每一种改造方式,宁时亭都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议。比如一处轮椅不好爬升的水道,雕造师建议拆除后再造个普通小亭台,而宁时亭觉得,原本水道风景好看,“世子也当一观”,用不着每一处都为了方便轮椅出行,而改变景色原本的格调,否则整个晴王府“低矮小山遍布,万川风光全无”。 “山色好看,山峦也并不会为人沉入地底,莫因小失大。世子灵根不全,行动不便,不可由此灰心,更不可因此懈怠。” 笔迹清秀,很轻,像宁时亭给人的感觉一样。 日光下,少年人将纸张一张一张地沥干,晒好,最后拿回去,找了很多东西都不合适,最后压在了枕头下。 炉子上还呼噜呼噜地烧着药,顾听霜驱动轮椅慢慢挪过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碗,放凉后喝下。 喝完后,剩下来的药渣敷在手腕和手掌上。 他手上的青黑色消退得差不多了, 药鲛之毒,深可见骨。 他对着窗外暖阳张开五指,苍白的肌肤边缘透出暖黄的光泽。 小狼过来在他身边蹭了蹭,又跳进他怀里。顾听霜将药碗放回原处,慢慢地驶向内室。 其实他的卧房很整洁,不像外边那样从来没收拾过。他自己行动不便,无法换洗,只能隔几天丢一次被套枕罩,弄脏了就丢出去,反正会有人送来新的替换。 他母亲还在的时候,教导他男儿要清雅端方,第一要里里外外都干净。他从小时候一直坚持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天不记着这句话。 顾听霜费力给自己擦洗了身体,然后缓慢爬上床。 小银狼直奔它自己的窝,打着卷儿趴下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 一早有人送了饭菜放在世子府,今天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们连小银狼的饭食都送过来了。 菜是他喜欢的,白灼仙虾仁与三鲜汤饼,配几碟肉菜、清淡小菜和翡翠神仙汤。给小狼的则是足斤的九色鹿肉,还有一盒子仙洲里常卖的,给灵兽用的玩具。 顾听霜慢慢呷着半碗汤,伸手从盒子里挑出一个剔透浑圆的伸缩球法器,俯身拿给小银狼嗅了嗅。 小狼高兴得尾巴大摇大摆起来。 “他好像很喜欢你。给你送的东西,你自己玩吧。” 顾听霜抬起手臂,举高了想要抛出去,远远看见了一旁没点遮挡的池水,又忖度着力度,稍稍放低了一些,非常轻缓地丢在了地面上。 小银狼撒着欢儿奔出去,兴冲冲地把伸缩球给叼了回来,放在了他膝头。兴冲冲地示意他再丢一次,毛茸茸的头一顿乱拱。 这只小狼也在日渐长大,比起顾听霜偶然在后院捡到的时候,茁壮了不少,四肢变得强健有劲,爪子也能挠破一张藤椅了。 “嫌太近了么” 顾听霜往后坐了坐,挺直脊背,往远处看了看,这次丢得更高、更远了。 伸缩球从离手的那一刹那,小狼就如同一只银白的箭矢一样蹿了出去。视线所及,已经捕捉不到这个小法器玩具的影子,看起来是直接丢出了院子外。 小狼一直听他的命令,从来不在白天出院门,平常也注意避开这府上来来往往的人。 它在院门前徘徊了几圈儿,转了转,又回头来找顾听霜,仿佛有点委屈似的,苍色的狼眼里充满了祈求。 它把爪子乖乖地搭在了顾听霜的双膝上。 这只小狼崽子最近也学会了撒娇,跟狗儿一样。大概是从宁时亭那儿学到的坏习惯。 狼不能亲人,一旦被驯化,就只能沦为家犬,骨子里会带上一种奴性。这一切,也都是鲛人作的恶。 顾听霜抹了把它的头,看着不远处的院门,漠然凝望片刻。 随后,驱动轮椅,慢慢地往院外行驶过去。 这也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去。 顾听霜将自己的长剑佩戴在身边,出去后左右转了转,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发现了那枚伸缩球。 长剑一挑,就回到了手里。 他握住它,想叫小狼过来,结果发现这银毛畜生早跑开了。 大概是看他出了门,小银狼也以为自己得到了出门的允许,早就欢腾着奔到一边去了。它敞开了撒欢儿,又滚下山坡去,跳进池水里,惊散一池鱼群。 不远处走来两个结伴的下人,一名葫芦,一名菱角,是两兄弟,长得也像一对细瘦葫芦。 他们絮叨讨论着“咱们这位公子看着这样清秀,不知道以后还要怎么替王爷接管西洲。我刚听外边人议论,就说公子昨日交接西洲志的时候,还被苏家人怠慢了,晾在茶室内晾了两个时辰。” “那后面怎么办的呢” “哎,这可就哎唷,世,世世,给世子殿下请安” 葫芦冷不丁地就望见了顾听霜,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似的,好半天才赶紧俯身下来行礼。 轮椅上的少年一身黑衣,阴沉冷漠的眉眼也如同传说中的那样,看起来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 这位小主子八百年没出过府门,今天冷不丁地冒出来了,也难免要吓一跳。 菱角也愣了,赶紧行礼补上。也称“世子安好,给殿下请安。” 顾听霜看了他们一会儿,懒洋洋地说“起来吧。” 两人满脸堆笑,看他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的样子,行过礼后就准备继续送东西。 还没抬脚,又听见眼前的少年开了口“继续说。” “什么”兄弟俩愣了,站得规规矩矩地,等待世子的指示。 顾听霜继续慢悠悠地说“那个鲛人,吃了一下午别人的茶,西洲志要到没有” “哎,殿下,那是要到了的。昨儿公子就在书房里看了一下午呢,谁都不许打扰,不过到底怎么要到的,公子也没说。” “行了,你们下去吧。” 菱角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望见轮椅上的少年人面无表情,眼中还是一派与世无关的淡漠。 这些天的传言,他们这一批下人也都听说了。 说是之前死的那一双侍卫,似乎并不是公子弄死的,而是世子先下的手,后面被公子掩盖过去了。 他们这对兄弟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四年前王妃还在的时候,他们也见过顾听霜。 那时候这孩子还是一个阳光清爽的少年郎,眼里的光能照亮整个阴暗的王府。只是命到底难说,好好一个天之骄子,眨眼间就堕入了尘埃。 葫芦拉拉菱角的衣角,让他跟着一起退下,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声“殿下,最近公子说翻修王府,有的路上不平整,池水边也没个遮挡。若是您需要人伺候,唤我们一声就是,我们平日里清扫这条道的,顺便捯饬一下这边的莲池。” 顾听霜微微颔首。 一会儿没说话,两人又要走,却听见少年人突然说“等一等。” 兄弟俩同时一个激灵,恨不得立正站好“但凭世子吩咐。” “那个鲛人现在住哪里,带我去找他。” 晴王府轰动了。 顾听霜一路过来,一路都不断有下人想方设法地偷偷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王妃去世之后才进府的,从来没见过世子真容。 少部分是旧人的,也自顾听霜十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顾听霜身后,葫芦小心谨慎地帮他推着轮椅,菱角则浑身僵硬、瑟瑟发抖地抱着一只沉重的银狼,几乎吓哭,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间或有小侍女议论“那是世子吗原来世子长得这般俊美” “你什么脑袋,也不想想王爷多俊,世子定然不会差,我瞧着青出于蓝呢” “我不管,那我还是觉得公子好看。” “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我就问你,你见过公子正脸么” 那些讨论,善意的或者无意的,嬉笑怒骂,嗔痴喜怒,都被敏锐的灵识捕捉,无法避免地传入耳内。 还有别人走动的声音,廊下游鱼轻轻撞在池水边的声音,远处小厨房煨汤的咕噜声,书房里,镇纸下的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 这是人间世,是鲜活的尘世气息,离他的一方世子府的小院落很远。 葫芦、菱角把人送到,恭恭敬敬地扣门通传“世子来找公子。” 听书出来开了门,看见顾听霜的那一刹那,有些诧异。 宁时亭今天不在。 宁时亭的香料用完了,跟听书说了一声后,带了三只仙鹤,出门采购香料。 他一人可调百味香,以前有空了也会做一点香包,调一点脂粉,在不忙的时候乔装出去卖,或者送给同僚家中妻儿女眷。 也有人笑过他娘娘腔,但是自从知道他用香和用毒一样好的时候,也都闭嘴了。 他自己制香的配方是绝密,听书虽然喜欢在他跟前撒娇玩笑,但是也知道分寸,以前宁时亭买香的时候,也都不会跟着去,所以今天让宁时亭一个人出了门。 “我在这里等他。” 顾听霜进了门。 听书看他气息阴冷,看起来也不是个善茬,警惕道“世子找我们家公子做什么如果有事,可先告诉听书。公子今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为您转达。” “当人后娘,就得有点后娘的样子。怎么他就在这书房里呆得,我呆不得呢还是他好心,是假好心,大度,也是假大度” 顾听霜眯起眼,看了一眼听书。 听书犹豫了一下,想起宁时亭之前的叮嘱,到底还是把喉咙里这口气憋了下去。 他非常不乐意地给他沏了一杯茶,紧紧地盯着他,提防着这传说中性情暴戾的世子,能一把火把宁时亭的东西烧了。 顾听霜倒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停在宁时亭平常用的书案边,看了一眼他用砚台压着的信纸和旁边的西洲志。 信上写了一半,看抬头,是准备给顾斐音的回信。 也只有一个抬头,一个末尾。中间的还是空白,大约是没想好要写些什么。 明明是嫁进来的人,但是措辞很恭谨,上呼晴王殿下,下称臣。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部下。 这鲛人仿佛得了一点不端着就不舒服的病,明明已经作威作福地嫁进来当了主人,有这种手段的人,连写一封信都要如此虚伪,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 顾听霜随手拿了本市面上的杂集开始看,顺便将桌上碍眼的东西全部丢到一边去。 少年人垂下眼,瞥见那三个字的时候,动作稍微顿了顿。 署名处写的是他的名字。 原来他叫宁时亭。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看了这封矫揉造作的信我浑身都不舒服 听书翻译世子看了公子要写给王爷的信浑身都不舒服 柿子我鲨了你 从明天起每天稳定中午12更新,谢谢大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 10 章 1 宁时亭出门之后,刚刚好晴好的天,隐隐有转阴的迹象。 风大了起来,头顶乌云密布。 路边不时有人议论“虽然现在是初秋,但是看这个样子又仿佛是要下雪了。前些日子作乱的雪妖还没抓到么” “啧,真冷,赶紧回去添衣吧。估计是没抓到,雪妖性情凶猛,神鬼莫测,比饕餮还难缠,谁敢抓” “这点事,为什么没有人报给仙长” “嗨呀,报给仙长了又有什么用咱们那位苏仙长你也知道,平常管起事情来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敢真刀真枪地落实点什么举措。动刀子的事情都要和稀泥,雪妖这个事情报上去,估计也是让大家注意节气,一下雪记得添衣,别耽误了修行。” “那倒也是,没办法。但是要是说起管事那个谁,晴王府上现在不是有人了么” “嗨,那个更不靠谱,来了西洲这么多天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晴王膝下还有个儿子,原先是天灵根,现在全废了养在附中,那位宁公子估计连家事都顾不过来,更别说仙洲的事情了。” 宁时亭无人随行,一个人戴了遮面的纱帽,如常自在地行走着。 西洲他没来过,只能走一段,停一段,间或找人问一问路,这才找到一条长街的香料铺子和药铺。 仙洲多的是药修,偶尔也有一些隐匿身份的人修毒、药一门。 九洲的仙市鬼市上,流通的最可怕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暗器与法器,而是各种让人防不胜防、破无可破的奇毒。香铺、药铺附近往来的人,也是最复杂、水最深的。 “我要龙虾脊、洞冥草、车马芝、龙刍、九穗禾、玉红草、帝休各一斤,分装进储物戒。麒麟藤有吗” 宁时亭点名要的都是珍奇药材、香料,要价不菲。 店老板一看他穿着华贵,气度不凡,当即乐开了花儿,一面召来铺子里的伙计,全部停下手头的事情,来给宁时亭装东西。 这老板明明是个开药材铺的,却长了一副屠夫相,满脸横肉。 他搓着手说“这位公子,您要的几样咱们家都有,但是那麒麟腾是稀奇中的稀奇,咱们这儿一个月都未必能有一株,您要是急着要,不妨一会儿出了门往里走走,最里头那家药铺,平时是直接将药送去仙长府的,门路也多,说不定有。您可以去看一看。” “知道了,多谢。” 宁时亭伸出手,将自己的储物戒拿回来,顺手将一匣子灵石盒推了过去。 店主打开盒子看了看,一眼就知道宁时亭给的是珍品中的珍品,九洲罕见的极品灵石。 他掂量了一下盒子的重量,又非常会来事地给宁时亭退了一半过去。 “公子是刚来的西洲吧像公子这样器宇不凡的主顾,我也是头一次见。不瞒您说,这西洲呆久了,人都是那些人,若是什么时候新来了贵客,那我也是能瞧出来的。您出手阔绰,咱们是不跟钱过不去,但今天的就当我送公子的,也要不了公子这么多钱。只等公子他日若是再需要用药用香,还能记起咱们这小店就行。” 宁时亭倒也没推拒,他将剩下的半盒灵石收回袖子里,撩起纱帽看了店主一眼。 “那么日后,也有劳您照顾了。以后我家的香料、药材,您可直接送入府里,价格可为您提四成,只要您为我们多留心珍奇材料便可。” 惊鸿一瞥,鲛人沉黑发青的眼飞快地掩藏在了纱帽之下,但是看见的人却久久无法回神。 过了好一会儿,老板才磕磕巴巴地反应过来,问他“那公子,敢,敢问是哪一家的人,日后咱们也好不耽误您的事儿啊” 面前人伸出手,手腕上翻,冲他亮出手里的玉牌。 很小巧的一枚玉牌,但是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玉是仙帝座下才有的昆吾玉,以手弹之,能听龙吟。 一个端正威严的“晴”字,镌刻于上。 “是晴王爷的人失礼了,公子。真的失礼了。” 药铺老板看见玉牌的那一刹那就哆嗦了起来,慌忙见就要下跪,却别宁时亭一只手轻轻挡住。 “不是晴王。” 年轻人轻声说“是奉世子命,为王府打点事宜。” 世子 传闻中晴王世子顾听霜,不是早被废了一身天灵根,从此郁郁四年,从不见世人的么 老板还未来得及继续发问,却见到那年轻人已经没了踪迹,像是突然消失在了风中一样。 宁时亭走出去的时候,外边已经很冷了,是大雪将临之势。 街市上的人也因为骤然变冷,急匆匆地都往回赶。 雪妖现世,季节倒转,有些卖冰饮冷食的小贩已经开始骂娘了。 最里面的药铺不太起眼,铺子窄小,门面破旧,但是进去之后方才能发现,这后面别有洞天。 小小一个药铺,大得有半个世子府的规模,一眼望不到底。进门后的小门槛边挂着一幅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门边守着几个药童,走上前来迎接他,口齿伶俐地问“啊,又有客人了,敢问这位公子是来买什么的若是急,先这边请,您前头还有一位客,咱们家老板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一下子应付不过来许多。” 另一个小童则吸了吸鼻子,说“公子身上好香,也是个制香的人吧这等清香,我还没闻过,近日仙洲香会要举办了,香药不分家,我们铺子牵的头,这位公子到时候会去吗” 宁时亭点了点头,笑“我会制香。香会也有所耳闻。” 小童双眼放光,又立刻送来香甜的茶水和糕点。 这家铺子的待客礼仪和铺子规模,的确是外边哪一家也比不上的。 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两个小童已经围着他叭叭地说了许多话。人机灵,怕生意被抢了,于是又拉着他谈香会的事情。 香铺赛香,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宁时亭在跟在顾斐音身边的时候,也一同受邀去过几次,不过不是以调香师的身份过去的,而单纯是当个看客。 他能嗅出每一种香的用料,即使每一次夺魁的香,也能仿个八九不离十出来。香会比的是调香师的见闻、技艺,即使有的调香师做不出最受欢迎的香,但是能说道一二,也会受人追捧。 “猜香”也因此是其中一个特别激烈的环节,由主场奉上往年夺魁的香料,请各位在场的调香师品评、指点,谁能最先仿出一模一样的香,谁就能成为香魁,名噪一时。 在仙洲,能出名的调香师非常长脸面,因为好香能荡涤根骨七窍,对于功法进益十分有用。谁家出了一个调香师,立刻就会变得炙手可热。 近年来名气最大的一味香名为“返魂香”,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是不是每一场香会都能请动此香的主人,至今,返魂香也无人能复刻。 这种香会对宁时亭来说一般都没什么意义。 他自己也不是个胜负欲强的人,顾斐音不愿意他抛头露面,他也就懒得去了。 这边话正在说着,身后却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哟,这不是晴王府的宁公子么,宁公子爱香么” 转头一看,正是昨天请他们喝了两个时辰茶的苏家管事。 另一边穿着大氅,品貌不凡的年轻人,显然就是苏越。 苏越袖手站在一边,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是他么” 苏家管事说“是的,少爷。” 两边视线对上,苏越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 “他一个人来的,怕他做什么我们买我们的东西,他买他的东西。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 宁时亭声音里带着温软的笑意“苏仙长看见的是一个人,来的可未必是一个人。” 苏越和管事脸色同时一僵。 两个人显然都想起了昨天在府上的骚乱,宁时亭身边那个名为听书的孩童,居然是个冰蜉蝣精化身,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宁时亭身边没人,却也有可能,那魔鬼一样的冰蜉蝣正蛰伏在他们极近的地方,随时可以取走他们的性命 苏越喉头一哽,脸色不怎么好地对掌柜说“麻烦您快些。” 老掌柜乐呵呵地应好“仙长只要这些,还要别的么” 小二这时候也腾出空来,过来招待宁时亭“公子想买些什么” “麒麟藤。” 宁时亭说。 “哦,麒麟藤啊,还有,还有,您要多少” 小二有点高兴。麒麟藤有价无市,因为太珍贵,而仙洲人一般也不太用这东西。这味药材,俏的时候特别俏,滞销的时候也非常滞销,早出手早好。 “我要” 宁时亭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人打断了。 苏府管家不看他,面朝老板,故意放大了声音“忘了,还有麒麟藤,我们公子全要,一会儿都送去府里宁公子,你是晴王府的人,不会这点规矩都不讲吧” 苏越沉默无言,矜持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众人都听出了,这是在呛声刚进门的这个年轻人呢。 小二尴尬地愣在原地,正想着如何打圆场时,宁时亭就出声了“那便给仙长府吧,先来后到,规矩是要守的。” “是啊,先来后到”苏越眼睛一眯,“希望公子明白。” 这话中似乎还有另外的意思。 这四年间,是他苏家人先来的,轮不到晴王府的人时隔这么久了再来插手。 小二赶紧赔不是“公子,是真的不好意思,没想到会这样几日后我们进新货,到时候麒麟藤为您留着,您看这样可好” 宁时亭说“倒也不必,今日起了心思想找几味麒麟藤,也不指望能立刻寻到。没有麒麟藤,买点其他的也是一样的。” 他报了几味药材和香料的名目,小二恭恭敬敬地去为他找齐了,装好了送过来。 拿了东西,宁时亭对店家微微颔首,而后走到门边。 苏越和管家亦走出了门,金翅鸟銮驾翩然而至,坐上去也是仪态万方。 “人人都说,晴王的人好欺负,是个软脚虾,离了身边的侍卫什么都不是。如果有能力者来找我讨要位置,我自然不敢忝居此位,但如果要接手西洲的是您这样的人恕我不能放任了,宁公子。” 苏越终于开了口,说出第一句话。 他自袖间掏出一枚金红色的纸书,离手后漂浮在半空,悬在宁时亭眼前。 “想拿走我的位置,至少晴王府得亮出点人才,让大家看一看。既然公子爱香,七日后的调香大会,恭候大驾。” 短短半天之内,宁时亭还没来得及回府上,这个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州。 晴王府接了仙长府的式香帖,七日之后,会派人在调香大会上比试猜香 仙民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明里都知道,这是两边人在较劲了,还有人开设赌局下注。大部分人都押仙长府。 连晴王府自己的人,都押仙长府。 “天啊,公子还没回来,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接的帖子,但估计八九不离十了。公子怎么这么莽撞呢人家是当今仙后的侄子,别说抓几个一等一的调香师,那从小,什么珍奇材料都是抓着在玩儿的呀这也太莽撞了,如果输了,岂不是丢咱们晴王府的人” “嘘这话你也敢说” “别说了,到底押不押你押哪边” “我押公子” “那你铁定输。” “我不管,就押公子了,公子好看。” 几个侍女侍卫头碰头地在墙根边划筹码,你出几颗灵石,我押一块玉佩。 正激动的时候,从天而降一大颗珍贵奇绝的乌金灵石,抬头一看,是从一只银色的狼崽子嘴里掉落的。 这狼崽子背后主人是谁,他们都清楚,一时间一起傻了。 顾听霜的声音从上边窗户传出来,未见其人,但闻其声“我押他赢。” 有一个胆子大的侍卫发问了“世,世子说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宁时亭。” 窗下一片寂静。 为什么呢 小狼从窗户跳回来,窗外风起,隐隐有落雪之兆,也掩盖不了窗外人窃窃私语的低声“世子这是”“为什么呢” 刚刚听见的少女声音犹在耳边“我押公子”声音清脆,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少女心思,又是这样坦荡通透。 因为他好看。 顾听霜回想起昨日在阳光下看见的正脸,鲛人靠近的、乌黑发亮的眼睛,那薄薄的、泛红带着热气的唇。 觉得隔着手笼子扣过鲛人手指的那只手,隐隐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花絮1 阿动殿下,虽然你今天都没有见到宁宁,可是宁宁在外面句台词耶,他在外面说不是晴王的人,是你的人。 柿子滚。 五分钟后。 柿子在哪儿呢剧本给我康康。 花絮2 请从文名销魂鲛人轮椅暴君的白月光的变化中,推测出作者的心路历程。 是为了生活还是臣服于编编的威严,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是柿子秃头还是小狼掉毛 答对也没奖,呵,女人们,你们就是想嘲笑我,都看透你们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 11 章 11 宁时亭很晚的时候才回来。 天已飘起大雪,初秋的天,却天寒地冻的。 他出门时穿的少,回来的时候耳朵尖都冻红了。 听书早就提着灯笼去外边找了他三回,但是怕走远了刚好跟他错过,最后还是眼巴巴地回来了,守在门口。 好不容易看见宁时亭回来了,听书赶紧踮脚给他披上大氅,把烫好的汤婆子送去他怀里“公子怎么耽误得这样晚以前您出门买香料,从来都是日落就回家了。” 宁时亭说“我看外边热闹好玩,许久没见过了,就多逗留了一会儿。” 清隽的年轻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封好的点心包,坠着轻轻碰了碰小孩子的脸颊“给你带的仙蜜糕,热的,我没放进储物戒里,捂着带回来的,快吃吧。就别来念叨我了,小小年纪,比谁都要啰嗦。” 听书一见到他手里的糕点,连眼神都亮了起来,当即喜滋滋地收进了怀里。 他很小心地折下一小片蜜糕,尝了尝,眼睛也弯了起来,然后又赶紧很宝贝地收进了怀里。搀扶着宁时亭走进屋内。 “公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爱热闹,可是自己又不爱出门,出了门就不愿回来。” 听书说,“可是西洲公子还不熟悉,没来过,下回您就带我一起去吧,我成日闷在王府里,给您理书册,理完书册整房间,我快闷得发霉了。” 宁时亭宠着他,说“好。” 书房门打开,风贯入窗棂,吹动桌上的书页翻动起来。 宁时亭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书桌被人动过,顿了顿,问道“谁来过这里了” 听书这才想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世子来找过您刚刚我回来帮您拿大氅时还在的,可是刚好您回来,他就不在了。我问了,可是世子也没说,来找您干什么。” 宁时亭又回头看向书桌。 他的东西被打乱了,都推到一边去,剩下是翻了一半的杂集。 那本杂集是他从军中带过来的,陪伴他度过了大半冬洲边关风雪交缠的年月,有时候睡前接着擦洗的空档看一看,能迷进去忘记披衣服,就这样冻病过好几次。 “世子来找我,大约有事,过会儿我洗漱了过去一趟吧。听书,把这本杂集装上,和明天的药材一起包好。” “这本书也要送给世子吗公子疼世子比疼我多。”听书嘀嘀咕咕地说。 宁时亭拿手里的书轻轻拍了一下听书的头。 听书乖了,跑过去给他准备。 宁时亭洗漱过后换了冬衣,拎着东西前往世子府。 他已经听说了,今天顾听霜一反常态地出了门,还跟下人说了话。 这是个好现象。 那时常化做幻梦回到他脑海中的、上辈子的记忆,仍然如同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十年岁月,他也不记得,上辈子的顾听霜是什么时候走了出来。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看见那孩子驱动轮椅,在门边等他。少年人气息沉默,肩头坠了几片雪白的梨花花瓣。 从那以后,每回他出门回来,都能看见顾听霜在等他。尽管顾听霜什么都不说,尽管他每次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出门,他都会拒绝。 秋夜大雪纷飞,碎银杏和鹅毛大雪一起飘下,很快就覆盖了庭前的路。 院门关闭,宁时亭从仙鹤背上下来,轻轻扣了扣门扉。 无人应声,他推门走入,看见满院大雪。府内亮着暖黄的灯笼烛火,但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宁时亭持伞走进去,停在室外廊下,看见小狼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嗅见来人的气息就摇着尾巴出来查看。 于是推门进去,轻轻说“饮冰,我进来了。” 饮冰是王妃给顾听霜的字。世子按照习俗,应该成年时由长辈赐字,而王妃当年病重的时候,似乎就预见了这个不得父亲宠爱的儿子在失去灵根之后,会度过怎样的年月。 依然没有人回答。 宁时亭推门进去。 房中还残余着人在这里的痕迹,烛火没有灭,内室外边有一点泼出来的水迹。宁时亭看了看,晓得大概是顾听霜自己擦洗的时候,一手端盆,一手驱动轮椅,走得也不稳当。 他没打算进顾听霜的内室,知道少年人有自己的隐私,只是找来绢布把门前的地收拾干净了。但是他走到门边看见,内室里也亮着灯,可是床铺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没有人睡在上面。 他耳力好,也听出这里边没有人。 顾听霜刚从他那里回来不久,可是府上也没有人,现在他会去哪里 一丝冷风顺着后院门吹进来,撞得木门哐当作响。 宁时亭在满院大雪中察觉出了这一丝声音,离开房内往外走去,看见世子府通往后边灵山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陈旧的铁门上带着很重的锈迹,法印残破不堪。 灵山是晴王府这一片地方中,人人闭口不谈的禁忌之地。 西洲灵气慎重,奇珍异兽也层出不穷。仙民之所以名号里带上一个“仙”字,就是因为出生时即自带天地五行相关的根骨,灵兽之所以成灵兽,也是因为灵识初开,懂得人言、明白事理,可以为仙界人民所用。 而“灵山”之所以的名,则是因为这仙山五百里,每一步中都蕴藏着深厚的灵气。草木有意识,山川湖海有意识,连脚下的石头、身边的风雪、照耀进来的日光,都具备自己的意识。 天地化物,又一直以来无人渡化,灵山里面的万物生灵善恶不辨,举止无常。曾有人平安无舆地进入灵山,再完完整整的出来,自恃能通万众灵气。 可是等他第二次进山的时候,就失踪在了那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晴王府之所以建立在灵山脚下,正是因为当时顾斐音分封西洲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印了灵山的出入口,从此仙洲人不再为灵山困扰、烦忧。 宁时亭看了一会儿破开的封印,往手心里呵了一把气,然后走过去费力地挪开了铁门,往后边荒芜的山坡斜道上走去。 他带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放在了顾听霜房中,留在身边的只有一把伞,一个快要熄灭的小手炉。 灵山没有一个确切的界限,因为整座山都神鬼莫测,有时候连地碑都会凭空挪移几百里,没人说得清这个地方到底始于哪里,终于何处。 越往上走,积雪越深,宁时亭看着脚下,放慢脚步。 临到一个被冰雪推挤得滑腻的坡道时,中间出现了一道半掌宽的缝隙。 宁时亭看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伞想要跨步过去,然而,就在他迈出步子的那一刹那,整个缝隙突然横扩为一人高 脚下一空,宁时亭连声音都没出,就直接滚下了深不见底的坡道。纤瘦清朗的人影和大块碎雪一起凌空,下面是看不到底的皑皑白雪。 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么冷。 鲛人的海岸边,千百种毒药烧滚了当头浇下,再丢去搀着冰沙的砂砾中。 砂砾中有一种艳丽无比的蝎子,蛰在身上是最疼的;等到蝎子蜇也再无痛感的时候,他们又送来鲛人海里的蛇。 蛇毒入体,浑身冰凉,连心脏仿佛都冻结了,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鲛人岸边的碎雪,琼花飞絮似的,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舞动、变幻。 生息一点点地流逝。 然后,他被什么人抱了起来,握住了手。 “宁时亭,你冷不冷啊。” 他浑身一震,睁开眼来,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你冷不冷啊。” 他跌落在碎雪之上,一只银色的小狼正压在他胸口,用脑袋和爪子挪开压在他身上的细雪。小狼依然聪明地不去碰他露在外面的、冻得苍白的肌肤。 宁时亭将胸中寒气吐出,勉励撑起身来。 他身处一个低矮的大雪坑中央,而当他抬起头来,视线所及 坑边围满了苍色的、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烛火一般的狼眼。 冷不丁看过去,会以为雪坑周围燃起了一圈巍巍夜火。 数不清的狼,白狼,体型巨大,一口能咬断挤在一起的五六个成人的腰肢。群狼眼神冰冷,全部围在他头顶,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着他,尾巴高竖,蠢蠢欲动。 雪光照花人的眼睛,月色之下,群狼退避,让出一个驱动轮椅的少年人。 顾听霜出现在雪坑外,从上往下,淡静地俯视着他。 离他最近的狼低吼了一声,爪子刨了刨雪地,顺势就要往下扑去,却在那一刹那被顾听霜冷声喝回“回来,这个人是我的猎物,不许吃他。” 那巨大白狼方才恋恋不舍地看了宁时亭一眼,窜回了顾听霜身边。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他。 宁时亭说“来找世子,夜深雪重。” “早告诉你别管闲事,宁时亭。” 顾听霜看着他。 年轻的鲛人眉目柔和,月色下,显得比平常更加苍白、瘦弱,或许还多出了那么一点点摔下来的狼狈。即使是这个时候,也不见他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只是很温和地看着他。 雪落在他发间,一时分不清哪些是他银白泛蓝的长发,哪些是琼花碎玉。 那眼神 像刚出生的小狼崽子,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人。 顾听霜不知怎么的,有些烦躁。 他别开了眼不去看他,只是冷声说“刚刚雪精与地精想捉弄你,并没有想致你于死地。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早在跌下去的那一刹那,地缝合上,你粉身碎骨,大罗神仙难救。是小狼下找到你的。” 宁时亭低头看小狼,小狼摇晃着尾巴找他邀功请赏。 他想了想,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了袖子里还剩下的一角蜜糕还是下午给听书的那一袋子,听书藏起来吃了一半,另一半又还给了他,要他吃。 但他味觉早就被毒坏了,尝不出甜味,所以刚好还剩下两块。 小狼一口叼了过去,吃到了零食,摇头摆尾地往他身上蹭。又转过身去,小小一只狼崽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去凶周围对宁时亭虎视眈眈的成年狼,脊背毛也炸开了,有模有样的。 狼群一只一只地退离。 从宁时亭的角度看,他很快发现了,围在雪坑边的狼群似乎分成了两拨,一波站在顾听霜那边,和小狼一样听从他驱使;而另一拨则持续虎视眈眈的模样,似乎时时刻刻蠢蠢欲动,一旦没了顾听霜这一边的牵绊,它们就会立刻跳下雪坑,将宁时亭活活吞吃入腹。 宁时亭这一尾鲛人对于狼群来说,可能就像猫狸撞见了活鱼。 顾听霜双眼墨色凝聚,仿佛有火焰慢慢地在他眼里燃烧起来一样,精光大盛。 这是动用灵识控制生灵的表现。 狼群悉数离开,剑拔弩张的气息也渐渐消退。 顾听霜说“起来,回去了。” 他看着宁时亭。 宁时亭点了点头,拍拍身上的碎雪就要站起来,刚没迈出一步就又倒了下去,差点半跪在地上。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也冒出了冷汗。 他摔下来的时候把脚崴了。鲛人本来骨骼柔软,轻易不会折断或者扭伤,但是这雪坑太深,他还是被扭到了筋骨。稍微挪动一下,剧痛就会袭来。 “怎么了”顾听霜眼尖,尽管宁时亭皱眉的神情收得快,但他还是看出了,他这是摔伤了哪里,而不是没站稳普通踉跄一下。 但是宁时亭却摇了摇头,说“没事,稍微扭了一下。” 雪坑大而深,好在坡度并不是特别大,他慢慢地爬了上来。小狼跟在他身边,看见他几次脱力,也用嘴巴去叼住宁时亭的袖子,努力把他往上拖。 宁时亭上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残破、银发散乱,看起来很是狼狈。 顾听霜似乎很乐意见到他这样子,心情也比较好,今天身上的气息也和平常那种冰冷阴沉的样子不一样,而是比较和缓。少年人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追着他,若有所思。 宁时亭难得有点赧然“你笑什么。” 顾听霜说“我笑你虚伪做作,扭伤了就是扭伤了,何必装腔作势。” 宁时亭愣了一下,刚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脚踝就轻轻挨了一下顾听霜拾起长剑,用剑鞘往他脚边一碰。 他的动作非常轻,宁时亭却疼得浑身一个激灵,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一下子有点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顾听霜直接驱动轮椅来到他跟前,把他拦腰往自己身侧一拉,动作简单粗暴,拽着衣衫就把人拎到了自己身侧。 那是个,几乎快要坐到他的腿上的姿势。 宁时亭一瞬间有些错愕,赶紧挣扎着要起来。 但是顾听霜却越按越紧,眼里也透出一点戏谑玩弄的笑意“不跟着我坐一回轮椅,不然就让狼背你回去。” 身后的狼群跟了过来,十几只狼沉默地跟在顾听霜身后不远处,是沉默、驯服和保卫的姿态。 这群白狼皮糙肉厚,亮银的硬毛散发着野兽身上独有的腥燥气。为首的一匹狼背上背着一头半身残缺的九色鹿,一路滴答血水,染红了半边的狼毛。 宁时亭说“那就让狼背我” “我偏偏还不让了。你就在这里坐着吧你。”顾听霜笑,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冷。 他以为宁时亭会恼羞成怒,会跟他生气。 但是眼前的鲛人只是轻轻垂下眼,看了看他,然后乖乖地把手收进袖子里,免得碰到他,又努力借力侧身,尽量不去压着他。 很听话的样子,安柔顺和。 他骨相极美,那一头银白泛蓝的长发,带上那总是有些苍白得过分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凭空坠下的雪灵。 这么晚了,他也应该是洗漱沐浴后过来的。 宁时亭身上的香气,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而是转为了一种夹杂着沐浴香的隐香,温暖浸透。 他闻得出来,里面有白芷,丁香,沉香,青木香,玉屑蜀水花,桃花,钟乳粉。 那一刹那,他的神识飘远了,想起来今天下午听见的对话宁时亭是真的要去香会猜香吗 他这么好欺负,到时候说不定得被人欺负死。眼下的情况就是一个例证。 他走着神,扣着宁时亭的腰,手指有些微微的僵硬。 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手里什么都没有,再仔细感受的时候,却能觉出鲛人有些凉的体温。 两匹狼在后面推动着轮椅行进。 坐了两个人的轮椅微微下沉,坠在雪地里,碾过冰霜时咔嚓作响。 宁时亭问“它们不走吗” “谁” 顾听霜随口问道。 “你用灵识驱动的这些白狼。”宁时亭说。 他好像不怕这些在仙洲传闻中作恶多端的恶狼,也不讶异他能够做到这样一般。 “群狼无主,各自撕咬。我只掌控了其中一部分,刚刚赶走的那一批,你当真以为走了么狼性狡黠,早就在山下埋伏着。” 顾听霜提到这个话题,声音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眼里也亮起了火焰。 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知,又或者等待他的崇拜。 那是少年人独有的骄傲,是他沉寂在没有光亮的时间中,找到的另一条阻绝众人的前路。 宁时亭还能记起他前生的幻境,他离开晴王府后,一条一条传来的消息。 世子掌控了灵山狼群,借用灵山蕴力治好了双腿。 世子现能用灵识操纵万千鬼军,令群山与风水听令,无往不利。 那些消息中,他也能想象少年人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样。永远阴沉暗淡的双眸中燃起火焰,这孩子更小的时候,也应该和现在一样,桀骜张扬吧 他们到了下山的雪坡边,果然见到身后的群狼猛地蹿了出去,赶走了黑暗中潜藏的几个黑影。 撕咬、扑杀、狼嚎声此起彼伏,犹如炼狱之景。 “今天的事情,你要是告诉了别人,下次你就会被群狼分尸在雪原荒野中。” 顾听霜平视前方,面无表情。 “好。”宁时亭轻轻说。 “你放我鸽子,今日我也就不计较了。一样的,如果有下次,小狼会咬断你的咽喉。”顾听霜继续说。 宁时亭轻轻“啊”了一声。 今天他有事出门,事先也并没有听说他会过来。这孩子要等他,还有理由把气撒在他身上。 任性与独断也是一样的。 他笑着叹了口气,说“你啊。” 他还是不跟他生气,很温柔的语调,是对小孩子的口吻。 顾听霜皱了皱眉,这样的语气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到底没说话了。 手里被塞进一个柔软、黏腻的东西,隔着纸包也能感受到上面的温软,蜜汁的甜香混着藕粉的清香透过来,让人食欲大增。 宁时亭说“下回找我之前,托人带个信。” 顾听霜垂眼看去,被放在手心的东西被捂得有点皱了,还带着鲛人身上的体温。 一块糖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想不出小段子,就让柿子当场表演一个吃糕噎住吧。  ̄ ̄ o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 12 章 12 世子府终于还是有了两个仆从。 那天晚上之后,顾听霜要了葫芦和菱角两个侍从随侍。两个人本来是负责扫大院的,大概一辈子都没没有提升到主子身边的机会,结果顾听霜点名要他们两个。 听书把人送到宁时亭面前,趁机敲打、提点了一顿。 世子性格不好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两人也都诚惶诚恐,希望宁时亭给个明示。 宁时亭想了想“世子要做什么,别拦他,也别问。平时照顾好世子起居饮食,将院里院外打扫好,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是,公子。” “那条小狼也不用管,不要凶它,好好照顾它,每日用九色鹿肉和麒麟肉喂它。” 宁时亭常年茹素,这伙食比他自己还好。两兄弟小小腹诽了一下,安心领命,依然老老实实地去做事了。 世子府的池塘清理干净后,种上了荷花。 荷花是顾听霜选的。葫芦、菱角两个人原本就主管外边亭台池水的打理,会花艺园丁的事情,就选了一些仙草种子送到顾听霜面前去,请他选,要不要种上一些东西,如果要种,又种些什么。 顾听霜就选了再普通不过的荷花。两兄弟唯恐这花太不名贵,费尽心思找了九重渊的冰火重莲来,这种莲花有两种颜色,一种如万年冰,淡蓝透明;另一种如九天烈火,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这边世子府在修缮、种花种树,另一边宁时亭却是好几天都没出门。 他脚崴了,伤到了筋骨,有两三天下不了地。 也因为他体质特殊的原因,甚至连对症的药都没有,只能自己静养。 那天顾听霜送他出府后,丢了根拐杖给他,让他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大雪天,摔伤的地方钻心地疼,连皮肉随着动作稍微牵扯一点,都带得整个人冒出冷汗来。周围没有下人,时值深夜,宁时亭也没有惊扰一路上远远值守的护卫,就踏着大雪慢慢地挪了回去。 他当夜就发了高烧,第二天脚肿得无法下地,把听书心疼得眼泪汪汪。 他自己倒是跟没事人一样,每天还是坐在书房里看西洲志,闲下来的时候记上两笔。 给晴王的回信也送回去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只是不再用那些急切、热烈的词语,不会再说“尽可放心,臣定竭力”,只是细致淡漠地说,西洲另有主人已久,要在短时间内夺回主事的权利,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身体差,也需要先静养一段时间,再来为晴王做事。 顾斐音大约是见他头一回在他的事情上懈怠下来,真以为他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破天荒地又送来了一封家书,要他养好身体,顺便又嘘寒问暖、柔情蜜意一番。 这次宁时亭没有再回复。 雪妖带来的时节异常也在慢慢消退,大雪下了两天之后,戛然而止。第三天开始转晴。 雪水消融前还是很冷的,宁时亭披着大氅坐在窗下,手里拢着一个手炉子。 有时候顾听霜会推着轮椅过来。自从他那天起出了世子府之后,晴王府里的下人们慢慢发现,他出来走动得越来越勤了,经常沉默着出来逛一圈儿,有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带着一只银毛狼崽子,有时候是葫芦、菱角两兄弟随侍。 每次他经过书院窗外时,就看见宁时亭裹得毛绒绒的,浑身上下就露出一只手出来写字。 那手修长,细嫩,总是冻得有点发白。 写一会儿,又会缩回去捂着,像冬日里贪懒的学生,放到私塾里,都是要挨先生的教鞭打的。 还有一次,他撞见宁时亭睡着了。 裹成一团的人就靠在窗边,睡容倦怠而慵懒。鲛人眼睫极长,灯影错落投下,照出立体的轮廓来。 今天推他出来的人是葫芦,两兄弟中稍微胖一点的那个。菱角留在世子府打点花草,他听顾听霜的话放他一个人走了一会儿。 葫芦按照顾听霜的口味,从小厨房拿了一提点心过来,刚好就看见顾听霜停在宁时亭窗下,正仰头往上看。 葫芦赶紧过去,小声提醒道“殿下,我们早点走吧。公子他这几天休息不好,摔伤了日夜都疼,估计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 这府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的全向着宁时亭,包括这些服侍过王妃的老人。 顾听霜回头看了葫芦一眼,葫芦一瞥见他眼底的冰凉就知道坏了,这是要坏事。 果然就见到少年人随手抢过他刚拿来的点心盒子,打开后,选了一块冰皮雪花酥捏在手里。 对准了窗里的那个人,丢出去。 只是丢出去前的一刹那,手里到底还是稍微松了一下,拿捏着劲头微微偏离。 点心块从宁时亭头顶飞过,哐啷一声砸掉了桌边的琉璃灯,哗啦一声在地上摔碎了。 这声音惊醒了惊醒了宁时亭,同时也把葫芦吓得一个激灵。 顾听霜有点挑衅地看了葫芦一眼,当对方目瞪口呆的表情撞入眼里的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上看去。 睡着的年轻人被这阵动静惊醒了。 他慢腾腾地、带着朦胧怔忪的那点柔软,先是回头看了一下地面一个破碎的琉璃灯盏,还有一块四分五裂的冰皮雪花酥,有点懵然地揉了揉眼睛。 他这才注意到窗外来了人顾听霜在外边。 他也不动,还是像一只懒散的猫那样窝着,但是眼里已经亮起了温柔的神采,问他“世子来啦你在干什么呀” 照旧是令人不耐烦的、哄孩子的语气,轻轻柔柔的,刚睡醒还带着一点哑意,听起来竟然也有点少年的样子,很青涩。 顾听霜带着点恶劣的意味,说“这不是请你吃酥么。” 宁时亭又回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那块点心,还是笑“就这么请的呀” 他很自然地伸出了手,微微离开座位一点,俯身凑到窗外来,眼巴巴地找他要吃的。 “刚睡醒,正好有点饿了,饮冰,你来得巧。” 又吃他的东西又叫他的字,顾听霜皱起眉,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直接把那一提小食都塞了过去。 宁时亭毫无察觉,抱了食盒过来,就着冷茶盏开始吃。 拿了一个奶酥送进嘴里,呷一口带着涩味的冷茶抿进去。 他尝不到甜味,但是不妨碍他能闻见香味,闻到了就当是尝到了,也是一样的喜欢。 刚开窗灌进来一阵风,吹散睡醒后的虚暖,整个人也就跟着打了个抖。 宁时亭眯了眯眼睛,眼角逼出了一点泪花子,惺忪甜美。 他拿了一块酥,很快又觉得胃里发腻,刚想要把点心递还给顾听霜的时候,就看见少年人已经转身背对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算了,不跟傻子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 13 章 13 宁时亭在晴王府呆了几天,脚伤不仅没见好,反而有了伤口破裂、发热高烧的趋势。 这场下午饭后,顾听霜如常让侍从推着自己,在王府内走一走,带着小狼出来散散心,却看见书房的窗口已经没有人了。 灯光昏暗,平时,宁时亭的书房是整个晴王府最亮堂的地方。这个鲛人似乎很喜欢光线敞亮的地方,自从他来了之后,在路边加了许多灯笼,请了许多长明灯和夜光珠,夜间也亮如白昼。 这倒是方便了顾听霜。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的眼睛在十年前那场大病中也伤到了的事情,从此夜视困难,只能凭借灵识和狼眼。 他在书房床下驻足了片刻,听出里边很安静,只有人睡着后的呼吸声。 他其实并不知道宁时亭住哪里,反正不会是在王妃旧居。这个鲛人似乎每时每刻都呆在书房里,很喜欢看书似的。 但是下人又说,公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在晴王身边,其实没什么念书的机会。 他叫葫芦过来“推我去前边,正院。” 葫芦赶紧应声过来。 葫芦、菱角算起来在他这里,也当了有几天的差了。他们最近在顾听霜出行线路上,也摸出了大致的规律,知道顾听霜不耐烦看哪里的景色,要他们推着走,也知道顾听霜或者他的小狼喜欢在哪里多停留一会儿,这时候就不需要他们推着轮椅,顾听霜也不许他们近身。 这样的地方,一个是晴王府的百草堂,和花园挨在一起的,路线错综复杂,山石亭台错杂。 路不好走,但是阔大宽敞,小狼喜欢这里,经常会逗留、玩耍很久。顾听霜这个时候也就会屏退他人,安静地等自己这只小狼玩够。 葫芦和菱角本身没看到什么,不过有一回也听修剪花枝的侍女说过“你们没跟着进来,没看见,可我那天侍弄花草晚了,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世子。世子坐在轮椅上,明明是睁着眼的,可是我请安,他也没有回应,好像魂游天外似的,只有眼睛特别亮,好像要能烧起来。” 不过这些话,下人们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葫芦和菱角都不是多事的人,也谨记着宁时亭的叮嘱“世子的事情不要管,也不要问。” 他们也就不问,只是那之后,他们越来越懂得和顾听霜相处时的分寸。 顾听霜说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绝对走得远远的。 而宁时亭的书房,则是顾听霜一路过来时,第二个不需要人随侍的禁地。 世子来这里时,比在花园时更古怪。 在百草堂停留时,好歹能说是遛一遛那匹银狼崽子,而在这里停留的时候,纯粹就好像是打发时间,或者发呆。 他也不去别的哪里,就在院子里逗留一会儿。 宁时亭在的时候,他不跟他说话,也不接他的话。两边除了一开始那枚雪花酥以外,保持了一种合拍的沉默。 有时候宁时亭发觉他来了,也会问一问“世子进来烤烤火,喝喝茶么这里准备了小点心,还有炙牛肉。” 顾听霜就会摇头。 但是小狼能听懂人话,立刻就要翻窗爬进去,把宁时亭扑倒在地,在他身上蹭蹭,然后会被宁时亭戴上手套摸摸头。 炙牛肉也多半都进了它的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宁时亭看书看得迷了进去,他来的时候,依然低头凝神思索着,要不就是轻轻拢着袖子,提笔写字。 他写字的时候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到手腕的移动,单单从外面看,也是笔走龙蛇的样子。 本以为这鲛人在屋里养个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没想到这病还越养越差。 葫芦听他的话把轮椅推到了前院,从正门推上去。 书房外没人,只有两个侍女和侍从守着。 葫芦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声,侍女说“听书小公子出去了,说是替公子带话,顺便寻一寻医生。公子今日发高热,睡着迟迟醒不过来,刚刚才睡下,也不准我们去服侍他。” 侍女说这话的时候,抬起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顾听霜。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这些天过来,府上是个人都知道世子对自己这位新入府的后娘抱着很大的敌意,宁时亭不管干什么,这位爷肯定是能对着干就对着干。 宁时亭花了高价请来的雕造师,和人家一起并肩熬了几个昼夜做出来的园林方案,被这位殿下直接给扔了喂鱼,宁时亭好好睡个瞌睡,这位殿下要砸窗。 砸窗的物件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从“雪花酥”变成了“雪花肉”,又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腊肉”,最后可能是觉得王府里没地儿能让世子随手找到“硬邦邦的冻腊肉”,就演化成“砸中即死的巨石”,用以显示世子和宁公子之间的水火不容之势。 世子点名要了葫芦和菱角去府上服侍,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殿下从宁公子那里抢了两个人过来”。 这府上人都清静惯了,心思闲,也因为宁时亭对他们好的原因,都对他很信服,连这些流言蜚语中,也都带着一点偏颇之心。 顾听霜刚动了动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侍女就“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公子好不容才睡下,殿下若是有事找公子,我们代为通传,一定不耽误殿下的事情。” 顾听霜冷着脸“让我进去,又不会趁他病弄死他。” 侍女吓得小脸苍白,拗不过一边的葫芦在疯狂使眼色,也拗不过顾听霜的命令,还是给他把门打开了。 顾听霜推动轮椅往里走,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后面想要一起跟进来的葫芦和侍女。 顺便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要弄死他,也得等他病好了再说,我不屑于趁人之危。” 葫芦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对侍女强颜欢笑地说“你别怕,殿下他平时说话就是这样,他年纪还小但是人很好的。” 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葫芦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门“咔哒”一声合上,将室内室外的光线分隔开来。 屋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不是很浓重,闻久了会以为是花果香味。因为人刚刚睡着的原因,门窗都是闭着的,只有床尾一盏小夜灯,烛火轻轻摇晃。 宁时亭在书房里间睡着。鲛人侧躺在床边,面对外边。似乎是觉得身上热,被子也不好好盖着,全部一股脑儿地推到了脚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寝衣。 顾听霜前脚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后脚小狼也跟着窜了进来。 这只小畜生喜欢宁时亭。看见宁时亭窝在柔软舒服的床上好好睡着,它当即也跳了上去,直截了当地窜去了宁时亭怀里,要趴下来打个卷儿。 这么大一坨毛绒粗粝的银狼拱着,宁时亭居然还没醒。 片刻后,像是觉得怀里这堆毛团捂着有点热,宁时亭迷迷糊糊地拿手肘轻轻推了推。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记得没有直接用手掌触碰小狼,仿佛是隐约知道这个毛团是他经常抱抱摸摸的狼崽子一样。狼毛虽然可以阻挡毒性,但是如果不小心通过毛根渗入皮下,或者碰到了眼、口、鼻之类的地方,小狼也会跟着中毒。 他推小狼,小狼岿然不动。 鲛人细瘦的胳膊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是这样无力,小狼翻了个身,把他的手腕压在身下,然后继续撒欢儿往他怀里闹腾。 最后终于把他闹腾醒了。 宁时亭睁开困顿、茫然的眼睛,低头就对上了小狼苍色的眼,在夜里黄澄澄的,又有点泛绿的样子。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也没有推开它,而是顺手拿过被子,把小狼包起来抱进了怀里,隔着被子轻轻蹭了蹭, 声音也还是哑的“你怎么过来了呀。” 小狼“嗷呜。” 宁时亭又说“快点走吧,我生病了,你不要被我过了病气。” 没说一句话,他的声音就更加嘶哑一分。后面大概是觉得说话喉咙痛,变成轻轻柔柔的气音。 “白狼神一族不被病体所侵,有长生之力。这个族群是唯一一个同时受魔道与天道祝福的族群,可横跨六界生死。” “和你不一样,宁时亭。” 黑暗里,少年人推动轮椅慢慢现身。烛火光芒切割后,在他身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宁时亭没声了。 应该是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顾听霜过来了的这件事情。 顾听霜没理他这瞬间的怔忪,直接问“你怎么回事鲛人都这样没用吗跌一跤就这样了,如何上战场” 少年人冲他扬起下巴,不无鄙夷地说“还是说,你用的什么旁门左道的办法,骗来了如今的地位” 他等了一会儿,宁时亭还没有出声,再去看一眼,发现这人又睡着了。 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滚烫。 他没见过仙洲人生病是什么样子。这里的人之所以为仙而不是为凡人,正是因为天神仙骨,妖邪不侵。 他母亲当年就是在毒瘴中伤了仙根仙骨,最后一下子没救回来。 现在来看,这个鲛人的体质却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他想了起来,似乎宁时亭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也没用过仙术。上回去他房里收拾,随手叫个纸人出来就能解决的事情,宁时亭却是亲自动手的。 看他睡着了,顾听霜也沉默起来。 轮椅推进,他来到床边,随手扯开宁时亭裹在身前的被子,把小狼往身后一丢。 被子之下,宁时亭的伤处也能看清了。 他很瘦,脚踝骨骼修长,之前崴到的地方看起来已经消肿,可是雪坑底下凸出的乱石棱角,到底还是在他腿上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一道血痕。 当时天太冷,下山的时候血冻住了,宁时亭又穿了一身红衣,所以他没有察觉。 这个伤口很深,冬天里又捂着,很久都好不了。不过也幸好宁时亭浑身是毒,伤口不会溃烂,只是一拖再拖,久久好不了。 顾听霜刚刚动作太大,宁时亭揣着狼崽子,被他拖得往下滑了滑,迷迷糊糊的又像是要醒来,可是这次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迷蒙间,他轻轻呢喃着什么话。 顾听霜凑过去听,也只听见他反反复复、有些神经质地说着“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他看了他一会儿,又把被子给他囫囵盖了回去。 他派小狼把葫芦扯了进来,问“他快发烧死了,那个听书呢没请大夫” 葫芦过来看了一眼宁时亭的脸色,也是被这幅病容吓到了,赶紧说“有的,今儿下午听书小公子就出去帮公子请了,公子还说有什么话要听书带给仙长府,所以没回来。” 顾听霜挥挥手“下去吧。” 葫芦又看了看宁时亭,瞧见他嘴唇都发白干裂了,犹豫着说“殿下,我来给公子喂些水喝” 顾听霜回过头看了看,没说什么,等到葫芦端着一碗温热的水进来之后,他突然说“你出去吧,我来给他喂水。” 葫芦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顾听霜不耐烦地皱起眉,眼里寒光涌动“给我。” 葫芦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好把水碗递给了他。 把人费力拖起来,半靠在床头,然后用勺子喂。虽然手法很简单粗暴,但好歹也是认真在喂。 只是喂三口,有两口半要洒出来。剩下半口,宁时亭还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烧得更苍白了,仿佛随时就会死去一样。 顾听霜喂了几口,看见他实在是一口都咽不下去,干脆撂了水碗,又把宁时亭重新放倒在床上。 他看着宁时亭发干的、淡白的嘴唇,没来由地又想起那天下午,他把药灌进他嘴里时的那副样子。让人喉咙发紧,甚至有些微茫的疼痛,心脏也跟着一起悸动起来。 嘴唇被药液润湿后,很红,很软的样子,就算是呛咳出来,也是温软,甜美的。 只一刹那,他的手指动了动,有些不受控制地蘸了水 像他一直想做的那样,带着些力气,狠狠地往宁时亭唇间擦去。 恶狠狠地擦过去,直到擦出血色,逼出疼痛感,让熟睡的人醒来,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眯起来,最好眼角泛起泪光,让眼角和那柔软的、薄薄的唇一样,带上一点旖旎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世子中毒x2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 14 章 等到顾听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不由自主地碰上了宁时亭的唇。 微热的呼吸自鼻翼呼出,温润地透在指间,蒙上一层淡淡的、迷蒙的水汽,刚开始热的,带着病人发烧时的一点微微的烫,可是很快又在空气中凉了下来。 青黑色迅速从他指尖蔓延起来。 顾听霜猛地抽回手,顺势抽出袖中刀,直接割破血管,再运气将整条手臂的脉络封死。热腾腾的血哗啦一声泼到地上,带着猛烈的毒性。 他在宁时亭床头看见了他们每天都要送给他的药包,每次都是两包。一包是完整的药材,用来熬煮的,另一包是磨碎了让他外敷的。 顾听霜翻出那包外敷的药,和着水一起抹在自己的手掌、虎口、上臂上,那种尖锐的麻痹感和疼痛感才终于消退。 这鲛人,是真毒。 浑身上下无处不毒。 他的视线又转回宁时亭那里。发烧的人仍然在梦中安睡,呼吸虽然滚烫,但是十分平稳,大概也不知道他刚刚又差点把他弄死的事情。 这件事,顾听霜很自然地将责任推卸到了宁时亭身上。不是他要招惹他,是宁时亭本身太危险了,这才会让他不小心遇险。 “你身上还有没毒的地方吗” 顾听霜眯起眼睛,颇感兴趣地打量着,也不在乎宁时亭没有精力把他的话听进去。 “你的头发,也有毒吗” 宁时亭的头发很柔顺,也很漂亮。缎子似的银丝,柔软细长,每一根发丝边缘都带着微微的蓝色,看上去圣洁而不可亵渎。 不过顾听霜这回没有动了。 屋外传来一大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告饶声、推搡声、辱骂声响成一片,一直到房屋外边才停歇下来。 顾听霜往后一靠,轮椅退后,整个人就跟着滚轮的方向滑远了,又退后到房中的阴影处。 小狼在他和宁时亭的床榻之间徘徊不定,出于习惯想要跟随顾听霜,可是又想继续趴在宁时亭怀里。 这只狼崽子到处嗅嗅看看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听书拿刀押着一个人进来了,语气很差地说“看不好他的病,你也别想活。” 那人身上挎着一个药箱,是郎中打扮,但是却长了满脸横肉,是个屠夫相。 那人纵使被刀尖架在了脖子上,也宁死不肯再往里走一步。他直接给跪下了“小爷爷,我叫您一声爷爷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药铺开着要养活几个收留的伙计,我实在不敢给药鲛看病啊药鲛浑身是毒,本就不是平常的药能医好的。普通人看病,舒筋活血用红花,到了药鲛这里指不定要用砒霜才能医好。你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把晴王府的人医死了,那我,那我还活不活了我” 那医者言辞恳切,说的话倒是真心实意。 听书知道真动手了,宁时亭醒来绝对要给他一顿鞭子,也不敢真把人随随便便地怎么样。他也犯了难。 正在僵持的时候,暗处有人出声了“给他治,治死了就治死了,与你无关。救活了,就让他自己来谢你。” 门口两人一起愣住了。 顾听霜随手将近旁一个灯盏推到身边,拿凤凰石点燃。 火光跃动,照应出黑暗里的人脸。 听书一看是他,然后醒过神来,差点没被他这句话给气死。但是碍于礼节宁时亭还在那儿躺着呢,还是不情不愿地俯身问安“见过殿下。” 那医者一听一看,就知道眼前这个轮椅上的少年就是晴王世子,也赶紧跟着磕了几个头。 他问道“当真若是治出了问题,不计我的过错么殿下金口玉言,我听殿下的。” 听书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是到底没说什么了。 “我保证。”顾听霜说,“这晴王府,他一个外人,少他一个也不少。” 那医者听了之后如获大赦,赶紧起来,先让人点了灯,然后把自己的药箱拿出来。 他一边整理看病的东西,一边时不时心怀畏惧地瞥旁边的听书一眼“这小孩忒厉害了,问遍了医馆,没有一个郎中愿意给药鲛看病的,就来药铺里抓人这也太莽了些吧。好在我转行之前正是行医的人,又觉得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这才跟过来了。” 听书嘲笑“那你刚刚还差点吓得路都走不动了,贪生怕死之辈,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人之常情嘛,不然还要郎中做什么呢你这个小孩,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医者收拾好了东西,又找了一双手笼子,慢吞吞地戴上了。 他刚一走到床边,就“咦”了一声,凑近了打量了一下宁时亭“是这位公子病了啊” 顾听霜抬起眼,问道“你认识他” “哎哟,哪里有这么大福气认识晴王府的人。是前些天这位公子刚好去我们那儿买药,给了我一大单生意。不过那天这位公子戴着好大一个纱帽,我就见着了一面,但是见过了都忘不掉的。公子生得好看,九洲也就那么几只鲛人,好认的。” 顾听霜就没说话了。 药铺老板隔着手笼子给宁时亭诊了诊脉,又起身去探宁时亭的温度。 他不清楚宁时亭的身份,只因为那天宁时亭说了一声“奉世子命前来”,理所当然地以为宁时亭是顾听霜的人,回头跟他拜道“殿下,我现在要解开这位公子的衣衫探看片刻,不知会否唐突” 顾听霜说“你只管看你的,随意。” 听书在旁边像是又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药铺老板再拜道“另外还有一问,这位公子是殿下的人,但是药鲛情况复杂,鲛人北海岸、南海岸所用药不同,男女鲛人试药后体质不同,二十年前与十年前用药水准也不同,可否告诉我,公子曾经受过哪些毒呢虽然我没有把握药到病除,但至少能避开那些克化鲛人体质的药,免得到时候公子会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要治疗鲛人,那也是险之又险哪,一个是毒鲛体质复杂,另一个是,公子恐怕已经孱弱已久,这样出来的人,都很短命哪。” 顾听霜一时失言。 他连宁时亭的名字,都是前几天才知道的,这些问题当然给不出答案。 另一边却是听书开口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抽抽搭搭地说“公子,公子他今年十七,十二年前在鲛人北海岸被王爷捡到的。我只知道他受过那边的冰蝎子毒,还有海蛇毒,平常的钩吻、孔雀胆等十大奇毒也全部受过,再其他的有些偏门毒,公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另一边,顾听霜却皱起了眉。 “好,这样也行,老夫心里勉强有个数。”药铺老板把袖子撸上去,嘱咐听书帮忙把宁时亭立起来靠在床头,然后解开他襟前的衣衫。 宁时亭穿得本来就很单薄,只有一件寝衣。听书跑出去找了剪子,很小心地剪开了。 精致的寝衣剪开后摊开,是布满伤痕的肌肤。 数不清的细小伤疤,还有一道贯穿腰身的伤痕。有的伤痕已经很久远了,随着躯体成长、皮肤扩张而变得非常淡,只是在灯下带着点微微的、透明的反光。 听书显然早就知道宁时亭这些伤痕,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老医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摇摇头,叹气说“早知道药鲛做成,要剖开筋骨灌入毒药,伤好后再度破开,如此往复。本来以为是奇谈,没想到是真的。” 听书说“可是还有公子在战场上受的伤呢。公子很厉害。” 他给药铺老板指宁时亭身上最深、最大的那道伤痕,可是到底说不清楚这道疤是哪里来的。 宁时亭跟在顾斐音身边征战,平常也不会直接接触前线,只是作为军师身份在后方策应。 有关这条伤痕,宁时亭对他也绝口不提。 宁时亭昏沉间,把刚刚顾听霜喂的那几口水全部吐了出来,又开始浑浑噩噩地说胡话。 他的声音已经全哑了,只能吐出几个气音,也没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听书愁眉苦脸地,努力哄 “公子,公子,你哪里难受,看看我,说说话,我给你抓了一个郎中回来。你不要生病了好不好,你也不要再做噩梦了。” 郎中看了半晌,拿来针灸盒,在火上烤过后,替宁时亭针灸了几个穴位。 几个轻轻小小的动作,非常耗神耗力气。 那么多根银针,最后拔出来,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 针灸完后,药铺老板叹了口气,擦了把头顶的汗“目前稳妥些,我用针扎穴位帮他调理了一下体内气息,剩下要开一剂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我把药方写来,你们按照这个给他熬,一开始剂量轻一些,要是看他没事,再慢慢加大剂量。” 他写完了方子交给听书,听书立刻就跑了出去,给宁时亭去另一边庭院药房里抓药去了。 “看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顾听霜开了口。 药铺老板如释重负地把东西收回去,点点头“好了。” “你刚才说药鲛命短,他这样,还能活几年”少年人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 药铺老板慎重思考了一下“大约,还有个十年可活。” 顾听霜愣了。 “不过,也有法子,药鲛体内的毒也是可以拔除的,不过这拔除之法”药铺老板补充道,“在中洲仙帝宫中,陛下国玺上镶嵌的避尘珠,可化解万物万毒,渡化万世孽障。” 同时也是九仙洲之主力量的代表。 它被镶嵌在仙帝的印玺上,也就代表着它的神圣不可冒犯。 药铺老板一向清闲自在,心里琢磨着,晴王被仙帝看重,如果世子想救这个人,托晴王的关系去求一求仙帝就可以了。 “避尘珠” 眼前的少年殿下显然也听说过这东西,随后他移开了视线,懒散地说“哦,那个东西,我爹以后会有的。他是我爹的人,也不用你我操心了。” “” 药铺老板差点被他这话吓死。 什么叫“我爹以后会有” 晴王要反了吗晴王真的要反了吗 顾听霜看眼前人吓得站都快站不稳的样子,随口打发道“你可以滚了,去府上兵器室、百宝阁随便挑一样东西,这人要是死了,也不会怪到你身上。” 药铺老板千恩万谢后,立刻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听书还没回来,药估计已经熬上了。 宁时亭还在呓语。 他面色苍白,浑身冷汗,仿佛在梦中极力抗拒什么东西。 他一向都是清淡温和的样子,顾听霜从没见过宁时亭露出这种表情。 惊惶、凄切、仇恨、痛苦,他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这个时候的宁时亭,虽然苍白病弱,却反而比平常的样子更有生气,像个染色的纸人,突然活了过来。 他应该是被梦魇住了。 那个叫听书的小男孩刚刚也说,宁时亭近来容易做噩梦。 顾听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魇住。听说只有心思深重或者身体瘦弱的人容易被魇住,宁时亭看起来是两样占全。 颤抖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疼” “什么”顾听霜没听清,凑近了想要知道,隐约知道是个单子,但是在听清的那一刹那,又沉默了起来。 “疼疼” 一声又一声,喃喃地、低低地念。 像是在喊疼,又像是在说冷。 他在梦见什么呢 是梦见在被月光铺满的海岸上,被冰冷阴森的毒蝎爬满身体的恐惧,还是梦见皮肉破碎再愈合,愈合再破碎,丢进海蛇堆里的过往 周围的温度冰冷了一些,院外渐渐挤满了肉眼可见的孤魂野鬼。这些大多是执念太深,三魂七魄不全的亡灵,无法往生入轮回,被微弱的灵魂吸引至此。 小狼嚎叫出声,猛地往床边一扑。带着神与魔两道祝福的白狼神族,成功驱散了外边的阴霾。 宁时亭的动静也慢慢小了下去。 顾听霜也终于发觉了,宁时亭这会儿的不正常估计是冻出来的。 他拎起被子给他盖上,问道“你还冷吗” 朦胧间,宁时亭努力想要睁开眼。 他的世界翻转、颠倒了,变成腾跃而起的火焰、冰冷的刀光和君王冷漠无情的眼。 顾斐音在叫他。 鲛人毒鲛,小心点带回去,给他吃的喝的。 你这么安静,我给你起个“宁”的姓吧会得此时亭上意,你的名字就叫宁时亭,是我给你的名字。 你和你的兄弟们感情很好 不过是一些死人,怎么,阿宁,你要为了这些死人不听我的话吗 阿宁,阿宁。 我的好阿宁,我们同生共死,我们千秋万代 不管场景怎么变化,不管梦中的自己是年幼还是年少,那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 冰冷、锐利、沉默。 是顾斐音的眼睛,也是狼的眼睛 场景快速消退,一切都被拂去了,最后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轮椅上的少年。 你冷不冷啊,宁时亭。 “饮冰” 他发着抖,突然毫无征兆地暴起,死死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这一刹那,顾听霜没来得及躲闪,直接被他拽了过去,感到衣袖险些都要被扯破。 一个病成这样的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他低头问“你说什么” “饮冰。” 眼前人又重复了一遍,但是眼睛还是闭着的,意识烟消云散,那一直皱起来的眉头,也终于放松了下去。 安静恬美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动我们宁宁的名字来源于岿然亭西山紫翠入层霄,老木尘风万窍号。会得此时亭上意,巍然非下亦非高。 柿子那我呢 阿动码字软件随机的,找了一个能看的当你的名字。 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 15 章 13 听书按照药铺老板给的方子,抓了一大把奇奇怪怪的药,熬煮了之后送了过来。 其他服侍宁时亭的下人都看过了那个药方,见到里面还有好几味诸如“五步蛇唾”“鹤顶红”之类的毒,吓得给听书跪了下来“这个方子怎么可以给公子用啊这任谁喝了都是一个死啊” 听书自己也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顾听霜说“他什么毒不能再受了其他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却清楚,这就不必优柔寡断了。药吃死了,就是他的命。” 听书虽然对他多有不满,但是此时此刻也不能允许他想太多了。 他用热水冲淡了药,先给宁时亭喂了小半碗看效果。 不消片刻后,烧退了,也没再说梦话了。 听书眼见着有效,把另外小半碗也给他喂了下去。 这次宁时亭睡了一会儿之后,睁开了眼睛,气色也好了许多。 他醒的,时候听书在给他熬下一罐药,整个内室没有人。 宁时亭浑身虚脱,但是这几天他五感都快在病中封闭了,现在有些感觉倒是慢慢地回来了他饿了,饿得有点烧心,还有些焦渴。 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宁时亭试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慢腾腾地披了一件衣服,往外走去。 双足刚榻上地面,兴许是听见了声音,另一边啪嗒啪嗒跑过来一只狼崽子。 一抬头,在他面前乖乖蹲下了,尾巴甩来甩去。 旁边点着熏香,阳光从窗边透进来。 像每一个平静的黄昏。 宁时亭没想到小狼还在这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病中,小狼像是和顾听霜一起来过。但是忘记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刚刚发汗,头发被汗水浸湿了,透出一种彻骨隐香来,有点凌乱地贴在身上。 宁时亭随手挽了一个结,顺手隔着衣袖拍了拍小狼的头,和它一起往外室走去。 顾听霜坐在床边,宁时亭经常坐的地方,低头凝神看着一本书,时不时地翻动一下书页。 听见他从房里走出来了,顾听霜头也没抬,只是点了点膝头的这本书,扬声问道“这个东西,你在哪里找来的” 书本翻到扉页,赫然写着九重灵绝,讲的是靠灵识驱动万物为自己所用的功法。 这本书很难找,九洲只剩下孤本三四本。一般人也不会看这个东西。 正常有灵根偏重的,自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以后的道路。水灵根的去跟雨师修炼,风灵根的跟风伯修炼,火灵根的去凤凰的居所学习 天灵根则全科擅长,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也被视为注定领导众生的七彩。 五百年未必能出一个天灵根。 而顾听霜在自己卓越的天灵根被废之后,自己生生琢磨出了提炼灵识这条路。 他也是自己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修炼了两三年后,才偶然听说,在他之前,有一位仙尊钻研过这种修行方法,并将其整理成册,成为功法秘籍。 不过这条路太难走,一般人也没有必要走,故而传播不广,至今也只有那几本而已。据说都由仙尊唯一的几个弟子代为保管、传承。 顾听霜曾经派群狼寻找,但是还是苦于没有消息,狼群亦无法开口说话,所以遍寻不得。 现在这传说中的珍本,居然在宁时亭手里。 他刚刚花时间看了一下,发现了其中许多功法,和他现在已经有的经验重合了,确认是真本无疑。 只不过书本陈旧,也不是用无穷神书写下来的东西,已经快散架了。 前面的页面是修订好的,装订得整整齐齐,后面的内容则是一团乱,有缺页、少页。 宁时亭嗓子还哑着“那天看你用灵识驾驭狼群,就找人要来了这一本,打算找时间给你送过去。后面看到有些内容不全,就想帮你找齐,再给你。毕竟涉及到功法上的事情,要慎之又慎。你要是出什么岔子,我也没有办法向王妃交代。” “” 顾听霜硬邦邦地说“没有你,我自己也会参悟的。” 宁时亭还是笑。 他病着,随便披了一件袍子走出来,头发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好好打理,只是很随便地披散下来,半挽在肩侧。 不修边幅的样子,却意外透出一种清爽好看来。 “再等我两三天就可以找齐了。” 宁时亭给自己倒了水,喝了几口,然后拿桌上的甜点吃。 还是雪花酥,他一脸吃了好几个,后面腻劲儿上来了,带着苦涩的药味一起反胃,又赶紧用茶水去压。 小狼在他脚边转来转去,宁时亭不忘自己吃一个点心,也给小狼喂点。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病“这次我病了,是请的哪家郎中听书应该跟人家说了,我是毒鲛之身吗” 顾听霜皱起眉。 这个鲛人有点不知好歹,这种亲近而随意的语气,仿佛是在跟他拉家常。 他不过是今天下午过来坐了坐,宁时亭显然有点自以为是了。 他就不回答。 宁时亭等了一会儿后,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也没觉得被他冷落有多尴尬似的。 只是继续低下头去逗弄小狼,轻轻问“是谁呀你知道吗” “是个药铺老板,戴方头巾短发,长得像屠夫。” 不一会儿,顾听霜硬邦邦地飘来这句话。 他没看宁时亭,宁时亭却低下头笑了。 “你笑什么” 这下顾听霜更不乐意了,抬起眼睛看他。 宁时亭说“我知道是谁了,他上次就救过我一命,没想到这次也刚好是” “什么”顾听霜问道。 他对宁时亭的过往不感兴趣,但是不介意知道一点。也想知道这毒鲛是经历了什么,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靠皮相 鲛人虽美,宁时亭也称得上是他见过相貌最好的人。但是各花入个眼,顾斐音身边从来不缺人。 靠手腕 宁时亭这个性子,拎在哪里都应该是要被欺负死的主。 宁时亭手里捏着一个软软的小点心,有些出神地说“那时候我被人追杀,受了点伤,入夜了,虽然是在街上,但是到处也都关张避市,那位先生救了我他总说他一脸屠夫相,一辈子靠小本生意过活,救下一只药鲛,是他以后喝酒与人畅谈时的资本。” “你还在做梦呢吧。” 顾听霜打断他,有些奇怪,他看出他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但是那副神情很认真,却隐约透露着某种可信度。 宁时亭怔怔的,有点没反应过来。思绪还停留在回忆中打转。 那个漆黑的雪夜,那年也正好是他刚回府的那年。 顾斐音给了他一个轻描淡写的命令,三个月拿回西洲之主的权利,为此跟仙长府苏氏一路斡旋。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急切的命令,但是当时顾斐音决意起事,困难重重,他为了免他腹背受敌,宁时亭生平第一次做了急功近利的事情,配合听书将苏越毒杀,对外称是仙长暴病而亡。 他因此也被列上了苏家一脉即当今仙后本家的仇杀名单,从那以后整整十多年,都生活在一线杀手的阴影下。 直至十年后顾斐音摄政,那群盯着他伺机而动的夜行者才就此销声匿迹。 那天,他其实是快死了的。 但那天,其实也是他无数次接近死亡的过程中微茫的又一次。 他不会仙法,身体虚透不能再提刀,行动比起那些根骨上佳、修为绝顶的仙门杀手,简直不堪一击。 他用尽了身上的香,迷晕了追他最紧的几个人。听书被缠住,无人接应。 大雪的秋夜寂寞绵长,街道清冷,远处处处是暖黄的灯光,可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处是留给他的。 无亲无朋,师友尽散,一如他来,一如他去。 这次应该是要死了吧 他就那样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大街上,晕倒前隐约见到一个屠夫样的男人蹲下来打量他,伸手要扶。 他还是下意识地、用尽一切力气说“别碰我,我是毒鲛。” 随后他就感到自己被人拎了起来,往回拖。“管你毒鲛芭蕉的,大半夜浑身是血的,明儿别吓着我姑娘。” 雪夜里,杀气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奔袭而出,杀手从一墙之隔的地方走过了。 而他被丢去了一张草席上,周围煨着药罐子,满室药香。 顾听霜说“你才来西洲几天梦里的被人追杀你编故事也编得像些,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宁时亭猛然回过神,这下也才算是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烧得太厉害,一刹那有点分不清前生和今世。 只以为这是一个平常的、灾厄还没有发生之前的下午。 他定了定神,笑容一下子有些僵硬,想要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可顾听霜却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察觉出了某种异常,仿佛捕猎的狼王察觉出了猎物的意向知道猎物在想什么,才知道如何排兵布阵、筹谋收网。 也只有做到这样,才有资格在群狼中称王。 宁时亭刚刚说的话中,明显带着九分真。 剩下的那一成假,则是来自他对于宁时亭这个人的不了解、不确定。 从未来过西洲,但是却能随口说出一段在这边的经历,如果是编纂出来的,好像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说谎的理由。 顾听霜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收回,继续看向手里的书本卷宗,决定暂时不再追问。 作者有话要说  顾北柿你这个鲛人一天天的小心思还挺多。疯狂暗示我要听给我说说给我康康 宁宁嗯嗯无辜 顾北柿操,又把天聊死了,怎么办在线等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 16 章 16 九重灵绝书如其名,没有现在修真界流行的那些个功法秘籍的花架子,开头第一页就介绍了灵识修炼的九种阶段,从“灵识初具”到最后一重“万山听令”,一共九个修为阶层。 灵识是九仙洲所有人都有的东西,高阶灵兽也会有,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 不过灵识这个东西一般只用来在特定环境下观察周围环境,能看出一些被隐匿在肉眼凡胎之下的东西,比如气、煞、灵之类的东西,凡人谓之“窥破天机”,相当于多了一只神眼。 而对于具备根骨的修真者和神仙之类的人,灵识最大的作用可能只有在打扫宅邸的时候方便抓一些孤魂野鬼丢出去,走在一些比较复杂的地方的时候如黄泉鬼道和神墓之类的地方,方便绕过一些怨气垃圾,免得给自己沾染一身腥。 简言之,对于绝大多数修真者来说,灵识没什么用,没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如果看不到气、煞、灵,也自有防身术。 但是这本书中,却将非常鸡肋的“灵识”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解释,从灵识的成因一直讲到灵识的进阶方法。 开篇第一句“万物皆有灵,灵识最长出,万物一心”。 顾听霜翻看了一下午,已经编纂好的部分只有前四重,分为“出”、“慑”、“小物”、“大物”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操控灵识出现、回收、扩大范围和转移的,相当于用一只无形无缚的眼观察大千世界的细微之处,能做到不出门即知天下事。 这种控制和魂魄离体不同,对魂魄、根骨没有任何损伤,但是需要极强的天赋。 单是将灵识在脑海中具象化这一步,听起来已经玄之又玄。普通人也不会费那个力气。 第二阶段是在灵识中修炼,灵气充盈的时候,可以慑服外物。到了这一重的人,即使去极渊鬼地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万鬼会自发避开。 第三阶段则是可以操控“小物”,用灵视进入某个活物的脑海中,侵占、操控,为自己所用。同样与摄魂术不同的是,控的人与其说是“操控”,更不如说是“臣服”,整个过程中,被控者都是清醒的,且不会进行任何反抗。到了这一重修为的时候,他可以化身入蝶,亦可乘龙翱翔天际。不过有时效性,这对神识消耗非常大,灵识修炼不够的人难以为继。 第四阶段则是“大物”,可以长时间地以外物身为几身,破除第三重中的关隘。 顾听霜合上书卷,问宁时亭“后面五重是什么” 后边的案卷破碎、陈旧,已经被仙界的蛀虫啃得七零八落了,怎么拼也拼不出来。 宁时亭想了想“千象、万象、通、开、令,具体的我没有看过,也不清楚指的什么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最后一重” 他说到这里,收敛了话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顾听霜等着他的下文,见他不说,也懒得继续追问“算了,我自己会到最后一重的。也不用你告诉我。” 他冲宁时亭扬了扬手中的书本,手起刀落,再放下时,裁好、装订好的书册已经被斩为两半。 “前面四重我就先收下了。” 宁时亭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点点头说“好。” 他下床没多久,跟顾听霜说了话,吃了一点点心,这时候已经显出了一点神思倦怠的样子,看起来是需要休息的样子。 “最后一个问题。” 他听见轮椅上的少年人说。 “写出这本书的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扉页没有写作者的名字,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诗号,称为“步苍穹”,笔迹苍遒有力,仙风道骨。 顾听霜不傻,他知道宁时亭是他爹的人,纵使关系亲近到了嫁进府里的人,那他也姓宁不姓顾。 顾斐音醉心于朝野弄权,也一向不怎么管仙家修炼的事情,这样珍奇的功法秘籍也必然不是动用晴王名号能求来的。 宁时亭轻轻地说“写这本书的人,是我的老师。” “他人呢” “我已与他多年不相见。” 外边传来听书咚咚跑过来的声音,大概是新的一罐药又熬好了。 外边风起,隐隐是要有下雨的意思。 宁时亭顿了顿,像是有点茫然,然后轻声说“请回吧,殿下。修炼功法时,小心为上。” “你放心。”顾听霜说,“我连第一重都没到,也就看着玩玩罢了。” 听书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不过手里的药罐子还是端得稳稳的。 药铺老板给开的这一个药方子很长,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里加,闻着味道也很难闻,苦透了人心里去。 宁时亭喝了一碗药,然后漱了口。他的样子已经显得很困倦了,听书赶紧说“公子再去睡会儿吧” 宁时亭点了点头,起身跟着他的搀扶就要回房。他回头看了一眼顾听霜,微微颔首。 进去之后,隐约又听见宁时亭问听书“今日要你去仙长府,说我身体出了问题,之后的猜香会恐怕不能成行,你把消息送到了吗” 听书压低声音抱怨“压根儿没见到他们的人。他们一看公子不在,就欺负我们王府的人。不过我化原型后去看了一圈儿,他们的人还真不在,说是苏越出门了,要准备过几天劳军的事情。北边又和血族打仗了,再有半个月就要从咱们西洲过。我听人说了,每次军队过来,总是闹腾得仙民百姓不安生。若是有公子在,肯定不会弄成这样的。” “又说胡话,好了,你也跟着睡会儿吧。” “公子,小凉榻睡着不舒服,我想挨着你睡。”撒娇的声音。 那个叫听书的小孩,也只有在面对宁时亭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孩子。 “越来越没规矩了,上来吧。别碰我,自己抱一床被子过来。” 随后是鲛人回答的声音,带着一点宠溺和宽纵。 脚步声响起,还是啪嗒啪嗒的,显然小孩知道这是无声的纵容,赶紧乐颠颠地跑了过去,和他并排睡了。 那一刹那,顾听霜在外边听着,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阵烦躁。 他想了一下,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主人和下人一起睡在一张榻上,传出去要被人嚼舌根。 宁时亭果然是个身份低贱的鲛人,即使跟在晴王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有学到什么好。军中那种大大咧咧、不分你我的坏习惯都带了过来。 顾听霜推门出去,小狼甩了甩尾巴,紧跟在他身后。 葫芦在外边等了一下午,终于见到这位小爷出门。虽然不知道世子到底进去干了什么,不过看起来 公子和世子,相处得还不错的样子 世子府正院外边的荷花已经慢慢长了起来。仙家的东西不似凡物那样难缠、娇贵。 种子扔在那里,过几天就慢慢发了芽。火莲和冰莲已经酝出花苞,风吹过时,会带来一阵清爽甘甜的香气。 顾听霜一下午一晚上,都在看宁时亭给他的那半卷九重灵绝。 其实刚刚他对宁时亭撒了谎。他自己如果按照这个上面的功法分类的话,已经到了第二重,且即将冲破第三重关隘。 他会自己操控灵力的大小,用以观察四方,知晓外事。 与此同时,他的灵力在四年内见长,渐渐慑服了狼群中的一部分,能够为自己所用。 剩下那部分不肯听他的话的白狼群,倒不是因为他的灵力压不住的原因。而是白狼神这种神族是自我意识最强的种族,同时也非常骄傲,尽管能够短暂地为他驱使,但是之后又会很快地生出反叛之心,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虚假的臣服,顾听霜也不要。 他就一直控制着愿意追随自己的那一群白狼,其中小狼刚出生的时候,它的父母两只大狼,就全部战死在领地争夺的战争中,顾听霜就把它捡了回来养。 如果他能够进阶到第三、四重,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借用群狼的身体作战,真正地在灵山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群狼的眼睛,成为他的眼睛。群狼的躯体,成为他的躯体。群狼的爪牙,从此成为他的爪牙。 他不用再当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不用再拼尽全力、挣扎存活。 少年人眼中跃动着光芒,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纸张。 银白的小狼似乎是有所感知,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腿,将两只前爪搭上了他的膝盖,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世子今晚没吃饭吗” “是的,公子。” 宁时亭笑了笑,“随他吧,年轻人总是精力充沛一点,把东西放在那里用法术温着,他饿了自己会吃的,不用去打扰他。” 他听下人说,顾听霜把自己关在后院,不许旁人进出,已经一天一夜没出来了。 上辈子顾听霜也是这样。 他本来就是天灵根,如果说,他作为天灵根,在五行根骨上已经全部废掉了,但是他的悟性、拼劲儿、灵气仍然是天灵根的水准。 他依然还记得上辈子,这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少年,最后会为世人带来多大的意外。 明珠蒙尘,只要有人肯发现他、捡起他、擦拭灰烬、细心保养,终有一日也会闪耀众生。 宁时亭自己的病情却反反复复。虽然现在有了药方,但是他身体弱是旧日积累下来的,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情况没有前几天严重,但是也不容乐观。胃口不好,容易疲惫,经常一睡就要睡很久,懒得像是骨头都软了。 不过好情况是他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慢慢长好,已经长出了新的软肉,勉强可以下水了。 晴王府百草园有个养心池,当中泡有百草,是绝佳的药浴。 他是鲛人,天水爱干净。因为体质特殊的原因,药浴他不能泡,但是如果将药池抽空,也是一个很好的沐浴所在。 听书知道他这几天在床上养得都要长蘑菇了,一看他伤口长好了,也就去百草园张罗着给他沐浴的事情。 药材全部撤掉,浴池清洗三遍之后,倒入宁时亭平时喜欢用的沐浴香和晒干的花,清退四下的人,然后接宁时亭过去。 世子府也接到了听书的通知,说是公子要沐浴泡澡,不要去那里冲撞到了。 葫芦和菱角恪守本分,尽心力尽力地照顾着顾听霜。 葫芦说“嗨呀,还能怎么冲撞,我们这几天都在打理花草,殿下也是参悟卷轴,两三天都没出门了,跟着了魔似的。” 菱角附和道“对的,这几天就连我们都见不到殿下几面,殿下饭也不怎么吃,成日就跟他的小狼一起玩。殿下不会出门的。” 后院。 顾听霜的声音冷冽,带着强烈的命令意味“重来。” 雪白的小银狼也不复平常撒娇打滚的憨态,而是有了成年狼一样的眼神和体态,冷静、严肃地蹲在他面前,顺从地感受着主人对自己身体的操控。 尽管顾听霜一次又一次失败,但是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抗。 头狼不撤退,它们也会战死到最后一刻。 两天两夜,不吃不喝,长久的精力集中迅速地消磨着体力和原身,但是顾听霜却像是长明灯头燃起的野火一样,眼里的光芒一直没有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神识放开。 早在宁时亭给他那本秘籍之前,他就已经到了第二重灵绝状态。他不说,也是提防着宁时亭而已。 然而现在他功法通透,之前的阻塞也迎刃而解,破开了长久以来的瓶颈。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万物都成了他的眼睛,从天空的角度,云层的角度,从迟钝的树木顶端,到掩埋地底的砂砾,万物万灵在他下达命令的一瞬间睁开了眼 视线中心,慢慢缩小,直到凝固在小狼和他之间。 少年的眼沉黑发亮,如同墨云翻搅涌动,一派风云变幻。 小狼苍色的眼盛满澄澈,空灵骄傲,是会发光的琥珀。 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犹如天平推移、丝线崩落,犹如破开天边的第一道晨光,是泼天大雨降下之后,掉落地面的第一滴雨水。 顾听霜看着风云翻搅,感受着耳边渐渐嘈杂的声音风声、不存在的雨声、树木、花草呼吸的声音,流水带着快乐的意味打着旋儿的声音,那一刹那,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肉身消融、灵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伸出手,低头看见了银白的、尖利的爪牙。 地面对他张开怀抱,风和暖阳向他敞开怀抱。凡尘肉身的桎梏就此脱离,白狼神的轻盈与力量充满了他的意识。小狼骨血深处的躁动与烈性也在催动他 跑出去 跑出去 什么都不想要做,他要做的仅仅是“跑出去”这一个动作而已,为他四年来沉沦的黑夜与黄昏,也为他曾经失去的一切。 他回过头,望见了自己轮椅上的少年眼光大盛,如同凝固了一般斜倚在轮椅上,如同入定。 雪白的小狼从世子府门蹿了出去。 平常见惯它的人若是此刻再遇见它,会惊异于这匹小狼的改变那样天真烂漫的神态不见了,这匹小狼突然变得格外沉默。耳朵竖起,皮毛张开,充满桀骜野性与尖锐的攻击性。 踏过冰凉泉池、跃过嶙峋山石。它经过时,平地风起。 孤高而锋利,同时坚不可摧。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来睡午觉啦。 听书公子公子带我一起睡好不好嘛 柿子那个我 话在嘴边可是它就是说不出来好气哦 看大家反馈,有很多宝贝凌晨十二点都睡啦,对追更的大家不太友好,所以之后还是调成中午十二点,除了特殊时间入v当天应该不会再调整了。 今天的更新过后,中午十二点会再放一更的,不会让大家多等十二小时。啵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 17 章 17 顾听霜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踏足过地面,也整整四年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活地活动过。 他带着一点恶劣的、放诞的心思,跑遍了一切能够跑的地方。 上树、爬假山、潜入湖水中,甚至去泥地里打了一次滚儿。 藏在他灵识之下的小狼的灵识,同样为他的快乐而感到欢欣鼓舞。 两种灵识同时占据着这副神狼的躯体,顾听霜左右着它的控制权,同时也能感受到小狼自己的思绪变化。 他知道一只小银狼是怎样喜欢脊背在山石侧边轻轻擦过的感觉,喜欢追逐散影的日光,爪子踏入泛着寒气的泉水中,从耳朵尖到尾巴的纤毫,都泛起一阵愉悦的战栗。 他还能感受到小狼对某种气息的迷恋比起人,嗅觉在神狼的身体里放大了数十倍不止,他能嗅出头顶火红的石榴花正在酝酿果实,初生的石榴籽还泛着鲜活生涩的酸气,酸气的底部汪着一汪盈盈的甜。 满园花开,石榴、无花果、人参树、菩提、仙橘。 他经过时,任性地破坏修整完美的神木枝杈、抖落刚成型的果实,肆意揉碎花枝花瓣。 撵兔子,扑仙雀,连结伴打理园林的侍女们都惊叫着笑道“殿下养的那匹小狼疯了平常也没这么闹腾呀” 小银狼和他不同,因为宁时亭喜欢这只小狼崽子的原因,其他人也不再畏惧白狼神的身份,都很喜欢这只毛茸茸、不伤人的小狼崽子。 两个侍女从袖中掏出几个肉脯片,拿在手里抬高,去诱惑隐藏在树间的那一抹银白“来呀,小狼,这里有好吃的。” 灵识深处的小狼意识更欢腾了,这幅躯体也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饥渴。 但是顾听霜强硬地终止了这种想望。 树上的小白狼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欢欣鼓舞地扑过来要吃的,反而爬得更远了,只是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苍色的狼眼在日光下如同琉璃琥珀,漂亮无比,却带着一点顽劣与傲然。 那一刻,宛如人眼。 “小狼成精了” 其中一个侍女观察了一下,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伴拉了拉她的袖子,大笑“白狼神一族灵识最近人的,但是小狼还这么小,你别一惊一乍的。” 她们把肉脯留在了原地,等小狼去吃。 顾听霜操纵狼身从树上跳下,原地刨了个洞,叼起肉脯,但并不吃,只是将其埋了进去。 “我替你把零食埋在这里,允许你之后来此地寻。” 小狼在他的灵识中抗议了一下,显然想要他现在就帮自己吃掉,但是还是乖了,现在小狼发出了委屈的信号。 顾听霜从小选择辟谷,绝七情六欲,就是防止自己因欲失足悔恨,如果不是后面灵根被废,他多半会修无情道。 白狼神一族虽然受神魔两道祝福,但是作为神兽,依然不可避免地保留着兽类中最原始的秉性对领地的征伐欲,对食物的渴望,对配偶的要求。 他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灵识,对抗着小狼躯体中的本性,将这一切排除在外。像一个最铁腕冷酷、无情无义的君主,纹丝不动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 满院香气中,他追着一丝不属于花果的味道而去。 小狼的灵识中,对这种气味尤其熟悉。 千百种味道中,也只有它在面对这种气息的时候,意识深处会涌出某种依恋。 这种依恋让顾听霜看见了小狼脑海中的过去,在圆月高悬的漫漫长夜中,被漂亮的母狼叼回窝的感觉。 牙齿松松地咬住后脖子的皮肉,仿佛掐紧了全身的命脉,拎去了一个完全温暖的所在。 山风拂过,母狼把它带着点嫌弃,又带着点温柔地叼回窝内,另一匹高大健壮的公狼奔回巢穴,用粗粝的舌头温柔舔舐它的毛发。 人、兽殊途,可是这种感觉却让顾听霜猛然忆起他十岁之前的年月。 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时候。 王妃做了月饼,把他抱上膝头,用温柔的声音为他唱着童谣的时刻。 世界上唯一爱过他的女人的手温软有力,带着好闻的香气。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拨开他不爱吃的酥皮,把藏着饴糖和茉莉的点心喂给他。 他追寻着这样的气息而去,进入百草园中。 晴王府的百草园方圆数千里,收尽九洲六界百草,有许多地方是连这府里人都从来不敢进入的。 他以前常带小狼在这里玩,因为轮椅挪动不方便,通常也只在园子门口等着。 小狼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比他更深刻,对各种小动物们才会熟稔的路线也十分熟悉。 重重花影、苍翠树色过后,那股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入眼是蒸腾的水汽,还有背对他、泡在泉池中的一个人影。 宁时亭。 尽管被水雾挡住,朦朦胧胧中只能看见被发丝挡住大半的、裸、露的脊背,但看一眼那头清爽泛蓝的银发就知道了,是他无疑。 狼眼比人眼更敏锐许多倍,甚至可以穿过朦胧雾气,看清楚宁时亭后背白皙温润的肌理。 顾听霜整个人僵住了。 他只顾着相信小狼的情感,想要找到那种气息的源头,却压根儿没想到,在小狼眼中,能和它“父母”相提并论的是宁时亭。 他把这只狼崽子从灵山捡回来、养起来,已经有了两年,宁时亭进府还不满两个月,怎么就让这个家伙对他有了这么深的感情了 小狼的灵识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有点瑟缩地缩成一团,更委屈了。 他不死心,在小狼的记忆中搜刮了一下对自己的印象。 小狼对他的印象和回忆,同样也是和在灵山中的记忆练习在一起的。他催动小狼的记忆中,跟自己有关的视角,最后发现小狼对他的印象是敬畏、信服的。 群狼蹲在悬崖边,对月长嚎,下面是无边熔岩热浪。 小狼是唯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还只会奶呼呼地挂在父母脖子上。 母狼将它叼过去,放在群狼中心,接受月光沐浴、熔岩热气洗礼,天穹中裂开一丝苍色的缝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神眼。 是白狼神一族失去已久的、头狼的眼睛,在长夜中睁开,为新生的生命献上祝福,认可群狼现在的功业。 顾听霜看到这里,勉强满意了一点,也就不再计较这件事。 他出来时间不短了,感到灵识消耗有点严重,是时候回去了。 然而,就在他回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下突然一空,小狼站立的树枝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顾听霜还没反应过来,小狼的整个身体就已经直直地往下栽了过去。 落地还不够,地上刚好是个汉白玉的斜坡,用来盛放洗浴香的,滑腻腻的,爪子根本钩不住。尾巴乱甩、爪子乱扑,也没有抓住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他就这样“扑通”一声,直接滚进了宁时亭泡澡的泉池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作者有话要说  当狼和当柿子体验还是不一样的哈do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 18 章 宁时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伤终于勉强长好了,但是骨头皮肉越躺越懒散,整个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中途药铺老板又来看过他一次,建议他多出去走动一下,帮助身体愈合。又看出他精神气不好,给开了许多大补的方子,又嘱咐他最好多走动一下。 他现在经常一睡就很沉,睡醒后头痛欲裂,可是困意又容易翻上来。这天听书看他伤口长好了,主动张罗着要他来百草园泡个澡,祛除一下身上的病气,养养精神。 他自己其实没这么多讲究,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害怕沐浴的。 沐浴这件事容易让他想起被活活饲喂成药鲛的那段时间。 鲛人一族美丽、柔软,到处都是天敌。 鲛人海岸边长期居住的冰原血族和魔族时常进犯,他的亲生父母就折损在数十年来没有断绝的战争中。 大人死了,偏偏还留下一只体质绝佳的小鲛人。 他是千年来族内等待的人,没有任何一个鲛人的眼眸能像他的那样干净,也没有任何一枚海鲛珠的颜色能比他的头发更纯粹漂亮。 鲛人那时候七零八落,已经接近绝灭。 他们计划将这体质绝佳的孩子,培养成有史以来最毒的一只药鲛,吻过他的唇的人,都将死在绮丽的幻梦中,触摸过他眼泪的人,都将听见自己心脏凝为冰晶、停止跳动的声音。 他们在热腾腾的药池中倾倒毒药,不惜穷尽余下的一切去搜罗海底那些从未曝光于世人面前的奇毒。 那种温度足以让一个孩子的皮肤被烫破,烫破后捞上来愈合,皮肉绽裂、筋骨软化。一开始会疼,会难受,各种毒性混合在一起发作时,人也会变得疯疯癫癫。 更多的时候,是泡在滚烫的药池中时,身边和他一起被放进来的小孩,就无声无息地没了气息。 药池也是死人池,有时候在里边晕过去,醒来后会发现脚下踩着同龄人的尸体。 同伴前一天还与他说过话,彼此鼓励过熬下去。一天天过去,能和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泡在药池里的人,也就剩下了他一个。 被顾斐音捡回去后,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见烧开的水汽就会浑身冰凉,发抖恐惧。 后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听说你是药鲛出来一起泡澡吧,今儿个兄弟们在北边那个冰窟窿里发现了一个活泉,可冷,很带劲儿的” “和药鲛一起泡澡会中毒吗不管了,大不了你一人洗一片地方,我们给你做一个单独的小池子。听说鲛人没有水会变丑的哦,到时候你就娶不上小媳妇了。” “你的尾巴可以看吗是一下水就会变成尾巴吗” 嬉笑打闹声中,冰雪仿佛都可以被消融。 宁时亭在温热、馨香的泉池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中,过去的回忆再度将他包裹。 泉池是温热的,可是冰凉又从他的指尖、足底慢慢往上攀爬、蔓延。 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又快要梦魇了。 但是他醒不过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梦境,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他醒不过来。 直到从天而降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哗啦一声撞碎半池水的时候,宁时亭才猛然被拽出了迷蒙中,仿佛即将陷入沉睡的人被强行拽醒。 心脏剧烈跳动着,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 轰然水声中,一只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小狼跟层叠花瓣一起飘在了水面上。 它显然被摔懵了它刚刚是从几丈高的仙菩提树上摔下来的,先撞在了一边硬邦邦的汉白玉上,之后才弹进水中。 小狼浑身湿透,努力挣扎着把鼻尖送上水面,四肢猛烈扑腾着,可惜徒劳无功。 宁时亭微微起身,伸手很小心地揪住了小狼的后颈毛,把它湿漉漉地拎了起来,而后很快地放去了岸边。 当年在雪山的时候,他和战友找到了答案和药鲛同泡一池水不会中毒,是因为活泉时刻在带走、驱散鲛人身上的毒。 但是晴王府这一眼药泉虽然是活泉,但是水流很缓和,他刚刚在这里泡了好一会儿了,周围的花草都已经有了枯死之兆,还是不要让这只小狼泡在这样的池水里的好。 小白狼呛了好几口水,终于脱离险境后,非常郁卒地趴在岸边吐了几口水出来,四爪摊开趴着了,还在晕乎中,看起来一口劲儿没提上来。 宁时亭笑了“你怎么过来了呀还爬树,你们白狼一族还会上树的吗” 顾听霜被这一下撞得差点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鲛人清透澄澈的眼睛,还有他每次看见小狼时,万年雷打不变的那句话“你怎么在这里呀” 这个鲛人不怎么会说话的样子,回回都是这样的话,逗小猫小狗一样,也不嫌烦和没新意。 顾听霜纵然灵识再卓越,也抗不住小狼躯体本身的晕晕乎乎,他努力睁开眼,只看到眼前朦胧一片。 宁时亭随手披了件袍子,从水里走出来,又用外衣把他抱了起来仔细裹好。 还是笑“怎么这么傻呀你。” 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听起来也确实比几天前精神了许多。眼睛也亮,整个人被热气熏出一层薄薄的红色来,剔透漂亮。 宁时亭身上还带着沐浴香的清香,一时间也不打算走,只是隔着外衫把他抱着。 这个怀抱很温暖,包藏从温泉池里刚出来的热气,湿润芬芳。 两层薄薄的衫子,几乎贴到肌肤,浸水之后一览无余。 顾听霜愣了一下。 他看见了池水之下,不再是年轻人细瘦的双足,而是一条淡蓝透明的鱼尾,边缘泛着细密的光华,锋利如刀,美丽如虹。 见过宁时亭的人,都会觉得他风华无双,可如果见过他在水下的样子,会更觉得,这样一个人,天生就应该是鲛人。 在明月与东珠的灿烂中浮出水面,眼睛和发端都是海的静面,每一寸曲线,每一处弯折,都完美无缺。水珠顺着紧绷的曲线滚落,温润柔美,整个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 他天生属于水,天生是要迷惑众生的。 宁时亭大约还以为他是那头欢欣鼓舞的小狼,也不避嫌,领口大大方方地敞着,松散没有正形。 顾听霜一挣扎,他就不容置疑地将怀抱紧了紧,认真说“别动啊,我找地方把你擦干你看你,一天天的到处玩,蹭了一身泥,好好的毛都弄脏了。” 鲛人四处张望了一下,知道旁边还有一个清水池,于是拿外袍把他兜住,又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我把你洗一洗,好不好” 顾听霜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这一生还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仙者自洁,自然有清心咒和净化术,但是他因为灵根被废、行动不便的原因,只能跟凡人一样给自己擦洗。 而且这样的情态也从未让旁人知晓,亦从来不让府上其他人帮他,他觉得是耻辱。 如果是宁时亭来为他做这件事,更加耻辱。 尽管他现在是小狼的形态,也不允许这种奇耻大辱的事情发生 但是他刚刚撞晕了,无法操控小狼的四肢,小狼自己的意识又是很喜欢宁时亭的,非常愿意顺从他的意愿,给自己洗一个澡。 顾听霜就在双重压迫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宁时亭拎了过去。 宁时亭随手扯了一根细长的灵藤,为自己绑住湿漉漉的头发。随后又把自己的手笼子拿了过来,戴上后绑住虎口免得滑落。 他跨出水面,鱼尾也在出水的刹那变回双腿。 小银狼趴在包裹里,好似挤在一个偌大的襁褓里。无辜又可怜,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这样子看得宁时亭又笑了起来,他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小狼的头“等等我啊,我去给你拿沐浴香和干净的绢帕。” 顾听霜还是想挣扎,但是宁时亭用外衣的袖扣打了个结,松松地捆住了小狼的脖子。 这个人嘴上说得温柔好听,其实藏了一点有点小坏的心思在里边,怕他跑了一样,还给挂在了一边的树梢头,沉沉坠下来一大截。 顾听霜在发现实在挣扎不过的时候,也就放弃了,趴在原地等宁时亭回来。 狼眼看得远,从他这里也能看见宁时亭在做什么。 他大病初愈,刚从热泉池中出来,再吹风的话恐怕又要染上病,正在给自己擦身、重新换衣。 他不避讳远处有一只小狼,也不知道这满院花木虫蚁生灵都有眼睛。 身体虽然细瘦,却不是外头娘娘腔们的那种瘦法,他在军中历练过,皮肤紧绷,没有半点松垮的样子,反而很精神。 腰背挺直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线条流畅、优美清雅。鲛人一族白,肌肤边缘甚至微微透明,再加上那一头银白泛蓝的长发,看起来洁净无瑕。 顾听霜不喜欢这样子。 应该说,他最不喜欢宁时亭的样子,就是这样的样子。清淡高远地站在远方,好像无人能够接近的样子。他想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他想看到他那天下午在自己手中的样子,咳呛得满面红晕,眼里泛着泪水,这样才像个真实的人,而不是苍白的、薄薄的一片假人。 这一刹那,他也惊异于自己心底生出的、幽暗的毁坏欲望 毁了这个人,将他虚伪的面具彻底撕碎,看他痛苦、哭叫、痛不欲生,让他难为情,让他张开他那两片薄薄的唇去求他,再用那一把清清淡淡的好嗓子,叫他的名字。 宁时亭很快擦干了换好了衣服,又把清洗的东西带了过来。 他伸手按住小狼的头,轻声说“不动啊,乖乖的。” 小狼喉咙里发出咕噜声,顾听霜忍了。 宁时亭以为这小狼崽子害怕,还是柔声安抚着“乖,别怕,洗一洗就干净啦,洗好了也不会生病,是不是这样啊” 他看它不动,也愿意跟自己亲近,觉得有些开心。 哄狼的语气也还是毫无新意又肉麻。 顾听霜又忍了。 宁时亭怕小狼冷,先用玉瓢舀了温热的清水,缓缓地浇在小狼的毛皮上。 那动作温柔得出奇,热水沾湿了颈部以下的皮毛,带走了泥泞与污秽,水随着他柔和的按摩渗入到深处,也意外的暖和舒适。 小狼舒服得在灵识中扑腾了起来,并且产生了一个愿望埋在宁时亭怀里拱一拱。 但是这个愿望也遭到了顾听霜的无情镇压。 顾听霜抬起眼盯着他,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是只狼,只是冷冷地问道“你就是靠这种伺候人的手段,博得我爹的欢心的么你别想了,再有十年,这府里真正的主人也不会是你,他不会给你名分的。” 出口是“嗷呜,嗷呜。” 顾听霜“” 宁时亭显然错把这两声奶声奶气的狼嚎当做了善意的表示,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低声哄“下面给你头上浇水了啊。” 手拿起玉瓢,又舀了一捧热泉水来,挪移到顾听霜头顶。 他下意识地闭眼开,小狼本能的反应,也是要将一直威风凛凛立起来的双耳藏起来。 可是温热的水浇下,眼前并没有浸到水,耳朵里也没有。 再睁开眼,是宁时亭伸手在他眼前搭了一个小凉棚,水流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去,慢慢浸透了刚换好的半边衣衫。 顾听霜每天给自己擦洗、整理,知道衣裳这样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是最难受的。 宁时亭自己爱干净,肯定更难受。 但是眼前的鲛人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的,还是那样耐心地蹲着,先沾湿小狼面前的绒毛,用手润湿了给它好好地擦洗了一下,然后又揪住两只耳朵,去清洗头顶。 “好乖。” 宁时亭表扬道。 宁时亭两手沾了沐浴香起泡,给他浑身上下都搓洗了一遍。 小狼虽说还是个畜生崽子,但是白狼一族一向体型巨大,蹲着也快有半人高了。 宁时亭洗到中途,明显是觉得有点费力,呼吸也粗重了起来,但是手里的动作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 明明一身的毒,但是呼吸总是香的。 大概是日日夜夜与香作伴,他俯身下来的时候,呼吸就贴近了拂过眼前,甜香中带着一丝丝苦,苦后又回甜。 日光照耀下来,鲛人沉黑泛青的眼也熠熠发亮。 一炷香时间后,宁时亭轻轻说“好啦。” 他洗个狼,一身干爽的衣服被打湿了一大半。浅青色的衣服,一半变成了黏在身上的墨绿,另一半还是原状,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站起身看他,顾听霜还是愣愣地在原地没动。 小狼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还傻着,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被撞傻啦” 宁时亭本来要走,但是看这小狼呆呆傻傻的样子,又是觉得满心的可爱,一时间也舍不得走。 他看四下无人,也像是忍不住似的,又走了回去,蹲下来摸它的头。 “毛都不会抖了,是不是真傻啦”宁时亭捏了捏小狼的脸颊,语气很宠溺,“你家主人知道了,说不定要怪到我头上。那个时候你可得帮我说话呀。” 顾听霜“” 他有这么坏吗 宁时亭又从旁边扯了一大块干净的布,把小狼抱着抱起来。 毛茸茸沉甸甸的一大坨,抱在怀里的感觉很温暖,很可靠,让人心底都生出了一点小小的雀跃。 顾听霜已经木然了,这次被抱起来,也没有再反抗。 可随后宁时亭的一个动作却让他再次愣在了原地。 鲛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低头在小狼的脸上蹭了蹭,然后轻轻一吻。 那一刹那,刚刚洗浴时感受的气息直接贴近了。 被无限放大,那么温暖,呼吸就直接透过薄薄的阻碍,散入了他的呼吸中。 那种能麻痹人心智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甜香入侵他的四肢百骸,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高热抵达人的心尖。 那柔软的唇碰上来的一刹那,顾听霜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推倒、践踏、破碎了,那是他心底摇摇欲坠已久的一枚风帆,是他四年来咬牙坚持的、挡在自己面前的一片遮羞布。 宁时亭 这么可怜,连抱起一只普通的小狼,也只能隔着一层纱去亲昵、爱抚。 那个念头重新浮上脑海。 他一定一定从来没有被人亲昵地拥抱过,被人爱抚过、心疼过吧 说不清的复杂思绪在这一刹那浮上,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其中是否还掺杂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他无法辨认。 只是那一瞬间,他生出了一种自己也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个人凭什么 即使他不知道他在小狼的身体里,但是他 凭什么 那一刹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羞恼和愤怒从何而来,甚至没来得及发现这股无名情绪根不住脚。 宁时亭如愿以偿在小狼毛茸茸的脸颊边蹭了蹭,随后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快要滑下去了这只白狼虽然年纪小小,但是重量却不容小视,也难怪刚刚还压断了树枝摔下来。 小狼蹬了几下腿儿,宁时亭也就顺势松开了它。 他叫了一声“小狼,等等。” 他一边的储物戒里还放着一点肉干、奶酪之类的小零食,准备给它吃。 但是湿漉漉的小狼这次没有听他的话,它依然像是忘记了怎么抖毛一样,直接跳下去窜向了远方,身影有些仓皇。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惊恐的柿子狼 真正的小狼我好惨,零食吃不到,鲛人哥哥蹭不到,还要被老大镇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 19 章 宁时亭发现,最近世子养的那只小狼有点不对劲。 顾听霜一直都很宠着这只银白的小狼,小狼也被养的健康活泼。 它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宁时亭,但是最近有时候对他的态度会有点反常。 比如上午见到时,还很欢喜地拱在他怀里撒娇,下午的时候就远远地避开了,任凭宁时亭怎么说,都不愿意靠近,连用小狼最喜欢的狻猊肉勾引都没办法。 宁时亭暗自思忖,大约是自己太过亲近这只小狼,有时候也会吓到它。 而顾听霜像是完全失踪了。 自从宁时亭把九重灵绝前四编给了他之后,他好像就一直醉心修炼,没出过世子府,这半个月来,连每天例行的散步和遛狼都没有了。 他叫来了葫芦和菱角问情况,但是得到的回答也是顾听霜一切安好,就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走动而已。 葫芦说“殿下性情孤僻,我们平常也就是送个饭,帮世子打理房间而已。后边的练功院,殿下不许我们进去,我们也不知晓情况。但看殿下平常气色都还好,应该没什么大碍。” 菱角则想得多一些,有些惴惴不安地问宁时亭“公子,殿下不是灵根被废了吗那个,我不是看不起殿下的意思,但是殿下的身体情况应当早就不适合修炼了,他这样成天泡在练功院中,我担心殿下他被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蛊惑,到最后走火入魔啊。” 宁时亭想了想,说“这个没关系,我知道他练的是哪种功法,不会出问题。但是世子如果为了修炼劳神劳神,你们也要抽空劝告一下。他还年轻,往后的时间也长,不要急功近利。” 菱角和葫芦沉默着,只是一个个脸都青了。 顾听霜那个阴晴不定的性格,肯跟他们说话都是万幸了,别说还要带公子的话去教导他了。 那不是找死嘛。 宁时亭看他们怕成这样,也笑了一声“也罢,我抽空去找他谈谈。修炼虽然要紧,但是还是自己身体重要。” 葫芦和菱角走之后,宁时亭叫听书过来“给我装一盒雪花酥,再一提狻猊肉,我去看看饮冰。” 听书现在也知道了“饮冰”是顾听霜的字,知道等以后宁时亭真正有名分的话,世子会和宁时亭是一家人,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 宁时亭对谁好,他也跟着对谁好,也学会不跟着争风吃醋了。 他麻利地装好了东西。 宁时亭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最近药还在送吗” 听书说“没有了,公子,当时您说那个药材和药量,按时内服外敷的话,天就可以好了。几天前就没送了,我看您病着,也没有告诉你。” 宁时亭想了想“解毒药是可以不送了,以后改送其他的一些药材吧。你过后再跟药铺老板说一声,除了我上次找他要的那些药材以外,以后增补灵力、清心化神的药材也给我们留心一下。” 听书疑惑道“清心药这不是很常见的药吗” “对,我要很多,都给饮冰送过去。” 宁时亭也是听菱角说了一嘴之后才想起来,顾听霜这个灵识的功法一切都好,唯独有个缺点。 那就是和所有功法一样,一旦想歪了钻了牛角尖,就容易气息走岔,走火入魔。 因为九重灵绝到了第三阶段以后,都涉及到用自己的灵识控制他物躯体的阶段。 虽然顾听霜告诉他,现在还在第一阶段停留,但是以后他是会慢慢提升上去的。每一重提升,都意味着顾听霜将接触万物生灵的思想、视角,太多的灵识掺杂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容易影响到自己。 所以此法,非心志坚定者不可练就。 几天前他给顾听霜整理九重灵绝的时候,还没想到这一层。 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还是前世那些通过别人之口所知道的、只言片语的碎片,知道顾听霜在灵识修炼这一路中,也重新回到了他原本作为天灵根的一路辉煌。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时间,他灵识功法直接突破了八重,只剩最后一重还未进阶。 宁时亭低声说“我单单想起他之后会多顺畅,却不知道他早年会如何辛苦。他现在还小,估计钻研过程中也少不得磕磕绊绊,入魔之类的事情我也没人听说过,不过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听书“公子,你说什么” 宁时亭摇了摇头,轻声笑了笑“没什么,东西给我吧,我去看看他。” 他和顾听霜,仔仔细细算起来,也有十多天没有见面了。 他一病就病了很久,缠绵病榻久卧床不起。只有中途出去了一趟,也不过是去了晴王府北边稍远一点的百草园里泡个澡。 泡澡的时候偶遇小狼,抓过来洗了洗,回头又因为吹风发起烧来,被药铺老板好一顿骂。 病中的时间过得飞快,宁时亭想了想,好像上次见到顾听霜,还是他来自己房里的那一回。 他拿走了功法秘籍,可是到底也没告诉他,那天他刚过来找他的时候,是有什么事。 宁时亭带着点心,慢慢吞吞地散步去了世子府。 府门是关上的,他敲了一下门,葫芦和菱角过来打开了,低声跟他解释“公子,是世子让我们关门的。” “没事。”宁时亭往里边看了看,“殿下在做什么” “老样子,还是修炼。” 葫芦和菱角张罗着去给他泡茶,宁时亭把手里的点心交给了他们,也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要进去,而是先问道“小狼呢” 两个侍从也表示不太清楚“这只小狼经常到处玩,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院子里是没有的。” “这样啊”宁时亭微微有点失望。 不过他又提起了一点精神,跟葫芦和菱角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了下去“那你们最近见过小狼吗它是不是又长大了” 葫芦说“倒是见过几次,不过那只小狼的毛皮近日倒是变得很顺滑,看着精神漂亮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殿下抽空清洗了一下” 宁时亭笑“是我洗的,它看起来还挺喜欢。” 世子府上做了一些修整,将原来废弃的后院修缮了一下,并且分隔开,又做了一个小套院,后面直通灵山。 宁时亭考虑到顾听霜修炼要避人耳目,也特意请了相熟的人做了法术禁制,没有顾听霜的允许,一般人不能入内。 他走到内院门前,敲了敲门。 墙头跃上一抹亮银色,小狼走上墙头,低头望他。 宁时亭眼前一亮,伸出手,叫了一声”小狼。“ 然而很快,他看了出来,现在墙头的小狼不是最近喜欢他的状态,而是对他冷漠、躲避的那只小狼,因为那双琉璃一样的狼眼中带着冷漠与警惕。 宁时亭就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只是眼里还带着温柔的笑意,抬头去看它“你最近还好吗 你的主人也还好吗我来看看他,你要是方便,就替我找饮冰说一声声,让我进去看看吧。” 小狼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儿,回头跳下庭院,没有声音了。 庭院内,轮椅上的少年猛然回神,眼里跳动的光芒猛地一下暗淡了下去。 刚落地的小狼也猛地甩了甩头,嗅到外边人的气息,想要重新上墙,扑出去跳进宁时亭怀里的时候 ,顾听霜猛然喝到“回来” 小狼对他依然保持绝对的服从和尊敬,乖乖地回到了他身边。 它不再试图跳出墙外,而是恋恋不舍望着门口。 爪子动了动,又奔过去扒住门框,挠啊挠的,雕花大门咯吱咯吱响。 宁时亭显然也在外边听见了这个声音。 鲛人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疑惑,被厚重的大门削弱后朦胧透入“小狼” 听见没有回应,又改变了问法,还是叫顾听霜的小字“饮冰你在吗我好像听见你说话了。” 良久的沉默。 顾听霜一脸阴沉,并不回话。 小狼又跑回他脚下,眼睛里也是满满的困惑。 其实也就是十几天不见而已。 这鲛人来之前是怎样,来之后就是怎样。那天他借用小狼躯体感受到的惊慌、悸动与震怒,却还鲜活依旧。 一天不见他,没什么要紧的,他不是三岁小孩了 ,不用每天都去人跟前表现。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 第十天 十天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却在脑海中,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 那柔软、芬芳的唇舌触感,也依然火辣辣地停留在他舌尖、唇畔。 他不见他时,宁时亭也想不到要见他。 他看不懂这个鲛人,他的亲近与冷遇都是这样让人揣摩不透。他热切地叫他小字,事事纵容他,可是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好,甚至对一只小畜生都这样好。 从那个叫听书的书童到小银狼,他囊括一切在手,偏偏表面还是那样人畜无害。 他可以想见,这个人是如何用同样的手段把控人心,千方百计地来到晴王府,想要入主西洲。 可是他唯独想不明白,宁时亭讨好他做什么。 一个灵根尽废、独自起居都困难的十四岁少年,如果忌惮,如果畏惧人言,大可将他圈禁起来不见天日,几年后毒杀,对外就称“世子暴病而亡”,这一切,都比宁时亭现在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要简单容易。 门外人还没走,顾听霜皱起眉,紧紧地盯着那一扇紧闭的大门。 他感觉到宁时亭还没有走,甚至就在门边不远的地方。 他能想象出那幅样子,他刚刚用小狼的眼睛看过,今天他穿了一件玄色纹银龙的外袍,比平常清淡雅致的样子多出几分沉稳,也因此显得更白。 他这几天气色还是不好,听说是之前泡完澡回去又发了烧,但是唇上倒是有了血色。 低下头时,除了微垂的眼睫外,那是整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颜色。 那呼吸呢 呼吸声,也能透过阻隔庭院的门,浮上人的心间吗 鬼使神差地,顾听霜驱动轮椅,缓缓来到大门前。 地上没有别的阻碍,轮椅碾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小狼还在坚持不懈地刨门。 就在这一刹那,外边的声音炸了起来,隐约有人跑了进来,是来找宁时亭的“公子急报” “什么事” 凑近了,才听出来是那个叫听书的小孩的声音“仙帝下诏要咱们王府准备这次劳军事宜,可是这道诏书居然半路被仙长府截走了那姓苏的说了,您病着,连猜香会都去不了,这件事他们就截下了,这是要故意跟您过不去啊” 顾听霜也有所耳闻。之前宁时亭在外边接了苏家仙长府的香帖,但是后面因为病了,所以久未能成行,去那边请辞了好几次。香会也因此一再顺延。 听书第一次过去告诉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吃了一回闭门羹。 宁时亭说“备仙鹤车马,我马上过去。”这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 随后,顾听霜听见门外人说“饮冰,我这里还有一些事情 ,之后再来看你。” 顾听霜听到这里,心头没有来由地生出一股厌烦与叛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一拳砸在门上的冲动。 只是一瞬间,他猛地攥紧了轮椅的把手,手背上爆出青筋。 宁时亭大概是还没听见他说话,开始真的以为他不在了,于是叹了口气。 声音的位置也落下了,像是蹲了下来。 在跟挠门的小狼说话。 他知道白狼神一族类人,主从之间也有沟通的办法,现在也没时间给顾听霜写字条了,只能草草地交代一遍。 “小狼乖,你要是能跟他说话,就把我的话带给他。第一,修炼虽然要紧,但是不能罔顾身体,饭要吃。” “第二,功法上的事情不要操之过急,这套功法比其他功法更容易走火入魔,一定小心 。过几天我会让人送来清心静气的的药材,让饮冰记得用。” “第三,我给你们俩都带了吃的,就放在外边桌子上,不要忘了。” “第四是对你说的,小狼,上次没跟你好好商量就把你洗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在生我的气呢别生气啦,我给你道歉。可你以后会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呀,也该洗一洗的。” 说到这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觉得好玩似的,小声咕哝“其实我也挺想把饮冰抓过来好好整理整理的,四年了,王妃不在,世子十四岁了,也该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不过,也等他自己愿意了再说吧。” 那一刹那,顾听霜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两颊如同火烧起来了一样。 十岁前,他一直都是西洲最漂亮俊秀的小郎君。 可是十四岁之后,不再有人像他母亲那样,愿意为他悉心打点里外上下,他自己也没了这个心思。 尽管他爱干净,每天自己吃力地给自己擦洗,从不耽误,但是旧衣照穿,洗过的头发也只会草草梳理,任凭它们纠缠。他行动不便,任何时候,也只是随手一扎,拿簪子挽上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修边幅,但是此前从不在意。 宁时亭的话,却在这个时候,死死地扎透了他的心脏,让他一瞬间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了起来。 “滚。” 低哑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似人言。 但是宁时亭已经走了,也听不见他这个字。 大院里兵荒马乱的声音过去,过后再度归于沉寂。 良久之后,大门打开了。 顾听霜推开门,院里的葫芦、菱角赶紧过来伺候,要给他递点心和茶水。 但是少年人并没有接过来。 他的视线在他们之中转了一圈,很久之后,才说道“你们,来伺侯我沐浴,梳洗。” 他从来不准下人碰他,哪怕半片衣角。 葫芦、菱角不约而同一愣,随后高兴起来,急忙说“好,好,殿下稍等,我们去为您准备。” 顾听霜又说“我修行入定,不理外事,你们做你们的事,过后替我更衣便可退下。如果有半分僭越,白狼群会咬断你们的脖子。” 轮椅下的银白的小狼甩了甩尾巴,像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似的,做好了准备。 顾听霜眼里腾跃起凌厉光芒。 只一刹那,一人一狼灵识交融,顾听霜再度占据了小狼的躯体。 银白的小狼竖起耳朵,飞奔出府,追随鲛人的脚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凌晨入个v,入v前三天的订阅很重要,希望大家支持一下爱大家 凌晨v后十二点照常更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第 20 章 宁时亭刚生病时, 昏迷不醒, 刚有点意识的时候, 就叫了听书前往仙长府邸, 阐明他现在身体不适, 也不适合去参加之前承诺的试香和猜香大会。 听书第一天过去的时候, 吃了个闭门羹,但是却不像是上次那样遇到的有意怠慢。 而是那时候苏越不在家,正好也就是去查看西洲的劳军事宜。 宁时亭自己在西洲志上也看到过,这几年九州劳军的接待事宜,都是仙长府一手操办。 劳军顾名思义,因为九洲神族困于血族、魔族、鬼族等已久,几大仙洲边境常年战争不断。在如今修为提升困难的时候, 保护灵气、资源,也成了第一要务。 仙帝派人镇守边境, 数年来也不断有人屡立奇功。 比如顾斐音, 就是以收复、镇压西洲灵山,防止灵山作祟而得到西洲民众的尊崇, 后来更是打退了冬洲、鲛人海等地的血族进犯,被无数神族奉为战神。 率领一支军队, 比调度指挥打仗更难的, 是全局的统筹安排。粮草、路线、仓库、法器储备、灵药储备等等, 都要考虑在内。 仙帝的政策下, 军队一般为减轻负担, 路过什么地方, 就就近由附近洲的人安排接待军队的事宜。 而这件事难就难在,伤兵质量所需要的灵药,军队修炼需要的法器、宝物,一般都是仙民买单。 如果这件事上安排不好,就会对百姓本身造成困扰。 看洲志的记载,无从判断苏家这几年来的劳军事宜做得怎么样,因为上面只记载了他们所采用的措施,而没有提及最终的效果。 当中有一项是宁时亭比较在意的,按照律法,仙民有义务帮忙运送物资。 为了满足需要,连续几年,苏氏仙长府所采用的明文规定是每三丁出一夫运送,减少军队的法力损耗。 而以宁时亭所知,西洲的人口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每三人就出一个人来劳军,恐怕会耗费不必要的人力,也会招致仙民反感。 多年来他南来北往也走惯了,知道神族仙者都对仙帝管辖不怎么感冒,每个洲的人口也是久不更新。 原来他在边境雪山的时候,通常要再派斥候去清算人口,之后再做定夺。 种种纰漏,宁时亭大概知道改正的方法,只等晴王府能早一点把控制西洲的权利拿回来。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苏越偏偏不肯交出这个权利,甚至还很有几分嘲弄他们的意思。 仙帝发出的诏令被直接截下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宁时亭特意找听书过问了细节“确定仙帝这次的诏书是直接下给晴王府的吗王爷人四年不在仙洲,之前的诏书也是直接发往仙长府。” 听书说“公子,我找人打听过,的确是先下给咱们晴王府的,听说也是这次带兵的将军的意思不过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现在外边是个人都知道,虽然王爷不在,但是您现在是主事的人,咱们晴王府不是没有人的,他们欺人太甚。” 宁时亭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笑着说“是啊,我们不是没有人的。” 听书让人准备了车马和大氅,一群人守在府门口等宁时亭来。 小仙童嘀咕说“公子 ,要不咱们还是别管别人说什么了,您身体还没有大好,病后第一次出门就是这种劳心劳力的大事” 宁时亭瞥他“那门口仙鹤车不是你提前备好的” 听书委委屈屈地说“那是我知道我要劝公子不出门,公子也是不肯听的嘛。既然知道公子不会听劝,那也就只有在您出门前多准备一下了。喏,手笼子、汤婆子、毛领子都给您” “还有一个小老妈子。”宁时亭轻声打趣道。 果然就看见听书气鼓鼓地,把脸鼓成了一个小包子,扭头不理他了。 宁时亭笑着钻进马车中,也拉听书进来坐下。 刚要放下轿帘的时候,马车前方冲过来一抹亮银色。前边带路的仙鹤被猛然杀至的野兽气息所惊动,一片大乱。 旁边也有侍女惊呼“小狼是世子的那匹狼” 这小狼越来越肆无忌惮,冲过来的时候,直接踩着几只优雅仙鹤的头冲了过来,一爪子扒住车门槛,径直跳了进来。 “小狼” 宁时亭也感到有一些微微的诧异。 他倾身去撩开帘子,银白的小兽就已经钻了进来,蹲在车内的座椅边望着他。 琉璃色的狼眼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听书皱眉迟疑道“公子,这是去办正事,这匹狼” 他话还没说完,宁时亭这边已经笑开了“没事,没事,让它进来吧。” 鲛人眼里带着一点欢喜的笑意,先低头仔仔细细地把手套戴好了、纱罩戴好了,全身上下的衣裳裹得严严实实后,俯身去抱它。 双臂一捞,沉甸甸毛茸茸的小狼崽子就被捞进了他怀里,端端正正地放在膝头。 听书埋怨道“公子还是喜欢这小狼比喜欢我多。” 宁时亭轻轻往他头顶一敲“之前跟世子殿下争风吃醋,现在又跟狼崽子来争风吃醋了,惯得你。” 怀里的小狼动了动。 宁时亭低头对上它的眼睛,小声哄道“你乖乖的好不好” 他感到小狼在自己膝头静静地呆着,一点动静都没有。白狼神尖利的爪子微微用力,几乎要透过衣衫扣进他的皮肉,有一点疼痛。 他哄道“别害怕,别害怕,你就在我怀里窝着好不好来,坐下来。” 他将指尖轻轻地搭在小狼头顶,顺着小狼的额心往后摸过去,又替它揉了揉耳朵。 好半天后,终于见到这只小狼放松了下来,在他怀里坐下了。 宁时亭也就安心地抱着这只小银狼,像是抱着什么暖洋洋的手炉一样,连汤婆子都不要了。 鲛人的膝头很瘦弱单薄,即使现在雪妖作祟,雪天里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却依然能感受到支撑的薄弱,不是很稳当的样子。 顾听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借着小狼的身体追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就这样去做了。 追出来,跟着香气的余韵,在脚印被雪掩埋之前赶上。 车辆内点着清醒凝神的百合熏香,一人一狼的体温互相温暖。 顾听霜全身僵硬,可是宁时亭不断安抚着他,用给自己的体温哄着他,直到他耳尖软和下来,紧绷的爪子也慢慢松开。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记起冬日在暖和的被子里赖床不起的时候,那是在他修去欲修心道之前,作为完全的凡人之躯所感受到的快乐,类似的眷恋悄然滋生。 他这几天已经学会了怎么将小狼自己的意识压制到最低,只是现在,他寻觅不到第一次控制小狼身体时,遇见宁时亭的那种感觉。他被王妃抱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被乳母抱过,在他牙牙学语的时候。 宁时亭的怀抱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抬起眼睛去看,鲛人还是用珍贵的珠玉纱网遮住一半面庞,露出精巧白皙的下颌。再仔细看,随着马车颠簸,珠玉晃动,也能看见那双温和的眼睛,隐约带着笑意。 他身上的香,销魂噬骨。 这个怀抱比女人的怀抱更坚实一点,但是却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像是在水下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只能听见沉闷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浑身上下带着一点酥酥麻麻的痒意,像是过了电一样。 那一刹那,顾听霜想到一个词“温香软玉”,精神瞬间崩得更紧了。 好在这样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多久。 不到一会儿,宁时亭的车驾停了下来,外边人说“公子,仙长府到了。但是这外边的排场,好似不一般。恐怕有诈。” 宁时亭闻言往外看去。 顾听霜也敏锐地提起了精神,从他膝头跳下,跟着他一起往外看。 顾听霜四年不出晴王府,但是借用群狼的眼睛,依然知道西洲的万事万物,自然也知道这个仙长府是什么样子。 今天仙长府门口请来了两条金龙,张灯结彩的,他们过来的一路都悬挂着红花红绫,锣鼓声震震,像是在办什么大喜事。家丁、侍卫都分列两侧,也不像之前商量好的“议事”的架势。 再往里边看,仿佛还来了许多西洲的普通仙民。外边人一瞧见宁时亭的车驾过来了,立刻高声唱道“晴王府宁公子” 里边立刻响起一阵议论声。 “真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今年开宝鉴的是地狱鬼手从来不轻易示人的返魂香,我看这是最近几年来最难复刻的香了不知道仙长府和晴王府这下要” “什么事” 宁时亭的声音在外边的张灯结彩的阵仗下,也显得有些微茫。 听书先下了车,接宁时亭出去。 宁时亭下去前,却没急着去面对突发的状况,只是回头对里边的小狼伸出了手“小狼来。” 顾听霜停在原地不动,但是也没有抗拒的意思,像是愣在了那里。 宁时亭觉得这小狼今天像是格外好玩、格外呆的样子,于是俯身把它抱了过来,还是和刚刚在车上一样,安心地托在怀里,小声嘱咐“不要动哦。” 他抱着一只银白的小狼走进去。 仙长府已经腾挪出了前院的地方,玉石桌排成长列,摆上了各种各样的香料,每一种都用精致好看的木函装起来,旁边放着燃烧、滴流的法器,供人品鉴。 仙长府管事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去,高声说“恭迎晴王府宁公子,久闻公子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故而接帖后不能来访。我们家主人早就听说公子是制香高手,不愿错过,故而趁一再推迟,特意等到公子来的这一日。” 听书扬眉问道“什么意思上回我过来告诉你们了,我们公子身体不适,不能出门,所以这场猜香试香不能来了。” 管家还是笑吟吟的“既然今日出门来了,想必是身体已经大好了,故而先公子一步,在府上设下了迎接的阵仗。怎么,公子能出门,还不能调这一场香么” 听书急了“我们来明明是为了诏书的事,怎么又提调香的事呢” 管家继续不卑不亢地说“两不耽误,公子想同我们理论诏书的事情,自然可以。不过赶巧了吧今日咱们仙长府设下香会,晴王府也不至于这都不让我们办了吧” “听书。” 宁时亭轻轻拍了拍仙童的背。 小仙童一脸困惑,但还是听他的话,退去了宁时亭身后。 听书不明白,顾听霜却看了个明白。 宁时亭前几天接香帖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后面宁时亭因为去灵山找他,受了伤的原因,一病就是好多天,香会自然也去不成了。 结果没想到仙长府为了让他过来,先是将香会的时间一再推后,甚至不惜抢下诏书,逼宁时亭出马。 宁时亭身体根本还没有好全,他每天又是发烧又是头重脚轻的,如果不是这次涉及到劳军大事,至少也得再过天才能好透出门。 他这个状态,别说猜什么香了,久坐一会儿估计都熬不住。 这是一场鸿门宴。 唯一反常的是,试香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一个好的调香师,能以灵香增进功法,人人艳羡。晴王府有没有一个卓越的调香师当门面,都不是多稀奇的一件事,为什么仙长府反而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要驳晴王府的面子,截下诏书这件事本身,难道不比调香这件事更来得爽快 宁时亭说“也好,赶早不如赶巧,既然碰上了,那我也不至于爽约惹人笑话了。请吧。” 他感到怀里的小银狼动了动,于是按住了,又捋了捋它的毛皮。但是在发现它只是想要爬上自己的肩膀之后,也就放任它了。 顾听霜把爪子搭上宁时亭肩头,将小狼的头探出去,观察着周围的人。 就在毛茸茸的小银狼探出头的那一刹那,就有人眼尖地发现了他的存在,惊叫一声“上古白狼” 随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上古白狼形影无踪,是九仙洲人都闻风丧胆的一个族群。 这种受神魔两道祝福的生灵,举止无常,全凭爱好和意愿。 最近所有人闻名的一桩有关上古白狼的案例,是白狼族群狼王死去的当夜,群狼活活玩死了一个人。 具体怎么玩死的,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人最后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但是心肝七窍爆烈而死。 是被活活吓死、累死的。 后面有驯兽师用灵视亲近、询问了山中的鸟雀,才知道白狼神那一晚之所以攻击那个人,只是因为他所戴的金琉璃抹额酷似狼王生前如同火炬一样燃烧的黄金瞳,上千只群狼围着他朝拜、追逐,直接把人吓死了。 再往前,也有白狼神送回流落在外、走失的孩子之类的消息。 好事坏事都做尽,这一个族群行动举止无法揣度。人间长辈喜欢用阎王爷来吓唬小孩,仙界则喜欢用白狼神来吓唬。 所有人从小到大都是听着白狼神的吓小孩的故事长大的,对这类生灵自然敬而远之。 故而,现在所有人看见晴王府的人抱来一只银色的小狼,满室的气压首先就低了下去。在座的众人各自惴惴不安起来。 宁时亭神色如常,跟着管家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了。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仙长府的人估计也被小狼吓到了没想到宁时亭身边不仅有冰蜉蝣,还有上古神狼。 那些人怕小狼生事,所以给小狼也准备了一个座位。 下人把凳子规规矩矩地搬过来了。 顾听霜在宁时亭怀里呆了很久,一直绷紧着大气都不敢出,看见还有人非常识相地给他准备了位置,当即就要从宁时亭怀里跳出去。 然而他刚迈出爪子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失败了。 宁时亭低头挡住他,把他又抱得紧了些,笑着说“这只小狼喜欢和我一起呆着,有劳你们了。” 顾听霜“” 听书也小声说“是公子喜欢小狼吧,毛绒绒的可好摸,可别弄反了。” 宁时亭瞥了听书一眼,小仙童闷笑着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人们私下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消散了。 门口走入一个黑面罗刹模样的人,被一大堆人簇拥着走了进来。随着他的脚步踏入,周围也安静到了冰点。 香会不拘泥于开在哪里,虽然看上去,这次香会的主场是在仙长府,但是苏越也不是真正的把持者。 比香、试香、猜香几个环节,汇集九州各地的调香师,各有千秋。 有的隐匿于山林间久不问事,也有人活跃在大众眼前,经常跟着熬香一起卖点丹药、灵药之类的东西。苏家场地,是东道主,可来来去去的人却是一个仙长管不住的,从罗刹鬼到九天神,什么来头都有。 每年的压轴节目是猜香,也即是解开一门世间奇香。如果有人能解开此香的奥秘,完全复刻出来,那么奇香易主,天下香师的名号将归于猜出这味香的香师。 刚刚踏进门的黑面罗刹无名无姓,众人都尊称一声“黑玉菩萨”,正是连续四年夺得魁首的天下香师。 一卷上古秘方返魂香,只有他一人独有,而据悉是他自己从来没有解开过返魂香的奥秘,只等有缘人来后,替此香找到真正的主人。 听书扭头来跟宁时亭讨论“公子,返魂香是什么” 顾听霜也抬起了头。 他一抬头,宁时亭就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鲛人温润的声音响在头顶,压低了之后,一字一句都像是压下去的喟叹,低而好听。 “返魂香,听说能使黄泉下的人闻而复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让往生者的亡灵归来。此香本是神物,不知为何也有流入凡间的,被用作给帝王的贡品。凡间也有传说,有帝王登基十年后思念故去妃子,点燃返魂香,在香中见故人一面。不过是真是假,有待商榷。” 正说着,四五个下人抬来一株枯死的万年腾柏,在在场的每个人的座位边都展示了一遍。 宁时亭自己不修仙法,也不会看这些关窍。 听书看过之后,告诉他“公子,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一株万年藤了,精气、灵气都一点消散干净了,连路边的小石子都不如。” 顾听霜也从宁时亭怀里站起来,用小狼的鼻子嗅了嗅,放大灵识查看了一下,看见了那腾柏地步的一小撮灵火,微弱得几乎熄灭了。 这点微光,比坟墓中的残魂还要轻小。 但是虽然轻小,却并不像听书所说的那样,完全消失了。 “请诸位再看” 下人们将腾柏搬到中间去,先是点燃了一盏引灵灯在旁边。 引灵灯对仙法和咒术十分敏感,如果有人用出仙法,那么灯盏的火焰会自发点亮。往年香会都会用上这个东西,以防止有人作弊,破坏了香料原本的性质。 现在引灵灯安安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平稳。有香师拿扇子扇了一把,也不见火光有丝毫跃动,于是宣布“灯没有问题,柏树也验过了,皆无问题。” 那黑面罗刹面无表情地说“可以开始了。今日在座各位,只要有一人能原样调配出返魂香,我便将此香赠与此人,天下香师之名,也将花落此家。”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匣,刚一打开,室内众人就纷纷伸长了脖子吸了一口气。 那一刹那满室生香,一洗房中尘气、嘈杂,刹那间仿佛风定天清一样,清透之感贯彻全身。 连顾听霜都隐约感觉,潜藏在灵识中,一直阻塞的部分通畅了许多。 这还是没有烧起来的香,就已经有如此的威力。 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黑面罗刹却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个场景一样,捻起一枚香粒后,置入腾柏顶部的一个孔洞中架住,随后指尖燃起火焰,散发着淡蓝的光华。 室内众人皆寂静无声,听书憋不住好奇心,又扭头来问宁时亭,声音压得极低“公子,这是什么火啊” 宁时亭将他的一只手拿过来,隔着薄薄的手套,往他手心写了“黄泉阴火,极静之火”几个字。 仙界最烈、活气最盛的是凤凰火,烧起来不死不休,其次就是三昧真火。 用这两种火来点香,无异于把香直接塞大炉子里烧,暴殄天物。 黄泉阴火无热气,只发亮,不烧灼,调香时一般用这种火来点,最能完全释放香料的灵气与香气,平静安稳。 他写的时候,顾听霜也爬起来要看。 从宁时亭的视角,就是这只小狼什么都要凑个热闹,也轻笑一声,放低了听书的手腕,也亮给它看了一下,顺手又摸了摸它的头。 眼里很有几分宠溺的意思。 顾听霜又忍了。 香点燃后,刚刚那缕摄人心魄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 这返魂香不像平常香料一样,浓郁起来的时候会呛人,让人感到不适,反而让人耳目越来越清明。 淡青的返魂香顺着古树腾柏陷下去的纹路慢慢流淌,如同青色的水雾。 这是六界文人骚客都喜欢的倒流香,只是此香单从烟雾看,滴落后化为透明泛黄的水汽,而不是一般的香料会形成的油脂。 随着青烟缓缓流入古柏底部,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也发生了古柏已经接近石化的枝丫上,冒出了青绿的芽,枯朽干裂的表面生出淡绿的青苔,枝杈伸张、根茎舒展,仿佛一个熟睡的娉婷美人在日光下舒展身体,褪去冬日里惨淡的外壳。 从顾听霜的眼中,这样的变化却只是表象上的。 他催动灵识,将目标对准了桌上的古柏,能够明确看到返魂香中蕴藏着大量的、独特的灵息,这种灵吸是天地化物自然滋生的东西,和古柏内部那一缕将要熄灭的灵焰起了呼应,古柏每一寸枝丫、每一处孔洞、每一寸树叶曾经生长过的地方,都能够接纳这种天地灵气。 这种灵气,和顾听霜本人所修灵识,一丝不差。 这返魂香有自己的灵识,而且是灵识旺盛的那种,说是香,但是它自己仿佛某种天生宝器一般,自发地用自己的灵识渡化着每一处衰朽的地方 这种香就和仙帝印玺上镶嵌的避尘珠一样,可遇而不可求。避尘珠可渡化、洗涤一切毒与污秽,此香可以唤醒一切微弱的灵识。 再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比这一味返魂香更能贴合他的修炼功体了 在座众人纷纷激动地互相讨论着“生死人肉白骨,是真的绝无错漏,我刚刚看过了,那棵灵柏早就死透了” 也有参与过往年香会的人七嘴八舌地说“不会错,去年展出的是一尾肚皮翻了白的鱼,魂魄俱散,返魂香一点,那鱼立刻活了过来你我也都能感知到,这香一点,七窍都仿佛被清洗了一遍一样,太上老君的洗髓丹都未必有这个效用” 宁时亭感到膝头的小狼动了动,爪子又绷紧了,快要陷入他衣料下的皮肉,抓得有点疼,于是轻轻拍了拍它。 而后这只银色的小狼回过头,眼里精光大盛,这一刹那仿佛同时具有了神性和魔性,让宁时亭愣了愣。 “宁公子的小狼看起来很喜欢这返魂香啊,公子不露一手么” 旁边,苏越由一队家仆簇拥着走出来,轻抚手里的折扇,闲闲地问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一边返魂香的演示已经完毕了。 四下的香师早已坐不住,各自开始凑近了嗅闻味道、观察烟雾中的颗粒状况,有的连续钻研了四年返魂香的,心里早就有了个大概的谱,已经低头去另一边的万香集去挑香了,准备当下给众人来个复刻。 大半场上的人都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少数一些看热闹的仙民也是这里看一下,那里凑合一下的。 也有不少人还记得前些天传出的消息,说是晴王府的人接了仙长府的香帖,要在香会上比试猜香,猜的还是连续四年无人能解的返魂香。 之所以万众瞩目,一是众人爱看“仙长府对上晴王府”的戏码,另一方面也确实期待,看看晴王一派和仙帝一脉,到底谁能解出旷世奇香的成分。 宁时亭今日还是作他平时的打扮,珠玉遮面,银白长发束起一部分,散落一部分在外。 因为昨日还在下雪的原因,他穿得比较厚实,即使在室内,也只是解下了披风,毛领子遮住一小半精巧的下颌,看起来像个精致的贵公子。 宁时亭在外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只知道这个青年似乎有点病容,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的。 宁时亭笑了“这么多香师在侧,我不好献丑,苏公子如果想找人探讨,现下如此多的人才,且容我偷偷闲吧。” “宁公子的意思,就是要等其他人都试过了,再出手的意思么”苏越抬眼看来,语气中听不出什么,“不愧是晴王府的人,有这个底气。” 香会开了一半,中间有片刻的休息时间。 宁时亭本来身体就还没好透,这次在房里被各种各样的香药一熏,一时间也有点头昏脑涨。 听书担心他的身体,一面拉他出去走动,一面压低声音问他“公子,你闻得出来那返魂香怎么配的么” 宁时亭哑声笑“我现在身体跟凡人也差不了多少,连你今日给我包的什么馅儿的饺子都闻不出来呢。” 顾听霜还是被他抱着,毛茸茸的一大团拱在他怀里。 这鲛人格外喜欢把这只小狼抄起来抱在怀里,顾听霜实在烦闷,但是一挣扎,宁时亭就会抱得更紧一点。 他倒不是挣脱不开,只是总感觉宁时亭这样柔弱无骨的鲛人臂膀,并算不得有多坚实牢靠,他一挣,这个娇气的鲛人说不定会断一条胳膊。 细数起来,他这一场大病,也是他自己眼巴巴地贴过来要去灵山上找他,这才落下的。 听上去就仿佛顾听霜还欠了他一个人情。 听书听宁时亭这么说了,有点难受地骂着“这些人真是不安好心,截了给咱们王府的诏书,还拿这个当圈套哄公子上钩。他们肯定就是看着公子病了,什么香都闻不出来,用这个来让咱们丢脸。要我说,公子,我们不如现在就回去吧,就跟他们说您身体不舒服。” “现在走,反而更落人话柄。”宁时亭淡淡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病了嗅觉失常,但是其他手段还是可以用的。而且那个返魂香” “我也曾钻研过几年,有点兴趣。但是因为一直没找到真正的返魂香,无处下手罢了。” 顾听霜趴在他怀里,抬眼看见了宁时亭掩藏在珠帘后的眼神。 鲛人微青的眼眸里带着某种一样的情绪,仿佛陷入了某种过往,有一点微微的怅然和悲伤。 顾听霜眼尖,他趴在宁时亭怀里,看见二人身后,苏越和管家比了个手势,退下后去了另外的房间,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那两人的眼神扫过一遍,很明显往宁时亭这里看了一眼,像是在试探他的位置,彼此的对话能否被他听到似的。 顾听霜心下生疑,直接在宁时亭肩头立了起来,后腿儿一蹬就跳了下去。 宁时亭一下子没抓住他,回头叫他“小狼” 这鲛人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迅速,直接拎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揪了回来。 “这里人多,不许乱跑,知道了吗” 说着又要把他抓回怀里抱着。 顾听霜快被他烦死了,只能用尽量温雅的方式“嗷呜”了一声,用来表示他的抗议。 还是听书一句话解救了他,他对宁时亭说“公子也放小狼下来走走吧,这么好动的小狼,估计也不是很愿意在一个地方呆这么久。” 宁时亭听了,果然收回了手,但还是俯身下来,认真地看着小狼的眼睛“那好,不要乱跑,也不要闯祸,知道吗这里很多人是不能得罪的,要是闯了祸,以后我可能就很忙,也没有时间给你找狻猊肉、麒麟肉当零食了,知道吗” 顾听霜迅速点头,又被他贴着头顶摸了一把“好,乖乖的,早点回来。” 宁时亭就收回手。 顾听霜窜出几尺远后回头,看见宁时亭还蹲在那儿,很温柔地看着他笑。 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个笑,他就放慢了速度,一股酥麻的痒意顺着脊背滑到尾巴。 这尾巴像是要不受他控制一样翘起来,然后欢快地晃一晃似的。 亭台楼阁间,他追着苏越和管事的脚步来到一间偏僻的小屋。 没人发现他,他窜得快,然而门在他眼前关上了。 他竖起耳朵,绕了个圈子跑到床下,趴下了慢慢听。 与此同时,灵识放开。屋里除了苏越和管家,还有第三个人。 顾听霜探知了一下,在脑海中大致描绘出了第三个人的样貌形体,赫然就是刚刚返魂香的主人,那个黑面罗刹。 苏越“你这么确定他会出手试配返魂香这人面貌莫测,身边有上古银狼和冰蜉蝣精,我们无法探知他的底细。你当真知道他的来历” 黑面罗刹“我的推测八九不离十,如果他是那个人的话,我也算得上是他的一个故人。如果最后他没有出手,我也会如约把手里剩下的返魂香都交给你们。我做生意,从来不倒招牌。” 苏越“罗刹王,你也知道,我们仙长府背后的人是仙后一脉,要的可不止这剩下的一盒返魂香。它的配方在哪里我们之前试了又试,其他配料全部找齐,可是最关键的一味香迟迟找不到。” 黑面罗刹简短地说“我只知道返魂香当中最关键的一味香料,而这一位香料,只有宁时亭有。剩下的我不通,这也是我今日一定要等宁时亭出手的原因。香会公平,谁仿出来,返魂香就是谁的。你们仙长府不要坏了规矩。” 沉默了一会儿。 苏府管家出声了“那,罗刹王可有什么说头吗此人来路底细是个谜,查也只能查出是晴王的身边人,有所爱重。看发色是鲛人,听说是鲛人与凤凰的后代,但是过往经历一概查不到。” 罗刹王垂下眼看自己手中的香盒,片刻后开口了。 “冬洲鲛人海岸之北,是晴王征伐过血族的地方。” “大约两三前吧,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一夜之间死了一城人。都死了所有士兵,百姓,路过的商人旅客,灵兽全都死了。最后救出来的,只有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个孩子很受晴王喜爱,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 “小鲛。” “或者,小公子。” 罗刹王眯起眼睛笑了“如果要查他的底细。你们或许可以往鲛人北海岸边的雪山开始查。是不是他,我自有答案。他的身份就藏在返魂香中,他自己亦会给出,我还是那句话,有的事情,你们仙长府也不要坏了规矩。否则后果难料啊。” 说罢,他要起身出门,却被管家猛然拦下“等等,罗刹王” 黑面罗刹扣住脸上的面具,顿住脚步,回头道“不该问的不要问。我要的是宁时亭这个人,正巧你们也要他,这桩生意也就讲得通。不过我还是有件事得提醒你们,若是要下晴王府的面子,你们做什么都行,但是第一,千不该万不该让宁时亭来猜香。” 管家脸都白了“什,什么意思” “宁时亭之于调香之道的功底无人匹敌。他师从香道、剑道双绝步苍穹,十五岁那年琢磨古法,调出一味震檀香,随手赠与一个路人,那路人用此香发了万贯家财。震檀香也叫却死香,前有却死,后有返魂,鲛人一族厉害的从不是嗅觉,而是味觉。现在他病了,你们真当他调不出返魂香么” “第二,千不该万不该截下那封诏书。你们可知,为何年年劳军任务都是给仙长府,而今年给了晴王府么” “这回带兵的将军虽不是晴王门下人,但是是冰蜉蝣一族的。宁时亭身边的那个书童,是这位将军失散多年的弟弟。你们妄想在将军面前,抢下将军恩人的功拍马屁也得知道,这马屁股不是谁都能拍得起的。” 黑面罗刹的视线中带上了一些怜悯“真可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第 21 章 21 门关上了, “咔哒”一声后, 留下瞠目结舌的苏越与管事二人。 顾听霜听到这里, 也施施然抬起爪子, 慢慢从墙根底下溜了回去。 正逢中场休息结束, 出来遛弯的仙者也都一个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顾听霜回原地找宁时亭和听书的时候, 望见一个黑衣青年正在找宁时亭说话,说的也是一些类似“公子今年贵庚”之类的客套话,眼里带着一丝丝不言而喻的羞涩与好奇。 他一走过去,在宁时亭脚下一蹲,那男子立刻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上,上古白狼没,没想到公子爱好豢养这种东西。” 顾听霜悠然地甩着尾巴, 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时亭见他乖乖回来了没惹事,也很高兴, 低头把顾听霜抱了起来, 笑着说“嗯也不是我养的小狼,是我们世子殿下的。我只是带它出来溜溜弯。方才公子在席上, 没有看见我带着这只小狼么” “错,错过了。”男子还是保持着后退的趋势, 好像恨不得拔腿就跑似的, “就下半场快开始了, 公子, 你我也快些回去罢。” 望着男子兔子似窜走的背影, 听书嗤笑一声“胆子真小, 像我们公子就一点也不怕小狼。” 宁时亭也跟着笑“是啊,见到上古白狼就怕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一会儿知道我是毒鲛,又会是什么情态呢。” 顾听霜在他怀里猛然抬起了头,盯着他。 听书也抬起头看宁时亭,“啊”了一声,问道“为什么一会儿他会知道您是毒鲛啊” 他们都很清楚,宁时亭跟在晴王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个致命毒器的人少之又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公子从不用银器”的猜测与传言,他出行也不会遮挡面容,行事低调 。 宁时亭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看向听书时,还是带着宠溺的笑意。 见他不回答,听书于是乖巧地找好了答案“噢,公子要我过会儿自己看。” 两人一狼回到室内,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们回来得比较晚,这时候其它的一些调香师早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复刻返魂香了,人头攒动,一片火热。 苏越和他的管事却好一会儿才出来,脸色也不怎么好的样子。 管事压低声音问苏越“公子,那罗刹王说的万一是真的,要怎么办” 苏越面色铁青地说“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有转圜余地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今日少说要把宁时亭的身份底细摸清楚,他因何蒙面,又是因何从不用银器的种种传说古怪之处,今天势必要摸透底。如果不能揭掉他的底,那再次,返魂香也是我们的。” 随着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落定,黑面罗刹王轻轻击掌两下,带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他坐在整个屋子的正中央,旁边立着刚刚死而复生的那株神木腾柏。 而剩下的返魂香,都收在三个匣子里面,打开后整整齐齐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视线扫过之后,都不由得有些虎视眈眈。 “众所周知,我因机缘巧合得到这些返魂香,六界中除了我这里别无他处存留。连续四年香会下来,损耗不少,亦无人真正能解开返魂香的配方,他日返魂香消失于世间,也是一桩大憾事。所以今日仍然请在座各位一展身手,尽力一试,无论成功与否,也都是为神界尽了一份力。如果有人真能解开此香,我将剩下的三盒返魂香悉数赠与。请。” 今天来的香师大半都是冲着返魂香来的,对于“天下香师”和返魂香本身,都是志在必得。 在座不乏本来就钻研、寻找返魂香长达百年的仙者,更有四年前返魂香初次亮相后就心驰神往的仙者,为此周密筹谋、尝试过千百个配方,只为今日一现。 众人摩拳擦掌,宁时亭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地抱着一条小狼坐在座位上,偶尔呷一口茶。 邻座的声音传来,耳力好的人不免听到“别看现在人一大堆,但是真正的行家里手都还没动呢,晴王府那个鲛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是鲛人一族是水中族类,口舌鼻吻皆能探知香气,在这方面比寻常香师更敏感数千倍不止。” “但我听说这个鲛人之前仿佛是大病了一场,今天会不会有影响” “难说。再看仙长府,我早听说,他们早在两三年前就觊觎返魂香了,原因是天妃想要返魂香修炼、增补容光,他们动用一切手段,找遍了天下香师,听说这次是有备而来,已经将配方推得八九不离十了。咱们这些人,就看看走个过场就好了,不与虎狼争锋。” 此时已经有七八个香师过去试了一试,各自演示了一遍自己调出来的结果。仙长府为这些香师准备了六界所有可以搜罗到的香料,还有不少人自己备用了香料秘方过来的。 但是无论怎么试试,要不就是和返魂香的香气差得离谱,要不就是总是只差一点点。 其中有个小有名气、独来独往的香师,用调香匙盛了一小撮香料,放在阴火上炙烤。 刹那间,满室人感受到了和返魂香一样荡涤灵根的清气,这种香气也十分近似返魂香,燃烧后不滴落油脂,只凝成淡色的水雾。 这和罗刹王所展示出来的香,已经接近一模一样了 至少它在功法上的作用,不可否认。 然而,此香到底没能突破最后一重考验黑衣罗刹从袖口取出一枚死去的蝉,用此香熏之,并没有什么动静。 随后再用返魂香一试,死蝉复生,再次证明了返魂香的不可复制。 听书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公子,这个香已经这么厉害了,还是敌不过返魂香吗” 宁时亭轻轻说“还差一点的。上古卷轴所记载的世间奇香,除了返魂,还有震檀却死神香。顾名思义,一个能使人从黄泉之地返魂而来,一个能另将死之人焕发活力。这位香师配的是却死香,离返魂还差一点。不过能配出这种程度的香,已经可以大幅度提升修为了,这位香师之后必然名声大噪。” 听书这下懂了“这么说,返魂香还是更厉害。” 宁时亭说“我以前机缘巧合,也配出过震檀却死神香,的确可以为将死者延寿。但是到底不是返魂香,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顾听霜本来趴在他腿上,非常无聊地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此时宁时亭一句话入耳,他竖起了耳朵。 黑面罗刹说的话跟宁时亭此刻所言对上了。 他真的配出过却死香 听书抱怨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公子,这么厉害的事情,你都没有告诉我。要是我是公子,早告诉其他人,这个什么震檀却死香,公子早就调出来过了,还有别人吹嘘的机会吗” 宁时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大概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吧,那时候还没捡到你呢。” 听书还想问他什么,却被场上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场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个人,正是刚刚找宁时亭搭讪过的那个黑衣青年。 他点燃自己配好的香,先四下走动了一番,让室内众人都闻了一遍。 那香离返魂香的气息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连凡人香铺里卖的低劣的香都不如,闻起来甚至有些刺鼻的味道。 闻过的人,有的神色不显,有的很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听书挡住鼻子,皱眉说道“公子,这香也太难闻了。你怎么看” 宁时亭说“我肉眼凡胎,看不出什么。但是制香一门,也需要修身养性,能沉静、多思、豁达的人,能找到的香中机缘也多。这位公子刚刚被小狼吓到过,行为举止也风风火火的,我只觉得,大概不成罢。” 听书看了一会儿,望见另一边已经在下注了,小声告诉他“这个香师好像是苏家招揽的人之一,苏家那边好像挺满意的。” 远远看过去,苏越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仪态万方地坐在那里。 赌局开注,过往人纷纷下注,赌这位香师的香到底如何。 “宁公子一直坐着不动,莫非此行就是来当品茗客的” 远远的,苏越看了一眼宁时亭,抬高声音问道,“刚才仿佛听见宁公子说,是觉得此味香不好,不妨来下注吧。” 宁时亭听见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也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柄金玉折扇,交给听书。 听书说“这不是公子前几天才做好的么光是磨扇子骨都磨了好久,万一要不回来” 宁时亭说“去吧,输了就输了。” 顾听霜对返魂香非常感兴趣,本来就注意着苏越那边的动向,此刻看听书伸手过来,一脑袋就拱开了他的手,自己叼起这枚金玉折扇,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听书惊道“这小狼也太聪明了点,莫不是在和我争风吃醋” 顾听霜回头瞥了他一眼,决定暂时不跟这个小屁孩计较。 座上压注,一朵红连一朵白莲,各自代表心内认定的“是”与“否”。 有些人因追随仙长府而压了红,也有剩下的一些闲人散客认为此香劣质,选了白莲。 顾听霜叼着扇子放在白莲一端。 刚放下,他透过放大的灵识感受到了苏越的某种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压抑着的沾沾自喜,以及轻慢与蔑视的感觉。他不由得抬起眼看了一眼苏越。 苏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只小狼。 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内心到底还是有些害怕这种上古传说中的族群,只是装模作样地动了动,伸手要拿茶杯,顺手就把顾听霜扫到一边去。 下注的人越多,正中那位黑衣青年的得意之色就越来越明显。 他清了清嗓子“此香味道确实不好,但是在座的各位仙者都知道,香料诸如麝,浓时气息令人生恶,淡时却芬芳四溢。我的此味返魂香,气息不尽善,但是仍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力,这一点请罗刹王替某验过,引灵灯也会证实某所言非虚。” 说罢,青年往匙内添了一点香,点燃后请罗刹王放出死去的蝉身。 刺鼻的香味越来越浓,周围议论声响成一片,大多是不看好的。 顾听霜跑回宁时亭脚边,又被他逮回来抱住了。 他此刻抬头去看宁时亭的表情,但是鲛人依然没什么表情,还是那样清清淡淡的样子,不为所动。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众人目瞪口呆。 蝉蜕动了动,接着很快抬高了身体,枯薄透明的翅膀翕动起来,飞离了桌面 外边大雪,这死而复生的夏蝉还发出了几声鸣叫声,在室内高空盘旋了一会儿,看样子即将飞出去。 “这真有人复刻出了返魂香” 室内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有激烈讨论的,有沉默不语的,还有的心急一点,已经站了起来向苏越道贺“恭喜仙长得天下香师入鷇” 苏越那边亦是一派喜气洋洋致敬,他有意无意地往宁时亭这边望了一眼,其他人默不作声,也不动声色地往宁时亭这边看。 仙长府上来就亮了底牌,这位晴王府的新主人要怎么办 顾听霜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 然而让他在意的是,黑面罗刹也将视线递了过来。 这罗刹以黑玉面具遮面,看不清神情面目,但是那眼神中却仿佛还有一丝失望与不满。 黑衣青年翘首以盼,问黑面罗刹道“请问罗刹王怎么说我已配出了返魂香,这剩下的三盒,是不是也该” 罗刹王却不为所动,他转向黑衣青年,答非所问“既然仙长府掌握了返魂香的制法,也不至于这般心急地就找我要这三小盒香罢我虽不谙香道,但是在座的不乏能人。” 顾听霜的灵识笼罩了整间屋子,此时此刻清楚地感知到了,罗刹王的注意力在自己的这个方向。 他在看宁时亭。 果不其然,下一刻,罗刹王眼睛紧紧看过来,发问了“晴王府,宁时亭宁公子,可有高见”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宁时亭身上,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单纯好奇的。 宁时亭放下手里的茶盏,不置可否。 顾听霜感到他抱着他站起了身,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到香台正中。 鲛人脊背笔挺,隐约能透过精致的衣着窥见清瘦的躯体。手腕皓白,发端银白泛蓝,整个人仙气飘飘。 他举止恬雅端方,好像人往那里一站,不用看见脸,就比所有的极品香更让人耳目清明、赏心悦目一样。 有人出声了“既然都到这个时候了,何必再遮掩面容,让大家觉得晴王府心不诚呢在座诸位,除了罗刹王香主不愿面世外,连隐居多年的长老们都愿意抛头露面,于情于理,也劳烦公子取下遮面的纱罩。” 也有人低笑着说“怕是面容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听说此人攀龙附凤的手段了得,十七岁哄得晴王让他入府,莫不是修炼那见不得光的合欢宗,眉间有了挡不掉的合欢印,才要遮住眉眼罢” 宁时亭没有动作,静了一会儿后,伸手抚上额前的纱罩。 来了 苏越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身了一些,恨不得眼神能凝成实质,把宁时亭整个人扒个干净一样。 纱罩轻轻取下,顺手就丢给了小狼。 顾听霜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等到想起来小狼最喜欢玩宁时亭的纱罩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叼住了这个东西。 遮挡之下,容颜绝色。 室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好像风声掠过。 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印记,清清白白的一张脸。 眼珠暗沉发青,带着鲛人混了凤凰一族产生的,近似于魔性与令人窒息的一种美。清透至极,反而透出一种摄人心魂的妖冶。 宁时亭说“亭不曾筑基,不修仙法,肉眼凡胎见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第 22 章 2 顾听霜百无聊赖地叼着宁时亭的纱罩, 看见满座皆惊的样子,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快。 这鲛人用纱罩遮住面容是对的, 单是露个面,就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祸水就是祸水,就应该把他关在府上不准出来见人,或者把看到他这张脸的人眼睛剜掉, 不然后患无穷。 黑面罗刹依然紧紧地盯着宁时亭,眼神中有点复杂,却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惊讶于他的容颜。 那更像是应验了顾听霜在窗下听来的某个说法这位黑面罗刹认识以前的宁时亭, 这次甚至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沉声再请了一遍“请宁公子赐教,宁公子对此香可否有什么高见” 宁时亭看了看那黑衣青年手边的香,询问之后,拿起来凑近闻了闻。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所有人都禁不住跟着屏住了呼吸, 好像发出半点动静,都会打扰了他一样。 宁时亭看罢、闻罢,黑面罗刹再问道“公子以为如何” 苏越也在旁边笑着打趣“早知道宁公子在香上的造诣不浅, 这时候也不必卖关子了吧。” 仙长府的人都门儿清。 宁时亭这回出门, 明显连病都还没好。 他还是凡人根骨, 虽然是神族, 但是如果不修炼, 也跟废人差不了多少。凡胎的一病, 五感六识会跟着一起变得迟钝起来。 透过灵识, 顾听霜也能看见宁时亭身上的病气, 在消耗着他的精气与活力。 这个状态别说制香识香了,他想起刚过来时宁时亭与听书的打趣,说是今早上的饺子是什么味儿的都没吃出来。 顾听霜心想,这鲛人也是可怜。 十七岁嫁进来,成婚当夜新郎没来,连名分都没有,对外说的都是“恩人”。宁时亭拖着病躯,还要为他父亲的一道命令奔走。 成功了,是完成任务,失败了,丢了就是晴王府的面子,日后免不了还要被问责。 宁时亭因为俯身闻香的缘故,一只手松开了,顾听霜从他怀里跳出来。 黑衣青年自觉地往后退了三尺远,神情紧绷。 而顾听霜只是凑近了在返魂香的盒子附近转了几圈,想着这种香对自己的灵识功法有大用,或许自己用小狼灵敏的鼻子嗅一嗅,回头还能交给群狼,让它们帮忙配出返魂香。 然而那一刹,他却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以他所见,还停留在房中的那枚“复活”的蝉,并没有像返魂香的效果那样,将灭的灵火重新复燃,而是另一片完全不一样的灵火,取代、压制了蝉身本身的灵火。 这种情况,只有夺舍、附身、傀儡术才能够做到,然而桌边的引灵灯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并没有发现仙法使用的痕迹。 更何况,夺舍之类的行径,也只会发生在人身上,蝉之躯体过小过简,无法容纳仙者的三魂七魄。 他心下生疑,借用上古白狼之躯腾跃而起,直接飞上了房梁顶上,一爪子就把那只蝉拍了下来 众人都惊到了,一看这小银狼居然玩心起来,把刚复活的蝉又拍死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唏嘘了几声。 黑衣青年急了“公子,你这养的小狼也太刁蛮了些,怎么能把它给拍碎呢” 宁时亭也没想到,这只小狼乖了一上午,这时候突然起了玩心闯了祸。 他轻声说“小狼来。” 但是顾听霜没有动,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被他拍碎的这个蝉壳中,刚刚燃起的灵火突然像一大群密集的飞虫一样散开了,现在剩下的,仍然是原来接近衰亡的生气与灵息。 这个香根本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反而是像是用某种秘术,操控了不知名的东西挤占了蝉壳。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顾听霜在这边毁了蝉壳,宁时亭却还一动不动,凝神嗅闻着。 慢慢地,别人看他的眼神也从期待变成了有一点怀疑这半点仙法都没有的鲛人,真的让他说这里头的门道,到底能说出几分来呢 顾听霜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 他现在灵识占据小狼的躯体,也无法开口说话,瞥过去看见那鲛人还在苦苦思索的样子,直接跳了过去。 让他生了病,算在他头上。他给他找来了九重灵绝,这个人情他收下了,之后也会还给他。 顾听霜跳回桌边,宁时亭身边,向他摊开爪子。 “小狼” 宁时亭起初眼神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隔着手套接过小狼毛茸茸的爪子,看见粉色肉垫上沾着一点暗红的、非常细小的碎末。 此香燃烧过后没有化水,这一点也和返魂香不一样,甚至没有化成油脂这一点,和普通的香也不一样。 罗刹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凑过来细看,问道“这是什么” 那黑衣青年面色有些不自然“调香时加入的一味罗敷红,大约是没烧干净,沾上了。” 宁时亭温文尔雅地问道“公子能否再将您的香递给我看看” 他刚刚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说出任何答案。 房中过所有人都盯着宁时亭,顾听霜也盯着宁时亭。 鲛人低下头,伸手拧开香盒,用指尖捻了一点香末。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张开嘴,轻轻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赭红的香料。 从来看香都是闻、焚、沉水、碾、煎,从来没有人直接尝的,香与药不一样,因为气息浓烈的原因,会掩盖味觉,鉴别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出差错。 鲛人唇色红润,那枚软舌也带着红润颜色,那样肃穆周正的神情,轻轻一舔,隐约可见整齐洁白的牙齿。 眼眸微微低下去,暗光隐生。 顾听霜离他近。这香刺鼻,但是却有另外的香气透了出来,是宁时亭的呼吸。 古人所谓吐气如兰,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只是隐约的,顾听霜看着他的舌尖舔过香料的样子,却感到脊背如同过了电一样,好像那舌尖点中的不是朱红的香料,而是心尖的一颗红痣一样。 他猛然收紧了爪子,按下喉咙里陡然生出的焦渴,移开了视线。 可是移开了视线,宁时亭那副样子却还是停留在他脑海中。 那么清雅温柔,那么温和端方,那么勾人。 黑衣青年大惊失色“这怎么能尝呢这位公子,你” 他跌跌撞撞赶过来,就要让宁时亭吐出来,脸上是怕极了的样子。 黑面罗刹伸手制住了他的动作,冷静地问道“也无非是舔一口罢了,香点燃后是要吸入人体的,是个香师都明白,好香无毒,这位公子这么惊惶,又是什么原因” 宁时亭却比了个手势,转过来面对众人。 他嘴唇抿着,并不出声,只是眼里带上了淡淡的笑意。等到所有人都将目光几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重新张口,吐出了一道仿佛有生气的红烟 仿佛是一个瘾君子吸入深红的花烟,深红的烟雾从他口中越出,接着越散越宽。 明明是烟,却久久不散,反而像是有意识一样,拼命往宁时亭相反的方向逃离。 有人眼尖,很快看了出来,组成烟雾的细小颗粒正在变大变成,深红的蛊虫 “是秋毫蛊” 满座皆惊,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打出仙障。 秋毫蛊,其形细小,如同秋毫之末。 静如顽石,动如行军。 它们一样群居行动,遇到空壳便自发攀附,经常藏身于神兽尸骸中,依靠群虫的力量挪动巨兽躯体。 这种蛊虫毒性强烈,碰之即伤,伤口带着克杀的属性,必将溃烂无法医治,被秋毫蛊爬过的地方,跟直接残废了也没有区别。 众人想到这里,突然明白了刚刚为什么那青年这样着急地制止宁时亭 直接把秋毫蛊吃进嘴中,这人的命还要不要了 即使只在舌尖上尝过,那舌头、口鼻也多半会被废掉 忒漂亮一个鲛人,这下子算是毁了。 顾听霜也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他听说过这种蛊虫的毒性。 桌上的小狼猛然回头,盯住了宁时亭。 宁时亭却神色如常。 发生状况的却是那群如烟的蛊虫 众人惊讶地发现,这群号称细于秋毫的蛊虫正在慢慢膨胀、充血,好像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它们本就是剧毒之物,可是这个时候自己染上了毒,迅速地胀大了许多倍,直至几乎不可见的翅膀再也撑不住膨胀的身体,卡擦卡擦地爆裂开来,然后颓然落向地面。 远看,仿佛撒了一地朱砂。 室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角落里的一个仙者叱道“下作”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难怪此香刺鼻难闻,那青年用最重的香料,就是为了盖住蛊虫本身的气息 苏越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管事见机行事,喝到“都给我们拿下此人竟敢妄称自己掌握了返魂香的解法,骗到了咱们仙长府的头上,实在可恶” 一下子把锅甩得干干净净。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怪物” 沉寂中,一位年轻仙者带着惊惧的视线望向宁时亭,“怎么会有人吞食了秋毫蛊还能毫发无伤,甚而将秋毫蛊反过来毒杀的人你是什么人” “北海之北,炼有药鲛,百毒不侵,毒杀万物。” 宁时亭轻笑道,“诸位博闻广识,这也不曾听说么仙长府与这位罗刹王联合起来,请动我调制此味返魂香,不就是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是一只毒鲛么” 众人都张大嘴巴,满脸震惊。 顾听霜也傻了。 他没想到宁时亭居然知道 这个看起来能被欺负死的鲛人,居然心里一直门儿清 “既然如此,亭也却之不恭。只有一句,毒鲛虽毒,但为人处世皆有原则,不伤无辜之人,不做失心之事。是非对错,诸位仙家心中有数。” 宁时亭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向调香台,慢条斯理地拿起香盏、香匙,将各类香料堆放在一起。 没人看清他取香的顺序是什么,他好像就是偶然路过之类,漫不经心地随手取了几味香料,又漫不经心地分出几个小堆。 选出一堆浸水,又选出一堆熏制,最后搓成一个泥团子,投入同样用香配好的一锅香水中熬煮。 他令听书施法放出凤凰火,随后,低头将他手中的剑抽出一小截,将手指摁了上去 那一刹那,肌肤破裂,鲜红的血滚落。 宁时亭将血滴入香水中,而后低声让听书收回法术,将锅炉中的东西倾倒在仙纸上,滤出后,纸张上慢慢凝结出了香料的颗粒。 那颗粒与黑面罗刹带过来的返魂香,丝毫不差。 众人屏吸凝神看到这里,受到的震动已经远超出了看见秋毫蛊时的震动。 宁时亭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着,顺着虎口,滚入袖中,划过他白皙的手腕。 他取了一些做出来的颗粒,点火焚烧,那一刹那,席卷室内的、一模一样的荡涤心灵的清香,已经让众人确定了他做出来的,就是返魂香无疑 地上被顾听霜刚刚拍碎的蝉壳,也在慢慢恢复生机。 仙蝉本就不易死,此时此刻感应到灵火重燃,顺着香气张开了翅膀。刚刚救活的那株腾柏,也有了生长更加旺盛之势头,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肆意生长,抽条、变高,满目苍翠。 宁时亭笑了“原本只是个猜测而已,对于返魂香和却死香之间缺少的那关键一味香,我苦思数年来也一直不得解法。今日多亏仙长和罗刹王明里暗里地提醒多次,让我见识了真正的返魂香,嗅出了里边的血腥气,这才有所顿悟。不巧,亭浑身上下,只有血天生异香,承让了。” 他说得委婉,所有人都听了出来。 这话的意思,却好像是黑面罗刹联合仙长府一起,以返魂香为诱饵,请君入瓮一样 不知道他们中有谁知道了他的身份,先是用劳军诏书来诱他出门,随后又以香会的名义让他骑虎难下,最好直接亮出他的那一味毒鲛血。 猜香是假,摸他的底细才是真。 毒鲛是毒器,毕竟是危险、见不得人的东西,瘟神都比毒鲛名声好。 这一层身份的揭露,更直接关系到宁时亭身后的晴王殿下。 晴王身边有这样一只毒鲛,如同手握一张剧毒的底牌,仙帝又会怎么想 仙洲人对毒物一直非常厌恶,传说中的毒鲛更是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此刻,本来排斥宁时亭身份的人反而被他的坦率所打动,看向苏越的眼神不由得也异样了起来。 苏越脸色更尴尬了,刚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另一边罗刹王却出声了“你真的是毒鲛” 宁时亭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示意听书将桌上的三盒返魂香都拿走。 那眼神却好像是在问他,怎么,你想反悔么 “你真的是那个人那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时冬洲村里发生了什么” 话题急转直下,格外突兀。 “宁时亭,你的战友,照顾你的仙民全死了,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什么” 罗刹王双目赤红,甚至要直接扑过来拽住宁时亭,但是被听书敏捷地挡住了“干什么你说什么呢” 小仙童敏锐地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挥手就造出了一道隔音仙障,将他、宁时亭、小狼和罗刹王封死在其中。 宁时亭顿了一下,抬眼微笑道“我与罗刹王未曾谋面,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罗刹王猛地将脸上的黑玉面具扯下,露出了一张沧桑俊秀的脸“你不认识我了你十五岁时做出了却死香,那时那时我的亲兄弟是你的战友他死在了那里,全城全城人都死在了那里,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回家时,他们都不在了,门楣破落,你把却死香给了我,让我用它谋求生路,可以得到万贯家财那时候你说,说却死香不是你要的你记得吗” 宁时亭还是淡静地说着“您认错人了。” “是你不会错。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宁时亭“您认错人了。” 罗刹王眼里燃烧着怒火,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宁时亭,晴王是把你从鲛人海岸边捡了回来,但是你追随他这么久,殊不知心都跟着黑了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人独活,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做噩梦吗你的兄弟们,战友们,你就不会因为他们梦魇吗” 听书听不下去了,怒骂道“你发什么疯合着我们家公子该死一样我跟在公子身边两年了,战场上也相伴左右,可也未曾听说什么死了一城人的事情。你有病就回去治,何必来膈应我们家公子” 这小仙童气性极烈,见不得宁时亭被人污蔑,当即挽住了宁时亭的胳膊“走了,公子,我们不与这种人多费口舌。” 又回头警告黑面罗刹“再敢来烦公子,我让你晓得冰原蜉蝣一族的厉害” 顾听霜猝不及防,就被听书抱起来塞进了宁时亭怀里“小狼乖,保护好公子。” 顾听霜“” 他靠在宁时亭胸前,刚趴好,却楞了一下。 沉沉心跳透过胸腔,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宁时亭心跳的很快,指尖也在微微发抖。 顾听霜用灵视探测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离得近的原因,宁时亭的感受瞬间传达到了他的脑海中。 如同他取了小狼的记忆一样,他在这短短一瞬间,接触到了宁时亭的回忆,宁时亭的梦魇。 那是碎片一样的场景和人的言语,音容笑貌,折旧了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喏,给你带了只兔子回来,兄弟们给你留的,都没舍得吃。” “跟毒鲛一起泡一池水会中毒吗哎呀,不管了,你跟我们来,我们找到一处好冰泉。” “小公子,那我们过年后再见啦下回就是我娶亲了,你一定要来吃酒。” “你说跟着晴王有什么好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雪山里多好玩啊。” 他看见比现在更年轻、稚嫩的宁时亭微微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说“我还是” “想跟着晴王么哈哈哈,瞧你这出息 ” 那是怀念、痛苦、与茫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他在那回忆中感受到了汹涌而来的温柔与暖意,无比明确地感受到 这是宁时亭最鲜活、明亮的一段回忆。 而他同时也知道,这段记忆已经彻底埋葬在某个无声的雪夜。因为这段记忆中塞满了无能为力的绝望。 随后,顾听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宁时亭和听书一起出了仙长府。 看宁时亭脸色不好,听书很难过地说“公子,要不我们先不回府了,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吧,您现在坐车驾也坐不动了,我担心你。” 宁时亭大约也是累了,没有提出异议。 一行人就就近找了个仙居客栈,住了下来,打算明日再回府。 宁时亭早早洗漱了,被听书伺候着退下了。 顾听霜也被听书抓了出来“公子洗澡呢,看什么看别以为你是只银毛畜生公子就能宽纵你偷看他沐浴这种事,公子终究还是最疼我的。” 顾听霜一早看这个小屁孩不顺眼了,张口就要咬他,被听书躲过了。 宁时亭洗完澡后,跟听书叮嘱了一句“小狼放进来吧,我想抱着小狼睡觉。” 顾听霜于是又不情不愿地被抓了过去,隔着被子裹成一团送了过去,跟凡人被皇帝召幸似的。 宁时亭抱着它,倒是很喜欢的样子。 房里的蜡烛灭了,宁时亭翻个身,清香吐息就拂过顾听霜眼前。 他没睡着。 鲛人的眼睛在夜里还是一样的亮,亮晶晶的,总觉得是哭了,因为感觉有水光。 再仔细一看,却没有。 “小狼。” 宁时亭轻轻说。 顾听霜懒得动,也不大想搭理他,但是他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被他抱得紧紧的。 这鲛人分明知道一只狼不会说话,找他说话干嘛 可是宁时亭的声音传过来,他也躲不开。 宁时亭躺在床上,闭着眼,轻轻地说“我想杀一个人。” 顾听霜睁开眼,耳朵也竖了起来。 杀谁 可是宁时亭又没说话了。 又过了很久,久得顾听霜以为自己要睡着、宁时亭也睡着之后,鲛人清雅的声音响了起来。 “晴王,我想杀了他。” 顾听霜在困倦中,依稀收到了极大的震动,觉得自己恐怕是听错了。 他打起精神望着宁时亭,可是宁时亭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散发着幽微的香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第 23 章 23 顾听霜总觉得自己听错了, 或者是这鲛人今天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 所以脑子不太清醒。 宁时亭跟在顾斐音身边多年,听说连这条命,都是顾斐音在鲛人海边捡回来的,他会想要杀他为了入府, 宁时亭连西洲非议都能忍受, 还放下身段来当他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小娘, 实在没有道理要杀顾斐音。 黑暗里宁时亭安静地睡着, 很规矩地把小狼抱在怀里。 他稍微一动, 宁时亭就会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把他箍紧一点, 感觉到小狼的呼吸快要喷到自己的脖子、脸上时, 也会多开一点,怕它碰到。 除了这一点动静之外,宁时亭睡着的时候很安稳,一动不动,估计他一个人睡的时候, 头天晚上是什么姿势,隔天早上起来也是什么姿势。 顾听霜眯了眯眼睛, 他也困了。 他现在尚且还在第三阶段初期, 本来控制小狼的身体就比较费神。他今天也跟着宁时亭一路在外,中途更是有好几次放开灵识探查事物。 本来还不觉得,看见宁时亭睡着后, 不知为何困倦和疲惫就一涌而上。他虽然过了四年灵根折损的废人日子, 体质也退化得跟凡人一样, 但是他硬生生给自己选了去欲修心心法,对身苦、心苦、七情六欲都嗤之以鼻。 偏偏每次到了宁时亭这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由此可见,毒鲛的确是毒性不浅。 昏沉间,他收回了灵识。 一城之隔的世子府,灵识回归,一直静坐不动、双眼光亮大盛的少年也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葫芦、菱角两兄弟帮他沐浴洗漱,修剪头发,好好地打理了一遍,又让人送来了宁时亭刚入府时就订下的新衣。 可能是以为他在修炼,也怕有妖魔鬼怪趁虚而入。做完这些事后,他们把他送回了房间里,让他坐在轮椅上,旁边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护身法阵。 他房里没有镜子,也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舒适,清爽了不少,散发着清净好闻的沐浴香。 顾听霜看了看,刚巧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儿,于是勾了勾指尖。 这一刹那,灵识猛然放出,压制住了鸟儿的灵识,同时占据了它的身体。 他操控它在窗边停了下来,拍拍翅膀向里看去。 拾掇精神的少年人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立,眼神锋利。 他快要十五了。 顾氏男儿向来生得挺括高大,尽管他今后都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但是从清瘦的、正在逐渐变得宽阔的肩和修长的腿、整个人的轮廓看去,他依然以不属于任何人的英气飞快地成长着。 他十岁以前,每年的生日,王妃都会为他风风光光地操办。 仙界世家子能者众多,也要从小开拓眼界、广结人缘。那时候的王府尽管顾斐音不在,年年也是热闹、繁华的,每年他生辰宴会,都会在西洲出尽风头。 顾听霜一向对容貌不怎么在意,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像谁。 他不像他母亲,但是他几乎也没见过他的父亲,别人总是说晴王世子和晴王相像,偶尔他也会厌憎这副面容。 和他长得很像的父亲抛却家庭妻子,一别数年,总是匆匆去,草草归。四年来顾斐音没回来过,纵然在以前,他回来时也不会看望他们。别人年幼时伏在父亲膝头,被父亲扛在肩头,他却早早地立了誓,要成为九洲最优秀的儿郎,护他母亲一生平安无忧。 他借用鸟儿的双眼看了一眼自己,随后灵识回归。 夜已经深了,他费力爬上床榻,扯过被子,自顾自闭上了眼。 那一刹那,他习惯性地侧了侧身,感觉身边空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从小狼的躯壳中回来了,宁时亭不在他身边。现在也听不见鲛人安稳的呼吸,闻不见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睡了一个好觉。 一大早起来,葫芦、菱角服侍他洗漱、用餐。 两个侍从昨天被他吓了个半死一整天一动不动,也不眨眼的样子,非常像是魔怔了。现在看见他回魂了,都非常高兴。 顾听霜辟谷,一向不吃饭或者吃得很少。 今天早膳的点心是他一直喜欢的琼花绿豆糕。 他看了一眼,拿起来后又放下了,往外推了推,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个换掉,我要吃冰皮雪花酥。” “是,殿下。” 葫芦赶紧记下,端着盘子出去换了。 顾听霜眼睛眯起来“他还没回来吗” 他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宁时亭的时候,永远都是说一个“他”,没有昵称,也不叫名字。 一边的菱角迅速心领神会“公子今儿早晨回来的,好像是挺累的,又回房去睡了,这会儿估计还没出来。” “外边的消息呢” 顾听霜问道。 菱角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啊什么外面” 顾听霜说“去仙长府的事,猜香会要是赢了,让听琴、听秋他们几个记得先前的赌注,东西送到我这里来就好。” 他说这话时,菱角总觉得他眼里有一些踌躇满志的笑意。 他们大约知道世子殿下前些天就宁时亭香会一事,跟几个下人侍女侍卫打了赌。 这事儿府里都传遍了,后面宁时亭生病了,都以为他不会去,所以这赌局自然也没了下文。 菱角嘀咕着“公子出门不是为去找回截下的诏书的事情么香会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不办了么” 他听了顾听霜的命令说要出去打听一番,顺便让顾听霜将之前宁时亭让人做好、送来的衣服都试一试。 菱角说“公子说,殿下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多备个几十套也不要紧。若是殿下觉得哪些形制不喜欢,或者裁剪不合适,就告诉奴才们。公子喜欢哪样的,也可以直接跟公子说。” 他一早做好了顾听霜说“都不喜欢”的准备。 之前宁时亭过来给他看改造法案,顾听霜一手把几十张纸都丢进了池水里,后面还是他们这群人下去捞。 但是这次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都拿来我看看。” 菱角楞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把精致、崭新的衣服都送了过来,扶顾听霜回了房里。 宁时亭的眼光很好。 他自己喜欢穿红衣、月白、淡色,喜欢精致的,但是给顾听霜送来的衣服都大气华贵,每一件都是按照他世子身份品级制造的。连常服也费了很多心思,用料高级,穿起来舒适、威严,用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顾听霜都看过一遍后,只有拿不准大小的几件拿出来试了试,当中只有一件,因为有好几重外衬,最里面一蹭稍微小了一点。 他说“这件送去改改吧,其他的都收下。” “哎,好的,殿下风姿无双,怎么穿都好看的。”菱角喜形于色的同时,不忘拍拍马屁再走。 中午的时候府里热闹了起来,外边为了许多上门拜访的人,听说是晴王府宁公子调出了上古返魂香,也是现今九洲之中唯一的返魂香持有者。 数不清的修真商户、医者香师都过来了,但是统统被听书礼貌地拦在了外边。 宁时亭还在睡觉,回来前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他将三盒返魂香中的两盒交给了听书,叮嘱他遇到为家人亲朋求医的,可送出返魂香,其余的一律送客。 与此同时,晴王府新入主的晴王“恩人”宁时亭是个毒鲛的消息也在不胫而走。 也有人开始打听,北海鲛人现在是否还有毒鲛存在。但是等这些人打听到的时候,才会发现北海鲛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绝灭了。鲛人本来就稀少,毒鲛是稀有中的稀有。有记载可查的是最近二十年中一共有三只毒鲛,其中只有一只雪鲛活到了现在,也即是宁时亭本人。 昨日在座的所有人也都看见了,返魂香中最关键的一位香,就是宁时亭的毒鲛血。有些人也不免对晴王府这位侧目相看。 宁时亭补觉到中午才醒来,听书也打发了大部分来客,两盒返魂香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 听书心疼,宁时亭却说“没事,香可以再调,现在能救人就好。” 听书迟疑了一会儿“可是这个香要您的血去调,您身体又不好,怎么能仙长府真可恶,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公子的血是宝贝,以后指不定要怎么盯上您。” 宁时亭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关键。我身为药鲛,本来就是被人豢养入药的,不过我恐怕的是有人会因为我这个例子,再去搜罗北海神族,饲养药人。” 听书睁大眼睛。 “还有仙长府摸清楚了我的底细,日后恐怕还多有磋磨。晴王也必然会因为我的身份受到弹劾,仙帝本就不信任晴王,一旦知道他手里有我这样的奇绝毒器,会更加提防王爷。” 听书听得下巴都要掉了“那,那不是对王爷不好么” 宁时亭笑了笑“是啊,估计我会被兴师问罪呢。” 听书有点疑惑。 他看着宁时亭的神情,无法揣摩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无所谓晴王怎么样,晴王府怎么样,更无所谓江山主人是谁的。他的命是宁时亭捡过来的,宁时亭喜欢谁,他就追随谁。 以前的宁时亭恨不得事事为晴王布置周全,挨个清算潜在的敌手。顾斐音磕破个皮,他都要特意调制香药帮他熨贴伤口。 更不用说现在涉及到晴王在朝堂上的地位,左右为难。 昨天那个疑似认识宁时亭的黑面罗刹,联合仙长府一起,看样子是想要把宁时亭的毒鲛身份卖出来。 他一早就清楚宁时亭在制香上的本事,也清楚他一旦见过了真正的返魂香,必然能够将此香复刻出来。 他等的就是宁时亭发现最后一味香,是毒鲛血的那一刻 听书想起下半场香会开始之前,宁时亭就已经轻轻说过“不知道一会儿他们知道我是毒鲛,又是什么反应。” 或许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了黑面罗刹和仙长府的计划了吧 但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甚至没等黑面罗刹提醒,就先尝了秋毫蛊,直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想不明白,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再想。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宁时亭,说“公子做什么事情,一定都是有理由的。我会一直站在公子这一边。” 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刹那,鲛人眼里浮现出一些别样的情绪“我不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我要你有自己的生活,好好过下去。”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上辈子的事情如在眼前,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那些他错过的人、对不起的人中,也有听书的名字。 听书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宁时亭轻声说“这次来西洲的大将军百里鸿洲,是冰原蜉蝣族人,他是你的亲哥哥,我想送你回他的身边。你再不愿意也要去,这一次要听我的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第 24 章 听书跟宁时亭生了气。 府里有人发现这件事的, 稍微一打听,知道是宁时亭准备把听书送回家人身边。 听书跟宁时亭犟着不愿意, 自己躲起来哭了一场,还跟宁时亭生气了闷气,闭门不出, 府里的事情也不管了。 葫芦和菱角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都笑,听书虽然身手出众,平时也冷冰冰的, 管起下人来厉害得很, 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葫芦感叹道“到底是公子当成小少爷在宠的, 若是换了别人家, 别说下人跟主子置气了,平时说错一句话, 恐怕日子都会非常难过。” 菱角唏嘘道“那也是真的对他好啊,公子还去哄呢。不过看那个样子,你说公子到底是对听书更好, 还是对世子更好一些啊” “说什么呢”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然远, 但是冷冰冰的,能把人吓得一个激灵。 葫芦和菱角赶紧回头问安“殿下, 您出来了。” 顾听霜一顿早饭吃了两个时辰不止,也不动其他的, 就拿着换回来的冰皮雪花酥慢慢吃, 另一只手拿着九重灵绝残卷, 格外安逸。 小狼中途也屁颠屁颠地跟回来了, 很是依恋地蹲在他脚下。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顾听霜才从房里出来。 转动这轮椅刚出房门,就听见这两兄弟在悄悄讨论八卦。 顾听霜很是看不惯听书这个为虎作伥的小屁孩。他在仙长府时听见了黑面罗刹和苏越的对话,知道这次从西洲路过的带兵人,就是听书失散多年的亲哥哥,这个时候要把他送回家人身边,似乎也无可厚非。 葫芦和菱角也不敢瞒着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件小八卦跟他说了。 菱角说“听书小公子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哟,可是公子心狠也是真心狠,听书上午赌气,公子大中午的就把身契和信件写好了,听书小公子估计要气死了。” “就这点事” 顾听霜听完后,一脸兴致恹恹的模样。 他不以为意。 下人无非是个下人。来来去去自有定数,实在不值得为这样的事情伤春悲秋。 “你们下去吧,我带小狼出去转转。” 小狼兴致勃勃,趴在他脚下扭了扭屁股,那是询问他要不要用它的身体出去跑着玩玩。 顾听霜摇头,自己推着轮椅走出院外。 小狼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世子府,一人一狼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先从世子府外的莲池与亭台边走过一条长路,而后拐进百草园。 小狼撒开欢儿跑,顾听霜控制了一只蝴蝶追随在它身边,一起嬉戏打闹。 日光照耀林间,拂过小狼闪闪发亮的毛皮,蝴蝶翩然飘飞。今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是还是有点冷,小狼熟门熟路找到了宁时亭上次去过的温泉池,扑通一声跳了进去,顾听霜也停留在水面,随着滚滚热气缓慢盘旋、停驻。 泉池水流缓慢流动着,水底咕噜噜作响。以顾听霜现在的视角来看,地面和天空都在眼前伸展开来,一小片池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深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带着药香的旋涡。 所有的一切都被放大了许多倍,包括声音。他听见海洋的呼啸声,感受到了蝴蝶体内的震动,明白是有一阵风呜呜吹过树梢头。 接下来是轻微的地动。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狼猛然抬起头,顾听霜停在它耳尖,让它抖了抖。 “听书你在里面吗” 是宁时亭。 鲛人出现在另一侧,神色有些焦急地看进来。显然是听见了这里面的响动,以为是某个闹了脾气的孩子。 可是宁时亭走过来的时候,发现是小狼在这里游泳玩。 小狼一看他来了,也从池水中蹦了出来,湿哒哒地跑去找宁时亭。 到了宁时亭跟前,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哗啦啦抖了抖毛,抖落宁时亭一身水。 宁时亭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闭上眼,小狼就很过意不去地用爪子轻轻扑他的膝盖,用自己的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他。 不过宁时亭没有怪它。 他蹲下来问“小狼,你看见听书了吗就是今天抱你回来的那孩子。” 小狼诚实地摇了摇头。 冰蜉蝣形影无踪,因为是天生可控的通体透明,不属于仙法范畴,所以真要找起人来也费功夫。 宁时亭有点失望“这样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隔着袖子拍了拍小狼的头“那没事了,你去玩吧。今天你过来,是和世子殿下一起出来散步的吗” 小狼回头看顾听霜,嗷呜了一声,点了点头。 宁时亭也看见了它身后飞来飞去的蝴蝶。他知道这时节温泉池旁边常有过来取暖的蝴蝶,也没有在意,只是轻声说“好好玩,我先走啦。” 小狼摇了摇尾巴,很乖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目送他走出百草园。 它显然是想追着宁时亭一起走,只不过因为顾听霜在这里,还等他指示。 顾听霜飞到上空看了看,望见宁时亭离去的背影。 还是一个人,没有听霜的陪伴,就这样走着。他有些清瘦,也因为总是带着一点病气的原因,这时候看上去还有点可怜。 小狼望着头顶的蝴蝶,苍色的狼眼里写满了迷茫。 然而下一刻,蝴蝶就突然发生了什么变化,然后扑扑闪闪地飞远了。 小狼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主人已经不在那蝴蝶身上,于是扭头往回狂奔,去找坐在轮椅上的顾听霜。 跑到百草园入口尽头,顾听霜对它招了招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小狼就欢天喜地地扑进了他怀里。 他刚刚看到了,宁时亭去的方向不是他住的书院,而是北边一个偏院,也是晴王府的药房和香料室。 这个地方有点偏,他和小狼也从来不去那里,但是顾听霜知道,这个地方偶尔也是宁时亭的地盘。他调香的时候,会让下人退避,然后在里面呆上一天半天的。 他驱动轮椅过去,小狼窝在他怀里,趴着不断地舔着他的手指,被轻轻一巴掌打开后,就改去舔顾听霜的脸。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他这身衣服是宁时亭那边送过来的。送来之前去曝衣楼熏了几天,香估计是宁时亭配的,闻起来和他身上常常带的那种香气一样。所以小狼也特别喜欢。 顾听霜被小狼舔烦了,拎起来轻轻往地上一丢“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小狼仿佛知道他这不是真的生气,还是很皮地跳了回来,不过这次乖乖地没有再舔他。 如顾听霜所料,宁时亭去了药房。 常年打扫药房、负责整理的药童显然在宁时亭授意下退出了院落,只是远远地在院门外看守着。 看见顾听霜过来,他们有点慌张这里偏远,顾听霜也从来没来过这里。 陡然出现,他们起初是没认出来,后面又想到府里坐轮椅、带银狼的人会是谁的时候,一下子也紧张了起来。 侍卫伸手想要拦住他,舌头几乎打结“殿,殿下,公子在里面,说不准任何人进去” 顾听霜淡淡一瞥,那眼里冒出的寒光就让他们闭了嘴。 “你们最好弄清楚这府里到底姓宁还是姓顾,王府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说准不准。” 小狼看他语气不善,也跟着凶猛地嗷呜了一声。 那两人也就不敢再拦了。 顾听霜推着轮椅进入院子。 药院里的地很软,和其他地方都不同,没有铺金碧辉煌的岫山玉阶,是最普通的东山仙土。 但是所有分拣、炼化后的药渣子,都会统一倒在土里埋住,久而久之,整个庭院养出了深厚的灵气,一踏入就是浓郁的药香。 种种香气中,还包含着顾听霜昨天闻过的一味香。 清透彻骨的返魂香中,满院的草木、砂石仿佛都有所感应似的,藤蔓摇荡,簌簌生长。 宁时亭坐在廊下,身边是一株参天杏树,树叶在他身侧投下金黄的阴影。 偶尔有一阵风吹来,就吹动他银白泛蓝的发,还有手上的香。 宁时亭的神情很出神,单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手里缓慢燃烧的异香。 日光透过银杏金黄的碎影照在他的面颊上,让他的脸颊边缘带上了泛着光的、微微透明的金色,看起来温暖又精致,还有那么一丝不容人察觉的落寞。 顾听霜突然就想起昨天,他低头对听书讲述返魂香传说时的话。 返魂香,听说能使黄泉下的人闻而复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让往生者的亡灵归来。 此香本是神物,不知为何也有流入凡间的,被用作给帝王的贡品。凡间也有传说,有帝王登基十年后思念故去妃子,点燃返魂香,在香中见故人一面 顾听霜推着轮椅,走过松软芬芳的地面。 直到那穿过银杏叶的缝隙,照在宁时亭颊边的暖阳,也照进了他深沉的眉眼的时候,宁时亭才恍然惊觉院子里来了别人。 轮椅上的少年看着他,问道“你想见的人是谁不会真以为这香能生死人肉白骨吧” 小银狼欢快地窜去了宁时亭怀里。 宁时亭怔忪片刻,而后低下头笑了。 “是个传说而已,我觉得有趣,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以前认识很多很好,很善良的人,可是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先做了震檀却死香,再来研究返魂香” 顾听霜问。 他话音刚落,宁时亭就抬起了他沉黑泛青的眼,很亮,带着微微的诧异。 顾听霜“昨天的事,小狼都告诉我了。” 小狼不满地嗷呜了一声,用来抗议他的撒谎。这小畜生机灵得很,生怕宁时亭因为顾听霜的话觉得它是一只打小报告的小狼,后面就不理它了。 宁时亭听罢,眼中的诧异才收敛了下去。 他还是那样笑着,只是眼里却没了平常的笑意,有些微微的怅然“震檀却死可以让人续命,返魂香也的确能够使枯死的腾柏复生。但我试了试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不能让死去多年的人回到身边,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他们的魂魄。本来我还以为返魂香会有用。” “你又不是凡人,自然知道仙者魂魄往生后去哪里,造化好的下辈子还是仙身,次一点的为人,再往地下就是无灵畜生道。”顾听霜嗤笑道,“你这么大人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这回宁时亭没有再说话了,他继续低头看着手里正在燃烧的返魂香,神情像是有些微微的难过,还有茫然。 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也没有了,让人想起昨日贴近时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还有那近似梦呓一般的低语,说他想。 顾听霜感到自己胸腔中的无名烦躁越来越明显。 这种烦躁从宁时亭进府之后不久就开始了,一直闷着没有发作出来,而今看见宁时亭这样柔柔弱弱的样子,更觉得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他说“死了的人就死了,生者替他们安顿家人,我娘跟我说,凡事要向前看,不能回头。与其寻求死人复生之法,不如替他们积功业福德,好来生平安。” 宁时亭轻轻说“嗯,我知道。” 顾听霜心底的烦躁更甚“那你就别摆出这副脸面给人看” “啊”宁时亭被他凶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顾听霜憋了憋,一时间有些说不清的后悔刚刚他的语气的确不太好。 他平静下来,冷声说“你也大可不必失望。我修灵识,返魂香只能使积贫积弱、快要消散的灵火复燃,而那些死去多年的,灵火完全散去的则不管用。你如果这么闲,大可以试试,返魂香不是完全的。普通仙者的灵识,是看不见事物体内的五行活动和灵能的。” 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宁时亭有些意外“是这样吗” 不等他回答,又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这一匙返魂香慢慢烧尽,宁时亭从旁边的木盒里拿出香布轻轻擦拭,也将剩下的香料收了起来。 青烟随着他动作带起的风轻轻飘散,沾在衣服上时化成水雾,渗入衣衫和肌理,彻骨清香。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小狼告诉我,遇见你在百草园找人。下人说,你要把那只冰蜉蝣送走” 宁时亭说“嗯。” “那你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还是因为返魂香的事情心情不好” 不假思索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顾听霜简直想扇死自己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宁时亭的情况了 宁时亭轻轻笑了“或许都有吧。” 他收起香盒,从廊下起身,看向顾听霜。 顾听霜眯起眼“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明明是为名与利嫁进来,却要在人前显得高风亮节。” 宁时亭微微一怔。 顾听霜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如何你我联手,除掉我父亲。晴王府的名与利给你,我要他的命。” “” 宁时亭的微微睁大眼睛。 顾听霜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宁时亭昨晚那句“想杀晴王”,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能想到的,只有宁时亭此人并不爱他的父亲。 入府当小娘,晴王一死,能拿到手的只有名、利。“晴王续弦”的名,继承整个晴王府的利。顾斐音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他要死,身后事也只会交给宁时亭去办。 顾听霜从不嫌弃爱名利的人,名利是好东西,心有这二字的人,往往办事更得力。 他厌恶的是追名逐利却不肯承认的人,诸如宁时亭这种虚伪的人。 既然看穿了他这层心思,顾听霜忖度着,也不妨退一步,跟宁时亭合作一把。 至少他们眼下的目标是相同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宁时亭“噗嗤”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刚刚还停留在眼里的阴霾与悲伤一扫而空,像是听见了什么很高兴的事情,笑得肆意爽快。 他这样不端着,反而透出一种又洒脱又媚的爽朗来,眼里星光璀璨,银杏继续在他身上洒下金黄的影子。 顾听霜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怎么” 宁时亭收敛了笑意,温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饮冰。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听见了,昨天你对我你对小狼说,你要杀了我父亲。” 顾听霜问道,“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世子不会。”宁时亭安静地说,像是又有点无奈,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似的。 “我要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宁时亭轻轻地说,“您不用担心,我会站在您这一边。殿下,您以后就懂了。” 这一年的顾听霜,尚且没有遭逢他人生中的大事。 他其实对他并不了解,上辈子顾听霜起兵逼宫,带领群臣废摄政王,用的名号是很正经的“靖难勤王,铲除妖邪”。 这样的口号年年都有人喊,他其实并不清楚,真正导致顾听霜弑父的动机是什么。 他知道这孩子恨顾斐音,也知道他天性暴戾偏执。 但他同时也知道,顾听霜本来不爱权力,比起坐稳江山,他从来都更愿意与群狼和明月作伴。 和人虚与委蛇、权衡各方势力,这都是顾听霜所憎恶的东西,因为这让他想起他父亲的油滑与奸诈。他更不会委屈自己,而这条路又注定了,所过之处都是漫长的蛰伏,漫长的委屈。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最后那样,这辈子重来,他也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化解一点他身上的戾气与偏执。 至少不用再走一次前生那样惨烈、孤独的路。 宁时亭俯身把小狼抱起来,摸了摸后,走过来放在顾听霜怀里。 “世子今日过来,是担心我么” 他还是那样弯着眼睛,带着很温柔的笑意。 顾听霜一个“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鲛人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发顶。 “谢谢你。” “世子今日很好看,这衣服的颜色配得上世子的气度,若孤松之独立,如玉山之将崩,整个西洲,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英气俊秀的小郎了。” 他注意到了他改头换面,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指尖放开,从他发端滑落。 宁时亭与他擦肩而过,然而就在鲛人背对他离开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扑通扑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第 25 章 听书赌了一两天的气, 到底还是被宁时亭哄好了。 哄好之后也不是不再生气难过,而只是懵懂中知道, 这件事是无法逆转的。生气、哭闹都没有用, 所以只能乖回来。 因为有了宁时亭,听书不再在乎自己原来可能会拥有的家人。更何况,百里鸿洲这个人的身份也是“哥哥”, 挤占了宁时亭的位置, 他却必须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 因为所有人约定俗成承认的“血浓于水”, 而回到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边。 他想不明白。 可是宁时亭说“事世应该是这样的。总有一些你不愿意做,但是不得不做的事,听书。” 听书说“我不想要应该,我只想我喜欢怎样, 就怎样的。呆在公子身边很好, 公子肯定也很喜欢我, 为什么要改变呢” 宁时亭轻轻地笑,也不说什么, 只是伸手去摸他的头。 其实早在听书跟在他身边之后,他就该想明白。他一辈子出生入死, 是刀口舔血的命, 但是这孩子却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的。 上辈子就算不为他死, 日后也可能被卷入各种各样的风波之中。 某种意义上, 听书的性格跟他如出一辙, 只不过听书眼里看的是他, 而他上辈子眼里只有晴王一人而已。 这一刹那,宁时亭眼前浮现的反而是今天下午,在那充满药香的院落中听见的话。 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 好像眨眼间就能看见那轮椅上的少年,坐在轮椅上,挺立在秋阳中,眉梢眼角都是少年的锋利与鲜活。 最近几天,他和顾听霜的关系好像有所缓和。 至少现在肯主动跟他说话,比起以前,拒绝他好意的时间也少了一点。 每天黄昏,顾听霜还是照常出来散步,带着他的小狼。 小狼因为跟宁时亭和听书都混熟了的缘故,在这边也会多停留一会儿。 宁时亭则会给顾听霜准备冰皮雪花酥和一壶茶,就放在院外。顾听霜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拿,他要是不吃,等他走后,会有人送进房里,宁时亭就吃掉了。 偶尔宁时亭在查阅西洲志的间隙,也会溜出来伸伸懒腰,或是搬一张躺椅出来小憩片刻。 顾听霜过来的时候,他要是被惊醒了,就会睁开眼,轻轻软软地说一声“饮冰,你来了。”话语中带着惺忪睡意,随后又放心地闭上眼,呼吸绵长。 有时候没有醒,顾听霜就停在院中,翻阅宁时亭留在桌边的杂集小传,一不留神还容易看忘记时间。 耳边是庭院里轻小的萧萧风声,小狼在地上打滚、咬法器玩具的咔啦啦的声响,还有鲛人近似于无的气息。 余光中就是一抹人影,时而穿红,时而穿淡蓝。 穿红的时候像一枝冬日的红梅,雪是肌肤的颜色,天光是眼神与柔软的发的颜色;穿月白的时候是海岸边的溪水,淡色的、微蓝的,清透温柔,闲惬地撞进人眼中。 宁时亭从香会回来后第十天,府上收到了一批神秘的钱财。 都是换成仙界灵药、灵识的保值货,好多东西总是是晴王府,也不免要花上经年的功夫才能得到。 这天顾听霜散步路过,就看见宁时亭在那儿低头琢磨,跟听书讨论着“是谁送的呢” 听书异想天开“说不定是我那个没见过的哥哥送给你的,用来买我。” 宁时亭用手里的笔轻轻打了一下听书的手背“这些话出去就别再说了,我已经给你恢复了身份,你不再是我的书童,而是百里家的小少爷了。” 给听书定名这事儿也是这段时间做的,宁时亭给他挑了很多个名字,但是他自己都不要。 选来选去,还是选了“听书”这个名字,全名就叫百里听书。 又因为府里其他跟着听书一批进来的下人,也取了类似听风、听秋之类的名字,宁时亭宠着听书,把其他人名字里的“听”字都拿掉了,改成“画”字。 听书说“可是会有谁送的呢公子也不认识其他人啊,难道是王爷赏的” “他没工夫赏我这些东西。”宁时亭似乎也是觉得有些疑惑不解,刚要回头让人把东西收走的时候,迎面撞见了顾听霜。 顾听霜垂下眼。少年人总是透着几分漠然的视线在这堆物件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修罗刹道的人送来的,我用灵识看,上面有罗刹鬼印。” “罗刹” 宁时亭愣了愣,而后很快想到了什么似的。 这大约是原来的返魂香主送来的,是他在香会上碰到的人。 “他和你关系很好” 顾听霜直接问。 他的态度太坦然,就是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他知道他出门之后的一切事情。 宁时亭原来也怀疑过,他所说的“小狼告诉我的”,究竟能够细致到什么程度;但是再想到九重灵绝的修炼之法,他想一想也就信了。 这种功法的第一重就是操控灵识与万物互通,不然顾听霜也没本事回回都从灵山上活着回来。 宁时亭思索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那个人找的人就是你吧,你为什么不承认” 宁时亭轻轻说“我和他并不认识,只是我十五岁那年随晴王殿下离开冬洲,离开之前配出了震檀却死香,不是我要的,所以随手送给了一个战友的家眷。那之前在冬洲发生的事情,晴王命令我们绝口不提,我是听从殿下做事。既然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可能是他送过来,还当初一纸香料的情分。” 说得好像呢喃着要杀晴王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每当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沉默。 顾听霜想起那一晚电光石火间取到的宁时亭的记忆,也知道这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但是他的性子是这样,也不打算多问,就这样径自离去了。 这天宁时亭打点府上事物的时候,也并不在平常他看书、理事的庭院,而是在府门前。 这是偏离他每天的散步计划的。 如果说顾听霜是跟着小狼来的,那么这一点也不成立。 府里所有人都清楚顾听霜对那条小狼是怎样的教育方法那种严苛、缜密的服从训练,好比训练一个真正的人。从来只有小狼瞎玩跑远之后,哭唧唧地回头来找他,没有他驱动轮椅去追这只畜生崽子的份儿。 等宁时亭回想起撞见顾听霜的这件事的时候,陡然有了一个意识这是顾听霜在消沉了整整四年之后,第一次靠近晴王府的大门。 葫芦和菱角也说“殿下这几天去的地方确实也多了,那天还听人说去了药房附近,殿下现在虽然还是不太爱出门,但是出来待的时间也多了很多。” 宁时亭问“功法上呢世子这几天有好好吃饭休息吗” 葫芦说“都好,送来的饭菜都按时吃,也是每晚入夜时休息,白天练功。小狼也跟着每天吃三顿,长得越来越壮。” 宁时亭说“这就好。” 青鸟从五湖四海传信过来,一页一页、七零八落地拼凑起来,成了他替顾听霜收集的最后半卷九重灵绝。 宁时亭花了点时间编纂好,把自己拿不准的地方用活绳吊着串起来,打算让顾听霜这个真正懂行的自己整理。 理清楚的那天下午,宁时亭还是提着一包点心,一包清心药材去了世子府。 顾听霜这回照旧在练功,也照旧把他挡在门外不允许踏入。 不过这次还是开口说话了,问他“找我干什么” 宁时亭好几天不过来,世子府池水里的荷花长了起来,院子里的风也轻快了许多。 他说“九重灵绝的后半册我已经整理出来了,有些地方有些拿不准顺序,还要你自己多琢磨琢磨。” 顾听霜的声音懒懒地透过府门传来“先放你那儿吧,我这里有前四卷,姑且够用。” 他是真的觉得够用。 顾听霜废了四年,在意的无非是这双腿这一方窄小的天地。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抛却尘世中的追求与观念。这一生,与灵山群狼为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宁时亭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记忆里的上辈子,顾听霜正因为久不入世,最后决定夺权时走了不小的弯路。他能体察人心,有灵识在身,洞若观火。 但是世人不承认他。如果说顾听霜尚且能在晴王府找到一方安身之所,因为他有父亲母亲二人的庇护的话,那么他后面搬出晴王府、与晴王断绝父子关系之后,天地间就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势力,没有让人信服的功业。上古白狼让人闻风丧胆,却没人肯相信,他一个羸弱的、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真能将这群横跨神魔两道的生灵操控住。 他自己是跟着晴王过来的,清楚要从一无所有发展到后面那样壮大的背景,需要付出多少血汗。 “那我还是将点心放在世子桌上。” 宁时亭把书本揣进袖子里,回头时看见有一只蝴蝶从头顶飘过,落在了桌边,一时间也弯起了眼睛。 “今天天气好,我一会儿或许会出门挑一些香料,世子有兴趣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吗” 没有声音,看来这次顾听霜不屑于说“滚”。 既不承认自己厌弃接触世人、迈出王府,又不肯解释,却对这个话题很敏感,显得他自己畏惧“出门”这件事似的。 见他不回答,宁时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给他把点心放下了。 这天之后,顾听霜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出门。连黄昏的散步也取消了。 宁时亭又去看过几次,但是每次见到的也只有一只蝴蝶。 他来的时间也没什么规律,好像是闲下来了就来一次,或者有空的时候每天来好几次。 有的时候给他送完点心就走,大部分时间是雪花酥,有时候会坐下来跟葫芦、菱角聊一聊西洲的事情。 从市井八卦一路说到天宫秘闻。 顾听霜坐在修心苑里,被隔着大门透进来的声音闹得耳朵都要起茧。 练功的间隙,也免不了听近一些在耳朵里。 什么现在仙帝虽然对晴王起了疑心,但是更忌惮听书的亲哥哥百里鸿洲啦什么仙帝又纳了妃子,帝后并不和睦啦 基本都是两个下人在说,他们对宁时亭很恭敬,是尊崇、仰慕的那种敬意,谈起这些话题时也很认真,希望能给宁时亭一些帮助似的。 可宁时亭太沉默了,基本不说什么话。 只有一次,菱角建议“既然百里家也遭忌惮,听书小公子又这样喜欢公子,不如留下来得了”的时候,宁时亭轻轻“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怎么了”葫芦很紧张的声音。 随后是一声淡淡的笑,仿佛能想出鲛人轻轻抿起嘴唇,眉眼写上笑意的样子。 “光顾着听你们说,我把送过来给饮冰的冰皮雪花酥吃光了。” 又像是自责,又像是无辜和讨饶。 顾听霜在另一边静静听着,唇角也不自觉,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点弧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第 26 章 26 第二天, 顾听霜一大早醒来, 看见桌上已经有了一盏点心。 盒子还是宁时亭平常专用的那个,黄梨仙木做的两层,上面一层是冰皮雪花酥和莲子饼, 下面是小罐子封好的肉脯和果干, 有时候还会有一小碗爽口的粥。 提起来沉甸甸的一大盒。府上所有人都知道, 世子府的点心供应虽然从没怠慢过,但是宁时亭还是坚持尽量过来送。 今天宁时亭来送得早, 他还没起身时就走了。 顾听霜坐在床头, 低头看菱角恭恭敬敬地替他穿靴, 问道“他又干什么去了今天来的这样早。” 菱角说“殿下, 公子今天在外边贴了告示, 府上的民事堂也要设立起来了。从今天开始, 就要慢慢地帮乡民处理事情了呢。” “这么快”顾听霜说,“他西洲志看完了” 菱角想了想“听书房那边的人说,公子看了三遍,分了策论、税制、灵药资源等等好些个册子,全部写满了。公子不外出的时候, 成天都在书房里做这个事情, 您也知道,公子不是修炼之人, 体质也不像平常仙者那样好。前些天才生了大病, 到现在又忙起来, 好像一直都没有好全。还是经常头晕嗜睡。” 葫芦捧起顾听霜今天要系的雪犀腰带, 插了一句嘴“但是公子也说,的确是看仙民需要主事的人,仙长府那边未必处理得周全,所以才这么急匆匆地做了这件事,公子心肠好。不过我们都猜测,大约跟王爷命令也有关系。王爷做事总是雷厉风行的,公子是他的身边人,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菱角笑了“你这什么破比喻,也拿出来在殿下面前丢人现眼外边的桌椅擦了没,赶快去。” 顾听霜却冷冷地说“人心不足,帮外面那些蠢货做事做什么。” 葫芦和菱角都噤声了。 他们为他穿戴好,给小狼梳理了毛,就像平常一样退避去了院子外打理附近的花草池塘。 这个时间一般是顾听霜练功的时候,不喜欢他们走来走去的在身边打扰。 不过今天顾听霜倒是没有去后边修炼,他招呼了小狼,淡淡丢下一句“今日后辟谷两天,晚上的饭食不用给我准备。” “是,殿下。” 目送着顾听霜驱动轮椅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菱角好奇地问葫芦“殿下现在这么早,是去哪里啊” “是去找公子的罢” 葫芦点了个法术,裁出小纸人来帮自己擦桌,小声嘟囔着,“公子心好,殿下心其实也好。以前公子每次来,殿下还叫他滚,现在是饭不吃,点心都要吃干净了。” 菱角又凑过来问他“那不是挺好,那为什么每次公子问殿下要不要跟他一起出门的时候,殿下都不愿意出去呢” “你忘了当年王妃的葬礼是仙洲人帮忙操办的,事后好些人趁着守灵偷了好多上供的东西,其中还包括王妃棺木里随葬的遗物你说外边那些人真是后面我们到处去查,挨家挨户地搜,都没能完全把东西找出来。当中有一串王妃生前常握在手里的佛玉珠,梵天五树六花千年凝成的各色珠子,护命用的,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菱角一拍脑袋“哦哦,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想起来了,后边殿下就不出门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殿下也是挺可怜的,王妃当初也没留下多少东西吧,唉。” 晴王府的民事堂荒废已久。虽说算起来,主事的女主人去世才四年,但是王妃在时,仙民爱戴她,上门有事相求都不用走公堂。 能帮忙的,能调解的,晴王府都会帮上一把。 那时候王妃有时候贪懒,想和自己的小姐妹们出门偷闲几天,也会把事情丢给顾听霜做。 那时候他五六岁大的一个孩子,已经对仙洲税制、各种仙药法器资源、各类神族有了基本的了解。有时候碰到复杂一点的情况,比如仙药年产收成扯皮的、地盘扯皮的,他会一个人捧了西洲志,熬夜算一算,钻研一下。 他是全西洲最聪明的孩子,大人在账本里拉扯的那几分斤两,看一遍就能知道个一清二楚。 民事堂不在晴王府内。 按照原来的设计,是在晴王府的外围另外圈出的一个三进的院落,就坐落在晴王府正门旁边。 顾听霜刚行至前院,就听见了外边热热闹闹的声音。 府上的仆从里里外外地跑着,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点心和茶水。 间或有人招呼着“快点,快点,外边人是越来越多,公子叮嘱过了要格外注意一些,还没排到的都拿纸笔记好了,不是大事的就直接交给听书小公子处理。” 没过一会儿跑来一个下人问“画秋姐姐,外边有个说家里被三昧真火烧了的,有只小灵兽还在里边,外边人不敢进去,这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啊” 画秋摆摆手“小事,公子一早召了几个水灵根入府,派他们过去就是了,记得登记啊。” 小狼不怕人,也喜欢热闹。 看见外边这么多人之后,立刻兴奋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嗖地一下冲出去老远,然后又乐颠颠地回来找他,看起来快要压不住内心的欢喜了。 但是顾听霜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抬起眼看朱漆的大门。 整个西洲再也找不到这样巍峨阔大的府门了,顾氏家纹是某种兽类,工匠按照古书上的记载,用岫山玉和九天金打造,做成门环和门扣。 不过具体到底是什么神兽,就没人知道了。这个家纹流传已久,中间顾氏连续寥落了七代,差点沦落到仙根都没有的地步,如果不是顾斐音以一己之力重振家族,恐怕连这个门环都要被扣下来变卖了。 这纹章似虎似犬,不过一般认为是犬类的样式,和顾氏的印玺也是一样的,应该是仙帝先祖赐给顾家的纹章。意在告诫顾氏应该如同犬类一样服从于帝王,保持忠诚。 顾听霜是跟群狼打交道的,素来看不起充满奴性的犬类,他盯着着府门看了一会儿,眸光冰冷地移开了视线。 \quot我的天,那边那个人是谁,是世子殿下吗\quot 与此同时,守在门边的侍卫们也发现了他这边的异样。 顾听霜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立,整个人贵气而冷漠,和传说中的世子殿下一模一样。 再加上在旁边乱窜着扑蝴蝶的小银狼,这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这也实在不怪他们没个准备。 顾听霜在府里经常去的也就那个地方,前院从来都没来过。驻守前院、府门,来去换班的这一批侍卫和家丁,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殿下的真容。 只听说世子殿下四年不出府门,性情桀骜孤僻,前几天才把一个忤逆他的下人活活扒皮抽骨,不是个好惹的主。 只不过现在看这位主子的意思,是想要出去么 行走往来于民事堂和大门之间的仆从侍女都是走的一边的小过道。 王府的规矩就是,只要主人通行,必须开大门,这才是礼仪。 宁时亭早晨就是开了大门出去的。 顾听霜不动,不说话,只是盯着大门看着,眼眸沉黑,谁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 外边的人声是这样清晰。 街市喧闹,家长里短,仙民排着队彼此谈论西洲的奇闻异事,他甚至能听见队伍末端有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提着一只扑腾的仙鸽,那鸽子挣动的时候,翅羽剐蹭出轻轻的声响。 那一刹那仿佛置身于他年幼的时候,王妃带他去仙市。 身前有人开路,身后有人随行,他娘亲将他打扮成女娃娃,眼里带着温柔,又有点促狭的笑意“你之前一直不肯同我一起去挑脂粉香料,那今日咱们不是母子俩,是娘儿俩,你可以跟我一起逛香铺了。” 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堵着气,脸蛋鼓鼓的,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 别人的声音,街市上的喧闹声,孩童的嬉笑、奔跳声,都是这样明晰。 小狼显得很想跑出来玩一玩的样子,晃着尾巴绕着他的轮椅跑圈儿,爪子踩得哒哒的。 后面看他久久不动,大概也意识到了今天是不被允许出去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顾听霜看了一会儿大门口,漠然地收回视线,伸手拂上轮椅,打算掉头离去。 “走了,小狼,他也不用我们操心。鲛人爱管闲事,随他去。” 外边却在这时闹起了更大的一阵骚动,隐约能听见是一个女人哭叫的声音,陡然一下从前面冒出来,惊散了府里一棵树上的鸟雀。 那哭叫声音虽然大,但是模糊不清,带着歇斯底里的气音,一时间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是看热闹的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大了起来,众人议论声很快掩盖了府里侍卫维持秩序的呼喝声。 顾听霜皱起眉“什么事” 他附近十尺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画秋站在那里。 她非常自觉地将顾听霜这句话当成了命令,急匆匆地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禀告说“是公子在外边处理事情的时候遇到了争执,外边有个妇人向公子索要返魂香不成,就撒泼打滚起来,还叫了一大帮人过来评理,说公子黑心肠” “这样啊。” 顾听霜说,也没什么别的表示。 这种情况其实早就能够预想到。 宁时亭年轻、清秀,连声音都温润清朗,看着好欺负。 论到处理这些事情,顾听霜早十年就见识过这帮仙民的秉性了。有好有坏,每每遇到难缠的,那可不是小白脸书生辱骂一句“愚昧”就能解决的事情。 外边着急,画秋也着急,但是碍着顾听霜在这里,她按照规矩应该留下来伺候他。 却见到少年人轻轻一瞥“你下去吧。” 画秋如获大赦,赶紧跑出去帮忙了。 顾听霜却调转了个方向,也不回去了。 他驱动轮椅,径直走去了大门前。也不说什么,只是施施然地抬起了眼,垂手招呼小狼跟过来。 两边侍卫还呆愣着,片刻后浑身一激灵,赶紧就要给他开门。 王府的门是两重门,例外都有个锁闩,里边的开了,外边守着的人也要开放才行。 里边的侍卫咚咚地锤门“开门开门” 外边很快传来辱骂声“你们当差当迷糊了无主人进出,不得开门公子这会儿还在旁边主事呢” 外边吼声大,里边有底气,吼声更大“是世子殿下出行开门” 那边立刻没有声音了。 轰隆一声,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徐徐微风穿堂而过,轻轻掠起少年人的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第 27 章 27 宁时亭今天遇到的事情, 到底还是因为返魂香而起。 他之前从罗刹王手里得到的返魂香一共三盒, 其中一大半都送给了上门来求医的病患、伤者。他虽然可以调配返魂香,自己的血也是其中一味关键的药材,但是药鲛复原能力非常差, 调制返魂香伤神伤身,不单是他自己的精力跟不上,听书和其他人也死死地拦着他。 他的原则只有一条不到绝境者不救。 有的人觊觎返魂香的珍贵, 会故意扮作身染重疾、求医无路的人前来求药,也有人单纯看中返魂香在功法修为上的作用,愿意花万金来购买诸如此类, 都被宁时亭回绝了。 这几天, 他自己慢慢钻研、调配,用返魂香沉水后调配出效力稍微弱一点的香水,分装后分发给病者。一粒香够配七八十瓶,大部分也能够药到病除。 事实上,仙洲人民很少有人会要用到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这种香。仙者身份本来就意味着不容易生病, 绝大多数病痛,都是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解决的。 宁时亭这几天,真正给出返魂香救治人的时候, 只有三次。 一次是用来救助一个被阴灵夺舍之人, 此人由家人做法救治之后, 身体里的阴灵是送走了, 但是主魂却老是回不来。因为体内灵火几乎快要断了, 宁时亭送了完完整整的一颗返魂香过去。 第二次是一个从毒瘴中救回来的少女, 各种情形就和当年的王妃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少女捡了一条命回来,修为还跟着增进了不少。 第三次则是被暂时无解的火焰毒蝙吸了血的一位老人,从足底到头顶开始慢慢腐坏发臭,如果没有返魂香,他将就这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活活被自己的骨肉毒死。 几天下来,宁时亭在外面也渐渐有了传言。晴王府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有人说晴王府是“不授医,只起死回生”,一时间门都快被挤破了。 他今天也只是开了半天的民事堂,排队的人却直接从晴王府门口一直排到了四五条街外。 今天过来闹事的,就是第二个少女的母亲,一个姿容妖冶的妇人。 她拜上公堂,刚进来时,就是披头散发,一副形容憔悴的模样。 听书在旁边看到了,立刻让人送了茶水过去,怕这位妇人一不留神就能晕倒在堂前。 送茶的人刚到,妇人瞥了一眼茶水,身体往前倾,没接那杯茶水,直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请宁公子再救救我们家孩子,帮人帮到底,求求您了,不然我们家姑娘今后一辈子都毁了” 这阵仗反而把送茶的人吓了一跳,一杯滚烫的茶差点淋到自己身上去,赶紧就溜了。 宁时亭的声音很平稳“请您免礼,如果有要事陈说,您别害怕,放松一点慢慢说,晴王府但有能助之处,必然竭尽全力。” 那妇人抹抹眼泪,对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推了一个轮椅上的少女过来“来让阿青见过公子。” 名叫阿青的少女长得很清秀,只是因为刚刚大病过后的样子,而显得苍白细瘦,整个人仿佛跟纸糊的一样,伶仃细瘦得吓人。 宁时亭显然对她还有印象,因为前些天,这个少女也是昏迷着被人抬了进来。 那天他亲手点燃返魂香,用仙艾草炙烤她的七窍五脉,把人救活的。 “有什么问题么”宁时亭问道,“我看千金面色红润,瘴毒应该都已经拔除干净了,剩下的应该好好修养才是。” 阿青娘刚刚才站起来,这时候又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正是多亏了公子的返魂香,我们家阿青捡回一条命来。可是救是救回来了,阿青的一双腿可废了,之后灵根断绝,修炼之路活生生断了,她后面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呀可怜我姑娘这么好的一身金灵根” 宁时亭说“当初救治之时就已经说过,毒瘴对全身经脉、根骨的破坏是不可逆的。返魂香能解毒,但是没办法让她康复如初。” 阿青娘急眼了“怎么会没用呢说不定是香点得不够多,多点几次就好了。能把我家姑娘救回来,公子自然也有办法让阿青恢复如初的我们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公子能不能再多给些返魂香给我们,说不定就能好的您后头给我们送的沉香水,阿青她用了也说觉得耳清目明,说不定就” 阿青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轻轻打断她的话,小声说“娘,要不还是算了” 宁时亭今天没有戴纱罩,因为是以主事人的身份跟仙民接触,免得有距离感。 上次她醒来时就见过他了。 那时她浑身发疼,宁时亭隔着一层布扣住她手腕,轻轻摁了摁几处关窍,声音低而温柔“这里有知觉吗” “这怎么能算呢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不为了你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丢人现眼” 阿青娘瞪了一眼小姑娘,小姑娘立刻怯怯地闭了嘴。 宁时亭倒是很平静“姑娘的病况,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再多的返魂香也没有用了,姑娘之所以觉得沉香水有用,实际上是返魂沉香水本来的清心凝神作用,可以提神志、调状态。” “公子的意思是不能给了那我们家姑娘的腿怎么办” 阿青娘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从今起就成了一个废人。是你们晴王府把她治成这样的,若是想到现在的情形,还不如让她当初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这又是被男人看了身体的,以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听书在旁边处理其他的小事,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冷声问道“公子没说公子当天说得明明白白,用了返魂香之后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只能保住她的命而已,你们眼盲耳瞎,还当其他人眼盲耳瞎吗” 听书这话如同一颗小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阿青娘当众呼喝道“晴王府的人就是这么办事的么啊我们是手无寸铁的仙民,他们呢四年了没管过我们不说,刚一回来就是这样的做派,好大的官威啊怎么你们治废了我们家姑娘,我们还说不得了不过就是什么劳什子返魂香,这个东西可以不要,但是必须要讨回公道” 她话音刚落,身后齐刷刷涌出一大片手持法器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有宁时亭不肯给返魂香,就砸了晴王府的架势。 听书一看,更气了,大声说“怎么着还是有备而来早想好了要来闹一场事吧来就来,我们公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眼看着听书要动手,宁时亭伸手制住了他。 冰蜉蝣出手的话,后果就不止几颗返魂香这么简单了。 他继续和颜悦色地说“虽然对千金的遭遇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恕我不能将再给您返魂香。一粒香可救人一命,用一颗少一颗,原先三盒返魂香,如今也只剩下了半盒,只能救急救绝用。抱歉了。如果没有其他事要 陈说的话,就请后边的仙僚先过来吧。” 后面的人也急,正要上前的时候,却被那群人往后一栏。 人和人聚成人墙,干脆在前面横出了一道法阵来,堵死了这条路。 仙障银白带紫光,请的居然还是修为结丹了的高人来堵门。 最近九洲灵气寥落,能达到这个修为的,大多数都去天庭当天官了,在场众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破开这道仙障的。 那少女的母亲也变本加厉,干脆就挑了个空着的座椅摊上去哭叫打滚,声音极具穿透力,能吵得人两眼翻白。 眼看着情况实在要控制不住,周围下人都等着宁时亭的指示。 宁时亭也在犹豫。 他今年十七,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处理过,但是现在的情况和他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不一样。 在边境的时候,一切以军法为上,仙民对他们很尊敬,也很畏惧。 但是西洲不是苦寒的西洲,这里的仙民养尊处优习惯了,理所当然地认为官必须看民脸色办事。 军中那种动辄上军法的做派,吓唬不住这群人不说,对晴王府的名誉也会有影响。 大脑飞速运转着,外边突然传来下人的高声通报“恭迎世子殿下” 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愣,包括宁时亭。 人流散开,顺着日光透进来的方向看,黑衣黑发的少年驱动着轮椅来到堂前。 他的年纪应该还小,但是神情老成、冷漠得仿佛一个大人,沉黑的双眸里仿佛能滴出墨来。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仿佛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威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畏惧三分。 在场的所有人首先都会注意到他,等意识到这真的是传说中四年避世不出的、几乎被人遗忘的晴王世子殿下之后,纷纷惊异了起来。 宁时亭愣了一下后,张了张嘴唇想要说话。 顾听霜盯着他的嘴唇,看见那两片微红水润的东西做出的形状,像是想叫他的小字,但是不知为何转成了“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第 28 章 28 顾听霜没有回话, 依然驱动轮椅往前走着。小狼挡在他身前,几口就将仙障撕咬得支离破碎这被神道祝福的家伙,能肆意穿梭任何阻碍,这也是为什么上古白狼至今没人有办法收服的原因。 自从顾听霜和小狼出现的那一刹那起, 室内的气氛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仿佛空气在一寸寸地凝结成冰一样。 顾听霜的眼神像是能扎穿人,让人不寒而栗。 小狼显然对这里边的人产生了高度兴趣 它先在顾听霜和阿青之间转了转,好像是察觉到了那姑娘也坐着和顾听霜一样的轮椅,于是产生了一点好奇, 溜过去嗅了嗅。 阿青吓得脸都白了, 拼命往后缩着身体, 银牙紧咬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她这样瑟瑟发抖的样子, 小狼很快失去了兴趣转而将兴趣投往另一边的阿青娘。 在它澄澈的眼睛看来, 这个人胖胖的一大坨, 还会发出很大的动静, 很会动弹,着实非常有趣。 它迈着爪子又窜了过去, 立刻引发了阿青娘的惊声尖叫“狼狼啊救命, 救救我救命啊啊啊啊啊” 她几乎快要吓晕过去。 后面的几个大汉彼此对了对眼色,那结丹修为的仙者立刻举着法器上前,然而他只刚刚走出了一步, 立刻就无法动弹了。 他对上了顾听霜的眼睛。 那一刹那,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世子殿下的眼睛, 真他娘的亮 仿佛能燃烧起来一样,随后他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被无形的巨人摁着肩膀,一寸一寸地压了下去,单膝跪地。 从单膝跪地,又变成双膝跪地。 随后,连头也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顾听霜眼中光芒熄灭,手里的剑尖也点在了这人的脊背上“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那是一柄玄铁沉剑,通体都带着寒气。 室内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顾听霜沉声道“宁时亭。” 听书在旁边愣了一下,刚想抗议他竟然直呼宁时亭大名时,被一边的侍女轻轻扯过去了。 宁时亭微微颔首“殿下,臣在。” “要你开府济民,就办成这样” 顾听霜问。 宁时亭也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顾听霜在为他解围,但是又弄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后,轻轻说“是臣办事不力。” “斗米恩升米仇,天下多得是愿意残废也不愿意去死的人。既然不愿意残废,早些结果就是。” 说着,他将手中长剑掷出,哐当一声滑去了阿青娘跟前“我不比宁公子怜香惜玉,既然觉得你女儿废了,宁愿当初去死也不愿意这个下场,那就赐你一个痛快。” 阿青娘呆住了,吓得脸色发青,只以为他在吓唬人,抖了一会儿后怒斥道“你凭什么仙帝都不敢草菅人命,你一个残废凭什么” 这声尖利的怒骂被吞没在一声低沉的狼嚎中,小狼看见有人对顾听霜摆脸色,气得浑身毛炸开,平常小小一团的身体也随着蓬起来的银毛一起伸展开来,凭空变大了四五倍,足有两人高。 它凑得是这样紧,獠牙一亮,直接一爪子摁在了阿青娘的脖子上。 周围一片惊呼,好些姑娘险些吓晕。这一爪子下去,不知道人呼吸还在不在。 顾听霜淡淡地说“一般来说,残废都会稍微不正常一点,还有些不同寻常的嗜好。前些天我瞧见一个人腿骨不错,做骨刀正好。给你两个选择,杀了你女儿,证实你所言所想非虚,第二,留下你的喉骨,我赏你这喉咙一个用处,就做成骰子。” 口吻冰凉,如同毒蛇盘旋游动在耳旁。 小狼在他的示意下退了回来,但是仍然喉咙咕噜噜地凶着阿青娘。 妇人已经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双眼呆呆的,在小狼仿佛具有人的智慧的锐利眼神之下,颤抖着跪下来,费力想要将这把剑拾起来。 阿青瞪大了眼睛,声音凄惨绝望“娘” 随着阿青娘一步一步走近,她的眼里慢慢盈满了泪水,从悲伤、痛苦,再转为绝望的无奈。 妇人哽咽着“你不争气,一身金灵根没了,日后也是个拖油瓶。但是你几个弟弟他们以后的路还长,我不能当哑巴,阿青” 说着,她颤抖着举起长剑,但是捅下去的力道却没有丝毫颤抖 与此同时,听书接到了宁时亭的眼神示意。冰蜉蝣形影如风,瞬间就格开了这一刀。 刺耳的金属碰擦声响令人牙酸,铮然长剑就此脱手弹开,被小狼扑过去叼着接住了。 “扑通”一声,阿青颤抖着从轮椅上摔了下来,跪在了众人面前。 孱弱苍白的女孩挣扎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殿下,宁,宁大人,我不是我不是今天想来的,我娘,我娘她非要我来,说是多讨一些返魂香回去,这样就能让弟弟妹妹们一路修行无忧了,好让我还掉家里人给我治病的债,请宁,宁大人和殿下饶过我的命。我会洗衣做饭,我会喂灵兽裁衣裳,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不想死” 她重重地叩首,整个人爆发着一种极度惊惧之后的紧张与激烈的求生意志,最后只剩下了无声的哽咽。 宁时亭压低声音吩咐人将少女带回府内。 小狼叼回顾听霜的剑。顾听霜仿佛对“别人碰过这把剑”感到很嫌恶似的,随手拿过桌边一盏枸杞茶,顺着剑身浇了一遍,又唤人拿来绢布,仔细地擦拭起来。 这时候他又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宁时亭看了他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那么,今日帮你们的家务事也断了吧。阿青从今以后就是晴王府的人了,与你们再无瓜葛。” 没等妇人发声,顾听霜又慢悠悠添了一句“从今以后,返魂香不出晴王府。谁来求都没用。” “这个”宁时亭有点迟疑。 少年人一挑眉“怎么,你是我晴王府的人,要忤逆我的话么” 宁时亭说“不敢。臣是您的人。” “”顾听霜怔了一下,而后挪开了视线。 “剩下的事情你打理,我歇息了。” 立刻就有下人过来帮忙推顾听霜的轮椅,引他去堂后歇息着。 小狼很聪明地没有跟着他,而是继续留在外面,震慑众人。 在后面,也依然能听见宁时亭清清淡淡的声音“闹成这样不好看,以前也见过为返魂香胡搅蛮缠的,也该有个结果了。从今日起,当庭闹事者,下狱治罪。返魂香从今日起不出晴王府,概不外用。” 外面一片哀嚎之声,夹杂着隐约的痛斥“都怪这女人好不容易有人研制出了返魂香,不收钱给咱们治病救命,现在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往后可怎么办呐” 还有人苦苦哀告“请公子三思,请公子三思啊” 宁时亭摆了摆手,示意今天先到此为止。 周围的侍卫仙童立刻齐声唱道“散堂了” 众人如潮水般退去,议论纷纷。 还有人在原地恓惶徘徊着,久久不去。 听书看着那一两个不肯离开的人,问道“公子,真的不再给返魂香了吗” 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是。世子心好,只是对外这么说,真的到了绝境,最需要返魂香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纸通告就放弃,会来府上继续找我们的。遇到这种人,我们再给返魂香也不不迟。” 听书一下子就懂了“原来是这样” 宁时亭点了点头,说“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跟世子有些话说。” 小孩就跑走了,其他仙童、侍女也都纷纷退避。 小狼变回原来的大小,上来就往他怀里跳。 宁时亭笑着接住了,而后向后面的房间走去。 顾听霜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茶,手里的书页沙沙翻动。 正是宁时亭放在这里的洲志纪录。 “如果只是想道谢,可以滚了。”听见他走近,顾听霜头也不抬。 宁时亭轻笑着说“只是想问,世子还要不要那人的喉骨” “怪恶心的,人长得丑,骨头做成骰子之后也应该是个成日乱滚吱哇乱叫的骰子。”顾听霜抬起眼看他,微微眯了眯,“最好找个像你这样的人,话不太多。” 宁时亭继续笑“因为安静吗” “倒也不是特别安静,不出声,但是能惹事。”顾听霜说,“好在它的主人是虚伪之辈,大抵做成骰子之后,还会发出一些阿谀奉承的声音让人高兴。” 说完又看了一眼他的喉头,好像真的在思考要不要将他的喉骨取出来似的。 宁时亭的喉结小巧,藏在白皙细长的脖颈间,任何一丝微小的弧度都显得格外完美。 “也挺漂亮。”他低声说。 宁时亭歪歪头“殿下是说我的骨头漂亮吗” 说着又笑了起来,这鲛人好像很容易哄,也很容易被逗笑一样,“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夸我。” 顾听霜抿着嘴,没说话了。 他唇边的线条崩得很紧,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甚至有一点他父亲的影子。高傲、漠然、孤僻。 但是顾听霜身上没有顾斐音那种极端的野心与欲望,顾听霜整个人很“淡”,有一种翩翩君子的感觉。 “另外,返魂香,我记得原来有三盒,你送了这么多出去,怎么现在只剩下半盒了” 顾听霜问。 他耳力好,听见了听书刚刚跟宁时亭的对话。 宁时亭说“我也有一点私心。” “什么”顾听霜没听懂。 “返魂香虽然确实对于已经损伤的灵根脉络没有用处,但是它的静心、宁神、护命的效果最好。殿下修习九重灵绝,功法上比其他人更加容易走火入魔。” 宁时亭眼光清透,看向他,“我留了一盒,是给世子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第 29 章 29 被接进府的阿青没有正式的姓名。 因为这小姑娘已经十六了,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便起个小字昵称。 宁时亭问她“给你取个新名字可好还是你想用原来的姓名呢” 阿青说“前缘尽断, 单凭公子做主。” 小姑娘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眼睫垂下去的时候, 颊边也浮上一抹薄红。 宁时亭思索片刻后,说“你如今行动不便, 法术也欠缺,如果不嫌弃的话, 可跟随我学习调香。我以前曾拜的师父是梵天明行化身, 蓬莱步苍穹, 修剑道与香道,我承了他的香道, 这一脉尊焚字, 学字是两个字焚心,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取青的字义,往后就叫你焚绿可好” 阿青有点不敢置信“我真的能跟着公子, 在公子身边学调香吗” 宁时亭说“可以的,我听人说你原本的灵根属金属木, 香平日里也就是跟金与木打交道,对修行也没有太高的要求, 肉体凡胎亦可修习此道。等你身体再好点了, 我就教你调香之术。” 少女被安置在百草园附近, 和世子府很近。 宁时亭出来的时候, 就看见顾听霜一个人停在世子府外, 看着外边亭台风荷。 “你师父也真够俗,制香的学字里就带个焚字,修剑的是不是要带个斩字了”顾听霜说。 宁时亭低头笑了笑“倒不是这个字,但是我学剑道的师兄师姐们,大多数学字里带个舞字。” 更俗了。斩字好歹听着还威风勇猛。 “你的学字有什么讲头么焚心,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字。” 顾听霜手里捏着半块酥皮糕点,一点点掰碎了洒落在池塘里,鱼群嗅到气息,一股脑儿游过来。 水声浮动,池水底部一片绚烂多彩。 宁时亭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那个白眉高颧的老仙者在椅上盘踞得如同一只猴儿,手中的拂尘丝像是活了一样地窜了过来,将他浑身上下轻轻笼住了。 “唔,好毒,好毒,哎哟我的拂尘可惜了我看看,你啊,短命,童年凄惨,少年心苦,青年苦心,最后下场凄惨,这是你的因果,救不了,救不了咯。” 他那时候对拜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他过来,只是因为顾斐音让他学香,学用毒,因为他不能空有一身剧毒,否则“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步苍穹是天下第一香师、剑客,他过来只是碰碰运气。这个不收他,他照样可自己学习制香。 却没想到老人对他一笑“这么惨的命格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过正巧我缺一份大功业回天登仙,若是能帮你逆转这份命格,那也是我的福报。你今后就留在我座下学习香术,因你此生免不了业障劳心,一颗真心放在别人那里,是要一直豁出命的,我就赐号焚心。你顶了这个名字,多少也要记得看淡一些,别总是让自己吃这么多亏。” 他得了这个名字,却只在他跟前修行了不过短短半年。 后来他听从顾斐音命令来到西洲,觉得有愧于师门,向步苍穹辞行前交还了名牒。 和当初拜师时一样,老仙者拎起拂尘往他身上一扫,这次只说“你是我香道亲传弟子,日后必将四大上古神香重现于世。我现在拦也拦不住你,你在外时,不许说是我的学生。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愿意为别的事情活了,再来我门下吧。” 师父没有收走他的名字,唯一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个名字。 宁时亭一直不敢再用,也不敢再在别人提起来。 然而上辈子,他这位师尊到底也没算准全部。他如他所说,一生劳心,下场凄惨,但是终他一生,也只调出了震檀却死香。 调出来了,也没能让自己想见的那些人复生。 剩下的三味上古神香中,返魂香是他这辈子调出来的,剩下的还有一味都夷香,传说中能让仙者闻之不饿不死不灭,加固本元、强塑躯体;还有一味是仙家情事中所用,是一味九死帐中香。 这个香的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好意思去调帐中香的。 看他发呆,顾听霜随手让小狼叼来一粒小石子,轻轻地往他脚边一丢。 宁时亭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是我师父当初觉得我太偏执,总是为事焚心,要受一点苦。所以给我定了这个名字,让我时时警醒。” 偏执 顾听霜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有点难以想象,宁时亭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偏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师父可曾给出给你改命的解法” 宁时亭摇摇头“因果哪里是这么容易就逆转的,是我自己不争气,丢了他老人家的脸。这样也好,免得他年事已高,还要为我的不懂事奔走操劳。”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平常在他面前端出来的大人样子,像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学生,在谈论自己最尊崇、敬仰的老师。 宁时亭笑“我师父那个人虽然有时候说话毒,脾气也跟个小孩子一样,但是他很厉害的。说是剑修和药、香三修,但是他各种偏门的修行办法都会,且不是浅尝辄止,而是精通。你的九重灵绝就是他早年参悟的。” 顾听霜说“上天让我比他晚生这么多年,我未必比他差。” 宁时亭还是笑“会的。殿下今后会成为九洲中,最厉害的人物。” 顾听霜别过视线。 他到底还是有点少年心性,口出狂言,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他人生的前十年,是看过众山小,也窥过苍穹高,却依然能将一切阻碍踩在脚下的人。 他是天之骄子,民心所望,所以他如何骄傲,如何优秀,都是可以的。 这样的日子,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几天,焚绿经常来找宁时亭。 他叫她安心养病,但是她自己闲不住,自己找了香料相关的记载,日夜研。 每次攒了两天的问题后,就去找宁时亭一次,认真请教。 偶尔在院子外撞见了顾听霜,少女也会恭恭敬敬地从轮椅上俯身示意。似乎是经历过生别离苦后,焚绿的心性也刚强了许多,她不像府上其他人那样害怕顾听霜。 府里人也慢慢知道了,宁时亭收了个女徒弟传香。 葫芦和菱角偶尔也背着议论“焚绿姑娘长得好看,年轻,人又是公子救回来的,那王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动怒啊” 顾听霜在一边听见了,一边低头翻着九重灵绝,一边说“他们两个若是在一处了,我爹要是知道后动怒,狗咬狗一场好戏。那女孩真喜欢宁时亭” “” 葫芦和菱角噤若寒蝉,好半天才说“不,不知道,大概罢但是,是师徒么,宁公子这边大概是没那意思,但是架不住少女心思” 顾听霜就不说话了。 听书这几天也很郁卒。 一方面,眼看着他亲哥过来驻军的时间越来越近,另一方面,自己快要离开宁时亭之前,宁时亭居然还认了一个新徒弟。 他跟宁时亭抱怨“公子原先最疼听书,后面来了王府,就是最疼世子。现在好了,听书和世子都不疼了,就疼您的徒弟。” 宁时亭还是用书去敲他的头“又瞎说。” 听书委屈得要死“您说的要带我出去玩,都还没去,可是一天天的那个焚绿一来找您,就把您抢走一个下午的时间。” “人家那是有困难,我们现在能帮则帮。”宁时亭说,“不闹了啊,明日我便带你出门走走。” 听书立刻眼睛发亮,原地蹦了一个来回。 这天宁时亭照常抽空给世子府送点心。 他一过来,还没进院门,小狼老远地窜出来迎接他,欢快地拱来拱去,绕着他前后跑动。 宁时亭还没进去,忽而听见旁边的窄道上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师尊晚好。” 焚绿微微俯身,怀里抱着一大摞书籍。 她看了看宁时亭,又看了看他朝向的方向,问道“师尊现在是要去找世子殿下么我出来的不赶巧,是准备找师尊问一些问题的。” 宁时亭在这里耽搁一会儿,世子府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 顾听霜耳力好,听见宁时亭仿佛在跟什么人说话。 小狼出去了有一会儿,也没见领回那个鲛人来。 他于是也驱动轮椅,缓缓行至府门外,刚巧就听见了少女这句话。 宁时亭还没说话,顾听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儿,淡淡地说“都进来吧。” 焚绿低声说“打扰殿下了。” 顾听霜一反常态,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语气也没有不好,只是说“没什么。” 三个人很和谐地坐到了一张桌上。 小狼趴在宁时亭身上,顾听霜看书、吃糕,而宁时亭偏过头去,给焚绿讲香、解惑。 顾听霜的视线慢慢从书本上移动到宁时亭身上。 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区别。 宁时亭对任何人说话都是这个样子,清淡温雅,只有很少的几次,他撞见过宁时亭有点无奈地教训听书。 眼眸微垂,微微偏过去,露出一小片白皙精致的脖颈。 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眼神里也没有别的东西。一把好嗓子徐徐道来,仿佛可以把人哄睡着。 那少女也是听得认真入迷的样子。 顾听霜吃了一回儿点心,突然觉得嘴里的冰皮雪花酥也变得黏腻难吃了起来,于是要了茶来漱口,顺手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直接丢了。 小狼帮他把另外半块吃掉了。 他丢东西的响动惊动了眼前的两人,宁时亭和焚绿同时抬起头来看他。 顾听霜说“我去练功了,你们二位自便。” 他随手叫了小狼来,推动轮椅前往后院。 葫芦和菱角知道他这段时间作息一直没有规律,很麻利地帮他打开了院门,然后守在外面,随时等着传唤。 顾听霜翻着九重灵绝,闭眼静气,再次尝试用灵识冲破这一副残废身体的桎梏,气通五脉。 以他的进度,至少能够运转一轮小周天了,但是今天他刚起了个头就失败了。 顾听霜心上涌出一阵无名邪火,顺手就把九重灵绝丢了出去。 连小狼也察觉到了他的无名怒火,跑过去把书卷叼起来时都有点瑟缩。 银白的小狼刚啪嗒着爪子抬起头,就对上了顾听霜的眼。 那一刹那,阴沉暴怒的灵气汹涌而来,控制住了小狼的四肢百骸。 第一次,它拒绝了顾听霜的命令,因为兽类本能对危险的恐惧,让它感到了某种不安。 但是顾听霜硬生生摁下了它意识中的这一层怯懦和躲避,以不容拒绝的威严掌控了它的躯体,那一瞬间出现的灵识波动与抗衡,让小狼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 但它依然遵从、顺服于他,因为顾听霜是他的头狼,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包括献出自己的鲜血和骨肉,整个狼群都是为了顾听霜的愿望而活着的。 门外的人也听见了小狼的这声吼叫,葫芦担心地问道“殿下” 没有回音。 银白的小狼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山狂奔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第 30 章 3 傍晚的灵山很寂静, 万物寂寂, 日光的余火燃烧殆尽。 白天捕猎、嬉闹的百川鸟兽开始蛰伏, 而月亮的情人们开始出动。诸如群狼, 诸如夜枭,暗夜中的杀手开始跃跃欲试。 顾听霜漫无目的地走着,所过之处,百兽退避, 百鸟惊散。 却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窜了过来。 看体型还是一只幼兔, 很小一只,毛茸茸的。或许因为害怕而来不及躲避,也或许因为刚出生不久,它太小, 还不知道一匹狼的出现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狼的意识在他脑海里乱撞,表示出自己很想伸出爪子扑住这只兔子,并将其撕裂、吞吃的欲望, 这是源自兽类的本性,但是再次被顾听霜强硬地压了下去。 这只兔子盯着他,没有恐惧, 只有好奇,眼神温软可爱。 就像宁时亭的眼神一样。 宁时亭这样的人,仿佛天性是这样,对谁都是那样一副样子, 遇见什么事, 也总是第一个巴巴地凑上前去对人好。 不论怎么欺负他, 也都不会生气,只是用那副温温软软的语气说,你啊。 好像是做出了某种退让,又好像因为眼前人是他,所以生出了难言的宠溺与纵容。能让人恍然陷入这样的温柔陷阱中,放松一切警惕和戒心,慢慢想,他或许是真心对他好的。 可若天性就是左右逢源,天性就是这样没有差别地对所有人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一束阳光,普照所有的角落,群狼不屑于分享这样的照耀。宁愿在惨淡月色下终其一生,因为月亮唯独庇护群狼一族。 顾听霜刚残废的那段时间,也曾有人猜测,或许家门的惨景会让晴王产生恻隐之心,说不定这世子殿下反而能够因祸得福,得到晴王的一些爱怜。 那时候他的境遇其实还没有这么糟糕。 那时候主母刚去,府里一片人心惶惶,人人都在为自己今后谋划新的出路。其中有一个浣纱女瞧准了这个机会,教唆自己的小女儿过来服侍他。觉得没准儿这个残废世子还能翻身。 那女孩和他差不多大,长得很清秀。 家境不好,大约也没被宠过,平时做的都是粗活。 过来了也不会那些细致妥帖的活,连杯药都熬不好。 顾听霜说“你早些和你娘走了吧,医生说我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以后说不定都站不起来,照顾我一个残废会很辛苦。” 那小女孩不太会说话,兴许也是知道自己不是甜言蜜语的那一类人,只是闷声不做事。 她看他行动不便,每天的活动仅限于能够在床头坐起来,于是不知从哪里抓了一只野兔子回来,递到他床前说“殿下,我为您抓了一只兔子。您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玩一玩,摸一摸。” 他没见过这样拙劣、简单粗暴的讨好。十岁之前,他年年都能拿下灵兽驯养大会的头筹,见过的都是冰麒麟、重明鸟、九头蛟之类的神兽。 一只脏兮兮的灰兔子,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是她就那样忐忑而真诚地交给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瑟缩。 那只没有灵识的灰兔子或许都比这小姑娘更加大胆些,兔子还没被吓跑,她自己快要被羞耻和自卑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是见过顾听霜的。 这个少年比她大三岁。她进府帮她那当浣纱女的母亲做事,远远地看过一眼风华无双的少年。那样英气俊秀,耀眼无比。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提起时轻轻叫了一声哥哥,还因此受到了母亲的责打“世子殿下是你能这样叫的吗” 尽管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无法再像之前一样,被万人簇拥着,依然能从万人中脱颖而出,但是现在的他也依然会发光。 那是童稚时最单纯的喜欢,不掺杂利益和情。欲,喜欢就是喜欢,仰慕就是仰慕,不需要过多理由。 一只灰兔子,毛绒华润,神态可爱,那已经是她能送出的最好的礼物。 顾听霜收下了 。 他说“如果以后如果我还有以后,你愿意跟着我的话,等你我长大之后,我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嫁出去,也让你母亲放心。” 小姑娘软软地说“可是我想嫁给哥哥你。” 顾听霜怔了,而后沉默了很久。 “再说吧。” 那之后的隔天,晴王的人从冬洲边境带回消息,说是王妃的葬礼后续事宜不用再管。 府上无人主事的话,干脆就遣散。晴王没有功夫再为西洲家中的事情分心,因为他是大将军,以沙场为家。 世子的话,既然残废了,就留几个人在府上好吃好喝地养着。别的也不用再管。 在人可万年寿的仙洲,一切上位者都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养出优秀的后代,无异于养虎为患,会分走自己的威势与权利。 机灵点的,早在王妃葬礼之前就走了个干净。 有点主仆情的,也在王妃葬礼之后领了遣散费,各自离去了。 这个消息下来之后,王府一下子差不多走空了。 顾听霜的轮椅送过来了,他第一次坐上轮椅,试着驱动它调转方向,慢慢地走出去。 灰兔子没有灵识,教也教不好,送过来第一天就往床头和桌椅上乱拉乱尿,臭气熏天。 他一个人费力地把弄脏的东西丢了出去,又给自己歪歪扭扭地穿好了衣服。 兔子要吃草,他一边驱动轮椅,一边拎着兔子走出去。 庭院里杂草都清理得很干净,他为了让它吃到草,特意绕远了一点,走了世子府往百草园的一条小道。 这条路中间路过浣纱居,顾听霜刚把兔子轻轻丢下去,让它自由吃草的时候,忽而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是小女孩的哭声和女人带着无奈的轻声责骂“走了,再不走我们是要饿死的呀晴王都不管世子了,你一个小女娃能做成什么” 又叹了口气,说“你喜欢他,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喜欢原先是以为傍着世子,在晴王殿下那里还有一点指望,以后世子还能纳你当个侍妾什么的,那咱们家就是真的飞出了金凤凰呀如今呢晴王自己都不管这事了,世子已经是个废人了” 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大。 大约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包裹,脚步声从里到外。 女人牵着抽抽嗒嗒的小女孩出来了,直接撞见了顾听霜。 顾听霜没什么表示,只是垂眼看着脚边的兔子。 肥嘟嘟一小团,有可爱的豆子眼。 低头捞起来,再活生生捏碎的时候,骨肉破裂、血液喷溅的触感仍然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也如他现在藏身在小狼的躯体中,直接猛扑过去,将面前莹润雪白的兔子活生生拍扁、摁碎一样。 仿佛此时此刻,他击碎的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什么甜美虚妄的环境,是什么人和海底月一样清亮动人的眼神。这是他前进路途中的阻碍,令他分心、令他动摇,令他脱离群狼的道路,像最低贱的那一类狼一样夹着尾巴顺从于人类的命令,胆小怕事,沉沦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这是堕落的、违背他的常理的,狼为了达成自己目标,可以牺牲包括家人、同盟和自己的一切,没有任何诱饵可以使它们动摇、退却,没有任何敌人能够让他们败退。 这样的错误他以前犯过一次,今后不会再犯。 然而,就在他扑过去的一瞬间,兔子底下的某个机关被触动了顾听霜感到前爪一紧,紧跟着弯钩嵌入了小狼的皮肉中,穿透了骨肉直接把它吊了起来 钻心的疼痛直接传达到脑海中。顾听霜是灵识主控着,所有的痛苦都被他自己承受,更因为灵识对万物敏感的原因,这样的疼痛会更加放大无数倍不止。 随着整个身体都被收紧的陷阱吊了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低吼,不是疼痛,也不是愤怒,而是警醒。 灵山夜色的黑暗之中,渐渐出现了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山头上慢慢窜出了几十只白狼。 这些白狼很奇怪,既不像之前跟在顾听霜名下的那群白狼,也不像暂时还不听从顾听霜的那群白狼。灵山的上古神狼都体型高大、毛皮顺滑,双目苍色明亮,夜里移动时仿佛熔化的黄金。 现在下来的这些狼群,却比白狼神的体型小很多,骨瘦如柴的样子,平骨扁耳的样子,眼神也没那么亮。每一匹狼身上都带着布满尖刺的脖环,动起来沉重咔哒作响,那是沉重的镣铐。 是灵山猎人。 西洲有铤而走险的人,为了采取灵山中的仙药,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混入灵山。灵山这个地方生人勿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灵山上的生灵直接带路。 这些猎人将落单的独狼捕获回家,如同熬鹰一样地熬,最终会将狼驯化成犬,低眉顺耳听他们的话。但是这些独狼通常都是被狼群赶走的弱者,羸弱、天生的族群之耻。 上古白狼一直是灵山中最强大,也最神秘的一个族类,除了西洲传说中的那些部分,所有人更像找到的是那传说中双目能够照耀天地的狼王。据说那双狼眼能够窥破苍穹,打破时间,但是数百年来无人知道白狼王的行踪。 现在顾听霜控制着小狼的躯体,凶悍的机关直接扎透了他的左前爪,勾进了骨头里,硬生生地把前爪相连的骨骼都扯出了一小截,露出了猩红的血肉。 血无声地流了出来,染红了小狼的肚腹和尾巴尖。 风里传来猎人们压低的讨论“是只小的,有点可惜,不过也够本了,赶紧去,趁它引来狼群之前把皮剥了,骨头抽出来做灵药。” 风声越逼越近,人的脚步声和锁链声咔嗒作响。 那一瞬间,吊在树上的小狼猛然睁大了眼睛。如同火焰一样燃烧发亮。 顾听霜在那一刹那从小狼的灵识中脱出,随着最后一道无声的命令落下,雪白的小银狼毫不犹豫地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前肢 它重重地摔落在地,溅落了一地的血沫。头顶的钩子晃来晃去,只剩下了一只染红的、支离破碎的前爪。 即使是这样,小狼也不愿意发出痛呼,因为它刚刚亲眼所见,它的头狼是如何顶着数倍的疼痛而毫无波动的。 它发出低沉的嚎叫,冷静中带着低沉的痛苦。高山之上悬着一轮明月,苍白淡漠。 “不好,它在向群狼呼救快上,咬死它” 为首的猎人拍了拍身边瘦狼的头,充满鼓励地许诺道“好家伙,一会儿出去了给你两斤鹿肉。” 得到了这样的嘉奖许可,瘦狼终于在打了几个转儿之后直冲小狼而去。 这是出局者和被折断羽翼的王者之间的对决,瘦狼此刻心中也不自觉地涌出一种邪恶的快意它们明明同宗同源,但眼前的狼一看就知道,从小就过着族群中优渥的生活,地位非常之高。 因为那双狼眼是那么亮,琉璃烧起来,黄金也消融的颜色,甚至有点像白狼王的灵魂从苍穹投下时睁开的那双眼。 瘦狼竖起尾巴,狂嚎着冲了过去,却在下一刻直接被攫住了心智。 顾听霜的灵识带着恐怖的掌控力,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控了这副躯体。瘦狼的体质、灵活性、机敏度都远远比不上正统的灵山白狼,但他却仿佛毫无觉察。 须臾之间,为首的瘦狼调转了方向,眼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低沉的吼声响起,利爪直接割开了身后同伴的咽喉 这一击是直接穿过沉重尖利的喉锁,带毒的尖刺也刺穿了它的前爪,是和小狼身上一模一样的伤。 压在灵识深处的灵魂无助地颤抖着,畏惧地看着这一切如今所有的痛苦都是顾听霜一人承受,他居然愿意再受一次铁刺穿骨之苦,也要把这道伤原原本本地还回来 很快不止如此,第一匹瘦狼倒下了,接下来是第二匹、第三匹。前爪被削烂了,骨头摇摇欲坠,就换成牙去咬。牙齿咬断了,就用头颅去撞。 尖利的凸刺戳伤了他的下颌,发现不对后的狼群围起来撕咬、抓挠他,耳朵被咬掉半只,后腿的肉直接被血淋淋地撕了开来,但是他的双眼依然和融化的琉璃一样明亮耀眼,带着轻蔑和冷漠的光。 这该是怎样的意志 有多疼 这就是上古白狼吗 连猎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不清楚瘦狼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只是感觉到瘦狼现在的行径,和刚刚那匹断爪的小狼如出一辙。 那是疯子的行径,是冷酷的执行力和忍耐力。 眼前的瘦狼已经毛皮尽赤,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它被撕咬得几乎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好像有一口气撑着这副已经没了生气的骨肉躯体,依然张狂骄傲地漠视着每一个人。 神性又邪性,神与魔的气质在此刻得到了统一。 那瘦骨嶙峋、鲜血淋漓的躯体,刹那间仿佛威严的王座化身,神圣不可侵犯 “不不是我们养的那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俯身在上面了” 为首的猎人第一个被吓破了胆,直接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是,是白狼神王降世么请,请饶我一命求求您求求您” 还剩下的几匹瘦狼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夹着尾巴就要往后面逃,然而群山背后,不知不觉地聚集了新的一群白狼。 每一只狼眼,都如同一盏琉璃灯火,照彻河山与黑夜。 它们循着狼王所看重的年轻小辈的呼号声而来,在此准备践踏低贱的败者。 厮杀进行得悄无声息。 群狼令人毙命的手段,只需要一个错身。一瞬之后。头颅碎裂、脊骨折断,它们昂首抬头,不屑于引用肮脏的污血。 这已是一场静谧的屠杀,月色也为之蒙蔽。灵山今夜血腥气四溢,没有一只鸟雀敢踏足白狼神的屠杀盛宴。 以兵刃对王者,杀以法器暗算者,杀 败类放逐后沦为家犬,杀 自作聪明的猎人,杀为逃离而翻山越岭者,群狼会竭尽一生寻找、围堵,玩弄致死,独行狼必折在金色双眸之下。 越是剧烈的疼痛,越是催生极致的杀戮意志与冰冷的怒意。 随着血腥气越来越重,顾听霜越来越兴奋,灵识的力量也越来越强。 小狼没了半个前爪,疼得尾巴都缩了起来,但它仍然充满仰慕、充满骄傲地跛脚向他爬了过来。 立在枯瘦的狼跟前,伸长脖子,想要寻求头狼的抚慰与认可。旁边亦有壮硕矫健的白狼跳过来,俯身低头,愿意将躯体献给顾听霜使用。 顾听霜仍然选择归位小狼的灵识中。 剧烈的疼痛被再次取代,放大了几千几百倍,每一滴鲜血滚落,都如同冰锥扎进他的灵魂。 那一刹那,顾听霜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无法再控制灵识的去向了,无法归位他原本的肉身中。 他只能呆在小狼的灵识中,感受着被疼痛一层一层放大的灵力,越来越失控。 狼眼越来越亮,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亮到半个山的花草树木被灼伤而枯萎。 然后这道光消失了,小狼瞳孔中的光华熄灭,顾听霜的意识沉入了无尽深渊。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只小狼。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功法走岔时,他和小狼的记忆串在了一起的结果。 天地所生,天地所化,无忧无虑。 还不会捕猎的时候,在外面被欺负了,于是委屈巴巴地回来找娘亲一只美丽的母狼,寻求安慰。 大狼将他叼起来藏进毛皮下,轻柔地舔着他。 那是他感受过的最温暖的热度。 随后他就发现场景变了自己依偎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人,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身上有很淡的香气,销魂噬骨。他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垂落的发丝,是银白的,带着微微的蓝。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人,也很依赖他。 他想要他的怀抱,想看他弯起眼睛对他温柔地笑,想听他叫他的小字。 他喜欢他每天的到来,被欺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的轻轻一声“你啊。” 他想和他多说说话,想再摸一摸他柔软的唇,想再贴近他一次,扣住他的腰,任凭香气透入骨髓,连骨髓都沾上毒。 他想他,想得快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第 31 章 这天, 世子府的灯光从黄昏亮到第二天凌晨。 葫芦和菱角按照平常的习惯轮流值夜, 半夜菱角用法术烧好了洗澡水,泡上宁时亭发给全府通用的香料, 顾听霜还没回来。 菱角揉着眼睛去找葫芦“殿下今天这么晚啊这几天都是到丑时就会歇下的,这会儿天都快亮了。” 葫芦说“兴许是殿下今日在功法上有所突破, 一时着迷就会稍微晚一点。你也别烧水了,熬不住了就早点睡吧。一会要是世子出来了,我伺候就是。” 菱角摇了摇头, 捧着脸坐下来“我还是等殿下出来吧,现在睡也睡不着。到时候还要喂狼、洗狼, 公子之前说给殿下的小狼喂九色鹿和麒麟肉,但是殿下要我们去找活禽, 我前些天订了几笼子毕方鸟和仙鼠、活九色鹿, 这次刚好也可以用上。” 两个人就并排坐在门前。 一会儿后,菱角又说“公子每次练功都没什么动静,应该修的是心法吧。”有点唏嘘的样子。 葫芦应声说“是啊,殿下以前是天灵根, 心性肯定也远超旁人。公子既然默认了, 应该也不用我们多担心。唉, 不过殿下真的是可惜了,要是没有十岁那年的病” “也没什么可惜的, 凡事不要回头看, 照我说, 殿下就算是站不起来了, 以后什么事做不成呢你看那只小狼,对殿下俯首帖耳的那可是上古白狼啊“ 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 顾听霜就在一墙之隔的的地方练功,他们也怕这些议论落进他的耳中,免得顾听霜听见之后心里不舒服。 平常他们从来不提这个事,现在是夜深了心思惫懒,活络心思之后就无意识地谈到了。 顾听霜平时练功就很安静,他们在门外守着,有时候都会忘了他在里面,还闹过一次“到处找世子殿下在哪”的笑话。 两个人都靠着门坐下,闭着眼睛打盹儿,将睡未睡。 就在菱角快要坠入梦乡的时候,忽然浑身打了个抖,接着觉得不太舒服,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门后有动静,但是那种动静和平常顾听霜归来不一样,隐约带着陌生的、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 紧接着,他听见了门被撞击的声音 尖利的爪子划过大门,隐隐有巨大生物沉重的喘息声。 那一刹那菱角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他清清楚楚,这绝对不是顾听霜和小狼可以弄出来的动静。 他战战兢兢地一边狂推着睡过去的葫芦,一边浑身冷汗地慢慢凑近了,打算透过大门的锁孔往外看一看。 葫芦不情不愿地扭了扭,刚睁开眼想问他“怎么了”却看见菱角眼睛靠近了锁孔之后,紧跟着吓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吓得神情呆滞了起来。 “外边有,有” 葫芦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凑近了一看,冷不丁对上了一片金黄灿烂的颜色。 他愣了一下,随后等那片金色远去之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了什么,顿时吓得直接僵硬了。 他刚刚对上的,是一只琉璃灯一样的狼眼 外面外面是数不清的上古白狼,聚集在门外,群狼挤在门边往里挤着,爪子抓挠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还有沉闷的撞击声音。 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硬生生地把门撞开来 葫芦魂都吓飞了,本来差点路都走不动了,但是突然想起顾听霜还在那院门后,一时间肝胆俱裂,怒上心头,抄起腰间的剑就要奔出去拼命,却被菱角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你疯了” 菱角还瘫坐在地上,只是努力抱住了他的大腿,尽量稳住声音说“快去找公子找公子快去你我二人在这里拼命有什么用殿下现在生死未卜,第一紧要的事情是通报给公子 快去吧” 葫芦把他猛地一推,也是看他实在害怕菱角从小最怕白狼神的传说,平常抱着小狼遛弯都胆战心惊的,遑论现在差点跟一群白狼脸贴脸。 葫芦留在庭院中,眼看着府门将要被撞破,心一横,飞快地跑去了世子府偏院后厨的地方,拖来一大桶九色鹿油今天下午刚宰的新鲜的九色鹿,油脂透明不腥臊。 他强压下心里的恐惧,奋力搬动油桶泼满了整个院门,而后捏了个火决,大声对门外喝道“退退退” 群狼早在他用油泼门的时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早早地避开了,只是还在门外徘徊、盘旋不定。 月色下,群狼嚎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低沉而冷静,听久了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些狼群在一起唱诵什么古老的歌谣一样。没有凶狠的威胁,只有战后共鸣的悲壮与长叹。 狼群声音太近,如同烽火硝烟一样绵延数百里。 甚至不用菱角主动报信,以世子府为中心,整个风光宽阔的园林挨依次亮起了灯火。 胆子小的侍女躲在屋里,彼此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侍卫们试探着拔出了刀,追溯着声音向世子府赶去。 但是紧跟着,他们也听出了这些狼嚎中的异样,当中没有攻击性,反而透露着一种想要与他们沟通的欲望。 侍卫长指挥说“药房的老伯以前是驯兽师他说不定能听懂这些狼在做什么快去请,快去请。公子来了吗” “公子刚醒,正赶过来。” “好,那就先等公子,等公子过来部署,我们过去保护世子殿下。” 宁时亭今天睡得晚。 他还是照常整理西洲志,随着百里鸿洲带兵入西洲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跟着变得忙了起来。他到寅时才睡下,睡不到片刻就被叫了起来。 仙鹤车驾风风火火地往世子府赶,宁时亭里边还穿着睡袍,只在外边严严实实地裹了一件披风。 眉眼冷静,也看不出疲惫的样子。 人马都在动,菱角跟在他旁边说了一路的情况。 宁时亭偏头听完后,轻声说“先别着急,狼群说不定另有来意。你透过锁孔看的时候,瞧见了世子殿下了没有” 菱角努力压着恐惧回想了一会儿,面色发白地说“仿佛是没有,我没看仔细,公子。” 宁时亭抿起嘴不言语。 等众人赶到的时候,世子府通往灵山封印的府玄铁神门都快被烧熔了。 大火仿佛要烧过整个天际,半边天都是红的,赤色的云在晨光熹微中翻滚,宛如天空在暴怒。 宁时亭步履如风,穿过忙不迭退避的人群,火势快要燎到面上的时候才停下脚步。 葫芦赶紧挡住他“公子,危险” 群狼的吼声好像更大了,宁时亭偏头问“菱角说你们已经去请了驯兽师了他到了吗” 菱角说“还没到,老人家是地灵,平常睡觉的时候都遁入草木土地之中,这回我们的人还在找。” “不行,再拖延下去恐怕世子有危险。”宁时亭说,“劈开府门。” 葫芦大惊失色“不可啊公子这可是真正的引狼入室啊” “没有关系,你们给我留一件法器,其他人都退出去,关闭世子府。”宁时亭把葫芦招来近前,轻轻说,“我刚听菱角说了,你们看见的群狼之中有一匹脊背带金的,那是小狼的族人。他们听从殿下的话,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就按我说的话去做。” 葫芦见他神情凝定,语气也很笃定,联想到顾听霜平时对小狼呼来喝去的样子,倒是也相信了七八分,但还是有所犹豫“那这也太危险了要不我陪着公子您留下来吧” 宁时亭摇摇头“群狼见过我一次,可没见过你。所有人都退到世子府门外等着,听书也不许进来。” “另外,”宁时亭悄悄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殿下和狼群的事情,先不要说出去,免得遭人嫉恨。上古群狼在西洲名声不是很好,这里头的轻重你知道。” 葫芦照办。 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被挡在了府门外,四下清空,府上的仆役细致到把顾听霜没事栽的几颗喂狼的花都抱了出去。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 大门是葫芦去关的。 关门前,他就看见宁时亭站在大门前,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很奇怪的,宁时亭明明半点法力都没有,平时也是一副病弱的样子,但是他握刀的姿势却出奇的漂亮。 不像第一次拿刀的人,刀鞘都会垂垂坠向地面。宁时亭脊背挺直,对于手里的法器透露出一种沉静的熟稔,那一刹那仿佛一扫平常的病气与弱气,透出一种锋利与持重来。 葫芦还没想明白自己这股子奇怪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就听见旁边一个老伯说“刚给公子递法器的时候,公子那拿过去的姿势活脱脱就是王爷当年啊。当年王爷驭仙出征的时候,就是这样拿刀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一声铮然刀响划过,烧红的大门轰然坠落。 火星带着令人窒息的高温噼里啪啦地挟裹着热风,将人团团包围住,细微晨光中,白狼从泛青的浮光与烟火中缓缓出现。 如同半个月前的事情重演,宁时亭睁开眼,头顶就是几十、上百双苍色的、琉璃火一样的狼眼,冷静、谨慎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就已经有高大的白色幽灵窜去了他的身后,包围圈悄无声息地缩小,这些狼眼聚拢的时候,就像周围点了一圈儿夜灯。 背脊上有一线金毛的白狼嘴里叼着一团血淋淋、毛茸茸的东西,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上前几步,在宁时亭面前转了几个圈儿,然后将鼻吻凑近了,将这东西展示给他看。 宁时亭愣了一下,声音也有些颤抖“小狼” 平时总喜欢跳进他怀里要抱抱的小银狼,这时候前爪已断,血泼了一身,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像是快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宁时亭上前一步想要接过小狼,旁边两只稍小一点的白狼却低吼了一声,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群狼仿佛还是对现在的情况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似的,三只狼凑在一起,喉咙里都发出了一些低沉的咕噜声,像是在交谈。 而宁时亭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问旁边的一只狼道“饮冰呢就是,那个坐轮椅的孩子呢” 他知道这些狼听从顾听霜的命令,今天顾听霜迟迟不回来,恐怕是在修炼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不就是修为走岔,要不就是在灵山上遭遇险情。 现在这些狼群身上还带着大片血迹,看样子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宁时亭丢下手里的剑,平静地说“我是殿下的亲人,知道各位都是殿下信任的心腹,但是人狼到底殊途,请放心将殿下交给我照顾。上一回,殿下带你们见过我。” 他一边说,旁边还有一只狼在盯着他流口水,看起来是觉得鲛人吃起来应该很香,但是每当它要前进一步的时候,都会被身边的同伴低吼着凶回去。 狼群之中等级森严,现在就能看得很明显。狼群分成了很多个紧密联系的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都有一只头狼,而这些头狼都听从那只金脊背狼的声音。 那天拱着轮椅,送他们下山的狼就是这只金脊背狼,地位大概是个军师 倒还和他不谋而合。 宁时亭静立不动,还是那样不卑不亢地站着。 许久之后,堵在他面前的狼群重新散开,看起来是狼群们慎重地做好了决定。 金脊背狼凑近了,叼着小狼,示意宁时亭接过去。 宁时亭伸出手的那一刹那,旁边的狼就已经凑了过来。 它们知道他身上有毒,不碰他的手,只是隔着他精致华美的衣袍,用鼻子轻轻地嗅他,仿佛在审视、评定着什么一样。巨大锋利的獠牙就在他肌肤寸息可及的地方,兽类滚烫的热气喷过来,毛骨悚然。 他的手也就被这样推着、顶着,动弹不得。 又过了很久,抵在他手臂间的白狼们也退去了。宁时亭的手慢慢放松了,轻轻地把小狼接了过来,放进怀里。 群狼散得更开了,宁时亭一面快速用剑割下自己的一角衣袍,帮小狼扎紧前肢,一边往前走去,问道“饮冰呢他在哪里” 金脊背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往某个地方跑了过去,一跃十几丈之后,再停下来,回头看他。 宁时亭抱着小狼,指尖捻出返魂香,轻轻点在小狼鼻子前。他向着金脊背狼的方向追出去,因为烟雾还没散去,通往灵山的路也不平整,他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 金脊背狼把他带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岩洞下。 顾听霜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就那样躺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这些狼聪明,知道灵山中还有敌人,还有不同宗的狼群。顾听霜使用灵识的时候,最薄弱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躯体,它们一早就派了两只狼,将他从府门后“接”回了这里,藏起来,等待他们的头狼回来、 小狼在返魂香作用下,迷迷瞪瞪地像是要醒了,伤口也在飞快地愈合。 但是顾听霜没有反应。 宁时亭深吸一口气,低头向金脊背狼道谢“谢谢你们,你们快走吧,我回去让他们来接殿下。” 金脊背狼又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后长嚎一声,身后的狼群纷纷跟来,渐渐离开王府的范围,准备回到灵山之中。 灵山危险,他想先把顾听霜带回府邸周围。 宁时亭一手抱着小狼,一手费力地推着坐了个顾听霜的轮椅,轮子卡在岩峰之间,刚有点脱力的时候,就感到手上一轻,有三只狼过来了,十分干脆地帮他推了起来。 一只跳到轮椅前保护顾听霜不滑下来,另一只和上次一样推着轮椅。 三狼护送他们二人下了山,停在府邸后院。 这次是真真正正地离去了。 宁时亭快步走出去,叫来人把顾听霜送回卧房。 郎中也找来了,探测了顾听霜的脉搏,说是没有异常,但是有神思波动的迹象。 宁时亭听郎中这么一说,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顾听霜多半是功法走岔了,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他自己不会修习这种心法,九重灵绝中也没有提及这种情况的解法。步苍穹当年编写这本书的时候,只是做了个简单的归纳汇总,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后生辈真的走上这一条路。 宁时亭当即召来青鸟,写了信给相熟的师兄师姐,问这种情况有没有解法。 返魂香也不起作用的话,这问题可能有点严重了。 当夜,他屏退了众人,衣不解带地守在顾听霜床前,时时注意着他的气息和脉搏。 顾听霜没有任何动静。 反而是半夜的时候,葫芦闯进来说小狼苏醒了,嗷呜呜地凶着他们,大约是想见主人。 宁时亭就让他们把小狼带进来了。 小狼没了一只前爪,清理之后只有一层薄薄的毛皮挂在断裂的骨头上,就这样还是挣脱了葫芦的怀抱,猛地跳到了地上。 咕咚一声,小狼滚了几滚,痛得浑身发抖都不哀嚎一声,居然还站稳了。 宁时亭看得眉头一皱,刚想俯身把它拎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小狼已经啪嗒啪嗒冲着他跑了过来。 小狼摇摇晃晃的,高昂着头,甩着尾巴,飞快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宁时亭刚回到坐姿,把它放好的时候,它就飞快地贴近了,钻在了他手边。 有点无赖,有点颓然,还有点低迷的痛楚。 就那样轻轻地,轻轻地,将又奶又温软的鼻息喷在他指尖,隔着一层毛枕在他手背上。 他垂下眼,只看见小狼正好也抬起眼睛瞧他,金灿灿的眸中好像比平常冷漠一点,又回到了“不喜欢他的小狼”模式,可里面全是他的影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第 32 章 顾听霜一天一夜没有醒, 宁时亭也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仙洲的青鸟来去飞快,平常他替顾听霜收集九重灵绝的残卷, 几个师兄师姐帮他整理、收集, 一般都是第一天给他传口信确认需要的内容,核对是否一致, 第二天就能替他把信件运过来。 现在顾听霜修为走岔, 宁时亭烧了一夜的返魂香为他镇神, 而后就是等待信件回复。 事态紧急, 他给每一个认识的师兄师姐都写了信,也给多年来未曾敢联系的步苍穹发去了信件, 问他如果在九重灵绝的修炼过成中出了问题, 应该如何解决。 这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顾听霜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唯一的希望只有步苍穹。 然而第二天,青鸟带来了大部分的回信, 他的师兄师姐们也纷纷表示不知道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一位师姐千里传音来“小人鱼, 你问了师父了么这些年来我们宗门的人四散各地, 云游八方,师父闭关修炼已久, 现在人已经不在冬洲。我离冬洲最近,昨天我找过师父,但是师父的住处已经没有人了。” 宁时亭还没来得及回复, 他给步苍穹的信件就已经被青鸟原样返了回来, 说是并没有找到步苍穹本人的所在。 唯一的希望断了, 面对顾听霜的病情,他也不知所措。 好在虽然昏迷不醒,但是顾听霜的脉搏、气色都还比较稳固,暂时问题应该不大。 第二天早晨,请来的几位仙洲名医都到了,给顾听霜把过脉后,都说并没有异常,顶多是身体经年积弱,又有点劳累的缘故,所以才会昏睡过去。 找不到症结所在,宁时亭就让听书把书房里的医术都拿了过来,自己拿一盏灯,慢慢看。 这一夜又开始冷了下来,雪妖蛰伏一段时间后,再度有了出来作乱的趋势。 夜风冰凉刺骨,听书半夜被冻醒了,连夜给宁时亭送来了炭盆烘着的水暖盆。 他是鲛人,用普通人烤火的炭盆后总是会肌肤发干,疼痛难受,所以听书从来只给他准备汤婆子。。 就算是烤火用的火围炭盆,也会在上面加一个水盖。别人烤火,宁时亭烤蒸汽。 他送过来的时候,看宁时亭还没睡,小声说“公子,殿下这里我守着吧,你去睡会儿。” 房间里沁人心脾的神香满溢,顾听霜枕边水香沉沉。 宁时亭摇摇头,伸手接过他带来的汤婆子,也拉着听书一起坐下,要他跟着在自己身边睡一会儿。 听书说“我不困。” 他低头看见宁时亭左手腕包着纱布,小声问“公子,你又在调香吗” 宁时亭说“是的,返魂香不够用了。世子这里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 听书挨着他坐着,看他调了一会儿香。 那么多种香料,用小勺挑出来称重,有的要烧,有的要烧后浸水,一大盆名贵药材,最后能用的只有一小点。 宁时亭每隔三个时辰就放一次血,每放一次血,就能从最后的炼化法器中取出一颗剔透的颗粒。最初是血红的,后来慢慢变成夹杂着琥珀色的赭红。 听书以前从来不看他制香。这小孩爱撒娇归爱撒娇,但是平常在外边也是人小鬼大,知道分寸。 他看了一会儿,问“公子,你可以给我一颗返魂香吗” 宁时亭说“好。你要它做什么” 听书说“还有两天,我哥就来接我走了,以后很难再见到公子。想找公子要点东西带在身上。” 宁时亭没有说话了。 他从香盏里挑出做好的几颗返魂香,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精致漂亮的盒子。 盒子往下扣,倒出来一排毒针暗器。 宁时亭把它们都收进了袖袋中,而后将盒子仔仔细细地洗过、擦拭了一遍,往里边放了三颗返魂香。 听书接过来,说“我只要一颗,公子。” “返魂香是救命的东西,多带点在身边总是有好处的。只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有机会用上,听书。”宁时亭说。 听书点了点头,在他旁边依偎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就跟他说“那公子我先回去睡觉了。” 宁时亭说“去吧。” 听书走后,房中重新归于寂静。 宁时亭看着空下来的香盏,怔了一会儿。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刚做好的的三颗返魂香已经都交给了听书。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窝在桌边的小狼却突然动了动,抬起了眼睛。 宁时亭这才回过神来,俯身过去查看小狼,很小心地隔着手笼子摸了摸它的头“你醒啦我给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只小狼贪吃,昏睡了很久后终于勉强睁开了眼。 宁时亭一开始被它的伤口吓了一跳,也十分心疼,后边是听了驯兽师的话,说是上古白狼复原能力极强,就算是断骨也能恢复如初,也就勉强放了心。 这只小狼一回来就趴在他怀里昏睡,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就是不肯放开,异常黏人。 宁时亭就一直抱着它,后面小狼睡了过去,他又要调香,于是让人把小狼的窝搬到了桌上来,把它放好。 现在小狼终于睁开了眼睛,黄澄澄的眸子盯着他看。 宁时亭把手边的香盒推了推,空出一小片地方,弯腰把听书刚刚一起送过来的东西提了起来。 是一些点心、肉脯,还有用小火温着的粥。是听书给他带的宵夜。 因为顾听霜一直没有醒,返魂香吊着命,下人也没有给顾听霜送东西。 宁时亭想到这一块儿,就把点心和肉脯分出来,粥留着,打算一会儿喂给顾听霜,免得他身体支撑不住。 他把肉脯和点心放到小狼面前。 小狼饿得口水都快滴出来了,但是却一反常态的并不急哄哄地抢食。 顾听霜抬起眼睛看宁时亭。 虽然这鲛人不知道他的灵识还呆在小狼的身体里养着,但是他也不打算低头去咬桌上的东西。 他抬了抬下巴,想到自己是小狼的身体,伸出爪子就要把这些东西拨到宁时亭眼前,要他喂他。但他忘记了现在小狼断了一只前肢,前爪一踏踩空,毛茸茸地就直接滚下了桌。 宁时亭被它吓了一跳,还好接得快,没让它真摔个七零八落。 顾听霜窝在他怀里,就感觉到他又是气,又是恼地捏他的脸“你啊。” 宁时亭心疼,伸手给它喂东西。一边喂,一边轻轻地说“一个个的,都不给我省心。” 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顾听霜压抑食性已久,灵识深处对于这些糕点也并不感冒,只是考虑到小狼跟着他一起饿了很久,于是替它吃一点。 他灵识使用过度,遮藏在小狼体内休养了半天,感觉有所好转。 宁时亭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 吃完后,宁时亭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试了试旁边的粥的温度,觉得还是温热的,可以吃。于是又端着碗去了床边,俯身看睡着的顾听霜。 桌上的小狼猛地转过头。 顾听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屈辱感再度涌上心头,那是微茫的别扭、厌恶,还有某些说不上来的怨愤。 这一刹那,灵识发动,他的灵识在小狼体内四处乱撞,想要拼命撞破肉身的桎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只是眼看着都没有成功,小狼眼睛越来越亮,可是床上的人也没有成功地睁开眼睛。 顾听霜安静了下来。 他看见宁时亭俯下身,轻轻地吹凉勺子里的粥,一只手很小心地揽过他的头,斜着小心地喂进去。 灵识不在,他的身体像一具死气沉沉的木偶,毫无声息,一点反应也没有。 温热的粥从唇角滑落,宁时亭赶紧用绢帕擦拭,有点不知所措。 “快点好起来吧”他轻轻说。 鬼使神差地,宁时亭这个鲛人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顾听霜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到躯壳中的灵识,居然在这个时候成功地脱离了小狼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熟悉的躯体的感觉回归,这一刹那,宁时亭刚想起身把碗放着,却在低下头的那一刹那,撞见了少年人睁开的、沉黑的眼。 宁时亭静了静。 他本来想说“你醒啦”。可是顾听霜的眼神是那样沉而凝定,仿佛从一场压抑的梦魇中醒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压抑、沉寂的气息。 这种气息,就和他当初第一次进王府,透过伞下细密的雨幕所看见的那样。 少年人隐匿在黑暗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望过来,像狼。 “你对他这么好,但是你没想过他为什么会伤心。宁时亭。” 顾听霜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微微的血腥气。眼眶剧痛,昨天在灵山上惨烈的屠戮依然在脑海中迟迟不散。 像兔子一样安静温和的眼神。 撕碎他。 毁灭他。 如果不能,就会变成狗,被人驯服,成为耻辱败类。 “什么” 宁时亭楞了一下。 “那个听书。”顾听霜嗤笑一声,“以前我觉得你虚伪,因为你总做违心的事。其实不是,你没有心,对人好,也是因为可怜。站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施舍你的怜悯,有趣吗” “他要走了,你不知道吗哦,你知道,他找你要返魂香,你就给了,别人说他难过,你就转移话题,好像你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似的。” 是挽留,是期许和珍重。 是拿命去保护的亲人,生命里唯一的光,能够允许自己留在身边的愿望。 就算是生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就算是名门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宁时亭低声说“殿下若是不喜欢我,倒也不必这样讽刺我。” 他没说过重话,再生气也不会咄咄逼人,但是这时候的语气也不像是生气,而是带了一点不太成熟、一下子没压住的小情绪。 到底也比他大不了几岁。 也像个活人的样子。 顾听霜想。 粥碗咔哒一声轻轻放在他床头,顾听霜也闭上了眼,微微用力的手指放松了一些。 他听见宁时亭在收拾东西,大概是准备走了。 小狼没了他的灵识承担痛苦,疼得嗷嗷叫,但是坚强地压着自己的声音,只是很委屈、很可怜地,眼泪汪汪。 顾听霜说“我不需要你可怜,宁时亭。我是狼的主人,我的病自己会好,小狼的爪子会成为它的勋章。” 宁时亭的脚步声顿了顿,片刻后就消失在了门外。 风雪渐起,外面风声大作,只是关门声还是轻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第 33 章 宁时亭这几天没再来了。 顾听霜闭目躺在房中几天几夜,不出门, 不吃饭。 自从控制过那只瘦狼, 灵识失控之后, 顾听霜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平常的活动不会使他所修炼的灵识失控,但是一旦精神力集中, 斗志勃发,越是暴烈、痛苦的境地,灵识就越会因为把控、压制主体的原因而变强。 比如那匹瘦狼, 在顾听霜操纵下战死直至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这种痛苦虽然由顾听霜承担, 但瘦狼本身的意识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 它震慑、恐惧于他的力量,源自本性的畏惧与求生意志和顾听霜本人的灵识起了非常严重的冲突。 瘦狼的意识在想要夺回控制权的同时, 顾听霜的灵识也正在因为逐渐累积的痛苦而不断加强。 他的功体大约是三重灵绝水准, 但是在群狼那惨烈的一战中,那种喷发的力量与杀戮意志大约是需要修炼到五重以上再掌握,才会更加稳妥。 这也是他之后灵识失控的原因。 宁时亭说得没有错,这种功法比其他各种修炼方式都更容易走火入魔。 这次他留在房中,辟谷三天。加上昏迷的时间,其实是五天五夜水米不进, 身体机能已经被消耗到了最大限度。 这次他不再控制小狼, 而是以灵识的角度审视、控制自己的躯体, 明显感觉到, 当身体面对濒临衰亡的时候, 他的灵识也会更加强盛,但是却不会出现和瘦狼一样的对抗情况,因为他的意识和灵识是一脉相合的。 而这具已经废了的躯体,是唯一适合修养他失控的灵识的地方。 养在小狼的身体中时,他的恢复能力到底不如自己本体中来得快。而每当他使用灵识的时候,肉身无法移动、没有意识,是他最脆弱的一点 。 黑暗之中,香料燃尽,顾听霜睁开了眼。 那一刹那,他眼底带上了金色的余烬,只是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转瞬即逝。 本来窝在他床头的小狼却像是猛然被惊醒了一样,抬头望向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它的爪子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飞快地长好。只是重新再长出来的部分,皮肉骨骼都变成了金色。 这是上古白狼群独有的特征,只有危及到生命、性命垂危的狼,会受到白狼神亡魂的祝福与庇佑。重新生出的毛色将变成琉璃与琥珀的颜色。只有最英勇、具有智慧的狼,会获得这样的殊荣,以及接近第二次生命的能力。 在顾听霜出现之前,白狼群暂时的头领正是那匹金脊背狼,它曾被猎神者从脊背剥开皮肉,最后仍然以一己之力嘶吼着归来。 而顾听霜第一天前往灵山的时候,正逢金脊背狼带领群狼和另一边势力的狼群争夺领地。 惨烈的厮杀中,小狼的父母都战死在前,小狼被偶然路过的顾听霜捡到,随后一人一狼一起被掳回了对方头狼的领地。 那时的顾听霜还不太会控制灵识,但他已经能借用灵识监听万物动向。 那一天,狼群准备将他和小狼作为祭品献给头狼。 顾听霜用一柄小折刀,拖着残废的躯体,扼死了头狼的咽喉,和它一起滚进了每逢月晦午时就会轰然关闭的地裂。 那一刹那,地动山摇,天地变色,头狼巨大的脊背被山合的冲击压碎,而顾听霜藏在头狼之下,竟然毫发无伤。 那天他带着一身头狼的狼血出现在群狼面前,如同神灵降世,金脊背狼从此也臣服在他的行动之下。 一群狼,认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头狼,这听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群狼的思维中,从未将自己与人类区分开,它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另一边的头狼粉身碎骨而没有复活,顾听霜毫发无伤,这就是顾听霜受着白狼神庇佑的证据。 被神认可的人,也就是它们的新神。 顾听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眼里的变化,只是看小狼努力拖着受伤的爪子,像是要爬过来的样子,出声制止了他它“呆着别动。” 他轻轻一提溜就把小狼拎了起来,放进自己的被子里裹好。 香台边还点着返魂香,顾听霜费力地挪到床边,将其拿了过来,放在小狼身边。 小狼爬过来,舔了舔他的手指,十分依恋地蹭了蹭,眼底闪闪发亮。 顾听霜无声的沉默,是赞许,也是宠溺,他认可小狼为他做出的努力。 他和宁时亭不一样,他是头狼,君主不能因将士折损而动摇心神,却也不会沉迷眼前的功业而过多纵容、偏心于哪一方。 所以他不会哄什么人,也不会去讨好什么人,永远都不会。 他拿起床帐边靠着的长金钩,将放在桌边的轮椅勾了过来,自己披衣穿鞋,坐了上去。 桌边还放着宁时亭调香的东西。 和在仙长府中时不同,仙长府为了乡会准备了一切所有可能用到的材料,诸如琥珀,有纯琥珀,也有青花石琥珀,烧制后沉水的水珀,一切能想到的半成品材料,都会悉数送上。少数调香师如果需要一些制法比较特殊的原料,也会提前告知香会组织者。 那天宁时亭在香会上调出的返魂香,所有材料都是现成的。后面他回到王府,自己又改进了一下调香的用料比例,准备期就变得尤为复杂,三粒香要熬上八个时辰才能做好,最后用他自己的血浸润沉淀。 宁时亭的血盛在一个瓷碗里,放了这么久还是鲜红的。不像平常人,血放出来后没有多久,就会变成暗红色。 凑近了闻一闻,果然有一种异香。 这鲛人毒,血里有没有毒,顾听霜也不清楚。只是这么一小碗血,放在外边大概要价值千金。 顾听霜低头看那一碗鲜红的血,眼前浮现的却是宁时亭那一截皓白细瘦的手腕。 割开后用纱布简单扎了一下,还是有红色星星点点地沁出来,那就是那一片唯一的颜色了。 顾听霜推动着轮椅,驶出门去。 他也说不清他想去哪里。大概是在房间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也想走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外边照常有葫芦菱角为他留的饭菜,用法术温着。 顾听霜草草吃了几口,看见食盒最底下放了一小碗冰皮雪花酥。 酥皮还非常饱满地撑着。冰皮雪花酥只要放置超过半个时辰,酥皮就软烂伏倒。 别人给他送饭的时候,知道他爱吃雪花酥,所以会将点心放在最上面一层,好让他方便取用。。 只有宁时亭心细如发,怕饭菜的热气烘得点心滩软,失去口感,所以唯独他送来的食盒,点心会放在最下面一层。 他果然是病了太久,连宁时亭来过了都没察觉到。 他以为他以后都不会再理他了,但是这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送东西过来。只是这一次不再踏足里间,不叫他的小字,不见他的人罢了。 这算什么 小孩子过家家的赌气吗 轮椅拐过朱漆大门,外边有值守的侍女看见他后要过来,被他挥挥手打发了。 只是今天府上仿佛很寂静。 自从上个月宁时亭开放幕府之后,府上的人也在慢慢帮忙接手、处理仙洲仙民事宜。宁时亭安排了管事交替处理事情,有时候管事做不了主的,就来找他。 府里因此热闹了很多,也慢慢地有仙民过来送东西慰问。 宁时亭捡回来的那位少女,病好之后也开始帮宁时亭调香、归置药材,和驯兽师一起打理百草园。他们还在百草园附近开了一个自己的药堂。 宁时亭这鲛人还真是打算当家作主,长住下来了。 吵嚷了这么多天,现在突然安静 ,顾听霜还有点不习惯。 他经过东边回廊时遇见了过来搬动神木炭火的葫芦,葫芦行礼过后,问到“殿下身体恢复了,是出来转转吗您出来也不带个下人,可需要我跟着您” 顾听霜说“不用跟着,今天外边怎么没人” 葫芦说“是明日百里将军就到咱们西洲了,府上在准备劳军事宜,公子也在忙听书小公子出府的事,所以这两天幕府理事也暂停了。” 顾听霜想了起来,原来真是那个小屁孩要走了。 他问道“他们人在哪里” 葫芦说“我刚过来瞧见了,殿下若是也想送一送,我推着您过去吧,那边路不好走。” 顾听霜懒懒地说“是啊,也算是我府里的人,我当然也该送一送。现在他是百里家的人了,宁时亭也要更上心一点,不然跟我爹那边也没法交代。这次他出府,肯定就不能是晴王府奴仆身份出去了。” 葫芦想了想“公子的意思,是当作百里家送过来养病的,又有恩于晴王府,名号说出去也好听一点,以后说出去不会被欺负。” 顾听霜说“既然是百里家的人,以后也没人敢欺负。倒不用他一个鲛人去操心。” 葫芦发现了,他们这位世子殿下仿佛还是对宁时亭有什么非常强烈的意见。别人提起鲛人都是夸赞,觉得珍贵,他一提起来就好像连带着鲛人整个族类都是什么让人嫌弃的事物一样。 他推动轮椅,将顾听霜一路推过去,来到药园外。 这个存放药材和香料的地方一如既往,只留了两三个人在外面值守,不让其他人靠近。 上回他过来一次,门口的侍女侍卫已经认识他了,小心谨慎地行了礼,说“殿下,公子和百里小少爷在里边说话。” 顾听霜说“我也过来送送他。” 侍女也不敢多问,请他进去了。 还是黄昏的小院落,药香彻骨,金碎的光芒透过树叶招摇洒下。 只这一回,廊下不再有盘腿坐下的鲛人。院落中很冷清,只有里面传来人声。 声音很低 ,也很轻,是宁时亭在说话,听书的声音间或冒出来,都是有点难过的“嗯”,情绪听起来也有些低落。 顾听霜本无意探听他们这对旧日主仆二人的对话,但是随之而来的一声抬高声音的抱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听书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那你跟我说这么多,还不是要我走,我听了又有什么用嘛” 十二岁的孩子,忍了好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就是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嘛,我又不认识我那个哥哥,他就跟一个陌生人一样,除了公子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公子为什么一定不要我呢。” 宁时亭静了一会儿。 顾听霜的轮椅滚过庭前的遮挡,看见窗边透出两个人的人影。 宁时亭拎起衣袖要给小孩擦眼泪,听书却闷头躲过了,还是哭。 鲛人就微微俯下身,跟他平视着,轻声说“我不是不要你了,我是为你好。今天跟你说的你一定要记得,出去之后不要再将自己是冰蜉蝣的身份讲出去,任何人都不行。不要打听我的事情,不要来找我,可以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回信。等我有时间了,就去看你。” 听书不停擦着眼泪,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还是说“嗯。”鼻音浓重。 “好了,回去吧,把自己的东西再收拾一下,看看还没有漏的。你快十三岁了,别再像孩子一样闹脾气,不要明天去了将军那里热笑话,知道吗” 宁时亭说。 听书很明显不想再听他说话,也没回音,只是推门跑了出去,从另一边侧门走了。 宁时亭轻轻叹了口气。 风从窗边吹过,拂动他银白的发。宁时亭转身过来关窗,正好就看见了窗外的顾听霜。 愣了一愣。 “殿下” 顾听霜抬起眼,没什么波动地说“你出来,我功法上出了点问题,拿你试一试。” 宁时亭一头雾水。 他和顾听霜又是几天没见。一方面,他隐约听出了顾听霜那天的愤怒,不再打扰他。 另一方面,是因为听书要走,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忙这件事。 他以为顾听霜会再抓着听书的事情对他冷嘲热讽一顿,但是顾听霜并没有。 他知道他修炼九重灵绝,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修炼的。他装订成册的东西,也只是按照语序、标注整理好而已,并没有仔细看过。 顾听霜要他帮什么忙呢 他关了窗,从屋里走出来。 顾听霜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靠近点,弯下腰,我告诉你怎么帮我。” 宁时亭很听他的话,果真弯下腰来,凑近了,想知道他要跟他说什么话。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顾听霜袖中短匕倒转,刀鞘不轻不重地在宁时亭颈侧一磕。 灵识如同奔狼过境,占领、吞并着宁时亭的躯体,在他脑海中寻找他压着的情绪根源压在平静与无奈之下的,满心的不舍与难过。 他不能在宁时亭清醒的时候窥探他的情绪与记忆,因为那样宁时亭会察觉到他灵识的到来。 眩晕袭来,鲛人眼睛闭上,整个人往前扑过来。 顾听霜伸手接住,避开宁时亭的肌肤,让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扣住他的脊背。 灵识慢慢深入,他也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庭院中,少年人垂眸闭目,将鲛人抱在怀中,仿佛鸳鸯交颈。 “说你傻,还真傻。多少次了,这么信我干什么呢” 那一刹那,顾听霜脑海里浮现这个想法。随后他就不再想了,宁时亭的思绪远比他想得深沉复杂,如同深海汹涌,将他卷入了经年梦魇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第 34 章 人的意识是最难对抗的。 顾听霜用灵视操控过蝴蝶、飞鸟、狼群,但是人最难把控, 能直接看到的有效信息也最少。大抵因为人是万物之灵长, 本身的灵识对抗他这个外来者起来, 总会比其他生物更加难办。 宁时亭看起来温润、柔软,平常也没什么脾性。但是入住王府的这一两个月里, 顾听霜就见到他病了一两次,又梦魇了很多次。 这种人,心智必然涣散, 容易趁虚而入。 然而顾听霜在彻底潜入宁时亭灵识的那一刹那,很快就发现了情况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这鲛人心思深沉, 所有的心事都藏在难以探究的最深处。而宁时亭尽管失去了意识, 但顾听霜仍然感受到了他心底某种坚不可摧的执念。 这种执念与其说是宁时亭的愿望,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本人的性格。 那是偏激、魔怔、 顽固的一面。是顾听霜从来没有想过的一面。 过多的记忆交杂、汇聚, 顾听霜冷酷地检阅宁时亭的思绪, 回溯到他刚刚所想之事。 他看见宁时亭在一个仿佛很冷的地方因为他穿得很厚实,门窗紧闭,屋里燃烧着温暖的炭火。 “公子,敌军探子带了个冰蜉蝣精过来当诱饵,怎么处理” 身边的将士有点犹豫,“冰蜉蝣一族性格乖张认主, 一旦放开了后没人能查他的行踪。虽然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但是不容小觑, 建议还是杀了好。” 宁时亭说“诱饵吗我要他。” 下一刻, 瞬间就跳回了听书跪在他跟前的画面, 小孩眼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公子救我一命,我必生死相随” 开心的,不开心的,在笑的,在愤怒的。两人像兄弟似的头碰头地午睡,听书为宁时亭杀了人后,宁时亭的低声斥责。手里的鞭子卷起来,到底也没舍得打,只是让他伸出手心,轻轻挨了几下。 后面的画面就慢慢地变了。 顾听霜看见了顾斐音,自己的父亲。 他从小就没见过顾斐音几次,对他的印象很模糊,想起来时也只是根据别人的话所描摹的一个人影。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顾斐音的长相,在宁时亭的记忆里。 他和他很像,一看即知是亲父子,眼睛尤其像。 他小时候常听王妃说,“你的眼睛呀,像狼呢。” 她那时候想说的,应该是“你像你的父亲”吧 宁时亭记忆中的画面陡然被拉扯,像是散成了无数碎片一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 顾听霜尽力抓握,也只能抓住只言片语,一片飘飞的浮絮。 年幼的鲛人被送去极山之北,躺在细纱上等待血族的来临。 这年他五岁,已经浑身剧毒。品相最好的鲛人会被送给血族王吞食,他是鲛人一族穷兵黩武后仅剩的武器。 可是他没等来血族人,他只听见了硝烟与战火的声音,还有兵戈碰擦的声响。 男人俯身看他“是个鲛人,毒鲛,带回去救治。” 再往后,是宁时亭稍稍大了一点。不再那样瘦骨嶙峋,而是透出了这个年龄本来应该有的一点圆润憨态。 小小一个团子,跪在气息森严的王爷面前,声音清脆有力“王爷救我一命,我必生死相随” 画面一变再变,有时候是宁时亭自己,有时候变成了听书。 这冰蜉蝣精和宁时亭本人其实如出一辙,都是认定了什么人,就会拼劲所有去追随。 哪怕飞蛾扑火。 最后一幕,是让顾听霜看不懂的一个画面 在一个雪山的冰层中,宁时亭半身封在冰里,气息奄奄。 听书跪在他身前,当胸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刀,鲜红的血液染透了他们彼此。也染透了他们脚下的冰层。 血哗啦地流着,小孩怕疼,他的心脏带着刀刃一起跳动,每跳一下,刀刃就往心脏里多进一分。 他疼得嘴唇发乌,可是眼里还带着笑容“公子,公子,这万年玄冰可以用人血化开,您有救了。您别骂我,我自己找过来的。” “您给我的,手帕绣样,我求绣娘帮我绣了,可是还没,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公子。” 小孩的嘴唇动了动,努力想把话说完,把要托付的事情说完。可是血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息,寒冰正在将他的心脏冻结。 宁时亭声音哑得不像活人,水滴划过脸颊,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顾听霜看到这里,宁时亭脑海深处的情绪已经压不住了,第一次,他的灵识被生生逼退,刹那间退回了自己身上。 仿佛丝弦绷断,顾听霜猛然睁开眼。 宁时亭还倒在怀里,被他一个轮椅上的人抱着,悄无声息。 顾听霜坐直了,把宁时亭推了推,想要把他摇醒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宁时亭眼睛闭着,眼角带着一抹水痕,虽然是梦里的神情,却无比悲伤。 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睛,崩溃在某个人的眼前一样。 顾听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用袖子轻轻地帮他擦了擦眼泪。 鲛人的身体软得不像话,明明这么大一个男人,倒下来后像是轻飘飘一片纸一样。 顾听霜沉默地抱着他,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另一只手驱动轮椅进入房中。 他将宁时亭放在药房的里间床榻上。 宁时亭还没有醒来。 第一次,顾听霜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的是宁时亭的记忆,若非这个人有谵妄之症,在闹癔病,否则他在宁时亭意识深处看见的那些画面,都是他真实经历的过往。 而那最后一幕 看听书和宁时亭本身的外表,年龄应该跟现下差不离。 宁时亭记忆中的万年玄冰层,也绝不是其他的什么地方,而就是西洲本身。顾听霜长年累月借用群狼的眼睛观识天下,认出了那场景中的一片留衣草,只在西洲的极寒之地开放。 这段记忆处处都透着诡异之处,先不说宁时亭是第一次来西洲,顾听霜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曾被困在玄冰之下的事情。单是宁时亭记忆中的听书,那一道贯穿心脏的刀伤,如果没有返魂香立刻吊命,否则灵息散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但他通过宁时亭记忆中的悲怮知道,听书大概是死了的。 这是为什么 宁时亭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第 35 章 宁时亭在药房里睡了一下午。 顾听霜从院子里出去的时候,给门口的侍卫侍女叮嘱了一句, 叫他们看好宁时亭。过后就回到世子府上休息了。 宁时亭平时常去的就只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书房, 一个是顾听霜的世子府。后面香会过后,焚绿也跟在了他门下, 宁时亭就让人收拾了药房,特别再开了一个小房间,当做自己调香的地方。 这里离百草园近, 离世子府也近。这里的下人们也从从未见过家里主人,到变得慢慢熟悉了宁时亭的习惯、脾气, 知道怎么去伺候。 不过宁时亭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主, 更多时间他们只需要等在外面就可以。 前几天东院管事侍女画秋也过来吩咐过,说是过几天听书就要走了, 宁时亭身边暂时没有得力合心的人, 叫他们之后多留心,做事情也勤快点。 之前宁时亭没在这里午睡过,掌管药房的这几个侍从商量了一下,到底还是拿不准能不能照顾好宁时亭,于是去世子府外搬了救兵,把葫芦叫过来帮忙打理。 一个小侍从悄悄问“公子睡着了, 现在要怎么办啊” 葫芦进房里远远地看了一眼, 也是小声嘱咐“我之前听画秋姐姐说, 公子睡着时要放水炭火, 窗户要开着。若是下雪了, 往公子床上塞个汤婆子,燃香要换成齐烟九点香,再别的没了。公子近来精神气不太好,仿佛还时常发梦魇似的,你们在外头设置法阵,不要让那些作恶的孤魂野鬼进来了。公子若是噩梦惊醒,就准备一碗热九色鹿乳。” “公子梦魇么” 身后的侍从想过来继续问。 葫芦往里又看了一眼,忽而神色凝重起来,手指比了个“嘘”的示意。 刚说到宁时亭梦魇,就看见房中人似乎在睡梦里有动静。 宁时亭眉头紧锁,嘴唇抿得苍白无色,额间已经带上了一层的薄汗。眼底泛红,好像是在梦里哭过一样,那神情有点痛苦,是非常明显的被魇住的症状做梦的人想醒,但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最后只留下虚空的、徒劳和怅惘。 葫芦一看到这个样子就吓了一跳,轻声叫了几声“公子,公子” 宁时亭没有醒。 一干下人们急得团团转转,最后还是葫芦急中生智,在桌上看见了没用完的几枚艾叶。用灵火点燃了,放在宁时亭鼻尖。 清心凝神的草药焚烧的气息呛住了他,宁时亭在睡梦里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睁开了眼。 醒来时,已经是浑身冷汗。 宁时亭微微喘着气,抬眼看见房里人都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自己内衫湿透,用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之后,这才恍然回到了现实。 宁时亭意识到自己又被魇住了,低笑一声揉了揉脸“我没事,你们先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才想到要问自己怎么是在这里,随后隐约还有个印象,他睡过去前最后见到的是顾听霜。 又问“世子呢” 守园门的侍从说“殿下大概半个时辰前出来,说您睡着了,让我们照顾好您。” 宁时亭“”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那里隐约还残留着一点疼痛的感觉。 这少年,现在已经得寸进尺地随随便便把他打晕的地步了吗 顾听霜说话伤人,举止莫测。宁时亭知道这少年心好,做事都有自己的思量,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所以从来不计较。 这几天他守在顾听霜床前,一是忽略了府上事物,二是更没有时间陪听书。 听书本来就对他把他送走一事心怀不满,这几天更是委屈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两个小孩,一个什么都不说,只是闷着委屈,另一个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冷言冷语,宁时亭有点头疼。 下人来送安神的九色鹿乳和宁神茶来。 宁时亭问“听书呢他现在在哪里” “小少爷现在还是回房了,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说是收整东西要走了,不准我们插手,也不愿意出来。”葫芦说。 宁时亭说“随他吧。” 他喝了点九色鹿乳,而后让人送了锦囊和纸笔,开始慢慢写信。 上辈子听书十岁被他捡到,十二岁泼尽心头血,把他从无人能破的玄冰层中救了出来。 他们相识相逢也不过短短两年。 梦里,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在冬洲雪城里的时候,他跟着战友们一起修炼、巡逻,他们看尽他的少时趣事和少年心事,把他当小孩子。 后来那些人死了,宁时亭变得日渐沉默,也日渐沉稳。他捡到了听书,也变得和那些曾经对他好的人一样,宠着这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爱护他。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无骨肉至亲的人。再冷的年月里,永远有彼此可以依靠。 鲛人泪有毒,他在冰层之下被活活封冻了三天,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那滴眼泪成为唯一的热源。 又迅速在脸颊上冻结,凝结成冰,扎得肌肤生疼。 他看着听书倒在自己怀里,痛不能扼,连声音都带着血“你才十二岁,听书,是我耽误了你。” 听书只是死死地钻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抱着他,那是这孩子两年来第一次放开了找他撒娇“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公子。你说我活了十二年,可是在听书心里,听书只活了两年,自公子捡走我之时开始,自今日结束。我觉得这样很好。” 每多说一个字,血就多喷溅出来一点,染透他银白的长发。 字字句句,肝肠寸断。 他低头写“冰蜉蝣一族,成长时必历骨痛,旧骨断裂,新骨长成,要及时剔除碎骨,否则骨肉变形,日后每走一步,如走刀锋。” “仙洲百里一家为名门望族,日后百里一脉将与晴王一脉冲突决裂,战火四起。三年内不要牵扯其中,就说自己骨痛,要找个偏僻地方静养。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人选,你的本家二伯,一位退隐的仙师。他不涉朝政,家门平安,你过去,只说是步苍穹的徒孙,师从焚字辈返魂香主。” 上辈子,听书死后,百里鸿洲直接跟晴王翻了脸,两家就此势同水火。日后必定会战火四起,宁时亭只能竭尽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去替听书安排今后的路,将他送去家人身边。 至少百里鸿洲应该很看重这个弟弟,否则当年也不会提刀来晴王府上,要他偿还听书一条命。 他在信中藏了一点私心。 听书总是吃醋,吃完顾听霜的醋后,又来吃他徒弟的醋。 宁时亭写到这里,也有些无奈,还有点好笑,到底还是给他按了个“徒弟”的名字,指望这小孩看见后能开心。 后边再写,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了。 宁时亭看了几遍后,折好了放进锦囊中。 下人说“我们替公子您转交给百里小公子吧。” 宁时亭说“别打扰他了,让青鸟送过去吧。” 青鸟翩然而至,叼起锦囊飞上了空中,往东边飞去。 然而还没有飞到一半,灵山山顶巡守的金脊背狼就已经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它踏云扶风而来,以凡人不可想见的速度转瞬扑到了青鸟面前,将它活活咬了下来,坠向地面。 他们是顾听霜的爪牙,一切有关晴王府的消息,它们都会替顾听霜留意、探听。 这封信送到顾听霜手上的时候,他有点诧异“那鲛人写给谁的” 小狼听完院外飞鸟的诉说,嗷嗷呜呜地告诉他,是宁时亭为某个将要离开的人写的。 染了青鸟血的信纸有些揉皱了,破开一角。他眼尖,直接看见了“将与晴王一脉决裂”几个字,于是干脆撕碎了外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封信是宁时亭的风格,写得很收敛,仿佛要他说一句舍不得,说一个珍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字字句句,都在为听书规划后路。 “他知道百里家会和我爹决裂么”顾听霜皱起眉,“百里一氏时代名将,也早就被仙帝忌惮已久,怎么说都是他和我爹结盟的可能性大吧。” 小狼不会说话,只是崇拜地仰头看他,尾巴甩来甩去。 顾听霜思索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宁时亭记忆中看见的片段。 听书这个小孩会死吗 还是说,他看见的只是宁时亭梦魇的一部分,并非真实存在的过往或者未来 他从不猜测人心,他只是直接探知。宁时亭这个人有种种不合理之处,他的情绪变化也表示着,他对梦魇中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这个人要么是个彻底的疯子,要么身怀绝智,是唯一清醒的人。 种种迹象,疑点重重。 良久,他将信件丢回去“装好了重新送过去。那鲛人以后往外寄的信,都先拿过来让我过目。” 小狼过来叼走信件之前,他捏着纸张,突然又往回收了收。 低头看了一眼。 那样珍重的,那样小心谨慎的口吻。 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悲。 “送过去吧。” 他松开了手。 第二天,百里鸿洲派来的人如约而至。 他们只接人,大军要明天才能到。据说是百里大将军急着要将亲弟弟接回去,所以提前派了斥候过来要人。 晴王府上所有的人都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青灰色的,就有仪仗送听书出府。按的是恩人的规格,声势浩大,郑重而隆重。 那天宁时亭回府,也是一样的天空,青灰色,雾蒙蒙地仿佛要压在人的头顶。 天空慢慢地开始飘起一些小雨,宁时亭穿着待客送客的衣服,坐在抬辇上。 还是红衣,珠玉坠额,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十二岁的小童替他撑伞,踮脚请他下车。 按规矩是送出府就行了,他们再跟,也不是这个礼节。 宁时亭撩开帘子,看着载着听书的仙鹤车驾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边拐角。 自始至终,听书都没有过来跟他说话,也没有再让他看上一眼。 送完人,宁时亭自己拿了一把伞,对身边人说“都散了吧,我一个人走走。” 周围人都退下了。 宁时亭撑着伞,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以前听书总是会捉弄他,趁他不注意化成谁都看不见的原型,往他袖子里塞东西。 有时候是塞点心,有时候是塞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次是塞了一只圆滚滚的刺猬过来。 现在袖子空空,也没有他期待的回信。 他低笑一声“没有就没有吧。” 转身想要回书房里,却看见微青的天幕下,道路尽头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人。 和他一样,顾听霜也是一个人来的。 他离他很远,自己撑着伞,小狼也不在他身边。 隔着漠漠茫茫的水雾,就像那天他进府时的惊鸿一瞥。只不过上次他在暗,宁时亭在明。 “你满脸都是难过,像苦瓜褶子。宁时亭。” 顾听霜说。 宁时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笑道“有这么难看吗” “难看。” 顾听霜说。 “不过你再难看,我也得受得了。往后你再在府里呆上十年八年,我爹不见你,就是我们两个互相干瞪眼了,我忍着,你也就受着吧。以后没了那个小屁孩,你做什么都要听我的,我想怎么弄你,就能怎么弄你,是不是” 还是有点阴狠的语调,宁时亭却笑了。 轻轻地说“好。” 这一声“好”说得有些勉强。 顾听霜听了出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在意,只是心里生出了某种踌躇满志的快意和宽慰。 冰蜉蝣精又如何 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要跟宁时亭互相磋磨。 他会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提醒他,警醒他。 世间多的是留不住的东西,他早在四年前就体会过了。 鲛人喜欢谁,看重谁,都不要紧。 因为他会留在王府,因为世人都说,宁时亭爱惨了晴王,往后的余生,整个晴王府,都将是他们彼此作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第 36 章 冰原蜉蝣百里氏, 也算得上是仙洲的千年名门。 百里一族将冰蜉蝣精得天独厚的体质作用发挥得炉火纯青, 有人以治军能力以司将位, 有人以骁勇善战以司将位, 而百里氏却是唯一一个依靠豢养死士稳住地位的家族。 他们繁衍后代,纯粹的化而无形、体肤如刀的冰蚍蜉是最难得的,化成原型时越能隐匿身份的颜色, 就越尊荣。 而其他的一切血统不纯的蚍蜉, 都会被视为废品而放逐。 听书当年生下来的时候染了病, 浑身青黑色,百里一家就将其抛弃在北海的荒野中。 听说, 百里鸿洲苦求父母而不得, 到底没能成功地将听书留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百里鸿洲自己继承了家主的位置, 心心念念的都是找自己的亲弟弟。没想到还真的给他找到了,更没想到的是, 当年被视为废品的听书, 实际上已经长成了血统最纯粹、资质最优秀的冰蚍蜉。 听书走后第二天, 百里鸿洲的大部队赶到。 仙长府早在几日前就送还了劳军诏书,估计也是终于打听到了这次百里鸿洲的来意,这份功不敢跟他抢。烫手山芋,早日脱手的好。 宁时亭提前好几天就让人打点了晴王府上下, 准备迎接贵客到来, 并且有条不紊地布置起了劳军事宜。 这次百里鸿洲的军队自北边来, 刚讨伐完进犯的贵族, 准备经过西洲南下回到驻地。当中会停留大概三天的时间,宁时亭布置了劳军所,就地扎起千百个帐篷来,灵药、灵石和法器修理、治愈术师也一早都安排妥当,并且分拨了银两。 伤情严重的,接到府中来,用却死香进行治疗。刚断气的,用返魂香治疗。 每一步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就连顾听霜习惯了对他吹毛求疵的,看过他报过来的计划后,也觉得没有异议。 自从昨天下午他在路尽头等他之后,两个人闷着赌气的冰层仿佛消散了当然是顾听霜单方面的。 宁时亭还是照常提着食盒去找他,顺便也跟他说了一下这次劳军的事情。 “大军安顿好后,百里将军会来府上坐坐,饮冰,按照规矩,是应该家主迎接的。晴王殿下不在,你是这里的主人,你” “我不去,这种事情你不是很拿手么”顾听霜眯起眼睛,“我最厌烦你们这些人迂回打交道的事情,你既然喜欢在我爹面前表现,这事就你做吧,以后都不要拿这种事来烦我。” 宁时亭欲言又止。 顾听霜抬起眼看他,有点不耐烦,又不像是不耐烦,只是闲散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宁时亭笑,说“我是想,以后殿下身体好透,成为王府主人了,以后掌握西洲,也免不得要在官场上虚与委蛇一番。如果能提前见识、适应一下,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就这么自信,觉得我往后会继承晴王府”顾听霜说,“我不是你,这点荣华富贵,我瞧不上眼。我宁愿隐居灵山中与群狼为伴,也不愿意再跟外边那些令人恶心的人打交道。” 宁时亭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样当然好。殿下如果实在不喜欢,那便交给我来做吧。” 顾听霜本来对这些事情烦得要死,不过听宁时亭这么一说,却反而有了点兴趣。 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感觉宁时亭那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午之后,让葫芦传话去找宁时亭“给我留个位置。” 百里鸿洲上门的时候,时值傍晚,大军休整得差不多了。 宁时亭出门,监视劳军事宜回归后,顺便就以晴王府中人的身份,请了大将军回府上。 顾听霜则坐在轮椅上,大堂的主椅撤走了,他就成了正中心。 他穿着最正式的世子服制,一身沉红,周正大气。 气息收住,脊背挺立的时候,依稀还有十年前那个惊艳西洲的少年人的影子。 而宁时亭不卑不亢地引客入府,姿态也是清雅端方,不是主人姿态,而是顺从的姿态。 言必称晴王主人,闲话时提起顾听霜,也会垂下眼,认真恭谨地叫一声“少主人”。 这让顾听霜感到有一点愉悦。 而在宁时亭领着百里鸿洲进门后,先对他行了一次礼,乖顺温润地叫他一声“殿下”的时候,这种愉悦感达到了顶峰。 那么漂亮那么出挑的人往那里一站,眉眼尽是对他的臣服和以他为名的骄傲。 顾听霜心想,怪不得他爹肯把宁时亭留在身边,留这么多年。 不是没有人对他俯首称臣过,可是怎么就这鲛人做起这件事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讨喜,好像是愿意把心挖给你的那种乖顺,让人恨不得搓揉碾碎。 尽管只是惊鸿照影,只是那一刹那从人眼底浮现的隐光,但是顾听霜隐约察觉到了 “这个人尽在手中”,会是多大的诱惑,足以让人脊骨战栗,头皮发麻。 “早听说西洲人杰地灵,还是晴王会人。刚刚从那边回来,还听见百姓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以往西洲劳军兴师动众,这次咱们走了百姓都没发现,这都是晴王府的功劳啊。” 百里鸿洲眉眼和听书很像,虽然身为大将军,但是并没有平常印象中的那样魁梧宽厚。是个精壮、细瘦的男子,皮肤苍白,显而易见也是冰蜉蝣一族的俊杰。行动举止都透露着一种雷厉风行的气息。 宁时亭笑“将军客气了。” 百里鸿洲来到堂前,先看了一眼顾听霜。 按照晴王品级,顾听霜的品级要比他稍微低一点,但是他的身份在这里。 仙洲人识时务,都知道不以品级论人,怎么对晴王世子,也等于怎么对待晴王,尽管外边早有传闻,说晴王世子是个废人,并且不得晴王喜欢。 如果是这个情况,那就值得玩味了。 对晴王世子的态度好与不好,都可能被晴王惦记上。 看完一眼后,百里鸿洲收回视线,俯身准备慢慢悠悠地行礼。 顾听霜却也在一边冷静地打量他,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先打断了他“将军知我行动不便,就恕我不能起身迎接了,礼数不周见谅。” 少年人眼里带着几分玩味,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知道来人心里在考量什么。 别的倒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这眼神实在是让人膈应的慌。 百里鸿洲没想到在这个残废的世子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心里略有不快,只是转头对宁时亭笑说“宁公子,平常一人操持这么大个晴王府,也是够忙乱的吧” 宁时亭听不出来似的,只是垂眼微笑道“为世子殿下做事不辛苦,王爷与世子遇事自有定夺,亭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一顿饭吃得客客气气。 平常宁时亭和顾听霜遇到一起时就够沉闷了,现在又加进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百里鸿洲,顾听霜觉得闷得慌。 他抬眼去看宁时亭。 宁时亭这个人平常不怎么说话,但是一旦开始办事,话就意外地多了起来。 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善于玩弄权术的人的手段之一,笑里藏刀,话里有话,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百里鸿洲对宁时亭的态度有些疏远,不知是不是也听闻了有关他毒鲛身份的传言。 态度说不上特别好,只是有点敷衍,虽然言必称“恩人”,说一声感谢他对听书的照顾,但实际上就差把话说明了宁时亭救回听书,并将他带在身边,这个人情,他已经用劳军一事还了。 百里鸿洲说“公子这次劳军有功,仙帝陛下定然也会记得晴王府的人出了多少力。” 宁时亭只是笑,坚持给他倒酒,让人布菜,很是殷勤,也问道“将军可急着南下不急的话,不妨在我们府上停留几天。如果将军这样匆匆来,匆匆去,王爷也会怪罪我。” 百里鸿洲说“不必了,王爷与我都是武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不过还是感谢宁公子好心。” 顾听霜闷得难受,看宁时亭那个样子,更觉得烦闷。 这顿饭吃得他满心不爽,也懒得听这两个人打太极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撂了筷子。 葫芦等在院门外,看见他出来,就笑了“殿下。”好像是知道他受不了里边的情况,预料到了他会提前出来一样。 顾听霜有点不快“你笑什么” 葫芦说“是宁公子让小的过来等着接您的。昨儿您说要来,宁公子就说有点担心,也后悔叫您过来了,这种场合无趣,殿下年纪还小,其实可以不必来。” 果然又是那鲛人弄出来的幺蛾子。 年纪小 他十四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平常仙洲名门望族的小郎君,哪个不是十一二岁就开始主事了 顾听霜说“他们迂腐气重,官威大,我也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太假。” 葫芦回头看了一眼宴席的灯光,默默无声。 轮椅滚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碰擦声。 过了一会儿,顾听霜又说“宁时亭这个人,太假了。” “他就这么信任那个叫百里鸿洲的人,觉得那小屁孩托付给他就能前途无忧了但是照我看,此人工于心计,冷漠虚伪,也不是什么善茬。只看最后,是他犯傻,还是我傻了。” 葫芦说“公子和殿下的想法都是对的,可是还没发生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听书公子的事情也是,人各有命吧。” 顾听霜只是垂眼去看平整的地面,夜色中反射着月光,熠熠发亮。 那一声轻得如同呢喃“是我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第 37 章 孤山寒月, 群狼窜动。 灵山吞噬天地万物灵气, 踊跃向北横贯上千里,只有被晴王府封印的那一面压抑着动静。一夜之间, 藤蔓爬满了设下禁制的铁封, 蓬勃茂盛的草木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拼命想要往晴王府这里爬过来,只可惜被拒之门外。 晴王府昨天一直在忙听书出府、接待百里鸿洲的事情。 顾听霜昨夜离席回府上, 给小狼检查过伤势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 他起身穿衣, 望见窗外白惨惨亮堂堂的一片,这才察觉到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了炭火, 整整五个炭盆烧着, 窗户半开, 冰层化开,滴滴答答地顺着窗沿落水。 窗外已经是大雪一片。 顾听霜握住帐钩,轻轻一挑,将近侧的轮椅勾了过来。 帐钩底挂着的金色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这声音很快就被外边的下人听见了。葫芦和菱角问道“殿下是起身了吗” 顾听霜说“嗯。” 兄弟俩就抱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服侍他梳洗、穿戴。两人都裹得厚厚的,手冻得通红,葫芦半跪下来给他穿鞋, 菱角则在一边捧着镜子和梳子。 顾听霜忽然说“你们出去看看, 院子里来人了。” 灵识放开, 除了这一夜过后的风雪声, 还有脚步声踏碎碎琼乱雪的声音。 葫芦和菱角都楞了一下,但是他们听从他的命令,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出去看了看。 院子里的大学已经积了没过膝盖的深度,还太早,他们兄弟二人只来得及清扫门前几尺的地方。府门前还堆着厚厚的雪堆,来人推了推门,但是没有推动。 朱漆红门半开半阖,露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宁时亭一手撑着红伞,另一手推在府门前,府门环扣上也结了冰,呼气氤氲上浮,一片白雾。 “见过公子公子今日这么早来,天还没亮呢。可是昨夜太冷了,公子没睡好么” 葫芦赶紧冲过来帮他开了门,菱角用了个小法术,清理他脚下的雪。 宁时亭看起来有点神思倦怠的样子,头发也是匆匆挽着,没有像平常出来时一样仔细束好。 今天这么冷,他只裹了一件银白的大氅过来。平常是听书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身边没有人,一个人过来,身影也显得有些单薄。 宁时亭说“醒了后一直睡不着,卯时焚绿说冻得腿疼,药庐后面被压塌了一角。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赶紧过来了,看看饮冰怎么样。他现在起来了吗” 葫芦说“殿下刚醒呢,还在梳洗。” 下人接过了他的伞,迎着他往里面走去。 宁时亭不太把自己当外人。一进来,就靠近了顾听霜的卧室,轻声询问“饮冰,我进来了” 顾听霜一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从他出现在院门口起就加快了动作,飞快地把衣服穿好了,腰带扣好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衣衫凌乱。 他挺直脊背,端坐在轮椅上,淡淡地说“进来吧。” 可是宁时亭一进门,看了他一眼,唇边就浮现出来一点笑意“我来得不赶巧,把葫芦菱角都吓走了,耽误了你梳洗,世子若是不介意,还是我来吧。” 顾听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刚刚忙乱之中,一个翻领的扣子扣错了,有些歪斜地别在不属于它的空洞之中,支棱起一个突兀的小包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时亭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替他一颗接一颗地松开扣子,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整理。 他心细,手巧,手套也是来这之前就戴好了,洛水雾贴在肌肤上,接近透明,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指尖苍白,关节处带一点被冻出来的红色。 宁时亭一凑近,带着香气的呼吸就凑过来,热热地贴着面颊拂过。 只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那天下午,鲛人的手指拂过发顶的感觉又来了,心脏的跳动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显,令人张皇失措。 甚至怀疑,这么近的距离,宁时亭是不是会听见。 越是这样想,脑子就越乱,心跳跟着无法压制,呼吸也乱了。 顾听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去。耳根也带上了一点不知所措的微红。 他有些恼火地说“这些事让下人去” 宁时亭轻轻打断他“好了,我身在晴王府,也是世子您的人。殿下不必拘束。” 又起身低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随我过来,我再替您梳头发吧。” 他走到他身后,推动轮椅走去桌边,俯身握起梳子。 鲛人温润柔和的声音这个时候又绕去了脑后,在他耳侧响起“还是给你梳成平常的样子,好吗” 宁时亭握着他的头发,很轻,顾听霜浑身僵硬,也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了个“随便你。”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宁时亭并不多话,顾听霜也习惯沉默。 只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顾听霜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宁时亭拿捏着,眼却望着外边“你今天来这么早,外边雪很大么” “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呢,殿下。” 宁时亭说,“殿下屋后的仙参树快被雪压断了,我过来看一看,小心屋瓦檐角跟着被砸到,如果塌了砸伤人不太好。现在让葫芦和菱角看一看,修补一下。殿下今日也先别修炼了,随我去书房待着吧,这里边不太安全。” 顾听霜闻言诧异了一下,下意识地放开灵识探查了一番。 他屋后的确有一颗老仙参树,长年累月地长在哪里,不打扰任何人。 因为太高,树枝繁茂起来,也并不影响美观,反而到了夏日炎热的时候,会成为一个阴凉避暑的好所在。 神识抵达微干、冰凉的树干,潜入老树的灵识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痛苦和恐惧风雪在摇撼它的枝叶,寒冷钻入枝干,无比痛苦。而顶端树冠坠着的雪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带着沉重的枝干一起当头砸下。 顺着那个方向,灵识往下进入房内,窥探到了檐角一处薄弱的所在因为常年引雨水流过,那一片的墙皮潮湿松动,连整个墙体都比其他八方的墙体要更加脆弱一点。 须臾之间,神识一放一收,宁时亭握着梳子轻轻梳下去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已经将他所说的一切探查清楚,并且确认无误。 “你怎么知道的” 宁时亭还在认真帮顾听霜梳头,却听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有些怀疑。 昨夜下了西洲这年秋日最大的一场雪,西洲北部近海的地方直接酿成了一场大雪灾,无数灵兽死亡,灵气大为受损。 有人说,这是雪妖正在逐渐变强的标志。 上辈子也是这一天,宁时亭清楚地记得,百草园一夜之间被风雪尽数毁去,几个拼命护着灵药灵材的侍卫、侍女,都在这次风雪中寒气入体,从此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而那一天接近正午的时候,世子府正院后面的老参树也被风雪压断了,砸毁了房屋一角,坍塌的地方正好是顾听霜的卧室。 顾听霜本人,也被压断了一只手。 十年的记忆到底被塞了太多东西,宁时亭尽力回想,也没有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直到午夜听见呜咽的风声时,这才猛然记起这一天。 他一夜没睡,因为不记得上辈子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当夜的风雪异兆。刚变天,下起最烈的一场雪的时候,他就直接带人去了百草园,把人全部撤了出来,随后匆匆赶来世子府。 宁时亭迟疑了一下,说“今日大雪,很多地方都坍塌了,我担心殿下,所以来探查一下” “你撒谎。”顾听霜说。 有了灵识,身边人所有的情绪变动、思绪起伏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态度如何,是否在说谎,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上,就算他不用灵识探查,也能瞧出异样来要检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宁时亭这么准确清楚地指出是哪棵树,大约会砸到什么地方,这就很奇怪了。 顾听霜思考到此,感觉到身后人一时语塞,反而不急着追问,只是收回视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就这事吗”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冰凉的轮椅把手“雪妖的能量越来越大了,看在你替我梳头的份儿上,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东西现在去了灵山上,汲取灵山万物灵力。如果你要继续跟仙长府抢功,能早下手就下手,否则越到后面,越不好收拾。” 宁时亭又怔了一下。 顾听霜冰雪聪明,从前世起,就经常能以庞观者的角度看透外物。 前世,宁时亭和仙长府起的最大冲突,其一是杀了苏越,其二就是在顾斐音授意下解决了雪妖的事情,用将功补过,所以才没在仙帝那里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那时顾斐音叫他“苏越此人,若不能用,杀之即可”,真杀了之后闹大,让他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 顾斐音把他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对外只说,毒鲛性毒辣,难以控制。他管教身边人不力有错,但错的是宁时亭“自作主张”,所以要他去解决西洲雪妖作乱的事情,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将功折罪。 但那个时候,雪妖入灵山已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轻轻松松解决的事情了。 顾斐音的神情如在眼前“雪妖你一个人不好杀,给你三千精兵,还不好杀” “雪妖性喜气息相近的族类,恰好你是北海雪鲛,气息从雨从冰。” 他说“但听王爷吩咐,亭愿身为诱饵,弥补杀害仙长之过。” 宁时亭从回忆中抽身,轻轻说“好,我会记住的。” 顾听霜再次听出他话中有异“怎么,这件事你不打算插手” 宁时亭笑了笑“大约是这样的,雪妖强悍,咱们晴王府现在实力尚且不足,如果冒进,只会折损自身。此事,我们安抚人民,作壁上观即可。” 这辈子他没有对苏家动手,顾斐音也不会再就此事逼迫他。 他不会为他死。 他要活下来,活下来亲眼看见,顾斐音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原来你也知道怕死,知道这件事危险,用自己的命换在我爹面前装腔作势不值。” 顾听霜评价说,“还算聪明。” 宁时亭再度没忍住笑意,轻声附和“是啊,我怕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第 38 章 因为顾听霜的房间要修缮的缘故, 顾听霜搬去了东边书院住。 本来下人们为他打扫了王妃故居, 把以前他来王妃这里时睡的一间偏房收拾了出来,但顾听霜不愿意去,指名要睡在书房。 这就跟宁时亭睡在了一个院子里。 一个书楼,左右两间大主卧,他一间, 宁时亭一间,晨起时都能撞到一起。 大雪越来越肆虐,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刚扫去的雪, 人一离开, 瞬间又再度被鹅毛大雪所填满。府上人人自危, 火灵根的人被派出去四处化雪, 但是收效甚微。 上百个控火师排成长龙,火光照耀西洲洲城们, 烧红半边天。凛冽的大雪狂啸着扑来, 转瞬就被化成了水, 然后再度结冰。泼天风雪和雨水一起降下来, 将人硬生生地镀上了一层冰壳子。 这么大的风雪,一夜之间连房屋都压垮了不少。 宁时亭到底分身乏术, 进王府之后招揽人才,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没办法集齐太多灵根齐全的术士法师。 而且这场大雪前所未见, 宁时亭搜集了自己前生的记忆, 也隐约发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前世大雪, 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样子。当年雪妖来到西洲后,除了让西洲偶尔下几场雪以外,并没有这样荼毒生灵百姓。 直到最后被杀死的时候,那雪妖也只不过吞食了一点点灵山的灵气,所过之处能结成九重玄冰,非血不化。 当时宁时亭重伤在身,被送回去医治,雪妖的残骸也被移交到顾斐音手中。 后续怎么处理的,他不知道,只听过下人说过寥寥几句话“这雪妖没成大祸害,原来是脖颈上有个法器,定是之前有什么高人,已经将它封印过一次了。只是不知道这畜生曾经经过哪里,封印过它一次的人究竟是谁。不然这雪妖再厉害点,公子的命恐怕都要折在雪山上啊。” 而如今的雪,宁时亭确信,这和他记忆中的那场雪并不相合。它来得更加狂暴凶残,仿佛是那冥冥之中存在的高人仙师,这一世机缘巧合地错过了一样。 “好邪性的雪。” 书房里燃着炭火,窗户封死了,有点闷着不透气。现在晴王府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书楼中了,下人们这几天带着乌泱泱的灵兽睡在地下书库里,免得出去再为风雪所伤。 现在风雪这么大,他们也来不及计较大雪到底压塌了多少亭台,又有多少灵药灵兽走失了找不回来。 顾听霜的轮椅停在床边,他本人透过封死的窗棂,却仍然听见了外边风中的杀气和邪气。 宁时亭被闷得有点难受,但是他没有说。屋里炭火很旺,对于鲛人来说,炙烤得皮肤有点焦灼,但是现在也来不及用他平常的水炭火来取暖了。 他在翻阅古籍,寻找雪妖灾祸的破解方法,已经是一天没睡了。 看书太久,有时候也免不了神思倦怠。 宁时亭听见顾听霜说话,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扭过头去的时候,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冲着他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接住了,低头一看,是一条浸了热水的巾帕。暖烘烘水润润的一片躺在手心,化解着他肌肤的干渴。 顾听霜顺手把刚刚倒空的茶杯放回桌上,淡淡地说“擦擦脸吧,听说鲛人没有水,身上的皮肤会裂开,是这样吗上好的云顶金松,我懒得喝。” 宁时亭怔了一怔,随后笑了,就就着这一方茶水帕子擦了擦脸。 又听见顾听霜问他“有进展了么” 宁时亭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雪妖一向是极寒之地的生灵,从来没有听说过南下的,咱们这边是第一例,也是最严重的一例。西洲史上没有这样的记载,后续如何难说,只能现在尽量把损失降低到最小。只有等风雪稍微小一些之后,派人出去救助仙民。” “那你动作可慢了一些,仙长府早抢在你之前,派了火灵根的人出去抵御风雪了。” 顾听霜说。 他不出门可尽知天下事,当然知道仙长府上次因为返魂香这件事丢尽了脸,这次一早就派了火灵根的死士出门,想要把这个颜面给挣回来。 在宁时亭的操办下,晴王府的民事堂也开得越来越好,在西洲仙民之中渐渐有了美名,苏越一行人自然越来越坐不住了。 宁时亭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能早一些派人出去救人,当然好。这时候也不是跟他们争长短的时候。” “这次的长短不争一争,以后你都没得机会争了。” 顾听霜眯起眼,很感兴趣地问他“只慢了一晚上,你猜他们会在奏章里怎么弹劾你和整个晴王府” 宁时亭听罢向他望过来,却是没说话,眼里涌起一点笑意。 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奏本,冲他晃了晃“是我先的。” 弹劾的功夫他没慢,早在几天前就写好了一封详细的弹劾状,从西洲志中这几年来仙长府把持事务的漏洞开始,一一陈述仙长府的不得力之处。重头还有截下这次劳军诏书的事情,春秋笔法一做,就变成了藐视仙帝,独断专行。 顾听霜本来想再说句话讽刺一下他,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时,却没说话了。 他看宁时亭走到窗边,俯身听外边的风雪声,问道“你想出门” 宁时亭说“能出门就今早出去,好歹能帮一点。” “就你这样,怕不是帮倒忙。” 顾听霜说。 宁时亭还是笑。 看他那样子,顾听霜疑心他已经想出了办法,但是再一想,又觉得这鲛人大约没有这么聪明,也只是逞强罢了。 两人在书房里待了一天,快到晚上的时候,本来应该各自回房,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问题焚绿因为太冷,旧疾复发,整个人高烧了过去,昏迷不醒。 她本来和画秋一行人呆在顶层阁楼里避风,宁时亭听说这件事后,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屋里,供她休息、取暖。 这样一来,他自己晚上没有地方去了。 顾听霜说“你可以去我房里睡,我修行不用睡眠。你凡胎,娇气一点,我可以理解。” 宁时亭说“殿下还是照常睡吧,不必顾虑我。” 顾听霜说“不必。我不像你,我不需要睡觉。” 同是凡胎,宁时亭没有拆穿他,只是说“铺张褥子在地上睡,也是一样的。” 小狼的伤正在慢慢长好,前几天没有精神,这次更是被漫天大雪吓得萎靡不振。 它听着外边的风雪肆虐,抱着顾听霜一条腿不放,嗷呜呜地哀叫。顾听霜嫌烦,拎着就丢去了宁时亭怀里。 宁时亭写着字,顺手就把小狼揣着当暖手炉。 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小狼的毛发,轻轻问“你是不是想家啦。外边这么大的雪,你的族人还好吗” 小狼用头拱了拱他的指尖。知道他戴了手套,于是伸出舌头来舔舔。 “狼不会安心就死,自然会找他们可以去的地方。” 顾听霜没说的事情是,今夜风雪大,雪妖又正是去了灵山,他顾虑狼群的安危,开放了灵山和晴王府之间的禁制,化身一只蝴蝶,授意金脊背狼,让它带着其余的狼群躲进世子府。 现在世子府无人,风雪包裹着,好在建筑够坚实,除了他用灵视探查出的薄弱的一块以外,其他的地方都算坚固安稳。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今晚不打算入睡,会用灵视持续监视、守护着晴王这一片地方,提防着有更大的风险到来。 他是它们的头狼,也要肩负起守护族群的责任。 然而兴许是屋里太暖和,也许是他这几天太累,亦或是宁时亭这鲛人又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香药。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顾听霜熬不住地眼皮打了架,灵石开着,本体却第一次仿佛油灯尽枯一样地睡了过去。 眼里的光芒熄灭,灵识被迫归位,只能在昏沉间做一个梦,于迷离中掌控着外边的情况。 敏锐的感应在他的梦境和现实中建立起一道桥梁,在梦里,他能看到屋里燃着暖黄的灯火,自己睡着了,然后被葫芦、菱角二人扶去了床上。 小狼也被放在了他的枕边,尾巴卷成一个卷儿。 而后人声渐去,一天的恐慌和担忧到了末尾,一并被吞入睡眠的召唤中。 只有书房里,宁时亭的位置上还有声音,是他还在翻动书页,用笔轻轻地些什么东西。 轻薄的纸片刮在他的袖扣,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偶尔会有灯花爆出来,火焰带来的清隽人影也会跟着晃动一下。 这场景很安逸,很暖和。 顾听霜不由自主地在睡眠中越陷越深,然而在这样越来越深的睡梦中,他突然被梦中的一个画面惊动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而后轻轻阖上。 房中已经没有人了,宁时亭不在。 顾听霜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往外看,看见房内场景的确如自己梦中所见。 那门也的的确确是刚关上的,门边伸出来的一重纱帘,还在轻轻晃动。很显然是宁时亭刚刚出门去了。 “找死么” 外面风雪没有停,顾听霜掀开被子,费力地弯腰去够自己的轮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第 39 章 宁时亭依稀记得晴王府的书房里, 有个册子叫做万相书,记载了九大仙洲有史以来所有的灵兽与花草、矿物的情况。类似人间的山海经。 偶尔, 当中也能翻到一些已经消失的远古巨兽的封印方法,不过都太过冷门,没什么人会去想到要查这本书。 宁时亭也没有看这本书, 只是大略翻过几眼。这本书看起来太过冗长, 内容也不是宁时亭现下要了解的当务之急,所以被他搁置去了一边。 冬洲雪妖之载,上面或许就有。 然而宁时亭碰到的问题是,他今日在书房里到处翻阅, 想起这本书的时候, 却找不到在哪里了。 这本书也是无穷书,握起来非常轻小的一本。宁时亭不是丢三落四的人,思来想去很久之后, 才觉得有可能是有一天给顾听霜送杂集小传的时候, 不小心夹带了进去。 也就是说,现在这本万相书应该在世子府。 风雪之患,现在已经不知道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多拖一天, 多出来的死伤更可能难以估量。 宁时亭思虑到半夜, 看见众人都睡下了,到底还是决定自己出去走一趟。 他给自己准备了浸透返魂香的面罩备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又拿了一个法器。 这法器名叫火莲, 形状有点像伞, 开伞时伞面能喷出三昧真火。这个法器威力大是大,但是没办法精准控制,当不了武器,以前是晴王府的厨子用来烧掉厨余残渣用的。 他一个人轻轻悄悄地出了门。 刚踏出门去,就险些被狂暴的风雪给硬生生地逼回来。刺骨的冷风挟裹坚硬的风雪,似乎要穿透人体四肢百骸。 宁时亭闷着咳嗽了几声,握紧了手里的火莲伞,稳住身形向外走去。 眼前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大雪掩盖了一切视物的可能。 宁时亭有些摸不清方向,但是凭着鲛人对于声音的敏感,他能听出哪处的风声因为建筑的阻碍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不同,能听见不同的房屋材质承受风雪侵蚀时发出的不同声响,所以还是能够大致地判断方向,和所经过的路途中事物的形状。 只是他在陡然被面前横贯的石栏绊了一下的时候,宁时亭这才有些感到惊险他找对了方向,但是走错了路线。他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晴王府平常涌动锦鲤的千荷池。他身是鲛人,并不怕水,但是这水下还有在顾斐音授意下驯养的鳞片美丽、性情凶猛的鬼齿蛟。如果不是现在整个湖都已经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层,就算是他落入水中,恐怕也是一番凶险。 宁时亭紧紧握着火莲伞,免得它让风吹走,手中的冷汗凝结成了冰块,将他手上的肌肤和洛水雾气做成的手套连成了一片,已经冰冻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这层冰很快地又被火莲伞的热风化解,融化的水顺着袖扣滴落,但是一旦顺着手肘滚落得稍微远了一点,立刻就再度被冻成了冰。 手是这样,整个人也是这样,连骨髓都像是被冻僵了。 这种寒冷他前生已经体验过一次,如今再体验一次,好像也没有记忆中的那样绝望,让人害怕。 怕死是人的本性,他从出生那一刻就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身苦心苦,到后面逐渐习惯了,也觉得他这条命不值钱。虽然是珍贵的药鲛,但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没了他后,太阳照常东升西落。 上辈子他师父说他必受焚心之苦,他一头撞进去那么多年,竟然在死前一个念想也没有。而如今重活一世,他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晴王能杀,当然好。然而杀了之后呢 如果他还有一命留到那个时候,只凭着“不能和那个人一起死”的念头活下去,那他又是为什么活着呢 莽撞、诛心、一腔热血的执念不好,可是了无牵挂的人生,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乐趣。 冰冷残酷的环境侵蚀着人的神志。宁时亭自从重生以来,梦魇的病就一直没好过,越到神志不清醒的时刻,思绪就越乱。 他不怕死,只怕冷,怕梦。 宁时亭在察觉到梦魇即将来袭的前一刻,用力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因为被冻得麻木了,他这一口咬下去甚至没感觉到疼。温热的血滚过唇畔,又迅速地凝成了深色的冰,随后才是上涌的疼痛。 靠着这一丝疼痛,宁时亭在自己失去知觉前找到了一处风雪被挡住的地方。 只一瞬间,风雪就直接被削弱了许多倍,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墙体挡在了他身前。 宁时亭抬眼看过去,努力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认出什么来。 他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哪处的避风殿堂和亭台,然而风雪小了下去,却并不是。 黑暗和大雪中,他提灯靠近了去照亮,赫然发现 那不是什么墙,而是不计其数的上古白狼 这些狼沉默地立在他面前,身形暴涨成为庞然大物,一只挨着一只,用它们庞大的身躯组成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肉墙,将狂风和大雪都拦在外面。 陡然看见了这样让人震惊或者说恐慌的景象,宁时亭蓦然停下脚步。 风雪和缓,他甚至能够听见在缓落下来的风声中,掺杂着这些狼群沉重的呼吸,是属于兽类的沉重喘息。 他想了想,试探着往它们的方向走了一步。 宁时亭不清楚这些狼群在干什么。上古白狼神举止无度,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他现下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如果这个景象让府上其他人看见了,恐怕会引起大乱子。 也还好上回顾听霜出事之后,灵山通往晴王府的禁制就再也没打开过,否则群狼在这样的雪夜中,就算是灵山上也无处躲避。现在至少还可以暂时在晴王府里避一避。灵山万物有灵,现在雪妖不知道肆虐了多少程度,山上的生灵尚且自顾不暇,白狼一旦窝巢被摧毁,是绝不肯轻易地再找新的巢穴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过来投奔他们的头狼顾听霜。 现在群狼行动让人捉摸不透,宁时亭怕它们和府上不知道情况的下人碰到了,彼此碰擦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想上前去询问他们那匹金脊背狼的动向。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一个情况发生了。 他往狼群的方向走一步,狼群就跟着退了一步。风雪里看过去,好像是这堵由血肉做成的墙在跟随他的脚步移动一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以为是狼群拒绝自己的靠近,于是又退了一步,颔首轻轻道谢“谢谢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何意,但是亭先写过各位的护身之恩。” 说完后,他继续执灯往前走。 世子府就在不远处。 宁时亭一走,群狼立刻跟着他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宁时亭这样一来,也确定了这些狼群,的的确确就是为了保护他,为他抵御风雪而围成这样的。 尽管宁时亭还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风雪中加快了脚步,来到世子府门前时,他在群狼围城的墙的尽头看见了那只金脊背狼。它蹲在顾听霜平时饮茶的门口,金色的狼眼望过来后,低头在脚下丢了一样东西。 正是宁时亭要过来取的那一本万相书。 这群天地灵气的生灵实在都聪明得可怕,宁时亭走过去捡起后,又见金脊背狼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停在门口回头看他,示意他往回走。 宁时亭分神看了一眼世子府他们没有来得及修葺的房顶果然已经被压塌了一半,后边的好几颗巨树拦腰折断,一片破败之景象。好在他提早做出了决策,重要的东西和人都撤了出来,但是现在这片断壁残垣,不知道能否为群狼一个安身之所。 宁时亭很快想起那天在民事堂里看见的景象,再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情,知道上古白狼似乎有任意变化躯体大小之能。 群狼护送他往回走,他忍不住出声了,轻轻问道“要不要去书楼那边休息一下,我是说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 金脊背狼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慎重地停了停,又和上次一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这一次,它们思考的时间显然没有上一次久。 宁时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书楼院落外,看见金脊背狼停在院外,一副犹豫、打量的样子往里面张望,于是笑了,招了招手“进来吧,不过可要小声一点呀,可能会有人吓到呢。” 金脊背狼迈入院子里,宁时亭又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可以再小一点,我们这里挤满了人,大概只有一个温暖的房间可以给你们挤一挤,不要介意。” 金脊背狼于是跟着变小了。 风雪一下子大了起来,金脊背狼凭空缩小好几倍,变成了和小狼差不多的样子,跟着他往里走。 后面的群狼,也跟着金脊背狼的样子,都变成幼崽的形状,跟着宁时亭往里面走。 现在还空着的房间也就是宁时亭的书房了,刚刚顾听霜睡下不久。不过好歹算温暖。 宁时亭都没来得及数有多少只狼,无数只表面看起来是的狼崽子都排着队走了进来,爪子啪嗒啪嗒的。他只看到了门口像是有人打开过的痕迹,顾听霜的轮椅也挪动了位置。 顾听霜出了门 他心里一跳,有些紧张起来,但是走到里间去看,却发现顾听霜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背对他沉睡着。 小狼在睡梦中似是感应到什么,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往他这边看过来。 宁时亭看见顾听霜没有乱跑出去,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帮他掖被子角。 顾听霜再有几天就十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但是只盖了很薄的一层单被。 宁时亭很不能理解,他觉得这样会冻坏人,直接这样跟顾听霜说的时候,顾听霜却压根儿没理他,只说自己要苦行。 他刚一过去,想要把床里铺着的另一层厚被子拿出来给他盖上的时候,顾听霜却冷不丁地伸出了手,迅速地隔着一层薄被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宁时亭怔了怔,说“想给殿下加一床被子。” 顾听霜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睡意,但是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自己去睡吧。你还没睡么” 他难得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 宁时亭总感觉,自从顾听霜上回功法走岔之后,对他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比以前更亲近了一点。 人心是可以焐热的,更何况顾听霜秉性类他自己的狼群,多疑,凶悍,却赤诚。 见他应该是没太睡着,很庆幸,宁时亭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窜动的四五十只“狼崽子”,斟酌着语气告诉他“我刚刚出去了一趟,取了一本书。” “嗯。” “路上遇到了你的白狼们,他们为我开路遮风,让我不至于踽踽难行,谢谢你们。” “知道了。” 顾听霜松开手,还是背对他卧在床边,语气还是淡淡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出门前改变了主意,没有自己亲自去找这鲛人,而是以灵识催动狼群保护他,宁时亭能不能好好地回来都是个问题。 “还有”宁时亭说。 还有 “世子府年久失修,对于躲避风雪大概也没什么用,所以我邀请你的白狼们进来休息了,这样可以吗”宁时亭问道。 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顾听霜本人对于群狼和人群接触是个什么样的看法。也或许,这少年对自己这样狠心,也会认为让群狼在风雪中待着是一种历练呢 果然就看见顾听霜从床头坐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一起往外看去。 门边钻出一堆毛茸茸的小狼崽,也一起望过来。 宁时亭的眼神闪闪发亮。 顾听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第 40 章 宁时亭数了一下, 跟过来的一共有七十六只“狼崽”,而且几乎全部都是成年公狼。 他想起之前把顾听霜从灵山救回来的那一次,狼群以三这个数字为小团体,每个小团体之间彼此联络, 还能互相传递消息。 显而易见,狼群应该是把灵山中剩下的居所给母狼和幼崽来遮风挡雨了,而它们无处可去, 就下了灵山来到世子府邸中, 寻找它们的头狼。 狼天性单纯, 认定了头狼就追随到底,虽然也时常会有成年狼来挑战头狼的地位,但是行动中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出现任何的逆反。它们永远以整个族群的利益为重。 宁时亭猜测,这些狼八成也是得到了顾听霜的允许,所以才会全部都躲进世子府里。 前世,顾听霜从不信任人类,群狼是他的眼线,他对狼群也好得超出任何一个人。 不过偏偏因为这样, 他没有遭受过任何背叛, 相对的,他用狼群控制对手和合作伙伴,一直到逼宫杀了顾斐音的那十年间,仿佛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他不要世子妃, 不要教书先生, 厌恶一切仆人。连民间也慢慢地开始有人议论, 说晴王世子其实没有晴王的血脉,是天地灵气蕴化而生。顾斐音不能容忍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生在府上,所以一直对他很坏,但其实晴王世子正是死去了千年的白狼神转世,天生就是狼性,抹灭了一切任性,所以才会这样怪诞,让人退避三尺。 他想过要劝他,但是有限的接触中,顾听霜也从不肯听他的话,要不就是不发一言,要不就是冷嘲热讽。 上辈子,顾听霜自革家室王牒,迁出晴王府独自打拼之时,他已经被顾斐音召回身边。 仙帝因为获悉顾听霜对于灵山狼群的把控力,给他加封了一个爵位。顾听霜也并没有像宁时亭预计的那样,拒绝爵位而归隐山林,反而接受了爵位,自己搬出去另设府邸,落地生根。 那时他到底担忧他会在这方面吃亏,动用了一切能力,在不被顾斐音察觉的情况下,给初出茅庐的顾听霜写了一封信。 上书寥寥几个字“权利动人心,如烛绳草灰,崩散易逝,难恒长。” 从今往后,顾听霜就是一个人走他的路了,群狼到底不是人类,他往后也不可能真的永世不与人打交道,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等了三个月。 顾听霜给他回了信,却只字没有回答他这方面的疑虑。 宁时亭依然记得那回信中凉薄而讽刺的语气“以色事人者,如镜花水月,虚幻破碎,易劳心。” 此后十年,顾听霜当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亲近过。 某种程度上,顾听霜和他很像。 宁时亭自己,何尝也不是一个人孤寂地走过了这十年。他与顾听霜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他狼一样的心性,他依然畏惧严寒,眷恋温暖。 虽然狼很多,但是一旦变小,安置起来也不费事。 宁时亭恐怕这些狼会引起别人的恐慌,只叫来了葫芦、菱角、画秋几个比较得力的管事,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所有人出行谨慎,没有要事,不可进门。有事情也必须要先通报。 一夜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些成年狼比小狼更知道轻重,变小之后非常乖,从墙角一字排开蹲好,睡觉也就是在火炉边围成一个圈儿,一只叠一只的,彼此取暖。 顾听霜说“这是我的狼,温暖的环境会扰乱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从此变得娇气,和你一样,宁时亭。” 宁时亭笑着说“有世子殿下这样的主人,自然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世子的考量当然好,但是外边风雪也确实太大了,群狼已经被殿下训练得这样好了,肯定也不会因为一两日的温暖而懒惰,您说是吧” 这鲛人现在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情都顺着他的意思说,顾听霜也不好再发作。 他半夜起身,本来想出去找宁时亭,后来又睡了。睡到中途被宁时亭弄醒,说了两句话后,不再理他,继续翻个身睡。 辗转许多次,却老是睡不着。 宁时亭帮他拉了床帐,退出去后熄了里间的烛火,一点声音也没有,黑夜沉静,是个好入梦的时候。 但是顾听霜却总是睡不着,老感觉这鲛人还在外边动来动去一样,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顾听霜辗转了一会儿,屏息凝神,放出灵识查看。 他上次灵识使用失控后,渐渐察觉到了自己对于灵识的使用上限仿佛被抬高了许多,比起以前用起来也轻松很多。但这种轻松容易在使用时造成一种错觉,非常容易使用过度,而造成非常强烈的后遗症。 顾听霜这次出现的后遗症,除了一段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之外,也出现了一点近似于梦魇的症状。 他附身过的小狼的意识、蝴蝶的意识,乃至一只蝴蝶、一棵大树,它们成长以来所有的意识、记忆与感受都原封不动地残留在他脑海中,成为久久不散的残像。 其中最明显的一次例证,就是他最初在小狼的躯体中醒来时,竟然因为融合了小狼的意识,而对宁时亭产生了无限的眷恋。 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爬进了他怀中,将头拱在他手边。 顾听霜想到这里,宁时亭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鼻息中,让他浑身战栗,不免有些牙痒痒。 这几天之内,他凭自己感觉知道自己最近使用灵识过度,不应该再继续使用下去,但这一次还是将灵识放了出去,探查外边的情况。 宁时亭果然还没睡。 他在外边的书房里,正半跪在墙角边,为一只被冰扎伤了耳朵的白狼包扎。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管灵识不能直接看见实物,但是能够在意识中描绘出对方的形状和情绪。 现在宁时亭的情绪小心而谨慎,这种谨慎对于他面对的狼群显得有些多余。 七十多只狼,有一半已经蜷缩起来呼呼大睡了,还有一半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伸长爪子,感受着人类房屋里的温暖。 它们对宁时亭没有任何敌意,但是顾听霜同样在狼群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有敌意很正常,因为宁时亭是他授意给狼群要保护的人,但是狼群对于宁时亭的情绪中,为何还会有“敬重、依恋”这种情绪存在 顾听霜还想往深里探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大堆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和情绪席上脑海,让他的太阳穴猛地疼痛了一下。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燎了一下,刺激得让他一瞬间就将灵识收了回来。 他现在是绝对不能再使用灵识了。 那一瞬间的错乱,顾听霜很快用自己的意识对抗压了下来,却微微怔了一会儿。 闯入他意识内的,依然是宁时亭的记忆与情绪。 或许是他刚刚探查了宁时亭情绪的缘故,他感受到了宁时亭对于面前的这一堆狼崽子的喜爱和谨慎,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却仍然要收回手的犹豫。 但这一份记忆,是有关他的。 顾听霜确信他有经历过,也不曾记得那样的场面。 在这份闯进她意识中的、宁时亭零碎的记忆中,他比现在要高大许多。 他的轮椅停在庭阶下,身边摆着一盒点心和几本书,手里还拿了一本。他一身黑色常服,面容比现在要成熟,身形也比现在更挺拔高大,眉眼中的冷肃之气也更甚。 顾听霜一眼看过去,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好像是长大的他自己。 场景好像是春天,他背后有一株神樱树,樱花花瓣落下,飘到他发端。 宁时亭从他背后走出,手里握着一本书,轻声问道“昨夜我睡过去后没理清的洲志总结,是殿下您帮我写完的吗” 顾听霜背对他,淡淡地说“去你那里找书看,顺手帮你写了,你写的都乱七八糟的不能看,我看不过眼才帮你的。” 宁时亭笑了。 类似于宁时亭对群狼崽子时一样生出的谨慎和欢喜,这一刹那,轻松和愉悦报过了顾听霜全身。 他知道这是这一刹那,宁时亭的感觉,也是这段记忆中最鲜明的颜色。 但这是什么场景 宁时亭梦到的场景吗 顾听霜再度想起前几次从宁时亭身上捕捉到的异常的情绪和记忆碎片,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 本来就睡不着,这下更加睡不着了。 他干脆披衣起身,自己把轮椅拉过来,里衣外面披了一条毯子,就这样推门出去了。 因为声响小,他来到外面的时候,宁时亭还没有察觉。他刚刚给一只受伤的白狼包好了耳朵,将这毛茸茸的东西塞回原处,蹲着看它们逐渐入睡。 他看起来有点想伸手摸一摸它们,但是知道这些看起来是狼崽子的家伙,实际上都是威风凛凛的成年狼了,所以比起面对小狼的时候,更加拘谨一点。 想摸一摸,但是又畏惧,最终摇摆不定地停在了原地,只是垂下眼,带着笑意去看它们。 顾听霜一出来,宁时亭还没察觉到,墙根边的一溜儿狼就察觉到了。没睡的,都纷纷竖起耳朵抬起了头。 顾听霜微微抬了抬下巴,没什么表示,眨眼间又驱动轮椅退回了黑暗中,将房门关上了。 只有一阵微风拂过。 宁时亭看见群狼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但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再回头时,就见到狼群一只又一只,像今天进来时一样排队在他面前蹲下了,将毛茸茸的狼头拱了过来。 让他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第 41 章 第二天风雪稍小,不再像前一天那样, 连房屋都能平地刮倒。 众人趁这个机会, 分拨通行,前往各自的地方, 将之前没有来得及取用的生活用品、备用粮食蔬果取回来。除了知情的那几个, 倒是没有人发现他们头顶还住了一大群上古白狼。 屋外依然风声呜呜,但是当习惯了这种喧嚣之后,也就能当成宁静。 雪光很亮, 从窗户照进来,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 也不过是太阳刚升起后半个时辰的时间。 宁时亭也打算出去一趟。 他轻轻将手指贴在窗边, 感受到冰凉坚硬的冰晶被风雪挟裹着向窗边砸过来,召来了葫芦、菱角, 低声嘱咐他们“让我们府上那几个驭灵师准备一下,过会儿同我出去一趟。” 葫芦面露难色“公子,今天虽然风雪小了一点,但还是很危险,咱们今早上出去的这一批也都是男人,有驭火师开路,这才把东西拿回来的, 您不如再等一两日。” 宁时亭偏头一笑“谁说我要驭火师将咱们府上的几位水灵根的驭灵师叫过来, 我们不走远, 只在府中试试看。” 葫芦楞了一下, 满腹狐疑, 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是相信了“那公子等一会儿,我们为您准备。” 宁时亭其实也不太习惯别人贴身服侍。听书不在,细致到他穿什么衣服的之类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在做了。 他把自己裹得厚了一点,出门前看了一眼被他塞在里面侧间的狼群它们大部分还横七竖八地蜷缩睡着,毛茸茸的一大团。 料想应该可以快去快回,他回来再安排喂狼的事情。晴王府一直都有百兽园,找东西喂饱六七十只狼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也不能惊动太多人。 被叫来的几位驭水师等在门口,听他指示,彼此也是满心惴惴。 他们低声议论着“公子当真是叫的我们来吗咱们都是水灵根是吧” “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我半点法术都不敢用。这个时候应该是驭火师有作用,怎么会是咱们呢” 房门打开,他们的议论声也平息了下去,都向宁时亭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宁时亭裹着大氅,手里拿着火莲伞,颔首一笑“今日有劳各位,跟我顺着王府跑一趟了。” 葫芦也给他们各自都送了一把火莲伞,用来在风雪中开路。 几人整装待发,几个驭水师满腹疑问,纷纷看着他,神情有些迷惑不解。 宁时亭说“几位的疑惑我都知道,这个办法也是我昨日才想到的。近日西洲雪妖肆虐,风雪不止,我们一直都用火术来抵消雪妖作乱,只可惜收效甚微。现在一想,大概是找错了方向,雪妖能量大,灵力至强,再来千百个驭火师和火麒麟,也未必能解决这次的忧患。我想,我们也可以试试用水开路。” “用水开路”驭水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时亭低声嘱咐葫芦一句,葫芦从屋里给他捧了一个杯子出来。 这辈子平平无奇,不过上面独有的符文标识表示着这是一个碧落杯。 仙家法器,有一类就是以“无穷”为性质。比如宁时亭要找的无穷书,也比如这个碧落杯。无穷书可以任意翻阅无穷无尽,握在手里只有薄薄的一本,同样,碧落杯里边的水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仙家人闭关修炼,一般都会带上这么个杯子。虽然里头倒出来的只能是水,味道也比较一般,但却是非常实用的一个法器了。 宁时亭接过碧落杯,又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指尖扣住杯底,压着打开的折扇,当着众人的面往下倾倒。 水流被扇面均匀分摊开,成为一个弧面,均匀地向下泼洒了下去。 外边是这样寒冷,不出片刻就全部冻住了,从杯口开始,水流到底,一个扇形的冰面出现在众人面前,活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罩子。 驭水师们尚且还没看明白,葫芦就已经抢先一步道出了其中关窍“以水制水,以冰御冰,我们之前找错了路,我们用火化掉冰雪,消耗大不说,一旦停止法力,化出来的水又会再次冻成冰。倒不如直接做冰墙抵御风雪,这样还可以一劳永逸。” 宁时亭笑说“是这样,只是现下人手短缺,也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就劳烦诸位跟我出去试一试了。” 顾听霜因为昨天一整晚几乎都没睡着的原因,好不容易睡着了,直接就睡到了大中午。 他这几天消耗过度,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懒散。 葫芦过来服侍他穿衣、梳洗,就听见顾听霜例行问道“他人呢” 葫芦现在对于这个问题已经十分熟练“公子在外头呢,正在喂狼。” “喂狼那么多只狼,让它们自己找东西吃,这样养下去也会惯坏它们。”顾听霜说,“也没必要惊动那么多人,我的狼是我的,府上人是我爹的。” 葫芦说“大家现在都已经回去了,殿下,您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呢。” “都回去了” 顾听霜有些诧异。 他昨天违反医嘱再次动用了灵识,探得宁时亭的一点小情绪之后就立刻收敛了,知道现在绝对无法继续使用灵识。 对于外界外物的动静,也没有之前那样敏锐了。 葫芦这样一说,顾听霜才发觉今天好像格外安静。 这几天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地方,尽管都注意着不打扰他和宁时亭的地方,但是人来人往、行走交谈,总会留下声音。 顾听霜本来就对人气比较敏感,能听见三层楼下人的呼吸声,这几天吵吵嚷嚷的,他看宁时亭没有娇气,也就忍了。 现在这样的声音不见了,再仔细一感知,仿佛连风雪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雪停了”他问。 葫芦“还在下呢,殿下。” 顾听霜不再问,洗漱拾掇利落之后,就遣走了葫芦,自己一个人推着轮椅,开门出去。 宁时亭在书房里。 还是他平常喜欢坐的那个靠窗位置,脚边炉火暖黄温热。 鲛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一只变小的白狼,正在耐心细致地给它冻伤的爪子上药。一只手环过白狼的前爪抱着,捏住爪子,另一只手轻轻涂抹。 除了怀里的这一只,顾听霜唯一养在晴王府的小狼正趴在宁时亭肩头,用舌头舔着它新长出来的金毛。 火炉边还围了一圈儿白狼,都蜷缩在宁时亭脚边烤着火。 一见他凑近,白狼们都抖擞了精神站起来,抬头看向他。 顾听霜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个景象好像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 明明他才是它们的头狼,怎么这些白毛畜生,一个个的都这样亲近宁时亭 狼的秉性他再熟悉不过,绝不是几次温柔,或者一点小恩小惠可以收买的。群狼现在对宁时亭的状态,已经成为了完全的依赖、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丝顺从。 顾听霜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直接冷冷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给它们上药,洗澡,还有清理口齿。你的副官颌下有一处溃烂的伤口,我帮它包扎了一下,你不介意吧” 宁时亭抬起眼睛,很温和安定。 副官 顾听霜一偏头,看见了被裹成一团的金脊背狼。它也站了起来,正在冲他昂首示意。 “” 顾听霜忍了。 宁时亭浑然不觉他的不快,还是低头安静地给白狼包扎,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饮冰,楼里的人现在都打发回各自的地方住了,但是你的府邸最靠近灵山,受风雪摧折情况最严重,这段时间里,你还是跟我住在这里吧,或者你有什么别的地方想住,我让人收拾出来” 顾听霜诧异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是干嘛的。 他没有理会宁时亭,只是滑动轮椅往窗边挪去。底下的白狼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跳起来扑开了窗户的闩,窗户大开,冷风扑面。 外面已经没有泼天大雪了,再往上一看,苍穹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将风雪挡在了外面,所以才如此寂静温暖。 晴王府现在确确实实地成了一个冰层笼罩的城池。 几个驭水师早就苦于这几天来没有办法为解决风雪大患一事出力,做起事来更卖力,干脆利落地就弄好了。宁时亭现在唯一要在意的事情,就是来日冰雪化开,冰层变薄时,是否会发生冰层掉落、砸伤人的情况,不过现在也不急。 顾听霜立刻就明白了他做了什么,问道“你想出来的还算聪明。” 宁时亭弯起眼睛,又向他笑了笑。 那笑容看得顾听霜挪开了视线。 “既然有了这个办法,那你也得加紧了。虽说仙长府那边恐怕还在用驭火师控制风雪,但你晴王府两三天没出力,这是不争的事情。朝堂上的弹劾奏本快把你参透了吧。” 宁时亭说“这倒没有,参的只是晴王殿下,属下办事不力,不值一提。换言之,我没办好事,挨骂最多的还是晴王殿下。” “” 顾听霜这次是真正没话说了。 看他不出声,宁时亭方才眨了眨眼。一向清冷持重的人,难得透出了几分俏皮和狡黠。 他就是这样坦坦荡荡地跟他谈论着对顾斐音不好的事,即使顾听霜有无数次前科,但是宁时亭依然这样相信他,甚至在他面前彻底卸下心防。 “你再想杀我爹,好歹也做做样子,这话要是传出去让我爹知道了,就是” 顾听霜话到嘴边,这才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是他无法控制地说出了口“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我知道。” 宁时亭的眼睛望过来,顾听霜一个没留神,又对上了他的视线。 随后再次挪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第 42 章 确定了以水制水的方针后, 宁时亭很快结合西州地图, 列出了最紧要的几个需要加强防御的地方。 除了西州的几百个灵药、灵丹的重要储备地点外, 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就是西洲正洲城门。这里是西洲联络其他八大仙洲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和中转站,大雪暴阻塞了这长时间,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边的人进不来。在风暴里被毁坏的东西无法及时补上, 受到雪妖寒息侵害的, 一时间也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哀鸿遍野。 两天时间内,晴王府的人都没能出力。而据悉,仙长府的人却早在大雪降临的当夜, 就组织了人手,日夜守在西洲洲城门口,尽力尝试着抵挡这处关隘的风雪。 这几天冻得青鸟都不来了,消息是白狼群带回来的。 晴王府成为冰城后,第一个清静的早晨,所有人忙碌了半夜,都各自搬回了自己的住处,如常运转,同时按照宁时亭吩咐下来的, 做好之后两个月内安抚民众、帮忙重建家园的准备。 书院里没了人, 外边的风雪依然大, 倒是让这些上古白狼快活了起来。 宁时亭睡下前还数过, 屋子里的“狼崽”一共有七十六只, 一觉醒来后就只剩二三十只了。 顾听霜起得比他早,占据了他平常用来看书的位置,说“它们也都各自有妻儿伙伴,有的我放回灵山看顾了。” 宁时亭“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麾下的全部,一共是多少只呢” 顾听霜眯起眼,寒光从他阴沉的眼中掠过“问这个做什么” 宁时亭说“听你的说法,应该不止这么多数。雪妖既然现在在灵山之上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时节大约也不好觅食捕猎。如果你有个大概的数的话百兽园里准备的鹿肉、麒麟肉的分量,就可以按照真正的数量来准备了。” 顾听霜沉吟了片刻。 宁时亭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说“殿下如果觉得,狼性野驰,不好人为饲养,也不好让他们过于依赖人的事物,那么我们也可以投放活禽。现在情况特殊,可以适当宽松一点。” 顾听霜想了想,说“也好。你就按九百头狼算吧。” 他还是不肯告诉宁时亭具体的数目,提防的意思显而易见。 宁时亭也不计较,伏案在纸张上写了点东西,写完后走到窗边,想要让葫芦、菱角过来做事。 然而他刚打开窗,一头毛茸茸的大狼就钻了进来,两只前爪搭在了窗台上。 巨大的狼头昂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看。狼的眼睛永远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看,总觉得有几分冷。 不过宁时亭认出了它,轻轻叫了一声“月牙。” 知道这只狼是想进来,他侧身让了让。大狼很快就顺着窗户爬了进来,落地就滚成了小狼崽的样子。 再探头一看,守在床边的菱角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宁时亭冲他招了招手,他才敢走过来,接过宁时亭手中的纸张。 窗户再关上,将冷气封死在外边。 “你刚叫它什么” 顾听霜的声音传来。 宁时亭回过头,看见刚刚进门的那只狼已经轻松一跃,跳上了书桌,将嘴里衔来的几个卷纸筒交给了顾听霜。 顾听霜慢条斯理地拆着封印,见他没有立刻回答,略微有些不耐烦地再说了一遍“问你呢。” 宁时亭拉着椅子坐下“是昨天给它们登记上药的时候,看见它耳朵内侧有一道月牙痕的印子,就这么叫下来了。” 顾听霜说“是被山鸮挠的,另外,不准给我的狼随随便便地起名字。人给的名字和喂食这种行为一样,会让狼变成狗。” 宁时亭轻轻地说“我记住了。” 顾听霜又迎面丢来几个卷起来的信封“它们探听到的消息,我不感兴趣,你自己看吧。” 宁时亭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仙长府的密信。 这东西也不知道白狼群是怎么搞到的,他有些疑惑地看了顾听霜一眼,然而顾听霜压根儿没理他,正在专注地逗弄怀里的小狼。 宁时亭看了一会儿,轻轻说“果然这样。” “你早料到了他们对付起你来,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顾听霜说,“这才两天,就连上三道弹劾信,说晴王府在天灾面前无所作为。且不说你刚来不久,根基不稳,门客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他们收纳了全西洲最好的驭火师,咬死了让你在这件事上寸步难行。” “看来是在上次香会上,恨毒了你呢,宁时亭。” 宁时亭轻轻说“是啊。不过好在现在也没什么问题了。等我们这边人马齐备,准备充裕,今天下午也可以开始增援城门了。” 顾听霜对这事不再感兴趣,“嗯”了一声,正要开始看手边一本书的时候,又听见宁时亭说“饮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顾听霜偏头看他。 宁时亭说“你的狼群,是否可以借我用一次上回我去取万相书,是它们保护我不被风雪侵袭。这次前往西洲洲城门的路途比较遥远,虽然咱们府上有火系的法器可开路,但是到底怕路上出现什么岔子,也会耽误救治百姓。” “你想什么呢”顾听霜嗤笑,“上古白狼是什么族群,岂能容你随意驱使” “再说了。” 顾听霜把手里的书本往桌边一扣,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声响。 “西洲百姓与我何干他们生死是他们的事情,我不会让我的部下冒这种险。” 宁时亭怔了一下,随后像是有些失望,却在意料之中一样地叹了口气“也好,我不再问了。是我异想天开了。” 顾听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鲛人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仿佛一早也没有过多的期待。 顾听霜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轻轻冷笑了一声。 中午时画秋来报,说是王府东南角仿佛因为冰层结构问题,压得一角亭台有一点要垮塌的迹象。 宁时亭出门一趟看了看,还是和昨天一样,带着两个水师过去了。 问题倒是不大,三两下就成功地修补完毕。 只是他们三人回程的时候,风雪一下子再度变大了起来。 这一天半的平静再度被狂暴的风雪打破,他们身在庭院外围,并没有冰罩遮挡,三个人一下子直接被呼啸而来的大雪吹散了。 两个水师之间依靠法力联系,但是却彻彻底底地丢失了宁时亭的踪迹。 宁时亭没有法术,凡人根骨,他们的水系法术探查不到他,也收不到任何来自他的回应。 宁时亭意识到自己走散了的时候,并没有多惊慌。 即使现在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狂暴的风雪让他寸步难行,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在王府内,大概再往某个方向行进几步就差不多了。 只是走了几步之后,手里的火莲伞突然咔哒一声,温度失散,再也喷不出火来化雪开路。 周围的气温迅速下降,宁时亭体内的温度也开始迅速流逝。 刺骨的寒意和在极速失温下变得格外疼痛的躯体,无处不在提醒着他一个事实他现在是最普通的凡人躯体,比任何仙者都要脆弱。他没有办法挥动他曾学到的刀法,也无法抛却自己的神香暗器保护自己,因为他的敌人是风雪。 他浑身剧烈颤栗着,血液几乎冻结,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努力去拿自己袖中的返魂香,勉强送入了口中,压在舌尖下,强行让自己清心静气起来。 但是这样也无法长久,他如果再在这样的风雪中多呆一会儿,说不定这一身手足躯体都可以不要了。 宁时亭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却陡然绊了一下身前突然横过了什么东西,脚也踩在了什么软中带硬的物事上。 他以为自己要谁啊到了,但实际上并没有,挡在他身前的东西突然立了起来,将他拱了回去,让他站稳。 凑近了,是温热的,毛茸茸的一大团。 宁时亭一下子就明白了“狼” 他面前的,居然是几只白狼。 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身前身后被围了起来,让风雪的力量削弱了一大半。 他正在被狼群牵着走回去。 每一次他因为冻僵而快要绊倒在地时,总会有一只狼把他拱回来,它们变大了把他夹在中间,着最完全的庇护。 就这样不止行进了多久,宁时亭终于到达了内院。 他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只是过去不久而已。 他甚至到的比那两位驭水师还要早,前脚刚到,后面两个驭水师就急惶惶地奔了过来,找仆人说“公子被我们弄丢了” 宁时亭冻得整个人都显出了一种不正常的苍白来,袖子里塞的两个汤婆子都早已冻成了冰。 下人赶紧送来水炭火和汤婆子,宁时亭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想起送他过来的白狼时,回头一看,却见到身后的地方只有漫天飘飞的暴雪,白茫茫中已经没有了狼群的影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第 43 章 宁时亭回来时, 踌躇再三, 还是向顾听霜道了谢。 虽然顾听霜不喜欢他提起他的狼群这个话题,但是宁时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跟顾听霜说一声的好。 彼时顾听霜还占据他平常的位置, 正在看书, 陡然看见他带着一身寒气回来, 像是又冻得不轻的样子, 也有些疑惑。 “谢我干什么” 宁时亭笑笑说“这次又多亏了你的狼群们,我这才没在风雪中走失, 不然后果难料。其实上回我出门回来时就该跟你道谢了, 饮冰,是你派它们保护我的吧” “”顾听霜盯着书本, 眼睛都不带眨的, “是它们自己好管闲事。而且,上一次我知道, 这次和我没什么关系。你离我的狼群远一点,鲛人,我不喜欢它们沾染上你的气味,这样会让它们的鼻子失灵。” 宁时亭也不说什么, 只是笑。 “还有,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大,这是常识, 这次是你自己出了问题, 以后再有相同的情况, 没别人能救你,宁时亭。”顾听霜从书本中抬起眼。 “好啦,知道啦。”宁时亭温和地说,“下回不敢了,殿下。” “”顾听霜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 顾听霜不肯借出群狼,宁时亭自己另想办法。 他动用了王府的兵器库,将晴王府上的几千副轻盾拿了出来,整编列队,让每个人腰上都绑缚上固定的绳索,一整个队伍的人都连在一起,没有哪一个会走失,彼此也方便传达讯息。 虽然这样整编起来的队伍,没有巨大的狼群抵御风雪的范围大,但是至少可以勉强行进。 宁时亭匆匆回来,又匆匆出了门,准备正午出去治理雪灾。 他的计划是先恢复西洲的几处物资通道,先从西洲主城门开始。这件事免不了要和仙长府撞上,有脑子的人想想都知道的事情,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暗地里的较量。 宁时亭翻找了一下,他这次要出门,是和府里的人一起出去,绳子一绑,也没那么多功夫让他保持矜持娇贵的模样。也不能再像在府中一样裹着大氅,穿得飘逸雅致。 他翻出了几年前在冬洲雪山里的特制战衣。 这衣服不算厚,但是里面一层非常紧,连水都透不进去。它做成劲装的样子,袖子下是收缚扎紧的绑带,勒出手腕的形状,也是时下少年郎们最喜欢穿的式样。 宁时亭穿上后,再将平常披散的头发束了起来,裹上一件披风。 这样一穿,他平时那样柔弱无骨的病态仿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抹不去的英气和俏劲儿。 顾听霜看见这样的宁时亭的第一眼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个词。 他听市井里的男人女人们说过这个词,通常是带着一点玩味,一点轻贱的意思在里头,说人长得俏。但是现在他也只能想起这个词来。 宁时亭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虽然身量单薄,但是这样一穿,又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看起来甚至有点像他的同龄人。他本来年纪也不大,平常穿得雍容华贵,也是为了给自己增添气势。 宁时亭注意到顾听霜的视线,觉得这孩子有趣,不由得轻轻开口问了声“殿下,我这样好看么” 顾听霜“丑。” 宁时亭说“那多谢殿下夸奖了。” 他心情不错的样子,话语间很轻快,也没跟他计较。顾听霜憋着一口劲儿,准备再揶揄讽刺他几句,这时候也说不出口了。 “你要去多久”顾听霜问。 宁时亭想了想“还不清楚,这几天连青鸟都不飞了,通信比往常迟滞许多,也不确定那边的具体情况。可能要很晚。” “无聊。”顾听霜评价说,“酉时前回来,陪我练功。” 宁时亭有点面露难色“这” 顾听霜却已经把轮椅转了个方向,背过去不看他了。 顾听霜抛了个难题给他,不过宁时亭也没有想多久,只是说“好,我尽量。” 他对这件事习以为常。 上辈子顾听霜也常常拉他一起练功,练剑,顾听霜坐在轮椅上,他站着,看着顾听霜逐日练成基本的剑术,还能操控轮椅躲避招式。 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相对而坐,顾听霜问他一些剑理上的问题,宁时亭就回答。 故而前几天他把他敲晕,宁时亭一点防备都没有,他下意识地当成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要求。 晴王府的人都被调教得很好,办事迅速得力,宁时亭只花时间部署了一晚上和一早上的时间,所有人都已经将今天的人物记载了心里。 他们这一路从晴王府走出去,第一要开路,在晴王府和西洲主城门之间造出一个冰的隧道来,隧道之下也要设立冰墙,好让人可以躲避,随后再前往城门方向,为西洲最终啊哟的中转站架设冰雪的堡垒。 两位驭水师有法术在身,宁时亭怕他们灵力消耗过大,特意给了他们一人一颗返魂香备用。 除此以外,这次跟出来的所有人也都得到了一颗震檀却死香,用以预防发生不测。 府上人呼啦啦地一下子走了一大半,葫芦和菱角因为担心宁时亭没了听书,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也跟着去了。 顾听霜倒是不介意。 只有画秋留下来主事,守在他门外,间或送几次茶和点心过来给他。 外边风雪依然不见颓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拿命去博的一场冒险,这么多人走了好一会儿,府上的人也收不到任何音讯。只有担心和焦急越来越明显。 院子外传来轰然一声巨响,顾听霜翻动书页的动作顿了顿。 画秋跑出去看了看,回来告诉他“殿下,是又有一颗树被吹倒了,砸在了墙檐外的冰层上,不过好在冰层没有碎裂,您不必担忧。是否惊扰到您了” 顾听霜问“外边的雪还大么” 现在有冰层抵挡,小窗边并不能一眼看见外边的景象,也无法真正估量,现在出门是多凶险的一件事。 画秋站在门边,遵循着宁时亭的规定没有进来,看不见里间趴卧的二三十只“小狼”。 此时此刻,这群毛茸茸的危险生物仿佛也体察到了主人的情绪,都猛然站了起来,耳朵竖起,纷纷看向顾听霜。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们倒是开始急了。怎么,你们很喜欢他” 顾听霜觉得有趣,还觉得有些不寻常,语气懒懒的。 他这几天不能用灵视,也无法探知狼群的想法。 宁时亭第一次出门,的确是他下的命令,让群狼保护他的。然而今天早晨宁时亭走散这件事,他却不知道。 上古白狼在头狼不在的时候,也会凭借族群意识行事。非我族类的事情,它们绝不插手。 这些家伙显然已经把宁时亭视为了同类,这有些不同寻常。 画秋不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顾听霜眼眸深沉“没什么,你出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另外,把百兽园那个驯兽师叫过来,有些事我要问问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第 44 章 主人外出, 奔狼先行。 宁时亭出门之后,顾听霜一边等着驯兽师过来, 一边也检查了一下屋里还剩的这二三十只“小狼”,除了真正的小狼还在养伤状态,趴在他腿边以外, 其他的狼都是出于保护他的意愿而留下的。 他自己对自己的麾下有多少了如指掌,一眼数过去少了两只, 这才知道, 仿佛是有两只还跟着刚出门的宁时亭走了。 其中就包括被宁时亭随随便便就取了名字的“月牙”。 最可气的是其他狼对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连金脊背狼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顾听霜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不快, 抬眼望向正绕着墙角巡逻的金脊背狼,冷声说“过来。” 金脊背狼过来了, 顺从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准备听从他的指示。 “” 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又挥了挥手“算了, 没什么, 你休息吧, 这里很安全, 不用顾虑我的安危。” 金脊背狼昂了昂头, 听他的话走回去, 蜷缩在了炉火旁边趴下了。 晴王府的驯兽师赶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和上次顾听霜灵识走岔, 被困在灵山上时一样, 上次群狼围门, 府里人急得团团转,唯一的办法就是请这位驯兽师过来,想要通过他知道这些白狼到底想要说什么。 不过那一回宁时亭先将事情解决了,驯兽师本人年事已高,又是地精化身,喜欢蜷缩在百兽园的溪水石子底下睡觉,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找到他。 房门打开,驯兽师带着一身冰霜走了进来,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雪人。冰雪遇到屋里的暖气热流,迅速开始融化低落,水珠滴滴答答的。 再仔细看,是须发尽白的一个老者。虽然年老,但是身形并不佝偻,眼睛锐利有神,带着驯兽师这一脉独有的敏锐和亲和力。 “听说殿下找老朽。” 顾听霜一早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坐在轮椅上,背后是火光和一屋子竖起耳朵的白狼。 但是驯兽师没有一点畏惧的样子,他的视线从顾听霜身后扫过,然后恭敬地垂下了眼。 “是,我有问题要问你。”顾听霜伸手从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后,抽出来放到一边。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驯兽师拿走。 驯兽师也不过分拘谨,拿起来看了看,只见纸张上赫然写了一行字问清群狼对宁时亭之想法。 老者行了个礼“小事,殿下,老朽很快就能给您答案。” 顾听霜的神情有点不自然“不急。” 他是头狼,本来应该体察所有部下的情绪,了解狼群的动向。但是他现在灵识暂时不能用,他也决不能承认,自己已经成为了无法了解它们的人,更不能摆在明面上让别人知道,他会为了此事特意去问一个驯兽师。 这样是没有统领风范的。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之后再来向我报告此事,现在退下吧。” 驯兽师“是,殿下。” 老者站着的地方还留着一滩水迹,身上的斗篷还残留着几块半透明的、没有化消完全的冰碎。 顾听霜突然问道“外面很冷么” “冷倒是习惯了,就是风雪大。多谢殿下关怀,不过我是地精,生性不怕冷,能克化冰雪,所以现在还能莳花弄草。只是赶来得匆忙,恐怕污了殿下的地方,请殿下恕罪。”老者答道。 “那如果是平常身体就不怎么好,或者凡人在外边呢”顾听霜问。 老者想了想“那怕是受不住的,凶险万分哪。” 顾听霜说“下去吧。” 门又关上了,顾听霜扭头看向窗外,窥见的是封在冰层内的王府天空,透明晶亮,静谧无声。 宁时亭一行人中午出发,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到达了西洲洲门口。 因为准备充分,一路上都没有出什么岔子。风雪大得连人都看不见,他们一路过来,一路设置冰障和避风坑,往坑里存入物资,一部分人挨家挨户地去通知仙民,登记各家各户的受损情况和伤病情况。 等到了正门门下,一直被风雪冷气逼压的呼吸也终于通畅了许多。 热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泼天大雪。走到这里,就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大约半个城池这样大的控火范围,是个圆形。上百个驭火师昼夜不停地守在这个紧急的避难所,消耗着自己的法力和灵力,在风雪中开出一条路来。 但虽说如此,这里边的人并不多,只有寥寥几个帐篷扎着,其他地方堆满了物资和灵药,时不时有控火师的小堆会运送一些出去,但是看起来也是杯水车薪。这么强烈的风暴,就算是法术小纸人都会被吹散,连仙罩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宁时亭的队伍靠近,立刻让里面的人群意识到了什么。外围的兵士认出了晴王府的标志,低声讨论了一下,派了一个人去主帐里,没过多久,苏越本人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出门来见他们了。 没有风雪,说话的声音也就清晰了很多。苏越抬头看了看宁时亭的人马,皮笑肉不笑“两天了,晴王府若是实在没有得力的人手来赈灾,不如早日回去。” 宁时亭说“是我们来晚了,准备工作用了很久,还请仙长见谅。现下灾情严重,仙帝分拨的救援物资运转不过来,还是携手度过难关吧。” 苏越闻言,那几分皮笑肉不笑倒是松了几分。他的视线又在宁时亭带来的人马上转了转,本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宁公子想要做好事,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我瞧着怎么晴王府来的人里,只有两个驭火师,剩下的全是水师” 围坐在营地周围的几个陌生驭火师也跟着低声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这是来帮忙呐,还是来避难啊晴王府这是被风雪压塌了吗莫非是自己家门不保,来这里蹭咱们的火营地” 葫芦和菱角站在宁时亭身边守着他,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点紧张。 仙长府和晴王府,不管是西洲洲志一事,还是返魂香或者百里鸿洲劳军一事,关系都是越来越僵,慢慢的真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了。现在两边的话都说得膈应,他们也怕这个时候起什么冲突。 葫芦秘术传音道“他们怎么这么狂” 菱角回复“谁不知道呢,公子还不是吃了入府晚的亏。今年晴王殿下一早说有意拿回西洲掌事权力,风声前脚才出,苏家后脚就大肆网罗人才入府,最吃香的香师、驭火师被他们一网打尽,哪还轮得到咱们晴王府。公子上回开府召集门客也是,能找来的人都找了,但是能有的人才都在苏家了,咱们拿什么跟他们争” 宁时亭却很平静“我们晴王府真诚出力,只不过拿出来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偷懒办法,仙长莫要见笑。府上驭火师不多,现下劳动驭水师,也是人尽其才。都是西洲人才,亭也为仙长考虑,总是这样消耗灵能抵御风雪,不是长久之计。” 苏越这下没话说了。 他跟着宁时亭的眼神看过去,看见了营地周围横七竖八睡倒的驭火师,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一身火灵消耗殆尽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但是仍然是那四个字杯水车薪。 他们是仙者,然而仙者在面对仙界这样的浩劫时,也依然脆弱得如同凡人一样。 苏越不说话了。 宁时亭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人迅速领会他示意,水师当即娴熟地布置好阵列,由两个驭火师首先开路。 火龙拔地而起,所有人都跟着驭火师的动作,仰头看去。 猛烈的火光冲天而上,没入茫茫无际的大雪中,隔了好久才看见红光冲破这层惨淡的白色,慢慢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圆盘。 经过这个圆盘的风雪,都变成了温热的雨水,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 火光像是一把巨大的伞一样,在众人头顶撑出了一片没有暴雪的天地。驭水师紧跟着赶上,顺着火盘的外围引出水流,两边互相配合,水流每被冻成形一层,驭火师就将火盘的范围缩小一点。等到缩减至缩小的时候,火龙又自上而下,精准地将冰座扎透,在严严实实的冰层中留出可以让人躲避的缝隙来。 这样的办法简单粗暴,却是宁时亭他们研究了一晚上,做出的最节省驭灵师灵力、速度最快的办法。 眨眼间,平地连起数十座冰墙和堡垒。驭水师和驭火师的配合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眨眼间就建造完毕了。 宁时亭转头看向苏越“这样,如何现在仙民受灾严重,仙长若是不嫌弃,咱们可以合作一把。” 苏越“” “如何合作”他问道。 宁时亭微微一笑“仙长府驭火师出力,策应晴王府驭水师,四人一组,让冰罩在最短时间内让所有仙民有所归属。” 苏越沉默了一会儿。 这片刻沉默间,双方都懂了宁静之下的潜台词。 救援物资如何分配和外边的联络由哪一方周转最后述职说起来,又要归在哪一方头上这些功夫,到时候就各凭本事了。 苏越移开视线,吩咐左右“按宁公子说的去办。” 人员分配好之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宁时亭身体不好,但是做起事来却好像永远精力充沛的样子,也不见他累。 原来的洲城营地也没有了,由新的冰垒代替,物资和灵药也有了新的堆放地点。库存上限一旦增加,运转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到了下午的时候,洲城城门到几处仙民密集所在的通道也建设了起来,开始有仙民陆陆续续地自发领取物资、帮助建设冰营,效率高上了不少。 葫芦和菱角一直跟在宁时亭身边,帮助他调度指挥。 眼看着天色渐晚,葫芦问宁时亭“公子,今夜回王府吗那边已经将您的营地造出来了,若是您今夜想住下来,我们这就让人把您的东西一并送过来。” 他们都是知道宁时亭的性子的,做起事来就不眠不休。看他现在投入就在的样子,多半也是没想过要回去的。 宁时亭“嗯”了一声,但是很快又改了口,叫住了葫芦“等等一等,今晚我回去一趟,明日起再留宿冰营中。我有些事情要办。” 葫芦有一些迷惑不解“公子有什么要事要办么可以差遣我们做的。” 宁时亭说“倒是没别的事,只是答应了饮冰,今晚酉时前要回去陪他练功。” 葫芦“喔”了一声,倒是也理解了。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宁时亭对小殿下上心。 “那到时间了我们再陪公子回去吧,殿下见到公子如期归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第 45 章 “酉时快到了。” 晴王府, 房间里仍然摆着五六个炭盆,升腾的热气让空气有微微的扭曲。墙角边沿滴滴答答地下水,冰凉剔透。 守在房门外的画秋没听明白顾听霜话中的意思“殿下” 顾听霜也没有解释。他低头将膝头的书本放在桌边,抬抬下巴示意,画秋跟着进来,替他围上大氅, 半跪下来系好他胸前的系带。 顾听霜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锐利得让人头皮发麻,几乎想扭头躲开。 画秋年纪是府里侍女中最大的, 已经二十了,正是出落得玲珑有致的时候。女孩子窈窕有致, 莹白的指尖凑在跟前, 呼吸只会比某些人更温软香甜,但是鬼使神差地,顾听霜并没有感觉到另外的什么。 他甚至下意识地回想起另一个人的样子,也是这样半跪在他眼前。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角度,眉眼里写满了平和与温顺, 眼睫长长,垂下来时无声无息,像是能把所有的声音都吸纳进去, 把所有的光影都敛藏在双眸之下。 “殿下” 画秋为他系好大氅, 准备绕后推动他的轮椅, 以为他和平常一样, 是想在晚间出去走一走逛一逛。 顾听霜抬手挡住她“你退下,我出去走走。” “殿下您一个人”画秋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顾听霜竖起手指,轻轻挡在了她唇畔。 两人背后,房间被烛火抛却的阴影里,陡然亮起几十双黄澄澄的眼,渐有逼近之势。 画秋那一刹那汗毛倒竖,吓得差点叫喊出声。 顾听霜在她还没来得及张口的时候,刀柄倒转,就迅速利落地打晕了她。 少女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来,被他横过刀鞘挡了一下,接着随手扯到了一边,由身后的狼走过来,叼着袖子拖到座位边。 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此生,他还未到认识到两性的年龄之时,能够教他情爱与年少心动的那个人已经走了,所有人在他眼中,只分成要杀的人,和不感兴趣的人。 大雪中,轮椅咯吱咯吱地推了出去。 已经是晚上了,没有人料到世子殿下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府。 他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随行,跟着他的只有屋子里剩下的二三十只狼。 金脊背狼恢复原身,奔过来拱他的手,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一些命令或指示。 大门关着,这时候不会有人再和平常一样看守着此处,因为这是要命的活计。但另一边的民事堂却开着,是宁时亭担忧雪患严重,会有仙民上门来求助,特意留出的一条通路。 顾听霜走了这条路。 穿过阴暗无人的后院,来到幽暗逼仄的大堂。里面依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晴王府的下人将这个地方收拾得很干净,宁时亭平常处理卷宗的桌台上,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笔洗墨后归置好,剩下的是几本空白的账本,还有一桶小签。 这种签他见过。 仙洲凡是官家开设民事堂的,一直以来都有个习惯开堂理事之前必抽一道签,如果是上佳好签,那么说明今日事情将办得不错,也不会有过多劳心事发生。如果抽到大凶,则要留个心眼,谨防被小人做文章阴了一把,或者遇到纠缠不清的难事。 这个签也叫“浮黎签”,听说是浮黎元始天尊座下判事的依凭,有浮黎帝君的神格庇佑,听说这签还灵得很,从来没有出过差池。 想到这里,顾听霜随手一抽,将手中的纸卷慢慢展开。 最初看过去,是一张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白纸,等视线落定之后,方才有字迹慢慢地浮现上来 卜 正,观上观下,奔狼之姿。所等皆成。 顾听霜看了一眼,又将纸条塞了回去。 他并没有在等什么人。 西洲洲城边,人声和修缮工事的声音,已经慢慢地盖过了风雪声。 时值傍晚,天色已暗,营地里陆陆续续亮起灯光,暖黄的火焰照得冰层透亮。仅仅一天的时间,冰城堡垒就拔地而起,无数道冰沟、避风冰堡格挡了风雪进犯。驭火师和驭水师并驾齐驱,已经将这样的庇护播撒到了离洲城最近的半个主城中。 也有仙民听说了终于有了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前俩避难,也有仙民带着家中在这次暴风雪中罹难、受伤的仙者前来求医问药的,一时间,小小的营地居然还爆满了起来。尽管时间已经晚了,但是灯火通明之中,到处都是人的影子。 晴王府的人为宁时亭特意选了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让他得以在忙了一整天之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 和其他具备灵根,可以化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的仙者来说,他一个人特别,凡胎,不仅需要休息,还需要像凡人那样进食。 只是这边的物资大多数都是仙药和灵物、法器,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来给他生火做饭,连材料也没有。 出发前他们每人轻装,能缩减的东西都缩减了,宁时亭也不会给自己揣一块饼子。 “公子饿吗” 葫芦提着灯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公子,且先将就一下,这里有一壶茶,我刚从仙长府那里讨来的,您喝着点暖胃。食物我再想办法。” 宁时亭摇头“倒也不是很饿,我受着就好,总之今晚是要回去的,回去再吃也不迟。” 葫芦将热茶送到他手边。 宁时亭捧起来闻了闻,并不喝,只是暖着手。 他不明说,葫芦在旁边愣了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他不喝是什么意思。 还是菱角也跟着钻了进来,看出了之后赶紧拉葫芦往一边走,低声说道“仙长府的东西你都敢给公子用要是今日坐在这里的主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殿下或者王爷本人,你脑袋都别想要了。咱们不害人,却也不得不防人啊。” 葫芦这也才反应过来,心里觉得愧疚,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只硬着头皮告诉宁时亭“公子,我刚这壶茶泡得不好,我去为您换一杯。” “没事,不用作他想。”宁时亭说。 “只是现在”葫芦后半句“没什么东西能给公子用”还没说出口,他们身处的冰屋后就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灌入了法力的冰层簌簌掉落,伴随着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扑擦的悚然声响。周围安静,更显得这声音仿佛要将整个冰屋都弄到一样,咔哒咔哒地让人头皮发麻。 菱角吓了一跳,赶紧冲出去查看,很快又惨叫一声冲了回来“啊啊啊啊啊啊有狼” 宁时亭起身望去,看见菱角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拼命往后退去。 而他身前的白狼则显得很镇静,一步一步凑近了往里边挤。冰屋的门窄,这些上古神兽一旦恢复了原身之后,这么一对比之下,就显得大得可怕。 宁时亭认了出来是哪两只狼,轻轻地叫“月牙,银边。” 两只狼也很快看见了他,努力挤了进来,施施然地经过只差吓死的菱角和葫芦,来到了宁时亭身边。 宁时亭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呀也是殿下派你们来的吗” 他伸出手,两只狼也像它们亲昵顾听霜时一样,过来用巨大的狼头,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手。 接着,宁时亭感到自己袖子一紧,是银边叼住了他的袖子,把他往外扯,仿佛是要带他去往另外的什么地方。 这匹狼眼睛有一点问题,其他上古白狼眼睛是纯粹的金色,琉璃一样。但是宁时亭在给这些狼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唯独这一只的瞳孔周围有一圈白色的边,是朦胧的眼翳,一旦扩散起来,恐怕这匹狼以后会失去自己的视觉。 宁时亭就配了药水每天给它滴,并且给它取了“银边”这个名字。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上古白狼的力量和他一个小小鲛人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尽管它们已经在尽量放轻脚步慢慢走,宁时亭还是被拖得有点狼狈。 银边打头,月牙殿后,后面跟着哆哆嗦嗦的葫芦和菱角,心急火燎地也追了过来。 银边将宁时亭带了出去,却没带远,只是停在了房屋后的一个地方。 风雪中,宁时亭看不清东西,月牙就挡在他面前的风口上,用鼻子拱了拱他,示意他跟着银边嗅闻的方向看过去。 宁时亭定神一看,发现冰屋后面与雪地接壤的地方,仿佛被泼了一点什么深色的液体。如同水泼在沙土中一样。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景象的不对劲他们建造起冰屋之前,已经将所有的积雪清除。现在这不同寻常的液体,仿佛是直接渗入冰层内部的。 宁时亭脱了手套,蹲下身去轻轻碰了碰。 深色部分的冰层已经变得如同雪泥一样柔软,甚至捏不起来,很快就化掉了。 宁时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很快感到一阵如同火焰燃烧一样的疼痛和热辣感,只此一瞬,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指尖悄然滋生。 疼痛一瞬间席卷而来,宁时亭皱起眉,另一边的银勾却飞快地凑过来,伸出舌头想要舔舐他的手指。所幸宁时亭反应快,飞快地抽回了手,挡住了银勾的动作“别,我有毒呢。不要紧,没有大事。” 葫芦赶来问道“公子,这是什么东西” 宁时亭说“火龙涎,火属之物。这种东西是火龙涎化炼提纯后得到,非仙家名门不可得,可化万种冰雪。万年玄冰也可化开。”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葫芦疑惑不解。 菱角说“大雪狂风,拿这种东西过来,冰屋摧毁也就是一盏茶的事。是有人想要公子的命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第 46 章 大风大雪, 轮椅行进却比平常更加顺利。雪妖自身的属性将这场风雪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脚下的雪很厚实, 团紧了可以杂死人。轮椅陷进去, 也不过像是陷入了被压实的粉末, 微微下沉,而走得并不磕绊。 顾听霜身边群狼随行,巨大的白狼群几乎要和风雪融为一体。在群狼围城的墙的保护和庇佑之下,顾听霜周围没有一丝风、一片雪可以近身,白茫茫的世界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他眼前。 相比之前他走出王府,去往民事堂帮宁时亭解围的那一次, 这一次他走得更远,说出去定然也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然而顾听霜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到底为何, 他只是想出门,这样想了, 就这样做了。这个念头从宁时亭走的那一刻慢慢成形,在飘忽不定地时候,再由园中的驯兽师聚拢,他窥见那老者身上消融的冰雪,不由自主地就想出了神。 外面这么大的雪,宁时亭在外边,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穿着他那件军中收紧的战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温软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带刺的、偏执的心脏么 顾听霜发现自己对宁时亭越来越感兴趣, 因为这个人是这样神秘而复杂, 又带着重重不合理之处。 这是对敌人的谨慎与好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时至今日已依然无法判断宁时亭的目的,那鲛人口中说的“我想杀死晴王”,他也不能判定,宁时亭究竟是不是那样想的。 他进入过他的记忆,知道宁时亭在某一段记忆中对顾斐音的感情,那是信任、依赖,和毫无保留的性命之托,热烈张扬得快要烧起来。 宁时亭被顾斐音捡回去后,那样顺从他,尊崇他,怎么会有一天要杀他 宁时亭还有顾斐音,还有万人尊敬的“公子”身份,虽是毒鲛,却并不是没有人看重他。 而他顾听霜,则是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人爱他,亦从无人站在他身边。不接触人、不信任人、不爱人是他自十岁伊始就确立的想法,从他母亲坟前的蜡烛燃起火光的那一刻,就以成形。 仙洲人去世,总会在坟前种植一株彼岸花。彼岸花有红色和白色两种,若是坟墓的主人时候尚且有未完成的心事和遗憾,坟前的彼岸花则会变成白色。如果走得真正了无牵挂,那么那株彼岸花则将是最纯正的正红。 王妃去世之前,彼岸花惨白绽放。 起灵人说这事不吉利,命令人挑一朵最红的彼岸花换上,结果仍然是如此。鲜红如血的花朵,一放在坟前,红色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蚕食殆尽一样,消隐退却得完完全全,了无生息。 顾听霜知道她担心的是他,他母亲那样单薄温柔,只怕他这样孤高桀骜的心性,残废之后世人难容。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所以宁时亭是他的敌人。 所以他是这么地想要了解他。 天空中划过青鸟凄厉的叫声,一只白狼高竖着尾巴踏云而来,带着狂烈的风声的血腥气,破开面前的风雪迷障降落在他面前。 顾听霜微微抬起眼,前面的狼群让了路,露出走来的一只母狼,母狼嘴里叼着一只断了气的白色青鸟,血液不断滴答落下。 狼沉重的呼吸声透过血染的缝隙漏出来,像是风箱。 顾听霜伸出手,示意这只母狼走到自己面前来。 这是狼群中留在灵山那一批中的一只母狼,也是金脊背狼的伴侣,同样是他得力的左膀右臂。 “白青鸟,雪属,唯一能在这么大的雪中自由穿行而不受影响的青鸟种类,整个九洲只能找出这么几只。一向是”顾听霜的声音随即淹没在风声中,“是仙帝皇家御用的传信使者。但是这只青鸟的来信上并没有仙帝印玺上避尘珠的气息,这不是皇帝本人的指令,恐怕是仙后家中的。” 母狼慎重而尊崇地走进了,轻轻地将鼻吻贴在顾听霜手心。 这是狼群间传递信息的办法,用气息告知彼此讯息。遇到亲人、伙伴,也是通过轻轻舔咬对方的鼻吻,来表示自己的控制或者臣服。 顾听霜十岁之前万物不通,十岁之后开始有意识地修炼灵识,也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能够在不刻意动用灵识的条件下,听懂小狼的话。 这种能力也仅限于对于上古白狼这一个族类,顾听霜在发现这个能力之后,也曾试过聆听其他带有灵性的族类的语言,但是最终都没有办法。 这一点也让顾听霜曾经十分在意,但是他左思右想,依然找不到理由,只能归结于,在所有有灵有智的族群中,白狼神一族是最接近人的代表,他练就灵识神通法门,也只能对这一个族群有效罢了。 母狼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告诉了他这封信是从西洲外部传往西洲内部的一封信,因为外边的人不确定里边的雪妖祸患有多大,也担心送信走失,故而派来的白青鸟都是一对,送的内容都是相同的。它们现在截下的,正是其中的一封。 雪色中,顾听霜拆开信,对着月光看了看。他夜视能力不好,抬手间直接夺取了母狼的意识,借用它的眼睛将信件看了一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 “鲛人可诛。” 菱角在说出那句话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连两只狼都听懂了其中的意思,蹲了下来,面露凶光,摆出了应战的姿态,只等宁时亭指示。 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但是无形的杀气似乎已经席卷了这个地方。 只是现在大雪,大风,人立在风中尚且有可能被吹倒,尺之外可能再也找不到归路,这个时候,谁要来阴一把人,谁能招架得住 宁时亭低头看着脚边已经被浸透的冰层,忽而抬起头,做了个手势,适应众人退远“退。” 这个字言简意赅,菱角和葫芦尚且孩子啊犹豫中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两只上古白狼已经听取了宁时亭的命令,面露凶光地窜到众人面前,让他们退避,跟着一起撵走了。 随后再回到宁时亭身边。 宁时亭仍然原地不动,感到银边和月牙两只狼将毛茸茸的狼头拱了过来,一副尽心护卫的姿态,也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们的头,为它们轻轻搔了掻脑门,又拍了一下。 “你们也是,离我远一点,不必担忧我。” 风声越来越大,两只狼也退下了。 而宁时亭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他整个人似乎变得更加挺拔了起来,比起之前站立的姿态不同,他之前是放松地站立着,眼下却全身肌肉绷紧了,仿佛一把温润玉剑,出鞘之前也会露出凛冽寒芒。 他听着风雪里的声音,用他鲛人出色的耳力,用他在步苍穹门下学得的对危机的判断力,迅速地辨识、取着周围的一切。 整个雪地很空旷,他们为他准备的地方很僻静,是在洲城门后的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平地。这处冰垒就靠在城门边缘的底下,这里的城墙已经被风雪吹倒,断了一半,往旁边再走一步就是风口,疾风飒飒,却给它旁边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无风之地。 风经过每一处缝隙都留下它的痕迹,宁时亭听了出来,风声走过的地方,那些平常本该无人的空洞、坍塌的房屋、倾斜的地底,有不属于它们的东西出现了。风在这里遇到了阻碍,就像吹奏笛萧时气流遇到阻碍一样,那代表着原本空旷的地方有了人。 而且是漫山遍野的人,是杀手,杀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矛头直指宁时亭本人。 须臾之间,宁时亭判断了出来来人起码三十人往上走,这个数字和前世晴王府动手时的数字是吻合的。 尽管时机不同了,但是杀机同样存在。这辈子他没有对苏越出手,但是对方仍然忌惮他的毒鲛身份,忌惮他为在西洲站稳脚跟而跟上的针锋相对,同样忌惮宁时亭身后的晴王。 苏府必然将他来到西洲后粮食那个月的事情上报了仙后一脉。让他们作出了这个判断宁时亭此人,非杀不可。 他们算准了他会用毒,听力也敏锐,所以选了这个最佳的时机风雪会扰乱平常人的视线和听力。宁时亭一个人不会仙法,来得人越多,他能够招架的余地也就越小。 但是 宁时亭轻轻笑了笑,同时从袖子中轻轻一念,指尖香风缭绕,散在风雪中泯灭无痕。 “今非昔比啊,苏大人。” 与此同时,他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从他面前暴起冲出的杀手在这一刹那失去了生息剧毒在这一刹那充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没有看清宁时亭是怎么出手的。 和他们想象的不同,风雪非但没有阻碍这一尾毒鲛的听觉和嗅觉,反而因为风雪的助力而变得更加卓越。 刚刚宁时亭那一退,不像是避开了他突然发起的攻势,倒不如说是宁时亭先抽身留了一个空档,等他上门来扑个空。 他临死前看见的,也只剩下鲛人温雅淡静的眼,颜色深,里头像是装着万千星芒,微微发青,又美又邪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第 47 章 暴烈的风雪声中, 一个人的死亡也悄无声息。香风阵阵, 很奇怪的,尽管风雪已经这样猛烈了,依然吹不散宁时亭周身的香味。 宁时亭一步一处杀机, 疏狂的大风早在吹来之前就被他以鲛人的耳力捕捉到了方向,后退一步是闪避,也是借势。指尖暗香轻捻, 潜藏在风暴中的黑影就一个个地倒下了。 杀死他们的是风, 还有乘风而来的黯然销魂骨。 步苍穹教他调香, 也教他防身护命。他的这位师父曾说,以香杀人者, 最好临风寻觅居所, 如此便可百战百胜。 当年宁时亭被仙长府第一次围杀的时候,是一个漆黑无风的月夜。天公不作, 他和听书避战数十里,当中竟然一次顺风都没有遇到。 最后他穷途末路, 逃亡到街市上, 最后被一位长着屠夫样的郎中捡走了。 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西洲城门之下,有缺口就能成为风眼, 这是他的得天独厚之地。 一个, 两个, 三个 风将宁时亭手中的香、暗器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月牙、银边两只白狼在他的不远处低沉地嚎叫着, 仿佛是呼应, 也是指示他,担忧他会在大雪中迷失方向。 它们是这样聪明,知道此刻宁时亭要借用风力,且身边有火莲伞,所以没有靠近,只是在他近处等待着。 宁时亭闭上眼睛,用尽自己一切注意力,将精力集中在耳侧。 鲛人天生敏感,对于声音、气息、光影都有着非常卓越的感知力。宁时亭在脑海中,将风反馈给他的信息具像化了,他得以清楚地知道哪里的杀手潜伏着,在缓慢地呼吸和挪动。风在经过他时,会遇到阻塞,有会因为人体温度的浸染,而变得不那么寒凉 。 现在只剩一个人了。 宁时亭的胸膛缓缓起伏极其缓慢,轻缓得几乎不存在的吐息。热度流窜在风中,须臾就不见了。 杀机骤现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在脑海中将所有敌人的位置标明。暗流汹涌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像是一枚被抛弃的钉子,死死地扎在了雪原上。 也或许是早有人在那里等待着,但是已经在蛰伏的过程红被活活冻死了呢 杀手会一直等待猎物一直到最后一刻,是以宁时亭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 只剩风声的大雪中,反而有一种另类的极致寂静。 宁时亭没有注意到,他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远处两只白狼的嚎叫中也掺杂上了另外的情绪敬畏,尊崇和服从。它们将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当成了和顾听霜一样的能力,并为此感到由衷的骄傲。 这是一场或许不存在的双方对峙,也有可能,宁时亭警惕的是一块没有有生命的山石。 连呼吸都要冻结成冰的时候,宁时亭突然放开了手中的火莲伞。 冷气迅速地侵蚀他的周身,宁时亭舌尖顶着一枚返魂香,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睁开了眼睛。 这一刹那,他抛却了火莲伞,丢掉了火莲伞的火焰气息对风和气流的干扰,也摒弃了火焰消融冰雪时的声音干扰。 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他终于捕捉到了看不见的敌人的一点属于“活物”的动静。 是呼吸。 而且,突然从二三十尺外,直接冲进,近在眼前 杀气汹涌而来,而宁时亭眼前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风雪中以这样的速度行进,几乎令人措手不及。短短的时间内,宁时亭眉心发麻,对方已经到了他面前 那一刹那,宁时亭猛然伸出手,堪堪挡住自己的心脏位置。 修长白皙的手顷刻间就被无形的锋刃割破了,穿透虎口的护甲,撕裂了手掌的一大片肌肉,然后透骨穿出,再扎入胸膛下的皮肉中。 剧烈的疼痛瞬间夺走了人的神志,但宁时亭的眼神在极短的一刹那空茫后,很快又恢复了清醒。 他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刀刃余势,紧跟着握紧了刀刃。 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弱鲛人,此刻爆发出了难以解释的力气,他就这样用受伤的手紧紧钳住了对方的刀刃,然后狠狠地翻手一推。 纯白的雪地上,被他这一推,突然现出了像是烟雾一样聚拢的一个人形,顷刻间又消失了。 “冰蜉蝣” 宁时亭哑声说。 毒鲛的血被震飞溅落,刀柄向下倾倒,更多的血热腾腾地滚过,在被他的血沾染到的前一刻,对方弃刀而去,却根本来不及。 月牙、银边两只上古白狼一早察觉到主人遇险,嗅到血腥味的一刹那就猛扑而至。 宁时亭争取到的那一瞬间短短的现形时间,对于上古白狼来说已经足够。 凶悍的撕咬声响起,挟裹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 最后一个杀手是冰蜉蝣精,直接被月牙一口咬断了咽喉,死后,冰蜉蝣精的身形重新出现,血液染透了雪地。 宁时亭拾起火莲伞,走过去看了看,死者并没有留下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月牙和银边凑过来,祈求他的表扬与抚摸。宁时亭半跪下来抱了抱它们“谢谢你们,现在没事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暂时安顿吧。” 葫芦、菱角听从他的话退去了一边,就近找了一个空置的仓库,等待着宁时亭回来。 他们担心他,但是同样信任他的能力,认定了宁时亭说不要紧的事情,也就真的不要紧,绝不会胡乱插手。 宁时亭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手边的血冻住了,冰碴子钻进了骨头里。 菱角和葫芦这些下人至今不知道他的毒鲛身份,要赶过来给他上药,被宁时亭低声喝退“给我准备热水和纱布,不是多重要的伤,没关系。明日青鸟传信可以回复了,你们帮我带一封信给听书,准备晚饭后咱们就回府吧。” 葫芦、菱角两人听命行事,离开了这里。 听书现在应该进了百里府了,百里府和他们隔一个仙洲,其实并不算太远。近日宁时亭忙着西洲雪灾的事情,也没有时间了解百里一家的动向。 仙洲的冰蜉蝣,只可能是百里一族所出。这件事里,百里鸿洲是否也有可能参与其中 前世百里一族和晴王府决裂,却也没有明显的表示说明他们和苏家也有所结盟。如果这是今生所发生的变化之一,那么他不得不加紧防范,出于必要,最好要跟听书确认一下情况。 宁时亭再三叮嘱,只用晴王府内线的青鸟,想想后又觉得不对,转头准备问问两头白狼“你们有办法送信吗普通青鸟总感觉并不靠谱。” 一句话还没说完,月牙叼着他的信飞奔出去了。 宁时亭看了一眼,白狼神直接踏空飞上,风驰电掣地往城外去了。 “可不要给饮冰知道了,不然他又要骂我了。”宁时亭小声嘀咕。 银边依然蹲在他身边陪伴他。 宁时亭低头给自己上药。冰融进了他的骨肉里,冰渣子挂着皮肉和筋骨,带来了近似于麻木的痛苦。 在热水中浸泡后,冰倒是化了,但是血也止不住地开始往外流。水飞快地被染成了深红色,换了一盆又一盆水后也不见停息。用了返魂香后方才勉强止住。 宁时亭有点头晕,他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产生的晕眩,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起身想将袖子里的一包点心喂给银边吃,然而他一起身,整个地面就旋转着向他脸上砸了过来,宁时亭退后几步,就这样靠着墙慢慢地滑了下来,失去了意识。 银边浑身毛炸起,过来嗅了嗅他,接着发出了一声怆然愤怒的嚎叫。 这狼嚎带着呼应远方同伴的共鸣与告解,被风挟裹着,迅速传达到了大部队中,顾听霜的手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