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望族》 第一章 岁暮天寒(一) 国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氏族人聚族而居。 沈家是松江大姓,出自吴兴沈氏,从始迁祖随高宗南渡算起,在松江已经落户三百余年,繁衍十数代。虽说蒙元时,汉人受尽压迫,家业凋零,子孙星散,可松江沈家血脉始终未断绝。 等到国朝初立,民生复兴,沈家元气也逐渐恢复。百余年过去,沈家耕读传家,子孙相继出仕,读书种子不绝,沈家又成为松江数一数二的人家。 今日提及这丧家沈举人正是沈家四房房长,在松江沈氏诸房中,四房虽比不上宗房声势显赫,比不上二房在仕途上得意,可三代单传,别无兄弟分产,加上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妻室,日子过的蒸蒸日上,在族人中很有体面。 沈举人丧了的发妻孙氏,生前是个极为妥当的人,虽生在巨富之家,又做了名门望族的当家娘子,可依旧不改良善宽和的品性,怜贫惜弱的行事。 孙氏病逝,族中亲眷多顾念其生前情分,吊祭不绝。这日又是“接三”之日,沈家灵棚从早到晚,直到日暮时分,僧道才停了吟诵,客人相继散去,逐渐恢复寂静。 离这里略远的一处跨院,略显幽暗的北房中,却有个十来岁的小童侧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窗口,眼神有些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小童翻身掀开被子要下床,不想翻动之间,拉着臀上伤口,不由龇牙咧嘴,渗出一头冷汗。 不仅身后火辣辣的疼,这五脏庙也造起反来,胃里跟长了小爪子似的,实是揪得疼。这小童只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跌倒。他扶着床沿,好不容易才站稳,不知是扯到臀上那块伤,疼的双腿直打颤。 他咬着牙,三两步摸到南窗下的圆桌前,拿着上面的茶壶,仰头灌了下去。水壶里的早已凉透,小童却大口大口喝个干净,直到点滴不剩,才将肚子里灌了个半饱,觉得舒缓些。 只是被冷水一激,身上越发冷了,他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角落里熄了的炭盆上,神情凝重。 炭盆上灰扑扑的,没有丁点儿热乎气。 沈睿昨天中午就醒了,可“初来乍到”,脑子昏昏沉沉,生怕露出马脚,并不敢多言多动。原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慢慢探听身份,熟悉环境。 这本主屁股上还带着伤,谁晓得有什么烂账在前头。 不知醒来前昏睡了几日,这小身板实在是饿的发软,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总共三餐,每餐只有半碗“清澈见底”的粥。本主的身体又虚,这样熬下去,怕是要再死一遭。 愿以为本主即便住处狭窄简陋,可独自一个小院子,身边老妈子丫鬟俱全,当是官吏士绅人家子弟,可瞧着这两天的境遇,又透着古怪。 那照看他的老妈子是个寡言之人,不问不说话,偏生沈睿心虚,又不敢多问,只晓得饭食只有稀粥,还每餐只有大半碗,理由是“败火”;禁足与小院,理由是“静心”。加上本主臀上的外伤,怕是闯了祸后被禁足。 可寒冬时节,屋子里潮湿阴冷,连炭盆都不点,这是为哪搬? 就算沈睿还迷糊着,也察觉出不对。 不说别的,就说这老妈子丫鬟都粗麻戴孝,白日里隐隐地传来的梵音,定是主家有丧,可自己身上却是八成新的绸褂子,并没有戴孝。 莫非是寄人篱下,与主家并无服?可那婆子丫鬟的称呼不是应该是“表少爷”么?怎么又叫“二哥”? 即便是客居此地,赶上丧事,也当换了素服才对景。偏生没人提及此事,只有照看他的老妈妈时常将视线落到他的衣衫上,眼神很是复杂,似有怜悯,似有忧虑,似有疑惑。 是不是本主身份不堪,有少爷之名,却无少爷之实,例如不记入族谱的“奸生子”、“婢生子”之类,被禁止戴孝。 这古代白喜事可是重于红喜事,被禁止戴孝也是彻底否定本主的“少爷”身份。作甚被嫌弃此? 明代曾禁止民间豢养奴婢,私奴同主家虽签订的“卖身契”多是以养儿养女身份,所以称呼上随着家中小主人叫,例如“爹”、“娘”、“哥”、“姐”之类。 加上这屋子里出现的家居摆设,沈睿估计自己现下应该是在明朝,只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有明一代,虽律法上提及家产“诸子均分”,可实际上在长江以南地区,“孽子”(庶子、婢生子、奸生子)的地位极低,有的时候甚至能奴仆都不如。毕竟家里的奴婢,在户籍关系上有的是奴籍,有的是养儿、养女,而所谓“孽子”,有的时候甚至不能入籍。 沈睿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外头又动静,忙重新躺倒在床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 岁暮天寒(二) 进来的是那个叫“柳芽”的小婢子,一身粗麻丧服,头上缠着白绳。不过十来岁年纪,肤色微黑,头发枯黄,五官寻常,神态怯怯。沈睿没有闭眼,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老实巴交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动。 柳芽见沈睿醒着,怯怯道:“二哥醒了,该掌灯哩。” 这小婢是沈睿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人,沈睿倒没有“雏鸟”之心,不会对这个黄毛丫头产生依赖之心,实是这小婢言行质朴,全无心机,是个套话的最佳人选。 沈睿晓得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便点点头,道:“今儿你来值夜!” 柳芽瞪着眼睛,略显惊慌道:“妈妈值夜哩……” 门外有脚步声,沈睿提高音量道:“不要王妈妈,就要你陪我玩……” “二哥这是怎么了……”随着说话声,进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暖瓶。来人亦是粗布孝服,五十来岁年纪,身形枯瘦,头发梳的纹丝不乱,面上隐隐地带了几分苦相,正是这两日看顾沈睿的王妈妈。 沈睿想要坐起来,身子却是打晃,王妈妈忙放下暖瓶,近前两步,想要扶住他,被其一甩胳膊给推开。 “没人陪我耍,我要她陪我……”沈睿指着柳芽,看着王妈妈,瞪着眼睛道,几分孩童的任性中又露出几分祈求。 王妈妈虽沉默寡言,可瞧着她这两日行事,照顾沈睿也算精心,看到沈睿捧着粥碗总是意犹未尽时,神色间总有挣扎不忍之色,并非狠厉之人。 果不其然,王妈妈脸上难掩怜惜,柔声道:“那就让柳芽也值夜……” 沈睿见她答应的痛快,嘟囔道:“不要妈妈值夜,妈妈打鼾……” 王妈妈略带尴尬之色:“老奴可扰了二哥?……都是老奴不是,老奴今晚不睡……” 沈睿倒是没有扯谎,王妈妈到底上了年岁,昨晚在屋里值夜时,鼾声大振。 沈睿趁着她睡熟的时候,还曾出屋子转过两圈,只是半夜深更,看的并不真切。只晓得这院子极为狭窄,几步见方,除了小小北房两间外,只有西厢房一间,王妈妈与柳芽不在北房侍候时,就回西厢。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软禁在这僻静之处。 沈睿虽没有出了院门,可从白日里传来的法事声响,也能猜到场面不俗,绝对非小门小户操办的了的。 沈睿对本主境遇满心不解,眼下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便道:“屋子小,挤死了。妈妈自去睡,有她就行了。” 王妈妈还要再说,沈睿已经皱眉,直起身嚷道:“就不要妈妈在屋里,外屋也不行……” 动弹得有些狠了,眼前直冒金星,沈睿很咬了牙,才坐稳。一时之间,小脸憋得清白,露出几分狰狞。 倒不沈睿任性,而是这住处虽陈旧,可王妈妈与柳芽待本主十分小心恭敬,显然本主在时,不算是和蔼温煦的主人,沈睿才敢这样行事。 王妈妈唬了一跳,生怕他气的狠了,忙道:“老奴听二哥的,老奴不在外间……” 沈睿“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些。 柳芽已经点了灯,站在窗前,手足无措地看着王妈妈。 王妈妈低声安抚道:“丫头好生陪二哥说话,我去抱你的铺盖来。” 柳芽吓得小脸通红,拉了王妈妈衣袖,颤声道:“妈妈,小婢不会值夜……” 王妈妈拍了拍她的手道:“只夜里警醒些,二哥要是喝水起夜就好生服侍着……” 王妈妈出去,柳芽依旧怯生生地站着不敢动。 沈睿倚在床头,只直直地看着柳芽,带了几分任性道:“还不过来给我讲古!” 柳芽板着手指头,并不敢上前,颤音道:“小婢……不会哩……” 沈睿道:“那就过来讲别的……你多大,之前在哪儿当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进来的?” 这柳芽行事过于胆怯,可笨手笨脚,这两日处处需王妈妈提点,并不像是打小就侍候人的。 柳芽颤声道:“十……十二……在老安人院里扫地……外头买来的……” 沈睿倒是有些意外,不免仔细打量两眼。瞧她身量瘦小,还以为与本主差不多,没想到已经十二岁,可这干瘪瘪的豆芽菜,还真是看不出丝毫少女风韵。 “来我家多久了?可有要好的伙伴儿?”沈睿又问道。 “八月里来的……没,没要好的……”一连串问题,问的柳芽越发无措,眼泪花花回道。 正好王妈妈抱了铺盖进来,听到这一句,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是个老实的,不会使奸耍滑,早先在老安人院子里扫地,这个欺负她,那个欺负她,一个人干了两、三个人的活不说,胆子又小的跟耗子似的,不敢也没机会往老安人身边奉承,听说老被人抢食。要不然进府小半年,怎么也该抽条了……”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睿“恨铁不成钢”地表情望着柳芽,心里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岁暮天寒(三) 要真是个胆大伶俐的小婢,沈睿还真的为难。王妈妈即便表现的再温良无害,可毕竟受命照看沈睿,行事又有故意冻饿自己之嫌,谁晓得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用心。偏生他能接触的只有眼前这两人,院子里的突破口,自然还在这小婢身上。 柳芽这个怯懦样子,沈睿又皱眉,王妈妈怕他呀生气,忙道:“这丫头现下已经好不少,刚进府时,简直不能看,黑瘦黑瘦,身上也没有好地方……可怜孩子,三岁就没了娘。后娘又是悍的,非打即骂。待有了小的,就更容不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是村里人看不过去,趁着今年雨水大,乡下收成不好,给找了人牙子,撺掇她后娘卖了她,要不然哪里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她不由望向沈睿,眼中怜惜更胜。 沈睿初没觉得什么,要是父母双全的殷实人家也不会卖女为奴。可见王妈妈带了异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越发怜惜,他心下不由一沉,喃喃道:“她也没娘?她也挨饥受冻?”一边说着话,被窝里的手狠掐一下大腿根,疼的眼泪花花的。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本主处境堪怜,身上带了伤,可醒来两日并无人探视,要不是与生母死别,失了庇护,就是生母低分过于卑贱,没资格陪着儿子,母子生离。 王妈妈脸上不忍之色之盛,不敢再看沈睿,道:“娘子最疼二哥,二哥还需好好的,莫让娘子走得不安生。”说罢,转过身去嘱咐柳芽道:“马桶在里屋门东边,暖瓶搁在哪里记得哩,省的半夜寻不得。二哥若要水吃,就兑了茶壶里的白开水,别烫着也别冷哩。陪着二哥说话是说话,莫要扰二哥太晚……” 沈睿听得已经傻了,怎么回事,本主不应该是奸生子或婢生子么?怎么又同走了的娘子相干系? 能有连日不断的法事,家中仆婢具着白,称呼上又是“娘子”,那是这家的主母?莫非是本主的……养母? 柳芽在旁,已经点头如捣蒜似的应诺,王妈妈又上前放下大半幔帐,道:“二哥身子还虚,也要早些睡才好,听到二更梆子响就叫柳芽服侍安置。” 沈睿有心想问一句那“娘子”与自己什么关系,又怕王妈妈起疑,便随便点了点头,并不啰嗦其他。 虽说被嫌弃打鼾,可沈睿占了本主外貌清俊的便宜,加上说话行事,虽有些任性,可并没有太过,隐隐地还透着几分乖巧可怜,王妈妈并未厌倦,将沈睿的被子角往上提了提,扫了眼屋角的炭盆,神色一黯,少不得又嘱咐柳芽一声:“常起来看着些,莫叫二哥踢了被,受了凉。” 柳芽应了,王妈妈这才出去。 沈睿正想着如何套柳芽的话,便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咯咯咯,王妹妹,老安人赏了吃食下来。”随着说话声,来人进了屋子,直接进了里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穿着青袄,系着墨色裙子,体格倒是肥硕,面上带笑,可神情不见平和,有些倒三角眼。 王妈妈跟在后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神情有些僵硬。 那婆子大喇喇在圆桌旁坐了,打量着倚坐在床头的沈睿,脸上似笑非笑:“呦,二哥醒了,可是记得教训?老爷可是气得不轻,谁家的规矩,弟弟见了哥子不是恭恭敬敬的,偏生二哥敢向大哥挥拳头。知道的,晓得二哥年小脾气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心里藏奸,嫉妒大哥成了廪生,故意往大哥脸上使劲,想要坏了大哥前程。” 沈睿只扫了那婆子一眼,眼皮便耷拉下来,耳朵却是直直的,将婆子的话都记下。难道害本主被关“禁闭”的大错就是这个? 这古代可是讲究“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连坏前程的话都出来,可见本主是往大哥脸上招呼。若真是那样的话,本主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残疾或者容颜有损,不能授官,说是坏前程也不是假话。 随即,沈睿又觉得不对头,本不过十来岁,白白净净又不像是练家子,那大哥既是兄长,又已经中廪生,怎么也比本主大几岁,怎么会被本主打伤? 想到这里,沈睿又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 那婆子似笑非笑,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蔑视,并不见奴婢对主人的恭敬,道:“哎呦呦,二哥也是心火太大了些,怪不得老安人发话让二哥败败火。莫不是为娘子没了难过。放心,等娘子大事完了,二娘就扶正,会好好‘疼’二哥。” 沈睿只直直地看着她,并不言语。王妈妈与柳芽都穿孝,从她们说话看,这家的主母没了,眼前这婆子却只有穿着素服,行事又大模大样,侍候的主人比逝者身份高,那是这家老安人身边的人? 这老安人是实封的诰命,还是民间的“敬称”? 这老奴话中又有“娘子”、“二娘”,这是这家的妻妾?自己是大娘的养子,所以不被“二娘”待见? 咳,这叫什么?一朝娘子一朝儿? 可这老奴为何对自己阴阳怪气的?眼中不掩挑衅,似乎在有意激怒自己? 沈睿既提了小心,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哪里会多事,他冷哼一声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躺下去。 “郝姐姐?”王妈妈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岁暮天寒(四) 那个郝婆子嗤笑一声,道:“老安人念你服侍二哥尽心,赏了一盘肥鸡,一盘熏鱼,倒是便宜你这老货。”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肉香立时布满了整间屋子。 沈睿闭着眼睛,可嗅觉越发灵敏,只觉得那肉香就在自己鼻下打转,脑子里已经都是鸡翅鸡腿。 自己每餐只有半碗稀粥,这奴仆却能有肥鸡熏鱼?古怪古怪,非常古怪。 不知这郝婆子送来吃食到底是何用意,不过来者不善就是了,不知是想要作弄自己,还是有其他后手。 想到这茬,沈睿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冰寒。名义上是这家小主人,可连奴婢有轻慢,似乎是一手乱牌。 本主是被抓了错处,才挨了板子,自己什么也不做,总不会也多了错处,静观其变就好。 这样想着,饭菜的香气也顾不上,沈睿迷迷糊糊地睡觉了。连套问柳芽的事情,也暂时抛到脑后。 等到他再睁眼时,屋子里依旧灯光摇曳,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已经入夜了。柳芽与王妈妈并不在屋子里,地上上放着一副没打开的铺盖。 他还没有起床,便听到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有些耳熟,赶紧又合闭眼装睡。 有人进门,有人压低音量招呼。 可这里外间只隔着百宝格,说话声还是真真地传进来:“这一晚上二哥还没闹?这可醒来有两日了?你可莫要犯糊涂替他瞒着?”郝婆子略显尖锐的声音。 “自打飧食时睡下,还没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儿,这身上又有伤,这般饿着冻着,万一有个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是王妈妈在说话。 接着,就是一声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难道老安人就不疼亲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错处,自然要受罚,这是老安人与老爷疼二哥哩。” 这口气,实没半分恭敬,反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王妈妈略显迟疑道:“那娘子灵前?” 郝妈妈道:“不是还有大哥?谁不晓得二哥生性顽劣,年纪尚幼,不通孝道,哪里吃得住守灵的苦……” 沈睿听了个七七八八,前后一串起来,心里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丧的是主母是本主亲娘? 明明自己是被软禁,可这婆子开口就给自己按个不通孝道的罪名,还故意引着自己闹。丧母之际,不去守孝,又为了吃喝真闹起来,外人不知究竟,岂不是坐实不孝之名。 礼教森严,“不孝”是大罪,有了这个污点,不容于族人乡邻不说,对于以后的前程也有碍。不管升官到什么级别,只要被掀出来,只有丢官罢职一个下场。 沈睿心里发寒,可是也晓得,一个老奴敢这样大喇喇地行事,背后没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孙。南人不是最重嫡庶么? 外头的声音渐平,可寂静中脚步声又起。 沈睿连忙闭上眼睛,放平呼吸,继续做熟睡状。 有人走到床前,轻笑道:“饿了两日还这般老实,不闹着肉吃,这二哥莫非转性了不成?” 王妈妈小声道:“许是二哥孝顺,晓得守孝规矩,方不思荤腥。” 郝妈妈“嗤”了一声道:“孝顺个屁,这不听话的混账魔星还能成了彬彬有礼的读书种子?无人教导,他晓得狗屁灶的规矩?要说面上横胆子小被老爷一顿板子吓怕了胆还差不离。” 正是郝婆子的声音,一边说着,这老婆子还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丝毫没有留力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岁暮天寒(五) 沈睿的胳膊火辣辣的疼,强忍下小身板才没有战栗。 郝婆子的手下却没有停,又掐了第二把,越发用力气。 沈睿心中直骂娘,这老虔婆太坏了。自己该如何反应?乖乖忍受似与本主性情不符,可要闹腾起来谁晓得又有什么脏水等着。 沈睿恨的直咬牙,可也不能无动于衷,否则就假了,便依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呻吟道:“娘,疼……” 胳膊上的毒手终于顿住。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有人离去的声音。 沈睿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呢喃了两声“娘”,又做入睡状。 门口脚步声又起,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了。 沈睿依旧没有睁开眼,直到过了将两刻钟,外屋脚步声又起时,他才睁开眼。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进来的是柳芽,见沈睿醒了,小声道:“小婢给二哥值夜哩,二哥可要吃茶?” 沈睿睡了好一会儿,口中正渴,便点点头。 柳芽倒了一杯热水,又拿着一个杯子,两个杯子折来折去,让热水快些凉。 沈睿刚睡完,身上毛孔舒张,越发觉得这屋子阴寒,身上正冷飕飕的,见状道:“我要喝热的,不用折了。” 柳芽听话端水杯上前,迟疑道:“二哥得慢些吃,可热着……” 口气中满是不放心,将沈睿当成稚子般。 沈睿巴巴地看着水杯,待她进前,就探出身子伸手捞了来。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手指上时,他眯了眯眼。 阿弥陀佛,什么是幸福的感觉,阴凉阴凉的时候有点热乎气,就是幸福。待举起水杯,将略有些烫的热水咽了一口下去,他身上不由一哆嗦。 身上早已凉透,肚子里空荡荡的,一口热水浇下去,就要沸腾了似的。 沈睿将空杯子递还柳芽手中,翻身下床,走向门口。 柳芽有些不解,想要跟上来,沈睿看了一眼地上没打开的铺盖,道:“你收拾铺盖,我去……更个衣……” 外间没点灯,柳芽有些不放心:“灯,小婢给二哥举灯……” 沈睿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这屋子很是袖珍,从床边到门口也不过几步远,目测一下十来个平方。沈睿自己捞了灯台,出到外屋。外屋与里屋一样大小,只是没有床,只有一个桌子,几把方凳。里外间之间的隔断,就是个百宝格,空荡荡的,陈旧破败。 沈睿回头看一眼,透过百宝格的空隙,还能看到柳芽的影子。她并没有蹲下收拾铺盖,而是站在那里不动。看来是听着外间的动静,等着随时听使唤。 一个半新不旧的红漆马桶,就在百宝格下。 虽说醒来这两日,用的就是这马桶,可都是在王妈妈跟前,加上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如今换做了一个小萝莉,又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沈睿不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到底憋的慌,他只能抽抽嘴角,将灯台放在百宝格上。 水流落在空马桶里,“哗哗”的声音就格外响亮,偏生肚子又跟着凑热闹,“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沈睿没心思想自己当着几步之外的小萝莉放水是不是猥琐,摩挲着肚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厢房里的灯还没熄,再看向院门口方向,黑漆漆一片。 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妈,一个干干瘪瘪的小婢子,看似无人守着的院门,好大的诱惑。 可即便是出了院子,去跟谁说这家老安人故意饿着冻着自己、居心不良? 谁会相信? 就算他找外人在的时候出去,哭哭闹闹,说了真话,只要那个狠心的老安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病中要清淡败火,非要闹着肉吃”,“不孝顽劣”的大帽子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 虽说他这个身体不大,可民间有句老话“三岁看老”,又是母丧这样的敏感期。 可是乖乖地不闹,在这样饥寒交迫下,这孩童的身体又能坚持几日? “哗哗”声止,沈睿提上裤子,举了烛台回里屋。 柳芽这才低下头,打开自己的铺盖。 沈睿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两个角,又看了看柳芽额头的双髻,乍看上去有些相似。只是他头上的角小,柳芽头上的发髻略粗些。 沈睿走进前,道:“柳芽,你听不听我的话?” 柳芽眨着眼睛,憨憨道:“二哥是小主人,小婢听二哥的话哩。” 沈睿点点头,指着她头上发髻道:“我要梳这样的头,这样大的。” 这两日王妈妈曾给他梳过头,所以他晓得梳子所在,指给了柳芽看。 柳芽很是柔顺,并没有质疑沈睿为何半夜要梳头,取了梳子,老实地给沈睿梳了两个发髻。一时找不到白色头绳,就解了自己的头绳给沈睿系上。 不一会儿,沈睿头发打得松松的,看上去跟柳芽的发髻差不多大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岁暮天寒(六) 沈睿对着铜镜看了看,原本白白嫩嫩的孩子,经过这几日煎熬,迅速瘦了下去,下巴都尖了,梳上这发髻,看着倒像个小婢子,不过肤色又太苍白了些。 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炭盆,抓了一把炭灰,笑嘻嘻地往脸上、脸上手上涂了几把,道:“像不像柳芽?” 柳芽劝阻不及,看着沈睿黑乎乎的小脸,讪笑两声。 沈睿打量柳芽两眼,难得两人高矮差不多,拉了拉柳芽袖子,道:“这样的衣服我没穿过,让我穿穿玩……” 柳芽似有挣扎,可见沈睿铁了心似的不改口,咬了咬嘴唇,“嗯”了一声,低着头脱下了外衣,服侍沈睿穿上。 沈睿换好外衣,俨然一个小婢,微微一笑:“先陪我耍一耍……” 柳芽还在迷糊,沈睿已经拿了解下床幔帐两侧的带子,看着柳芽道:“咱们做游戏。你装被拐的小哥,我扮官差来救你。” 柳芽认识中,只有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哪里晓得什么游戏不游戏。 不过是老实惯了,看着沈睿有兴致,任由他摆弄。 没一会儿,柳芽就被反绑了胳膊,眼睛上被蒙上,嘴巴勒住。 沈睿将柳芽带到床边,让她在床上躺好,道:“这里算是庙里,你被藏在这里,安静躺着。官差办案,手续繁杂,要半夜三更才能出动,你得多等一会儿。” 柳芽虽有些惶恐不解,可大致明白沈睿的意思,点点头应了。 过了许久,远远地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屋子里越发阴冷,沈睿将被子往上头拉了拉,盖到柳芽身上,又将幔帐放好,走到窗前熄了灯火。 西厢的门被推开,依稀有个人影在门口站了站。见这边熄了灯,便又返身回屋,西厢的灯也熄了。 屋子里颇为幽暗,只大致有个光亮。 沈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麻衣,幸好只是牙白,不是纯白色那么刺眼,加上现下是月初,天上只有月牙,星光也不明朗,要不然穿这身出行也太显眼。可不穿的话,碰到人又不好遮掩过去。 只能等夜深人静。 沈睿略放重脚步,走到外间,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只能等了。 饥寒交迫之下,时间分外难熬。 沈睿摸着身上孝服,越发觉得蹊跷。自己是这家主母亲生儿子,孝子身份,即便是“养病”中,可早该换孝衣才是,而且还是斩衰重孝。可醒来后身上只有八成新的青绸内衣、蓝缎夹衣,并没有人给他换孝服。 那身打扮出去,不用老安人说什么,就会多一出罪名。不肯为亲母服丧,可不是一个“小儿顽劣”的话就能遮过去的。 惊诧之下,沈睿倒是精神了不少。到底是这家长辈忙着料理丧事,疏忽了本主的孝衣,还是有心如此?若是有心,是那个老安人苛待骨肉,还是“二娘”坏心推波助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屋静悄悄地没动静。 一个更次终于熬过去,等再次传来梆子声时,已经是三更天。 沈睿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他先走到西厢窗户,静听片刻。里面传来王妈妈的鼾声,看来是睡得熟了。 他并不知道此宅子的具体布局,可印象中古代民居多有成例。古人又讲究风水,厨房与厕所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沈睿的目标并不是这家的厨房,而是这家的正院。 正院里是家主主母所居之地,古人讲究“子嗣为大”,夫妻敦伦是正事,这敦伦前后的热水是免不了的,主院即便没有小厨房,也有热水房。 热水房有了,冲了茶汤什么的也是寻常。 既然是主院,若无意外,多在宅子中路,方向有了,沈睿就摸了过去。 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沈睿站在中路一处院子门口,惊疑不定。 若不是这正房的屋子够高,院子够大,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连那么僻静的小跨院里,因王妈妈的鼾声,都添了人气,这主院怎么这么肃静,丁点儿人气没有。就算孙氏病故,陪嫁的婢子仆妇呢?既能做这家当家主母,不是应嫁妆丰足,陪嫁的人手也男女成行才应景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休养生息(一) 沈睿满心疑惑,却不敢随意,提着脚尖,先摸到东厢门口,半个小儿臂大小的锁将军把门。 又摸到正房门口,也是挂了锁,倒是西厢下人房与灶房位的耳房,并没有锁,也没人影。 沈睿进了耳房,适应了会儿,眼睛方雾蒙蒙看过,这里只有一个小灶。不知是不是本主生母病故前缠绵病榻,这里常熬着药,使得这里如今依旧泛着药味。 小灶台上并无等物吃食,只有几个瓶瓶罐罐。沈睿挨个打开辩过,不由惊喜万分,竟找到半罐子蜂蜜,还有一罐子底的冰糖。 沈睿早就饿了狠了,举起蜂蜜使劲吞了两口。即便口中甜腻,可肚子里到底有了些东西。 他将剩下的瓶瓶罐罐都看了,其他的罐子就是盐醋等调味品,再无所获。 既是有调味剂,小灶就开过火,沈睿瑞只觉得身上有了动力。摸着黑,将小厨房仔细翻了一遍,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小篮子里,发现几个纸包,两包干货,两包粉剂,辨认后发现是银耳、干黄花,粉剂是杏仁粉与藕粉。还有一张空纸包,虽没有东西了,可依旧残留着浓郁的桂花香,应该是装干桂花的。 屋角的木柜里,又摸出两个布口袋,里面是大米、小米。久饿之下,生米米香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肚子响得更加厉害。 若没有方才的两大口蜂蜜垫底,沈睿都要吞生米了。 等到摸到布口袋旁边圆滚滚的几个东西时,沈睿真是眼泪都要出来。 他靠着灶台,坐在地上,磕开一个鸡蛋,生吞了下去。 腥气、滑腻的感觉,第一次让人生不出厌倦,只有满心欢喜。 沈睿晓得,自己暂时成不了饿死鬼了。 总共是四枚鸡蛋,一个没留,全部生吞了下去。 闹哄哄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虽说饥饿感依旧很强烈,可沈睿晓得,差不多了。真要一口劲儿吃到撑,这小肠胃也受不了。 手边只剩下蛋壳,老安人既等着自己“闹”,这几个蛋壳的处置也要小心了。沈睿寻思了一下,将几个蛋壳在手中揉碎,走到木柜边,将攥着碎蛋壳的手插入半尺高的米口袋,直到插到底,才松开手。 在这包大米吃到底之前,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碎蛋壳。 想着老安人那边的恶意,就是这蜂蜜罐与糖罐,沈睿也不敢拿了。 听着王妈妈与郝婆子的话中之意,本主是生母咽气那日受责昏厥的,至今已经是第五天,等到后日,就是“烧七”的日子,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日。 如此一来,自己需要熬过的就是明日。 沈睿将那一罐子底的冰糖都倒了出来,大概有十几粒。用那张空纸包装了,原本想要倒两把藕粉在上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罢了。该饿的时候还是要饿的,否则之前的饿不是白饿了。 将瓶瓶罐罐与提篮纸包都放归原位,装米的木柜也仔细关好,他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响,依稀还有灯光晃动。沈睿忙避到院门口,屏气凝声,缩在院门后幽暗处。 就听一个婆子抱怨道:“这院子都空了几日,半夜三更还巡看什么?老安人还没说什么,郝婆子就拿着鹅毛当令箭,难道她还真当她能当内管家?二娘眼看就要扶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指手画脚。娘子在时,何曾这般折腾过人?” 另一个婆子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老姐姐小声些,仔细叫人听到……可是变天哩,往后还是小心些好……” 先前抱怨的婆子不忿道:“娘子那样的慈善人,谁不说赞声好,偏生老安人看不上。如今灵堂上守着大哥,谁还记得二哥才是娘子嫡亲骨肉,真是老天无眼……”最后一句已经是低不可闻。 两个婆子说着话,走到近前,“吱呀”一声院门被推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簌”的一下窜了出去。 那两个婆子“妈呀”一声,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灯笼,那白影却停住,“瞄”了一声,方窜进厢房后的夹道。 是一只大白猫,原本蹲在月亮门上,沈睿来的时候屏声静气的,没有惊动这猫。两个婆子手中提了灯,晃了猫眼,大白猫才跳出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胆小的婆子嘴里已经念个不停:“真是骇死人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来,那婆子手中的灯又晃了起来。 那胆小婆子双股如筛康似的,牙齿“咯咯哒”:“老姐姐,这院子恁慎人……莫不是娘子、娘子没走远……” 那抱怨的婆子道:“亏心的又不是咱们,怕什么?”嘴里这样说,到底存了畏惧,向四下作揖道:“老奴们都是不相干的,心里恭敬着娘子。娘子若还没走,就好生保佑二哥平安……莫要存了怨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休养生息(二) 天上浮云遮月,四下里越发幽暗。 夜风阵阵,本已经静止的灯笼又摇晃起来,两个婆子到底吓了胆,举着灯笼胡乱晃了一下,口中道:“看过了,看过了,快走!” 一刻不敢停,慌慌张张拉上门,脚步声很是急促,少一会儿便恢复寂静,已经走的远了。 沈睿站在门后,却是眼前一阵阵发黑,直觉得头疼欲裂。 一个两、三岁的红衣童子,挥着小胳膊,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扑过去,口中叫着“娘,娘”,却被一把抱住,一个五十老岁的老妇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你娘忙着管家哩,瑞哥儿勿扰了你娘,祖母叫人你做糕吃。” 那年轻妇人只笑吟吟看着,并没有上前抱孩子。 再次见年轻妇人时,童子只淡淡地唤了声“娘”,就专心守着半碟桂花塘年糕,吃的专心。 童子到了五、六岁,旁边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提着鸟笼,一个在地上翻筋斗,口中道:“二哥别做那书呆子,傻愣愣的被人瞧不起,要做大侠才气派哩。二哥是沈家四房嫡子,身份尊贵着哩,甚也无须怕。” 学堂上,童子看着眼前摆着的《三字经》,一脸厌恶。 童子到了七、八岁,身边的仆妇不忿道:“老爷偏心哩,只疼二娘与大哥,二哥才是嫡子哩,那狐媚子手段高,那小妇养的孽种处处抢二哥风头,恁不是个好东西,二哥勿要给她们好脸色,省的被当成好欺。” 学堂上,先生在襃赞一个小少年,童子回过去去,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能射出小刀子。 厅堂里,一个中年人摸着胡须,亦赞了那少年两句,对答之间,都是满意之色。童子耷拉着脑袋,使劲赚着拳头。 中年人离去,少年转过身来,摸着童子的童,轻声地道:“我教二弟背书吧,二弟背会了《三字经》,爹也会赞二弟。” 童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瞪着眼睛道:“小妇养的孽种,谁要你教!” 那少年的手僵住,面色惨白。 童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童子长大差不多现下这个大小,那年轻妇人已经不再年轻,呈现几分老态,满脸苍白,躺在床上,满脸慈爱地看着他,道:“不盼我儿显贵,只愿我儿平安。” 童子神情不解,可也乖乖巧巧,并无在其他人面前的跋扈任性。 那妇人轻笑道:“不爱读书也别勉强自己读,只需知礼晓律法就好,可也莫要想着做游侠儿,当游侠儿挨打了可是疼哩,又不是良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关进大牢去。” 童子不忿道:“他过童子试哩……大家都笑话我……” 妇人伸出手来,摩挲着童子的头,笑吟吟道:“嚼舌者心中多有鬼,我儿要心思清明,行事切莫冲动。没有耕耘,勿谈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有今日,也是经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离卷,可敬不可嫉。族中虽以读书为重,可农本传家也不乏其人,我儿做个自在员外就好,只是莫忘了沈家是忠厚人家,对待佃户下人勿要苛待,多行善事。若实在是想要与他争口气,也莫要冷面以对、恶语伤人,往后早些成亲生子,好生教导我那孙儿读书就是。你们到底是手足兄弟,不要在人前落下短处。” 童子拉着妇人衣袖,看着她衣袖下露出个皮包骨,红着眼圈道:“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那般不懂事,以后也会做个好员外,娘也要听儿子的,好好吃药,早日好起来。” 妇人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迷离。 画面一转,依旧是妇人房里。 妇人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地上跪满“呜呜”哭泣的婆子丫鬟。 童子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进来几人,童子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那几人,视线落在一俏丽妇人身上,张口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愣,随即双眼含泪,摇摇欲坠。 童子却越发着恼,指着那妇人说着什么。妇人旁边的中年人面色铁青,移步要上前,却被旁边的少年拉住胳膊。 那少年红着眼圈上前,开口要说话,童子却使劲一推,那少年摔倒在地,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条案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休养生息(三) 直到回了小跨院,沈睿深思依旧有些恍惚。 原来重生到五百年前,沈睿不再是沈睿,而成为沈瑞。 这家人太不正常了。 老安人将孙子养在身边,人前溺爱,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看这段记忆,这溺爱都是水份。 即便名义上是老安人亲自抚养嫡孙,也不过是交给养娘、婢子照看,每日里跟逗小猫小狗似的逗弄一二。身边安排侍候的小婢小厮,一个比一个淘气,整日里引着他玩。略有一两个懂事,劝着本主的,没几日就因这样那样的失误打发出去。 等到沈瑞六岁启蒙,因蒙师讲的晦涩,厌倦读书,老安人也纵容,只说孙子年纪还小,不必为读书耗费心血。 如此纵容之下,加上身边人的教唆,沈瑞越发淘气,闹腾的欢实。 沈瑞生母孙氏没法子,送了同样伶俐活泼的两个小婢过来。 因这两个婢子会玩,人前拐带着本主疯玩,深的本主喜欢,上了本主的心。被养娘、大婢子挑出错处的时候,本主就展开“霸王”性子给护住了,这才在他身边呆了几年。 众目睽睽之下,两婢不敢明着规劝什么,只是私下言行教导,到底有些成效,没有扼杀本主的那点良善之心。 这样的祖母,如此可笑的“宠爱”。 而当娘的人前冷淡,人后像面对小大人似的淳淳教导;庶兄并无卑微猥琐之态,方方正正的,竟是长子长兄的做派。 唯二正常的那个当爹的,说话就爱吊书袋子,面对儿子除了拷问功课,其他一句话也没有;还有那个“二娘”,相貌确实算得上是“美妾”,却无赵姨娘的粗鄙,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一样的女子。 本主并非真的不通世事,小时候还罢,被身边教唆着,大错小错不断;稍稍大些,在生母的教导下,行事已经开始有分寸。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高傲任性的性子,可却没有真的犯过什么大错。 对于祖母的“捧杀”,本主并非全然不知,无人时常亦时带黯然不解。即便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可没人的时候,也能多翻两页书就翻两页书,尽管理解不能,可这个年纪该背会的书都背会了,只是并不在人前显露。 这祖母看来是真厌弃这个孙子,可那当娘的是为哪般?亲生儿子差点养歪,在家中地位连庶子都比不上,这当娘的就这么甘心? 瞧着她私下教子的模样,是个心思通透的,难道不晓得“士农工商”中“士”的地位之高? 半点没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说,还刻意引导儿子甘于平庸,做个小康地主。 这也太圣母了么? 难道她就不晓得儿子不被人待见,一点后手都没有。 沈睿实是有些同情本主,生母刚逝就被生父打的夭折,这命也太苦了。可没有本主要夭折,也没有沈瑞的“醒来”。 沈睿既成了沈瑞,现在要做得,就是预防再次“夭折”。 他握着拳,这以后他就是沈瑞了。 “呜呜……”里屋传出声音,这在寂静的深夜,动静虽不大,却十分清晰。 沈瑞这才想起床上还捆着一个小婢,忙进了屋子,就见床上的被子包动了动。他走近前,将怀中的纸包往褥子下掖好,方解开柳芽手上的绑带,去了她眼睛上的巾子。 柳芽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眼泪,可见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想哭也不敢哭。 沈瑞想着方才柳芽给自己梳头换衣的熟练,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才解开她,想了想道:“你在家里时,照看你弟弟?你弟弟多大了?” 柳芽点头道:“嗯,阿弟七岁,今年开春送了村塾。”提起弟弟,不由眼睛发亮,原本木讷呆滞的小脸添了不少生气。 沈瑞点点头,明白柳芽后娘为什么卖柳芽了。儿子上学了,不需要人照看,卖了柳芽得一笔卖身银不说,还省了一副嫁妆。时下南边讲究嫁妆,即便是寒门小户,新娘子也没有光身子出门的,被子啊,箱子啊,衣服,零零碎碎的,少说也得几两银子。以柳芽的年纪,若是不卖出来,也该开始预备嫁妆。虽说嫁女也有聘银,可到底抵不上嫁妆,所以南人才有溺死女婴之俗。 柳芽即便被后娘苛待,也没有怨愤迁怒,依旧能视后母所出的兄弟为手足,可见本性质朴纯善。 沈瑞问道:“你弟弟聪明不聪明,功课好不好?” 柳芽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不由地上挑:“阿弟恁聪明,村里人人都夸。刚进村塾没几日,就会背《三字经》。村里人都说,阿弟以后能考秀才老爷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休养生息(四) 可见姊弟两人感情真的好,这原本胆怯口拙之人说话都伶俐不少。 沈瑞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秀才可不是说考就考的,要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你家既能卖了你出来,日子想来不富裕。一两年还好,若是十年八年的,可是不少分抛费。” 柳芽没有城府,七情上色,闻言笑容立时凝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舒展开来,道:“小婢每月月钱一陌,村塾里每月束脩八十文,尽够哩。” 沈瑞摇头道:“束脩只是小头,世人讲究尊师重道。除了束脩,端午、中秋、年节、文圣人诞辰、夫子生日,都要加送一月束脩,称为‘三节两寿’。除此之外,笔墨纸砚,四书五经哪里是能少的。不说旁的,就是其中最便宜的纸,一大张就要十几文到几十文。换成书本,就更贵了,几百文到几千文不止。” 柳芽听的白了脸,道:“那阿弟怎生好?” 沈瑞道:“启蒙两年,识得几个字就罢了。村塾本就是蒙童识字班,先生多是老童生,自己都考不出秀才,怎么能带出秀才学生?” 柳芽的眼神不由暗了下去,喃喃道:“阿弟好聪明……还说考了秀才就给小婢赎身……” 时下卖身,分活契死契,活契上标明年限,做工期满就恢复自由身。死契则是买断生死,即便《大明律》上禁止庶民蓄奴,官员名下的奴婢也有限制,可实际上民间富户,多是呼奴使婢,只是在官府登记上,不是奴籍,而是义男养儿、养女婢妾之名。 柳芽她后娘既为了省嫁妆才卖她,她能入老安人院子做粗使,又能安排到这跨院,不用说定是死契。盼着弟弟出人头地,给自己赎身,应该就是柳芽的最大心愿。 有想法就好,就怕没想法,沈瑞道:“若是你真盼着你兄弟读书成才,也不是没机会。若是你做个忠仆,只听命于我,我成全了你便是!” 柳芽脸上满是懵懂不解:“二哥……” 沈瑞道:“我身边的伴读,不仅能跟着我一起读书识字,每月还有三百文的月例。” 柳芽闻言,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几分渴盼,随即又皱眉道:“二哥身边都是优差哩……” 沈瑞不说话,只看着柳芽。 外表是九岁大,可毕竟里头的芯子奔三,一本正经起来,不是一般的稳重。 柳芽生出几分畏惧,含胸收腹,小声道:“二哥是不是饿坏了……明儿开始,婢子将自己的例饭偷藏下给二哥?” 沈瑞抬头,似笑非笑:“你晓得我饿了?” 柳芽小声道:“小婢病时,娘也不给饭吃……只说是败火……还是弟弟偷偷给吃的,才没有饿死……” 沈瑞摸了摸肚子,两口蜂蜜外加上四枚鸡蛋,肚子里已经安生下来。枕头下还有半把冰糖,能量够了,为了“头七”那日的亮相,明日还得饿上一日。 落在柳芽眼中,却是沈瑞饿的狠了肚子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饿肚子的光景,脸上少了几分畏惧,倒是多了几分不忍,摘下腰间的粗布荷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枚鸡子大小的米糕。 柳芽掰着手指头道:“原想着……二哥耐不住饿,就偷偷给二哥垫饥。二哥一直没要吃的……小婢不敢多事……” 寒冬时节,米糕早已凉透,可那莹白的色泽,还是使得人移不开眼。 沈瑞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米糕上移开,看着柳芽,神色越发柔和。 即便性子怯懦胆小,可有善心,行事又有分寸,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他摇摇头,道:“我不分你的饭菜,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一二,柳芽不由变了脸色,捂着嘴道:“二哥恁地如此咒自己?” 沈瑞苦笑道:“若是不叫外头晓得轻重,我只怕就要被圈死在这里。” 柳芽犹豫道:“没别的法子?” 沈瑞道:“能有什么法子?我娘没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算这次没饿死我,还有其他招数要我的命。我不想等死。” 或者老安人要的不是孙子的命,而是想要败坏孙子的名声。可是口舌自古能杀人,在讲究忠孝廉耻的古代,要是声名狼藉,就算是活着也艰难。 沈瑞即便来的稀里糊涂,可“既来之,则安之”,也不想活的太累。 换做其他人,还会劝几句莫太伤心,还有老爷、老安人做主之类。柳芽却是吃了后娘几年苦头,只因自己勤勉能干,姐弟两个齐心才挣扎着活下来。 沉默了半响,柳芽到底是点了头,。 外头已经响起四更的梆子声。 主仆两个商议妥当,各自安置不提。 沈瑞还好,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中有了主意,便踏踏实实地睡了。柳芽本是胆小之人,接了这么大一个任务,不免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时分,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休养生息(五) 沈瑞再睁开眼时,已经天色大亮。柳芽并不在屋子里,地上的铺盖已经收了。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王妈妈端了粥碗上来,柳芽顶着黑眼圈跟在后头。 王妈妈服侍着沈瑞梳洗了,方端了粥碗上前。 依旧是清澈见底的粥,连佐餐的小菜都没有,沈瑞却并无二话,端起来一口一口地用尽。王妈妈神色复杂,交代柳芽好生服侍,便带了粥碗出了屋子。 郝婆子再次过来,却没有来上房,而是进了厢房。 柳芽站在窗前见了,悄悄地告诉给沈瑞。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这两日门外是不是老有人盯着这院里?” 柳芽想了想,道:“不晓得,不过总有丫头在外头扫洒。” 沈瑞不由一阵后怕,幸好昨晚自己耐心等到三更,万物俱静时才出去。 因柳芽胆小,怕她行事出纰漏,沈瑞便拉着柳芽“演习”一把,从神情到语气地纠正一番。原本有些怯懦木讷的小婢,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灵活。主仆两个昨晚睡得晚,演习得差不多,就一躺一座,再见周公。 直到中午,王妈妈又端了粥碗进来,主仆两人才醒来。 沈瑞在床上,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只要自己受苛待的事情被揭破,不管老安人与沈举人如何说辞,可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在旁人心中。 孙氏生前多有善举,在族亲中交好者不少,只有有人能为他出面,他的境况就会有所改变。 可那还不够,到底是四房家事,就算族亲有不平者,也不过是不痛不痒说几句话。自己只要在沈家,终究还是要落在老安人与“二娘”手中。 不管从嫡庶尊卑来说,还是从以后沈家家产分配来说,自己都是那个即将扶正的“二娘”的眼中钉。而在世人眼中,会庇护怜爱自己的老安人,又是真正厌恶自己之人。 本主被处置前,大戏又有“二娘”与沈瑾参演,谁晓得他们与老安人是不是蛇鼠一窝。看来不仅要揭破自己被苛待之事,还要想法子从这个家里避出去。 现下老安人与“二娘”婆媳齐心,矛盾都在自己身上。若是情况有了其他变化,这婆媳两个还能如此齐心么? 王妈妈服侍沈瑞用了粥,见柳芽双眼皮打架,训斥了两句,并没有苛责,又当她初次夜胆小不敢睡,便在沈瑞面前代她说了好话,叫她下去歇着。 沈瑞已经睡饱了,怕王妈妈回厢房,便缠着她说话。 东一句,西一句,时而插一句想问的,陆陆续续的也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例如孙氏虽娘家没什么人,可却非寒门小户出身,当初嫁入沈家时是十里红妆。在这个家里,即便老安人辈分最高,可也不曾轻慢孙氏。因为孙氏不仅与族中女眷亲近,就是松江府的几位官家太太,与孙氏也时有往来,交情不菲。 松江“布被天下”,家家都有织机,大户都有织厂,可孙氏名下的两家织厂依旧是数得上号的。除了织厂,孙氏的陪嫁铺子还有粮店与杂货铺等。沈家虽是望族,嫁进来的娘子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嫁妆比孙氏丰厚还真没有几个。 偏生孙氏并无娇骄之气,怜贫惜弱,多行善举,乡邻族人中受其恩惠中并非一人。 孙氏生前待老安人至孝,燕窝鱼翅地供奉不说,银钱孝敬从来不少。连带着老安人娘家的兄弟侄甥,都多得孙氏帮扶,无需为生计忧心。等到孙氏卧病,更是将织厂铺面都托付给老安人的娘家人打理,使得老舅爷家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 沈瑞听着听着,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王妈妈今日的话忒多了些。 可观其这几日的言行,并不是多话的人。 在本主的记忆中,对柳芽并没印象,毕竟只是一个刚买进来几个月的粗使丫鬟,轻易轮不到到主人面前的机会。对于王妈妈,本主却是认识的。 王妈妈是张老安人陪房的女儿,年幼时跟着父母陪嫁到沈家,听说年轻的时候也在老安人身边侍候过,后来指给沈家家生子,却是个命薄的,成亲不久就丧夫丧子,又回到府里当差。等到父母兄嫂也丧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后院看园子。 府里的人嫌弃她八字硬,避之如蛇蝎。只是她是老安人的陪嫁,孙氏待下人又宽厚,倒是也没人欺负到她头上。 本主年幼时,曾被小厮哄着去花园,就在四房的赏花宴前夕,过去将摆好的十几盆盛花期芙蓉都摘了。 王妈妈当时曾吓的目瞪口呆,可是在老安人与孙氏面前,只有跪下认罪,并没有说出本主。还是那小厮嘴快,说出本主摘花之事。 因这个缘故,王妈妈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本主在老安人的庇护下,也没有受到任何责打。只有那个小厮,因孙氏提及“无规矩不成方圆”,挨了二十板子,养了几个月伤,丢了本主贴身小厮的差事。 孙氏私下教子的时候,还曾与本主提及王妈妈,只说她看似木讷,却不是糊涂人。 不知为何,沈瑞此时也有这个感觉,似乎王妈妈在有意告诉自己什么,又提点自己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休养生息(六) 世人重白事,孙氏又是沈家四房当家主母,近支族人每日里吊祭不绝。眼看明日就是“头七”这样的大日子,不仅族人齐聚,官府衙门也可能会来人,按照“接三”那日的情形,几位与孙氏往来要好的官眷即便不亲至,也多半会遣晚辈近仆前来吊祭。 沈家虽是望族不假,族中也有官至京堂者,可四老爷只是举人功名,并未出仕,对待官眷人情往来,少不得小心再小心,央告族中有功名的兄弟侄儿、有诰命的女眷前来帮衬一二。 不管其他房头是否有人出仕,对于松江官场的官老爷官家亲眷,也没有人傻了去怠慢。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县官也是现管。 而对于官府来说,沈家世居于此地,为士绅之首,族中又有人位列京堂,同衙门里正该是相互帮扶的关系,往来交好并无害处。 议起这一茬,众人在心里对孙氏越发宾服。 四房人丁凋零,本已没落,可自孙氏嫁入沈家四房,四房日子就越来越红火。不仅孙氏自己的陪嫁织厂生意好,四房名下几个不怎么赚钱的铺子也搭上海商,多有转机。不仅是经济上顺当,财源广进,连带着沈家四房的交际也上了层次。举人娘子,成为知县太太的座上客不难,可孙氏往来交好的,哪里是知县娘子,而是知府太太。 若是只有一任知府太太与孙氏往来交好,族人也不会这样钦佩。实在是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年,松江换了四任知府。除了中间赶上官场倾轧上任不到一年被去官罢职的那任知府家的太太外,前边后边的三位知府太太与孙氏都有交情。 孙氏行事,又不像是商户手段,一味奉上干份子等巴结,倒是有几分相投相契的模样。 正因这个缘故,孙氏即便十多年无子,依旧坐稳了四房的当家娘子。老安人对媳妇多有不满,可在老族长的调解下,婆媳也没有闹的撕破面皮。 这日,上门的就是几个族里几位有功名的老爷、少爷与其家中女眷。 其中有一人,不得不表。 沈家虽是望族大姓,耕读传家,可科举取仕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数十万的读书人,三年才取一百到三百进士,万中无一。 沈家沈举人这“水字辈”上,共出进士、同进士五人,举人、秀才十数人。搁在别的省份,如此后进不凡之家,早已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可江浙一带,学风鼎盛,父子进士、兄弟进士虽是佳话,可真不稀奇。 真正使得沈家名扬士林的,是弘治三年出了一个少年登科的状元沈理。沈理娶了状元公之女,自己还中了状元。翁婿双状元,成为士林佳话。 如今七年过去,沈理已经升了正六品侍讲。中秋后因寡母病故,携妻儿回乡守制。自安葬寡母后,便谢绝亲友,在坟前搭草棚守孝。 沈理是外九房旁枝,与沈家四房已经出了五服,连“坦免亲”都不算,是“无服亲”,只需穿素服即可。可自孙氏病故,当日往亲友处报丧后,沈理既回城来奔丧,穿的是齐衰孝,俨然是给按照给亲伯叔母守孝的服制。 族人看来,却不觉稀奇。 五服之外,还有“义服”,孙氏虽只是族亲,可要是没有她十数年帮扶,也不会供出来个状元。 沈理本不是爱应酬之人,可为了孙氏的丧事体面,对于明日陪沈举人待官客之事,也没有异议。只是从四房举丧开始,数次过来吊丧,均不见沈瑞,使得他很是牵挂。 可问过沈举人,沈举人只说沈瑞稚龄体弱,难抵丧母之痛,卧病不起。待沈理想要探视,又各种理由阻扰。沈理虽受孙氏恩惠,可离乡多年,与沈家四房其他人并不相熟,不好硬闯内宅。 一来二去,沈理不免心中生疑,这日接到帖子过来议事时,便以慰问老安人为名,携了妻子谢氏同来,暗中嘱咐妻子多带几个养娘婢子,好趁机在内宅探问一二。 沈理因惦记沈瑞,耐着性子应付了沈举人半日,等告辞出来,就上了妻子谢氏的马车。 “怎么样?可是见着了瑞哥儿?”马车一动,沈理就急切问道。 谢氏摇头道:“老安人只推说瑞二叔卧床怕风,不肯让见客。” 沈理闻言,不由变了脸色,道:“有古怪,我早使人打听过,四房只在婶娘病故当日请过大夫,看的是沈瑾,对外说是闻母丧跌倒,伤心之下磕破了头,哼,倒做得好孝子。” 谢氏神色古怪道:“相公说的不错,委实蹊跷。腊月下晌去小解时,被人错认,听了一句要紧的话。” 沈理正色道:“什么话?” 谢氏皱眉道:“‘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疑惑道:“什么二哥要死了!”刚刚说完,就反应过味儿来,立时变了脸:“二哥?!瑞哥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灵前孝子(一) 惊怒之下,沈理顾不得多想,一把撩开车帘喝道:“停车!” 不待马车停下,沈理便要跳下车,谢氏忙一把拉住:“相公莫急,且再听妾身一句话!” 沈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马车,见妻子阻拦,红着眼睛怒道:“还啰嗦什么,婶娘只有这点骨血,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万死难以赎罪?” 谢氏亦不慌张,只顾说道:“不想等到巧月去小解时,也被人错认,依旧是听了这一句‘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睁大了眼睛,慢慢坐回马车,道:“到底如何,仔细讲来。” 谢氏道:“听腊月与巧月说,对方穿着粗布孝衣,发髻上缠了白头绳,是个十来岁的小婢,见认错人,用袖子掩了脸跑了。” “认错人,两次都认错人?”沈理陷入沉思。 “不是两次,是三次。等到赵妈妈去解手时,也听到外头有人认错人,说的也是这一句。”谢氏道:“老爷,妾身瞧着,倒像是有人在故意往外头散消息。” 跟随主母出行的婢子、养娘,哪里会接二连三地去客人家如厕,不过是谢氏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才安排随行众人借如厕之名,四下里探听消息,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沈理关心则乱,即便听出这话有蹊跷,可到底担心沈瑞,咬牙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瑞哥儿。” 谢氏拉着沈理袖子不放,道:“相公只是晚辈,就算硬闯着见了瑞二叔,又能做甚?即便瑞二叔真被苛待,上面还有老安人与叔父在,只一句家里办丧事疏忽、奴婢慢待,相公还能说什么?” 沈理皱眉道:“那就束手旁观?这些日子都没有瑞哥儿消息,显然是真险哩,婶娘生前最是仁善,想来有忠仆看不过去,才用如此粗糙手段示警。” 谢氏道:“婶娘大事未完,多少人看着,要是瑞二叔真的病重,大夫早上门了,可见未必是害病。即便真是病重,相公一个人去抢人,也抢不出来。不管到底有甚蹊跷,还是当摊开在族人面前为好。族中有长辈在,就算老安人与四房叔父说什么,也有人能压制得住。” 她是从女子立场看问题,觉得即便其中有古怪,自然而然地想到婆媳不和、妻妾争风,“恨屋及乌”上,并不觉得老安人真能狠心害了自己嫡孙。至于陪在老安人身边的郑二娘,书香门第出身,又有即将扶正的风声,晓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就算真将沈瑞视为眼中钉,也不会愚蠢的在这个时候动手害人。 沈理即便牵挂沈瑞,可也晓得自己辈分低,即便是状元身份,可也没有凌驾与族亲长辈之上的道理,独自为沈瑞出头确实难站在理。 他想了想,依旧下了马车,道:“你先家去,我去五房叔祖家……” 族中受孙氏恩惠者众多,像沈理这样关注孙氏亲生子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同沈理夫妻一样诧异的,不乏其他族亲。 若是孙氏没有余荫在前,沈瑞的一切算计没有依仗,这也是善恶有报。 这一晚,四房“二哥将死”的消息就在族人中迅速传开来。 柳芽躲在墙角,看着老安人院子最后一个女客出来,方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回了跨院。 熬了一晚,又在外头折腾半天,柳芽满脸疲惫之色,眸子越发黑亮,不知是不是下午见的人多了,身上的怯意也减了几分。 王妈妈被沈瑞拖住,一直没有回厢房,柳芽进屋子没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欠,不由皱眉道:“这歇了一下晌,怎地恁没缓过来?” 柳芽揉着眼睛道:“越睡越困哩。” 沈瑞已经起身,倚在床头,看着柳芽。 王妈妈皱眉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是有这句话不假,可白日里睡多了,仔细夜里走了困。二哥今儿都没睡,晚上你可不许再扰了二哥好眠。” 沈瑞有话要私下与柳芽说,趁机道:“今晚还要她值夜。” 王妈妈为难道:“二哥……这丫头哈欠连天的,怕是熬不住。” 为了拖住王妈妈,沈瑞一下午没睡,昨晚又睡的少,看到柳芽打哈欠,跟着被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道:“我也熬不住。” 王妈妈见两小都打哈欠,想着沈瑞前两日白天睡的足,夜里才走了困。今天没睡,晚上也会安生了,便不再啰嗦。 已经到了飧(sun,音孙)食时分,大厨房没有安排人给跨院这边送饭,每餐都有王妈妈过去取。 王妈妈虽心有不放心,可取饭的时候到了,便嘱咐柳芽两句出去了。 沈瑞早已饥肠辘辘,待王妈妈出去,立时从枕头下摸出纸包打开来,捡了两块冰糖扔进嘴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灵前孝子(二) 柳芽不忍道:“二哥是不是饿的狠,小婢一会儿将自己的飧食偷留给二哥,小婢耐饿哩。 沈瑞轻笑道:“不能吃,吃了前几日岂不是白饿了。”冰糖被吐液融化,甜滋滋的糖水,顺着喉咙直下,引得他越发饿的慌。 不过,他没有继续吃,而是将剩下的冰糖连带纸包递给柳芽道:“赶紧吃了,莫叫王妈妈看见。” 柳芽虽不解其意,可依旧老实地将剩下的几块冰糖嚼咽,纸包揉成一团,塞进荷包里。 等到王妈妈回来,依旧同前两日似的,将食盒直接提到外间,唤了柳芽出去吃饭。 即便屋子里阴冷阴冷,可依旧难挡饭菜香气的挥散。奴婢下人还能一日三餐,沈瑞这个病患小主人因在“败火”,只能“过午不食”,早午两顿粥。 沈瑞无需去外间看饭桌,从香味中就能闻到有鸡有肉。沈家即便是富户,可也不至于下人每顿都大鱼大肉。不过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表面是给王妈妈吃的,实际上是给他这个小主人闻味道。 对于饥肠辘辘的沈瑞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酷刑。不管是谁安排的如此,都是抓住一个孩子的七寸。别说真的九岁孩童,就是沈瑞这个伪儿童,饥肠辘辘之下,都口水嗒嗒的,忍不住想要出去抢吃的。 沈瑞躺在床上,拉起被子,将脑袋遮住,捏住自己鼻子,咬牙切齿很是热情地在心里问候了沈家列祖列宗。可脑子里都是各种菜肴,口水一阵一阵的,肚子里闹腾的越发欢实。 烤鸭、烧鸡、红烧鱼,红烧排骨,羊肉汤……各种美食画面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沈瑞憋的眼睛都红了。 煎熬之下,时间变得粘稠起来。 等听到王妈妈出去的声音,沈瑞才撩开被子,额上出了半头细汗。 柳芽走进来,神色惊疑不定。 沈瑞见状,心下一沉,道:“怎么?可是下晌行动有什么不对?” 因怕隔墙有耳,原还想等到晚上再问柳芽下午行事,眼下却是有些等不及。柳芽摇头,推开窗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方走到床边,打开荷包,里面躺着两枚米糕。 沈瑞咽了口吐沫道:“不是说不用给我留?你快吃了。” 柳芽小声道:“是妈妈予的,说怕小婢晚上饿,让小婢饿了吃,可飧食时妈妈说没胃口,只动了两筷子,将剩下的大半碗饭给了小婢,小婢吃了两人份的饭菜撑得不行,哪里还会饿哩?” 沈瑞闻言,不由怔住。 柳芽小声道:“许是王妈妈留给二哥,只是不敢说,借了小婢手给?” 沈瑞轻叹道:“王妈妈是好人。” 看来老安人的眼光真的不好,选了这一老一幼出来,看起来一个木讷,一个笨拙,可都是本性良善之人。要不然真要安排两个恶仆坐镇,自己想要绝处逢生也非易事。 柳芽还罢,年纪尚幼,不知这差事凶险。王妈妈是经年老人,又见惯沉浮的,当猜出老安人选她与柳芽“侍候”沈瑞的用意。这一老一少,都是孤零零的,在沈家并无其他干系之人。不管是让这两人“背黑锅”,还是有其他处置,都极为便宜。 自然,王妈妈肯多言提点沈瑞,肯留吃食给他,变相地“背叛”张老安人的安排,也不单单只因良善二字。只是这其中利害干系,就没有必要对柳芽说了。明悟到这点,沈瑞的心里越发沉甸甸的。从一老一少“服侍”他开始,三人的命运就休戚相关,或许是他想多了,虚惊一场,或许真的生死相连。 等到掌灯入更,王妈妈又来放下幔帐,嘱咐柳芽一回方回了厢房。 沈瑞将柳芽叫进帐子,两人才头碰头地小声说起下午之事。 “下午老安人院子里来了六家娘子,跟来的养娘、婢子二十来人,去厕房的有七人,三个养娘,四个婢子。多是老安人院子里的姐姐带着,可到底是进茅厕,不好陪着进去,都在廊下遥等着。小婢按照二哥交代的,养娘就等她进了厕房,在外头喊一句。婢女姐姐就当认错人,趁着对方没进去说。”说到这里,柳芽不解道:“为甚要挨个说,要是碰上一家两个入厕的,说起此事,岂不是就揭破?” 沈瑞道:“要是只对一两人做戏,万一碰上老实不生事的,将此事当成阴私埋在心里,岂不冤枉。正是要揭破才好,越是蹊跷越是引人关注。” 主仆两人也算是“共患难”,柳芽的胆子也比昨晚略大几分,忍不住问道:“二哥就不怕有同老安人交情好的娘子,将这话转告老安人?” 沈瑞道:“越是与老安人有交情的,越容易多想。若是晓得老安人能狠心对嫡孙下手,谁还敢无忌惮地与她交好?如此阴私之事,背后讲讲还罢,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柳芽似懂非懂,可心里到底踏实几分,却是困的狠了,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沈瑞想起一事,道:“那个兰草是不是欺负过你?” 因老安人上了年岁忌讳,老安人院子里当差的养娘下人,只戴了三日热孝就换成了素服。沈瑞让柳芽选个婢子的名字来说,柳芽选了兰草。 事情若是泄露,柳芽掩面还能遮掩一二,那个兰草怕是难逃责罚。 柳芽耷拉下脑袋,小声道:“小婢在那边当差时,她老使小婢干她的活,还抢婢子饭食,常用簪子戳小婢哩。” 沈瑞“哈哈”一笑,主仆两人各自安置。 不一时,柳芽沉沉睡去。沈瑞为了应对明日,便只有强忍着,睁着眼生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灵前孝子(三) 次日,孙氏“头七”,四房大祭之日。从早上开始,沈举人宅便开门迎客。 灵棚里,几十个僧人,披着袈裟,举着是金铙铜钹,诵经不断;几十个道士,穿着羽衣,拿着是苇管竹笙,吟声不绝。 灵堂内外一片素白,沈举人穿着丧服,面带哀色地招待族亲与朋故。看着灵前披麻戴孝行孝子礼的俊秀少年,听着沈大老爷说他已经过了院试,又是“小三元”,若不是母丧,明年就能下场应举,前来吊祭的客人除了对沈大老爷说着“节哀顺变”之外,少不得还要赞上两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沈举人嘴上谦逊,可不时抚摸着胡须,少不得带了欣慰之色。 如此场景,外人看了没什么,却刺了不少与四房相熟的族人的眼。不少人面露诧异,望向坐在首位的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恍若未见,低着头饮茶。他是宗子,现下族长老太爷年迈,虽依旧挂着族长之名,可族中庶务多有宗房大老爷打理。他既不说话,其他房头的老爷,就算有心里嘀咕的,也不好说什么。 坐在族亲中末位的正是外九房的状元公沈理,看着沈举人如此作态,立时憋了一肚子火。 他坐在末位,只是因辈分的缘故,族人无人敢看轻这位状元爷。他尽管居丧守制,并不在官场,可还不到而立之年,除了有族伯为京官外,还有大学士府为岳家,不愁无人提挈。等到孝满起复,状元出身,端的似锦绣前程。 旁人顾念沈举人的颜面,尽管心存疑虑,也多是闭口沉思。只有沈理担忧了一晚,此刻再也忍不住,皱眉道:“源大叔,瑞哥儿怎么不见?这是哪一位,怎地婶娘灵前占了孝子之位?” 沈理回乡时,孙氏虽病重,可还没有去世。沈理身戴重孝,忌讳探病,可却是见过沈瑞的,即便觉得娇生惯养了些,可规矩行事并未走样,“爱屋及乌”,也是打心里亲近。 就是灵堂上跪着的沈瑾,十四的廪生,在族中也不是无名之人,不仅跟着沈举人参加过沈理之母下葬,还曾同几位有了功名的族兄一起去拜会过沈理。 沈理之前对沈瑾并无恶感,可眼下见他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位,不由厌到极致,才故作不识。 沈举人闻言,神色有些僵硬,讪讪道:“瑞哥儿病着,这是我长子瑾哥儿,我们老安人心疼瑞哥儿卧病,怕他折腾的厉害,吩咐让瑾哥儿过来执礼。” 沈理闻言,越发愤怒。 这孝子位哪里是能随便占的,即便眼前这少年是沈举人庶长子,为嫡母守灵为应有之意,可却不当占孝子之位。就算是沈瑞不在,沈瑾也当将沈瑞的位置空出来,以别嫡庶尊卑。 还有沈举人这话,将沈瑾介绍为长子,而不是庶长子,模糊了嫡庶名分,接下来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是不是也是水到渠成? 可是这样的话,对沈瑞来说,不仅从唯一的嫡子成为嫡次子,还失去孙氏留下的一半嫁妆。 沈举人之所以敢这样做,无非是沈家势大,孙氏是孙家独生女,没有兄弟子侄出面,孙氏嫁妆都在沈家人手上,无人为沈瑞张目。否则的话,孙家人咬住一条“图谋嫡妻嫁妆”,两家就得对簿公堂。 族人都晓得,孙氏年过三十才得了嫡子,伤了身体,四房老安人便将二哥抱过去养育,过于溺爱,养成了顽劣任性的性子,尽管不过总角之年,可已名声在外。 沈瑾却是不同,不仅年少聪敏,而且学业有成,在沈家小一辈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沈家既是书香望族,子弟读书是常例,十几岁的秀才常见,可像沈瑾这样天分的却是有数,上一个正是状元沈理。 加上他的出身,即便是庶子,可生母郑氏并不卑贱。 郑家亦是书香门第,沈锦外祖是沈举人早年的萌师,有秀才功名,两家有世谊。世道无常,郑父早丧,家中寡母弱弟无依,郑氏身为秀才家的小姐,没有嫁妆,难以有门当户对的亲事。为了多谋聘资,照看母弟,她只能为人妾室。郑氏的弟弟倒是争气,与沈理同榜进士,有了官身,只是位列三甲,如今在山西知县任上。 沈举人虽不曾“宠妾灭妻”,可对郑氏与庶长子的爱重,也是众所周知。因孙氏为人良善,族中女眷与之交好者多,多有不平之语。可这毕竟是四房家务事,孙氏贤惠,待妾室甚为宽和,并不苛待打压;郑氏性情软糯,平素也恪守本分,只安心教子,并不调三窝四,旁人即便心有不平,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沈瑞不在,在灵堂之上,沈瑾占了孝子位。大家同沈理一样,都猜到沈举人接下来就要坐实沈瑾嫡长子的身份。毕竟在世人眼中嫡庶有别,不管是做亲,还是以后出仕,嫡子身份要多得几分便利。沈瑾学问再好,妾生孽出,条条框框,到底失了尊贵。更有那一等老儒生,死念着礼教规矩的,更是尊嫡抑庶,哪里管你人品学问如何。 尽管沈举人此番安排是“慈父之心”,可对于尸骨未寒的孙氏则太薄情。就算他想要给沈瑾嫡子身份,也并非定要如此迫在眉睫。毕竟人人都晓得,不管孙氏生前如何贤良,逝者已逝,郑氏扶正的日子不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灵前孝子(四) 到了那个时候,沈瑾身为郑氏之子,由庶转嫡也说得过去。只是论起贵重,到底比不过原配嫡出的沈瑞。 若是沈瑞为长,沈瑾为幼,还能糊弄外头是继室嫡出。可沈瑾年纪在这里摆着,继室子比原配嫡子长五岁,等到做亲的时候哪里瞒得住,到时候这“妾室扶正”又是一个说辞。大明律上,可是禁止“以妾为妻”,民间有扶正的,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纠”。 只要有人较真,探究起沈瑾身份,嫡不嫡、庶不庶,更是尴尬,哪里有直接记在孙氏名下圆满。 提前安排这一出,当然不是为了对孙氏的敬重,除了沈瑾嫡子名分,还涉及其他。孙氏的嫁妆,除了寻常的金银箱笼,还有棉田、房舍、铺面,最重要的是名下两大织厂,有织机千台。除去雇工抛费,织厂每年带来的收益就是数千两银子。 沈家诸房头,除了四房,只有宗房与五房的织机数超过千张,可那两个房头,子孙众多,一直没有分家,织厂才没有分薄。可四房这一千多张织机连同其他的铺面田舍,是孙氏的嫁妆,当初孙氏没嫁到松江前,孙父过来提前给置办的。不管是按照律法,还是世情,这都当完完整整地留给孙氏的亲生子沈瑞,同四房其他人没干系。 如此一来,在族中晚辈中,沈瑞名下的资产,是族兄弟中谁也比不上的。就算他不成材,守着这一份产业,一辈子亦是吃喝不愁。 谁也不是傻子,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几分,沈举人此举偏袒庶长子,是奔着孙氏嫁妆去的。大家心中难免有不平之处,可宗房大老爷都没开口,旁人自然也没有质疑的余地。 莫欺少年穷。 沈瑾也是沈家子孙,孙氏的嫁妆即便分了沈瑾一半,也没有便宜了别家去。沈瑾是少年秀才,举业有望,前程大好。对比着不爱读书的沈瑞,谁都晓得他才是四房未来的当家人,谁也不愿平白得罪了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占据孝子位,先得嫡子之名,再得嫡母嫁妆。 灵堂之上,除了沈理,竟无人为孙氏与沈瑞说一句公道话。 沈理想着孙氏生前良善,在座受过其恩惠的不是一家两家,尤其是沈举人,祖上曾有长辈沉迷赌博,曾经败落过,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自打娶了孙氏日子才兴旺起来,置下良田美舍。如今沈举人这般做态,宗子若是心怀公正,早当出声,如此默默,不知是否与沈举人早有默契。 沈理牙龈紧咬,憋得满脸涨红,忍着怒意道:“就算是瑞哥儿病重,这样的日子也当在长辈们跟前露个面,要不然长辈们如何能安心。婶娘就这点骨血,要是真照看不到之处,有了闪失,怕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善无善报,谁人还会再行善?族中晚辈,多顾念婶娘慈恩,又怎忍心瑞哥儿就这样病着?诸位祖父叔伯们看看,是不是当接瑞哥儿过来,若真病的重了,也好广邀良医,莫的耽搁了病情。”说罢,望着沈举人。 听了这话,原本沈家各房本旁观的老太爷与老爷们不由侧目,满室寂静。 将已经有功名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分孙氏一半嫁妆是一回事;图谋沈瑞性命,谋害了孙氏亲子则是另外一回事。虽说大家心里想着“虎毒不食子”,沈举人未必如此心狠,可想着孙氏故去七日,孙瑞都没露面。虽早放出沈瑞卧病的话,可又不见请医延药,早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对景起来,不免都有些狐疑。 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有些坐不住,看着沈举人道:“瑞哥儿病了几日,到底如何哩?不可讳病忌医,要是真有不妥当,早当看诊为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灵前孝子(五) 沈举人沉着脸道:“前几日还卧床,有些起不来身……”说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着恼,即便是存了私心,可沈瑞这几日卧病在床也不是说谎。孙氏刚过身那日沈瑞挨了家法,羞愤之下,昏厥过去,至今未好。就算自己有心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引人质疑。 这几日沈瑞醒了,开始进米水,不过听老安人说依旧很虚弱,自己没有让他来灵前,也确实是怜子之心,体恤之意,可听沈理的话,倒像是自己心存不良。 在座各位,除了沈氏族人,还有其他有资格落座的乡邻士绅,望着沈举人目光烁烁。倒像是盼着沈家有什么父虐子的家丑,要看热闹似的。想到这里,沈举人满心不忿,吩咐旁边的管事道:“去接瑞哥儿,就算起不来床,抬也要抬过来……” 管家应声下去,堂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沈氏众人也反应过来,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如今堂上还有外客,不管内情如何,到底不该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无风不起浪,若是传到外面,难免引起各种猜测,一不小心就损了沈氏一族清名。 沈理只是闭口不言,不时望向门口,面上的关切隐不住。沈理虽是沈家子孙,可出人头地却没借沈家宗族什么光,反而全赖孙氏照拂才学业有成。不管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沈理确实是为孙氏之丧真心难过。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母丧守制之时,接二连三地登门。 众人望向沈理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责备者有之,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沈理此举有些不顾大局;认同者有之,这在世人眼中,孙氏帮扶十数年,将沈理供出来,对沈理是天大恩情,沈理即便是晚辈,可这时为恩亲张目也说得过去。 沈理心中已经有了最坏打算,若是沈举人对沈瑞不公,宗房几位老爷任之由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拦着,要是拦不住,那就向京城求援,请二房大族叔出面主持公道。 二房虽在数十年前老太爷入翰林院时便迁居京城,老太爷、老夫人也葬在京城,可因两位老爷如今都在官场,大老爷官至侍郎,就是宗房族长,也要卖几分情面。 沈理进京数年,观两位族叔行事,都是端方的品格,心中甚为敬重那两位。两位族婶虽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亦贤惠宽和。二房这几十年虽没回过松江,可对于进京的族人亦多有照拂。她们虽不曾见过孙氏,可听沈理母子提及过,知晓孙氏良善,对于这位不曾见面的隔房从堂妯娌亦是满口赞好。 堂上众人心思各异,不时有人望向沈瑾。 不管沈举人是不是偏心,沈瑾已经不是稚子,既然能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之位,就让人不得不深思。之前羡慕嫉妒的沈举人有个好儿子的,心中嗤笑,将相貌清俊的沈瑾当成是心怀叵测之辈。 沈瑾到底年岁在这里,被众人看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恨不得立时下去,可沈举人不发话,也只能拄着孝子棒苦熬,不过脸上只有被误解的羞愤,并无愧疚不安。 跨院北屋里,管家脑门上的汗都出来。缠磨了两盏茶的功夫,沈瑞还是不肯松口去前头。 他只当是简单的差事,即便带了两个小厮过来,也没有强制压人的意思,只是想着沈瑞病重的话,使人抬到前头去。 沈瑞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管家,道:“管家勿要再啰嗦,不能为娘守灵,我乃不孝之子,哪里能去娘亲灵堂,大管家替我与爹请罪,眼下我死也不能去前头。” 记忆中这管家即便不是孙氏心腹,可既坐稳管家之位,也曾受过主母孙氏恩惠。对于本主这些日子的境遇,大管家却没有想着拉一把,可见并不是知恩义的人。可是谁又能想到老安人会如此苛待亲孙,将自己拘在这跨院里,又有谁会相信本主已经被折磨而死。 沈瑞想着自己即将见到那些“家人”,只觉得心中烦躁,侧过头不再听管家歪缠。 沈瑞本就是长个子抽条的时候,数日下来,也掉了六、七斤分量,下巴都尖了,不能说皮包骨也差不离,加上这青白无血色的小脸,冷冰冰不似孩童的眼神。如此大的变化,恁是谁也瞧出不对,看的管家心里也一颤一颤。 眼见沈瑞带了怨愤,连“不孝子”都出来,真要强拉了去灵前,众目睽睽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大管家跺跺脚,带了两个小厮走了。 王妈妈亲自送了人出去,回来带了忧色道:“这可怎好,这可怎好,二哥作何不去?真要惹恼了老爷,又难熬。” 沈瑞也做后悔色,道:“要不请妈妈去二门盯着些,要是爹真来,回来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 王妈妈点头道:“好,好,老奴这就去二门守着……”说罢,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柳芽惴惴不安,道:“二哥,这般违逆老爷,要是老爷再行家法可怎生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灵前孝子(六) 沈瑞冷笑道:“哪里会打呢,过了今日,老爷只有疼我的……” 前面灵堂,众人已经等的不耐,少不得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沈理的脸,更是黑的不行,眼看就要忍不住起身。 沈举人看在眼中,越发烦躁,皱眉吩咐身边小厮道:“这逆子怎么还不来,快去催一催!” 小厮应声出去,在灵堂门口与管家碰到正着,忙侧身避到一边。 沈举人见管家身后无人,大惊失色道:“瑞哥儿呢?莫非真是病重?” 不怪他忧心,除了怜惜骨肉外,如今大家都看着,要是这个时候次子真有个不好,那他说不定真要背负“害子”嫌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管家见状,忙道:“老爷莫急,二哥瞧着见好了。” 沈举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带来?我不是说了,就算他身子不舒坦,抬也要抬来。还是他任性不肯下床,不肯听吩咐?” 管家迟疑道:“老爷,小人传了老爷的话,只是二哥说不能过来。” 沈举人闻言大怒,道:“这灵堂之上供奉是他生身之母,他前几日病重,老安人体恤允他修养,如今见郝了还不肯过来,这不孝的小畜生,快绑了来,立时打死了了事!” 想着嫡子被老母骄纵的没个模样,平日里任性顽劣,现下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了自家脸面,沈举人是动了真火。 没人体恤沈举人的不容易,反而望向他的目光越发复杂,想着他会不会“顺水推舟”,真的在孙氏灵前棍棒教子。宗房大老爷见状不对,轻咳两声道:“侄儿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作甚喊打喊杀。” 沈瑾见状,也过来低声劝道:“老爷勿恼,听说二弟这几日睡的多,醒的少,许是身上还没大好,才无法起身,要不还是儿子先过去看看?” 沈举人盛怒未消,冷哼道:“看什么看,快使人将那孽畜拉来!”说罢,又喝令管家去带沈瑞。 这时,就听沈理正色道:“源大叔且慢,若是侄儿没听差,贵管家传的是瑞哥儿说‘不能过来”,而不是不肯过来。既是说了不能,总有不能的理由,还是先去听听瑞哥儿的理由,再给他定罪不迟。要是他真的病的起不来身,长辈们慈心,自是不忍心折腾瑞哥儿。” 见沈理话中有话,沈举人瞪着他,恼他节外生枝,不过族亲们目光烁烁,满脸狐疑的模样,好像他拒接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似的,他只能口中说着“不知礼的小畜生,哪里有甚理由”,不好真的拦着众人去探看。 想着次子的顽劣不堪,说不定接下来就要在族人面前丢丑,沈举人很是烦躁,可也没有为儿子遮掩之意,耷拉着脸带着众人去了后院。 沈氏族中几位长辈,想要探看一二,便跟着过来。外姓乡邻友朋,不好跟着登堂入室,可也不愿先走,就坐在灵堂上等结果。想着不管沈举人这回是“怜子”,还是“害子”,沈家人自己就要闹起来,一会儿说不得有着热闹看。 沈举人带了众族亲,跟着管家走到西跨院门口,不由有些傻眼,有心想要止步,可又有“欲盖弥彰”之嫌,便咬牙进了院子。 六、七尺见方的院子,十来个人进来,立时挤着满满登登。因这院子早年闲置许久,屋子门框都陈旧,窗户上糊着的毛边纸也泛黄。同沈举人宅其他地方的体面,这里寒酸的令人侧目。 就是得宠的姨娘妾室也不会住在这里,更不要说是唯一的嫡子修养之所。 沈举人之前的所谓老安人“怜惜”孙子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理站在院子里,四下一望,皱眉道:“叔祖母换了院子?” 各位族亲脸色也不好看,要是沈家真出来“父虐子”的丑闻,伤的是一族颜面。更不要说沈瑞是孙氏之子,要是被苛待,可就不是沈家一家之事。这松江府受过孙氏恩惠的庶民百姓不少,往来交好的官眷不管交情到底如何,碍于名声也不会旁观。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灵前孝子(七) 沈举人讪讪道:“家中有孙氏大事,老安人那里人来人往,不宜修养,便将瑞哥儿挪出来。 这话他说的有些心虚,毕竟沈瑞才九岁,又值丧母之痛,正需长辈呵护怜爱。可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众人听了沈瑞因不敬庶母与兄长被自己责罚禁足,不会觉得自己是“爱之深,责之切”,说不定要误会自己宠妾灭嫡,连带着郑氏与郑瑾也要被外头误解。 只是这院子也太破旧了些,老安人安排哪里不好,怎么将人安置在这里,僻静是僻静,可这么简陋,族亲不知内情,难免有误解。 看着眼前此景,连带着宗房大老爷脸色都有些难看。且不说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从祖母身边挪出来“静养”,也不当是在这狭窄简陋的小跨院。 厢房里的人听了外头动静,挑了帘子出来,见到沈举人,忙屈膝道:“老爷。” 众人停下脚步望去,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枯瘦的容长脸,眉间深深地川字纹,面相带了几分愁苦,说话之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沈举人皱眉喝道:“你在这里,瑞哥儿跟前谁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妈妈,吓得一下跪倒,颤声道:“二哥这两日爱静,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来,露出身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婢,不过十来岁年纪,也扑通一下跟着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这正是王妈妈与柳芽,方才王妈妈先一步回了院子,结果连带着柳芽一起,被沈瑞撵到厢房。虽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众人到来在即,王妈妈便看了沈瑞几眼,拉着柳芽下午去。不想来的不仅是自家老爷,还有这么多族中太爷、老爷们。 看着依旧没动静的北屋,还有眼前这一老一小,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现下虽只是举人宅邸,可因家资富足,也是仆婢成全,可瞧着眼下模样,一个九岁的病孩子,只安排了这一老一小照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都说四房老安人将这个嫡孙视为眼珠子,溺爱的不行,眼下瞧着沈瑞这境遇实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则流言:四房老安人将嫡孙扣在身边养育,不过是为了挟制能干的儿媳妇,真心疼爱的是庶长孙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养在四房老安人身边。民间有句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长孙也并不另外意外。 沈举人心里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进了北房。沈理的视线却在王妈妈与柳芽身上转了两圈,方跟着众人进了屋子。 小小的两间屋,并不像其他大屋那样宽敞,不到九尺进深,中间由一个镂空百宝格隔着,分了里外间。外间一个圆桌,几把方凳,并无其他摆设,百宝格上也只有一个缺了角的石头摆件,灰扑扑的。不仅看着寒酸冷清,而且这屋子连个炭盆都没有,很是阴冷。 到底是嫡子,沈举人这几日也曾问过,只是料理丧事实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院子。 如今看着,他自己也有些心虚,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这些日子,四房没了主母,老安人与郑氏便将家务都接了过去,里里外外都很是妥当,怎么沈瑞这里就出了纰漏?莫非是郑氏有不好的心思,蛊惑了老安人?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冤枉了人,郑氏性情柔弱,并不爱生事,而凭着老安人对孙子的宠溺,孙子身边的事从不假手于人,就是郑氏坏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着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虽说经过昨天的事,早就想着沈瑞处境艰难,之前用话挤兑沈举人,也不过是怕沈举人阻拦不让见沈瑞,想要眼见为实,并没有真的疑心沈举人会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却是拿不准。 里屋终于有了动静,沈举人怕里面再有什么不妥当,不敢再带人进去,皱眉喝道:“小畜生,长辈们来看你,还不快滚出来!” 里屋的沈瑞,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他方才强硬地将王妈妈与柳芽撵出去,正是为了脱衣裳。要是留着王妈妈,要是拦着,也没时间拉扯。 明教正是礼教大盛的时代,沈瑞哪里肯让自己背一个“不知礼”的名声。生母孝期不着孝衣不说,还穿着丝绸锦缎。只要穿着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说不清。过后再怎么解释,他穿着丝缎衣服的画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后世,一个九岁的孩童,就算行为有差错,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大人没教导后,孩童本身无罪。搁在眼下,九岁实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来岁参加童子试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着在族亲面前露面时,便没打算穿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话,正是为了引得族亲过问。眼下这般,族亲们能过来自然是好;若是族亲们不过来,他已经做好披着幔帐去灵前的打算。 里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外间众人都望向里屋门口,不由睁大了眼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灵前孝子(八) 沈瑞,就这样出现在众族亲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岁孩童,早已生羞耻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将“小沈瑞”遮着严实,并未写了春光。 可即便是这样,这赤身裸体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举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样子,成何体统!” 沈瑞颤颤悠悠,扶着百宝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来。这倒不是作伪,饿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几步,他眼前一阵一阵发花。 走了没两步,他便双腿发软,就势对着沈举人双膝跪倒,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双手扶地,只是并不做辩白,豆大的泪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没一会就湿了一片。 这是真伤心了,却不是为了这狗屁沈举人的慢待,而是想到与前世亲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日,即便内心里是个爷们,也不禁泪如泉涌。 虽没有半点声音,可看着这赤裸裸、一丝不挂跪在众人面前的孩童,众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里跟着泛酸,沈理更是红了眼眶。 之前见过沈瑞的,想着那白白嫩嫩趾高气扬的骄气模样,对比现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尽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伤痕还罢了,暂时还没有被人看见,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触目惊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绝非是一个“病”字能解释得通过的。 四房这是作甚孽,孙氏刚死几日,就这样磋磨她的儿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亲,想着之前的传言,什么四房嫡子顽劣任性、孙氏会做人可不会教子之类的,再看眼前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着乖巧可怜,哪里有半点任性顽劣的模样,对于四房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经看不下去,顾不得在长辈面前,脱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着其小小肩膀,恨声道:“好瑞哥儿,有委屈尽管说,族中长辈都在,断不会让瑞哥儿受了委屈!” 沈瑞这才抬起头,苍白着小脸,睫毛颤抖着,含着眼泪,从眼前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沈瑞年岁还小,鲜少出门交际,即便年节祭祀时,见过不少族亲,可对于孩子来说,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边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印象深刻。 沈理是对本主由衷喜爱,每次见到本主时都很亲近。他又带了状元光环,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爱读书,可对于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爷家的宅子与四房相邻,见的次数最多不说,每每见到沈瑞都是一番严厉说教,偏生辈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现下想想,这老爷子面上严厉,可忠言逆耳,却是真心为沈瑞好的。 至于宗房大老爷,执掌族务多年,对于小小本主的本主来说,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对四房家务事想要旁观的几位族老,都这崇敬信赖的注视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当然要管上一管,否则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暗暗摇头,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 又因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众人想起孙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对这孩子不禁又生出几分好感。 沈举人的心里则是火烧火燎的,原本对儿子的愧疚,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恼,恨铁不成钢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给你娘守孝?做这样子?谁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从沈理臂弯中起身,颤悠悠地转向沈举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儿……孩儿没脸去娘灵前……”却是身子一趔趄,并没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条大腿,还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红交错的伤痕,明晃晃地露在众人面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灵前孝子(九) 虽离本主挨板子,已经过去六日,可孩童的皮肤本就白净稚嫩,当初的板子能将人打昏厥至死,也是没有留任何情面。因此,沈瑞屁股上虽已经不怎么疼,可痕迹依旧这么鲜明刺眼。 说到这个沈瑞还真是直呼幸运,幸好这板子打在屁股上,要是打在腰上,这样大的狠劲,就算他“醒来”,怕只能瘫在床上。 沈瑞垂下眼睛,泪如雨下,众人都有些懵了。 不是大家冷血,而是被沈瑞这伤吓住。胳膊上露出那半个巴掌大的青紫,还能猜测是不是不小心磕碰的,可这从股间到腿弯处的累累伤痕,使得大家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沈举人“虐子”是真,沈家就要出大丑闻了。 只有沈举人怒火攻击,直盯着沈瑞的脸,看不到别处。 见沈瑞又哭,他只觉得是在作态,冷哼道:“到底作甚不孝之事,还晓得知羞,遮遮掩掩,还不老实说来!” 沈瑞低头道:“孩儿不孝,不该娘刚咽气就冒犯二娘,害的老爷气恼。这挨了板子,昏厥三日,也是孩儿该得的。自从醒来每日两碗稀粥,儿子实在饿的慌。可想起娘教导过,为人子女者,当有孝心,居丧当守制。孩儿虽不解其意,想着既是娘亲教导过,当是对的……只是方才管家来接孩儿去灵前,孩儿方想起,守制除了吃的,还不能穿丝绸锦缎,要披麻戴孝。”说着,耷拉下脑袋,道:“娘总教导孩儿要知礼数,要是娘见了孩儿不知礼数,怕是会为孩儿伤心。孩儿这几日迷迷糊糊的,竟不知换下身上衣服,还穿着绸衣,实是不孝子,没脸去看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让人实不忍看。 众人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已经不是隐隐地谴责,而是都明晃晃地带了怒意。 这么乖巧的孩子,能犯什么错处,在生母刚咽气时,为了一个妾室,沈举人就能下这样的狠手。昏厥三日,都不闻四房请医延药,又一日两碗稀粥,怪不得将孩子磋磨成这般憔悴模样,走路颤悠悠的,小脸刷白,眼睛都眍䁖下去。就是健壮的孩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更不要说在其丧母之际,伤弱之时。 四房如此虐杀嫡支血脉,到底为那般?真是宠妾灭妻,容不下嫡子? 听这孩子的意思,不仅仅是板子与冷屋稀饭,孙氏去了已经七天,连孝衣都没给沈瑞换上。 这就是嫡子待遇?这就是传闻中被四房老安人视为眼珠子?这就是沈举人的“爱子之心”? 沈举人是男人,顾不到内宅,可还有四房老安人与那位“安分随时”的郑二娘。不管两人到底两人有何缘由,到底缺了“慈心”。 虎毒不食子,大家再不满沈举人,也没谁会想着他故意打杀嫡子,多是想着他耳根子软,怕是被妾室庶子糊弄,才歪了心思,将四房家务闹得一团糟。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郑氏尚为扶正,嫡出的哥儿已经送了半条性命;要是真的扶正,孙氏这点血脉哪里还保得住。 即便晓得沈瑾天资高,前程可期,众人对他的期盼忌惮也弱了几分。那样狠毒的生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子来?孙氏生前,对郑氏母子的优待谁人不知。郑氏母子不敢恩不说,又猖獗至此,实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人品有瑕,即便才高八斗,在仕途上也有限。 一直缄默的五房老太爷开口道:“朝元是男人,到底粗心,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你们老安人又上了年岁,旁人身份不及,就让郭氏过来照看瑞哥儿几日。” 朝元是沈举人沈源的字,郭氏是五房大老爷沈鸿之妻。众族人中,受过孙氏恩惠的不少,关系生死前程的,除了沈理母子,五房长媳郭氏也是其中之一。 郭氏与孙氏家宅相邻,年岁相仿,妯娌之间最是投契。半年前郭氏高龄生产,一天一夜没生下孩子,母女双危。彼时孙氏已经卧病在床,可得了消息,依旧使人送了半截百年老参去,这才救下郭氏母女性命。 孙氏过身,最难过的是大恩无处报的是沈理,最愧疚的则是郭氏。 百年老参,可遇不可求。即便五房在族中也是数得上的富庶人家,人参不缺,也没有这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四房早先的家底,压根还比不上五房,自然也没有这个。孙氏善举,并非是慷四房之慨,而是用的自己陪嫁。原本是一整株,当年孙氏大龄产子用了半株,救郭氏用了半株。在郭氏看来,孙氏重病不治才过身,要是那半株救命老参还在,会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好。 孙氏对她,并不是一般的救命之恩,以命换命也说得过去。 这次孙氏大丧,郭氏跟着大病一场,这两日才挣扎着起身。五房其他人并没有像沈理这样为孙氏出头,大家也并不意外,因五房当家的老太爷素来行事谨慎。孙氏丧事未完,沈家四房对沈瑞的安排还不明朗,五房提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没想到这个时候,五房老太爷主动开口,而且话中之意,直白地表露出对四房上下都不放心,推出儿媳妇郭氏来照看沈瑞。仔细一想,郭氏还真是最恰当的人选。沈理之妻是京城官宦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哪里是能照顾人的。其他族亲,即便受过孙氏小恩小惠,可人走茶凉,能不能尽心照顾沈瑞也是两说。 不待沈举人说话,宗房大老爷已经点头道:“五太爷的吩咐很是妥当。” 族中长辈与宗子都已经发话,沈举人虽很不情愿,可只有应下。蹲在沈瑞身边的沈理见事成定局,不由松了一口气。被他扶着的沈瑞,听到这里,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身子一下软了下去,沈理大骇,高呼:“瑞哥儿……” 小小孩童,已经昏在沈理的臂弯中,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几个加起来年岁足有三、四百岁,见惯生死的族老,都被沈瑞的昏厥吓住。 天老爷哩,“宠妾灭嫡”不过是沈举人个人德行有瑕,真要出了“父虐子致死”之惨事,沈氏一族百年清名还要不要。 宗族大老爷忙道:“快去请大夫!” 旁边几位老太爷也附和道:“快去,快去!” 沈举人已经傻眼,被催促几声方对管家挥了挥手。 沈理已经抱起沈瑞,进了里屋,将他放到床上。 看着这简陋的幔帐,还有墙角不带丁点热乎气的炭盆,沈理当即落泪,冲着灵棚的方向跪倒,泣告道:“婶娘,侄儿愧煞,疏忽至此,没有早来几日,竟使得弟弟受此磋磨!” 众族亲看着这冰冷简寒的屋子,皆是无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五老太爷再次开口道:“沈源,哪个安排此处给瑞哥儿‘修养’?” 沈举人涨红了脸,憋了半响,方低声道:“是郑氏。” 众族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无人再提郑氏。妾室扶正本就不怎合规矩,因郑氏出身书生门第,又有做官的兄弟与秀才儿子,族人虽听到风声,也并没有时候什么。眼下既然坐实郑氏虐待原配嫡子之事,想要扶正就成了妄想。即便沈举人不长记性再次提及,族人也不会松口,让此等恶毒妇人污了门风。 站在众人身后的沈瑾,望向沈举人的背影,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解。 管家要比众人想想的回来的快,身后跟着三、四人,都是城里几个知名药堂的大夫。众人瞧着虽疑惑,可也晓得眼下先看病要紧。 同行相忌,换做其他家,请了自己,又请旁人,这样像是不信任自己医术的,几个大夫早就恼了。眼下,几位大夫却是心平气和地,依次给沈瑞诊脉。只是诊了脉后,众大夫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沈理颤声道:“我这弟弟到底如何?” 几个大夫都闭口不言,被众人追得紧了,方推出一个年纪略轻的,“气血两虚”、“外伤虽愈,又引风邪”、“胃空身疲,需徐徐进补”说了一大堆。 沈家耕读传家,在座的都不是白丁,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意思,这说白了,就是受伤后冻饿至此。堂堂沈家四房嫡子,竟然被凌虐自此,怪不得几个大夫都不敢说话。沈理立时红了眼眶,恨恨地望向沈举人。 宗房大老爷道:“需不需下针?瑞哥儿何时能醒?” 那大夫摇摇头道:“无需下针。小哥只是重伤过后,饿的狠哩,体虚气弱,伤了元气,加上心思重,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方昏睡过去。使人用人参熬粥,在炉子上煨着,等小哥醒来用。只是久饿之下,切不可用太多,一碗就好,仔细伤了肠胃。另小哥年岁小,这几日挨了冻,体里积了寒气,需用个驱寒暖身的方子,否则怕是有碍肾水。这屋子空置年久,阴气湿迫人,实不宜居,若是便宜,还是挪出去养病为上。” 这大夫到底年轻,说起病情来,忘了方才的顾虑,只顾着病人好,说着说着说了大实话。直待说完,他才想起这关系沈族阴私,自己这番直言怕是得罪人了,脸色就有些灰败。 眼见着大夫直言,沈举人或许恨死他,沈理只有感激的,上前道:“床上是我恩婶骨肉,大夫若是调治好瑞哥儿身体,就是我沈理恩人,请受沈理一拜。” 虽没有见过沈理,可沈家出了个宰相之婿、当世状元公,松江府谁个不知其大名。吴大夫很是受宠若惊,忙侧身避开,道:“小民既受状元老爷相召,自竭心竭力,不负所托。” 旁边几个大夫见状,也上前拜见沈理,口中也是“应命而来,幸见状元老爷,三生有幸”之类的话。 众族人这才知晓,这几个大夫本受沈理相邀,候在沈宅外,才来的这么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宠妾灭嫡(一) 外头闹哄哄的,沈瑞丝毫不知,好梦正酣,原本模糊的前世景况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沈瑞觉得自己这几日跟做梦似的,可是他晓得自己并不是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五百年前,从二十六岁的沈睿变成了九岁的沈瑞。 松江沈氏,并没有名垂千古,世人未必知晓,可对于五百年后的沈睿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自己就是松江沈家子孙,数日前曾陪年过八旬的祖父去海城参加宗亲大会,进过沈氏祖祠叩拜。 见到古香古色的宗祠,看着来自五湖四海、胡子一大把的族亲们,沈瑞并没有生出什么血脉相连之类的亲近之感,反而觉得很神奇。那厚厚的族谱,那一直不断的传承,并没有随着朝代的变迁而消散。提起来像是旁人的历史,可那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松江沈氏,出自吴兴沈氏,高宗南渡时,始迁祖随朝廷南下,落户松江。 钢铁城市中,历史的痕迹已经很少。他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更像是一个看客。 沈氏宗祠周边,只剩下一座县府桥,还有一座积善堂的堂基。那县府桥旁,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又此桥介绍。这桥早先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贤妇桥”,后来松江县衙门迁移到这附近,这桥就被叫成了“县府桥”。石碑上并没有言名这“贤妇”姓甚名谁,可是沈家子孙却记得清楚。因为,在沈家族内的谱记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这一笔。 当初捐银子修路搭桥的,是明朝中叶沈族的一位贤妇。 古代女子低位本不高,明代又是礼教苛严的时代,竟然有女子因行善而扬名。 沈睿当时好奇,听闻此事,特意央求了祖父,带着自己去翻看了族谱,将记载的那页照了下来。关于“贤妇桥”中的贤妇,族谱上只记了两、三行:“孙氏,浙南巨贾孙梦生女,景泰六年生,成化八年适沈氏,为智庆堂沈源元嫡,弘治十年病故。生有善行,倾嫁资遗路桥善堂,惠及族人乡里,帝谕旨嘉奖,赠四品恭人,赐牌坊,世人谓‘沈门贤妇’。”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是沈家几支堂号,沈睿所在的京城一支,出自排行为二的义庆堂。 祖父跟他说过义庆堂的渊源,仁义礼智四堂的老祖宗,都是沈族中兴祖明初大学士沈度之子,其中长子、次子、四子为嫡出,三子为庶出,族规上写的清楚,小宗可绝,大宗不可断。嫡宗仁庆堂断嗣,从义庆堂、智庆堂择选嫡嗣承继宗族血脉,这两个堂口无嗣,才可选礼庆堂;若是四堂男丁皆断绝,则从信庆堂择嗣;信庆堂亦无嗣,再从其他四堂口择适当嫡子嫡孙入嗣。 从嗣子选择来看,就能看出古代士大夫对血脉亲疏的认定。先认定嫡子,其次庶出,而后是胞弟,再以后才是叔伯族人。族谱上虽记着传承八百年,可实在上松江沈氏完全是沈度兄弟两个明初复立起来,家族传承以两人的后人为主,也在情理之中。 沈睿所在这一支,祖上在天顺年间迁居京城,子孙读书出仕,明、清、民国三朝不绝,累世宦门。 远的且不说,沈睿的高祖曾在北洋政府任部长,曾祖入了g党,只是死于解放战争时期,成了英烈,使得沈家没有在建国后列权利中枢。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使得沈家逃过一劫,不仅没有在那场动乱中没有受到波及。反而因父辈余荫,多得诸公提挈。祖父从科员做起,虽几历宦海沉浮,可还是平平安安在副国级位上离休,叔伯辈也有人做到省部级高位。 沈睿之父是幼子,落地就丧母,因此多得父兄怜爱,性格天真浪漫,并没有如同父兄那样走上仕途。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去港城留学的学生,他有幸拜在时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宗老门下,不仅成了宗老的关门弟子,后来还娶了宗老的孙女,成了宗老的孙婿。 宗老与羡老,被世人成为“南宗北羡”,对历史、考古、文学、经学、教育、书画均有涉猎,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 虽说沈睿打小港城与京城两地生活,可因父母都是学者,到底受宗家的氛围影响更大些,沈睿瑞与姐姐都是背《三字经》启蒙,琴棋书画不能说样样精通精通,也有几分火候。长大后,姊弟两个先后选择了家学渊源的中文系就读。 沈姊一路读到文学博士,沈睿性格散漫,读完研究生就留校做了助教。 一个古代女子,倾尽嫁妆做善事,连皇帝都下旨褒奖,怪不得孙氏能在族谱上记上这一笔。 沈睿只当成奇闻异事听,回京后同沈姊提及这位祖上长辈。 沈姊当时正在做博士论文,初定名为《古代女性财产权支配考》,听了孙氏的故事,似乎有所触动,在国图查了半月,翻阅了类似事迹的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孙氏定无亲生子,或亲生子夭折,且沈源有庶子。否则的话,谁能没有半点私心的,分文不给子孙留,全部嫁妆都捐了出去。即便没有亲生子,选了嗣子,也不会连半点母子情分都没有。孙氏去世时,已经四十多岁,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儿孙满堂的年纪。 一个受封建礼教长大的女子,只有自己无亲生子与嗣子,丈夫有庶子,不情愿将自己的嫁妆让小妾庶子占了便宜,才有可能选择全部捐出去。 沈睿虽翻看过沈家族谱,可关注的只是附注的那些族内名人轶事,哪里会去留心各堂口详细的谱系。对于孙氏到底有没有亲生子与嗣子,他还真是不知道。 只是听着姐姐如此振振有词,将孙氏捐嫁资行善的善举归结到“无子”、“妻妾争风”,倒像是杜撰出一场家宅大戏,他颇不以为为然。或许孙氏就是五百年前的比尔盖茨,真的眼界开明,才没有给子孙留资财。若是单凭推论,就将孙氏善行归结于私心,未免对古人不公。 沈姊既做学问,就有寻根究底的劲头,订了两张周末的动车票,要拉着沈睿南下翻阅族谱,确认此事。 临了临了,沈姊因师门传唤,错过了车次,沈睿自己上了动车。 不过是在车上打了个盹,再睁眼时,沈睿已经成了沈瑞,松江沈家四房嫡子,父亲名源,生母孙氏,正值母丧,居跨院“养病”。 再次张开眼,沈瑞的肠子都要悔青。要是时光能倒流,他绝对不会就那位“沈门贤妇”的事情多一句嘴,与姐姐叫这个真。管她是不是有亲生儿子,捐不捐嫁妆什么的,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这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 床幔换了,虽是素白,可都是簇新的,看着厚度就不薄,屋子里的温度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阴冷,身上的被子摸起来也绵软厚实,身下的褥子也选软厚实。 沈瑞虽浑身乏力,可依旧坐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经换上细布中衣,看着上面压出来的褶皱痕迹,自己昏睡后躺了不是短工夫。他昏迷前肚子里就空的慌,现下醒来,更是饿得揪得慌。 松江沈氏,五百年前,他的祖先们,待想起前世与今生的联系,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归属感。 沈瑞抬头,屋子也不是先前那个屋子,宽敞明亮了许多,南窗的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低头坐着针线。门口立着两个小婢,一个穿着孝服,一个穿着素服。 听到床铺这边的动静,那女子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走了过来,满脸关切:“谢天谢地,瑞哥儿总算醒了。” 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神色有些憔悴,穿着素服,头上插着银簪,打扮与见过的婆子媳妇子不同,根据本主的记忆,正是五房长媳郭氏,沈瑞小声唤道:“婶娘……” 不想嗓子暗哑,扯得喉咙生疼,沈瑞的脸团成一团。 那女子正是郭氏,这两日就由她照看沈瑞。爱屋及乌,见沈瑞难受,她当然受不住,忙坐在床边,抚着沈瑞后背道:“既是嗓子不舒坦,二哥先别说话,等润润喉咙,舒坦些了再说。” 沈瑞轻轻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感激。 虽不知这次昏睡了多久,可前几日的“待遇”他可还记得清楚,自己处境实在堪忧。要是在这家里这沈瑞真的有人疼爱,也不会魂飞魄散。 《红楼梦》中贾宝玉呼奴使婢,自己名分上是沈家嫡子,可比寻常庶子还不如。 因初醒来前世今生的记忆有些混乱,他还猜测自己的身世是不是狗血,并不是沈家子孙,才被如此苛待;如今想起后世族谱所记孙氏倾嫁资做善事,老安人如此待亲孙的原因,多半是因这个缘故。虽不知孙氏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心,可是沈瑞也瞧出来,凭着老安人与沈举人对自己这个嫡孙的狠心,即便孙氏的嫁妆还在,也未必能到自己手中。 可孙氏嫁妆不在,那被迁怒的也定是孙氏的亲生子。 要是这个小身体大些还好,可偏偏只有九岁,就算富家少爷不想做,难道还要出去做乞儿不成?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想要做乞丐,也未必能如意。毕竟这世上还有人贩子这职业,还有贩卖人口牟利的行当。 至于上后世小说上所说,卷了身边财物,一走了之,换个地方买房置地重新生活,那只是臆想。明代户籍政策定制的已经十分周密详细,没有衙门开具的路引,压根就不能出百里之地。 “咕噜咕噜”,肚子跟打鼓似的,驱散了沈瑞满心忧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宠妾灭嫡(二) 见郭氏看自己的肚子,沈瑞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头。 郭氏既同孙氏交好,早先也是常来四房的,自见过沈瑞。晓得他尽管大规矩不差,可沈瑞确实被四房老安人溺爱性情有些骄纵。现下见他性情大变,如此腼腆乖巧,郭氏不会想到没“野鬼附身”,只是越发觉得他可怜,小小孩童,数日之间,被磋磨至此,本是小霸王似的性子,如今怯生生的开始看人脸色。 郭氏一阵心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下来,忙低了头拭了泪,柔声道:“瑞哥儿昏睡了两日米水未进,看来是饿坏了,婶娘这就使人给瑞哥儿拿吃的。”说罢,回头唤了那个素服婢子,吩咐了两句。 那婢子应声下去,没一会儿转回,手中已经提了食盒,后边跟着那个孝服婢子,手中端着炕几。 又有一婢子端了水盆过来,服侍着郭氏卷起袖子。郭氏亲自投了毛巾,给沈瑞擦了脸与手。 沈瑞是孩子身不假,里头却是大老爷们心,被人当孩子似的擦手擦脸,哪里能自在,又不好避开,只能红着脸任由郭氏摆布。这低头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小心怯怯,看的郭氏越发心疼,忍不住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是婶娘不好,婶娘当早些来看你,当早些过来看你。” 沈瑞虽被抱个满怀,可听着这哀伤的话语,实生不出歪念遐思来,又不晓得当说什么,唯有默默不语。 那提了食盒的婢子见状,劝道:“娘子,哥儿还饿着哩。” 郭氏忙起身拭泪,吩咐婢子摆好小几,亲自打开食盒,摆了几盘小菜小点心出来,又盛了一碗稠粥。 沈瑞早饿了恨了,眼睛要黏在小饭桌上,只觉得米香菜香扑鼻而来,而不住身子往前探了探。只是骨子里到底是成人,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抢食之举,只热切地望着,咽下一口吐沫,双手接过粥碗,一调羹一调羹地吃起来。 温热的米粥顺着喉管下去,沈瑞几乎要落泪,不自觉地加快了吃饭的节奏。 呜呼,这倒霉的重生。 之前他喝了三日粥,可那粥稀的,清可见底,真是不顶用,只能解渴用,若没有那几枚鸡蛋,真是要活活饿死。等到一碗粥吃完,他才反应过来这粥微苦,略回味一下,是人参的味道。 郭氏已经接过他的空碗,柔声道:“瑞哥儿之前饿了狠了,不宜多吃,要不然恐伤了肠胃。瑞哥儿先用这些,等到飧食,婶娘给你预备好吃的。” 沈瑞谢过,虽说胃里依旧空落落的,可依旧将视线从饭桌上移开。 郭氏见他听话,甚是欣慰,吩咐人将饭桌撤了,道:“瑞哥儿睡了一日一夜,可不好再躺着,仔细晚了走了困。要是身上受得住,就起来在屋子里转转,也省的积食。” 沈瑞点点头,起身下床。郭氏吩咐人取了一叠衣帽鞋袜,都是簇新的。衣料虽是素白细布的,里面却是薄棉的,看着不厚,可穿到身上又软又暖。等他穿完这些,外面又罩了粗麻布孝衣孝帽。 孙氏虽是当家娘子,可因家中有长辈在,不能停七七,最多只能停灵到“五七”。现下才是“头七”次日,还有将一个月的丧期,郭氏并不着急带沈瑞去灵前。 逝者已矣,还要顾念活着的。初冬时节,松江即便不像北边天气那样天寒地冻,可灵堂阴冷,一个病弱的孩子,要是不好生调养,哪里禁得住。郭氏的意思,出殡之前,每逢“烧七”的时候,沈瑞露面就行了,省的让那孽庶之子占了孝子之位,倒是未必需要见天去灵前守着。 沈瑞刚换好衣服,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没等见人,便听到门外声音:“我的宝贝孙孙可是醒了!” 随着说话声,门帘挑开,几个养娘婢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进来。那老妇人花甲之龄,身体富态,穿着鸦青色的素绸袄,头上带了银簪子,个子不高,体态丰满,步履匆忙。 郭氏听到动静,早已起身,对着那老妇人福身下去,口中道:“伯娘来了。” 那老妇人恍若未见,直接对着沈瑞走过来,一把将沈瑞搂在怀里,口中道:“我的心肝儿,可是要心疼死老身。” 眼前这老妇人,沈瑞醒来后还是初见,可因本主的记忆,并不陌生,这是本主的祖母四房张老安人。本主自落地,就养在张老安人身边。在外人看来,祖孙两个感情甚好。 根据沈举人昨日说法,自孙氏故去,张老安人伤心过渡,身子就不爽利,又打理孙氏后事,才没能亲自照看孙子。可是瞧着这老妇人的精气神,满面红光,实不像是有恙的模样。 看着郭氏还在屈膝福身,沈瑞望向郭氏。 张老安人见孙子没反应,低着头顺着他的视线,仿佛才看到郭氏似的,道:“鸿儿媳妇快起来,瑞哥儿这两日多亏你照看,可是辛苦你哩,老身当好生谢你。” 郭氏起身道:“不过是侄媳妇当作的,嫂子这样的善心人,积了多少福德,要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瑞哥儿受苦,那还是人么?” 张老安人神色微僵,摸索着沈瑞后背道:“说起来都是老身不是……若不是老身为没了好媳妇难过,身子不爽利,一时顾不到,也不会让下人们怠慢了瑞哥儿。” 不管沈瑞被慢待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张老安人这番话,就算是“官方交代”。 自古以来,世人推崇孝道。《二十四孝》上还有《郭巨埋儿》的故事,即便外人有为孙氏不平者,可老安人发话将孙子的事情揽到自己“顾不到”上,别人想要挑沈举人的不是,就显得多事。 换个性子圆滑的,少不得奉承两句,将这件事圆过去。毕竟这是四房家事,沈瑞病了一场后无碍,以后还要依附祖母生活。郭氏并不是圆滑的性子,略带疑惑地看了张老安人一眼,道:“伯娘是老封君,上了年岁精力不及也是有的,只是嫂子身边的人哩?嫂子虽走了,瑞哥儿却是她们的小主人,正当她们忠心服侍才是。” 张老安人闻言,轻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嫂子心善,不知作甚想,瞒着家里给她们消了奴籍,早早地放了出去。都是白眼狼,谁还想着沈家是旧主,这里还有小主人……” “都放出去?”郭氏闻言皱眉:“可嫂子走前几日,她们还在?”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难道老身还与你扯谎?谁叫你嫂子心善,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往外放人了?旁人不知晓,鸿儿媳妇还不知晓?” 郭氏不卑不亢道:“嫂子病了大半年,外头的织厂铺面由伯娘操持,侄媳妇还以为内宅也是伯娘受累。” 沈瑞在旁,只觉得这两人打机锋。看来张老安人插手媳妇嫁妆产业,在族人中不是秘密。听这话的意思产业那边的人事,也曾发生过变动。 张老安人的脸色很难看,冷冷地看着郭氏道:“之前那些掌柜账房还罢,都是签的短契,解了契就是自由身,侄媳妇愿意留着就用。内宅里这些奴婢下人,干系可大,不乏歹心背主之人。等孙氏出殡后,总要有一番计较,侄媳妇可要小心,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才好。” 郭氏淡淡道:“伯娘放心,侄媳妇真看到她们,定会劝回来服侍瑞哥儿,也省的瑞哥儿身边没有妥当人。” 沈瑞在旁,却是有些着急。因饿的狠了,刚才醒来全部心思都放在吃饭上,听到两人说话,才想起王妈妈与柳芽。 瞧老安人方才做派,无半点悔意。沈举人在族人面前将郑氏推出来,可有沈瑾在,又能将郑氏怎样。追究得狠了,为了推脱责任,说不定就要让王妈妈与柳芽做替死鬼,沈瑞怎能让她如意。只是在张老安人面前,沈瑞不好直言此事,便侧身两步,拉了拉郭氏袖子,小声道:“婶娘,侄儿想去拜祭娘亲。” 张老安人见沈瑞与郭氏亲近,强笑着伸胳膊去拉沈瑞道:“你婶娘照看你两日辛苦哩,不好再劳烦,老身带你过去。” 沈瑞侧身一闪,避在郭氏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张老安人。实在不愿与这老安人上演祖孙情深的戏码,还是继续走“小可怜”路线的好。否则族中长辈们“眼见为真”,只当自己与张老安人“祖孙情深”,不再管自己可怎么好。 张老安人神色僵硬,郭氏已经牵了沈瑞的手,道:“好孩子,婶娘这就带你去看你娘。”说完,方对张老安人道:“伯娘既身子不好,正当歇着,侄媳妇这带瑞哥儿去灵堂。” 张老安面带忧虑道:“瑞哥儿身子还弱,哪里禁得起折腾?万一有个好歹?谁能担当得了?” 郭氏神色发冷,牵着沈瑞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嫂子走了几日,瑞哥儿身为儿子,早当上香。侄媳妇既受族老们吩咐,照看瑞哥儿,有不当侄媳一力承担便是。” 沈瑞只觉得心里发寒,这般诅咒亲孙,这是祖母,还是仇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宠妾灭嫡(三) 张老安人见眼前一大一小都绷着小脸,只觉得心烦,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随你们去。 郭氏又屈屈膝,方牵着沈瑞出来。 沈瑞新挪出的院子,就在前院,离灵堂不远。眼见到了,沈瑞拉了拉郭氏的手,小声道:“婶娘慢行,侄儿有事相求。” 郭氏停下脚步,吩咐跟着的两个小婢道:“去前头请大管家过来。” 等两婢去了,郭氏方道:“瑞哥儿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沈瑞小声道:“侄儿冻饿几日,几悬饿毙,全赖王妈妈与柳芽偷留了吃食,才使得侄儿逃过一劫。若是因侄儿之故,使得两人受老安人责罚,侄儿怎忍心。还请婶娘帮忙想个法子,想法子帮侄儿回护一二。” 郭氏摇头道:“晚了,昨儿下晌老安人便以服侍你不周为名,打了两人板子,而后唤了人伢子,将那两个卖到过路的商船上。” 沈瑞闻言,想着柳芽那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有王妈妈留的那两块米糕以及那番教导提点,心乱如麻。 郭氏见他眼睛发直,忙道:“莫担心,她们已被你族兄沈理买回来,只是因身上有伤,暂时在他家养着,说不定等过些日子好了就给你送回来。” 沈瑞讪讪,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这会儿功夫,两婢已经带了四房大管家过来,就是昨沈举人命令去跨院接沈瑞的那位。见到郭氏二人,管家躬身见礼。 “谁在灵堂上?”郭氏问道。 “大哥在。”管家回道。 “大伯呢?” “老爷外感风寒,在书房歇着。”管家恭敬地回道。 昨日才“烧七”,今日并无客人吊祭,灵堂上只有僧道尼在做法事道场。沈举人既不在,郭氏这个做婶子的就没什么可回避的。沈瑾才十四,与郭氏幼子同龄,郭氏当然无需避讳。 灵堂上,一片素白,香烟缭绕,僧尼道吟诵不断。灵柩两侧,只孤零零地跪坐一人,显得有些寂寥。正是沈瑾,神色木木,跪坐在灵柩旁。因僧尼道吟诵声,直到郭氏与沈瑞近前,沈瑾才发现,忙站起身来:“婶娘与二弟来了。” 沈瑾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郭氏扫了灵柩旁的蒲团一眼,又看了眼沈瑾手中的孝子棒,神色寡淡道:“大侄儿还真是孝顺。” 原以为经过昨日沈理的斥责,沈瑾应该乖觉,让出孝子之位,没想到他方才依旧跪坐在孝子位上。 沈瑾神色涨红,沉声道:“不过是尽人子之责,不敢当婶娘称赞。”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沈瑞道:“二弟现下既来了,也当尽尽心。”说着,他将手中的孝子棒双手递给沈瑞。 孝子棒又称丧棒,三尺来长、拇指粗细的竹体,上面用剪成月牙形的白纸缠裹。 沈瑞双手接过,兄友弟恭之类的模样不是做不出,只是未免与本主之前的性情相差太远,可莫名恶语相向又过于无礼,便只是默默接过,走到灵柩前将孝子棒放在身侧,随即跪倒在地,稽首三拜。 郭氏见状,亲自取了三根香,递给沈瑞,道:“给你娘上柱香。” 沈瑞低声道了一声谢接过,在灵前再拜后,给孙氏上了香。郭氏担心沈瑞身体,柔声道:“你身体未愈,尽心就好,不要让你娘惦记,先跟婶娘回去。等过两日身子结实了出来。” 沈瑞晓得,顺着郭氏的意思自己会过的轻松些,可还是摇头,正色道:“侄儿是孝子,为母守丧本是应有之义。前几日侄儿长辈们体恤不怪罪,侄儿已是愧疚难安,如今已痊愈,正当好好陪娘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郭氏如何能放心得下,不赞同道:“你的孝心不在这个上,你娘就你这半点骨血,你只是养的好好的,就是你的孝心。” 郭氏是好意,可沈瑞早已经有了打算,走到郭氏身边,小声说道:“婶娘,侄儿先前只是饿的狠了,才昏了两日。如今穿暖吃饱,再也不怕的,婶娘还是成全侄子这片孝心。” 郭氏依旧不松口,沈瑞叹了一口气,压低音量道:“总不好只让大哥一人尽孝。” 郭氏瞥了沈瑾一眼,才迟疑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在这里守孝,婶娘先回去,等到了吃药的时辰,婶娘再使你来接你。” 郭氏没有回客院,而是被沈瑞劝回她自己家。她毕竟是五房当家娘子,身边还有个半岁大的幼女,陪了沈瑞两日已是不容易。不过到底不放心,还是留下贴身婢子看顾沈瑞,嘱咐了再嘱咐方离开。 管家送郭氏离开后,看了看灵堂上缄默不言的两位小主人,心下很是不放心,去书房找沈举人,想要禀告此事。一是怕两位小主人发生争执,闹出笑话;二也是担心沈瑞大病初愈,熬不住守灵之苦。 经过昨日那一出,沈家宗族里都看着,沈瑞真要有个万一,这四房的名声就要坏了。要知道昨日来的可不单单是沈氏族人,除了乡邻之外,官府中人也来了不少。内宅的事情,虽没有闹到前头,可昨日那么多人,难免走漏风声。 沈举人眼下并不在书房,而是去了后院老安人处。大管家扑了个空,犹豫了一下,还是追到了后院。走到后院门口,大管家就察觉不对,老安人身边当用的几个养娘婢子都在院门口候着。 见大管家来了,郝妈妈出面道:“大管家可是有急事?可要老奴去给老爷禀告?” 管家火眼金睛,自是瞧出郝妈妈这老货眼珠子乱转,想来着不忿被老安人打发出来,想要借通传之名,想要去上房探听一二。谁晓得老安人与老爷说什么私密话,管家无心参合,忙摆手道:“不急,不急,还是等老爷出来。” 郝妈妈讪讪,却也不敢得罪管家,轻哼了一声,转了头去。 张老安人屋子里,沈举人皱眉道:“是不是一时没找到,等孙氏大事完了,开了东厢,仔细查找就是。” 张老安人道:“等丧事完了,黄花菜都凉了!我早觉得不对,孙氏没了当晚我就使人开了东厢,能翻的都翻了,就是没有。” 沈举人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半响,道:“孙氏屋里既没有,是不是寄存在旁人处?孙氏行事精明,若是她信得过的,当不会有什么闪失。” 张老安人冷哼道:“财帛动人心,若是红契还罢,衙门里有档,总能找回来;若是白契,谁收下了还肯吐出来?自从晓得孙氏将身边人都放出去,我就晓得蹊跷,才使人故意饿了瑞儿两日,这不是吊出来两个。说着好听,恩婶恩亲,还不是闻了腥味咬上来,想要趁乱占四房便宜!” 这番说辞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是想想沈理的状元身份还有五房老太爷平素的端方,沈举人摇摇头,道:“孙氏陪嫁产业里,只有后来出息添的两块棉田一间铺子是白契,其他都是红契,娘不用担心”。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道:“那铺面还罢,值不了几个钱。那两块棉田一块十顷,一块八顷,可不是小数目,真要被人匿下可要哭死。照我说,还是赶紧报衙门,以报失财物为名,将那几个跑了的下人抓回来。不管那贱人是将契约托付给沈理,还是隔壁,总有迹可循,多个人证,心里也踏实些。” 昨日在族人面前刚闹了那一出,沈举人素来爱面子,哪里还敢节外生枝,皱眉道:“铺面与棉田都在那里搁着,由家里下人打理,这几日也跑不掉。就算旁人拿了地契又如何,在松江地界,旁人还欺不到沈家头上,还是等孙氏出殡后再说。” 张老安人跺脚道:“旁人欺不到沈家人头上,沈家自家人哩?那九房小崽子顶着状元老爷的帽子,连宗房都得巴结;隔壁郭氏,借着那贱人的光,与知府家结亲,如今腰子也直起来了。不管他们两个哪一个受了那贱人所托藏了地契房契,要是黑了心肝,可是了不得。” 沈举人不通经济,已是听得不耐烦,抬起眉毛道:“娘就别操心了,儿子自有安排。”说罢,起身就走。 走了几步,看到多宝格上的摆件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转过身,道:“娘,孙氏的嫁妆还是先不动的好,省的被族亲们误会。” 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青着脸道:“难道我是贼?这是孙氏先头敬与老身的!” 沈举人讪笑两声,却依旧没有改口:“还是避嫌吧,误会了总不好。” 张老安人越发着恼,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且去,且去,我还没老糊涂,用不着大老爷教导行事!” 沈举人晓得自家老母亲性子左性,不是听劝的,只能心里叹息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见到大管家在院门口候着,沈举人缓下脚步道:“可是有事,找到这里来?” 大管家忙趋步上前,低声道:“老爷,二哥方才来灵堂守灵了。” 沈举人闻言,面上挂霜,冷哼一声道:“这孽畜又要作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宠妾灭嫡(四) 沈举人口中骂着,脚下却不自由地加快脚步。对于这个儿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厌。因与妻子孙氏夫妻感情冷淡的缘故,他与沈瑞父子关系也不亲密。可妻子已故,他身为人父,心里沉淀下来的不只是人父之责。孙氏不单是四房主母,也是四房的大功臣。 沈举人是孔孟弟子,不通经济,若没有孙氏进门后二十年的经营,就没有现下的四房。即便他想要谋孙氏的半副嫁妆,不单单只是偏疼长子,也是想着将来兄弟两个能相互扶持。 沈家书香望族,沈瑞却是个在读书上不开窍的,前程有限,以后能依靠的还是父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与沈瑞的关系就更紧密。即便是为了在世人面前好看,沈瑾也不会弃沈瑞这个兄弟不管。说明白了,当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时,沈瑞也就成为沈瑾的责任,这不单是骨肉亲情,还涉及道义。 只是没想到,会闹成现下这个局面。 为了逼出所谓“托孤人”,就将亲孙子冻饿几日,沈举人心中,对张老安人此举不无埋怨。至于沈瑞冻饿之前被他打板子之事,则被他抛到脑后。 待走到灵堂外,看着跪在孝子位上烧纸钱的沈瑞,沈举人不禁有些恍然。这浑身缟素安静地跪在那、面露哀凄的孩儿是谁?是记忆中骄横顽劣的次子? 他扶着额,想要回忆次子昔日模样,有限的几个画面不过是他斥责儿子、老安人护着、孙氏缄默旁观。在妻子面前,他底气又委实不足,一来二去连训斥都懒得训斥,眼不见心不烦,父子相处的时间越发短暂。 沈瑞正专心烧着纸钱,袖子被拉了拉,抬起头来,才看到灵堂上多了人。 旁边沈瑾已经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沈举人清咳两声,板着脸对沈瑾道:“你是兄长,多找看些你弟弟。” 沈瑾忙躬身道:“尊老爷吩咐。” 沈举人又望向沈瑞,皱眉道:“好生跟着你大哥守孝,不许再做怪!” “诺。”沈瑞淡淡应道。 沈举人见他不冷不热的模样,直觉得胸口发堵,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瑾见状,低声对沈瑞道:“在老爷面前,二弟多少柔顺些。” 沈瑞颇为意外,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满脸真挚,确实出于善意,点点头道:“谢谢大哥。” 到底别无他话,兄弟两个继续缄默守灵。 郭氏回了家里,过问了几句家务,又匆匆过来,见沈瑞还在灵堂上,就劝他回屋休息。沈瑞已决心守灵,就又劝了郭氏回家。郭氏见他执意如此,叹了两声“孝顺孩子”,也没有强拉他回去,只是望着他的目光越发慈爱。 天下的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沈瑞小小年纪,大病初愈便坚持为母守灵,可见是真孝顺。不过瞥见沈瑾在旁,郭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待回了家去,就打嫡幼子沈全过来,借口代福姐儿为孙氏守灵之名,留在这里看顾沈瑞。 福姐儿是郭氏幼女,生时难产,因孙氏援手,才得以平安落地。待满月时,郭氏抱了女儿上门,认了孙氏为契母。 如今福姐儿才六个月,郭氏安排幼子“代妹守灵”,倒是也说得过去。 沈全与沈瑾同庚,十四岁,月份比沈瑾大,已过了县试、府试,不过在院试时落榜,只算是童生。 郭氏三子一女,长子是去年春闱落第举子,因想要参加下一科会试,落第后就没有回乡,留在京城读书。郭氏开明,打发长媳进京照看儿子起居。次子是贡生,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做监。 郭氏丈夫沈鸿身子不好,沈全倒是成了郭氏帮手,平素打理家中庶务,倒是有几分成熟稳重。他既受母命而来,自然以看顾沈瑞为主。不过他与沈瑞差好几岁,并不相熟,一时半会也无话。 沈瑞受苛待之事,他已经听闻。尽管对于张老安人与沈老爷行事看不过去,可他也不认为错处该归到沈瑾身上。 他与沈瑾是族兄弟,又是邻里同窗,相伴长大,最是晓得沈瑾脾气。沈瑾虽是庶出,可性情中正平和,并无平常庶子的猥琐小气。只是被郑氏拘的紧,整日里只埋首读书,有些不通世情,真没有什么坏心肠。至于占了沈瑞的“孝子位”之类,在他看来,不过是孝顺嫡母,绝非族人揣测的那般,存了那么多的算计。 沈全在五房老太爷与郭氏面前,也为沈瑾分辨过,两位长辈都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实是沈举人侵占发妻嫁妆的心思昭然若揭,沈瑞这几日的遭遇又太不堪,不得不使人多想。 同对沈瑾有好感相对的,沈全对沈瑞的印象并不佳。 沈瑞顽劣性情,可是他见识过的。他平素第一次挨打,就是拜沈瑞所赐。当时他已经十岁,却被五岁的沈瑞扔石头给砸了额头,至今发角处有小拇指盖大小的疤痕。 他原想要在父母跟前告状,被兄长给劝下,到底不了了之。被五岁的孩子打了,说出来也不光彩。况且两家主母交好,犯不着为这些小事起了嫌隙。只是他心里长了记性,对于隔壁的小霸王,从此是避而远之。 没想到,凤凰也有落地的时候。这还是那个小霸王么?莫不是换了芯子?打量着沈瑞的沈全心中惊疑不定。 这乖巧守礼的老实模样,险些闪花了他的眼。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实在是被沈全给盯得不自在,就侧身去,道:“全三哥一直盯着弟弟,可是有事吩咐?” 沈全摸着下巴,讪笑两声,道:“有些日子不见瑞二弟,倒是有些不敢认。” 沈瑞当然晓得自己与原主不同,可沈家上下都没看出什么,隔壁的族兄之类,就更不用担心,便垂下头不再说话。就算旁人看出他与本主不同又如何,本主经历丧母之痛,又挨了板子,险些被冻饿而死,性情变化也合情合理。 灵堂之上,到底不是嬉笑之地,沈全看着沈瑞肖母的脸,想着孙氏生前慈爱,也恢复了肃穆。 三人守灵的格局,从这日倒是成了惯例。 孙氏收福姐儿为契母之事,早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沈全奉母命而来,沈举人虽有些不自在,可不愿节外生枝,便任之由之。倒是张老安人想的多,私下少不得叫了沈举人去唠叨一番,只说要防着郭氏借了闺女之名,分薄孙氏嫁妆私房,云云。 沈举人这些日子正忧心四房名声,哪里听得了这个,劝慰老安人几句,便借由子溜了。至于张老安人逼他尽早清点孙氏嫁妆资产之事,也被他再次搪塞过去。 真要在孙氏热孝之时,那般行事,那四房的脸真的不用要。况且,自打孙氏卧床,孙氏外边的产业就逐渐被张老舅爷与张家几个就舅兄把持。对于舅家占自己便宜之事,沈举人也不是没有耳闻,不过看在张老安人情分上,沈举人也不原为几个银钱与舅家计较。 一晃数日,沈瑞尽管守礼茹素,可到底吃得饱,原虚弱的身体渐好,可心里也不踏实起来。原因无他,实放心不下王妈妈与柳芽。原以为这两人既被沈理买下,即便没有被沈理转手赠还给自己,也当有音讯传回来,可却了无音讯。莫非是板子打的狠了,有什么不好? 等到孙氏“二七”时,郭氏与沈理都登门。 倒是不用沈瑞主动相问,沈理便私下告诉提及此事:“听鸿大婶子说你惦记卖了的那两个养娘婢子,无需担心,她们的病养的差不多了。只是现下不好给你送回来,否则还不知老安人会怎么说。等婶娘大事毕了,再看着安排她们两个。”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六哥,她们有没有说老安人作甚要故意饿着冻着我?” 沈理摇头道:“我仔细问了,她们两个是老安人临时安排服侍你的,并不是老安人身边服侍的。我瞧着老安人像是看上她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与旁人无瓜葛,方便处置,就像这次卖人似的。要是选了旁人,说不定要卖一家子。其他的,六哥会继续探查,瑞哥儿还小,只需好生保重,不用想这些。” 沈瑞见他郑重,晓得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隐私之事,毕竟张老安人之前种种安排实在过于蹊跷。他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猜测多半是张老安人“迁怒”,旁人看着就有四房这般行事,就有“害命夺财”的嫌疑。 沈瑞便暂且不提此事,只正色道:“六哥,等我娘入土后,我想要效六哥行事,在我娘灵前结庐守孝。” 沈理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皱眉道:“不行,你年小体弱,出殡时又是腊月,你哪里经得住这个?孝心不在此处,你多保重自己,婶娘才会走的安心。” 沈瑞苦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弟弟只会说孝道所在,本该如是。六哥面前,弟弟就说一句实话,弟弟想要活着,弟弟想跟六哥一样读书,出人头地。可若是在这个家里,弟弟不知何时再‘病’,何时再受‘家法’。就算不生病,不挨板子,也是‘顽劣任性’之辈,还不知会传出什么人品低劣的恶名。以前年幼,又有娘亲在,纵有流言蜚语也不关痛痒,如今渐大,又是在孝中,稍后不甚,口舌就能吃人,弟弟实是怕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守礼茹素(一) 沈瑞一席话,听得沈理眉头更紧,听得窗外的沈全脸色大变。倒不是他卑劣故意偷听,只是他实是仰慕状元族兄,见状元族兄来了,想要凑过来厚颜请教几句,没想到正听到这几句要紧的话。 要是没有这几日“代妹守灵”,沈全只会当沈瑞心思太重,可在灵前守了几日,他也察觉出四房的不妥。张老安人身边的妈妈,在沈瑾面前毕恭毕敬,在沈瑞面前却阴阳怪气。上行下效,其他奴婢下人待沈瑾兄弟也是不同。 沈全站在局外,看的清清楚楚,心惊的同时,连带着对沈瑾也多了揣测。如今又听这番话,沈瑞说的透彻又直白,听得却叫人身上发冷。 沈全想着这数日沈瑞的沉默寡言,不禁摇抬头摸了摸额头。上面的疤痕淡淡,已经不大显,看来那跋扈的小胖子真的转性。他心里正感叹,就听沈理道:“你只安心守灵,养好身体,等婶娘大事了,六哥自有安排,断不会让你再委屈了去。” 沈瑞道:“还请六哥成全,弟弟不怕吃苦,只想找个肃静地方,安静地读几年书。”说到这里,顿了顿,苦笑道:“说出来不怕六哥笑话,弟弟之前不省事,连三百千都背不全。同族兄弟们相比,弟弟已经落了一大截。” “咦?”沈理诧异道:“怎会如此?族中子弟不是六岁入族学?你开蒙好几年,这几本还没背好?” 沈瑞声音渐低道:“老安人怜惜,怕我读书吃苦,十日里只叫去两、三日。若是哪日功课背会了,接下来的半月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去上学。再去时,也跟不上先生教的……即便在家里,也舍不得我多提笔,只说是年纪小怕累了胳膊。但凡在书房多呆半刻钟,就叫人哄了我去玩……” 花厅里寂静下来,门外的沈全只觉得双脚发软。好像是听到了不得的话,四房老安人到底再想什么?沈家书香望族,沈家的子弟都是读书为业,不叫读书,这叫什么事?旁枝庶出还罢,不爱读书,学着料理庶务也好;嫡支嫡子,拦着不让读书为什么? 要是张老安人真是愚妇,那怎么没有拦着孙瑾读书?沈全满心疑问,轻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直觉得脑子不够用。 花厅里,沈瑞与沈理并肩站在窗前。原本关着的窗户,已经被推开。 待沈全的身影不见,沈理方摸了摸沈瑞的头,道:“鸿大婶娘与婶娘关系最好,要是老安人与婶娘之间真有什么恩怨,大婶娘那里多少也会有个影儿。” 沈瑞仰头,面带忐忑道:“那我去问,大婶娘会告诉我么?” 沈理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交给六哥,六哥去问,你只好生为婶娘尽孝……不管是谁,也不管这其中有何隐情,六哥都不会允旁人再磋磨你。” 得了这一句,沈瑞这才真的安了心。不是他携恩图报,实是孙氏没有娘家人,这个时候只能沈家族人来帮他说话。否则的话,他一个爷们,还要整日里寻思跟张老安人玩宅斗不成? 沈全回到灵堂时,脸色才缓和过来。 越是读书人家,越是重视嫡规矩,沈家也是如此。只是四房情况不同,沈瑞不成才,沈瑾是庶长子,又是读书种子,大家顾其以后将是四房的顶梁柱,才更加宽和些。可沈瑞要是真顽劣不堪还罢,居然有如此隐情,如何能不让人惊心。 沈瑾已经发现沈全神色异常,低声问道:“三哥怎了?” 沈全讪笑两声,道:“家里有事找我娘,我娘怎么还没从后院出来?” 沈瑾看了沈全一眼,挥手唤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了几句。 小厮毕恭毕敬地应下,疾步往后院传话去。 虽说沈全早就晓得,四房奴婢下人对沈瑾的恭敬,平日不觉什么,毕竟沈瑾虽是庶出,也是少主人,可眼下见此情此景却觉得刺眼。 沈瑞守灵六日,沈全陪了六日,奴仆们面对沈瑞时,可没有面对沈瑾时毕恭毕敬。沈瑾行事温文尔雅,并没有端着少主人的架势对下人指手画脚;沈瑞专心守灵,也没有不当之举失了稳重,四房奴仆对两位小主人的不同对待,就像是在四房沈瑾是嫡出少爷待遇,沈瑞是不被待见的庶出哥儿似的。 孙氏故去才半月,这四房已经换了气象。 张老安人房中,郭氏面不改色,实际上已经有些坐不住。 因孙氏定了“五七”后出殡,祭拜的几个大日子除了“接三”、“头七”,就剩下“三七”、“五七”最重。“二七”虽也是大祭,可比其他几个日子亦不算什么。没想到,这日来的族中女眷竟然不亚于“头七”。许多之前不曾登门的旁枝庶出、或是出嫁的姑奶奶,都面带哀切,一身缟素地过来,围着张老安人奉承。 几个房头的当家娘子、奶奶都来了,不是与孙氏交情好,就是受命来四房看“嫡子受虐”的后续发展,任谁也没想到今天又出了新的热闹。 这个道:“老安人最是仁善,族里谁个不敬哩。” 那个说:“是哩,是哩,外头那些话都没影哩,谁不晓得老安人最疼孙子。” 张老安人与儿子闹了数日别扭,心里正憋闷,被女眷们奉承着脸色才好些,可听着听着,只觉得不对味。 九房老安人道:“眼见‘三七’,是不是该张罗开?” 三房庶支汤二娘子:“咯咯,就算为了堵外头的口,这‘三七’也得大办哩,要不岂不像应景,冤枉婶娘不疼媳妇。” 九房老安人又道:“源儿媳妇生前最疼惠娘,惠娘出阁时还送了半副嫁妆,即便待亲闺女也就是这般。‘三七’是出嫁女操持,源儿媳妇没亲闺女,惠娘是她侄女,也当来给她婶娘尽孝哩。” 不待张老安人开口,汤二娘子已经抢过话头:“外九房同四房早出了五服,惠娘不过是族侄女,要是轮到她操持源大嫂子之事,岂不是叫人笑话沈族内房无人?要说受源大嫂子恩典,我们平娘也不差哩。平娘才是源大嫂子的从堂侄女,正该披麻戴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调越来越高,急赤白脸起来。张老安人的脸已经黑的不行,转过头去,望向郭氏时,眼睛里已经开始射刀子。旁边看热闹的几房女眷,也跟着张老安人的视线,望向郭氏。 郭氏神色淡淡的,脸上丝毫显不出什么。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族亲们盛情,老身有些担不住,郭氏同孙氏最是要好,就帮孙氏拿个主意……” 郭氏早已听出来,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都是奔着“出嫁女”之名来的。 “三七”按规矩是出嫁女、女婿主祭,要是没有丧者没有出嫁女的,也有侄女、侄女婿料理的。两者都没有的,也就是家人主祭,还真没听说有从堂侄女、族侄女出面的。 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舔着脸说此事,不过是奔着孙氏的嫁妆。可若是真担了出嫁女、女婿身份行事,即便分不了孙氏嫁妆,也能得一注谢资,还能同沈瑾、沈瑞兄弟两个拉上交情,背后还有个状元公在。 这本不关郭氏之事,可她们的贪心却是因沈全“代妹守灵”引起。郭氏并没有回张老安人的话,而是环视众人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两个年轻妇人身上:“两位侄女怎么说?” 这两人正是沈惠娘与沈平娘。 这两人都是失母长女,为继母不喜,没有嫁妆,拖到十八、九还说不上亲事。孙氏当年怜惜这两人品格,多有填补,这才使得两人体面出嫁。 沈惠娘拿帕子试了试眼角,哽咽道:“伯娘生前与侄女有大恩,侄女愿孝福妹妹行事,为伯娘尽孝,还请大婶娘成全。” 郭氏本是平和性子,也忍不住着恼。固然族人会贪心,有她思虑不周全的缘故,可这般大喇喇将半岁大的福姐儿牵扯进来,沈惠娘行事也太下作些。 她强忍恼意,又看向沈平娘。 沈平娘神色从容,道:“伯娘是侄女恩亲,侄女愿孝六族兄行事,只是侄女笨拙,只能在私下为伯娘焚香祈福,不敢在众族亲面前漏怯。”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不是素服,而是本色熟麻衣,正是“大功”服色。再看沈惠娘,只是素服罢了。 郭氏神色稍缓,转向张老安人道:“侄女们自有主意,又是老安人家事,侄媳委实不好多嘴。” 张老安人还要再说,正好婢女进来传话。郭氏早就想要离身,听说自家有事,便起身告罪,带婢子养娘走了。 沈全已经在二门外等着,见了郭氏,便上来扶了胳膊。 郭氏见他神色有些恍然,可眉眼间并无焦色,微微放下心,嗔怪道:“家里什么事,巴巴地使人唤我出来?” 沈全讪笑地看了几眼周遭的奴婢下人,道:“等娘家了在说。” 郭氏神色微凝,却没有多话,母子两人相伴回了自家宅子。刚进大门,郭氏便低声道:“可是灵堂那里有什么不对?瑞哥儿还好吧?” 沈全左右扫了两眼,道:“不是灵堂上的事,娘稍后再问。” 除了沈举人家下人,这自家下人也听不得? 郭氏心中纳罕,便不在多问,直到回了正房,将婢子养娘都打发下去,才道:“说罢,到底怎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守礼茹素(二) 沈全皱着眉,将方才所听重述一遍,而后小声道:“娘,伯娘早年多年未育,瑞哥儿是不是私下过继来的?老安人偏疼亲孙子,才这般不待见瑞哥儿。” 郭氏听了,不由恼怒,怒视沈全道:“胡吣什么?瑞哥儿是你伯娘十月怀胎、挣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嫡亲血脉!” 沈全犹自不信:“那要真是四房嫡亲血脉,老安人怎会如此?叫小厮撺掇着淘气,书也不让读。哪里是爱孙子,这是捧杀?瑞哥儿小小年纪顽劣之名声在外,之前的脾气秉性,娘也是见过的,儿子又没有扯谎……要是伯娘当年真生了弟弟,那会不会是弟弟福薄,才换了瑞哥儿来……” 郭氏哭笑不得,拍了下他脑门道:“混账小子,方才说是过继,这会连换人都出来……瑞哥儿是娘看着落地,容貌又同你伯娘七分相似,没人换了孩子去。瑞哥儿不被老安人所喜,不过是受你伯娘牵连罢了。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老人家还真是下的了这个狠心。” 沈全耳朵竖得直直的,正专心听着。 郭氏却端起茶吃了两口,没了再讲的意思。 沈全急的抓耳挠腮,道:“娘到是接着说呀。” 郭氏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道:“不着急,你六族兄既听了瑞哥儿的话,少不得也要追过来问个究竟。等他来了一道说,省的娘费两遍口水。” 沈全满心好奇都被勾起来,哪里等得及,正想着央磨郭氏,就有婢子隔门禀道:“娘子,九房六爷来了,求见娘子,管家迎进前厅吃茶。” 郭氏起身,带了沈全去见厅见客。 见到母子两个同来,沈理心下有底,便直陈道:“本不该来扰大婶娘,只是瑞哥儿处境堪忧,侄儿心有疑惑,实不知该如何援手,固来请大婶娘解惑。”说罢,便将沈瑞在张老安人那里所受待遇说了一遍。 郭氏已经听儿子讲述一遍,依是心下唏嘘,虽不是爱嚼舌之人,可因恼老安人不慈,也没有为其遮掩的意思,道:“老安人对源大嫂子,是积年宿怨,视为仇人也差不离。为了源大嫂子的缘故,老安人不疼孙子也不算稀奇。” 沈理不解道:“婆媳之间有个磕磕碰碰的,也是常见,怎么就成仇人?婶娘又是那样好性情,最是贤良,待老安人只有孝顺的,并不曾听闻有何事逆了老安人的意,婆媳嫌隙怎至此地步?” 郭氏叹了一口气,道:“事关四房阴私,许多人都不晓得,源大嫂子进门次年,老安人曾入家庙一年半。” 细说前情,当初孙氏嫁到四房,竟然是族长太爷做媒。 在孙氏嫁进四房前,族长太爷便同沈举人说过四房掌家之事。孙氏既带了丰厚嫁资过来,就要担当起当家主母行事,沈举人既不爱经济庶务,专心读书便好。左右当时的四房,家道已经中落,祖产除了老屋与薄田并不剩什么。 沈举人当时还只是秀才,对于妻子出身商贾虽有些不太满意,可是族长做媒,又是能帮自己料理家务,自然无不应是。 孙氏进门后,貌美温柔秉性良善,夫妻两个很是美满。不想小两口美满,却是碍了张老安人的眼。 张老安人虽亦是出身书香之族,可娘家早已败落,否则也不会嫁到家道中落的四房,见了媳妇的嫁妆自是眼红的不行。虽说媳妇进门前,早在族长老安人面前应下媳妇进门当家的话,可等孙氏进门却是反悔,不仅将家务攥着手中,还摆着婆婆的谱,一心要插手孙氏的嫁妆产业。 孙氏到底是新媳妇,顾及着颜面,并没有强硬地接受四房家务。只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也没有让老安人插手到陪嫁产业上。张老安人闹腾的越发列害,借着婆媳规矩,变着法儿的折腾孙氏。又以孙氏有孕为借口,赐下好几个美貌通房,生生的折腾掉孙氏五个月的身子。 孙父彼时尚在,三、五个月过来探看闺女一遭,晓得孙氏遭遇,并没有找到四房,直接找到族长处。 族长太爷是大媒,又与孙父有私交。族长太爷将沈源呵斥一顿,将那几个通房都卖了,又做主将张老安人送进家庙“静养”。张老安人哪里肯依,本要闹腾,被宗房老安人连吓带哄给劝下,四房婆媳之争才告一段落。 不过这番变故,不仅使得孙氏与张老安人失了婆媳情分,也伤了孙氏与沈源夫妻情分。 孙氏心思,更是都放在打理四房与自己嫁妆产业上,四房日子蒸蒸日上,婆媳之间却视同陌路,夫妻之间亦没了往日恩爱。 孙氏名声既好,又有宗房撑腰,张老安人再看不惯,也只能忍了。等到张老安人从家庙回来,并不与孙氏再争斗,而是以孙氏“无子”为名,大张旗鼓地纳了良妾郑氏。等到郑氏生了沈瑾,老安人亲自抱过去养育。 孙氏虽打理四房家务,可更像是大管家。其他几个,倒像是一家四口,两处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沈瑞落地,张老安人当日就抱了孙子过去,像是有了依仗,气势才开始嚣张起来。 此时,孙父已经病故,宗房老安人也故去,即便族长太爷扔在,也不好处处插手四房家务。 孙氏在儿子刚被抱走时伤心,过后却没有其他反应反击,曾说过:“瑞哥儿得祖母疼爱也好,我不盼着他出人头地,只愿他做个富贵闲人,平安自在。” 不知是不是移情,孙氏既被张老安人拦着,轻易见不到亲生儿子的面,待庶子比照先前倒是更亲近几分。沈瑾启蒙,是孙氏使人请的萌师。族学中先生差次不齐,又是孙氏托了知府太太,延请知名老儒。 孙氏虽没有将沈瑾记在名下,可待庶子却是无亲生子无差。就连郑家小舅中举后,孙氏也曾帮扶过。否则一个寒门出身的同进士,选官哪里会那么顺当。这也是张老安人抬举郑氏多年,四房依旧平平稳稳,没有闹出什么乱子的缘故。 等到孙氏半年前卧床,婆媳之间的平静被打破。 孙氏似无心再好强,由着老安人将张家人安插进四房与她陪嫁产业上。原本孙氏用惯的掌柜、二掌柜,相继被张家人给排挤出来。等到孙氏故去,孙氏的陪嫁、陪房更是一个不见,也不知是老安人打发出去,还是如老安人所说,是孙氏放出去的。 花厅里,沈瑞并没有着急回灵堂。灵堂上跪坐数日,虽掌握到一些窍门,加上绑着郭氏给缝制的护膝,并没有伤到膝盖,可跪坐久了,小腿肚子却酥酥麻麻,大腿根也有些浮肿。 趁着现下四下无人,沈瑞便将小腿放在椅子上,俯身揉了揉。 有个状元族兄在,想要请教学问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沈瑞说的“三百千”都背不全,说的是真不假。真的部分是,真背不全,因为本主的记忆本就零散模糊,而他自己被曾外祖父用儒学启蒙的时间太过久远,三千百这些萌书都忘得差不多。 可对于科举来说,沈瑞却无半点畏惧。四书五经也好,八股文也罢,对五百年后的绝大多数来说都比较陌生,可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沈瑞。 八股文章,不过是制式文。对于旁人或许会陌生,对于沈瑞还真不算什么问题。他研究生选的正好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向是明清及近代文学。外加上打小耳濡目染,对于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科举取仕,他还真是不憷。 如今沈瑞所想的,依旧是孙氏捐嫁妆之事。 沈理既开始调查四房家事,这件事应该也瞒不住多久。只是沈瑞身为孙氏亲子,等到事情揭开,又如何立足? 对于那些织厂铺面之类的,沈瑞虽没有贪念,可对于孙氏如此行事,也只觉得牙疼,毕竟处境越来越尴尬是他。外人提及此事,不会说孙氏心善无私,多半会说他是个败家苗子,亲娘都没没敢指望他守业才如此。 瞧着张老安人行事,孙氏捐嫁妆之事像是露了首尾,沈瑞真是恨不得早日出殡,借着守孝之名躲出去,剩下的纷争就不干他这个“孩子”的事。如今只盼着张老安人晚些发难,他这“孝子”的形象再深刻些,到时候事情出来多少显得无辜些。 想到这里,沈瑞不免叹气。多好的出身,书香门第,家资富足,嫡子身份,本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旁人口中的孙氏良善,而不是无能,怎么会让儿子落到这个境地。别说沈全怀疑他是不是抱养的,就是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正想着,就听有人道:“二弟可是腿酸?” 沈瑾来了。 沈瑞起身,淡淡道:“大哥。” 他并没有像本主那样待沈瑾任性无礼,可也没有亲近的意思。谁晓得沈瑾对沈瑞了解多少,多说多错。 沈瑾伸出手来,手心里是半个巴掌大的瓷瓶:“这是消肿药油,等晚上让冬喜姐姐给你揉揉。” 冬喜是郭氏侍婢,这几日留在四房这边服侍沈瑞。 他脸上是真心关切,沈瑞想到孙氏事发后祖孙不成祖孙、父子也说不定不成父子,总不能与四房所有人为敌,神色就软了下来,带了几分感激道:“谢谢大哥。” 沈瑾神色越发舒缓,道:“若是累了,就不要强撑着,每日抽空歇一歇,并不碍了孝道……”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守礼茹素(三) 这少年敦和亲切模样,颇有长兄之风,实看不出本主所认为的“藏奸”。沈瑞上辈子生活在大家族,见惯了亲戚之间的倾轧纷争,自然瞧出这少年所言并非做伪,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兄弟两个很有兄友弟恭的模样。 不只沈瑞察觉出沈瑾的善意,沈瑾也感觉到沈瑞的乖顺,心中感概万千。他只有这一个手足兄弟,心里哪有不亲近的,可沈瑞之前态度过于恶劣,从没有好脸色;他看在嫡母面上,又不好计较,兄弟才视同陌路。 如今祖母不慈,父亲没担当,姨娘背了恶名。沈瑾初还怨愤,几日下来,也有些看开。子不言父过,不过长辈们如何,只要他无愧无心就好。兄弟之间如今能有这样的缓和,他分外欣慰,不免生出几分冲动,道:“二弟的院子还没收拾出来,客房又不宽敞,要不就挪到我院子里去,正好与大哥一起读书。” 沈瑞闻言,却是愣住。 这是怎么话说,一个中了“小三元”的廪生,一个三百千没背熟蒙童,一起读什么书? 沈瑾见他没有拒绝,越发觉得这个主意好,口气越发软乎:“二弟,读书并不枯燥,等学进去了,里面有意思的很。族学里的先生教的急,你落的功课又多,总是有不会的地方,才会越来越厌烦书本。沈家书香望族,要是不读书,外人会笑话的。珏哥儿不是最爱与二弟争风么,二弟难道想差了珏哥儿去……” 若说沈瑾方才赠药之举是七分关切,这劝学之说就是十分好心。 沈氏一族,最是注重嫡庶,可为何无人轻慢沈瑾,无非沈瑾是个读书种子,前程可期;沈瑞劣名远扬,长成也不过一纨绔儿。沈瑞即便一时在族人面前露脸,得了怜惜,可要是依旧如本主过去似的不学无术,最终还是泯灭众人。只有埋首苦读、金榜题名,才能真正在家族、在这世道上立住脚。 沈瑾但凡有私心,想到己身,也不会如此不避嫌疑地想要带了弟弟读书。毕竟在族人眼中,沈瑞之前遭罪,是郑氏“行事疏忽”之过。连带着他这个郑氏亲子,头上都落了是非。他若是避嫌疑,就当离沈瑞远些。 沈瑾既不愿家中再生波澜,也是真心想要对弟弟友爱,才有了这样提议。 沈瑞能感觉到他的殷切与认真,可这同自己的计划并不相符,只能拒了这份好意,为防节外生枝,不好提及自己想要离家之事,便轻声道:“谢大哥好意,等娘出殡后再说。” 沈瑾的这份善意,他愿意接受,可不是眼下,也不是这个方式。否则“兄友弟恭”一出来,四房上下“其乐融融”,族人谁还肯为他出头。 沈瑾看了沈瑞两眼,晓得他对读书本不热络,可听到珏哥儿的名字都没有烦躁,心下有些不解。他方才提及的“珏哥儿”,是宗房大老爷的幼子,与沈瑞同庚。 若说沈瑞与沈瑾兄弟之间视如陌路,那同珏哥儿简直跟天敌一般。两人一个宗房幼孙,一个四房嫡子,都是骄纵的性子,见了面谁也不让谁半分,打小时候凑到一起,没有不打在一起的,等到长大些,彼此都没有半分好脸。 本主最厌的人,既不是自家“二娘”,也不是庶兄,而是这个珏哥儿。 沈瑞脑子里正想着与“珏哥儿”那个小胖子的恩怨,一时有些愣神。 等回过神来,见沈瑾狐疑地盯着自己,哪里看不出他想什么,他摩挲着药油瓶子,道:“大哥,我已经长大了。” 弟弟不再任性张扬,沈瑾欣慰也有,心酸也有,可也知道时过境迁,到底不同。这个家里,真心疼爱沈瑞的,怕是自有自己这个兄长。他便不勉强,只柔声道:“若是你不爱与大哥挤在一个院,就让管家将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二弟如今九岁,也当迁到外院。” 沈瑞道:“如今里外都忙着娘亲大事,还是等事了再说。” 沈瑾想着弟弟若是正式搬到外院,不仅仅是收拾屋子家具,身边还要选人,正经需要好好张罗,如今匆忙之下,怕有什么不周全,便点头道:“那就听二弟的,等料理完母亲大事后再说。” 沈瑾心里还是有些欢喜,因为对于兄弟两个以后院子相邻之事,弟弟并没有拒绝。 兄弟两个回到灵堂后,此地立时换了气氛。 沈瑾周身少了几分阴郁,越发坦荡,觉得自己之前真是迂了,不该因庶出身份多思,对嫡出的弟弟不冷不热。嫡母待自己,慈爱有加,尽到教养之责,自己只有感激的。而这个弟弟,即便与自己不同母,也是同父的亲手足,自己又是长兄,理当多些担待。 沈瑞想的是,自己受身份所限,总不能与四房断绝关系。那样在外人看来,自己就过于冷情。沈瑾虽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坏心。瞧着沈举人的行事,自己离开家后,与之想要“父慈子孝”怕是难了,还不如与沈瑾“兄友弟恭”,落在旁人眼中是美德,张老安人再出言诋毁也有个反证。 沈全在家里,代母亲送完沈理,便回到沈举人家,看兄弟两个“温情脉脉”的模样,使劲揉了揉眼。 他偷听了沈瑞与沈理的话后,心存不平,本想着是不是当疏远沈瑾。沈瑾固然受过孙氏教养,可“升米恩,斗米仇”,名分与家产在前,谁晓得郑氏母子会不会生了私心。 没想到他不过回家半个时辰,这原本关系疏离的兄弟两个之间立时近了几分,沈瑾脸上多了热乎气,沈瑞也不在装哑巴,开始开口说话。 这倒是将沈全弄得迷糊了。 内院,老安人房里。 大家七嘴八舌,争得乱糟糟的,张老安人直觉得脑门子生疼,脸上的笑模样也挂不住。她瞥了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一样,眼中多了几分鄙视。 难道她是糊涂老婆子不成?一个一个的,都想要在四房头上拔毛。 孙氏福薄,没出嫁女,也没有出嫁侄女,难道还要硬拉来一个给她作脸?什么阿物,死了死了也搅合得人不安生。 张老安人心中咒骂几句,想着一直没有露面的族长太爷,到底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些年,那个老不死可没少给孙氏撑腰。要是那老家伙铁了心要护着沈瑞,闹一出清点孙氏嫁妆之类,难道孙氏那些产业就便宜了沈瑞不成? 出嫁女,即便无权分嫁妆,得一份细软也说得过去。张老安人只觉得心里有了主意,摸着额头,做出几分疲态,吩咐人上汤送客。 等待客人都走了,张老安人揉着太阳穴对侍立在旁的郝妈妈道:“燕娘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郝妈妈端了甜茶上前,道:“可不是,表姑奶奶就‘接三’时露面,‘头七’与今儿都没来。” 张老安人接了茶,吃了一口道:“瞧瞧今儿这些破落户,面皮儿都不要。就算家里要找侄女、侄女婿给孙氏做脸,还有燕娘哩,也轮不到那外三道的占这个便宜。” 郝妈妈听了,不由呆住。就算她是奴仆见识短浅,也晓得这亲戚不是这样轮的。今儿上门的几位姑奶奶,即便与四房服亲再远,也是沈家正经地姑奶奶,管孙氏叫一声“婶娘”。老安人提及的“燕娘”,却是张家人,嫁给陈家为妇,同沈家可不相干。是侄女的辈分,可却多了一个“表”字。族亲与表亲,这分量可是不同。 不过老安人一向心偏,恨不得将家业都分娘家一半,郝妈妈自然将腹诽咽下,奉承道:“可不是这个话。不管是惠娘子,还是平娘子,都曾受过娘子大恩。说句实在话,若是没有娘子帮衬,指不定这两个还在家里做老闺女哩。若老奴说,娘子当年手中也太散漫了些,帮了这个帮这个,哪里落下好来,可不是养了两个白眼狼。如今打着‘报恩’的名头,肚子里还不是算计着娘子留着的私房细软。也就是老安人,换做旁人,指不定就被她们给糊弄过去。” 张老安人闻言,虽有几分得意,可想着孙氏嫁到沈家二十多年散出去数不清的银子,心里又疼的直抽抽:“都是那败家婆娘,装的好门面,如今人人都当四房是软柿子,恨不得过来滚一圈沾了一身银元宝去。老身倒要看看,谁能从四房割了肉去。” 郝妈妈堆笑道:“有老安人坐镇,府里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断不会便宜了那些破落户。” 张老安人如今大权在握,面上很是自得,不过想到娘家人,不免疑惑:“不只燕娘,老舅爷与几个侄子也有些日子不登门。莫非外头有什么难听的话攀扯到张家头上?”说到这里,又带了几分恼:“都是那黑了心肝的混账东西,真是随了他娘,做出一出大戏,闹得家里丢了颜面,成心要坏四房名声,让你们老爷不自在了这些日子。” 郝妈妈虽也不喜沈瑞,可想着近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不见的养娘婢子,不免兔死狐悲,生出几分小心,对于小主人之事还真是不敢再说话。如今事情都闹到状元老爷跟前,就算状元老爷并非真心顾念孙氏恩情,只为了在面子,也会给沈瑞撑腰做主。真到了计较起来的时候,岂是一个“下人怠慢”就能揭过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守礼茹素(四) 郝妈妈早已悔青了肠子,这饿着沈瑞引出孙氏的“托孤之臣”,就是她给张老安人出的主意。如今不算账还罢,要是等到事情敞开了说,哪里会有老安人的不是,多半是她这个嘴欠的顶缸。 郝妈妈想着被打了板子卖出去的王妈妈与柳芽,哪里还敢掺合这里的事,只转开话题道:“表姑奶奶最是孝顺老安人,同老安人的亲孙女分毫不差。要是老安人开口,别说是给娘子张罗‘三七’,就是日日守灵也没有不应的。哪里会像隔壁大娘子那样藏奸,不过是占个名儿,却舍不得将姐儿抱过来。” 张老安人这些日子除了怨孙子,次一等怨的就是沈理与隔壁五房一家子。听了郝妈妈这话,她少不得又咒骂几句,不过想要叫娘家侄孙女来主持“三七”祭的主意倒是越发实了。 等到前院吊客走的差不多,张老安人立时使人请了沈举人过来。没想到她算计的妥妥的,在沈举人这里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行,哪有这般道理?按照世情,‘三七’是当做‘女儿七’,可不是家家都有出嫁女,不做‘女儿七’也有常例。燕娘只是表侄女,并非沈氏女,焉能出面给孙氏作七?”沈举人显然也为老母想一出是一出困扰,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张老安人被顶的心肝肺疼,梗着脖子道:“怎么就不行?就你们沈家人金贵,张家人就不是人!?老身晓得,你瞧不起你舅舅家,只觉得你舅舅帮你打理产业是占了你便宜。可正因他是舅舅,他才费这个心,帮着你守着家业。那些姓沈的,都是隔了房、出了五服的,张家却是你亲舅舅。难道你真要叫没服的族侄女充当‘出嫁女’主祭,也不要燕娘帮忙?那些人恨不得上来吸你的血,你倒是多个成算,别被人蒙了去……” 沈举人再不通经济事务,看个账本,数字多寡还是能看出来。早在头两年,张家在老安人的主张下开始插手四房产业,每年交上来的受益就渐少。田产的话,不过是雨水多了,地势凹了。铺面的话,则说南货铺面多了,生意不好做。 林林种种,总有说辞,沈举人不爱计较,心里却是透亮。只是都是至亲,他也愿意拉扯舅家一把。再说四房子嗣不繁,数代单传,他也没有叔伯子侄可相互扶持,既是几位表弟、表妹婿乐意帮他打理庶务,他便也领了大家的面子情。 张家人即便贪些,总没有过了大褶,沈举人只当是孝敬舅家。只是待孙氏卧病,张家人彻底接手孙氏嫁妆产业后,行事就开始张狂起来。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掌柜,说撵就撵,恨不得将七大姑、八大姨都派了差事,可每月收益却是锐减。 沈举人再大度,也不是傻子,少不得请了张老舅爷过来,点了两句。没想到张老舅爷咬牙不认不说,还道起辛苦委屈来,甥舅两个闹个不欢而散。 张老安人又是耳朵软的,不觉得娘家占自家便宜,只当儿子耿介不会说话,不体谅舅舅辛苦。沈举人顾着面皮儿,不愿与舅家撕破脸,早想着等到孙氏咽气,借着整顿家务为名好好收回产业,省的到时候亲戚不好做。 不知张家是否有所察觉,早先恨不得日日登门,老少娘们凑到老安人与孙氏跟前奉承;自孙氏病重,日益来的少了。 孙氏故去这半月,张家人更是只有在“接三”时露面,连“头七”都没有露面。 想着张家去年新起的大宅,大表弟这半年包的两个粉头,沈举人真心对舅家敬重不起来。因此,听着老安人这些张家比沈家人亲的话,沈举人不免心生烦躁,皱眉道:“既是张家同咱家亲,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这些年,家里遇到的大事,只有这一遭罢了,族人都晓得上门帮忙,张家人怎不露面?” 张老安人哪里容儿子说娘家不好,辩白道:“谁跟那些破落户似的清闲,你舅舅领着你几个表弟给你打理庄子铺面哩。骨肉至亲,可不跟那些外八路似的,只会说嘴,可都实心帮你出力,你可要晓得好歹,别跟先前似的,听风就是雨,伤了你舅舅的心。” 沈举人嗤笑道:“难道儿子亏待了舅舅?不过两年功夫,舅舅家可是起了新宅子,又添了田产。” 张老安人只觉得面皮发臊,犹自道:“那败家娘子这些年漫天撒钱,也没见你说个‘不’字,拉扯你舅舅一把,又是多大点事,值得你说嘴。” 沈举人心里对张家人既有了应对,就不同张老安人拌嘴,只道:“燕娘与家里再亲,也是表亲,没有在沈家披麻戴孝的道理。‘三七’只如今日这般就是,不必使人主祭。” 张老安人心中抑郁,可也晓得儿子既拿了主意,不是自己能劝动的,就又想起孙氏那些不见了的地契、房契,道:“上回我与你说的事,你也要记在心上,要不就打发管家悄悄地去县衙走一遭,将东西补齐了省的忧心。” 沈举人摆摆手道:“不妥,不妥,娘您就别操心了。不差这几日,等孙氏发丧了,儿子就使人去料理。莫要再生出事端,引得族人耻笑。” 张老安人无法,只能暗自忧心。 居丧这些日子,沈举人不去亲近妾室通房,日日只宿在书房,倒是念起原配发妻的好来。一时觉得,家业在自己手上振兴,孙氏委实是贤良妻房;一时又觉得自己命运堪怜,少年丧父,中年又丧了结发之妻,成了鳏夫,有些悲秋伤春起来。 沈瑞与沈瑾,则是一复一日,整日守在孙氏灵前。 张老安人想不起,沈举人顾不上,沈瑞便继续安置在前院客房,身边也有几个人服侍。两个是管家安排的婢子,一个是郭氏留下的冬喜,还有一个养娘韩妈妈则是沈理夫妻送来的。 韩妈妈三十多岁,做着一手好汤水,并不劳师动众,只用茶水房的小炉子,就能做出十几种甜汤咸汤。冬喜十五岁,容貌秀丽,手脚又麻利,做得一手好针线,从早到晚针线不离手,不多日子,就给沈瑞添了好几身鞋袜衣衫。相对与这二人,沈家自家的婢子,行事就差了一等,一个恰好就是柳芽曾提及的兰草,另一个叫丁香,年纪与冬喜相仿,都是嘴上应对的伶俐,又仗着是老安人院子里出来的,很是托大。 只是四人主家是三家,谁也管不着谁。 韩妈妈与冬喜奉命而来,只恪守本分,守在客院里,尽心照看沈瑞起居饮食,并不与兰草与丁香计较。兰草与丁香,性子则很是活络,寻了由子就往灵堂寻沈瑞禀事,恨不得一日走八趟。到了灵堂,口中与沈瑞说着话,眼神却黏在沈瑾身上。 沈瑞既生离意,也没有降服哪个的兴致。对他好的,他客气几分;远着他的,他只当没看见。 还是沈瑾见兰草与丁香大事小情就到灵堂上寻沈瑞,言语间又失了恭敬,呵斥了几句,不许她们再到灵堂来,那两个才安分下来。 “三七”与“二七”一样,全套法事,来的吊客不少,其中不乏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却是平平常常的过去。只同“二七”一般,并没有做“女儿七”,也并没有闹什么笑话。 等到“五七”临近,已是进了腊月。 灵堂上炭盆又多了两个,沈瑞身上薄棉衣服也换成厚棉,可灵堂上还是寒气逼人。可孝期之中,又不好换皮毛衣服,冬喜便给做了无袖棉坎肩,叫沈瑞贴身穿了,又做了新的棉护膝,棉裤也换了臀部加厚的,好使的沈瑞好受些寒气。 沈瑞都贴身穿戴了,外头瞧不出什么,身上却很暖和。眼下可是伤风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沈瑞可是惜命的狠。上辈子他小时候长在外曾祖父身边,跟着宗老练过形意拳,如今又捡了起来,将一个月下来,胳膊腿倒是舒展开来。因此,他这个小身边看着清减,实际上却比过去结实的多。 加上韩妈妈每日的温补养身的汤,沈瑞守了将一个月的灵,身子都好好的。倒是沈瑾,之前埋首苦读,本就疏于活动,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守灵到“四七”的时候,小病了一场。 还好沈瑞发现的早,瞧着他鼻音重,嗓子暗哑,便叫小厮扶了他下去,这才没有耽搁。沈瑾吃了两日汤药,强撑着出来想要继续守灵时,又是沈瑞一通“体之发肤,受之父母,惜之为孝”给劝了回去,这才调理好了,去了病根。 经过这一番波折,兄弟两个之间话虽依旧不多,可却多了几分默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显,可是却瞒不过与他们一起守灵的沈全。 看的沈全讪讪的,只觉得眼前这兄弟两个友的友、恭的恭,年纪不大,行事说话都是君子之风,只有自己在旁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沈瑾是不是“大奸若忠”,心思藏歹念;一会儿有想着沈瑞会不会隐忍不发,视手足为死敌,倒像是小人心肠。 等到这一日,正是孙氏故去第三十四天,也是出殡前一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守礼茹素(五) 明日既是“五七”,也是出殡日,这出殡前一日便是止吊之日,并不接待吊客,阖家“伴宿”,既送逝者最后一程,又为明日大殡做最后准备。 可这不接待吊客,指的是外客,并不包括族人至亲。除了四房孝属外,沈家各房头都打发子侄过来“伴宿”。 女眷行动受限,过来“伴宿”的少,只在日暮时分,才有几人上门,除了郭氏之外,还有谢氏与沈平娘。论起来,这三人与孙氏都不是有服亲,可都是缟素加身,服的“义服”。 郭氏是母子两个来的,谢氏是夫妻两个,只有沈平娘是独自一人。郭氏爱惜她的品格,不免劝道:“孝心到了就是,等会儿你就家去,不必非在这里守着,虽说是族亲,可你到底是年轻妇人,轻易不好外宿。” 平娘红着眼圈道:“若没有伯娘援手,也没有侄女今日,只守这一晚,不过是安侄女自己的心。婶娘莫担心侄女,我家相公今晚也过来,只是他面嫩,方才送侄女过来时见外头车多人多,不好意思过来,说是等天黑了些进来。” 松江府陋习,娶媳重嫁妆。若是生了女儿,不准备一副好嫁妆,压根就说不到好人家。为了这缘故,多少女婴被溺毙。 平娘所在的沈族三房,子弟并不以读书见长,而是行经济事,本最是富裕不过。即便平娘之父是庶房,也不是会缺长女嫁妆的人家。不过是有了后娘又有后爹,平娘的生母故去后,填房的汤二娘子年轻貌美,又生养了儿子,不仅贪下平娘生母留下的嫁妆,连平娘那一份也省的,竟也不怕丢了面皮,将平娘留到十八、九,最后用一个庶子搭着平娘这个元嫡长女,同一寒门秀才家换亲。 因庶子媳妇家贫,没有嫁资,汤二娘子便也没有给平娘办嫁妆。还是孙氏看不过去,又同平娘生母有些情分,帮衬着置办了半副嫁妆,才没有让平娘光着身子出门。 类似于这样济贫解危之事,孙氏嫁进沈家后不知做过多少,可能念着孙氏恩情的,也不过眼前这寥寥数人。 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伴宿”又称“坐夜”,可又不单单只是孝属通晓守灵。它有固定的形式与内容,通常有经有库,经是指“水陆道场”,库是指送库仪式。 这“水陆道场”与平素不同,是“水陆大法会”规格,僧人定员三位法师,百四十七僧众,可见其恢弘。沈平娘之夫方才提及的门外车多人多,就是因大法会的缘故。只是围观的并不是吊客,而是街坊邻里来瞧热闹的老少。 道场圆满时,便是送圣——送库仪式。 此时,灵堂前的院子里已经堆满半院子各种纸活,包括亭台楼阁等大型建筑物,红白黑黄四匹骏马,上面各骑红袍“曹官”一名,“曹官”身上背着文书褡裢,里面是丧家放入的黄钱、锡元宝等物。 沈瑞早已经得了沈理、沈瑾等人的提醒,晓得自己身为孝子,要主持这个送库仪式。因此,待水陆道场圆满时,他同沈瑾、沈全两个随着管家指引,跪在固定位置。沈瑞居前,左后方是沈瑾,右后方是沈全。不想等到沈全刚跪好,沈理便也从人群中出来,在沈全右手边跪了。 沈瑞跪在前排,看不到脑后事,沈全与沈瑾却是吓了一跳。沈瑾犹自镇定,沈全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沈全原想问一句“六族兄这是何故”,随即想到孙氏是沈理恩亲,如此这般也不算过头。只是他哪里好跪在沈理上首,小声道:“要不弟与六族兄换下?” 沈理摇头道:“不用,现下正好。” 沈瑞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言。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跪的,若是沈全代福娘占着未嫁女的位置,那下边的就是亲侄辈,沈理说眼下正好,正是这个缘故。 旁观的族人见状,不免窃窃私语,沈瑞与沈瑾还罢,都是孝子,这沈理与沈全能走到这一步,那明日是不是也要拄“哭丧棒”? 沈理是状元老爷,族人心存畏惧,不敢非议,年少的沈全就免不了。这个小声道:“全官儿陪到现下,鸿大婶子是个实在人。”那个低语:“守灵都守了,服丧怕也错不了。别说是契女,就是亲闺女也就如此。好人有好报。” “不会是奔着源大婶子嫁妆去的吧?”又有人说酸话。 “莫胡吣!五房老太爷的品格谁不晓得,哪里占过旁人一丝一毫的便宜。”有老成的骂道。 前面说话的人还嘟囔着,似有不服。那老成的道:“此举不过是护着瑞哥儿罢了,有福小娘子为鸿大婶子守孝这一遭,两家的契亲就断不了。瑞哥儿要是有什么委屈,五房上下出来说话,有着福小娘子在前也名正言顺些,毕竟他是福小娘子的契兄。” 嘴上虽议论沈全的族人多,可大家的眼睛多是落在沈理身上。不少人心中又腹诽五房老太爷是老狐狸,安排孙子跟着守灵发丧,看着是厚道量身为沈瑞故,可也借着沈瑞与状元老爷搭上。 沈瑞跪在三位大法师面前,听不到后头私语,注意力都放在大法师诵的疏文上。关于古时大丧过程,他并不陌生,可多是纸上谈兵,如今亲历一番,才发现其中的繁杂。 大法师口中念着逝者生年岁次干支,后边是应还债若干,诵经若干,最后是债已还清,经已读毕,罪业全消。而后大法师将疏文放入“曹官”背的褡裢里,这一番仪式下来就用了一个半时辰。 沈瑞早已跪的膝盖发麻,从大法师手中接过火把,起身将堆积在一起的纸活点燃。这些都是木架纸糊,遇到既燃,“呼啦啦”火势极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火舌四溢。众人都退后几步,眼见着亭台楼阁骏马人物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这“送库仪式”才算结束。 接下来,辞灵。 依旧是沈瑞为首,在灵前跪拜奠酒,沈瑾随后,亲戚等着按照关系远近,依次拜祭。 张老安人还是没有露面,可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她。等大家都拜祭完,就是装罐儿,沈瑞双手捧罐儿,跪在灵前供桌右侧,所有孝属与孝亲用新筷子往罐儿里装祭菜,这次的顺序与方才拜祭的顺序逆反,是由疏及近的顺序。 沈瑾是倒数第二位,沈瑞是倒数第一位,夹最后三筷子,最后用苹果封口,上面又放上一枚烧饼。这个烧饼是专门治丧用的,四周有云头、万字图案,沈瑞听着吩咐,按照花纹,将烧饼咬去一圈。咬掉的部分,他还不能吃下去,只能吐出来,这叫“留子孙粮”。 咬好的烧饼放在罐儿口,上面覆红绸,用划红线缠绕,做掖扣。 装好罐儿后,供桌就被撤下去,灵堂上所有的经幡、祭幛等都被摘下,又由沈瑞“扫材起棺”,从棺材上扫下的浮土,与方才沈瑞方才啃下的“子孙粮”方才一起,这叫“留子孙材”。 这些做完,棺材上的木钉就要彻底封死,大家立时哭成一片。沈瑞压根不必作伪,只想一番与上辈子的家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期,眼泪就簌簌落下。 沈举人站在一旁,眼圈也有些发红。 要是外人见了眼前此景,定觉得怪异,因为这举哀的孝属亲眷中,越是靠前的动静越小,越是后头的嚎哭的声音越大。 沈全开始还嚎了两嗓子,后来见沈瑞悄无声息地泪如泉涌,沈瑾与沈理两个也是默默流泪,他这两嗓子倒显得假模假样,便也就此收声。不过也亏后头的人嚎哭的热闹,那要然这辞灵场面也太寂寥些。 全部奠礼礼成,灵堂上已经空荡荡,只剩下中间的灵柩。左右放了不少条凳小几,男左女右,大家坐等天亮。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众人都有了乏意。 沈举人似是过于哀伤,吩咐管家给众人上了热茶与素点,自己起身离开。沈理看着沈举人的背影出了灵堂,起身跟了出去。 夜已深,可因今晚“伴宿”,各处都挂了白灯笼,并不需提灯照路。 两人一前一后,相聚十来步远,沈举人神情恍惚,并未发现身后有人,沈理也没有追上前的意思,只缀在后边。 沈瑞此时正好才从厕所出来,瞧见这二人一前一后,脚步迟疑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单单是沈举人的话,沈瑞也不会多事,可后边跟着的沈理。出于直觉,沈瑞觉得沈理私下找沈举人肯定说的是自己的事。 明日就是出殡日,不管沈理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当有了决断。单独让自己结庐守孝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自己只是九岁孩童,可将自己带在他身边,也有些不合道理。住在沈理之母墓前,那是给沈理之母守孝,还是给孙氏守孝? 沈家祠堂在县城里,距离沈家墓地有些距离。沈家的家庙好像在城外,可是所谓家庙,多是犯了错或是无子守寡女眷。 沈举人并没有往后院走,而是去了东跨院,这里是沈家书斋,自孙氏病重到办后事这段日子,他就在这里起居。正房是栋二层小楼,上下各有三间,是四房藏书所在,左右各有三间厢房,是沈举人读书之所。 沈举人进了书斋后,沈理并没有随之进去,而是在院门口暂停,后边的沈瑞少不得也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没想到的是,沈理竟转过身来,冲着沈瑞招了招手,原来他已经发现身后有人。 沈瑞避闪不及,被沈理看了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沈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前尘影事(一) “老爷回来了……”女子的娇声。 沈理听着这声音不像,探出头去,便见沈老爷倚在一个女子身上。素白灯笼下,将那女子照了个现行,即便那女子身上穿着素白,头上也没有上头,婢子装扮,可腰肢缠得极细,胸怂臀丰,即便看不见面容,只这身段,便勾人心火,娇艳欲滴。 不知沈举人做了什么,引得那艳婢娇嗔道:“老爷不要……” 嘴里说着不要,这婢子却越发黏在沈举人身上,两人贴肩并股,恨不得并做一人,进了东厢房。 东厢点着灯,两人进去后,连灯也顾不得吹,就胶连在一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纸窗上。两人并作一人,用的好力气,瞧着沈举人的身影,手脚并用,揉乳摸臀,又贴了面成了个吕字。 沈理站在院门口,神色铁青一片,显然已经是怒极。沈瑞站在沈理身边,看着纸窗上那男女脔合的身影,也是瞠目结舌。 沈举人这是在发泄压力? 根据本主的印象,沈举人可自诩为仁人君子,并不是好色轻浮之人。除了一妻一妾,并未有其他侍婢通房,为这个缘故,还使得老安人对孙氏多有诋毁。而沈举人自己,则成为族人眼中的方正之人。 如今可是在孙氏丧中,又是出殡前一夜,沈举人这般孟浪。瞧着这狗男女之间的气氛,又不像是头一回奸合。 想到这里,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沈理怒是怒,却并没有意外之色。之前沈理尾缀沈举人的不君子之举,似乎也说的过去。定是沈理听到过不好的风声,今晚不过是亲眼证实而已。 “不堪为父!”沈理咬牙咒骂一句,转过身来,望向沈瑞。 沈瑞只能耷拉下脑袋,做郁郁状。这沈举人也是奇葩,做了几十年君子,刚死了老婆就开始走样。 等到沈理再开口时,两人已经离了书斋,去了沈瑞暂居客院。 吃了两盏温茶,沈理的神色才略微回暖,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沈瑞见状,便对方才奉茶的冬喜摆摆手,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我早听到些风声,可却不敢信,只想着源大叔向来端正守礼,这其中说不定有小人诋毁,不想却是真的。红袖添香虽只是风流韵事,可现下是婶娘热孝中,源大叔此举,致夫妻情分、父子情分于何地!”说到这里,沈理不由咬牙切齿:“如此薄情之人,岂会有怜子之心!” 沈瑞闻言,只有默默。 对于沈举人的行为,沈瑞虽看不上,可也不难猜测其心所想。莫非是孙氏太过优秀,使得沈举人自惭形愧,端着架子做君子。如今没有贤妻比着,这敦敦君子端不住了。 孙氏以商贾出身、外乡之女的身份,在书香望族的沈家一门如鱼得水,人人称赞,娶到这样的妻子,是沈举人的幸运,也是沈举人的不幸。压力大的何止是张老安人,还有沈举人自己。 只是明白虽明白,沈瑞也无法体谅沈举人此举。就如沈理所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沈举人在发妻热孝中便纳宠宣淫,确实是伤了夫妻情分、父子情分。 只是父父子子,这些话沈理说的,沈瑞说不得。 沈理也想到此处,叹了口气,摸了摸沈瑞的头,道:“你是好孩子,六哥绝不会让你委屈了去。原本顾着你们父子情分,有些事本不打算摆在明面上说。如今瞧着源大叔是个冷心的,要是不摊开说,受委屈的只有你。别说是六哥舍不得,就是婶娘在地下也难阖眼。如今婶娘刚过身一月,源大叔就如此,以后哪里还敢盼着他顾及父子情分?只是事情摊开后,少不得伤了你们父子情分。六哥瞧出来,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并非不知世事顽童。间不疏亲,到底当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拿个主意。” 沈瑞沉默半响,抬头道:“不管老爷是否有爱子之心,这个家里能做主的长辈却是老安人。弟不愿再受冻饿之苦,还请六哥护我。” 沈理闻言一怔,道:“你不怨郑氏与沈瑾?” 没有问出口的话,则是你怨恨祖母与生父。 沈瑞并未直接作答,而是道:“虽不知小弟因何故引得亲长厌憎,生养之恩在,有所恩赐,本当领受。只是圣人有教导‘小棒走,大棒受’,总不好逆了孝道。” 沈理不免多打量沈瑞神色两眼,见他神态平和,并无怨愤之意,甚是欣慰道:“正当如是,不管境遇如何,立世当身正心正,方为君子之道。” 沈瑞抿了抿嘴角,只做腼腆。 沈理犹豫了一下,道:“二弟,财帛动人心,婶娘留下的嫁妆理当属于你,可若是长辈们真因私心侵占了这份嫁妆,你当如何?” 听了这话,沈瑞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不已。孙氏的嫁妆,不是已经捐的么?沈理在外头既调查四房的事,也当晓得得些眉目,怎么提起长辈侵占的话? 瞧着沈举人之前举动,确实私心昭显;张老安人也不是通情达理的性子,要说这两人趁着沈瑞年幼,侵占孙氏嫁妆,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孙氏捐嫁妆之举,既能得到朝廷旌表,又上了族谱,肯定是真的。那沈理口中亲长侵占嫁妆之事,就不成立。 可是沈理皱眉沉思,为的是那般? 尽管心中疑惑,可沈瑞面上丝毫不显,格外大方坦荡道:“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弟手脚俱全,现下虽小,不能赚了银米。待小弟长大,总会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沈理不由动容,道:“你要晓得,婶娘留下的本是万贯家财,你就是万事不做,也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平白被人侵占了去、分薄了去,你就舍得?” 沈瑞眼睛眨了眨,自己这是大方过头,让沈理以为自己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孩子。 他慢慢沉下脸,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来:“怎么会舍得?既是娘亲留下的,里面都是娘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只是钱帛都是身外物,总不能为了舍不得,就与亲长反目为仇。若是舍了钱财,能换了家人和乐,亦是大善。” 要是孙氏嫁妆真在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手中,那当然“反目成仇”也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可沈瑞既晓得已经不在,还在口头上好强做甚。不过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难看的吃相,他也点出一二。以后那两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可以推到谋财上去。 可听在沈理耳中,只觉得心酸不已,潸然泪下:“二弟倒是承了婶娘的性子,厚道宽和,只是这世上总还有公道可言,六哥断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去!” 沈瑞听着,越发糊涂,可又不好相问,只用依赖感激地目光看着沈理,道:“幸好还有六哥在。” 兄弟两个出来好一会儿,不好多耽搁,便相伴着转回灵堂。 灵堂上的沈家子侄本昏昏欲睡,瞧见沈理过来,眼睛不由放亮,都忍不住凑过去,想要趁机亲近一二。沈理却是满腹心事,没有心思应付大家,一句“勿要扰了婶娘清静”,将众人都打发了去。 沈瑾眼中虽也有渴望,可并没有凑上前。沈全则是掩不住好奇,凑到沈瑞身边,满脸八卦,低声附耳道:“瑞哥儿同六族兄方做甚去哩?” 沈瑞瞥了他一眼:“明日事繁,六族兄嘱咐了我几句。”说罢,便闭目养神。 今日忙了一天一晚上,沈瑞已是身心俱疲。况且他晓得,明天还有一场大戏,不管是孙氏捐嫁资的事情爆出来,还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侵占孙氏嫁妆之事现行迹,沈瑞身为当事人,都是世人关注焦点。 不过借着年纪尚小的年纪,不管那几位如何折腾,责任都牵扯不到他身上。要是孙氏刚去世,就爆出捐嫁妆之事,说不定还会有人当孙瑞是不肖子孙,引得生母都不存指望;可孙瑞守灵将一月,在沈家族人面前做足了孝子之姿。若是有人心存诋毁,也要看沈理能不能容。 况且,又有沈举人让庶长子占孝子位在先,就算有人多想,也要想着孙氏是不是被丈夫灰了心,不愿意便宜庶子才如此行事。 如此一来,明日爆出来的不拘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世人眼中,当怜惜的都是他这个孙氏亲子。不管事情如何,他只需露出茫然之态,就足以引得族人同情怜惜。至于过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再行不慈之举,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沈瑞心里踏实,倦意袭来,下巴也耷拉下来。沈全见沈瑞这般模样,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挨着沈瑞坐了,将他的脑袋挨在自己肩上,小声道:“倚着些,莫跌哩。” 沈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全被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却因承着沈瑞的重量,并不敢睡,使劲揉了揉眼睛,四下里张望,转移困意。不想,正与沈理的目光碰个正着。 沈全先是一怔,随即见沈理冲自己点了点头,慌得差点站起身来。此时,沈理的目光已经从沈全身上移开,落到沈瑞身上,面上隐有忧虑。沈全抓了抓后脑勺,心里多了几分酸溜溜的。一时想着,要是自己是沈瑞就好了,得状元族兄这般看重;一时又想着沈瑞失母,处境委实堪怜,怨不得自家娘亲与状元族兄都放心不下。 沈瑾在旁,瞧着这几人互动,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对于嫡出弟弟,他从无坏心,可是在状元族兄面前也挺不直腰身。即便没有做贼,也添了心虚。沈举人之前行事固有不对,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他的缘故,除了无奈,他哪里又能说自己无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前尘影事(二) 灵堂东侧肃静,西侧也分外安静。同东侧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侧女眷处则有些冷清。 张老安人灵前一炷香都没烧过,自然也不会过来给儿媳妇“伴宿”,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除了外来的郭氏、谢氏与沈平娘三个,四房便只有郑姨娘出来。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没有资格招呼客人,给众人见过,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见殷勤,对着孙氏灵柩也没有故露哀伤欲绝之态。 郭氏几个,虽都是随和之人,可也没有放下身份与妾室攀谈的道理。因此西侧静悄悄的,比东边还安静。 只是郭氏几个,都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郑氏。不说旁的,只凭孙氏盛名之下,郑氏并不闻劣行,又能将沈瑾教导成才,这就不是个糊涂人。她长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谦而不卑,自有风骨。 郭氏几个都是当家主母,自是晓得要郑氏要真是持宠而骄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这贤良无差的模样才是最难对付。这样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样的儿子傍身,这样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还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与沈平娘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忧心。 谢氏却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负义冷心肠,只是见丈夫这些日子对沈瑞关注胜过自家几个儿女,到底有些发酸。为这个缘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着沈瑞处境能好转些,也免了大家牵挂。 至于郑氏,既是妾做贤良,就贤良到底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四更天,灵堂里就开始忙活起来。 关于今日发引的具体时间与路线,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黄毛边纸、用醒目大字写明,贴在灵堂外,且上面还绘有“发引路线图说”,注明上罩、换杠地点,大殡所经街道、路口、城门,还有已经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从这“发引图说”,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设了路祭棚,还有同知、推官设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场上的官吏,竟然齐刷刷榜上有名。别说一个区区举人门第,就是宗房族长家遇到白事,也就是这样了。 这不单单是四房的脸面,也是沈氏一门的脸面,沈家各房头有荣乃焉,当然老少出动,生怕闹得动静小了,在各位官老爷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除了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计其数。 不管与孙氏是否有旧,各房前来送殡族人提及孙氏,都是“伯娘婶娘”地嚎哭不已,如丧考妣,恨不得将沈瑞扯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气的族人,只酸孙氏豪富,金钱开道,连官场也摆的平,又羡慕沈瑞,觉得他受孙氏余荫,得官老爷们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别说孙氏妇道人家,只与几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场中人,人走茶也凉。孙氏一个妇道人家,丧事能的松江官场老爷如此抬举,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良善,留有余庆。软心肠的妇人多了,可不是谁都能好运气地供养个状元老爷出来。松江官场齐动,卖的并不是沈家四房与孙氏的面子,而是状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单单是状元,松江官吏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可谁让他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线,锦绣前程就在眼前。松江远离京城,平素想要巴结也巴结不上,难得沈理回乡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既知孙氏是沈理恩亲,当然都凑上前来讨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卖个好,往后有机会见到,也能多个拉近关系的谈资。 沈瑞能想到此处,沈家那些有见识的老爷未必想不到此处。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员能看到沈理的分量,没道理他们这些族亲看不到。那些官员都能放下身段巴结沈理,他们这些族人,要是再端着长辈架子,吃亏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借孙氏出殡这个台子,唱各自大戏罢了。 巳时(上午十点)发引,可刚过晨初(早上七点),沈举人家门外已经是人头涌动,族人、亲戚、世交、同年、乡邻就陆续登门。 稍晚些过来的吊客,要挤得半身汗,才能挤进来。 俗话说的好,“送殡不能空肚子”,丧家必须给亲友预备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给寒门小户似的只备冷荤下酒,都是齐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腊月,菜都凉的快,看着颜色鲜亮,实际上早没了热乎气。 只是除了那些不顾面皮的穷本家,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没有谁会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过来,落座走个过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请回客院,由郭氏盯着,用了一碟子年糕,这东西虽不好克化,可却耐饥抗饿。 沈瑞与沈全身上也换上新棉袍棉裤,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来的,就为了今日出殡。今日要在外头折腾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腊月,气温湿寒阴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说两个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针脚压得实实的,可分量并不轻,足有几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里还有寒意。 虽说送殡时,郭氏也要跟着去的,可还是不放心,将沈瑞拉倒一边,低声吩咐道:“好孩子,今儿人多,你只记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干了,就用新袄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里擦了姜汁。婶娘这样做,不是觉得你不孝顺,让你做假,而是晓得孝顺不孝顺,不在于眼泪撒多少。有时这人心里疼的厉害,眼泪反而少。婶娘这些日子瞧着,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孝顺孩子,并不爱在人前做悲喜状,可外人不晓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来定你孝顺不孝顺。你莫要再忍着,要哭出声来。” 这话连亲儿子沈全都避着,显然郭氏既真心为沈瑞计划,又避免让他有被人质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动,点头应下。感激的话虽没有付之于口,可他心里记下郭氏这番好。即便晓得郭氏此举乃是爱屋及乌,可他对其依旧多了几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撵到门口,听不到里头的话,可见郭氏满脸慈爱的模样,也能晓得定是在嘱咐什么私密话。只是避着旁人还罢,连自己这做亲儿子都避着,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别说自己这幼子,就是福娘说不定也要退一步。不过想着孙氏是救母恩人,这四房老安人与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说句实在话,孙氏对沈理有恩不假,可这供养之恩也大不过孙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孙氏供养,不过是学业上耽搁几年,或者中不了状元;郭氏若没有得那半截老参,那丧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几个。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参在,孙氏会不会逃过一劫?想到此处,他之前各种小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多回报几分。虽还不到发引时辰,可亲戚们差不多都来了,沈瑞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嘱咐完沈瑞,又将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带沈瑞去了灵堂。 还有一个时辰就正式发引,各房头有身份的长辈都已经过来,除了沈瑞祖父辈的太爷们,还有几位曾祖辈的老太爷。就是近年不怎么理会族中事务的族长太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堂上。 这些老爷子的年纪,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来岁不等,坐满了半屋子,可见沈族人丁之盛。别说沈理这一辈,就是沈举人同辈的老爷们,除了各房头的房长外,也没有几个能轮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贵,众族叔都占着,即便有人给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礼落座。 连他都站着,其他斜王辈的沈家子孙,也只能都站着。等到再小一辈,连灵堂上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队举哀。 沈瑞没有密集恐惧症,可眼见着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亲,也忍不住有些眼晕。有些人本主的记忆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记得模糊。 沈举人眼圈发黑,面带憔悴,站着与几位老太爷、太爷说话。沈瑾站在一旁,搀扶着沈举人,不时向门口张望。 见到沈瑞、沈全过来,沈瑾忙招手,示意两人上去。 沈举人察觉,回头看到两人,立时火起,没有理会沈全,冲着沈瑞冷哼道:“混账东西,大家都忙着,哪里躲懒去了,还不来见过诸位亲长!”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认“躲懒”的罪名,似是掩饰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儿子……儿子……回了趟房……” 话没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开了水闸似的,喷涌而去。 呜呼,姜,还是老的辣。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前尘影事(三) 沈瑞忙又用袖子擦了两把,这次不敢用袖口,用的袖子中间,立时湿了一大片。可眼睛既受刺激,这眼泪哪里又收的住,瞬间又是泪流满面。沈瑞心中苦笑,真是不知郭氏从哪里寻的老姜,没有什么味道,可这姜汁也太杀眼睛,真是哭丧时的利器。 众族人见了,便觉得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方才是躲着哭去了。瞧把这孩子难受的,眼泪都止不住。 “头七”时发生的事,在族亲中早已不是秘密。眼见沈举人方才待沈瑾温煦如春,可嫡子一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未免偏心太过。能做到族老房长的,都是各房嫡脉,哪里见得了这个。即便早先对沈瑾的那点好感,都被沈举人这番举动搅合的差不多。 族长太爷皱眉道:“好好同孩子说话,你丧了发妻心里难受,可也体谅体谅瑞哥儿。瑞哥儿幼年失母,比你还难哩。他这失母弱子,能依靠的只有你这做父亲的,哪里禁得住你朝打暮骂。就算你要做严父,只念在孙氏情分,待瑞哥儿也要软和些,要不然我们这些长辈们可是不依!” 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在众族亲晚辈面前挨了这番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臊得满脸通红,想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可责打责骂嫡子之举在前,说再多也没滋味。他只能讪讪应下,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冷淡。 落在几位老太爷、太爷眼中,暗暗摇头不已,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沈理站在堂上,则是险些气炸肺。不管沈举人什么目的,这开口就给儿子扣“不孝”的帽子,这行事过于阴毒。但凡沈瑞是个胆小最笨、不敢在长辈们面前应声的,那“躲懒没孝心”的帽子就坐实。若是张老安人苛待孙子,还有因与孙氏宿怨迁怒的缘故,那沈举人此举,则是虎毒食子心肠。 沈理晓得,现下不是与沈举人计较的时候,便绷着脸将沈瑞拉倒自己身边,给他拭了泪,朗声道:“六哥晓得你心里难受,可也莫要哭的太狠。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你好生爱惜自己,方是真孝顺婶娘……虽说婶娘过身,孙家又无人能出头为你做主,可你并非无依无靠。族中长辈们最是慈爱公正,断不会容忍欺骨肉相欺之举,定会为你做主……” 沈理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堂上坐着的各位族老长辈。 就算是身子已经老的佝偻的族老们,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将腰身直了直。早先有同沈举人交好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四房不妥当捂在被子里的,现下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敢得罪状元郎。 几个有成算的老狐狸,不免交流了心中有数的眼神。因沈理年幼丧父,曾受过族人委屈,与族人关系向来冷淡。如今四房这事,说不定正是拉近沈理与族中关系的机会。 至于沈举人,功名无成,不通世情,除了娶了一房贤妻之外,对族里也没什么贡献,他的脸面当然比不得沈理这位状元郎。 沈瑞眼睛已经通红,站在沈理旁边,心里却是想着沈理方才提及的“骨肉相欺”四字。加上昨晚沈理提及的亲长侵占财物之事,他不由觉得古怪。按照后世族谱所记,明明是孙氏自己捐了嫁妆,怎么听沈理的话音,是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了孙氏嫁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沈瑞虽不是贪财之人,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要是那些嫁妆真是孙氏捐出去,他也就认了;要是真的被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他也不愿忍气吞声,定要借此机会,发挥一把,即便不能摆脱这长幼尊卑的束缚,也要撕开沈举人与张老安人的伪善,让这两人没脸面再用长辈身份左右他的人生。 想到此处,沈瑞又有些不解。虽不曾与孙氏打过交道,可既能得到沈族一门盛赞,可见是个有成算之人,病故前又缠绵病榻半年,不是猝然离世,就没做一点安排?张老安人故意养歪嫡孙之心昭然若揭,孙氏要是愚孝之人,也不会在二十年前的婆媳之争中屡占上风,牢牢地握着嫁妆与四房产业,直到重病卧床,才让张老安人插手进来。 沈举人早已气的身子发抖,难道自己就不慈爱、不公正?沈瑞只是丧母,还有他这做老子在,又不是孤儿,哪里就到了需要族人做主的地步。这沈理行事也太张狂,仗着状元郎的身份将四房家事搅合的一团乱,这叫什么事? 沈举人的面皮耷拉下来,心里已经想着等出殡事毕,定要找沈理好生说教一番,要他晓得分寸。 若是只在家中,沈举人是家主,大家还会看他的脸色;如今族老房长们在此,他这般撂脸,就不合时宜。原本有心为他说上几句好话的,见他这个模样也闭了嘴,不愿意再费心。 沈举人恼怒之下,竟然没有察觉,不知不觉中,众族人竟默认了他“为父不慈”之名。若是沈举人晓得,定要跺脚喊冤,可那个时候场面已经难以逆转。 灵堂上气氛很是压抑沉重,不过到底是料理丧事,这肃穆气氛也正好应景,并没有人凑趣说笑。这时,就见管家过来禀告,知府太太与通判娘子亲来送丧。 沈举人精神一震,望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诰命上门,张老安人抱恙,四房并无其他能出来待客的女眷,最适合出面招待的就是宗房大娘子贺氏。 宗房大老爷虽没出仕,长子却是进士出身,在京为正五品郎中,早已为母请封,因此宗房大娘子如今是五品太宜人诰命。 族长太爷却是瞥了沈理一眼,道:“让贺氏领了六娘去待客。” 在坐的族老闻言,都点头称是。沈理在九房行六,这里的六娘指的自然是沈理之妻谢氏。 沈举人固然不情不愿,也没有拦下去传话的管家。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又回转过来,道是两位娘子已经在花厅待客,知府太太开口要见沈瑞一面。 沈举人冲着沈瑞斥道:“好生去见客,若是失礼,仔细你的腿!” 沈瑞的眼泪早已经止住,可双眼红彤彤的,透着几分可怜可悯。众目睽睽之下,他做足乖巧儿子模样,垂着手老实地听了沈举人的训斥,方随管家去了花厅。 知府太太庄氏之名,沈瑞早已如雷贯耳。听说孙氏“接三”时,知府太太曾亲至吊祭。“头七”与“三七”时,虽没有亲至,也打发过子侄管事上门。而且在“头七”后,她除了安排人上门吊祭之外,还专程使心腹养娘探看过沈瑞,燕窝人参等补身药材送来几匣子。 不知是不是张老安人过去有意隔绝孙氏与沈瑞母子,沈瑞鲜少跟着孙氏出门拜客,所以沈一直无缘得见正主。可他心里晓得,若是知府太太与孙氏交情不深,只是面上人情,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进了屋子,就见一中年妇人穿着素服,坐在客位上首,四旬年纪,身形略显富态,慈眉善目;下首妇人年纪略轻些,眼神有些活络。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是宗房大娘子贺氏与沈理之妻谢氏。 沈瑞不好仔细打量,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先见了宗房大娘子与谢氏,而后又被宗房大娘子引见拜见两位女客。 年长的那位就是知府太太恭人庄氏,并没有让沈瑞拜下去,而是亲自扶了沈瑞起身,红着眼圈道:“好孩子,我与你娘是好友,你管我叫庄姨或姨母都好,切莫就生份了。” 还不知今天出殡大戏后沈理会如何与沈举人摊牌,要是最后族老出面说和,将是是非非都掩了,那沈瑞可没地方哭去。眼见来了“外援”,不管顶不顶用,能借的势还要借。 沈瑞心思百转,面上半分不显,等到知道太太再次开口催促时,才略带腼腆地低下头,小声道:“庄姨。” 知府太太拉着沈瑞的手,满脸怜惜:“哎,好孩子。是庄姨不好,早当上门来看你。也不知你娘怎么想的,这样好的孩子一直藏在家里。” 岂止是知府太太疑惑,就是沈瑞想到此处,也有不解之处,可不管隐情如何,现下只能推到张老安人头上,小声道:“不干娘亲的事,是祖母疼我,不爱我出门。” 知府太太面色依旧慈爱,眼神却微冷,转头看向宗房大娘子淡淡道:“老人家宠爱孙子,十来岁来还拘在家里,当成闺女养的,真真还是头一回听说。我那妹妹还真是好福气,遇到这样一位婆婆。” 这虽是四房家务,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宗房大娘子只能讪讪道:“四房这一支人丁不繁,数代单传,老人家才分外爱重些。” 知府太太挑了挑眉,并没有再与宗房大娘子打太极,而是望向谢氏:“谢安人怎么说?” 谢氏用帕子试了试嘴角,道:“旁人如何我不晓得,只是我家相公说过,早已视瑞二叔如亲兄弟。婶娘虽走了,还有我们这兄嫂的护着。我这也挂着心,我家相公不是脾气好的,对着我家那两个猴儿也是常动板子。婶娘就这点骨肉,要是太苛严可怎么好?偏生这做兄长的管教兄弟,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还好瑞二叔孝顺知礼,处处可人疼,并无不当之处。否则我家相公真要动起板子,我这当嫂子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说到这里,对沈瑞道:“不过,真要有了那时,瑞二叔也莫要埋怨你六哥,那是盼着你成才方会苛严,旁人他才不会多费心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素车白马(一) 谢氏这一番话,一个字也没提张老安人,可对比之下,也点出张老安人的疼爱不是真的疼爱。另外还在众人面前为沈瑞做了辩白,毕竟不管他现下瞧着如何乖巧,身上还背着骄纵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为主。 如今将沈理抬出来,证明沈瑞人品无瑕,旁人再想传沈瑞顽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对谢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并非无知稚子,六哥视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过九岁孩子模样,满脸稚嫩,可却说出自己非稚子的话,端着小大人的模样,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觉得心酸。 谢氏目光柔和下来,虽说有孙氏对沈理供养之恩在先,他们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说得过去。可是愿意报恩,也没谁愿意请个债主在头上压着。要不然,这报恩报到什么时候是头?沈瑞才九岁,以后日子且长着。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诩为恩亲之子,再对他们夫妻任意求索,那又当如何应对?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谢氏是妇人心肠,还是更顾着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顺着丈夫的意,对沈瑞的事颇为上心,可也生了几分忧虑在。现下听着沈瑞这一句明白话,谢氏的心里才踏实下来,待沈瑞多了几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冲着谢氏来的,好不容易等到谢氏开口,立时堆笑奉承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谢安人这般温柔貌美,沈状元就算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还怕他发甚脾气哩?有沈状元与安人护着,瑞小哥儿可是掉进福窝子里去……” 众人齐齐无语。 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将近,众人出了灵堂,准备出丧事宜。 出丧五大件,幡儿、牌儿、棍儿、盆儿、罐儿。 罐儿就是昨晚撤灵前装的祭菜罐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金棺入墓后放在棺材前头,与逝者一起深埋地下。 这罐儿通常有孝子之妻或是承重孙之妻抱着,沈瑞年方九岁,哪里找个小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偏生有沈瑞在,这抱罐儿人选又不能随意让外人女孝眷替代,要不这“夫妻”名声相对算什么事? 幡儿是引魂幡,寻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沈家既是望族大户,四房当家娘子的引魂幡就是比较华丽的大幡。 幡杆上的金钩龙凤“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书“已故智庆堂孝廉沈门孙氏孺人之灵引魂幡”,左边书原命八字,右边书大限时辰。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丧事中的所谓“承重”,这“重”指的就是幡儿,这抗幡儿的活计毫无疑问当落在沈瑞这孝子身上。 牌儿是灵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孙氏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孙氏只有一亲子,这灵牌就有庶长子沈瑾捧着。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这些日子沈瑞在灵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殡时,孝子要抗幡儿,这棍儿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儿。四房只有两个儿子,沈全虽是代妹妹送丧,可到底归在男孝眷行列里,便做捧棍儿之人。 沈理为孙氏义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儿。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坟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侧捧棍儿。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等到随着司仪高呼“参灵”,孝子孝属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头,沈瑾抱着灵牌跪在沈瑞身后,后是沈全、沈理,最后是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其他无服族人与沈家故交好友,则站在一旁观礼。 原本当是女孝属中的媳妇、承重孙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可现下由沈举人抱了,站在沈瑞身侧。 这样的行事并不叫人称奇,早有这样的先例,夫为亡妻抱罐儿,或者妻为亡夫抱罐儿,也有孤鸾失偶、伉俪情深之意。只是有沈举人不待见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着,这抱罐儿之举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侧目。 看的旁边的几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将沈举人拉下来。今儿这哪里只是孙氏大事,还是沈氏一族大事,这沈举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沈瑞。虽说杆身是用竹制外边糊纸,可一丈来高,对于身量不足的沈瑞来说,分量委实不轻。沈瑞双手接过,可按照规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儿,便借着肩膀做支点,才将幡杆立起来。 早有提调通知门外响器参领,沈瑞手中的引灵幡就像是信号时的,刚接过来,就听到门外一阵锣鼓声响,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沈瑞认真的听了一会儿,三首丧乐,只听出中间一首是《哭皇天》。这曲子是传到后世去的,虽与后世音调略有不同,依稀还有些影子在里头。至于前后两首丧曲,则是全然陌生。 “呜呜呀呀”,曲声似泣。孝子孝属们虽还没到“举哀”之时,可这丧曲一起,旁观人群中有想起孙氏生前好处的,已经开始出现哭声。 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属们,因没到举哀之时,还比较克制。 沈瑞虽没有抬头,可身上都被四处目光灼得发热,就晓得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他便将脑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时泪如雨下。 此时,丧曲已毕司仪叫起,灵柩“出堂”,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这才到举哀之时,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沈瑞早已泪流满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没有嚎啕大哭,可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柩抬到大门外,早有大杠与各执事准备齐当。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这两起儿,眼下四周又是乱糟糟的,直觉得脑仁儿生疼。又因老姜刺激,不仅眼泪直流,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说旁人,直将自己恶心的够呛。可这鼻涕跟眼泪一样,都跟开闸了似的拦不住,偏生一个手又被幡杆儿占着。 这幅狼狈模样,他实不愿让旁人看见。这两日他又跪的多,膝盖酸软,便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却是无心插柳,另有所获。 旁人眼中,这孩子就是哭得眼泪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来这一个多月,沈瑞虽没有饿肚子,可毕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条的时候,看着越发清减,显得瘦瘦小小。他这个样子,就算现下张老安人跳出来,指着孙子说其“顽劣不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杠夫们已经就位,丧盆儿也准备好。孝属们哭声渐止,满场只剩下沈瑞的“呜呜”声。 司仪见状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瑞哥儿,该摔盆起杠哩,莫耽搁送你娘的好时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几把,才将鼻子下亮闪闪的东西清理干净,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丧盆儿说是盆,实际上不过是直接四寸来许、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间有一铜钱大小的圆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现下正对着灵柩跪着,无需挪动地方,依旧跪在远处,将幡杆儿先放到一边,双手接了丧盆。 他膝前两尺处,早有人摆了一块新砖。摔盆儿的规矩,父丧左手摔,父丧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没摔破,就有杠夫用脚踩破。 沈瑞对着地面新砖摔了一下,“吧嗒”一声,丧盆儿碎成两半,从新砖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乐声起,杠夫起杠。 三十二个杠夫抬灵柩,另有三十二杠夫随行待换手。 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又因沈举人只是举人功名,身上并无官职,执事受限,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长竹筒,插上裹了白纸穗子的细竹条,使之下垂,谓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 如此一来,送葬的执事队伍,就到了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将沈举人家门前挤得满满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亲友,差不多也要这个数。直到殡列前用响尺导行的杠夫出了到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又有地方百姓看热闹的,也跟在送葬队伍前行,浩浩荡荡,铺陈了半街。 殡队出了街口,就开始走走停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素车白马(二) 从沈家坊街口,就开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为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举人身后,跪谢来路祭的族亲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灵柩后,离队伍前列有半里路远。 沈举人还能享个清闲,并不需要折腾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谢完一处,还需再回到队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几倍的路。还好有沈瑾、沈全两个相伴,尽管气喘吁吁,可这一起受罪总比一个人心里要舒坦。 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蒋升的路祭棚就设在此处。这蒋升是当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场第一人,如今不仅知府太太亲至,知府大人还设路祭棚,这份体面不谓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便叫了沈瑞等人过去,齐齐上前。 路祭棚了,设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并不是蒋知府,而是蒋知府家三公子蒋荣。宗房大老爷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很意外。蒋升进士出身,为官清明廉洁,为人淳朴敦厚,行事颇有君子风,并不像其他官场老油子那样爱钻营。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蒋家又设路祭,蒋升只要露一面,都能卖给居乡守制的沈理一个人情,却不肖于此,可见为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难得主动过来,与蒋荣寒暄几句。原来蒋荣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讲学士位上,与沈理品级相同。因这个缘故,蒋荣在称呼沈举人“世翁”后,对沈理的称呼又成了“世叔”,这辈分都乱了。 各有各的论法,也没人不开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诧异,这蒋三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觉不错,蒋三公子与沈举人、沈理寒暄完,果然冲沈瑞来了。他拉着沈瑞的手,面露哀荣,口中道“愚兄得见贤弟,不胜亲近,往后要多走动才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贤弟还需节哀顺变”。 这面上哀荣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这眼中若隐若现的惋惜、同情还有莫名的亲近是怎么回事? 沈瑞有些糊涂,这同情还罢,自己少年丧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这惋惜什么?莫名亲近什么?一个知府公子,难道只因两家主母有旧,就对一个九岁孩童生亲近之心? 整个殡葬队伍等在一边,前边还有十数路祭棚、路祭桌。蒋三公子看着倒是通透的,与沈瑞热络几句,请队伍继续行进。不过在松口沈瑞的手时,蒋三公子说道:“我一会儿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贤弟能用的愚兄之时,还请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虽嘀咕,可面上依旧老实应着。 殡葬队伍又行进,这次倒是没有人同蒋知府这样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亲至。即便沈理并没有特意上前,众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啬地也表达与沈氏一族的亲近有善。有的待沈举人还劝慰两句,有的则是故意冷淡沈举人,抬举沈瑞。 沈瑞无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争锋”的大戏,越发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并不觉得沈瑞抢了沈举人风头,只觉得定是沈举人“父虐子”的丑闻传出去,这些官吏才会不待见沈举人。 因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络绎不绝,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几里路,送殡的队伍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正午时分,殡葬队伍才从西门出城。 这日天上雾霭满布,空气湿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着新棉衣,不仅丝毫察觉不到寒意,还走出半身汗来。可到底年幼,因幡杆的分量不算轻,沈瑞已经用上两只手,走路也有些喘。见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杆儿,让沈瑞得以暂歇。 沈族坟茔地在距离县城五里外的西山阳坡,整个西山都是沈氏族产,宗房一脉的坟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状是内三房、山脚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坟地占地大小,都有数十亩。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头那样坟头林立,只有六个坟头。四房历代子孙不繁,可见如是。 除了沈举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还有一位终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无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虽尚未长成,可行了“冥婚”并骨,因此这两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则四房的坟头更少。 孙氏并不是猝然离世,早在缠绵病榻时,四房便开始选了福地福材。 四房坟地位置最上头是沈举人高祖之坟,下边东西方向,按照祖、孙相邻、父子不靠的规律,向下排列。 孙氏福地,实际上也是沈举人以后入土的位置,在沈举人祖父坟地南边。如今孙氏故去,先入土为安;等到沈举人过身,会将孙氏起坟,将夫妻两个并骨重埋。 四房坟茔地,除了几个坟头外,另有五间阳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殡葬大事时,便是孝属们暂歇吃茶之处。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阴阳先生出面,吉时一到,便指挥杠夫“登坑下葬”。 等到灵柩入坑,罐儿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为首,领众人跪拜举哀。随行带来的各种纸活,还有沿途撒剩下的纸钱,烧的烧,撒了撒。火势腾空四散,纸钱翩翩飞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随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里扬一把土,一起举哀,剩下的就交由杠夫掩埋。除了留两个族人监工,其他孝属孝亲便入阳宅暂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过来,预备了茶水素点。可阳宅只有五间,来送葬的族人亲友多,还要单独给女眷腾地方,因此等进屋子的人并不多,多是在阳宅外就地而坐。还好茶水点心预备的充足,众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几人虽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们的关照,进了屋子。沈瑞连番举哀,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心里又忐忑着接下来的大戏,实没心思用茶点。族老们见了,越发觉得他心实孝顺,少不得劝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规定,墓地大小与坟头高低都有定制。孙氏之墓,也是沈举人之墓,应占地二十方步,高六尺。来送殡的杠夫有六十余人,轮番填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填满坑,又起好坟头。 孝属们出来,按照长幼尊卑在坟头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辈子侄,沈举人与族老们只需躬身,此殡葬仪式算是正式结束。 来送殡的族人与姻亲中,沈族繁衍百余年,可四房又是数代单传,有服亲并不多,无服亲与其他送殡的亲友多是带了“浮孝”,即头上或者腰间系白布,女眷头上簪白纸花。这“浮孝”从今早出殡前戴上,出殡后去去了。因此,等殡葬仪式结束,沈举人便带沈瑾、沈瑞、沈全两个跪下,请服“浮孝”的亲友们脱孝。 众亲友作揖回礼,从疏至亲,依次告辞,分别返程。没人注意到,直到外姓亲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与知府公子都没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谢氏的马车也始终没动。 沈家姻亲与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孙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发回去。如此一来,留在阳宅里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坟地里留下的除了沈举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头的当家人。 宗房是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户籍都迁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没资格在族中说话,在族中只占着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爷与当家人沈湖;四房则是沈举人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爷与沈鸿;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爷与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爷与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与从堂兄。 这些人中,老太爷一辈两人,太爷一辈三人,老爷辈五人,大哥辈两人。因几位太爷、老太爷都上了年岁,众人又回到阳宅东屋,女眷依旧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举人的脸色刷白,并不是怕什么,而是怒极。因为沈理方才拦着众族老房长回去时,说了一句:“婶娘既已下葬,那婶娘的身后事也当算一算。” 这句话在丧礼上并不少见,多是哪家丧了出嫁女,娘家人出面为丧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个族侄,有什么资格来算孙氏身后事? 沈举人虽怒极,可也没有幼稚地说什么“四房家务无需人插手”之类的话。他毕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经济,人情道理还是懂的。今日各房头的主事人这么齐全,两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爷都露面,沈理此举肯定早有筹划,哪里是沈举人说不行就能阻拦的。 他晓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点孙氏嫁妆,不过是防着他罢了。沈举人到底也是读圣贤书、晓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数代代传,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虽一直嘴硬,觉得自己并无亏待嫡子之处,可夜深人静想起“头七”那日族亲眼中的不认同,也晓得自己让沈瑾执孝子礼之事过于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占发妻嫁妆便宜庶长子的误会,他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至于沈瑾,功名在望,以后要支撑四房门户。四房又不像过去那样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当,等沈瑾中举给沈瑾拨两处庄子做私产就是。 这样想着,沈举人反而坦然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浮云富贵(一) 阳宅外,亲友早已走的差不多,各位老爷的长随、小厮早已尊五房太爷吩咐,不是离的远远的,就是去隔壁五房阳宅歇脚。 四房阳宅外,只剩下沈瑞、沈瑾、沈全三个晚辈,还有蒋三公子这个外客。沈瑾、沈全眼见族中有身份的人都留下,自是猜到商议什么大事,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孙氏嫁妆上去。毕竟按照世情,孙氏只有一子,所遗留当然毫无异议地留给沈瑞,哪里需要郑重其事地商讨。 只有沈瑞,晓得沈理忍让许久,就等今日发作。不过他也有些意外,这族谱上记载朝廷诰命是怎么回事?难道族谱记载还有作假的?怎么一直到孙氏出殡都没有动静。孙氏现下下葬,是按照八品孺人的格局下葬的,要是按照族谱记载,可是四品诰命。 还有那“贤妇桥”,至今也没影儿。难道这诰命不是在逝者未入土前赠下来的?不过想了想松江府与京城的距离,两千多里路,一个民妇捐献数万嫁妆做善事,也不至于八百里加急报道朝廷。 就算知府蒋升为了教化治下百姓,要为孙氏请立牌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四房之事,肯定有不能对人言之处,否则张老安人不会匆忙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沈理也不会冒着“家丑”外扬的风险,留下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做他山之石。若是没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那四房有什么不妥当,族老们为了沈家之名,说不定也要一床大被遮了。即便沈瑞有所委屈,这毕竟是父为子纲的时代。 只有外人在,族长们为了脸面,才能更公正的对待沈瑞。沈瑞正想着,蒋三公子已经凑过来,低声道:“贤弟,可否听愚兄一言……” 贤弟!愚兄! 这样的称呼,可还是觉得牙根有些酸。不过瞧着蒋三公子正经八百的模样,沈瑞牙酸之余,也添了几分郑重。他看了不远处的沈瑾、沈全一眼,对蒋三公子道:“世兄若是不嫌弃,小弟陪世兄到前面转转。” 蒋三公子自是点头道好,沈瑞便同沈瑾、沈全打了招呼,带了蒋三公子去了不远处。往上走是宗房墓地,左边是三房墓地,下首是外五房墓地,只有右侧是一片樟树林。沈瑞与蒋三公子便踱步到树林边,并未往里面去。 蒋三公子似有迟疑,欲言又止,沈瑞看了阳宅方向一样,不知沈理如何为自己张目,族老们说不得就要传唤自己,便直言道:“不知世兄何事教我?” 蒋三公子道:“都说‘疏不间亲’,贤弟家事本不当外人置喙,只是家母与孙姨母情谊颇重,这些日子常为贤弟担忧。今日过来前,又专程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密语。不过是长者慈心,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贤弟谅解一二。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是感激庄姨慈心,还请世兄直言便是。” 蒋三公子这方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孙姨母曾留有一封书信在家母处,其中提及身后嫁妆卤田分配……前几日沈状元上门,亦提及孙姨母身后事。愚兄本以为那封信是姨母怕贤弟吃亏,才留书在外头做个凭证,还附了嫁妆单子……”说到这里,又是迟疑半响,方道:“谁想,直到今早出门,娘子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话,愚兄方知,那嫁妆分配孙姨母另有安排。”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打量沈瑞神色。 正常分配,孙氏只有一子,那嫁妆毫无疑问当全部归沈瑞。能让蒋三公子意外的,那孙氏的分配就不是如此。换做其他人,早就讶然出声。只是沈瑞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心里踏实许多,就跟久等的另外一只鞋子落地一般。 这下,轮到蒋三公子微怔:“莫非孙姨母生前曾对贤弟说过此事?” 沈瑞摇头道:“不曾,只是娘亲生前最是心善,常有怜贫惜弱之举,想来所留遗命,亦是与行善济人相关。” 看着沈瑞神色清明,并无不忿惜财之色,蒋三公子心中不由叹服,道:“若是单单如此,贤弟尚不必为难,只需享姨母留下福泽便是。谁会想到,姨母留下的遗命,是要将嫁妆卤田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贤弟……另外一份则是赠与尊兄。” 这下沈瑞真的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捐赠呢?怎么成了兄弟两个平分嫁妆,不是还有捐赠之事么? 虽说迷茫不解,可沈瑞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缄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慈母心肠,不外如是。” 这句话,说的蒋三公子侧目:“孙姨母留下的可是万贯家财,那本应都是贤弟独得,贤弟不怨?” 沈瑞摇摇头道:“那本是家慈私产,如何处置,旁人自无人置喙,人子亦然。” 蒋三公子看了沈瑞好几眼,苦笑道:“倒是愚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姨母行事大方豁达,贤弟自然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原本家母还担心贤弟年幼,一时想不通,不忿孙姨母这般安排,让我私下规劝贤弟一二。毕竟尊兄前途锦绣,若是受了孙姨母这份馈赠,往后这好处也会回到贤弟身上。否则若行忘恩负义之举,不需旁人,士林断不容他。没想到贤弟心胸,不亚孙姨母。” 沈瑞能说出慈母心肠的话,自然也想到蒋三公子所提及的。若是沈瑾不走仕途还罢,若是走仕途,为了名声故,就要善待沈瑞这个异母兄弟。 世人心思复杂,更愿意用恶意去揣测人心。孙氏此举,怕是没有几个人会觉得嫡母心慈,视庶子如亲生,反而多半会想着此举是否为托孤之意。长兄如父,沈举人是个不通世情的,沈瑾又前程可期。孙氏信不着丈夫,将独子托付给庶长子勉强也说得过去。 就是旁观的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也觉得孙氏如此安排,多半是这个意思。 见沈瑞并无不忿排斥,蒋三公子松了一口气。此事虽是沈家家务,可孙氏遗书既送到知府太太手中,那蒋三公子自是希望事情得以圆满解决,省的引人非议。 沈瑞却想起一件事,道:“家慈信中,可否提家兄记名之事?” 孙氏既能将嫁妆分给庶子一半,那当是不吝啬再给庶子个体面,抬举他出身。 蒋三公子道:“提是提了,可不是直接记名。孙姨母信中说,嫡母亦是母,不欲夺人子,若是令尊扶正二房,不必提及;若是并未扶正尊兄生母,为了尊兄前程故,可将尊兄记为嫡长。”说到这里,不由一阵唏嘘,只说孙氏良善,方能如此处处妥体贴他人。 沈瑞不知为何,却是直接想到“三足鼎立”。 孙氏若是在馈赠沈瑾遗产时,提及将沈瑾记在名下,虽在情理之中,可未免有携恩图报之嫌,谁晓得会不会引得沈瑾母子嫉恨。既馈赠了,又不图母子之名,那沈瑾母子剩下的只有感恩。后边那一句“若是”,又有不尽之意。 假若沈举人扶正郑氏,郑氏得了孙氏嫁资,只当真心感激,善待沈瑞,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假若沈举人没有扶正郑氏,孙氏此举,可谓对郑氏母子再次援手。 在蒋三公子看来,孙氏这般安排过于厚道;而在沈瑞看来,却直觉地认为,此事定有后续。蒋三公子提前将此事告知自己,不过是怕自己年幼,无法体会孙氏这般安排的苦心,舍不得其留下的半副嫁妆,在族人面前露了不忿。 可是他心里明白,这身体年方九岁,即便孙氏嫁妆没有捐赠,全部留给自己,也轮不到自己掌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能剩下多少都不好说。 这边,蒋三公子与沈瑞说着孙氏留下的“遗书”,阳宅里,沈理亦提及此事。 “各位太爷、叔伯长辈,婶娘后事本轮不到小子多嘴,只是逝者为大,婶娘既有遗命在此,总应尊了婶娘遗命才好。”沈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各房房长本就是来做个见证,听到沈理提及此事,都觉得戏肉来了,不由目光烁烁,齐齐望向沈理。只有族长太爷依旧面沉如水,抚摸着胡须不语;沈举人则是脸上见恼,哼了一声道:“孙氏真有遗命怎会不交代自家人,反而交代给外人,哪有这般道理?” 沈理直视沈举人道:“源大叔此话,可是疑侄儿扯谎?有婶娘手书在此,源大叔可否验看真伪?” 沈举人满心不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四房家务,总不能任人空口白牙安排,自然是要看。” 沈理也不啰嗦,直接将信封送到沈举人身边。 沈举人皱眉接了,拆开看过,却是看得眼睛发直。各房房长见了,不免窃窃私语,很是好奇手书中所记内容。族长太爷“咳”了两声,唤醒了沈举人,问道:“可是瞧清楚了,是你娘子亲笔不是?” 沈举人神色复杂,说不上是羞是愧,沉默半响,最终神色讪讪,道:“正是孙氏生前亲笔。” 族长太爷点点头,示意沈举人将手书送上前去。 族长太爷接了手书,神色寡淡,似乎对于孙氏手书上的内容并无意外,扫了两眼便递给旁边的几位族老。 “咦?” “怎会如此?” 随着手书传递,各种惊诧质疑声起。 “孙氏昏了头吧?” “真是孙氏写的?” 沈举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变换中隐隐地露出几分得色。众人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高,猜测也越来越离谱。族长太爷见了不由皱眉,抬起拐杖,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孙氏贤良!” 五房太爷亦附和道:“是贤妻亦是慈母!” 这两位太爷如此说了,其他族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依旧带了怀疑。 相反,对于拿出这封手书的沈理,大家并无异色。 沈举人气了个半死,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族长太爷道:“即是状元公操心四房家务,今日算个清楚也好,众目睽睽之下,总做不了假去,省的过后再出这样那样的话,我可是不认!”说罢,又对沈理冷哼一声。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就算清楚,到底是瑞哥儿与瑾官儿两个的事,唤他们两个进来。” 在座沈家四辈人,斜王旁辈分最低,可小一辈三人,沈琪是一房之长,沈理是状元公,只好由沈璐不情不愿地出去唤人。 沈瑞与蒋三公子正好踱步回到阳宅门口,听到长辈传唤,便与沈瑾一起进了阳宅。 蒋三公子知道内情,并不觉得奇怪。只有沈全,有些迷糊,里面不是说的是孙氏嫁妆的分配么,怎么还叫了沈瑾进去?莫非沈举人“贼心不死”,依旧一心想要庶子谋嫡妻嫁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浮云富贵(二) 阳宅里,没了先前的“箭弩拔张”。 不管孙氏“遗书”到底用意如何,正合了沈举人的心思。他并不觉得长子占了便宜,反而认为如何安排正好。长子虽得了嫡母嫁妆,可也背负看顾供养一个不成材的嫡出兄弟,并不算占便宜。其他的沈氏族人,也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尽管只是四房家务事,可真要闹出“兄弟争产”的丑闻来,污的也是沈氏一族清名。如今孙氏遗书一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好不过。 即便有人不忿沈瑾占了便宜,也不过是心里嘀咕两句。隔壁还坐着一个知府太太,沈家的事情,实没必要闹腾得沸反盈天。惹人非议。 待沈瑞兄弟进来,族长太爷便将孙氏手书递过去,命二人传看。 沈瑞还罢,已经从蒋三公子口中听闻此事,看到这遗书内容并不吃惊。至于这手书是真是假,无需他操心辨认。以知府太太的立场,实没有造假的理由。还有沈理,若是没有凭证,也不会单单就凭孙氏一封手书为孙氏遗产分配做定论。 待沈瑞看完,便将手书递给沈瑾。 沈瑾看完手书,却是怔住,潸然泪下。众族人看着,倒也无人笑他失态。作为庶长子,能有沈瑾这样运气的委实不多。换做其他人家,这庶长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即便不被嫡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顶好也就是不闻不问,像孙氏这样贤良仁善的嫡母,这天下有几个? 族长太爷看着沈瑾,又看看沈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理只是轻轻地扫了沈瑾一眼,便接着关注沈举人。沈举人即便不忿众族人插手四房家务,可对于眼下这个结局,也是无比满意,没有二话。他本不是能掩住情绪的人,不免七情上色,沈理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计较。 众族亲大清早就过来送殡,折腾了一上午,原本以为能看四房的热闹,不想这就“尘埃落定”,大家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尤其几位太爷、老太爷,本都是抱着“附和”沈理为沈瑞撑腰来的,如今没有发挥余地,就不耐烦继续陪着四房唱大戏。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既有孙氏遗命,就按孙氏遗命分配其嫁卤便是。” 八房老太爷亦道:“就是,早日掰扯清楚,也省的不清不楚地传到外头,损了沈家清名。” 这两位辈分最高,既已发话,众族人便望向族长太爷,这分产虽是沈理提及,可眼下既族长太爷在,自然无他人说话余地。 族长太爷看着众人道:“瑞哥儿与瑾哥儿虽年幼,可眼下并不是分四房家产,而是孙氏带来嫁妆,按照孙氏遗命处置,也是让走了的人安心,并不算仓促。”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沈理道:“既是微言提及此事,想来也有了腹案,你既想要为你婶娘尽份心,就能者多劳。” 沈理起身,道:“有族长长辈在此,本轮不到小辈说话,只是瑞哥儿没有外家,年纪又小,这其中又有让人不忍言之处,才劳烦诸位长辈齐聚,做个见证。” 沈举人的脸立时黑了,众族亲反而多了几分精神。 事已至此,沈理都没有说软话,看来这“分产”还有大戏要唱。要是四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也太便宜四房。眼看着沈瑾年少志高,沈瑞身后又站着个沈理,族亲中不免也有私心,四房显达了,能拉扯族人一把是好事;要是拖一拖四房后退,压一压四房气焰,众人也乐意成见。 族长太爷眉头皱得更紧,抚须道:“既是开口,直言便是。” 沈理闻言,并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环顾众族亲,淡淡道:“钱财本是身外物,有些事本不好揭开来讲,只是婶娘尸骨未寒,瑞哥儿又连遭磋磨,这天下总要有说理的地方。都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善无善报,天下谁人还敢再行善?” 他的眸子黑森森的,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众族亲都被他看的不自在,心中疑惑不已,瞧着这状元公的模样,不单单是不满沈举人,像是对其他族人也有怨愤。 众族亲疑惑之余,更多的是愤愤。眼下沈家各房有头有脸的长辈都在此,之所以有沈理说话余地,不过是念在他是状元公,又有为孙氏张目的立场。大家为了子孙前程故,专程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他抬轿子。可眼前这些人,毕竟是沈理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又是各房房长,哪里受得了沈理这番大咧咧地吃哒。 八房老太爷看了眼三房老太爷,作为族中仅存的两位老祖宗,平素连族长太爷在他们面前说话都要轻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三房老太爷不吱声,八房老太爷瞪着沈理,怒道:“唧唧歪歪甚?难道除了他老子,还有谁对不住沈瑞?连善恶有报都出来,老朽倒是不晓得自己做了甚亏心事,要受你这曾孙辈的脸色?” 他这一开口,族亲们脸色都有些难看。即便之前有心拉近与沈理的关系,可眼见他这样不逊,大家都心中着恼。委实在沈理的辈分在那里摆着,不留情面地斥责沈举人,大家还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可这火气撒到众族亲身上,就有些过了。 大家是之前是对四房之事不上心,可毕竟早分了房头,沈举人又是为人父。别说只是冻饿打骂,就是父杀子也无需偿命。如今沈理不将矛头对着沈举人,而是指向众族亲,真是本末倒置。 众族亲中,与沈理亲近的本不多,并不晓得他的秉性,见他此刻言行,不免生出偏见;只有五房太爷这些日子与沈理打过几次交道,晓得他并不是桀骜的性子,沉思片刻道:“可是孙氏嫁妆有不妥当?” 沈理涨红着脸,咬牙道:“小辈也是讶然,实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荒唐事。外姓人暂且不提,同姓族人倒是先上来咬上一口。” 原本愤愤的族人,闻言立时熄声,齐齐地望向族长太爷。 族长太爷面沉如水,望向沈理的目光不善:“莫非你觉得族人无法为孙氏主持公道,才留了知府太太在此?” 族人品行不良是一回事,沈理这样将四房之事敞开说也并无不可,可今日留在阳宅的单单是沈氏族人,还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 沈理定定地看着族长太爷道:“庄恭人留在此处,无非是担心瑞哥儿遭遇不公。若是族亲们能为瑞哥儿主持公道,焉有外姓人插嘴余地?” 族长太爷饶了好性子,也被沈理顶的心里发堵,皱眉道:“那照状元公所言,族人到们到底哪里失了公道,引得状元公不平?” 沈理没有应声,而是从袖口中抽出两个条折,默默地递到族长太爷跟前。 族长太爷寒着脸接过,打开上面那个,扫了一眼,道:“织厂、铺子、庄子……这是孙氏的产业单子……”将这个看完,看到这边那个,他只念了“织厂”二字,便瞪大眼睛,脸色先是涨的通红,随后立时刷白,胳膊已经开始哆嗦起来,身子也打晃。 宗房大老爷察觉不对,忙起身上前扶着族长太爷胳膊,道:“爹,您怎哩?” 族长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直直地望着沈理道:“这单子……这单子可准?” 沈理看着族长太爷道:“这是小辈亲自去县衙誊写,与县衙所载,一字未改!” 族长太爷脸色灰败,萎坐在椅子里,将手中条折递给宗房大老爷,有气无力道:“给两位老祖宗与几位太爷瞧瞧。” 宗房大老爷惊疑不定,只觉得那两张薄薄的纸片,重于千斤,双手奉三房老太爷手中。 三房老太爷匆匆看过,皱眉道:“这织厂怎么转了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织厂虽不是沈家祖产,也当由沈家子孙传承下去才是,倒是便宜了贺家,孙氏行事差哩。” 一听到“贺”字,身下的族人又齐刷刷望向宗房大老爷。 松江府地界能提及的贺家,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的岳家。 宗房大老爷已经愣住,孙氏将织厂转给贺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房老太爷看完,就轮到八房老太爷。八房老太爷看罢没有言语,可脸色黑的能拧出水来,扫了上首的三房老太爷一眼,又扫了族长太爷一眼,将条折递给下首的五房太爷,老人家鼓着腮帮子在那里运气。 五房太爷看罢,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 九房太爷虽没有看到条折,可似乎对于上面内容并不意外,嘟囔道:“不过是转手产业,有甚大惊小怪?难道不卖给族人,便宜了外人才好?” 沈理挑眉,望向族长太爷道:“族长也这般看?” 族长太爷望向众族人,见众人神奇各异,只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沈溧没看到条折还疑惑不安,便摆手道:“是出了稀奇事,你们两个也瞧瞧。” 七房房长还罢,看了条陈只是缄默不语;六房房长沈琪是少年丧父,与叔伯之间有过博弈,晓得族人有的时候是助力,有的时候更是吃肉喝血的财狼。 看了这条陈,想到他自己经历,不免感同身受,环视众人,恨恨道:“十三处产业,一处不剩,这是族人,还是仇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浮云富贵(三) 以沈琪的身份,即便是一房房长,可辈分在诸族亲中最低,这样的口气可是失了恭敬。三房老太爷端着架子,刚要开口训斥,就被八房老太爷抢先:“是哩,就是仇人,非杀父夺妻之仇,也会给留两份余地。这般不顾情谊,瓜分各干干净净,吃相也恁难看。” 沈琪冷哼道:“十两一亩的良田作价五两,还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这算不算谋夺族人产业?那可是犯了族规!” 孙氏嫁妆,本是四房私产,与其他房头并不相干,大家虽眼红,也没有沾染的心思。可宗房、三房、九房这样伸手瓜分,真是引得众怒。 便宜不是这样占的,真要瓜分孙氏嫁妆,为啥就抛开其他房头?沈家是九个房头,不是三房。难道只凭宗房、三房、九房势大,就吃独食,其他房头连口汤都捞不着? 咳,咳,这个说的远了,再说沈家既分了房头,设了房长,各房头在不触犯国法族规的前提下,基本属于各房自律。这宗房、三房、九房插手四房产业,犯了忌讳。 大家都晓得,这个先例不能开,否则的话,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这一房弱势,就成了鱼肉。宗亲夺产,可是比外人夺产更狠。外人夺产,总有说理的地方;宗亲夺产,说不定还要打着什么“名正言顺”的旗号,就是告到官府,也没处说理去。 宗房大老爷自听到一个“贺”字,心里就翻滚开来,见众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就从沈琪手中接了条折过去。 看了两眼,他露出惊愕来:“怎会如此?” 沈瑞在旁看着,心下越发怪异。不是张老安人插手孙氏产业,而是沈氏族人瓜分么? 沈举人饶是不清明,也听出不对来,十三处产业?孙氏当年嫁入沈家,陪嫁的织厂、铺面、宅子、田地总共是十处,为的就取“十全十美”的好寓意,这些年虽这些产业都蒸蒸日上,可因孙氏素来行善多,攒下的银钱并不多,后添置的产业也不过是三处。十处加上三处,可不正好是十三处。 他站起身来,看着族长太爷,急切道:“大伯,这是怎哩?” 族长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未回话。 沈举人忍耐不住,上前几步,夺过宗房大老爷手中纸折,上面记的清清楚楚,孙氏名下的十三处产业竟然全部易主。除去两家织厂归在贺家名下,剩下十一处,由宗房占了三处,三房与九房各四处。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人已经傻了。 九房太爷扬着下巴道:“落契为真,乐意卖多少银子,哪个管得着?” 即便他嘴硬,这句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可引得众族人脸色越发难看。这单子既是从衙门抄来的,定不是作伪,否则九房太爷也不能这般有底气。可谁也不是傻子,十两银子的良田作价五两,若说着里头没有猫腻谁信?况且这产业转手也不是坏事,哪里用掩的这样严严实实。 若不是沈理放心不下沈瑞,强硬地要在孙氏入土后就过问孙氏嫁妆,这事情一时半会还暴不出来。 这会儿功夫,沈举人已经醒过神来,举着那纸折,对着族长太爷,红着眼睛道:“请大伯给侄儿做主!” 族长太爷铁青着脸,并不看向沈举人,而是望向宗房大老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多处产业转手,不是一朝一夕,你就没听过到动静?” 宗房大老爷无奈道:“若是听到动静,儿子早报到您跟前……二弟这几处产业虽是二弟经手,可也没有入公中。” 明面看是宗房占了四房便宜,贱买了孙氏产业,可都挂在宗房二太太名下,即便宗房还没分家,也不同其他人相干。宗房大老爷宁愿族长太爷主持“公道”,也不愿意便宜了自家弟弟。呸,这“夺人产业”的污水可是背在宗房身上。 族长太爷这才望向沈举人:“你也没听到过动静?会不会是孙氏安排的?” 沈举人红着眼圈道:“大伯,侄儿还是初次听闻。孙氏自打卧病,就不闻外事。若是她转手的,那银子都哪里去了?也不会留下嫁妆均分二子的手书。” 族长太爷焉能想不到此处,只不过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罢了。 同四房之前那一点点“宠妾灭嫡”的丑闻相比,眼下这才是大事。几个房头谋夺侄妇嫁妆,比谋夺四房祖产还要难听几分。这名声传出去,谁家女儿还敢嫁入沈家。 他做了一辈子族长,自诩行事还算公正,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扯了后腿。这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宗房接手这三处产业,两处棉田,一处铺子,按照市价五成入手,看起来是占了万八千两银子。搁在寻常人家,万八千两银子,够几辈子花销,可宗房真不缺这点产业。真要就这样接手这三处产业,那宗房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想到此处,族长太爷咬牙道:“去追了老二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混账东西怎么说!” 宗房大老爷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却被沈理拦住:“宗房江二叔,三房涟四叔侄儿方才都使人回请了,差不多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的三房与九房的人都变了脸色,九房太爷与沈璐也神情讪讪。那两房都指名道姓,九房却没有提,显然经手人就在堂上。 可两家人都没有先开口,而是巴巴地望着宗房。只要有宗房在前头顶着,这便宜他们还真是就占了。 宗房大老爷既止步,回转身来,想了想觉得不对头,看着沈举人道:“朝元,孙氏产业不是你家老安人使娘家人打理?是不是老安人吩咐的?” 沈举人忙摇头道:“不是。我娘前些日子还问起这些产业的契约,因孙氏走的匆忙,东西也没归置清楚,她心里还不放心,怕丢了契有闪失,催着我去衙门补契。我想着等孙氏丧事完了,就去县衙,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契书丢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对视一眼,各有计较。这四房处置产业,族人优先接手,到哪里都说得过去。若是族人不接手,还有外人等着。只是竟没听到织厂也出手的动静,那才是最值钱的两处产业,与其便宜了贺家,还真不是族人接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不对头,道:“这产业既已经换了主家,就没有人出来接手?大家都在等什么?” 他这样一提,众人也觉得怪异,毕竟按照契约所记,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换了主家,不管卖价多少,已经在衙门备案,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要回来的。 宗房沈江、三房沈涟不在,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望向九房太爷与沈理。 九房太爷神色说不出是得意,还是羞恼,瞥了沈璐一眼。沈璐摸着鼻子,道:“早在过契时,陈永善便同大家口头约好,这些产业暂且不使人接手,等源婶娘大事完了再说。” “陈永善?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宗房大老爷念了一遍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陈家二房庶子,张家的乘龙快婿。” 沈举人瞪眼道:“是他!?定是他偷了契书。” 沈瑞在旁,低着头将本主零散的记忆翻了一遍出来。这个陈永善还真不是外人,是张老安人孙女婿,张家燕娘之夫。 沈举人满心不忿,心中后悔莫及。他向来以身为沈家人自豪,实没想到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莫名想起张老安人的话,眼前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不敢信了。 沈琪见沈举人说不到关键,心里很是着急,对沈璐道:“原来卖产业的不是沈永善,而是陈永善!不说陈永善怎么得的契书,一个外姓人买卖这么多的产业,璐大哥就敢入手,就不怕是贼赃?夺产不成反折了银子?” 沈璐闻言,轻哼一声道:“还请琪兄弟慎言,这夺产的名声我可背不起。我这四处产业可是手续齐备,衙门里落契,没有半点不妥的。” 三房老太爷也跟着道:“就是。这本是合法买卖,真金白银入手。就算到了公堂之上,这产业归属也明晰。” 沈举人只觉得手脚冰凉,因涉及到宗房,连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也不敢再指望,直直地望向沈理,哀求道:“微言,那可是你婶娘的全部产业,你可要为瑞哥儿主持公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不管是陈永善偷了契约,还是如何,源大叔,这十三处产业不是赠人,而是买卖,即便只有市价一半,这买卖金额也有十来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哪里去了?还是报官吧!” 沈举人咬牙道:“报官,当然要报官!这是骗卖,那些产业是孙氏嫁产,谁有资格卖?!” 三房与九房诸人脸色都很难看,却也并无多少心虚。说也没有规定良田就要卖十两银子,也没有规定价值两千两的铺子不能一千两出售。即便是掰扯到公堂上,还有白纸黑字的契约在。 族长太爷却一句话下了定论,道:“不可报官,族议此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浮云富贵(四) “族议?怎议?”沈举人失了平素的淡定,涨红的脸道:“难道族长也觉得三房与九房说的对?就这样瓜分孙氏嫁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面上隐露得色,其他房头的族亲脸色则不好看。即便为了沈家名声,此事确实不宜闹到公堂上,可也不能稀里糊涂。 族长太爷厉声道:“族规第四条,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 三房老太爷忙道:“朝廷律法规定,‘交争田地,官凭契书’,本是真金白银交易,不过比市面上价格低些,怎就成了侵占族人产业?” 族长太爷黑着脸道:“律法是规定田产纠纷以‘官凭契书’为准,可还规定了以交易之名侵夺他人产业者流!陈永善是何人,说的好听是四房姻亲,说的直白不过是给四房打理外务的管事,焉能有资格处置孙氏私产?明知不妥当,还故意买卖者,不是侵夺产业是什么?” 三房老太爷怒道:“混说!谁不晓得自孙氏卧病,四房与其私房产业尽数托给张家打理,张家女婿手中又拿着契书,买卖产业,首问亲邻,官府立契,纳税过户,手续俱全,哪里就不妥当?” 族长太爷也不看三房老太爷,只寒着脸对宗房大老爷道:“侵夺产业本就是触犯国法族规之事,虽说此事不宜闹到公堂,族议此事不是纵容,而是不好伤了族人和气。若是老二迷途知返,返还产业还罢;若是利令智昏,不知悔改,那自是要送官除族!” 宗房大老爷躬身道:“理应如此,无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族中纵容恶行,那百年沈家的清名也不用要了。” 父子一对一答,气的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跳脚。族长太爷做了五十多年族长,积威已深,近些年虽不怎么露面,可早年却是行风雷手段。眼下这“大义灭亲”的姿态都出来,两人满脸怒火,可也不敢再话赶话地硬顶。 且看他如何处置,沈江可是族长太爷嫡子,难道他还真的要“送子入官”不成? 沈举人本已绝望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希望,颤声道:“大伯……” 族长太爷只扫了沈举人一眼,便对众人道:“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孝顺贤良,怜贫惜弱,多有善行,没有半点错处,堪为沈门贤妇。得此等妇人为妇,是我沈家幸事。如今孙氏尸骨未寒,留下万贯嫁财,就要被吃肉喝血?若是没有公道,日后谁人还敢将女儿嫁入沈家?沈家女儿又如何有脸面出门?敢坏我沈家百年清誉者,既是沈家之大罪人!” 八房老太爷冷笑道:“就是,要是族中纵容此事,那沈家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松江?侵夺孙氏产业,真是好厚面皮?族亲血脉且不论,只恩将仇报这一条就让人不耻!除了在京的二房,沈家八个房头,哪个没受过孙氏的好处?万八千两银子,好大便宜,就让人丧了良心不成?” 五房太爷跟着道:“树有枯枝,族人中难免有行事不端者。小宗五世而迁,沈家聚居松江,传承不止五代,不过为族亲可依。若是族亲不亲,黑了心肝,倒是比外人更可怕哩。我等老实之人,实不敢与这等族人论亲!” 三房与九房先是羞恼,可听到这里已经底气不足。 三房与九房为何吃相这样难看,因三房挂着书香望族的牌子,行的是商贾事,最是重利轻情;九房则是诸房头中,产业最薄者。正因如此,这两房人才不顾面子,也早就打定主意与四房扯皮,才敢占这样的便宜。 族长太爷说的是沈族名声,八房老太爷说的是恩义,五房太爷说的是亲缘。 即便沈氏族人是一个老祖宗,可外五房早已是无服亲,有族人之名,实际上血脉甚远;就是内四房,老一辈还罢,还是有服亲,传承到小一辈,都要出服了。族长太爷真要借题发挥,将三房、九房逐出沈氏一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三房虽富裕,可没有沈族做招牌,没有出仕的族人做庇护,就是一块肥肉。而九房本就因亏待沈理父子名声有瑕,出族后难保有人为了讨好沈理落井下石。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心都称不上方正,难免用险恶心肠推断他人,反而被五房老爷这一席话吓到,有了顾忌。 沈瑞看着这一场大戏,心中已经踏实下来。怪不得族长太爷要“族议”,沈家八个房头,六比二,这个“公道”族长太爷还真主持得了。孙氏嫁妆既能在族谱上记上一笔,还能使得孙氏故去后混个赠封,那就绝对不会便宜了眼前这些小人。 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沈瑾,沈瑾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不知是失望孙氏嫁产的消失,还是失望族人侵产的丑陋嘴脸,明明面容依旧稚嫩,却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察觉到沈瑞视线,沈瑾转过头来,面上的失望已经敛去,露出几分关切,低声安慰道:“二弟别怕,有族长太爷在,有六族兄在!” 沈瑞不想说话,便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望向沈理。沈理面上带了几分嘲讽,却是安坐如山。 屋子里一下子缄默下来。 没有人先开口,只有沈举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望向三房与九房诸人,面上再无半点温文儒雅。 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压抑,还好这时外头传来动静,有小厮隔着门禀道:“老爷,两位太爷来了。” 众族长闻言,齐刷刷望向沈理。 沈理也不起身,只大喇喇道:“请两位太爷进来。” 来的是沈理家下仆,才有这样称呼。 话音刚落,门口便过来两人,正是走了没多久的沈江与沈涟。两人脸色惴惴,各找各爹,一个望向族长太爷,一个望向三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呵道:“跪下!” 沈涟还懵懂,沈江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族长太爷也不多问,起身举着拐杖,狠狠地抽到沈江背上。沈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脸上露出骇色。族长太爷的拐杖已经雨点般的落下,沈江亦不躲避,只堆萎在地上,咬牙受着。 众族人看着心惊,宗房大老爷忙上前拉住族长太爷胳膊:“爹……二弟不是贪财的性子,定是被人糊弄了,您先听他说两句!” 族长太爷怒道:“他是四十八,不是十八,难道还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沈江,滚回去将契书拿来,老实地还给四房,否则就滚出沈家!” 沈江抬起头,脸色刷白,额头上是黄豆大的冷汗,祈求道:“爹,那几处产业孩儿是不该占便宜低价买进,可那花的是屈氏的嫁妆银子……” 不等他收完,族长太爷冷声道:“你还有脸说,屈氏三十年前嫁入沈家,压箱银子不过一千两,我倒是不晓得她竟能置办上万两的产业。平素她眼皮子浅,从公中沾个三瓜两枣的,念在她给你生儿育女的份上,也无人与之计较。这回倒是撺掇你夺人产业,此等不贤妇人,不堪为妇,不堪为母,让她去家庙为儿女祈福去吧。” 沈江抬起头,道:“爹,三姐、四姐婚期都在年后……” 族长太爷冷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因你们要嫁女,嫌着嫁妆少,就去夺他人嫁妆?我的儿孙,做不得这样丑事,沈氏一族也容不得这样黑心肝的人。要么交还契书,给四房赔罪,要么滚出沈家,去公堂上好好辩辩,以交易为名为名侵占他人产业到底该受甚责罚!” 老爷子掷地有声,并没有给沈江其他选择。 沈江抬起头,看了族长太爷一眼,又看了沈举人一眼,哆嗦着嘴唇,小声道:“爹……那过户交割的一万两银子……” 三房与八房诸人被族长太爷这“训子”场面个唬住,皆屏气凝声。族长是真发威了,除族后头还连着送官,这便宜谁还敢占?他们心中早已悔了,无非也跟沈江似的,担心交割出去的真金白银。 族长太爷冷哼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被陈永善诈去,自然向他追讨!” 沈江已经苦着脸,却不敢再啰嗦。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爷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灰败。银钱是同陈永善交割的不假,可他既有心欺诈,自然早已远走高飞。这都两、三个月过去,去哪里找人。可族长太爷虽没有提及三房与九房得到的八处产业,可已经将话摆出来。选择那些产业,就要先除族,再经官;否则就要老实将那些契书交还出来。 沈江的三处的买卖金额是一万两,九房虽是四处产业,可因九房没银钱,所以这四处不过别院与偏僻铺面,花费了不过几千两,却是九房抵押了几处产业才凑齐的;三房接手的是两处大田庄与两处旺铺,花费了三万余两。这银子,难道就打水漂? 可若是不有二话,族长连亲儿子都舍了,对于他们这些族人焉能留情? 三房老太爷做了一辈子买卖营生,只有占便宜的,哪里吃得了这个亏,红着眼睛咬牙道:“孙氏的产业不是张家人打理哩?陈永善是陈家人不假,可却是凭着张家女婿的身份才出面料理这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陈永善,还有张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浮云富贵(五) 张家?张家!! 不管是因“占了便宜”后悔莫及的三房与九房,还是其他没有占到便宜又羡又忌惮的其他族人,立时都找到宣泄口。 族人毕竟是族人,总不能真的撕破脸来窝里横,可张家算什么东西?即便张家也是松江老户,可早已落魄,子弟几代不成才,如今不过是依附沈家四房才混上好日子。 因张老安人的庇护,孙氏的容让,张家这些年日子可是“蒸蒸日上”,良田大宅俱全,也是呼奴使婢的过日子。张家即便不能说是家产万贯,可凑吧凑吧几千两银子的家底也该有吧? 九房太爷眼睛一亮,随即便觉得心肝肺都跟着疼。除非真能从张家搜出真金白银,否则张家那点家产,哪里能补这四、五万两的亏空?自己那几千两银子,到底能不能追回来?那可是质押的九房祖产才换的银子,要是真舍了,九房可就要一贫如洗。那样即便过着沈氏族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九房可是与三房不同,九房可是还有个沈理,难道族中要连着状元公一起除族? 九房太爷眼睛眯了眯,少了几分焦躁,多了些许笃定。 他能想到从张家找补的,三房老太爷如何想不到。只是三房老太爷眼睛毒辣,可不相信陈永善之举只是自己行为,四房的产业都握在张家人手中,若是没有张家人配合,怎么会转手的这么便利。张家人不过是用了小心眼,以为将陈永善推出来,便能暗暗吞了孙氏诸多产业,可也是太小瞧沈家。 沈家既为松江第一家,岂是一个小小张家能玩弄于手掌之上?真要那样的话,沈家跌的面子,可未必比族人侵占产业少多少。 其他几个房头的族人,则是打定主意,要“杀鸡骇猴”,不能冲起了贪心的族亲长辈开刀,还不能冲张家开刀么?总要好生收拾张家一顿,也给这些族亲张张记性,省的往后贪念再起。 沈举人恨得几乎咬断后槽牙,是哩,族人们是有趁火打劫之嫌,可这罪魁祸首却是张家人。 沈瑞在旁,冷眼旁观,瞧着这堂上气氛变换,再次望向沈理。 这是“攘外必先安内”?不管族人行为多么卑鄙,真要闹腾出去,不管是四房本身,还是替四房出头的沈理都落不下好。这可是讲究“为亲者隐”的时代,“大义灭亲”反而要惹人非议。况且真要撕破脸,闹到对簿公堂上去,那田宅铺子能不能追回来还是两说。如今不过是有族规迫着,那两房人还心有顾忌,产业才有退还回来的可能。真要撕破脸,还不知那两房会如何。 沈理要对付的是张家,还是张家背后的张老安人?此事到底是沈理“顺势而为”,还是其他? 沈瑞深思飞转,只觉得有些想法若隐若现,一时没抓住,就晃了过去。 “张家那破落户好大贼胆!”八房老太爷骂道:“若没有与沈家结亲,松江早就没了张家。” “得陇望川,欲壑难填,占了四房这些年便宜没够,还想着吞并孙氏产业,其心可诛!”五房太爷道。 族长太爷没有说话,直看向沈理:“微言,你既‘请了’你两位叔父回来,也没落下张家人吧?” 沈理点点头,道:“张家既受命料理婶娘产业,总不能落下他们……”说到这里,望向沈举人道:“不只张家人,连带着老安人小辈也使人请了来。或许张家人也被蒙蔽,毕竟陈永善姓陈而不是姓张,就算是追债,也没有张家人代陈家人还的道理。” 沈举人怒道:“张家人还无辜了不成?十三处产业,不是一处两处,没有张家人做耗,没有张家人在中牵线隐瞒,陈永善就能全卖了出去?” 没有人接沈举人的话茬子,都是琢磨沈理话中之意。张家人既密谋此事,定是会清了收尾,怎么拾掇张家人,还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沈家在松江是势大不假,却也不是一手遮天,总要“师出有名”方好。 沈瑞在旁,看了这半天,已经心里有数。 那些被处理的产业,卖到贺家的不用指望了,贺家在松江的势利不亚于沈家,可不会单凭一个人情就吐出吃下去的肥肉。既然对方能不顾沈氏的颜面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真要闹到公堂,对方契书在手,手续具全,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算定位成陈永善偷盗专卖,需要追讨陈家的也是沈家,而不是买主贺家。再说,真要闹到公堂上,沈家族人分刮孙氏嫁妆的事也就瞒不住。 至于沈家族人买去的这些,宗房还罢,族长太爷一点情面都没给沈江留,那几处产业应该能归还回来。至于三房与九房,即便似有悔意,可也断不会痛痛快快地将产业都归还回来。 若是从张家人身上能追讨回损失银两还罢,要是追讨不回来,那其中的损失,那两房可不会全担,能退还一半就算好的。 如此一来,孙氏的产业缩水大半。知府太太留在此处,所谓何来?这些产业回到四房,即便在沈瑞名下,也不会由沈瑞打理,毕竟他才九岁。等他长大成人,还不知会如何?若是想要保证他的权益,除非今日就析产,而且这析出的产业还要在众人面前妥人管理,而不是交到四房手中。 有张老安人“识人不清”在前,又有沈举人“虐待”嫡子之行,族亲中推出人来暂代沈瑞打理产业也说的过去。 想到此处,沈瑞的心里踏实。即便孙氏嫁妆少了大半,剩下的还得与沈瑾均分,那剩到沈瑞手中的当也不是小数。大富大贵不能,可做个衣食不愁的小地主应该没问题。有这个在后面顶着,自己就不用再去理睬四房的纠纷,只要好生读几年书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虽坐着不同的马车,可张老安人与张家父子差不多一起到的。 同样是沈理使人相请,张家父子是被几个壮汉裹挟着上了马车,而张老安人则是自己主动上了马车,路上还催促了车夫两回。 虽早就提防沈理会起幺蛾子,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就提孙氏嫁妆之事。孙氏名下,可是有三处产业是白契,张老安人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沈理与五房动什么手脚,自己都要将那几处产业盯得牢牢的。实在不行,就闹到公堂上去,让外头也见识见识这些黑心肝的。 张老舅爷可没有张老安人这般有底气,虽强撑着脸面,可眼神恍惚,到底底气不足。 蒋三公子已经去陪知府太太,阳宅外头只有沈理家的几个小厮,并无旁人。 张老舅爷拉着妹子,还想要先抱两句冤屈,张老安人却满心惦记去族人面前,哪里有功夫与兄弟扯皮,道:“既你也被接来,就一块进去,里头正说孙氏的产业哩。你同侄儿是掌管的,也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张老舅爷苦着脸,不肯动步,张老安人已经先行一步,进了屋子。 至于男女避讳这些,她年过花甲,早已谈不上;今日说的又是四房家事,本就不该“先斩后奏”地抛下她,因此张老安人气势很足。 可进了屋子,她顿时愣住,虽说来之前晓得会有族亲在,可也没想到会这样全和,连族中辈分最高的两位老祖宗都在,她这做侄媳妇的,便只有先屈膝请安的。 两位老太爷都没有给张老安人好脸色,张老安人神色讪讪,扫了其他人几眼,心里也添火。小一辈还罢,有座的都起身了,平辈中,自己是做老嫂子的,几个小叔怎么还大喇喇地坐着? 她对五房本就不满许久,九房太爷又是沈理的亲叔祖,她看着这两位,便耷拉下脸子,讥讽道:“两位太爷倒是坐的安稳,要是身子骨不成,也不要硬挺着。四房之事,即便两位不在,也能处置得妥妥的。” 五房太爷依旧肃容,不搭理张老安人;九房太爷却是正满心邪火,冷哼道:“就算是死了,也得挺着!我可没有老安人心狠,嫡亲的孙子恨不得冻死饿死。谁让我老糊涂,被人坑家败业,连祖产都骗了干净,对不起儿孙。能追讨回来便罢,否则即便舍了我这张老脸,也要分说一二。” 这话前面是讽的张老安人,后边却是说给其他族人听。众人皆皱眉,只有三房老太爷若有所思。 张老安人心里虽恼,可也听着这话不对,疑惑地望向沈举人道:“不是议孙氏嫁妆哩,怎又扯上九房产业?” 沈举人早将错处都算在张家人身上,对张老安人也多有愤怨,装不出孝顺模样,木着脸道:“陈永善将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贱卖,两处织厂与贺家长房,其他十一处,宗房二老爷、三房四老爷、九房太爷买了去。” 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嘟囔道:“贱卖?怎么没给张家,反而便宜了旁人……”说着瞪大眼睛,尖声道:“甚哩?孙氏产业?那姓陈的混账行子,怎么敢卖我沈家产业?” 她脸色变得难看,众族人却不免幸灾乐祸。想着她之前那一句,可还是十分心意地维护张家,反而视族亲为外人。这样嫁入沈家将近五十年,儿孙满堂,胳膊肘还向着娘家的妇人,就得让她吃个大教训。 张老安人顾不得看众人反应,已经转过身去,冲着门口喊道:“张长生,滚进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浮云富贵(六) 张老舅爷是被两个小厮推搡进来的,讪讪道:“阿姊……” 即便他脸上满是无辜,可僵硬的身体,额头的冷汗,闪烁的眼神,都暴露了他的不平静。张老安人与他做了将一辈子姐弟,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来。她直觉得眼前昏黑,身子已经站不稳,胳膊打颤,指着张老舅爷咬牙道:“孙氏房契地契是燕娘偷的?” 张老舅爷眨了眨小眼睛,苦着脸道:“甚房契、地契?燕娘上个月随她相公去福州访亲去哩。” 张老安人瞪着他,眼睛要冒出火。 张老舅爷移开眼神,环视了四周坐着的沈氏族人,耷拉下脑袋。 沈氏族人看着这姊弟两个,多带了冷笑。真是所料不差,陈永善逃之夭夭,福州距离松江两千余里路,这一去哪里还找到见? 沈举人也瞪着张老舅爷,生吃了亲舅舅的心都有了。 族长太爷皱着眉头,瞥了眼三房老太爷,正好看到三房老太爷再给沈涟使眼色。 就听沈涟道:“重阳节次日,我与张老爷见面谈妥两处庄子、一处绸缎坊、一处粮米店的交易,月底与贵婿交割,上田二十顷、中田四十顷,价两万六千;绸缎坊一处,铺面、货物计银三千五百两;粮米店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两千五百两,总计三万两千两白银。今日方听闻变卖产业不是源大哥本意,既是如此,还请张老爷将那三万余两银钱还回来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望向沈璐。 沈璐接口道:“是极,是极,我也是那日与张老爷谈妥的两处宅子、两处铺面,月底与贵婿交割,宅子两处,折银一千一百两;布庄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银一千六百两;客栈一处,铺面土地折银一千二百两。本以为张老爷是代四房做主,我们才买了过来,今日不想又生事端,张老爷还在快还银子哩。” 两人说的振振有声,张老安人险些气炸肺,一把抓过张老舅爷的胳膊,恨声道:“张长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敢哩?” 张老舅爷脸色大变,急切地看着沈涟道:“四老爷勿要血口喷人哩?我甚时与四老爷谈买卖?不过是重阳节时碰巧遇到了四老爷几位,一道吃了几口酒。” 沈涟扬眉道:“张老爷翻脸不认人?若不是与张老爷商议妥当,单凭陈永善那个黄口小儿,我会与他交割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我还没得失心疯哩。” 沈璐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沈氏族人中,谁不晓得四房源大叔为人清贵,不屑理睬俗物,家事尽托舅家。张老爷既拿着产业出来,问的又是我沈氏族人,大家自然都以为是源大叔的意思。族亲之间,正当相帮,这才接手哩。” 张老安人恨不得拧下张老舅爷一块肉,沈举人的心彻底绝望。即便恨着张家人,他心里到底是存了一丝丝奢望,盼着舅家顾念骨肉亲情。 张老舅爷满脸涨红,跳脚道:“莫要空口白牙地攀扯!我不过是赶巧与你们吃了一顿饭,偷孙氏房契、地契的是燕娘,与诸位谈买卖的是陈永善,衙门里有备案哩。卖给你们的,是贺家人做中人;卖给贺家的,则是你们做中人,银子收条亦是陈永善打的,干我甚哩?” 他噼里啪啦地说完,越说越觉得有底气,身板也直了几分。 张老安人已是站不稳,身子一趔趄。正好沈瑾看到,忙上前搀住。 张老安人的视线张老舅爷脸上拉开,望向屋子里众族亲。众人心里都厌恶这糊涂老太太,哪里肯有好脸色,即便是晚辈,也都耷拉着脸。张老安人被娘家坑了,败坏的不仅仅是孙氏遗产,还有沈家的名声。 沈家九个房头,牵扯进四个来,哪里能去公堂上说?人人都憋着火。 张老安人的目光最后落在沈理身上,带了几分祈求道:“状元郎,你可得给你婶娘做主哩……九月里你婶娘还没过身,产业就被人霸了去。还有瑞哥儿哩,瑞哥儿可怎好?”说着,又望向五房太爷:“叔叔行事最是公正,可得为四房说两句公道话哩。” 她本是最厌恶这两人,可也晓得,眼前能指望的也就这两位。四房名声虽响亮,都是孙氏带来的万贯家财支应着,四房本身人丁单薄,没有旁枝庶房,嫡支也不过只是一个举人。 五房太爷望了望族长太爷,没有开口;沈理则看着张老舅爷道:“既是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自是当从张家人身上追讨,才是道理。” 张老舅爷直觉得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哆嗦道:“真不干张家事?陈永善姓陈,你们怎不找陈家人哩?” 沈家人既要从他身上找补,哪里还容他不应。重阳节后的饭局是真,张老舅爷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有打探众人家底之意,哪里容他赖账。 没人搭理他,即便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开膛审理,可使几个银子,让衙门里吓一吓张老舅舅,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沈江还罢,被族长太爷一顿拐杖下来,三魂六魄已飞掉大半,哪里还敢想着银钱如何,满心想着当如何帮妻子求情,可不能让老妻进了家庙。沈涟与沈璐两个则对视一眼,彼此又有了默契又有防备。张家看着光鲜,可家产多是从四房占过来的,也是有数的,即便能找补回来一点,还要分作三处或两处,剩下的损失也巨大。在不激怒族长太爷与众族亲的前提下,留下哪一处产业,归还哪一处产业还是问题。 大戏唱到现下,沈理已经有些不耐烦,便对门口两个小厮,道:“请张老爷下去。” 两个小厮上前,不容张老舅爷,将他拖了下去。 沈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道:“张家田产总计十九顷,祖田五顷,后添置三处,一处两顷、一处三顷、一处九顷。其中上田六顷、中田十三顷,值银一万六千四百两。宅子四处,三进两处,两进一处,共有房一百零四间,折银一千一百两。典出去收租的铺面三处,折银一千八百两。奴仆下人十三人,折银一百两。张家家当总值,一万九千四百两。” 沈涟与沈璐闻言,齐刷刷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能从张家追讨回几千两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张家竟然有将两万两银子的家底。 张老安人在旁,已经听傻了。 她是张家长女,哪里不知道自家家底。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张家不过剩下祖田五顷,破败三进祖屋一座。沈家四房当年虽比张家强些,可也有数,她即便帮扶娘家也不过是三瓜两枣。直待孙氏进门,四房的日子起来,她手头宽裕了,才用私房给娘家置办了一处两顷小庄;又怕弟弟不会经营,没有零花钱,买了个收租的铺面给他。 剩下的十二顷地、三处宅子、两处铺面是哪里来的?除了帮四房打理产业,张家父子又哪里有其他营生? 她早就晓得自家娘家弟弟与侄儿们爱占便宜,也不过以为是针头线脑,没想到竟是这般。四房的祖产与后添置的产业加起来,除了田地多些,其他的也就这样。 瞧着沈理与众族亲的架势,竟是要瓜分张家产业,连祖产都包在内。张老安人心知不妥,却也无力为张家辩白。出嫁从夫,她是沈家人,娘家人再亲也亲不过亲子亲孙。只要那三个房头肯将四房的产业退回来,瓜分张家就瓜分。 沈理念完单子,见沈涟似有话说,不等他开口,便对着族长太爷道:“都是张家人作祟,各房人也算无辜,总不好让大家担了全部损失,伤了族人和气。张家乃四房姻亲,房契、地契又是在四房被盗,四房总要承担责任。各房置产所费银两,张家人找补之外的损失,各房有交易不当之责,承担一半,剩下一半由四房承担吧。知府太太还等着给瑞哥儿做主,总不好就让她这么等下去。” 族长太爷神色渐缓,点头道:“微言说的很是。”说着,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事也算得个教训,有些便宜能占,有些便宜无论如何也占不得。贺家占去那两处织厂暂且不说,剩下的十一处产业,就按照孙氏遗命,分给沈瑞与沈瑾。”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的脸色有些生硬,族长太爷看着沈理道:“先分了,三日内各房头去衙门过户;不好叫孩子们吃亏,若是有人有异议,宗房先出银子垫着,再做计较。” 张老安人听着不对,就想要发问,沈举人怕节外生枝,忙道:“就照大伯吩咐。” 族人太爷点点头,为了公平起见,让人取了笔墨,将那十一处产业分作两处,让沈瑞与沈瑾上前抓阄。 沈瑞与沈瑾都不肯先抓,还是族长太爷发话,沈瑞才上前先抓阄了。 这一张纸上,有田庄一处,一处二十倾,棉田两处十八顷;宅子一处;绸缎坊一处,杂货铺一处。 剩下的那一张,自是归了沈瑾,有田庄一处四十顷,布庄一处,粮米店一处,客栈一处,宅子一处。 分配完毕,沈理便去了东屋见知府太太,少一时回来,带了蒋三公子进来。 这析产契书,便写了四份,由族长太爷与蒋三公子做了中人,众族亲做了见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景星凤凰(一) 大头都分配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旧家具与古董珍玩之类,即便也是价值不菲,可同这些产业良田比起来,都是小头。沈瑾大头都占了,再去惦记小头,有贪婪之嫌;沈瑞这边则是大头都“让”了,再计较小头则没有意思。兄弟两个,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不过现下既然在族人面前析产,总要分割清楚才妥当。嫁妆单子是二十几年前的,与现下沈家所存的东西,到底能对上多少都说不好。 沈理与族长太爷商议几句,就有了定论,孙氏剩余嫁妆清点后入库房,等到兄弟两个都成家后,再拿出来一家一半,以做念想。沈举人巴不得事情早了,自然是点头不已。在那几份析产文书上,便有注明这一笔。 眼见事将了,沈举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他原是埋怨沈理多事,眼下却也存了几分感激。若不是沈理非要清点孙氏嫁妆,那产业被变卖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揭开。不管是三房,还是九房,哪房是好像与的?又涉及宗房二老爷,族长太爷现下是族亲“众目睽睽”之下,才不至于偏袒亲子,若是在人后,说不定会如何。 不想蒋三公子在几份文书中人的位置签名后,看着族长太爷道:“贵族之事,外人本不应多言,然家母同孙家姨母情同姊妹,既受姨母托付,不免多想几分。沈世叔正值壮年,鸳鸯失偶,续娶有期。家母有言,为了免新人尴尬,沈小弟名下产业还需贵族中另托妥当人打理方好安众人之心。” 他说的委婉,可话中之意,眼下众人是个听不出来。 不管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还是其他不相干的族人,都觉得脸上讪讪。张家骗卖孙氏产业,沈家族人还“蜂拥而上”这件事即便能瞒住其他人,也瞒不住知府太太。否则的话,产业单子上最值钱的两家织厂无人提及,她也不会如此缄默。 孙氏没等咽气,产业就被骗卖侵占;尸骨未寒,独生儿子就被磋磨将死。看来知府太太是信不过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能善待沈瑞,也不相信沈氏族亲能自动自发地约束族人,才以担心沈举人续娶为名,不避嫌疑地说这一句。可知府太太也没有插手孙氏产业的意思,明确地提出让沈族自己安排“妥当人”。 沈举人还罢,只觉得半辈子的脸面都丢干净,羞愧难当,哪里还有其他话说;张老安人却是有些急眼,这叫什么话?即便那些产业暂归在沈瑞名下,也是四房的,难道还要旁人打理不成?族人只是族人,哪里能做四房的主? 她刚想说话,就听沈理道:“庄恭人所言极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儿前些日子被关到偏院冷屋,险些冻饿而死,不管到底是哪个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里还敢盼着庆幸?老安人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贵,对这些铜臭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也不是能费心力打理产业之人。为了瑞哥儿好,还请族长太爷另委托‘妥当人’方好。”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满心不忿,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虽说她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可到底有些心虚,不敢这个时候说话,怕沈理不顾情面地与她掰扯这两件事。 族长太爷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话虽略显唐突,但是老爷子也准备应下,只是没想到沈理这个时候开口。原本他心里想到的“妥当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转而一想,沈理守孝后就要起复,在松江顶多再留两年半,到那个时候还得换其他人,确实不是好人选。 到底用哪个人? 族长太爷环视一圈各房头族亲,涉及侵占孙氏产业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虑,宗房也要避嫌,就要从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选人。 财帛动人心,沈瑞今年方九岁,离成家接手产业少说还有七、八年,这接手的人品即便过得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转了心肠?知府太太总有随夫升转之日,沈理也会离乡,到时候还是要靠宗房“监管”,说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长太爷上了年纪,顾虑颇多,想了想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帮衬瑞哥儿打理产业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多有繁琐受累之处,微言有没有合适人选?” 沈理环视众人一眼,视线在五房太爷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与四房相邻,婶娘生前与鸿大婶子关系又好,这些日子瑞哥儿又多得鸿大婶子看护,要不就‘一事不烦二主’,托付给鸿大婶子?” 五房有长辈在,族长太爷并未直接拿主意,而是问五房太爷。 五房太爷虽有些犹豫,不过看了沈瑞一眼,还是点头应下。老人家素来方正,倒是没有什么私心,却是将其他几房人眼红的够呛。连边上略显孱弱的沈鸿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机会报恩是之一,儿子侄子们借此能与沈理关系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见问也不问自己,众人就决定四房之事,气得直仰倒,立时就想要开口,却被族长太爷一个冷笑给顶了回来。她见识过族长太爷手段,眼见他目光不善,僵着脸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众族人有些不耐烦,尤其是九房爷孙两个,恨不得立时家去,琢磨怎么从张家找补。按照先前的说法,各房归还孙氏产业,从张家与四房追讨部分损失银两,自己也要承担四分之一的损失。对于三房来说,是七、八千两银子,对于殷实的三房来说,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九房来说,四分之一是一千来两银子,虽远远比不上三房与宗房的损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没想到这个时候,蒋三公子再次开口:“另还有一事,却是出于家母私心,方要问一句,不知晚辈可否讲得?” 他话都说出来,又将知府太太抬出,大家虽腹诽不已,哪一个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称“讲得”、“讲得”听他啰嗦。 不过这回对沈家倒不算坏事,就听蒋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记在姨母名下,若是记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见一见大外甥。” 众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运势,明明不过是孽庶子,可这刚分了孙氏半副身价,后头还有个嫡长子的名分与官太太姨母等着。 沈瑾被众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谨,望向旁边的沈瑞一眼,心下犹疑。按理来说,他既承了孙氏馈赠,记在嫡母名下,为嫡母孝敬香火也是应有之意,可他要是记在孙氏名下,不单是多了嫡子名分,还占了嫡长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产、诸子均分,可嫡长子传承家业也是约定俗成。 沈瑾愿意照看弟弟,却不愿意抢了这嫡长子之位。再说,他还有生母在,生母又只生他一子。他若是记在孙氏名下,生母那边怎么办? 可是庶长子记名这样的事,大家虽看的是沈瑾,拿不住的却不是他。沈举人在旁,已经点头道:“自是记在孙氏名下,瑾哥儿,快随三公子去给恭人请安!” 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使得众族人都无语。 不过知府太太是站在孙氏立场出面,也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她对于沈瑾记名之事都无异议,其他人也不会损人不利己地反对,自是乐成此事。 沈瑾被催促着,随蒋三公子去了东屋。张老安人见无自己什么事,没脸再族亲面前继续赖着,借口见女眷跟着过去。走前,路过沈瑞的时候,她面上带笑,眼里却一片冰寒。 庶子记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干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啬对沈举人说上几句好话,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复杂。 沈瑞想着张老安人方才眼神,不由皱眉。之前他对沈理提过的话,倒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真担心张老安人使什么下作手段坏自己名声。不过这些日子张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哄着,并没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当自己想多了。可方才那一瞬间,张老安人眼中的憎恶让人心惊。 沈瑞直觉得头皮都发麻,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份尚未被收起的析产文书,开口道:“族长太爷,这文书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这一开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个九岁大的奶娃子,还有什么主意不成?还是反应太慢,才想起心疼分给兄长一半产业? 族长太爷也颇为意外,道:“添什么?瑞哥儿说说看?” 沈瑞正色道:“娘亲生前最为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将产业分给大哥与我,不过是怜子爱子之心。孙儿身为人子,长大后自是会承续娘亲遗志,多行善举……”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若是孙儿无福,不能长成,就将这些产业尽数捐献,造福乡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景星凤凰(二) 沈举人本惦记着随着蒋三公子去的沈瑾,听了沈瑞这一句话,立时勃然大怒。什么叫尽数捐献,难道那是他说的算?“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才符合立法教义。沈瑞连自身都做不得主,哪里能处置名下财产? 至于沈瑞说的“不能长成”那一句,他权当小孩子胡诌,倒是没有在意。 他不在意,却是有人在意。 族长太爷面色越发深沉,其他族人则是看看沈瑞,再看看沈举人,思量沈瑞话中之意,到底真是孝心所致,还是另有所指。自古以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沈举人实又不是能拎得清的,沈瑞是否能长成谁也说不好。不过瞧着沈瑞可怜兮兮的小脸,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想的那么长远,或许只是思念亡母,才有了这一句。 只有沈理与五房太爷,知晓四房详情,瞧着沈瑞此举,便觉得大有深意。沈理还罢,这些日子与沈瑞打交道,晓得他有早慧之处。五房太爷眼中,沈瑞还是无知稚子,肯定是有人教导才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不能琢磨,要是琢磨倒有“子怨父”之意,也是不孝。他以为是沈理教的,望向沈理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谴责。 沈理颇为欣慰地对沈瑞道:“到底是婶娘之子,孝心可嘉、孝心可悯!婶娘这些年积弱扶贫,做得善事数以百计,何尝在钱财上吝啬过。你能秉承婶娘遗风,立志行善,婶娘地下有知,定会欣慰。”说到这里,又转向族长道:“太爷就成全了瑞哥儿这份孝心吧!不过就这么一提,瑞哥儿已经九岁,也经了磋磨,哪里就养不成?” 族长太爷沉吟不语,沈理便又对沈举人道:“婶娘私财已经分一半与源大叔长子,剩下这一半完全归属于瑞哥儿,由瑞哥儿做主,源大叔莫非有异议?” 沈举人神色僵硬,皱眉道:“小小年纪,轻言生死,此乃大不孝,岂可纵容? 沈理淡淡道:“瑞哥儿立志心善,这是孝母;至于捐产业之事,说的是身后事。若是瑞哥儿平安长大,那不过是一句空话;若是瑞哥儿长不大,那份产业本就不属于沈家,理应归还孙家。孙氏既已经无人,那这些产业尽数捐了出去,怕是也正和婶娘心意。婶娘即便在地下,也会为瑞哥儿此举欣慰。” 沈瑞方才提了那一句,也不过“以防万一”给张老安人体个醒,省的老太太真行了恶事。没想到事情跑题了,大家从他“立志行善”变成了孙氏嫁妆的真正归属。 沈理说的合情合理,沈举人要是再吱声,倒显示有心染指亡妻嫁妆。 沈举人无语,只能皱眉望向族长太爷,希望族长太爷驳了沈理,不想族长太爷点点头,道:“瑞哥儿孝心可嘉,就添上这一句。” 一锤定音,堂上自无二话。 等到沈理亲自执笔,在几份析产书上添完这一句,刚要聊下完毕,就听旁边有人轻声道:“劳烦六族兄再添上一笔,小子永记母亲慈恩,愿承母亲之志,与人为善;母亲所馈产业出息,亦会亦积德行善。有生之年,行善所出,定是受之倍数。” 是沈瑾回来了,在门口将前后听得清清楚楚,便上来说了这一句。 同沈瑞所言,沈瑾的话就有些空洞。沈理瞥了他一眼,倒是无心计较,提笔在后头补了这两句。有孙氏馈赠在前,又有这一句话落在纸上,日后不管沈瑾如何出人头地,但凡有半点对沈瑞不好,那“立志行善”的话也成了笑话,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该分的分了,该写的写了,大家到了散场的时候。 各房早已等的不耐烦,恨不得起身就走,沈理对沈举人道:“生母丧,瑞哥儿本应结庐守孝三年,沈瑾亦当从此例。然瑞哥儿体弱,沈瑾还要孝敬老安人与源大叔,结庐之事便算了。正巧知府大人有一世交,擅岐黄养生,客居西林禅院。庄恭人出面,托此人调理瑞哥儿身体,约好了今日就将人送过去。瑞哥儿之前受寒做了病根,许是要调理些日子。” 两次三番地被人插手四房家务,沈举人面如寒霜,对沈理的忍耐也到头。这事要是沈理做主,他定要直接驳了;可既是知府太太拿的主意,又有知府大人的人情在,沈举人是不通世情,可不是傻了,怎么会拒绝。 他只能忍怒点头道:“那劳烦微费心……知府大人与恭人那里,是否需要答谢……” 沈理淡笑道:“虽说庄恭人如此费心,不过是顾念婶娘情分,可礼多人不怪,源大叔是丧家,即便不方便登门致谢,使人预备一份谢礼,倒也不唐突。” 五房太爷有些不放心,问道:“微言了可见了,到底妥当不妥当?庄恭人虽是好意,可万一碰上徒有虚名之人,岂不是耽搁了瑞哥身体儿?” 沈理道:“叔祖尽管放心,此人不是无名之辈,在京城亦是颇有名气,侄儿还乡前也曾见过,确实有几分本领。只是为人孤拐,轻易不与人问诊,若非与蒋学士有旧,连知府大人的情面也未必卖,瑞哥儿幸甚!”说到最后,不由唏嘘。 众族人看完热闹,谁也不会去计较沈瑞到底是结庐还是禅院修养,起身与族长太爷打了招呼,同沈举人辞别,相继离去。族长太爷对沈理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带了两个儿子离去。各房送亲女眷,也随着大家回去。 张老安人尤自愤愤,觉得知府太太方才对沈瑾不够热络,又觉得她对自己摆架子。论起尊卑,她比不过知府太太;论起长幼,她却是长辈。 她也不过是暗自腹诽几句,直到稀里糊涂知府太太牵着沈瑞上了马车,同沈理夫妇的马车一道离去,方惊讶道:“怎哩?庄氏怎携了二哥去?” 沈举人想着张家人恶行,还有四房需要赔付的损银,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理张老安人。还是沈瑾在旁,回道:“庄恭人请人给瑞哥儿挑理身体,方才她们母子与六族兄送瑞哥儿去西林禅院!” 张老安人听了,皱眉道:“他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挑理?倒是瑾哥儿,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哩。如此偏心,好没道理……” 沈举人正满心心烦,听到张老安人絮絮叨叨,立时忍不住,咬牙道:“舅舅哩,也该好好算算账……” 且不提沈举人如何与张老舅爷算账,沈瑞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得局促,心里立时敞亮许多。 方才上马车前,沈理已经低声说了,那个名义上给他调理身体之人,名动京城,擅长的不是岐黄养生,而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他名义上是去修养,实际上是去学习。 在沈理看来,沈瑞在课业上已经被耽搁,趁着守孝这三年,在功课上多用用心。等到守孝期满,也就追得差不多。到时候入了族学,再学习三、四年就可以下场。 与知府太太母子同行,不过是借着知府太太的名头,省的沈举人啰嗦。离沈家祖地远了,到了路口,沈理使人停车,夫妻两个下了马车。 沈理走到知府太太马车旁,隔着帘子再次谢过知府太太。 知府太太使人掀开帘子,满脸慈爱地看着沈瑞下了马车,而后对沈理道:“既是你安排,我本没不放心的,只是顾念孙家妹妹,难免忍不住想要多看顾瑞哥儿一二。以后我打发三哥来探看瑞哥儿,不会扰了哥儿学习吧?” 沈理摇头道:“怎会?我虽在亡母陵前结庐,逢十的日子也会来禅院访友,届时让三公子过来就是。” 知府太太点头应了,又拉着沈瑞,仔细嘱咐了几句,方同沈理夫妇作别,带着蒋三公子离去。 沈理看着蒋家的马车远了,方转身与谢氏、沈瑞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很是好奇,能得沈理这个状元公推崇,那西林禅院那人肯定有学问不凡。这样的人不是多经过科举,收归到翰林院了么?怎么会跑到松江,又暂住在禅院中?莫非是厌倦仕途,挂冠而去的隐士大儒? 是了,此人与蒋学士有旧,又同沈理见过,说不定真是出身翰林的老儒。 就听谢氏道:“相公,王伯安才高,为朝中诸公所忌。瑞二叔做了他的学生,往后会不会有干系?” 沈理摇头道:“哪里有那么的好事。他不过是昔日欠我个大人情,才答应教导瑞哥儿些日子。收不收学生,还要看他心意……也是他少时太锋芒毕露了些,才招的人忌惮。只是他学问在那里放着,那些人能压着他一科、两科,还能老压着不成?顶多是捞不着状元的名头。” 谢氏叹气道:“到底是运势不足。就连父亲都遗憾,若父子双状元也是佳话!” 沈瑞在旁,听得已经愣住。 王伯安这个名字,旁人听着会觉得陌生,沈瑞却是晓得的。王伯安,并非姓王名伯安,而是姓王,字伯安。提及他的字,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提他的名字,大家就晓得了。 王伯安不是别人,正是阳明子王守仁,精通儒、释、道三教,且文武双全,是沈瑞曾外祖父最推崇的全能大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景星凤凰(三) 西林禅院,位于华亭县县西五里小昆山。 禅院虽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规模大小,都设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禅院除非规模大、传承久远的,否则多只设法院,供僧徒学法宣法。 后世大陆禅院文化衰败,在港城却发达起来,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数目颇多。沈瑞少年时,也曾多次随宗老往青山禅院听禅,因此对于禅院他并不陌生。 眼前所见,与他印象中的禅院不能说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别。 小昆山,高不过二三十丈,从山脚伸延着青石台阶,直至山顶。山脚下散落着几块麦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户,而是穿着灰袍的僧侣。 看来禅院里僧众信徒的生活,自给自足,并不使人出去话缘随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几句,让谢氏在马车里稍等,随从也都留下,只带了沈瑞一个,兄弟两个沿台阶而上。 走过几百节台阶,两人便走到山顶。山顶地势十分缓平,入目便是一组白墙灰瓦的建筑,若非大门上挂着匾额,书着“西林禅院”四字,沈瑞几乎要以为走错地方。 这是禅院?连山门都没有。看着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沈理道:“这本是陆家别业,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学佛,后设了禅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陆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陆家,并非出自众所周知的吴郡陆氏,族谱上能追溯的历史不过百余年。始迁祖就是德衡公,从国朝开国落户松江,传承至今不过几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贺家算是一等人家,陆家、章家、邵家、顾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陆家声望不亚沈、贺两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沦为二流。实际上陆家的实力,并不亚于沈家、贺家,因为这陆家与章家互为倚助。 当年陆德衡曾入赘章家,后虽回归本姓立户,可继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郑德衡的次子。陆家章家虽是两姓,却是系出同源,血脉至亲。 这陆德衡也算是松江的传奇人物,早为流民,次为赘婿,等恢复本行的是商贾业;积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子孙士农工商不禁,陆章两家随之成大族。没想到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晚年又学起佛来。 沈瑞对于“德衡公”虽好奇,可眼下却顾不得,马上就要见王守仁。 禅院大门开着,偶有灰色人影闪过,都是着僧衣,有的剃发,有的却是没有落发,那些应该是在禅院学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随着沈理进门,就有僧徒迎上来询问。待听说是来见王居士,那僧徒唱诺,便唤了个小沙弥,引两人过去。 王守仁暂居禅院西北一处院落中,入目便是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几间房舍若隐若现。 听到外头的动静,竹林后闪出一个灰衣童子,见了众人,面露惊喜道:“沈学士来了,沈学士来了!” 小沙弥既送人至,便对沈理行了个合十礼,转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来过,怎不见你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学士,大哥魔怔哩,从七日前便对着竹子发呆!” 沈理还罢,沈瑞却是晓得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发生在这个时候?关于“守仁格竹”这典故,后世并没有考证出具体时间,一种说法是王守仁十八岁初读朱子学说时发生的;一种说法是他考中进士后,在官衙看到竹子后所发。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帘子,请沈理两人进去。 房舍三间,一明两暗,小童引两人进了西屋。 西屋南临窗是书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等物;北窗半开半掩,床下一张罗汉榻,一青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词。 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仔细打量起来。看来王守仁也是入乡随俗,不仅书童着僧袍,自己身上也穿着僧衣,十足居士模样。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算算年纪,现下应该二十六岁,可眼前这青年尚未蓄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许。他是容长脸,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剑眉、卧蚕眉,而是远山眉,下边是一双丹凤眼,霞飞双颊,唇红齿白,容颜极为俊美。 鼎鼎大名的阳明子,竟然是这个长相?! 沈瑞险些惊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辈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迹时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王守仁之父,虽是状元出身,又作过弘治帝的老师,可只是清贵,并未入阁。王守仁身为堂官之子,往来高门,以才高昭显与人前,被誉为“状元之才”。可在春闺中,王守仁却接连落第,连三甲都没入。后世记载,只含糊一句“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再考时被忌者做压”。一个少年举人,能有什么被朝中诸老忌惮的? 说不定就坏在这长相上,弘治皇帝后宫只有张皇后,关于皇帝爱男色的说法,民间都偶有听闻。 这番长相,搁在几百年后,定能被人追捧为明星,可却不符合大明审美,估计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祸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双目如电,气质阳刚,才使得面相不显阴柔。 “大哥,沈学士来了!”小童禀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抬起头来,雾蒙蒙地看着门口,先看向沈瑞,随即视线沈瑞身上顿了顿,方起身道:“沈兄来了。”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刺耳。 沈理见状,不由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双颊潮红,皱眉道:“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可请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不过是有些着凉,哪里就到请大夫的地步?”说罢,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烧几碗姜汤来,也给沈学士与这位小沈哥儿驱驱寒。” 小童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上前关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该歇歇眼哩。”说罢,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赞成地摇摇头道:“这寒冬腊月,临床而坐,不着凉才怪!”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奇道:“这竹子不过是寻常翠竹,并无别长,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摊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对着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仅不知,反而越发糊涂,岂不怪哉?小弟脑里都要成浆糊,莫非我实是冥顽不灵?”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并提,并非只提‘格物’。说到底,朱子学说,不过是儒学一支,其学说未必人人都认可。你对其质疑,有何奇怪,说不定多少年后,反而证明你对了,他错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浅薄了。”王守仁点点头道。 宾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这就是我之前与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岁,有志学之心,启蒙却是耽搁了……以后,就要拜托伯安教导……”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快上前见过,伯安文武双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学得一二,亦是终身受用。” 沈瑞上前两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见过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来,围着沈瑞转了一圈,见其不卑不亢、淡定从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来吧,我听沈兄提过你的事……别的不敢说,这蒙师我还是能当得。”说罢,转身落座。 这会功夫,小童已经端了姜汤回来。 沈瑞以汤代茶,行了弟子礼,算是正式拜了蒙师。 王守仁将茶汤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对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与你做个师兄。他就是我启蒙的,当年还磕磕绊绊,如今第二遭,倒是不会再那么生疏。” 听着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对于这位圣贤所知有限,不知当如何接话,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还是在余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该童子试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几分温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里能这么安心自在。是余姚,跟着祖母过活。家父想要接他进京,小弟想着还是等他过了童子试再说。” 沈理想了想,道:“这都过了腊八,你今年真在外过年?令尊那里还罢,太夫人那里?” 王守仁不以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当我伤情落第,即便至亲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闹得两下不自在。就让他们当我在外专心读书就是,难得我得了这几年清闲。” 沈瑞在旁,望着王守仁,几乎看的目不转睛。眼前这人,不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洒脱不羁,性情开阔爽朗,实是惹人注目。他这才是初见,并未与之正经打交道,已经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这样的品貌,入朝为官,搁在历朝历代,怕是都落得非议。王守仁却是以全能之资,德才昭显,史书上没有一字恶评,堪为圣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景星凤凰(四) 着看过,可沈瑞的视线也太炙热了。王守仁心中好笑,转过头,看向沈瑞。 被人这般看着,他倒是并无恶感,毕竟沈瑞年纪在这里放着,即便多看他几眼,也不会有什么淫邪心思。不过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这仰慕之色也太明显,令人不免飘飘然,难道自己的才名已经传到松江?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热不住瞥了沈理一眼。他并非自恋的性子,便以为是沈理之前对他多有襃赞,才引得这小小少年如此。 这种感觉,倒也不坏。王守仁虽给胞弟守文启蒙过,不过当时磕磕绊绊的,又有长辈看着,胞弟又不是能吃苦的,除了在功课上对弟弟多有提点外,在其他方面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启蒙。或许在眼前这小少年身上,可以一试? 他本是随心所欲的性子,来了兴致就不管不顾。即便还不到而立之年,可面对这小小少年,也生出几分为师之心。 沈瑞本是理直气壮地看人,即便被王守仁发现无心虚。不过看着王守仁似笑非笑的,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王守仁看着沈瑞,含笑道:“你虽随我开蒙,可不是只识三百千,读经、习礼、写字、作画、弹琴、习射、健体缺一不可,可有的苦头要吃?你怕不怕?” 难道不单单是启蒙么? 沈瑞眼睛一亮,王守仁除了是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也是教育家,后世儒学流派始祖,很多都是王守仁的弟子。虽不知他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授徒,反正不是这个时候。 若是王守仁提及的都学到,那不是入室弟子的待遇?虽说瞧他刚“格竹”,心学理论方萌芽,离形成还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对于心学并无多大兴趣,反而对王守仁提及这些兴趣大发。即便他后世因家族关系,对于国学多有涉猎。可同真正的古代大儒相比,他后世所学那些不过是皮毛。 沈瑞郑重道:“只要跟着先生,我就不怕!” 什么张老安人、沈举人,他都抛到脑后,只要抱紧眼球此人的大腿,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王守仁弘治间出仕,显达于正德朝,直到嘉靖朝方沉寂。这其中,即便几经沉浮,可也有惊无险。 王守仁见他挺着小胸脯,掷地有声的模样,不由失笑:“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娇养大,跟着我可以,可没有养娘婢子服侍,生活起居都得你自己动手,要是不能自理我可不会费心照看你。” 听他这样一说,沈瑞不由有些踌躇。他虽还惦记王妈妈与柳芽,自晓得自己要寄居禅院,便晓得那两人不宜到自己身边来。可是在叫柳芽帮忙前,他曾答应过叫柳芽的弟弟做书童,怎好食言? 王守仁见他小大人似的思考,不免觉得有趣,端着汤碗,吃了半口姜汤,笑吟吟地等着沈瑞作答。 沈理见状,不由皱眉,随即想到什么,低声问:“瑞哥儿可是不放心我家里那养娘与小婢?你放心就是,让她们现在我家里,等你出服后再让她们到你身边服侍。” 沈瑞摇摇头,道:“有六哥在,弟弟自没有甚不放心。只是昔日小弟曾应下,会收柳芽之弟为书童。”说到这里,对王守仁道:“先生,弟子能自己照看自己,并不需养娘婢子服侍,可否添一书童?” “书童?”王守仁挑挑眉道:“你若能听我吩咐,自己照看自己,还需要书童作甚?养娘、婢子是服侍你的,书童就不是服侍你的?” 沈瑞摇头道:“那孩子才七岁,哪个要他服侍?” 王守仁摇头道:“那更是不行,要是年纪稍大些还可留下给五宣做个帮手。既是稚龄,还是算了。” 是怕小孩子吵闹么?沈瑞有些不解,自己目前看起来不也是“稚龄”?不过不解归不解,沈瑞没有再开口。王守仁看似温和,可既已经摇头,那自己再多说就是不知趣。能收下自己一个,已经是托了沈理的情面,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因此,沈瑞对沈理道:“六哥,柳芽弟弟那里,可否麻烦六哥送些银两。等日后有机会,再让他到我身边。” 沈理点头道:“我会安排妥当,你放心跟着伯安学习就是。” 想着王守仁方才说的话,沈理看着王守仁道:“伯安莫非要远行?” 王守仁点点头道:“洪善禅师年后要北上往祖庭听法,小弟想要跟着去见识一番。” 沈理失笑道:“伯安学儒学道,又要去学佛不成?” 王守仁挑眉道:“又有可不可?儒、佛、老、庄,都是道,学之便成己道。” 换做旁人,如此“不务正业”,沈理说不定要劝几句。毕竟后年,还有春闺,王守仁又落第两次。 可面前是这个人,早已被众人认可的“状元之才”,自是需要像其他举人那样,战战兢兢地苦读,为后年的春闺做准备。 沈理只是有些不放心沈瑞,沈瑞再早慧,也才九岁。不过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说不定这也是沈瑞机缘,能开阔视野,散去心中阴郁。沈瑞在析产书上那一句,沈理虽没有反对,可是细想也是心惊。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在偷着笑。 原以为要在西林禅寺寄居到守孝期满,没想到还有出去的机会。随着王守仁这个全能大儒游历四方,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对自己莫名重生的弥补? 沈瑞真是恨不得回到五百年后,跟曾外祖父与父母好好显摆显摆。以曾外祖父对王守仁的推崇,真要得了机会回到现在,别说是给王守仁做学生,就是给他做个小厮书童,老人家怕也欣喜若狂。 松江府衙,知府太太搭着儿子的胳膊,下了马车。蒋三公子面带疑惑,欲言又止。 知府太太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可是不明白为何我要让沈瑾认在孙氏名下?” 蒋三公子点点头,道:“分孙氏一半嫁妆也罢了,省的瑞哥儿年幼、怀璧其罪。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买个好名声也是得用。可嫡长子的名分,作甚便宜了沈瑾?这嫡长子可是要继承家业,传承香火。” 知府太太没有回答,反问道:“是你活的自在,还是你大哥活的自在?” “当然是儿子自在,大哥可是嫡长子!”说完这一句,蒋三公子自己也愣住,半响点头道:“原来如此,到底是便宜了沈瑾!以后瑞哥儿成才还罢,要是中庸,有这么个出色的兄长比着,日子也未必好过。” 知府太太笑道:“我不开口,沈瑾就不会记在你孙氏名下了?就算他生母扶正,只要有瑞哥儿这个比他还年幼的嫡子在,他‘嫡出’的身份就空的。等到正经做亲时,少不得被人挑出来说事。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将主意打到记嫡上。如此一来,还不如我现下就成全了他。孙氏为何要安排这一出,不还是心疼儿子?她可只生了瑞哥儿一个,难道还能真的将庶子看的同亲生儿子一般?真要是那样,还真是成圣人,我可不敢与之交好。嫡长子是那么好做的?沈瑾要是出色,是理所应当,要是有半点不足,那就是偷懒不用功。支撑门户,奉养双亲,都是嫡长子之责。瑞哥儿既成了嫡次子,只需自在清闲度日就行。” 蒋三公子听了,心思一动,道:“不过是一个庶子,即便读书出色些,哪里就需要忌惮如此?以妾为妻,可是不大合规矩。只要沈举在外头说一房继室,那头疼的说不定就是郑氏母子。” 知府太太道:“说不定孙氏如此安排,也是为防着这一出。如今有沈瑾在前面顶着,即便新人进门,也只会盯着宠妾与被沈举人看重的‘嫡长子’,瑞哥儿一时倒是碍不着她什么……” 松江衣被天下,松江棉布可是供不应求。想着孙氏名下那两家日进斗金的织厂,莫名其妙地成了贺家产业,蒋三公子不由唏嘘道:“可惜了那两家织厂,沈家为了掩家丑,定不会出面与贺家对上,那两家织厂八成就没戏。” 知府太太道:“破财免灾,那两家织厂即便没有被骗卖,别说是瑞哥儿一个黄口小儿,就是顷四房之力也未必能保住……” 她确实与孙氏交好,可两人之间并不是性情相投,更多是“互惠互利”。如今答应过的,她都做到,也算是完成对孙氏许诺。虽说对于孙氏的安排,她并没有都看透,可凭着对孙氏的了解,肯定会有后手。不过那些同她都不相干了,她只要等着看热闹就行。沈瑞那孩子,既有个状元族兄护着,也轮不到她费心。 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可惜巧妇伴拙夫,沈举人实是拎不清的。想到这里,她自嘲一笑,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丈夫固执得跟木头疙瘩似的,她也不用提心吊胆,每每到一处,就缴费脑汁为丈夫斡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景星凤凰(五) 谢氏马车还在山下等着,沈理并未在西林禅院久待,约好了逢十的日子过来,又吩咐了沈瑞两句,便先下山去。 待送走沈理,王守仁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脸色越发潮红,鼻涕也流个不停。绝世佳人的风采,立时碎了一地,被五宣盯着,连灌了两碗姜汤,才被五宣扶着回卧房。 这小院只剩下三人,王守仁这个样子,实是病的不清,可这小童“五宣”又没有请医延药的意思。沈瑞有些不放心,便跟在五宣身后,想着是不是该开口提请大夫的事。 五宣身量不高,只比沈瑞高一个拳头,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长着笑娃娃面,脸庞右侧有个酒窝,看着倒是可亲。见沈瑞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他只笑吟吟地看着,也不开口撵人。 卧室就在东屋,北边是一座架子床,挂着青灰色幔帐,挨着东墙是带抽屉的柜子,南窗下是一张矮榻。 五宣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沈瑞本想要上前帮忙,都没有插上手。他将王守仁扶到床上,安置其躺好,又灌了汤婆子塞入被中,才放下幔帐。 沈瑞见再无后续,忍不住小声道:“先生病了,不用请大夫来瞧么?” 五宣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带沈瑞到了外间,方略带几分自豪道:“歧黄小道,山野大夫,还不如大哥哩。小哥放心,大哥身体好着,不过这几日盯着竹子费了精神,才需要好好歇歇。” 说着,他看了沈瑞周身一眼,拍了拍脑门道:“大哥早吩咐过,只是不晓得你身量,你先等着……” 话音未落,他又折返回东屋,再回来时,手中已经捧着一个笸箩。笸箩里叠着簇新僧衣,还有针头线脑等物若隐若现。 “小哥跟我来。”五宣双手占着,便冲沈瑞扬了扬下巴,叫他跟上。 两人又回到书房,五宣将笸箩撂在榻上,将炭盆里的火又拢了拢,添了几块碳,让屋子里暖和了些,方搽干净手,拉了沈瑞到跟前:“来,叫我看看你身量。” 沈瑞还没明白过来怎回事,五宣已经打开僧衣,在沈瑞身上比划着。那僧衣已经是小一号,不过对沈瑞来说,还是大的能将他装进去。 五宣比量着沈瑞,将僧衣的袖子折好,又在下摆处做了标识,方将僧衣撂下,叫沈瑞在一旁坐下。 接下去,沈瑞几乎瞪大眼。 五宣飞针走线,不要这么娴熟好不好。 莫非五宣不是书童,而是婢子,这是女扮男装?可方才扶着王守仁的模样,力气可是够大的,难道是巨力萝莉? 沈瑞的视线不由看向五宣脖颈间,可是五宣低头做针线,什么也看不到。沈瑞便又看向其耳朵,白白嫩嫩的耳垂光洁一片,倒是并无可疑小洞。 五宣刚好缝好一只衣袖,抬头见沈瑞眼睛发直的模样,不由笑道:“方盯着大哥不眨眼,这回又看我哩,到底有甚好看?” 沈瑞的视线在五宣脖颈上小小的凸起顿了顿,好奇道:“五宣哥怎会做针线?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针线算什么?吃穿住行,样样精通。我十岁到书房服侍,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外出,这三年来一个人顶了几个用,何曾有不周全的地方。大哥身边的书童小厮好几个,为甚大哥出门单单带了我一个,还不是我这般博能!” “博能”是什么?是跟着“博学”是双胞胎么? 他虽洋洋得意,眼睛闪亮,好一番显摆,却是并不使人生厌。沈瑞心里顾不上佩服他,只是有些意外他的年纪,这四尺多高的身材,稚嫩的娃娃脸,竟然已经十六岁,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同沈家那些规矩或者不规矩的下人小厮相比,五宣身上多了几分鲜活。只是不知道,王守仁看上去那么“仙气”,怎么忍受五宣的话唠。 没错,这会儿功夫,五宣已经开始念叨上了:“小哥可不要学那些恁事不会的书呆子,大哥可看不上那些人。你既留在大哥身边,也要学着做事哩。这里是从香积厨领饭食,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可碗筷用的是自己的,需自己清洗。用热水茶汤,也需要自己去烧。还有穿戴衣袜,也得自己动手洗。这屋子里、院子里的清扫,往常只有我一个,小哥既来了,也要学着哩。” 听到这里,沈瑞没有什么反应,五宣已经有些不好意思,道:“分派活计给小哥,不是我自己个儿要偷懒。就是我今儿不知会小哥,大哥过两日也要吩咐。不单对小哥一个如此,就是三哥去年随大哥出来,也是如此例。” 换做地道的大明人,或许会觉得王守仁这样的安排是折辱。换做沈瑞,则是毫无异议,甚至生出几分好奇来:“先生他……也什么都会么?” 五宣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那是自然,大哥十三岁就去独自去书院读书,洗衣、缝衣这些细致活计,还是大哥教我。” 沈瑞听了,眨了眨眼,记得王守仁是少年丧母。不知这自立自强的性子,是不是与那些经历有关。只是这是王守仁私事,以沈瑞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好相问。 五宣口中说着,也没耽搁手下,聊着聊着,一件僧衣已经改好。他让沈瑞换上,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道:“刚刚合身。只是这僧衣能改,鞋子不好改。你先穿着,等哪日我进城再给你捎新的。” 沈瑞自是无话,郑重谢过。 五宣笑着抓了抓后脑勺,道:“这两日担心先生,水缸里的水还没挑。你是留在书房看书,还是与我去后山担水?” 沈瑞重生大明四十多天,始终憋在沈家那一方天地中,好不容易放出来,正巴望四处看看,便道:“我随五宣哥去担水!” 五宣一个人做事无聊,正乐不得有人陪着,便笑嘻嘻地取了扁担与水桶,带了沈瑞往后山去了。 寒冬腊月,后山哪里有什么景致,不过是山涧流水潺潺,鸟雀时而临水做饮,添了几分野趣。 五宣虽也取了小扁担与小号木桶给沈瑞,可也没指望他真的能担得动。不想沈瑞行事,自有章法。他并没有贪多,每只木桶不过接了个桶底儿。他还亲自比例了一下,让两个木桶里装的水相差不离。 五宣看着,不免好笑,道:“小哥虽不像做过活的,却是个明白人。” 沈瑞腼腆一笑,并不多话。 这每只木桶里不过十来升,确实不多,可他这个小身板承受力到底如何,还不知晓,他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从后山山涧到山顶有大半里路,他可不想走几步就丢丑。 五宣虽是话唠,可也是个极细心的人,为了照顾沈瑞,放缓了脚步。 沈瑞前些日子虽日日练习形意拳,可这小身板本身是娇生惯养大的,体质并不算好。加上他年岁在这里摆着,身量较小,二十来升水加上木桶的分量,对于他来说也不算轻了。 走出十几丈远,沈瑞就开始气喘吁吁。 五宣见状,忍不住道:“要不先歇歇?” 沈瑞摇摇头,闭上嘴巴,调整呼吸频率,这才好些。 虽说从山涧到山顶一百多丈的距离,沈瑞中间还是歇了一气,可这种表现已经出于五宣意料。他丝毫不吝啬褒奖之词:“小哥真是有毅力之人。我当年第一次担水时,比小哥还大些,还得大哥再三催促才走了一半。” 不过口中赞着,他却不肯让沈瑞跟着挑第二次:“大哥说过,还是当循序渐进……你还小哩,担了这一次水,力气都耗尽,再担就累坏哩。” 沈瑞确实觉得累了,肩膀上火烧火燎,腿上也跟灌了铅似的,不过心里却舒坦。见五宣不带自己去,他也没有央磨,老实地坐在水缸旁边等五宣回来。 上辈子他算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既有幸到了王守仁身边,要是能跟他学武、学兵法就好了。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英雄梦,就算内里成熟外表稚嫩的沈瑞也不例外。 王守仁以军功封爵,自己要是跟在他身边,还愁少了上战场? 想到此处,沈瑞不免心中激荡,一心想着明日开始改如何强身健体。 东屋里,王守仁小憩醒来,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踱步走出屋子,就见沈瑞老实地坐在水缸旁的大石上。他紧了紧身上衣服,道:“怎这里坐着?” 沈瑞这才看到王守仁,忙站了起来,回道:“五宣哥担水去了,弟子在等他。” 王守仁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其衣襟前的水渍上滑过,随意道:“跟我到书房,写几个字看看。” 沈瑞听了,胸脯挺了挺,有了些许底气。别的不敢说,大字上辈子他可是练了十几年,连曾外公都赞过他的字有几分模样。 王守仁亲自磨墨,又从笔筒里挑了一只小号毛笔,递给沈瑞。 沈瑞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难掩光华之人,提笔写下四字“景星凤凰”。 景星,大星,瑞星,德星,古谓现于有道之国;凤凰,瑞鸟,天下太平的象征。 “景星凤凰”都是传说中太平盛世才能见到的祥瑞,也代之美好事务与杰出人才。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心情甚好,道:“到底是我的弟子,这字写的松垮,见识却是不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章 景星凤凰(六) 这是在称赞自己?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沈瑞不由望向王守仁,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没有说笑之意,不免心中犹疑。 根据后世相关书籍所记载,王守仁虽有过目成诵之才,可在学习上并不用心,少年还曾极度迷恋武事,顽皮好动,一心想要离家投军。不久后,就有了王守仁与相士的街头偶遇。相士言:“须拂颈,其实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又言:“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王守仁信以为真,自此读书自强,一心要学做圣人。 关于这段遇相士,后世有两种说法:一种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毕竟老庄之学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后来成就确实不凡;一种说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请来的,怕孙子顽劣耽搁读书,故意安排人“点化”王守仁,目的不过是让他“读书自爱”。 不管上面哪一种说法为真,瞧着王守仁的模样,都是将那相士的话当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凤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点评的那般松垮? 沈瑞望向书案,仔细看了起来。因原主年幼手腕无力,就是沈瑞有十数年的经验,一时也多有不足,写出来的字,看着形状尚可,仔细品鉴,确实无甚风骨。 沈瑞不由脸红,自己也忒自以为是,当学过的那些皮毛当成事,这不是“关公门前卖大刀”,委实可笑。 王守仁见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纪,写成这样不算丢人,勿要自扰。”说罢,从笔筒中取了一杆粗毛笔,铺陈一张宣纸,悬笔而就。 沈瑞忍不住倾身看去,就见上面龙蛇飞舞、丰筋多力、沉着痛快,书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觉得心潮激荡,王守仁已撂下笔,将这幅字递给沈瑞:“与尔共勉。” 沈瑞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谢先生赐墨!” 王守仁点点头,道:“瞧你的模样,当不用再费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点)读四书,从《论语》开始,午后学六艺,每晚抄孝经一部,满百再更换……” 沈瑞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跟着这样的老师,沈瑞当然不会自作聪明地去“藏拙”,不过《论语》上辈子虽看过学过,也不过是粗懂,学的年头又久远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现,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话,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难过,私下道:“小哥在课业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满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经不得夸,才不肯赞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受打击的,毕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记载,王守仁是过目成诵之才,天资极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纪,专供儒学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趣涉猎佛道之学。自己的记忆力虽上佳,可却到不了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对《论语》的注释,与这个时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说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过王守仁只是四书上苛严,在“六艺”上却是时而鼓励。 这日,这是王守仁教“数”,启蒙的自然是传承了千年的九九歌。这个时候的九九歌,已经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样,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显摆,实在是同四书五经相比,这个过于浅显,便在王守仁教了个开头后,将后边的背诵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几道鸡兔同笼的题目,不过后世小学二、三年级的题目,哪里难得住沈瑞,也无需演算,立时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几分,点头道:“还算机敏,或可学易。” 沈瑞听了,未免心动。 原本对于玄学,他之前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经历,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对于《易经》还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道:“需渐渐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说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会捉弄人?为何与他越近,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虽还不到申时,可是因阴天的缘故,书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门窗户,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处江南,同北方相比,气候湿润,即便天下洋洋洒洒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转身看着沈瑞道:“以‘雪’为题,可试吟诗一首,不限韵。” 沈瑞闻言,不由哑然。这是什么节奏?《论语》才统共学了三日,就直接让作诗,说好的“循序渐进”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头望着窗外雪景发呆。 沈瑞莫名觉得心虚,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拿了笔纸,写到:本为九天客,化作东海源。莫云无风骨,谁道存自然。 “咦?”这回轮到王守仁吃惊。 他低声将此诗吟了一遍,笑吟吟点头道:“平仄虽不甚通,却是有几分灵气。” 沈瑞低着头,下巴都要顶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诗要讲究“平平仄仄”,只是仓促之间,能对上韵脚就不错,哪里还能找准平仄。 他却是没有想到,在旁人看来,对于一个九岁孩童来说,这首诗已经很是能拿出手。 当年王守仁十岁时做的《金山》: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诗虽令人赞叹,可平仄也不怎么齐整。 王守仁心中,已经赞沈瑞有敏思捷才,况且这首诗看似粗浅,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遥之境。换做是旁人,他早就赞不绝口,可此刻他却没有称赞沈瑞。 屋子里的气氛变了,沈瑞察觉出不自在,不免抬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脸,神色肃穆,双目幽幽地盯着沈瑞。 沈瑞直觉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气,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声,怒目道:“不管你为何藏拙,都不该瞒着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换不得你半点真心?” 沈瑞心头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实是家母病故前,与六哥并无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卧病,而后守灵,不曾有机会与六哥讨论学问……”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可重生的话是怎么也不能说的,只好小声道:“此前藏拙之举,实有隐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读书,见之常阻……” 王守仁听着听着,神情渐缓,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丧母之事,他是晓得的。之所以答应沈理教导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艰难。不过那个时候,还有疼爱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过是受了些小气,并未受多大磋磨。 没想到沈瑞现下,处境比他当年还艰难,不仅丧母,长辈也不怜惜。书香子弟,竟然被长辈拦着不让读书,这用意委实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体,将小小的孩子送到禅院来。难得这个孩子除了沉默些,并无怨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当年还看阔朗。 王守仁与他相处了几日,见他无娇娇之气,乖巧老实,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课业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对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见了沈瑞的五绝诗,看出他本是洒脱天性,就奇怪他为何行事如此隐忍拘谨,才故意板着脸叱问,谁想到竟问出这一段隐情来。 他哪里晓得,沈瑞的隐忍拘谨,实是被他的名声给唬住,生怕自己有半点不是,显得越发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会有人阻你读书,你年纪尚幼,正是天性烂漫之时,不必如此萧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抚了抚沈瑞的头顶,轻声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岁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内里已经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还能成稚子态?他涨红了脸,点点头,道:“弟子晓得了。” 泪啊,难道是嫌弃他太“老成”,可九岁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 后世信息发达,九岁的孩子已经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岁孩子,到底什么样,沈瑞也找不到“参照物”。 沈瑞直觉得心里发苦,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怕自己行事有马脚之处,让王守仁瞧出不对来。王守仁博览群书,谁晓得他会不会想起“借尸还魂”这个词来。 王守仁似乎对他肯听教导颇为满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为难,我过后帮你提两句就是,毕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瞒。” 一副护短的模样,倒是做足良师模样。 沈瑞只好道谢道:“麻烦先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五宣拿了帖子进来,道:“大哥,外头有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小哥的,还不只一家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八章 腊尽春回(一) “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对沈瑞扬扬下巴道:“接来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么是两份帖子?既帖子是给他的,就不会是沈理与庄恭人那里,因为他们曾提及会逢十的日子过来,今天还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细心,既是晓得他要在禅院度日,估计会给准备些东西过来,另一份帖子是谁家? 至于四房这里,还不知道与张家会如何扯皮,沈瑞可没指望他们会想起自己。对于贺家占去那两家织厂,沈氏族人为了遮丑,不会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弃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举人本身,又哪里有分量去与贺家说话,说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举人对孙氏有情有义还罢,说不定沈理为了沈瑞,勉力争取一二;可沈举人前些日子所为实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会搭理这个话茬。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这样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里附有几张单子,一张是米面粮油、布匹香烛,元宝五对;一张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补药四匣熬药的金银提壶两对;一张就琐碎得多,有衣帽鞋袜、床单蚕丝被褥,有硬面点心、果脯蜜饯,有金银锞子与铜钱交子,还有笔墨纸砚、三百千与四书五经等书。单子后又有郭氏手书,提及听闻他在禅院“调理”身体,放心不下,打发沈全过来探望。前两张单子,都是帮沈瑞准备送礼用的,前一份给禅院,后一份给“大夫”,最后一份则是给沈瑞自用。后边还提及,若是有不齐备之处,让沈瑞对沈全说,下次再送来,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后,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这般关心,心里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张帖子,沈瑞则笑不出来,只因帖子后头署名“贺南盛”,这是贺家二老爷的名讳,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两家拐弯的姻亲关系,而是这个贺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孙氏那两家织厂的买主。 他来见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这是哪个,叫你为难?” 沈瑞说了贺南盛与自己的渊源,王守仁皱眉道:“织厂是令堂名下产业既是众所周知,张家婿固是骗卖,此人亦有骗卖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为然,虽说在商言商,可自古以来,真正成了巨贾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贺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占了便宜,可是却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见他神情之间只是为难不解,并无怨愤之意,好奇道:“本该属于你的钱财,就这样被人占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不怨?不过他自己本是“外来”的,对孙氏遗产没有那么执着;再说他晓得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自不会迁怒与旁人。贺南盛不过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织厂,也有旁人接手。说起来,同便宜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让沈瑞心里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道:“宽于待人,休休有容,能有这番见识与心胸,你已强出旁人甚多。”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此人既然上门,见见也无妨。临难无慑,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贺南盛的来意,便点了点头。 知客室里,并未见僧人陪同,只有沈全与一中年男子在坐着吃茶。 见沈瑞进来,沈全起身道:“瑞哥儿……” 沈瑞作揖道:“见过全三哥,叔祖可好,鸿大叔与婶娘、福姐儿可好?” 沈全笑着道:“都好着,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亲自过来,又怕不便宜,方打发我来。眼看年根将近,你真要在这里过年?” 沈全本是个圆滑之人,可眼下不顾外人在旁,就这样拉着沈瑞大喇喇地话起家常,显然对那贺南多有不满。 沈瑞轻咳了两声,道:“小弟身体需要慢慢调理,不好离了这里。” 他这几日专心致志跟着王守仁学习,不能说废寝忘食,可确实没有休息好。倒不是换了地方认床,而是被五宣闹得。他这几日随着五宣住在卧室的榻上,两人都是孩童身量,睡着倒是不挤,只是五宣睡觉很是不老实,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给惊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听过沈瑞与沈理对话,晓得他是故意避出来的,以为所谓“修养”不过是幌子。眼下见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准,担心道:“瑞哥儿的身体……”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后再叙,弟先见过外客。”说罢,转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二老爷。” 贺西盛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短须,身上穿着直缀,头上戴了儒巾,竟是个有功名的。只是同寻常士子相比,他又显得高大威猛了些,并不见文弱之气。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个武夫,只是又没有武夫的鲁直,面上带了几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时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着那模样,像是看一眼能得个银元宝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见沈瑞与自己见礼,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还请瑞小哥勿恼。” 沈瑞淡淡道:“贺二老爷是姻亲长辈,既是驾临,小子趋迎也是礼数。只是禅院乃清修之地,本非会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实有不方便久陪。贺二老爷若有指教,还请直言便是。” 说罢,他指了指座位,两人宾主落座,沈全与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着这两人说话。 见沈瑞开门见山,贺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与传闻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啰嗦。鄙人前来见瑞小哥,确实是有一件事与瑞小哥说……”说到这里,沉吟着,用眼睛望向沈全与五宣。 五宣因听了王守仁与沈瑞之前的话,将这贺南盛归为“小人”,哪里会放心沈瑞一个人应对,自是根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沈瑞旁边的椅子上不动。 沈全心里已经是恼了,冷哼道:“莫非贺二老爷要提什不可对人言之事?我这弟弟还小,可也不是恁谁都能算计。” 沈瑞不觉得自己与贺南盛有什么私密话,便道:“这两位兄长都不是外人,尊驾无需避讳。” 贺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过来,打了看了,扫了一遍。他神色未变,旁边一直盯着他瞧的贺南眼中则留出诧异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络,身子微微往沈瑞处倾斜。 沈瑞已经合上手中那张纸,撂在贺南盛手边的几上,道:“无功不受禄,贺二老爷的好意,小子心领了。” 贺南盛撂下脸来,皱眉道:“织厂虽有盈利,可里里外外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干股,实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后每年只能吃三成红利,那也是上万两银钱,也足够瑞小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过活。” 沈瑞依旧神色未变,看着贺南盛道:“小子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贺二老爷惠赠。” 贺南盛脸色不好看,还想要再说话。沈瑞既已经晓得他来意,自然懒得再与其啰嗦,起身对贺二老爷道:“小子身体不适,先行一步,请贺二老爷见谅。”说罢,也不待贺南盛说话,便起身离去。 沈全与五宣两个,自是跟着沈瑞出来。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带了恼意。 难道自己是傻子?这算什么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价一半的价格买了孙氏的织厂,然后又摆出阔绰的模样,赠自己这孙氏之子三成干股,好人坏人都做了,沈瑞可无心与之做戏。 贺南盛偷买孙氏织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才这般作态,不知是顾忌沈理,还是顾忌庄恭人,还是怕与四房扯皮麻烦,才这般前倨后恭。 不管具体原因如何,沈瑞都不会参合。难道他脑子进水,会接三成干股,然后让贺家打着自己的旗号与沈家四房扯皮? 银子这东西,够花就行。有五房帮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几处产业,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虽说脑子里不乏后世赚钱的点子,沈瑞也无心尝试。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银子开道只是下策,自身“坚挺”才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师,沈瑞脑子抽了,才会舍本求末。 这个贺南盛,本来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出什么恶意,可行事怎么如此不着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九章 腊尽春回(二) 沈瑞初见王守仁的时候目不转睛,沈全的模样也比他好不过哪去。沈瑞无奈,只好清咳一声,道:“先生,这是弟子族兄沈全,今日奉长辈之命过来探视弟子。” 王守仁是被人看惯的,脸上倒是并无不快,只面色如常地望向沈全。 沈全眼睛直直的,依旧跟木头人似的。 沈瑞见沈全还在发愣,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三哥,这位就是王先生,还不见过。” 沈全这才醒过神来,连忙移开眼,红着脸作揖,小声道:”小子沈全见过王先生。” 沈瑞在旁,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个沈全怎么如此”腼腆”?还是先生“美色过人”,方使得沈全如此神魂颠倒。不管怎么说,沈全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王守仁瞧着沈瑞不以为然的模样,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莫非忘了自己前几日的窘样。他对沈全微微颔首,道:“既是来了,你们兄弟就好生说话,在下与禅师约好手谈,少陪了。”说罢,又吩咐五宣给他们预备了茶水,就带了五宣悠悠然而去。 直到看着王守仁的背影远处,再也望不到,沈全方回过头,长吁了一口气,道:“之前看书上说宋玉潘安之貌,还当是古人夸词,眼见了王先生,才晓得什么叫美男子。” 沈瑞只觉得无语,道:“三哥就不能矜持些,方才模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好色之徒,连口水都流出来。” 沈全闻言,忙在嘴角抹了一把,又哪里有什么口水,这才晓得被沈瑞戏耍,瞪着眼睛到:“好你个瑞小二,方几日不见,就开始皮实了。” 这竹舍只有小小三间,除了书房就是卧室,王守仁带了五宣下去,不过是给他们兄弟两个留出说话的地方。沈全将里外看了一遍,显然也想到此处,道:“都说美人多娇气,没想到倒是个温和体贴人的。” 固然晓得王守仁俊秀异于常人,可听到沈全将王守仁称为“美人”,沈瑞心里还是不舒坦,正色道:“王先生学识出众,人品高洁,三哥还需慎言。” 沈全见他一本正经的,嘟囔道:“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王先生倾世之姿,确实当得上美人之称。” 见他还嘴硬,沈瑞有些恼。不管如何,他已经视王守仁为师,就算沈全只是年少慕,并无淫邪之意,可以‘美人’称呼王守仁到底失了尊重。他冷声道:“我瞧着三哥虽没有倾城之貌,也是清雅可人,当得起小美人之称,那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叫三哥小美人?” 听到“小美人”三字,沈全的脸抽了抽,看沈瑞脸色难看,醒过味来,忙作揖道:”是哥哥不对,瑞二弟原谅我这一遭。” 他是郭氏之子,前些日子又对自己照看有加,沈瑞不愿与他弄坏关系,便道:“王先生有状元之才,是六哥都襃赞过的,三哥往后见了,还是当更恭敬些。” 沈全讪讪道:“三哥方才一世轻狂,方失了尊重,往后不会哩。原以为既是挂着杏林高手之名,又闲云野鹤地隐居在禅院,定是个白胡子老头,没想到会是这样品貌超凡的人,又是弱冠年纪,这才嘴上念叨几句。” 沈瑞不想再继续王守仁的话题,说到底他自己前几日也不比沈全的模样好多少,便转开话道:“我家里那边的消息……不知三哥晓得不晓得……”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你不晓得,这几日可是有很多热闹。张家产业已经被三房与九房瓜分,男女老幼除了身上衣服,一枚铜子也没给留地给撵了出来。张家祖孙三代,十几口人,都去了你家。听说与老安人好一顿吵,老安人已经气得病倒。” 对于张家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瞧着三房与九房那日的做派,就不是肯吃亏的人,早一日收拾张家,就早追回银子,他们肯拖延才怪。只是没想到张家这么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沈瑞心里一沉,道:”张家人就这么老实?” 沈全嗤笑道:“不老实又能如何?听说当日送完婶娘回来时,三房与九房的人看似先走一步,实际过后就掉了头回去。不知怎么威逼,让张老舅舅写了借据,并且还让他写了状子。根据状子上的说法,三房与九房看在张家是姻亲的份上,借银子给张家使唤,张家女婿见银起意,私下带了银子与妻子跑了。如今状子都递到县衙,张家女婿的缉拿令也发下去,如今张家是苦主哩。” 沈瑞听了,越发警醒。 难道张老舅爷是傻子,会老实地写下借据?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不可言之事。张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可也算是乡绅富户,就算罪有应得,可这败的也太容易。说到底,还就是权势的力量,足以破家灭门。 沈瑞如今年年幼,不需要面对权势倾轧。等到他年岁大了,自然要去面对这些。想要活的自在,不是无欲无求、寄情山水就能得到的,只有手中握着权势,才不会惧怕权势威逼;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更多的选择权。 连王守仁这样一心做圣人之人,都得俯下身段去迎合世情,走科举仕途。自己想要在大明朝活的自在惬意,还需更努力才行。 沈全哪里想到这会功夫沈瑞就会想到这么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家笑话。 “张家不仅田宅都没了,名声也彻底坏了,两个没出阁的孙女都被退了亲,以后想要再翻身怕是难哩。”沈全啧啧道。 沈瑞闻言,丝毫生不出同情之心,相反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若是张家人还有退路,多半不敢在沈举人跟前碍眼;如今什么都没了,不抱紧沈家四房大腿都吃饭都困难,他们会赖定沈家四房。老少都是占着沈家便宜养大的,即便有手有脚,也吃不了自力更生的苦。这下头疼的,该是张老安人,不是向着娘家人么,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庇护”。 只是想到明年开春他就要跟着王守仁离开松江,天高任鸟飞,沈瑞就少了几分八卦之心,对沈全道:“绸缎坊与杂货铺老掌柜早被撵走了,又被张家折腾了几个月,中间还有铺子易主之事,再要经营起来也是费事。三哥帮我传话给婶娘,这两处营生能收就收了,以后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反而更省心。” 沈全惊讶地看了沈瑞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 沈瑞道:“我也是后知后觉,怕是这几日让婶娘为难了。” 沈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娘本是嘱咐了不让我与你说,杂货铺还罢,只是账面有些乱,即便后来契书归了宗房二伯,二伯也还没使账房过去;绸缎坊那里,之前的亏空就大,三房又早在前两月就打发了账房。前两日他们虽将契书送回来,可也将库房与铺子里的绸缎搬空了。我娘正打算清点清楚,去宗房寻族长太爷做主。” 沈瑞摇头道:“之前已经多亏族长太爷做主,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 这次的事,即便那几房有不厚道之处,祸根还是沈家四房。连宗房都亏了银子与名声,难道族长太爷心里真的不介意? 之前的事既已经告一段落,就不宜再起波澜。 三房毕竟已经如约将契书还回来,再去计较那些绸缎,有理也显得咄咄逼人。 沈瑞想了想,道:“此事各房都有损失,不好计较太过,我与婶娘手书一封,劳烦三哥转交。” 沈全“嘿嘿”两声道:“我与我爹也这般说,可祖父与我娘说不能纵恶,也不能叫瑞哥儿吃亏,非要较真。” 沈瑞走到书案后,取了纸笔,犹豫片刻,左手提笔,写了一封信给郭氏。 沈全在旁看着,见他落笔虽显生硬,可行书也算工整,开头有“尊前”,署名处为“愚侄瑞叩禀”,不由点头,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是左撇子,就劝道:“瑞二弟往后也要开始学着右手书才好。” 沈瑞点头应了,吹干了信,折好递给沈全。 兄弟两个叙完话,才想起拉着礼物的马车还在后头。沈瑞并没有按照郭氏交代的,将那些东西都拿到竹院来,而是拉着沈全一道,去找了知客,以沈家五房的名义,将那些米面香油捐赠。这里虽不供奉香油莲花灯之类的,却有知名禅师开过光的护身符佛珠等物,可是千金难求。 看在这些布施上,知客奉上一个护身符一串檀木手串。 至于送给王守仁的那份礼物,沈瑞也是让等王守仁手谈回来,让沈全亲自奉上。沈全不解其故,只是见沈瑞小脸绷着,就听从了他的安排。王守仁却是若有所思,看了沈瑞好几眼。 等到沈全下山,五宣去厨房弄加餐去了。禅院伙食清汤寡水的,沈全送来的东西里,有两坛子素什锦,热了就能用的。 王守仁则是看着沈瑞道:“你作甚叫你那族兄对我毕恭毕敬?” 沈瑞道:“对先生恭敬不是应当么?能与先生的见,也是我那三族兄的福气。” 王守仁闻言,不由哑然,半响方莞尔一笑道:“说的正是哩。” 他看向沈瑞,只觉得心里发热,想着莫非这孩子对自己如此崇敬,莫非就是自己的“颜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章 腊尽春回(三) 沈全走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沈理与蒋三公子又结伴而来,两人都是带了东西过来,虽没有郭氏预备的那么多,可也是吃穿用度各色齐备。让沈瑞吃惊的是蒋三公子对王守仁的态度。 虽说听起来,侍郎公子要比知府公子有显贵的多,可他们身份不是纨绔,自然不会拼爹。两人都是读书人,而且都是举子。 即便蒋三公子即便弱冠之年,也比王守仁晚一科乡试,可两人目前在科举上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蒋三公子拿了自己的文章,请王守仁指点,行的即便不是弟子之礼,可言谈之间也极为恭敬。 换做其他人,士子之间,只有谦虚的,哪里好这般大喇喇地受着。王守仁只是受之泰然,不过在点评蒋三公子时文时十分详尽,多有点睛之笔。蒋三公子欣喜不已,望向沈理的目光多有感激。 沈瑞在旁看的清清楚楚,晓得是沈理指点的,不由佩服蒋三公子的魄力,也佩服沈理的眼光。 王守仁虽一心要学做圣人,可天性自然随性,有时为人行事便极品矛盾,时而循规蹈矩,时而放荡不羁。这样行事,如此品貌,极容易被人误解当成持才傲物、玩世不恭之辈,沈理却是慧眼识人,认定王守仁非池中物。 如此提挈蒋三公子,不会是无的放矢,多半是回报庄恭人对孙氏与沈瑞的回护之情。 沈理任由蒋三公子去向王守仁请教文章,自己只拉着沈瑞说话:“瞧你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强许多。只是明年远行,晋中离松江千里之遥,行船走马,路途艰辛,你也要提前做准备……”说到这里,觑了王守仁一眼道:“伯安除了文采出众,武功也出色,你别守着宝山不知,只学书呆子似的只啃《论语》,那强筋健体之法门,也当跟着学习一二。” 他并未压低音量,王守仁点评完一段时文,正用茶润嗓子,正好听了这一句,哼了一声道:“沈兄莫要歪带人,我是先生,如何教导弟子自有计较。” 沈理“呵呵”两声道:“我不过是怕瑞哥儿身子弱,你又定好了转年出门,若是让他耽搁你了,倒是我的不是。” 王守仁既是有心将沈瑞视为开山弟子,自是不容旁人轻慢,即便沈理此话未必是真的看轻沈瑞,他听着也不舒坦,挑眉道:“我的弟子,轮不到沈兄嫌弃。沈瑞身体会越来越好,沈兄虽是状元,可这识之能却不好恭维。” 沈理被堵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倒好像自己是外人,这师徒两个才是一边似的。师徒?沈理睁大眼睛,有些意外道:“伯安要收瑞哥儿做弟子?”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甚叫要收他做弟子?沈瑞不是已经是我弟子了?” 沈理讪笑,心里却有些复杂。他有些拿不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悔意。即便晓得王守仁有大才,终有凌云之日,可朝中想要弹压王守仁的不是一个两个,做他的弟子真的不会被他连累么? 他不由望向沈瑞,不过看到沈瑞那尚稚嫩的小脸,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沈瑞才九岁,等其科举入仕时,少说也是十来年后,那时王守仁已经人到中年,早就该朝中立足,自己操心的太远了。 王华是状元出身,如今又在礼部,不能说桃李满天下,也是门生故旧无数。朝中诸相借着帝爱男色的流言,连压王守仁两科,往他身上泼半盆污水,不过是要拦着王华入阁。否则以王华帝师的身份,真要入阁,定会成为皇帝最信赖的阁臣之一。 沈理记得岳父说过,王家出身琅琊王氏,千年传承,底蕴深厚,王华有辅国之才,可性子清高,不党不群,并不适权争。终其仕途,未必有入阁机会,不过太子听讲在即,说不定王华要再任一届帝师。 瑞哥儿的岁数,可是同太子相差不大。 想到此处,沈理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作甚就指望旁人。不是还有自己么?难道十年后,自己还护不住一个小兄弟…… 沈理与蒋三公子回去两日,沈瑾拉着沈全来了。 沈瑾也是给沈瑞送过年的吃喝用度的,还有四套新衣袜。根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沈举人打发他送来的。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并没有揭破。要是沈举人真惦记寄居在禅院的儿子,早就打发人过来,何必等到今日。 同沈瑞气色渐好相比,沈瑾的模样则有些憔悴,面对沈瑞的时候则是带了几分小心讨好。沈瑞本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对于所谓“嫡长子”名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担心沈瑾的身体,劝道:“大哥看着比前些日子清减,即便在课业上用功,也要多保重身体。左右明年要守孝,乡试要等下一科,无需操之过急。” 沈瑞与庄恭人想一块去了,只要有沈瑾这个“嫡长子”顶在前头,奉养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都是他的责任,即便沈举人续娶,首先要折腾的也是沈瑾。多好的挡箭牌,沈瑞自是盼着他长长久久地站着前头。 沈瑾本担心沈瑞会因自分产寄名之事对自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不仅没有那样,还这般关切,不免红了眼圈,几乎落泪,道:“我在家里自是千好万好,反而是二弟,禅室清苦,要有的熬哩。只是既遇良医,若是能好生调理身体,去了二弟病根,这苦可也吃的。” 王守仁这日随洪善禅师去了十里外清远寺,不在禅院中,因此沈瑾未得见。 听沈瑾话中意思,还以为这里住的是杏林高手,并不知沈瑞在习文。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跟自己眨眼,便领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沈瑞并不是刻意隐瞒,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自己明年二月就要跟着王守仁出门,沈瑞便郑重地道:“长辈与哥哥们虽疼我,可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我毕竟是客居此处,实不好破了此处规矩。这实不是待客之所,往后哥哥们勿要再来此处。等到弟弟身体好了,自是归家,届时兄弟之间总有相亲之日。” 沈瑾听了,面带犹豫。沈全却想到沈瑞习文上,以为他要遮掩,才不愿再轻易见人,便道:“是哩,是我们疏忽。禅院本是清幽之地,王先生隐居在此也定有缘故,能答应帮瑞二弟调理身体,还是全念了知府家人情,我们这样上门打扰实是冒昧,要是旁人效仿,岂不是给王先生添麻烦,希望王先生莫要迁怒瑞二弟。” 沈瑾听了,也露出羞愧之意,道:“都怨我思量不周全,没有考虑二弟处境,这里给二弟赔不是。” 沈瑞忙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哥哥们记得,小弟家去前,勿要再随意登门即可。” 沈瑾想了想道:“就按二弟说的办,只是二弟独自在外,家里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以后家里有人送日常嚼用,二弟就收着……若是有吩咐,只管打发来人传话。” 按理来说,沈瑞名下既已经分了产业,又哪里差四房送来的几个嚼用。不过瞧着沈瑾的意思,这些东西不收他似不能心安。 沈瑞便点点头,道:“道:“晓得了,就尊照大哥之意。” 兄弟之间说完话,沈瑞并未留客,亲自送二人出了禅院。 与世俗的热闹喧嚣不同,禅院里年下的日子过的与平素并无二样。只有五宣,性子活泼,一心要预备年夜饭。幸好沈瑞这里,收了好几家的东西,都是干菜素点,食材是齐备,无需去外头淘换。 等到除夕那日,积香厨预备的不是平素的白菜豆腐,还真的准备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竹院这里还单独送了一席。虽是素席,可四碟四碗,看着也很是使人垂涎欲滴。 沈瑞吃了半个月的斋饭,即便有点心做加餐,可到底抵不了正经饭菜。如今美味在前,他自是忍不住只咽口水。 在这些菜肴中,有一道“素八珍”,是用八中素食材,用瓦罐闷烧而成,香味扑鼻,竟有几分“佛跳墙”的味道。 席面就摆在竹舍中厅,王守仁上座,吩咐沈瑞、五宣左右坐了。王守仁这个人,有的时候极为讲究规矩,可多是自律,要求自己做到如何如何,这些日子也开始有些挑剔沈瑞的言行举止,可他从来不依尊卑压人。对待五宣,没有刻意抬举,可也不像旁人似的驽下以宽以严。据沈瑞看着,王守仁不像是将五宣视为奴仆,反而更像是当成佣工似的,只要五宣达成他的要求,其他的事就不管。 王守仁虽没有时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待人接物却有这些意思。在这西林禅院中,不管是对住持,还是对小沙弥,他都温文有礼,不以对方的身份不同区别对待。 难道,这就是圣人的潜质? 面对这样的王守仁,沈瑞即便是来自五百年后,也不由自惭形愧,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厉起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一章 千里之行(一) 早春二月,白玉兰已经在枝头待放。站在小昆山脚下,沈瑞的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兴奋的是,终于要走出去,见识这个大明世界;茫然的是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眼前这几个人,甚也没有,车呢,马呢? 出门百里需要路引,众人的路引前些日子就办好了。 出门的行李,五宣没出十五就开始张罗。 少林寺在开封,距离松江一千八百里之遥,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单程都要一个多月。如此一来,即便在少林寺逗留的时间不长,往返最少也需要三、四个月。沈瑞本以为就算五宣收拾的东西少,也得一、两口箱子,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简洁。 洪善禅师那里不知道如何,只沈瑞他们三个这里,每人除了身上衣服外,只收拾两套中衣,一套夹衣,一双鞋子,还有几贴膏药,两小瓶药丸。这些东西压得紧紧的,做成背囊,由五志背了。 王守仁虽没有背囊,却有一条分量不菲的腰带,是五宣专门缝制的,里面围了一圈拇指长短的金叶子,看着不过是寻常腰带稍厚些,却缝进去三十两金叶子,半两一枚的银叶子也有六十枚。这样的腰带,沈瑞身上也有一条,只有十枚银叶子。不仔细摸,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除了王守仁与沈瑞腰带里藏的金银,外头五宣带着的褡裢荷包里也有金银,至于铜钱,拢共带了百余枚。 如今市面上金价最高,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一两银子兑七百文钱。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弘治通宝,这个比永乐通宝要重,一文钱一钱二分,一贯下来就是十二斤的分量。这么重的分量,实不适合出远门携带。 至于国朝初发行的交子,因通货膨胀的厉害,前几年就正式停用了。而所谓“银票”,其实就是一种“兑票”,像后世的定期存单,只能在发单钱庄才能兑换领取,在地方上流通还行,出门就是一张废纸。 沈瑞虽没有背包袱,可也要负责背着三把油纸伞。 之前五宣准备的时候,沈瑞还不觉得什么,等到四人到了山脚,看不到车马,才发现不对劲。 行李简洁还罢,金银带足了,可每人脖颈后都背着竹斗笠,手中都拿着木杖所谓何来?这样的装扮,作甚有些眼熟。 沈瑞想起沈理前些日子与王守仁的对话,沈理问他行程安排,是否要先预定车船。毕竟同王守仁相比,沈家算是松江地头蛇,不管是定船还是定车都便宜。王守仁却说洪善禅师每年都去少林寺,这条路是走熟了的,无需另作安排。 沈瑞嘴角抽了抽,扬起头道:“先生,莫非要步行?”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船走马哪知真味?” 沈瑞一阵无语,望向旁边的洪善禅师。虽不知洪善禅师具体年岁,可既然与王守仁祖父故交,眉毛已经花白,手上也有老人斑,那少说也得花甲之年。 这将近两千里路,就算是慢行,这老和尚受得了么? 洪善禅师慈眉善目,对沈瑞笑着点点头,拄着禅杖,与王守仁并肩而行。 五宣小声道:“莫要担心,老禅师出身莆田林泉寺,身手麻利着哩……这就每日几十里路,哪里在老禅师眼中。” “莆田林泉寺?”沈瑞惊讶道:“禅师是武僧出身?” 林泉寺后世知道的人或许不多,可提及它另外一个名字,是无人不晓。莆田少林,又称南少林寺。后世鼎鼎大名,纵横南中国数百年的洪门就是发源于此处。 五宣道:“我也不晓得老禅师到底算不算武僧,不过听说大哥的‘罗汉拳’、‘云阳棍’是小时候在京时跟着老禅师学哩。” 沈瑞听着,心里踏实了。 步行千里有如何,有个文武双全的王守仁在,还有个会少林功夫的老和尚,这路上无需担心什么。 他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问五宣道:“五宣哥对步行怎不意外?是同先生早先步行过?” 五宣得意道:“那是自然,去年我曾同大哥从余姚到南京;今年到松江来,都是走着过来的,不过玩似的。” 沈瑞闻言,乍舌不已。余姚到松江还罢,五、六百里;余姚到南京的话,就是千里路。怪不得五宣将包裹如此精简,又将银钱带得足足的,看来都是前车之鉴。 这条路既是洪善禅师走过数遭的,众人也无需担心问路、迷路问题,顺着官道一路往北。大家走的速度并不快,沈瑞估算了一下,一个时辰差不多十来里路,沈瑞虽步子小,也能跟上大家。 他看着王守仁的背影笑了笑,自打年后,王守仁就吩咐沈瑞每日黄昏时分担水。沈瑞年小体弱,五宣往返三、四次就能担满一缸水,换成沈瑞,就要往返十来次。 后山山涧离禅院虽不到一里地的距离,可往来十来次,也有十来里路。沈瑞从刚开始的累死累活,到后边的渐渐适应。现下看来,王守仁那样安排,也是让沈瑞为远行做准备。 因为四人是顺着官道行进,路上乡间茶棚食间,倒是不乏歇脚的地方。四人一个是老和尚,一个年轻书生,两个书童儿,看着都异于常人,不免引人关注。不过王守仁穿着儒服,百姓对读书人心中多存畏惧,倒是没有人欺生挑衅。 不过要过夜的话,众人却不好在外头,总要寻投宿的地方。 即便已经是春天,可到了下晌,天气开始转冷。他们依旧在松江府境内,可是已经出了华亭县,如今进了上海县。 沈瑞再次意外的是,一行人并未找寺庙寄宿,而是进了县城,在城门口选了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落脚。 如今太平盛世,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够四口之家一月嚼用。 这客栈普通房间八分银子一晚,上房则要两钱银子一晚。这个价钱算是贵的,相当于后世的星级宾馆,要知道市面上常见贩夫百姓住的大铺店,一晚不过十文钱,二十文钱。 当然比着还好的有馆驿,可那不是普通人能入住的,入住馆驿必须提供相关官府出具的升、转出差等手续。 就是这民间客栈,也没有想象中的鱼龙混杂,只因为这个时候住宿要求验证、登记身份。 五宣要了两间上房,又给了小二一把铜钱,让他打了水给众人洗漱。 沈瑞看五宣的褡裢空的不少,问道:“铜钱都花光了,明日怎么办?” 白日在乡间茶水路平的茶水铺子,价格都是以文计算,今日中午打尖时,四人一壶茶,两盘米糕,一盘炒千张,一盘梅干菜,六十二文。 五宣笑道:“这样的客栈都能兑钱,只是要抽三分做费用。就算抛费几个钱,可不是比背着钱出门强多了。” 沈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汇率,觉得五宣说的不错。 这一日下来,沈瑞上半程还行,等到下午真的觉得累了,如今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脚底火辣辣的。 王守仁洗漱完,轮到沈瑞。 五宣见他洗了脸还是有气无力的模样,道:“等晚上好好泡泡脚。你这才开始,总要累几日,过了这个劲儿就好哩。” 沈瑞晓得这需要个适应的过程,想到自己上辈子锦衣玉食地活了几十年,虽然羡慕过那些“背包客”、“驴友”,可做过几次远行的准备,可总是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如今这次,也算偿了上辈子的心愿。他的心里是极是愿意的,同精神上的疲惫相比,肉体上的疲惫还真算不得什么。 王守仁已经换了干净儒服,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沈瑞道:“大字与罗汉拳还罢,路上不便,可以停一停,《论语》还需接着背。” 王守仁在功课上虽对沈瑞看惯的破严,可教学进度并不仓促,一个半月的功夫,一半《论语》还没讲完。 沈瑞晓得学习“逆水行舟”的道理,自然老实应了。 这会儿功夫,洪善禅师也洗漱得了,从隔壁雅间过来,四人一起下楼。 楼下大堂摆着六、七张方桌,因到了饭时,很多人在吃饭,只有靠近门口的两张桌子还空着。王守仁便随便做了一张,请洪善上首坐了,他自己做陪客,又吩咐五宣与沈瑞也在下首坐了。 饶是这客栈入住的都是乡绅富户,可这一行四人的造型还是很显眼,不过众人的目光在王守仁身上的儒服与儒巾上打量转了一圈,便多收回去。这样年岁就中了举人,即便只是穿着布衣,可前程远大,令人不敢以衣帽取人。 五宣点菜,吩咐小二准备了一桌素席。 少一时,饭菜齐备,虽无荤菜,可木耳、蘑菇俱全。众人中午不过是打尖,早就饿了,吃的井井有味。几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可饭量实在不低。一大白瓷海米饭,吃了干净,又叫上了两碟米糕。 虽说中午也吃了米糕,可那山野之食,实比不上这客栈精致。沈瑞正想着,是不是劝五宣明日打包几份点心,就听到有人道:“大师好,家母打发小子给大师问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二章 千里之行(二) 沈瑞抬头,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儒生站在一旁,对着洪善禅师说话,神情极为恭敬。因有外人过来,五宣与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着,五宣便拉着沈瑞起身,两人退到王守仁身后。 洪善禅师看了儒生两眼,道:“你是桂姐儿的儿子?排行是?” 那儒生毕恭毕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间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禅师点点头,道:“你们这是出门?” 儒生回道:“小子奉长兄之命,奉家母进京。见大师在此,家母想要前来拜见,又觉唐突,打发小子先来请安。待家母梳洗整装,便前来给大师请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着洪禅师与儒生的对答,不像是出家人与信众,反而像是长辈对晚辈。西林禅院本就是陆家产业,洪善禅师也是陆家人,难道这小子是陆家子弟? 就见洪善禅师道:“楼下人多眼杂,女眷出入不便,还是一会儿客房相见。” 那儒生躬身应了,方转身上楼回话。 洪善禅师对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辈。” 王守仁好奇道:“瞧着同常来禅院的陆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陆家祖上信佛,陆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禅院里的陆家人不只洪善一个,偶有陆家子孙以奉佛为名,过来禅院给父祖长辈请安。王守仁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也见过几个。 洪善禅师道:“不是陆家子弟,他是贺家长房五子,生母是陆家女。” 贺家长房?沈瑞在旁,不由皱眉,脑子想起年前见过的贺南盛。贺南盛是陆家外甥?刚才那小子是贺南盛的弟弟? 不过,沈瑞的眉头随即舒展开。遇到贺家人又如何?侵夺他人产业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虚也轮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经跳出沈家四房,就不当再为那些事影响情绪。且看自己有的,当心满意足;惦记那些失去的,只会怨愤缠身。 王守仁想的则是别的,对于沈瑞遭遇,他是尽知的,自是听过贺家所为,难免对贺家人有恶感。如今对洪善禅师说是偶遇,对于沈瑞可是狭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见其神色平和,并无异态,不由暗暗点头。 他毕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贺家子弟在朝职位。贺家长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这贺陆氏是三品诰命。想到此处,他又感叹松江人杰地灵,一府之地,竟出了一个侍郎,一个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数了。松江数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读传家,有子弟科举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风鼎盛,读书种子才如此络绎不绝。 王家虽传承千年,可在科举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这一支第一个进士。 不过王守仁并未灰心,反而士气昂然,心中已经寻思着,等到从开封府回来,院试差不多也要结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将弟弟守文接出来教导。自己因为祖父守孝的缘故,耽搁了一科乡试,二十一岁才下场;三弟这里,明年应该搏一搏。 四人回到楼上,因稍后有访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禅师房里帮忙预备茶水。沈瑞则是随着王守仁回房,因为这次出行并未带书籍,便由王守仁背给沈瑞听,随后讲解。 就听王守仁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也。” 沈瑞跟着背诵了一篇,想起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经讲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时,这样以后知松柏是最后凋谢。”说完,顿了顿,道“树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听了,记在心里。就算早先对与《论语》的内容忘了差不多,可这小两个月每日看的都是《论语》,他已经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顺序教导,并未学到《子罕篇》。难道是王守仁记混了? 王守仁已经诵起下一则:“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着诵了一遍。 这则的意思是见到德才兼备的人要想着想他看齐,见到不贤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与之一样的毛病。这出自《里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经教过的。他却每隔三五日便拿出来再讲解一遍。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厌烦,要知道从读书人从启蒙开始就学四书五经,中了秀才入官学得也是这个,拔贡入国子监学的也是这个,进士入庶常馆学的也是这个。虽还是这几本书,可教授的难易程度不同。 若说《论语》其他条目,王守仁目前教导是初级,那《里仁篇》就已经到了高级。 王守仁对他的期望毫无掩饰,沈瑞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未免有些诚惶诚恐。他不愿意让王守仁失望,对待学习的态度更认真。 王守仁又讲起下一则:“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曾子说:“有抱负的人不可以不刚强勇毅,因为责任重大而且道路遥远。把推行仁爱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么、知道死才停止,这不是也很遥远么。” 沈瑞口中跟着王守仁诵着,心中已经无语,这怎么又跳到《泰伯篇》,这又是讲过的呀?难道没有《论语》在跟前,王守仁的记忆有些混乱?沈瑞又觉得不能,《论语》全篇才一万余字,沈瑞只学过一遍,重新捡起来,解说且不说,按照顺序背诵完全没问题。王守仁怎么会不如沈瑞? 门外,方才楼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犹豫。屋子里童子的读书声朗朗入耳,自己这样打岔似乎不礼貌。而且自己毕竟是贺家人,谁晓得那沈家小少年会不会摔脸子。 屋子里,王守仁已经又教了一则:“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则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是出自《卫灵公篇》,沈瑞已经懒得去想王守仁为何教导的这般混乱,因这个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细听起王守仁的讲解。 这里的“恕”,不是宽恕之意,而是指换个立场、将心比心。 等王守仁讲解完毕,不免口干舌燥,吃了半盏茶,正色道:“学做君子,路远且阻,不仅要志向坚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则路通,心正则不惘,且无需学那些老儒谦忍。百忍未必成刚,心性反而憋坏,即便人前为君子,也是伪君子。喜时便喜,怒时便怒,只是喜怒过后弃如敝屣,无需再放在心上。君子忧患,在学问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国家不强,而不当在其他无所谓之事上。” 沈瑞素手听了,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寻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话中的“伪君子”似的,看似温吞谦忍,可心中自有计较。王守仁口中喜怒随心的君子,岂是那么好做的。自己当坚持做自己,还是该如王守仁教导的,学做君子? 见他沉默,王守仁皱眉呵斥道:“遇到贺家人,你心乱了?今日学习全不如往日专心。” 沈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摇头,直言道:“贺家人与弟子不过是陌路人,弟子没有心乱,只是不解先生为甚没有顺着昨日的功课讲起。” 同聪明人,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来如此。我本担心你心里郁结,方寻了这几则出来开解你,看来是画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关爱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并非无缘无故。实是为师少年时,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弯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才啰嗦这许多。不过看来,你的心性比我要宽和,为师与有荣焉。” 沈瑞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腼腆状。两人又如何能比,两人虽都是少年丧母,又在丧母后经历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时是真正少年,在丧母后遭继母打骂,又被继母离间父子之情,才会怨愤异常;沈瑞壳子里已经是成年人,除了初来乍到时冻饿了几日,并没吃其他苦头,也不会去指望与沈举人讲父子之情,自是心静如水。 门外儒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想要转身回去。不过想到老娘的吩咐,他长吁了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沈瑞。 “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禅师不是在隔壁,这小子走错屋子了? 那儒生道:“请问可是沈小哥?在下贺北盛,奉家母之命,请小哥去大师屋里说话。” 请自己过去?沈瑞不由皱眉,难道这贺家人又跟贺南盛似的,想着对不起自己,想要弥补一二,这马后炮实在没意思。 沈瑞回头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过想到方学过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又闭上嘴。自己因与洪善禅师同行的缘故,不好直接回绝这些人,何况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禅师俗家亲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贺先生过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后,看了门外的贺北盛好几眼。 贺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贺北盛,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不胜荣幸。” 王守仁眼睛眯了眯,亦作揖回礼,直言道:“贺先生客气。据在下所知,令堂与我这弟子并非亲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谓何故?” 贺北盛强笑道:“家母与沈小哥亲长有旧,听闻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见见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贺北盛两眼,见他笑容虽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荡,便摸了摸沈瑞的头,道:“既是陆太淑人相召,瑞哥就过去吧。” 等随着贺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见有个五旬开外的老妇人坐在洪善禅师下首,旁边侍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头,只心中想着五宣怎么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贺北盛。 “见过大师。”沈瑞先见过洪善禅师,随即方对着那老妇人道:“小子沈瑞,见过陆太淑人。” 老妇人身上并没有穿着诰命服侍,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褙子,带了抹额,看着眉眼之间略显严肃,可并惹人生厌。听到沈瑞称她为“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随即道:“你我两家论起来,亦是姻亲,只是饶了有些远了,不论也罢。不过你娘在世时,称老身婶子,哥儿叫我贺家叔婆就是。” 这是贺南盛之母?看着倒没有贺南盛身上隐现的盛气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户本就联络有亲,一个称呼实算不得什么,沈瑞便老实改口道:“见过贺家叔婆。” 见他如此安静乖巧,老妇人眼中多了怜惜,指着旁边的贺北盛,道:“这是老身幼子,你贺五叔。” “贺五叔。”沈瑞见礼。 老妇人又拉过身边侍立的小姑娘,道:“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独生女儿云姐儿,比小哥大两岁。”说罢,又推那小姑娘:“还不快见过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装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头,穿着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过裙摆上带了绣花,不是孝中装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叠守的,加起来就是六年,这小姑娘丧母丧父时,当比现在的沈瑞还小的多。 “见过贺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觉怪异。这贺老太太到底作甚?难道真的面皮这么厚,当两家的龌蹉不存在?这又是介绍儿子,又是介绍孙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贺云姐垂着眼睛,对沈瑞作揖:“见过瑞弟弟。” 声音轻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扫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贺云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还是第一次见到年纪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脸,肤白如玉,琼鼻玉口,如同古画中走出来的小仕女。虽是父母双亡,可面色并不见愁苦,只有少女的娇羞。 沈瑞忙移开眼,就听老妇人对洪善禅师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说几句私房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行(三) 洪善禅师看了贺陆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寻王居士吃茶。”说罢起身。 贺陆氏带着儿子、孙女将洪善禅师送到门口,方对贺北盛道:“老身与瑞小哥话话家常,你带你侄女先回去。” 贺北盛应了,带了贺云娘出去。这客栈规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门面楼,后边有围楼,带家眷的客人,多选那边入住,比前面僻静,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里只剩下贺陆氏与沈瑞两个,沈瑞不由诧异,这老太太怎么身边一个人都不留?贴身侍婢、老妈妈之类的竟一个不见。这老太太到底要与自己说甚? 贺陆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该请小哥过去说话,而不是这般占了大师的屋子。只是老身那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还请瑞小哥体谅则个。” 这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没有倚老卖老,反而这口气像是对大人不说,一本正经的。 沈瑞心里疑惑,口中道:“无碍,贺家叔婆太客气了。” 贺陆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没脸见你,可每想起你娘,心里都难安生。听闻你在西林禅院,老身曾想亲自过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误会,生出更多是非。想着你年岁小,有些话等你出孝说也不迟,老身便没有多事。没想到今日老身启程进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缘分。外头都传你愚钝顽劣、不堪造就,老身却是不信。你娘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怎会生出傻儿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这几个月的日子也会催着你、状元郎也会教导你长大。果不其然,老身没有猜错,你确是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沈瑞听着前面的话,觉得贺陆氏同年前见过的贺南盛一样嘴上说的好听,听到后头,则有些无语。他本就有顽劣之名,再加上孙氏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之事,外头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认定沈瑞实不成材,才让孙氏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这个印象应该难以改变。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说不到“浪子回头”上,也会说“知耻后勇”、“顽石开窍”之类。不过,这些话虽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评论,倒是也没什么。 见沈瑞沉默不语,贺陆氏道:“你不仅长得像你娘,性子也随了她,你娘就是个寡言的人。” 沈瑞听着,对孙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来。记忆中的孙氏,确实是个温柔安静、寡言少语之人。可旁人口中孙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珑心肠”,总觉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邻之间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鱼得水,应该是个飒爽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能在十数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娇儿俱全、娘家后续无人、婆母视若仇人种种劣势时,还能继续牢牢把持四房家务,不只只是钱财给予的底气。 就张家老舅爷那样,即便占了四房几十年便宜,也是占的张老安人的。在孙氏那里,不过是打发三瓜两枣,直到卧病之前,都没有让张家实际占什么便宜。精明了一辈子的人,难道病了就糊涂,就这样让人将价值二十多万的产业都折腾空? 沈瑞早就觉得孙氏产业被骗卖之事有些不对劲,原本只当张家欲壑难填,被贪念冲昏了脑子。如今看来,好像另有蹊跷。就算产业折价被贱卖,这过手的银子也有十来万两。 这个时候,金子数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还是白银与铜钱。按照白银计算,十万两白银,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银子的密度没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见方就有一斤重,银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两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于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木头箱子装满十个,还有零头。 张老舅爷说银子被他女婿卷走了,可这几千斤的东西怎么带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来辆马车。可出门在外,谈何容易,就是五宣这样的书童,都晓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几十两金银都要分别贴身携带。 带着几千两银子出松江,简直是笑话。怪不得三房与九房,就敢仗势“抄”了张家,显然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张家绝对撇不清。 可瞧着张家如今的境况,哪里像是藏了几万上十万两银子的? 那十万两银子到底哪里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听贺陆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两间织厂的地皮、厂房,熟工、小工的身价银,仓库里的存的棉花与织好的布,拢共算起来能折银十二万,老身那孽障花了五万五千两银子过的户。都是乡邻,本该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违了厚道。老身并不为他辩解,可也不愿意对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着那孽障将产业退还给你。可五万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这笔银子如今又难追讨,这里面的账实在说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妆均分的遗命,就算这产业退还回去,你一个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继续由你祖母、父亲把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织厂,虽没有你娘那两家织厂织机多,可织厂还带了一块棉田。你看老身那孙女如何?若是你点头,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请人做媒,将云姐许配给你。云姐虽没了爹娘,可还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妆。若是你们亲事成了,到时老身做主,让她顶了她父亲这一房头,这样又能多带一份产业过去。” 沈瑞没有去细算贺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爱,小子谨记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灵前立誓向学,不立业不成家。如今借着‘休养’为名寄居禅院,实是跟着族兄的世交启蒙。小子幼年时喜动不喜静,混了几年族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才算正式读书。等到了能下场时,说不得十年八年,实是无心顾及其他。” 西林禅院就是贺陆氏娘家产业,沈瑞是“休养”还是“读书”,老太太又哪里不晓得。 她之所以忌惮沈瑞,想要借姻亲化解两家芥蒂,也是因晓得沈瑞求学之事。若是沈瑞不学无术,即便背后有个沈理,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开始读书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穷,谁晓得他何日会出头。夺人产业虽比不上“杀父夺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种盘算,到了沈瑞这里,因这一句“曾在亡母灵前立志向学,不立业不成家”,贺陆氏余下的话都说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经十岁,才开始启蒙,等到能童子试的时候就要十来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时? 虽有自己的私心在内,可两家结亲到底是两情相愿之事,贺陆氏身为女方,主动提及此事,已经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虽父母双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过是举人门第。 贺陆氏只觉得意兴阑珊:“你这孩子,立志向学是好事,可是子嗣传承也是大事,毕竟你娘只有你这点骨血。”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贺陆氏是贺家老封君,沈瑞可不愿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资质又有限,只有心无旁骛,方能放手一搏。关于贺家二叔名下那两家织厂,贺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张家人骗卖在先,不是贺二叔接手,也会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经济,那织厂留在沈家难免败落;转到贺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贺陆氏心中赞叹不已,神情也缓和:“你既心意坚决,那就好生读书,早日给你娘得个赠封,你娘在地下也会欣慰。若是遇到难处,不好与自己人言说,就来寻老身,老身不能说为你全权做主,可能护着你不叫人欺负了去。” 沈瑞点头谢过,贺陆氏又问了两句课业上的事,待听说《论语》才学了一半,叹了口气:“确实有些晚了。小哥专心读书也好,只是要记得身子是顶顶要紧的,万不可因苦读书就熬坏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么都好说。” 这般关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贺陆氏既做慈爱,沈瑞便只有老实乖巧,一老一小相处得倒是融洽。 该说的都说了,贺陆氏面露乏色,从袖口中拿出一块一寸半长、寸宽的羊脂玉平安牌,递给沈瑞:“这是云娘祖父生前爱的一块玉,今日算作老身给小哥的见面礼,往后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难处也无需怕。用这个做凭证,去寻我家老二与老五说。” 沈瑞踌躇道:“贺家叔婆,这太贵重了,即是贺叔公遗爱,还是当留给诸位叔叔做念想。” 贺陆氏笑道:“我家那老头子生前喜玉,这样的玉牌没有十块八块,也有三、五块。长者赐,小哥接着就是。” 沈瑞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玉虽是灵物,可想着这是一个已故老头生前曾佩戴过的,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贺陆氏走到隔壁门口,同洪善禅师作别后,方回了后楼。 洪善禅师回房去了,沈瑞见五宣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 王守仁轻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被贺家小婢哄着,领着贺家小婢去城北给贺家小娘子买点心去了。 不过是贺陆氏要私下说话,才打发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记。不过这一竿子支的可也够远的,客栈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县城,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这说着话,就听到隔壁门口有动静,隐隐的是五宣的说话音。 沈瑞开门探看,就见五宣站在隔壁门口,正同洪善大师说话,手中还提溜着一串纸包。 见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禅师别过,笑嘻嘻地走到这边来。 “这是明日要带的,怎买了这许多?”沈瑞接了点心包,觉得足有三、四斤:“贺家小娘子的点心也在这?” 五宣摆摆手:“不在,贺家小娘子的点心鸣蝉姐姐已经带过去哩,这些都是咱们的,两包是点心,两包是五香素鸡与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闻言,不由腹诽,鸣蝉本是夏虫,寿命极短,这贺家小娘子身边侍婢,怎么起了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这会五宣又走了这许久,额头已经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歇脚。 沈瑞给他倒了一杯温茶,五宣道了谢,三口两口吃尽:“幸好这县城小哩,若是跟华亭县似的,一个来回总要几个时辰。” 王守仁摇头道:“蠢材,华亭县是繁冲倚郭之地,旁边的县城,自是比不得那里。” 五宣讪笑两声,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见了外客?可见贺家小娘子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皱眉呵斥:“作甚言语轻浮?” 五宣吓了一跳,忙老实几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恼。方才鸣蝉姐姐一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小哥,总不会无缘无故。加上那太淑人与大师说话时,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寻思着,这太淑人将孙女带出来见客不避嫌,说不定是要同小哥做亲哩。” 王守仁听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仅爱唠叨,对八卦还这么敏感,说的正着。 王守仁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皱眉:“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礼!且不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说你还在孝中,她就不当提及此事。” 既话赶话说到这里,沈瑞便将贺陆氏方才的提议讲述了一遍。 王守仁听到沈瑞已经婉拒,神色这才好些:“虽说是有心弥补,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老人家恁轻率。” 五宣在旁听了,不以为然:“补偿甚了?嫁妆是私产哩,又不是真的归了小哥。她说贺小娘子要顶门户,那小哥就是不算赘婿,也要舍个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贺小娘子虽长得比寻常人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难道小哥配不上哪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四章 千里之行(四) 客栈后院圈楼,贺陆氏房里,贺陆氏等人也正在说起沈瑞。 ”沈瑞你也见了,觉得那孩子如何?”贺陆氏吃了一口茶问道。 贺北盛想了想,道:“还算懂事,只是不知是否孙氏生前护得太好,有些清高不知世事。“ “咦?”贺陆氏有些意外:“这话怎说?莫非他对你不敬?” 难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作伪?在旁边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心计? 贺北盛讪讪道:“儿子去叫沈瑞时,那师生两个正说话,无意在门外听了几句……二哥那件事,王先生好像也知道,还问沈瑞今日学习分心是不是因见了贺家人的缘故。沈瑞回说贺家人与他不相干,他是琢磨为何王先生没有按照昨日的顺序教学。”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个王先生倒是不俗,不过是《论语》初讲,也能讲得既浅白易懂,亦发人深省。” 贺陆氏闻言,木着脸道:“他不是清高不知世事,不晓得那织厂价值万金方对贺家没怨言:而是立下读书志向,专心攻读才将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说道这里,神色越发难看道:“你那好二哥,当自己占了大便宜,还不知道丢人丢到京里去,连你大哥都跟着没脸……他真当沈家怵了贺家才不为沈家四房出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替沈家那几房遮掩丑事。沈家人宁愿吃亏,也不肯坏了家族名声,你二哥跟沈家比已是落了下乘。他经营家里生意这几年,越来越将银子当回事,做人的道理反而不懂了……” 贺云姐本坐在贺陆氏身边,听到这里,抻着帕子,如坐针毡。长辈的不是,贺陆氏说得,她这个做侄女的却不好听着。 贺陆氏瞥了她一眼:“鸣蝉既买了点心回来,你回自己房吃点心去吧。” 贺云姐起身,笑着应了,又对贺北盛福了福,方扶着养娘的胳膊回房间去了。 屋子里除了贺家母子,就只剩下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婢,其中一人对贺陆氏道:“茶水温了,老太太可要换热茶?” 贺陆氏点点头,道:“去吧,你们取了热水,再去云姐屋子里转转,看看安置得可还妥当。” 那婢子应了,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贺北盛有些不自在道:“娘是不是太小心,如意吉祥可是娘最当用的,不过是说云姐的亲事,何必这样遮掩?” 贺陆氏叹气道:“若是谈成了,自是无需瞒着哪个。如今事情未成,知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如意她们两个虽是老实的,可总要放出去,要是哪一日无意说走了嘴,坏的可是云姐名声。” 贺北盛很是诧异:“他不过小小举人之子,娘如此抬举他,作甚没成?” 贺陆氏将沈瑞那番立志读书的话说了,贺北盛点头道:“有个十四岁就中廪生的庶兄在前,沈瑞要是不放手一搏,还真的未必能赶上。” 他也是读书人,走科举仕途,对于沈瑞的选择很是肯定,对于自己侄女被拒之事反而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正式做亲,不过是提一句罢了。 他想到贺陆氏方才的话:“娘提到京里是怎回事?那王先生不是绍兴府人氏么,怎会同京城有关系?” 贺陆氏道:“他是礼部侍郎、辛丑科状元王华长子。” 贺北盛闻言,不由张大嘴,半响方道:“这状元莫非是不值钱了?怎一下子出来这些状元,谢六哥是状元郎,他岳父是状元,这口中的‘世交’也是状元。” 贺陆氏道:“状元在松江府是百年难遇,大家自是觉得稀奇。搁在京城,三年一个,不算年老致仕,或是被贬到地方的,一口气数上七个八个也不稀奇。这些人都是人中魁首,自是看不上寻常人,乐意与同自己差不离的人相交。王守仁不过二十几岁,沈瑞说不得是他门下首徒,你二哥这件事又如何能瞒得了王家。” 贺北盛道:“事已至此,娘也莫要太恼。二哥固然不对,总也是为了家里。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四哥在前比着,二哥只是想要将家里营生做的更好些。” 家家都有一笔难念的经,想起自家早先的糟心事,贺陆氏无奈道:“何必与那下贱行子计较,没得失了尊重。” 贺家已故老太爷本有五子,其中长子、次子、三子、五子是贺陆氏嫡出,四子贺平是外室子,虽入族谱,叙了兄弟排行,却没有随兄弟取名。在江南一带的仕宦人家,重嫡轻庶,贺家如此倒也不算稀奇。像沈家那样,儿孙不拘嫡庶,皆一体读书的,算是极厚道的人家。 贺老太爷虽有些怜惜庶子,可也没有“抑嫡重庶”之心,便早早地让贺平跟着家里管事学做生意,想要将家中庶务交给他打理,给几个嫡子做助力。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嫡子们只需好生读书,光耀门楣就好。 贺陆氏的看法却与丈夫不同,她是当家太太,自是晓得银钱的重要。让一个庶孽掌控家里所有银钱,是她无法容忍的。即便贺平在经营上颇有天分,小小年纪,数年功夫,就将贺家长房公中产业增加了五成,可也只让老太太越发忌惮。贺陆氏晓得,长此以往,即便贺平行的只是商贾事,可为了银钱的缘故,几个儿子说不得也需看贺平脸色。 正好贺家次子贺南盛科举失利,童子试中平,乡试不过掉了个尾巴稍,会试两次不第,深受打击。而贺家三子苦读毁了身体,中了举人没两月就故去;三太太章 氏毁哀过甚,不等丈夫出殡,也跟着去了。 贺陆氏因丧子之痛,便不肯再让丈夫苦逼着儿孙读书。 等到贺老太爷故去,贺陆氏便寻由子夺了贺平管事权,让次子接受手家中庶务,一直至今。而那个贺平,因打小书读的少,只会买卖营生,别无其他所长,既在松江无法立足,南下做行商去了。 贺云姐屋子里,贺云姐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芸豆糕,一边听着鸣蝉与如意、吉祥说话。 养娘在旁,端了茶水道:“四姐少吃些,外头的东西,尝尝鲜就行哩。” 贺云姐笑了笑,吃尽手中的芸豆糕,便净手吃茶。 等到如意吉祥回去,鸣蝉早已憋不住,小声地同养娘与贺云姐讲起自己从五宣那里“套”出来的话:“听说瑞小哥读书可用功哩,学写字尤其又快又好。为人又和气,待人也好,不是那种娇气的人。禅院日子清苦,瑞小哥也从不曾叫苦。” 养娘在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个懂事的,以后便不会委屈了四姐。” 贺云姐苦笑道:“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妈妈倒真当回事。且不可再提,若是叫人听到可了不得。” 养娘道:“龙生龙凤生凤,单凭他是孙氏所出,这德行就不会歪了去。到底干系四姐终身大事,私下问两句,不过是求个心安哩……” 且不说贺家众人心思百转,沈瑞这一行旅途劳乏,早已叫了热水,梳洗安置,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沈瑞醒来的很早。正如五宣昨晚跟他念叨的,即便昨晚烫了脚解了乏,隔了一晚起来依旧觉得小腿酸胀,行走之间使不上力,走路轻飘飘的。沈瑞晓得,这是昨天累着的缘故。只是晓得远足总会有这个一个过程,加上他本不是十岁大的孩子,便默默咬牙忍了。 吃过早饭,四人离开客栈。至于陆家的人,因要赶往码头,早饭前贺北盛便过来与洪善禅师辞别,沈瑞并为与他们打照面。 出了县城,四人继续沿着官道北上。 沈瑞走的有些勉强,同昨天的行走如风相比,他现下倒成了木偶人,只觉得腿脚都直了,使劲甩着胯,方能将步子迈出去。受他拖累,其他三人的速度也放缓下来。待走到中午,到一处乡间茶水摊歇脚时,也不过走了八、九里路。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就着茶水吃点心,心下已经打定主意,下午一定要加速,不能再拖累大家,否则赶不到下个县城,说不得就要露宿乡间。如今这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可不是玩的。 没想到不等歇完脚,五宣便拉着那茶摊老板嘀咕了几句,还递过去一把铜钱,那老板就乐呵呵地小跑着奔向不远处一个小村子。 老板怎跑了? 沈瑞望向五宣,五宣正吃着素鸡,吞咽下去,方道:“我托他去村里寻骡车去了。” 沈瑞闻言,不由眼睛一亮:“要雇车?” 五宣抬头看了看天色:“都晌午了,不雇车赶路今晚就要宿在外头。”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小声问五宣道:“都是我拖累大家,才耽搁了路程,会不会耽搁大师修行?” 五宣盯着沈瑞好几眼,扑哧一笑道:“小哥不会以为大师真就这么一路用脚板子走到开封府吧?大师是学禅的,又不是苦行僧,作甚要那么折腾自己?” 沈瑞睁大眼睛,难道是自己误会? 那出门往千里之外,提前也不预备行船也不预备马车的,所谓何故?难道就为了先走上数十里,然后跑到隔壁县城外再雇车? 五宣已经哈哈大笑:“小哥倒是真敢想,松江到开封府将两千里,一个来回就是三千多里,走着去走着回来,可不是要累死个人。” 沈瑞抽了抽嘴角道:“不是五宣哥说大师每年都是走陆路去开封府……又说先生与五宣哥去应天府、来松江都是走路。” 王守仁与洪善禅师在旁,听了这话,都面带笑容地看着沈瑞。 五宣忍笑道:“是走路,不过走累了也雇车哩,或是搭便车。大哥没专门叫人赶车跟着,不过是爱清静,且行走随意,遇到景致好的地方,便要歇两日。” 沈瑞听了无语,相处了将近三月,多少知晓王守仁的秉性,有时候是讲究礼数规矩,有时又显得格外随心所欲,这样出远门的方式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他忍不住又看了洪善禅师一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洪善禅师去开封府的路是常走的,选择陆路方式总不会是为了看风景,这老和尚不会是晕船吧? 就听王守仁道:“你勿要想东想西,不累走路,累了坐车,不是正应当,扯不到修行上去。若不是带了我们这三个累赘,大师早就搭上便车哩。” 沈瑞明白过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王守仁是说行船走马不解人生百味,并没有说过大家要步行到底。 沈瑞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原本绷着的情绪,却是舒缓下来。 这会儿功夫,茶摊老板已经小跑着回来,对五宣躬身道:“这位小哥,我们庄里就一家有骡车,可车把式说这个时候县城,往返七十多里,牲口受累,还要耽搁大半日庄稼活,这抛费最少要八十钱。”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身后跟着过来的半大少年道:“这是车把式家大小子。要是小哥觉得这个价钱还中,他便回去交车把式套车。若是觉得贵哩,就在茶摊再等等看,说不得有过路的马车。” 五宣道:“八十文就八十文,想来你们庄户人家不指望这个做营生,总不会糊弄人。”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数出四十枚来,递给那茶摊老板道:“这里是四十文,算作定金,余下那些,到了地方再结。” 那茶摊老板接了铜钱,转给那少年,打发他去叫车。 五宣又结茶水钱,茶摊老板忙摆摆手:“方才收了小哥二十八文钱,已是超了茶水钱,可不敢再收。” 五宣笑道:“那是劳烦大叔跑请大叔吃点心的,一笔是一笔哩。”说话之间,到底是将二十文茶水费留下。 沈瑞见他手上还剩下半串铜钱,接过去瞧了。一串钱是一百文,刚用去六十枚,还剩下四十文,托在手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大小倒是比他后世见得永乐钱要大一圈。 王守仁见他若有所思模样,不由好笑道:“不过是钱,这般盯着琢磨甚?可见是头一回见这个,多少人摸过了,满是铜臭,倒是不嫌脏。” 沈瑞抬头道:“先生,听说弘治钱比永乐钱重?这是为甚,是因铜矿开多了么?” 王守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铜多了,反而是铜不足的缘故。这里头掺多了铁锡,个头大不少,这才重了。” 五宣在旁道:“大哥,铜少了就少放铜,怎这钱反而还重?要是每枚铜钱少放些铜,这背着钱出门也能轻省,省的银子换钱有抛费哩。” 王守仁看着沈瑞道:“为甚反而做大了,瑞哥答答看。” 沈瑞取出一枚铜钱,翻看两遭,道:“是不是怕做得太小,钱脆了,容易损坏?” 铁的密度比铜小,锡就更轻了,要是还做成原来的个头,铜钱的分量会轻不少。可要是铜的比例过小,铜钱缺少柔韧性,极容易损坏。 王守仁赞赏道:“难为你能想到这些,确实如此。本朝太祖爷出身释门,百姓多礼佛,民间铜佛器为历朝之冠;加上国家法制,对官宦庶民之家的金银器有诸多限制,用到铜器的地方越来越多。今上继位前,民间多有铜商,收了铜钱铸铜器,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发行弘治通宝,减少了铜的比分,又添加了其他难炼的东西,方打破了那些铜商的算盘。” 正说话间,车把式已经赶了骡车过来,那个半大少年也在。 脸上车把式父子,骡车上加起来总共六个人,三个是少年,沈瑞等人的行囊又轻便,那头青口骡子很是轻松地拉着马车,顺着官道往北行去。 因车上有老有小,车把式将骡车赶得尽量平稳。饶是如此,这时的官道毕竟是土路,这其中的颠簸不是一星半点。沈瑞来到大明,头一回做马车,只觉得胃里翻滚,面色雪白。 他有些明白王守仁赶长途时为甚那般选择了,走走停停换罢,总能缓口气,要是一直做马车,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五宣见他神色不对,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干梅子塞到他口中:“城外的路就是这样颠簸,且忍忍。” 车把式本就爱惜牲口,马鞭只做摆设,并不催促骡子,见沈瑞不舒坦,就更是放缓了速度。 沈瑞连含了几枚干梅子,只觉得口齿生津,胃里才算安生下去,问五宣道:“坐马车那样难受,作甚不骑马出门?” 五宣道:“马是大牲口,得专人照料。在城里代步还罢,若是出远门,牲口水土不服怎办?” 沈瑞问道:“那先生往返京城与余姚,怎么办?” 五宣瞥了他一眼道:“这还用问,运河水路那么方便,自是乘船哩。” 饶是骡车已经慢得令人发指,不比人走路快多少,可毕竟是短途,三十多里的路一个时辰出头便到。车把式没有进城,与五宣结清剩下车钱,便带了儿子掉头回。 沈瑞随着王守仁等人进城,没走多远,便见不远处跪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旁边放着一个草席,草席下露出两只脚来。 卖身葬父? 沈瑞看了看王守仁,又望向五宣。五宣不是王家家生子,是在幼年流落街头时被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遇到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行(五) 刚刚虽出了松江府地界,到了苏州府嘉定县,毕竟还在南直隶地区,百姓富庶,如今太平盛世,没有天灾人祸,这样”卖身丧父”的戏码还是难得一见,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五宣果然如沈瑞所想,见到这跪着小姑娘,颇为关注,不停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横了他一眼,低声同洪善禅师说了一句,两人便移步上前。五宣拉着沈瑞的胳膊,赶紧跟上。 可王守仁并没有带着大家上前围观,而是拐进了马路斜对面的茶楼。等大家临窗而坐,透过开着的窗户,刚好能将马路对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按照小说中常见的戏码,这种“卖身旧父”的戏码,如果跪着的是豆蔻少女,那定然会碰到老鸨或好色财主或恶少,然后就有充满正义的高富帅出场,惩治恶人,救下小美人,然后就是“以身报恩”,麻雀飞枝头的故事;跪着的若长满青春痘的少年,那肯定先遇宿敌或者肥头大耳地纨绔,被折辱一番,虐身、虐心,然后遇到慧眼识英雄的贵人,或者出门烧香的小姐,一包银钱递过来,开始猪脚升价模式;跪着的若小姑娘的话,多半就是女主文,遇到个心善的小姐买下,然后主仆相伴长大,而后境遇不同的两个小姑娘相爱相杀。 只是眼前这小姑娘真的到了绝境,还有另有缘故? 倒不是沈瑞冷血,实是后世讯息发达,听过太多骗局,看到稀奇的事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这是不是真的。 沈瑞先看向草席下露出的一双脚,上面是五分旧的布鞋,裤脚是已经褪色的粗布;再看那跪下的小姑娘,一身带了补丁的衣裙,头上系着拇指粗的白布条。若是孝女身份,这身装扮显然不伦不类,按规制应该披麻戴孝。可对于一个落难到需要“卖身”的小姑娘来说,这样情景似乎更加真实。她这么小年纪,要是真的收拾得妥妥当当,反而要引得人怀疑。不知小姑娘已经跪了多久,头上汗津津的,看着摇摇欲坠,越发显得孤苦可怜。 茶楼里众人既已落座,五宣便唤了茶楼小二,要了茶水,又要了两盘佐茶点心。 见沈瑞看着外头出神,五宣拍了他一下:“都是做戏,莫要当真,只当热闹看,长长见识。” 沈瑞回过头,看着五宣笑嘻嘻地模样,有些意外:“这是假的?” 其实,他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小姑娘清瘦是清瘦,穿着也寒酸,可小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红着眼圈,脸上也是泪痕,可对于周围人的探问,也是有问有答。如此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引得围观的人纷纷怜惜。就算穷人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表现得也太懂事了些,不由得使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提前教过。 五宣扬扬眉道:“自是假的,要是真的,不说旁人,就是周围这几个铺子的老板伙计也不会看着有人在这挺尸,早使人唤差役过来清理。” 沈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瑞之前觉得的不对劲,也正在此处。不管这小姑娘是父死前是住在客栈,还是流落街头,安身之地总不会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附近临近城门,客栈茶楼酒店林立,有士人富贾所投宿的高级客栈,也有穷人落脚的大车店。 若是这小姑娘之父死在大车店,那早有店家出门去报案,即便是病死,也要仵作来验过,开具证明,店家才脱得了干系。要不然不明不白在店里死了客人,谁还敢再投宿;要是这小姑娘之父是重病时就被驱逐出来,那父女二人身边的东西也太干净,行李呢?包裹呢?就算这些东西都典卖干净,那既是出门在外,路引呢?没有路引,如何能出的远门?那细究起来,这小姑娘即便不是本地人,也是百里之内人氏。 古人最是迷信,忌惮鬼神之事。要是这小姑娘真如她所说,随父来嘉定投亲不遇,父死无依无靠,早有人拿着苕把出来撵人。之所以任由她做戏,多半是晓得其底细,心有忌惮。 想到此处,沈瑞便低声对五宣道:“既是假的,故意选在离城门进的地方,是要蒙外地人?那怎选了这么个小丫头做戏,要是选个年岁大的,‘卖身银子’不是也能高些?” 五宣不屑道:“这营生本就不是正道,多是一些市井混混做局骗几个银子花花,要是真跪了个妙龄小娘子,当地哪个老爷、少爷看上,别说身价银难讨,说不得因心里膈应,还要收拾这些泼皮一顿。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有人上当,会被骗了卖身银子?还是被洗劫一空?” 五宣“哈哈”道:“遇到肥羊,谁会放过。即便不使人明抢,也会使扒手暗中缀着,谁叫这善心一发、财露白哩,不招贼才怪。” 这话虽似乎有道理,后世也常用人编造可怜身世,利用旁人的善心欺诈,可沈瑞看了旁边的王守仁一眼,总觉得他不会冷眼旁观。 王守仁也望向马路对面,察觉出沈瑞看他,笑道:“瑞哥儿可是觉得好人当有好报,这样做了善事反而被失了财物恁不公道?” 沈瑞拧着眉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不是真正孩子,哪里会天真地去琢磨公道不公道。他只是寻常人,有着后世人的自私本性,遇到这样事不关己的事,不过是冷眼旁观;他想要知道的,是王守仁会如何行事?他莫名地就觉得王守仁就见了这一出戏,总会有个应对。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戏了。 王守仁见他不语,挑眉道:“怎不作答?” 沈瑞想了想,问道:“行善没有好下落,冷眼旁观反能独善其身,那以后谁还敢行善?” 王守仁笑了笑道:“不是自以为做了善事,就是善人。若不是有那些愚钝之人,不辨真伪,自以为行善,这骗局也不会千年不衰。要先知道什么是善,再去行善,而不是只用口舌说善,才是真正良善之人。” 他不过随口说着,沈瑞却听出些意思来,这几句话概括起来,不就是“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学”虽还没形成,可他为人处世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 沈瑞还在寻思王守仁话中之意,王守仁已经唤了小二过来,吩咐五宣打赏了半把铜钱,叫他去喊官牙婆来。 小二闻言,望了马路对面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铜钱,颠颠地跑去与掌柜打了个招呼,出去寻人去了。 这回轮到沈瑞惊诧,寻牙婆作甚?难道王守仁真要买下那个小姑娘? 牙店离茶楼并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二便引着一个婆子过来。那婆子四十多岁,穿着青蓝色褙子,头上插了一把银梳子,头发丝一丝不乱,面上露出几分精明。与寻常妇人走路颤颤悠悠不同,这婆子甩着一双天足,走得极为稳当。 大明朝买卖人口分两种,一种是在官府登记的契约,一种是私契。 又因朝廷禁止“买良为贱”,奴仆最初的来源都是犯官罪人之后;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直接买卖,就用“典人”或者“收养”这一说,养儿、养女的身份,可实际行的是奴仆事,人身归属权也都归了家长。 牙婆眼力最厉,并没有单凭衣帽敬人,在王守仁面前很是客气。 王守仁道:“对面那小娘子跪了这许久,看着可怜,麻烦妈妈过来做个中人,帮忙张罗一二,我成全了她这份孝心。” 牙婆闻言,脸上没有向小二那样明显,可神色之间还是有些踌躇,视线在五宣身边的包裹与纸伞上转了一圈,又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一眼,堆笑道:“这位举人老爷恁地心善,只是瞧着像是要赶路的,买了这小丫头,耽搁了路程反而不美。若是老爷瞧着可怜,赏几缗钱岂不省事?” 不是她将送上来的中人费往外推,实是不乐意搀和进这些事。那些市井混混,只盯着银钱,可不会管你是举人老爷、还是光头大和尚,既是“钓鱼”,等人上钩,少不得要洗劫一番。 要是寻常商贾百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是自认倒霉。可这里有个举人老爷在,一个帖子就能成为县太爷的座上客,怎会肯吃这个亏? 加上这几人神态悠闲,行囊不多,一看就不是出远门的样子,说不得是周边府县人氏,来嘉定走亲访友的,谁晓得有没有什么同年世交在城里。若是那些混混做成了局,那些混混可以卷了钱财一走了之,自己守家在地的又往哪里跑? 因此,牙婆实不愿意接这个生意,才开口“提点”王守仁。 王守仁看了牙婆两眼,道:“妈妈好意,我心领了。请妈妈出面,不为其他,不过是看不惯那小娘子这般年纪,恁地苦跪。妈妈只叫那小娘子签了正式委身文书就好,至于地上那位,有了银子,自有‘热心人’出面帮着营葬。” 牙婆小声道:“老爷莫怪婆子多嘴,市井混混,手段下作,需小心提防哩。” 王守仁道:“再次谢过妈妈,我记下了。”说罢,却是不改主意,示意五宣取银子。 五宣从褡裢里摸出几块银饼子,两块大的,两块小的。 五宣先将那几块饼子递给牙婆道:“这十两银子与那小娘子做身价银,余下那一两银子与妈妈吃茶。” 这几枚银饼子雪白,一看就成色极好,牙婆固然心有顾虑,此刻也满脸堆笑道:“这丁点大的小娘子做不了什么活计,总要教养几年方能使唤,不值几个钱,这些银子有剩余哩。” 五宣笑嘻嘻道:“我们大哥素来大方,若有结余,只当请妈妈吃酒。” 牙婆面上笑容更胜,便不再啰嗦,揣了银子出了茶楼。她没有直接去马路对面,而是叫来一个半大小子,低声吩咐了几句,方不紧不慢地走到马路对面。 小姑娘跪了这许久,已经跪不直,堆坐在地上,精神也略显萎靡。在她旁边,有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衣着富贵,似乎对小姑娘颇有兴趣,指指点点的,同旁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不远处,三三两两,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也不知牙婆说了什么,原本站在不远处站在的那些人,就有人上前。 牙婆也不搭理旁人,只拉着那跪着的小姑娘起来,先是拉拉手,又提起那小姑娘裙子,看了看脚,还真像是看货物时的。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似对牙婆不满,差点就拉扯起来。 牙婆笑着对话,并不与之冲突,依旧拉着那小姑娘说话。 少一时,先前同牙婆说话的半大少年回来,身后带了两个衙役。牙婆笑盈盈地迎上,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两人连连点头。 牙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尺长的布包,打了开来,露出里面的纸笔。那半大少年已经背对着牙婆,蹲在地上。牙婆直接在少年北上,铺开契书,添添写写,而后又取了印盒,拉着那小姑娘要按手印。 小姑娘面露惊慌,看向方才出面那男子,那男子也要上前,却被那两个衙役高声呵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衙役又踹了地上躺着的”“尸体”两脚,那“尸体”哀叫一声,窜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衙役笑骂了两句,那起来的人三十来岁年纪,尖嘴猴腮,倒是能屈能伸,嬉皮笑脸,躬着身子对那衙役告饶。 衙役不知说了什么,众人看向牙婆。牙婆拿了一枚五两银饼子递给这尖嘴猴腮的人,又笑着对那两个衙役道谢,袖子碰袖子地递过去些东西。 那两个市井闲汉因衙役在,不甘不愿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散去。牙婆先是送走两个衙役,然后摸出一串钱,打发了半大少年,方带了那小姑娘往茶楼走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行(六) 走到茶楼门口,牙婆脚步顿了顿,将那小姑娘头上系着的白布条扯了下去,又将她膝上的灰尘弹了弹,方牵着她的手进了茶楼。 “这位老爷,老婆子方才都打听清楚了,这丫头是烂赌鬼吕二的亲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装死那个。这丫头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还算清白,并不是不明不白拐来的。如今已经上了契,只差往衙门里入档。您看?”牙婆笑着问道。 王守仁道:“官盐不好做了私盐卖,还是劳烦妈妈带着我这童儿走一趟。” 衙门里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钱封,牙婆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方这么一说。如今王守仁开口,她将小丫头留下,带了五宣往县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两眼,见她衣服清洗得还算干净,袖子口与腿脚都接了好几圈,鞋子更是开口好几处,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晓得沽衣店在哪里么?” 小姑娘点点头,小声道:“晓得,就在后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搁在桌子上的半串钱,道:“数出二十文给她。” 沈瑞老实应了,数出铜板,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换身衣服,鞋子也换一换。” 小姑娘接了钱,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着头吃茶,不再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边的老和尚与沈瑞一眼,挪着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楼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众人两眼,方小跑着往西边跑去了。 沈瑞坐着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回头道:“先生,这小姑娘要是不回来怎办?”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来就随她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沈瑞踌躇道:“那吕二与他的同伙不是善类,要是他们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摇头道:“莫胡想了,他们不敢。若是真的无法无天之辈,也不会设骗局糊弄人。拐带逃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等五宣从县衙入档回来没一会儿,小姑娘也跟着出现,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适,只是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将袖口腿脚都卷起来。鞋子倒是并不算大,只是鞋前绣着的花早已磨乱,看起来脏兮兮的。 五宣拉着小姑娘,看了一圈,道:“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这可卷不住,一会去客栈我给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话,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没有再看小姑娘,而是与老和尚一道起身。 经过这一遭,耽搁了大半时辰,也该去找客栈。因多了一个小姑娘,就算不过七、八岁年纪,到底男女有别,五宣进了客栈,就订了三间普通客房。除了吃饭的时候露个面,小姑娘只老实地待在自己房里,安安静静的,并不主动往众人身边凑。 饭后,五宣去给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则按照往常一样,听王守仁讲书。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为何还要买了来?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日一早,用了早饭,众人就出了客栈,小姑娘安静地跟在五宣身边,神色不似昨天那么恐慌。 见大家没有雇车的意思,沈瑞迟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们不雇车么?早些到下一个县城,也剩得麻烦。” 并非他杞人忧天,实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类。昨晚他们入住地方最大客栈,没有人敢上门找不是;等离了县城,那些人不凑过来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雇车走,速度快些,还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给那些人机会做坏事。 五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脚哩,昨儿花出去的银子可是十一两五钱,这个亏可吃不得,要是雇马车,快是快了,可银子哪里讨去?总要讨回来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过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钓鱼”,不免心中有些雀跃。 五宣所料不差,这一行人方出客栈,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时候,身后影影绰绰地已经有了一条尾巴。 小姑娘年岁小,步子也小,跟着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旧淡淡的,不怎么搭理这小姑娘,可还是放缓了脚步。沈瑞已经看出来,王守仁似在验看小姑娘的心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年岁虽小,可不哭不闹,倒是安静乖巧。 沈瑞倒是没想到同病相怜上去,只是觉得遇到王守仁真是这小姑娘的运气。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头又有个赌鬼叔叔,如今年小还罢,不过是跟着叔叔骗人;要是年长几岁,露出少女仪态,又哪里有好下场,不是被逼着暗娼,就是卖到花船上,想要做个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对侄女有几分真情,肯将侄女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子,早就卖了,也不会等到今日,让一个小姑娘跟着抛头露面做局骗人。 小姑娘不仅安静懂事,还极有韧性。跟着大家一口气走出几里路,满头是汗,可依旧没有开口喊累。 王守仁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密林,后边那尾巴则消失不见,就让大家先停下来。他对沈瑞道:“你带了这小丫头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几个月,还没见过他出手,自是心里痒痒,央求道:“先生,让五宣哥留这里吧,弟子想要跟过去见识见识。”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你已经十岁,又不是小丫头,见识见识无妨。”说罢,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没恼自己被换掉,指了指沈瑞身后的纸伞,好生嘱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细些,莫要伤了自己。” 沈瑞应了,抽出一把留给五宣。 这三把伞之所以要一直背着,是因这三把伞不是寻常纸伞,伞柱能拆卸下来,可做短棍,棍里又藏开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 走到林子边,没等入林,沈瑞就发现到王守仁与洪善禅师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变了;明明方才一个温文,一个慈善;现下一个凌厉,一个凝重,两人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沈瑞的心里兴奋中带了紧张,小心地跟在王守仁身后。虽说弓箭是朝廷管制武器,可谁晓得他们会不会有其他“远程武器”。 显然,沈瑞上辈子书看太多了,将那几个街头混混想的太厉害。 等前面“呼啦啦”从树林中涌出来几个人,大喇喇地拦在林道前,沈瑞就瞪大了眼睛。 刀呢?有刀,比菜刀大一圈,应该是屠夫用的砍肉刀,刀柄泛着油光;至于士子所佩戴的剑,没有出现在这些市井混混身上也寻常。总共四个人,倒是无人空手,除了手持菜刀的一个,还有个手里拿着锯子,剩下两个则是木棒。那些木棍外头还泛着青色,应该是方才就地取材。 沈瑞嘴角直抽抽,这些人就算是“群众演员”,也专业些好不好。明知道他们除了小丫头,还有四个人,也不说多拉几个人,涨涨声势。还有那些武器,就差板砖了,还比不上他们带的伞刀。 那持刀大汉,就是昨天与牙婆争执的那个,瞪着一双牛眼,看了沈瑞等一圈,皱眉道:“你们怎成了三个人,圆脸小子与吕丫呢?” 旁边拿着锯子的是小姑娘的叔叔吕二,闻言往沈瑞三个身后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是哩,吕丫怎不见?” 王守仁面不改色道:“他们走累了,在后头歇着。不知各位拦路,所为何来?” 那持刀大汉皱眉道:“你这小白脸勿要啰嗦,老实将银子给爷爷交出来。要是不老实,爷爷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赶紧地掏银子,若要拖拉,想吃二爷一锯子。”吕二在旁帮腔,挥舞着锯子做恐吓装。 就听洪善禅师道:“阿弥陀佛,诸位师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还是与人和气的好。” 持刀大汉冷哼道:“爷爷们只为求财,老和尚可要识抬举……”话完说完,就是一声惨叫,人已经飞了出去。 沈瑞往后移了几步,并不是临阵脱逃,不够义气,实是怕殃及池鱼。不是怕这几个混混动手殃及自己,而是怕王守仁与老和尚打嗨了,波及到无辜。他瞧得真真的,那两个明显兴奋起来好不好。 随着持刀大汉的尖叫声,画面充满动感,没有人再说话。 那大汉被老和尚一脚踢飞,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处的树干,然后跌落在地上,已经身体直抽抽。他手中的菜刀,在他飞起那一瞬间就落在老和尚手中。 显然那油腻腻的刀柄,不符合老和尚的慈悲心肠。老和尚随手一扬,菜刀已经飞出去,只传来轻轻地“噗嗤”声,反而没有落地的动静,显然已经砍入哪一处树干中。 沈瑞眼睛瞬间闪亮,其他几个混混都傻了。 吕二看了地上踌躇的大汉一眼,牙齿直打颤,哆嗦着说:“误、误会……” 不容他说完,王守仁手中的短棍已经动了,不过几步,棍子飞舞,落在吕二与另外两人身上,引得三人一阵哀嚎。 一时之间,竟是没人想着逃跑。吕二已经跪在地上求饶:“大侠,大师,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小人要回到上岸哩。” 洪善禅师口称佛号,已经又是慈眉善目模样;王守仁则背着手,看着沈瑞道:“去,将银子取回来。” 沈瑞上前,不待他开口,吕二已经明白过来,翻身两步爬到持刀大汉身边,拉下他的褡裢,掏出一枚银饼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沈瑞接过,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将地上的褡裢也捡起来。 吕二面色有些茫然,沈瑞已经低下头,在持刀大汉的腰摸了一圈,在腹部的位置,挤出几根拇指大小的银条,扔在左手提着的褡裢中,又望向吕二。 吕二神色大变,不由望向王守仁与洪善禅师,见两人只笑眯眯的看着,并无阻拦之意,面上发苦,从腰间摸索了一圈,手中多了两块碎银。沈瑞从他手中取了,依旧往吕二腰间探去,在吕二的哀告声中,又翻出一块碎银,两串铜钱。 剩下那两个小混混,不用沈瑞上前,便将腰带解了,使劲抖了抖。嗯,什么也没有。 至于他们怀里揣的,不过几枚铜钱,也没敢留着,全部翻了出来。 沈瑞都一一笑纳,装进了之前那个褡裢。 洪善禅师毕竟是佛门高僧,那持刀大汉的模样看似伤的厉害,不过是些皮外伤。即便性子彪悍,心有不服,可这大汉到底不是傻子,见识了这两位高人的手段,哪里还敢造次,搭着两个小混混的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没一会儿,五宣带了吕丫追了上来,沈瑞就将褡裢递给他。 五宣笑嘻嘻地接过,将里面的银子都数了一遍。其他三人还罢,那个持刀大汉显然是将家底带在身上,做吕丫身价银的那枚银饼子不算,剩下的银条、碎银,足有四十多两,还有一支金簪子,也有一两半重。 五宣咋舌道:“这混混家底倒厚,这取的是不是太多了?” 沈瑞扬眉道:“若是不让他们肉疼,他们怎么能记得教训?况且拦路抢劫的事情,他们都敢做了,这些银子还不知什么来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七章 善始善终(一) 因有吕丫这个拖累,沈瑞等人赶到下一个城镇时,已是黄昏时分。 依旧是寻了大客栈住下,不过这回歇了不是一晚,而是在这里滞留了下来,为了是安置吕丫。 那日入住客栈,用了晚饭后,五宣便叫小二去请官媒。 安置吕丫,沈瑞并不意外,因这两日王守仁待吕丫很是冷淡,明显是不愿生出感情来;若是王守仁帮一个就容留一个在身边,那善事做的就太绊手绊脚。让沈瑞意外的是,安置吕丫的法子。 吕丫因瘦小、看着不过七、八岁,实际与沈瑞同龄,已经十岁。王守仁安置她的办法,竟然是要将她嫁出去。 嫁出去? 沈瑞表示很吃惊,难道十岁真的很大么?就可以谈婚论嫁? 显然,类似的事情五志经历的不是头一遭,等媒婆被叫来,王守仁没有出面,而是吩咐五宣带着沈瑞去应对。吕丫这个当事人,现在也得露个面。 五宣心有成算,低声安抚了吕丫几句。吕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耳朵通红。 沈瑞在旁见状,抽了抽嘴角,小姑娘这是害羞? 等看到官媒,五宣便指着吕丫道:“这丫头是孤女,被叔叔插了草标,我家大哥心善,收了委身书,只是出门在外,带个小丫头不便。请妈妈过来,是想要寻个妥当的人家,安置这丫头。她本是小户女儿,不做婢哩,莫要寻那富贵人家,寻个百姓人家做个亲。” 官媒笑着说道:“小哥心善。。只时下这风俗,小哥也晓得,娶媳重嫁财哩。。这丫头看着是个老实丫头,可年岁小,这光着身子进门……” 五宣哼了一声道:“妈妈莫要哄人,时下婚嫁是重嫁财,可还讲究聘金。总有寒门小户、或儿子多的人家,说亲不易。这自古以来有娶不上婆娘的汉子,可没有嫁不出的小娘子。” 官媒说了这许多,不过是习惯使然,想要压下吕丫的身价银。见五宣是个明白的,她便不啰嗦,道:“那婆子就去帮小哥打听打听,且不知这聘银几何?” 昨天能五两银子买下吕丫,那是牙婆借着衙役的势压了价,要不然怎么得七、八两银子。七、八岁的小姑娘,是人牙手中最好出手,大户人家进人,多是买这个年岁的小丫头。年岁小的,还需人照顾;年岁再大几岁,性情定了,不好管教。 吕丫要是七、八岁,就算要给人做童养媳,乐意要的人家也不多,因为年岁太小,需要养的年头太多;可十岁,就不一样。即便她看着瘦小,可年岁在这里,过个三、四年来潮,就能成礼。 五宣想了想道:“聘银看人家境况,日子过的去的人家就四两;日子过的实在困难就二两。只是要清白人家,公婆要和善,万不能是那打打骂骂的人家。新郎年岁差不多才好,太大的怕是等不及这丫头长大;太小的,往后受累哩。”说罢,将半两重的银叶子塞到官媒手中,道:“我家大哥既做了善事,总要求个善始善终,就劳烦妈妈多费费心。这个与妈妈吃茶,等亲事说妥当,再与妈妈谢媒礼。” 这官媒早就听小二说,这投店的主家是位举人老爷,见五宣书童装扮,带了个更小的哥儿出来应付自己,本还有些不满。不过见五宣口齿伶俐,说的头头是道,出手又阔绰,那丝丝不满也就散去。 官媒走家串户,自是瞧出五宣这做派,不是寻常小厮、书童,像是高门大户出来。如今茶水银子就给了半两,等到事情妥当,这“谢媒礼”少说也要一两,这婆子就热乎不少。 官媒走到吕丫跟前,拉着吕丫的手摩挲了一下,又问她会做什么活计,父母什么时候没的,亲戚还剩下何人。一问一答,套出不少话来,最后这婆子还不忘提了提吕丫的裙子,看了看她的脚。吕丫的脚缠过,可又放开过,看着比四、五寸稍大。 最后,官媒记了吕丫的八字,对五宣道:“这吕姐儿相貌性情都好,就是命太硬。寻到有意的人家,也得先和八字,再说其他,要不也是白折腾。这样一来,许是就要耽搁几日。” 五萱道:“到底关系这丫头终身,不怕慢,三、五日的没甚,只是别太久。” 官媒笑着下去,五宣打发吕丫回房,带着沈瑞到王守仁这边回话。 王守仁听了,点点头,道:“如此安排正好,只是送人送到底,左右要停几日,你们打听打听此地嫁妆行情,这两日给那丫头预备出一份来。就按照聘银的双倍。” 五宣似乎对王守仁的安排并不意外,点头应了;沈瑞有些明白王守仁的用意。 吕丫只是卖身孤女,即便让她带一份嫁妆,旁人也只有挑剔的。即便勉强应下,也不过是看在她嫁妆的份上,等花光她的嫁妆,还不是任由婆家处置;只有将吕丫的不足尽数说了,还能接纳她的人家,以后才不会嫌弃她。至于要聘银,那是因白得的东西,没人会珍惜;白送上门的人,也只会让人瞧不起。 而那些咬牙凑“聘银”娶童养媳的人家,日子肯定不会富裕,这个时候收到一份双倍聘银的嫁妆,则是意外惊喜。对于吕丫这带来惊喜的小新娘,也更容易接纳。 王守仁如此安排,不过是对人心看的透彻。 举手之劳帮人与这样为人尽心筹划是两件事。 见沈瑞绷着小脸若有所思,王守仁道:“瑞哥在想甚?” 沈瑞的抬头道:“先生经常如此行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一把还罢了,作甚先生愿意如此周全?” 王守仁笑着说道:“与我花些心思、费几个银子的小事,与她却是生死攸关。我若是不在意,轻慢处置,说不得帮人也成了害人。与其那样,还不若从开始就不帮。” 听到这些话,沈瑞想起上辈子听过的一个故事。 退潮后海边滩涂上留下许多小鱼,有个孩子见了,顶着烈日,一条条捡起滩涂上小鱼,重新送回大海。大人看了,觉得这孩傻,说:“海边那么多小鱼,怎么能捡得过来?你这么做,谁会在乎?”孩子指着手心中的小鱼道:“这条鱼在乎。”又捧了另外一条:“这条鱼也在乎。” 原来五百年前,就有人开始“捡小鱼”了。 官媒说是要耽搁几日,可过了两日便登门。看来是用了心思的,找了四户人家出来,将那几家的情形仔细地讲了一遍。第一家还是个孤儿寡母两个,还是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秀才,去了的当家是童生,这家的小哥十二岁,由寡母纺织供着读书;第二家是菜农,当家娘子没了,只有当家的带了两个半大小子,大小子十七,二小子十五,都没说亲,这次说的就是这个大小子;第三户长辈倒是齐全,当家人是木匠,做的一手好伙计,就是家中人口多,上有三位老人,下有五个儿女,祖孙三代十来口人,日子过得紧罢,说的是他们家大小子,今年十四;第四户家人口简单,一对老两口,带了一个孙子,老两口早年在城外摆茶水摊,如今老了,便在家里做些手工,孙子十三,已经做了在布庄做了两年学徒,眼看就能出师做伙计。 五宣仔细听了一遍,想了想,道:“丫头还小,正需长辈教导。第二户没个娘子,那孩子年纪有太大了,不妥当。剩下那三家,我不好拿主意哩。妈妈先吃茶,我去寻我家大哥拿主意。” 沈瑞晓得,这话不过是说的婉转。那第二家,都是青壮,极容易出是非。两个儿子都没说上亲事,多是因这个缘故。 如今待客的是吕丫住的客房,五宣请那婆子稍坐,让沈瑞陪着,自己起身便去了隔壁。至于吕丫,昨日官媒看过了,今日就避到隔壁,给王守仁磨墨。这谈的虽是她的婚姻大事,可这事情还真轮不到她拿主意。若是她大些,自然是由她选择,喜乐自得;可她还小,就算自己有主意,想的也不会有大人想的这么周全。 沈瑞年岁不大,可白白净净,清秀可爱,很容易得人好感。官媒乐呵呵地与他说话,话中不乏打探之意。 沈瑞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了,却都是避实就虚,没一句有用的话。这婆子五十多岁,哪里听不出,心中腹诽不已,对着沈瑞却越发热络。寻常小户家童子,哪里会这么精;一个两个,都跟人精子似的,只好豪门大户的小哥,才有这样气度。 隔壁,五宣将那三家的情形对王守仁说了一遍,王守仁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户读书人家罢了,若是不成才还罢,成才了有的挑剔;第三家、第四家你带瑞哥去转转,看看两家人品口碑。” 五宣再见官媒,就仔细问起第三家、第四家的情形,又问长辈的脾气,提出要过去看看。 官媒见他那么仔细,并没有不耐烦,带了五宣与沈瑞出了客栈。 路上,五宣问起房子,即便是寒门,也要有恒产才好。 因马上就过去看,官媒也尽实说了,那第三家还真是典的屋子,不过听说攒下了买房子的钱,就是一时没有合适的;第四家是自己的房子,只有正房厢房加起来三间,不过因人口少,也够用了,就是年久失修,屋子破旧得厉害。 搁在讲究人家,这样直接上门很是不礼貌,可市井人家哪里讲究这个。 先去的是木匠家,他们家典的屋子,有个大院子,沈瑞等人到时,这家爷孙父子几个,正在做木活。 见来的官媒,这家当家人忙高声唤娘子出来,木匠娘子扶着腰出来,很热络,笑着道:“妈妈来了,快屋里吃茶,那边可是应了?” 躺了半天,头还是疼的厉害,以为是感冒,吃了药丝毫没缓解。颈椎也越来越难受,后来百度之,发现应该是颈椎引起的头疼,泪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八章 善始善终(二) 对于贫困,沈瑞即便活了两辈子,也不曾亲眼目睹。 上辈子且不说,这辈子即便吃了些苦头,可不管是沈家四房,还是西林禅院,都同“穷困”这两个字沾不上边。原本听官媒的话,这木匠家应该是穷人里日子不错的,可等到亲眼所见,沈瑞才知道什么是穷人。 院子是挺大,目测有几丈方圆,入目便是一堆堆的木头,并不是新木料,多是一些旧家具拆卸了的。刺鼻的桐油味,木头的腐烂味,迎面而来。 院子里,老中少几代男人正据木头,见有客来,那老头还上来说两句,那中年人与两个少年都露出腼腆。祖孙几代人,身上都是补丁衣服。 木头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五宣与沈瑞两眼,乐呵呵地招呼媒婆进屋。 这家的屋子也不是正经屋子,这院子应该之前就是做仓储用的,几间屋子比棚子高不了多少,并不是久居之所。 屋子里,两个看起来与吕丫年岁上下的小丫头站在一个老婆子身边缠线,见来了客人,都避到老婆子身后。屋子里的味道,比外头还重,很浓的尿骚味。 沈瑞熏了个仰倒,恨不得立时就走,强忍着方没有出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是屋子还是厕所? 就听里屋有老妪道:“大哥媳妇,谁来了?” 木匠娘子道:“太婆,是吴妈妈来了。” 里屋那人道:“莫怠慢了客人,给妈妈冲糖水吃。” 木匠娘子应了,里头老妪没了动静,又传来孩子哭,木匠娘子忙对那两个丫头道:“五哥又闹了,你们快去哄弟弟。” 在来之前的路上,沈瑞与五宣都听到了木匠家的情况,那屋里没露面的应该是木匠的祖母与木匠的小儿子。那老太太年岁大了,瘫在床上。因那屋子肮脏,即便是有这家最高的长辈在,也不往里头带客。可这几间屋子相连,不过薄薄的木板隔着,里头臭烘烘的,外头又能好多少。 两个小丫头小跑着去了,木头娘子将媒婆让了上座,又请她婆婆、也就是那个缠线婆子作陪,自己顶着大肚子去预备茶水。 沈瑞与五宣对视一眼,心里已经否了这一家。 这木匠娘子看着和气,外头的祖孙几个看着也老实,确实是本分家庭。可这家的媳妇哪里好做?上面三重长辈,下边年纪相仿的小姑子,襁褓中的小叔,别说十岁的孩子,就是成年女子进了这家,能不能熬下去都是两说。偏生这苦日子没个头,没有十几年的功夫都喘不过气来。 因惦记看下一家,两人便不予浪费时间,五宣便给媒婆使眼色。 等茶水上来,媒婆便寻了由子,带了沈瑞二人告辞出来。 木匠娘子亲送出来,拉着媒婆说了好些好话,还塞了二十文钱媒婆,看来对这门亲事极殷切。 出了木匠家,媒婆道:“两位小哥这是没瞧上?这木匠娘子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媳妇进门。他们家虽穷些,却是厚道人。太婆婆瘫了十来年,儿孙还孝顺着,这样的人品难得。” 五宣道:“难得是难得,可也实在熬人。要是吕丫年岁大些还罢,吃苦也不怕;这家是等劳力呢,吕丫怎受得了?那娘子是还没见吕丫,若是见了,跟她家两个姐似的大小,经不得驱使,怕是心中也不愿意。” 媒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为木匠家说项,带了二人去下一家。 两家距离不远,就是前后街,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 这家院子极窄,同沈瑞初来大明时“静养”的那个小院差不多,南北房两间,房檐都耷拉下来,厢房一间,房顶已经塌了,露着里面的木头。不过破败归破败,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即便养了鸡鸭,也都关在东北角的栅栏里。 这家姓郑,郑老爷子与郑老婆子身上的衣服虽洗得泛白,可也干干净净。 三人到时,老两口正坐在摆在院子中的桌子旁,老爷子拿着剪刀,老婆子拿着针线,守着一堆破布条干活。 见媒婆到了,老婆子虽也面露欢喜,可没有像木匠娘子那般迫不及待。招待了三人落座后,老婆子虽好奇这两个小哥的身份,可也没有多问,只道:“他大娘,那边可让相看哩?” 原来老人家听了这门亲事虽有些意动,合了八字两小也无碍,可还是坚持要看看吕丫再定下来。 媒婆只奉承着客栈这边,倒是将这茬给忘到脑后。听了这话,媒婆看了五宣与沈瑞一眼,道:“这不是两位小哥过来,就是要瞧瞧侄儿。” 老婆子是怕孙媳不好,要亲眼见一见,说的是自家相看,哪里是相看自家?不过媒婆既开口,这两个小哥瞧着又气派,老婆子便道:“大哥去了铺子里,叫他爷爷唤他回来。”说罢,叫她老头出去叫人。 媒婆提的四家,就剩下这最后一家。媒婆也希望能将亲事做成,早日得了谢媒银,在老太太跟前,就将吕丫好夸:“这吕姐儿相貌真是没得挑,就是这几年吃了苦头,看着瘦小些,不过身子骨倒是结实,洗衣做饭都是熟手。” 老婆子只是笑着道:“他大娘说好,那自然是真好。只是这人与人也讲缘分,总要见一见才好。” 官媒只是传话的,便望向五宣。 五宣笑嘻嘻地,看着桌子上的碎布道:“阿婆,这是作甚哩?” 老婆子道:“做香囊使。不过是赚几个小钱,总不能吃白饭。” 百姓人家有几个日常戴香囊的,不过是端午节前后买个应景,五宣咋舌道:“这才二月哩。” 官媒道:“婶子也莫要太熬,侄儿做了伙计,侄媳妇也进了门,婶子与大叔就可以享享福。” 老婆子摇头道:“不是那享福的命,趁着还能动弹,总要给大哥攒下几个钱。” 媒婆与老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沈瑞与五宣两个也做了下眼神交流。虽还没看到这家孙子,可凭着这祖父母两个的勤快刚性,这教养出来的孙子应该就错不了。 过了没一会儿,老爷子带了郑家小子回来。这郑家小子个子不高,面带忠厚,可眉眼之间又透着那几分机灵。他小小年纪,就能学徒出徒,可见不是个愚钝的。见到客人,他并无扭捏,言谈还算爽利。 五宣自然满意,见这郑老婆子再三强调“相看”之事,也不愿为这个使得老人家心里留芥蒂,便道:“若是阿婆不嫌客栈人多杂乱,就随我们过去吃茶。” 郑老婆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意,看向媒婆。 媒婆自不会拦着,郑老婆子忙道:“老胳膊老腿了,叫大哥扶我同去。” 那郑家小子应该是晓得去客栈是作甚,涨红了脸,这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沈瑞冷眼旁观,不免有些没底。就小子到了少年慕艾之年,吕丫那七、八岁的干瘪模样,要是郑家相不中怎办?那岂不是还要在这里继续滞留下去? 他真是想多了。 即便郑家早晓得是童养媳,就没指望娶个大姑娘进门。见吕丫干干净净,秀眉秀眼,对答之间也是个老实的,郑老婆子当即就将褪下一只银镯子给吕丫戴上,又将媒婆拉倒一边问聘银。 媒婆原本见郑家寒薄,想要二两,见郑婆子给了镯子,就将价格翻了一番。不是刻意讨好客栈这边,而是有心拉扯郑家一把。她火眼金睛,自是瞧出吕丫是遇到真善人。又听客栈的小二私下提过,五宣与沈瑞这几日从外头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多半是给小丫头预备的嫁妆。 待听说要四两的时候,老人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 当天下午,郑婆子与郑家老爷子便凑了银钱过来,都是碎银子,还有几串钱。 王守仁与吕丫之间之前的委身书,上面写的是收养关系,生死嫁娶有王守仁做主。如今与郑家签定婚书,便需王守仁出面,媒婆为媒,又请了客栈掌柜为中人,正式签了婚书,又因两日后边是吉日,就定下那日迎娶。 郑家的聘银是四两,五宣便按照八两的标准给吕丫准备东西,沈瑞也见识了这个时候银子的购买力。除了一个妆台,一对箱子是大件外,剩下的就是零碎,四匹布、四床新被褥、四套新衣,剩下的就是银镯子、银簪子、银耳坠、银戒指成对。这个时候,银子是硬通货,用来傍身极为便宜。以上那些,也不过是用了五两多银子,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五宣又添了些,换了两贯钱,用作压箱钱。 等到了成亲那日,依旧是五宣出面料理,郑家虽日子紧吧,可独孙喜,依旧请了花轿来抬人,没想到不仅抬回了小新娘,还有满满八抬嫁妆。 多少人羡慕,就是中等人家嫁女儿,也就是如此。 与王守仁来说,这不过是他随后做的一件小事。与沈瑞来说,却对郑家小子多看了两眼。郑家小子在布庄里做伙计,这里距离松江不过百余里,这个人倒是可以留意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九章 是与言志 花轿从客栈抬出没多久,沈瑞等一行也离开了客栈,继续启程。 因南直隶富庶,现下又不是灾年,正是春日万物生长之季,即便穷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这卖儿卖女的事,他们这一程也就遇到吕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简直防不胜防。任何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闲的混混地痞,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着路过的外乡人。 王守仁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设劫,各种模式都遭遇过了。 沈瑞从开始的新奇,到后头则是无动于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讨还银子”的启示,如今不仅是“雁过拔毛”,而且还“一文不留”。遇到态度不好的、模样猥琐的,甚至连衣服都给扒个干净,只留下一条裤子。 至于传闻中的大盗,只会盯着那些名声在外的乡绅巨贾,不会去盯着几个过路人;人多势众的土匪之流,则是呼啸深山老林,不会到繁华地界来找死。 至于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话本看太多。能在一个地方开客栈,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与人命案上搭上,名声再好的客栈也只有关门。 至于那话本中扮演炮灰角色、爱调戏美人的纨绔,还遇上了两个,下场实是不忍说。这其中的细节,沈瑞不过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晓得什么是禁区。 因不急着赶路,赶上天气阴雨时,一行人就歇上几日。洪善禅师虽没有去地方禅寺挂单,却时常去访友讲禅。 沈瑞适应了旅途生活,精神松懈下来,便常跟着洪善大师去听禅。禅宗讲的禅坐,是顿悟。沈瑞却想到六道轮回上,自己虽没有见识过阴曹地府是什么模样,可确实是两世为人。 到底是自己变成了鬼,魂飞五百年前;还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场重病后,有了后世半生记忆。轮回转世,是藏传佛教的教义。藏传佛家与禅宗毕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从其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对佛学来了兴致,并没有瞒着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与人说佛论道。正是因这个缘故,沈瑞觉得王守仁不会干涉自己的兴趣,可是他想错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学时,已经十七、八年,弱冠年纪。即便对佛道之说来了兴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岁,又因丧母之痛,性格大变。谁晓得沉迷佛学下去,会成什么样子?陆家子弟多学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过陆家有一条家规,未成丁不得学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学失了进去之心。等年纪长大,心性养成,乐意学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担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来,沈瑞早慧多思,学东西极有天分,要是专心科举,定会是个少年举人。他对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弯路。 沈瑞每次随洪善大师回来,依旧回王守仁身边听讲。王守仁加快了教学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分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极限。 沈瑞正专心在佛学奥义上,并未发现每日讲的课业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乐意让其失望,对学习依旧十分专心。一日两日,《论语》不知不觉讲完,已经讲到《孟子》。 见沈瑞每次练字背书不耽搁,可心思多是在佛学上,王守仁晓得,不制止不行了。 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禅师出游时,王守仁就将他留了下来。 王守仁开门见山道:“瑞哥儿,你长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弟子没有出家的念头,只是对佛学颇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习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这些日子的功课,你是背熟,可你还记得何解?可曾领会其中意思?囫囵吞枣,你是糊弄为师,还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闻言,满脸涨红。 既遇名师,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学生,如今却挨了训斥。偏生王守仁说的贴切,真是一针见血。 沈瑞小声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沉迷佛学,在功课上分心。” “佛学博大精深,为师我也曾被深深吸引,并且从中学会‘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达。就是道家奥义,了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获。可你尚年幼,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为师不赞成你过早涉猎佛道两门。佛家讲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遥。在你学会做人,学会有担当前,不应该去接触这两个法门。”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能否认这些日子真的羡慕洪善禅师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经有了念头,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陆家先祖,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一座禅院。 这样的“放下”,又哪里是真正的放下,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借口而已。 王守仁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看着冷清,实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难需要帮助之人,会不会相帮?” 沈瑞是不屑做圣父的,很想要摇摇头;现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灵魂里,使得他永远不会像王守仁那样,认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寻常人,又没有傲视苍生为蝼蚁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难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乐意伸援手。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了点头。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恶”,即便是有心行善,也会在保护好自己,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 王守仁抬头道:“可你想过没有,凭一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人?” 沈瑞回答不出,满心纠结,他是真没想过。他又没有将自己当成上帝,怎么会用老想着帮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状况,还需要旁人相帮。 王守仁怎么咬上“帮人”上了,“圣父”之类的形象,不应该是娘娘唧唧、啰啰嗦嗦,被人打个巴掌也要担心是不是震了对方手疼么?王守仁的形象与“圣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圣人”光环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气。 纠结着,沈瑞神台突然清明,想到一个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闲的性子,却依坚持科举,到底是为了甚?是长子光耀门楣之责,还是想要功成名就泽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脸上露出笑意:“难为你会想到这个,为师确实存了这点愚念。我无心权势之争,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县之地,我会善待一县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为会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会竭力为他们主持公道。” 说起心中抱负,王守仁眼睛直发亮,意犹未尽,沈瑞却听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这想法,并不令人意外,读书人清高,不热衷权势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瑞惊讶是王守仁志向远大,绝对不是终止与一省之地。在旁人看来,一个举人侃侃而谈,委实可笑,别说是巡抚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员熬了一辈子也熬不到这位置。 沈瑞却是晓得王守仁日后成就的,就从王守仁的话中听出了桀骜。这样的言论,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怀逆反。 王守仁这番念头,坦荡无私,要是按照这般行事,也会成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这样念头的又几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出来一只白的,只会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应该慎言,沈瑞还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治一县、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没有想过,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怀百姓的父母官?” 话说完,沈瑞就后悔自己嘴快。 开宗立派岂是那么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结党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罢官不出时,招些学生教导没有人会去计较;若是在朝,青壮年纪,这样培养门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虽抱着造福一方水土的念头,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不足之处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态人生。到底该如何对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还需慢慢探索。用这尚证实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么?” 这一位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不过想到他显达前的坎坷经历,沈瑞小声道:“弟子晓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会限于此。只是人心叵测,有人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防祸从口出,先生志向,往后还是莫要宣之于口。” 王守仁闻言,显示一愣,随即苦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想得到这些。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说的没错。若是我早记得‘人心叵测’四字,也不用受这几年的折腾……”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章 雁南燕北 被王守仁“教育”了一番后,沈瑞探究佛家转世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不管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如今他就是大明朝的沈瑞,还能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敢说自己本不是大明人,而是来自五百年后,那说不得等待他的就是一场烈火焚身的“净化”仪式。 就是至亲至爱之人,对于这番鬼神之说,也会惊悚不安。 见沈瑞终于肯安心读书,五宣松了一口气道:“好小哥,你可将哥哥唬死了。瞧你前些日子那模样,每听禅师讲法便眼睛发光,一去禅寺便惦记藏书阁。没事的时候,都开始坐禅哩。”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道:“我甚时坐禅?” 五宣道:“你虽没五心朝上,可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睛木木的不知想甚,同坐禅也差不离。” 沈瑞无语,自己只是听了佛家理论听多了,思考一番好不好,难道看起来就那样傻。 不管怎样,一场“学佛”风波,无声无息消弭无形。 等到四月初,天气炎热,一行人早换下春衫,终于在经历两个月后,到达了开封府。 沈瑞即便熄了探究佛法奥义的心思,可对于少林寺武僧依旧很有兴致。 这几个月,他在王守仁的教授下学习了“罗汉拳”。同练了两辈子的形意拳相比,罗汉拳要霸道的多。同形意拳的飘逸相比,罗汉拳挥舞起来更用力,练习的时候更耗费体力。不过这种辛苦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沈瑞的饭量增加了,力气也大了。形意拳讲究是借势与巧劲,以柔克刚;罗汉拳则是大开大合,一力破十会。 就在赫赫有名的少林寺眼看在望时,就出了变故。在众人刚进开封府地界,一人行便遇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热切地迎了上来。 见到来人时,王守仁神色大变。 原来这汉子不是旁人,是王家余姚老宅的管事范大。 王守仁自然想到,若不是家中有要事,也不会千里迢迢使人追到开封府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祖母他老人家?”王守仁面带焦色,急声问道。 范大忙道:“太夫人安康,是大娘子腊月里染疾,原本正月见好,不想二月底病势渐重,太夫人打发人往松江给大哥送信。待晓得大哥出门游历,太夫人便打发小人出来寻大哥。小人三月十二从余姚出发,没敢乘船,二十五到了开封。 行船缓慢,这管事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没想到走到前头来,本想顺着官道南下迎找,可坐骑已经累倒,又怕两下走散,便在开封府等候。 王守仁听闻太夫人安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待听了后边的话,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娘子到底害了什么病?若是要命的病症,年前怎无人送消息与我;若是不重的,怎又到了这地步?” 范大道:“小人只是外院当差的,并不知晓。”说到这里,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方见了大哥,小人急着回话,糊涂了,这里有太夫人手信与大哥哩。” 王守仁忙接了信,立时打开看了,待到看完不又皱眉。 大娘子之疾,竟是因吃求子的“良方”所引起的经血不调。大娘子诸氏,王守仁十七岁时迎娶的发妻,也是他的姨表妹。两人成亲十年,房里无其他妾室,可诸氏一直没有身孕。虽说王守仁劝过数次,可诸氏这些年求子都求的魔怔,人也神神叨叨。王守仁不厌其烦,这才避到外头来。 去年腊月,诸氏听人说道观里来了来“仙师”,手上有治妇人不孕的良方,千金难求,便私下典卖嫁妆,凑了几百两银子,去求了良方。听着是治阴虚、补血气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吃得没几日,赶上经期,便崩漏不止。 太夫人瞧着不对劲,立逼诸氏停了药,本打算送信给王守仁,被诸氏哭求,也怕使得他们夫妻嫌隙更深,帮着隐瞒下来。诸氏调理了一个月,身体渐好,却是钻了牛角尖,觉得上次的血漏是“舒经活血”,让自己身体都轻快,那方子确实是良方。又怕太夫人不体谅拦着,她便借口身体弱去庄子调养。太夫人见她大病一场,瘦的几乎脱了形,便允她松快些日子。 没想到,诸氏到了庄子,便开始再次用药。赶到经期崩漏,她便也当成是“疏通淤血”,才排了这些乌血出来,咬牙忍了下来。一泄就是半月,诸氏已经病重卧床不起,养娘婢子不敢再隐瞒,这事情才揭开。虽说太夫人请医延药,可大夫说了,诸氏血气殆尽,已是油尽灯枯之像,叫预备后事。 诸氏是王守仁结发之妻,王诸两家又是姻亲世交,不管两人夫妻情义如何,得了诸氏重病消息,王守仁都需要赶回去。 下边弟妹还小,上面祖母年迈,真要诸氏有个万一,家里也得有人张罗后事。 王守仁长吁了口气,对洪善禅师道:“内子病入沉疴,我要与大和尚作别了。” 洪善禅师口念佛号,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居士也切莫太多焦躁。” 不过洪善禅师并未立时离开,而是带王守仁一行去了开封府里一家镖局。 这家镖局规模不小,接南北护送活计,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镖局中有车马畜力。王守仁既急着还乡,肯定是不会走水路,要是骑马的话,还需要先去买牲口。牲口市上,做畜力的牛马多着,调教好的坐骑却是可遇不可求。 王守仁得了洪善禅师的援手,已是感激不尽,自然不会让镖局在银钱上吃亏。市面上没调教的骟马十来两银子一匹,镖局这边都是调教好走远途的马,马掌马鞍齐备,王守仁便取六两金子,同镖局买了四匹马。 沈瑞看着坐骑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守仁还没说是否带他一起折返。他真担心被留下。 沈瑞还是想的太美好,王守仁既要疾驰回乡,哪里会带他这个孩子。倒不是嫌弃他累赘,而是疾驰之苦,不是一个孩子能受的。 不过显然王守仁依旧记得沈瑞学佛之事,完全没有将沈瑞托付给洪善禅师的意思。 直到与洪善禅师作别后,王守仁方吩咐那来报信的范大道:“我带五宣先行一步,你带瑞哥走水路,先送他回了松江,再回余姚。” 那范大听说自己被留下来带孩子,不由面色发苦,可还是唯唯应了。五宣只是半大孩子,不留他送人,还能留五宣不成?自家大哥也是,跟着大和尚出来就出来,作甚还要带个小孩子?这是新收的书童?看着是清秀,就不像是能服侍人的。 沈瑞寄居西林禅师之事,松江地界知晓的虽多,可王家人并不知晓。 沈瑞心中有些失望,虽是满心舍不得王守仁与五宣,可也晓得不是留人的时候,只好恋恋不舍道:“先生何时回松江?” 王守仁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道:“不管你师母是否能痊愈,为师都暂不离乡。太夫人上了年岁,我本不该出来这么远,让老人家不安。” 难道师生缘分就只有数月?沈瑞的心里很难受,几乎要忍不住问一句,自己能不能去余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家有上了年岁的长辈,忌讳被冲撞,也没有孝期登门的道理。 王守仁见他情绪低沉,摸了摸他的头:“作甚小儿女态,又不是不得见了?即便这次我家里没事,等到年底,我也当启程上京,不过是早分别几月。有沈兄在,你也有人教导,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怕你心思太活,功课上不踏实。你若是肯全心攻读,说不得等三年除服,便可也下场一试。等到你以后进京,难道就不认我这个先生?” 沈瑞心中叹息不已,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强笑着道:“我没事了,先生既着急赶路,莫要再耽搁。路途遥远,天气又渐热,先生也需多保重。” 王守仁颇为欣慰,将身上剩下的金银分了一半出来给沈瑞,又怕范大因沈瑞年幼不精心,道:“这是我在松江收的学生,沈学士之弟,你要好生服侍,莫要因匆赶路怠慢了。若是平安将他送回去,自有你的赏银。” 范大恭恭敬敬地应了,嘴里越发苦,原来这小哥儿不是书童,是个小少爷。可这个年纪,真是熊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希望他能一直这般乖巧,莫要淘气,否则这一路小两千里,可有的受了。 沈瑞哪里想到管事已经将他看成“熊孩子”,正听五宣絮絮叨叨:“行船走马三分险,左右小哥也不赶时间,切莫心急寻小船。哪怕是多花一倍银子,也要寻大船。看你一路上坐车,就晓得你是个怕颠的,要是晕船,可有的罪受。” 沈瑞老实地应了,五宣不放心,又对那管事道:“范大叔,小哥在孝期,出门不便方换了衣裳,饮食需戒荤腥,赶路也要避声色犬马之地。” 范大应了,五宣这才上马,对着沈瑞挥挥手,与王守仁两个策马去了。 两人的身影在官道上变成芝麻点,直到消失不见,沈瑞方移开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一章 春华秋实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是族中大祠堂所在。 太祖皇帝赐名的《大明集礼》上,对于士大夫与百姓家祭都有礼制规定,“权仿朱子祠堂之制”。品官之家立祠,许祀四代,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庶人不得立祠,只许在居室或他室供奉祖父母、父母两代之祀。 律法虽如此规定,可法理不外乎人情。 地方大姓聚族而居,累世不迁,依傍宗族,不是一户两户,祭祀之事,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了按照朝廷礼制设的家祠,便还有族中留下的大祠堂,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大祠堂之祭祀,与祠堂四仲月不同,而是立春、东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因礼制,士大夫祠堂只允许屋三间,可其他厢房厅房的格局,却是没有限制。 整座建筑是四进,院子极为郎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本是神明殿,如今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别人家的祠堂,除了祭祀之日开启,多是大门紧闭,庄严肃穆。沈氏先祖却是育人为本,将家族之中最重要族学设在祠堂中。 即便是初入学的稚子,这般肃穆的环境中,也不敢有嬉闹之心,否则不用先生教导,回家父祖就饶不了。可童子天性活泼浪漫,也不能一直拘着,于是在祖祠旁边,就扩了一座附园,名为盈园,让童子于此学课间嬉戏。 动静结合的教导方式,持之以恒的诗礼传承,使得沈家子孙良才辈出,也使得沈氏族学名扬松江府。 因这个缘故,除了沈族子弟在此就学外,姻亲世交子弟附学者众。 族学趋向与学院,除了教授四书五经,还有君子六艺,盈园里也开辟了校场,还有让学子中体会民生的稼穑园。 如今族学的负责人是董举人,是沈氏三房之婿。沈家三房这两代子弟不喜读书,子弟多通经济事务,积攒了万贯家财。他们到底记得自家是书香门第,不是商户,只与书香人家联姻,这才没有染上商户粗鄙。 这董举人出身书香之家,弱冠之年就中了举人,而后便经历挫折,四次不第,寓居京城十来年,终于死了上进之心回乡安居。 三房为了在族中占一席之地,便为董举人谋求打理沈氏族学的差事。可是董举人毕竟是外姓人,沈家不出士的举人、秀才多着,这差事哪里是好谋的? 还是孙氏,恰逢沈瑾入学,对族学里的消息颇为关注。听闻董举人确有文才,虽自己进士落第,可经他手教导的子侄多有了功名,可为良师,孙氏便通过几位交好的妯娌,促成此事。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欠孙氏人情,只是三房向来利益为重,早将这点人情丢到脑后。 现下,董举人坐在族学的厢房中,看着眼前清俊的少年,摸着美须,满脸欣慰道:“甚好,这几年你的功课多有精进,明年正可下场一试……”说到这里,颇为遗憾道:“两年前那场,倒是可惜了。” 听了这话,清俊少年旁边一个白净少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可惜?这是说孙氏死的不是时候,还是说沈瑜不应该给嫡母守孝?怪不得董举人蹉跎半生,只能做个夫子,这家伙太不会说话了。 清俊少年正是沈瑾,听了董举人的话,也晓得不妥当,面带尴尬提醒道:“先生,今日学生是送舍弟入学……” 董举人闻言,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沈瑞。 三年期满,沈瑞已经除服,从西林禅院回到沈家四房。 十二岁的少年,因身量抽条的缘故,面容清瘦,目光平和,面带稚嫩。 董举人见了,有些恍然。印象中,沈瑞的样子有些模糊,只记得是个极散漫的孩子,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逃学,又纵容身边书童、小厮待同窗无礼,极为不讨喜。当年负责蒙童班的薛秀才,时常抱怨起这个学生的顽劣。 如今看着眼前这少年,真的是记忆中那骄纵散漫的孩子? 又想着这少年被沈状元看重,亲自教导两年半,董举人便觉得扼腕。一个蒙童,状元公亲自教导,也教导不出来花来;要是状元公肯亲自教导沈瑾,别说是两年半,就是三、五个月也会让沈瑾受用无穷。 他眼中的探究、可惜,哪里瞒得过沈瑞。 沈瑞对董举人的印象更差,一个因自己的喜好选择亲近学生或冷淡学生的老师,即便他再有点金之手,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董举人还不知自己已经惹人生厌,想到状元公沈理,倒是将心中的不喜去了几分,淡淡道:“四书五经可学了?” 沈瑞回道:“已听了初讲。” 董举人算了算沈瑞的年岁,这个进度倒是并不比旁人强多少。可见资质有限,否则守着一个状元公,早应当学的更多才是。 他随意地抽了几段四书叫沈瑞背了,又抽了两段经文,让他讲解,便点点头道:“可入夏耘班。” 说罢,董举人带沈瑞出来,到族学正堂拜见“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又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前落座,早有小厮奉上茶水,沈瑞行了拜师礼。 看着弟弟拜完师,沈瑾就离开了。他是廪生,学籍在府学,守孝完毕,也要入府学销假,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沈瑞跟在董举人身后,来到“夏耘班”。 族学中学子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按照学习进度不同,便分了三个班级,“春耕”、“夏耘”、“秋实”三个班。“春耕”是蒙童班,“夏耘”则是准备参加童子试或参加过童子试未过院试的学生,“秋实”则是过了童子试,取了秀才功名,却没有考入官学的。 族学所在的大祠堂三进院,本就仅次于第四进,占地足有一亩,除了三正四耳的正房外,东西各有五间厢房。 关于族学布局,在来的路上,沈瑾已经同沈瑞讲过。 西厢是春耕班所在,东厢是夏耘班;正房东耳房是几位夫子的歇息室,西耳房是秋实班七、八个秀才所在地。至于正房三间,除了中堂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宣王”,东间是藏书室,西间是董举人书房。西耳房与西厢之间,设有角门,出去就是盈园。 今日跟着沈瑞上学的,有书童柳成与小厮长寿。柳成十岁,是柳芽的弟弟,在沈瑞除服前,到的沈瑞身边;长寿十五岁,陪沈瑞两年半,是王守仁所赠,虽是王家家生子,却是父母双亡,别无牵挂,这两年待沈瑞极为尽心。 这两人提着书箱,亦步亦趋跟在沈瑞身后。 此时正是课间小憩,东厢里并无夫子,里面坐着十几个少年,好几个都是沈瑞的熟人。这些人见有新同窗过来,有的惊喜,有的好奇。不过有董举人在,到底无人敢放肆,都规规矩矩坐好。 董举人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角落里唯一一处空座,让沈瑞坐了。 与他同桌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十来岁年纪,见沈瑞过来,略带惶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避了避。 董举人离开,沈全一下子就窜了过来,抱怨道:“好你个瑞二弟,之前半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要明年方入学。” 沈瑞笑着听了,他实也无奈。他本也没想着来族学,可张老安人小动作不断,他实是无心纠缠,就避了出来。 沈全见沈瑞眼中带了无奈,想到四房的纠葛,忙岔开话道:“族学里兄弟同窗多,倒是比家里要热闹。” 一锦衣少年走到沈全身边,养着下巴,轻哼了一声道:“瑞哥是怕功课差的太远,没有面皮见人,才一日不敢耽搁。” 沈瑞点点头,道:“还是珏弟弟了解我,我确实怕落得太远,往后还需与珏弟弟一起进步。” 锦衣少年闻言一噎:“我晓得,你有六族兄做老师,可也莫要太得意。等明年县试、府试下场,看谁是草包!” 沈瑞笑道:“可惜明年没有院试,否则瞧着珏弟弟的模样,秀才功名触手可得。” 锦衣少年正是宗房大老爷幼子沈珏,得意洋洋道:“那还用说,读书数载,若是一个院试都怕,那也不是沈家子弟!” 沈珏与过去的沈瑞是宿敌,与现在的沈瑞-脾气也不相合。不过在西林禅院这几年,沈家族人中,除了五房外,就只有沈珏常常登门。沈瑞无意与之相争,有时候说话不过是故意逗这个小少年炸毛而已。 沈瑞本是无意提及院试,可听到沈珏这一句就觉得坏了,不由看了一眼沈全。 沈全弘治十年下场,过了县试、府试,惜败院试;弘治十一年没有院试;弘治十二年六月,五房太爷去世,沈全在守丧;今年六月这次,沈全第二次参加院试,再次落第。明年又没有院试,沈全想要参加就要等后年。 寻常耕读人家,子弟十八、九中秀才功名,并不算晚,还算是年纪轻的。可沈家是书香之族,子弟五岁就启蒙读书,五房又算是其中翘楚。 沈全的两个兄长,一个是弘治十二年的庶吉士,因守祖父丧回乡守孝一年,如今孝满,已经回了翰林院;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人,与长兄一起进京,等到后年会试。 沈全这个做弟弟的,难免压力大,更不要说隔壁又住着一个沈瑾。 就是这族学中,沈全昔日同窗,不是升了“秋实”班,就是自觉科举无望、另寻生计;像他这样大年纪,还滞留在夏耘班的,实是不多。 沈全的神色果然一黯,面上隐有自嘲之意。 沈全与沈珏这一凑上来说话,将沈瑞旁边的同桌给挤到一边。 那小少年皱眉,想将椅子往边上移了移。可是他的座位挨着墙角,真是避无可避。 这时,边有个红衣少年上前,高声道:“这是课堂,可不是谁家客厅?若是叙旧选另外地方去,莫要耽搁他人读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二章 兄弟怡怡(一) 听到这红衣少年高声呵斥,沈瑞心中诧异不已。 这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长着一双丹凤眼,倒是极好的容貌,可眉眼间过于尖刻,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竟然这般有底气?是三房的?沈瑞寻思了一下,又觉得不像。听说三房几位叔伯都是早娶,玉字辈的嫡子多是早就成家立业,嫡孙差不多都到启蒙的年纪;有个被三房当成宝贝疙瘩对待的沈珠,已经到了秀才功名,如今应该不在这班上。 要知道不管沈氏族学的名气多大,沈氏族学的学子几何,这这族学毕竟是沈家所有,沈珏是宗房嫡孙,沈全是五房嫡子,论起身份来,这两人在族学中也是数一数二,还有人这般大呼小叫。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沈瑞望向沈全与沈珏。 沈全还罢,只懒懒地抬了下眉头,并未开口;沈珏却是横眉竖目,道:“哪里来的哈巴狗,竟管起小爷之事!董双又不是玻璃人,谁还能碰碎他,要一时不住眼的盯着?这虽不是我家客厅,却是沈氏族学,又是课歇功夫,我倒是不晓得,沈家人怎就不能开口说话?” 那红衣少年面带怒气,还要开口,便听有人道:“琇哥……” 红衣少年听到声音,煞气立时收敛几分,转过身去。 门口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寻常,长着一副笑面,看着倒是平易可亲。 来人尚未开口,红衣少年便抱怨道:“珠九哥,有人欺负董表弟。” 他这一说,不仅沈珏、沈全皱眉,屋子里其他几个沈氏子弟也不愿意听。而几个姻亲外姓子弟,并无上前帮着董双的意思,反而不少人怨他多事,看向董双的目光很是不善。董双在旁,更显窘迫,眼圈跟着泛红。 方才的情形,都落在大家眼中。沈珏与沈全两个上前与新同窗说话,董双不习惯与人接近,往一边避开。倒显得多事,实是不愿意,他起身出来就是,何必如此作态。 “谁欺负他?珏七哥与全三哥上前与瑞哥说话,干他何事?莫不是因没搭理他,他就要哭鼻子,娘娘歪歪。”一个小胖子起身道。 他旁边坐着的精瘦少年操着公鸭嗓也跟着道:“就是,就是,沈琇你好没道理。董双自己都没说甚,你就护上,片刻也不移眼。要是不放心,你就跟夫子说换了座位,不是能从早到晚地盯着。” 沈琇瞪着眼睛,看着那精瘦少年,怒道:“沈琴,怎哪里都有你,要你多事哩?” 沈琴“嘎嘎”笑了两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我总不能容旁人欺负族兄弟。” 沈琇怒道:“哪个是旁人?” 沈琴轻哼一声,眼神在沈琇身上转了转。 沈琇已是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被沈珠伸胳膊给拦住。 沈珠安抚地看了看沈琇,随即也不理睬沈琴,只看向沈全,满脸诚恳:“全三哥,大家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世兄弟,闹起来可不好看。” 沈全闻言,不由蹙眉,随即也跟着笑道:“珠哥最是热心肠,你既来了,这些小的自是闹不起来,他们可最是听你的。” 沈珠的目光就望向众人,附学的外姓子弟都低了头,这是沈家各房子弟相争,本就不干他们的事;沈家子弟即便不甘不愿,可也多是安静下来。只有两看着年纪略小的学子,却是不干了,其中一个撅嘴道:“珠九叔是怎了?叔叔们本就没怎地,明明是董双多事做作,琇二叔身为弟弟又对全三叔口出不敬,珠九叔不说教训他们两个,倒是要为他们两个撑腰,是何道理?” 另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道:“董双恁多事哩,那座位又不是你们家的,怎地瑞二叔就坐不得,退退缩缩的,到底在嫌弃哪个?” 其他沈氏子弟在沈珠的注视下虽熄了声,可心里多不痛快。只是碍于沈珠是三房嫡孙,功课又好,方暂时消停。这回听到两个小辈分的抱怨,他们也跟着,小胖子道:“若是真有人欺负董双,珠九哥抱不平还罢;明明没人欺负他,珠九哥还来教训弟弟们。想来珠九哥眼中,表弟比族兄弟亲哩?” 沈琴又操起公鸭嗓道:“这哪里是同学,这是当供起的活祖宗哩?莫说甚先来后道,想要欺负新同学。瑞二哥这几年是有服没来,可不是哪个都能欺负的?” 这七嘴八舌的好热闹,沈瑞在旁看着,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这时便听到一声院子里当当声响起,原本闹哄哄的学子们,都老实地回了座位。 沈珠则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二弟,我这表弟出自小门小户,方腼腆了些,你莫要多心。现下该上课了,我先回去,稍后让他给你赔不是。”说罢,便出去了。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明白了他方才的无奈。这个沈珠说话,还真是不受听。方才明明是沈琇与沈珏、沈琴几个小的呛声,沈珠却找直接对上沈全,好像是沈全让人闹场似的;自己是个打酱油的,经他这一说,倒是自己不容人才引得纠纷。 这样的人管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沈瑞都懒得搭理他。 原本见他沈珠相貌敦厚平和,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还以为是三房“歹竹出好笋”,如今这一看,什么玩意儿。 夫子进来,倒不是沈瑞记忆中的那个,而是个二十余岁的夫子。 这也是沈氏族学与其他学堂的不同,除了主持族学的山长不轻易换之外,其他夫子都是继续举业的秀才,出身各异。有的是旁枝庶房子弟,有的则是姻亲故旧中的寒门学子。来族学教书,或许会耽搁他们读书的时间,可是得大于失。能得到举人山长的指点,说不定也能攀上沈家哪一房的关系。 这些秀才,虽然举业有落第的,可是也常有中举的。如此一来,对于学子们来说,也是督促与鼓舞。而对于那些落第的秀才来说,只要他们教导的好,受益也微微可观。族学里有规定,蒙童升童生,童生升秀才,秀才升举人,各班的老师与山长都有奖励。 这夫子穿着青衫,显然是有功名在身。沈瑞虽是初次见他,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来人显然也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人,微微点头,便坐到条桌后,打开手中的书,开始讲起四书来。 沈瑞反应过来为什么瞧着这人眼熟,因为这人也是丹凤眼,长得与沈琇有五分相似,只是脸上其他地方长得中平,不像沈琇的相貌那样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这是沈琇的兄长?沈琇这么嚣张就是因兄长在当夫子?这沈琇到底是哪房的?怎么之前都没听过此人。沈瑞又扫了眼自己的新同桌,这个人叫董双,那是董举人的儿子?不是说董举人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功名么?那应该是董举人的侄子之类,怪不得沈珠要出面维护,两家算是表亲。 董双不仅听得专心,手下也没停着,时而落笔写上几句。如此情形,沈瑞看着倒是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后世课堂上的记笔记么?就是他自己,也保留这个习惯,不管是听王守仁讲书,还是听沈理讲书,他都要记笔记,没想到现下倒是遇到一个与他一样的。 沈瑞的视线,又落在董双的笔记上,不由轻笑,还真是字形如人,规整清秀却略显无力。 董双记完一笔,抬眼刚要沾墨,正对上沈瑞的小脸,竟是一哆嗦,差点掉了手中的毛笔。 他这反应,倒是将沈瑞吓了一跳。沈瑞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无异常。他因肖母,本就长得精致些,而且还不带女气,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英俊小哥。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这课堂上的十数学子中,容貌比他好的也只有沈琇、沈珏两个,怎么就会吓到人了? 这般想着,沈瑞不免又看了董双几眼,就将董双低着脑袋,耳根粉红。 沈瑞想起沈珠方才的话,难道这是性子“腼腆”? 沈瑞的视线,不由落到董双耳垂上,粉粉嫩嫩,一片光滑。沈瑞移开眼,觉得自己想多了。这可是大明朝,礼教大兴,男女大妨可不是闹着玩得,怎么会有“女扮男装”的戏码?除非是不打算将女儿嫁出去了,否则父母再脑抽也不会如此行事。 等到外头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年轻的夫子起身出去。 族学里一上午两堂课,沈瑞来的时候正是第一堂课课歇的时候,如今第二堂课完了,就到了午歇的时候。 本避在侧间里的书童小厮,都提了食盒涌了进来,各家多带了茶水与午饭。 沈珏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左面是小胖子与沈琴,右侧则是那两个日字辈的童子。沈珏起身走到沈瑞跟前,却是没有停留,招呼他一起走到后边最后一排沈全的位置。 沈全的同桌是个大块头,面带憨厚,见他们过来,起身要让座。沈珏忙按住道:“珈大哥且坐,大家一起哩。” 听到这个名字,沈瑞晓得是五房庶支,是沈全的从堂兄弟。年岁虽比沈瑞他们大好几岁,可是脑筋不大聪明,这是沈瑞当年的同窗之一。 刚才与沈琇呛声的小胖子是八房嫡宗嫡孙沈宝,公鸭嗓沈琴是七房嫡子,都是沈瑞当年的同窗。 沈家九房中,内四房是始迁祖沈度子孙,五房是沈度胞弟沈粲一系,六、七、八、九则是沈家两兄弟的各房叔伯一脉。 内四房人口子弟系出同源,本为一支,分散开来,子弟最少;五房次之,六、七、八、九房子孙最繁茂。 不过因松江这一支沈姓,本就是沈度、沈粲兄弟两个立起的门户,后代子孙中,又以这五房仕宦不绝,在族中也就这五房说话最有分量。其他房头,即便子孙繁多,也多依附前几房。其中因七房、八房祖上是亲兄弟两个,在宗族中这两家倒是同声同气,子弟也多亲厚。 族学中学子的情形,向来同各房头地位相干,那个沈琇倒是异类。 长寿与柳成已经摆了食盒,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屋子里倒是没了声音。 沈瑞坐在沈全对面,见他目视某处神色转冷,便好奇地回了下头。 自己的座位上,正坐着沈珠,他对面是沈琇,沈琇不知在与董双低声说什么,柳双没有抬头,而是使劲摇头。 等用了午饭,食盒也收了下去,沈珏便拉着沈瑞起身道:“既吃好了饭,咱们去盈园耍。” 沈瑞望向沈全,沈珏撇嘴道:“不用等全三哥,他要看书哩。” 沈全对沈瑞笑笑道:“瑞哥同珏哥出去吧,我不爱出去耍。” 等沈瑞同沈珏出来,沈珏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这学堂真是没法呆,那沈琇整日里跟苍蝇围着臭肉似的绕着董双转,真是污了我的眼。等哪一日忍不住,我就去同祖父说去。就算山长现在是董举人,这也是沈家族学,猫猫狗狗的都进来算什么。” 沈瑞见他满脸鄙视,话中也丝毫不客气,不由纳罕。 早听说明朝南方男风盛行,可这些年他接触的人有限,见识的还真不多。 怪不得董双行为间有些扭捏,对自己又避之不及的模样,难道是怕自己看上他的菊花。沈瑞想到这里,嘴角抽了抽:“沈琇与董双是一对?” 沈珏摇摇头道:“应该是没上手,那个董双不是个好东西……对人爱答不理,动不动就红了眼圈,倒像是哪个欺负了他。不过是董夫子的侄儿,架子倒是比沈家嫡支子孙还大。” “沈琇到底是哪个房头子弟,怎没听过他?”沈瑞好奇地问道。 沈珏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二房庶支,倒是将自己当成人物。”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道:“既是庶支,怎还这般有底气?” 二房嫡支在京,庶支旁系在沈氏家族中就跟隐形人似的,就连族中公议,二房的位置是空着的,也轮不到这些庶支旁系出来。 沈珏道:“人家可没将自己当庶支,而是将自己当嫡支,却不想想,出妇之后,连族谱都没上去,还有脸当自己为嫡支,真是不知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三章 兄弟怡怡(二) “出妇?”沈瑞闻言,不由一愣。 像沈家这样的家族,向来名声为重,怎么会出现“出妇”?即便那房媳妇有不贤良之处,不是还有容留家族孤寡与罪妇的家庙,再不齐还可以“病故”。要知道,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要是闹出和离之事,虽是断了两家姻亲,到底没有撕破脸;闹到“休妻”出妇的地步,那两家则翻脸成仇。 这样的大事,为何他闻所未闻。 沈珏见他满脸不解,扬眉道:“别寻思了,你才几岁,当然没听过此事。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别说咱们这一辈,就是源大叔这一辈,听过此事的也不多。我是无意听到祖父与父亲闲话,才晓得一耳朵。” 六十年前,想到二房嫡支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迁居京城、而与留在松江的二房庶支几乎没有往来,沈瑞心中一动,道:“六十年前?是二房已故伯祖父家……长辈?” 沈珏点点头道:“就是伯祖父继母邵氏,是个恶毒不慈的妇人。她进二房为填房时,二房老太爷本有发妻留下嫡子三人。这邵氏在人前极为贤良,对待年纪稍长的大太爷、二太爷极为客气周全,待年幼的三太爷视若亲生。直到她有了身孕,才有了变故。” 或许这天下的继母不乏良善之人,可也不乏有自觉为了亲生骨肉好,便狠心去行恶之人。 那年松江闹倭乱,倭寇经常上岸劫掠,松江府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二房老太爷恰好有事去了南京,并不在松江。邵氏便使人将三太爷藏起来,诈称被人拐走,又将线索指向城外,哄骗大太爷、二太爷出城寻人。结果两位太爷在城外遭遇倭寇,与带的的小厮、长随都被倭寇杀了,大太爷还罢,二太爷的尸首都倭寇扔进河,尸骨无存。老太爷连失两个嫡子,自是要查,却没有查出什么。那几年倭寇作恶多端,松江府死的人多了,便也当成是意外。 邵氏十月怀胎,生下女儿,待三太爷越发亲近。三太爷当年才六岁,在两个兄长去世后大哭一场就不再提起,别人以为他不年幼忘了此事。三太爷打小一心读书,十三过童子试,十五岁中举人。数年之间,邵氏又添次女,生子无望,待三太爷就更慈爱。听到三太爷中举的消息时,邵氏极为得意,打算将侄女说给三太爷为妻。 三太爷却私下将邵氏的乳母、陪房都扣下,问出了九年前旧事。三太爷不去寻老太爷,直去寻族长。当时现在的族长太爷还是少年,族长是沈珏曾祖父,听闻这等恶事,自然要为三太爷主持公道,命二房老太爷处置邵氏为沈家子嗣偿命。 二房老太爷听闻真相,恨后妻狠毒,可毕竟成亲十数载,又有两个女儿在,痛斥一场后,到底不忍她失了性命,便写了休书送她回邵家。不想邵氏回到娘家就有了反应,已经有身孕在身。 不管邵氏行事多不当,子嗣为大,邵家托人说和,邵氏也写信送来忏悔,邵氏所出的两位姑娘也哭着要娘。二房老太爷沉了了半月,到底心软,为了邵氏肚子中孩子的名分,有心将邵氏再接回来。 三太爷听到消息,直接去了生母墓地,在生母陵墓前跪了一昼夜。 二房老太爷自觉心虚,想要劝儿子回来又没脸去,便央求族长出面。 族长晓得三太爷心中不平,可还是劝他退一步,邵氏虽可恶,腹中却是沈家血脉,总不能无名无份生在外边。若不是顾及她生的两个姐儿,直接将她当贬为妾室也是应得。即便再次允她进门,也不必担心什么,等她生下孩子,就让她入佛堂祈福。三太爷始终不说话,族长太爷便又劝,邵氏即便害了前面两个,可对三太爷毕竟有养恩,三太爷若是逼迫太过,外人不知就里,难免觉得三太爷过于刻薄,与名声有碍。 三太爷终是木木地点头,算是同意接邵氏回来,大家也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三太爷虽才十五岁,可已经有了举人功名,行事又果决,没有人敢将他当孩子看。若是他不点头,这杨氏即便接回来,这二房也难安生。 没等二房老太爷使人去邵家,就得了消息,三太爷刨了生母的坟,等二房老太爷与族长匆匆赶过去时,三太爷已经将生母的尸骸焚烧,正跪在地上往瓷坛里装骨灰。他大哥的坟也被挖开,里面装着的骨灰罐取出来,搁在一边。 二房老太爷惊怒交加,想要教训儿子,三太爷则递上一张文书,上书自愿放弃二房嫡子名分与继承权,要将户籍迁出来单独立户。老太爷大惊,问他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三太爷抱着两个骨灰坛道:“旧人不比新人,死人难争活人。旁人能忘,死人却是我母我兄。不能为兄报仇,我以不堪为弟,只盼骨肉团圆。” 二房老太爷当即就没了话,三太爷折腾这一番后,虽没有如愿独立立户,可依是带了两坛骨灰离了松江,去了京城。 二房老太爷大病一场,使人给邵家送了一笔银子一张房契,不再提接邵氏回来之事。等到次年,三老爷中了二甲进士的消息传到松江,邵氏在娘家早产生下一男丁,邵家再次上门,老太爷依旧没有松口,反而立时清点家当,分出两份与两个女儿做嫁妆,其余都过到嫡子名下,为了防止邵家以后借着邵氏子争产,老太爷还专程并且请族老们做见证,留下手书”出妇子生死富贵与沈家俱不相干,生不得上沈氏族谱,死不得入沈家墓地”。这是连邵氏儿子沈家血脉的身份都给否了。邵家与沈家,彻底反目。 二房老太爷安排完二房产业,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宗房,便悄然而去。有人说他心灰意冷,被和尚道士拐了出家;也有人猜测他是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想让儿子担上逼迫老子的不孝之名,才躲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不管说法到底是什么,老太爷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 过了几年,邵氏所留两女到了说亲的年纪,长兄如父,这两女父亲下落不明,生母被休,婚姻大事当由兄长三太爷做主。族长写信与三太爷提及此事。三太爷使人送了两千两银子与一封信,提及他无意因邵氏之举迁怒两个妹妹,只是担心两个妹妹因生母被休难体谅他,兄妹远些也好,两女之事既老太爷曾托付给宗房,就请族长多费心,又言老太爷既已经将两女嫁妆都早预备出来,那这两千两权做添妆。又过两年,邵氏重病不起,使人上京送信,恳求三太爷答应让儿子上族谱,被三太爷一句“父命不可违”打发。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族老们对三老爷本就颇为微词。不管他有多委屈,二房如今家破人散的局面到底难看。况且他面冷心冷,自打进京就了无音讯,婚姻大事都是自己操持,并未通知族里,便多有埋怨。如今见他丝毫不念邵氏十来年养育之恩不说,还待异母弟妹如仇人,族老们对其更是不喜。 二房已经分出去的庶支,看到二房偌大产业都归了三太爷一人,多有不忿,便撺掇邵氏子,想要借着大明律“财产诸子均分”一条,谋取二房产业。毕竟邵氏子即便没有入沈家族谱,可有产婆与休书上的日期为证,他就是沈家血脉。即便不能得到沈家子孙的名分,可即便只能算是不入族谱的“外室子”,也有资格分二房一部分产业。至于二房老太爷留下的手书,上面提了族谱与墓地,到底没有命令禁止孙氏子过问沈家产业。族老们想要压一压三太爷的“不逊”,便没有制止此事。 四房已故太爷与宗房太爷是族学里同窗,几个人又是一个曾祖的从堂兄弟,兄弟之间最是要好。两人便使人往京城送信,三太爷方知晓此事。就在族人等着看热闹时,三太爷使人回松江,迅速地处理了全部产业,并且将户籍迁到京城去了。 因二房老太爷生死始终没有消息,二房虽不能明确分宗,可这以后实际上同分宗差不多。 听了这一盆狗血,沈瑞并未怎么动容,只是没想到沈珏说的“一耳朵”,竟然是二房迁居京城的原因。而且二房太爷还与自家已故祖父有旧。 是了,这也解了他心中一个不解之谜。 二房人丁凋零,沈瑞的曾祖父又是赌鬼,家业败坏的差不多,而沈瑞的祖父早亡,留下孤儿寡母。按理来说,即便四房产业竟然还能得以保全,在宗族中还早就失了话语权。 可族长太爷亲自牵线,为四房娶了个嫁妆丰厚的娘子。而沈举人半生没出仕,家资富饶,也太太平平地过了多年。 四房能有今日,不单单是出了一个“贤妇”,还有已故老太爷的余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四章 兄弟怡怡(三) 这二房往事,狗血是狗血,可这故事里正面角色是已故三太爷,邵氏是反角,二房老太爷是糊涂蛋,邵氏所出的两女一子则是炮灰。 这个沈琇,横空出世,气势这般嚣张,到底是为那般? “那个邵氏子后来如何了?”沈瑞问道。 原来,邵氏子当年并没有留在松江,怪不得沈族子弟后来多忘了这一脉。 二房老太爷先前送过去的银钱,足够邵氏母子衣食无虑。不过因邵氏的缘故,连累邵家几个小娘子的亲事,邵家几个嫂子也不待见她。她有嫁妆傍身,又有二房老太爷先前给的银子,母子两个就搬出邵家单过。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邵氏打击颇大。没过几年,她就熬不住,临终之前本想要让那孩子回归沈家,可二房做主的是三太爷。三太爷不点头,谁也不会给她做主。被三太爷拒绝后,邵便将那孩子托给已经出嫁的大女儿。 邵氏大女儿当时已经嫁到隔壁嘉善县,得了母亲恳求,在操办了邵氏后事后,便携了弟弟离开松江。 邵氏子从此依附姐姐、姐夫,定居嘉善县,并且买田置产,长大后娶妻生子。因早产的缘故,身子骨很不好,即便读书为业,可熬过院试,没等乡试就没了,留下独生子沈清,又留下遗命,子孙若不举业,不得回松江认祖归宗。沈清倒是争气,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不过也因用功太过,熬坏了身子,没等参加会试,就一命呜呼。又留下两个儿子,就是长子沈琰、次子沈琇。 沈家父子两代人,不事生产,只读书为业,邵氏留下的钱财也用尽,日子越发窘迫。沈清娘子,便不顾丈夫遗命,带了两个孩子回了松江。 如此孤儿寡母,即便长辈们当年有过错,这也过了几代人,族长便允他们娘几个住在后坊。不过因他们身份尴尬,并不怎么与族人走动,因此并不为人所知。 直到去年沈琰过了童子试后,入了族学为先生,弟弟沈琇也跟着入学,这兄弟两个才出现在沈氏族人面前。 沈琰还罢,四书五经学的踏实,待学生也用心。族学里的学子,即便不晓得他是哪一房的旁支,可从名字上,也晓得是族兄、族叔,待沈琰也客气有礼。只有沈琇,来了就抬着下巴看人,当别人都是纨绔,只他是真正学子,又觉得他兄长有状元之才,注定要出人头地,光耀沈氏门楣,对于各房头的族兄弟,便也丝毫不客气。 因他兄长拜在董举人名下,沈琇与沈珠很是亲近。等董举人的侄子来“夏耕”班寄读时,沈琇自以为得沈珠所托,将董双看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沈瑞听得目瞪口呆:“沈琰连廪生都不是?哪里就露了状元之才?” 沈珏撇嘴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就是你们家那位,十四岁过院试,又是廪生,也没有敢说自己以后就能中状元。沈琰连乡试都没下场,沈琇就已经过起状元亲兄弟的瘾来,真是可笑哩。” 沈瑞摇头道:“他自去闹笑话,你跟着接茬,可不是一起成了笑话。不知道的,反而还以为是你欺负他。” 沈珏哼了一声道:“谁耐烦搭理他,不过是族学里无聊,闲着耍他两句。” 午歇的时间本不长,两人说了会话,在盈园里溜达一阵,时间就差不多。 回学堂的路上,沈珏道:“那个董双,恁是讨人嫌,瑞哥要是不原意,我就叫沈环过去,你过来与我一同坐。” 沈环是沈珏同桌,也是他的从堂弟,宗房旁支子弟。 沈瑞摆手道:“不必,我个子高,坐在头一排算什么。”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抱怨道:“早年你明明比我矮两指的,怎地就一下子高了,小心长成傻大个。” 沈瑞晓得他只是嘴上不让人,只是笑着听了。 两人回到班上,出去溜达的同学都回来差不多。沈琇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并没在董双身边,不过看到沈瑞与沈珏进来,他依是面露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跳梁小丑,理也没理他。就凭这兄弟两个现在都没有入族谱,那沈琰的资质也有限,否则他真有状元之才,族老们为了不使得家族遗才在外,早就使人促成此事。 倒是这个董双,别别扭扭的,往后相处起来,不要给自己招麻烦就好。 想到这些,沈瑞就皱了皱眉。 令沈瑞意外的是,这次董双没有再躲躲闪闪,反而红着脸,磕磕巴巴地与沈瑞道:“小弟因体弱,打小被家母养在内宅……鲜少出来,畏惧与人相处,并非只针对沈兄……还请沈兄不要生气……” 他窘的脖子耳根都红了,可依旧握着拳头,看着沈瑞,满眼真挚。 沈瑞的眉头松了开来,道:“本没有什么,我也没有生气。” 董双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才像是“寄读生”的标准反应,在沈家学堂,像沈琇那样开罪沈家嫡支子弟,绝对是脑子抽抽。这是族学,不是其他学院,大家学习完了就星散。这些同窗不是族兄弟们,就是姻亲故交,即便以后前程似锦,科举出仕,仕途上也需要助力;要是科举无望,回家继承家业,族兄弟与姻亲之间更是少不得打交道。 同上午的四书五经不同,下午是“六艺”课,除了术课与书画课依旧在东厢房这里授课,其他的课程都安排在盈园的花厅上课,课程相对悠闲,而且在学会基础知识后,是否继续学习,全由大家定夺。继续学习的,就随着老师学习,不想继续学习的,可以去其他地方背书。 如此一来,立志科举的学子便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四书五经;志不在科举的学子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有所偏重。 今日正是术课,夫子讲了一篇《九章算术》后,就留了一个问题。 有井不知深,先将绳三折入井,井外绳长四尺,后将绳四折入井,井外绳长一尺。问:井深绳长各几何? 这道题与鸡兔同笼大同小异,可是因涉及到分数,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还真是不容易。可对于沈瑞来说,这不过是最简单的“x”、“y”代数题。 就在夫子将题目念了一遍,吩咐大家在下一次术课前计算好时,沈瑞已经在纸上给出答案,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 董双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沈瑞的答案一会儿,方沮丧地揉了揉额头,像是打击颇深,露出几分自我嫌弃来。 沈瑞见他七情上色,倒是生不出恶感,低声道:“我之前学完了《九章算术》,见过这道题。” 如此答案,总比与他讲什么是“x”、“y”简单。 董双闻言,先是一愣,随机又红了脸,小声道:“我不是嫉妒沈兄聪敏,只是觉得自己所学不足,还需勤勉……” 沈瑞虽只与他做了半日同桌,可是也看到他在课堂上专心,对于功课格外认真,即便是课歇与午歇的时候,都手不释卷。 看着董双如此,沈瑞便晓得,他是要走举业的,看了眼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劝了一句:“过犹不及,还是劳逸结合的好。要是熬坏了身体,即便心中尽是锦绣,可也熬不过去应试的苦。” 董双听了,脸色立时煞白,眼看着就红了眼圈。 沈瑞见了,很是无语,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夫子已经离开,各家书童小厮也都上前来,给大家收拾东西。而沈琇则是不时地望向董双这边,见董双与沈瑞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心中早就不自在。 眼见董双红了眼圈,沈琇哪里还忍得住,立时起身冲过道:“沈瑞,不许你欺负董双!” 少年们正是热血冲动的时候,看到有热闹看,不由一阵起哄。 沈珏则是带了沈环,沈全身边则跟着沈珈,两组人马从前后凑过来,要将沈瑞护住的架势。 沈瑞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董双已经起身,脆生生道:“沈兄没有欺负我,不劳沈二哥操心。” 沈琇皱眉道:“董表弟勿要怕了哪个,这里是学堂,不是谁一手遮天的地方。” 董双涨了脸道:“不是怕了哪个,本就没有受欺负,沈二哥还请慎言。” 沈琇还要再说,就听门口有人道:“沈琇。” 大家望向门口,门口站着的儒生,正是沈琰。他对大家颔首致意,随后又招呼沈琇一声,带着他离开。 围观的学子,见没了热闹可瞧,三三两两散去。 董双满脸羞愧地对着沈瑞,又一次道歉。 沈瑞实不喜他这黏黏答答的性格,心中已经想着如何敬而远之,面上却是不显,只大度地摆摆手,道:“本不干董小弟之事,董小弟勿要多想。” 董家的住处离族学有一段距离,早有马车候着,董双同众人作别,回家去了。 沈瑞与沈珏、沈珏几个落后几步,溜溜达达地出来。 宗房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沈珏见沈瑞没有马车,招呼他同坐。 沈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不过隔了一条街,又没有多远。” 沈珏的目光在柳成与长寿身上转了一圈,皱眉道:“这两个是你们家太安人与你预备的?小的小,笨的笨,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沈珏这般发作,倒不是给沈瑞没脸,而是以为这两个是张老安人安排的,怕他们不服管束,放要训斥一番。他也有迁怒之意,四房宅子虽离族学不算远,可不准备马车,赶上雨雪风霜天气怎么办?族学里除了祭祀年节,平日是不休假的。 沈瑞身为四房嫡子,怎么就不能给预备一辆马车。那个张老安人,实在是不像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五章 玉软花柔(一) 沈珏乘着马车走了,沈瑞与沈全两个步行回家。 沈全犹豫了一下,道:“用不用让我娘过去问问?” 沈瑞摇头道:“不用麻烦婶娘,本也没什么。小时候也是车接车送的,现下不是大了么?三哥不也是安步当车。” 沈全摇摇头道:“怎么能一样?不管你用不用,还是当准备出来。今日是你出服后第一次来学堂,总要摆出四房嫡子的身份,也显得尊重。真不知你家老安人在想甚,你可是她的亲孙子。” 沈瑞无所谓地笑笑,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之事,沈举人对张家早已深恶痛绝。张老安人那边,倒是被张家人再三请罪,最后还是给哄好。 即便沈举人忍无可忍,将张家人驱出四房,张老安人还是将他们安置在自家街后一处两进小宅。张老舅爷的两个孙女,甚至都没有随家人回去,而是留在张老安人跟前。 张老安人同张家和解的原因也不难猜,如今沈氏宗族里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是个糊涂人,向来孝顺的沈举人也不再唯命是从。老太太要是将娘家人撇在一边,就只能做个蹲在后宅养老等死的闲老太太,想要打听外头的消息都不容易。张家人是她的手脚,也是她的耳目。 不管这老太太做什么,只要不招惹到沈瑞头上就行。沈理回京前已经跟沈瑞说了,等他过了童子试,就送他去南监读书。乡试过后,就可以去京城。就是沈瑞的亲事,也无需担心会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操纵,沈理早就跟沈举人说好了,不让他早定下。 想到京城,沈瑞不免想起王守仁,眼神不由黯了黯。 自从前年在开封府匆匆作别,沈瑞就再也没有见过王守仁,不过师生两个并未因此生疏,时有信件往来。陪在沈瑞身边两年半的长寿,就是王守仁回余姚后打发过来的,长寿的身契,过后也在信中送来。 当年王守仁料理完诸氏的后事,在余姚待了几个月,年底去了京城,参加了弘治十二年的春闱。 王守仁会试第二,殿试试卷被选为前十,可并没有被皇帝圈为一甲,最后被考官定为最后一名,也就是二甲第七。这个名次,即便离状元有段距离,可在进士中算是高的。没想到在庶常考试中,王守仁被罢落,失去进翰林的机会,也没有了日后入阁的机会。 每一届庶常考试,有资格应试的是二甲进士与一部分三甲同进士,王守仁以二甲第七的身份应试,竟然没选上,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沈瑞都不信。不过谁让王守仁有个清贵的状元帝师老爹,那些阁臣即便年岁大了,也有子婿门生等着接班,对于王守仁自然能压制就压制。 王守仁的信中,倒是并无怨愤,反而在进了六部观政后颇为用心,就是给沈瑞的信也提到“纸上谈兵为笑谈”之类的话,深觉自己不足。 沈瑞与沈全说着话,溜溜达达,没一会就到了家门口。 沈瑞与沈全作别,带了柳成与长寿两个进了宅子。 进了宅子,沈瑞脚步顿了顿,对长寿道:“柳成还小,又是打乡下才出来,怕是在宅门里一时不惯,你多照应些。” 柳成与长寿两个,虽在沈瑞身边服侍,也并不与沈瑞住在一处,而是被管家安置在单身男仆集中所在的西南跨院,与沈瑞现下所在的西北侧院中间隔着中路院子。 长寿道:“二哥放心哩,小人会护着柳成,不会让人欺了他。”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二哥现下身边人都是外头跟来的,往后怕是有不便宜处。” 沈瑞摆摆手,道:“无碍,咱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 至于收服四房奴婢下人之类的事,沈瑞没有兴趣。如今他名下有产业,背后有靠山,沈家四房在他眼中,同临时客栈无益。就算身边没有四房家生子,行事或许有不便之处,也比身边搁着别人的眼睛耳朵糟心强。 长寿晓得沈瑞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嘴,与柳成将沈瑞送到东路枫院。 沈宅前院东路有两个小院,后边的临近二门,是沈瑾所在的槿院,前面一处临着宅子的院墙,就是沈瑞现下的住所。 这前后两处院子,本是给未娶亲的小哥或是做客人下榻之处,所以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多,是两个小三合院,格局相同,都是三间北屋,东厢三间,南厢两间。因这两个小院本是一进院子改建,这院子就有些偏窄,不如内宅的院子宽敞。 听到外头动静,从北屋里挑帘出来一婢,十七、八岁的婢子出来,鹅蛋脸,身量不高,体态微丰,见到沈瑞,忙笑迎了出来。 长寿与柳成两个立时乖觉了几分,唤人道:“冬喜姐姐。” 冬喜笑道:“服侍了二哥一日,你们两个也辛苦,莫要急着走,我方才蒸了桂花年糕,你们端一盘子过去。” 这冬喜不是旁人,正是沈瑞认识的旧人,隔壁五房郭氏身边的小婢,在沈瑞守孝期满,临回沈家时,连同柳芽两个,一并被送给沈瑞使唤。不过冬喜的旧主是郭氏,柳芽的旧主则是沈理夫妇。沈理夫妇上京前,将柳芽托付给的郭氏,就是专程为沈瑞留的。 冬喜今年已经十八,年纪已经偏大,不过郭氏的意思,也很明显。没有给侄子预备通房的想法,等过两年,小丫鬟调教出来,冬喜可以做嫁人做管事娘子,继续服侍沈瑞,省的沈瑞身边没有老成人。还有就是沈瑞的身子骨,到底曾病弱过,在长大成人前,让冬喜再给调理调理。 因沈瑞早有请求,沈理当年曾使人送了银子给柳芽家,好让她弟弟能有钱读书。不想被她那个后母扣下,给家里添了几亩地。 虽说儿是娘的心肝,可毕竟是乡下妇人,见识浅薄,即便舍得花银钱送儿子读书,可也不相信儿子真有可能出人头地,反而觉得田产踏实。因田界与村中富户争执,柳芽后母又自觉有底气说话得罪人,自己没有挨打,柳芽的爹被打折了腿。那几亩田地,又因治病都卖了出去,柳成也从村塾退学回家,家里倒是真穷了。 沈理夫妇因柳芽乖觉,加上念在她曾经帮过沈瑞,本打算放她出良,不过听说柳芽家的情形,就熄了这个念头。以柳芽后娘的见识,要是柳芽回家,也是被卖第二遭,为了多几个身价银,多半会卖到肮脏地方去。 柳芽那个后娘,将家里折腾成这样,不思己过,反而认为是柳芽送回来的银子招灾,倒是将柳芽恨上。待到柳芽请假回家探望家人时,她就开始打骂起来。柳芽的瘸腿老子,好像也是这般认为,连拦都没有拦着。还是柳成出面,方救下柳芽。 柳芽后娘打骂完继女,翻了柳芽带回来的包裹,连包袱皮儿都留下,又动手将柳芽带的耳坠扯下来,镯子撸下来。若不是碍于沈家的名头,柳芽还要回沈家,就要连衣服都扒下来。抢劫一番不够,又恶狠狠地问柳芽月钱,让她以后按月送回家来买米粮。 柳芽彻底灰了心,不过到底舍不得弟弟,临走之前,柳芽在村口劝弟弟继续去学堂读书,不用担心学费。柳成给姐姐提了学堂里老夫子的儿子,从十几岁考到四十多岁,方中了秀才,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如今拖儿带女,还靠花甲老爹的束脩养活。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下田,他能上一年学,认识字已经很知足。 柳成给了柳芽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被抢走的镯子与耳坠。他还告诉柳芽,不要再使人往家里稍钱,柳家后置的田产虽没了,可祖产还在,柳父也治的差不多,即便走路瘸了,可并不耽搁下田,哪里就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反而是柳芽这里,赎身也好,嫁人也好,都需要银钱。 柳成彻底弃学,柳芽却是念念不忘,等到见了沈瑞,听到沈瑞问及她弟弟时,便提了此事。 沈瑞没想到柳家竟然还有这番变故,这说起来毕竟是他托了沈理才引起的,心中有些不自在。不过听到柳芽提及她那个小兄弟,沈瑞倒是颇有兴趣,实没想到,那样的家庭,怯懦无能的老爹,愚昧狠毒的继母,竟然有这样一双敦厚的儿女。 正好他也需要书童,收了柳成,也算完成当年对柳芽的许诺。柳家只有这一个男丁,自不会卖断为奴;沈瑞又有心成全柳芽,想着将来放她弟弟出去应试,也没想过要将人入了奴籍,不过为防那对父母的麻烦,沈瑞让长寿过去收人时,便让柳成签了十五年的长契。 柳芽父母本舍不得儿子,不过听说是跟着举人家的小哥做书童,有十两银子的身价银,以后每月也有月钱,便忙不迭地应了。 倒是柳成,因不放心他喂的几头猪,有些不情不愿。即便见到姐姐,姐弟团聚后,他还念叨了几句。不过听说能跟着小哥上学堂,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下场试试,还是忍不住欣喜起来。柳芽便晓得,弟弟之前口是心非,心里大抵还是愿意读书的。 沈瑞身边四人,就这样凑全和,竟没有一个是四房家生子。 如今沈瑞回四房,固然没有眼线在身边膈应,可也是两眼一抹黑。 没想到这才回来一日,冬喜就能在小院开上火。沈瑞闻言,不由佩服地看向冬喜。要知道这院子里虽也设有个小灶台,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长寿道:“谢谢冬喜姐姐。” 柳成也欢喜道:“太好了,这样也不怕吃不饱哩。” 沈瑞听着不对劲,看着长寿皱眉:“怎回事,你们昨天受了欺负?” 四房的奴仆下人,成家的分到宅子后边的罩房,没成家的婢子在内宅各处,男仆小厮则集中在前院跨院。 长寿回道:“也不是挨欺负,只是那边都是小子,吃饭时抢食。小人与小柳刚来,吃东西又比不得旁人快,就少吃了几口。” 沈瑞皱眉道:“不管怎样,总不能饿着。要是他们敢欺负你们,莫要瞒着我,欺负你们就是打我脸;要是只是厨房或管事的想要卡油水,也莫要扛着,你看着便宜行事。”说罢,又转头对冬喜道:“取几串钱与长寿。使完了就说。”后一句是对长寿说的。 冬喜应了,转身进屋,随即捧了几串钱出来,递给长寿。 沈瑞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问道:“柳芽呢?” 冬喜回道:“老安人传话叫去,说是要给院子里添人,叫柳芽过去带人……”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忧色,不过瞥了旁边的柳成一眼,没有多说。 沈瑞心中有数,叫柳芽装了桂花年糕,打发长寿与柳成出去,方问道:“去了多久了?” 冬喜回道:“估摸有两刻钟,要不婢子去看看?” 沈瑞摇头道:“不用担心,应不会罚柳芽。你同柳芽两个的身契,可不在这里。” 这两人的身契,都在沈瑞手中,不过对外依旧是打着“长者赐”的旗号。昨天沈瑞带这几人回来,张老安人听说是各位亲长所赠,后头有主子的,就有些不乐意,嘴巴上还刺了几句,满脸的嫌弃。不过等到她身边的郝婆子认出柳芽,附耳说过后,她就露出惊惧来。 三年前柳芽只是刚进沈家数月的小婢,又哪里有机会晓得其他隐私,只有冻饿沈瑞那一件而已。 三年前,张老安人在沈瑞见族人的当晚就将王妈妈与柳芽打了几十板子,卖到过路船上。被沈理追了回来。 沈瑞因感念柳芽的帮助与王妈妈的善心,就请沈理帮忙照顾二人,想着这两人以后可用。然而在沈理临上京前,沈理方对沈瑞说了实话。 张老安人使人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想要遮掩的事情,不单单是冻饿沈瑞,还有一件事不好叫人知晓的。 原来当年沈瑞挨了板子后,虽然昏厥过去,股上也有了伤,可并不严重。毕竟在执行的仆人眼中,他是四房唯一的嫡子,是老安人的心肝,谁会真的下板子打人。之所以他昏厥三日才醒,过后又被诊出寒气入体,并不仅仅是那几日屋子里炭火不足,是因为张老安人指使王妈妈在他挨打的那晚开了一晚上窗户,目的倒不是要沈瑞的命,而是要引得他病情加重。 沈瑞当时听了,愣了好一会儿。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晚造成的后果,绝对不是使得他留下病根,而是真的要了一条命去,才有了自己的醒来。因这个缘故,沈理早死了让沈瑞与张老安人“和睦相处”的心,才为他做了规划,希望他能早日离开四房。 王妈妈不管后来如何,前面“助纣为虐”的却是她,原本死罪可免活罪不可饶,不过她上了年岁,又挨了这一顿板子,沈理只将她驱逐出去了事。 沈瑞因这个缘故,也长了记性。不是看着良善的就是好人,不是一直是好人的就不会行恶,人心多变。 张老安人将柳芽单独叫过去,多半是要套话,要说责罚之类的应不会有。如今这家里,张老安人依旧是张老安人,可却是从老主母成为“家主老母”,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威风。沈瑞正想着,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六章 玉软花柔(二) 先进来的是神色有些古怪的柳芽,身边跟着几个婢子。前面两人年纪稍长,十五、六岁,后面两个十来岁。 沈瑞看了柳芽一眼:“这是?” 柳芽屈膝道:“二哥,老安人说二哥身边没人服侍,将这几人拨给二哥使唤,这两个大人是秋月、冬月,是二等的例;小的是小桃、小杏,是三等。” 沈瑞看了看那几个婢子,两个大的姿色长得都比较出挑,行动之间也带了柔弱妩媚,细皮嫩肉,哪里像是婢子。就是那两个小的,即便年岁小,身形没长开,可都是眉眼清秀。 张老安人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沈瑞心里冷哼一声,对冬喜道:“既是祖母赏的,冬喜姐姐就先安置,只是正房不许随便进人。”说罢,便进了北房。 听到沈瑞叫自己“姐姐”,冬喜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是在新人面前抬举自己,笑着应了,又对柳芽道:“怎么还站着,二哥才回来,还没换外头衣服,妹妹还不跟去服侍。” 柳芽“哎”了一声,随着沈瑞进了屋里。 沈瑞见她神色似有担心,问道:“可是老安人吓你了?莫要怕她,这家里轮不到她做主。” 柳芽听了,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四周,而后小声道:“二哥,老安人尽打听二哥哩……问二哥老师是哪个,长寿旧主家姓甚,还问六爷、六娘是怎交代的奴婢……还打听二哥喜好……我只说自己才到二哥身边服侍不知……最后又吓唬奴婢,要小婢老实听话,不要胡吣,要不然三年前能赏小婢二十板子,现下也能赏小婢四十板子。” 沈瑞轻笑道:“就为这个,就吓到你了?我早说了,你与冬喜两个如今顶着六哥与大婶娘的牌子,又在前院当差,不用担心后院折腾。” “有二哥在,小婢自不怕。只是心里觉得不安,怕二哥挨了算计。这老安人说话笑眯眯的,却让人没底。如今又过送来这四个,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柳芽小声道。 她吃过张老安人苦头,又因听过王妈妈的口供,晓得张老安人算计人时丝毫不念骨肉之情,不免惴惴,觉得怎么防范都应当。 沈瑞一想也是,那两个小丫鬟还罢,那两个年长的,既占了二等丫鬟的例,往后少不得在自己眼前晃,还是当早打发了。他正专心为明年二月童子试准备,可不愿浪费时间与她们扯皮。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嗤笑一声。这个张老安人还真是自以为,四房规矩,没成亲的小哥身边除了乳母打小服侍之外,还有四个丫鬟,两个二等、两个三等。难道她以为指了二等、三等丫鬟,就能近了自己身,接管这院子里的事,让自己将冬喜、柳芽“闲置”。 见柳芽如惊弓之鸟,沈瑞少不得安抚道:“且放心,只要有心防着,总有防得到的地方。” 待换了外头衣服,沈瑞便问起小厨房之事。 柳芽本是心宽的,提醒完沈瑞,便不再惦记那些糟心事,笑嘻嘻地回道:“都是冬喜姐姐张罗的,前头当差的小哥们,多是和气人,很给姐姐与小婢几分面子,小厨房就张罗起来。本也不砌灶台,不过是让人跑腿,买了米面粮油。” 她这么一说,沈瑞哪里有不明白的。在前院当值的多是年轻小厮,冬喜与柳芽两个正值妙龄,长得又不差,自是有人献殷勤。柳芽还罢,年岁不大;冬喜的年纪在那里摆着,在沈瑞身边与其说是婢子,更像是养娘身份,总要放出去。 尽管沈瑞这个身体才十二岁,也没想过与冬喜、柳芽有什么男女关系,可是这些小厮的窥视却让人生厌。 难道沈瑾院子里的婢子,他们也敢窥视?不过是觉得沈瑞年纪小,且上面还有个有出息的沈瑾,这个家以后是沈瑾的,他这个二少爷以后会分出去做旁枝。沈家四房几代单传,并无旁枝,可其他房头是有旁枝庶房的。那些人家,多是靠着嫡支过活。这家四房世仆,即便晓得沈瑞名下分了孙氏一半产业,可有个功名有望的大少爷在,谁舍得“弃明投暗”。 沈瑞心里有些发堵,这时就见冬喜挑了帘子进来。 沈瑞就道:“前头乱糟糟的,又没有留个小厮与你们传话,怕是多有不便。学堂里不用跟两人,以后长寿就留在家里。你们有什么事,打发他去做。” 冬喜忙道:“柳成还小,二哥身边总要有妥当人跟着。二哥勿要担心这边,今日是没小丫头子,婢子们才抛头露面,如今既来了小丫头,往后有事打发她们传话好了。” 柳芽也道:“是哩,是哩,小成才来二哥身边,也要跟着长寿哥哥学好规矩,方好服侍二哥。” 沈瑞想了想那两个三等小丫头的模样,长的是稍好些,可行止还算老实。想想也是,她们年纪在这里摆着,能生出什么歪心肠。 沈瑞便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要委屈了。若是钱花光了,使长寿再去换。” 冬喜笑道:“那可是二十贯钱,哪里就能花光,再说还有一匣子银豆子。二哥勿要为这些琐事费心,要是耽搁了二哥功课,婢子可是该死了。” 这二十贯钱与五十两银豆子,是郭氏使人换的,钱都是穿成一串串,银豆子有一钱一个、也有二钱一个的,就是方便沈瑞打赏仆婢的。至于沈瑞的零花钱,则另有一份预备着。 说完银钱之事,冬喜收了笑,道:“二哥,秋月、冬月这两婢能不留还是不留。” 沈瑞晓得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冬喜回道:“婢子方与她们两个说话,想要打听打听这两人底细,没想到问出这两人虽是老安人院子里的,可不是服侍老安人的,而是贴身服侍张家四姐的。” 沈瑞听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张家两位姑娘,沈瑞昨天也见过,一个是三姐,已经十八岁,三年前在成亲前夕被退了亲;四姐十五,三年前也相了人家,只是没过庚帖,就出了张家人骗卖孙氏产业之事,亲事不了了之。 张老安人留着两个侄孙女在家,自然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解闷。不过这点妇人算计,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就是为了防着她乱将沈瑞与张家人拉郎配,沈理方在临走之前与沈举人说了沈瑞勿要早娶之类的话。 没想到,沈瑞才回来,张老安人就安排这一出。 在这礼教大防的明朝,别说是表姐身边的侍婢,就是亲姊妹身边的侍婢,做兄弟的也不好沾。知道的还好,是张老安人昏聩,胡乱安排;不知道的,谁晓得会闹出什么难听话。 沈瑞冷笑一声,道:“这两个既以‘秋’、‘冬’为名,那是不是还有春月、夏月,是张家三姐的侍婢,被老安人预备给大哥?” 冬喜面露敬佩:“二哥说的正着,可不是如此?就因这个,婢子心里也没底。要说老安人虽不疼二哥,可听说向来疼那位,怎会如此安排?” 沈瑞准备明年应童子试之事,四房这边无人知晓;沈瑾明年要乡试之事,却是众所周知。张老安人将这几个与娘家侄女有关系的俏婢赐给沈瑞,是不安好心;赐给她的心尖子沈瑾,就不怕耽搁沈瑾读书? 要知道沈瑞才十二岁,即便有婢子引诱也未必能做什么;沈瑾可是十七岁,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其实,张老安人即便再偏着张家,也不会舍得用沈瑾的婚姻大事做人情,如此安排,不过是想要将那个被退婚的张三姐做个二房贵妾之类的,以后也好辖制孙妇。 沈瑞即便猜不到张老安人的小心思,也晓得她的偏心与狠辣。那两个“月”在沈瑾那里,顶多是添点乱;在自己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里通外人,生出是非。 “可给她们安排了差事?”沈瑞问道。 冬喜摇头道:“没二哥准话,没哩。” 沈瑞便笑:“如此正好,我正要去给老爷请安,让她们两个随我去书斋。” 冬喜愣了一下,面带迟疑:“二哥如此,会不会得罪了那位?” 沈瑞神色淡淡,道:“我虽不稀罕嫡长子之名,可也没有想过做‘小白菜’。母亲生前还不曾拦着老爷纳妾,她还没扶正,尚轮不到她说话。要是沈瑾因这个就埋怨我这个弟弟,那这手足之情不谈也罢。” 冬喜虽不解“小白菜”是什么意思,可也瞧出沈瑞不快,不敢再言语。 沈瑞说的也是实话,在沈家四房,他只顾及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毕竟这两人占着长辈名分,面上需恭敬,要不然就是不孝;郑氏母子,他却没什么顾及的。即便沈瑾成了四房名义上的嫡长子,以后会以嫡支身份继承四房家业,可沈瑞毕竟是沈瑞,绝不会像其他房头的旁枝庶出那样依附嫡支。 且不说郑氏尚未扶正,还是妾室,就是扶正做了继母又怎样?就凭孙氏对沈瑾的大恩,只要郑氏待沈瑞有半点错处,就是忘恩负义,连带沈瑾都要受人斥责。 沈家书斋,沈举人坐在书桌后,面带犹豫。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丧妻三年,总不能一直做鳏夫。早先孙氏病重时,他曾想过扶正郑氏,后来林林总总出了许多事,沈瑾也寄名为嫡子,他便熄了这个念头。两年前,沈举人期年除服时,不是没想过续娶之事,可总没有合适人选,不是家世不好,就是自身有不足。如今两个儿子已经出孝,沈瑾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内宅总要有人做主,这续娶之事不好再拖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七章 玉软花柔(三) 听到沈瑞过来,沈举人有些意外。 对于这个儿子,他心情颇为复杂,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四房的境况却已不如从前。没有了孙氏嫁妆出息的帖子,四房每年公中收益锐减。同沈瑾、沈瑞名下的产业相比,四房的祖产与后添置的产业就有些不够看。 沈举人三年前是撒手掌柜、不问经济,管了三年家,倒是走上另一面,开始爱计算银钱起来。他前半生,固然没有人指着他的脸说他“吃软饭”,可那些嫉妒他娶了富妻的族兄弟也没少说酸话。他之所以将家务都托给妻子,未尝不是没有底气的缘故。自己当了几年家,知道财迷油盐,便开始节俭算计起来。 如今孙氏产业归了沈瑾与沈瑞,这两兄弟虽没分家,可也无需在依附他这个老子,沈举人心中就有些古怪。别说是沈瑞,就是对沈瑾,他也有些膈应。沈瑞还罢,毕竟是孙氏骨肉,孙氏念着这个儿子还说的过去;沈瑾不过是庶子,也比他这个丈夫强了?一句话都没留给他,反而将嫁妆分一半给沈瑾。 人人都当沈瑾是四房未来的顶梁柱,难道当他是死的?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一个家里也只能有一个当家人,自己年齿渐长,长子却逐渐长大,这种滋味除了欣慰,还有些晦涩。 有沈瑾在前,沈举人对沈瑞这个本来没有什么父子之情的儿子恶感反而少了许多。只是因生疏太久,一时不知当如何相处。 “也正想打发人叫你,今日是你出服后头一日去族学,功课可跟得上,与族兄弟们可和睦?”沈举人叫了儿子进来,甚是关切地问道。 沈瑞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纳罕不已。这沈举人怎么了?不是向来摆着严父的谱么?昨日除服仪式后还训斥他一番,这怎么就变了态度? “回老爷话,功课勉强还跟得上,同窗也多是旧识,甚是和睦。”沈瑞恭恭敬敬地回道。 沈举人见他如此恭敬,面上越发柔和,抚了抚胡子道:“你刚到家里,若是有甚不便宜之处就开口,为父为你做主。你那屋的摆设,都是我布置的,要是有不合心之处,尽管与我说。” 沈瑞虽知道这几年四房家务由沈举人管着,可也没想到他从三年前道貌盎然的伪君子成了絮絮叨叨的“管家婆”,一时不由愣住。 沈举人见他不语,横眉道:“是不是有甚难处?还是有人敢怠慢欺负你?” 沈瑞醒过神来,见沈举人目光“殷切”地望着自己,虽觉得怪异,可还是做腼腆状:“并无人欺负儿子,只是儿子遇到为难事,想要请老爷帮忙。” 沈举人听了,眼睛一亮,道:“你年纪小,遇到难处,不找我这个做爹的,还找哪个?到底怎哩?” 沈瑞小声道:“老安人方才赏了儿子四名婢子,可儿子身边如今已经有两位姐姐服侍。大哥院子里只有四人,我这里倒有了六个,到底与礼不和。我每日去族学,院子里活计又不多,婢子闲着也怕淘气。想着老爷这边书房事繁,才是最需要人使唤的地方,老爷就帮儿子一把,让两婢来这边当差吧。” 沈举人听着老安人赏四婢,心头就有些火起。老安人安排婢子给孙子虽不是什么大事,可也得知会他这个做老子的一声。如此越过他,老安人又想做甚?至于沈瑞婢子多过沈瑾,在他看来,倒没有什么。沈瑾即便记名,可沈瑞方是真正的嫡子。要是沈瑾因这种小事与弟弟计较,那心胸也太窄。想到此处,沈举人又想要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也给沈瑾提个醒,省的他忘了自己个身份。 沈瑞见他神色变幻,心中摸不准,忙道:“这两位姐姐都是老安人精心调教过,看着就清秀安静,服侍老爷笔墨正合适。如今她们既有幸跟着儿子过来,不管老爷留不留,也当进来与老爷磕个头。” 听沈瑞这么一说,沈举人倒是有些好奇,老安人房里的丫鬟他都见过,这拨到前院的是哪两个?若是寻常小丫头子,沈瑞也不会这样称赞。 他便点点头,沈瑞就高声道:“秋月姐姐、冬月姐姐,还不进来给老爷请安。” 两婢听了书房里动静,虽心中疑惑,可还是老实进来,对着沈举人跪下去。这两人虽是家生子,可这几年都跟在张四姐跟前,沈举人自是看着眼生,不免多看两眼。 两婢今日都是精心装扮过的,粉色夹袄,雪青色裙子,头上也钗环具全,衬着人越发娇嫩。又是十五、六的年岁,正是花朵般的年纪,眉眼含情的姿态,沈举人就有些移不开眼。 两婢已是脆生生道:“婢子秋月(冬月)见过老爷,请老爷安。” 沈举人将两人的名字在嘴里默念了一声,只觉得这两婢体态苗条,却是如月牙般勾人,对老安人的不满又多了几分。他晓得自家老太太,因不喜孙氏,对于孙氏所出的沈瑞也不过面子情,这一出手就“四春”俏婢给沈瑞,肯定也不是按好心。只是这老太太也太糊涂,沈瑞才多大点,毛都没长全,要是被这四个婢子哄诱,岂不是坏了身子。这秋冬二女都如此俏丽,那春夏二婢的颜色顶叶差不了。 想到此处,沈举人便觉得自己不能纵容老安人的糊涂,多了几分为父的担当,板起脸来,对沈瑞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老安人虽疼爱你,可长幼有序,你到底不好越过你大哥去。罢了,我就帮你这一把,让她们两个在书房当差,总不好叫你为难。” 两婢跪在地上,面露惶惶,神色娇怯些的冬月甚至眼泪都出来,身子摇摇欲坠,望向沈瑞的目光满是恳求。要不是碍于沈举人威严,不敢放肆,怕是就要扑过去。 显然身为家生子,她们两个也晓得书房当差代表什么。 这三年来,来书房当差的婢子前后有四、五个,燕瘦环肥,或是成了老爷的通房,或是继续在书斋这边当差,可都被收用过。虽说到沈瑞身边,两人也是冲着小主子通房来的,可沈瑞年幼,两人要是最早跟了沈瑞,生儿育女,以后捞个姨娘也不难;老爷是半大老头子不说,这几年通房婢子睡了这许多,连个有身孕的都没有。下人们早有闲话,说沈举人怕是没有种子,要不然这么些年,沈家也不会只有两位小哥,众婢也不会连一个有身的都没有。跟着这样的老爷,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瑞已经满脸感激道:“还是老爷疼我。” 沈举人见两婢变了神色,眼巴巴地望着沈瑞,便疑心她们偏爱少年、嫌自己老了,心下着恼,对沈瑞也没了耐心,摆摆手去:“勿要再扰我,快回去读书,要是功课落下,小心板子!” 沈瑞垂手听了,听话地退了出去。 等回了小院,就见冬喜与柳芽面带关切,眼巴巴地等着,见沈瑞回来,上下仔细打量一遭,见全须全尾方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沈瑞不由失笑,道:“不过是去见老爷,又不是龙潭虎穴,何以至此?” 两婢不管心中如何想,到底不好说沈举人不好,都笑而不语。 沈瑞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本想要劝几句,不过想想有个张老安人在,沈举人也不是明白人,为防生事,怎么提防都不算多。瞧着沈举人的模样,连君子的架子都不端了,以后会如何行事还不好说。 冬喜笑道:“总算将那两位送出去,那个秋月看人就盯着穿戴首饰这些,眼睛里长了手似的,让人不自在;冬月娇怯怯的,大声一句,泪珠子就要落下来。要是她们两个留下,我与柳芽怕是得十二时辰不省心,这屋子里也要开始防贼。” 柳芽跟着笑道:“也是便宜了她们,到书斋服侍虽而是二等,可听说满府差事,数书斋最清闲。” 她笑得天真烂漫,看的沈瑞与冬喜都皱眉。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冬喜道:“咱们才来一日,柳芽怎就晓得这个?是老安人那边的人说的。” 柳芽点点头,道:“是郝妈妈说的,郝妈妈说,老爷书房里服侍的姐姐多,活计也最闲情体面,就是四季衣服赏钱也比别处丰厚。” 冬喜神色有些凝重:“哦?郝妈妈怎说起这个?这是想要哄你去谋‘好差事’?” 要知道柳芽名义上可是沈理夫妇的侍婢,受命来服侍沈瑞的,要是真的去与沈举人有了关系,那打的不仅仅沈瑞的脸,就是沈理夫妇面上也难看。这个郝妈妈说起这些,到底要做甚? 柳芽不解地看了冬喜一眼,道:“我是服侍二哥的,怎会换差事?” 她这样反应,冬喜也有些糊涂:“那郝妈妈就没再说旁的?” 柳芽想了想,点头道:“还有一句,我先头想旁的没留意。郝妈妈说,四房各处院子用人都有定例,独老爷身边的婢子是没有限数。” 这回轮到沈瑞意外,他可还记得清楚,自己三年前被掐着青紫的胳膊,那郝妈妈就是张老安人身边的恶犬,如今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对他示起好来。与柳芽说这些,显然是指点他之意。 冬喜则松了一口气,道:“二哥,三年前婢子在这边服侍二哥时,便与郝妈妈打过两次交道,那最是个势利的。这回能主动对二哥示好,看来老安人如今在这府里的日子没那么风光。如此也好,二哥也能安心功课。要是纷扰不断,还不若再想法子避出去,堵心是小,耽搁了读书是大事。” 沈瑞想着从沈全那里得来的消息,沈举人子正托人寻找继室人选,便幽幽一笑。 孙氏那样的品貌,对四房又是如此贡献,张老安人都能弄成生死仇人似的,说到底不过是守寡妇人对儿子的掌控欲作怪。等新媳妇进门,张老安人会如何?就算她想要故技重施折腾新媳妇,这回也没有孝顺儿子给她撑腰。到时内院婆媳相争还不及,哪里还会有闲心算计前院的孙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八章 玉软花柔(四) 因沈举人提到屋子的布置,沈瑞就格外留心看了几眼,三间北屋,两暗一明结构,布置得倒算是清爽,书房也算清幽,并非有什么匠心独具的风格,而是物除了必须的家具摆设外,装饰的东西只有两件,就是挂在书房墙上的条幅。 昨晚没主意,今天仔细看才发现这条幅的墨迹犹新,再看落款“海川主人”四字,沈瑞不由失笑,这正是沈举人的字。 现下已经十一月,正是天气阴寒时节。 沈瑞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气闷,眼角无意扫到角落里的炭盆,看着上面缭缭升起的烟丝,就站起身来。等到过去一瞧,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沈瑞走到外间,也看了看角落里的炭盆,也是如此。这并不是主人分例的银霜炭,而是次一级的松木炭,怪不得屋子里有味道,这个炭虽比寻常的炭好些,可也是有烟的,比不上银霜炭。 这时,冬喜与柳芽提了食盒进来。 他这院虽有小厨房,可不过是方便热水、做个点心吃食之类,众人的三餐还是由大厨房送来。 沈瑞净了手,问冬喜道:“这炭是怎么回事?我的是这个,那你们分的是什么?” 冬喜闻言,道:“赵管家使人送炭过来时,婢子也纳罕。不过听送炭的小哥说,这几年冬天家里用的都是这个炭,老爷与老安人也是。婢子们的分例,自然更是差一等的黑炭。”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南方与北方不同,北方冬日还能有火炕暖墙,南方可全靠炭盆。不好的炭,一氧化碳燃烧不完全,说不定就要中毒。 可沈家连长辈都用这个炭,沈瑞又怎么好挑剔。他想了想道:“我这个还对付用,你们的份例要是差,就先别用,可着我这个用。过两日再想个法子,弄些好炭。” 冬喜应着,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的饭菜,却是一愣,道:“莫不是大厨房的人装错了?” 沈瑞瞥了眼那四层八角食盒,道:“外头的食盒没错,里面怎么了?” 冬喜将里头的菜端出来,道:“二哥,这只有两荤两素四道例菜,是不是将婢子们的同二哥的例菜弄混了?” 沈瑞道:“方才大厨房送来几个食盒?” 冬喜道:“自是只有一个,大厨房的规矩,多是要先送主人饭菜,再送奴婢们的。” 沈瑞看了看饭桌,两荤一道蒸鱼,一道蜜汁火方,两道素菜是清炒木耳与烧冬瓜。看着倒也色香味俱全,实不像是冬喜所猜测的下人例饭。想来也是,这家里祖孙三代,只有四人,沈瑾因住在府学,并不回来,家里就只有三个主人,自然都是小灶,做的精细;奴婢之流,即便是一等、二等丫鬟,也是大锅菜。 冬喜也反应过来,给沈瑞摆了碗筷,道:“真是怪哉,要不要使人去问问,昨晚可是四荤四素八道菜?”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急着打听,再看看。昨天不是寻常日子,不能算常例。” 昨日是孙氏三周年,固然没有大宴宾客,可也是祭祀之日。 那道蒸鱼看着还罢,可因为有些凉了,就有了腥气,沈瑞吃了一筷子,便不再动;蜜汁火方倒是软糯香浓,不过沈瑞在西林禅院吃了三年素食,冷不丁的吃这大荤之觉得腻的慌,就就着两道素菜,用了一碗饭。 等他撂下筷子,大厨房又有婆子过来送食盒。 因沈瑞也好奇,冬喜、柳芽便将食盒都提到北屋。一个红漆三层食盒,一个黑漆双层食盒。等打开来,那红漆食盒里是一盘肉丝白菜,一盘烧豆腐,一海碗米饭,两副碗筷;黑漆食盒里,只有一大碗烧豆腐,一海碗陈米饭,还有四副碗筷。 寻常百姓人家,这样的饭食,算是好的,可这不是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或者是说不是三年前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饭。 沈瑞看了炭盆的方向,再看看眼前例饭,哪里还不明白,沈家四房如今开始“节俭”度日了。说起来四房之前的用度,确实不像是举人家门第,比寻常官宦人家吃穿用度都精致。以四房的进项看,花销也实在大。这样节俭下来,才是长久之道。 只是这二等例饭两位,三等四位,就很没意思。他并不觉得是大厨房消息灵通,晓得秋月、冬月去了书斋,才如此安排,那样的话送来的也当是四人份的晚饭。显然张老安人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吩咐人将两个身契不在四房的冬喜、柳芽当成三等看。 这老太太,日子过的太清闲了。 柳芽这三年辗转几家,依旧是质朴的性子,有饭吃就好,并没有在意饭菜多少;冬喜年纪稍长,却有些担心,用了晚饭,回到北屋后,小声对沈瑞道:“老爷勤俭持家,虽是好事,可若是年年风调雨顺还罢,要是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说不定老爷就有借口过问二哥产业。” 听冬喜这么一提醒,沈瑞也晓得,确实有这个可能。四房账面上的产业并不多,只因沈瑞曾祖父当年沉迷赌博,将家产变卖的差不多。若不是去世的早,怕是连祖宅都卖了。如今账面上不过几十顷地,两处收租的铺子,这其中一半还是孙氏嫁过来后添置的。 要是年景不好,沈举人确实有可能过问沈瑞产业,可那又如何,那些产业都是经族人公议,由郭氏代为掌管的,只要沈瑞不开口,沈举人就没法子。而有沈瑾在前头,哪里需要沈瑞开口呢? 沈瑾名下的产业,可都由沈举人帮着打理,即便沈举人需要银钱贴补家用,也没有越过长子与次子开口的道理。 想到这些,沈瑞再次遗憾明年为什么没有院试,要是明年有院试,那自己需要熬的日子就短了一半。 内宅,上房。 张老安人用完一碗燕窝,嫌弃地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对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盘鱼给三姐送去,那盘火方给四姐。” 对着这样的饭食,要是没有小厨房每日一碗燕窝,张老安人早就忍不了了。可知子莫若母,儿子如今左性了,她还能为了一口吃食与儿子相争么?只能忍了。 郝妈妈笑着应了,却腹诽不已。那道蒸鱼还罢,只动了几筷子,还全须全尾,赏人也算体面;那蜜汁火方可是用了大半盘子,只剩下核桃大的两块肉,老安人竟好意思赏人。 张三姐、张四姐就住在老安人院里的东厢,三间屋子,姊妹两个一人占了一头,中间是小厅。郝妈妈到时,两人的食盒刚送来,有两个俏婢正在摆饭。 郝妈妈往餐桌上瞥了一眼,一道粉蒸肉,一道肉丝白菜,正是老安人屋里一等婢子的例。她的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轻鄙,狗屁“表小姐”,老爷不承认,厨房连客饭都不准备,只按照一等婢子的例。老安人曾说过一回,可老爷发话,沈家只有四个主子,老安人再懊恼也没用。即便是娇客,可谁让这两个是张家人,而老爷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 老安人没法子,本还带着两个侄孙女一起吃,可没几日,老爷带头“节俭”,主人例菜从十道减为四道,盘子也从八寸盘换成五寸盘。一个人用足富裕,三人用就有些寒酸。 老安人无法,只好打发张家姊妹回屋自用。张家姊妹哪里不晓得自己被轻慢,要是要脸面的走就家去,却是死赖着不走。 如今老安人这院子的妈妈、婢子,面上虽依旧恭敬,可心里没人瞧得起她们姊妹。 两姊妹捡老安人的剩菜,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请郝妈妈一边吃茶后,姊妹两个便入座动筷子,即便那火方只剩下两筷子,张四姐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郝妈妈在旁见了,面上笑着,胃里直翻腾。等两人用晚饭,郝妈妈方撂下茶碗,对张四姐道:“老安人说了,秋月、冬月两个服侍了四姐三年,同四姐感情也深厚,如今去服侍我们二哥,四姐要是舍不得那两个婢子,就常打发人去看看,或是打发人叫进来说话。” 张四姐笑嘻嘻应了,道:“我可是一日也舍不得她们两个,明儿就打发人去看看。” 张三姐在旁,虽也陪着笑,眼中却多了抹黯然。 郝妈妈传完话,就回上房服侍去了。 张四姐摆摆手,打发两个婢子撤了桌子,便拉着张三姐到了里屋。 “阿姊,我不想顺着姑祖母的安排。我才十五,又不急着嫁,再说二表弟就那么好糊弄?后头还有个状元公,还有隔壁大娘子听说也是极厉害。张家本就对不起二表弟,就是设计了他,他年纪小我三岁,外人只会说我轻浮,谁会指责他无礼,到时候别说做妻,就是做妾怕也不能。姑奶奶如今不当家,她的话可信不得。”张四姐正色道。 张三姐听了,面带踌躇道:“可是咱们家如今已经败落,你不肯应姑祖母的安排,又哪里有妥当的亲事?” 张四姐莞尔一笑道:“姑祖母虽不当家,算计倒是好的,只是人选不妥当。怎选了我与二表弟,阿姊与大表哥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哩。” 张三姐面色绯红,半响露出苦笑道:“咱们已经来了三年,姑祖母要是有心,早就提了。想来在她眼中,定要寻个色色俱全的小娘子与大表弟。”张四姐挑眉道:“阿姊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九章 玉软花柔(五) 冬日天黑的早,用了晚饭,侧院就掌灯。 沈瑞回到书房,开始每日功课。即便这几年来,没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如何,可是他一日不曾懈怠。 明代科举,各项制度极为完善,这科举内容上,也规定的极为死板,只在朱子的《四书集注》上出题。沈瑞这个五百年后的人,知道题海战术的好处,对于能查看到的近几年的乡试、会试试题也看过。无奈的是,童子试的旧卷,地方上流通的却不多,只能找到去年与今年两年的。 县试与府试录取比例都不算低,最难的是院试。 沈瑞还有两年时间,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只是虽说沈理提过,等他通过院试,会安排他入南监事宜,可这院试榜单名次也不好太低。否则连府学、县学官学生身份都没有,就入了南监,也容易被人轻鄙。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沈瑞已经将《中庸》默了一遍,默书是沈理让他这几年每日坚持功课之一。按照沈理的话说,就是功课要循序渐进,县试之前,默书是少不了的。心中记十遍百遍,也不如落笔一遍。又让他每日背唐诗两首,每三不限题目,做新诗一首。 同王守仁相比,沈理没有老师之名,却有老师之实,而且对沈瑞的教导更细致。从县试、府试如何应对,如何学习,他也早早就给沈瑞做了规划。沈理与王守仁两个,虽都有状元之才,可两人截然不同。沈理是现实主义者,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王守仁则是理想主义者,太专注与远处,忘了看看眼前的路,才容易摔跟头。 同样对沈瑞怀有期许,王守仁觉得沈瑞即便要走科举仕途,那目标就是进士,至于童子试、乡试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问题;而沈理眼中,沈瑞这几年最关注的就是童子试,过了院试就可离家;过了乡试,就可进京。至于会试,离的太远,暂时还不必去好高骛远。 在两个教育方向完全不同的老师的指导下,沈瑞居然没有精分,而是一点点充实自己,用三年的时间,将自己从知晓些国学皮毛到现下丝毫不落后同龄人的读书种子。原因无他,就是学进去了而已。他甚至有些懊悔,上辈子为何只学了皮毛。 在沈瑞看来,这些后世人眼中的“古文”有三美,韵律郎口之声美,词句幽深之言美,教化世人之意美。 为了怕伤眼睛,沈瑞默完《中庸》,便开始阖眼背唐诗,先默背了一遍昨日的,又看了看手中杜甫诗选。 正背诵,沈瑞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是柳芽的声音:“大哥来了。” 沈瑞诧异,从书房出来,沈瑾已经挑了帘子进屋。 沈瑞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色,道:“大哥不是宿在府学么?” 沈瑾笑道:“二弟头一日入族学,我到底放心不下,就与先生打了招呼回来。” 府学距离沈家坊的位置可不近,要穿半个城,沈瑾见他穿着儒服,周身还带了寒气,便道:“这是才家里?大哥要不要先去见老安人与老爷?” 沈瑾点头道:“我就是先过来看一眼,这就去见老安人与老爷,回头来在与二弟说话。”说罢,便也不罗嗦,转身出去,蹬蹬蹬蹬走了。 沈瑾给沈瑞留下的印象,向来是少年老成,这般毛毛躁躁的情形,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过因他是关切自己,沈瑞也不是铁石心肠,自然心里也只有暖的,便对才出来的冬喜道:“准备一壶热茶,再准备两盘点心。” 冬喜应声去了,柳芽见沈瑞袖口沾了墨汁,便取了衣服帮他换上。 之前沈瑞没回来,四房也没人想着为他准备应季衣服,这几年他的衣服,都是沈理家与五房给预备,就是除服后的衣服,也是郭氏给准备的,四房这边压根没人提这些。之前沈瑞只以为是沈举人当家,或许是粗心;回来见识了沈举人的“节俭”之举,看来也未必就是“粗心”。 沈瑞可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有来有往方是长久之道,即便他表面上是个孩子,也是如此。 沈理家那里,每逢年节,沈理都请郭氏帮自己预备份礼,以沈理家一双儿女为主,不求贵重,只求心意;至于郭氏这里,最在意的就是几个儿子的前途,沈瑞便将王守仁给他准备的那些时文集锦,抄写一遍,让郭氏转送沈全的两位兄长。那些集锦,对于童生还不是的沈瑞来说看的有些太早;对于沈全两位兄长,却是正好。 沈瑞本以为,沈瑾没一会儿就回来,没想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冬喜准备的两盘糕都没了热乎气,沈瑾方姗姗来迟,而且还不只一人,身后还跟着两婢。 沈瑾面上虽依旧带了笑,可笑意不达眼底,眉头总是若有若无地蹙起:“二弟,听说老安人安排了婢女过来,我那里也得了两个。听着名字,那春秋秋冬四个倒是一处的,和在一处也是雅事。我用绿棋、紫书换了那两个婢子去,好不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两婢也对沈瑞福了下去:“婢子绿棋(紫书)见过二哥。” 沈瑞并未回答,而是叫两婢起身,两婢都是低眉顺眼,可面上还是流露出几许黯然;再看沈瑾,还是方才的穿戴,看来即便方才回了槿院,也没有换衣服,就匆匆而来。 琴棋书画是沈瑾打小就用的婢子,那素未谋面的秋月、冬月算什么? 沈瑞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对眼前这个少年心软了。 以沈瑾的性情,自然不会为了所谓“雅事”就要用自己使唤惯了的侍婢来跟弟弟换人,看来是瞧出老安人用意不善,又阻拦不了,方想到这个换人的笨法子。 沈瑞莞尔一笑:“大哥可是来晚了,小弟就是有心想要成全大哥也不能了。”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身后那两婢却是不由抬头,面上难掩喜色。 沈瑞摊摊手,道:“我白日里又不是家,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反而是老爷整日在书斋,那边倒是缺人手,那两个婢子,我孝敬老爷去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大哥要是还想凑成四季,只有两个法子,要不去同老爷要人,要不也将那两位孝敬了老爷。” 沈瑾面露诧异,犹豫道:“毕竟是‘长者赐’?” 沈瑞轻笑道:“是‘长者赐’不假,可来的是婢子,毕竟不是‘长者’,难道还不能处置自己院里的两个婢子?” 沈瑾眼睛一亮,道:“是我愚了,二弟说的正是。”说到这里,看了看旁边的冬喜与柳芽道:“可二弟送走了两个,身边不是只剩下两人,要不还是从我那边匀一个与二弟使唤?” 沈瑞摇头道:“无需如此,老安人赐了四人下来,两个年岁小的弟弟留下了。” 沈瑾点头道:“二弟心中有数就好,那我也能安心。”说完,转身对那两个婢子道:“你们回去,告诉红琴,让那两个等着,我一会儿回去安排,别的先不要说。” 两婢笑着应了,又对沈瑞福了福,方满身欢喜地走了。 沈瑞轻笑道:“大哥虽爱护弟弟,可你舍得那两位姐姐,那两位姐姐怕是舍不得大哥。” 沈瑾毕竟年少,遭了弟弟打趣,脸立时红了,瞪了沈瑞一眼,想要说什么,不过看了旁边的冬喜、柳芽两个又闭嘴。沈瑞见他欲言又止,便打发冬喜、柳芽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沈瑾方正色道:“二弟转年就十三,或许对男女之事也会生出好奇之心。可你年纪在这里,身子还未长成,万不可过早涉及此事,那与身体有损,就是大不孝。你现下身边这两位,是亲族长辈所赐,理当敬重,不可亵玩。等你成丁,哥哥寻了好的与你。” 沈瑾一本正经,沈瑞却是哭笑不得,这故作老成,教育弟弟性启蒙、性禁忌的口气是怎回事? 难道自己就露出急色来,让沈瑾担心自己会与冬喜、柳芽滚床单? 沈瑾见沈瑞不吱声,只当他不乐意,又好言劝道:“眷恋美色可不单单是伤身,还会耽搁读书。六族兄对二弟寄予厚望,二弟也不好让六族长失望。” 沈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大哥勿要担心我,我还小呢。倒是大哥,可是成丁了,小心被当成肥肉。我可还盼着大哥早日中进士,多个进士哥哥撑腰,大哥可别耽搁了功课。让弟弟失望。” 沈瑾窘得脖子都红了,轻哼一声,小声道:“我为了乡试准备,学习功夫都不够,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 沈瑞见他如此窘迫,明显还是童子鸡,心中不由一笑。同沈举人相比,现在的沈瑾还称得上是真君子。瞧着他身边的婢子,对他是有情的,可沈瑾并未成事,多半因在孝期的缘故。 沈瑾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话问起族学里的事。 族学里夫子教的不错,同窗也多是熟人,虽有沈琇这个不和谐因素,沈瑞也没放在心上,回答起沈瑾自是处处都好,尤其还提了提与沈珏的投契。因为瞧着沈瑾的意思,最担心的就是沈瑞与沈珏的相争,怕他因此被同窗冷待。至于被欺负之类的,有沈全在,沈瑾倒是不担心。听到沈瑞与沈珏相处的好,沈瑾方松了一口道:“可见你们两个是真长大了,当年三日一吵、五日一架的,看得人提心吊胆……咱们四房虽不畏宗房之势,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兄弟之间还当和睦相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章 雏凤清声(一) 次日,沈瑞不到卯正(早上六点)就醒了,族学里是晨初上课。 外头蒙蒙亮,冬喜、柳芽两个提了热水进来服侍沈瑞洗漱,又怕迟了,打发小桃去大厨房催饭。想着昨日的点心,沈瑞道:“早上不带食盒,等中午再让长寿送过去。” 南边的点心多是甜腻腻的,即便冬日天短,可每天中午用点心添肚子也不舒服。 族学里本无事,柳成跟着上课,还能蹭蹭课听;长寿对读书没兴趣,在那里也是苦熬,还不若留在家里,送午饭也是活计。 冬喜道:“那可是好,婢子也能看着大厨房的菜色给二哥做添减,总比早上用点心装食盒强。” 柳芽紧了紧身上衣裳:“二哥,今儿阴天哩,可得加一件衣裳。” 冬喜听了,犹豫道:“是不是手炉也当带了?” 沈瑞忙摆摆手,道:“衣服还罢,手炉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孩子,哪里就能冻着?” 冬喜见他小大人的模样,只是笑,进屋里翻出一打衣裳,上面是一件珍珠羊皮小坎肩,下边是一件簇新的连帽一口钟披风来,外头是琥珀色素缎,里面是灰鼠皮,看着轻薄,却是暖和,比量着沈瑞的身高,穿到身上能从头到脚踝都遮得严严实实。这些应季衣服,都是一月前郭氏使人缝的。幸好如此,否则四房这边也没预备,沈瑞怕是就要穿素服出门。 冬喜拿着小坎肩道:“二哥将这个穿到里头,就是学堂里冷,只要护着肚子,也能好些。”说着,服侍沈瑞换上。 这珍珠羊皮就是羊羔皮,这羊羔不是落地的乳羊,而是还在母羊肚子里的小羊。不等它长成,就刨开母羊肚子,将羊羔取出来。羊羔身上的羊皮还没成全,上面是珍珠似的一个个凸起,取名珍珠羊皮。这羊皮极软极韧,穿在里头倒也服帖。 等沈瑞穿戴完,小桃已经从大厨房回来,后边跟着提食盒的婆子。 同昨晚的晚饭相比,今天的早饭堪称豪华,梅菜包子,金银花卷,花生粥,小馄饨,四道佐粥小菜,腐竹木耳,红油耳丝,同昨早的水平差不多。 眼前粥点色香味俱全,看的沈瑞食指大动,就着馄饨,吃了半碟子梅菜包子。指了指剩下的甜粥与金银花卷,沈瑞对冬喜道:“等会你们用吧,不要浪费。” 他不会为不相干的事情影响自己的胃口,可对比一下前天与昨天的晚饭,再对比昨天与今天的早饭,又哪里不明白。这两日早饭之所以这么丰盛,是“沾”了沈瑾的光。不管是张老安人开口,还是沈举人发话,因沈瑾在家,厨房有加餐。 自己去与沈举人计较?就是心有不忿,又怎样?为了吃食,做儿子的就开口抱怨,这倒哪里都站不住脚。 不过自己又不缺银子,作甚要委屈自己的胃? 想到这里,沈瑞便对冬喜道:“我将长寿留在家里,小厨房的东西,你看着列个单子,让长寿添置起来,别只预备点心汤汤的材料,腊肉干菜之类的也储备一些,往后想要吃什么,可以在小厨房这里家菜。” 冬喜早想着沈瑞昨晚没吃好,怕是大厨房那边的饭菜不对胃口,自是满口应下。 等沈瑞从屋里出来,长寿与柳成已经在院门口候着。 沈瑞便吩咐长寿道:“今日开始,你早上不用跟着去学里,中午从冬喜这里取了食盒送到学里。剩下的时间,多跟家里的人相处相处,咱们这院里外人少,消息太闭塞,我又离家三年,该打听的也打听些,总不能成了聋子瞎子。” 长寿应了,送沈瑞与柳成两个出门,就手中的书箱递给柳成。 这时,便听有人道:“瑞哥……” 是沈全的声音,沈瑞回头一看,便见沈全笑眯眯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辆蓝呢大车厢马车。 “今儿开始咱们乘马车上学。”沈全走近道。 见拉车的马高大威猛,车厢也比常见的马车要宽大,沈瑞看着有些眼熟,道:“这是婶娘的马车?还是不要麻烦,拢共也没多远。” 沈全道:“是我娘的马车,既都赶出来,瑞哥就不要再啰嗦,还不赶紧上车来,今日起了北风哩,吹得人身上打颤。”说罢,便拉了沈瑞胳膊。 这两房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界,沈瑞便没有挣脱,随着沈全上了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动了起来。沈家坊这一片多是青石板路,马车走起来极为稳当。 不等沈瑞开口,沈全便道:“不过是先应付几日,左右我娘也不会一大早就出门,白日里用马车也不耽搁。我娘昨儿已经使人去定制新马车,总要一旬方得。”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本就劳烦婶娘甚多,怎还好再用这等小事去烦扰婶娘。” 沈全瞪了他一眼,道:“外道甚哩?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在我娘心里你与福姐儿可是头等,我们这三个儿子反而要退后一步。我昨晚也说不用弄新马车,只需将我早年用过的马车刷刷漆对付用了,我娘却说那车厢小,两人挤一辆车憋闷。想当年我刚进蒙学时,大哥还在族学哩,我们兄弟三个挤一辆车,我娘都没怕挤着哪个。” 沈瑞本就不安,听沈全这么一说,越发不自在。 沈瑞名下产业受益都由郭氏收着,每个季度,郭氏都要教沈瑞看账本。可是,沈瑞这几年的吃穿用度并不在上头,而是源与郭氏的馈赠。 沈瑞早先“抗议”两回,想要改变这种模样,可是“抗议”无效。 在郭氏眼中,沈瑞确实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也仅仅是有主意,到底还是孩子。在沈瑞没有长成前,她虽不能代替孙氏,可也想要多关爱他几分。等到他娶了媳妇,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自不用自己再操心。 沈全见沈瑞神色变幻,捶了他一拳道:“你这小子,就是爱多想。长辈张罗着,你受了就是。又不是做买卖,非要一来一往,情分立时就交易回来。我娘现在疼你,等我娘老了,换你好生孝顺我娘。” 沈瑞听了,翻了个白眼,郭氏三子一女,孙子都有了两个,哪里会轮得到沈瑞孝顺。 沈全已经“哈哈”笑道:“你呀,可不许惦记新马车。那新马车你虽平日里坐得,可不能归给你,等明年夏天,我还要用车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沈瑞有些好奇。 明年可没有院试,而沈全原本在南监读书的二哥也考中举人进京去了。 沈全挑眉道:“明年是乡试之年,族里肯定有不少族兄弟过去应试,我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也不由心动,道:“那全三哥可别拉下我。” 南京可不只有国子监,还有秦淮河。沈瑞虽没有狎妓的心思,可到底是个男人,想要去开开眼界。中国的妓文化,在明朝时发展到鼎盛。 一里多路的距离,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族学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有学子从上面下来。 因不少人家都是兄弟、堂兄弟、或叔侄都在族学,像沈瑞、沈全这样的同乘一辆马车过来上学的不在少数。有的马车看着气派,下来的学子下巴就抬得高些;有的马车看着破旧,里面出来的人也小心翼翼。就像后世学校门口,宝马与夏利的对比。 这时就见一辆马车从后头驶过来,车厢高大,看着比郭氏的马车还要气派三分。旁边跟着五、六个骑马的长随,一色高头大马,统一的靛青袍子,车沿上坐着一对孪生小童,十来岁年纪,一模一样的装扮。 沈瑞见状,不由一愣,这是哪个?看着这做派,比沈珏那个宗房嫡孙还有架势。 沈全在旁,脸色有些发黑,嘟囔道:“这混蛋,不过是上学,装腔作势,倒是不知羞。”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停了,里头下来一人,身上穿着宝蓝色大氅,脖颈间若隐若现是金灿灿的项圈,手中握着一个掐金镶宝的手炉。身量虽高挑,可面容犹带稚嫩,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倒是好相貌,只是神情倨傲,平白地就添了几分不顺眼。 沈瑞将“记忆”中的同窗想了一遍,对不上号,这应该是后来族学的。 “这是哪房的姻亲?”沈瑞忍不住问道。 要是族人,即是年纪相仿,沈瑞“早年”多半会见过;亲戚家的子弟,半路附学的多。 沈全的脸更黑了,皱眉道:“我们那房的,他是我大舅的长子郭胜。” 沈瑞这甚是意外:“竟然是全三哥表弟?怎是这个做派?” 郭家也是松江大族,沈全外家这一支更是嫡房,难道偌大一个郭家,没有自己的家塾,还跑到沈家族学附学?沈瑞虽没有同郭家人打过交道,可郭氏是低调谦逊的性子。郭家声势虽不及沈、贺两家,在二等人家中算末流,可也是书香之族,世宦之家。这个郭胜,实看不出书香子弟的模样,反而像是出身商贾的暴发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一章 雏凤清声(二) “这是沈家四房嫡出二少爷?”公鸭嗓的声音尖锐刺耳:“怎连马车都没有,要蹭姑母家马车?” 沈瑞与沈全还没进族学,郭胜已经扬着下巴走了过来,轻蔑地看了沈瑞一眼。沈全见他如此,不由皱眉道:“好声说话,作甚阴阳怪气?” 郭胜撇嘴道:“我实话实说,又没扯谎,怎不对?他既比我小,从三表哥这里论起,不是还当叫我声表哥,与我见礼?难道还要我巴结他?这就是沈家子弟做派,没得让人瞧不起。” 沈全轻哼道:“我还是你嫡亲表哥,也没见与我见礼。表弟真是乌鸦落到猪身上,看不到自己什么色儿哩。” 郭胜不服气,道:“不过昨日请了一日假没见三表哥,还要我与三表哥行大礼?三表哥好大面皮,也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沈全扬眉道:“这族学里,不是族亲,就是表亲,要是真讲起礼来,不是要成了虾子,起不来身,可没意思。” 后头又有马车过来,沈全不搭理郭胜,招呼沈瑞跟上。 郭胜皱着眉头,瞪了沈全的背影一眼,呵斥那两个双生童子:“金奴、玉奴还不跟上!要是耽搁哥迟了,你们可要小心板子!” 沈瑞跟在沈全身边,有些无奈。这公鸭嗓的声音真是伤不起,同窗里的少年,好几个都在变声期,只是多是有所顾忌,鲜少开口。只有昨日见过的沈琴与刚才见的郭胜,这两人都是絮絮叨叨的性子,声音跟刮铁皮似的,真心受不住。 不过这郭胜也奇怪,既是沈全嫡亲表弟,丝毫不亲近不说,这表兄弟两个反而不对付的模样。 说话功夫,到了学堂,里面已经散坐着七、八个学生,董双也到了,坐在座位上,手中拿着一本《大学》,正在那里默念。其他的学生,三三两两坐了,窃窃私语。见沈瑞过来,董双微微颔首致意,便继续将视线落在书卷上,身上已没有昨日拘谨,多了几分淡定从容。 沈瑞微微一笑,也拿了书卷出来。有董双这样立志科举的同桌不是坏事,不会扰了自己,说不定在课业上也可以共勉。沈珏昨日说了,除了六房两个木子辈侄儿外,“夏耕”班里董双年纪最小,与自己同庚,月份小些。或许在他身上,自己可以观察一下,真正十二岁的大明学子如何行事。 柳成将文房四宝摆好,就随着沈全的书童执笔去了小屋。众人的书童,都坐在那边,可以旁听夫子讲课。沈家族学是义学,族中子弟,不拘嫡支旁枝到了启蒙年纪都可以送子弟入学,并不用交束脩,族里甚至还会贴补些笔墨银钱。姻亲故交家的子弟,则由各房头出面。这些人则不是免费的,要交束脩到族学。这部分费用不是固定的,量力而行。家贫的学生,两车木材也用的;家资富足的,直接捐给族学银两绢帛的不乏其人。 因入学界限卡的不严,所以也就没有伴读这么一说,只有各人带进来服侍笔墨的书童,虽为奴仆之流,却可以在旁边小屋旁听。 沈瑞刚看进去半页,面前就多了阴影,不用抬头,只看着簇新的宝蓝色衣裳,金晃晃小孩拳头大的金锁片,就晓得是沈全那位表弟。沈瑞抬起头来,就见郭胜皱着眉毛疑惑地看着自己。 “你怎坐这哩?我可是同沈琇约好,哪个月考第一就与董小弟同坐。”郭胜疑惑中带了几分恼意道。 沈瑞听了,看了董双一眼,有些不耐烦。 这一个、两个的烦不烦,这郭胜与沈琇年纪相仿,都是十四、五岁,按理来说,也不算小,怎么如此幼稚?这个年纪,在学业能下场应童子试,在家事上可以定亲,眼看就要成丁,难道还要来一出,你跟我好不跟他好的争朋友的幼稚游戏?三年前沈瑾与沈全也是这个年纪,可那两个少年多乖巧懂事,眼前这一个两个中二少年,却是欠揍。 董双“腾”的一下子起身,满脸涨红,不是羞的,而是恼的:“郭兄,我早就与你说过我要专心读书,无暇与郭兄交际玩耍。沈兄与我同坐,是董先生安排,郭胜若有不满,尽管与董先生说去!” 他还没有到变音的时候,声音清脆中带了几分糯糯的,即便口气不佳,可也不惹人生厌。 郭胜讪讪,不甘心地嘟囔道:“我又不会扰了董小弟用功,一起读书、一起备考不好么?” 董双面带寒色,坐了下来,不在搭理郭胜。郭胜又站了站,不服气地冲着沈瑞翻了个白眼,方回到自己座位上。沈瑞扫了一眼,也算找到这沈琇、郭胜两个都盯着董双身边空座的原因。以董双一心读书的架势,显然没有那个功夫与心情,去与那两位培养同窗之谊。而那两位巴巴地贴上来,原因无他,就是同桌太讨厌。 沈琇与郭胜两个是同桌,一个即便带了傲气可实际是不被家族认可的寒门学子,一个是摆着排场大族嫡房的天子娇子,这两人能对盘才怪。 看着那两人对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斗鸡模样,沈瑞的心情莫名就好了。 身边董双小声道:“沈兄放心,我不会让人因我的缘故再扰了沈兄,也不会再给二哥添麻烦!” 少年的声音不高,却格外坚定。沈瑞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几分笑意:“董小弟勿要想的太多,都是同窗,闲话几句无碍什么。” 董双体会了沈瑞的善意,嘴角挑了挑,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等到上课钟声想起,沈琰进来,一堂课开始。 董双拿起笔来,开始记笔记,写满一页换纸时,便看到沈瑞也是同样动作,忍不住眼睛往沈瑞面前的书桌上瞄了眼。明明是速记,沈瑞一笔行草,端得是行云流水,丝毫不显潦乱。 虽说昨日已经做了半日同桌,董双也晓得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也没想到沈瑞的字会写得这么端庄大气。这沈瑞明明是个少年老成、稳重敦厚,认真向学且写了一笔好字,怎么传言那么不堪? 是守孝三年脱胎换骨,还是那“顽劣骄纵”的恶名另有隐情?董双心中,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好奇。 沈瑞专心致志听课,受益匪浅。不管这沈琰在科举仕途上能走多远,可确实是个好夫子,讲起四书来通俗易懂,搁后世的说法,就是“引导式”教学,而不是“灌输式”,让人理解的更加深刻。 一堂课下来,有一个时辰,感觉眨眼而过。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沈琰抱着书卷出去,沈瑞方放下笔。眼前的笔记,已经记了二十多页。他揉了揉手腕,脑子里将方才课堂上的功课又过了一遍。他虽活了两辈子,可从不觉得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功名之路,他不曾畏惧,可也没有自大到可以唾手可得。 只是他学习的时间太短,沈理即便教导过他四书五经,可站在沈理那个高度,让他讲诉最基础的东西,未必有沈琰这么清晰。沈瑞过去不怚童子试,可也不觉得自己会取得什么好成绩,就是因为晓得自己学习古文的时间短,根基不足。原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县试、府试成绩即便差些,后年的院试时努力就好,中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成绩会提高许多。 如今听了沈琰两堂课,沈瑞不这么想了,因为他有机会将根基扎得更严实。 想到这里,沈瑞对的董双道:“董小弟,我这几年没来族学,在家里学的葫芦吞枣,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笔记?” 董双闻言,面露为难,小声道:“我的笔记……” 沈瑞见他面色不作伪,是真为难犹豫,忙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慢慢与夫子请教。” 董双摇摇头,道:“不是不借给沈兄,而是……那笔记有几箱子,我又时常温习,倒是不方便一下子拿给沈兄。若是沈兄不怪,我以后就分着拿来给沈兄?只是不知道沈兄看书的速度快否,要是慢了,恐我这里也要用。” 沈瑞闻言,松了一口气道:“我抄一遍便还给董小弟,一本笔记,有两、三日功夫就可,不会耽搁你用。” 董双还没说话,就见沈珏凑过来道:“瑞哥在说甚?摆了好几下手,你也瞧不见。” 沈瑞抬头道:“问了两句功课,珏哥找我?” “今日下午是琴课,不耐烦那个哩,我们去街里?”沈珏眼睛放光道:“府前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是南京行宫里出来的御厨掌勺,一道去见识见识?” 下午的“六艺课”,学子可以选修,所以沈珏才有这个打算。 沈瑞想想自己这三年,除了外出那半年,就避居在西林禅院,还真的没有在城里逛过,便点头道:“珏哥既说了,自是奉陪。” 见旁边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期待,沈瑞犹豫了一下,想想沈珏的脾气,还是没有多事。 宗房,太爷屋里。 大老爷看完手中的信,面上露出几分震惊:“这……这珞哥怎说没就没?”太爷叹气道:“这可怎生好,二房你虽有三个从堂兄弟,却只有珞哥这一根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二章 雏凤清音(三) 太爷惋惜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族中子弟谁人能比得?若不是沈沧怕风头太盛,让他压一科,去年没有参加会试,我沈家就能多出一个少年进士。” 宗房大老爷道:“二房嫡支子嗣也太单薄,兄弟三人就只守着这一根独苗,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头些年,二房那些庶支听说沈沧无子时,便有人传过选嗣的话,后来却不了了之。就是沈清家的,将两个儿子带回松江,未尝不是打着认祖归宗,过继嫡长房的意思。” 听了这话,族长太爷皱眉道:“那些混账东西,白日梦做的倒美!说到底,还是邵氏当年造的孽。你昌三叔小时关在酒窖三日,天气湿寒损了肾源。当时年幼还不显,等大了去了京城娶妻纳妾,十来年没有生出一儿半女,后来还是寻了民间神医,吃了几年苦药汤,才让妻妾开怀,生下三子三女,三子都站住,三女只长成一个。沈沧、沈洲还罢,老三沈润却是病罐子,因身体缘故,当年连会试都没能参加,要不然又是一个两榜进士。” 想到二房三兄弟两个进士、一个举人,宗房大老爷亦佩服不已。 只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既然这三兄弟都子嗣困难,唯一的骨血又没了,那即便再不愿,选嗣之事也不远。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些庶支还罢,子弟都不成样子,这两代连举人都没出来一个;倒是沈清留下的两个儿子沈琰、沈琇,读书资质倒是不错,又是已故二房老太爷血脉。” 他是宗子,未来的族长,对于族中的后进子弟向来留意。沈琰与沈琇兄弟两个虽没有写进族谱,可到底是沈家血脉,又是两个读书种子。 族长太爷冷哼道:“那又如何?他们不仅仅是二房老太爷血脉,还是邵氏血脉。对于京城那支来说,与仇人无异,难道还要叙亲不成?更不要说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不过等同于‘外室子’。” 宗房大老爷听了,不由心中一动:“庶支不成器,沈琰、沈琇两个也不行,那二房岂不是要从别房择嗣?” 族长太爷点头道:“多半是如此。内四房子孙本是一个祖宗,传到我是第四代,水字辈是第五代,玉字辈已经是第六代,等到外五房,除了五房之外,多是无服亲,血脉早远。不过立嗣有‘立亲’、‘立爱’,‘立亲’无需说,从血脉远近论起,首先就是仇人子孙,次后是当年曾对二房嫡脉落井下石那些旁枝庶房,沈沧他们兄弟几个不会选的;若是‘立爱’,内四房虽亲近些,可从外五房选也未必不可能。” 宗房大老爷露出几分期待道:“宗房、二房、四房祖上可是一母同胞,论起来方最亲近。四房这几代都是一脉相传,如今小一辈虽兄弟两个,可真正嫡血只有瑞哥一个,自没有过继他房的道理。那岂不是?” 族长太爷瞪眼道:“这叫什么话,难道你这当老子的要将九斤过继出去?莫要打这个主意,你舍得儿子,我可舍不得孙子!” 宗房大老爷兄弟两人,小一辈叔伯兄弟五人,其中行一、行二、行五的三个,是宗房大老爷所出嫡子,其中长子、次子都已经娶亲生子,长子阖家在京城,次子一家在松江奉养父母,只有幼子沈珏还未成丁。宗房二老爷虽也有两子,可一嫡一庶,没有合适人选。这过继也没有拖家带口的道理,如此一来,要是从宗房择嗣子,就只有沈珏一个人选。 族长太爷口中的“九斤”就是沈珏小名,他现下看着与同龄人无二,当年落地却有九斤重,是个大胖小子。 宗房大老爷忙道:“儿子不过这么一想,您莫要气恼。好好的儿子,我哪里就舍得与人,宗房在官场上虽比不得二房运势强,可也没有到日子过不下去的境地。不过是儿子的一点私心,想着二房几位从堂弟与族中关系向来疏远,即便过嗣了别房子弟,说不得还是与族里不冷不热。珏哥是宗房血脉,即便名义上与了二房做儿子,可骨肉难断,还是会同宗房亲近……”说到这里,哭笑道:“您也晓得,当年因生九斤时难产,贺氏待他就不如前两个精心……” 族长太爷吁了口气道:“大媳妇素也贤惠,可十几年劝也劝过、骂也骂过,独这件事想不开,这也没法子。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未必就是不疼九斤,怕就是早年疏离的狠,如今想要亲近也亲近不起来。” 当年宗房大太太怀沈珏时,已经年过四旬,算是“老蚌生珠”。原本是喜事,可因补的太过,婴儿过大,即便挣命生出孩子,可产后大出血也差点要了大太太的命,当时已经是数着日子度日,大夫都不给下方子,只叫准备后事。大太太自己心里也有数,开始从族妹中选继室人选,为了照顾留下的三个儿子,辖制后来人,又将身边两个通房抬了妾。 因宗房大老爷是沈族宗子,他的妻子就是沈家宗妇,即便是继室也不能马虎。沈家为了三个嫡孙默许大太太从贺家选继室,可最终敲定前还是要相看一二。当年太夫人已故,二太太是小婶子,没有代大伯相看的道理的。无奈从权,两家商议后,便安排继室人选、贺氏旁枝出身的小贺氏过来给族姐侍疾。 等到大老爷见了继室人选,并无异议,这件事就算定下来。 大太太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本已经认命,可看着娇花一般的族妹,开始不甘心起来,一口气憋着,竟然转危为安。 大太太既身子渐好,之前选继室的事也就成一闹剧。那个小贺氏后来悄无声息地嫁到外地,这件事本当风过无痕,可大太太却因丈夫曾相看过小贺氏也有了心结,对于连累自己差点送了性命的幼子也疼爱不起来。大老爷心疼幼子,劝了妻子好几回,可大太太始终对孩子亲近不起来,连带着养娘、婢子都开始疏忽起来。大老爷看不过去,等沈珏过了周岁,就送到族长太爷跟前,沈珏跟着族长太爷长大。 族长太爷与大老爷怜惜沈珏不得生母喜欢,不免偏疼几分。如今因二房断嗣,大老爷生出私心,也是因真心为幼子打算。 想着小孙子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族长太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将小孙子留在长房,固然是骨肉不离散,可上面有两个哥哥,底下侄儿侄女也渐长成,即便自己多看顾两眼,可自己已经是古稀之年。 要是能去京城承继,固然有别理之苦,可却能多了侍郎父亲、翰林叔父,身份显贵……想到这里,族长太爷摇摇头,自己真是昏聩,得知二房不幸,不为二房悲伤,反倒有自己的小算盘。 当年沈昌是个极有主意之人,对待松江族人不留余地,未免不是因轻鄙族亲贪婪。他的儿子,岂是好算计的?不管过不过继,如何过继,那边自有决断,还轮不到旁人插手。 等到族学第二堂课下课,就到了中午时分,沈珏已经迫不及待过来招呼沈瑞出去:“咱们过去用午饭,我已经打发人过去订位!” 沈瑞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看了一眼董双的食盒。半新不旧的黑漆双层食盒,里面破显空旷,只有一碟米糕,还有一个水壶。 因同沈珏出去是上午才决定,长寿没得到消息,中午还是送了食盒过来。沈瑞虽没打开,可是既是冬喜预备的,指定错不了。 从董双的穿戴吃食看,实不是富裕人家出身。 看着少年揪着温茶吞已经没有热乎气的米糕,沈瑞便将食盒放在董双面前道:“劳烦董小弟帮我一个忙,帮我将这个解决一下,省的回到家里,让长辈们晓得我外食之事。” 董双闻言,抬头看着沈瑞,便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下一颤,忙移开眼睛:“我带了茶点,沈兄与旁人吃吧。” “大家都带了食盒……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你我既是同桌,以后也会常在一处午食。”沈瑞道。 沈珏在旁,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提溜起沈瑞的食盒,撂在董双桌子上:“多大点事,瑞哥既开口一回,你应了便是,唧唧歪歪地不爽快!” 董双本还要说话,也因沈珏一番话憋了回去,看着沈瑞无奈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可是谢谢了。”沈瑞拱了拱手,同沈全打了一声招呼,便同沈珏从族学出来,柳成与沈珏的书童七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宗房的马车就在外头,应该是沈瑞提前吩咐过。 沈瑞同沈珏上了马车,道:“你这般大喇喇地出来,也不怕长辈们晓得?” 沈珏挺了挺胸脯,瞥了沈瑞一眼,道:“我又不是小娘子,作甚不能上街?倒是瑞哥,真是个小孩子,连上个街都这般欢喜。” 这是被鄙视了? 沈瑞摸了摸鼻子,不解道:“我明明比珏哥大,珏哥怎不唤我哥哥?”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不过早落地几个时辰,就想做哥哥?我可是听说,源大婶子当年是早产生下的你,我可是足月。真要论起来,说不得我比你大两月哩。” 说起来也是两人缘分,这族兄弟两个竟然是同年同月出生,只是一个是前一日夜里,一个是次日凌晨,相差不到一日。见沈珏理直气壮的模样,沈瑞无语,难道这大小,还能从娘胎里开始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三章 雏凤清音(四) “八方楼”沈瑞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白墙灰瓦的三层高楼,不由点头道:“名好字亦佳!” 与北方建筑的大气郎阔不同,江南建筑婉约,即便是市井之中的酒楼,看着也非常清雅。沈珏撇了撇嘴道:“瑞哥好好的,怎学起那些腐儒品起匾额来?这是吃饭的地界,又不是书斋画坊!” 门口站着一个小二,见两人下了马车,忙上前迎了一步,热乎地招呼:“二位小哥快请进。” 沈珏没有说话,他的长随王安上前一步道:“小二,我头午过来与我家五哥订了三楼雅间!” 小二认出王安,脸上殷勤越盛,引了众人上三楼雅间。 看着跟上来的几个长随、书童,沈珏将手一挥,豪爽地说道:“既来了八方楼,你们也去一楼叫几个菜打打牙祭。”又对七星道:“看顾些柳成,看他老实巴交的,莫叫人欺负。” 一干长随小厮随小二下楼,雅间里只剩下沈瑞与沈珏两个。 这里虽是三楼,可街面上的叫卖声还是听得十分清晰。只是同北方扯着嗓子响亮的叫卖声不同,南面的叫卖声,音量不高,可卖词一套一套,都带了几分雅致。 沈瑞走到窗前,眺望眼前街景,只觉得处处都好,看的津津有味。他虽曾随王守仁北上,对于这些市井风情也见过些,可当时在旅途中,每日课业功课又重,心境不同;现下心情悠闲,将那些科举仕途之类的想法都撂到一边,再看这些市井画卷,则是另一种怯意。 沈珏见他如此,挤到他旁边,四处眺望一遍,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不免纳罕道:“瑞哥瞧什么,舍不得移眼?” 沈瑞指了指街角的卖糯米糕的小车,道:“珏哥瞧那里?” 沈珏顺着沈瑞的手指望过去,便见街角停着一辆小车,旁边一老妪卖糕,小车前头排了好长的队伍。 “那是白阿婆年糕,在这街上颇有名气,她家的芝麻粘糕最是劲道,每天只卖几帘子,稍晚些就没了。”沈珏以为沈瑞想吃,说完话,便出去招呼小二,从荷包里抓了半把铜钱与他:“我弟弟要吃粘糕,你出去买一份来。” 一份年糕又能几个钱,剩下的自然是打赏。小二乐呵呵地应了,殷勤地下了楼。 沈瑞讪笑两声,道:“珏哥,我没想吃糕,我看那边是见没人维持秩序,大家秩序井然,无人插队……” 沈珏好奇道:“这买东西自然有个先来后到,排队不是应当的?不排队乱糟糟,反而要耽搁功夫。” 看着行人如织的街市,沈瑞总觉得缺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来,道:“怎不见乞丐?是有人驱逐?” 沈珏摇头道:“松江本就富裕,又不是灾年,哪里就有那么多乞丐。就算有外头串流过来的,也多进了惠民院。”说到这里,像个小大人似的,道:“蒋府尊确实是个好官,可惜明年就要到任,还不知后边接任的如何。” 松江知府蒋升到明年任满,因已经在知府位上连任一次,这次多半会升转。除了知县、知州这样的亲民官会连续三任外,知府以上主官为防盘踞地方,则少有连任三任的,除非是道路偏远之处的边省薄缺,主官又没关系将自己调动出来。像松江府这样的肥缺,蒋知府能连任一次,已经不易,不过是看在他胞弟是翰林学士,要不然早就被人挤下来。 沈珏只是这么一说,倒不是怕后边的知府会来刮地皮。松江几个大姓人家,联络有亲不说,多有子弟在官场上。除非是愣头青,否则谁会去开罪这些地头蛇。愣头青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当年到任半年就被免官那一位知府,就是被松江的富庶迷了眼,将松江当成自己碗里的肥肉,最后落得问罪罢官的下场。 听沈珏提及蒋知府,沈瑞想起蒋三公子蒋荣。 蒋三公子弘治十一年进京,参加弘治十二年春闱,可惜榜上无名。不过此后并没有回松江,而是留在京城预备下一科。经过他叔父蒋学士引荐,拜在礼部侍郎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等沈瑞再见到他时,得称师叔。 庄恭人与孙氏本是利益之交,曾为沈瑞张目,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多护着一二,是因身为人母,怜惜无辜稚子而已,比面子情重不了几分。王守仁避居松江半年,并且受沈理请托收下沈瑞这个学生,外人知晓的不对,可庄恭人却是几个知情者之一。 等蒋三公子拜师,庄恭人在松江得了消息,也叹缘分,对沈瑞却是多了几分真心与重视。天地君亲师,对于士人来说,师生关系仅次于亲族关系,甚至有的时候被亲族关系更有助益。蒋三公子是王华的关门弟子,沈瑞是王守仁的首徒,两人生母又有渊源,在王门弟子中也可以守望相助。 因席面是预定好的,两人进了包厢没一会儿,等小二买回芝麻糯米糕,这边也开始上菜。 沈瑞见凉菜就上了四道,就晓得后头的热菜碟子数更是少不了,道:“是不是太多了?” 沈珏道:“我就是觉得人少,只使人预定了三等混八珍席面,要是二等席面要二十四道,一等席面三十二道。” 四道凉菜,四道炒碟,四道碗蒸,一品甜品、一品羹、两道点心,总共十六道美味。 为了方便沈瑞与沈珏取食,这些菜都集中在两人座位这一侧,六尺直径大圆桌空了半拉。因带了“八珍”字样,这些菜品所有食材都是“海八珍”、“草八珍”、“禽八珍”、“陆八珍”里的,看着精致,可菜量并不多。 在见过后世八大菜系的沈瑞眼中,这些菜样式并不算什么,不过是淮扬菜夹杂鲁菜而已。不过对比沈家四房这几日的伙食,沈瑞看着这些美食佳肴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沈珏也是头一回来八方楼,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肚放在碗中。两人都是打小养成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自也不会做出风卷残云的架势,可吃饭的速度委实不慢,夹菜次数也明显增多。 沈瑞用了两碗饭,又喝了半碗羹,才撂下筷子。 沈珏已经揉肚子,道:“怪不得这一席要四两二钱银子,可是用了我两个月月例。同样的鱼翅,不知他们怎么炮制的,家里厨房做的与这个一比就成了粉丝。” “这么贵?”沈瑞听到这个价格,不由诧异。 当年他随王守仁北上时,一餐饭不过几十文到几钱银子,这里却是翻了几十倍。眼前这席面虽为“混八珍席”,可主菜不过是鱼翅、海参之类,剩下的配菜是禽肉、菌类,并不算稀缺的东西,不过是菜式精致新奇些。 沈珏挑了挑眉道:“这可是行宫里下来的御厨掌勺,能跟外头酒楼的价格一样?要知道松江府里,可不是谁都敢在三楼订席面!”说话间,露出几分得意。 沈瑞听了,不由莞尔。这是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搁在后世,就是仿膳而已,只是这个时候的教育,使得士人百姓对于皇权畏惧到了骨子里,即便这酒楼打着仿膳的招牌,也没有人敢说出口,众人只能掌勺师父曾经是御厨的身份说嘴。 只是不晓得这酒楼的东家是哪个,请退休御厨做掌勺师父的,并不算什么;敢将价格定的这么贵,就有几分魄力。不管这菜肴味道如何,只这价格,就将食客的身份做了限定。 像沈珏这样,觉得能用两个月零花钱吃上一顿的,绝对不会是少数。 正想着,就见七星进来道:“五哥,二堂舅老爷在隔壁雅间,听说五哥与瑞少爷在,打发人来相请。” 沈瑞听了这亲戚关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沈珏已经皱眉,低声嘀咕道:“怎这么倒霉,碰上他了……” 七星禀告完,侧过身,露出身后一青衣小厮躬身道:“表少爷,沈家二少爷,我家二老爷听说两位在此,打发小人来请。” 沈瑞已经反应过来,沈珏的外家是贺家,被沈珏称为堂舅老爷的就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那岂不就是贺家长房二老爷贺南盛?不过据他所知,沈珏与外家向来不亲近,这个贺二老爷怎么想起叫他们过去? 隔壁雅间,贺南盛赫然在座,对面坐着两一人年将五旬,一人二十出头,容貌有几分相似。从穿戴看,两人只是寻常人家出身。 “七叔,康生,隔壁与我堂姐家老五一道吃饭的,就是沈家四房嫡子瑞哥,这也是赶巧,你们也见见。”贺南盛端着酒壶,给老者斟满酒盅道。 那老者面上有些不自在,踌躇道:“可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 贺南盛笑道:“有我作保,七叔还信不过侄儿?”老者笑得勉强,旁边的青年“啪”一声撂下酒盅,冷笑:“二哥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是多好的亲事,怎么想起我们家?我妹妹只有十八,难道非要上杆子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二哥还是谨慎些好,莫要再闹一出笑话,万一出了变故,伤不到你们宗房身上,我们可挨不住。我大姐已经远嫁他乡,难道我三妹妹也要落得远嫁的下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四章 雏凤清音(五) 这青年口气如此不客气,贺南盛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是嫡宗次子,上面有个任九卿的胞兄,这些年掌管家族事务,别说是平辈的族兄弟,就是父辈、祖辈的族老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 那老者见了,忙呵斥青年道:“闭嘴,我还没死,轮不到你说话!” 青年面上犹带不平,可到底没有再开口。 贺南盛神色稍缓,要不是同辈中只有这房有辈分相当又适龄未嫁女,他也不愿与这家打交道。可除了这家三姐,其他适龄未嫁女都是晚辈,两家毕竟是姻亲,到底不好乱了辈分。 气氛有些压抑,老者有些黯然。他并不愿将小女儿与人做填房,唯一的儿子资质平庸,二十几岁方勉强过了院试,乡试更是没指望,又没有兄弟扶持,他这一房越显颓势,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方启蒙的长孙。沈举人虽年纪大些,到底是举人门第,两个儿子一个是廪生,一个纵然没有下场,背后却有个状元公。贺南盛说的对,只要女儿嫁过去,孙家早已无人,自家就成了沈瑾兄弟的外家,长孙就成了那兄弟两个的表弟。只要女儿恪守本分,好生服侍丈夫,看顾继子,那兄弟两个即便是面子情,待外家也不会太冷淡。 因十二年前的事,他这一房本就与嫡支有嫌隙,十来年越见疏远;如今嫡支主动示好,他又怎么能回绝此事? 沈瑞与沈珏进来时,便见到这神色各异的三人。 沈珏面上不甚亲近,可依旧按照礼数先见了礼。 贺南盛已经站起身,托住沈珏胳膊,脸上满是笑意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个子又高些,已经是大人模样,怎这个时候在外头?”说着,望向沈瑞:“这是瑞小哥?要不然同珏哥在一处,我还真不敢认。” 被贺南盛这样目光烁烁地看着,沈瑞只得也躬身道:“见过贺二老爷。” 贺南盛眼睛闪了闪道:“这称呼太外道,从珏哥论,你也当唤我一声舅舅。” 沈瑞只做路人状,没有接贺南盛的话茬。 贺南盛“呵呵”笑了两声,从沈瑞身上移开视线,拉着沈珏对那老者与青年道:“七叔,康生,这是我大姐姐家的老三珏哥。”又对沈珏道:“珏哥,这是你七外祖与七外祖家大舅舅。” 虽与外家不亲,这两位贺家长辈也是初见,沈珏还是老实见了礼。 那老者神色有些冷淡,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递给沈珏道:“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不值什么,拿去赏人吧。” 这话虽是套话,可添了这不冷不热的口气,委实让人不舒服。沈珏虽不被生母所喜,却是被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娇惯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即便是姻亲长辈又如何?难道就可以给他脸色瞧?而且这荷包里硬邦邦的,即便不用打开,也能猜到你们装的是金银之类。是有长辈第一次见晚辈给这样的表礼,可那是对童子,自己已经十二岁,还是小孩子么? 沈珏捏着荷包,抬起头来看着这劳什子“七外祖”一眼,就想要发作,便见这老者面带沧然、眼角水润、似有哀意,嘴边不逊的话就咽了下去,反而添了疑惑。 七外祖?外祖家嫡宗兄弟三房,这行七的定是旁枝,只是为甚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一家? 沈瑞在旁,看的更是清楚。这老者见到沈珏的时候,神色变幻,似惆怅、又似透过沈珏看什么;旁边那个青年却是七情上色,望向沈珏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满是怨愤。沈珏才十二岁,与这父子二人又是初见,难道这父子二人与沈家宗房有怨? 沈瑞正看着,正好那青年也望过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皆是一怔。 青年神色略有扭捏,立时转过脸去,可还是忍不住用眼睛余光望向沈瑞,打量着沈瑞。 沈家本就是书香门第,沈瑞这些年见过的读书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青年一样单纯直白。人心似海,简单的人总能令人放下戒备,沈瑞微微点头致意。 青年眼神一跳,也跟着颔了颔首,面上正常许多。 贺南盛介绍沈珏不过是抛砖引玉,沈瑞才是正主,便指着沈瑞对那父子道:“这是沈家四房的瑞小哥。”又对沈瑞道:“瑞小哥,这是鄙人堂叔与堂弟。” 他既正经八百的介绍,沈瑞总不好失礼,便进前一步,规规矩矩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世翁,见过贺世叔。” 松江各大姓联络有亲,这样的称呼总不会大错。 贺七太爷面上露出几分慈爱,看着沈瑞,仔细打量一番,点头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虽没有见过你母亲,可听过她的善心与贤名,你既是她骨血,也定是个好孩子。” 这番夸奖很是直白,沈瑞却能听到老人家话中的示好与善意,虽有些不解,还是难以生厌,躬身谦逊道:“小子愚钝,不敢当老人家襃赞。” 旁边的贺南盛面上虽依旧挂着笑,可眼神开始发冷。 好好的提孙氏作甚? 当年骗卖孙氏名下两家织厂成功时有多欢喜,过后贺南盛就有多后悔,就是京城胞兄当年也写了信狠骂了他一顿。他后知后觉知晓自己错处,吃相太难看,而沈家四房比想象中的有地位。 若是没有沈理与庄恭人,这便宜占就占了;有了那两位,占了便宜就失了名声。虽说织厂成了烫手山药,可贺家在松江既与沈家比肩,也没有低头退还的道理。贺家老太太早与大老爷早写信过来,让他想法子与沈家四房早日和解,可沈南盛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沈理起复,回了翰林院;蒋知府任期将满,沈南盛并未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越发急迫。蒋知府这些年在松江政通人和,成绩卓越,有高升布政司的风声;沈理虽依旧是五品学士,可却有个兼任吏部尚书的阁老泰山。明年是六年有一次的“京察”,自己胞兄在九卿上的任期将满。要是因沈家之事,耽搁了大哥前程,他可是没地方哭去。 沈珏在旁,看着贺南盛的神态,心中偷笑。什么东西?做了婊子还立牌坊。对于自己这位二堂舅,沈珏心中很鄙视。本是士人却行商贾事,这也不是罪过,可行事下作,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又敢做不敢当,实让人生不出尊重。 沈瑞是四房元妻嫡子,幼时又有恶名在外,贺七太爷本担心他骄横难缠,不好相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斯文有礼的小少年。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的教养能差到哪里去;要是真是跋扈顽童,即便是恩亲,沈家状元公也不会亲自教导三年。 至于沈瑞方才对贺南盛的冷淡,贺七太爷没觉得他失礼,反而觉得这孩子好僧分明有血性,不是那种口蜜腹剑之人。好感一生,贺七太爷对这门亲事倒是生出几分期待。 旁边的青年,也就是贺康生,康生是字,名为贺平盛。他本是无心机之人,见老父待沈瑞亲近,便也觉得沈瑞顺眼,想起曾听过的闲话,便直言道:“听说令兄高才,更得令尊高看,那不是宠庶灭嫡?”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贺七老爷瞪着儿子,真想踹死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沈瑞的神色,也淡了下来。不管沈举人到底有如何不是,这都是沈家家事,轮不到外姓人说话,更不要说在他这个做儿子的面前贬低老子。 贺平盛话说出口,便晓得自己失言,立时涨红了脸,脱口而出道:“我别无他意,就是不放心……” 话没说完,就听贺七太爷喝道:“胡吣甚?还不闭嘴!” 贺平盛立时闭嘴,望向沈瑞,面上带了忐忑不安。 贺七太爷叹了一口气,起身对沈瑞道:“犬子口无遮拦,冒犯了瑞小哥,老朽这里代子请罪,还请瑞小哥恕罪!”说罢,便躬身作揖。 沈瑞哪里好受,忙侧身避开,道:“老世翁无需如此,折煞小子……” 虽没有受贺七太爷的礼,可沈瑞也没有说原谅贺平盛的话,而是看着他道:“虽不知贺老爷到底不放心何事,可有些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家兄十四岁应童子试,中廪生,在读书上确实有天分,家父也对家兄寄予厚望。至与嫡庶之说……尊下消息怕是不够灵通,家兄与三年前遵照先慈遗命记在先慈名下,为我嫡出长兄。宠庶灭嫡之类人云亦云的话,自然是无稽之谈。” 自己不是“小白菜”,不需要外人来可怜。 沈瑞虽不是多话之人,可依旧为沈举人做这一番辩解,却是说给贺南盛听。不管贺南盛亲近自己目的如何,想要从父子关系、兄弟关系上挑拨,怕是不能。他固然对沈举人与沈瑾没甚感情,可也晓得远近亲疏,无心亲近贺家。 贺平盛红着脸站起身,对着沈瑞满脸羞愧道:“是我不该轻信人言,搬弄口舌,冒犯小哥,这里给小哥赔不是,还请小哥原谅则个。” 这般虽有些呆气却是知错认错的性子,倒是并不找人厌恶,连沈珏都看了贺平盛一眼。 沈瑞好不容易出来,无心再应付贺家人,寻了个托词,便与沈珏告辞。等下了楼,沈珏方后知后觉道:“四房家务,与他们什么事,那书呆子到底不放心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五章 蜚短流长(一) 第六十五章蜚短流长(一) 虽说“八方楼”菜肴确实美味,可到底被贺南盛给扰了兴致,沈瑞与沈珏两个在街上溜达一会儿,逛了两个古董字画店就意兴阑珊。 不过走到西街的时候,沈瑞随着沈珏的脚步放缓。 同东街相比,西街行人更密集,道路两侧商铺林立,只是同东街的酒楼、银楼、古董店、绸缎庄这些贵客临门的地方不同,这里集中的是客栈、布庄、茶楼、米行这些面向寻常百姓的大众铺子。 沈珏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处二层楼道:“那店面本是源大婶子名下产业,如今在沈瑾名下。” 沈瑞抬头望去,便叫牌匾上写着“惠来客栈”,门前有小二迎来送来,生意看起来不错的模样。 沈瑞不由诧异,沈举人现下虽不像三年前那样不通世事,可也不像是能打理生意产业的。待在仔细看两眼,他瞧出不对来,那匾额簇新,可也不像是有年份的。 “这客栈租出去了?”沈瑞道。 这几年沈瑞在外头,能得到的消息,不是从沈全处听说,就是从沈珏这里听说,还真没人有提及沈瑾那半拉产业的后续。沈瑞只晓得当年分完产后,好像这些产业就由沈举人接手,后续也没有过问。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他舍不得分出那一半。 沈珏点点头,道:“听说源大叔硬撑了两年半,直到今年夏天才撑不下去,就循着鸿大婶子的法子,结束了几处生意,将那几处铺面都租了出去。接手这客栈的,就是三房的人。” 三年前在四房墓地阳宅,沈瑞与沈瑾两个遵孙氏遗命,用抓阄的法子分了孙氏名下产业,沈瑞名下田庄一处二十顷,棉田两处十八顷,绸缎坊一处,杂货铺一处,三进宅子一处;沈瑾名下是田庄一处四十顷,客栈一处,米店一处,布庄一处,二进宅子一处。 沈珏不是平白说起这个,实是昨天见四房连马车都没有给沈瑞预备,心中不平,回家后便跟族长太爷抱怨了几句张老安人不慈。结果才知道,四房现下的状况不佳,这几年沈举人帮沈瑾打理那份产业,没有赚银子不说,还亏空了许多。族中的人多有看不惯沈举人的,都等着看他笑话。 不知道三房怎么说的,沈举人竟与他们“一笑泯恩仇”,将沈瑾名下的几处店面都租给三房。三房还是开客栈、米铺等营生,只换了招牌,给四房房租。 “我仔细问过祖父,源大叔不只这几年铺面亏空,就是三年前也被三房、九房追了不少银钱过去,他手中已无银钱,你却在五房大婶子处存了钱,仔细他找由头从你这里要银子。真要开了口,你这做儿子的还能不给?”沈珏正色道。 哪里用找由头,这就张罗要续娶,不就是件需要花银钱的大事。 这向儿子要娶后老婆的银子名头是不好听,可沈举人名声已经烂大街,还在乎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道:“你能想到这个,鸿大婶子怎么想不到?为甚不与我说?” 沈珏轻哼一声道:“大人做事,就是想的多。鸿大婶子帮你打理产业,多有避嫌。要是她对你提及沈瑾名下那半拉产业,倒像是挑拨你们父子兄弟。五房上下行事素来谨慎,哪里会落这样口舌?不过鸿大婶子是个明白人,又真心关爱你,应会有所防备。不予你说,多半是怕万一猜错,影响你们父子之情。” 听沈珏这么一说,沈瑞想起一件事。 沈理十月里上京前,曾同五房大老爷、大太太一道到西林禅院见沈瑞,只说是起复上京,需要在京置产,又要官场孝敬,手中银钱不足,想要借用沈瑞名下的银钱,三年之内就还上。 沈瑞名下的产业,两处铺面与宅子的租金有限,一年不过三、四百两,棉田与庄子是大头,风调雨顺一年有两千多两银子收益。三年下来,郭氏手中已经攒下八千多两银子。 沈理要用银子,沈瑞自是无二话。沈理认真地写了借条,由沈鸿与洪善禅师为中人,从沈瑞借银八千两。 沈瑞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沈理是翰林官,清水衙门,又出身九房旁枝,没有什么祖产。即便谢氏有嫁妆,可一个大男人遇到买宅置产的大事,也不好用媳妇嫁妆。沈理这几年护他颇多,亦师亦兄,能与他开口,他反而很高兴。 京城居,大不易,正当准备周全。否则大人能受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好。即便有个阁老府,沈家子弟也没有依附岳家的道理。 郭氏手中归于沈瑞名下的银钱,当时就只剩下五百来两。沈瑞便又使人从郭氏哪里取了三百两,等沈理走之前,送了做路仪。等到沈瑞守孝期满回家,郭氏打发人送来的碎银子散钱,也有二百两,账面上差不多空了。 棉田与庄子的收益,都是重阳节前送来,只有铺面租金,年底交明年的。如此一来,在明年重阳节前,郭氏处的账面上最多也不过是房租的那几百两银子。 沈瑞恍然大悟,一时竟痴了。沈理是真的借银子,还是与郭氏一起为了提防沈举人讨要银子方如此行事? 沈瑞与沈举人是父子,他们能提防沈举人,沈瑞身为人子,却不当想这些。否则让人晓得,不会有人挑剔沈举人贪婪,只会说沈瑞不孝吝啬。 沈宅,老安人院,厢房。 张四姐站在门口,从门缝中往上房望去。张三姐见了,皱眉道:“作甚哩,仔细叫人瞧见?” “阿姊,姑祖母同表叔吵架,婢子都打发出来,也不知为个甚?”张四姐带了几分兴奋,压低音量道。 张三姐放下手中棚子,揉了揉手腕道:“为甚也不干我们事,何苦操心这个?” 张四姐眼珠子一转,道:“不能就这么白等着,我还是去听一听。” 张三姐皱眉道:“莫要去,叫人晓得又是官司!” 张四姐笑道:“阿姊放心,我不过是去屋后寻猫,又不是故意要听甚哩。” 上房里,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只有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二人在。 张举人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沉的,能拧下水来。 张老安人喘着粗气,瞪眼道:“瑞哥混账东西不懂事,瑾哥也跟着有样学样,你这当老子的,不说唾一口骂回去,还大喇喇地将人收下,眼里可还有我这老婆子?” “都是我家婢子,怎就服侍不了我这主人,非要往瑾哥瑞哥身边送?”沈举人冷哼道:“我还当娘只‘看重’瑞哥,方调教婢子过去服侍,没想到连瑾哥也没落下。儿子倒是糊涂了,安人到底作甚想?非要见瑾哥沉迷女色、乡试落第才安心?” 张老安人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怒道:“难道你们父子兄弟都是亲近的,独老婆子心黑?瑾哥是我的心肝肉,老婆子怎会害他。他转年就十八,就要往南京背备考。南京是甚地界?他一个小孩子在外头,谁晓得身边有没有放荡子勾他不学好。为了给孙氏守孝,他这几年连个屋里人都没有,我如何能不操心?好容易调教两个乖巧董事的要与他做房里人,也不过防着他被引得吃外食儿。又怕被人挑老婆子偏心,方也予了瑞哥两个。那个冬月你昨晚既收用,想留便留,剩下三个,还是赶紧打发到偏院去!” 沈举人冷笑道:“只是关心孙子,就没有旁的?都说母子连心,安人如今行事连儿子都要瞒?不是特意吩咐这四婢,让她们就算到了前院也别忘了与张家二位姐儿亲近?儿子现下就将话放在这里,不管是张三姐、还是张四姐,想要进我沈家,门也没有,就是做妾也不行!安人到底是张家人,还是沈家妇,作甚要毁我沈家前程?且不说瑞哥如何,他年纪还小,说亲尚早;只说瑾哥,要是有了一个表妹做贵妾,那还有什么好人家会将女儿许他?安人想要拉扯张家,儿子管不着,想要坏我儿前程,我定不许!” 张老安人算计被揭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唬着脸犹自嘴硬道:“听贱婢嚼舌,烂心肝的东西,勾搭爷们不说,还将两个清白姐儿扯进来,你不说教训,倒信了这些鬼话,成甚样子?你又不是毛头小子,上了年岁,当爱惜身体,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拉,委实荒唐,儿子都到了说亲的时候,也顾及些体面。”说到最后,语重心长的模样,也添了底气。 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被生母直面斥责“好色”,不由恼羞成怒,“腾”的一下起身:“我怎不顾及体面?家业败尽,也没地方说理,不过收用几个婢子解闷,倒叫安人说嘴!等我甚时收用东厢那两个,安人再说荒唐也不迟!”说罢,袖子一甩,挟怒而去。 张老安人气得浑身直哆嗦,等着沈举人的背影:“这混账东西,这混账东西,当我是死的,甚都敢说……” 北窗下,张四姐手中抱着一只猫,粉面挂霜,站了好一会儿,方长吁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转到前院来,瞥了眼院门口侍立的婢子,转回东厢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六章 蜚短流长(二) 见张四姐面色有些苍白地进来,张三姐面带担忧道:“怎哩?” 张四姐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猫往地上一摔。“瞄!”那猫惨叫一声,摔倒地上,翻身起来,抖了抖毛,一瘸一拐地沿着墙根窜到柜子后不见。 张三姐看了,皱眉道:“好好地磋磨它作甚?仔细惹恼了抓你手!” 张四姐喘着粗气,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也不闲凉,仰脖子灌进嘴里,方粉面带煞道:“不过一个小畜生,阿姊倒啰嗦我?” 张三姐见她模样,不由心惊:“怎就气成这个模样?可是姑父……又说了张家不好?” “张家算甚哩,人家举人老爷压根不稀罕提!”张三姐拧眉道:“举人老爷可是说了,姐姐与我别指望进沈家门,就是做妾也不行!又说那老家伙要坏他儿子前程,有了表妹贵妾就说不到好亲。” 张三姐手中的绣篷一下子落在地上,面上雪白一片。她被张老安人哄了几年,心里虽晓得两家如今并不匹配,可还是存那么一点点念头,想着老安人会怜惜她,为她做主。没想到张老安人真是打算让她做妾,而如今沈举人更是开口绝了这条路。 张三姐身子摇摇欲坠,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既被厌嫌至此,你我姐妹还是家去……” 张四姐忙抓了她的手,道:“阿姊可莫要糊涂!回家去吃糠咽菜,还是看着一家人唧唧歪歪?你我这样年纪,还能在家做老姑娘?就算你我姊妹甘于贫寒,乐意嫁与小门小户,爷爷可乐意给你我准备嫁妆?别说指望嫁妆,怕是巴不得用你我去换聘银。到时候不是给瘸子傻子做媳妇,就是给老头子做妾,阿姊就愿意?” 张三姐蹙眉,流泪道“可不回家,又能如何……” 张四姐眼睛转了转,嘴角多了讥讽之意,喃喃道:“举人老爷可是当你我是淫娃,他这个老色鬼反而成了正人君子,还真想要揭开了那老色鬼的皮!”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张三姐没听真切,问道:“妹妹说甚?” 张四姐莞尔一笑,道:“我说大表哥是正人君子,听说好像有一句话叫‘君子欺甚么方’的,只要他真心喜爱阿姊,又有姑祖母做主,姑父也未必真会拦着……” 因没有在外头待多久,沈瑞申正(下午四点)就回了家。 走到偏院门口,沈瑞便见那柳芽与一个小婢在那里踢毽子,另一个圆脸小婢在旁边拍手。见沈瑞回来,那两个小婢都老实站了,柳芽则是盯着沈瑞手中的点心包眼睛发亮:“二哥带点心回来了?” “一包芸豆糕,一包炸果子。”沈瑞随手将纸包子给她:“拿去当零嘴,或做茶点。” 柳芽笑嘻嘻地接了,领着两个小丫鬟去茶房。 冬喜听到动静,挑帘子出来:“二哥怎在院子里说话?仔细肚子里灌了风。” 毕竟是初冬时节,松江虽地处江南,到底是进了冬月,中午尚好,早晚阴寒。 沈瑞进了屋子,就觉得热气迎面而来,看到角落中烧的红彤彤的炭盆,丝毫不闻烟火气,不由笑道:“长寿这小子去买了炭?” 冬喜有些为难,犹豫一下,道:“下午送来时旁边有人跟着,婢子也没好多问。老爷那里怕是不好看哩,这么两袋子,又哪里瞒得住人。” 主仆正说着话,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长寿小哥来了,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沈瑞道。 柳芽转身出去,随即领了长寿进来。 “怎这么着急就买了炭?”沈瑞直接问道。 虽说这炭不值几个银钱,可这家里还有两个长辈,长寿如此行事略急促莽撞。 长寿听了,忙道:“二哥,这炭不是小人买的,是赵管家白日叫小人送来的。” “赵管家?赵庆?”沈瑞有些犹疑:“他怎想起送这个?” 长寿道:“早起二哥上学后,小人便在门房与几个小哥磨牙,正好赵管家过来,便问小人二哥这两日起居如何,可有不顺心之处。小人瞧他问得真,想起二哥屋里的炭,便提了两句。谁想过了没一会儿,赵管家便叫人带小的去库房领炭,领得就是这银霜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于四房这位管家,沈瑞印象并不好。 “不是这几年各院用的都是松木炭?怎库房还有银霜炭?”沈瑞皱眉道:“可问了,槿院哪里用的是甚?” 长寿道:“小人都打听清楚,各院如今用的都是松木炭,只老爷书房重地,书籍禁不住烟熏,依旧用的是银霜炭。听说是前些年剩下的,不过库房应该不少,赵管家说二哥这里要是用完了再寻他取。” 沈瑞听了,真心无语。 不管这木炭是不是三年前剩下的,赵管家能这般“慷慨”,那存量定然不少。 这家里拢共才几个人?两个儿子还罢,用的次一等就次一等,连张老安人处都“减等”? 书房是什么重地?不过是孙氏去世后,沈举人常住书房,他的起居坐卧之所。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用好炭,给张老安人次一等? 沈瑞自不会想着为张老安人抱“不平”,而是沈举人这行止太不妥当,传到外头就是“不孝”,影响的可不是一人名声,整个四房都会受牵连。 沈瑞皱眉不语,就听长寿道:“对了,二哥,听说今儿下午老爷与老安人吵了一架,过后那边就有个小婢挨了板子……” 沈瑞叫长寿打听家里的事,本是防患于未然,可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也影响心情。一时之间,他竟有些羡慕不在家的沈瑾。 张老安人待下人越来越暴虐,沈举人也丝毫不给张老安人面子,这母子两个嫌隙已深。 在这个家里,沈瑞最少要待将近两年,实是担心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他揉了揉额头,想着是不是劝劝沈举人,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能量。虽接触不多,可是他也瞧出来,沈举人性格偏执,不是能听见劝的,自己又何必自讨苦吃。 遇到这样的麻烦,当如何? 沈瑞心下一动,想起一人,不过想起昨晚“换婢”举动,又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想着,就见冬喜欲言又止,沈瑞看了她一眼,道:“还是甚闹心事,一并说了吧。” 冬喜递上一个小账本,上面簇新,只记录两笔收银,一笔是沈瑞的月钱二两,一笔是这院子里两个婢子的月钱四百文。三等婢子月钱两百文,这是新拨过来小桃与小杏的月钱。 沈瑞眼睛半眯,这沈举人还真是脑抽到底,无差别攻击。 赵总管既有心示好,连银霜炭都送了过来,那就不会多事来为难这边。能做主不给柳芽、冬喜月钱的,便只有沈举人。 这两婢即便按照二等的例给月钱,每月每人六百文,一年一个人不过七千两百文,两人加起来不过折银二十来两。 沈举人即便再吝啬,并没有削减家中下人,不会只为了剩下这二十来两银子,而是为了打她们身后沈理、郭氏的脸。张老安人还只是将这两人“贬”为三等婢子待遇,沈举人这里则压根连月钱都给省了。 沈理已经进京,会留意你给不给一个小婢发月例?郭氏除了代管沈瑞产业,对于四房其他事情都很避嫌,也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摊开来讲,最后闹心的只有沈瑞一个。 可真要找到沈举人跟前,沈瑞这做儿子的,为了婢子月钱去与父亲争议,有理也成了没理。 不能轻易就这样过去,否则谁晓得沈举人会不会得寸进尺。 沈瑞稍加思量,便对长寿道:“去请赵管家来!” 不一会儿,长寿将赵管家请了过来。 同记忆中向光鲜的装扮不同,如今的赵管家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头上也只是别着檀木簪,朴实许多。 沈瑞见了,心中不以为然。 做了四房二、三十年的管家,孙氏生前又向来大方,赵管家哪里就没有家底?不过如今沈举人“节俭”,上行下效,四房管事仆人也开始打扮朴素。 “老奴见过二哥。”赵管家的态度很恭敬。 沈瑞看着管家,微微一笑,道:“我请大管家过来,就是问问家里旧例!” 赵管家既是管家,账房放月钱之事自然也晓得,面上讪讪,强笑道:“不知二哥问甚旧例?” 沈瑞也不与他磨牙,指了指冬喜与柳芽:“这两个来了家里,到底算几等,小哥身边到底安排几人服侍?厨房安排三等饭食,账房上连月钱都省下。我记得大哥身边婢子,琴、棋两位姐姐是二等,书、画两位姐姐三等例。难道我这弟弟,用人就要减等,名下只能有两个三等婢子?亲戚家长辈打发来照看我的姐姐们,不说一等供奉,连二等的例也轮不着?还是说她们两个身契不在四房,就吃不得四房月例?如今这月例算甚?依照大管家安排,四房没有她们两个月钱,那我是不是要去隔壁与大婶娘说一声,从那边取银钱;还有京中六哥那里,也要将柳芽的月钱讨回来?还请大管家教我。”赵管家活了半辈子,哪里不晓得沈举人此举不妥当,要得罪族亲,可他是下人,想拦也拦不住,便将这件事早早捅出来,盼着沈瑞解决,没想到沈瑞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七章 蜚短流长(三) 赵管家只觉得额头的汗都要出来,有心想要将沈举人说出来,又顾忌柳芽、冬喜两个在旁,便只有硬着头皮道:“账房那边分派月钱,是按照家中花名册,这两位小大姐到底不在册子上。 沈瑞道:“那我院子里二等婢子就一直空着?还是赵管家已经选了人手,只是一时没送过来过来?” 赵管家额头的汗涌的更厉害,要是一直空着,那传到族中,就是四房又刻薄沈瑞,待他不如沈瑾,如今沈瑞刚出孝,回到家里,多少族亲盯着;要是说已经选好人手,那他又要去哪里找人。 这三年为了“节俭”,沈举人虽没有削减人口,可却也没有再选人进来。即便是长成的家生子,也只能在家嚼爹娘,得不到月钱。后宅的婢子本集中在老安人与先头大娘子院子里,只孙氏病故前,将院子里的婢子都放了出去,剩下不入等的粗使过后多入了老安人那边。 之前那春月、夏月四婢,是小丫头中拔尖的,全部都入了书斋,如今想要再找到两个合适的,谈何容易。 赵管家有示好在前,沈瑞也无心难为他:“既是我这里没有二等,大婶子同六哥与我两个姐姐使,怎就充不得二等?”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愿为难你,既然账房上要按花名册发月钱,那以后就将我名下的二两月例一人一两,分拨给两位姐姐。只是月钱还能含糊,吃食用度这些却不能马虎。赵管家也不用抬出老安人与老爷搪塞我,他们两个也许会看账,也许会有吩咐,却不会使人看着大厨房怎么装食盒!” 赵管家本焦头烂额,见沈瑞主动退了一步,如何肯不依,忙点头道:“这些琐事,既是不敢叫二哥再费心。但有什么纰漏,二哥尽管使人吩咐老奴。” 沈瑞微微一笑,道:“赵管家向来细心,如此我就谢过赵管家。” 随着他这一笑,屋子里原本肃穆的气氛立时松快几分。 赵管家听出沈瑞话中未尽之意,这是领了自己那银霜炭的人情,不由心中松了一口气。 管家也不易做,三年前沈瑞在内宅,身边有怠慢纰漏,老爷便将郑姨娘推出来顶缸;如今沈瑞在前院,要是再闹出什么事,那背黑锅的指定是他这个管家。 郑姨娘生了一个好儿子,既便与老爷感情日稀,也站的稳当;自己不过是下仆,阖家身契在老爷手中,生死不由自身。 不过他放心的太早些,就听沈瑞接着道:“大哥既入府学,少不得与同窗交际往来,难道每月只从账上领二两月钱?没有其他花销?” 赵管家一愣,随即回道:“还有五两银子,算是哥上学的笔墨银子。” 公中自有笔墨银子发放,这五两一笔,自然是沈瑾的零花钱。 沈瑞点点头道:“我虽没有甚花钱的用处,只为了老爷与大哥的名声,这笔银钱我这里也不好略过。还有我之前在西林禅院为母守孝,一直没有使人去账上领月钱,三年下来也有几十两,如今既家来,账房那边也没个说辞,这到底是怎回事?这账房上的人事可稳当?还是有那黑心肠的敢贪了我的月钱?” 赵管家一听,立时头大了。 沈瑞的月钱一年二十四两,三年七十二两,银钱并不算多,可账房也不是傻子,怎么敢贪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不过是沈举人这三年并未往西林禅院拨供养,也没有提及给沈瑞月钱之事,这才没人记得这一茬。 沈瑞“忧心忡忡”道:“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银钱,若是账房上养着一个大蛀虫,那可真是容不得。不只是月钱,还有四季衣服供给,都有定例。我虽住在外头,可依旧是老爷亲生子,这些黑心肠的都敢算计,要是算计到老安人与老爷头上,岂不是乱家之源?赵管家还是快去禀告老爷,早日查个清楚方好。” 赵管家哭笑不得,这才掩了一桩小事,又牵出后头这一桩。本以为孙氏已经病故,老安人又不喜,沈瑞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自己想要结份善缘,方伸出援手,不想他真是转了脾气,半点亏都不肯吃。 两婢月钱之事,还能有账房人口册子做借口;那三年不给西林禅院供养,用什么借口? 不管沈瑞是有心提及此事,还是无心提及,这都不是他一个做管家能应答的,还真需去回禀老爷。赵管家这样想着,便躬身道:“二哥说的正是,老奴这就去回了老爷!” 沈瑞摆摆手,道:“赵管家快去,我等你回信。老爷为人高洁,最是不喜这些琐事,莫让人糊弄了!” 赵管家匆匆而去,柳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二哥真坏,老爷不过是想要省一两多银子,二哥就要从老爷那里讨回几十两来,怕是老爷要肉疼哩。” 她性子天真,自然不会想到沈举人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当沈举人真是为了“节俭”才故意拿下人名册说事,省下她与冬喜的月钱。 冬喜忙推了她一把:“作死!老爷也是能说嘴的?” 柳芽冲冬喜欢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去给二哥泡茶!”说罢,一溜烟避了出去。 冬喜无奈道:“这丫头,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二哥也说说她,这么惯着也不行。” 沈瑞道:“她本就质朴的性子,当年因我连累吃了大苦头,难得她心无怨由,还保持天真烂漫,何必再拘了她!” 二十板子听着不多,可也足以要了当年的柳芽半条命。听说当时沈理从行商手中接回来,柳芽已经病入膏肓。要不是沈瑞与沈理提过柳芽对自己的相帮,那边也不会花了不少银子请医延药将她救回来。饶是如此,柳芽身上也落了后患,一条腿微跛,走路慢了还好,走路快了就能瞧出来。 冬喜知晓这段旧事,心中亦叹息,只能开解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二哥护着她,又肯抬举她兄弟,往后这丫头只有享福的。”说到这里,犹豫道:“到是老爷那边,二哥怎想起牵扯旧事?要是老爷恼怒可怎好?” 沈瑞笑道:“总要有人提醒他要顾忌些脸面,至于恼不恼的,又有甚怕,左右他也不喜我。”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句话果然说的有道理。想要让沈举人安分些不要打自己的主意,就将将他心虚的事情摆一摆。 书斋里,沈举人果然恼羞成怒。 三年不给西林禅院供给的事,他并不是故意的。即便家中“节俭”,也不会舍不得那几个银钱。实在当年家中的事情乱糟糟,一时无人想到此处。等到想起西林禅院的供给时,听说郭氏与沈理往那边送东西之事,沈举人觉得,自己要是随后行事,倒好像是那两个提醒的一般,就让人缓缓,左右有那两家供给,沈瑞也冻不着、饿不着。 后来……则是真忘了此事…… 沈举人自觉坦荡,可这件事还真的不能细说。否则无心成了有心,倒显得他这当老子的不慈。 沈举人顾不得去计较沈瑞身边侍婢的月钱几何,先是怒气冲冲,差点就要提了沈瑞来骂;随即想到此事影响,到底有些心虚,就坐在椅子上闷想。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举人有了决断,面上的怒气也散尽,对赵管家道:“账房上的人是死的?竟敢贪墨二哥这几年供养,真是好大狗胆!赶紧将二哥的月钱给补上,省的传出去叫人说嘴。至于账房这样的人,家里可不敢留,使人唤了人牙子,远远地卖了他一家子去!” 赵管事听了,只觉得心里发凉,能做到账房管位置,自然是主家心腹之人,老爷却为了抹平前事,直接给扣了帽子阖家发卖。老爷推人背黑锅,已经是第二回,倒是越来越顺溜。 就听沈举人接着说道:“使人查好了,除了一身衣裳,一文一缕不许带出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查抄出来的东西,另行登记入册。” 赵管事应了,从书斋退出来,后背已经湿透。 主仆几十年,他自是没有漏看沈举人眼中隐隐兴奋之色。这叫什么老爷?有了事情推给下头人背黑锅不说,还惦记下人家的私财? 固然从律法上来说,写了委身文书,入了主人家户籍,连自身都是主家的,不当有私产。沈举人此举,也说得过去,可却令人寒心。 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赵管家还是按照沈举人的吩咐处置了账房一家。只从账房家查抄出来的几百两现银、还有写在他女婿名下的地契、房契看,这账房挨处置也不冤枉。 晚饭过后,尘埃落定,赵管家从新账房处领了七十二两银子,亲自送到偏院来。 等他开来,长寿随后而至,讲了账房一家被查抄发卖之事。 这账房未必无辜,可沈举人能这般迅速抹平前事,沈瑞也得佩服一声。以后再有人想要拿这三年未供给之事说嘴,也是不能,沈举人顶多是“失察”。 能从万千读书人中考出个举人,沈举人即便有些迂,也不是笨人。只是有的时候,因偏执行事有些不谨。 聪明就好,能计较得失,行事就会有规矩;真要稀里糊涂下去,那乱拳打死老师傅,才叫人头疼。这晚,沈瑞睡了回沈宅后的第一个好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八章 人心不足(一) 次日,沈瑞用了早饭,便吩咐冬喜道:“上午去看看大婶子,就说我今儿下了学去给她请安。若是大婶子问这边的情形,也无需瞒着,省的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婶子忧心。” 虽说在回到四房前,沈瑞曾见过郭氏,可如今安顿下来,总要再去请个安。 同所谓的祖母、父亲相比,郭氏这三年对他无微不至,就是对待亲生子,也就如此了。虽说这其中有孙氏余荫,郭氏也有内疚情分,可沈瑞还是领这份情。 不说别的,只说着马车之事,沈瑞并不觉得是个事,可在郭氏看来,估计就该心疼他了。 冬喜应了,沈瑞便从偏院出来。 柳成已经在门口候着,主仆两人往大门口走,沈瑞便问道:“旁听了两日,听的如何,能跟上学堂里进度么?” 柳成虽名为书童,可沈瑞是希望他做个“旁听生”,等到成丁后考个秀才功名支撑门户,柳芽往后也算有了依靠。 柳成微涨红了脸,喃喃道:“正想与二哥说哩……小的很是听不大懂……” 沈瑞听了,有些奇怪,沈琰讲的已经浅显易懂,怎么还听不明白? 沈瑞停下脚步,皱眉道:“这两年你没有自学?” “小人本以为再没有机会读书。”柳成点点头,面带羞愧道:“是小人不争气,不仅没有自学,连早先启蒙的也忘得精光,只字还记得真,见了大半能识得。” 这哪里能怪柳成不争气,明明是沈瑞自己疏忽。因对柳成第一印象不错,看出他是个爱学习的性子,沈瑞就以为他这几年即便从村塾退学私下里也会坚持学习,却忘了眼下是大明朝,不是五百年后。农户家的儿子,家里因父亲重伤卧床失了顶梁柱,柳成即便年岁小,也要开始操持家务,哪里还有心情与时间自学。 “是我疏忽,待我想个法子,让你去‘春耕’班旁听。”沈瑞想了想,道。 柳成忙道:“那怎服侍二哥?小的不碍的,先这样听着,听多了就好了。” 沈瑞摇头,学习需循序渐进,基础最是重要,尤其是童子试,考的就是基本功。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需要人盯着服侍?都在一个院子,你若不放心,课歇、午歇时过来。”沈瑞说道。 说话间,主仆两个到了门口。 沈全已经坐在马车里,在大门外等着,沈瑞不好意思道:“又让三哥等我,明儿我早些出来。” 沈全笑着举起手中的书卷,道:“我出来早了,不过是车里看书;你要出来早了,就要在风里熬着。要是我娘晓得,挨教训的还是哥哥我。只当心疼哥哥,还是如今日这样就好,莫要折腾。” 沈瑞上了马车,没一会儿马车就到了族学。 学堂里学子来的不多,沈全因压力大,倒是没了早年跳脱,学习非常刻苦,半刻功夫也不耽搁,进了学堂就翻出书卷来读书。 董双不在,沈珏也还没到,沈瑞有心想要问问“春耕”班那边的情形,也找不到说话人,便出了学堂,踱步进了盈园。 早晨空气清新,园子里草木虽多凋零,可也有松木藤萝等还带了绿意。远处朝霞漫天,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得冬日清冷世界一下添了鲜活。 沈瑞仰着头,闭上眼睛,吐出胸中浊气,觉得耳边有风声吹过。 怪不得古人园林景致常有“流风阁”、“听雨轩”之类以声入景的名字,这样静静聆听自然声响,也是一种感悟与享受。 几丈外,董双停下脚步,握着书卷,站在那里,有些呆住。同窗两日,还是头一回见沈瑞露出这样惬意自在的表情。 沈瑞这几年形意拳与罗汉拳都没落下,还练习着从王守仁那里学来的一套道家吐纳功夫,耳聪目明,早已听到有人过来。 只是对方知趣驻足,他正聆听冬日松风声,便不急着睁开眼。 等睁开眼,见是董双,沈瑞扫了一眼他手中书本,道:“怪不得方才在学堂不见董小弟,原来在这里用功。” 董双腼腆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绢包,双手递过来道:“昨日用了沈兄午饭,这是小弟回礼,还请沈兄勿要嫌弃粗鄙。” 不过是自己不用的便当,哪里就需要回礼?沈瑞想要说不用,不过见董双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坚决,便接了过来,道:“那我可是占便宜了。” 当着送礼的人,拆开礼物开也不礼貌,沈瑞便也学董双的样子,将绢包抄进袖子里。 上辈子看书,时常看到往袖子里取东西、放东西这样的说法,这也不知哪朝哪代开始的习俗,在袖子里缝口袋,装东西。 许是因古时衣裳长袍大袖的缘故,身上要是缝口袋,装了东西鼓鼓囊囊的显得不利索,装在肥大的袖子里却是不显。 大明衣冠虽不似唐朝那样广袖,可也不像宋朝那样窄袖,属于中间,这袖袋也就依旧传承了下来。 董双见沈瑞没打开,面上忍不住有些失望。 沈瑞见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便问道:“那里头装的甚?摸起来有点硬。” 董双面上果然带了欢喜,眉眼弯弯道:“是薄荷松子糖。读书精神乏的时候含上一粒,最是醒神。” 沈瑞并不嗜甜,可还是笑道:“冬日读书最易困乏,又不敢多吃茶,得了这个倒是正好,谢谢董小弟。” 董双忙道:“无需谢,等沈兄用完,再寻我要……”说到这里,又觉不妥,道:“这个是自制的,并不是外头买的,要不我写了方子给沈兄?” 沈瑞见他自说自话就带了拘谨,霞飞双额,雌雄莫辩,不由心中一动,暗自打量董双周身两眼。 董双年方十二,还没到发育的时候,除非脱了衣服,否则还真的辩不出男女。 在这礼教森严的大明朝,董举人本身就是礼教子弟,应该不会开放到将侄女扮作侄儿来同一堆外姓少年做同窗。 自己是狗血故事看多了,哪里有那么多祝英台。 等两人回了学堂,沈珏见两人结伴进来,眉头就拧了起来,刚想上前说话,上课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课歇,沈珏就窜了过来,寻了由子将沈瑞拉倒外头:“瑞哥怎同董双好上了?还是远着方好。郭胜与沈绣两个可都当他是禁脔,仔细发疯咬人。咱们固然不怕他们,可落个为男人‘争风吃醋’也不是好名声!” 沈瑞只觉得风中凌乱,几个毛孩子口角,怎么就连“争风吃醋”的话都出来。 见沈瑞如此,沈珏只当他懵懂,故作老成道:“瑞哥还没开窍,自是不晓得这个。董双虽没答应同沈琇与郭胜两个好,可那两个早将他当成碗里的菜,前日昨日连番到你跟前说嘴,也是嫉妒你挨董双近。董双这家伙倒没露轻浮,只是谁让他长的像小娘子,性子也唧唧歪歪。” 沈瑞刚收了董双的礼,自不会跟着说董双不是,只道:“他也冤枉,蜂蝶轻狂,总赖不到花身上。” 见沈瑞为董双说好话,沈珏的面色古怪起来,盯着沈瑞好一会儿,方恶狠狠道:“我不管董双到底是香是臭,也不管沈琇与郭胜如何,只是你是我兄弟,可不许去弄甚断袖!”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珏哥将心放在肚子里,我既准备明年下场,读书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想旁的。”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知道读书是好事,可也别学全三哥。全三哥早年也是爱玩性子,这两年都成了书呆子……昨日出去,让人扫了兴,咱们玩的也不痛快,等到本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城里几处寺庙都有庙会,咱们再去瞧热闹。” 松江富庶,士绅百姓多崇佛崇道,地方上各种盛典也多有佛道相关。 沈瑞笑道:“那感情好。不过这次轮到我做东,珏哥可不许与我抢,我到底是做哥哥的。” 沈珏花钱素来大手大脚,族长太爷与大老爷虽心疼他,可到底想不周全,他手头还真不如沈瑞方便。 沈珏“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可是精穷了,就等着吃你这个大户。” 宗房嫡支子孙不少,旁枝也繁茂,沈瑞便提了想要打发柳成去“春耕”班书童处“旁听”之事。 沈珏道:“这哪里算事?我家小桐哥就在‘春耕’班,打发柳成过去与他的书童一道就行……” 沈家五房,内院正房。 郭氏歪在罗汉榻上,看福姐儿与冬喜说话。冬喜去四房前,一直在郭氏身边服侍,也是看着福姐儿长大的,福姐儿也爱粘着她。 福姐三岁半,拉着冬喜的袖子说个没完,一会是“姐姐哪里去了,怎么才家来”,一会又是“姐姐陪我翻绳耍”。 郭氏正惦记沈瑞在四房如何,见福姐儿粘着冬喜没完,便开口哄了她两句,吩咐养娘抱了下去。 又将屋子里其他人也打发了,郭氏方肃容道:“瑞哥这几日过的如何?那几位可又出甚幺蛾子?” 不管是张老安人授意,还是沈举人疏忽,连上学的马车都不预备,让沈瑞小小的人顶着冷风上下学,这也太苦了沈瑞,郭氏心里如何能不担心。就算冬喜今日不来,郭氏都要打发人过去探问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九章 人心不足(二) 因沈瑞早就交代过,冬喜自没什么隐瞒的,将这三天遭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郭氏皱眉听了,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行为,并无意外之色,若是四房有明白人,好好的日子也不会过成现下这样。 不过,待听到沈瑞对秋月、冬月两婢的处置,郭氏眉头微蹙;待听到沈瑞为了冬喜、柳芽的月例,去向管家讨要前几年的月例,则是摇头不已。 冬喜见状,不免担忧:“可是二哥应对的不当?” 这其中还有她的主意,要是真有不当之处,冬喜也难安心。 郭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管秋月、冬月过来到底有何目的,到底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瑞哥丝毫不怜香惜玉,倒是个心硬的。” 冬喜这次虽才到沈瑞身边几天,可三年前就在沈瑞身边服侍过一个多月,自然是偏着沈瑞,忙道:“二哥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是婢子的提议。二哥正是紧着读书的时候,一刻都不敢分心,婢子实是担心。明知道那那两个心里不安分,后头还牵扯个张四姐,稍有不慎,那边老安人就能将张四姐赖给二哥,妻妾名分且不说,只后头有张家一大家子人,就不是能消受了的。” 听到冬喜提及张家,想想张老安人的性情,确实有这个可能,郭氏神色稍缓:“真是不知瑞哥像谁,他娘是个‘走路恐伤蝼蚁命’的心肠,平生只有对人好的,但凡心肠狠一下,也不会让自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连儿子都跟着吃苦;他老子素来端着君子架子,可这两年露出好色的苗头来,家中通房婢子且不说,外头也有些牵扯,还真是令人开了眼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瑞哥有自己的主意也好,就算对旁人狠些,对自己好就行,善人哪里就容易做?虽还没到知人事的年纪,可瞧他这做派,长大也不会是怜香惜玉的性子,也不用担心他在女色上吃亏。” 冬喜附和道:“娘子说的正是,要是二哥性子绵软,那甚时候才能挺起来?不得娘子操心一辈子?二哥真不是个心狠的,婢子与柳芽的身契都在二哥这里,只要二哥与管家知会一声,即便不交了身契去,也不会有人上来讨要。不过是他白日不在家里,怕婢子与柳芽吃亏,方不嫌麻烦地做了这般安排。婢子还罢,看在娘子面上,二哥待婢子极敬重信赖,账面银钱这些都是婢子收着……就是婢子与柳芽的身契也在婢子这里……柳芽那丫头三年前挨了苦头,二哥如今就抬举了她弟弟,以后定也会一直护着……” 郭氏神色越发柔和,点头道:“瑞哥确实是个感恩知义的好孩子,就是行事直白鲁莽……如今他十二岁,年纪尚幼,不会有人挑剔什么,要是再大些可都是不是。祖母给孙子安排婢子常见,这儿子给老子送婢子算甚哩?倒是沈瑾,能知道护着瑞哥,倒是令人意外。这件事罢了,从管家那里讨厌银钱的事,却是极不妥当,就算想要提此事,也不当他来说。嫡出的哥儿,去与下人计较几十两银子的去往,这说出去难听。那边老爷是为了遮掩自己过错方处置了账房,可其他下人不知道,只当是瑞哥缘故,难免有人兔死狐悲,将怨愤集在瑞哥身上。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出面,不要让瑞哥陷在家事中。不要计较银钱,手头上松些,莫要为了小事惹得瑞哥不自在。” 郭氏不仅这样交代冬喜一番,等到沈瑞放学过来请安,也对沈瑞这般交代了一番。话说的婉转,可到底有训诫之意,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他年纪虽小,也是个爷们,没必要看重后宅的事,应该将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沈瑞涨红了脸,老实地听了,并没有抬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他之所以关注后宅事,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可确实是分了心,行事也不够坦荡。郭氏忠言逆耳,却是为了他好,他当然晓得好歹。 见沈瑞这般模样,郭氏生怕自己说的重,柔声道:“你吃过他们的苦头,心中不安如惊弓之鸟,这不是你的错。可你娘生前做了诸多安排,沈理与我这般为你费心,难道就是让你惶惶不安地过活?你年岁还小,只要松松快快地过活,安心自在读书就好,并不需要你自己撑着。即便一时挨了算计,有我们给你做主,难道还能让你亏了去?” 沈瑞耷拉着脑袋,无法辩白。 现代人的自私与多疑的刻在他的骨子里,“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更是铭记。他虽感激沈理与郭氏的照顾,可也没有想过真正去依赖两人。 他觉得自己看的清楚,对郭氏与沈理有恩的是孙氏,不是自己。如今这两人的回报颇多,自己要是再任意索取,就有挟恩图报之嫌,怕就要惹人生厌。 沈瑞的行事准则,不屑去讨人欢喜,但也绝对不让自己惹人厌。 可郭氏说的不无道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能算计他什么?他年纪在这里放着,不管是娶妻纳妾,还是银钱产业,都不用自己出头,自有人为他做主,还真不必怕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而且他辈分在这里摆着,去与那两个计较,本身就是不对。郭氏这么疼他,对此事都有异议,何况旁人?礼教社会,礼教不仅是旁人的绳索,也能锁到自己身上。即便自己觉得寻了由头,可以为自己辩白,可有的时候,只要出来事,别人自有想法,谁会去听所谓辩白理由。 “婶子,侄儿受教!”沈瑞想明白这一点,满心感激地郭氏躬身道。 郭氏扶了他胳膊,满脸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抬头往前看。那些烦心事能不理会就不理会,实是避不开,便使冬喜过来与我说。那两位有劣迹在前,你的事并不单单是四房家务,即便我这隔房的婶子为你出头,族里也说不出错来。” 沈瑞点头应了,看着郭氏的慈容,想到自己上辈子的父母。父亲还罢,沉迷书画,对于其他都看的淡,血脉家人看的也不重,他与姐姐算是被母亲独自抚养大,这才养成他与姐姐独立的性子。偏生祖父这边的情况复杂,堂兄弟众多,而他家这一支因移居港城,父亲不从政,已经退到家族边缘。 父亲那一代还罢,手足兄弟,还算相亲;等到下一辈堂兄弟,则只是面子情。 他曾因得祖父看重,有一阵子很是到堂兄们的拉拢与排挤,正经看过一场大热闹,也因年纪小的缘故吃了暗亏。当时母亲似战士一般,从港城飞到京城,虽没有指着祖父鼻子骂,可对于几位伯父却是丝毫不客气。原本温柔敦厚的贵妇人,立时成了母老虎。 在与恳谈一番,确定自己并无从政的心思后,母亲便代自己做了决断,在阖家人面前将此事摊开。不管伯母、堂兄们眼神多么复杂,母亲的话很是坚定:“我不管你们争什么,只要有人敢伤害我儿子,我就要让他永远难如愿!” 宗老桃李满天下,又如此高寿,其关系影响并不只在文化界,否则沈家诸堂兄也不会如此忌惮堂弟。正因为遭遇这样的事,沈瑞才清晰的明白,有血缘的未必是亲人,待沈举人、张老安人等也从来没有抱过指望。 郭氏是个严肃略显刻板的妇人,同母亲温柔敦厚性子不同,可此刻她的呵护像极了上辈子的母亲。 “你这孩子……”郭氏见他红了眼圈,叹气道:“心事也恁重了……” 沈瑞因想到前世亲人,只觉得心里揪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全在旁,在气氛沉重,打岔道:“瑞二弟也是,发生了这多事,你怎不与三哥说?我虽不能做甚,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不愿扰了三哥读书。”说到这里,看了郭氏一眼,毫不客气地告状:“婶子,三哥读书的劲头有些过了,日渐清减,要是继续下去,不是熬坏了眼睛,就是熬坏了身子,还是适当劳逸结合的好。” 郭氏听了,便望向沈全。沈全十七岁,正是身子抽条的时候,个子与大人差不多高,但是衣服挂在身上松垮垮的,眼底也是黑青一片。 郭氏看了,暗暗心惊。 沈全已经捶了沈瑞一下,低声埋怨道:“我想着帮你,你倒是来告哥哥的状了……谁读书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前些年就是静不下来,不能专心方才耽搁至今,如今再不努力,连你们这些小的都要不如……” 这几日沈瑞看的清楚,沈全的状态很不好。 今年院试二次落榜对沈全的打击很大,精神绷得太紧。下次院试在后年,还有一年半的时候,他继续这个精神状态下去,不是身子熬垮了,就是精神崩溃彻底厌学。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五、六岁启蒙,十几岁开始下场,童子试实算不得什么。从十几岁考下去,总有过的时候,可为甚不是人人都有功名?就是各人的承受力有限,选择不同。有的人落第三、两回,就彻底灰心,不走科举这条路;有的人则是百折不饶,终于过了这个坎……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章 人心不足(三) 沈瑞能想到沈全继续这样状态不妙,郭氏如何想不到?先前没察觉,不过是以为儿子年纪大了变得稳重,并没有觉得二次院试失败是多大的事。 沈全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十四岁就过了县试、府试,成为童生,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不说府试,只单说县试,虽然每年都有,可是每科录取人数只有二十来人。考过几次才过的大有人在。 到了府试,是一府之地的学子,又有一定的录取比例,到了院试,则是全省童生都应试,五十人中取一人,落第真不算什么。白首老童生,这句话不是说笑。就是沈氏各房中,读了一辈子书,四、五十岁才熬上生员的大有人在。 沈全要是真的立志科举,也不用担会卡在院试这个坎上,只要纳粮入监,取得监生资格,同样可以参加乡试。 之所以沈全这样焦躁,除了前面有两个进士、举人胞兄外,就是隔壁沈瑾带来的压力。两人同庚同窗,一个已经入了府学成为廪生,一个还在族学与族弟们混童生班,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郭氏与沈瑞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沈瑾身上,明白沈瑞结症所在。 郭氏并没有当面教子,而是从儿子想到沈瑞。沈全只是沈瑾隔房族兄弟,都被他影响至此;沈瑞这个亲兄弟的压力,肯定有过之无不及。 因此,郭氏便道:“你三哥我会看着,瑞哥也当爱惜自己。我会叫冬喜盯着,可不许你苦熬。就算后年下场,你也不过十四,正经不用着急。” “婶子放心,侄儿好容易调理好身体,才不会因小失大。一副好身体是根本,要是将身体熬坏了,什么都是空的。”沈瑞看了一眼沈全,回道。 沈全讪讪,嘟囔道:“何至巴巴地说这个,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沈瑞道:“三哥再这样下去,离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远了……” 因冬喜白日就过来说过沈瑞晚上过来,郭氏早吩咐厨房预备了上席,留沈瑞用了晚饭。 五房老太爷虽故去,可长子成了庶吉士,次子中举,这一房兴旺在即,原本身体病弱的大老爷沈鸿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虽说妻子帮忙打理沈瑞名下产业有些辛苦,也容易生是非,与五房的低调谨慎不相符,可有孙氏恩情在前,又有沈瑞对几位族兄的友爱在后,沈鸿对沈瑞也视为子侄一般关爱。 加上性子活泼的福姐,一顿饭其乐融融。 待沈瑞临告辞前,郭氏吩咐道:“明日开始瑞哥自己乘马车上学,我会打发人去学堂帮你三哥请假,年前家中有事他不去族学了。” 沈全听了,面露急色,想要开口,被郭氏哼了一声止住。沈鸿也有些意外,不过向来倚重妻子,即便心存疑问,也没有打岔。 沈瑞却是赞成郭氏的安排,以沈全目前状态正当好生歇一歇,便点头应了。 回到家里,冬喜仔细禀了今日见郭氏时的话。沈瑞晓得自己之前不足,实是过于自以为是,自己这个身份,在这个家里只能做孙子、做儿子,而不是能开口讲什么道理。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依赖旁人,起码在人前与张老安人、沈举人对峙的不能是他,否则对了也是错了。 “不用再计较,往后咱们过自己的。有了难处,就去求婶娘。”沈瑞将手一挥道。 婶娘也是娘,有人护着的感觉,心里还真是踏实。 五房,内院上房。 沈全并不在,他方才跟郭氏求情,想要明日接着上学,被郭氏呵斥了一顿,撵回自己院子。郭氏将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只夫妻两个说话。 郭氏叹了一口气,面露侥幸道:“幸好瑞哥提醒,要不三哥这样苦读下去,怕真要熬坏了身子。也是我疏忽,只当他大了不用人催促就爱读书,没想到三哥心里苦。他是幼子,老爷与我又宠惯,养成好强性子。如今不说他两个兄长,还有个同庚的沈瑾比着,怪不得他着急。只是这读书哪里是能急的了的,这才多大点,就是安下心来等个三年五载再下场年岁也不晚。”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寻思着,年前就让他歇一歇,年后寻个由子打发他进京走走,也正好散散心,老爷说可好?” 沈鸿吃过科举的苦,二十余岁中秀才,乡试落第三次,三十余岁才中了举人,只比长子早两科,因身体不好,没有进京参加会试。 听了妻子的提议,沈鸿点头道:“娘子说的正是,这学问不是憋出来的。学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出去见见世面正好。” 年后的安排有了,至今年前这小两个月,郭氏也有安排。 于是,在院子里烦躁不安的沈全,便等到了郭氏,后边跟着好些抬了箱子的婆子、婢子。 郭氏晓得自己儿子的秉性,嘴上应答的好听,可心里主意正着,便吩咐婆子道:“将三哥的书房清理了,一本书、一张纸都不许落下!都装箱抬走!” 沈全闻言大惊,道:“娘,这是作甚哩?” 郭氏板着脸道:“除夕之前,不许你再读书。年前这五十来天,你就好好养养精神,补补身体。” 婆子婢子们已经听从郭氏吩咐,开始将书本装箱。 沈全不敢去拦,只能苦着脸,拉着郭氏的胳膊道:“娘,瑞哥不过一说,哪里就如此哩?往后娘给儿子熬补汤还不行么?这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哪里好耽搁这些久?” 郭氏抹了把沈全手腕,直觉得骨头支棱着膈手,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我儿向来聪明,怎就钻了牛角尖?你作甚要同沈瑾比?要是真好那个强,就同沈理比!我儿若奔着状元去,纵熬坏了身子,娘也能赞一声我儿心气高;一个生员,就将我儿急成这个模样?那以后还是乡试、还有会试,可怎么办?天下的读书人,一路考过来,谁没有落第时?这点挫败都受不得,那我儿还是趁早歇了科举的心思,早早地捐个监生,老实地做个乡绅老爷。” 沈全眼圈泛红,耷拉着脑袋,半响方道:“娘,儿子从没觉得自己比旁人差甚哩……纵然小时调皮些,在读书上也踏踏实实,不曾偷过半点懒……瑾哥还罢,连珠哥都考中,偏儿子落榜……” 沈家玉字辈子孙多,成才的也多,进士就出了三个,举人五人,生员十来人。沈家各房族人底气越发足,也是因子孙成才,家族呈兴旺之势。 郭氏道:“不过是院试,又算甚哩?听你大哥说,如今乡试百取六,到了会试百取八,即便过了院试,又有几个能过了乡试、会试?就是你大哥,读书向来出色,当年也是案首、亚元地过来,可会试还了落第一科。只是你这一辈出色的人才多,这下场考试好似成了容易事。就是你父那一辈族兄弟,书香子弟,读了半辈子中,可一辈子童生身份的大有人在。你若是有心举业,就将心思松一松。院试怕甚?想要参加乡试直接纳监一样。到时候是举人老爷体面,还是落第的生员体面?若是你无心举业,更无须争这个早晚!” 郭氏连训斥带开解,沈全的心思总算是转过来,面带通红道:“是儿子浮躁,倒累的娘操心。” 他心里压力这么大,除了觉得在族兄弟面前丢脸外,主要原因还是担心让父母失望。如今听了这番开解,晓得自己想左了,羞愧不已。 郭氏见儿子听进去,面上也露出笑容,却没有叫人停止装箱。 母子两个转到北屋说话,郭氏道:“院试在后年,不管你想不想参加都不急。我同你父亲说了,明年就让你上京去探望你两个兄长,也能见一番市面。你大嫂又有了身孕,希望这次生个囡囡。” 沈全闻言,不由有些兴奋:“真的让儿子去京城?” “哄你作甚?亲家那边到时候会打发人上京送催生礼,你正好与他们作伴。”郭氏道。 沈全生出几分期盼,对于书房的书籍都被拿走之事也没那么大抵触。 郭氏微微一笑,将身后侍立的两婢叫到跟前,对沈全道:“按照你大哥、二哥的规矩,都是在成亲前才给屋里人,这次倒是便宜了你。可不许淘气,要晓得爱惜身体,我会叫你院里的妈妈盯着,莫叫我说你!” 五房家规,小哥身边的侍婢都要放出去,并不留做屋里人,就是怕主仆旧谊影响了未来主人与主母的感情。都是等到婚前,由长辈给安排两个婢子教导房事,等到成亲前就一副妆卤发嫁,以后的妾室、通房都有妻子抬举。 因有这一条规矩在,五房内宅十分清静,鲜少有妻庶之争,就是婆媳之间也比一般人家亲近。 沈全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只是前几年为祖父守孝,等孝满又为院试失利低沉,想不到这些。现下听到郭氏提及,立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可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两俏丽婢子望去。是夜,沈瑞放下心中的忌惮,身心放送地酣然入梦,梦中景致如亲历一般,有母亲的微笑……隔壁沈全,则是在女体的温柔中沉沦,将落第之痛彻底丢到脑后……,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一章 人心不足(四) 次日,沈瑞一个人乘马车去了族学。他倒是有些佩服沈举人,明知道儿子每日搭乘五房的马车,竟然也没个说法。以前算是“顺路”搭车,如今沈全年前不去族学,自己每日还用着郭氏马车,很是不方便。不过想着郭氏,自己步行上学的话还是少提。记得沈全那日说过已经定制马车,一旬方得,只能先这样。 同窗来了一半,郭胜、沈琇都在,看到沈瑞进来都没有好脸色。沈瑞看了沈全的座位一眼,今日沈全请长假的休息传出去,不知道那两位会不会换座位。沈珈虽长着傻大个,可是个憨厚性子,沈全向来也护着,不知会不会受那两位欺负。 柳成随宗房小桐哥的书童一道,去了“春耕”班旁听。小桐哥是沈珏的侄子,沈珏二哥的长子。 又看了旁边一眼,这个时候董双八成又在盈园读书,沈瑞微微一笑,并没有去凑热闹的想法。 待翻看完半卷书,董双回到座位,上课的钟声响起,进来的却不是沈琰,而是董举人。 “沈全因家中有事,从即日起不来族学上学。”董举人站在讲桌后,对众人道。 一句话说完,地下的学生们不由窃窃私语,连带沈瑞都愣住,昨天郭氏说的不是年前两个月么?怎么年后也不来了? “五房怎哩?”有人小声道。 “可是鸿大叔身子不好?”有人担忧。 “五房两位族兄才去京城半年,又要回来?”这口气中带了幸灾乐祸。 “肃静!”董举人一拍桌子,喝道。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董举人望向沈瑞,道:“沈瑞,你去与沈珈同坐。” 沈瑞听了,微微皱眉,看了旁边的董双一眼,还是起身应道:“诺。” 众人视线都望向沈瑞与董双,董双满脸涨红,脑袋低到要垂到桌子上。 沈珏冷眼旁观,心中不忿,实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子上,正色道:“先生,作甚要让瑞哥移座位?” 这里是沈家族学,并不是董家私塾,谁不晓得独坐宽敞,可凭甚就这么抬举董双,让沈家内房嫡支子弟折腾来折腾去? 不单单是沈珏,就是沈家其他子弟多也这样想。董双不过是八竿子扯不上的拐弯亲戚来附学,却引来各种风头,早已引得众人不满。偏生他前面护着郭胜、沈琇两个,郭胜再与沈全不相亲,也是沈全嫡亲表弟,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与之计较;沈琇这边也是同理,他自己不怎么样,却有沈珠护着。至于董双本身是董举人侄子之事,大家反而没有太多忌惮。小孩子吵架,大人怎好意思参合? 天地君亲师,是当尊师不假,可董举人说白了就是沈家的塾师,与沈家是客宾与东主的关系。 眼见沈珏出头,向来爱凑热闹的沈琴也起身,操着公鸭嗓道:“珏哥说是哩,作甚要让瑞哥动地方?要是董双不乐意与瑞哥同桌,那该动弹的也是他!” 沈宝也起身声援:“就是就是,好好的作甚要折腾瑞哥?” 董举人到底五十多岁的人,被几个十几岁的少年连声质问,气得满脸通红,胡子都要飞起来。只是他方才随口一提,委实有些草率,心中不无后悔之意。不过众小学生们都看着,也没有台阶下,要是出言解释,则是降了身份。 董举人便忍下怒气,瞪着沈瑞道:“沈瑞,还不过去!” 沈瑞这次没有起身,而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董举人,目中一片冰寒,心中忍不住向他竖中指。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软柿子?先前还罢,看在董举人是夫子面上,动弹动弹地方也无所谓;现下几房嫡支子弟都开口为自己“不平”,自己再挪过去,不是得罪了这几个? 董举人被沈瑞的目光惊的一愣,心头的火却越大。就算让沈瑞移个座位又怎了?董双这里挨着墙边,位置偏;沈珈那里,即便位置靠后些,可是正中间的位置,正对着讲桌。 沈瑞已经移开视线,将原本合起来的书本又打开,视若无人地继续看起书来。 董举人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沈珏与沈琴、沈宝几个交换了眼色,彼此脸上都带了笑意。学堂之上,诡异的安静。 “沈瑞,你是要忤逆先生!?”少年尖刻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平静。 谁也没有想到,起身说话的会是沈琇,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沈瑞冷冷地望向沈琇,还没开口,就听沈珏咬牙切齿道:“沈琇,你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 不管沈琇平时多矫情,到底是一个祖宗,这这里不说呼应大家不说,反而站出来为董举人的无礼摇旗,这不是叛徒是什么,沈珏真是气的要死。 沈琇翻了一个白眼,道:“怎哩?难道沈家子孙就全得听你的,不拍你这宗房嫡孙马屁就不是沈家子孙?” 这句话却是将沈琴与沈宝都骂进去,沈琴怒道:“姓个沈就是沈家子孙?这是笑掉大牙,你是哪一房、哪一支的子孙?连族谱都没上,连祖宗就没祭过,就敢自称沈家子孙?” 沈琇兄弟两个身份,对于宗房来说不是秘密,可外头知晓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从他们兄弟名字,晓得是玉字辈子孙。 沈家血脉中,像这样上不了族谱的,不单是他们这一例。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迁移他乡,同本家断了联系,有子孙出生也没有音讯知会,这种回乡后多会找机会补上;一种是被族中除名,连带着子孙也没有资格再入沈家族谱;一种是外室子,资质好的领回来做庶子养,资质不好的多是给点小产业任起过活,他们的子孙有的名字有的仍从本家,可依旧上不了族谱。 沈琇虽傲慢,可这些同窗心里没有几个瞧得起他,就是因为他没有在族谱记名,也没有参加祭祀。就算他不是外室子或是祖上被除名,顶好的情况就是祖上迁移他乡,又移了回来。如此悄无声息,混得各房头都靠不上,肯定也是不受族中待见的旁枝庶出。 沈琴这句是讥讽沈琇身份低,不想却是正揭了沈琇心中伤疤。 不管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如何温煦,平素也照拂有加,可却没有提将他们上族谱的事。就是他们父亲的骨灰,如今都在家中供奉,进不了祖坟,不能入土为安。 沈琇眼睛都红了,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两步冲到沈琴跟前,抓起他的衣领,咬牙道:“我乃沈家二房嫡裔,怎就算不得沈家子弟?” 沈琴哪里受得住这个,压根就听不见沈琇说什么,已经抬起脚冲沈琇踹过去,口中骂道:“真是好狗胆,敢与你爷爷动手?” 沈琇被踹个正着,身子冲后边倒去,“哗啦啦”带翻了身后的桌子,引得数声惊叫。 沈琴踹实这一脚,才想起沈琇方才那一句话,不由惊呆。 “二房嫡裔”?!那不是侍郎府子弟?身为沈家子孙,谁不晓得沈家二房风光。即便沈家近些年出来个状元,可沈理年岁在那里,也只熬到五品。沈家之所以在松江站稳了第一族的地位,不是因松江这些房头,反而是因迁居京城的二房。二房已故老太爷在高品上致仕,如今大老爷年过四旬,就已经是侍郎。自己打了沈琇,是不是闯祸了? 沈琴呆住,沈琇却没闲着。他长得本就是沈琴高壮,方才倒地是一时措手不及,现在翻身而起,就挥着拳头捶向沈琴。 沈琴没防备,差点挨上,被沈宝一下拽开,才险险躲过。 沈琇的第二下又到了,沈琴一扭头,正好落后头的沈宝鼻子上。沈宝嚎叫了一声,鼻子下边已经两行鲜血。 沈琴见状,脑袋“嗡”的一声,哪里还会去计较利害得失,抓住沈琇胳膊,两人开始扭打起来。两人都是挟雷霆之怒,用足了力气,可沈琴身形弱小,比不得沈琇,脸上连挨了两下,立时青紫一片。 董举人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还不快快住手!” 旁边的沈家子弟,早已跃跃欲试,沈珏眼见沈琴吃亏,眼睛一转,给同桌沈环了个眼色,便跟着高声道:“怎就打起来?大家都是族兄弟,有话好好说!”口中说着,脚步已经上前,正好走到沈琇身后,抱着沈琇的腰。 沈环也机灵,也跟着窜上前,紧紧地搂住沈琇右臂,道:“大家别打哩,先生让住手!” 话音未落,沈琇闷哼一声,身上已经连挨了几下。 沈琇想要还手,右手被抓个正着,想要倾身,腰身又动不了。又有两个小学生上前,连他的右手也给抱住:“叔叔们别打了!” 沈琴打了几下,出了恶气,神智也清明了,哪里瞧不出兄弟相帮,口中道:“你们别拦我,他敢向爷爷动手,爷爷怎就还不得手?”说话的功夫,又往沈琇身上打了两下,却没有往他脸上去,而是冲着他肚子。 小胖子沈宝站在一旁,抹了一把鼻血,对着沈琇冷笑。这时,听到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沈宝忙搂着沈琴,高喊道:“琴哥,别还手,好好讲道理,莫要学人动手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二章 人心不足(五) 门口“呼啦啦”涌进一堆人,除了“求实班”的四个秀才,就是“春耕”班的一堆小萝卜头。 这些小萝卜头里,几个年纪稍大的还罢,瞧见情形不对,可没弄清楚究竟,还没人说话。年纪小的这些可忍不住了,这个喊“哥哥”,那个叫“叔叔”,窜到屋子里,各家找各家。 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这边打架的动静又大,可前因后果大家还糊涂着。 只是放眼望过去,情形看着最吓人的不是沈琇,也不是眼角乌青的沈琴,而是嘴巴下巴上都血淋淋的沈宝。 “哇!四哥流血了,四哥要死了!四哥要死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小胖子,长得与沈宝有几分相似,看着沈宝的模样,一下子骇得哭了起来。 又有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围在沈琴跟前,也哭了起来:“呜呜,琴二叔,琴二叔……” “春耕”班的蒙童,从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年岁大些凑到各房兄长叔叔面前低声探问,年岁小的那些,被前面的几个孩子带的,也跟着嚎哭了起来。 “呜呜!” “哇哇……” 屋子里立时乱糟糟,小的都被带哭了,年岁大的也不好干站着,上前哄的,劝的,骂的,各房兄长叔叔们都有不同做派。 沈瑞听着这“哥哥”、“弟弟”、“叔叔”、“侄儿”称呼混做一团,算是明白什么叫子孙繁茂。而且压根不用人组织,这些人自动以房头为单位汇集。 即便是同姓族亲,遇到事情,也是远近亲疏立现。对比之下,可是四房血脉单薄,数代单传,连个近支堂亲都没有。从自己这辈论起,与沈家族人多出服,血脉已远。 董举人原本因这些孩子的嚎叫,心火正恼,刚想要开口呵斥,便听到沈珠开口问道:“先生,这到底是怎了?因何缘故,闹成这般?” 是啊,这到底是怎了? 董举人直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立时熄了心头火,清醒过来。这事情怎么开口,难道能说是自己无故让沈瑞移座位,引得众人质疑引发的混乱?这事情……真要论起来,自己确实有不当之处。 可就是自己不说,又哪里是瞒得住的?董举人的视线从众人面上滑过,宗房、四房、六房、七房、八房都在内,又有同族子弟武斗,这事根本压不住。 董举人脸上冷汗都下来,以他的身份即便无心仕途也可以做个太平乡绅,之所以愿意出山主持沈家族学,一是有岳家沈家三房的请托,二则是想要拉近与沈家各房关系,为儿子增份助力。 董家虽也是书香门第,可家道中落,能有现下的转机,也是他娶了沈家女得了岳家助力。就是他儿子选官,走的也是沈家门路。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自己主持沈家族学的本意。 董举人后悔莫及,他这里说不出口,“夏耘”班这些人却无人会为他隐瞒,早已对着自己这房的弟弟、堂弟与侄子、堂侄子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些“春耕”班子弟,到底年纪尚幼,对于先生夫子有着天然的畏惧,即便心中腹诽不已,也没人敢冲着董举人翻白眼,都是带了怒色看沈琇。 一个族谱都不记名的旁枝血脉,竟敢挑衅宗房嫡支,又对七房、八房嫡子动手,还真是好大狗胆。 有句老话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沈琇虽到不了那个境况,可也被众人看的羞恼。不管旁人如何,他自己又如何能感觉不到沈珏、沈环等人拉了偏架,否则的话以沈琴的小身板,如何能打到他。现在不单单下巴上火烧火燎,肚子里也一阵阵生疼,疼得他身上冒出冷汗。 沈琇心中恨极,瞪着沈珏道:“要是你敢直接与我动手,我还服了你,只敢下黑手的小人,装甚好人?” 沈珏挺身道:“怎哩?我拉架还拉出错来,难道就任由你们动手,将好好课堂搅合的乱七八糟?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有甚话不能好好说,得动手哩?” “你为甚总针对珏哥,我也拉架哩?”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环道。 两个木字辈的也不甘落后,道:“就是哩,就是哩,我们也拉架。君子动手不动口,琇二叔的口气也不好,讥讽琴二叔、宝四叔是狗腿子,琴二叔不过回了一句嘴,怎就动手了?动手非君子。” 几人这一说话,原本对事态不甚熟悉的几个秀才也听出来,这边是打架了,拉架的有刚才开口的几人,动手打人的是沈琇,挨打的不必说,沈全脸上血迹尤在,沈琴眼角乌青,眼睛肿的都要封上。 沈琇本就是插班进来,打小又不在族中长大,与同辈族兄弟都不相熟。沈宝、沈琴却不同,七房、八房虽不比其他房头显赫,可向来同进同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素来偏着沈琇的沈珠,此刻望向沈琇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沈珠本身就是三房嫡支嫡子,即便待人温煦,可也不会混淆嫡庶。沈琇一个外室子都不如的出妇子孙,竟然敢对沈家嫡支子弟挥拳头,实是太猖獗。这样的人,再抬举也上不了台面,也没必要为他得罪正经的族兄弟。 这样想着,沈珠便闭上嘴巴旁观。 沈琰站在门口,看不到沈珠的表情,却能看到董举人的。董举人面色阴沉,眉头紧皱,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琇,不管怎么说,动手都不对,还不快给琴哥、宝哥赔不是!”沈琰高声道。 沈琇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被这些人怒视,虽是挺着胸脯强撑着,可心里到底是委屈至极。这些人串通一气欺负人,自己虽不该先动手,可除了最初几下打实,剩下一直在挨打。而沈琴这小子又阴险,指望自己肚子上打,自己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亮了肚皮让大家看伤处。 最崇敬的兄长出现,不仅不帮自己,还喝令自己向仇人道歉,沈琇哪里受得住,怒道:“你怕他们,我可不怕!什么破族学,求爷爷也不来了!”说完话,踹到眼前的桌子,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竟是这个反应,众人不由愕然。 爱思量的不免要多想一下,沈琇为甚这般有底气,不是个没入族谱旁枝庶出么? “夏耘”班这些人,都听过沈琇喊的那一句“二房嫡裔”,方才来不及想什么,现下也都眼珠子乱转。 看着沈琇冲出去,沈琰的脚步动了动,又停下,对沈琴、沈宝道:“琴哥,宝哥,沈琇不该动手,我代他向你们赔不是!”说话间,躬身下去。 沈琴拉着沈宝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沈琴的视线在沈琰身上半旧不新的褂子上转了转,面上从容许多:“夫子是夫子,沈琇是沈琇,就算要赔不是,也当时沈琇来。只是我有些糊涂,沈琇说自己是‘二房嫡裔’这是怎回事?二房已故老太爷不是只有三位嫡出叔叔,玉字辈只有珞大哥一个?那不知沈琇这‘嫡裔’又是从何论起?” 沈琰闻言,面上一白,强笑道:“沈琇在浑说,琴哥不必放在心上。” 沈琴却好奇道:“那夫子与沈琇真是出自二房?” 二房除了嫡支一脉迁居京城,听说当年因得罪嫡支,也有不少旁枝庶房过不下去迁往他乡。只是这样的旁枝庶房,子弟就敢称自己为嫡裔? 还是他们以为,只有自己这一脉都是嫡出,就是嫡血?要知道宗法是嫡长子继承制,除了嫡长一脉,其他不管嫡子、庶子都要分出去,为旁枝、为庶房。 沈琰的脸色越发白了,半响方点了点头,道:“我与二弟确实是二房子孙。” 沈琴虽还是糊涂着,可见沈琰面无血色的模样,到底没有再问。 不管沈琇多惹人厌,沈琰平素行事尚可,讲课又精心,与他们没有师生名分,却有师生之实。想到这里,沈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方才连连追问很是不厚道。 沈琰已经转向董举人,作揖道:“先生,都是沈琇不是,我这就去教训他!” 眼前是自己的学生,也是自己看中的未来女婿,董举人不好迁怒到他身上,便摆摆手道:“去!去!” 沈琰转身去了,董举人望着眼前的学生们,即便无人职责他,可到底有不当在前,莫名地心虚,只觉得众人的目光中有指责、有轻视。 董举人心中叹了一口气,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望向沈瑞,便见他满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又望向旁边神情恍惚的董双,道:“董双,收拾东西出去,以后不用再来学堂了!” 董双颤悠悠站起身,脸色雪白,哽咽道:“喏!” 呀呀呸的,怎么转到这里了,董先生这“神来之笔”立时惊落一地眼球。 即便之前对于董举人偏着董双的行为腹诽不已的学子,见了董双这如丧考妣模样,心里都跟着不安起来。 被驱逐出学堂,可不是小事。董双又不是沈家各房嫡支子弟,家里富裕可以聘西席,瞧着他素穿戴就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这退学可不是小事,关于前程际遇。沈家众子弟没反应过来,郭胜一惊过后,眼见事情要成定局,忙开口道:“先生,这打架的不是董小弟,还手的也不是董小弟,作甚要驱董小弟出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三章 人心不足(六) 即便董双性格孤僻,每日上学就抱着书本用功,与“夏耘”本的学子交际并不多,可到底做了大半年同窗。这件事论起来,是因董双而起,可处置不当的是董举人,大家可是看的清楚,方才董举人时候调换座位时,董双脸上也是震惊,显然之前并不知此事。 不少人想要开口求情,不过顾忌沈珏,毕竟因沈瑞调换座位质问董举人的是沈珏。 沈珏被大家盯着不耐烦,开口道:“先生要驱逐董双,那怎么处置我与沈琇、沈琴?送衙门打板子,还是报到族里家法处置?” 自己虽没动手,可最早与沈琇口角的是自己,沈琴还是出言相帮,才惹恼了沈琇。所以说这场闹剧,责任最大的除了行事不当的董举人,就是他们三个的过错。至于事件的导火线董双,反而真没有什么错处。 沈珏虽不喜董双,可是也不愿为这一点事就断送他的前程。瞧他那弱鸡模样,除了读书,还能作甚? 只是这个董举人越来越糊涂,难道董双是个小兔子模样,旁人就都是断袖?用得着多此一举防这个、防那个,生出这多是非?如此行为,也是侮辱沈家子弟。沈珏方才冲动质问,主要也是因这个缘故。 董举人没有回答沈珏的话,而是看了董双一眼,叹气道:“家去吧,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离去。 董双身体僵硬,面色雪白,失魂落魄地收拾书本,胳膊一抖,打翻了砚台,墨汁立时顺着桌子流淌。 沈瑞见状,忙拿出几张纸铺上吸墨。 见了董双这个样子,沈珠有些不忍心。董双家的情形,他也知道些,上面有个寡妇娘,下边有个体弱的妹子,家底寒薄,阖家指望都在董双身份。外头虽也有私塾召学生,可哪里比得上沈家族学。 只是为了董双,这“夏耘”班生出多少是非,影响起来到底不好。如今既是董举人这个亲大伯开口驱逐,旁人还好说什么。沈珠暗暗叹了一口气,招呼几个同窗离去。 “春耕”班的夫子也过来,将一堆小学生招呼回西厢。 东厢学堂里一下子肃静下来,就是挨了打的沈琴与沈宝两个,面上都多了不忍。 沈瑞虽才上课几日,可看的清楚这个班里真正读书最用功的就是董双,甚至比沈全还要用心。见他如此,沈瑞心中一软,低声道:“即便董小弟家去,也别忘了答应借我笔记之事!以后我这边笔记,也会拿给董小弟!” 董双闻言,立时抬头,望向沈瑞,露出几分惊喜。 沈瑞轻声道:“具体怎么换笔记,就看你方便。我每日都要来学堂,你可以使人过来取,也可以去我家里。”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沈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瑞便没有再多言。 郭胜走上前来,道:“董小弟,你莫要难过,要不我叫我家老爷请西席,你来我家读书?” 董双摇摇头,道:“郭兄好意,小弟心领,正好也在年下,我回家也好。” “那开年了怎么办?你不参加县试么?”郭胜皱眉道。 董双已经平静下来,面色哀色退去,回道:“我家客居松江,即便下场,也要回原籍去。” “你不在松江考试?”郭胜甚是意外,追问道:“那你老家是哪里,离松江府远么?听着你说话口音,与本地人也差不离哩。” 董双迟疑了一下,道:“我原籍是嘉善县。” “啊,是嘉善县,不远哩,挨着松江府,才六、七十里!”郭胜先是一喜,随后哀叹一声,道:“怎么还跨省,那往后院试的时候不是也碰不到董小弟?” 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归于浙江布政司,院试要到杭州;松江府却是隶属南直隶,院试去南京。 听到“嘉善县”,沈瑞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想起来族学第一日沈珏对自己说的二房渊源,这沈琇兄弟不就是从嘉善县过来的么?沈琇对董双的亲近,是因旧识?记得董双管沈琇是称呼“沈二哥”的,对于其他人都叫名字,或是“沈兄”、“郭兄”这类不带排行。 沈瑞正走神,董双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拎着书包走到讲桌后站定。 咦? 大家看惯了腼腆孤僻的董双,见他此刻的镇定从容不免觉得新鲜。 董双环视一圈,羞涩中带了真挚道:“来此数月,与诸君添了不少麻烦,非小弟之愿,这里与诸君赔罪。山高水长,小弟愿诸君学业早成,鹏程万里!”说罢,做了个长揖,再起身时大踏步出了屋子。 郭胜跺着脚,追了出去。 沈瑞则因还没说定两人怎么换笔记,跟着起身,也往外走。沈珏见状,犹豫了一下,唤道:“瑞哥等我,我也去送一送董双,到底同窗一场!” 十来岁的孩子,又哪里有什么大恩怨,就是以往瞧着董双不顺眼的,现下见他无辜被连累,心里也多有了偏转。 有沈珏出头,旁边就有跟着的,沈环道:“我也去送他!” 沈宝脸上的血渍已经擦掉,露出圆嘟嘟的胖脸,低声对沈琴道:“琴哥,咱们也去送吧……” 沈琴别扭了一会儿,见跟出去的学子越来越多,起身嘟囔道:“多大点事,闹到这个地步,这叫甚事哩?” “夏耘”班的十几个学生,哩哩啦啦地,最后全部跟了出来。 董双站在门口,身边只跟着一个八、九岁大的书童。 郭胜还在缠问他以后去哪里读书,董双道:“我想先在家学习一阵子,等过了县试,再寻书院读书。” 想来他心里也惦记与沈瑞交还笔记之事,便指了指身边书童道:“沈兄,这是我书童青松,以后逢五的日子,便使他过来与沈兄送笔记可好?” 听着董双的话,沈瑞有些意外。即便董双决定在家自学,可学习不是对着书本笔记就能学通的,他以为董双会选择与自己见面,交流学习所得。 不过沈瑞面上不显,点头道:“如此正好,麻烦董小弟了!” 虽不知董双为甚隐下与自己“交换”笔记之事,可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为难之处,沈瑞便顺着他的话接话,果然董双眼中隐隐地露出感激。 或许先前同窗时,大家曾有摩擦,这临别之际,大家都念起董双的好来。 董双虽不主动与大家亲近,可谁要是去问提求解,他也不曾拒绝,讲解的也仔细。之所以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多多少少是因少年之间的小嫉妒,谁让他长得好,性子绵和,功课好,又引人关注。 依依不舍的气氛渐浓,可再有不舍,也终有一别。 不远处下课钟声传来,到了课歇的时候,眼见有“春耕”班的蒙童带了小厮、书童凑过来看热闹,董双晓得自己该走了。 董双再次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点头,心中安定许多,躬身作揖,谢过诸同窗相送,便带了书童青松转身离开…… 沈家坊后街,一处四合院。 东厢屋门紧闭,沈琰站在门口,面带苦笑。旁边一个面带柔弱的中年美妇,扶着一个小丫头,满脸担忧道:“二哥这是怎哩?可是在学堂里受了欺负?” 这中年美妇就是沈清遗孀、沈琰俩兄弟之母白氏,长得有几分颜色,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实看不出有沈琰这样大的儿子。 因沈琇回到家后立时进了自己房间,并不曾与白氏打照面,所以白氏还不知儿子受伤。 沈琰自然也不会说,便道:“不过是与七房的琴哥拌嘴,我在人前训了他几句,就恼了我。娘快回屋去,儿子要与小弟赔罪。” 沈琇打人的事情不能说,挨打的事情更不能说,他们家自从沈清过世,境况越差,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只是白氏性格有些天真,对沈琇又宠惯的厉害,遇到沈琇的事情,小事也是大事,大事更是要不知如何。 沈琰身为长子长兄,晓得今日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要追求起来,自家兄弟先动的手,口中又“言语不当”,最后落下不是的还是自家。 想到沈琇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过“二房嫡裔”,沈琰就觉得头疼。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亮出房头,就是因这其中有隐晦之处。 原本还想着等自己有了举人功名,弟弟也过了府试,就带着弟弟进京,去向嫡房恳求让祖父、父亲入族谱。至于白氏曾提过的过继之事,沈琰是想也不敢想。 两家虽系出同源,血脉至亲,可之间也有化解不开的仇怨。 几位堂伯、堂叔能网开一面答应让祖父这一脉回归宗族就不错,再求其他则是妄谈。 即便那三兄弟只有一子承宗又如何?兼祧之说,律法上虽不承认,可法理不外乎人情,民间大有人在。就是沈珞不兼祧三房,京城堂伯父与三叔另外过继嗣子,也不会选他们。 母亲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是长辈过错,不与子孙相干;又觉得年头久远,所有恩怨早当散了。可就算过了几代人,罪孽还是罪孽。二房因这积年宿怨,迁居京城,连族人都冷淡了这些年,何况他们这一脉? 白氏松了一口气,抱怨道:“这孩子,哥哥教训几句又能如何?这要强的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 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 白氏口中虽抱怨,可到底心疼幼子,低声道:“大哥也是,晓得他的秉性还在人前训他。他转年也十五,不是小孩子,又是在同窗前,面皮上自然挂不住……”沈琰道:“是儿子错了,儿子一会儿就与小弟赔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四章 过路财神(一) 将白氏哄回北屋,沈琰站在东厢门外,低声呵道:“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沈琰往北屋望了一眼,见白氏没有动静,方推门进了屋子。东厢里共两间屋子,分了里外间,本是沈琰住处,自进了沈氏族学沈琰搬进盈园,让沈琇从西厢房搬过来。 进了屋子,沈琰就觉得不对劲。平素跟炸毛猫似的沈琇,老实地侧歪在外间榻上,一动也不动。 “小弟!”沈琰见他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有,唬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查看。 沈琇的脸上都是冷汗,眉心紧皱,双眼紧闭。 沈琰连唤了好几声,沈琇方睁开眼,喃喃道:“大哥,我肚子疼……” 沈琰见他如此,指责的话早已抛到脑后,连忙道:“是沈琴打的?快给大哥瞧瞧!”说话间,去掀沈琇的衣服。 因穿着棉衣,沈琰折腾好一会儿方去了沈琇外头衣服。 待沈琇亮开肚子,只见小腹上面黑紫一团,十分骇人。其实沈琴后头的那几拳,即便用上力气,又能有多大劲儿?沈琇身上这於痕,还是沈琴开头那一脚所致。 沈琰看的胆颤,伸手轻轻触了一下,就引得沈琇一声闷哼。 沈琇纵然是再好强,也不过十四岁,方才人多时还硬撑着,现在实是忍不住,带了哭道:“大哥,我后腰也疼……” 沈琰手臂哆嗦着又翻看沈琇后襟,就在腰身的位置上,蹭破半个巴掌大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沈琴踹了我,后边撞到书桌上……”沈琇吸着冷气,忍痛回道。 见了沈琇这个情景,沈琰只觉得冷汗直流,如何能不后怕。前面那伤处,离脐下三寸不到一脚距离,这一脚若是踹得向下些,可是要命;后边那处也险,幸好磕碰的是身上,要是碰到脑子上,不死也要成废人。 原不过当成是少年之间的口角与推搡,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沈琰心中只有心疼弟弟,哪里还忍心责怪去计较谁对谁错,忙起身道:“小弟且忍忍,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罢,就转身往外走,却被沈琇一把拉出。 “大哥,别找大夫,会吓到娘……”沈琇再无平素的趾高气扬,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祈求。 沈琰皱眉道:“不请大夫怎行?要是伤的内里,可不是玩的!” “那不能请大夫,娘又要哭……学堂里的事情也瞒不住……”沈琇倔强道。 沈琰听了,就有些踌躇。白氏哭还罢,他们做儿子的不忍心,说好话哄就是;要是白氏晓得学堂的事,定是不肯这就这样善了,八成要闹到宗房去,到时又有什么意思?沈琇身上是有伤,可沈琴脸上也挂着伤,两人都有不是处。 “要不先请琐三哥过来?”沈琇呻吟道。 沈锁是三房旁枝庶房子弟,外家是开药铺的,打小耳濡目染学过医术。如今在药铺做差事,也算是半大大夫。他就住在胡同东头,距离沈琰家不过隔了几家。也是寡妇人家,孤儿寡母两口人,家境比沈琰家还不如。因是同族,两家长子又差不多大,两家倒是有些走动。 沈琰被沈琇苦求一回,也想到请医延药动静大,怕是要吓坏白氏,便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见锁三哥!” 沈琰运气不错,沈锁正好在家中。沈琰也不隐瞒,将弟弟在族学与同窗打架说了,也提到身上伤处。 沈锁道:“你既想瞒着婶子,就先家去,我过半盏茶的功夫再过去。具体如何,还得到了再看。” 沈琰道谢,转身回了家。 因怕白氏胡思乱想,他又到北屋打了一个转,方回了东厢。 没一会儿,沈锁便到了,手中提了两条腊肉。 沈琰迎出来,白氏也扶着小丫头出来。 “我舅舅打发人送来些腊味,我娘打发侄儿送些与婶子。”沈锁对白氏道。 两条腊肉,实不入白氏的眼,不过她还是笑道:“谢谢锁哥,等会让大哥去向你娘道谢。”说罢,又吩咐小婢收拾出两包点心,算作回礼。 因有沈琰在,白氏应对完这两句便回了北屋,沈锁随着沈琰进了东厢。 看到沈琇小肚子上的青黑,沈锁也吓了一跳:“到底是哪家小子,出手这么狠毒?” 沈琇疼的没力气回话,沈琰道:“是七房沈琴。” “沈琴?七房嫡支?各房头嫡支的孩子向来骄纵些,琇哥这罪怕是要白受了。”沈锁也是族学出来的,只是读书没天分,连县试也没有过。十五岁后就离了学堂,在舅舅家的铺子上讨生活。 族学虽规模不大,可学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外姓巴结本姓,旁枝讨好嫡支,外房围着内房。 沈锁虽是弱冠之年,可手下却不含糊,用手指将沈琇的半个肚皮都寸寸按过,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只是外伤肿痛,不是内伤。一会儿用药酒将淤血揉开就好。” 看完前头,他又看沈琇后腰,也是寸寸按压,句句探问,面色却沉重下来。 “到底如何?”沈琰小心问道。 “这后腰地方,怕是有骨裂,顶好再寻个大夫确诊一下。若真是骨裂需卧床静养,否则落下毛病可是后悔莫及。”沈锁道。 “若真是骨裂,得养多久?”沈琰心里沉甸甸的,问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也得三个月。”沈锁道。 沈琰的脸色发苦,沈琇也停止了呻吟。 沈锁叹了一口气,道:“好好与婶子说吧,这不是小伤,瞒不得也瞒不住……” 宗房,前厅。 大老爷听管家禀告今年往京城送年货的安排,又添减了几样,便道:“就定在明日启程。”说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了内院。 等到了太爷处,大老爷便道:“爹,二房报丧的人还没到松江,可到底晓得了,要不要打发人过去吊祭?珞哥是二房独孙,虽说尚未及冠,算是上殇;可珞哥已经有功名在身,听说也订了亲,不为殇,这后事应该会操办起来。” 太爷皱眉道:“没接到二房丧信,暂只当不知道。京城珹哥那里如何应对,与我们不相干。这个时候,即便没坏心轻易也不好凑过去,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大老爷迟疑道:“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择嗣的事又哪里好拖得?” 太爷瞪了他一眼:“好不好拖得轮不到你着急!切莫要多事,到底何时择嗣、如何择嗣,都是二房之事,即便你如今管着族中庶务,也不许你先提这个话头!谁也不是傻子,将心比心想一想,那边失了骨肉之痛未缓,这边就红着眼睛盯着,成何样子?二房与族中本就不相亲,莫要再行差一步,让他们越发远了族里。即便失了骨血,可你别忘了,沈洲除了生了珞哥,还有一未嫁女,留女招婿,也未为不可!” 大老爷诧异道:“不会如此吧,那个姐儿可是庶出?” “庶出也是二房血脉,难道二房两代人在京挣命,就是为了让不相干的族人捡便宜?莫要想那样美事!”族长太爷道。 大老爷讪讪道:“又能瞒多久,族人在京的不是一个两个,珞哥病夭的消息迟早要传回松江,到时不知有多少人家会打过继这个主意。” 太爷冷哼一声道:“我不管旁人如何,只宗房不许算计这个,一切听凭二房自处。人皆有贪心,可要晓得收敛。尤其是在宗子宗孙这个位置,私心过重如何还能公平地打理族务?你二弟那样的错,一次也不能犯!” 宗房二老爷因参与三年前侵占孙氏产业之事,被太爷行了家法;二太太屈氏被送到家庙,二房一家也被分了出去,如今那边当家的是二老爷的长子长媳当家。二老爷原来协助大老爷打理族中事务,如今也闲置……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许多,沈全休学、董双退学,沈琇挟怒而去,沈宝送了面上挂伤的沈琴回家,学堂里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下午又是棋课,大多数人都家去。沈瑞本想要回家读书,却被沈珏跟了上来。他不放心沈全,拉着沈瑞要去五房探望。 “我不是说过,全三哥没有什么事,只是前些日子用功狠了,婶娘让歇歇!”沈瑞无奈道。 “没事我也想去看看全三哥!”沈珏扬着下巴道。 他面上看似镇定如常,可精神蔫蔫的,眉眼间有疑惑不安。 沈瑞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没有今日的事,董双在族学也呆不长。” “咦?”沈珏闻言,来了兴致:“瑞哥怎这说哩?” “董双不是说了,他是嘉善县人。看他用么用过,学识当不在你我之下。你我都决定明年应县试,何况董双?”沈瑞道。 “县试在二月,这还有三个月呢。”沈珏伸出手指头道。 “与其在学里按部就班地听讲,还不若自己在家将不熟悉的功课巩固巩固。若是有疑惑,还有个举人大伯在,难道还怕无人指点?”沈瑞道。沈珏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笑容样道:“瑞哥说的正是哩……咱们也不能懈怠,大家都是一年参加县试,要是的董双中了,你我反而落地,那成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五章 过路财神(二) 这是怎么了? 见到沈全的那一刻,沈瑞心中惊诧不已。 这才一日没见,沈全变化甚大,不是说外在如何,而是给人的感觉。原本隐藏的那种压抑与急迫的负面情绪,全部都消失不见。如今面前这个眉眼处都显精神、笑语吟吟的沈全,与三年前陪着他在灵堂守了四十天的少年才算是真正地合在一处。 沈珏围着沈全转了两圈,不解道:“全三哥这是怎哩?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 沈全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依旧笑吟吟地道:“有甚不对劲?” 沈瑞在旁看着,越发惊奇。 像董双那些性子腼腆的少年爱脸红,沈全的性子可与“腼腆”不相干,怎就莫名其妙地脸红,眼神也有些闪烁。 不过那种摆出大人模样,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瞧沈珏与自己算怎么回事?大家不过相差五岁,又不是十五岁,昨日还是同窗好不好? 沈珏已经哼了两声道:“就全三哥这精神头,哪里像读书读累着的,还要休长假?是不是在躲懒,怎地大婶娘这么纵容你?要不明儿我也‘装病’看看?” 话中带了他自己不曾发现的酸意,沈全弹了下他额头,笑道:“谁装病?四书讲解我已经听过两遍,不用在族学里也能自己读书。你既打算明年同瑞哥一起参加县试,还是用功些。松江即便是人口岁赋大县,每年县试录取的人数也不过二十人。不说外头,只族学里每年就下场几个?谁能保证个个都过。这会儿想着躲懒,明年被‘春耕’班的弟弟们超过别哭鼻子就行。” 沈珏揉着额头,看着沈全道:“真是奇哉怪哉,一晚上没见,全三哥就成了全三叔了!” 一句话,族兄弟三个都笑了出来。 沈鸿不在家,沈全先带两人去见了郭氏,然后兄弟三个回到沈全院子。 正赶上午食,沈瑞与沈全这两个“不速之客”也不是外道的人。郭氏吩咐人添了几道肉菜,兄弟三人一起用了午食。 撤了食桌后,沈珏方讲起今日学堂变故,倒是并未为自己做辩白,原样复述了一遍,听得沈全目瞪口呆:“我才一日没去,就出了这么多事?” 沈珏讪讪道:“谁说不是哩……”说着,口气添了悔意:“我当时忍忍好了,就算对董先生安排有异议,也不该当面质疑师长。等家里晓得,怕是家法难逃。” 沈全摇头道:“要是这样说,岂不是错处还在我?要是我不休假,董举人便不会提给瑞哥换座位!只是这干我何事,又不是我叫董举人如此行事?董举人这两年行事越发不妥当。少年兄弟有个磕磕碰碰是寻常,只是董举人行事偏颇,各房怕是容不下。” 家长的心都是偏的,即便自己孩子打架,也不会觉得是自家孩子调皮不知礼,反而会认为多是旁人过错。 董举人能入主族学,凭的不是他的举人身份,沈家并不缺少举人。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就是举人,如今都闲置在家,没有得到族学的差事。 沈鸿是身体不好,沈源则是性子清高,放不下身段不屑去争,而且因人缘平平,想要争也无人为他说话。董举人则是三房女婿,得岳家支持,才得了这份差事,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三房。 沈琇一个未入族谱的旁枝庶房血脉,打人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小事。沈瑞这四房嫡子被轻慢,沈琴这七房嫡子脸上挂了伤,这才是族老们无法容忍之事。 董举人这个族学山长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听沈全这么一说,沈珏愣住:“那董先生?” 沈全瞥了他一眼道:“董举人自己是举人老爷,还有个儿子在外头任知县,即便离了族学,回家也是士绅太爷。” “他已经驱了董双离开……这事情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沈珏小声道。 沈全摇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董举人是沈家姻亲,既接了族学差事,搁在从前便算是沈族客卿。客大欺主,谁会忍着?再说,三房这些年行事得意,得罪了不少族人,等着看三房笑话的多了,怎么肯放过这一次去?就是董举人早年怎么没有这么多事?不过是三房近年气势嚣张,他也跟着失了过去的小心谨慎,行事才会如此肆意。” 想到董举人之所以让沈瑞换做,为的是侄子董双,沈全心里就不自在,这其中的“隐晦”年纪小的不清楚,可年长的如何想不到。董举人此举,确实侮辱了沈瑞,沈全心下不忿,连“先生”都懒得说。 对于董双的退学,沈全并没有像沈珏似的,生出什么愧疚;也没有像沈瑞一样,觉得有些惋惜,反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闽浙一带,南风盛行,松江府隶属南京,可与嘉定府接壤,都属吴地,各家老爷、少爷豢养美童的也不乏其人,可沈瑞才多点大?又哪里有过轻浮行止? 董双的长相,实是太招人,容易生是非。沈瑞年纪小,即便“近水楼台”,也不到开窍的时候。沈琇如何与他不相干,可郭胜是他的亲表弟,要是闹出什么笑话五房与郭家都跟着丢脸。 至于三房为何让族人生厌,那就是三房这几年行事太张扬,风头直逼宗房。 三房虽说子弟不成材,可有万贯家财,近些年外甥中了同进士,嫡支出来沈珠这个读书种子,难怪得意忘形。 沈珏听提及“三房”跟着皱眉:“族学也当整顿,眼看就要成了三房家学。不但沈珠摆出个领头羊的架势,处处指手画脚,就是他几个侄儿在‘春耕’班也闹腾得不行。就连我家那两个侄儿,都吃过他们的亏。不过是小孩子,又不好去计较。” 兄弟间闲话,婢子上来续了两次茶。 沈珏与沈瑞年岁在这里,不需避讳什么。沈瑞还罢,出孝前不好登门,出孝后的日子又短,说起来还是头一遭来沈全院子。沈珏与沈全交好,这两年却是常客,不免奇怪,贼兮兮道:“倒是个面生的姐姐,全三哥身边添了人?这般容貌,婶娘就不怕耽搁三哥分心?” 沈全眼神闪烁,“哈哈”两声,道:“是我娘新与我的婢子。” “新给的?”沈珏的眼睛闪亮,从上到下打量沈全一遍,笑眯眯道:“我晓得全三哥为甚看着同昨日不一样了,原来如此啊!” 沈全到底是年轻人,刚知人事,面皮尚薄,故作正经道:“珏哥说甚哩?小小年纪,想的倒多。” 沈瑞在旁听着这两人八卦,听到这最后两句,不用琢磨就明白了意思。男人么,在有些事上,有着天生的敏锐。再看沈全,即便精神头十足,可眼下微青,眼中有红血丝,昨晚应是歇的很晚。 不过对于这个安排,沈瑞并不算意外。沈全与沈瑾同庚,老安人都开始给沈瑾安排通房,郭氏这里安排也不算早。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知晓男女之事,食髓知味,不用人劝都会分薄了读书的心思。 沈珏见沈瑞老实旁听的模样,只当他不懂,冲他挤了挤眉毛道:“瑞哥,全三哥身边有小嫂子了!” 见沈珏脑门上写着“自己见识多、快来问”的模样,沈瑞忍不住想逗逗他,只做懵懂道:“小嫂子?全三哥要成亲了?” 沈全在旁,看着沈瑞满脸纯真,嘴角直抽抽。这家伙才鬼,都晓得将老安人给的婢子反手就送了亲老子,哪里是不懂?偏生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即便是做了坏事,也没人相信。 沈珏笑嘻嘻地摇头道:“成亲娶进来的是三嫂,怎么是小嫂子?三嫂只能有一个,小嫂子却能有几个。” 沈瑞看着沈全清瘦的模样,撇了撇嘴,对于“几个”这数量不置可否。 沈全被他看的发毛,挺了挺胸脯,道:“行了行了,小孩子家家的,竟说大人事!” 沈珏不服气道:“全三哥这才脱了童子身,就同弟弟们装大人哩!” 沈全被他的直言闹得干瞪眼:“臭小子,倒是甚都敢说!” 沈瑞在旁,也是无语,不是为沈全,而是为沈珏。看着还是童子模样,一脸风流样说着这床帏话题,这是像了谁?宗房大老爷平素看着可是挺正经的。 沈全不想继续被族弟们打趣,岔开话道:“十七日南城大悲寺有圣诞法会,你们去不去看热闹?” 沈珏到底是孩子心性,即便对男女之事生出懵懂好奇,也赶不上出去玩耍,立时转了注意力,点头道:“当然要去,我早同瑞哥说好……到时候全三哥也一道呀?” 沈全笑着道:“我也想呢,只怕是不能。我娘与福姐儿多半要去,我得陪着她们。” “如此可惜了。”沈珏面露遗憾:“过了这次,便只有腊八才有大庙会……” 八方楼,三楼临窗雅间。 沈举人手中握着茶杯,面带矜持,沉默不语。对面坐着一人,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见过数面的贺家二老爷贺南盛。这几年两人虽打过几次照面,可也不是能坐下一起吃酒的关系,沈举人想着被贺二老爷只用了一半价格就买走的那两间织厂,觉得肉疼,面上也有些难看。不过这个饭局是宗房大老爷的东道,自己倒是不好甩袖而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六章 过路财神(三) 贺南盛叹气道:“我晓得世兄还怪我,当年之事我不能说自己无辜,可要说是故意也冤枉。我同世兄一样,都是圣人门生,只因父亲故去,兄长出仕,家中庶务便落到我头上,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当年惊闻那织厂是张家骗卖,我辗转反侧好几晚,夜不能寐。要是贺家已经分家,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我绝不会拖延至今方来寻世兄。可贺家并非我一人之家,贺家也是遭了蒙蔽,那笔交易又是白纸黑字,在衙门里记过档,入了公中产业,就算是我也不能做主处置。事关两家名声,实不好摊开来说……” 沈举人冷哼道:“当年不好摊开说,那贺二老爷怎么想就旧事从提?这是贺二老爷能做主了,肯将亡妻产业奉还?” 贺南盛摇头道:“请世兄恕小弟无能,小弟虽总领家族庶务,却无权处置公中产业。” 贺南盛说的再无奈,沈举人都无法感同身受。那两家织厂占了孙氏产业大头,每年收益七、八千两。贺家是真金白银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不假,可一文钱都没有落到沈家手中。 想起这个,沈举人对张家人的怨恨又深了几分。 他们怎么敢,怎么就敢如此!?想起此事,沈举人恨不得闹到公堂之上,三木之下总能问出些什么。十来万两白银,总会有迹可循,单凭张燕娘夫妻就能藏匿起这么一大笔银钱? 只是三年前沈举人不通世事,惊慌之下想不到这些。处置产业,先问族亲,再问四邻,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了之事。 衙门里那里且不说,宗房、三房、九房都不干净,凭什么还容他们追回银子?清算张家家底的银子都让他们分去,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一万多两银子过去。 弄到最后,骗卖产业的张家还在活蹦乱跳,侵占产业的贪婪族亲也无甚损失,只有四房失了最重要的两处织厂,还有账面上一万多两现银。 族长太爷当年只说是关乎家族名誉,不好闹出来,将此事大事化小。真的是为了沈族名声,还是不想与贺家对峙?贺家不单单是宗房姻亲,贺家宗房大老爷可是位列九卿。 这失了织厂的是四房,又不是宗房,宗房为甚要和贺家对峙?要是被骗卖的织厂是宗房名下,那族长太爷也肯“大事化小”? 沈举人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对于姗姗来迟的宗房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也没了耐心,刚要起身,就听门口有人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赔罪!” 宗房宗房大老爷来了。 这顿饭是受贺南氏再三请托,宗房宗房大老爷才点头出面。贺家是他的岳家,当年的事情贺家虽不地道,可里面的是非扯不清。说句不客气的,当年即便贺家不接手,也有旁人接手,送上门的便宜谁肯放过? 就是沈家族内,三房也是虎视眈眈,遗憾没有得了孙氏的织厂,反而让外姓占了便宜。 只是宗房大老爷是宗子,娶的又是贺家女,身份尴尬,实不宜就此事说什么。 如今贺南盛有意退一步,想要通过联姻化解两家嫌隙,也是一个法子。即便不能退回织厂,可准备份丰厚的陪嫁过来,多少能弥补四房损失。三年前的事情贺家不是罪魁祸首,却因此得益。 说起来当年损失最大的,不单单是四房,次之就是宗房。在交还孙氏产业的前提下,族长太爷支持三房与九房向张家、四房追讨交易损失,却不许宗房二老爷沈江跟着追讨。 按照族长太爷的说法,只有得了教训才能长记性,让沈江再也不敢生贪心。因此,沈江与屈氏那一万来两银子,就此打了水漂。 不过,宗房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愿意坐这里做这个中人,不是看在堂小舅子的面子上,而是因心中隐藏愧疚。 贺南盛推出联姻的对象,不是旁人,是差点成了宗房大老爷继室的小贺氏胞妹。 当年宗房大太太病好后,因心里不舒服,便催贺家将族妹快点嫁出去。贺家女儿不会做妾,可两家前些日子的举动又瞒不过有心人。为了将此事遮住,贺家嫡房出面,为那小贺氏寻了一门外地的亲事,很快就将她嫁了出去。没过两年,小贺氏便没了,死时还不到二十。 贺南盛与宗房大老爷直言,如此安排除了想要化解与沈家四房嫌隙,也是想要补偿小贺氏那一房,十几年前嫡房为了自家的姑奶奶的名声牺牲了小贺氏到底不厚道。 小贺氏娘家那一房,日子过的很不好,只有一个兄弟还不成材,家里寒薄,连一分体面嫁妆都准备不出,才使得他们家二姐儿过了及笄之年都没定下亲事。 宗房宗房大老爷因这个缘故,答应做这个中人,就想要促成此事。以小贺氏娘家的境况,能嫁到沈家四房为继室,算是高攀。嫁过来就是当家娘子,这边虽有两个继子,都是知书识礼之人,碍不着什么。 至于自己做媒会不会因此得罪沈瑾,宗房大老爷不会在意。别说沈瑾现下不过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又能如何?他已经记在孙氏名下,有什么资格为生母郑氏说话?扶妾为妻,本就不是正道。 看着沈举人面色不快,宗房大老爷自是晓得原因。四房现下的日子……外人知道的不多,宗房大老爷却是知晓的清楚。 只沈珏一个,就絮絮叨叨为沈瑞报了多少不平。自己这个族弟实不是个精明人,即便不用孙氏嫁妆,四房也有祖产与孙氏后添置的公产,却将日子过的越来越不成样子,看来是应该有个当家娘子。 宗房大老爷面上就带了真挚:“朝元,真是难得见你一面。宗房与四房向来关系最好,你我也做了大半辈子兄弟,难道你真因老二糊涂,就连我这老哥哥也怪罪上了?” 沈举人听了,不免想起旧事,唏嘘不已。四房人丁单薄,家业又曾败落过,若不是宗房照拂,不会将日子再过起来,连孙氏都是宗房太爷做主娶进门。 在沈举人心中本也敬族长太爷如父,视族房两位族兄如手足,越是如此被沈江算计后恼恨方越深。可沈江现下日子不好过,不仅分家出来,老妻也被送到家庙,至今还没接出来。 想想这些,沈举人心头的火也散了不少。不管如何,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在这件事上没有护着沈江,反而为他做主,自己当领这个情。 见沈举人神色缓和,只是望向贺南盛时目光依旧不善,宗房大老爷便冲贺南盛使了个眼色。 贺南盛起身道:“两位世兄稍坐,小弟去催催席面!”说罢,便对两人拱拱手,推门出去。 “哼!咱们兄弟吃酒,大哥作甚叫了他过来?”沈举人抱怨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京城有消息,贺家老大明年任满,多半要升一步。要是去了其他部还好,要是去了吏部,朝元就不怕?”宗房大老爷郑重道。 沈举人不屑道:“升任吏部又如何?我又不谋官,只做太平士绅,他还能管得着我?” 宗房大老爷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自在,就不怕耽搁瑾哥?瑾哥可是个好苗子,我听府学里的教习说过,瑾哥火候到了,明年差不多!要是顺当,后年就到京城。” 宗房大老爷说得郑重,沈举人心也跟着提起来,皱眉道:“贺家侵吞旁人产业还不够,难道还想要断人前程?” 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两家还这样下去,怕是真有那么一日。” 这话倒不是宗房大老爷编出来吓人,换个立场就能想清楚。 要是沈家四房执意不与贺家和解,那贺家为了免除后患,最可能的就是在沈瑾的前程上动手脚,断了四房指望,使得四房没有复仇之力。至于与四房有关系的其他人,沈理也好,五房也好,谁会为沈瑾出头?至于沈瑞,连童子试还没过,资质不知如何,反而一时不会入贺家的眼。 沈瑞拜师王守仁之事,贺家因贺老太太的缘故知晓,宗房大老爷却不知道,才会这样认为。 “他们敢?族里就看着?”沈举人眼中带了畏惧,犹自嘴硬。 “谁害人明目张胆?只要抓不到证据,贺家人就可以否认。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只是举人门第,直接与贺家嫡房碰上,就是鸡子碰石头!” 沈举人心中愤愤,可早年识过人情冷暖,晓得宗房大老爷说的不是假话,面色惶惶道:“大哥,那我该怎办?难道这么大的亏就白吃,还要去对贺家人赔笑脸?那样窝囊,丢的也是沈家的脸……” 宗房大老爷正色道:“自然不能白吃亏!你到底是沈家人,宗房还能看着不成?我已经同贺二提过,即便不能退还织厂,也要弥补四房部分损失!” 沈举人闻言,不由意外:“他肯?方才大哥没来时,他虽啰嗦不少,也只是道自己无辜!” 宗房大老爷说了这一筐话,嗓子眼响干,吃了半盏茶,慢悠悠道:“不肯也得肯,贺家还不能一手遮天!给他一个梯子,要是他不肯后退一步,沈家也不是吃素的!” 沈举人眼中露出兴奋:“大哥,那他真应了?”宗房大老爷点点头,心中也是无奈,自己不是故意吓唬他,实是晓得沈举人的脾气,是个遇硬则软、越软则硬的脾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七章 过路财神(四) 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琇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卵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八章 过路财神(五) 院子里“呼啦啦”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旁边是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爷、有五房沈鸿,还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异。董举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涩。 现下是课歇时间,原有蒙童在院子里嬉戏,不过听到有人过来,都避回课堂,如此一来,从东厢屋后出来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显眼。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头横眉竖目道:“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这学堂里越来越不成规矩!” 旁人数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个两个。 这老爷子要是想要装作不认人,就装的像些,这一边训斥一边望向宗房大老爷,太明显了好不好。 沈珏眉头微蹙,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恭敬地躬身,见了一圈礼:“小子沈珏见过曾叔祖,见过鸿大叔,见过湖大叔,见过溧二叔,见过流大叔,见过老爷。”又对董举人道:“先生,小子没有逃课,现在是课歇,屋子里炭火旺,……”他原想隐下沈瑞,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沈瑞跟着出来,只能说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来透透气。” 这是变相地回应了那老头方才的斥责。 那老头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硕果仅存地两位曾祖辈老太爷之一三房老太爷。他虽是耄耋之年,却五世同堂,顺心顺意地过了大半辈子,精神头十足,看着比族长太爷还少兴。 见沈珏如此反应,三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宗房大老爷却是面露欣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还是带了训斥道:“胡闹!一冷一热见了风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顾及你兄弟。瑞哥身子养了几年才妥当些,再让你带累病了,仔细板子!” 几位老爷听得也是无语,既是教训儿子,语气还这样软乎。宗房大老爷最是溺爱幼子,这家话眼见不假。 沈珏整日里“瑞哥”、“瑞哥”的挂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爷以为沈瑞比幼子小。至于两人前后天生日之事,倒是没有留意。 沈珏垂手听了,道:“瑞哥读书用功哩,儿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来转转……” 宗房大老爷轻哼一声:“就算是照顾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风、着了凉,引得长辈担忧,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儿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爷看着这“人前教子”的戏码,腻歪的不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沈珏!不愧为宗房嫡孙,身份贵重,只是这规矩是不是得学学?小小年纪,连天地君亲师的道理都不懂,连师长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爷面上不辩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爷的目光却添了森寒。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不要说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亲生儿子。这老东西倚老卖老,当着老子骂儿子,太也过分。 三房老太爷仗着自己辈分高,年岁又压了同辈份的八房老太爷一头,这几年没少对族中庶务指手画脚。宗房大老爷碍于辈分,只要不过分的,便不与之计较。 现下,宗房老太爷是真恼了。再纵容下去,就要欺负到宗房头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后走出来,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爷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静地站在一边 眼见的三房老太爷将怒火对准沈珏,而宗房大老爷因辈分缘故不好立时反驳,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见过诸位亲长!” 他这一打岔,众人视线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闹得动静太大,使得众族亲都记住“沈瑞”这个名字。 当年那个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再想想他是已故孙氏骨血,身后不单单有五房庇护,还有个远在京城的状元公,众族亲心思莫名。 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早年沈瑞有顽劣之名在外,可见过沈瑞的,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品行不端。孙氏是心地善良的贤良妇人,这小哥看着也是个乖顺老实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话的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也有些怔忪。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后没有追讨回全部损失,可损失也不算大。细算起来不过损了七、八千两银子,对于家底丰厚的三房来说,实不算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曾受过孙氏的好处,三房名下铺子十几年前曾有一次卷入官非,还是央求孙氏与府衙搭的关系才解决此事。只是同性命攸关与前程相比,这份人情实不算什么。年头久远,三房不曾对外说,外人都不知晓这段渊源。 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件事来,添了几分不安。 人上了年岁,总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不仅畏死,还畏惧阴私报应。人是众灵之长,要是真有下辈子,那谁不想继续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头给孙氏守孝么?是哩,孙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时候没了,这一恍也满三年了!”三房老太爷说着,神情有些萎靡,气势不如方才那样盛。 他自问自答,沈瑞便只有继续安静地份。 三房老太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沈瑞身上移开眼,似有些不耐烦,对宗房大老爷道:“沈家族规上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楚,违逆长辈、不敬尊亲、骨肉相残之逆子,要受族规处置,海哥儿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亲”、“违逆长辈”、“骨肉相残”,这罪名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宗房大老爷与七房、八房两位老爷脸色都变了变,数日前在族学里发生的斗殴事件,早已众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爷的架势,不仅提了动手的沈琴,连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宝也没拉下。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 法不责众。 别说沈琇只是受伤,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当让四个房头的嫡系子孙来偿命。 三房老太爷嘴上说的重,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随着一声怒喝,从穿廊走出来两人,为首的也是个老者,同三房老太爷年岁相仿,气势不亚于三房老太爷,这自是另一位曾祖辈的族老——八房老太爷。后边跟着的老者,年纪略轻几岁,正是九房太爷。 八房大老爷沈流本没想惊动老人家,可还有个与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爷在,如何肯让三房老太爷得意。 三年前九房与三房一样“贱买”了孙氏产业,后来将产业交还回去,又一起向张家与四房追讨损失。三房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在追讨时就占了大头;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后边喝个汤。 论起来,九房只损失了两千两银子,三房却是几个两千两。可那些银子对于三房不算什么,对于九房却占到大半家产。闹到最后,九房不恨祸根四房,不也恨态度强硬的宗房,反而将三房恨上。 三房那么有钱,又不缺这几个银子,让让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让不说,还将张家与四房追回的银子占了大头去。使得九房没追回多少银子,许多典出去的产业没来得及赎回,家境越发差了。 听说族学里小哥们闹腾,三房老太爷要为不入族谱的出妇子孙张目,九房太爷自然乐意给他添堵,就请了八房老太爷出来。 八房老太爷挟怒而来,曾孙子在族学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晓得。上了年岁,就怕冷清,孙子、曾孙们日日都要请安。沈宝的鼻血虽说当时就止住,可鼻梁红肿了好几日,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待问过缘故,晓得挨打的不单单有沈宝,还有沈琴,八房老太爷就恼了。听说打人者自称“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爷开始还没想起是哪个,琢磨了好一会儿,方对上号。 若不是八房老爷拦着,老太爷立时就要打发人去教训沈琇。一个出妇子孙,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竟敢对他的曾孙与侄曾孙挥拳头,成何体统? 七房老太爷、太爷没的早,八房太爷向来待七房从堂侄如亲侄一般看待。 不过孙子沈流死拦着,沈宝、沈琴的情况又不重,沈琇的年岁在这里摆着,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三房老太爷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难道真当七房、八房是好欺负的? 见八房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的架势,三房老太爷面上一黑,道:“沈启,你这是与哪个大呼小叫?” 两人是一个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老一辈中仅剩的两人,年纪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错。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来越嚣张,三房老太爷在族中也指手画脚的时候多,八房老太爷看不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老兄弟才渐生渐远。八房老太爷反问道:“曾孙子被欺负,我这做太爷爷的干瞧着,怎就不能高声问一句?我倒是想问问吉大哥,一个连族谱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谁的势,欺负各房头嫡支的小哥头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还能仗谁的势?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爷!他的孙女婿董举人主持族学,曾孙沈珠自诩为年纪大些学生的“领头羊”,元孙在蒙童班耀武扬威。如今的族学,俨然已经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场的诸位老爷是孙子辈,都是各房头的当家人,被八房老太爷这么一说,对三房老太爷也生出不满。 三房老太爷气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脉,谁比谁尊贵?好好的孩子,给打的卧床不起,难道还没有地方能说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这几代人行的又是商贾事,对于嫡嫡庶庶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时候看重,有的时候又不以为然。 听三房老太爷这样说,八房老太爷心下一沉,皱眉道:“卧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个地步?吉大哥恁小题大做哩!” 为沈琴、沈宝撑腰是一回事,可老爷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谁还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过,伤了骨头,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这帮小猴崽子,还没断奶,下手就这么狠!若是不教训,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他那寡妇娘都要哭死了,说是族中不能给他们做主,就要往衙门递状子!” 东厢门口,走出八、九个少年来,老实地与众位族老与族亲请安。 沈瑞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亲故交子弟没有出来,看来是避嫌。这虽是学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内务,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爷看着站在沈宝身边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强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实不相信他能将人打的伤筋动骨。听说那孩子已经十四,沈琴只有十二岁。 耳房里的几个秀才,也都出来。 院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宗房大老爷皱了皱眉,道:“几位老太爷、太爷,还是去公厅说话,不管是非黑白,总要先叫孩子们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不冤枉哪个,也不纵了哪个。” 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并非是担心白氏一个寡妇妇人能闹出什么,而是因三房老太爷那句“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不管说错,少年之间争斗是小事,殴打至重伤则是大事。 沈琇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爷安置,他对沈琰印象也颇佳,即便觉得沈琇不懂事,可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总觉得二房嫡支与邵氏子这一脉是血仇,不会从这边过继。可当年的恩怨,已经过去六、七十年,隔了几代人,谁晓得沈沧他们三兄弟怎么想。 处在宗子这个身份,他对于二房三太爷当年的决绝也不以为然。邵氏死有余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脉。这世上,除了赘婿人家,血脉延续只有从父血的,没有从母血的。邵氏子这一支早就该归于族中。 沈家九房名为一族,实际上各房头之间血脉已远,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迁”,各房早当自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旧顶着一个家族名号,这也是为何沈族各房头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并不插手各房庶务的缘故。 两位老太爷点点头,九房太爷只是看热闹的,也无异议,一行人又转到前头公厅。 公厅中堂里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议族务之所,只有各房头当家人有资格进入,轻易不会动用。 公厅东西厢,都是散厅,不如中堂那样正是正式。今日来的族亲、族老不少,可议的不过是两个顽童打架,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进了东散厅。 宗房大老爷请几位老太爷、太爷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辈的老爷们,依长幼落座。董举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宾,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爷看到门口沈珠带着几个秀才跟过来,摆摆手道:“快去读书,这不干你们事!” 沈珠躬身,朗声道:“海大伯,若是议沈琇、沈琴争斗之事,侄儿们也算是见证。” 宗房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会儿若是要问询你们,自是会使人叫你们过来,如今挤成一团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与沈珏、沈瑞并作一处的“夏耘”班族弟、族侄们,足有十来个,自己这头才四人。不过既是宗房大老爷吩咐,他便只能恭敬应了,带了几个同窗离开散厅。 虽然在场的有两位老太爷、一位太爷,可既成家族事务,宗房大老爷便当仁不让地开口,先问三房老太爷:“老太爷,不知沈琇怎么说?到底为了甚与同窗动手?” 那场闹剧,宗房大老爷早已仔细问过沈珏,当然也晓得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起因是董举人处置不当。至于少年们,都是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年纪,即便动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过错。 只是当着众人面前,宗房大老爷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爷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珏:“还能有甚?有人在课堂上对师长不敬,沈琇看不过眼吱声,反而惹了众怒。”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望向董举人。 董举人面上滚烫,如坐针毡。自从那日斗殴的事情发生,他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心有不舍,才迟迟没有将辞书交出去。三房老太爷哪里是为沈琇张目,是为他做主来了。可当时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爷轻飘飘地看了董举人一眼,没有问他,反而看着沈琴道:“是你与沈琇动手?你给大家说说,当时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强作镇定,眼中却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边的沈宝,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惧族老、族亲之威,而是被沈琇或许会瘫痪这个可能吓着。 “是沈琇先动手打我,我才还的手……”沈琴依旧操着公鸭嗓,里面却是浓浓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动手的……” 宗房大老爷见他一时说不清楚,又看向沈宝:“你来说!” 沈宝没有立时开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爷,见他气定神闲地点头,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进来,说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学以后不来学里,然后便叫瑞哥换座位,从董双旁边换到全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上。瑞哥应了,珏哥问董先生作甚让瑞哥挪位置。我与琴哥也不明白,这是沈家族学,为何沈家子孙反而要事事避让。董先生没有回答,喝令瑞哥换座位。瑞哥起身晚了,琇二哥就起来斥责,说他忤逆先生。珏哥看不惯,就问琇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琇二哥就说……琴哥恼了说……” 他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富态憨厚,可口齿倒是伶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连几个人的口气也一般无二。数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讲述些,如同再现一般。 只有沈瑞、沈珏等当事人,听说当事人听出来,沈宝讲诉听着仔细,可也有省略之处。如沈瑞后来的抗拒态度,沈琴对沈琇的讥讽,都轻描淡写地略过。 反而在沈琇那一句“二房嫡裔”上,还有先一步对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珏当堂质问师长是有不妥当之处,沈琴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听,可众人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不平则鸣”。沈珏不是为自己不平,而是为护着族兄弟;沈琴随后呼应,也是如此。反而是沈琇,明明是沈家人,却胳膊肘往外拐。 至于沈琇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众人望向董举人的目光变得怪异,究根揭底“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董举人。难道这族学改姓“董”了不成? 董举人面色涨红,没有为自己辩白。不是不能解释说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来的座位反而好之类的话,而是骨子里存的那点傲气,使得他不愿再就此事说什么。 三房老太爷面色阴沉沉地难看,他来之前只晓得宗房与七房嫡孙不敬董举人,沈琇是为帮董举人说话才挨了打,并不知前头这些。 宗房大老爷没忙着下定论,而是望向沈瑞、沈瑞两个,道:“是这样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又看向两个木字辈童子:“你们两个当时在场么,确实如此么?” 年长些的沈榕点头道:“经过同宝叔学的一样哩,孙儿与堂弟两个当时还拉架来着,被琇二叔错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两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脸挤成一团道:“伯祖父,琇二叔真的起不来床么?那日走时还好好的,怎就这么严重了?可真叫人担心。” 木字辈两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长辈去的早,当家人是玉字辈的沈琪,同各房头的关系都不错,并未明显亲近哪一房。他们兄弟两个,可以充作证人。 宗房看了沈桂两眼,望向三房老太爷道:“沈琇那里,老太爷亲眼见过了?”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打发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亲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过,确实是尾椎骨有骨裂,需卧床休养数月。” 事情发展到现下,错处最大的不是动手的几个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举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将沈琇的病情夸大。事情闹得越发,董举人过失越重,还是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数得上的名医,既是他的诊断,那众也就无异议。沈湖只提了卧床休养,并没有提及“瘫痪”之类,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爷方才夸大其词。 原本吓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来,小声道:“海大伯,侄儿只面对面与琇二哥厮把了两下,没有打后头。”沈宝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琇二哥最开始上来打你时,你不是推开了么?琇二哥坐了一个屁股蹲儿……”众族亲面色缓和许多,这同族兄弟i“互殴致伤”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琇自己误伤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章 一喜一悲(二) 误伤?误伤! “骨肉相残”这一条谈不上了,那“不敬师长”呢? 三房老太爷坐在那里,拿眼神去瞧宗房大老爷,心中犹豫,不知当不当再提这一条。董举人虽姓董,却是三房女婿,要是宗房大老爷敢挑剔董举人的不是,那也别怪他去抓沈珏的小辫子。 宗房大老爷又不是毛头小子,那里会将事情摊开说。 董举人即便有不是,可毕竟主持沈家族学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他不单单是沈家姻亲,还有个同进士的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得罪死。 宗房大老爷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提董举人之事,就是等着董举人主动辞职。就算董举人不开口,也没有关系。等到过些日子族中公议时,他会从族中推出人选来接替董举人。既是沈姓族学,关系沈家子弟成才,自然是由沈家人自己掌管最好。 不过眼见董举人神情沮丧晦涩,宗房大老爷晓得,自己的后手用不上了。 三房老太爷只留心宗房大老爷的反应,并没有去看董举人。见宗房大老爷并没有针对沈举人,三房老太爷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房富庶不假,可子弟成才的也少,要不然也不会抬举外姓女婿出头。如今阖家希望,都在沈珠身上。一家人早已打算好了,连银钱都给预备下,一心要将沈珠供出来。 只是自己应了白氏的请求,为他们母子出头,总不能虎头蛇尾,要不然自己这老脸往哪里放,三房老太爷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七房沈某:“不管到底是不是误伤,到底伤着了孩子,你过后领你家小哥去陪个罪,送些补品。那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你也勿要小气,舍些银钱。真要闹得衙门里,这话也不好听哩。” 七房沈溧沉着脸听了,即便三房老太爷不说,他也会带了儿子上门赔不是。只是三年老太爷这话一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倒好像是他这房畏了对方才会上门似的。还将钱米摆在明面,像是他们这边理亏。 八房老太爷在旁撇撇嘴,这老混球,不管好话赖话说出来都不中听。 三房老太爷耄耋之年,到底精力有限,折腾了这一出,就有些乏了,由沈湖扶着家去了。 八房老太爷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摆摆手将沈琴见到跟前,板着脸道:“沈家无再醮之妇,无犯律之男。不管这次你是有心伤人,还是误伤,都没下回!否则不用你老子教训,老朽就先锤死你,省得以后到地下没脸见你祖父、曾祖父!” 沈琴面上苍白,老实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再也不敢!” 八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对宗房大老爷打了个招呼,才带了七、八两个房头的人离开。 九房太爷没有立时走,而是随宗房大老爷回了宗房,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不住嘴,将董举人贬得一无是处:“不过是仗着三房势,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当年一个穷酸秀才,靠着娘子嫁妆银子才供出来举人,就成了三房一条狗。将穷亲戚塞进族学不说,还让沈家嫡支小哥退让,抬举出妇子孙,将好好的族学闹得乌烟瘴气,什么东西?” 尊卑有别,他没有直接骂到三房老太爷头上,可沈湖、沈珠父子,还有小一辈的,都没有落下。 如此絮絮叨叨,宗房大老爷只是笑着听着,并不接九房太爷话茬。 九房太爷年近古稀,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接手族学,为的是孙子沈璐。沈璐虽是沈理一个曾祖父的从堂弟,可却连童生都不是。后来沈理中了状元,九房太爷怕沈理夺了自己这边房长之位,才给沈璐捐了个监生的名头。 老爷子只想着趁机为自家捞好处,却不想想,族学是沈家希望之所在,让一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监生去主持,不是成了笑话…… 被众族亲、众族老这一番折腾下来,沈瑞、沈珏等回到学堂上时,第二节课已经过半。 今日过来讲四书的不是沈琰,而是族学里另外一位姓黄的夫子。 同沈琰的轻松浅白相比,黄夫子讲的比较晦涩难懂,听得不少人皱眉,不免就想起沈琰来。不过想到沈琇身上,大家对沈琰的怀念就减了几分。 到了中午时间,大家对此事不免议论纷纷。 少年人看待事情比较简单,并不如大人想的那么多。数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沈琇主动动手在前,即便挨打了,也不无辜。竟然闹得去大人跟前告状,家里人还发话说什么要告到衙门去,这叫什么事? 就是对于沈家子弟内斗冷眼旁观的郭胜,都觉得此事不妥。不过想着沈琇曾提及的“二房嫡裔”,郭胜心中又生出熊熊八卦之火。他当日回家,可是问过家长长辈,晓得沈家二房嫡系早迁居京城,留在松江的都是旁枝庶房。不过瞧着沈琇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似在说谎;还有沈琰平素气度,确实没有旁枝庶房子孙那种小家子气。 沈瑞则是好奇地沈珏道:“沈琇之母怎么求到三房头上?” 白氏母子回松江,是宗房安置的,有事也当求到宗房做主。 沈珏指了指自己鼻子,道:“沈琇平日在学里数次针对我,在家人面前说不定就带了出来。估计在他家人看来,我这个宗房嫡孙凭借着身份没少欺负他。这次的事情,我没动手,也可脱不得干系。” 沈瑞心中还是不解,要是沈琇伤势真的那么严重,那沈琰过后怎么还到学堂教书?要是沈琇病的不严重,今日这一场闹的又是什么事? 不过发生这件事,沈瑞也得了好处,原本因三年没来有些生疏的同窗关系,一下子就拉近许多。 沈瑞拿起一盒枣糕,走到沈宝跟前,递过去道:“今日先借花献佛,改日出去请宝四哥吃上席!” 南人主食为米,就是家常点心也多是用大米、糯米做的。沈瑞的口味却是不分南北,因这个缘故,冬喜时常做面点给他。 沈宝嗜好美食,众所周知。眼见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沈宝也不客气,直接接了,道:“那哥哥可就等瑞哥请客!” 在族老们面前走了一遭,大家莫名地生出几分共患难之情。沈榕、沈桂也凑上来,道:“瑞二叔也别落下大家伙儿,让侄儿们也沾沾光!” 沈珏见大家有兴致,跟着起哄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明天下午是杂课,少一节也耽搁不了什么。” 沈瑞自是无二话,只是对于别的地方也不熟悉,只晓得八方楼一处,便笑道:“那我明早就使人去八方楼订席,还请诸同窗赏脸。” 除了眼前的几个,其他同窗不分族亲姻亲,沈瑞又挨个请了一遍,除了两个明日早有其他安排的,其他人都应了此事。 下午是字画课,今日过来指点大家习字的是一个老儒,在松江地界小有名气,这也是为何大家一个不差都留下听课的缘故。 沈瑞来学堂小半月,还是头一回上这老儒的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这笔走龙蛇的架势,要是搁在五百年后绝对是一代大师。不过在文人辈出的大明朝,却只能在一府之地混出点小名气。 不过能让众学子带着期盼迎来他的课,只有名气是不够的。 老儒给大家写了一篇示范后,就让大家动笔。同那种让学生自择律诗绝句不同,老儒让大家写的是同一篇绝句,就是他先前示范的那一篇《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等过了两刻钟,大家多撂下笔。老儒招呼个子最高的沈珈与另外一个叫沈琨的高个子学生上前,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挂在书桌后墙上。十五学子的笔墨,一个不落,挂了两行。老儒先头写的那副字,也挂在上面。 对比之下,孰优孰劣,真是一目了然。书法好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书法差些的,则是羞愤中带了些许期待。 老儒的那副示范不说,剩下的十五副字里,有几幅比较显眼。沈宝的字写的极好,流畅恢弘,即便略显稚嫩,可已经露出大家苗子;郭胜的字也不差,即便比不得沈宝,可也有几分风骨,比其他人强出一头。让沈瑞意外的,还有沈珈的字也不同寻常。沈珈个子高壮,寡言少语,性子憨厚,可这一手字却极为秀气,“字如其人”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得到反证。 老儒按照顺序,仔细点评,详尽到每一笔上。有的直言不足,有的是不吝称赞,老人家口气慢悠悠的,可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反而不知不觉思绪都放松下来,思绪随着老人家的话语反转。 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书画课充满期待,即便字写的最不好的学生,在老儒耐心的点评下,都会有所得。 沈家坊,一处小院。 沈琰将来客送到大门外,急匆匆地折返回院子里,没等进北屋,便听到屋里传来哀切的哭声。沈琰脚步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挑了帘子进屋。 白氏用帕子捂着脸,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别哭了,小弟会好的。”沈琰宽慰道:“大夫不说了么,只要静养三月就没事。”白氏眼泪止不住,满脸愤恨,咬牙道:“若是伤了别人家孩子,他们也有脸一句‘误伤’了事?大哥,快给京里写信,求他们给咱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受人欺凌,还不若一根绳子,咱们去与你爹团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一章 一悲一喜(三) 白氏满脸愤恨,沈琰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木然。他瞒了两日,又求了三日,都没有改变白氏的决定,将事情闹到现下这个地步。白氏是内宅女子,只知自家儿子挨了打,就要求个公道,却不想想此事的后果。 什么是公道?将沈琴也打得伤筋动骨? 谁能打,谁敢打? 对于这件事,他这几日掰开了、揉碎了,没少与白氏讲。这不是恶意斗殴,本就是几个少年的口角引发的争执,先动手的还是沈琇。就是沈琇身上的伤,也是意外所致,并不是被人直接动手打伤。就算真要闹到公堂上去说,多半也是“误伤”,攀咬不到故意行凶上去。 白氏却不肯听,反而将长子也埋怨上。认为他当时也在族学,竟然任由旁人将弟弟打了,不仅不说给弟弟出头,还要家人忍气吞声,实没有做兄长的担当。 趁着沈琰一时出去的功夫,白氏就去寻了董沈氏,求到三房头上。 董沈氏是董举人之妻,三房老太爷的长孙女。沈琰是董沈氏看重的女婿人选,学童闹事又伤自家丈夫的脸上,举人娘子乐意给亲家这份脸面,私心也想为丈夫撑腰,便带了白氏,求到老太爷跟前,接下来才有了三房老太爷去族学一事。 沈琰知晓后,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得罪人还罢,只怕如此一来,连董举人也要拖累。可是他身份在这里,就算跟到族学,压根没有说话余地,只能默默在家里等结果。 方才,三房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太爷为沈琇做主,训斥了沈琴,并且责令七房父子前来赔罪云云。 对于这样含含糊糊的结果,沈琰并不意外。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好么?沈琰一家回松江将近一年,对于沈氏各房的情形也多有了解。 沈家书香传家,各房头子弟虽参差不齐,不过各房多有约束,并无跋扈子弟。 说起名气来,除了在京城的二房外,在松江这八房,数宗房、三房、五房声势显赫。四房原本也不错,可自从三年前丧了当家主母后便家道中落。六房向来不显,九房则早已败落。即便出来一个状元公也是旁枝,并不亲近嫡房,也没有拉扯嫡房的意思。而七房、八房只能说时运不济,这两个房头每代都有出色子弟,不过运道不好,有了功名的长辈,没等正式入官场便病故或是出意外断了功名路,使得这两房几代人不出仕,沉沉浮浮,日子一直过的勉强。不过饶是如此,也无人敢轻慢这两房,一是这两房人抱团,二是子弟多行举业,保不齐哪一个就出息,莫欺少年穷;三则是有八房老太爷在,辈分在这里摆着。 以七房溧老爷平素行事来看,即便没有三房老太爷出头这一遭,只要沈琇的病情传出去,那边也不会无动于衷。可有了三房老太爷闹的这一出,溧老爷再出面,就像是被胁迫而来,如何会高兴?两家本无恩怨,也要就此成嫌隙。 白氏正悲愤不已,显然对于这个结果极为不满,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三房老太爷既是不能做主,就去求宗房大老爷。宗房大老爷将咱们娘仨儿安置在这里,总不能不闻不问!” 沈琰吓了一跳,忙扶住白氏胳膊:“娘!哪里用您去,儿子去寻宗房大伯!” 既然三房已经出面,再去求宗房,且不说宗房会不会管,反而要狠得罪了三房那头。只是沈琰晓得,白氏既生了这个主意,拦是拦不下的,只能说到自己身上。 白氏怀疑地看了儿子一眼:“大哥怎不再拦我,大哥不是劝我息事宁人?” 沈琰与白氏讲不通道理,只能“同仇敌忾”道:“我是娘的长子,小弟的兄长,我不出头,还能谁出头?娘到底要顾忌些身份,就是三房那里,幸而有师母陪着……儿子大了,娘凡事还是吩咐儿子……” 白氏一听,面上一红,讪讪道:“我也是气糊涂,谁让你老是劝我忍着,不肯出面为你小弟做主……” 白氏年纪三十许,风韵犹存,又是寡妇身份,实不宜抛头露面。方才沈琰不提想不起,沈琰这么一提,白氏觉得自己行事确实不妥当,便又坐回去,只看着沈琰道:“那你去宗房,我们家虽穷了些,也是沈氏子弟,凭甚就白白受了欺负哩!” 沈琰连连点头道:“娘说的正是,总要与小弟讨个公道。” 白氏抱怨了一遭,又告诫长子,不管七房来人怎么赔情,都不许给好脸色。沈琰一一应了,方安抚了白氏,从北屋出来,进了东厢。 东厢房里,沈琇趴在床上,对着一本《四书集注》发呆。看到沈琰进来,沈琇神色惴惴道:“娘又哭了?” 沈琰点点头道:“已经劝好了。” 沈琇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带了内疚到:“因我的事,倒是耽搁了大哥,大哥明日还是回族学吧!” 沈琰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怎么回呢?这次事情先生那里定落不得好,自家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到底有“火上浇油”之嫌。师母之前不知道内情,还会为自家抱不平;要是晓得这其中有先生的干系,说不定跟着就会埋怨上自家。 沈琇本是爱动的性子,躺了这几日,觉得身份都要锈住,嘟囔道:“真要躺上三个月么?要是早点回学堂就好了,可千万别耽搁明年县试。” 沈琰勉强笑道:“你只要每日讲我给你留的功课都看了,好生记在心里,就不会耽搁。” 又将今日的功课留了,沈琰才离了东厢房。 出了自家院门,沈琰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墙上,并没有往宗房去。方才的话不过是哄白氏,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即便是去宗房,也不是今日,等见了七房的人,再去跟宗房大老爷赔罪。 虽说他心中还担心董举人那边,可想着族学里到了下学的时候,七房父子不知何时会到,便不敢轻易走开。以白氏的怨愤,要是与七房父子面对面,说不得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这一等,沈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辆马车过来,沈琴与一中年男人下了马车。 沈琰虽没见过溧老爷,不过看他容貌与沈琴相似,便迎上前去躬身见礼:“侄儿沈琰见过溧二叔。” 溧老爷来之前,与儿子打听过沈琰兄弟,沈琴将沈琇的臭屁批判得不行,可对于沈琰的评价还是很襃赞。见沈琰仪表堂堂,行事又这般有礼,溧老爷也不禁心生好感。 “琰哥快起!沈琴无状,酿成大祸,叔叔我领这不肖子来赔罪!”溧老爷道。 沈琰忙道:“叔父此话严重,侄儿实不敢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琴哥也不是有心如此。” 溧老爷见他满脸诚恳的模样,倒是有些闹不懂。不是说他们求到三房老太爷面前么?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溧老爷眼中多了沉思,道:“不管怎样,还是先去瞧瞧琇哥。” 沈琰做了个长揖,满脸涨红道:“并非有意怠慢叔父,实是寒舍简陋,家母如今又在病养……不便与家中待客……可否让琴哥去看舍弟,叔父赏脸随侄儿挪步去茶楼吃茶?” 溧老爷闻言,不由一愣。虽觉既到了门口,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不过见沈琰神情坚持,便犹豫着点点头,吩咐沈琴道:“既是如此,琴哥就代为父走一遭。” 沈琴一听,有些傻眼。让他一个人去看沈琇?要是沈琇打骂自己怎么办?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 沈琰却是有心化解二小嫌隙,请溧老爷稍等,自己带沈琴进了院子,将沈琴送到东厢。 因有明日中午请客的事,回到家后,沈瑞便打发柳成找了长寿过来,让他拿银子去八方楼定席面。即便有两个同窗收好明日不去,剩下的加上他也有十三个,还要算上沈全,需要预定个大些的雅间。 冬喜取了银子出来,长寿拿着去了。 听说沈瑞宴请同窗,冬喜与柳芽两个都比较上心。 冬喜道:“二哥,是不是也当请了全哥?” 沈瑞点头道:“正是呢,也有几日不见全三哥,等用了晚饭,我亲自去请。” 不想这边晚饭才摆上,沈全便登门了。 看着沈瑞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冬瓜锅,沈全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道:“天冷正是喝汤的时候,快与哥哥一碗!” 沈瑞吩咐柳芽添了碗筷,亲手盛了羊肉汤给他,打量沈全两眼,笑道:“三哥的身子,是需好生补补了!” 沈全美美地喝了两口热汤,白了沈瑞一眼,道:“哥哥因担心你连晚饭都没吃好,瑞哥倒是来打趣哥哥!” “担心我?”沈瑞笑道:“三哥听说族学里的事了?” “族学里有甚?不就是三房老太爷走了一遭,八房老太爷也露面了么?又干瑞哥甚事哩?”沈全不以为然道。 “那还有什么事?”沈瑞不解。 沈全撂下汤碗,看了看四周,见屋子里只有冬喜、柳芽两个,方压低音量道:“源大伯要续弦了,宗房大伯做媒,定的是贺家嫡房养女。只是宗房大伯母是贺家女,不好回娘家相看,宗房大伯今日便同源大伯一道过来,托了我娘,明日就要去贺家下小定。” 虽说沈举人早有续娶的意思,可沈瑞实没想到会同贺家扯上关系。 沈举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贺南盛可是个精明人。宗房大老爷为何要参合这件事? 沈瑞不由皱眉,沈全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产业也分到名下,只要进来的不是糊涂人,待你就只有客气的。” 沈瑞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婶娘怎么说?”沈全叹气道:“宗房大伯出面,我娘还能说什么。她本来不愿意,不过宗房大伯说的也对,反正总要有人进来,与其进来个混不吝的,还不若贺家人。贺家也是体面人家,又有三年前的旧事在,进门来只有对你好的。否则三年前的时候翻出来,没脸的是他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二章 一悲一喜(四) 记得上辈子沈瑞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当时总是不知这种难受劲会是什么样。好好的,谁会去吞苍蝇呢? 如今得了沈全的消息,沈瑞心中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气愤,就是觉得反胃,心里膈应的不行。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三年前曾路遇贺家老太太之事,还有那个叫云姐的小姑娘。 原本以为贺家就算想要化解两家之前的嫌隙,也会将那个小姑娘推出来。自己这边否了,还有沈瑾那边。贺家嫡房的孙小姐,许给沈瑾,两家倒也算是匹配。即便沈举人心里不乐意,只要对方给的嫁妆够多,对沈瑾以后有助力,他出于“爱子之心”,多半也会点头。 只是没想到贺家推出来个养女来,而沈家这边出面说和的会是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伯为何要这样做?”沈瑞问道。 沈全撇撇嘴道:“明年京察之年,贺家大老爷极有可能高升一步,宗房大伯许是未雨绸缪。” 宗房大老爷只以为自己会用这一条来威吓沈举人,却忘了别人也会用这一条来揣测他的用意。这门亲事是做成了,可在小一辈心中对他这个宗子不免失望。三年前不能帮四房讨个公道还罢了,三年后又主动拉拢贺家,不免有势利之嫌。 沈瑞想想松江沈氏的境况,对于宗房大老爷的选择,有些能理解了。 “乡党”在官场上本为助力,宗房大哥是贺家外甥儿,又是京官,两家实没有为仇的必要。即便沈家吃了亏,损失的也是四房,与宗房又有什么相干?宗房大老爷不过动动嘴,就能得贺家一个人情,当然乐意之极。 “随便他们吧,左右我只打算在这个家里呆两年。”沈瑞眉头渐渐松开道。 对于沈举人续娶之事,要是人选不是贺家,他巴不得双手赞成。家里有了新主母,张老安人也就能老实了;她要是再折腾,只会让沈举人越发生厌。 沈全觑了他一眼,道:“瑞哥好大口气,难道你就觉得后年的府试一定会过?” 沈瑞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即便入不得南监,也可以在南京找个书院读书,哪里就一定要绑在族学里?”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要不瑞哥随我一道进京?听我娘的意思,想要让大哥帮我在京里找个书院。” 沈瑞摇头道:“三哥已过了府试,是童生身份,我连童生都不是,附学去与蒙童一道读书么?”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颇为动心。不过想想沈全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自己却打算参加县试、府试,两人时间也对不上。 这边族兄弟两个其乐融融,沈琇家里,族兄弟两个则是“大眼瞪小眼”。 沈琰将沈琴带进东厢,吩咐了沈琇一句“客人来了,好生招待,娘那里病着,不用琴哥专程过去请安”便出去,压根不给沈琇说话余地。 又去北屋与白氏打了个招呼,说了是沈琇同窗小友过来探视,自己已经招呼过,无需白氏再露面云云,沈琰便再次出门,请了溧老爷到巷子口的茶馆吃茶去了。 东厢房里,沈琇瞪着沈琴,眼里能喷出火来。 沈琴看着沈琇趴在床上翻不得身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神色讪讪。 “你来作甚?”沈琰恶声恶气地道。 沈琴哼了一声,拉了床边的凳子,直接坐下,道:“不是听说琇二哥伤的重,家父领了我来‘负荆请罪’了!” 沈琇横了他一眼,道:“真是惯会扯谎,荆条呢?若是诚心实意地请罪,就先让我抽两下子!还是以为轻松溜达一遭,心里就安生?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沈琴气得起身,瞪着沈琇半响,方道:“你真要要抽我?” 沈琇嗤笑道:“真的不能再真?只能你踹我、捶我,我就不能抽你了?若是锣对锣、鼓对鼓,我就是被你打败,也会心服口服;偏生你仗着沈珏、沈环他们几个拉偏架的间隙偷袭我,行小人之举,实是让人瞧不起!” 沈琴皱眉道:“是你先动的手,你怎不说你以大欺小哩?” 沈琇面上一晒,道:“那你还恶语伤人呢!” “你拍拍胸脯好好问问自己,到底是哪个先恶语伤人?我们都是同族子孙,血脉即便远了,也是一个老祖宗。若是我与宝哥成了猪狗之流,那你是什么?”沈琴嘴上向来不饶人,即便来赔罪,也要与沈琇辩白辩白。 沈琇有些词穷,扬着下巴道:“难道你们不敬先生就是对?读了十来年圣贤书,连尊师重道都忘了?” “那是尊师重道的事?明明是董先生处事不当在前,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大家都是族兄弟,难道看到不平就光看着?这里还不是别的地界,而是沈氏族学。要是沈家子弟在这里被欺负,都无人吱声;等到了外头,更是一团散沙。”沈琴的公鸭嗓刺耳,不过口气颇为郑重。 沈琇听得,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觉得沈琴说的似乎有道理,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抱团的也是你们!我算什么沈家子弟哩?又没有上族谱,哪里入得了你们这些人的眼?”沈琇心中有些委屈,口气酸酸的道。 “若不是当你是沈族子弟,宗房大伯怎会让你们住在沈家坊,怎会让琰大哥做了夫子,让你进了族学?”沈琴振振有词道:“你却众目睽睽之下在瑞哥无过错时,偏帮着董先生对族兄弟发难,还不行珏哥问你一句?” 因沈琇那一句“二房嫡裔”,沈琴回去也问过自己老爹与八房老太爷,知晓了六十年前的二房往事,与沈琇这一房几代人想要回归宗族之心。 尽管对于沈琇的傲气依旧不屑一顾,不过沈琴对于沈琇这一脉的境况也有些同情。 家族血脉传承,都是从父血,没有从母血的。没听说哪一家娘子不贤良被夫家休妻,连带着儿女都得跟着走。邵氏当年的情况,搁在别人家里,也是少不得休妻,或是家庙关一辈子,可又干沈氏血脉何事?沈琇祖父即便是在邵氏大归后才生下,也当抱回沈家,算不得正嫡,也当如庶子例养大,怎么能让沈家血脉养在外头? 父子三代人,一心举业,想要回归宗族,只这份决心,就让人佩服。不过这是二房家务,连宗房都做不得主,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小辈,不过是心里一想罢了。 这些日子,沈琇不是不悔的。 躺了这些天,那日的事情早在他心中过了几遍。不管是董举人发话调座位,还是沈珏的质问、沈瑞随后的悖逆,都不予他相干。不过是他不忿沈瑞与董双亲近,才忍不住插了一嘴,没想到引火烧身。自己打一架也没什么,就算让沈琴占了便宜又如何,过后找机会再找补回来就是。只是没想到不仅要拖累兄长,还要引得白氏难过,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听了沈琴今日的话,沈琇心里已经晓得自己错了,只是性格使人,使得他嘴上不会服软。 不过想到董双,他不免心下一动,小声道:“沈瑞后来到底换了座位没有?” 沈琴白了他一眼道:“你想问的到底是瑞哥?还是董双?” 沈琇被揭开心思,恼羞成怒,高声道:“问董双怎了?同窗一场,如何就问不得?” 沈琴被他的狰狞模样吓了一跳,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随后便有一才十三、四岁的小婢挑帘子进来:“娘子打发小婢过来送点心。” 沈琴闻言,站起身来。沈琇面上闪过懊恼,道:“点心留下,你出去哩,莫要扰了我们讨论功课!” 小婢应声出去,沈琇瞥了沈琴一眼,道:“小声些,莫要惊动我娘。” 沈琴又坐下犹豫道:“我既来了,是不是当去给叔母见礼?” 沈琇忙摆手,小声道:“切莫节外生枝!我娘……我娘性子绵软,有事没事都爱流个眼泪。知晓我受伤后这几日,眼泪就没住过,我大哥好容易才哄好,可不敢再去惹她。” 沈琴心中愧疚,拧了拧屁股道:“当时没想着要将你怎么着,只觉得你在大家面前拎我脖颈,恁是丢人,脑袋一热,也就不管不顾起来!” 沈琇身上虽因伤重难受,可依旧不肯服软,挑眉道:“我不过是误伤,就凭你那竹竿子似的小身板,真还能打伤哪个似的?” 沈琴心下一松,嘴上依道:“琇二哥莫要小瞧人,正经打着了好几拳呢!” 沈琇嗤笑道:“若没有沈珏他们拉偏架,你就不是一只乌鸡眼,而是两只了!” 两人口气上依旧嘲讽不休,可心中对对方的厌恶倒是去了不少。 沈琴心想,这家伙言行傲慢了些,可性子倒不是藏奸的;沈琇则是觉得,同沈珏、沈瑞那几个目下无尘的小子相比,沈琴嘴巴虽臭了些,可倒是直爽的性子。 沈琰的安排见了成效,想来也是,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正是“不打不成交”的年纪,又哪里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茶馆那里,不知晓沈琰是怎么说的,不过从溧老爷携子离开前再三嘱咐沈琰,以后记得常来常往,就晓得这两人聊得应该不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三章 今朝酒醉(一) 次日,沈琰再次出现在学堂上,依旧详细地向大家讲书,似是之前的不快都没发生过。不过有前一日三房老太爷张目,大家心里都存了别扭,待沈琰就不如往日热络,甚至还有人开口刁难,沈琰却始终面带微笑,不曾露尴尬与不快。 众学子见状,不免面面相觑,也有不少人望向沈琴,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再看讲台前沈琰,也没有刁难沈琴为弟报仇之意。 沈瑞觉得,沈琰此举正常,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本就是小孩子吵架,拉出三房老太爷来已经是失误,沈琰要是再有不当之举,这他们一家三口可是彻底得到族人厌恶。 沈珏则是暗暗咋舌,课歇时对沈瑞道:“这到底该说是‘荣辱不惊’,还是‘练达老成’?” “不管那一种,都是能成才的样子。”沈瑞摸了摸下巴道:“‘唾面自干’的涵养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要是这位科举上顺当,这个心性在官场上倒是能如鱼得水。” “瑞哥又‘纸上谈兵’了!”沈珏道:“不过这副稳重性子,在同辈族兄弟中还真是少见。我爹他们看重他,莫非就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点头道:“虽不知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左右是个为官为宦的好苗子。” 沈珏稍加思量,道:“就算是好苗子,可沈琇的脾气要是不改改,也只有被拖累的。想要从族中得到助力,怕是艰难。” 两人都不喜沈琇,对于沈琰却无恶感,议论两句便作罢。 又上了一节课,到了午休时间。 教授乐课的夫子那里,沈珏昨日下学前就使人去打了招呼。因此,等到午休时间一到,除了有事先离开的那两位同窗,剩下十三人便带了书童、小厮,出了族学。 沈全已经在外头等着,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不是族兄弟,就是表兄弟,众学生少不得又上前见礼。 就是向来与沈全不对盘的郭胜,看到沈全,也露出几分欢喜。董双走了,沈琇病休,郭胜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今日这顿饭,郭胜本不想给沈瑞面子,不过想想自己来沈家族学,不仅仅是为了学习,还背负父母交代的“任务”,还是合群些好,便勉强应了。 这顿饭是昨儿就说好的,各家的马车也都这个点过来。家里没有马车的,则是上了旁人的车挤了,一行数辆马车,前往八方楼。 不一时,到了八方楼前,众人下了马车,由小二引着上楼,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因到了饭时,八方楼大堂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各种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大家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年长些的还随着父兄出来应酬过,年纪小些的有的还是头一回下馆子。八方楼又是前些日子刚整治出来的奢华地界,有些家境平常的学生,被这奢华之气给镇住,脚步都轻了几分。 算上沈全,今日与会总共十四人,其中沈氏子弟十人,附学姻亲四人。沈氏十人为宗房嫡支沈珏、庶枝沈环,四房嫡支沈瑞,五房嫡支沈全、庶支沈珈,六房嫡支沈榕、旁支沈桂,七房嫡支沈琴,八房嫡支沈宝、庶支沈琨;姻亲四人为沈全舅表弟郭胜,沈榕小舅舅周恒之,沈宝姑表兄梁传生,九房外甥陈青林。 托词有事没来的两人,一个是三房旁枝沈珠从堂弟沈玻,一个是沈珠姨表弟徐永飞。 泾渭分明,可谓如是。 因提前预定,沈瑞他们进的雅间比较宽敞,丈半见方,中间是个一张七尺径长大圆桌。 虽说大家都是同窗,年纪又相仿,不过待到论座次,就要从长幼尊卑、远近亲疏论起。 沈全年纪最长,先前离了族学,今日算是外客,便推了首座;郭胜与周恒之是沈家姻亲,次之;梁传生、陈青林是表亲,再次之;剩下玉字辈按年齿序坐,后头才是沈榕、沈桂兄弟两个,敬陪末位的则是今日的东道沈瑞。 没有大人在,大家按照座次嘻嘻哈哈坐了。 少一时,看碟都摆了出来,热菜也一道道上来,都是家常难见的,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肚子容易饿的时候,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筷子飞快,“食不言”地先将席面吃了大半。 大家面前的酒盅都满上,里面装的却是甜酒酿。年岁小的还罢,能吃着酒酿已经很满足;年长的几个,肚子里吃了半饱后,却是觉得酒味寡淡。 郭胜撂下筷子,对沈全道:“三表哥,八方楼的招牌可是桂花白,咱们来上一坛吧?” 沈琨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如此美味佳肴,只就着甜酒酿,可是暴殄天物!” 两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 沈全见大家意动,便笑着看向沈瑞:“瑞哥怎么说?要是大家真的吃醉酒,受埋怨的可是你这个请客的!” 沈瑞环视了一遭,最小的沈榕两个都十一岁,在五百年后是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被看成半大少年,不算小了。再看大家吃甜酒酿的模样,个个都是沾过酒的。不等他开口,他左手边的沈桂便凑过来,小声道:“瑞二叔,咱们掷酒签,直接吃酒无趣哩!” 沈瑞点头应了,道:“大家既来了酒瘾,我也不好扫大家兴致。只是可说好了,只要一坛桂花白,可不许多喝,要不然大家回家可要仔细板子了。” 年轻人都爱热闹,可明天还得上课,也怕各家大人惩处,大家自是齐声叫好。 沈瑞起身唤了小二,点了一坛梨花白,又向他借了酒签。 说是一坛酒,不过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里面装了二斤酒。 等打开坛口的泥封,醇厚酒香立时散满一室。别说是年长的几个,就是沈榕、沈桂这两个小的,面上都露出几分馋模样。 沈瑞对于酒签只听说过,还没见识过,问过大家才晓得。同女眷吃酒用的花签不同,酒楼里准备的酒签签文要浅白的多,并没有那些啰啰嗦嗦的说法,并不需要人作诗对文。 沈瑞手拿签筒,便按照座次,请沈全先掷。 沈全接了签筒,摇了三下,投掷出一支签来。 郭胜忙伸手捡了,笑嘻嘻地念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自饮三杯,签与左首。” 这句话听着指代不明,不过大家都等着吃酒,见沈全自饮三倍,只有满脸羡慕的。 沈瑞把盏,沈全连饮三杯,方将签子递给郭胜。 郭胜笑着说道:“这桂花白的味道正好,让我也来吃上三盅。”口中说着,手中签筒已经摇了起来,却是半响落不出签子。 沈琴哈哈大笑道:“说什么吃三盅?莫不是没吃酒、闻闻味道就醉了!” 郭胜手腕一用力,丢出一支签来,生怕旁人去捡,伸手拍住,道:“我自己来。” 他左手边的梁传生一把抽了出去,笑道:“可不能自己看,作弊讨酒吃可不成!” 郭胜哼哼两句道:“那你念来!” 梁传生这才低头去看签文,念诵出声:“不须饮酒径自醉,取书相和声琅琅。左右邻、次左右邻各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家。” 郭胜懊恼出声,大家齐声大笑。 郭胜左邻梁传生,右邻沈全,次左邻沈琨,次右邻周恒之,四人满酒,举杯饮了。 郭胜右手第四家,正好是沈珈,摇出签词:“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自饮一杯,同庚者共饮,同月份者共饮,签与下邻。” 沈全拍桌大笑道:“这句签文可合了珈哥!” 众人一起起哄,沈珈满脸通红,越发显得憨实,与粉红佳人真是半点不贴边。 沈珈十五岁,梁传生、陈青林与之同庚,沈琴与之同月份,几人酒盅满了,仰脖吃了一盅。 沈珈右手边坐的的是沈宝,笑嘻嘻地接了签筒,道:“我也不贪杯,只允我一盅就好。” 待酒签摇出来,沈珏捡起,念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同庚者陪饮一杯,异姓者陪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三家……这签可是好……闻了半天酒味,可真要馋死我,总算轮到一口。” 沈琴、沈珏、沈瑞与之同庚,郭胜、周恒之、梁传生、陈青林四人是异姓,沈宝便连吃两杯,分与诸人饮了。这桂花白入口绵软,窖香浓郁,怪不得这小小一坛就要四两银子,确实名副其实,称得上是好酒。 沈宝右手是沈珏,从沈珏往右数,第三人正好是沈瑞。 沈瑞摇了签筒,投掷出一根签。 依旧是沈珏捡起来,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瑞哥还有第二个故乡不成?自饮一杯,年幼者一杯,签与次右邻。咦,总算终于轮到我了!” 大家都晓得同辈分中,沈瑞年幼,在座比他小的,就要数沈榕、沈桂这两个小辈。 沈珏待小二斟满酒,毫不客气地取了酒壶,给自己也斟上。 看的大家都瞪眼,郭胜道:“沈珏,你还没投掷签,怎就给自己满上?” 沈珏笑着说道:“我生辰比瑞哥晚一日,可不正是年幼者!”除了沈全早知此事,其他人一阵嘘声。平日里沈珏摆着哥哥的谱,一口一个“瑞哥”,没想到他却是弟弟,一杯酒诱惑就招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四章 今日酒醉(二) 轮到沈珏掷酒签,他卷起衣服袖子,站起身来,摇起手中签筒,口中呼喝道:“来个大家共饮的!” 嘴里念叨着,他手上不停,使劲一抖,一下子甩出三、四个签来。 沈珏飞快地扫了一眼,捡起个“自饮”、“共饮”字样齐全的撂到一边,道:“就这支签了!”说着,将其他几支签放回签筒。 他旁边是沈桂,捡起签来念道:“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自饮一杯,与同庚者共饮一杯,与同姓者共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五人。” 这句酒词听着悲切,沈瑞不知为何,想到《红楼梦》中的判词,心下觉得有些不祥,沈珏却是心情大好,举着手指头笑道:“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也摇出了三杯的上签了!” 除了外姓四人,余者都有就吃。沈瑞、沈琴、沈宝三人,还连着吃了两杯,酒桌上一时很是热闹。 沈珏左手第三人正是沈琴,接了签筒,摇出了一个酒签出来,沈琨捡起念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他越念声音越小,酒桌上其他人都愣住。 若是沈珏那一句酒词只是隐有不祥,那这一句就直白许多,连“生前”、“身后”都出来。饶是十几岁的少年,听着这生生死死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沈宝皱眉道:“怎会有这样的酒签,没得败兴!” 沈珏笑了两声,道:“不过胡乱填的几句,谁理会他到底甚意思!琨大哥,念后头的。” 沈琨又低头看签道:“自饮一杯,众人齐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人。” 大家都斟满一杯,齐齐吃了,到底扫了兴致,酒桌上有些闷。 沈全见状,并未掷酒签,而是掂量起酒坛子看了看,道:“也就一人再一杯酒的分量,就此分了吧。” 大家吃得微醺,巴不得多吃两口,都点头应了。 沈瑞便起身,接了酒坛过去,从郭胜开始,依次与大家满杯。最后等到他自己的时候,就只剩下浅浅一个杯底。沈榕、沈桂见了,便一人匀了小半杯与他。 大家皆起身,先是沈瑞谢过大家赏脸,随后是大家谢过沈瑞的东道,随后才团团碰杯,饮尽杯中酒。 一顿午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用一个半时辰,大家个顶个都腆着肚子,打着饱嗝。 二斤白酒,均到每人头上有二两半。有些酒量的还罢,不过是微醺;酒量浅的,如沈珈、沈桂、梁传生几个,就是由人扶着出来。待下楼一见风,他们更是身子打晃,站都站不稳当。 梁传生方才挨着郭胜坐,两人一顿饭倒是吃出些交情来,郭胜便主动提出送梁传生回去。 沈桂则连同沈榕一起,上了沈珏的马车。 沈珈这里,这由沈瑞、沈全扶上马车。 剩下沈琴、沈琨,都上了沈宝的马车。 沈环二哥家的铺子就在巷子口,便不着急回家,去他二哥家醒酒去了。剩下周恒之与陈青林二人,则是方才吃酒吃的少,加上酒量上佳,这点酒下去丝毫不显,两人结伴去书坊看新书去了。 十四人,分作六、七处,各自离去。沈瑞因是东道,目送着众人离去后,方上了马车后,就见沈珈阖眼坐在一边,已传来微微鼾声;沈全则是坐在另一侧,看着沈珈走神。 沈瑞吩咐车夫慢行,随后才撂下帘子,坐到马车里。 “三哥,珈大哥没事吧?”沈全问道:“没见珈大哥吃几杯,怎醉成这个样子?不过珈大哥平素质朴,这酒品也好,不吵不闹。” 沈全叹气道:“他家里就有个酒坊,打懂事就会吃酒,哪里就那么容易醉?今儿他心里难受,吃了愁酒,这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沈瑞闻言,细看了沈珈两眼,老实巴交的脸上,眉心微蹙,确实隐藏郁色。 “他怎么了?”沈瑞问道。 这老实人能有什么心事?愁苦成这个模样? “珈哥也要离开族学了!”沈全遇到惆怅道:“若是我还在,他多半还要念到明年。如今我不在,他跟不上夫子教授进度,也是糊涂混日子罢了。” 即便是沈家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读书天分,沈珈就属于不开窍的。他六岁入蒙学,直到今年才升入“夏耘班”,要知道其他人多半是十一岁、十二岁就升级。到了夏耘班后,每月月考沈珈都是垫底,一连十个月倒数第一。 他不是不用功,平素都是跟在沈全屁股后,抱着书本努力,可是就是不见成效。夫子的课业,他多半听不懂,过去一直要沈全帮着讲了第一遍第二遍。 因沈全的缘故,沈瑞“爱屋及乌”,对于沈珈这个老实孩子印象颇佳,闻言道:“若是只为了这个,也不至于就退学,以后我来给珈大哥讲第二遍书好了。” 沈全摇头道:“总依赖旁人,也不是个事。珈哥实没有读书的天分,放弃功课是早晚之事。他转年就十六岁,已是成丁,总要开始学着帮家里做事。春耕班的人数为何是夏耘班的数倍?那就是因不走读书这条路的族人,识了字、学些经书便家去了。” “族中子弟,若是不读书,那做什么?”沈瑞问道。 虽说自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已经八十来年,北方人口渐增,可依旧比不上南十省人口稠密。南方十省,南直隶、浙江、江西人口最多。南直隶这一块,除了南京城外,又数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人口最稠密。 这个时候的人口总数在六千万,土地总数六亿亩,全国人均十亩地,可湖广两省的土地就占了全国土地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又被王府、官员、地方豪族兼并一半,剩下的才是升斗小民。如此一来,各地百姓田亩数更少。 像松江地界,寻常人家不过人均三、四亩地,名下有几十亩地的都算是殷实人家。 沈家虽有不少旁枝庶房,可日子境况不同,有的累世宦门,父祖传下的土地家产就能够嚼用一辈子;也不乏家道中落,别无恒产之家。 “做什么的都有。家里富裕的,便协助长辈打理庶务,给读书的兄弟做臂助;家境寻常的,或是务农,或是弄个作坊,或是学做买卖,总要寻个营生。”沈全道:“像你我兄弟这样,沾了父母的光,落地就不愁衣食的,又有几个?” “我瞧着班上这些同窗,多像是要应试。”沈瑞道。 沈全道:“科举之路,岂是那么好走的?这些人里一心读书的也是有数。除了你之外,还有珏哥、琴哥、宝哥、榕小哥与郭胜、陈青林这几个,其他人多是凑个热闹,混个童生身份。” 这只是沈家族学里一个班,就有七人要读书为业,占了人数一半,这比例实是不低。也只有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读书才变得这样容易与廉价。换做偏远之地,十里八乡有一个乡塾就不错了。 这七人中,只有陈青林已经过了县试,剩下六个人中,除了沈榕要等两年外,其他五人都预备明年参加县试。 华亭县每年县试录取人数是二十人,报名人数是十倍之。不过同寒门子弟相比,这一关卡,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并不算难。只要功扎实,一两次下来,总是能过的。 到了府试,也不算难。因为松江一府之地,只辖两县,也是按照纳粮人口数定名额。最难的则是院试,同金陵、苏州、昆山这些才子汇集的地方相比,松江又成了乡下地方。与那些那方士子同场应试,松江学子实没什么优势,能一次过了院试的都是县试、府试中的佼佼者。 说话功夫,马车到了沈珈家门口,沈全与沈瑞将沈珈扶下马车。 沈珈家也住在沈家坊,就在五房祖宅后街。沈珈之母是个朴实的妇人,出来向两人道谢,又留两人吃茶。沈全婉拒了,同沈瑞出来。 马车又回到前街,停在四房门口,沈瑞下了马车。 沈全问道:“我娘这个时候也回来了,瑞哥要不要去问问今日贺家之行如何?” 沈瑞摆摆手道:“不了,我带了酒气去见大婶子不恭。反正已成定局之事,多想无益,有那功夫还不若多看几页四书。” 沈全笑道:“你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沈瑞微笑道:“三哥代我与大婶子请安,就说劳烦大婶子,我都记在心里,感激婶子为我费心。” 虽说郭氏今日出门,是应了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之情,可这其中也有沈瑞的缘故。若不是担心沈瑞,以郭氏的为人行事,绝不会参合沈举人续娶之事。 沈全仔细看了沈瑞两眼,见他并无异色,心中纳罕,道:“你还罢了,瑾哥怕是心里不舒坦。” 沈瑞道:“府学每旬才休一日,等二十回家,这件事估计也该传开。”沈全想起一件事道:“对了,瑾哥是冬月十六的生日,可不就是明儿,多半要回家过生日。你既是做弟弟的,别忘了预备份礼。幸好想起了,要不还真是忘了提醒你……”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五章 今朝酒醉(三) 时下送年轻人做生辰礼的,不过是笔墨纸砚这些。沈瑞倒是能立时打发人去书坊或是文房四宝铺子去寻。 回偏院想了想,沈瑞还是没有让长寿上街采买,而是从书房书桌上拿起一块歙砚。 这块砚台看着质朴无华,别无雕饰,只在砚台底下有个小小的“叶”字,正是明初一代制砚叶襄的表记。这是三年前沈瑞从开封回来前,在开封府的文房铺子里无意中碰到的。 “明日大哥生日,这个做寿礼,家里没有合适的砚匣,明日上街去寻个差不多的装了。”沈瑞将砚台清洗干洗,递给冬喜道。 冬喜小心接过,道:“这可是二哥心爱的。” 沈瑞道:“再好也不过是用的东西,我那里还有六哥与老师给的。” 身为后世来人,对于文玩古物,沈瑞向来比较偏爱。王守仁与沈理觉得这是雅癖,并无什么不妥当,也不要求他改。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有这个毛病不算毛病;相反多长着见识,以后在士林中结交友人,也能多个谈资。 如此一来,每逢沈瑞生辰,这两人便给他预备文玩的做礼物。就是京城不得见的师祖王华,都送过一对北宋时的玉镇纸给他。 其实,沈瑞并无收藏的癖好,不过是好奇居多,才把玩一二,与后世见过的那些古董珍玩做个对比认真。之所以一直用这个,是因为这个砚台没有雕饰,清洗方便。 对于那些“长者赐”,沈瑞便只有收着的,倒是积攒下不少好东西。不过他也得到启发,文玩珍品读书人没有不爱的。沈瑞再给王守仁、沈瑞预备礼物时,便也往这个方向来。 沈瑾这里,倒还是头一遭准备礼物。 虽说沈瑞只吃了四、五杯酒,可这个身体毕竟是头一回接触酒精。开始没什么,等到了家里就开始头疼起来。 冬喜准备了醒酒汤,沈瑞用了两碗,便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一觉睡了七个时辰,沈瑞眼睛都的肿了,脑袋沉沉的,身上则轻飘飘。 外头天色阴沉,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又变天了,二哥可要多穿些。”柳芽抱了一件直毛氅衣进来。 沈瑞看了一眼,道:“哪里就用穿上这个了?” 冬喜劝道:“二哥昨日吃了酒,发了汗,瞧着今儿精神头也不足,还是穿的严实些,莫要惊了风。” 冬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瑞便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应该是昨天吃完酒后,在八方楼下送客,前站久了着了风。 这个时候伤风感冒可不算小病,沈瑞倒了白开水,连喝了好几杯。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也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盘米糕,然后裹着大氅上学去了。 学堂里,大家已经到了大半。除了沈瑞之外,昨日醉酒的那几个精神也都很萎靡。 倒是沈珏,两眼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平素气色还好。明日就是佛诞庙会,他可是念叨了小半月。 见沈瑞睁不开眼的模样,沈珏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道:“瑞哥怎憔悴了?这是昨晚闹酒?” 沈瑞摇头道:“昨晚回去就睡觉,睡多了脑袋有些迷糊。” 沈珏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初喝酒都是这样,多吃几次酒就好了。你渐大了,往后少不了应酬吃请,没有点酒量,那还算甚男人哩?” 又是这副好哥哥的架势,沈瑞无语。 沈琴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珏哥,你昨儿不还自认年幼者?怎地今儿没酒吃就不当弟弟了?” 沈珏扬着下巴,将他那套本是哥哥的理论又说了一遭,只引来嘘声阵阵,却是无人应和。 沈珏摇头道:“都是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啊!” 上课的钟声响起,吵闹的课堂归于平静。 沈瑞记完笔记,撂下毛笔,想起昨日沈全的话,回头看了沈珈一眼。 沈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木讷的神情满是专注。 族学每年腊八开始放年假,沈珈即便要离开学堂,也不差这二十来天吧。沈瑞这样想着,没想到等到午歇时后,沈珈便提了明日起不来族学之事,与大家作别。 沈珈虽木讷少言,平素只跟在沈全身边,在夏耘班只有一年,可他同董双的情况还不一样。董双是半路来沈氏族学附学,沈珈是打六岁起就入了沈氏族学,与沈琴、沈宝等人在蒙童班也做过同窗。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竹马竹马地一道长大。 他既年长,性子又老实敦厚,大家对于这位族兄,素来亲近。听着他要离开族学,大家好一阵舍不得。 不过沈珈的笨拙与他的憨厚一样明显,对于他这样的选择,大家虽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 沈琴提议道:“上次全三哥离开,因提前没得到消息,连别离酒都没吃上。今儿珈大哥要离开,要不咱们合起来做个东道,与珈大哥践行?” 大家面上有些意动,可一时之间无人点头。 明日大家才吃了酒席,回到家里还能辩白一番;今日就算有正当理由,可连着吃酒,在爹娘跟前也是不好交代。 沈珈忙道:“不用不用……我过两日拿帖子来,大家下月初二来我家吃酒……” 沈琴好奇道:“好好的,珈大哥家怎么请客?是长辈寿辰,还是?” 沈珈憨厚的脸上微红,被追问了好几声,方道:“是……是请吃……请吃订婚酒……” 沈珈是家中长子,又是这副神情,不用说订婚的主角没有旁人。 大家都凑过来,连声恭喜,沈珈越发窘迫,不过面上也隐带欢喜。 “嫂子订的是哪个?”沈琴问道。 “是我三姨母家大表妹。”沈珈回道。 大家闻言,脸上都是一阵艳羡。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沈榕、沈桂两个拍手道。 大明律,男子十六而婚,十四而嫁。定亲成亲,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来说,并不那么遥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戏台子话本子上不乏“巧妇伴拙夫”的故事,可是也女方掩了短处说亲的。 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自然是大家心中最好的娶亲人选,可不是人人都有年纪相当又门当户对的小表妹做未婚妻。 沈珏“啊”了一声,道:“‘红粉佳人’?!可不正是应了昨日那一句!” 大家一听,可不正是如此,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沈琴,面上依旧带了笑,心里未免有些发堵。要是昨日酒签真是有说头,那自己岂不是早夭的命数?不过想到那一句“身后千载名”,沈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伍子胥、屈原那样的“贤达人”千年难出一个。自己一无名小儿,与这名传千古实不贴边…… 沈珈即将定亲的消息,冲散了学堂里的离别愁绪,使得学堂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 下午是术课,大家离开的少。即便不走科举之路,平素用术数的时候也不少,大家多比较喜欢这门课。 等到沈瑞回家,就得了沈瑾已经到家的消息。 “大哥中午回来的,开始时去了老安人处,在老安人处用了点心,又去了书房给老爷请安,没有逗留,后去了那位院子。”冬喜一边接了沈瑞的大氅,一边道:“老安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也使人传话过来,今晚在老安人房里摆席,让二哥飧食时过去。” 消息这么灵通? 冬喜抿嘴笑道:“倒不是故意打探,谁让老安人总寻由子使人叫柳芽过去。柳芽是个老实人,待人亲近,那边的小丫头子都乐意与柳芽交好。”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 老安人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从柳芽这里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倒是将自家那边的讯息泄露个透。 不过下人之间消息这么灵通,闲话传的这么快,可见四房内里已经是一团糟。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没甚管家之能。 看着已经装好的砚匣,沈瑞道:“打发人去隔壁看看,若是大哥回来,我过去送寿礼……”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是沈瑾来了。 沈瑞站起身,沈瑾挑了帘子进来,仔细看了沈瑞几眼,方笑道:“二弟回来了!” 少年脸上依旧是温煦一片,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 沈瑞拱手作揖道:“大哥生辰,小弟祝大哥福寿康宁。” 沈瑾扶起沈瑞道:“不过小生日,二弟快起身。” 沈瑞拿了旁边几上的砚匣道:“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勿嫌礼薄。” 沈瑾接过砚匣时,神情微怔,随即露出几分惊喜:“这,这是二弟送我的?” 沈瑞点头道:“之前在外头,每年也没能给大哥预备礼物。现下在家里,自然当为大哥准备生辰礼。” 沈瑾握着砚匣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也没给二弟准备过生辰礼。” 沈瑞道:“以后大哥给我预备也不迟。” 沈瑾没打开砚匣,已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沈瑞笑道:“大哥倒是打开瞧瞧!” 沈瑾点点头,打开砚匣,见到里面的歙砚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觉得不对劲,忙放回砚匣,道:“可不是二弟心爱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弟心意大哥领,这方叶砚二弟还是收回去……” 沈瑞忙摆手道:“哪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来?大哥要不喜欢,随便送人就是。”见他坚持,沈瑾只好收下,还是原本苍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温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六章 今朝酒醉(四) 沈瑾初十旬假时才回来过,过后这几日的新闻,便只有前日三房老太爷去族学讨“公道”之事。 听说不仅三房老太爷去了,八房老太爷也跟着出现,沈瑾道:“这两位还真是老祖宗,不过幸好有八房老太爷顶着,要不然凭着三房老太爷的脾气,宗房大伯那里可有的头疼……” “沈琰虽不是廪生,不过岁考考了一等,若是明年科考正常,下场应没问题。”沈瑾想了想,道:“倒是沈珠那里,岁考只勉强考了三等,明年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不好说。” 生员每年都要参加岁科考试,岁考科考的成绩综合后分六等,一二等方可应乡试并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递降一等,六等开除。 这是取得乡试资格的考试,也是生员从附生往增生、廪生升级的机会。有升就有降,这官廪生的身份要是岁科考考的不好,也有保不住的时候。 南直隶的乡试解额,同北直隶一样,早年是每科百人,自景泰四年南北直隶各增加三十五人,为百三十五人,比其他行省要多几成或是一倍。可是因人口基数不同,南直隶的乡试反而是竞争最激烈,最难考中的。 按照《京华日钞》上所载,弘治四年全国人口数为五千三百万,南直隶的就有八百万,占了六分之一强,是其他省份的倍数。 又因南方文风鼎盛,南直隶的读书人口又是诸直省之冠,使得南直隶院试、乡试的竞争为诸直省之首。 按照三十取一的常例,南直隶一地每科乡试下场的考生名额也是固定的,为四千零五十。 这名额随着乡试解额走,因一百三十五名乡试解额中,取生员一百、监生三十、杂行五人,所以南直隶一地,每科有资格应乡试考的生员数定额为三千人。 南直隶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由此,便引发冒籍之弊。在原籍熬了几年连乡试资格都轮不到,去读书人口少的偏远省份冒籍应考,一个举人轻松到手。 “大哥怕不怕科考?”沈瑞问道。 沈瑾笑道:“今任提学御史王大人是极好的人。” 沈瑾的年纪在这里,院试成绩又好,得提学官青睐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闲话,沈瑾又问起沈瑞的功课,见沈瑞功课扎实,四书无论提及那一句,都能接下来,且讲解清晰,点头道:“县试无忧。” 沈瑞没有问沈瑾可知沈举人续娶之事,沈瑾也没有提这个话茬。 冬日天黑的越来越早,眼见外头天色昏暗,将到飧时时候,兄弟两个便一起出了侧院,去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见两个孙子进来,张老安人满脸慈爱,对待沈瑞似乎也热络几分。 不过沈瑞总觉得张老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似厌恶又似警觉提防。 “瑞哥气色真是不错,瑾哥一比倒差了不少。能不能与教授打声招呼,家里来住?”张老安人看着沈瑾心疼道。 沈瑾笑道:“同窗们都如此,孙儿哪好例外。” 张老安人道:“若是不便宜家来住,就多请几日假常回家来,祖母给你好生补补。” 沈瑾岔开话道:“老爷呢?” 张老安人听了,吩咐郝妈妈道:“大哥二哥都来了,去请老爷过来吃席。” 没一会儿,沈举人过来,当着两个儿子的面,自是一副严父状;对待张老安人,略显冷淡。 张老安人面上有些难看,正好有婢子上前问何时上席,便道:“儿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今儿既是大哥寿辰,怎能落下二娘?去叫二娘过来吃席。” 沈瑞、沈瑾两个都不自觉地望向沈举人,沈举人听到“二娘”两字就皱眉,不过到底没有拦着。 屋子里气氛压抑,祖孙四人入座,即便一道道美味佳肴摆上来,也有些兴致阑珊。 没一会儿,郑氏扶着婢子过来。 《皇明祖训》上太祖皇帝对于仕宦庶民的衣冠穿戴都有制度,官民百姓亦遵从。不过自成化年间,皇帝宠幸万贵妃,宫中奢靡之风起,上行下效,仕宦百姓的衣冠也放开,不再不论贫富只尊国制,金珠饰品,也不再是诰命专用。 松江因百姓富庶,民间攀比之风也重,稍家境富裕些的人家女眷都金银上头,打扮华丽。 郑氏装扮却是素淡,身上穿着天青色裱子,下着沉香色缎裙,头上只插了两只梅花簪。 郑氏十九岁入沈家为良妾,二十岁生沈瑾,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如此素雅端庄的装扮,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长。 沈瑾站起身来,沈瑞也随着起身。 郑氏冲众人屈膝道福,沈瑾、沈瑞兄弟都避开不受。 想到即将进门的小贺氏,沈瑞不禁多看了郑氏两眼。 世人都说贤妻美妾,郑氏虽相貌秀丽,到底年纪在这里摆着,当年与孙氏对比是青春年少,如今与正值妙龄的小贺氏相比则实称不得“美妾”。 张老安人打量郑氏两眼,埋怨道:“今儿大哥生辰,你这当娘得也不穿戴的鲜亮些。” 一句话,听得旁边的沈举人父子三人都皱眉。 从礼法上来说,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来说,都是一样的,是父妾,谓之“庶母”,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杖期。 而身妾室的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也是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期年。 妾通买卖,本就不算是正经家人。就算是为家主、主母守孝,也都是义服,正服是没资格为家主、主母守孝。 在这个家里,妾室唯一与之彼此有正服的,就是亲生子女。 当沈瑾记到孙氏名下时,与生母郑氏在礼法上就已经没关系。就算郑氏去世,沈瑾也不用守孝三年,而只需同沈瑞的例,守一年既可。 张老安人如今拿沈瑾生母身份来抬举郑氏,就是不合时宜,视礼法为无物。 郑氏亦是晓得此处,不好说什么,只道:“妾身上了年岁,哪里好再跟小娘子似的打扮的花哨。” 像郑氏这个年纪,成亲早的,已经抱上孙子。 张老安人道:“今儿给瑾哥做生日,没有外人在,你也入座。” 张老安人坐在主位,左手是张举人、沈瑞,右手是沈瑾。 郑氏道了两声“不敢”,待沈举人点头,方在沈瑾下首坐了。 一顿饭用的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欢快气氛。 沈瑞不耐心去看几个人的眉眼官司,在吃食上就格外留心。 眼下这一桌子碗碟,看来是大厨房用心制着,看着比平素例菜卖相就精致许多。只是沈瑞昨日才在八方楼吃了上等八珍席,对比之下,眼下这些菜肴就只能算是勉强。 只有这酒杯里的“秋露白”,是酒窖里藏的上品美酒,应该贮藏有些年份,口感丝毫不逊色与昨日吃过的“桂花白”,可称得上是佳酿,又比“桂花白”口感更绵软香醇,正对了沈瑞胃口。 沈瑞一口菜,一口小酒,怡然自得,看的张老安人脸色越发不好。 等到大家撂下筷子,张老安人独留下沈瑾,便叫其他人散了。 沈瑞后世是个爱品酒的,这辈子昨日才开荤,勾起酒瘾,全然忘了白日里头疼之事,喝的比昨天中午还多些,足有小半斤。 虽说是月中,可因阴天的缘故,乌云遮月,外头黑漆漆的。 沈瑞出来一见风,眼睛就有些花,倚着墙根歇了歇,才扶着墙往前走。 顺着墙根走了一会,胃里一阵一阵翻滚,腿脚也软的不行,沈瑞忙闭着眼睛坐下。他知道,自己得歇歇,否则不等回到偏院就是摔跟头。 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有人在说话:“老爷可是要娶填房了?” “听说管家让人收拾主院,老爷要续娶?”一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再次问道,沈瑞听了觉得有些耳熟。 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莲娘醉了!” 沈瑞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这不是沈举人的声音吗?方才那女声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一个桌子吃过饭的郑氏。 就听沈举人略带伤感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可嫡庶有别,家里总要有人主持中馈,这也是为了大哥好!” “瑾哥儿已经记在娘子名下,成了正经八百的嫡子,老爷娶继室与瑾哥儿何干?”郑氏幽幽道:“妾身不是贪心之人,感念老爷与娘子恩义,从不曾窃想过正室之位。是老爷……见娘子身体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妾身耳边许诺扶正之事……可真等到娘子病故,为了护着老安人体面,老爷又亲自往妾身身上倒了一盆污水。妾身委屈,老爷说忍忍就好……” “莲娘心里存了怨恨?这是在斥责我不是?”沈举人的声音转冷。 “老爷既有续娶之心,为何三年前还要哄我?让妾身又牵挂了三年……”郑氏哽咽道。 沈举人叹气,道:“莲娘,我这般苦心,真是为了大哥……明年乡试不过结果如何,大哥亲事都该定下。他虽记在孙氏名下,到底不是真正嫡出,说亲本就不易……总要有个正经主母出面操持……”郑氏苦笑道:“到底是逼出老爷心里话,陪着老爷二十年,妾身倒成了见不得人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七章 今朝酒醉(五) 墙角的沈瑞听到这里,心中颇为复杂。 沈瑞并不觉得郑氏无辜,即便同沈瑾关系不错,也不会“爱屋及乌”。孙氏的郁郁而终,固然有沈举人的关系,郑氏也二房贵妾也难逃其咎。 就算像郑氏自己所说,他之前并不曾想过正室之位,可后来还是有了这个念头,这才“惦记三年”,才会有现下的失望。 以孙氏对沈瑾的提挈,沈举人与郑氏这夫妾两人在孙氏没去世之前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提及“扶正”之事,可见都不是什么仁义之人。 沈瑞心里,也不愿郑氏扶正,倒是宁愿沈举人娶填房。 新人进门,有原配嫡子与记名嫡子在,总要夹着尾巴小心几年。等到生下孩子,还要生下男丁才算站在脚跟,如此一来总要清静个两、三年的功夫,那个时候沈瑞早借着科举之名离家。 要是扶正郑氏,郑氏对沈举人向来是顺意曲从,对于张老安人只有奉承讨好的,搅合成一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那样的话,那四个人是一家,说不定矛头就直接向着自己。 沈瑞从来不去考证人心,沈瑾现下是个颇重情义的纯真少年,可若是被生母、疼宠他的祖母日夜念叨的话,还会记得孙氏的好?还会对他这个异母弟弟有情有义? 沈举人声音更冷:“不过是没有名分,这个家里谁曾慢待你?就是孙氏生前对你也退避三舍,妾室做到这个份上,莲娘也当知足。” 郑氏嗤笑道:“娘子对老爷心灰意冷,竟也成了妾身的错?要说娘子同妾身的错,就是耽搁了老爷这么些年,没有让老爷早些红袖添香!”说到最后,口气中难掩嘲讽。 隔了好一会儿,沈举人方道:“不要再多事,法理不外乎人情,你到底生养了大哥一场。大哥又是孝顺的,总会好生奉养你。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情不舒坦,就在院子里养着……大哥是好孩子,你若是真疼他,就莫要让他为难……” “人要认命!”郑氏的声音有些悲凉:“既这辈子做了妾室,就当安安分分将自己当成下人,是妾身自作多情!” “贺五娘子性格柔顺,不会为难你,你放心。”沈举人叹气安慰说。 郑氏竟然笑了:“妾身谢老爷怜爱。”说罢,脚步声起。 沈瑞退后几步,躲在阴影处。他所在位置正在墙角,比较隐秘,只有他看别人的,别人却看不见他。 脚步声起,就见郑氏从书斋院里出来,背影很是寂寥。 沈举人留在院子里站了站,方叹着气回了东厢房。 郑氏走了几步,就与迎面来人碰上,沈瑾来了。 与方才沈瑞一个人摸黑回来不同,张老安人既将沈瑾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自是安排婢子挑了灯笼相送。 “二娘怎么出来了?”沈瑾上前一把,扶着郑氏,关切道。 郑氏站在那里,摸了摸沈瑾的脸:“大哥已经长大了,到底是我拖累了你,要是你托生在娘子肚子里就好了。” “二娘!”沈瑾低声道:“说这个作甚?无论如何,二娘都是我生身之母……”说到这里,转过身,从婢子手中接了灯笼,打发婢子先回去。 那那婢子走远,沈瑾方道:“老爷续娶之事由老安人做主,儿子也不好说什么。二娘切忍耐两年,等分家时与儿子一起搬出去就好了。” 郑氏失笑道:“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还说起分家来?老安人同爷还指望你支撑门户,哪里会容你离开?”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二弟是真正的四房嫡子,这个家以后当是二弟的。就算新娘进门给老爷添了哥儿,也不当变。” 郑氏摇头道:“你莫要为我抱不平。老安人同老爷是真心疼你的……二哥那里,虽不知何故,可显然娘子只盼着他做个富贵闲人,并不曾指望他出人头地。你身为兄长,多回护几分,就是报答娘子养恩。勿要再说离家的话,会被人指脊梁骨!” 沈瑾闷道:“我以照寻常庶子幸运太多,当惜福。若是将大娘所赐都当成理所当然,那同张家人有何区别?二娘且安心,儿子即便离开,也不会违了孝道,也会爱护二弟……” 母子两个说着话走远,沈瑞的酒已经醒了,身子有些僵。真是没想到,沈瑾也抱了离去之心。 沈举人还真不会养儿子,两个儿子,都一心要远走高飞。不过正如郑氏所说,张老安人同沈举人都指望沈瑾能光耀门庭,根本就不会放他离开。以沈瑾这重情又略软弱的性子,能对付得了那母子两个才怪。 沈瑞意外的是,沈瑾私下里也称呼郑氏为二娘,而不是直接叫“娘”,这该不该夸他守礼。 想这么多干什么,沈瑞摇摇头,回偏院去了。 等沈瑞离开没一会儿,暗处又晃出一个人影来。 沈瑞看了半天戏,不知道他自己也被人瞧了去。 那人影立在那里,先是往内院的方向唾了一口,低声道:“什么爱物儿?一个小妇养的孽庶也瞧不起人!”又望向沈瑞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道:“商妇出的小子,年岁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 满月从浮云中钻出来,散落一地银光。人影渐渐露出身形,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张老安人东厢的张四姐。 今日沈家家宴,为了怕沈举人不高兴,张老安人并没有叫上张三姐、张四姐,只是叫添了两个菜让她们两个在东厢自用,这也彻底揭开沈家人不待见她们姊妹两个的遮羞布。 张三姐性子绵软,只有对月流泪的,张四姐却是羞恼中带了焦急。 张老安人那里能拖得,她们姊妹这里却是拖不得。张家境况越来越差,打发人上门越来越勤,沈举人却连亲戚情面都不顾,一文钱的便宜都不叫张家占了去。 张老安人虽没有将娘家人一竿子拍死,可手上也紧了。张家人没法子,只能打张三姐、张四姐的主意,她们姊妹两个的体己衣服首饰早被搜刮了大半过去。 要是等张老安人不耐烦再应酬娘家人,或是张家人从她们姊妹这里再压不出油水,下一步说不定就要将她们姊妹卖了。 张四姐是打小富贵日子过来的,即不愿过苦日子,也不愿被家人随意买卖。如今能为她打算的,也只有她自己。 今晚被沈家家宴这么一激,张四姐决定“破釜沉舟”。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斋院里,来到东厢门外,就见东厢窗户上人影晃动。 “婢子服侍老爷?”娇滴滴的声音,张四姐皱眉辩了辩,并不是她与张三娘身边出来的“四季”,而是一个叫兰草的。这兰草早先是张老安人院子里的二等婢子,等到孙氏没了后,不知怎么就搭上沈举人,到了书斋成了通房。 “出去!老爷我要静一静!”沈举人被向来柔顺的妾室讥讽一顿,又想起发妻,心情烦躁,没有与婢子调情的兴致。 兰草又痴缠了两句,被沈举人高声喝骂了一句,方不甘不愿地挑了帘子出来。 张四姐已经退到北屋书楼廊下,就见西厢门打开,一俏丽身影倚门而立,对着兰草低声嗤笑道:“老爷早吩咐不用人进屋,倒是姐姐脸面大,如今可是服侍好了得了赏?” 兰草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将那婢子扒拉到一边,挤了进去,口中道:“得不得赏的,这院里我也排在你前头!” 那婢子嘀咕道:“恁大岁数倒好好意思卖俏?不过是老爷早厌了的一块臭肉!” 月亮再次钻入云中,院子里转为幽暗。 一阵夜风骤起,那婢子紧了紧身上衣裳,又盯着东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方扥扥脚转身回了西厢。 张四姐看着西厢门口,心中啧啧称奇。 春夏秋冬四婢,沈举人虽都收用了,可并没有都留在书斋,颜色娇好的春月、冬月留在这里,颜色次一等夏月、秋月则分到两个年轻姨娘身边做通房。 方才倚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春月。 要知道这春月以前每提及沈瑾都是满脸酡红、情深脉脉模样,刚被送到书斋时还哭了一场,在张氏姊妹面前也抱怨过。没想到这还不到半月功夫,就开始争风吃醋。 瞧着她方才巴巴望着东厢的架势,恨不得沈举人招呼一声,就立时飞快去暖床。 不过这几年沈举人积威越重,即吩咐不让人进屋,这些婢子就无人敢多事,却是正好便宜了张四姐。 张四姐是个能对自己狠的,将书斋里的人数在心里算了算,晓得西厢里有三、四个婢子。她倒是不怕惊动她们,能走到这一步,哪里还要脸? 怕只怕沈举人这头。 牛要是不喝水,还能强按住不成? 张四姐在东厢外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西厢里都灭了大灯,声音渐消;东厢里,沈举人坐在书桌前的身影也消失半响,她才轻轻地推开东厢门,跻身进了屋子。 因沈举人这几年常住在书斋,所以书房屏风后里放了软塌。 张四姐早听春月提过书房的摆设,见书桌前无人,就转到屏风前,果然见沈举人躺在榻上,和衣而卧,一只袖子盖在眼睛上,浑身都是酒气。 张四姐站在那里,一会儿咬牙切齿,心中恨恨;一会儿抚着胸口,只觉得双腮滚热。 直站了盏茶功夫,她的神思才渐渐清明。 床榻上,沈举人鼾声渐起。张四姐挑了挑嘴角,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将灯罩取了,粉唇撅起,“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八章 今朝酒醉(六) 沈举人躺在那里,酒劲就有些上来,浑身燥热,心里也烦乱。孙氏……孙氏已经死了……郑氏也从温顺变成可恶,是因有沈瑾这个好儿子在,还是因她弟弟升官有了底气? 沈举人只觉得心中憋闷,闭着眼睛将领口的衣服拽开,手上却碰到一软糯处。 随即,软嫩的女体随即蛇一样的缠绕过来,一只柔荑摸进沈举人胸前,女儿香扑鼻而来。虽不知是那个婢子不听吩咐地过来爬床,可沈举人此刻正想要发泄一二,俨然没有问罪之意。 他身上正燥热,只觉得这女体温凉,便一把捞进怀里。 沈举人呻吟一声,没有睁眼,嘴巴已是上前,咬住一张嫩唇,严严实实地来了个“吕”字,只觉得口齿生津,欲飘欲仙。 被沈举人搂在怀里的张四姐感观可不那么好,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刚被搂住时心里如打鼓似的,四肢都木了。醒过神来,就觉得酒臭扑鼻而来,一条肥腻腻舌头在自己嘴里乱搅,恶心的她差点呕出来,强忍着才没有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嘴上嘬着,手下也没老实,已是摸到张四姐胸脯上,手中抓了个正着。 张四姐只有十五岁,身量略显娇小,两团胸肉却是不小。沈举人即便这几年艳福不浅,燕瘦环肥见识不少,也觉得手下娇软异常,不由地加大力气。 张四姐哪里受得住这个,开始只觉得酥酥麻麻,后边就是疼痛难忍,只有使劲往沈举人怀里钻,来避开他的手劲。 沈举人迷迷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睁开眼,手下也停了停。 外头乌云蔽月,室内也是漆黑一片,哪里能看到什么。 张四姐正提着小心,见状未免心虚,便又伸手去摸沈举人裤子,窸窸窣窣的,摸到一高处,小手不由捏了捏,手下炙热透过衣服料子,在她手中抖了抖。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欲念,哪里还会去想有什么不对劲,翻身而起,将身边娇小覆在身下,使劲揉了几下,又觉得衣服碍事,三把两把将自己剥了个溜光,身下人的衣裙也扯下。 两团白肉,并作一团。 没一会儿,便是娇滴滴一声闷哼。 沈举人这几年历经花丛,哪里不知身下是处子,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有功夫去细想许多,腰身一沉,已经长驱直入,随即便肆意伐挞起来。 破瓜之痛岂是好忍的,换做其他女子,怕是早就泪语乞怜;张四姐却是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眼泪却是如水闸似的,流个不止,一会儿便将身下锦铺润湿了一片。 沈举人这几年在房事上放纵,身子已经不如以往,不过半盏茶功夫,便一泄如注,自己倒在张四姐身上。 两人私处还连着,张四姐虽觉得压着慌,却不敢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醉酒之中,插上这一场房事,身上也疲,就趴在张四姐身上迷瞪过去。 张四姐在沈举人身下,不由傻眼。 她早已预备好一肚子话,等着沈举人认出自己后来说,谁晓得沈举人会这个应对。 这是将她看做旁人了?张四姐将西厢那几个婢子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几个婢子虽都颜色娇嫩,可身量都苗条,即便胸脯高耸,与她这浑身软糯的身量也不同。 张四姐本是心里极瞧不起沈举人这个表叔,即便今日“自荐枕席”,也是目的昭然,想用这清白身子换些什么,并非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这些日子,张四姐将沈举人这表叔从里到外地琢磨了个透,自诩已经可拿捏一二。如何色诱,如何哭,如何求,如何软语摆利益,种种场景她早已计划好。就是沈举人摆出“君子状”拒绝她,她都想出一二三四几种应对法子。 谁曾想,所有的提防小心,所有的应对手段,统统没用上,她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走完第一步。 张四姐已经止了眼泪,脑子里一片滚乱,一会儿是张家早年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富贵生活,一会儿是沈家婢子眼中的轻鄙与桌上的两盘冷菜,一会儿是她设想的未来生活。过去现在未来,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她自己都有些迷糊,又觉得胸口憋闷,便想要推开沈举人,一时又推不动。 趴在张四姐身上的沈举人,被张四姐的推搡点着了火,却有“梅开二度”之意。 同上回相比,这次沈举人要清醒的多。他虽依旧看不清身下女子面庞,却也晓得不是西厢那几个婢子。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即便晓得是哪个院子里不规矩的小婢摸到自己床上,可一块鲜肉送到嘴边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他一双手不老实,从头往下摸去,口中道:“你是老安人院里的?倒是好大胆子……” 至于沈瑾、沈瑞两处的婢子,就算有“上进心”,也不会往他身上使劲。 张四姐被拨弄的娇喘连连,依旧是闭口不言。 沈举人嘴里哼哼着,手下却没停,继续往下摸着,待摸到盈盈不堪一握的弓足,嘴里还忍不住赞道:“不能说是金莲,也堪为银莲……” 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僵在那里,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来,遍体生寒,身下花花肠子顿时萎了。 家中婢子哪里有裹脚的? 这刚破瓜的女子是哪个?答案并不难猜。 这哪里是艳福,这是祸根! 到底是读书人,沈举人首先想的是《大明律》。 不管眼前这个是张三姐,还是张四姐,都是他的表侄女。《大明律》上同姓不婚,不管有服无服,这条犯不上。 又一条,宗亲不婚,这里的宗亲是指禁止娶族亲妻妾,因舅与甥女虽不同宗可亲属关系近同于叔侄也被列为禁娶之列,沈举人与张家女虽也是叔侄,却多了一个“表”字,并不是有服亲,这条有挨不上。 再一条,尊卑不婚,这里的尊卑不是指身份,而是辈分关系,外姻有服尊属卑幼不得为婚,娶同母异父姊妹、己妻前夫之女者各以奸论,其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及姨、堂姨、母之姑、堂姑、自己堂姨以及再从姨、堂外甥女、女婿及子孙妇之姊妹,并不得为婚姻,违者各杖一百,这条又混过去。 再一条,中表不婚,这禁的只是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要为婚,杖八十,离之。 将这些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沈举人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干律令,就不是大事。 不过叔侄相奸到底是丑闻,要是揭开来这面皮不用要;严重些被人告到学官那里,说不得还要按照“有碍风化”除了功名。 沈举人只觉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立时发作,又心存顾忌,怕闹起来被人晓得,低声咬牙道:“你是哪个?怎钻到老爷床上?” 嘴上问着,他心中也有了头绪。这张三姐、张四姐到底来沈家三年,沈举人也见过几遭,只是因厌恶张家人,之前并不留心。这姊妹两个,一个十七、八,一个十四、五,高傲胖瘦都不同,这一寻思就对上谱来。 张四姐已是娇吟出声:“表叔,侄女是莺儿。” 张家姊妹闺名从鸟字,张四姐名为张莺儿。 一声“表叔”,听得张举人心头酥麻。他活了四十多年,循规蹈矩的大半辈子,早先除了一妻、一良妾,身边几个旧婢抬举的婢妾通房外,再没有碰过其他女子。 等孙氏病逝,郑氏“禁足”,几个通房又是上不得台面的,他常驻书斋后,就算是解了禁。倒不是他化为色鬼,见了哪个都往身边拉,实是婢子低贱,总有心高想要望上爬的,他便成全了。他虽对张家人吝啬,到底是富足日子过来的,赏两件钗环与新人也是常有之事。如此一来,下人媳妇中风骚水性的看着眼热,眉眼勾搭上,也成过几妆好事。 享用一遭后,沈举人就后悔不已。这些仆妇多是沈家家生子,在内院里当差到了年岁放出去的。姿色差些的罢了,稍有姿色的,就是主家收了红丸又如何?多陪一副嫁妆,都是你好我好的事。越是大户人家,内里越是不堪,像四房这样刻板行事的又有几家? 就因这个念头,沈举人对于收用婢子之事就越发放开,倒不是想要抬一堆妾室通房留下个风流名声,而是想着本是我家的,不愿便宜了外人。 家里婢子、仆妇摸上的淫遍,他又开始见识外头,倒不会放下架子去学年轻人去勾栏妓坊,不过半掩门、住家老鸨,他也走了几处,还用外宅养了一个自赎身出来的窑姐儿,偶尔在那里摆客请酒。 只是这亲亲相奸,却是头一遭。 即便不是亲叔侄,可这悖伦之举,依旧让沈举人觉得紧张与刺激。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你好大胆,小小女子就不守妇道,成何样子?” 他的话虽难听,语气却并不十分硬,到底有些心虚,不免寻思是不是自己强了张四姐;转念一想,就算后边自己强了又如何?这脚长在张四姐腿上,又不是自己让她凑到自己身边来。张四姐既走了这一步,也不端着正经,也不喊无辜,只娇娇柔柔地往沈举人身上凑过来,满满当当地贴了个满怀,带了委屈音道:“侄女晓得表叔厌我,我却想要亲近表叔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九章 有女怀春(一) 沈举人本赤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温,已是软玉在怀,不免心猿意马起来。 要是两人尚没成事,为了防止后患,沈举人就算意动,也能克制一二,推开张四姐。现下已经成了好事,他心中气恼之余也生出几分兴味来,明明是推人手势,化作轻抚,摩挲着张四姐光溜溜的后背,哑着嗓子道:“就这么个亲近法?” 张四姐之前虽是黄花姑娘,可张家并不是什么本分人家,打小到大也偷窥过几回活春宫,才有这样的胆量。 听着沈举人这口气,晓得这老东西已存了色心,端不起正经,张四姐便将心里头的畏惧之意丢开,一双玉臂搂着沈举人脖颈,贴了个脸,娇声道:“表叔,好表叔,方弄的侄女身上好疼……” 这怀中软肉贴着,耳边娇喘吁吁,别说是沈举人,就是石佛也得磨出火来。 这第一口肉既吃了,就又不差第二口。 即便晓得这小娘子不是个安分的,自己以后怕是要费点心思,不过沈举人也没有放在心上,花花肠子已是直起来,顶的张四姐“嘤咛”一声。 同方才囫囵吞枣相比,沈举人这回细细品鉴起来。 张四姐性子火辣,能放得开,不乏少女青涩,引得沈举人心中生怜。他手上轻揉慢按,听着这少女哼哼唧唧娇喘声,不由生出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口中不老实起来:“好侄女,面皮怎这厚来?爱不爱叔叔疼你?” 张四姐既丢了廉耻,只当举人老爷服侍自己,身子又软又烫,化身美人蛇。 听沈举人说话,她便也娇声接道:“叔叔快疼我,叔叔狠疼我哩……”说着,便又缠的紧了。 沈举人一心要在床笫间收服这小淫妇,不肯轻动,便带了卖弄之心,将张四姐身上耍了个遍。张四姐才识人事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见,嘴上一阵阵娇吟,最后难受得眼泪都出来,呜呜不已,软蛇似的缠着沈举人乞欢。 沈举人到底是读书人,在外头向来端着身份,对于半掩门、私妓寮处,即便逛了也觉得不自在,生怕被人瞧了去,失了身份,这才收了个自赎身的窑姐做外宅。 窑子里出来的姐儿,经惯风月,服侍人自有一套,沈举人正经沉迷了几个月,各种原本只在书本上看过的戏法见识了遍。不过即便有鱼水之欢,也多少存了膈应,觉得肮脏。甚至他还曾动过心思,是不是去赎买个清倌人金屋藏娇,又觉得太破费,才不了了之。 不过那窑姐二十四、五岁,久经战阵,正是“嗷嗷待哺”年纪。沈举人却年过四十,又是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哪里能喂得饱,少不得借些药物、器具助兴。 三两回后,沈举人眼睛也凹了,腰也僵了,便觉得不妥,连外宅也走的少。他虽在女色上放开了些,到底惜命,没有昏了头,便只在家中享用。 家中这些女娘,不管是婢子还是仆妇,即便主动服侍他,也比不得窑姐在床笫上放得开,沈举人正觉得不足,这就掉下个张四姐来。 张四姐不比那些木偶泥塑似的婢子、仆妇只会躺尸,瞧着这小模样恨不得痴缠过来,这有来有往的,引得沈举人别有一番意趣。原本心中存着的那点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他翻身将张四姐压在身下,逗着她喊了两声“亲叔叔”,方如了她的愿,叠肩并股,撒云布雨…… 待雨散云消,张四姐心中千般算计、万般计较都化为乌有,只瘫软在榻上。 沈举人经过这般折腾,却是彻底醒了酒。与方才初识破张四姐身份时的惊怒不同,他这会儿由怜生爱,倒是将张四姐当成了心爱物儿,满心想的都是明日使人去取外宅里置办的那些淫器,琢磨着一一在四姐身上用了,不知此女会是甚妖娆模样。 将张四姐境况想了想,沈举人晓得这小淫妇撂下面皮爬上长辈的床定是有什么谋算,可也不惊慌,摸索着张四姐脖颈,小声道:“好侄女,告诉亲叔叔,今晚到底为何而来?” 张四姐慢慢睁开眼,只幽幽道:“亲叔叔不是晓得,不就是‘自荐枕席’?” 她不遮不掩,直爽泼辣,沈举人反觉得新奇,一时爱煞,亲了一口,道:“好侄女,叔叔疼你,明儿拿了金子使人给你做头面。” 张四姐又缠上来,哀声道:“侄女不要头面,只要亲叔叔护我。张家精穷了,上回我娘我嫂子过来,连我打小带的金锁片都抢了去。再有下回搜刮不到钱,怕是要卖我同阿姊了!” 听到张家,沈举人一阵腻歪,可眼前是新欢,便犹豫道:“要不,下回她们再来,老爷叫人预备两贯钱?” 两贯钱,还不到三两银子,却有十来斤的分量。亲戚之间表礼,哪里有送这个的?不过是他彻底厌了张家,实不愿让他们再占了便宜去,才忍痛割肉地应了这些。 不想,张四姐却道:“亲叔叔千万别,张家就是一个大坑,哪里能填满哩?这几年叔叔绷着脸,张家又理亏,这才消停,若是叔叔手上一松,那边就跟牛皮糖似上来,欺负叔叔心善面薄,可是难甩下。” 谁也不愿做冤大头,这句话正经有几分为人着想的意思,听得沈举人心中熨帖:“你倒是个懂事的,不妄叔叔疼你,那你让叔叔怎么护着你?” 张四姐道:“我怕爹娘将我同阿姊胡乱卖了……叔叔收了我们姊妹做女儿可好?” 沈举人听了,不由心中一动。 这收养养儿养女,是如今世道上常见的,分为两种。前一种只是占了个名,实际上收的是奴婢。因《大明律》规定庶民之家不许储奴,民间方有了这条对策。买卖奴婢时,衙门里记的多是养儿养女;后一种,就是正经的收养,收养族亲、表亲、姻亲家孤苦无依之女,当女儿似的抚养大,置办一份嫁妆嫁出去。 对于前一种做法,民间富户常见,后一种也不少见。 沈举人晓得张老安人将娘家两个妙龄小娘子留在家中,打的是沈瑾、沈瑞兄弟的主意。他确实早已厌了张家,不愿再与张家结亲。张老安人那里依旧没有死心,说什么也不肯将人送走。 张四姐所求的,正是个解决法子。 要是沈举人收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贴子,将这两个小娘子充为养女,那张三姐就与沈瑾兄弟有了姊弟名分,不好与沈瑾为妾。 又因在衙门记档,这真养女与借名的奴婢并未分别,也能混在一处说,解了今日后患。这叔侄相奸的事情即便被揭开,也不怕人闹鬼。到时候将户帖对出来,张四姐生老病死都有他这个家主决定,旁人无权为张四姐出头。 只是为了留后手,这“收养”银子与文书是少不了的。 沈举人又想到张三姐身上,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柔柔顺顺的,倒有几分姿色。不过沈举人只是有色心,并非淫棍,自不会见了一个女子就起淫心。 他是由养女想到婚嫁上,四房子嗣单薄,只有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别无堂表。若是给张三姐寻门妥当亲事,说不定能给自家儿子拉个助力;至于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舍不得撒手,便试探道:“你们姊妹都到说人家的时候,叔叔若收了你们做女儿,少不得为你们操心一回。你姐姐那里还罢,你这里叔叔可是舍不得……” 张四姐听到沈举人松口,心下笃定,越发从容,贴在沈举人身上道:“我也舍不得叔叔……就算叔叔要我嫁,我也不肯嫁……”说到这里,音量转小:“且先偷着给叔叔耍,等叔母进门,若是不容,就在外头服侍叔叔……反正是赖上叔叔……” 两人辈分有碍,沈举人晓得,自己不可能明着将四姐纳在屋里。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眼见一个妙龄少女,宁愿不嫁人无名无分地跟着自己,沈举人如何能不动容。再有先前郑氏作对比,他更是觉得四姐从头到脚可人疼,反而有些不忍委屈了她,踌躇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能一辈子不嫁人?” 张四姐闻言心中暗唾了一口,这个老色鬼,自己还没说什么,便提什么一辈子,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侍二夫,侄女在叔叔跟前放荡了些,可也是清白身子跟了叔叔,自要与叔叔长长久久……若是叔叔怕人口舌,等阿姊出了门子,叔叔便托词与我寻一门外地亲事,过后再放出那人短命的消息,侄女就上了头做个小寡妇可好?” 十五岁的小娇娘,哪里会想着与沈举人这个半老头子长长久久,不过是想要贴上沈举人,糊弄些金银傍身,又能借此脱了张家人辖制;至于那小寡妇身份,倒是她现下临时起意。 初嫁由父母,再嫁听自身。 沈举人已是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年轻的继室即将进门,能新鲜她几年?等他“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自己也攒下一份家私,找个精壮男人嫁了,不还是自家说了算…… 偏院,北屋。 沈瑞躺在床上,想着沈瑾同郑氏的对话,辗转反侧。不管沈瑾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希望他一直保持下去。这份兄弟情谊对沈瑞来说并不算重,可能保持不是更好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章 有女怀春(二) 连着两天吃酒,次日沈瑞起的就有些晚。等他梳洗完毕,柳芽已经从大厨房取了食盒过来,脸色骇白,神思恍惚。 “这是怎了?”冬喜接了提盒,关切问道:“厨房那边婆子为难你?” 柳芽摇摇头,白着脸道:“听说书斋的兰草天刚亮就挨了板子,方才正被人拖出去挪出。” 冬天闻言惊诧,这一大早就发做人,到底是何缘故,打了板子不说,连人也要撵出去,可见不是小事。 沈瑞听着兰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稍加思量,想起来是哪个。就是曾在老安人院子里欺负过柳芽的那个,后来还在他身边服侍过一个多月,长相俏丽,性子却略显轻浮,当时看似对沈瑾有意,后来不知怎么去了书斋当差。 沈瑞回到沈宅后,曾遇到过兰草一遭,依旧是姑娘装扮,可眉头已散,胸脯高耸,显然是妇人身段。沈瑞当时还曾鄙视过沈举人的眼光,这兰草欺下媚上,又勾搭过沈瑾,轻浮粗鄙,沈举人挑女人的目光真不怎么样。 天刚亮就挨了板子? 想起郑氏昨晚在书斋的发作,沈举人最后越来越无言的辩白,这兰草八成是被沈举人迁怒。 沈瑞不过听一耳朵,见柳芽并无喜色,反而有些惴惴,晓得她是因听到打板子之事惧怕,安慰道:“管他外面的事做甚?你看老爷打过几个人板子,定是兰草有犯禁的地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板子再打到你身上。” 柳芽使劲点头,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因今日是阿弥陀佛诞辰,南城有大庙会,沈瑞早就与沈珏说定下午要去庙会,冬喜便给沈瑞新装了荷包,里面有几张庄票,有二两银子一张、五两银子一张的,还有一张十两的;又取了两块碎银子,两缗钱,装了蓝布钱袋里,这个是柳城带着。 “若不进佛堂还罢,要是二哥进了佛堂,别忘了上香。”冬喜一边给沈瑞挂荷包,一边道。 时下寺庙里的香都不是白上的,这点倒是与五百年后别无二样,上了香后不拘多少,都要舍些香油钱。只是同后世明码标价的直白露骨不同,这时就算是贫家小民只给一文钱,寺里的师父沙弥也能温煦如春。所谓“众生平生”不外如是,这也是寒门小户之家信徒不减的缘故。 沈瑞看了眼旁边精神还有些恍然的柳芽,扫了一眼她脚下。 怪不得她听到打板子就惊恐不安,当年十二岁的小姑娘活活被打断腿,怎么能不将惧怕刻到骨子里。 “隔壁大婶子与福姐儿今儿去上香,应该会跟了不少人去,你带了柳芽可跟着过去瞧瞧热闹。”沈瑞对冬喜道。 倒是没有提让冬喜、柳芽两个自去,即便是婢子,可她们两个这几年都养在宅门里,出落得清秀温婉,又是青春妙龄,没人护着出去,说不得就被地痞流氓调戏了去。 冬喜听了意动,柳芽在旁边,眼睛也是一亮。 不过想到要是两人都出去,这院子里只剩下小桃、小杏两个小丫头子,冬喜心中不放心,便犹豫道:“要不还是让柳芽带了小桃去,婢子留下看院子?” 沈瑞失笑道:“这屋子里值钱的有什么,还怕人摸了去?你只需将钱匣子锁好,即便有人手脚不干净,也不敢来撬锁。”说到这里,想起冬喜、柳芽两个也有首饰钗环,便道:“到是你们的东西,也要锁好,别让人趁机摸了去。” 冬喜提及看院子,不过是怕小丫头们镇不住,放了外头的人进来。 老安人那里婢子也好,书斋婢子也好,沈瑞这里都当避而远之。前者有张家姐妹在,要是稍带了女儿家的东西藏进来,以后对景可是说不清楚;后边书斋那边婢子,即便没有名分的,也多被沈举人收用,沈瑞这当儿子的当避嫌。 没想到沈瑞这里就直接将旁人都当成了贼,冬喜便不敢接话。 柳芽在旁咋舌:“不至于如此吧?” 沈瑞也是临时想起此事,不过细想想,还真是差不离。 自己回来已经半月,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会来探探自己的底。张老安人拉拢柳芽就是这个意思,可得不到什么有用东西,估计就要下一步。沈举人这里,小定礼都行了,接下来就该预备聘礼。 松江婚俗虽是重嫁妆,可这聘礼也不能少。 通常情况下,两家暗地里都会通气,使得男方晓得女方大致有多少嫁妆。男方聘礼便按照女方嫁妆的五成准备,要是男方给女方做脸,再添加聘礼也是有的。女方那边厚道仁义的人家,也会按照多出的聘礼,适当调整嫁妆。 如此一来,就有一取巧之法,那就是拉饥荒借贷地准备聘礼,然后赚一份殷实的嫁妆。 从律令上来说,这嫁妆是女子私产,婆家无权干涉,可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又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 沈举人不管为了面子好看,还是为了这面子后的“实惠”,这聘礼预备的都不会少。沈瑾那份产业的收益在他手中握着,剩下沈瑞的这一份,能放过去才怪。 恐怕沈理早看透沈举人为人,方行“借银”之举。 沈瑞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叹息两声。这沈举人真不是聪明人,丢了西瓜捡芝麻。有孙氏对沈理的大恩在,只要沈举人表现得发妻嫡子看重些,就能得到沈理的好感,五房也会更亲近他。他却将好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众人皆厌恶防备。 就是郑氏那里,郑小舅已经升了六品通判,对于沈氏家族来说,六品官不算什么,可对四房这举人门第来说,分量已是不清。要是沈举人不贪图继妻的嫁妆,将郑氏扶正,那郑小舅为了姐姐、外甥儿,肯定要提挈四房。 沈举人心里也好琢磨,不过是眼光高,只觉得背靠沈家,一个六品小官没有放在眼中。又因郑家早年落魄,郑小舅算是借着沈家的照拂供出来的,没有在沈家人面前高声的余地。 到了族学,沈瑞打发车夫回去,让他下午不用过来接,又叫柳成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那车夫老实,说什么也不肯要,只说怕被大娘子责罚。他接送沈瑞半月,早先是郭氏的车夫,从换了新马车后,便成为沈瑞的专用车夫,活比以前的重了不说,打赏钱的机会也少了。换做旁人,早就不满,这人却是憨实的,依旧老老实实赶车。 沈瑞道:“今儿有庙会,这拿着给二毛买点心。” 这车夫有两个儿子,老大是沈全身边的小厮,老二是个还拖着鼻涕的小毛头,沈瑞碰到过一回,曾叫冬喜包过两次点心,让车夫捎带回去。 车夫还要再拒,沈瑞摆摆手,转身带了柳成进了族学。 下人的规矩,代表着主人的素养;五房日子蒸蒸日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四房同五房一比,就是渣渣。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看似严厉,动不动就用打板子来惩治下人,可仆婢偷懒耍滑、欺上瞒下、狗仗人势,样样不落,当得起一声“刁奴”。 进了学堂,沈瑞环视一圈,发现沈珏不在,直到上课钟声将响起,他方姗姗来迟。 到了课歇时候,大家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都在说下午去庙会的事。 倒是沈珏,还坐在自己位上,支棱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沈环在旁引得他说话,他也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 沈瑞见状,有些担心,上前道:“珏哥这是怎了?可是身上不舒坦?” 沈珏念叨庙会可是念叨有些日子,昨日分开时还特意强调了此事,让沈瑞今日不用带茶点过来,要带他去庙会上吃好吃的。今日这蔫头蔫脑的,实不像沈珏了。 沈珏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身上没什么,昨晚没歇好,只觉得脑袋沉,等眯一会就好。” 沈瑞见他眼角下发青,确实是休息不好的模样,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沈珏方才那一眼似有深意。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沈珏既不说,沈瑞也不好追问,便记在心里。 等第二节课过去,午歇时间到了,学子们满脸兴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去逛庙会去。 沈环早接了家里任务,要带着蒙童班的弟弟出去耍,便与沈珏、沈瑞作别,去西厢接弟弟去了。 沈珏趴了一节课,算是养了些精神,不再像先前看着那么萎靡。 待上了马车,沈珏便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道:“都是瑞哥,累得我昨日走了困,四更天才阖眼!”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这话从何说起,昨儿分开时不是还好好的?” 沈珏打了个哈欠道:“就是因为你,不只是我,就是我爹娘都没安生。” 沈瑞听了疑惑,不过沈珏也没有拿爹妈说笑的道理,便皱眉想了想,道:“莫非是因我家老爷要续娶之事?大伯娘那里不高兴?” “孺子可教也!”沈珏点点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我娘发火,还真是吓了一大跳。我爹也是,好好的参合你们家的事作甚?就像我娘说的,她与源大婶子向来交好,要是源大叔续了外头的,她这个伯娘还能护着你为你做主,不让你受了欺负去。可续了贺家长房的,要是有了是非,她就要避嫌,帮着哪头都说不清。”说到这里,沈珏也露出惊诧:“实没想到,贺家会出这么个主意,两家亲事又这么快定下。我原还当他们看上的是你家大哥,长房有位表姐,正与你大哥年岁相当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一章 有女怀春(三) 宗房大老爷插手沈举人再娶之事,沈瑞并不觉得有什么。 四房的长辈张老安人是不靠谱的,这几年并不出去走动,沈举人虽不能说是宅男,可交际范围也不广。贺家要是有心算计这门亲事,能够指望的就是宗房大太太与宗房大老爷。 这两位是宗子宗妇,又是沈举人的族兄族嫂,只是没想到宗房大太太会反对这门亲事。 至于宗房大太太所说,四房续娶了贺家人,她不好护着沈瑞之类的话,沈珏相信,沈瑞不信。不管宗房大太太与孙氏到底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在孙氏故去这几年,宗房大太太不过是人情面子情,对沈瑞并无另眼相待的地方。 不过沈瑞相信,沈珏因担心自己半夜失眠是真的,只觉得心中一暖,道:“珏哥也不必太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以后白日都在族学里,只晚上才回家,碍不着旁人什么。”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等你继母进门,那可是名正言顺的至亲长辈,不能说一言生死,可即是当家娘子,你的衣食起居都要看那边安排。那位只是贺家旁枝出来的,不能说小门小户,家境也寻常,若是小气吝啬的性子,即便不是故意苛待你,也能让你喝一壶的。” 沈瑞道:“那也没什么,不过多花几个银钱的事,实在不行我还能搬出来。新妇进门,装也要装个一年半载,总不会立时发作。再说这门亲事既是贺二老爷操持,绝不会选不妥当的人选,否则不是结亲,就是仇上加仇。” 沈珏闻言,想了一想也是,拍了拍脑门子道:“是哩,既是二堂舅挑出的人,别说是苛待你们兄弟,怕是讨好你们还来不及!我是关心则乱了……”说到这里,有些不忿地看着沈瑞道:“倒是你,没心没肺,不惊不慌,倒好像你是局外人,我倒成了多事爱操心了!” 沈瑞忙安抚道:“就因晓得为我操心的人多,我才这么有底气,有六族兄与大婶子做靠山,又有珏哥惦记我,我有甚好怕的?别说只是贺家养女,就是贺家嫡嫡出的姑娘嫁过来我也不怕。” 沈珏一笑道:“你这样也好,男子汉大丈夫目光就当长远些,整日里提防这些也没意思。只是与源大叔说亲的那位小姨母,年方二九,你到底差着几岁,一时不碍什么,你大哥还有将来的大嫂可就要尴尬。” 沈瑞点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继母与继子年纪相仿这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别说沈举人只是四十出头,就是花甲老翁续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做填房,也是有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马车就到了南城。 沈珏两眼发亮,精神头十足。 外头已经是人声鼎沸,马车根本就敢不过去。沈珏招呼着沈瑞下了马车,打发车夫先回去,两人一人带了一个书童,往步行往前面的一处香火鼎盛的寺院去。 道路两侧,都是各种摆摊的商贩,有卖香烛的,有卖吃食点心的,还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在这些商贩中间,又穿插着各色乞丐,有年老的,有年幼的,有身残的,有眼盲的,都是跪坐在那里,满脸可怜的模样。 因是佛诞,这日行善的人也多,不能说铜钱如雨,可眼见着这些人收获不菲。施舍的满脸慈悲,跪着的叩头不已,同远处的香烟缭缭,钟声隐隐,呼应起来,形成一副寺前善行图。 沈珏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平素不修善果,一年做一次好事就成了好人了?” 对于那些壮年乞儿,沈珏更是看不上眼,嘀咕着:“这天下身上有残的多,没见得个个都做了乞丐,不过是好吃懒做!” 他嘴上如此说,却不是吝啬之人,让书童给了几个老乞儿铜钱,还不忘对沈瑞道:“这些上了年岁的,不管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还是想要贪几个钱,这大冬月的跪在这里委实不容易。” 松江府有个好知府,这几年政通人和,又无天灾人祸,哪里会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乞丐。 正入沈珏所说,这些所谓乞丐,大多数都是冲着这庙会临时换的装扮。那些壮年乞丐多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这些年老的或是家贫或是子女不孝,各种原因出来行乞,倒是可怜可悯的多。 沈瑞的想法,与沈珏不谋而合,便也吩咐柳成拿了一缗钱出来,拆散了,递给了几个老乞。 这一番行事,却是正好落入旁眼眼中。 不远处,一少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快走几步,走近前来,伸手去拍沈瑞的肩膀。 沈瑞因学了几年吐纳功夫,耳聪目明,立时就察觉不对。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侧开,一把抓住来人手臂。 来人不知是惊住还是被攥疼,讶然出声。 沈瑞眨了眨眼,有些意外,道:“董小弟?”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从沈氏族学离开的董双。 董双抿了抿嘴,有些腼腆道:“沈兄……” 沈瑞只觉得手心中滑嫩一片,忍不住曲了曲食指,摩挲了两下。 董双的脸,立时跟点火了似的,“腾”的一下通红,咬着嘴唇瞪着沈瑞,脸上带了薄怒,道:“沈兄,还不撒手?” 沈瑞讪笑两声,松开董双胳膊,刚才倒不是他有心“调戏”,实是下意识动作。之前不过觉得董双长相雌雄难辨,如今一留心,发现他行事也带了女气,还且像是对自己抱有好感。 倒不是沈瑞自作多情,实是董双的喜怒并不难分辨。即便沈瑞方才不当,引得董双羞恼,可董双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望向沈瑞的眼神依旧隐隐带了欢喜。 沈瑞面上如常,心里有些吓到,他对董双虽有些好感,不过是因见他小小年纪,勤勉用功,可敬可亲,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管这董双是“祝英台”,还是“秦钟”,沈瑞都无心与之再进一步。 松江府的男风,虽比不得福建那边明目张胆,可也不少。同窗好友做了契兄弟的,婚前一双两好,婚后也见走动的不乏其人,不过是风流雅事。沈珠就有个契兄弟,是来族中附学的姻亲子弟,如今也中了秀才,在族学里是沈珠的跟班。 沈瑞无心如此,心中反而暗暗可惜。他与董双同桌的时间不长,可两人常在一起说功课,对于董双的水平心中也有数。董双年纪虽小,可功课扎实,学东西又快,要是一心走科举这条路,会走的很远。 同窗同桌的关系,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同年。沈瑞本当他是同路知己,要是董双这份“亲近”是对旁人,沈瑞绝对不会干涉也不会轻视,朋友是朋友,朋友的私事是朋友的私事。可这“亲近”的对象是自己,自己只能退避三舍。 沈珏本在前头,听到身后动静,转身望过来,就看到董双笑吟吟地同沈瑞说话。 沈珏走过来,打量董双几眼道:“瞧着你比在族学里时还清减,这是双倍用功了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也打量起董双来。 方才只觉得董双脸色有些苍白,仔细一看,是比在前些日子瘦了,下巴尖了不少。 董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不敢偷懒,不想拉同窗们太多功课。” 沈珏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你比大家都小,又急甚哩?读书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这样熬下去,身子都垮了,又在在科举之途走多久?” 沈珏向来瞧不上董双,这略带关切的话一说出口,董双不免“受宠若惊”,讪笑两声道:“谢沈兄教诲。”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你唤瑞哥沈兄,也唤我沈兄,一会儿碰到同窗还是沈兄。以后你就叫我珏五哥,就瑞哥瑞二哥好了。” 董双听了,犹豫地看了沈瑞一眼,从谏如流地改了口。 沈瑞在旁,看着沈珏对自己挤眉弄眼,颇为无奈。沈珏的意思他懂,那就是看在他的面上,“爱屋及乌”地接受董双做朋友。 不过看着素来不喜董双的沈珏,只因亲近自己的缘故,便能真心接纳董双做朋友,沈瑞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狭隘。 董双即便对自己有好感,而且这好感全然不似沈珏那么纯粹,可他年纪在这里摆着,十来岁的小孩子,朦朦胧胧的那点好感,自己计较那些做什么。只要自己以后注意些,不要表现出暧昧,不回应这份好感,这少年懵懂中生出的些许情思说不定就散了。 这样想着,沈瑞便自在许多,知晓董双最在乎的还是四书功课,便将近日夫子的重点解题说了一遍。 董双听得专心致志,沈珏却在旁掏了掏耳朵,无奈道:“行了,两个书呆子,今儿可是逛庙会来的,莫扯闲话,别忘了正经事!” 听了这话,沈瑞与董双相视而笑,只有沈珏这贪玩的家伙,才会将正经功课当成闲话,将逛街玩耍当成是正经事。 两人倒是没有扫兴,都收了话头。 沈珏瞧着眼前这两个乖宝宝的模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道:“这庙会上好耍的可多,想来你们也没见识过。走,五哥带你们好好耍去!” 董双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小书童已是在偷偷拽他的衣服;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点头道:“那就随珏五哥去见识见识!” 沈瑞自然无二话,众人便随着沈珏,挤到寺前一处人声鼎沸的广场。 这里的场地,中间分做好几块,搭着台子,是耍百戏的,有爬刀山的,还有耍猴子,还有喷火的,还有顶碗的,都围了一圈的人,不时传来叫好声。周围则有些地摊,多是带了关扑性质的游戏,各种玩法不一,有套圈的,有丢布口袋的,还有投壶的。 那耍百戏的里,围人最多的就是爬刀山那处。 用成年人胳膊粗细的竹竿搭起来的框子,有一丈半高,中间垂下两根软绳到地,软绳中间两尺来宽,每隔七八寸的距离,就绑着一柄三尺来长的刀,刀口向上,在日光照射下泛着森白寒光。从贴着地面的地方,一直到竹框顶上,二三十把尖刀看着渗人。 大冬天的,那“刀山”上的汉子却是短打装扮,上身穿着半截衲衣,半露着精壮的胸口,下半身是裤子,裤脚卷到膝盖处,露着毛烘烘的小腿,一双大脚丫子赤裸。 别说是大明朝百姓,就是沈瑞这个见识过各种杂技的两世生人,看着这壮汉爬刀山都心惊胆颤。 这“爬刀山”的杂技,一直流传到后世。虽不知到底是什么原理,可沈瑞晓得,那些刀锋不是作假,都是真正开了刃的。若是换个轻柔的少女或者少年来“爬刀山”,还不会让人这样悬心。可这七尺大汉,铁塔似的一坨,看着分量实在不轻,这一步一步的,让人的心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脚丫子被利刃隔成两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二章 有女怀春(四) 大家本看得提心吊胆,偏生刀山上那壮汉,时而挥臂,时而蹬腿,看的大家惊呼声不断。 董双早就移开眼,不敢再看;沈珏却看的目不转睛,直待那壮汉双脚落了实地,四周喝彩声不断,方赞叹道:“真乃绝技也。” 早有杂技板子的小童端着铜盘讨赏,看客有的大方的丢几枚铜钱,有的则是立时散了。 沈珏兴致正好,手上也大方,便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子撂在铜盘上。 这块碎银子即便不大,也有六、七钱,那壮汉见了,便过来执礼,口称:“谢小官人赏。” 沈珏见他依旧没加衣裳,光脚着地,不畏寒暑,半赤裸的胸膛都是腱子肉,眼中立时炙热,道:“壮士,你这不畏刀刃的功夫是家传的,还是外头学的,收徒弟么?” 那壮汉闻言一愣,随即打量沈珏两眼,道:“小官人说笑,这不是功夫,是混饭吃的技艺,只是看着花哨。” 沈珏尤不死心道:“刚才不是有人不信,去碰了刀刃了么?手指头都割出血了。都是开刃锋刀,你爬上爬下,分毫不伤,不是功夫是甚?” 壮汉哭笑不得,看着沈珏富家子弟装扮,又操着本地口音,不敢平白得罪他,便道:“这技义虽不是家传,可因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不收行外人做徒弟,还请小官人见谅。” 沈珏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便觉得兴致阑珊,招呼沈瑞、董双两个离开。 见沈珏闷闷不乐的模样,沈瑞心中一动,道:“你真想要学功夫?” 沈珏垂头丧气道:“那是自然,我才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 “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沈瑞不解道。 沈家毕竟是书香传家,即便族学里有校场给子弟们习武的地方,可现下并没有人重视。 沈珏扬着下巴道:“又不是一辈子在家里,往后倒了外头,碰到不对脾气的,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总要有还手之力方好。”说到这里,小声道:“就拿前些日子的打斗来说,要是琴二哥有功夫,一下子就将沈琇撂倒;要是沈琇身上有功夫,也不会挨了黑手。又不是人人都肯讲道理,该挥拳头的时候还是当挥拳头。” 沈珏并不是任性性子,可沈瑞还是忍不住道:“要是手上没功夫,说不得遇到什么不顺心事就忍忍过去;待手上有功夫,多了依仗,没了顾忌,就容易闯出祸来。”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照瑞哥这样说,刀是凶器,人人都不该操刀哩!可这刀只有在凶徒手中才是凶器,在厨子手中就是菜刀!功夫傍身,是多了依仗不假,可怎么好说就是欺负人的?难道就不能是自保用?功夫本无对错之分,分的是使功夫的人。” 听了这一番话,沈瑞心中暗暗纳罕,沈珏平素看的任性娇气,可心智倒是要比一般人成熟,或许是因在老太爷身边长大的缘故。 “珏哥忘了?我这里有一套拳,前两年你去禅院看我时,正碰上我耍拳,你还曾笑过我。那套拳打斗如何,我没试过,不过强身健体没问题。我因是不足月落地,早年身体弱,三年前还病重过,就是一直坚持练这套拳法,身体才结实了。要是珏哥有兴趣,改日我教你。”沈瑞道。 眼前这小小少年,这几年视他为手足,没少照顾他。即便小孩子之间的照顾,有时候只是几句安慰话,有时候只是一份点心吃食,可其中真挚沈瑞能感觉得到,也想要回报一二。 沈珏还没回话,董双在旁听了这段话,却是难掩激动。他盯着沈瑞的脸,将殷切二字就刻在眼睛里,强忍下方没有开口。 沈珏摸着下巴道:“瑞哥说的,就是耍起来跟古人提过的五禽戏差不多的那套兽拳?” 沈瑞无奈道:“不是兽拳,此拳法名为形意拳,是拟五地兽、五禽鸟、一爬虫、一海生为十二形,加上五行拳为基本拳法。真要练好了,好处当不只是强身健体。” 沈珏双眼烁烁,不过又犹豫道:“这功夫岂能随便传授给人?这是六族兄交你的?你别一时不知轻重,坏了什么规矩,落下不是倒不好。要不你先写封信去问问六族兄,看是不是犯不犯忌讳?” 沈瑞笑道:“不是从六族兄那里学的,是从客居在西林禅院的一位先生那里学的,当年那先生说过这本是一套养生功夫,并不禁传授与人。” 沈珏还没说话,旁边董双已经忍不住欢呼出声:“真的?那小弟能学么?” 沈瑞与沈珏齐刷刷看向董双,沈珏好奇道:“你不是恨不得时时抱着四书么?怎还有功夫要学习功夫?”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伤,长吁了口气,道:“舍妹亦是不足月而生,自幼身体孱弱,这些年调补不停,也比寻常人体弱许多……家母为此,一直忧心不已……”说到这里,满是殷切地看着沈瑞道:“虽是冒昧相请,可还是望沈兄能成全小弟……”话音未落,已是做了个长揖。 董双早年失父,上头一个寡母,下边一个妹子。难为他如此动容,这个时候家里有个病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说倾家荡产也差不多。可让一个寡妇娘,放弃自己的亲骨肉,让董双放弃自己的同胞手足,那也不可能,只能继续拖累着。怪不得他听了沈瑞的话,如此急迫。 三人本在广场便一树下说话,董双这一动作,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瑞忙扶了董双胳膊,道:“董小弟快起,多大点儿事,无需如此。若是你真想要学,以后便……”本想让董双去族学,想到他是被董举人撵出来的,再去族学怕是尴尬,便改口道:“以后便挑个日子来我家里。这套拳法并不繁杂,你又有过目不忘之才,分做两三回,也该记得差不多。” 董双见沈瑞慷慨,激动的红了眼圈,颤声道:“沈兄高义,弟铭感五内,异日若兄有所请,小弟必赴汤蹈火以报大恩。” 沈珏摆摆手道:“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董小弟勿要放在心上。若是觉得不安,就算我借了董小弟笔记的回礼。” 董双满脸感激,还要再说,沈珏已经听不下去,插嘴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学瑞哥一套拳,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眼下是不是应该先排排行次?不管怎说,瑞哥是先提要教我的,我就做个大师兄,董小弟只能做小二了!” 董双听了,原本肃穆的神色倒是添了笑意,看了沈瑞一眼,道:“要是排了行次,那要不要喊师父?” 沈珏闻言,面露纠结,看着沈瑞半响,方道:“瑞哥,形意拳是甚流派?你传授给我们算什么哩?用不用‘代师收徒’?总不能真让我同董小弟拜在你门下做徒弟!” 沈瑞不禁失笑:“珏哥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又不是游侠儿,也不开宗立派,要这师徒名分作甚?虽说这套拳法并不为世人所知,不过倒也有渊源,听说是尊岳武穆为始祖。” 沈珏听了,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沈瑞的肩膀高声道:“什么?始祖是岳武穆?!你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知道,头两年就跟着你学了!岳武穆留下的拳法,哪会只有健身强体的功效,说不得……” 话没说完,便听到旁边“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 沈珏住了话音,往旁边看去,便见素衣老妇携了一童儿站在几步外,笑出声的正是那玉面小童。 见小童面上讥笑未消,沈珏挑眉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还用人教你么?” 不待那小童还嘴,那老妇便开口,带了歉意道:“是老身这外甥不对,不懂规矩,扰了小官人说话,还请小官人恕罪。”说着,便吩咐那小童赔罪。 那小童面带不甘道:“我又没说什么……只听谁说岳武穆留下过岳家拳、岳家枪,谁听过什么形意拳?本不是守规矩的,还好意思提规矩……”后一句声音低不可闻,众人中只沈瑞影影绰绰地听个大概,心中立时不喜。 这小童不过八、九岁,没有小孩子的童真可爱,而是带了骄娇二气,一看就是被长辈宠溺大的熊孩子。沈珏方才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些,哪里就扯到规矩不规矩上? 沈珏横眉竖目,看着小童道:“你才几岁?能有几分见识?就如此武断!莫非你不晓得的,就都不是真的?” 那小童不服气,还要再辩,被那老妇轻哼一声,吓得止了话音,低着头老实道:“是我失礼了。” 这小童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模样,方才牙尖嘴利讨人不喜,这一老实下来,也透着几分乖巧可爱。 沈珏摸了摸鼻子,面上讪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同一个毛孩子计较半天,就有些不好意思。老妇人见状,莞尔一笑,看了旁边站在的沈瑞、董双一眼,道:“不再扰几位小官人闲话,老身这里先告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三章有女怀春(五) 这老妇打扮看似寻常,可说话行事都有大家之风,沈瑞几人都客气回礼道:“老人家自便。 董双还罢,觉得这老妇慈爱之中带了威严,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珏、沈瑞两个却瞧出这老妇不一般来。这身上穿着的虽是布袄,却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难买到的上品平纹素布。 只是这老妇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女眷那般有着一双小脚,而是操着一双天足,又没有随侍这旁,看着才不显富贵。 老妇见几个少年彬彬有礼,微微颔首,领着小童去了。 看着老妇的背影,沈珏道:“听着这说话声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带了苏州府那边口音。” 宗房二老爷之妻屈氏,便是苏州府人氏,一口姑苏软语。沈珏听久了,才会这般说。 沈瑞摇了摇头,道:“或许娘家是苏州的,不过应是嫁到了北地。” 这老妇虽带了吴音,可说话同南方人还不同,像是几百年后南方人说普通话那个调调。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浅。 沈珏哼了两声,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恶,脸上写着瞧不起人,谁家毛孩子,这般欠揍……”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边一声尖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声音,沈珏听了皱眉,道:“走,过去看看!” 几丈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地上跪着一破衣烂衫老乞婆,花白头发,双眼跟烂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着一个人的鞋,哭着道:“大爷给老婆子留两个钱,我家小子还等着抓药救命,求求大爷……” 被拉着那人,身子告状,身上穿着补丁衣服,亦是乞丐装扮,嗤笑道:“你那烂赌鬼儿子,老婆儿子闺女都卖了,还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断了胳膊腿,早该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这一个儿子,求大爷可怜。” 旁边那小童气愤填膺模样,挺着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妇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爷怀里的银子,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里竖着,你是不是求错人?” 老乞婆顺着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随后便掉转方向,膝行几步,对着那小童叩头:“小善人,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救我儿一命……” 小童手足无措,老妇人面上带了几分肃穆。 “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你恁大年岁,给我一小儿叩首,我要折寿的。”小孩子声音清脆,可也彻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围观人群,便见其中有两个男子与方才壮乞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望向小童与老妇人的时候眼神晦涩难明。 地上那老乞婆却不肯起,只拉着小童的衣衫,呜呜哭泣,显然是欺负小童心善面软。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边老妇。 老妇眉头微皱,并不说话。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抢过去的银子是我的!是给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当街抢劫,就不怕见官?” 那乞丐“哈哈”两声,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给的又如何?这老婆子的儿子是烂赌鬼,正欠大爷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能说大爷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声道:“骗人!你自己是乞丐,哪里有银子借与旁人?你莫要吓唬我,快将银子还给我,要不抓你去见官!手脚俱全,却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给祖宗丢人!” 沈瑞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要遭,果然就见那乞丐一声暴怒,道:“好个臭小子,毛还没长齐,敢同你大爷啰嗦,真是讨打!” 随着暴喝声,他乞丐就奔着小童冲过来。那小童早已吓得呆住,那老妇侧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里会听话,眼见着小儿脑袋般大的拳头就要落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惊吓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闲事……”就听那乞丐带了怒音道。 老妇人睁开眼睛,便见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将那乞丐拦住,正是方才那几个少年之一。 这少年身量未足,看着也单薄,可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爱多事,可眼见着不平,也不能任由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时冲动上前拦住。 乞丐素来凭衣服敬人,见沈瑞穿着寻常,本没放在心上,这这一身气势迫人,心中有些犹豫,嘴上依旧强硬道:“那小儿恶语伤人,不能不教训……” 这百姓户籍,除了士农工商之外,还有一等“丐户”,为贱籍。这些人只能操贱业,不得进学不得做官。 这些人,传闻祖上在南宋时金军南下时做了汉奸,后来金人撤退后,就被朝廷编为惰民,大明朝开国时编户籍时,又改称为“丐户”。丐户人家,最是忌讳的就是听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无忌,尊驾与之计较不是失了身份。他虽说话不中听,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驾只看在今日佛祖圣诞上,且饶了他这一遭。”随着说话音,便松开了那人手臂。 沈珏在旁醒过神来,忙凑了过来,道:“就是就是,瞧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计较起来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乐乐的。” 沈珏素来张扬,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子,看着就是富贵小官人装扮,又操着一口松江话,同沈瑞那种见杂了官话的还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两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饶了你一遭,以后莫要耍嘴,学着说人话!” 那小童脸一阵青、一阵红,满脸倔强想要还嘴,又被乞丐方才气势吓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满脸委屈。 沈瑞见乞丐虽松了口,可望向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旧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户,尊驾贵姓?蒋府君治下,政通人和,爱民如子,丐户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吧?” 那乞丐闻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见不少人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撂下了脸。倒不是因丐户出身,而是因沈瑞点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经联络好人,一会儿就尾缀这两人,宰个肥羊。可如今被这少年点破身份,这一老一少吃了亏去报官可怎么好?他虽求财,可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这少年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坏了他的筹谋,这乞丐望向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两人,站在这乞丐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并不担心,沈珏却是吓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将他遮了个严实,道:“我们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头樊二,与家父亦是旧识。” 那乞丐听到“沈家”却是一愣,道:“哪个沈家?” 沈珏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顿消,带了几分急迫道:“有一位孙大娘子,小官人可识得?” “孙?”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犹豫道:“沈家九房,旁枝众多,尊驾说的是哪个房头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东家,善人孙大娘子!” “啊?”沈珏讶然出声,道:“那是我隔房的婶子……三年前没了。” 那乞丐神容大变,难掩哀痛道:“小人晓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殡时,我们南城丐户都跟在后头送出城去。只是贵人在前,没敢往前凑。” 沈珏听了,不由动容,道:“源大婶子向来心善,倒是真帮过不少人。” 那壮汉点头道:“孙大娘子就是活菩萨,当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尽家财,无米入锅,无钱抓药,我家那口子急的无法,要去典卖自身,正好遇到孙大娘子。孙大娘子送了钱米,还请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们丐户,本是下贱之人,也无力报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时送大娘子一程。听说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现在光景如何?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负,我们这些人固然没本事相护,可为他出两口闲气却是能的。”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沈瑞道:“不就是在这里?这就是我那大婶子留下的独生子,早年在外头守孝,月初方脱了孝家来。” 那壮乞一听,铁塔似的身子立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给您叩首。”说罢,便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边那两个汉子,却是没有闲着,跟着跪下磕头,道:“见过小恩人。” 沈瑞原还想要上前扶人,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便只能侧避到一旁,道:“几位还是先请起,与几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无功,实无颜受此大礼。”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沈珏带了不自在,道:“你们快起来,这旁人都当成咱们是唱大戏的了。” 那三人见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便也讪讪地起了身。 有站着近的,听到这几人对话,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道:“孙大娘子,就是织厂被骗卖的那个?” 那个说:“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没好报,死的早不说,留个一个儿子当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气……” 知晓内情多些的,不免摇头道:“贺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听说孙娘子留下的就产业都被分了两半,亲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长子占了去。”有人抱不平道:“凭甚了?这当娘的嫁妆亲儿子不能得了,还得让孽庶占了大头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四章 名士风流(一) 沈瑞被大家看的直发毛,这一下子就进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住。沈珏面上也不好看,虽说这些市井闲话并非胡诌,可如此沸沸扬扬的,连逝者都被提及说嘴,丢的也是沈家人的颜面。 倒是那老妇人,冷眼旁观,不时打量沈瑞两眼。 那壮年乞丐听了闲话,不由面露担心,看着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虽是卑贱之人,亦是愿为小恩公效犬马力之力。” 丐户虽只能行贱业,可多抱团,要是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也够吃一壶。 沈瑞闻言心下稍沉,不管这壮乞有几分真心,只凭他方才举动,即便是个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无心与其纠缠,也晓得“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声好语道:“我过的尚好,并无艰难之处,尊驾好意心领。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图报,尊驾若是挂怀,往后碰到他人难处,帮上一把就是。” 那壮丐只只觉得这小恩人目光烁烁,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讪讪道:“谨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说罢,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锞子,递给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将银锞子抓在手中,烂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满是提防,顾不得擦干脸上鼻涕眼泪,起身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看的大家嘘声一片。 沈珏看的咋舌道:“这老妈妈真是,腿脚倒是利索!” 那壮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妈妈,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是为了装可怜,故作老态!” 这壮丐四旬年纪,要是按照他说的,方才那乞婆年纪还真不算老。 沈珏诧异道:“那头发可是没几根黑的?” 壮丐道:“她那赌鬼儿子二十几岁,头发也白了一半。最可怜是她的媳妇,也是好人家女儿,连带着七岁大的姑娘,一道被典卖到半掩门人家,如今已经开始张帜待客。” 沈珏皱眉道:“《大明律》不是禁卖良为娼?” 壮丐道:“半掩门人家,在衙门里记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贱籍,犯不到律条上去。” 沈珏愤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养,娘家人就没人出头?” 壮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烂赌鬼也不敢卖了他婆娘。不过是欺负他婆娘娘家没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这老婆子不是个善的,若没她惯着,怎会养成个好吃懒做的烂赌鬼?当初说亲事的时候,又行欺诈之举,借贷了银子去置办聘礼,赚了媳妇家好大一笔嫁妆。要不是为了给女儿筹集嫁妆,那家爹娘也不会操劳而死。等将媳妇的嫁妆嚼用光,这老婆子就不认人,又因生的是孙女,非打即骂。那小娘子虽坠了娼门,也能少挨几顿打骂。早知那烂赌鬼连婆娘闺女都狠心卖,去年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银子借给他过年。” 众人原觉得老乞婆可怜,这个壮年乞丐平白抢银子可恶。如今听明原委,少不得说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丐户卑贱,见到寻常百姓都要行礼叫“老爷”,这壮丐虽感激孙氏善行,可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与沈瑞继续攀扯,只道:“本地丐头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树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后有吩咐,只管打发人传话。” 沈瑞见他行事善恶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恶感去了几分,点头应道:“吩咐且不敢说,以后得空再与樊公闲话。” 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带了两个伴当离去,远处只剩下沈瑞一行与老妇人两个。 沈瑞看了老妇人一眼道:“妈妈有没有带了家人?这庙会上人多手杂,还是跟着家人妥当些。” 方才小童掏了银锞子出来,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罢手,难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妇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气,便与老身另两个外甥走散了……” 话没说完,那小童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看着远处,挥着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这儿!”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远处过来数人,为首的是一个眉眼方正的中年人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后边跟着小厮、仆妇。 “七姨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妇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甥儿真怕姨母被冲撞了。” 老妇人慈爱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冲撞?让希哲担心了,快擦了汗,莫要着了凉!”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实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道:“这庙会上里鱼龙混杂,幸好没出什么事。” 旁边那少年郎瞪着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听话四处跑,才带累姨母跟着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讪讪,往老妇人身后避了避,小声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过是八、九岁大的孩子,方才被壮乞惊吓到,又被亲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是震惊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个手指头的祝希哲听着会耳生,可六个手指头的祝枝山后世却无人不晓。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号“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后世称为祝枝山,以狂草闻名于世,与唐寅、文徽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 这祝枝山在后世虽被人称道,可他与唐寅两个,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剧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岁过院试为案首,成为苏州城闻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举业,先后死了爹娘、发妻、妹妹,家里吃喝都困难,更不要说读书。难得有个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劝他专心举业,还帮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岁浪子回头,专心读书,两年后参加乡试,一举中了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运气来的快,去的更快。这家伙次年进京应试,正好遇好友江阴人徐经,两人便结伴买舟北上。 到了京城,这两人住在一起。 徐经出身捂塍徐氏,祖、父两代人都是举人,为巨富之家,家中有“万卷楼”,闻名南直隶。祖父以书法见长,曾为中书舍人。 徐经少年才子,在家乡名气就大,家里又请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钱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乡出仕者众,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来宴请。又因祖父昔日关系,出入公卿宰辅之门,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为显宦之家座上宾,这两人引得同科举人侧目。 徐经家境富足,华衣美食,身边豢养美童,出入招摇;唐寅则是出身商户,行事洒脱随意,两人都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越发惹寒门子弟生怨。 等到会试完,就有流言蜚语,传“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主考官卖考题。虽说最后查无实据,可为了平息士子怨气,便以徐经进京后曾拜访过主考官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没有落下,也被削籍,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说人人皆知,可读书人都晓得。只因这徐经虽是江阴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无关系。 他的老师钱榜眼如今虽住在苏州,可籍贯却是松江府华亭县人。 沈理没中状元前,松江士林数这榜眼钱福名声最盛。只是后来有沈理比着,钱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还乡,才逐渐被人淡忘。 同沈理这前程大好的状元郎相比,钱福则落魄许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两银子的束脩,被徐家请去主持家塾。江阴徐家富庶,也就渐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苏松富户又多,可没有几家能有这般魄力给家中子弟聘老师。 因王守仁就是应弘治十二年这一科春闱,沈瑞对这一科的消息向来关注,当传出舞弊案时,还曾担心过,生怕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并没有想起后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里私卖的《京华日抄》,看到舞弊案结案,被除名那两个是唐寅与徐经,沈瑞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鼎鼎大名的“吴中四大才子”,就是这个时候相继登场。 沈瑞上辈子曾听曾祖父点评过这四才子,说他们的情况也知晓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资,只参加一次会试,就就除了仕籍,彻底断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岁才中了秀才,并不算晚,可而后十次参见乡试,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几岁,才以贡生身份进京,被举荐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被排挤辞官,回乡去了。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这祝枝山,外公做过首辅,祖父官至从三品右参政,可谓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显著,可在科举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岁方中举,而后七次参加会试都落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五章 名士风流(二) 现在的祝枝山还不是那个春闱七试落第,只能与唐寅一样纵情文坛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着同寻常士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在所谓才子身上常见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许在前些年,在那个意气风发地进京、觉得进士功名触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会有傲气,可算一下时间,加上去年春闱一科,他已经连续落第三次,即便没有绝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内敛温润起来。这不是绝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与山水画作的“枝山老樵”,还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几个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边,祝允明哪里看不到。 同老妇人见过后,祝允明便看向这几个少年。 几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穿红色锦袍的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间骄傲看着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怅然,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他如同这少年般骄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导,稍大些祖父又辞官回乡,在两位老人家教导下,他五岁就能写尺方大字,九岁做诗,十岁时才名已经显扬。可十二岁时,外祖父辞世,十六岁又丧母,二十出头又接连送走了父亲、祖父。他从一个骄傲少年,成长为放荡青年,不知不觉走到不惑之年,依旧是一事无成。 心思恍惚间,祝允明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对于祝允明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连王守仁那样名传千古的大儒都相处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妇人见状,指了指几个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点惹出祸来,多亏这几位小哥出面相帮,我们娘俩才没有吃亏。” 祝允明听闻,执手作揖道:“苏州祝允明谢过几位小哥仗义出手。” 因这几个少年,沈珏站在最前头,另外两个在他身后,书童小厮之类的略过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说的是“几位小哥”,实际上是看着沈珏说的话。 沈珏可不愿白白贪功,便望向沈瑞,见他没有开口之意,道:“小子沈珏,见过祝先生,小子并未出力,都是我这……我这族兄心善,见不得不平之事,出面解了尊亲困境。” 祝允明穿着儒服,头戴儒巾,沈珏便如此称呼。平日里说话,他不承认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面前,就不好乱称呼。 沈瑞被推出来,只好道:“不过举手之劳,祝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从从容容的姿态,同沈珏的少年跳脱不同,祝允明喜他稳重,便也不当他是孩子,依旧是郑重相谢。 沈瑞在心里算了一下苏州到松江的距离,三百多里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晓得祝允明以后还会四次赴京参加春闱,可除非自己特意寻找,否则两人想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便厚着脸皮道:“本是微末小事,祝先生如此郑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祝先生便宜,可否请赐墨宝?” 祝允明闻言一愣,犹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晓祝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时间,唐寅已经除籍,祝允明开始不停会试、文徽明则是不停乡试,最后一位徐桢卿也开始经历落第之苦。不过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数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参加春闱时中了进士,随后没几年病故。从这四人年纪看,祝允明年过不惑,唐寅、文徽明年过而立,最小的徐祯卿也及冠,这“吴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该有些苗头。 沈瑞点点头道:“听闻吴中有四位才子,祝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见先生,荣幸之至。” 祝允明自嘲道:“祝某不过是科场失意人,哪里敢称才子?华亭沈状元、钱榜眼,方是当世大才。” 听提及沈理,沈珏与有荣焉,道:“祝先生,苏州府也知晓我六族兄么?” 祝允明道:“一举成名天下闻,三年才出一位状元,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府县也无人不知其名。” 沈珏原有些得意,不过华亭才出了一位状元,苏州文风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进士不计其数,便又将得意敛去。他虽没听说过什么“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听过的,多半是状元族兄那里,沈理这几年居丧,有苏州府的士子过来以文会友。能让状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这位笔墨,沈珏眼珠子一转道:“这里乱糟糟,实不是说话地方。祝先生既远道而来,可否赏脸一起吃茶?也方便祝先生赐墨?” 瞧着沈珏小大人似的交际,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两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妇人道:“姨母,您看……” 老妇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讨杯茶吃。” 董双因急着家去,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去茶楼,与沈瑞约好了相见时间,便同众人别过,带了书童离开。 其他人,由沈珏带路,步行前往茶楼。 别人还罢,小童何泰之曾受过沈珏吃哒,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护,依旧有些不平,便低声对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览群书,可听说过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摇头道:“还是初次听闻,这是什么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说是禅院里流传出来养生拳法,始祖是岳武穆。拟五兽、五禽、一爬虫、一海生十二形,并五行拳法,合为形意拳。与人对敌的战斗力不知如何,不过养生健体,应是不错……”说到这里,冲着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声道:“那位本是早产儿,身体不好,练了这个方好起来。” 他原本对于沈瑞说辞不信,觉得那所谓始祖岳武穆的说法肯定是牵强附会,这才会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个人应合。不过说着说着,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说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拦住那壮丐,就不是常人气势。加上同沈瑞相处这一会儿,看出他并非是夸夸其谈的性子,何泰之心里对于形意拳的说辞不知不觉地信了大半。 魏校听到“早产儿”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细打量起走在前头的沈瑞。这一留心,就发现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极稳,身躯几乎不动,落脚轻盈无声。前面几个人,都是边走边聊,祝允明与沈珏两个因边走边说话的缘故吐字时有模糊,只有沈瑞声息十分清晰干净。 大家前后脚走着,这表兄弟两个嘀嘀咕咕,沈瑞如何听不见。听着小童的口气,由不屑到犹豫到认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过这老妇人出行,不带儿孙,而是带着外甥,且还是三家外甥,这还真不常见。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辅,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辅的女儿?按照时下婚配规矩,多要门当户对,这老妇人夫家也应该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带了上位者威势。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徐有贞无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个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个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着姓氏,不是后头那个就是他兄弟;还有一个十四岁就夭折,却依旧在士林留名的蒋焘。 一行人走到茶楼下,没等进去,就见沈宝、沈琴两个迎面而来。他们身后的小厮书童手提肩抱占的满满的,他们两个的手里也没空着。 见到沈珏、沈瑞,沈琴欢呼一声道:“珏哥,瑞哥,快来帮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珏见他手上提着一串串纸包,一边上前接了,一边好奇道:“什么东西?带了这么多?是宝四哥买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么都有,是流大婶子使人准备的,有点心吃食,有洗干净的旧衣服。流大婶子说了,庙会上乞儿多,要是带钱出来,即便给了他们,也说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预备了这些,让我们带过来。” 沈瑞也接过沈宝手中纸包,沈宝喘着粗气道:“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马车到了前街巷子口就进不来。”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道:“瑞哥、珏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二楼窗户开着,沈全探出身来,笑吟吟道:“你们几个凑到一起了?快上来吃茶!” 沈珏闻言,看了老妇人与祝允文等一眼,有些迟疑,抬头道:“全三哥,弟弟这里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妇人一行几眼,缩回身去。 茶楼小二见门口有客人,迎了出来,不过听说要雅间,为难道:“只堂间还有两个空桌,楼上雅间不是满了,就是有人早订了。” 这时便见沈全从大堂里出来,对沈珏道:“今日庙会人多,过来吃茶歇脚的也多,想要寻雅间也不容易,珏哥还是请客人们先上去,我娘一会儿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给你们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与童子,沈全并没有想到这“外客”是外地客人,只当是宗房姻亲,这才禀了郭氏,下来相请。 沈珏看出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妇人为首,便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和蔼点头道:“客从主便,老身等人叨扰尊亲了。” 沈珏便又看向沈宝与沈琴道:“两位哥哥怎么着?这些东西大婶子让你们亲自布施么?” 时下女眷信因果的多,这布施也是积功德之事。 沈宝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可是走不动了,得跟珏哥你们歇一歇脚。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我娘精心预备,得先向全三哥借几个人使,将东西先舍了去。”后一句是对沈全说的。 沈珏、沈瑞身后只有两个小书童,不顶什么用,沈宝方对沈全开口。 沈全自是无二话,叫了两个男仆按照沈宝吩咐,提了东西与沈宝、沈琴的小厮离开。 小童见几个少年都是兄弟相称不说,还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声对魏道:“表哥,他们都是沈家的?怎兄弟这么多?” 魏某道:“沈氏是松江大族,传了六、七代,子弟众多。” 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便随沈全上了二楼雅间。 方才在楼下,沈珏已经对沈全说了祝允明的身份。听说是吴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宝,沈全微微诧异,可还是打发小厮去寻笔墨去了。 进了楼上,沈全先行几步,便提前进了雅间。 雅间里不大,中间却有屏风相隔,能将男女分开。怪不得郭氏知晓客人中有外男,依旧打发沈全下来相请。 沈全对郭氏低声禀告:“娘,珏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亲世交,乃是远客,是庙会上邂逅的吴中才子以及其亲眷。听珏哥的话,瑞哥对此人颇为推崇。” 郭氏闻言,不由皱眉。因沈珏年少,便担心他被人哄了去。不过想着这里是松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这“才子”二字当有点来头,便道:“既有长者,我坐等不恭,还是随你出去迎迎。” 她已经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儿子陪着,见的又是侄子们的新朋,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沈全犹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珏、沈瑞带来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觉得自己酸腐了,便让人看好福姐儿,自己扶了郭氏出来。 众人已经在雅间门口等了,见郭氏母子出来,老妇人嘴角弯弯,露出几许笑意。郭氏看到老妇人,深思恍然,随即睁大了眼睛,惊诧道:“可是,可是当年送孙妹妹出嫁的徐娘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六章 名士风流(三) 郭氏这一句,听得众人都惊呆了。 沈族诸少年都忍不住望向沈瑞,能让郭氏如此动容的“孙妹妹”,除了已故四房源大婶子,再也旁人。 沈瑞则忍不住眯了眯眼,不是说孙氏娘家只有一个巨富老爹,早已过身,再无旁人么?眼前这妇人是谁?能为女方送嫁的,即便不是至亲,也差不多,为何不曾听人提起? 而站在徐氏身后的祝允明、魏校几个个心中也惊诧,之前过来松江前,只晓得姨母要造访宗家,并不曾听姨母提过什么故旧。 就听徐氏道:“正是老身,当年我送敏娘出嫁时,鸿大娘子还是穿红裙的新妇,一转眼也是将三十年,儿孙满堂,你是个有福气的。”说到最后,带了些许怅然。 郭氏哽咽道:“徐家姐姐来晚了,敏娘已经走了三年。” 徐氏叹气道:“她性子太倔强。但凡早日给我去消息,也不会让瑞哥受了后头的罪。”说到这里,怜爱地看了眼沈瑞,道:“瑞哥教养的很好,你同沈理两个费心了。” 郭氏低头拭泪,道:“我没做什么,这几年瑞哥在禅院守孝,都是理哥再照看。” 门口不是说话地方,郭氏便将徐氏迎进雅间。 福姐儿已经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里头等得不耐烦,早就跑到屏风外等着。不过“呼啦啦”进来这许多人,倒是将小姑娘吓了一跳,忙跑到郭氏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瑞,小声道:“瑞二哥……” 沈瑞冲福姐儿笑了笑,沈珏见状,则是小声逗道:“福姐儿就记得瑞哥,不记得五哥了?” 福姐儿多看了他两眼,方小声道:“五哥……” 看着这么个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徐氏笑得慈爱:“这是你的小闺女?倒是比她侄儿还小了。” 福姐听到大人说话,已经是老实地在郭氏旁边站着。 郭氏听着徐氏的话有些怪,不过想到她还知道沈理,便以为她来之前打听过松江这边的事,知晓各家情况,就拉过福姐道:“这是我的老来女,给了敏娘做契女,当初要不是为了生她送了半条命,也不会用了敏娘半截救命人参。” 显然她为此事深感愧疚,过了数年,提及此事,依旧神色黯然。 徐氏摇头道:“你多想了,都是命数。人参虽是好东西,有时候能救急,可也不是包治百病。敏娘生前与你交好,给你人参也是心甘情愿,你这般多想,她在下边也难安生。” 郭氏拭了拭眼角,道:“是我失礼了!” 一干沈氏少年,都等着给郭氏见礼,眼见两位长辈寒暄告一段落,便齐齐上前道:“侄儿见过大婶子(大伯娘),请大婶子(大伯娘)安。” 郭氏忙叫起,看了徐氏一眼,对诸少年道:“这是瑞哥母亲的娘家长辈,你们当叫一声徐姨母……” 不等诸少年行礼,徐氏摇头道:“我虽算是敏娘娘家人,可他们也不当叫我姨母,应叫一声大伯娘或是大婶子。” 郭氏闻言,面露不解,实不知这称呼从哪里论起。 徐氏微微一笑道:“我娘家姓徐,却也是沈门之妇,妹妹可叫老身一声沧大嫂子。” 祝允明等人知晓徐氏身份,当然不会诧异,几个沈族少年都有些傻眼。 以“沧”为名的,沈家只有一人,那就是整个沈氏家族官品最高的二房大老爷沈沧。 沈瑞面上也露出几分诧异,不过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孙氏既是商贾出身,为何当年会得宗房太爷做媒,这些年也多得宗房太爷庇护,原来她同京城二房有关系。而且这关系应非比寻常,竟然由当年身为二房长媳的徐氏亲自到松江送嫁。 不过徐氏身为沈家妇,到了松江本家,只摆出徐娘子的身份,而不是二房媳妇身份,松江这边也无人认出来,可见当年二房与松江宗亲关系多疏远陌生。 “沧、沧大嫂子……竟不知大嫂子身份,妾身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嫂嫂恕罪。”郭氏心中亦是惊诧不已,起身重新见礼,这同族妯娌之间,嫂为尊位,礼数更重。 徐氏亦起身回礼,随即拉着郭氏落座道:“不知者不为怪。彼时先翁在世,如此吩咐,我为媳妇,只有遵从。我还要请弟妇勿恼我隐藏身份在先。” 郭氏想起当年往事,族中女眷都以为孙氏是商家妇,又眼红她嫁妆丰厚,接亲也没少说酸话,还是这徐氏这送亲娘子出面,给大家好大个没脸,方护住了孙氏。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二房大娘子。 二房显贵可不是从沈沧起,当年三太爷也做到高官显位。这娶的长媳,自然也不会出自寻常人家,怪不得当年徐氏年纪轻轻,却气势逼人。可笑族中女眷,当面被徐氏声势吓住,过后又说是商门妇横冲直撞、莽撞无礼、不知礼数,云云。 徐氏即亮出身份,沈家众少年,便按照年齿,依序上前见礼,郭氏在旁介绍。 “这是我家三子全哥。” “这是八房大老爷家宝哥,叔伯排行四。” “这是七房二老爷家琴哥,叔伯排行二。” “这就是敏娘的儿子瑞哥,大嫂子方才当见了。” “这是宗房大老爷家珏哥,叔伯排行五。” 众人依次拜过,徐氏便从仆妇手中接了表礼亲手递给大家。一模一样的南阳翠玉平安牌。南阳玉虽不及羊脂玉名贵,可几块平安牌这颜色纯正,翠色温润,看着不是寻常物件。 福姐儿这份表礼,却是与哥哥们不同,是一只金镶宝蝙蝠坠子。 郭氏见状,未免迟疑,道:“这礼太重了,她小孩子家家……” 她原以为有孙氏的关系,沈瑞表礼应该最重,没想到反而是福姐儿得了大头。 徐氏笑眯眯道:“这东西正合了福姐小名,也是同福姐有缘。”说罢,又从仆妇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推到郭氏跟前:“我这做嫂子的,当年见弟妇时,正值弟妇新婚,本当准备贺礼。因当时人多不便宜,便想着这次补上。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见到弟妇,没想到今日就见了,弟妇勿嫌粗薄。” 郭氏听了,不由有些脸红。当年见着徐氏的时候,她是新妇不假,可如今孙子都有了,还补收新婚贺礼,还真是有些抹不开。她晓得徐氏待自己亲近,是看在已故孙氏面上,又有自己帮沈瑞打理产业之事,否则不会专程预备了礼,就是福姐得的镶宝坠子,瞧着也是提前预备好的。 郭氏心中暗叹一声,推拒不得,只得起身谢了。 怨不得徐氏说孙氏倔强,孙氏嫁妆丰厚,在四房的日子初时风光,后来因多年无子,娘家又没了人,内里苦楚甚多。就是后来有了沈瑞,有一个不喜她的婆母在头上,日子也没有好多少。要是她早抬出二房大娘子这尊大佛做靠山,说不得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徐氏见完沈氏诸人,便招呼几个外甥上前给郭氏见礼。 郭氏听到这三人姓氏,想起二房三位老爷只有一根独苗之事,忍不住问道:“大嫂子这是南下省亲?怎没带珞哥回来?” 沈珞虽为二老爷独子,可因二房大老爷无嗣,又没有从族中选嗣之意,早就有风声传回来,说沈珞将来会兼祧三房。松江各房本感慨二房富贵是富贵,可血脉凋零,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可弘治十一年乡试后,沈珞中举的消息传回后,大家风凉话就少了。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又如何,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样出息的子孙,就算只有一个也不嫌少。 徐氏闻言,神色怔忪,轻声道:“之前并不曾往松江报信……珞哥、珞哥九月里没了……” 郭氏闻言,大惊失色。 沈家各位少年,亦是面面相觑,显然被这条消息惊住。 他们虽没有见过沈珞这位族兄弟,可这些年久闻大名,十四岁的秀才,十六岁举人,是沈家玉字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又因是二房已故太爷独孙,日后说不得要兼祧叔伯三房,妻妾成群。 屋子里气氛沉默,徐氏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哥不是惦记希哲的字么?你们兄弟去外间吃茶写字,不必在这里杵着。” 大家对于沈珞夭折之事,固然惊讶,可真要说伤心倒也不至于。从来没见过面的族兄弟,要是做伤心欲绝态,反而做伪,便听话地退到外间。 倒是郭氏,因也是人母,又有儿孙在外,牵肠挂肚,最是听不得这样消息,已是红了眼圈。有心开口安慰一二,可沈珞不是寻常男丁,是二房独嗣。他既夭折,二房就绝了血脉,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说什么都是空的,便只有默默垂泪。 外间早有小厮买回了笔墨纸砚等物,可沈瑞也没了让祝允明写字的兴趣。 二房在京中,尽管鲜少有人回乡,可因沈家有子弟在京城,两下消息并未断绝。徐氏即与孙氏有旧,那这三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因知晓自己状况无需担心,还是与孙氏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 要是二房沈珞还在,冒出来这个靠山,沈瑞还愿亲近一二;可如今沈珞夭折,二房断嗣,自己要是与徐氏亲近,说不定要被当成心怀叵测之人。 想到这里,沈瑞猛地睁大眼睛。 二房断嗣?二房怎么能断嗣?! 想想沈琰兄弟,又看了看沈全、沈珏几个,沈瑞眼神幽暗。 上辈子自己就是二房子孙,二房可是一直流传到现代。就是松江各房星散各地,有的房头甚至早断了传承,二房这一支都在。那传承二房血脉的,肯定是松江这里选出的嗣子,到底是谁,成了他的老祖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七章 名士风流(四) 屏风外一干少年,大眼瞪小眼。旁人还罢,祝允明难免不自在,他已过不惑之年,虽说在苏州交往的好友知交年纪不等,上至古稀老翁,下至弱冠少年,都不乏其人,可也没有眼前这几个这么小。 沈全还罢,年纪与魏校相仿,十七、八岁年纪,其他人都是十岁出头。祝允明的年纪,与他们的父辈相仿,祝允明要是儿子生的早,都比这些少年大。 沈珏因沈瑞推崇祝允明,便记得此事,原是想要成全沈瑞求字之心,并且自己也见识见识。 如今既然这祝允明从“苏州才子祝先生”成为“二房姻亲祝表兄”,那沈珏不免得陇望川,也想要跟着求要一份墨宝。 沈瑞还在胡思乱想,沈珏却已经铺开上等宣纸,又去磨墨。 沈宝因打小爱好书法,见状便上前来驻足观看。 沈珏亲自磨好墨,笑吟吟对祝允明道:“祝表兄,请赐墨,瑞哥可还等着。” 沈瑞听到自己名字,醒过神来,望向祝允明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殷切。 远的还是先不提,且看眼前。 这可是祝枝山墨宝。他别将自己当小孩子糊弄给自己写行书就好,要知道祝枝山最出名的可是草书。 祝允明已经接了毛笔过去,稍加沉吟,便提笔落墨。 沈瑞看着,瞪大眼睛,险些叫出声来。 这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祝允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堪为传家宝。他却是不想想,这书法作品与画画不同,谁也没有规定就不能写重样的诗词。 祝允明流传到后世的书法作品,只要集中在他早年与晚年期间,中年时治理科举,流传出的书法作品甚少。 除了知晓祝允明底细的沈瑞除外,其他人看着祝允明挥毫泼墨,一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大家都是自打懂事就开始提笔,好字赖字,又能差多少。 只有嗜好书法的沈宝,到底比旁人识货,即便不知祝允明大名,可一见这字,就晓得不俗,立时凑上前,眼里火热,已经黏在纸上移不开。 沈瑞与沈宝两个这般异常,沈全、沈珏、沈琴几个受其影响,也收了轻慢之心,不由地跟着屏气凝声。 除了屏风后窃窃私语,外室就只有刷刷的挥墨声。 待祝允明写完最后一个“月”字收笔,沈宝的视线已经黏在纸上,强强拉开,立时拉着沈瑞胳膊,带了祈求道:“瑞哥,哥哥求你……” 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道:“宝四哥,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可是瑞哥特意开口求的。真佛在这里,你怎舍近求远?” 沈宝看着祝允明,没有平素大方爽利,反而有些扭捏,眼里满是崇敬,显然是由敬生畏。 祝允明看着眼前这白嫩包子脸的肥胖少年,实与自己见惯的才子少年有异,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自己的字。 沈宝平素口舌伶俐,眼下却略显笨拙,见祝允明看着自己,便长揖到底:“小……小子沈宝,自三岁提笔,苦练十寒暑……酷……酷爱书法,今得见先生墨笔,三生有幸……” 着急之下,他记得满头汗,说法都结巴起来,可求墨宝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也随曾祖父拜访过松江府几位字画大儒,晓得些求笔墨的规矩。越是大师,越是惜墨,轻易不予人写字。求字的人要请中人传话,还要付上润笔费,周旋一二,也未必能如愿。 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初次见了书法大家,便当面开口所字,太轻狂无礼。 沈宝越想越沮丧,身子弯成了弓字。 沈琴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就见祝允明微微一笑,扶了沈宝起来。 “你既练字多年,当有小成,且写几个字与我瞧。”祝允明笑着说道。 他性格向来宽厚,对年轻后辈时有提挈。唐寅就是经他劝说才开始捡起书本继续举业,文徽明是他的书法弟子。 沈宝模样,与少年才子虽挂不上边,可这笨拙慌乱之下,却让祝允明感觉到了他对书法的热好与赤诚。 沈宝被扶起来,沮丧表情犹在,一时没有听清祝允明的话。沈琴忙拍了他一下道:“四哥怎还愣着?祝表……祝先生要指导四哥哩!” 因沈宝对祝允明的崇敬,沈琴便也将嘴边的“表兄”两字咽下,换上敬称。 沈宝“啊”了一声,露出几分狂喜,看着祝允明道:“那,那……那小子献丑!” 沈珏离砚台最近,见状便笑道:“我与宝四哥磨墨!” 沈宝却摇头,正色道:“不劳珏哥,我自己来。” 站在砚台前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发现,沈宝的气场变了。温润宽厚的肥胖少年,身上多了几分肃穆。瞧他专心致志神情,仿佛这世上别无他无,只剩下他手中的墨。 这一磨墨,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过却无人催促。 就是年纪虽小的何泰之,看着沈宝,都生出几分期待,觉得凭着这架势,就应是有底气的。 他又偷偷打量沈家其他几位少年,觉得沈全面上常带微笑,让人如浴春风,看起来最可亲;沈珏长得虽好,却是性子张扬,傲慢无礼;沈瑞看着倒是稳重,不过有时故作大人态,显得沉闷;沈琴这麻杆身材,又操着公鸭嗓,让人怎么看都不自在;至于沈宝,则是太胖了,跟肉墩子似的,就算是内有锦绣,可这个模样也叫人着急。 矬子里拔大个儿,倒显得沈珏与沈瑞两个好。何泰之冲着沈珏撇撇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沈瑞。 每个少年都要个游侠梦,这八、九岁大小小少年也不例外。何泰之才不承认自己心里开始惦记沈瑞的“形意拳”,而是觉得沈瑞老成持重,说不得正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孩子,生母又与姨母有旧,要是成了自家表哥也不错。 这会儿功夫,沈宝已经提笔挥墨,只有四个字,亦是草书,“见贤思齐”。 祝允明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暗暗点头,再看向沈宝的时候,眼中就多了亲近:“你可是师从松兰翁?” 沈宝闻言微怔,随即垂手回道:“先生所提,为家曾祖早年之号。小子这些年确实随曾祖习字。” 祝允明点头道道:“原来你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小小年纪,就笔力不俗。我曾在友人处见过令曾祖之墨宝。松兰翁早年曾在南都文坛名噪一时,后来不知因何遁去,不复出世,没想到是松江府人氏。” 沈宝闻言,有些黯然,岔开话道:“小子已献丑,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祝允明道:“灵气有了,腕力尚有不足。你年纪在这里,身量未长成,运力不足也是寻常。”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可曾拜师?” 沈宝摇头道:“小子未曾拜师。” 祝允明闻言,倒是不算意外。 松江毕竟比不得苏州才子辈出,松江士林这些年,除了状元沈理、榜眼钱福之外,就只有顾清、沈玥还有些名气。榜眼钱福善诗,状元沈理善时文,顾清善赋、沈玥善画,并无一人善书。 “你可愿拜在我门下习字?”祝允明犹豫一下,慢慢道。 他这般犹豫,倒不是敝扫自珍,而是虽收过学生,却没有这么小的。他自己又专心科举,并无太多时间教导学生。不过见沈宝资质喜人,见猎心喜,觉得错过这个弟子又可惜,才犹豫过后,依旧开口。 这话一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到“扑通”一声,沈宝已经跪倒在地,俯首道:“弟子沈宝,叩见老师。”说罢,“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 大家听着这声音,都觉得脑门子生疼。同时腹诽不已,这是什么速度?难道拜师入门这样的大事,不需要与家中长辈们商量一下?这老师说拜就拜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老师可不是随便拜的。 只有沈瑞,对于沈宝的决定并不意外。 像祝允明这样的书法大师,可遇不可求,既是有机会拜师,那不立时拜了才是傻子。沈宝向来是个聪明人,“大智若愚”放在他身上最是贴切不过。今日在祝允明面前虽有些失常,不过是太重视书法而已。 沈全年纪最长,想的最多。眼见沈宝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拜师迫切之心可见一斑,反而是祝允明神情似迟疑,立时端了旁边茶碗,上前递给沈宝,道:“只磕头可不行,宝哥还得敬先生茶。” 沈宝接过,感激地看了沈全一眼,双手端着茶盏,毕恭毕敬道:“老师请吃茶。” 祝允明岁数在这里摆着,哪里看不到这族兄弟之间的眉眼官司,心中好笑,却并未多言,通快地接茶碗,吃了几口撂下。 这就算礼成,敲定了二人师徒名分。 随后,祝允明吩咐沈宝起身,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黄田印料,递过去道:“这是为师新得的一方小料,与你做个拜师礼。” 沈宝躬身,双手接了,道:“谢老师惠赐。” 徐氏与孙氏在里头听到动静,走到外间,刚好见证了这一幕。沈宝这样的年纪,即便胖些,可长辈眼中不算什么。徐氏相信自己外甥的眼光,看了沈宝两眼,笑着说道:“恭喜希哲,得了一个好徒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八章 羊狠狼贪(一) 二房大太太回家省亲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沈家各房头。二房独苗沈珞夭折消息,也随之被各房头知晓,引得不少人起了心思。不管是巴结,还是“安慰”,各房女眷恨不得立时赶到宗房去,拜见这位妯娌。 不过因得到消息时,都是晚饭前后,没有大晚上登门拜客道理,只能强忍下心中躁动。 只有四房这里,张老安人也好,沈举人也好,还未听闻此事,沈瑞即便晓得,也不会去与他们说这些。 此刻,沈瑞在自己房里,沉着脸,看着被撬开锁的几口箱子,怒极而笑。 旁还罢,其中几口歙砚,可都是师长所赐。当年是贼,如今有了由子,明目张胆地抢劫? 沈瑞冷冷道:“问清楚了,来的是老安人的人,还是老爷的人?” 冬喜道:“是田妈妈带了几个人来的,说是老安人房里的猫找不见,过来寻猫。” 张老安人身边有两个得用妈妈,一个姓郝,一个姓田。早年郝妈妈最风光,如今看着倒是这个田妈妈后来居上。 寻猫寻到锁着的箱子里? “都缺了什么?可都清点出来?”沈瑞问道。 冬喜脸色也不好看,实没想到张老安人会如此下作:“大娘子给二哥新裁的四件氅衣,就只剩下二哥身上穿着的;中衣、夹衣少了两套。二哥换下的旧衣裳,一件没剩,连箱子一道都抬走了。另一口箱子收着的七块砚台,两刀熟宣,两匣新书都拿了去。装散碎银子与钱的匣子也空了,里面本有十八两银子四贯钱。” 沈瑞心里直恶心,新衣的话还能换钱,那些换下的旧衣服,都是守孝时穿的素色布服,并不值几个钱。张老安人即便再不开眼,也不会如此,多半是那田妈妈自作主张。她有个小孙子,年纪与沈瑞相仿,本要塞给沈瑞做书童,后来在书斋做小厮。 “那个装值钱东西的匣子,藏起来了?”沈瑞道。 冬喜点点头,叹气:“婢子想着那都是好东西,要是那边借着长辈身份真要占了去,过后即便讨要回来还好,要是讨不回来岂不是闷气。没想到还真是没白提防。” 最重要的匣子里,装的不仅是沈瑞这几年攒下得一些金玉表礼,还有庄票,与冬喜、柳芽两人身契,柳成的典书,沈理的借据。 沈瑞松了一口气,还是他没想周全。他只以为那两位会来他屋子里翻看,也只是翻开而已,防的是婆子婢子顺手牵羊占些小便宜,谁会想到张老安人如此不顾脸面。 “走,抬了空箱子,去老爷书房!”沈瑞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冬喜与柳芽也晓得,这不是能忍让的事,便要抬了空箱子跟上。 沈瑞看了冬喜一眼:“你还是留下,让她们几个随我去就行。” 冬喜脸一红,倒是没有跟着:“要不二哥还是叫长寿、柳成两个也跟着?” 沈瑞想想,打发人去叫了长寿、柳成。 知晓这边“丢了”东西,长寿与柳成两个不免义愤填膺。 长寿今日虽没有跟着沈瑞出门,却护着冬喜、柳芽两个,随着五房的人去了庙会。沈瑞等人去茶楼时,他正与五房几个小厮护着几个婢子出去,并不曾得见二房大太太。不过在回来路上,已经听柳成提及。 沈瑞虽早有沈理与郭氏两个靠山,可沈理远在京城,郭氏又因掌管沈瑞产业,需要避嫌的地方多,并不好在钱财事上过多与四房计较,否则倒像是为了钱财离间骨肉。 二房大太太却不同,身份够高,渊源够深,正好可为沈瑞说话。 只是听说她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长寿就有些拿不准。不管二房大太太对沈瑞有几分真心,趁着这尊大佛在,都可以趁机闹腾闹腾,让外头看看四房母子的嘴脸。 沈瑞的想法,与长寿的不谋而合。 虽有“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老话,可四房的事情还真不能藏着掩着,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沈瑞也想要试探一下,二房大太太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长寿同柳成抬着一口翻得凌乱、半空衣服箱子,柳芽与小桃抬了一口小号的空箱,小杏抱着一个空钱匣子,一干人跟在沈瑞身后去了书斋。 沈举人早得了消息,知晓田婆子去沈瑞院子之事,虽觉得老安人行事不当,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在沈举人看来,沈瑞回家半月日子过的松散,就好像是寄宿外客,让他晓得长幼尊卑也好。要是沈瑞以为能依仗郭氏,就可以不将祖母与父亲放在眼中,那就大错特错,这父父子子,乃是天伦,谁还能说甚?要是郭氏要强出头,四房没甚怕的,说不得正好可以将沈瑞产业接过来,省的让郭氏占了便宜。 他刚得了张四姐,正是撂不下的时候,一整日神思恍惚,连往贺家下聘之事都丢在一边。使人将外宅的淫器取来后,便心猿意马,盼着天黑好生作耍。 今早因被兰草撞破张四姐在此,他发作了兰草,可也晓得要是想与张四姐偷欢,别人能瞒下,院子里几个婢子瞒不下,晚饭后便将春月、冬月两个叫来,连哄带吓地说了一通。 冬月胆小,只有唯唯诺诺;春月是机灵的,早已从话头里听出大概,心中狠骂两声“烂了面皮贱淫妇”,面上娇娇柔柔,眼睛水汪汪地直往沈举人胯下瞄。 沈举人本存了淫心,立时被勾出火来,也不打发冬月出去,拉了春月到膝上,便在她怀里揉了两把。春月吃吃地笑,冬月臊得不敢抬头。 沈举人见这两美婢一个俏,一个娇,再加上一个热辣可人的张四姐,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这般想着便将不舍的心思丢开,想着花银子就花银子,早日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转过来,行事也能少些顾忌。 想着张四姐昨晚淫靡模样,沈举人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立时往老安人院子里拉了张四姐出来。只是到底没有昏头,看了看两个小婢一眼,犹豫是先泻火,还是养精蓄锐等晚上引了张四姐来,好生地折腾折腾那小淫妇。 想着张四姐为自己宁愿白担个寡妇名终身不嫁,沈举人生出几分怜意,淫兴反而消了几分,没了与小婢厮混兴致,怅怅地推开春月。 春月存了争宠心思,又晓得走了一个,来的是“强敌”,心中正急着,也不整衣衫,半敞着胸口上前,娇声道:“老爷……” 沈举人只觉得她太不堪,一把甩开,肃容刚要呵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厮田升来禀道:“老爷,二哥来了。”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见春月还衣衫不整地杵着,田升眼神又往春月胸前乱瞄,立时恼了,对着春月骂道:“贱婢还不滚到屏风后避着,这是要勾引哪个?” 春月当面被骂,面上哪里受得住,眼泪立时出来,也不敢哭出声,立时捂着脸往屏风后去。 沈举人又瞪田升,面色不善,想着这小子不能在留。虽说毛还没长齐,可已起了色心,让其再书斋当差,说不得哪日自己帽子就绿了。书斋虽在前院,到底是自己住处,有自己收用的婢子,内无三尺之童这条规矩还是当捡起来。 田升被瞪的一哆嗦,知道自己一时不小心犯了忌讳,想着沈瑞叫人抬着空箱子,多半是告状来的,便道:“老爷,二哥好大声势,抬了几个空箱子过来。” 沈举人闻言,果然被转过心思,眉头紧皱,挑了帘子出去。 待到院子里,就见沈瑞垂手站在那里,身后跟着男女仆从,有箱子、有匣子。沈举人脸色铁青,怒道:“这是作甚?” 张老安人折腾孙子是不慈,可孙子要是不服管教就是不孝。沈瑞身后仆从可算不得是四房的,这一闹腾开,又让族人看四房笑话么? 这一刻沈举人倒是不知该埋怨张老安人无事生非,还是该埋怨沈瑞不孝顺。 沈瑞像是没有看到沈举人脸色难看,反而满脸怒气道:“老爷,要不得了!这家里真是没了规矩,下人能给主人抄家!竟然有这般嚣张跋扈恶仆,趁着儿子不在,明目张胆地抄了儿子屋子,真是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啊!” 沈举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田升吓得差点尿了。他原以为沈瑞是来告张老安人状,恳求沈举人帮着做主的,没想到沈瑞提也不提老安人,将矛头直指今日带人去翻屋子的田妈妈。 沈瑞接着说道:“要是小偷小摸,三瓜两枣的,不至于这般令人着恼。可那田婆子行事太猖獗,鸿大婶子给儿子新裁冬衣尽数拿走,旧衣服也没落下,这是让儿子明儿光着身子上学么?六族兄赐文房四宝,也都不见。装月钱匣子,更是一个铜板没剩下。三年前若是没有这起子丧了良心的下人与张家人勾结,也不会让家里吃了大亏。老爷心善,方没有追究她们,她们倒是越发长脸。前车之鉴犹在,真是家贼难防……” 沈举人原以为张老安人那边搜刮的不过见得着的银钱等物,故意没有去管,也是想要看看沈瑞会如何应对。 正如沈瑞能想到的关于聘银与嫁妆的关系,他自然也能想到。他倒是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奔着嫁妆才想要多预备聘银,而是觉得在贺家面前不能跌了四房脸面。要让贺家看看,就算他们将那两间织厂骗买了去,对于四房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账面上银钱有数,这笔聘银到底从哪里出,就没了着落。 公账上银钱不多,沈瑾名下产业倒是有些收益,可是他进学、说亲处处需要银子,也不好都挪用,剩下能指望的就是张老安人与沈瑞那里。 张老安人倒是与沈举人是亲生母子,这几年母子之情越薄后,眼中只剩下银子。就是张家人来打秋风,张老安人都不再撒手。再说张老安人早年积蓄多是贴补娘家,或是置产,现银早在三年前就被沈举人带了抬了去,补三房、九房欠银。这几年沈举人又没有让她接手家事,也没有生银子的地方。 如此一来,沈举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沈瑞这边。 不过做老子的到底有些抹不开跟儿子开口讨银子,便乐意让张老安人做个“先锋”。 实没想到,张老安人老糊涂,将事办得这么难看。去探探沈瑞底细,取了银钱之物,引得沈瑞吱声就行,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父母在儿女本不该有私财,沈瑞即便得了孙氏嫁妆,可也是四房儿孙。要是真为了几个银钱与长辈们计较起来,说到外头谁是是非就不由得他。 可田婆子行事太嚣张,不只取了钱财,还带了衣物。 这衣服后边,可还是有牵扯。要是传到外头,少不得有人会问,为何沈瑞的衣服都是五房给预备的,四房为何连衣服都不给沈瑞预备。 当初没预备确实是沈举人一时没想到,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叫人补上,也是为了省些嚼用,毕竟家里这几年收入大减不比早先。 这事情不好拿到外头说,否则“苛待嫡子”这一个黑锅,就要落到他头上。 要说那文房四宝,老安人会让人带走,沈举人相信;要说沈瑞的衣服是老安人叫人搜刮走的,沈举人却是不信,定是那起黑心肝婆子起了贪心,借着老安人的名占便宜。这起子刁奴,不能放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九章 羊狠狼贪(二) 书斋里,噼里啪啦板子声,听得人胆寒。 沈举人坐在廊下椅子上,看着地上的老婆子,面上挂了霜。 田婆子“呜呜”出声,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嘴里已经被塞了两把泥。 她身后两个健仆,拿了板子,半点情面都不留。这个田妈妈,仗着自己是老安人陪房,这些年没少作威作福,儿孙都抢了好差事,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大家得了机会,自然是该出气出气、该报仇报仇。 沈瑞依旧满脸愤愤状,站在一旁。 柳芽花容变色,下巴要抵到胸口,浑身已经忍不住哆嗦。沈瑞见状,有些不忍,不过想着“以毒攻毒”未尝不是解决法子,柳芽这是心里坐下病。三年前,带人打她板子的就是田妈妈。 长寿并不改色,柳成却是头一回见这个,面色有些苍白。 无人吱声,沈举人不时用眼角扫向沈瑞,见他并无求情之意,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这个儿子秉性并不类其母,心肠倒是够硬。 “住手!”张老安人扶着张四姐的手,由婆子婢子簇拥而来,站在书斋院门口,看着眼前情景,差点昏厥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这哪里是打田妈妈板子,这是在打她的脸。 沈举人见张四姐俏生生站在那里,心中不由一热,不过看到旁边张老安人,又生出不耐烦,慢悠悠地起身道:“安人怎来了?”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道:“这是作甚?怎么恁大的火气,发作起家中老人来?” 方才田妈妈被书斋这里的人传来,张老安人便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沈瑞会如何,而是不知道沈举人会怎样。母子嫌隙越来越深,她有些摸不清儿子是作甚想,这才急匆匆过来,连张四姐跟着来瞧热闹都没顾得上撵人。 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 田妈妈是张老安人心腹,今日行事又是她的吩咐,如今沈举人此举,这是作甚哩? 张老安人只觉得胸口堵了团棉花,看着沈举人,身子已经打晃。 沈举人见状,吓了一跳,不待见亲娘与气死亲娘可不是一回事,忙道:“这刁奴手脚不干净,偷到二哥屋里,没有送她去衙门,已经是便宜了她!” 偷盗主人财物,按律当流,偷盗三次以上就是死刑,只是打了板子,确实算是轻的。 张老安人却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自己这儿子到底怎了?真是越来越看不透。 要没有沈举人的默许,田妈妈能带人在外院折腾半天,连搬带抬地带走许多东西?如今又说这个话,将田妈妈当成是贼,是甚意思? 知子莫若母,张老安人晓得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要是下儿子的脸,讨不了好去,便瞪着沈瑞道:“我的陪房倒成了贼?!二哥到底丢了甚贵重东西,如此喊打喊杀、大动干戈? 这老虔婆!捏豆腐么? 沈瑞在心里很不厚道地问候了张老安人尊亲,面上带了担忧道:“祖母,您别问了,让老爷处置,毕竟老爷是家主。这干子刁奴,生贪婪之心,行背主之事,您可莫要太生气,不值当为了这些刁奴气坏了身子。” 他同沈举人会提“前车之鉴”,对张老安人却不会提。 张老安人眼中,三年前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要说全赖她,她是不认的。 见沈瑞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张老安人越发着恼,沈举人心里却踏实下来。 是啊,他才是一家之主。 即便老安人生气,也是因这刁奴贪婪背主,同他又有什么相干? 眼见那执行的仆人板子不停,田妈妈身上臭气熏天,已经被打的失禁。要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挨不住。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老安人顾不得与儿孙争短长,上前几步,站在田妈妈跟前护住,对那两个仆人喝道:“混账东西,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还不停下?” 那两个男仆闻言迟疑,看向沈举人。 沈举人见状,不由皱眉,不过见张老安人气急败坏模样,还是摆摆手,叫那两人退到一边。 张老安人对沈瑞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丢了甚东西?我这当祖母的求你高抬贵手了,我代这老奴找补给你?” 沈瑞在心底嗤笑一声,端的是无耻,明明是这老太太使人明抢了他屋里的东西,又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将丢的东西说了,张老安人退回来,落到旁人眼中,倒成了自己不依不饶,拿着世仆做筏子像长辈讨要东西。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惴惴道:“那怎么能行?安人,孙儿晓得您心善,可这等大胆刁奴不能纵容。今日抄了孙儿屋子里东西是小,明日要是偷到老爷屋里、安人屋子里,说不得家业又要易主。”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她到底上了年岁,又服侍我多年,你何苦不依不饶?你倒是心狠,没有一点怜下惜老之心,全不似你娘那般心善!” 这成了自己的错? 沈瑞心中勃然大怒,面上却不慌不忙道:“安人就算心善,也当给老爷留几分颜面。老爷刚说要狠教训这老奴,安人便出来张目,以后老爷如何辖制下仆?” 张老安人闻言,望向沈举人,果然见儿子面色难看,讪讪道:“我身边也就这两个老人,服侍我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不是纵容她,让她将拿走的东西退给你就是了。她老糊涂了,定不是有意的,何必小题大做?” 沈瑞也不看张老安人,只对沈举人道:“老爷您看?” 沈举人心里虽不耐烦张老安人为了个老奴顶了自己面子,可见张老安人面带哀色,到底有些不忍,便点头道:“板子且先记下,让她将你的东西先还来。” 明日沈瑞还要去族学,总不能没有换洗衣服,要不然让人晓得,又是一桩丑事。 沈瑞面上露出几分委屈:“那就按照老安人说的,让这老奴将取走的东西拿回来。衣服鞋袜、文房四宝这些都是小事,那一千两银子庄票,可要快点找回来,要不然大婶娘问起,又该怎么说哩?” 一千两银子庄票? 沈举人已经怔住,张老安人立时道:“混说!你小小年纪,怎会有那么多庄票?” 沈瑞不解道:“自然是从大婶娘那里要来的,还能从哪里弄的?” 张老安人定定地看了沈瑞几眼,转头再望向地上昏厥的田妈妈,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背主刁奴倒是好大狗胆!那不是十两、百两,那是整整一千两,她怎么敢? 见了张老安人反应,沈举人哪里还不明白,也是恼羞成怒。这一个两个,都当主人是傻子么? 这家里真是不安生,这老奴如此行事,方才还有脸喊冤,真是冥顽不灵。 他们母子倒是没有怀疑沈瑞扯谎,毕竟沈瑞名下的确有银子,这打外头回来多要些银子傍身也不算什么。又想他这半月这般有底气,多半就是这缘故。 随即,母子两人都明白过来,那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啊! “真是反了天,拖了这刁奴,去将庄票找出来!”张老安人吩咐身边众人道。 因有田妈妈在前,她现下谁也信不着,便自己亲自去找庄票。一千两银子庄票,可不是一千两银子,贴身都能藏了。要是让人摸了去,可没地方哭去。 沈举人倒是不急,也不拦着张老安人,眼神轻飘飘地在张四姐腰身上打了个转,便任由她们去了。这庄票是沈瑞的,就算张老安人收去,他续娶在即,也能名目讨要回来。 他望向沈瑞,没有好脸色:“作甚弄一堆庄票在家?是不是大手大脚混吃喝去?” 沈瑞垂手老实道:“年节将至,儿子想要孝顺老爷与安人。大婶子说我尚小,用不着如此,可到底是儿子一番心意。” 沈举人闻言,只觉得心中熨帖,方才还觉得沈瑞留了一大笔庄票在身边太胡闹,现下却觉得这庄票有些少了,要是再多些更好。 不过沈瑞能有这份孝心很好,等先收了那一千两银票,再与他提提家中生计艰难,沈举人心中有了计较,便摆摆手,打发沈瑞先下去。 出了书斋,沈瑞摸了摸肚子,还没来得及晚饭就过来折腾,倒是有些饿了。 想要从他这里讨银子,先将那“一千两庄票”的归属辩个清楚再说。 柳芽、柳成开始时被田妈妈的惨状吓到,后来听到沈瑞提了庄票,便只有愤愤的,生出的那点畏意都成了不平。 只有长寿,跟在沈瑞身边最久,看出他作怪,低声问道:“二哥,用不用小的先去趟隔壁?” 总要去与郭氏打个招呼,要不然对景揭破怎么办。 沈瑞摇头道:“不着急,明日你抽空过去一趟就行。”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两个,如今已经不是一路人。要是方才张老安人去田妈妈家寻庄票时,沈举人派了管家跟着还罢,一时找不到,两人只会先齐着逼问田氏,再说其他。 沈举人既没使人跟着,那张老安人就说不清。她本有劣迹在前,即便说自己没偷藏庄票,沈举人会信么? 不管是沈举人纳聘缺银子,还是需要贴补生计,沈瑞这“一千两庄票”拿出来,搁在那里说,孝心已经够了。 回了偏院,沈瑞便让冬喜列了单子,将屋子里被抬走东西都记上,后头又添了几样小件金玉珍玩,还有一千两庄票也没落下,吩咐长寿带着柳成、小桃几个去田妈妈家里“取回”。 做戏总要做全套。 即便田妈妈矢口否认,又能如何?小桃已经说了,田妈妈虽带了几个妈妈婢子过来,可动手翻东西的只有她一个。显然是早想要偷着夹带东西,这黑锅她不背谁背。 冬喜没头没脑地听了半天“一千两庄票”,心里哪有不明白的。沈瑞的银钱都是她管着,那庄票也好,后添加的金玉小件也好,都是子虚乌有。 待柳芽出去传饭,冬喜迟疑道:“二哥,这……要是老安人真信了,又找不出,即便不会要了田妈妈的命,她们一家也难得了好了。” 沈瑞既然开口,自然晓得后果,可再来一次,还会如此行事。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心狠手辣? 他从来不曾去招惹这田婆子,可田婆子仗着是老安人心腹,这半月没少给他添堵。 自从往沈瑞身边塞孙子做书童不成,这田妈妈就将沈瑞当成敌人。之前那赐下“四季美婢”的主意,就是这老奴出的。在张安人跟前念“女大三、抱金砖”,张四姐与他匹配的,张家也有了人照看的也是那老奴。 又笑话柳芽瘸腿,将主意打到冬喜头上的也是她,如今算是“恶有恶报”。 长寿、柳成他们回来时,已经是入更时分。 除了子虚乌有的庄票与金玉小件之外,屋子里被翻走的东西,连同装旧衣服的箱子,一点没落,全部抬了回来。 “老安人还在田婆子家?”沈瑞好奇道。 这可有一阵子了,田妈妈住在后街排房里,丈夫没了多年,有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一个是之前的采买,三年前被换下来,领了份闲差;一个在管着老安人的私房庄子。 长寿道:“已经回来了,张家在家的都捆了,带回来在后院柴房里关着,说明日再审。张家老大不在家,张家老二本就在城外,就捆了她两个媳妇与一个没当差的小孙子,老爷那边田升、郑姨娘身边茉莉、槿院的小梅都是田家人,一个也没落下。” 沈瑞闻言,不有惊悚。 这田婆子一个仆妇,这关系网张的倒是开。要是这家人真存了歹心的,同时发作,也能让人喝一壶。 他皱眉道:“小桃、小杏与田家有没有关系?” 田婆子连郑氏身边都安排了人,他这里应该也不会落下。 长寿摇头道:“她就两个孙女,外孙女年岁小,还不到进来当差的时候。又因早想着将田升塞到二哥这里,也没有预备其他人手……” 宗房,上房。 太爷看着徐氏,叹了一口气:“二房择嗣你们自己拿主意,老头子都不会多事,不会去戳你们的心。” 徐氏起身,屈膝福了福:“谢谢太爷了。”太爷也有儿孙,晓得能被二房选为嗣子是好事,可按照二房素日行事此事万没有旁人插嘴余地,便也避嫌,岔开话道:“明日族中女眷定会过来拜访你,当年多与你打过罩面……孙氏身份,总要有个说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章 羊狠狼贪(三) 听了族长太爷这话,徐氏略带感伤道:“敏娘与二房的关系除了婚约之事不好提,孙老爷生前同先翁生前情比手足之事倒是无需瞒着。她要强,当年怕也存了怨气,这些年才对二房避而远之。为尊者讳,当年的事,我做媳妇的也不好评说……只是为了此事,先翁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先姑,直到咽气前还说对不起敏娘。先姑也不是不悔,否则也不会先翁走了几个月就郁郁而终。” 当年孙氏婚配之事,本就是族长太爷得了京城二房三太爷托付一手包办,自是晓得其中缘由。 说起来,不好计较对错,只能说孙氏与二房无缘。 孙敏是浙南巨贾孙梦生老生女,又是独女。孙敏十来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发妻已丧,便想要将这个女儿托付给至交老友三太爷。一是因与三太爷的交情深,舍得将万贯家财都做了嫁妆,而不是便宜旁人;二是孙家后继无人,将女儿嫁到外头怕自己故去后后女儿吃亏。 三太爷与孙老爷渊源颇深,向来视其为兄长,自是愿意结为姻亲,两人就定下婚约。 因孙家到底是商家,又无女性长辈在堂,孙敏就被送到京城,就被三太爷接进二房教养。 孙老爷因年老体力不支,渐渐结束了南边生意,开始在直隶置产,就等着孙氏及笄嫁女。 三老太太出仕宦之家,书香之族,死活看不上商户出身的孙敏。对于丈夫私自给次子定下婚约,大为不满。即便孙敏被接进二房,也没有得三老太太所喜。 三太爷接孙氏到家里,本是为了让三老太太亲自教导孙敏,可三老太太不闻不问,一应事务都推给已经进门长媳。于是,孙敏便由徐氏带大。 等到孙敏及笄,二老爷十六岁,已经中举,且在读书天分上,比大老爷更胜一筹。 三老太太偏着次子,不愿他以后失了妻族助力,便私下与国子监祭酒家交换庚帖,给二老爷聘了自己外甥女。 三太爷知晓,自是勃然大怒,自然要退了祭酒家亲事。 三老太太为了次子前程,以死相逼,就是不肯退亲,闹得三太爷写下休书,夫妻两个眼看就要决裂。 二老爷虽也觉得三老太太不承认沈孙两家婚约,给自己另定亲事背信弃义,可到底是自己生母,又是拳拳爱子之心,总不能看着父母反目,便去孙家负荆请罪。 孙老爷知晓此事,去了二房,劝了三太爷一番,随后两家取消亲事,孙敏也被接了出来。 三老太太本想要认孙敏为女儿,添些嫁妆,与她再说一门亲事,被三太爷爷骂了一顿,此事不了了之。 三太爷打听了松江族中子弟一番后,便亲自往松江写了信过来,托族长太爷做媒,将孙氏说给了四房沈源。 等到孙敏出嫁,三太爷虽没有亲自陪着孙老爷南下,长子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却将长媳派了出来为孙敏打点出嫁事宜。孙敏的陪嫁,多是徐氏一手操办。 孙老爷本已定好在京中养老,又因年近古稀,福地都已经选好,就与三太爷福地相邻,之前这几年同二房也是通家走动。发生了这样事后,他虽没有与三太爷反目,到底有些恼三老太太与二老爷作为,便又回到南边。 直到去世后,孙老爷让人将灵柩送到京城安葬。直隶留下的产业,并没有留给女儿,虽没直接赠给三太爷,却点名馈赠给徐氏,以酬谢她当年对女儿的教养与照看。 这份馈赠虽丰厚,徐氏并不肯收。她教养孙氏几年,不过是受三太爷吩咐行事,并不觉得自己当受这么份大礼。况且孙老爷有亲女在,这些本当留给孙氏。 三太爷却叫长媳收下,提及孙老爷无嗣,孙氏远嫁,日后祭祀之事照看不到,就交给长子长媳。 这万贯家财赠下,总不会只为了有人扫墓? 徐氏便猜到孙老爷在京中置办这些产业,本就是打算以嫁妆的名义赠与沈家。两家亲事虽生变,可孙老爷还是没有改变初衷,这才另行给孙氏置办嫁产,京中产业依旧托付给三太爷打理。之所以指名给自己,应是对老太太与二老爷前事不满。 这份馈赠明着是给自己,实际是给赠与沈家的,徐氏便要归入公众,又被三太爷拦下,只叫她以后多照拂病弱的三老爷。对于二老爷,则是提也没提。 三太爷虽收回休书,可同三老太太夫妻情分也到头;就是对于二老爷,也感到失望。 三老太太二次给儿子订婚不对,老两口也是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可二老爷的选择不是一个。他可以去跪求孙老爷,也可以去跪求亲姨父、亲姨母。 且不说婚约本就有个先来后到,只说孙家是老父弱女,旁亲无依才将女儿托付给沈家,孙氏又在沈家生活了四、五年;而祭酒家小姐,父亲清贵,母家有靠,两家定亲之事又没有传开,即便退了这门亲事,也能找到其他好人家。二老爷本该去祭酒家请罪,取回庚帖,而不是去孙家。 要是二老爷情急之下,一时不周全还不算可恨。偏生他去孙老爷家前,曾被大老爷所阻,却依旧执意去了孙家。 不管二老爷是因青梅竹马与嫡亲姨表妹早生情愫,还是同三老太太一样觉得娶了孙氏就失了妻族臂助,或是觉得得罪一年老无亲族商贾要比得罪祭酒家后果轻,这样选择都失了道义。 为这个缘故,二老爷一成亲,三太爷就分了家,将二老爷夫妇分了出去。三老太太出面拦着,也没有拦下。 二房三兄弟,本不是住在一起的,原本只有大老爷与三老爷共居。 直到三太爷故去,长房又无子,三老太太才叫二老爷一家回来尽孝,兄弟三房才又住到一块。 后来三老太太故去,可三老爷病弱,即便成亲,一直依附长兄。大老爷不放心小弟单过,就没有提分居之事,三兄弟就这样分产不分家的过日子。 徐氏这些年,始终惦记着孙氏,不过孙氏不肯主动与京中联系,京中能打探到的,都是她日子过的很好的消息。二房也不好太打扰她,毕竟她在二房教养数年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要是两家早有婚约的事情泄露到松江,为难的还是孙氏。 谁会想到得到她确切音信时,她已经过世了。 想到这里,徐氏唯有苦笑。 随着孙氏遗书送进京的,还有十万两银子庄票。她将儿子托孤给徐氏,请徐氏日后照拂沈瑞,等沈瑞日后成家立业,分家另过后,用这些银子帮衬一二。二房大老爷无子、三老爷也无子,可孙氏都不曾开口问及嗣子之事,显然是不愿沾二房便宜,牵扯太深。 徐氏虽不知内情,可孙氏临死之前将嫁妆变卖,将儿子托孤给旁人,而不是丈夫、婆母,可见防的不是后妇,还有丈夫、婆母。沈瑞是唯一嫡子,孙氏却连分家另过都提及,显然另有安排。 徐氏便与丈夫商议,想要接沈瑞进京。毕竟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没了亲娘,也叫人不放心。 大老爷想的却周全,沈瑞有生父亲祖母在,没有旁人养育的道理。最好的法子,就是以过继的名义,将他从松江接出来。大老爷这里嫡房嫡支,有沈珞这个亲侄儿在,不方便过继嗣子;记在三老爷名下,却是正合适。 京城二房家产,大头本就是孙老爷当年馈赠。将当年所得,回赠到孙老爷外孙上,也是应有之意。 这夫妻两个都是厚道人,便作此打算,并且使人南下吊祭。 待得了消息,晓得沈瑞遭遇时,夫妻两个义愤填膺,不过因由沈理照看,并没有急着提过继之事。沈瑞身为人子,为生母守孝三年,是人子之责。 三老爷夫妇那里,徐氏也打好了招呼,只暂时瞒着二老爷夫妇。 之前兄弟三人已经默认了沈珞日后兼祧,如今多出了沈瑞过继三房,不晓得二老爷夫妇会如何反应。与其为了此事,让大家都不痛快,还不如“先斩后奏”成了事再说。 毕竟兄弟三人早已分家,长房与三房的产业都是自己的,别说是三老爷过继嗣子,就是的大老爷要过继,二老爷夫妇也无权拦着。 谁会想到,就在沈瑞即将出孝,大老爷夫妇正打算安排人南下打理过继之事,沈珞在重阳节出游时坠马而亡。 二房血脉断绝,伤心的何止是二老爷夫妇。 大老爷这些年亲自教养侄儿,视若亲子,跟着大病一场。 徐氏也不好受,一边要照看丈夫,一边还要去妹妹家安慰外甥女。沈珞虽没有成亲,可已经订下亲事,订的就是徐氏幼妹所出嫡长女。 不想二太太魔怔了,一口咬定何家小姐命硬克夫,连徐氏都给埋怨上。还闹到何家去,逼着何家小姐死殉。何家小姐上了吊,要不是被家人拦下,早就香消玉殒。 徐氏气恼得不行,可也晓得二太太伤心子亡,失了心智,与她计较也无益。 不过二太太这个情景,过继沈瑞之事倒是不好就提。否则以她的想法,要是晓得长房三房早定好过继之事,说不定又将沈珞的意外归咎到沈瑞身上。 而沈瑞到底是如先前打算的过继到三老爷名下,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夫妻两人开始有些拿不定主意。即便欠孙家人情,可要是沈瑞是个不成材的,他们也不会让沈瑞到长房。即便是小宗宗子,也需要支撑门户,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血脉单薄的教训,也让大老爷夫妇警醒。 沈珞已经十八岁,得了举人功名,眼看娶亲生子,一个意外就没了;要是再守着一根独苗,那二房依旧是随时有血脉断绝之险。 可三房都过继人选,要是小一辈兄弟不能齐心,那二房也难免败落。到底是过继一个嗣子兼祧,还是过继三人,夫妻两个始终犹豫不定。 可沈瑞已经出孝,接他进京的事情不能再拖,便有了徐氏南下“省亲”之行。今日徐氏带了几个外甥,过来松江,并非偶遇起意,而是专程来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一章 羊狠狼贪(四) 酥炸鲫鱼,红油肚丝,酱香猪肘,葱香木耳,鸡丝粥,鹅油卷子,玫瑰馅蒸米饼,眼下这早食,堪称豪华精致,比沈瑾在家的时候还要远胜了一筹。 沈瑞坐在餐桌前,笑了。 柳芽在旁,掩嘴笑道:“婢子沾了二哥的光,得了厨房大娘们的一盒软糕,就是小桃也得了两把松子糖。来了这半月,还是头一回见她们这般殷勤。”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看来以后不用担心受小人之气。 先前的账房,是沈举人心腹,因“密下”沈瑞份例,被沈举人发卖;如今这田婆子,是张老安人陪房,因到沈瑞这院子里“偷盗”,如今阖家都担了不是。 不管那账房与田婆子之举动,到底是“胆大妄为”,还是“听从吩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与沈瑞对上后,这两人都成了弃子。 早先看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喜好,对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区别对待的奴婢下人,都一阵阵后怕,也庆幸不已。幸好她们并不曾太过分,引得沈瑞发怒,要不然说不得如今阖家被捆被卖的,就是她们。 不过是一个晚上,四房下人心里对沈瑞的畏惧,已经超过了张老安人与沈瑾,仅次于家主沈举人。 沈瑞笑了笑,却并没有用多少。过犹不及,大早上的本就食欲不振,眼前多是荤的,闻着是香,可吃几口便腻了。 想着田婆子那里,要是咬死了说没见过庄票,不知道张老安人下一步会如何应对。 沈瑞便在出门前,悄悄吩咐冬喜道:“莫要露出欢喜来,总要做出些愁模样,账目那里,也添加几笔。” 冬喜闻言,亦小声道:“账册那里,昨儿就添了一笔。”说罢,又掏了个帕子出来:“只当着二哥走了,婢子再‘哭’。” 她名义上是郭氏赠给沈瑞使唤的侍婢,又打理着沈瑞的钱财账目,虽说昨日她出门,这庄票遗失则责任并不在她身上,可要说保管不慎也能扯上边。 等田婆子死活不认账,张老安人少不得疑神疑鬼,也要来这边打探一二。前边既做了,后头总要圆满,否则事情泄露,反而成了笑话。 主仆两人默契一笑,倒是都想到一处。 待沈瑞出了跨院,长寿与柳成已经在候着。 长寿亦将昨晚打探的消息说了:“老安人是真恼了,田婆子家翻出不少东西,有老安人屋里宝石盆景,还有老爷书房的一对缠枝莲葫芦看瓶。这家人手脚还真是不干净。” 有劣迹在前就好,越发辩白不清楚。 想着田婆子还有个二儿子在城外,沈瑞便道:“找两个与田二交好的小厮透话过去,就说田婆子屡次偷盗主家财物事发,老爷要将他们阖家送官。因田婆子服侍老安人多年,老安人不愿送官,想要寻人牙子将他们全家卖到江北盐场去。” 送官的话,非绞既流;发卖盐场的话,也是有死无生。田二想要活着,唯一的选择只有逃。 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门房小厮格外殷勤,抱着条凳上前,在马车旁边摆好,躬身请沈瑞上车。 沈瑞瞥了一眼,示意长寿打赏。 长寿摸了几个钱给那小厮,那小厮如同捧了金元宝似的,躬身道:“谢二哥赏。” 沈瑞轻哼一声,看着长寿道:“昨儿听全三哥说买了新书,我已经开口借了,你一会儿过去取家来。” 长寿躬身应了,沈瑞方登了凳子上了马车,往族学去了。 眼见马车走的远了,长寿方笑着对那小厮道:“你倒是讨巧,不过是抱个凳子,就得了五个钱去,这一月下来,岂不是就一百多个钱?” 小厮面上虽恭敬,可心里到底有些不满,觉得这赏钱给的少,听了长寿这么一说,方反应过来,这给二哥抱凳子可以做成长期差事。要是每日都得几个赏钱,一个月下来也一百多文,赶上自己半月月钱。 他立时真心欢喜,不过想到田婆子家的境况,忍不住一哆嗦,忙凑到长寿跟前,小声探问道:“长寿哥,我笨哩,怕是有服侍二哥不周全地方。求长寿哥指点,服侍二哥可有甚需避讳?” 长寿低声道:“二哥是大娘亲生子,随了大娘软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你不用怕。为了跨院里事,老爷与老安人虽大动干戈要狠发做田婆子,却不是二哥本意,二哥心里正不不忍。” 田婆子家虽不是沈家世仆,可陪嫁到四房多年,儿女都是在四房婚配,这下仆之间的关系,也是联络有亲。就是这门房小厮,也是与田家有些瓜葛,听了这话,少不得问道:“老爷与老安人要怎发作田家哩?” 长寿面露同情,四下里望了望,见无旁人,方贴着小厮耳朵,将那送官与卖盐场的两种处置方法说了。 小厮吓得白了脸:“真的?” 长寿轻哼一声道:“谁还扯谎不成?只是这话经了我口,入了你耳,换个旁人跟前,我是不认的……” 眼见那小厮还在怔忪,长寿挑了挑嘴角,道:“我先去办了差事。”说完,便行了几步,堂而皇之地去五房报信去了。 族学里,看着坐在沈珏身边笑吟吟的童子,沈瑞莞尔一笑。这两人昨儿还跟斗鸡眼似的,一晚上就和好了么?还真是孩子脾气。 “沈家老祖宗当年随高宗南下,立足松江,书香传家,子弟累仕不绝,松江府志上,还能查到相关记载……只是后来蒙元南下,沈族亦遭大难……直到中兴祖入朝,家族才渐渐恢复生气,传承到为兄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沈珏没有看到沈瑞进来,正得意洋洋,将沈家的历史说了一遍。 何泰之听得津津有味,何家也是仕宦之家,家族发迹却是只有两、三代。他祖父出身寒门,中进士后入了翰林,直到致仕,也不过止步与侍读学士。他父亲也是进士,要是没有娶个好妻子,也不过翰林院微末小官,可因娶了徐家九女,多了几个得力连襟做臂助,在官场才越走越远。如今不惑之年,就已经是四品位上,前程可期。 何泰之原本因自己是京城人士,只觉得旁人是乡下土包子。可这叙起家族渊源上,还真的少几分底气。 二沈学士,以书法见长,虽已经故去六、七十年,可士林提及,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太宗皇帝可以称赞过大沈学士沈度为“我朝王羲之”,如今翰林院里用的“馆阁体”,就是从二沈之风。 就是二房三太爷,当年十几岁移居京城,能得以立足,也是因有大沈学士曾孙身份,得了祖上余泽。 旁人还罢,见惯沈珏忽悠人做派,依旧各自做各自的,沈琴忍不住上前凑趣道:“珏哥又在掰扯祖宗,几百年的芝麻谷子有甚好说?且让祖宗耳根子清静清静哩。” “这是沈字闪着光哩,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沈珏挺着胸脯,骄傲地道:“我等也当勤勉攻书,勿要坠了祖上清名方是,虽有六族兄珠玉在前,我等兄弟亦不该懈怠。” 何泰之脸上崇敬之情越盛,原有的那些许傲气早已收敛的干干净净,沈家除了有个大才的祖宗,还有当世子弟为状元,自己倒是越发拿不出手。 平素最爱玩的就是沈珏,如今一口一个“勤勉攻书”的也是他,学堂上诸同桌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过有外人在,也没人去拆穿沈珏。 沈珏说话间,看到沈瑞,眼睛一亮,站起身走了过来:“瑞……瑞二哥来了……” 沈瑞笑着看了何泰之一眼,对沈瑞道:“可同董先生打了招呼?” 族学毕竟是传授学问的地方,要是随意带外人来玩耍,岂不是乱了套。因此有禁令,不许学生随意带人进入族学。 沈珏闻言,犹豫了一下:“瑞哥还不知吧?昨日董先生已正式辞了族学差事,今日起族学暂有流大叔暂时署理,等月底族中公议此事后,再定山长。” 沈瑞听了,心中有数。 沈家书香传家,子弟多应试下场,只凭有“秋实”班秀才,这主持族学事务的就起码得是个举人。 沈流是举人不假,可会试落第几次后始终不曾放弃,加上还不到四十岁,再考两科也不算老,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族学上,这接班董举人的最后人选,还得另寻人选。 见沈瑞不干己事的模样,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你且莫要自在,有先前事在,怕是族老们不会再答应请外人,多半从族里的老爷里找。最有可能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源大叔,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沈族中水字辈的举人老爷并不算少,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八房沈流,都有举人功名。 沈流要继续科举,宗房大老爷即便没有族长之名,也是有族长之实,全面接受家族庶务,不可能专门来管族学这一摊;沈鸿则是身体不好,五房家事是都是全托给妻子,即便近些年身体略好些,估计也不会出来接族中差事。最后的人选,是宗房二老爷与沈源。 不管宗房二老爷学问人品如何,只凭着他是宗房一脉,其他各房怕是就不乐意他接手族学。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人选还真就只剩下四房沈源。 沈瑞听了,一时无语。既然能中举,那沈举人学问定是不差,可难道给族学里挑先生不看人品? 沈举人虽不像张老安人声名狼藉,可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年的“宠庶灭嫡”,现下的“纵情声色”,都不是能瞒得了人的。只有沈举人还天真认为,自己德行堪比君子,即便略沾女色,也是自家婢子,不碍什么。 他若是年轻,不过一句“少年风流”,自不会有人说什么;要是无子,还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堂而皇之纳宠;可他坐四望五的年纪,两个儿子又以长成,加上之前端的架子又太正经,这一反差如何能不引得人侧目。 “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点头吧?”沈瑞眨了眨眼睛问道。 沈瑞撇撇嘴道:“除了鸿大叔,就剩下我二叔,你以为三房老太爷会如何?且看八房太爷那里怎么说话,太爷怕是不好说甚哩!” 沈瑞想一想那位族长太爷,实是个明白人,虽说为了避嫌,不会贬低沈举人什么,可也不会真的任由沈举人来主持族学。说不得最后的差事,还是落到沈鸿头上。若是沈鸿受不得繁杂,只教导学生,另安排个人给他做助手便是。 这样想着,沈瑞心里便踏实了。 在家里张老安人一直“养病”,沈举人并不要求沈瑞定省,父子三、五日方见一遭。沈源真要到了族学,可是日日相对。沈举人见了他就一副训龟孙子的做派,虽是世间“父对子”的常态,可沈瑞还真是接受不能。 见沈瑞旁边空座,沈珏才想起还没给何泰之安排座位,对沈瑞小声道:“让你小子与你坐半日,你可莫要跌了沈家子弟声势。那臭小子才九岁,就过了县试,怪不得走路尾巴都撅着!” 九岁过县试,沈瑞瞪大眼睛。 县试毕竟不乡试,各种记录有迹可循。县试年年有,每年录取的童生数有数千人,到底年幼的多不多,最小的考生是几岁也无人说清。 沈瑞只记得张居正是十二岁中秀才,杨廷和十二岁举于乡,他们参加县试的时间应该更早。 由此可见,县试并不乏年幼考生,可参加考试,与过了考生可不是一回事。各地县试录取模式都一样,都是按照当地人口数与赋税比例,偏远地县城数个名额,中等县城十来个,富裕人口稠密的地方十几到二十。 越是富裕地方,读书人口越多,报名考生多,录取比例越低。 何泰之是北直隶人氏,录取比例之低,仅次于南直隶与山东,还能过了县城,可称之为“神童”。 怪不得沈珏方才连祖宗都搬出来,显然是被刺激不轻。 不管徐有贞这个曾经以武功封伯的英宗首辅到底是忠是奸,可家教应该不错,否则外孙里也不会这么多成才的。不过徐有贞史上留名的才子外孙共有三人,何泰之并不在其列,不是没有到长大,就是长大后泯灭众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再起(一) 不要目光这样热切,难道自己脸上长了花? 沈瑞被盯得心中直吐槽,不过面上只做不知,依旧专心听着夫子讲书,手上也没有闲着。 何泰之视线顺着沈瑞的手臂,落在桌面上,一行行漂亮的小楷跃然纸上。 何泰之也是记事起就握笔,可见了沈瑞的字,却是难免自惭形愧,连在课堂上走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端了端小身板坐得正些,望向前面。 这堂课的夫子正是沈琰,原本见夫子这么年轻,何泰之心中还腹诽不已。这么年轻,肚子里能有几分墨水? 不过听了一堂课后,何泰之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夫子肚子里墨水几何,四书讲的还真是不错。 转眼,到了课歇时候,沈宝忍不住过来,问道:“何表弟,老师他……” 何泰之道:“祝表哥今日带了魏表哥去访友去了,就是你们族里的沈玥。” 沈玥是宗房旁枝,松江才子之一,以画技出众扬名。 昨日见着何泰之的只有沈瑞、沈珏四位,旁人并不认识他,这会儿功夫,少不得有人去跟沈珏打听一二。 待听说是沈家二房姻亲,北直隶人士,随着二房大太太南下省亲,大家望着何泰之的目光,都生出几分羡慕。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京城到南直隶千里之遥,只这出行见识就先出大家一大截。要晓得,族学里的少年,有的甚至打出生到现下就没有出过百里之地。 不过同窗里也有几个人,想到沈琇身上。沈琇自称“二房嫡裔”,如今真正的二房人来了,不知这沈琇兄弟如何自处。 沈琰还罢,刚才在课堂上即便看到多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也没有想到京城二房头上去,只以为又是沈家哪房姻亲子弟附学,还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年纪在东厢,而不是蒙童班。不过没有往心里去,毕竟除了给学生们讲书,还需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为了明年乡试备考。 他却是不知道,他母亲白氏已经得了消息,而且被这个消息镇住。 “二、二房大太太省、省亲?”白氏面上,满是惊愕。 她一个寡妇妇人,如今全部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之前虽念念不忘让两个儿子出人头地后去京中二房,央求归宗之事。可听闻二房人南下,她第一个感觉不是欢喜,而是惧怕。 公公与丈夫父子俩生前惦记的都是归宗之事,白氏也盼着,可为何要等到长子举业后再谈此事,不过是想着长子中了举、前程可期后,沈族这边的族老们肯定不会乐意出色子弟外流,会帮忙斡旋此事。 单凭他们母子几个,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二房几位老爷点头归宗之事? 如今沈琰只是秀才,搁在别门小户之家,算是出色的,可在沈族中算甚?就松江同辈,有状元沈理,才子沈玥,案首沈瑾,都是早有名气。只有早日中举,方能在同辈兄弟中脱颖而出。 谁晓得二房几位老爷还记不记得当年宿怨,要是真的还记恨在心,晓得他们这一支回了松江,成心打压,那以后两个儿子的前途? 他们这边是微末小民,是鸡卵;那边是高官显宦,是石头。直接对上,又哪里能落下好? 见白氏慌慌张张小家子气模样,董沈氏实是瞧不起,嘴里依旧亲亲热热道:“妹妹怎就听到前面这一句,没留心后一句?二房独苗夭折了,二房大太太可是回来挑嗣子。” 虽说徐氏只在与族长太爷的密议中提及过嗣之事,并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这个话。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如今沈珞既没了,二房择嗣之日不远,自是引得各房头人心涌动。 要是二房小旁枝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还可以招赘;可二房三位老爷都没有男丁,万没有让外星人传承嫡支血脉道理。 “挑嗣子?”白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随着是一阵狂喜。 二房与沈家外五房早出五服,只有内四房还是有服亲。 二房几位老爷与她先夫是同祖父,血脉最近;其次才是二房几支旁枝庶房,与几位老爷同曾祖;沈家内房其他房头老爷,则是同高祖。 看来,自家两个儿子认祖归宗之事不用急了,现下着急的怕是二房那头才是。 随即,白氏又有些纠结。她只有二子,长子支撑门户,幼子是心头肉,舍了哪一个都不是她所愿。 不过想着沈琰学业有成,举业在即,这也没有长子过继的道理,白氏的心还是偏向了沈琇,只觉得一阵阵不舍,眼圈已经红了:“我们二哥,打落地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一日,这可怎生好,这可怎生好……” 董沈氏闻言,面上一僵,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三房如今上下都谋划要沈珠过继之事,她这个亲姑姑得了消息,立时巴巴地赶到白氏跟前,难道就是为了便宜沈琇? 想着沈琇打架闹得丈夫丢了族学差事,董沈氏更是对沈琇厌恶不已。 若不是丈夫看重沈琰,女儿又独独看上沈琰,她早就想撇下这门亲事。如今天大机缘在眼前,便宜了侄儿,还不若便宜女婿。若是女婿成了侍郎府嗣子,以后自家两个儿子也能得臂助。 可这白氏,真是个拎不清的。 且不说他们这一支还没归宗,即便归宗,也是旁枝。主支过继的怎就不能是长子? 二房三位老爷无嗣,嗣子说不得兼祧三房,担负传承血脉重任,有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的沈琰在前,为何还要选个半大孩子? 不过董沈氏并未与白氏掰扯,过嗣大事,本就不是后宅女人能插手的,不管白氏如何想美事,都没有什么用。倒是自家这里,两家虽就儿女婚事早有默契,可还没有正式定亲……董沈氏有些坐不住,立时起身告辞,回家寻丈夫商量去了。定亲的事,可不好再拖,否则沈琰被选了嗣子,二房那头另给他选门当户对的亲事怎办? 白氏扶着小婢,亲送出来,便去了东厢。 待看到沈琇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看的真入神,白氏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沈琇察觉到有人立在跟前,抬头见是梨花带雨的白氏,嘴角不由抽了抽:“娘,这又是怎了?” 白氏用帕子拭了泪,哽咽道:“叫娘如何舍得?这真跟挖了娘的心肝肉似的!” 沈琇不禁抚额:“娘是不是哭错,明年去金陵乡试的是大哥,不是儿子哩?” “若只是去金陵应试还罢……这北上京城,数千里路,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儿……”白氏越想越伤心,转眼又红了眼圈。 “怎又扯到京城?好好的去京城作甚?”沈琇只觉得稀里糊涂,皱眉问道。 换做其他女子哭成这梨花带雨模样,见之只有怜惜的,可眼前是亲生母亲,这做儿子的只有无奈。旁人家都是父母庇护儿女,他们家却是颠倒了个,反而是他长兄多受累,上安抚弱母,下照看他这个弟弟。 待白氏哽咽着将二房血脉断绝、大太太回乡择嗣之事,沈琇听着听着就冷了脸。 学堂里那次打架,对沈琇来说,不单单是同辈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还迫使他迅速长大。 二房嫡裔?他终于认清,连族谱都没上的嫡裔,不过是笑话。即便族中长辈认下他们兄弟又如何?只有上不了族谱,那他们兄弟的身份便只能含糊,比外室子强不到那里去。 “娘,你莫要胡思乱想,二择嗣又干我们何事?”沈琇低着头,淡淡地说道。 白氏摇头道:“你年纪小,还不懂,这选嗣之事早有成例,先是昭穆相当,随后便要按血脉远近。当年二房老太爷名下四子,只余了两个儿子,就是京城三太爷与你祖父,论序当从你祖父这一脉择嗣。” 沈琇冷笑道:“论序当选又如何?难道二房的人死绝,就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要等着宗族这边按序推出嗣子?” 只要二房有人做主,又怎会听从宗房安排。 再说,就算“按序择嗣”,选的也不是他们兄弟。他们兄弟不在沈家族谱之上,即便姓了沈,可在律法上同沈氏宗族并无干系。 听儿子这么一说,白氏有些拿不准,犹豫道:“难道二房择嗣,不按血脉远近来?” 沈琇垂下眼皮道:“娘莫要再说‘论序当选’的话,没得闹出笑话,真要‘论序择嗣’,也只会从宗房与四房择人,就是三房,血脉远了一层怕是也没资格,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没有入族谱的外人……” 五房,上房。 郭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油润的羊脂玉镯,不由叹气。 鸿大老爷正修剪一盆兰花,见状道:“要是觉得贵重,等沧大嫂子回京时多预备仪程便是了,作何叹气哩?” 郭氏面露忧色道:“老爷,我瞧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不甚亲近,心下不安。” 沈瑞生父亲祖母都指望不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郭氏与沈理。可郭氏只是女眷,能帮着沈瑞的地方有限,沈瑞最大的指望还是沈理。可早有消息,沈理与京城二房关系较好。 徐氏与孙氏虽有旧,毕竟多年未见,要是不喜沈瑞,怕是连带着沈理在照看沈瑞一事都要有所顾忌。 鸿大老爷闻言,不由摇头:“娘子是关心则乱!若不是为看瑞哥,沧大嫂子用专程走这一遭?你也不瞧瞧这是甚么时候,如今二房夭了珞哥,接下来说不得就要有择嗣之事,如今多少人盯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亲近,岂不是将瑞哥推到风口浪尖?” 郭氏听了,重重地松了一口道:“如来如此,倒是忘了这一茬。” 他们夫妻两个向来心正,加上晓得沈家九房,外房与内房又远了一层。即便徐氏这次真为择嗣而来,人选也在内房,倒是没有生出其他想法。只有郭氏,口中念着“择嗣”二字,想着孙氏三年前的遗书,生出几分怪异感觉。孙氏将嫡长子的名分让出去,莫非就是为的今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三章 风波再起(二) 董家,书房。 董沈氏急急忙忙地从沈琰家回来,顾不得吃茶,便去书房寻丈夫,提了想要提前给女儿与沈琰订婚之事。 董举人听完妻子的话,皱眉寻思了半响,方摸着胡子道:“沈家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前,淑姐与沈琰定亲的事切莫再提起,等沈家那边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说。” 董沈氏闻言,不由傻眼:“老爷这叫甚话?怎就提不得?不是老爷早就看好的,琰哥她娘那里也透了话,只等淑姐及笄在正式下定?” 董举人摇头道:“要是沈琰真过继给侍郎府嗣子,那这门亲事还是就此作罢。” “为甚要作罢?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沈琰那小子一朝富贵,还敢忘恩无义、毁了这门不成?”董沈氏声音有些尖锐。 娘家这边族侄中,董沈氏早先看上的并不是沈琰。沈琰虽是二房嫡脉,可是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还赶不上旁枝庶房。 她给幼女选中的女婿人选是五房沈全。 五房富庶,家风好,沈全又是嫡幼子,以后要分出去单过,新妇无需服侍翁姑。不过没等她托人带话,便出了三房、九房侵占四房孙氏嫁妆之事。五房太爷本就瞧不上三房行事,经了这件事后,更是远了三房。 董沈氏是三房出嫁女,五房与三房嫌隙本不同她相干。她便托了族中老姑奶奶在郭氏面前透了话,郭氏那边却是一句“全哥命中不宜早娶”,婉拒了这门亲事。 董沈氏愤愤,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死了这个心思。 至于四房沈瑾,即便是少年秀才,又寄名为嫡子,可是她却是看不上眼的。孽庶就是孽庶,只要有沈瑞在,沈瑾这个嫡子做的就没底气。更不要说生母还在,真要将女儿说给沈瑾,以后除了服侍继母婆婆,还要再服侍妾婆婆,里外不是人,如何自处。 选中沈琰,是丈夫的意思,娘家那边老太爷似也放出话来,支持这门亲事。加上淑姐见过沈琰这位表兄兼师兄,也是有意,董沈氏方不情不愿地应了。 没想到女儿及笄在即,眼看沈琰就要身价倍增,丈夫这里又改了主意。 “齐大非偶!那是侍郎府,长媳岂是好做的?更不要说是嗣媳!”董举人皱眉道:“若是不兼祧还罢,牵扯不多,要是兼祧,说不得还要择顶房贵妾传嗣,这是一般人能应对得了的?” 《大明律》上虽不曾提及兼祧之事,可民间早就有之。若是商户庶民人家,少不得就要口称“两头大”,娶了所谓“平妻”,分做两家,并不在一处过日子。就是上了族谱上,也不过分个前后,两房都能有个妻的名分。不过真要出了纠纷,闹到公堂上,认的只有前头原配,后边娶的只能为妾。 仕宦书香人家,倒不会闹出“平妻”这样笑话,族规律法上承认的嫡妻只能有一人,并不承认“并嫡”,不过为了繁衍子嗣,迎娶二房贵妾传嗣,也无人能说出什么。 董沈氏犹不死心道:“不管怎样,两家的亲事都是早说好的,只差下定罢了。就是侍郎府要着急开枝散叶,淑姐也当占了名分,这才正应早日下定。” 董举人皱眉道:“切莫再说嘴。沈家就只有一个沈琰么?二房过来挑嗣子,各家乐不得将子孙推上去,二房作甚要从有婚约的子弟中选?要是因这门亲事,使得沈琰失了选嗣资格,说不得要埋怨淑姐一辈子。”见妻子不死心,少不得又软言安慰道:“你不要多事,沈琰是个知恩义的,要是他真被选中,无需我们开口,这门亲事他会主动提及。” 董沈氏闻言,意兴阑珊,没有正式婚约约束,去赌沈琰良心又有几分把握。说不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白便宜了沈琰。若是如此,还不若盼着这承嗣好事由沈珠占了,那是自己嫡亲侄儿,总不会不认自己这个姑姑…… 宗族之间,到底不比外人,尤其是女眷登门,厚着面皮,寻点由头,便能做了“不速之客”不告而来。 因听闻徐氏在,这日宗房女客络绎不绝。 不过大家的殷勤算计统统落空,因为徐氏一早就离了宗房,去知府衙门拜访知府太太庄氏去了,只有宗房大娘子贺氏出面待客。 除了四房、五房无人上门,其他房头的女眷脚跟脚的全到了。 七房、八房女眷,因沈琴、沈宝的关系,早知晓徐氏与孙氏有旧,当年还曾过松江送嫁,闻言并不意外。其他几个房头的女眷,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房湖大娘子“咯咯”笑道:“这侍郎品级不是高于知府,怎不是知府太太来拜会沧大嫂子,反而沧大嫂子亲自过去了?” 贺氏看着殷切切地三房与九房女眷,轻笑道:“看来诸位嫂子弟妇还不晓得,二房大婶婶娘家姓徐,与四房大婶婶有亲,早年四房大婶婶出嫁时,还是二房大婶婶过来送嫁。” 此话一出,不少女眷都变了脸色。 说起来,堂上众人半数比孙氏后进门,并不曾与徐氏打过罩面。可这已经绝了户的孙家,怎又同二房大太太牵扯上关系? 其他房头还只是看个热闹,当年牵扯侵占之事的三房、九房女眷与宗房二太太,面上都不好看。 贺氏心中也着恼,别人还罢,屈氏可是宗房媳妇,即便分家出去,当年的事情也抹不平。就为了他们两口子当年糊涂事,如今宗房上下在徐氏面前都陪着小心。 幸好当年太爷果决,立时将二房分了出去,否则到了今日还真说不清楚,说不得就要被二房误会是宗房贪婪侵产。 徐氏昨日在没到宗房前,就使人往蒋知府家递了拜帖,显然对于当年之事情心中有数。 如今徐氏以侍郎太太之尊,屈尊降贵地去拜访知府太太,不用说为了就是三年前知府太太在主持孙氏后事时曾出头。徐氏昨天在茶楼里待郭氏亲近,给福姐的表礼极为精致贵重,显然也是因此缘故。 “恩情”眼看报了,那“仇怨”呢? 这几房不说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被却“择嗣”的幌子迷了心窍,个顶个地坐起白日梦来。就是自己这蠢妯娌,也跟着想入非非。 只是旁人还罢,闹出笑话不干自家事,这屈氏还打敲打敲打,省的她行事糊涂,再次牵连到宗房。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应了侄儿、侄妇的请,在太爷面前为她求情,将她从家庙接回来。这才回来几日,又折腾起来,还真是不长记性。 待上了送客甜汤,送了众妯娌离开后,贺氏便留下屈氏。 屈氏比孙氏年长,当年孙氏出嫁时,她已经嫁到二房,见过当年过来松江送嫁的徐氏。当年被徐氏气势所镇,过后又抱怨商妇不知礼的,便就她一个。 如今听闻沧大太太就是当年徐娘子,屈氏底气就弱了几分,加上有三年前那件旧案在,越发觉得心虚。 不过被长嫂留下,屈氏却是心中生出几分指望来,透着惊喜道:“是不是太爷那里有甚吩咐哩?择嗣之事,我家三哥、四哥……” 贺氏轻哼一声:“怕是叫弟妇失望,太爷是有吩咐下来,可却是严令宗房一脉参合进二房择嗣之事……” 屈氏听了,皱眉道:“这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中大事,太爷是族长,正当出面做主哩!” 贺氏见屈氏鬼迷心窍,懒得多说,垂下眼帘:“反正我将话带到,弟妇且看着办。太爷脾气,想来你也见识过。” 屈氏想着这三年被关进家庙的日子,浑身一哆嗦,面上露出几分惧意。 不过见贺氏冷冷淡淡的模样,只觉得被打了脸,“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贺氏道:“真是太爷吩咐,还是大太太‘假传旨意’?莫不是怕我们三哥、四哥占了巧宗,抢了二哥、五哥的好处,方借着太爷之名糊弄我这个傻子?” 贺氏见她胡搅蛮缠,怒极反笑。 二房日子过的再好又怎样?宗房就差到哪里去了? 难道为了二房如今声势高,人人就要舍了亲生儿子给旁人? 想着丈夫昨晚与自己说的私密话,贺氏心里更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不管旁人如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是不肯过继给人。 眼见着屈氏这模样,显然有着“大志愿”,贺氏反而有些懒得拦了。随她闹去,要是能“祸水东引”,未为不可…… 何泰之出身仕宦之家,又比同龄的孩子早慧,除了最初的那点傲气令人不喜外,接人待物倒是无可挑剔。 在族学混了半日下来,到了午歇时候,何泰之“表哥”、“世兄”的不离口,倒是混熟了大半。就是在小榕哥与小桂哥两个小一辈面前也有模有样,还让小厮预备了荷包给二人做表礼,引得小榕哥与小桂哥只好捏着鼻子管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毛孩子叫“表叔”,看的大家直乐。 不过何泰之最粘的还是沈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形意拳”,一得了空,便又悄悄与沈瑞提及此事,想要学习拳法的欲望就挂在脸上。 这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沈瑞又无敝扫自珍之心,便道:“本就养生健体的东西,想来也无坏处,何表弟想学就学。”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何泰之这个九岁小童生,现下看着身子骨虽还好,可苦读日子还在后头,有备无患也不算坏事。 因与董双约定的是逢十的日子教授,沈瑞便又道:“我与昨日作伴的同窗约好了后日传他拳法,何表弟若是便宜,后日中午就跟我一起回家。” 何泰之听了前边一句满脸欢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后一句,不由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何泰之方小声道:“那位小娘子是瑞表哥青梅竹马?不是说南边风气更重礼教?这瓜田李下,瑞表哥怎不避嫌?” 沈瑞听了,心下一沉。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地方,他便将何泰之带出东厢,去了盈园。 正是因为江南一代礼教森严,沈瑞方在怀疑了几次后,依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反而相信了董双只是男生女相。不说远处,就是族学少年中,容颜姣好如女童,也不是一个两个。 没想到何泰之一个九岁小儿,竟说的这般笃定。 “何表弟怎瞧出来?那董双可是没有耳洞也没有缠足?”沈瑞道。 倒不是他不知变通,只盯着这两条,实是如今缠足之风,依旧遍及大江南北,稍体面些人家,没有不给女儿缠足的,否则一副大脚,以后说亲的时候就难。 董双家虽不算富庶,可那是沈家嫡房子弟比,有个举人大伯,读得起书,用得起书童,亦是书香人家。 “谁说她没缠足?要是天足,走路怎会慢吞吞如老妪?那是在鞋子外头套了鞋子,中间又塞了软布,才瞧不出。走路姿势,与天足到底不同。至于耳洞,有女婴落地就穿的,也有父母舍不得等及笄前方穿的。又哪里分男女之别?”何泰之被沈家子弟的声势镇住,老实了一上午,眼见有有旁人不知的地方,便得意洋洋道。 沈瑞见他尾巴都翘起,真想问一句“这辩人经验何来”,不过看他闷了一上午,终于有了笑模样,也不愿扫兴。仔细想了想,董双走路还真是慢的令人发指,有异与常人。 董双家一家三口,上有寡母,下有病妹。既是董双是女儿身,那家中养病的就当是哥哥。 董双隔府跨县地求学,做详尽课堂笔记,似乎也有了解释。只是那董家病子要是上学堂听课的体力都没有,那以后也走不了科举之途。何必要安排这一出?要知事情若是泄露,以江南风气,董双这辈子就别想找到好亲事了。 想到这里,沈瑞露出郑重道:“何表弟,事关女子闺誉,此事还请何表弟只做不知。”何泰之家中几个姐姐,自是晓得女儿名声至关重要,连忙点头应了,不忘再次提醒:“答应的事虽不好翻悔,可瑞表哥到底要想个周全法子,莫要担了嫌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再起(三) 因董双之事,沈瑞心情有些不好,不是因董双女扮男装之事厌恶她,而是晓得两人交往该止步。 那是个要强的小姑娘,能为兄长进学冒如此风险,沈瑞心里也敬佩。不过何泰之提醒的对,自己与她搅合在一起,即便没有其他心思,可等到事情泄露,对董双的影响不好,对自己也有坏处,说不得被当成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礼教为上的大明,除非不想要在士林阶层立足,否则名声顶顶重要。 沈瑞骨子里是成年人,即便到不了视族学少年为子侄的年岁,可也都将同窗们当成是小弟弟般看待。要说生出其他心思,那才是冤枉。 平素沈瑞即便对董双亲近些,也是见他读书勤勉,为人又老实懂事,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孩子。 可不管董双有什么苦衷,自己都不能陪着她“共患难”。 那亲自教授她练拳之事更是不妥当,可董双对形意拳的迫切如在眼前。 最好法子,就是写成了拳谱给她。 两人本约好日子是后天中午,最好在那之前将形意拳谱做出来。 原还想着董双如此用功,读书上又有天分,即便其年后归乡,以后在仕途上总有相逢的时候,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 为了董双好,董家人从此绝迹松江府才是上策,说不得就此做久别。 这形意拳谱希望能真有些用处,能改善董家病子的身体,使得这一家姑母弱女有靠,也不枉两人同窗一场缘分。 直到下学,回了家,看到长寿迎面过来,沈瑞方精神一震。 他心底自嘲一笑,自己身体是十二岁,里头也跟着变小了么?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谈友情,还生出临别依依之心。 “田婆子家可有人召了?”沈瑞打发柳成先回去,低声问长寿道。 长寿伸出大拇指,满脸敬佩:“正让二哥料中,田婆子咬死不招,可田升熬不住板子,便认了田婆子偷庄票之事。因田二没回来,从庄子里直接跑了,倒像是坐实此事。老安人气倒,下午还请了大夫过来。” 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 瞧着柳芽时隔三年,见了板子还冷汗淋淋,就晓得板子不是那么好挨的。 书上有“屈打成招”这一词,疼到狠了,为了躲避痛苦,别说是偷窃,说不得杀人的罪名都忍不住会招。 田婆子晓得轻重,又是积年老人,会咬着不招。她媳妇、孙子虽是下仆,可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能挨得住板子。偏生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这母子两个如今待下甚严,打板子已成惯例。田家家里抄捡出那么多东西在前,又有一千两庄票在后,这板子定不会轻挨。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庆幸。幸好自己留下冬喜身契,打着郭氏的名头,否则张老安人迁怒之下,冬喜这顿板子也跑不了。 回到跨院,沈瑞便见几个婢子都是愁眉苦脸状,柳芽眼圈红红的,小桃、小杏两个也屏气凝神面带忧色。 沈瑞没看到冬喜欢,不由心下一沉,忙道:“冬喜呢?” “姐姐病了。”柳芽哽咽道:“婢子本想请长寿小哥去请大夫,姐姐却死活不让,说如今老安人与老爷心里都不痛快,不能给二哥添事哩。” 听说不是板子,沈瑞不由松了一口气。 对于柳芽所说“病了”说辞,沈瑞倒是没往心里去。且不说早晨作别时,冬喜还好好的;只他交代过长寿留心这跨院里的事,长寿方才没有提及,那冬喜这病就有说法。 不过想着田婆子一家之前的人事安排,沈瑞也不能保证小桃与小杏两个后头有什么相干。 沈瑞面上,跟着带了几分担忧,只脱了氅衣,家常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厢房“探望”冬喜。 见着冬喜的第一眼,沈瑞吓了一跳。 冬喜眼睛肿的跟烂桃子似的不说,这脸也白的没血色,口中咳个不停。 沈瑞忙上前两步道:“这到底怎了?可是白日里不小心着了凉?” 后世影视剧中,常见到有人冬日洗冷水澡求病,希望冬喜不是如此。 冬喜看到沈瑞,咳声刚止,便看到柳芽几个跟着沈瑞身后过来,便又帕子捂着嘴,开始咳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冬喜方止了咳,嘶哑着声音道:“二哥,婢子没事……” 沈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早上冬喜即便当时取了浸过姜汁的帕子,沈瑞也当成她要装哭,谁会想到她会如此作践自己。 沈瑞转过身,看着柳芽几个高声道:“都杵着作甚?快去大厨房那里讨了梨子熬止咳汤! 除了冬喜、柳芽,沈瑞与其他两个小婢平素交流并不多。如今见他发火模样,柳芽还罢,只有自责的,小桃与小杏两个则是战战兢兢,几人都下去弄汤水去了。 冬喜见沈瑞恼了,便从床上起身,要下床来。 沈瑞随手拉个只圆凳,对着床边坐了,冷哼道:“你既‘病重’,还是好好养着。” 冬喜在床边坐了,讪讪道:“二哥,那是一千两银子庄票,不是十两、百两,岂是婢子掉两个眼泪,老安人心中便不疑的?田家那边翻不出,少不得也得惦记惦记这边院里。如今婢子如此诚惶诚恐,吓了病了,这戏法也足了,总不能让二哥要死要活做不舍状。” 沈瑞见她嗓子实是嘶哑的厉害,到底不忍心,起身倒了杯温茶给她:“这是怎做的假?怨不得你拦着柳芽不叫请大夫,这声势倒是吓人,不过脉象上骗不了人。” 冬喜方才脸色苍白,并不是擦粉,而是因咳嗽的缘故。如今咳嗽止了,脸色又见了血色。 冬喜抿嘴笑了笑,将手中帕子递给沈瑞。 沈瑞只觉得触感毛茸茸,仔细一看,便见这帕子一角绣了只拇指大小的兔子,兔子身上缝着的是真正兔子毛皮。 “这是敏症?”沈瑞皱眉道:“即便要装病,也当想想其他法子,如此咳喘,仔细伤了肺腑。” 冬喜忙道:“不过是沾不得这个,喉咙痒痒方咳几声,哪里就至此?二哥且放心,婢子这是老毛病。之前在隔壁时,每年冬天大家换小毛衣裳时,都要引着犯上几次,过后吃些润喉的汤就好了。” 沈瑞依旧皱眉道:“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晓得轻重。今日咳了这半日,已经足够,等会吃了止咳汤,便不许再咳。等过两日,只说你病好了,我再寻个由子请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看看。要是年年犯,显然坐了病根,莫要轻视这小疾,说不得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 冬喜还要再说,沈瑞面露不耐烦道:“勿要再啰嗦。我还指望你多照看我两年,要是你病倒,是来照看我?” 冬喜这才不说话,身子前顷,挨着沈瑞耳边,小声道:“怕是老安人还要找二哥过去探话,二哥记得将大娘子抬出来,老安人那里就当有顾忌。” 虽说晓得沈瑞早慧,可冬喜还是忍不住为他操心。在孙氏病故前,冬喜身为郭氏侍婢,跟随郭氏出入四房,是见过幼年时的沈瑞的。因此,她更清楚地看到沈瑞在失母后的变化,才越发觉得沈瑞孤苦堪怜。 冬喜眼睛跟一对黑珍珠似的,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关切。 沈瑞被这眼神看的心中一颤,只觉得心跟着“扑通扑通”直跳。他能察觉到冬喜将自己当成需要关爱的小主人,并且对自己也十足关切与忠诚,可他不是十二岁的孩子,里面是个成年人。少女的体香就在鼻间环绕,使得他身体一点点升温。 对于董双的亲近,沈瑞生不出遐思;对于冬喜的爱护关切,却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乐意去亲近她。 同十来岁的董双不同,冬喜如今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时候。她相貌不是极美,性子却如水似柔顺,身上温柔与纯真并存,眉眼弯弯时,就让人移不开眼。 对于冬喜与柳芽两人,沈瑞原本早有打算。柳芽那里,抬举柳成,往后也给柳芽寻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再厚赠一份嫁妆;冬喜这里,若是愿意外聘,他也陪送嫁妆;若是不愿外聘,则请郭氏帮忙,依旧是嫁回五房。毕竟冬喜打小在五房长大,熟悉环境也是那里。只因自己的缘故,才孤零零一个过来。 相处半月,看着事无巨细、全心为自己谋算的冬喜,沈瑞心中早已生出几分舍不得。 见沈瑞神色木木,眉头紧皱,冬喜担忧道:“二哥怎哩?可是担心老安人让二哥再跟大娘子讨要庄票?二哥莫要担心,有大娘子在,如今宗房大太太又回来了,二哥只推给长辈们就是。” 眼见冬喜将自己当成童子,沈瑞有些无力。 “嗯,晓得了。”他强笑着点点头,出了冬喜屋子。 回了北屋,沈瑞往床上一躺,心中有些乱。 想着冬喜放在在床上只披着夹衣,用帕子掩嘴时,露出半截雪白手臂,沈瑞便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倒是没有什么收婢纳宠的想法,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再说那样想法对于冬喜也是轻贱。可想着方才少女的体香,这小弟弟确实有抬头的趋势。 不过这身体有了反映,沈瑞原本纷乱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他往身下瞄了瞄,在心里问候了一声老天爷。身为过来人,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小身体开始发育了,忍不住被女性吸引,开始生出性欲望、性幻想、性冲动。 他方才在冬喜面前的失神,只是性欲望萌生的性冲动? 沈瑞在床上打了个滚,脑子里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沈举人,一个是王守仁。 总不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冬喜是个好姑娘,又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可惜两人年纪相差太远,又有身份所限,沈瑞盯着帐子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郝妈妈过来传话,老安人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坐起身,脸上添了不耐烦,不过等出屋子时,已经忧心忡忡状。 顾不得同郝妈妈说话,沈瑞便“急着”问柳芽道:“止咳汤可好了?” 柳芽道:“已经熬上了,小桃在看着火。” 沈瑞这才点点头,看着郝妈妈道:“老安人寻我何事?” 郝妈妈这半月乖觉,早早地暗下“投诚”,沈瑞也不是个心眼小的,当年挨的那几下掐,便不与她做计较,领了这份示好。郝妈妈心中有数,人前不做什么,可私下里通过柳芽给沈瑞传了不少消息。 郝妈妈笑着回道:“是为了老爷收张家两位姐儿做养女之事。老爷说了,明日便要请舅太爷过来立契。老安人说,这不是小事,大哥不在,二哥也当先知晓。” 沈瑞闻言,却是一愣。 本以为是田婆子一事的后续,怎么又扯出张家两位小姐? 沈举人收养女,还真是稀奇,平素并不见待他待见张家那两位,怎么就提起这话茬来? 郝妈妈面上,却是欲言又止模样。沈瑞心中一动,便随郝妈妈从跨院出来,就听郝妈妈压低了音量道:“老爷这事不妥当,恐怕要出大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五章 风波再起(四) 听了郝妈妈的话,沈瑞放缓了脚步:“可是老爷与张家两位小娘子有甚不妥当?” 沈举人就是个老宅男,除了色令智昏之外,沈瑞想不到他还能闯下什么祸事。 郝妈妈闻言,不由一惊,二哥这点年纪就知晓男女之事?她原本因沈瑞年岁小,怕与他说不清,还踌躇怎么跟他开口。 不过惊讶过后,郝妈妈又觉得并不意外。 若是跟在状元公身边三年,天真烂漫如寻常孩子,那也对不起状元公教导。她之所以如此识时务,暗中弃了旧主,不也是看重沈瑞行事稳重,像是能成大器的。 “张四姐昨晚去了老爷书房,天色露白后才回来。”郝妈妈轻声道:“日子虽短,看不出什么,不过瞧着走路姿势,混不似室女……” 尽管沈瑞表现的像个大人,可年纪在这里摆着,房里婢子又都是规规矩矩,郝婆子便将昨晚得了风声,半夜去书斋外探看,听了半响浪叫淫声的事情掩下。 她之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便告知沈瑞,就是因沈举人在书斋那里行事太无忌惮。家中下仆又不是瞎子、聋子,沈举人与张四姐要是继续在书斋这般闹腾,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虽想到男女之事上,可原以为是年长的那位,没想到是这个小的,好像不过十四、五岁,沈举人倒是能下得去手。之前与婢子仆妇鬼混还罢了,那些人身份都依附沈家,闹不出什么乱子。 不过想一下郝妈妈那句话,他便晓得并非是沈举人摸进张四姐屋子,而是张四姐摸了过去,沈瑞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小娘子倒是不挑人。 若说沈举人三年前,还是一个儒雅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的中年儒生;如今的沈举人,被酒色掏空身子,已经显了老态。 有沈瑾那翩翩少年郎对比,这年将半百沈举人,张四姐就下得去手? 还有沈举人,偷情便偷情,这同表侄女勾搭成奸还不算,还要收为养女。 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要明目张胆呢? 表叔奸表侄女不好听,这养父奸养女更容易惹人非议。 他倒是没想到户籍上的养女、养儿可以视为奴仆这一条,毕竟张家两个妙龄小姐,给亲戚家做养女说得过去,做婢子下人则太罕见。 他都能想到不妥当,沈举人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显然已是色迷心窍。 沈瑞晓得郝妈妈为甚担心,要是搁在寻常人家,这种不在服亲内的尊长与卑幼乱伦,只算风月官司,与律法无碍。不过要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不是沈举人有功名在身,在仕籍,上头有学政管着。这风化官司要是坐实了,可也够他喝一壶,严重了举人功名都会被割掉。 郝妈妈专程与沈瑞提及此事,自然担心的不是沈举人的功名,而是沈瑞会不会受牵连。 女肖母,子肖父,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沈举人行事太不检点,沈瑞与沈瑾两个即便规规矩矩的,也会因是沈举人之子,被人质疑人品德行。 这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说法。 “我当如何,还请妈妈教我?”沈瑞轻声道。 即便晓得沈举人行事不妥当,可他当儿子的,还能去打骂阻拦不成?抓贼抓脏,抓奸抓双。偏生这种事情只能大被掩了,绝不能揭开说。 郝妈妈低声道:“能发话跟老爷说这个的,只有老安人。偏生老安人如今不管闲事,并不晓得此事,老奴也不敢将风声透过去。大哥后日家来,二哥瞧着,是不是私下告诉大哥?好让大哥去同老安人说道说道。老安人最疼大哥,说不得为了大哥,就将那两位撵了。” 沈瑞深深地看了郝妈妈一眼,道:“这就是妈妈好主意?” 回头得让长寿好好打听打听,这沈瑾没有得罪郝妈妈的地方。老子的事情沈瑞不宜出头,沈瑾就容易出头?事情泄露,被沈举人埋怨是小事,因了这些烦心家事,让沈瑾在读书上分心耽搁影响科试才是大事。 记得三年前郝妈妈可是力顶郑氏与沈瑾,如今“投诚”还罢,这“出谋划策”,对付那边算甚么? 郝妈妈坦坦荡荡,口气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二哥心眼太实诚……二哥才是真正嫡子,作甚要被那边压了一头?老奴虽上了年岁,却愿唯二哥命之从,效犬马之劳!” 沈瑞面露感动:“谢谢妈妈。” 他心中却是实在无语,这叫什么事?这只是个举人人家没错吧?为啥从郝妈妈身上看到“站队”与“夺嫡”的影子。难道在旁人眼中,自己就得跟沈瑾斗个乌鸡眼,将他彻底踩在脚下? 说话功夫,到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张老安人头上包了帕子,靠在榻上,略带病容,不过精神倒是不错。 沈举人坐在东侧椅子上,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吃茶。两个少女坐在沈举人对面的小凳子上,年长那个低眉顺眼,沉默不语;年少则是叽叽咋咋地同沈举人说话,一口一个“表叔”,引得沈举人的脸色也渐缓。 张老安人看着眼前情景,自然是心满意足。她虽是沈家妇,到底也是张家女,还能真看着张家人去死?只是上了年岁,照顾不到,能照看这两个侄孙女,也算对得起娘家。 虽不能将三姐给了沈瑾,略有不美,可正如儿子说的,为了孙子以后说房好亲事做臂助,这表姐贵妾还真是要不得。要是以后孙妇进门,有桀骜之处,另抬举旁人辖制就是。自己是做祖母的,有什么不能做主? 只是那田婆子可恨,一千两庄票至今没寻找,已经打发在守在城里各大钱庄门口,就等着田二露面。 若是田二贪财,还能落入瓮中;要是田二惜命,就此逃了,那可怎生好? 想到这里,张老安人一阵心烦,就听二哥来了,连忙叫进。 沈瑞跟着郝妈妈进来,张三姐见状,立时从凳子上起身;坐在她下首的张四姐却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沈瑞,还拉了拉张三姐的衣衫。张三姐无奈,只好又坐下。 沈瑞上前给张老安人请了安,又请沈举人安。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还不见过你两位表姐,没有规矩!” 过去只做张家姊妹不在,不允许沈瑾与沈瑞以“表姐”称呼是他,如今催着沈瑞行礼的还是他。 沈瑞心中腹诽,只能上前,口称“表姐”,见过了张氏姊妹。 两人都受了礼,起身回礼。 张老安人笑眯眯道:“这表姐称呼,只这一回。明日衙门里过了契,你们就是姐弟,往后更应香亲。” 她原想要问问沈举人这张三姐、张四姐序齿之事。既做了四房女儿,也没有按照张家那边排序道理,不过也不能叫“大姐”、“二姐”的排下去,张三姐比沈瑾大一岁,总不能让她借了排行,压在沈瑾头上。 因此,她便笑眯眯地沈瑞道:“家里没有女儿,你们兄弟两个也孤单,如今老爷要收你两个表姐做女儿,二哥欢喜不欢喜?” 沈瑞看向沈举人,就见沈举人面上肃着,眼风却不时扫向张四姐,便道:“只要老爷、老安人欢喜,我们兄弟也跟着欢喜。” 沈举人到底心虚,听了这话,只觉得意有所指,立时望向沈瑞,见他正一脸孺慕看着张老安人,并不见什么异色。 张老安人笑得越发慈爱,招手吩咐沈瑞上前,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了,指了指张三姐道:“你鹃姐姐已到了花期,只因先前没有份体面妆卤,说亲方耽搁,如今既做了我们家女儿,我们家怕是又要多一门喜事哩。二哥是做兄弟的,也要记得帮衬一二。” 沈瑞乖巧的点头道:“那是自然。等鹃姐姐婚期定了,孙儿便同大哥一道给鹃姐姐添妆。” 张三姐早已是柔肠寸断,身子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张四姐正留心她,忙上前扶住,掐了她后腰一把,随即笑嘻嘻地道:“安人先慢说,姐姐羞臊坐不住。”说到这里,又冲着沈举人福身道:“爹同二哥先吃茶,女儿先下去了……” 沈举人只觉得张四姐媚眼如丝,勾得自己身上酥麻,又听到微带暗哑的这一声“爹”,差点当众丢丑。幸好冬日衣裳厚,他又是坐着,方堪堪遮掩住。 想着昨日在张四姐身上放浪,沈举人不由望向窗外,开始盼着日暮。 那从外宅取回的淫器春药,都是窑子里传出来的,花样百出。沈举人早先虽同那窑姐耍过,到底不曾尽兴。 想着那窑姐是员床笫间老将,不知见识过不少雄风,论过多少短长,沈举人便刚强不起来,每每都需借了药力。在张四姐面前,他却是雄风大振,与张四姐一番好耍。昨晚还在张四姐身上用了“颤声娇”,一番引逗,使得张四姐吟啼半晚,连嗓子都哑了。 男人的心,都是跟着“命根子”走,如今“命根子”既认准张四姐,沈举人这眼中便只剩下一个张四姐,连贺家那门亲事都一时撇在脑后。 张老安人并未察觉沈举人异样,见张家姊妹退下,方与沈瑞说正事:“二哥,你鹃娘姐姐转年就十九,这亲事耽搁不得。如今咱们家给她置办嫁妆,别还好说,那家具摆设却是一时做不得。我同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从你娘的嫁妆里,挑几件与她。二哥说可使的?” 哪里是时间来不及,不过是想要省几个银钱,便打起孙氏旧家具的主意。 沈瑞听了,心头火起。 孙氏陪嫁家具,虽过了将三十年,样式都老了,可都是一水黄花梨。张姐姊妹也配使? 别说张四姐如此不检点,就是这姊妹两个规规矩矩的,也同孙氏之间有“骗卖”嫁妆一层仇在。沈瑞身为孙氏亲生子,要是点头将生母的嫁妆贴补给张家姊妹,那传到外头,别人怎么看他? 还有这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难道他看不出?现下是开口讨旧家具,接下来呢?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任由他们索取?给了是孝顺,不给就是“忤逆”?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小脸上满是愤怒道:“张家贱卖我娘织厂,如今又惦记我娘那点木头摆设?老安人请恕孙儿不孝,孙儿是绝不肯便宜了张家,那些物什即便砸了烧了,也不会与张家!老安人若是想要帮那两位说话,只管与大哥说去?孙儿等着,看大哥如何行事!”说罢,便怒气里夹了委屈道:“孙儿身上不舒坦,改日再陪老爷与老安人说话。” 说罢,不待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反应,沈瑞便一溜烟小跑着离去。 张老安人目瞪口呆,醒过神时,沈瑞早已没影了。 张老安人皱眉道:“瞧瞧这混账行子,这是跟哪个瞪眼?你这当老子的,也不捶他!” 沈举人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张家与孙氏的旧怨颇深,要是沈瑞半点不记仇才是没心没肺。沈举人本不同意用孙氏嫁妆家具贴补给张三姐、张四姐,孙氏陪嫁过来的都是上等黄花梨,做了陪嫁也是可惜。不过因有张四姐在,想着以后要在外头养的,要是能趁机给她置下几件体面家具也使得。 孙氏嫁妆里,除了雕花彩绘的一张拔步床外,还有一张红漆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价值千金,传家宝都当得,白堆在仓库里也可惜。 只是因疼着张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忘了张家与孙氏旧怨。 沈瑞气恼也应当,三姐、四姐即便名义上做了四房养女,到底是张家人。别说是沈瑞这孙氏亲生子,不会点头;就是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不会应下。 沈举人暗道两声可惜,就丢到一边。 张老安人还在絮絮叨叨:“张家怎了?当年做错事的原是陈家小子与燕娘,张家人也受了牵连,还如此不依不饶,真是小性……” 沈瑞满脸怒气地回了跨院,心里并不松快。去见了冬喜一遭后,他便带柳芽回了北屋,沉思片刻,低声吩咐道:“去郑姨娘那边,就说冬喜病的厉害,你心里没底,请她过来瞧一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六章 风波再起(五) 听到柳芽请自己去跨院的理由,郑氏感觉很怪异。这打着婢子幌子,沈瑞想要瞒的除了那两位,还有什么人?她冷眼旁观,对于沈瑞行事多少也看出点什么。与幼年的顽劣倔强不同,现下沈瑞性格寡淡,待四房上下都不冷不热,并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总不会平白打发人给自己传话。到底什么事,需要背着沈举人与老安人? 是继太太进门之事?沈瑞身后有沈理、有郭氏,宗房太爷那边也会看着,小贺氏进门能有什么作为?有可担心的? 郑氏一时猜不透,可还是随着柳芽过来跨院。 跟着柳芽去厢房看了冬喜,随便搭了几句,郑氏便道:“既来了,我也瞧瞧二哥,二哥呢?”嘴上说着,身子却是不动。 她不去见沈瑞,并非托大。她是长妾,沈瑞是没长成的嫡子,人前相见倒是无需避讳许多。只是沈瑞既要瞒着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还不若在婢子这里说话便宜。 沈瑞知晓郑氏过来,也掐了时间过来,正好听了郑氏这一句。 冬喜披着夹衣,歪坐在床上,气色已经好许多。 郑氏坐在凳子上,柳芽正奉茶。 沈瑞看了茶杯一眼,对柳芽道:“眼见天黑了,吃了这茶容易走了困,你去厨房给二娘调一碗杏仁茶。” 柳芽应声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郑氏、冬喜、沈瑞三人。 沈瑞也不耽搁时间,对郑氏直言道:“老爷与张四姐有私,这两晚在书房胡闹,明日又要正式过契收张三姐、张四姐做养女,如此悖伦之事委实荒唐,请二娘给大哥捎个信,让大哥早些回来,看是不是能劝下老爷。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事,要是泄露出去,与大哥功名怕也有碍。” 郑氏脸上血色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苍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盯着沈瑞,好像要确认他是否在信口开河。 沈瑞见了郑氏反应,心里松快许多。 紧张就好,都说“为母则强”,郑氏不管自己人品如何,能将沈瑾教养到如今这般,就不是糊涂人,且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举人的丑事闹出来,虽说对沈瑞、沈瑾兄弟影响都不好,可这影响也有大有小。沈瑞才十二岁,不管是进学,还是说亲,都得等几年。即便受沈举人影响,也因时过境迁,破坏力会小许多;沈瑾却不同,眼看要参加乡试,又倒了说亲年纪。四房丑事泄露出去,谁家敢将女儿许进来。 冬喜在旁,听了此事,脸色骇白。 郑氏瞪得眼睛发酸,移开眼睛道:“二哥是怎知晓此事?莫不是听了下人胡诌?”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已经信了。 书斋那边这两日闹得不少动静,沈举人发作了兰草,还狠发作了小厮田升。发作田升还有田婆子的缘故,发作兰草时,郑氏心中也曾疑惑过。 沈举人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性子,并不是能下得了狠心的。兰草也是他的宠侍,即便如今得了春月、冬月,也不至于就厌到如此,定是兰草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忌讳,才使得沈举人彻底容不下,不仅打了板子,还直接发配到庄上去。 现下听了沈瑞这话,倒是与昨早兰草的事情对上。 沈瑞当然不会说出郝妈妈,含糊道:“昨晚去书房取书,正好听了一耳朵。原还以为是老爷新收的婢子,并未放在心上。方才老安人使人来传,说了老爷要认养女之事。见了张家那两位,才认出声音来。瞧着老爷在书斋行事,并不怎避人,要是不想法子,怕是瞒不了几日。” 郑氏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看着沈瑞还罢,看到床边坐着的冬喜,眼中流出几分寒意。 沈瑞见状,立时撂下脸,定定地看着郑氏。 郑氏有些尴尬,讪讪道:“二哥年纪还小,不知此事轻重。这要是瞒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沈瑞轻哼一声道:“我这院子有我在,无需二娘费心!二娘切早些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来主持大局是正经!” 郑氏面上犹做镇定,脚上已经轻飘飘。 这时,柳芽的杏仁茶已经充好,端茶上来。郑氏送到嘴边,吃了两口,就告辞离开。沈瑞又打发柳芽去送。 冬喜忧心忡忡道:“二哥,这事闹开可怎好?” 沈瑞摇头道:“且放心,闹不开,只等分晓。你不用为这个烦心,只当没听过,隔壁大婶子那里也无需提这一茬。” 冬喜晓得轻重,忙不迭应了,沈瑞又返身回了北屋。 他是个看的开的,如今将事情交代出去,便不放在心上。待到书房坐定,在脑子里将“形意拳”过了一遍,沈瑞便开始提笔,区区几笔勾勒一个小人出来,又在旁边写上注解。 他写的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天黑了也没留意。 柳芽带了小桃取了食盒,还去东厢找了一圈回来,才发现他在书房。 “二哥摸黑写字,仔细伤眼哩?”柳芽见状,忙点了烛台送到书房。 沈瑞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些干涩,不过看着十来张画好的拳谱,还是生出几分成就感。 到了外间,小桃在安桌,小杏取了热水。沈瑞净了手,在桌子前坐了。眼前除了平素的两荤两素例菜之外,还有一道碗蒸樱桃肉,一道甜品。不用说,这是借了张家姊妹的光,沈瑞立时没了胃口,指了指那两道甜菜,对柳芽道:“这两道你们拿下去添菜。” 被沈举人、张老安人这一“提醒”,沈瑞倒是想起如今在主院库房的那些物什。 沈举人续娶在即,新人进门,那主院也要腾出来。与其让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惦记那些东西,还不若在新人进门前,借口腾地方将东西都处理了。不过如今孙氏名义上的儿子有两个,具体如何处置那些,还得等后日沈瑾到家后,两人商议一番再说。 一夜无话。 次日,沈瑞到了学里,依旧见何泰之过来同坐。 不过何泰之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形意拳”上,而是在明日沈家宗房的宴会上。徐氏今日使人往各房派帖子,明日要借宗房地方宴请各房宗亲。 一到了课歇,何泰之便忍不住开口道:“我姐姐还在苏州,姨母不放心,待姨母宴完客后,我们就要返回苏州。瑞表哥后日也得去宗房吧,到时乱糟糟,学拳之事只能先放下。等以后得空,我再同瑞表哥学。” 小孩子兴趣本就来得快,却的也快,对于何泰之的反复,沈瑞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徐氏在松江逗留的时间这么短。孙氏与徐氏渊源他还糊涂着,看来先前还真是妄想。即便徐氏是孙氏故人又如何,时隔这些多年,要是徐氏有心照拂一二,不说前面,就说他守孝这几年也不会不闻不问。 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么反而开始指望起别人来? 如此想着,沈瑞就淡定了。 说完方才那番话,偷偷留心沈瑞反应的何泰之反而坐不住,忍不住问道:“瑞表哥怎不问一句择嗣子之事?”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道:“这都是、大人的事,哪里用得着我们操心?” 他其实想说的是,那都是别人的事。 虽说他上辈子出身二房,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也是早日进京,可还真没有想过去争做二房嗣子。四房这里,上头两个长辈虽不着调,可孙氏已经给铺好了局面,只好他熬两年,借了科举仕途,离了这里便得解放。 二房那里却是六个长辈,又有沈珞珠玉在前,嗣子岂是好做的? 不能说“寄人篱下”,也需看人眼色过活,沈瑞求的不过是自在,才不愿让自己身上再束上几个套子。 何泰之看着沈瑞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有些傻眼。难道眼前这个做事有模有样、学习勤勤勉勉,行事稳重的少年,只是个孩子?还说了什么“大人的事”?他自己只有九岁,都不觉得自己是孩子,这沈瑞可比自己还大三岁。 看着何泰之目瞪口呆模样,沈瑞笑笑,继续整理笔记。 形意拳拳谱昨晚写完大半,今晚在整理整理就完整,正好明日叫长寿连同从董双那里借来的笔记一起送过去,借着宗房宴客名义,正好回了学拳之事。 何泰之可是真着急。 要是沈瑞对嗣子之事没兴趣,过几日不跟大家走,那他跟谁学拳法去? 想着这两日自家姨母私下里使人打听最多的都是四房的事,何泰之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姨母属意的嗣子人选就是沈瑞。 且先不论与已故孙氏交情到底几何,只说这沈族这些少年中,最适合挑嗣子的人选都在这班上。西厢那里都是毛孩子,年岁太小,要是长不成怎么好;耳房那几个秀才又年纪大了,不好教养;数来数去,还是东厢这些少年年纪最合适。 要不然,他作甚来这里?还不是帮着姨母,悄悄查看查看诸少年品行。 矬子里拔大个,就只有沈瑞与沈珏两人看着最佳。想到这里,何泰之有些为难。同沈珏厮混两日,两人也有了些交情。要是沈珏给自己做表哥,两人倒是能玩到一块去,他倒是也能接受。沈珏正好过来,就看到何泰之的包子脸挤成一团,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道:“这是想甚了?这般纠结模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七章 东道主(一) 何泰之打掉沈珏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道:“珏表哥,非礼勿动!” “哈哈!”沈珏笑得不行:“捏你一下怎了?你小时挨捏的少了?” 何泰之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已经不是孩子,珏表哥要尊重些。 沈珏原还想要再打趣他两声,不过眼见他绷着小脸,做小大人模样,便撇撇嘴:“晓得了,你都是小童生,自不是寻常孩子。” 何泰之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童生同是不是寻常孩子又有什么干系。 沈瑞见沈珏又发酸,岔开话道:“明日沧大伯娘宴客,我们也要去么?” 沈珏点点头道:“要去吧,贴子上写的是阖家。沧大婶子难得来松江,自然见一见族中晚辈。反正预备的是飧食,学堂里下了课再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两人说话,并未压低音量,沈琴、沈宝等人听了,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明日宗亲聚宴之事。 郭胜等姻亲外姓子弟,此事就不相干,不过徐氏是沈家身份最高的诰命,如今回乡,就是他们这些外姓子弟也多有听闻,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虽说大家都晓得,徐氏此事南下,多半是过来是择嗣子的,心里也好奇,可有何泰之在,不好提及这个,便说的都是旁的。 沈琴道:“如今已经是冬月,沧大伯娘难得回乡,是不是要等过了除夕大祭方走?” 何泰之摇头道:“哪里会耽搁那么久?姨母明日宴客后,差不多就要张罗回苏州。” 除了早已知晓此事的沈瑞,其他人多变了脸色。 沈宝急忙道:“怎会这么仓促?作甚不多留几日?” 何泰之笑道:“宝表哥要是舍不得祝表哥,随我们去苏州不就行了。” 沈宝闻言,眼睛立时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抓了抓后脑勺道:“老师要准备应试哩,我哪里好去打扰。”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现下是弘治十三年,去年春闱,下一科要在后年,可还有小两年功夫。你就算跟着去了苏州,难道还要住满两年?” 沈宝胖乎乎的脸上立时有了光彩,不过还是略带扭捏道:“老师并未提此事,我做弟子的,也不好厚着面皮跟着。” 何泰之拍了拍小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若是祝表哥不开口,我便请你陪我去苏州。苏州才子可不只祝表兄一人,苏州唐解元之名,想来宝表哥也知晓,他是祝表哥密友,才华横溢,书画堪称一绝。” 南直隶一地,三年才出一个解元,士林关注,不过也仅是关注而已。可像唐寅这样倒霉的解元,第一次参加礼部会试就吃了官司,连带着除了仕籍的,还真是少见。这两年在南直隶地区,唐寅大名已经直追南直隶所出的几位状元鼎甲。 他虽沾的是科举舞弊案,可倒是没有人质疑他会舞弊。要是一直省解元参加会试都需要舞弊,那就寻常举子怎么办? 大家只是觉得这唐解元太倒霉,怎么就挑了那么一损友作伴进京,又安置在一处,受如此大牵连,真是命中劫难。 当然士林中人关注的是他除了仕籍,断了前程之事,寻常百姓则是乐意听些风月趣闻。这唐解元不仅丢了功名,听说连唐娘子也嫌了他,夫妻合离,带了嫁妆改嫁了另一位苏州籍进士。提及此事,有唾弃唐娘子不守妇道的,也有羡慕那新进士的。在乡试时被压了一头又如何,最后榜上有名的是他,连解元的娘子认的也是他。 苏州与松江毕竟跟着几百里,传到这边的消息,越发走样,将那唐寅说成是落拓才子、古今第一悲苦人。 眼见何泰之提及唐寅,大家都来了兴趣,打探起来。 何泰之跟着姨母南下,在苏州虽住了几日,不过因徐氏娘家在苏州,姊妹也嫁到苏州的多,少不得走亲访友。何泰之不过见了唐寅两面,凑到跟前说了一句话罢了,不过显然是极为推崇唐寅,从表哥那里得来的消息,便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 “唐解元十六岁过院试,为当年的案首。要不是后来父母亲人接连故去,守孝耽搁也,也不会磋磨多年。”说到这里,何泰之想起自家祝表哥,似乎也因守孝错过了好几科乡试,便唏嘘道:“是也命也,要是唐解元家没有病故,说不得早举业,会试也不用遭此大劫。” 沈环好奇道:“唐娘子真改嫁了么?” 何泰之闻言,咬牙道:“勿要提那个小人,枉为唐解元密友,却不记得‘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大摆筵席娶了唐娘子做填房。祝表哥已与他割袍断交,苏州士人也多耻与他为伍。” 沈桂道:“他既是敢摆酒,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来也是,中了进士,就要选官,总要有熬到花甲老翁方回乡。” 何泰之嗤笑道:“此人有才无德,在京城也长不了。苏州籍官员任京官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一时猖獗,过于得意忘形,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被打回原形。”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这显然不是他能说出的话,应该是听大人们谈论过此事。 不过那进士行事确实不当,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多是踏着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又几个没有落第失败过。某进士在唐寅科场失意后,又夺他妻子,使得他破家,这触犯了文人相争的底线,绝对会引起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心,下场能好了才怪。 十几、二十年考出来的进士,都禁不起折腾,何况沈源这个区区小举人。 沈瑞有些好奇,不知道郑氏那里会如何应对沈举人的“荒唐”。早晨出来前打发长寿盯着那边,也不知盯的怎样。 他以为郑氏为了不让沈瑾分心,不会让沈瑾知晓才事,才有昨日说辞,想要促郑氏去了结此事。 没想到到了下午没下课,长寿便匆匆赶来,沈瑞才晓得自己这这回沈瑞还真是料差。 长寿这边自早晨沈瑞走了,就盯着郑氏这边。虽说沈瑞没有交代具体缘由,却告诉长寿,任由郑氏行事,要是她有什不便处,就暗中帮一帮。 郑氏一早就去书斋沈举人跟前做了报备,借口去为沈瑾采购冬衣料子为名,出了沈家,直接到了府学,寻了沈瑾出来。 母子两个在府学跟前茶楼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出来,不知说了什么,沈瑾脸色很难看,母子两个似有争执。 接下来,郑氏去了南街银楼,买了两副头面,就回了沈家。 中午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往衙门里立契时,郑氏带着张三姐、张四姐乘了马车,在衙门外候着。 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出来,张老舅爷自己家去,剩下一行人就去了南城,进了一处酒楼,就是在郑氏先前去的银楼附近。 待用了午食,沈举人先行家去,郑氏带了张三姐、张四姐去了银楼。 接下来,就是变故,等郑氏出来时,便只有一人,并不见张三姐、张四姐。 而后不知怎地,郑氏与沈举人便在书斋吵了起来,甚至沈举人还动了手。沈瑾正好扶了张老安人过来,这才拦下…… 接下来相信情景,是沈瑞下学回家后,郝妈妈抽空到跨院偷偷讲述。 因张老舅爷今日过来,临时溢价,这过契银钱一时谈不拢。沈举人本答应给六百两,昨日与张老舅爷也说妥了。可张老舅爷昨晚被儿子、媳妇怂恿一番,今日又改口要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咬牙答应了六百两银子出来,已经割肉似的,如今张老舅爷又反口,自是引得他大怒。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张老安人只有两下安抚的。 若非张四姐眼巴巴地盯着,沈举人早就佛袖而去。 因此,直到郑氏过来时,张老舅爷与沈举人在老安人房里僵持。 郑氏是得了消息,给张三姐、张四姐两个送头面做贺礼,见了这个情景,便笑吟吟道:“这如花似玉两个孙女,怨不得舅太爷舍不得。只是我们家老爷是好意,才要收做女儿,这舅太爷口口声声提银子可是伤情分哩。” 到底是同沈举人相处小二十年,一句话便说到沈举人心中。 在沈举人看来,张三姐、张四姐因没有嫁妆亲事耽搁,自己本是善心,才要收她们做女儿,为她们料理亲事。张家只有感激的,得几个银子也该满意,哪里有溢价的道理。 再说了,张三姐与张四姐是银子打的不成,开口就加了四百两? 张老舅爷晓得郑氏是沈举人二房,沈瑾生母,见她和气,便道苦道:“总不能两个姐儿进了沈家吃香喝辣,其他人都饿死。如今家里真的过不去,原还指望三姐、四姐身上聘资,这与了你家老爷做女儿,往后她们姊妹可确实同张家不相干了……” 郑氏便为难道:“舅太爷也不容……” 张老舅爷忙道:“是哩,是哩……但凡日子好过些,也不会让她们姊妹耽搁至今还没说上亲事。三姐已经十八哩……”郑氏面露不忍道:“这可怎么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八章 东道主(二) 沈举人原还当郑氏是个懂事的,转眼见她口风又偏向张老舅爷,不由瞪向郑氏。 郑氏不看沈举人,只拉着张三姐的手摩挲,满脸慈爱道:“瞧这姣花软玉般小娘子,叫人看了直爱到心里去。” 张三姐一颗芳心本在沈瑾身上,心里视郑氏为婆婆的,见她这般喜欢自己,却是没有婆媳缘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虽晓得过契到沈家,自己想要嫁沈瑾的奢望就落空,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亲近郑氏,满脸羞涩小声道:“不敢当二娘夸赞。” 见她这般纯良乖巧模样,郑氏微怔,随即笑道:“老安人,妾身这里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老爷不舍得。” 一时之间,众人都望向郑氏。 郑氏叹气道:“妾身只生养了大哥一个,如今大哥记在大娘名下,妾身倒是孤零零一个人。往后也是孤魂野鬼,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了这样两个女儿,往后妾身身边也能热闹些。” 她这话一说完,就有些冷场。 张老舅爷与张老安人都面露不快,张家好好的嫡女给沈家做养女就罢了,还要给一个妾室做养女? 沈举人倒是有些怜惜郑氏现下名下无子女,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张三姐还罢,认了郑氏为母没什么;张四姐他可是早有打算,以后要养在外处,多了郑氏这个养母,怕是还要碍手碍脚,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氏只做不见,道:“两位小娘子已是花嫁之年,眼见就要张罗亲事。老安人需静养,老爷又管不得这些琐事,妾身便毛遂自荐为两位小娘子张罗如何?” 听了这话,张老安人与张老舅爷脸色立时回暖。 郑氏当年因照顾老母幼弟,家里贫寒,方做了妾室,陪嫁寥寥。不过因郑小舅后来接连中举、中进士,外放知县,郑家日子也渐渐过去来。郑老太太已经下世,郑小舅待长姐如母,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当官,每年郑氏生辰也不忘打发人来给郑氏请安祝寿。 数年下来,郑氏手头上也小有积蓄。 张三姐、张四姐过契到沈家,总要给预备两副嫁妆。毕竟担着“沈家养女”的名分,要是太寒酸,也让人笑话,要是差不多的,一人也要几百两银子。要是郑氏应了,帮着置办嫁妆,倒真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便笑着说道:“莲娘向来是个仔细人,有你帮着费心,也是她们姊妹福气。” 张老舅爷则是有些着急:“那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在旁,眉头又皱起来,刚想开口,便被郑氏笑着打断:“妾身难得求老爷一回,老爷便忍痛割爱,将两个好女儿予了妾身吧!”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郑氏便笑着对张老舅爷道:“舅太爷放心,老爷出了大头,剩下那四百两就包在妾身身上。只是可说好了,这两个小娘子既入了我们沈家,可从头发丝儿到脚底都是我们沈家人,往后聘资也好,嫁妆也好,很不同张家相干。” 这本是昨日说好的,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理当如此。” 张老安人眼见事成,只觉得舒心,笑着对那张三姐、张四姐道:“还不改口叫娘!” 张姐姊妹便起身,对着郑氏重新见礼,连“二”都省了,直接叫“娘”。张三姐叫的心甘情愿,面上也多了孺慕之色;张四姐却是心里直犯膈应,不过因晓得姐姐与自己的嫁妆要落在郑氏身上,便也甜甜糯糯地唤了两声“娘”。 沈举人虽顺了郑氏的意,没有再反对此事,可面上依旧有些不痛快。 张老舅爷正惦记银子,便道:“既是说妥了,那银子……” 郑氏一手拉着张三姐,一手把着张四姐,笑道:“舅太爷勿急,等过契手续得了,自然将庄票与了舅太爷。我们老爷的人品,舅爷还信不过。”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神色,恐怕他反悔,便催着早些去衙门过契。 郑氏则是看着先前拿来的那两副头面,则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副头面是银鎏金的,戴着鲜亮,却不禁使。你们姊妹收起来,留着赏人。金宝楼这些日子刚进了新鲜样式的嵌宝钗、珍珠手钏,一会娘带你们去挑。一人先添两套头面戴;衣裳也要添置些,家里并无鲜亮料子,咱们再去绣坊看看……” 张三姐、张四姐的穿戴确实寒酸些,如此年纪的小年纪,哪里有不爱美的,两人脸上都添了欢喜。 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也没有不愿的,既做了沈家养女,张姐姊妹总要穿戴起来,方不坠了沈家脸面。况且就算花些银子,以后充到嫁妆里,也不浪费。 于是,除了张老安人在家外,其他人便都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讲到这里,郝妈妈歇了一口气。 冬喜见状,立时奉了茶上前。郝妈妈接过,吃了两口,方继续说道:“老爷是用了午食回来了,大哥没一会儿也回来,来后院陪老安人说话。待听说多了两个姊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欢喜的。老安人还以为大哥看上三姐,好生安慰了两句。约莫将申时,就有二娘身边婢子小梨过来寻老安人救命。说二娘回来了,与老爷在书斋争执,老爷动了手,还要写出妾书。” “大哥与老安人都着急,大哥先行一步,老安人随后也带了老奴等人去了书斋。书斋里,已是乱成一团。老爷不仅动手打了二娘,连大哥也打了。又叫人传板子,要对大哥行家法。” “老安人忙上前拦着,老爷便指着二娘骂‘毒妇’。老安人追问缘故,老爷却不肯说;又问二娘,二娘也不开口。老安人无法,怕大哥吃亏,便叫大哥扶着二娘先下去。老爷又不肯叫她们走,老安人见事情不对劲,便打发婢子婆子们都出去,叫老奴在门口守着,这才开始追问老爷。” “老爷这才讲了缘故,原来二娘中午同老爷分开后,借着挑首饰的旗号带了张三姐、张四姐两个出去逛,回家时却是一个人。等老爷得了消息,打发人请二娘到书房后,二娘便直接拿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张身契给了老爷。张家两位小娘子已经叫二娘给卖了,老爷这才恼,追问她卖到哪里去,二娘也不说,才动起手来。” “老安人听了立时傻眼,却是闹不清缘故,怒气冲冲地问二娘。二娘依旧蚌壳嘴,什么也不说。大哥便跪下,说主意是他出的,人是他卖的,不与二娘相干。还说张家门风不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不得沈家女儿,怕污了门楣。老安人还稀里糊涂,老爷已是气得跳脚,立时狠踹了大哥一脚,开口骂个不停,又追问三姐、四姐下处。” “大哥就是不说,老安人反应过来,便叫大哥扶了二娘先下去,然后问老爷是不是与两位表外侄女有私,老爷绝口否认,只不住口地咒骂大哥、二娘。老安人将老爷狠骂了一顿。骂得狠了,老爷方不耐烦地道‘自己摸过来的小淫妇,怎睡弄不得?白吃了我家三年饭,只睡三晚还亏了’。老安人气得立时昏厥过去。” “等老奴等听到动静,扶了老安人回去,便听说大哥带二娘出去。老爷使人去问了两句,听说是去城外庄子,便喝骂两声,并没有叫人去拦。” 讲述完事情经过,郝妈妈啧啧道:“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二娘平素看着温温柔柔,待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这下手却是狠辣。张家四姐行事不检点,有了这个下场也不无辜;那张家三姐却是个老实人,平白受累。” 沈瑞回来前,已经听长寿说过,晓得郑氏是一个人回来,已经处理了张三姐、张四姐,可听了这详细情景,依旧觉得诧异。 郑氏这般架势,不单单是要处置张氏姊妹,更像是要与沈举人决裂。 “老爷真写出妾文书?”沈瑞想了想,问道。 郝妈妈点头道:“写了,因这个老安人还念叨老爷好几句。毕竟二娘是大哥生母,不管做错了什么,看在大哥面上,都不当出妾。”说到这里,叹气道:“二娘这次太大胆,郑家又没人在松江,二娘离了沈家也没有活路。老爷似也后悔,不过面上过不去,总要过些日子才能松口。” 沈瑞听了,却是不以为意。 郑氏哪里会没有活路?有个当官的兄弟,亲生子名下也有产业,自己手中有私房,离了四房只有过的更好的。 只是瞧着郑氏行事,用意颇深。 沈瑾待老安人与沈举人向来恭敬,郑氏在儿子面前揭破沈举人的无耻嘴脸,使得这父子之间添了嫌隙。即便沈瑾为人孝顺,不会去斥责长辈过错;那沈举人知晓儿子晓得自己丑事,心里还能自在?一来二去,父子之间只会渐行渐远。 郝妈妈不过怕沈瑞蒙在鼓里,这几日不小心触到沈举人与老安人火头上,方得空过来报信。该说的说了,便又匆匆忙忙回去。 沈瑞不知为何,想起沈瑾过生日那晚郑氏与沈举人的私语。 估计在那时开始,郑氏便生了离去之心,否则不会短短一晚,就又如此决断。只是这天下做父母的,多当儿女是命根子,这个郑氏倒是好魄力,真能舍得下沈瑾。这母子二人,真的是去城外庄子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九章 东道主(三) 管家赵庆拿着手中请帖,站在书斋外,犹豫不决。这是宗房那边使人来派送的请帖,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诸族亲,请自家老爷阖家赴宴。这帖子上午就送来,门房老李外孙满月,回家吃酒,小厮又不知轻重,这帖子就耽搁。 直到看到赵庆,小厮方想起这件事,将帖子给了管家。 不想当时正赶上沈举人去衙门,管家不好越过老爷直接将帖子给老安人,便等沈举人回来。 就在得知自家老爷回来后,管家往书斋递帖子时,又赶上沈举人与郑氏争执。大管家只听了一耳朵,便立时避而远之。 沈举人私纳张四姐之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住赵庆这管家。 做了这些多年管家,前院这点事都在他眼里。 如今瞧着这架势,管家便晓得是“东窗事发”,哪里敢趟这浑水。 避了小半日,眼见天近黄昏,管家想起这张请帖,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书斋。 在书斋门口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见春月从东厢出来,面上带了几分忧色。 管家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道:“老爷作甚哩?” 春月福了福身,难掩忧心道:“在榻上歪着,直道头疼,看着是气得狠了。又不许人去请大夫来瞧。” 下午郑氏与沈举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留婢子在跟前。春月、冬月与郑氏侍婢小梨,都在院子里候着。直到沈举人动手,惊动了外头,大家才敢上前探看。春月只晓得老爷口口声声骂郑氏“毒妇”,郑氏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死样子,到底这夫妾两人为何翻脸却是不知。 等到后来沈瑾与张老安人先后过来,她们这些婢子也被打发出去。 等到大家陆续离开后,春月、冬月两个方到沈举人身边服侍。 东厢里,沈举人躺在床榻上心情很复杂,当知晓郑氏作为那刻,他气冲斗牛,真是心疼够呛。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与张四姐胡混了三晚,要说情深似海那是扯谎,可想到一个娇滴滴小娘子与自己约定终身,并且乐意变着花样服侍自己,他的心都跟着疼。 不过他也不否认,当晓得郑氏卖了张家姊妹,而且死咬着不肯说下落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否则他不会只喝骂郑氏,追问张家姊妹下落不得后,也没有派人出去寻找。 在迷恋张四姐的年轻娇嫩时,沈举人心中不是不怕的,只是男人起了花花肠子,有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 与其说他恨郑氏卖人,不若说他恨郑氏竟然敢将此事告诉沈瑾,在儿子面前揭开他的丑事,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老子的留。而向来孝顺守礼的沈瑾,今日又跟倔驴似的,敢护着郑氏,与自己硬顶硬。 除了怨恨,沈举人还生出几分沮丧。儿子大了,自己老了,她们母子两个才如此肆无忌惮。 听到外头动静,沈举人翻身从榻上坐起,双手摩挲了一下脸,起身走到外间,冷声道:“赵庆么?还不进来?” “正是小人。”管家应声,进来,双手捧了请帖道:“老爷,宗房打发人送来请帖过来,二房大太太回乡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沈举人本心烦,听到“二房大太太”却是一愣:“二房大太太回来省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为了报禀此事,下午早出去打听过,便道:“听说是前日到松江,昨日去了知府衙门拜会知府太太,今日往各房派请帖。” 沈举人接了帖子,看上面的时间是明日下午,不满道:“这是哪里规矩?女眷请客,竟然不是午食,而是飧食?” 说着,他又望了望窗外,轻哼一声,道:“这个时辰方使人送请帖,是个什么意思?” 管家见他黑着脸,自然不会说这帖子被门房耽搁半日又被自己揣在袖子里半日,便缄默无语。 沈举人看到帖子上“阖家”几个字,便想到沈瑾,只觉得心火直窜。他将帖子往书案上一摔,吩咐道:“你亲自去宗房回话,就说明日我带了二哥过去赴宴。趁机也打听打听,二房大太太怎突然来松江了!” 管家应声去了,沈举人站在窗前,只觉得寂寥。 二房大老爷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已经是侍郎官;他却一事无成,连齐家都没有做好,真是呜呼哀哉。 城西,一处客栈。 二楼套房里,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凉透,郑氏与沈瑾母子坐在桌前,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沈瑾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道:“二娘作甚自作主张?儿子不是说了,一切交给儿子就好?” “大哥只需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种脏事我怎舍得叫让你沾手。”郑氏长吁了一口气道:“定要推出个恶人的话,还是我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二娘……”沈瑾哽咽着,眼泪唰唰落下:“为甚要如此哩……为甚要自己逼自己……” 郑氏没有跟着哭,反而露出几分笑来:“好大哥,莫要哭,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贵妾也是妾,妾通买卖,只有离了沈家,我方能做回人。往后你也不用再唤我二娘,可以改口叫我声娘……” 沈瑾只举得心如刀割,跪倒在郑氏膝,十七岁的少年,哭得跟孩子一样前:“娘……娘啊……儿子可有甚不是……为甚娘连儿子都不要?若是娘不愿在继续呆在家里,儿子奉娘去城外庄子过活。作甚要连儿子都不要……” 郑氏看着儿子,心里跟针扎一般。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养的,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眼见着他从小小一团长成这么大。儿子舍不得她,她又哪里能舍得下儿子。可是她晓得,新太太进门在即,为了沈瑾以后不受内宅辖制,她此时离开是最好的。就是儿子说亲,少一层生母庶婆婆,亲事也能说的顺利些。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沈瑾头顶,轻声道:“好大哥,你已经长大,莫要再做小儿女态……” 沈瑾抬起头,哭道:“娘若是要走,就带儿子一起走……” 郑氏的手一顿,露出苦笑:“你是沈家子弟,沈家是你的根,离了根又哪里能活呢?” 沈瑾还要再说,郑氏已经肃容道:“我也是将四十的人,难道还要等新人进门后去立规矩?妾是什么?妾是‘立女’!要给主母定省,要铺床叠被,要服侍梳洗,要侍候三餐!先头大娘子是个爱清静的,我也不去她跟前碍眼,两下里太平。谁晓得新人是个甚脾气,无需苛严,只需按规矩行事,我就得老老实实立规矩!要是苛严些,我这大年纪,便也只能受其磋磨……到时候,即便你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你虽是我亲生的,可如今记在先头大娘子名下,哪里有资格为我说话?还是你指望我去同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让老爷与我撑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且看好的,我只有你舅舅一个手足兄弟,自打他出去做官,十来年也不得见。如今趁着我还能动,我也想去看看你舅舅……”说到后来,已经放软了话:“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等过个一年半载,在那边住烦,还是要回来。到时就按你说的,去你名下的庄子里安置,也过过当家太太的瘾。” 郑氏将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即便舍不得,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不舍,就留着生母受委屈。 只是郑氏说的容易,去山西探望做官的郑小舅,可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谈何容易? 沈瑾想了想道:“那儿子送娘去看舅舅?” 郑氏皱眉道:“胡闹!这一来一往要小半年功夫,你明年要参加乡试,哪里能耽搁得?你若是有心,就全心温书,等过了乡试,早起启程上京,正可以绕道山西。说不得我还能借了大哥之光,也跟着往京城里见识一番。” 沈瑾听着前面本蔫头巴脑,听到后头却是萌生出满心期待:“娘说的是真的?若是儿子明年乡试过了,娘真随儿进京?” 郑氏笑道:“作甚哄大哥?正好照顾大哥应考。若是大哥榜上有名,娘就随大哥往任上做老封君;若是大哥失手,娘就陪你在京城待下一科。” 沈瑾本觉得绝望至极,才如此痛苦,眼见母子相逢有盼头,便添了精神,使劲地点头。 这一刻,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四房以后会如何,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以后如何…… 沈家,跨院。 沈瑞用完晚饭,早早地掌灯,坐在书房将剩下的半套拳谱画好。待取了明胶与棉绳,将拳谱装订好,沈瑞又去整理笔记,零零散散的,足有七、八册笔记在。将这些都整理好,沈瑞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提及明日家中有事,旧约取消,奉上拳谱,让董双试练。又附送新书一匣,作为董双归乡仪程。山高路远,异日春闺场上再相见。 刚将东西整理好,便听到外头有女声道:“二哥在么,老爷打发婢子来传话……” 沈瑞挑了帘子出来,便见院子里立着一女婢,挑灯而立。 沈瑞道:“老爷有什么吩咐?”来的正是春月,因亲见了书斋这几日变动,早没有早先张扬,见沈瑞出来,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老爷叫二哥明日中午午歇就家来,老爷要带二哥往宗房赴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章 东道主(四) 沈家,书斋,东厢房。 听了管家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举人目瞪口呆。 当年那个随着孙老爷来松江送嫁的徐娘子,就是二房大太太徐氏?这一个商户家嫁女,怎么同二房扯上瓜葛?还有那孙老爷同二房三太爷是至交好友的话,又是从何说起? 京城进士出身的高官显宦,与浙南商贾,隔了这么远,身份天差地别,怎就能成至交好友? 沈举人的心,立时乱作一团。 随即沈举人想起一件事,自己与孙氏亲事是宗房太爷做媒。而二房三太爷移居京城后,似乎只同宗房一脉有些联系,两位太爷昔日还曾做过同窗。 自己那岳父真是二房三太爷好友? 沈举人对于自家岳父孙梦生了解的并不多,孙氏是老来女,当年出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即便亲来松江嫁女,可相应料理,都是同来的徐娘子出面料理,孙梦生露面的时候反而不多。 沈举人当年应下亲事时,只当宗房太爷与孙梦生有旧,而后看宗房太爷为孙氏多有庇护,似正印证这点。万万没有想到,孙氏与京城二房有旧,而且看来渊源颇深。 沈举人萎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额头上冷汗直冒,问道:“二房大太太可知晓三年前之事?” 管家瞄了沈举人一眼,小声道:“怕是晓得的,听说二房大太太前日在茶楼里偶遇鸿大太太母女时,给隔壁小娘子表礼甚重;昨日去知府后衙拜会,也是二房大太太先递了拜帖,主动前往。” 沈举人闻言,有些傻眼。知府太太与郭氏,两个都是孙氏生前所交好的。 二房大太太这是来为故去的孙氏张目?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三年,会不会太迟了些? 自己当年似也有不妥当之处,如今续弦定的又是侵占了孙氏织厂的贺家之女,沈举人眼神微闪,生出几分心虚:“二房大太太到底为何来松江?可打听到了?” 管家道:“据二房大太太随从那边的消息,二房大太太本是带了外甥、外甥女回苏州省亲,来松江探访族亲是临时起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是二房大太太亲口所说,二房大哥九月里殇了……为了这个如今各房都猜,二房大太太这回来松江,是为二房择嗣子来的……” 沈举人原想着明日是不是装病避过这宴请,便听到管家这一句,立时吓了一跳。 二房大哥殇了?为二房择嗣子? 沈举人原本绷着的心,立时松了下来,对于明日宗房大宴,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他摆摆手,打发管家下去,自己坐下又寻思了一回。 二房大太太要是有心过问四房之事,岂是他一次回避就能避开?该来的总要来,看来此事还得老安人出面。当年之事,固然他疏忽了;可身为人子,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举人便起身去了后院。 张老安人被郑氏所为所惊,又被沈举人顶了几句,昏厥过去,即便后来醒来,精神也不足。这场变故,不仅不能声张,还要替郑氏将此事掩住,真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郑氏手段虽狠辣,可张老安人并不觉得过分。可恨的是张家那两个小贱人,恁地不知廉耻,竟然不顾辈分去勾引表叔,失了伦常。要是事情泄露,四房上下都不用做人。 不过张家姊妹到底姓张,郑氏不同她商量私自处置,沈瑾那里口口声声说张家家教不好,也使得张老安人气恼灰心。 听说沈举人过来,张老安人本打算不见,可没等使人去传话,沈举人便直接登堂入室。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刚要呵斥,便见儿子举了一张请帖道:“安人,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张老安人先是一怔,随即道:“莫非二房大老爷要择嗣?” 沈举人很是意外,在椅子上坐了,看了张老安人两眼:“安人听说二房大哥殇了的事了?” 莫非下人里还有不安分的,否则他都才知晓的消息,怎么就传到后院来? 这下轮到张老安人意外:“二房大哥殇了?那可是二房单丁?” “应该是真消息。二房大太太来此,要不是确有其事,谁会平白造这个谣来得罪她?”沈举人点头道。 张老安人惊愕过后,却是露出几分欢喜:“如此甚好!正可将二哥送二房做嗣子!” 沈举人“腾”地一下身份,皱眉看着张老安人道:“安人莫非老糊涂了?二哥是孙氏独子,如何能过继他人?” “糊涂的是你!孙氏名下可不单单二哥一个,还有大哥。二哥既是嫡次子,如何过继不得?二房择嗣,从远近亲疏看,本就首选宗房与四房!那是侍郎门第,二哥真要过去做了嗣子,往后同大哥两个也是互为臂助!”张老安人面色潮红,腰板坐直,郑重其事地看着沈举人:“这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你可莫要只顾着面皮,就要去拦着!” 沈举人见张老安人如此反应,心下狐疑不定,又坐下道:“平素倒是没瞧着安人这般疼二哥?若是过继为人子是顶好的事,以安人对大哥疼宠,不是当先想到大哥?” 张老安人一时被噎得无语,却挺着脖子道:“择选嗣子传承血脉,多是要挑家族嫡血。要是庶出血脉都可挑,那二房只要寻二房旁枝庶房便是,哪里还轮得到其他房头?大哥虽记名,到底不是孙氏亲生。” 见她强词夺理,沈举人倒是想起一件旧事道:“二哥打落地开始就养在安人屋里,当年也见安人疼爱过,作甚后来就不喜了二哥?” 张老安人皱眉,默了半响,方幽幽道:“二哥八字不好,刑克亲人。你看孙氏早先身子骨好好的,产子后便病弱,后来又病死了。” 沈举人才不信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真要少年失母就是八字硬,那他这少年失父的、老安人这青年守寡的八字也软乎不到哪里去。 张老安人不愿说这个话头,岔开话道:“明日正可带二哥过去,二哥年岁正好,已经立住,有没有婚约在身。” 见她兴致勃勃模样,沈举人想着明日还得张老安人出面,怕她没头没脑的出了笑话,便将二房大太太的身份说了,又提了孙梦生生前与已故二房三太爷有旧之事。 张老安人显然也被惊住,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还同那边有牵扯……” 这一夜,沈家四房里,只有沈瑞好眠,其他人因各种缘故,辗转反侧。 清早起身,沈瑞便在院子里耍了一遍形意拳,身上热乎乎的舒坦不少,早饭都多用了两碗粥。 冬喜“病了”两日,今日终于好了,晓得沈瑞中午要去宗房赴宴,她便拿出一件没上身的素色大氅来,问道:“二哥是早上直接换好,还是等中午回来再换上?” 沈珞十八岁身故,因不到及冠之年,算是上殇。即便是减等,松江宗族这里得了消息,也当按制服丧。 只是沈举人与二房几位老爷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还在五服内;等到沈瑞这一辈,与沈珞便已经出服,只算是族兄弟,并不用服孝。不过也不好穿得太艳丽,换上素服,总是没错。 “直接穿了,省的中午再换。”沈瑞道。 他虽已经出服,可并不喜艳色,郭氏给他裁制新衣,自也按照他的喜好,除了两件节庆场合穿的红衣外,平素衣服都是清雅淡素为主。 因此,沈瑞即便换上素色氅衣,看着也与平素里装扮差别不算大。 不过等沈瑞到了族学,已经到了的同窗少年,眼睛都落在沈瑞身上。 沈瑞四下里一望,就晓得缘故,原来今日族学里几个本家同窗,齐齐换上素色装扮。 何泰之已经来了,坐在沈珏座位上,同沈珏两个嘀嘀咕咕。见沈瑞到了,何泰之便起身,与沈珏一道过来。 “瑞表哥可得好生谢我与珏表哥!”何泰之得意洋洋,举着手中的书轴,对沈瑞道。 沈瑞眼睛一亮,立时接过:“这是祝表兄手书?” 何泰之嗤了一声道:“沈表哥怎就认准祝表哥了?这可是松兰翁的字!” 松兰翁?沈瑞觉得有些耳熟,道:“这是八房老太爷手书?”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连表哥都襃赞不已,宝表哥只拿来两副,一副祝表哥留了,一副让我同珏表哥抢来给瑞表哥,连魏表哥都没捞到!” 沈瑞小心地将书轴打开,便见一副龙飞凤舞的狂草,上面不是唐诗宋词,而是一阕小令。 这狂草挥洒极大气磅礴,这小令却极为温婉缠绵。动静之间,让人莫名生出几分酸楚。 沈瑞看的呆呆的,不知不觉入了神,直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自己一人,那难掩的寂寞与孤单,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又回转到上辈子情景,耄耋之年的曾外祖父,温文儒雅的父亲,内柔内刚的母亲,满身学究气却有保留着挚诚之心的姐姐…… 不知不觉,沈瑞已是泪流满面。 见沈瑞如此反应,不仅何泰之与沈珏傻眼,连关注着何泰之的沈宝都觉得震撼。 “瑞哥看懂了老太爷的字……”沈宝有些沮丧,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或许瑞哥比我天分强许多,该拜在老师门下的是瑞哥才是。” 沈琴不懂书法,只觉得莫名奇怪,撇撇嘴:“至于么?看个字儿,还能看哭了?” 沈宝叹气道:“昨晚老师看到这幅字时也落泪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琴倒生出几分好奇:“到底写的是甚哩?我也瞧瞧去。” 待沈琴凑到沈瑞跟前,沈瑞也醒过神来,觉得脸上冰冷,用手一摸,湿了一片,忙用袖子抹了一把。 沈珏咬牙道:“瑞哥到底看出甚了?这般伤心,看的我心里都酸酸的不得劲!” 沈瑞长吁了一口气,方缓缓道:“我……想起我娘来……” “啊?”何泰之闻言,讶然出声道:“祝表哥昨晚看了这幅字后,也说了这么一句……” 沈瑞视线落在这幅字上,有些移不开眼。 沈宝跟在沈琴身后,也凑了过来。 沈瑞见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当年老太爷是不是遇到极伤心之事?”沈宝看了沈瑞两眼,方垂下眼帘道:“当年高祖、高祖母去寺里祈福,老太爷本要护送前往,因友人到访,便没有同去,就由曾祖母带了祖父奉亲前往……回来时,遇到了上岸的倭寇……若不是祖母当时已有身孕,后又生下父亲,四房嫡支便要断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东道主(五) 倭寇,又见倭寇! 虽早就晓得倭乱贯穿整个明代,等到嘉靖朝出现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可沈瑞还是从沈宝平淡的讲述中听到森森寒意。 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八房老太爷的命比二房三太爷好不到哪里去。闻名南都的才子就此归隐,原是这个缘故。 不过如今八房已经缓过人气,沈宝上有三兄下有二弟,老太爷有曾孙六人,曾长孙已娶亲生子,元孙也落地,不用再为血脉传承操心。与同样是单丁传嗣的八房相比,四房沈源只是有两个儿子,还真比沈流差上许多。 “又是倭寇,真是该杀!二房两位太爷当年如是,八房老祖宗们又是如此,都是他们下的毒手!”沈珏咬牙道。 华亭县就有守御松江千户所,上一级金山卫就在八十里之外,洪武年置,就是为了在防御倭寇。 不过沈瑞没有天真的问,为何本地有守御千户所还有倭寇作乱。 小股倭寇不会进城,千户所也不会主动出去迎敌,否则追上还好,追不上就是“败绩”,少不就得杀良冒功。而且倭寇不单单是倭寇,还有许多海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兵匪一家,古今通用。 只是沈瑞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松江不仅仅经济富庶,也是倭寇海匪看上的大肥肉,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一口。在书上看到的倭寇之乱,对于沈家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气氛有些沉默,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字轴卷起来,对何泰之与沈珏道:“何表弟与珏哥的心意,我愧领了。能有眼福得见此字,我已心满意足。这字毕竟是八房老太爷倾情所书,当传承后世子孙,我却是不好私留。” 何泰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幅字竟然还有这般渊源,也有些讪讪道:“是小弟鲁莽,昨日不该硬磨了宝表哥讨要。定是叫宝表哥为难了?委实对不住。”后一句,是对着沈宝说的。 沈宝摇头道:“这字是老太爷与我的,并无不舍之意。老太爷前几日见了老师的字,极为喜爱,当晚就写了幅条幅出来。待晓得昨天下午我去宗房拜会老师,老太爷便又翻出这幅字,同那幅条幅让我一起带给老师。那条幅老师留了,这幅字老师说‘望而伤情’,不敢收藏。” 沈瑞见过八房老太爷几面,只晓得他看上去颇为慈爱,除了与三房老太爷针锋相对时,其他时候开口并不多。七房、八房视他为老祖宗,他处事也公正,使得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日子蒸蒸日上,子孙家教也甚好。 想着八房老太爷昔日遭遇,又想想八房如今子孙繁茂的情景,沈瑞道:“祝表兄可是说老太爷的字如今锋芒内隐,返璞归真?” 沈宝望向沈瑞目光越发敬佩:“让瑞哥说着了,老师说的虽不是这个话,却正是这个意思。” 沈瑞心中不由一叹,沈家不愧为书香之族。除了子弟举业,在士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前有八房老太爷,现有被称为“松江才子”的沈玥。可沈家人行事素来又低调,除了三房因行商贾事过分张扬些,其他房头多谨慎内敛。 若不是祝允明提起,谁会晓得八房老太爷四十来年前还是个大才子;也没有人会晓得,偶尔来给他们上一节书画课的族兄沈玥,在整个南都画坛都小有名气。 何泰之与沈珏虽不反对沈瑞将八房老太爷书作“物归原主”,可沈宝却不肯收。 “老太爷既将此字轴拿出示人,便已放下那些陈年旧痛。瑞哥看懂了这幅字,亦为老太爷知音,这幅字在瑞哥手中,也不至于蒙尘。”沈宝诚恳道:“瑞哥就收下吧。想来就是老太爷跟前,老太爷也会将这幅字赠与瑞哥。” 沈瑞确实极爱这幅字,见沈宝如此,便不在推诿,先谢了沈宝,次又谢了何泰之与沈珏。 他都快成了一个没心肝的木头人,有这幅字画牵着,倒生出几分生气。 前世家人已生离死别,不复得见;今生他会娶妻生子,重生为自己营造一个家。 沈珏这半月常与沈瑞在一处,立时发现他的不同,见他周身冰雪消融,嘴角微翘,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不好私留’,这会儿就抿嘴直乐!既是喜欢,作甚还唧唧歪歪?”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瑞表哥,君子也。珏表哥,你呀,也难知瑞表哥所想……” “好啊,骂我是小人么?不就是昨晚分核桃蘸多吃了一口,这就记仇?”沈珏拍了下何泰之的大脑门,轻哼道:“到底是小孩,这个都计较!” 何泰之腮帮子鼓鼓地瞪着沈珏:“珏表哥就不是小孩?都老大不小,还与我抢糖吃,恁地不知羞?”说到后来,还刮了刮脸。 沈珏抬头看着屋顶,嘟囔道:“谁抢了你哩?我比你大三岁哩,个头都高了一截,饭量也大,还不能多吃一口?” 瞧着这两人为了一口核桃沾引发的口水官司,旁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深感无力。 沈珏还真是不长记性,他因嗜甜常常牙疼,被家里管着不叫吃糖,自己牙疼的厉害时也赌咒发誓再不吃糖,如今却借着何泰之的光又开始吃甜的。 前日还在何泰之跟前装望族公子架势,这才两日功夫,怎就原形毕露? 沈珏与何泰之还在纠结那一口核桃蘸,沈瑞与沈宝、沈琴几个则说起下午将去宗房赴宴之事。 二房大太太虽只请了各房头嫡支,又不是祭祀之时,可这是六十年来沈族九房宗亲首次齐聚,意义非凡。 二房连坟茔地都在京城另设,早已同松江本家井水不犯河水意思,可如今二房绝嗣,情况有变。不管二房择了谁做嗣子,二房与松江本家的关系都撕巴不开。 想到嗣子之事,沈宝与沈琴两个都望向沈珏与沈瑞。两个房头的长辈已经说了,二房大太太最后可能择的人选就是沈珏与沈瑞,嘱咐他们多与两个族兄弟交好。 “琰大哥与琇二哥呢?”沈琴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那两人:“那两个才是二房老太爷亲曾孙。” 要是按照血缘远近来说,不是当从沈琰、沈琇兄弟两个中择嗣么?只因他们这一支不在族谱上,就没有了资格。可是正如沈琇所说,他们才是二房嫡裔,其他房头多是远堂族亲。 忽然之间,原本闹呼呼学堂,立时就安静下来。 沈珏与何泰之察觉不对,不再争论。 众学子都望向门口,门口一神情消瘦的少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眼睛正定定地望向何泰之。 何泰之被盯得打了个哆嗦,往沈珏身后避了避,小声问道:“珏表哥,这是哪个?我没见过他,怎就得罪了他,眼神恁怕人?” 沈珏将身子挪了挪,将何泰之遮住,皱眉看着门口。 沈琴看着少年腋窝下拄的拐杖,面上闪过愧疚之色,上前几步,欲搀扶道:“琇二哥怎来了?大夫不是嘱咐卧床休养三个月?” 来人正是沈琇,依旧是一席红衣。不过平素丰神俊朗模样,因清减显得有些病弱;眉眼间尖刻,也淡了许多,像是一下子长大几岁。只有一双丹凤眼,依旧带了几分神采,使得他颓废中,依旧风姿不减,相貌俊秀得惊人。 沈琇冲沈琴点头致意,却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自己挪动走拐杖,直直地走到沈珏跟前,看着他身后探出头的何泰之,道:“你就是二房大太太的外甥?” 何泰之听着沈琴方才称呼,晓得眼前这不良于行的俊秀少年也是沈族子弟,心中惧意便去了,挪步出来道:“正是小弟,不知仁兄何人?” 人都有爱美之心,何况这俊秀少年身体又有不全之处,自是容易引得人心软。 沈琇默了半响,方沉声道:“我亦姓沈,家祖为沈家二房出妇子……请尊驾代我兄弟陈情与二房大太太尊前,祖父、父亲漂泊异乡多年,念念不忘的就是落叶归根,只因无名无分,至今不能入土为安。恳请二房长辈仁爱,允我祖父这一支以庶房归宗……” 这是沈琇第一次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兄弟两个出妇子后裔身份,并没有他想想中的那么艰难。 就在这二房选嗣的传言沸沸扬扬时,沈琰、沈琇兄弟本不好露面。可瞧着白氏不死心的模样,兄弟两个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看不住白氏做出点什么。 如今参合择嗣之事,且不说会不会引得二房几位老爷想起宿怨,就是一心惦记推自家子弟为嗣子三房与九房那两个,也要生生得罪。还有最有可能出嗣子的宗房,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们母子三人得以还乡,立足松江,本就受了宗房大老爷的照顾与三房庇护。要是将这两处都得罪,以后日子怎么过?与其让白氏上窜下跳,将那几个房头都得罪了,还不若他们兄弟亮明车马,早日搭上二房大太太。他们倒没有奢望过二房会点头让他们父祖归宗,不过是想要早日得一句拒绝,也让其他人明明白白地晓得,他们兄弟无力也无资格去争那个嗣子之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荟萃一堂(一) 直到看着沈举人上了马车,沈瑞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前往宗房赴宴的,确实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没有张老安人,也没有沈瑾。对于这个结果,沈瑞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二房大太太身份显贵,固然各房头都要捧着,可有孙氏旧事在前,四房即便凑过去也落不下好。倒是沈瑾,沈举人提也没提一句,看来是真的因郑氏之事迁怒沈瑾。 沈举人在车上坐定,黑着一张脸,瞪着沈瑞道:“磨蹭甚哩?还不上车来。” 沈瑞应了一声,也上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缓缓前行,沈举人耷拉着眼皮,道:“前几日庙会上二哥见过宗房大太太?她可对你说甚了没有?” 沈瑞摇了摇头:“不曾说什么。后来见了鸿大婶子,沧大伯娘倒是与鸿大婶子说话的时候多。”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他使人打听了一上午,得的消息也不过是二房大太太见过族中几个少年,给了一模一样的表礼,并未同沈瑞单独说话。不过因心中惊异不定,到底忍不住开口再次确认一回。 或许徐氏当年送嫁只是面子情,否则这二十多年也没见孙氏与京城有往来。 不过到底有些忐忑,沈举人心中不由埋怨上张老安人。 张老安人是长辈,见见二房大太太又能如何?即便二房大太太心中生怨,还能当众对族中长辈无礼? 如今张老安人病遁,沈举人即便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否则如此宗亲齐聚的场合,四房却没人露面,也惹人非议。 想到二房绝嗣之事,沈举人眼神微闪,看着沈瑞:“二哥与珏哥交好?” 沈瑞点了点头,这并不是秘密。回来这大半月以来,沈瑞与沈珏两个虽不至于形影不离,可也常凑到一块。 沈珏虽偶有骄纵,可到底是族长太爷教导出来的,并不惹人生厌,又有一副软心肠。 沈举人稍加思量,又问道:“珏哥在学堂里功课如何?可提了明年县试下场之事?” “虽不算勤勉,可胜在天资不凡,经书都已背熟吃透,已定下明年应县试。”沈瑞不知沈举人作甚开始留心沈珏,不过这问的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便如实回道。 沈举人点点头,又沉默下来。 沈瑞亦不开口,耳边便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沈氏族人聚族而居,四房与宗房的距离并不算远。 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没等马车停稳,便有门房看见,往里通禀。 等沈瑞下了马车,宗房二哥沈珺带着沈珏出来相迎。 沈珺上前,亲自扶了沈举人下了马车。 沈举人问道:“都哪房来了?” “三房、六房、九房都到了。”沈珺回道。 “三房老太爷这早就来了?”沈举人有些意外。六房当家沈琪辈分最低,早来一步还说的过去;九房破落户,太爷爱钻营;这三房作甚这般殷勤? 平素里三房老太爷自持辈分,族中有什么公议之事,都是姗姗来迟。 沈珺点点头,神情颇为微妙:“三房是头一个到的,嫡脉阖家齐至。” 沈举人听了,晓得沈珺为何如此神情。 三房老太爷在世,早年长子病故后,怕其他儿子压着长房孙子们,曾分过一次家;等到长房沈湖等四孙长大,并没有分家,还是一处过活,如此嫡曾孙、庶曾孙辈兄弟十数人,元孙也有几个。加上女眷与未出阁的小娘子,嫡脉齐至的话,得坐十来辆马车。 同三房相比,四房只来父子两个,人丁太过单薄。 沈珺望了望沈举人身后,好奇道:“源大叔怎就带了瑞哥一个?叔祖母与瑾哥呢?” 沈珏同沈举人见了礼后,便将沈瑞叫到一边,此时事也正压低音量,小声问这个:“老安人同你大哥怎没来?可是晓得沧大婶子身份,吓到了,心虚不敢来?” 虽说二房几位老爷不在,只有大太太一人来此,发的帖子也只是宴请各房嫡脉,可是收了请帖的各房宗亲,即便不是阖家齐备,也多是差不多。 倒不全是巴结与奉承缘故,也不是眼皮子浅为了图一份表礼,而是二房三太爷搬走后,二房首次有人回乡,也有两下认亲之意思。 似四房这样就父子两人赴宴,看着委实太单薄些。不过像三房老太爷那般劳师动众,则又有些喧宾夺主之嫌。 沈瑞摇摇头,亦小声道:“老安人那里不好说,大哥那里……课业要紧,我们老爷并未使人去叫,应不知宴客消息。” 沈珏听了,嗤笑道:“是怕耽搁你大哥读书,还是怕沧大婶子因三年前之事迁怒你大哥?源大叔这心偏的真是没边了……” 说话功夫,后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沈珏认出五房马车,对沈珺道:“二哥,是五房马车!” 沈珺见了,便道:“你引了源大叔进去,我去迎鸿大叔他们。” 沈举人先时同宗房关系亲近,常来常往,闻言便摆摆手道:“你们兄弟且留下迎客,我自己过去便是。” 沈瑞本想留下,迎一迎五房等人,可眼见沈举人瞪着自己,便抬腿老实跟上。 沈珺亦不敢轻慢,忙吩咐旁边管家引路。 宗房老宅,还是当年沈学士旧居,是按照五品官住宅营造。 正门三间三架,堂厅是五间七架。 正堂中间三间敞厅,北墙是一面雕花木板,前面是一架八尺阔、五尺高的描金大理石屏风,上面是寿山福海横波图。 屏风前,设一张退光黑漆方桌,上面摆了一对红铜兽炉,香烟缭缭。两侧是一对交椅,上面铺陈半新不旧锦绣坐垫;东西对列四对交椅,中间是方几隔断,交椅上面亦是同样铺陈。靠着东西隔墙边,又贴墙各陈交椅八把。 因宗房一脉始终为族长,常有宗亲聚会宴饮,便在五间正堂后,又接了五间后堂。中间用八仙过海的雕花木板隔开,只留下一个月洞门,赶上大祭宴饮时,酒席就摆在后堂。 后堂出去,就是中厅前天井。 宗亲宴饮时,各房官客之席在后堂,女眷之席开在中厅,既阖族同庆,又不至让男女混坐。 沈瑞随着沈举人到敞厅时,族长太爷正陪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说话。 三房老太爷坐了东边客位首位,九太爷坐在其下首。族长太爷虽辈分比三房老太爷低,可依是稳坐上首主坐,并未到客坐相陪。 三房沈湖与九房沈璐并未列正客位,而是坐在东墙边那排椅子上,宗房大老爷在作陪。另有几个中年人,长相与沈湖相似,应是沈湖的三个兄弟。 再看玉字辈兄弟,除了九房沈璐外,就只有六房沈琪有座,他坐的是正客位的次末位。其他玉字辈子孙,不管是成丁,还是没成丁的,都是站位。即便屋子里还空着十来把椅子,也没有人逾越。 沈瑞扫了一眼,心中有数。 这座位排列,除了长幼尊卑之外,还有兼顾各房头。中间正客位的八把椅子,应该只有各房当家人坐的。三房与九房如今房长虽是沈湖与沈璐,可因两位族老来了,他们就要退后一步。 二房没有官客在松江,否则以沈琪辈分,应该坐末位。 沈瑞跟着沈举人,上前见了一圈礼。 三房老太爷与九太爷对沈瑞都极为亲热,跟看亲孙子似大。 三老太爷满脸慈爱,感慨道:“瑞哥越来越像源大娘子,只是你是男人,到底当刚性些,切不可学你娘性子绵软。要知道,你才是四房唯一嫡子,以后四房还要靠你传承下去。” 九太爷也跟着说道:“就是哩!各房头都是嫡血传家,沾了个庶字就混了血脉,四房自也不好乱了嫡庶。假嫡非嫡,没有孽庶掌家顶门的道理!” 三老太爷听了第一句时还点头,听到后头脸色不由得发青。 沈家内四房里,三房是沈度庶子一脉,九太爷这话,可是将三房老太爷也骂进去。 三老太爷怒道:“庶支怎就混了血脉?难道老朽活了七八十年,今日倒成了杂种?” 九房太爷讪讪道:“吉大叔,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沈举人在旁,面上也难看。 沈瑾记名嫡子,是孙氏遗命,这两个老头子夹枪带棒、重提旧事,所为何来?口口声声说沈瑞是四房唯一嫡血,这是怕四房去争嗣子? 这二老还真是可笑之极,二房择嗣,首选宗房,又哪里有三房、九房的事?宗房还没提防四房,他们两家倒是先着急上。 这边两个老爷子没等吵起来,沈珺兄弟引着五房沈鸿父子进来,这父子二人,跟沈举人父子方才你一般,又是一圈请安见礼。 沈举人已经落座,就是与九房太爷相对的西数第二把椅子。西边首位留着,应该是留给八房老太爷。 沈鸿见了礼罢,则是在九房太爷下首落座,沈湖、沈璐、沈琪等早已起身,又过来见了沈举人与沈鸿,方又各自落座。 少一时,七房、八房到了,族长太爷得了消息,领了宗房大老爷亲自出迎。 八房老太爷已下了马车,身边除了七房沈溧、八房沈流,后边还跟着几个嫡曾孙。 这边刚将八房老太爷等人迎进中堂,宗房大门外就又来了一辆马车。 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门房管事刚想要进去通禀,就被叫了回来。 来的正是二老爷夫妇,二老爷下了马车,还有些犹豫。二太太屈氏低声念叨了两句,夫妻两个方进了大门。 三间敞厅,五代同堂,挤得满满登登。 族长太爷便请几位族老移步东稍间,又吩咐曾孙小桐哥带了木字辈去了西稍间,敞厅上方松快些。 各房当家人,序齿辈分重新落座,宗房大老爷坐在客位首位陪客。 族长太爷不在,他这宗子身份,在族中不亚于各房房长。 水字辈其他几位叔伯,也在后面一排椅子上坐了,玉字辈中的年长者,序齿也多有了座位,只有几个年幼的没有捞到座,去西稍间寻各家侄子耍去。 敞厅上二十六把椅子,只空着主位上的两把,坐满了二十四人,加上东稍间的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西稍间的十多个六岁以上童子,这就有四十多人。 这还只是各房嫡支宗亲小宴,等到正经宗亲大宴时,要设在祠堂,否则压根摆不开那么多席面。沈氏一族子孙繁茂,可见一斑。 按辈分来说,二房大太太既来本家省亲,当主动去拜见各房族老长辈。如此一个帖子,就将各房头请来,委实托大。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太爷因由所图,并无不满;八房老太爷却有些不快,若不是看在曾孙沈宝份上,今日本不想来。 眼见着各房头齐至,二房大太太还没动静,八房老太爷不耐烦道:“帖子收了,人也来了,怎地徐氏还不露面?难道要让咱们做叔祖的,去与她孙媳辈的见礼?” 他这般说辞,并非不避男女大嫌,实是各族老的年纪年轻的也是古稀,稍长的也是耄耋之寿,徐氏也是五旬妇人,已经到了无需避嫌的年纪。 族长太爷听了,也有些皱眉,伸手唤了个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小厮过来回道:“二房大太太回来了,正往客房换衣裳,说稍后便来拜见几位族老。” 听了这话,不仅八房老太爷越发不快,连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脸色也不好。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不是徐氏发的帖子么?客人都来了,她不说出迎,反倒出门去了?” 九房太爷也不满:“即便是三品诰命,未免也太托大,恁地不知规矩。” 族长太爷面上倒是淡淡的,道:“徐氏一早出城去了,去拜祭孙氏。” 八房老太爷依是皱眉,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神色讪讪。 三房老太爷眼神闪了闪,摸着胡子道:“既是拜祭孙氏,怎自己个儿去了,也没带上瑞哥?是不是瑞哥有甚不妥当处,惹了徐氏不喜?” 族长太爷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去了,请了五房大娘子作陪。” 东院客房里,徐氏净了面,依旧眼圈泛红。 郭氏在旁见了,劝道:“沧大嫂子勿要太伤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有沧大嫂子照拂,瑞哥也算是苦尽甘来。”徐氏叹气道:“是我来的晚了,这瑞哥受了这些个委屈,不怪孩子心冷……只是我瞧着瑞哥是个有主意的,怕不会乐于随我进京,还得请弟妇帮我劝一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荟萃一堂(二) 因族长太爷使人催促,宗房大太太早使人留心客院这边消息,晓得徐氏回来,立时低声吩咐次媳待客,自己移步到客院来。 徐氏已经与郭氏说完话,便随宗房大太太去前厅东稍间,与各位族老见礼。 八房老太爷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人上了表礼。不管徐氏什么身份,年岁几何,都是族孙媳妇。 礼数到了,便也是了。至于能不能与二房结下善缘,无须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房老太爷满脸温煦,倒问了好几句,问徐氏何时从京中动身,在苏州待了几日,苏州还有几门姻亲,云云。 九房太爷见三房老太爷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着急,便插嘴道:“珞哥怎说去就去了?前年他中举消息传回来,我还叫小子们去放了一串炮仗!理哥也真是,他在京中,也不回往族里报个信!” 屋子里立时冷场。 三房老太爷瞪了九房太爷一眼,也唏嘘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是个好孩子,是沈家没福气留住他,只盼着他能转生到好人家……” 八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都曾历过失子之痛,尽管时隔多年,可想到己身,两位老人家心里也闷闷的。 三房老太爷为了三房以后前景,本想要舍了最器重的曾孙沈珠给二房做嗣子,孙子沈湖也赞同,可沈珠本人却反对。为了这个,沈珠已经绝食两日,三房老太爷只当他小孩子倔强不听话,要给他个教训。现在提及沈珞夭折之事,三房老太爷生出几分不舍,对于过继之事有些意兴阑珊。 九房太爷也一时无语,他儿子也没了。要是真能转世投胎,那也该长大成人。可逝者已矣,总要看顾活着的人。要不然他们这几个老不死硬撑着,为了何来?不还是想要多给孙辈、曾孙辈保驾护航几年? 见众人都静默,九房太爷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夫妻若是年轻几岁,我们这些老的只会劝你贤惠些,多纳几房妾求子;可你们如今也不年轻,珞哥又没站住,这子嗣之事可不好再拖。” 身为宗族长辈,九房太爷有资格这样说,可与徐氏初见,说的如此直白,听着到底刺耳。 徐氏不见恼色,反而点点头道:“我家老爷也是这样说,只是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我家老爷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委实不知族中子弟良莠。” 见她松了口风,九房太爷只觉得精神一震,直了直腰身道:“你这次省亲,不是正好见见你侄儿们?这择嗣可需郑重,首重人品。最要那孝顺本分的孩子,往后才能少操心。不是老朽自夸,我家琳哥,最是个敦厚老实、孝顺知礼的好孩子。” 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还在寻思琳哥是哪个,三房老太爷已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敦厚老实,那是愚笨好不好?十四岁,还混在蒙童班,别无所长,一点也没读书天分,九房太爷也敢奢想让他做侍郎家嗣子? 九房子孙确实拿不出手,这琳哥也就胜在老实听话上。不过听得是九房太爷与胞兄沈璐的话,要是真去做了二房嗣子,那二房与九房往后可就扯不清。 徐氏只笑着听了,听完还应和道:“是么,那一会儿妾身可要留意看看。” 三房老太爷见状,不免又有些心动,道:“我家九哥十七,今年已过了院试,得了功名,如今正预备明年乡试。” “十七岁就过院试,可真是难得!”徐氏亦赞道。 族长太爷见徐氏做派,倒是有些糊涂。不是已经决定带沈瑞北上?又透出这话锋是什么意思? 宗房大太太在旁,心情颇为复杂,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或许正如丈夫所说,幼子要是能过继二房,以后前程上就有二房提挈看顾,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日子也比家里过的好。她本以为徐氏即便真的择选嗣子,也是首选失母又与其有渊源的沈瑞,没想到徐氏也会留心其他人选。 九房太爷兴致勃勃,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孙子赶紧来见徐氏。 不过徐氏与各房老爷尚未见面,还轮不到小一辈请安,九房太爷便对族长太爷道:“是不是该让各房当家人与水字辈的进来认亲?” 族长太爷点头称是,打发人出去传话。 少一时,宗房大老爷为首,引着各房当家人与其他四位水字辈的老爷进来。 看到宗房二老爷沈江赫然在列,族长太爷的眼中多了寒意,强忍了方没有变了脸色。 水字辈的十位老爷中,除了宗房两位老爷是大伯外,其他都是小叔。 在宗房大太太介绍下,徐氏先给两位大伯执礼,随后又见过诸族叔。虽说在与沈举人见礼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可也没有说旁的。 等到诸位老爷都退出去,再进来的才是玉字辈,先是沈琪与沈璐两个房长单独来拜见,随后进来的却是沈珺、沈珏兄弟。 看来宗房大老爷是按照房头,依次叫玉字辈子侄进来请安,沈珺、沈珏兄弟是宗房子孙,排在两位房长后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到底有些惹眼,除了八房老太爷不干己事之外,其他几位族老脸色都有些难看。 徐氏却颇为喜爱沈珏,待两人请了安后,招手将他叫到跟前:“婶娘借了你家地方待客,倒是烦劳你爹娘,听说你方才随着你二哥迎客,跟着受累了吧?” “没有没有,都是二哥张罗,侄儿就跟着后头跑跑腿,并未受累。”沈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 “好孩子,倒是不贪功。”徐氏笑道。 见徐氏如此,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望向沈珏的目光,开始射刀子。 沈珏只觉得被瞪得头皮发麻,疑惑地望向二老,面上带出几分无辜来。瞧那样子,就要开口问这两个作甚盯着他。 族长太爷见状,哭笑不得,忙摆摆手道:“还不快下去,莫要耽搁了其他人来给你婶娘请安!” 沈珏这才闭嘴,老实地跟着沈珺退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坐在徐氏身边,见幼子一个眼风都没有给自己,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脸色也淡了下来。 再进来的,就是呼呼啦啦一群人。 三房的嫡曾孙、庶曾孙都在这里,足有十几人,年长的二十出头,年幼的便只有六、七岁,足足排了两排。沈珠在其中,确实鹤立鸡群,一眼便让人注意到。 宗房大太太倒是博闻强记,对于隔房的子侄辈,都能叫得上名字,一一给徐氏介绍到。 因三房老太爷方才盛赞了沈珠,徐氏见了众人后,便独留下沈珠,问了几句家常。 沈珠垂着眼帘,中规中矩地答了,神色之间却不亲近。 三房老太爷瞪着宝贝曾孙子,急得要跺脚。 沈珠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半点欢喜。 九房太爷见状,不由嗤了一声。作甚清高模样?难道还以为嗣子非你不可?如此在长辈面前撂脸,太不懂事。 徐氏见状只是笑笑,并无计较之意。 三房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学着族长太爷,开口叫沈珠退下。 再进来的,正是沈瑞。 虽说几日前,徐氏已经与沈瑞见过,此回已经是第二次相见,可徐氏依旧是看了沈瑞好一会儿,叹气道:“瑞哥眉眼,真是与你娘一般模样……” 沈瑞无法接话,便唯有默默。可几位族老目光烁烁,实是盯得人难受,使得他忍不住往上首扫了一眼。 三老太爷面上挂着笑,可眼神冰寒;九房太爷耷拉着眼皮,直接黑脸;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看着严肃,不过看人的眼神倒是暖的。 就听徐氏接着说道:“你娘是我带大的,她虽不姓徐,可我心里当她同亲妹妹一般无二。只是没想到她去的这么早,不过幸而留下你这点骨血。你外祖父福地在京城,你以前年纪小,不好与你提这个。如今你已经十二,是不是也当代你娘去拜祭一二?” 沈瑞还是头一回听到此事,不由意外:“侄儿外祖父不是温州人氏么?福地怎在京城?” 徐氏温煦道:“孙家太爷生前与我家太爷是八拜之交,因太爷定居京城,孙家太爷也移居京城,后来两位老人便一起选的福地。你娘嫁的远,这些年都我同我们老爷在打理孙太爷福地。只是我们毕竟不是孙太爷后人,你也当代你娘去尽尽孝。想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盼着见一见唯一的血脉后人。” 沈瑞闻言,眉头微蹙。 虽不知晓徐氏用意,可显而易见想要带自己去京城,还不容他拒绝,方将已故孙太爷都抬出来。 沈瑞念念不忘去京城,可却不愿以这种被勉强的方式。毕竟这不是寻常做客,明年二月就是县试之期,要是进京,童子试就要耽搁一年,说不定还要被卷到二房择嗣的麻烦中。 偏生孝道之下,他又不好回绝,便有些怏怏。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见徐氏亲近沈瑞,开始是忌惮,后来则是傻眼。 孙梦生与二房三太爷的交情这么好,孙氏又成了徐氏带大的,那对于他们这些三年前“趁火打劫”的族亲,真的就不记仇?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有些坐不住。 徐氏却恍若未见,又依次见了剩下几房子弟,那日酒楼里见过的沈全、沈琴、沈宝几个,都留下问话;对于九房太爷提过的琳哥,徐氏也留下,叙了家常。 到了木字辈,徐氏则是一道见了,并未仔细问询。等孩子们都下去,徐氏说了一句话,叫几位族老统统都傻了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荟萃一堂(三) “族长太爷与诸位族老,年节将近,妾身回苏州后也即准备返京,想要邀各房侄儿进京做客,不知几位长辈可应允?”徐氏缓缓说道。 “邀各房子侄进京?”族长太爷看着徐氏,神情凝重,满脸不赞同。 没有人会将这个看成是寻常邀请,在现下二房三兄弟无嗣的情况下。身为一族之长,族长太爷想的深远,委实不愿各房头为了二房过嗣之事起了嫌隙。 沈家九房传承几代,本就因出了服亲亲缘渐远,关系不那么紧密,要是再为了过嗣之事闹起来,就要成一盘散沙。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却是意外之喜。 见着方才徐氏架势,显然与已故孙氏极为亲厚,那要因旧事是迁怒到三房、九房身上,别说是承嗣,怕是以后都要小心被压制。两位老爷子正不安,就听了徐氏这话,如何能不欣喜。 见族长太爷有阻拦之意,三房老太爷忙开口道:“小哥们都没见过二房几位叔伯、叔伯母,早当上京请安。如今随着侄孙媳妇过去,倒也便宜。” 九房太爷亦迫不及待地开口:“侄媳妇,我那孙儿琳哥可也去?” 方才各房子弟进来请安时,每房头徐氏都留人说话,不能说被留下子弟个个芝兰玉树般出彩,不过相比之下,沈琳确实平庸了些。 徐氏轻笑道:“琳哥确实如太爷所赞,是个敦厚本分的孩子,甚好。” 九房太爷立时欢喜,眼神闪了闪,扫了一眼族长太爷:“就算要安排小哥们进京给叔伯请安,也不用去那么多哩。眼看就要过年,总不好让小哥们闹哄哄的吵了你们。我看年长的几个去便是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出门家里也不放心哩。” 族长太爷稳重如山,只做未听见。宗房大太太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乱作一团,不知该为九房太爷的话松了口气,还是该埋怨九房太爷倚老卖老不要脸。 三房老太爷知晓这是针对沈珏,心里思量一下,被徐氏留心少年中,也就数沈瑞、沈珏两个对孙子的威胁大,便跟着应和道:“是哩,是哩……小哥们都没出过门,就是瑞哥那里,即便要去京城祭扫,也不差这两、三年,还是等他略大些,拖家带口的说不定孙太爷地下见了也欢喜。” 徐氏淡笑听二老讲完,没有应答之意,而是对族长太爷道:“族中这一辈子弟,成才者多。在京几位族侄,我们老爷都见过,对于年岁小的这些品性资质,我们老爷也曾打听过。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大事,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还有我家二叔、三叔那里,皆膝下荒凉,想来也乐意见一见族中小辈。” 徐氏这句话说完,不仅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都竖起耳朵,连八房老太爷与族长太爷等也跟着意外。 这话中之意,可是直言选嗣之事,并且还有三个房头各选一人之意。 虽早就晓得二房要择嗣,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既兄弟共居,之前又只有一根独苗,这次选嗣多半也是选一个,谁想到徐氏却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大家心思各异。 二房三位老爷,老大为户部侍郎,老二为翰林侍讲学士,沈三为举人。看似三兄弟成就各异、门第天差地别,可二房人丁单薄,即便真的被过到二老爷、三老爷膝下,沈沧这个大伯对侄子还能不提挈照顾? 别说本就存了念头的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越发心热,就是原本冷眼旁观的八房太爷都怦然心动。 八房沈流如今也不过是举人门第,儿子却有六个。沈宝虽为嫡子,可上有嫡兄,下有嫡出幼弟,排行在中间,素来不得父母看重。他虽在书画上颇有天赋,八房太爷也顷身相授,可在书法字画上,本就当博采众家之长,再从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技艺。 沈流一心想要走科举之路,对于儿子们教导也是以读书举业为主,对于沈宝“不务正业”本就不喜。若不是有老太爷支持,他早就要让儿子收心苦读。如此之下,哪里会用心给沈宝择师。沈宝不俗天赋,可至到前些日子才终于有了老师传承,正是为这个缘故。 二房三位老爷情形,八房老太爷也大致晓得。 大老爷沈沧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正三品户部左侍郎位上多年,极有可能再进一步;二老爷沈洲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差一点就是三鼎甲,为二甲传胪,后为庶吉士,散馆后就一直为翰林官,如今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三老爷身体不好,只参加一次乡试,得了举人功名后便没有再下场。不过根据传到松江的消息,三老爷之才并不亚于其两位兄长,只因被身体拖累,才没有更进一步。 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官场,定也会择读书资质好的孩子为嗣子,却是不知三老爷会如何。 宗房大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忑忑,心中犹疑不定,心里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道:“五哥要是被大老爷、二老爷选上,即便不是亲生,可身为传承血脉的嗣子,也能得尽照拂疼宠。”另一个道:“若是大老爷、二老爷还罢,要是被三老爷看上,可怎么好?三老爷自己就是病秧子,哪里有精力教导嗣子?五哥本就性子散漫,要是没长辈盯着,怕是会耽搁了。” 族长太爷原本悬着的心却跟着放下,并不是人人都舍得将自己子孙过给旁人,要是三房选三个嗣子的话,那相争应会小许多。 看着旁边神思不属的宗房大太太一眼,族长太爷心中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再反对徐氏提议的意思。 不过有些事情早点问清楚好,省的各房头人心不稳,平添事端,族长太爷便道:“携哪几个子弟进京,侄媳妇可是有定夺?” 徐氏便道:“沈家九房本休戚相连,妾身之意,便一家一个侄儿。若是年纪大的,有课业功名在,不好耽搁学业;要是年纪尚幼,正如两位族老所言爹娘也舍不得走远路。太爷您看,就妾身方才留下的那几个小哥如何?” 方才徐氏留下的沈家子弟,为宗房沈珏、三房沈珠、四房沈瑞、五房沈全、七房沈琴、八房沈宝和九房沈琳。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忌惮沈珏、沈珏两个,可生怕节外生枝,也不好说什么。 族长太爷道:“落下了六房。” “琪哥没有嫡兄弟,旁枝庶房子弟这次便罢了。”徐氏轻声道。 听了这话,众族老都点点头,没有异议。 毕竟这干系择嗣之事,自然是以嫡血为主。要是二房真有心从旁枝庶房子弟择人,那也不用去其他房头选人,二房嫡支虽血脉断绝,庶房也有几家。 至于三房祖上是庶出,到底该怎么论,现下倒无人去计较。 若是计较三房血脉不纯,那五、六、七、八、九房血脉还太远呢,剩下能择选嗣子的就只有宗房同四房。 这被选中七个少年,分属七房,有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在,直接能做得了其中四房的主。 族长太爷便道:“五房与七房那里,侄媳妇你还得问问两位当家人。” 至于四房沈举人,亏待孙氏母子在前,方才进来见礼时,心虚得都不敢抬头,当不会有那个胆子回绝徐氏提议。且不论三年前是是非非,徐氏抬出了已故孙太爷,又有一个孝字在。 徐氏点头道:“太爷说的正是。五房那里,侄媳已同弟妇提过,弟妇早有心送全哥进京游历,如此两下正便宜;剩下七房叔叔那里,还得问一句。” 此话一出,旁人还不会多想,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少不得腹诽一二。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素看着五房人清高,以后他们不会参合此事,没想到接着郭氏是女眷,同徐氏往来便宜,已经先一步走到大家前头。 八房老太爷平素虽当得了两个房头的家,可这涉及到出继骨肉之大事,自不会插手。 少一时,七房沈溧被单独请了进来。 听徐氏提了欲携族中子侄进京的话,沈溧愣了半响,方醒过神,面上有些惊疑,求助地望向八房老太爷。 这同二房结个善缘与让出一个嫡子给二房,可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儿子过继,以后自己就成了族叔,两下不相干。骨肉虽非死别,却是生离。京城同松江又是千里之遥,这如何能舍得? 八房老太爷见状,便安抚道:“沈宝也跟着去。他们这个年纪能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总是好事。不过是去拜会族中叔伯,即便在京城逗留的日子长些,半年一载也回返了。” 沈溧的心,一下子落地。 不过是进京,又不是就定了名分,其他房头那几个少年,可都是个顶个的出色,自家儿子虽好,可在族兄弟面前也不出彩,哪里就能选上?真是杞人忧天。 如今族老们都不反对此事,自己这一房作甚出恶人? 这般想着,沈溧便道:“且听沧大嫂子吩咐,只是犬子顽劣,怕是要给沧大嫂子添麻烦了。” 徐氏赞了两句沈琴,便又提了请四房沈举人。 真如族长太爷所料,待徐氏提及要带沈瑞进京为孙太爷祭扫之事,原本有些惶惶不安沈举人立时应下,一点异议都没有…… 稍间里,徐氏与族老们已经有了定论,敞厅里少年们,还不知他们未来一年半载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并且说不得下一步面对的就是人生第一次重大转折。 沈瑞一出来,沈珏就察觉他脸色不好,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瑞哥怎哩?” 沈瑞露出苦笑:“外祖父福地在京城,沧大伯娘要我代母亲进京祭扫,明年县试怕是要耽搁。” “耽搁甚哩?”沈珏翻了个白眼:“真是服了你了,能跟着出门还是去京中,你不欢喜还愁闷?难道你就不想六族兄?” 沈瑞道:“可是我原本打算好的,明年下场县试、府试,要是去了京里,倒要耽搁一年。” 沈珏轻哼一声道:“你呀,平素看着是个明白人,这回还真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即便明年过了县试、府试又如何?院试不还是得等到后年才开。只要你别将功课丢下,分作两年考童子试同后年一鼓作气又有何区别?还是你羡慕何泰之,想要先捞个童生名头听听?” 沈瑞闻言,醍醐灌顶。 倒不是没想到后年院试之事,而是因四房越来越乱,沈举人又迎娶继室在即,他想要过了县试,府试,便往南京寻家学院附学,这才不愿意耽搁一年。 可是去南京也是去,去京城也是去,都能离了四房这泥潭,他又计较什么?京城有沈珏与王守仁,又能趁机查一查孙家同二房到底什么渊源,如此隐晦,时隔多年,孙家人都死光了才露出来。说到底还是成年人思想作怪,沈瑞对徐氏不提前商量就直接做出带他北上的决定有些反感。可在徐氏眼中,他只是十二岁童子,长辈拿主意反而是正常……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荟萃一堂(五) 徐氏同几位族老议完正事,便有宗房大太太陪着往中厅见族中女眷去。 东稍间里,只剩下几位族中长者。 三房老太爷将徐氏提名的七个少年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就踏实。沈珠不管是品貌,还是读书资质,在七人中都是翘首。 若是二房三兄弟只过继一人,那三房老太爷心里没底,毕竟有同二房渊源更深的沈瑞在前,还有个年岁身份都比较做嗣子的沈珏在;如今既要过继三人,那以自家曾孙资质,怎么都会榜上有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宴后回家好生开解开解,莫要让沈珠不情不愿。否则如此冷着面皮不讨喜,二房几位老爷怎么会选他? 九房太爷则是患得患失,要是彻底没希望,也就死了心;如今自家嫡孙也在进京名单中,资质却是不出挑,可上可下。 反而是八房太爷最为淡定,沈宝能选上是好事,选不上也没什么,嗣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骨肉生离,即便是为了孩子好前程好,心里也难舍。 族长太爷则有些怅然,不是想着到底舍不得自己教养大的嫡孙过继旁人,而是感叹像这样将族中出色子弟跟大白菜似的让断嗣小宗挑挑拣拣,归根结底还是如今二房势强、宗房势弱的缘故。 换做别的家族,若是族长一脉强势,这些兴灭继绝之事,多是族长一言堂,按照昭穆相当、服亲远近给安排嗣子。 只是族人毕竟是族人,不是仇人,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虽说徐氏一介妇人,如此应对择嗣之事过于强硬,可各房头当家人多心甘情愿,宗房插嘴反而没意思。 且不说徐氏在中厅如何同族中女眷寒暄应酬,沈珺带了管事,将后堂里席面已经安好,同宗房大老爷过来,请族长太爷与几位族老入席。 后堂里,共开了六席,族长太爷同三位族老入了首席,宗房大老爷同各房当家人做了次席,宗房二老爷同三房三位水字辈老爷、玉字辈几位年长成家者坐了次次席。剩下的玉字辈少年、木字辈童子,分坐了三席。 今日发帖子宴客的虽是徐氏,可她毕竟是女眷,没有到男席待客道理,便请宗房大老爷父子帮忙待客;她自己则在中厅,同宗房大太太一起招呼各房女眷。 沈瑞、沈珏、沈宝等人序齿相仿,关系又好,自然就同席而坐。 沈宝眼见满堂都是族亲,并无外客,便道:“先生同何表弟哩,怎么还不见?” 沈珏无奈道:“听说是沧大婶子安排,只叫人给客院单独预备席,并未叫他们过来吃席。” 沈琴不解道:“又不差那几个座位,怎还单独设席?” 沈珏四下里看了看,道:“许是因今日是沈家族宴。几位表兄表弟过来,也多不认识,长辈又多,两下里都不自在。” 沈宝就有些坐不住,低声说道:“珏哥,我们快点下了席,去见先生他们啊?” 沈珏有些犹豫,今日他可是背负任务,要同父兄一道陪客。首席上不用说,有族长太爷在;次席上宗房大老爷在陪客;次次席上,宗房二老爷虽在,可出面陪客的是沈珺,毕竟二老爷已经分家出去,回来宗房也算是客;剩下的三席少年同童子,则都得沈珏看顾。 “一会儿下席带你们先过去。”沈珏见沈宝满脸期待,犹豫过后依是点头道。都是族兄弟、族侄,又没有外人在,应该没人挑理。 他们这席族兄弟之间其乐融融,沈珠、沈全所在那一席,几个子弟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他们的席面,正挨着次席,次席上长辈说话又没有掩声。于是,他们就晓得了将有七位族兄弟随着二房大太太一道进京去拜会二房几位老爷。他们这张桌子上,就有两个,三房沈珠同五房沈全。 沈珠脸色已经黑的能拧出水来,沈全却浑不在意。父母早就打算叫他去京中游历,趁着二房大太太返京随同前往,也是两下便宜之事,也能让父母少操心些。 沈全压根就没想到择嗣之事会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却是晓得沈珠为何不痛快。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的事,本不是秘密。沈珠向来心高气傲,在家里众星捧月,肯定不愿意去巴结二房。 沈瑞这一桌上,族兄弟之间说着话,便提及沈瑞将随二房大太太进京之事,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沈瑞想起王守仁同沈理两个,生出几分期待。对于五百年前的京城,更是充满好奇。 沈宝见状,蠢蠢欲动,问沈瑞道:“瑞哥是跟着去苏州,还是等大伯娘从苏州折返在跟着北上?” 沈瑞想了想苏州同松江的地理位置,还有徐氏今日大宴族亲,道:“应是跟着到苏州吧,苏州有运河码头。” 沈宝闻言,眼睛一亮:“那……那……那我能不能随你同何表弟去苏州?等送了你们登船,我再回来?” 沈瑞闻言,有些无奈。 这种小孩子出远门的事情,不是得先经过家长同意么?瞧着八房老太爷行事做派,怕是不会愿让曾孙去打扰并不相熟的二房大太太。 沈宝显然想到这点,神情转为黯淡,自嘲道:“何表弟头午不过说句孩子话,我倒是有些当真了。长辈们怎会答应?” 沈琴见状,也跟着无奈。 换做其他房头的长辈出门,沈宝实是想跟,打声招呼也能跟去;二房大太太这里,与各房头委实是不相熟。即便沈宝现下拜在二房大太太外甥名下,可也不好死皮赖地跟着。毕竟苏州那里,只是二房大太太的姻亲,并不是二房大太太自己家。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席面上始终有些沉闷,没有热闹起来。 热菜一道道上来,堂上就安静下来,只有落筷之声。 因惦记带沈宝去见祝枝山,沈珏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眼见沈瑞、沈宝几个也差不多,他便同同席几个族兄弟高声罪,又沈珺打了个招呼,带了三人去了客院。 何泰之正同祝允明、魏校同何泰之吃饭,见他们几个来了,立时欢喜地起身相迎。 祝允明、魏校两个,也撂下筷子。 沈珏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几口,忙道:“两位表兄同何表弟先吃饭,我们先去花厅坐着。” 祝允明等人也都带了小厮服侍,便吩咐叫人上茶。 何泰之心急,吃了两口饭,便撂下饭碗,跑到花厅与众人说话。 “你们宗族大宴热闹不热闹?”何泰之好奇道。 何家发迹不过两代,乡下虽有两门老亲,可也不过是每年打打秋风,并不怎么往来。 沈珏笑着摇头:“这不过是各房嫡支小聚,只能算是小宴,哪里能叫宗族大宴?” 何泰之只晓得一下午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听说这族宴还分大宴与小宴,便道:“那总共多少人,开了几席?” 沈珏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人数,道:“曾祖辈、祖父辈四人,叔伯辈十人,族兄弟二十四人,侄子辈七人,脸上宗房上下,总共四十五人,开了六席。” 何泰之听了,不免咋舌道:“这么多人还是小宴?那大宴得开多少席?” “四、五十席,反正年末宗族大祭一顿饭,就要用到豚两头、鸡鸭百只。”沈珏回答。 何泰之听得瞪大眼睛:“你们沈家人真多!”又有些懊恼:“可惜后日我便要随姨娘离开松江,见识不到这种热闹场景。” 沈宝依依不舍道:“后日你们就走?就不能再待几日么?” 何泰之好奇地看了沈宝一眼,道:“宝表哥怎这么问?你不是随我们一道去苏州么?” “啊?”沈宝惊诧出声,讪讪道:“何表弟上午不是在说笑?苏州离松江也不近,怎好说去就去了!” 何泰之闻言,忍不住笑出声,视线在沈家诸少年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表哥们还不知道么?姨母说携你们进京做客,今日应该就同各家大人说了。”说罢,又掰着手指道:“你们四位,加上全表哥,还有两人,总共是七人。” 这回连沈瑞都跟着意外,他看了一眼沈珏,又看看沈琴、沈宝,实没想到二房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本以为徐氏这回即便是真的来探查嗣子人选,这最终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定下。等徐氏看的差不多,回到京城与二房大老爷商议后,方会再敲定最后人选。 而这个人选,最有可能的就是沈珏。除了远近亲疏还,还有何泰之这几日对沈珏的亲近,话里话外带出盼着以后也一起玩耍的意思。 沈琴、沈宝两个都有些傻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沈珏却是欢喜出声,一把搂了沈瑞肩膀,“哈哈”笑道:“太好了!我能同瑞哥一起去京城了!” 他个子比沈瑞小半头,压得沈瑞身子一趔趄。 沈琴、沈宝两个则是被他的动静闹得醒了神,沈宝立时笑得开怀,眼睛成了一条缝;沈琴则疑惑道:“若是每房都有子弟跟着进京,我家怎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哩?” 沈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沈姓少年,得意洋洋道:“我们几个多大,你大哥多大?年长族兄们,要忙着说亲、忙着应试,或是帮长辈们打理庶务,能轻易脱得开身、出得了远门的也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沈琴想想也是,操着公鸭嗓笑了两声:“我还没出过远门哩!松江距离京城可不只千里,这回大家伙是要见大世面了!”一时间,气氛正好,沈瑞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也带了笑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飞远走(一) 坐在马车里,沈举人阖眼,耳边是车轮声,还有“呜呜”风声。 外头天已尽黑,刮起北风来,沈举人心情,如同这阴寒冬日般阴郁。 虽说在几位族老前对于徐氏提及携沈瑞进京之事,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可过后一直后悔至今。 对着徐氏,到底有甚心虚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孙氏。即便后来没保住孙氏嫁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四房因此破财,损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头进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选。沈瑞如今名义上嫡次子,可谁不晓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过是寻借口携了沈瑞进京,过后就将他留在京城怎么办? 沈举人一时觉得徐氏“居心叵测”,要拐了自己儿子去;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当不会看上沈瑞。 沈举人心中纠结不已。 虽说心头偶尔闪过老安人说过的话,可他还是没有动过将唯一的嫡子过继他房的念头。那样的话,外人不知会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实“宠妾灭嫡”的名声。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会去管沈举人心中纠结。他向来是个爱未雨绸缪性子,如今进京之事打乱他之前规划,接下来当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长寿、柳成四人,长寿同柳成两个是要跟着的,冬喜同柳芽两个却不方便跟着。出门在外,带了小厮书童还罢,婢子也跟着,看着就太不像。 在张老安人同沈举人眼中,这两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给郭氏就行。 跨院本没什么值钱东西,细软冬喜早就收好,到时可以直接带出来。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着就行。细算算,他不过回来大半月,除了衣服书箱,也没有置办过什么。 出门行李无需归置太多,关键是银钱要带足。三年前随着王守仁出远门,沈瑞也是有些经验。钱带上几百文应应急就够,散碎银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带的是金子。等到了苏州或是京城后,在银店里兑成银子花销也方便。 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马车,都没有人开口。 直到进了大门,沈举人停下脚步,皱眉道:“明日让管家去给你办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将行李收拾起来。东西要预备齐全,莫要等出门后因这等小事烦扰长辈!” 沈瑞垂手听了,口中应了。 沈举人见沈瑞这恭敬模样,心里直堵。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儿子小时乐意亲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边凑。自己只觉得他顽劣,怕他被老安人惯坏,每次见了都要训斥一遭。不知不觉,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复幼时亲热。 等到孙氏故去,因那顿板子,父子之间越发疏离,甚至他都觉得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这一路纠结,难道就只是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会影响自己名声?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当年因孙氏十来年不孕,他对嫡子嫡女已经绝望;可对着沈瑾时,也不是不遗憾。嫡支断绝,庶子承门户,本就不妥当。 等到孙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祷添个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还因得嫡子而欢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两个儿子,长子翅膀硬了,越来越有主意;次子越来越老成,对自己这个父亲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沈举人长吁了口气,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间弯了下来。 “二房大太太携你们族兄弟进京,多要牵扯到择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头?”沈举人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沈瑞看了沈举人一眼,摇了摇头。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了四房,可也没有想过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岂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义、规矩,稍有一个不到,就浑身不是。 如今二房势大,族中无人能略其锋芒。他在四房,身为元嫡之子,有个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势震慑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即便他们能仗着长辈身份,给自己添堵,可因护着的人多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二房来说,沈理则不够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长辈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还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礼教时代,三纲五常最为紧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儿子的也不容易。 杀人者死,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杀子。 《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尊长打杀卑幼,关系越亲近,罪名越轻。 虽说父杀子这样的极端情况少见,这种担忧也杞人忧天,可父对子的那种从生到死绝对掌控力却让人窒息。 四房这有三年前旧事在,又有孙氏余恩护着,沈举人这“父纲”在沈瑞跟前振不起来。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个乖儿子,按照嗣父母安排,过一辈子? 上辈子沈瑞曾在红学论坛里看到一种推论,贾赦非贾母亲生子,乃嗣子。即便记在贾母名下为嫡长,是荣国府爵位继承人,可依旧要让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则荣国府长幼不分,往来的四万八公却无人觉得不对,就有些说不过去,毕竟越是权贵人家,越是重长幼嫡庶。 贾琏这名义上嫡长孙,打理荣国府庶务,却成了帮二叔管家;王熙凤这长房嫡长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贾府规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极畏惧,如同贾环在贾宝玉面前,战战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别,还有长幼尊卑。 贾政在贾赦面前却向来从容,没有对兄长的恭敬,反而视若无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挂着四书五经,对于窃据荣禧堂却毫无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气,不是贾母偏心,而是自身为荣国公亲生子。 而贾赦年过半百,身为一家之主,在贾母跟前每每被训斥的像孙子似的,也不单单是“孝”字压着。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经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没有管家之权,可因得了爵位,荣国府对他就是仁至义尽。只要他对贾母有一丝不顺从,就是“忤逆”;只要对二房有半点排挤,就是“忘恩负义”。 且不说这种推论到底有谱没谱,可对于嗣子尴尬地位却是点的明明白白。 民间对于“嗣子”有个约定俗成认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养不熟,永远都不是亲生子。没有几家嗣父母会放下身段与嗣子贴心贴肺,多是客客气气,他们会将关爱放在嗣孙身上,所谓“嗣子非亲子,嗣孙为亲孙”。 所谓嗣子,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繁衍家族血脉,选出的“人种”。 二房门第是高,过继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个“人种”,生完儿女给嗣父母养着,自己被当成客人般,一辈子做个像贾赦那样的孝子,沈瑞还真不稀罕。 沈举人没有再说旁的,摆摆手打发沈瑞自去。 沈瑞却不好先走,直到看着沈举人往书斋去了,方回了跨院。 刚进了院子,便见北屋点着灯,沈瑞本以为冬喜、柳芽在,却见冬喜、柳芽两个从厢房出来。 “二哥,大哥吃了酒过来,说要寻二哥说话,进书房等二哥回来,待了有一阵子。”冬喜道。 柳芽小声道:“婢子先时送醒酒汤过去,就见大哥坐在书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泪,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冬喜轻声道:“是不是郑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郑姨娘同老爷在书斋争吵,惹怒老爷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经传遍。”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叹气道。 沈瑾心里难受,借酒消愁,估计并不单单为郑氏,也是为沈举人昨天对他们母子的绝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郑氏面上的巴掌印,还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脚,力道可都不轻。 沈瑞以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过去了,没想到进书房一瞧,沈瑾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对着灯台走神。 沈瑾脸上泪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沈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没有装傻地问谁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短暂分别会早日再见的安慰话。 自晓得郑氏将张氏姊妹这件事上处理这么决绝,沈瑞便看出郑氏心生离意,会离开四房,并且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郑氏都不会摆明车马同沈举人翻脸。 沈瑾只是想要与人倾诉,继续喃喃说道:“我晓得她哄我,她说等我中了举,可以去接她一道进京,以后照顾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却只能装不知道……” 沈瑞叹气,不管郑氏到底是善是恶,可对于沈瑾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实际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会渐渐淡化。这天下做母亲的,有几个能割舍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飞远走(二) 沈宅,跨院。 因远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学请了假,没有去学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学,沈瑞都没来得及与他说离开之事。 “二哥,这些冬衣得带着,可没有薄夹衣,到换季时怎好?”冬喜带了几个婢子,给沈瑞整理行装,将衣物收拾了一半,为难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缝衣服里最薄的也是丝绵夹衣,并没有春秋衫。可现下启程去京城,得腊月底方能到,转年就是开春。 沈瑞笑道:“金银都备足,还怕没衣裳穿?别忘了将庄票都给收拾出来给长寿,让他去钱庄兑出来。”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离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钱庄。 祝允明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庄票,翻了一下,一水千两面值面额,足有百十来张,不由有些傻眼:“姨母,这是多少银子?” “十万两。”徐氏回道。 祝允明虽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锦衣玉食长大,可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庄票。也只有苏松富庶之地,钱庄底气足,才有这种大额庄票。 “姨母,这都要兑出来?”祝允明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我前天使人去钱庄打了招呼,叫那边预备好金子。明早就要启程回苏州,今日就得先取回来。” 祝允明听说要兑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十万两银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来,管拉银子的大车就要先预备七、八辆;兑换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则便宜许多,一辆马车就够了。不过即便是六百多斤黄金,携带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风声出,说不得就要招来匪患。 想着这一行从苏州过来,除了徐氏身边侍婢妈妈,还有几个书童小厮外,护卫男仆不过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携了这一大笔金子离开?是不是请沈家安排些人手护送?” 徐氏摇摇头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带走。你分作两次取了,三千两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讫。剩下七千两运回来,其中五千两交由宗房大老爷收讫,余下两千两直接带这边来。我同这两家已经打好招呼,你只看着将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见徐氏已安排妥当,便带了人离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罗汉榻上,则有些怔忪。 当年孙氏嫁妆就是她帮着张罗置办,各种产业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另有两万压箱银。 虽说时下有厚嫁之风,可这份嫁妆别说是嫁到举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门显宦之家,也算丰厚异常。 就是徐氏自己,当年嫁妆除了家具衣物等,大头不过妆田五十顷,压箱子三千两,别院铺面四处,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经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罢相入狱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几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个,这才许为姻缘,又给她置了双倍于姊妹的陪嫁。 当年徐氏代孙氏置办嫁妆时,也被孙太爷的大手笔所震,以为孙太爷是顷家嫁女。直到后来管家,她才知晓同孙太爷家财比起来,孙氏嫁妆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头。孙太爷在直隶留下的地产,数倍于此。这也是为何后来徐氏得了遗赠却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孙太爷故去后,依照遗赠,那些产业到了她们夫妻手中,可两人心中多有不安,总觉得亏了孙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银,银子这东西,有时候多了反而是祸根。 孙氏嫁妆,在松江本以够惹眼,只因族长太爷护着,才没人打主意。 因这个缘故,大老爷夫妇商议后,便先将孙太爷这份情记下,想着以后等孙氏有了儿女,就回报她儿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爷才会知晓孙氏托孤之后,明知会影响家中和睦,还定下过继嗣子之事。 孙氏成化八年适沈家,距今三十来年。若是她好好经营的话,嫁妆产业出息攒下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是据徐氏所得消息,孙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释教,即便自己不曾亲往各大寺院烧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庙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数,俨然善财童子一般,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换做其他人晓得孙氏此举,怕是都要骂一声“败家妇人”,徐氏想到这里,却只有一叹。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孙氏还养在沈家时。有一年秋天,孙太爷同三太爷去香山郊游,遇到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为孙太爷解命,说他“命犯天煞,六亲无靠、四海飘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缠身,难得善终,死后亦无血脉祭拜”。 孙太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三太爷将大和尚骂走,气恼了半日后,就有些伤心,甚至还在妻儿跟前念叨两回,说等孙氏同沈洲成亲有了次子后过继孙家,省的孙太爷无后人祭拜。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爷那般恼怒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公公反应,徐氏当时心中还不以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诌,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两榜进士,并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也信起这些胡话? 直到数年后,孙氏已嫁,孙太爷故去,灵柩送到京城,三太爷哭的险死过去。孙家太爷,是横死在外,正应了当年大和尚的话。 三太爷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沧心里都不安生。 孙太爷早年本移居京城养老,若非沈家毁婚,也不会再次南下,这因果委实是说不清。 连沈沧夫妇都隐有愧疚,何况三太爷? 三太爷料理完孙太爷后世,大病一场,从夏拖到入冬,一场风寒就谢世了。 孙氏知晓大和尚当年那段话,从她后来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晓得孙太爷的真正死因。就是从那时,孙氏开始信上释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孙氏做尽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应是为已故孙太爷积功德,好使孙太爷洗清宿怨早入轮回;后十来年当时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孙太爷外孙,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孙太爷血脉后人。孙氏彼时,父母兄弟具无,成亲十多年才得了独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话在前,诚惶诚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徐氏不禁有叹了一口气。 要是三年前沈瑞没有熬过去,孙太爷血脉可不是就此断绝? 孙氏虽玲珑心肠,处处都想到,可只这一个疏漏,就差点送断了沈瑞小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亲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语谦和,当是个好孩子…… 五房内院,上房次间。 看着铺陈了一桌子绫罗,沈瑞无奈道:“婶娘,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离换季还有好几个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缝制便是。” 郭氏摇头道:“以后缝制是以后的,总要先预备些,到时换洗也便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世人都长了势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长辈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顾,到时也会使人为你们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们穿戴。可你们就算带了金银傍身,在侍郎府执事下人眼中,你们依旧吃穿都用着侍郎府,说不得心中就将你们看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看轻慢待。” “春秋夹衫,昨晚开始已经叫针线房缝制……夏衣料子家中库房没有,早上才去绸缎庄寻了来,你挑两匹可心颜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缝制不了几套。我叫人将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几套出来,都是没上过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几套,混在一处,连带着这两天赶制的,也能装满两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应也能装两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够一时换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此时絮絮叨叨,为沈瑞尽数想到。 沈瑞虽觉男人出门只衣服就带着四箱太麻烦,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绝得话实说不出口,便道:“不过是应景,时间这么赶,没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这么大时的旧衣挑几套就是,倒是累的婶娘费心。” 郭氏听了,莞尔一笑:“你三哥当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着,可他早年爱艳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红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婶子立时叫人去翻来!” 沈瑞闻言,忙摆手道:“还是不劳烦婶娘了。” 穿上一身红衫,挂个金项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温文儒雅模样,倒是使人忘了小时福娃模样。 虽说爱穿红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琇那样不显土气的,还真没有几个。 针线房妈妈在旁立等着,待沈瑞指了两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缝制,又叫人将剩下绸缎抱下去。 又有婆子进来禀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装好,拢共两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听了,却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问道:“婶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随我们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没道理郭氏为沈瑞筹划到了,却不管沈全。 郭氏点点头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时添减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说。”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举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丧回来奔丧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见了几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热情风趣,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大嫂是郭氏亲自挑的长媳,性子宽和周全;二嫂蒋氏温和柔顺,是知府蒋升堂侄女,自小养在知府太太身边,当年这门亲事还是孙氏给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长辈相比,五房几位兄嫂算是熟人。沈瑞不由心动,凑到郭氏跟前,道:“婶娘,侄儿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惯,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飞远走(三) “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闻言一怔,随即挥挥手,将旁边两个侍婢都打发出去,面色转为沉重道:“瑞哥这是不愿随你沧大伯娘进京?” 沈瑞见郭氏面带担忧,忙摇头道:“愿意,能出去见见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们在,更不要说还是随三哥、珏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儿笨拙,又不曾见过二房族伯、族叔们,怕住着拘谨。” 郭氏沉默了一会儿,方幽幽道:“还没同瑞哥说,昨日婶娘陪着你沧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坟前拜祭。在你娘坟前,你沧大伯娘仔细问起你们娘俩这些年境况,婶娘多嘴,尽数说了……她虽没哭出声来,可那难过模样却不是假装……” 莫名其妙掉下个生母故人,或许她没有恶意,可那种因是长辈理所当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势,委实让沈瑞无语。 就算她真心为孙氏生前境遇伤心难过,沈瑞也无法感同身受,闷声道:“那沧大伯娘可说过,为何我娘没了三年都没有音讯,现下才想起侄儿来?” 有沈理这个同二房有音讯往来的族侄在乡守孝,要说二房不知孙氏故去音讯那才是假话。 若是徐氏与孙氏渊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该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与沈理似的。 三年不闻不问,直到二房绝嗣,徐氏回乡择选嗣子时,才说与孙氏渊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之处。 她虽待郭氏母女颇为亲厚,也主动去拜会了曾照顾过沈瑞的知府太太,看着有些为孙氏张目之意。 可对于沈举人当年“宠妾灭妻”,孙氏嫁妆曾被张家贱卖、被族亲与贺家染指之事,徐氏却是提也没提。 沈瑞这几日也想过,徐氏会不会说为何这三年没动静,是否有什么难处顾忌,可同徐氏见了两面,徐氏压根都没提这话茬。 或许是在人前忌惮的缘故?那私下里,会不会同郭氏说一句? 郭氏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说。不过婶娘虽同她只见了两回,却瞧出她是个心胸磊落、大方宽和之人,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沈瑞也有几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种晦暗算计性子,是个能为人着想的。 就比如就说昨日宴客,徐氏做东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几个亲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说的去。 徐氏没有叫他们出来,除了体恤外甥们、不愿让他们拘谨之外,也是不愿麻烦各房族人。 祝允明还好,即便辈分低,可年过不惑,表礼省了也说得过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这两人出来拜见,沈家这些长辈表礼却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个房头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几个房头,六房、七房、八房、九房虽也是耕读传家,可日子只比寻常人家略强些。 沈理早年对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时,对于沈沧夫妇为人行事也是极称赞。 这也是沈瑞觉得徐氏来的诡异,对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却也无法对其人生出恶感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瑞原本有些烦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与孙氏有什么不可言会的渊源,逝者已矣,瞧着徐氏这里如今对孙氏只剩下愧疚,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为难自己之事。 不过想着二房如今是择嗣节骨眼,沈瑞便问道:“婶娘,沧大伯娘那里可提过什么时候送我们回来?” 郭氏笑道:“瑞哥这是没走,就开始想家了?千里迢迢过去,怎也得住个一年半载。不过瑞哥不用担心,你三哥后年要参加院试,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折返,到时你同他一路回来就是,不会耽搁你后年下场。” 沈瑞闻言,松了口气。看来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过让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这两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过眼见各房头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却全无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换做其他人,大好机会在眼前,说不得就找了借口,“幼子出继,往后也拉帮扶两兄长”或是“全哥读书资质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种种,理直气壮地为了富贵,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种借口所说,对于有两个儿子走科举仕途的五房来说,舍了一个读书资质不甚高的儿子换二房对五房帮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像郭氏这样,骨肉为重,不起贪心。 就是沈举人昨晚回来,对他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一句,也透出点什么。若是沈瑞点了头,说想要做嗣子,说不定沈举人便“无可奈何”、“爱子心切”地推波助澜要“成全”他。 郭氏见沈瑞缄默无语,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择嗣之事?” 沈瑞点点头:“虽不知沧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携了各房少年进京,怕是到了京城,会有一番热闹,侄儿担心殃及池鱼,才想着是不是随三哥去叨扰大哥、大嫂。” 郭氏闻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时,郭氏并不赞同,是因顾忌二房颜面。 毕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请进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渊源,要是住在外头,倒显得不乐意同二房亲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担心,不无道理,郭氏低头权衡下利弊,便点头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择嗣之事很不同你相干,不过谁晓得旁人如何想。说不定因你沧大伯娘亲近你,有心谋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惮你。要是侍郎府太平还罢,你就跟着族兄弟们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你也莫要忍着,搬出来去你大哥家随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给你大哥的家书上,让他帮你三哥留心书院。你到时便以随你三哥读书的名义出来,想来即便是二房长辈们也不好拦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发踏实,想起冬喜、柳芽两个,道:“虽说劳烦婶娘许多,可侄儿还厚着面皮再麻烦婶娘一遭。出门在外,不好带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两人,能不能让她们来这边?” 郭氏闻言,想到沈举人这几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厌恶,晓得沈瑞此举用意。 两家几辈子比邻而居,下人之间常通有无,这些日子四房闹闹哄哄,打人撵人戏码,轮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当着儿子说老爷不是的道理,便只能当不知道。 “不用来这边,你出门在外身边也要人使唤,带了她们两个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带两个小子顶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这里也要带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着说道。 沈瑞犹豫道:“婶娘,这不方便吧?要是人人都带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着进京?” 郭氏摇摇头道:“岂止四、五?不说旁人,就说瑞哥这里,除了你身边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两人跟着。一是说得上话的管家,一是老成妈妈。二房同宗房远了六十来年,终于肯同各房互通有无,你们几个小的又是代表各房头去请安认亲,自然要跟着老成家人过去送正式礼单;还要妥当妈妈看顾你们,约束着不让你们淘气给族亲添乱。” 中华本就是礼仪之邦,这大年下过去,又是疏离几十年后头一次往来,却是没有空手道理。 想着沈举人既爱面子又吝啬的性子,这备礼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会不会指手画脚,沈瑞是不担心的。有账房同田婆子两家的下场在前,四房下人里当没有谁有胆子他跟前张狂。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全进来道:“娘,祝表兄来了,说是尊沧大伯娘之命过来送东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厮、男仆十来人护着。” 郭氏起身道:“你沧大伯娘昨日同我说,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产,寄放一笔银钱叫我帮忙留心看着买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户籍都落在京里?怎还回来置产?难道以后沧大伯他们还会回乡不成?” 三太爷当年进京前,将二房祖产尽数变卖,决绝之心可见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产,确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听着,立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大明文人治国,可文人之间倾轧也最厉害。又要夹杂厂卫势利,内廷连着外朝,沈沧官职做的越高,处境就越是危险。历数明朝阁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终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贞,因“构陷”于谦有反心无行迹,丢官罢职不说,又被后世之人比之为“秦桧”,背负千古骂名。 实际上身为首辅,皇帝想要收拾于谦,谁还能拦住?不过是同秦桧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飞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须有”之罪,处死岳飞,出来顶缸的是首辅秦桧。 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蒙古人挟其兵临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脚,汉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谦力挺景泰帝即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带领军民,进行北京保卫战,最终逼退了蒙古人。 对君臣百姓来说,于谦救国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随后对其也极为倚仗,京城防卫尽相托付。 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于谦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复辟成功后,就以“策划迎立襄王之子为太子”的罪名将于谦问“谋逆”之罪,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 等到百姓们都说于谦冤枉,群情涌动,英宗皇帝便也“后悔”,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论起来,将徐有贞比之秦桧还真是贴切,这两人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眼见郭氏同沈全去收点财物,沈瑞便先告辞,回了家里。 既要带了冬喜与柳芽两个同去,也要让她们开始准备。沈举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该使人找他。 刚回跨院,沈瑞还没同冬喜、柳芽两个说话,沈举人便打发人来传。 等沈瑞进了书斋厢房,便见管家赵庆也在,侍立在旁边。 待沈瑞请了安,沈举人便道:“族亲之间早年疏离,如今既走动起来,当尽了礼数。为父已使人预备节礼,明日让管家随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礼。” 方才已经听郭氏提过这个,沈瑞并无意外,老实应了。 沈举人又指了指书案上一锦包:“这里使人兑了五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销处,兑了来使,且不可吝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举人性情,爱面子这条应是在吝啬上。 不过将金子让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给管家,这管家应是送了礼就回来,不会滞留京中。 沈举人想着礼单还有眼前这五十两金子,确实觉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摆摆手道:“老安人那里还有吩咐,你且去吧!” 五十两金子不过三斤多些,拳头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锦包退下,没有急着去内院,而是先将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对冬喜、柳芽道:“婶娘说可以多带人进京,你们俩行李也可以收拾起来。” 柳芽闻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带了欢喜。 两人之前虽都在五房住过,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边名正言顺,来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见张老安人去了。 内房上房,张老安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同旁边侍立的郝妈妈说话。 见沈瑞来了,张老安人满脸疼爱地将他招呼到身边,拉着他的手道:“眼见就要出远门……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二哥这点岁数就走这么远,怎能叫人不跟着悬心?换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拦着,可开口的是侍郎太太,连族长太爷都不敢说甚,咱们家也只能听着……” 老太太脸上依带了病态,可眼睛锃亮,看着十足精神,口中一连串不舍的话,话里话外都有徐氏依仗着权势逼人、四房无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动情之处,张老安人还红了眼圈,俨然一舍不得孙子离家的慈爱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张老安人这“慈爱”则轻飘飘的,只是嘴上说说,半点不落到实处,连沈瑞行李是否打包,准备得东西是非齐全,她也没想起问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这老太太做戏,想来前头铺陈这么多,肯定后头有正文。果然,张老安人絮叨半盏茶的功夫,听得沈瑞耳边都“嗡嗡”直响,老太太神情一肃,戏肉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飞远走(四) “二哥既随长辈出去,且不可淘气,要是惹出是非在族亲跟前闹了笑话,我同你老爷可不依!”张老安人板起脸上道。 沈瑞起身道:“安人放心,孙儿只随族兄们行事,绝不敢妄行自专。” 张老安人神色微霎,道:“京城繁华之地,二哥这点年纪,身边又没有老成人跟着,若是被那些坏心肠的引诱,祖母实是安心……”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是我身边得用老人,最是个妥当不过的,就让她随你进京,代我看着二哥。” 这般口气,看来是要派郝妈妈做“钦差”。 如此一来,要真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孙子,定是会将郝妈妈供起来,言听计从。长辈赐的婢子都要格外相待,何况是长辈身边的老妈妈? 只是沈瑞这个好孙子,怕是要让张老安人白折腾。 不过指的是郝妈妈,而不是旁人,还是少些麻烦,沈瑞心中很满意,面上却露出几分不情不愿,道:“安人,老爷那里安排了管家跟着……” 张老安人唬着脸道:“赵庆不过是跟着各房管事进京送礼,到了京城就回转,到时候将二哥孤零零地留在京城,这不是挖我同你老子的心!还是你想着没了长辈约束,就能跟着宗房珏哥胡闹,精致地淘气?” 这般唱作俱佳,变脸跟玩似的,看的沈瑞心中暗笑不已,面上依旧老老实实道:“孙儿不曾这般想的,谨遵祖母吩咐便是。” 张老安人脸色这方好些,又吩咐沈瑞坐下,看着他目光悠远,好一会儿方道:“听你老爷说,你外祖福地在京城?” “是。正是为此缘故,沧大伯娘方叫孙儿代娘北上祭拜。”沈瑞回道。 对于张老安人知晓孙太爷之事,沈瑞并不意外。昨天徐氏在众族人面前,就是用这个借口让他无法回绝,沈举人回家应该会同张老安人提及。 张老安人叹了口气道:“可怜你外祖家就此断了传承,往后连祭扫的人都没有。你娘最是孝顺不过,怕是在下边也难安生。孙太爷真是可怜,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如今寒冬腊月,也不是冷了没?饿了没?” 沈瑞心中十分古怪,张老安人怎么绕到孙家这话茬上么?竟然不是怂恿他去争二房嗣子? 见沈瑞无动于衷,张老安人眉头微皱,只觉得真是个冷心冷肺小子,待人只是面上情,跟他那死了的娘一般模样。 郝妈妈在旁,却忍不住腹诽,孙太爷谢世时二哥还没落地,对这外祖父见也没见过,听着不是跟生人一般。老安人这般装模作样,看了真是好笑。 张老安人唠叨半天,见沈瑞还是懵懵懂懂,口气便有些不耐烦:“也是你娘生前疏忽,以孙家这样绝嗣人家来说,你娘即便是出嫁女,也是你外祖父的独生女,早该张罗为你外祖父过继嗣子嗣孙,承了香火才应当。当年你外祖父过身,过来报丧的人只拿了封你外祖的信过来,说是老爷子有交代,让你娘在家守孝,无需奔丧。孙家那边后来到底如何,谁人料理丧葬事务,我当年也追问过你娘。你娘只说你外祖父老友全权料理。这种大事哪里能交代外人?如今看来,你娘当年说的人就是二房三太爷……又不是旁人,何必藏着掖着……二哥到了京里,仔细留心,看你外祖那边还有什么人没有……你外祖虽操商贾贱业,可当年往来也仆从如云,听说在南边闯下一副好大家业……总不会人没了,便都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几分无奈道:“看来二房这些年不曾有动静,就是因这缘故了……只是二哥才是你外祖血脉,即便你外祖留下什么本当也是你的……只是他们势大,又隔了多年,说起来也意思。只是二哥也要心中有数,莫被当成了傻子糊弄……” 听到这里,沈瑞心中勃然大怒。 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孙太爷又没了二十来年,即便真留下什么被二房收下,四房就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张老安人可恨的是,说这番话不是并非是心生贪念去惦记孙氏遗财,而是要在沈瑞心中插根刺。 换做沈瑞真是十二岁少年,即便对这些话半信半疑,可对二房也会心存芥蒂。要是见二房富庶,就会想是不是他们贪了自家外祖父的遗财;要是二房长辈对他好,就会想他们是应当的,因为他们侵占了本属于他的遗财。 长期以往下来,小孩子不是因愤愤不平生了怨恨,就是因理所当然不感恩惹人生厌。 二房长辈固然不会跟晚辈计较,可也不会对他有好感。不管徐氏同孙氏早年有什么交情,也不会对沈瑞的不懂事一直容让下去。 如今各房头都奉承二房,所谓何来?不还是见二房大老爷、二老爷仕途正好,盼着往来亲密,子弟前程得他们提挈。 孙老安人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生怕沈瑞同二房关系近了,要从沈瑞这边,绝了沈瑞与二房的渊源。但凡有半点真心,怎么会舍得让他去得罪二房这“庞然大物”,绝了一条臂助? 固然晓得张老安人不喜自己,可这自己临走临走,还拐着弯地设计一把,还真是可笑。 只是她有耐心做戏,沈瑞可没耐心听了,立时“腾”的一声起身,面带愤愤道:“安人放心……孙儿定会弄个明明白白……孙儿还要使人收拾行李,先不陪安人说话……” 张老安人见沈瑞如此反应,嘴角微翘,却依面带关切道:“财帛动人心,二哥也勿要气坏了身子。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沈瑞“勉强”笑了笑,便俯身作别,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张老安人院子,沈瑞方长长地吐了一口胸口浊气。 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老人家?他到底是四房子孙,就算因孙家与二房有旧得了提挈,得便宜的不是四房?半点也不盼着他好,生怕他出人头地似的。 瞧着张老安人这架势,明年二月里能放自己安生县试才怪。这一刻,沈瑞倒是庆幸徐氏南下,得以多一份倚仗。 张老安人房里,郝妈妈有些不解,道:“安人不是想让二哥出继……” 张老安人轻哼一声道:“二哥到底是四房子孙,即便真过了继,也不能真亲了那边,不认本生……” 郝妈妈听了,不由有些担心,便道:“明早就要往宗房去哩,也不知二哥那里行李收拾的如何,要不老奴代安人去瞧瞧?” 听郝妈妈提这个,张老安人才想起这么这茬,点头道:“去吧,将二哥身边的事接了,对那两个婢子也别太抬举。” “那是自然,老奴可是安人指的人。”郝妈妈知晓张老安人喜欢听什么,笑着说道。 张老安人果然心情大好:“你到了京里,就按我先头吩咐的,二房择嗣时就推二哥一把,全力促成此事。”说到这里,亦是有些不舍道:“只有这两个孙子,我哪里就舍得予人?可四房数代单传,别无旁枝堂房,想要寻人拉扯都寻不到。大哥明年就要乡试,以后前程也需人看顾,偏生因二哥的缘故,沈理同宗房一脉都不亲近大哥。二哥若了侍郎府嗣子,也是天大福气,往后兄弟之间也能多个臂助……” 如此这般,她又跟郝妈妈絮叨好一会儿,方放郝妈妈去了。 出了张老安人院子,郝妈妈就忍不住撇撇嘴。 二哥可是四房唯一嫡子,二房即便要过继嗣子,也会选子嗣多的人家,从嫡次子、嫡幼子里选人。难道那孽庶记了名,就成真正嫡长子了不成?委实可笑。 连她这做下人的都明白这个,老安人却是如此想当然,真是老糊涂。 回到跨院时,沈瑞心情已经平复。 他又不是真正小孩子,会为张老安人一次蛊惑就去得罪二房,权当她放屁。只是这老太太心思太恶,要是不回报一二,反让人憋闷。 刚好见长寿兑完庄票回来,等他将兑来的金银同冬喜交接完,沈瑞便将他招呼到一旁,低声吩咐一二。 长寿闻言,有些迟疑,道:“二哥,会不会将大哥扯进来?” 这般多嘴,长寿倒不是关心沈瑾,而是见沈瑞平素同沈瑾关系还算亲近,怕他一时出气过后后悔。 沈瑞指了指后院方向,嗤笑道:“有那疼孙子的好祖母在前面,火烧不到大哥身上……” 两人正在院子里说话,便见郝妈妈过来。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可是‘代’安人过来看顾我?” 郝妈妈忙道:“这奴就是奴,哪里能‘代’得了主?老奴是想着二哥身边的大姐们应没出过远门,怕有甚准备不周全处让二哥不便,方过来瞧瞧,二哥别嫌老奴爱操心便好。” 见她如此知趣,沈瑞便也客气道:“如此,就劳烦妈妈多费心了。” 郝妈妈却没有急着进屋收拾行李,而是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模样。沈瑞心中一动,挥挥手打发长寿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章 高飞远走(五) 郝妈妈近前一步,压低声道:“二哥,方才听的那番话都是没影子的事,万万信不得。当年孙太爷压了半船银子到松江,谁不晓得孙太爷是破家嫁女?是见不得二哥同二房亲近,要让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当……” 沈瑞心里虽早敞亮,可郝妈妈能专程来提点这一番,这人情也是要领的。 沈瑞便道:“听说妈妈家老大在老安人庄上当差?” 郝妈妈不知沈瑞为何问起这个,老实地点点头:“也是个笨的,除了侍候庄子,甚也不会?后被田家老二挤了下来,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迁怒到他身上。还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饶,方没有担不是,还不知以后如何。” 儿女都是孽,说到最后,老人家也带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妈妈是个通透人,当时是有后福的……我名下那些产业,不好老劳烦婶娘代我管着,总有接回来时。我这里可没有人手,到时少不得还得劳妈妈操心一二……” 郝妈妈眼睛一亮,立时腰杆也直了,嗓门也亮了,脸上开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处,老奴自是尽心尽力,定为二哥预备的周周全全……” 郝妈妈同冬喜、柳芽两个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则去了书房。 昨晚没来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门之事,总要知会一声,沈瑞便简单几句写了,进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个。瞧着沈瑾对生母那般依恋,当不至于会不会生出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类的想法。 如今郑氏、沈瑾母子生离,不知他们后不后悔沈瑾记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没人会去管他们心里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孙氏遗书在族亲们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对,则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后也无法立足。 不得不说,沈瑾顺利记名到孙氏名下,确实使得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对郑氏没了顾忌。 否则以他们母子对沈瑾看重,只为了沈瑾出身,在孙氏故去后想的当也是扶正郑氏,而不是续娶填房。 “母以子贵”,当没有了儿子,自然也就贵不起来。 见识一次郑氏的果决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孙氏的“未雨绸缪”。张家俩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郑氏能下得了这般狠手;对于沈瑞,要是有了纷争冲突,又有什么可容情处? 不管这对母子醒过味来会不会心生怨恨,沈瑾名利双收好处却是实打实,但凡露出不满形迹出来,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着,就听到外间柳芽惊讶道:“妈妈,怎叫人从厨房取了这些罐子?还没到吃午食的时候,妈妈可是饥了?” “我的小大姐,这出远门,旁的东西都可落下,这些物什却往往不可拉下!”郝妈妈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来,就见外间桌子上摆着四只径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妈妈、冬喜几婢都围在桌前。 见沈瑞出来,冬喜、柳芽两个侧开身,让出桌前。 罐子已经打开,两个是满的,两个是空的。怪不得柳芽问郝妈妈是不是饿了,满的两只一只装了切丝榨菜,一只装的盐津梅子。 榨菜性温,梅子止呕,这两样应该是防止晕车船的。上辈子就听过一种古时传下来的偏方,出远门携了家乡水土带了,到了异地水土不服时,用这两样熬水喝。那两个空罐子,八成是用来装水土的。 沈瑞心里猜个大概,不过见郝妈妈隐有得色,几个婢子也满脸好奇,便也凑趣道:“妈妈,带这么罐子作甚?” 郝妈妈面露得色道:“这离乡背土,哪里又如在家里自在?别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这晕车晕船,看着不过是小事,可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里吃过那般苦楚?这榨菜、梅子看着是寻常东西,可晕车晕船时用了,顶顶用哩。就算不晕车晕船,吃不惯外头吃喝,用这个佐粥也能开胃。”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指那两个空罐子:“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况人来?这两个拿到井边去,一只装井边土,一只装井水。等到了京里,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这个熬了便能治。” 一席话,听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着郝妈妈道:“到底妈妈是积年老人,婢子等只顾着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里晓得这些个?幸而妈妈来了,要不可是耽搁大事?以后还得赖妈妈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妈妈在,冬喜姐姐与婢子心里也踏实了。” 郝妈妈自是晓得这两婢身份不同,管着沈瑞身边事,原还怕自己过来这两人会忌惮防备,眼见这两人都亲亲热热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她六十来岁人,如此寒冬腊月,哪里会乐意出远门? 只是这未曾不是个机会,倒不是她想着会尊张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给儿孙留份善缘。这二哥看着虽清冷,可只瞧他对沈瑾都和和气气,待自己当年不恭也没有找后账,就晓得他是个大度心软的。这不自己不过唠叨几句,便立时得了应承。 同张老安人那几顷地的小庄相比,沈瑞名下的三个庄子,个顶个都是好的。二哥转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说了亲事,娘子进门,产业自然接回来,到时候自家儿孙生计便都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郝妈妈笑得越发开怀:“我也是当年跟着家里的服侍老爷去了两趟京里,要不也不晓得这些。这虽都是寻常人家贱法子,可顶用就是好。老爷当年第一次进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个半月,差点连春闺都耽搁。等到第二遭,我从在外跑生活的一个老亲处打听了这个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爷恁事没有哩!” 沈瑞虽没亲身体会过那“家乡水土”的妙用,不过能传承到后世,民俗也当尊重。 想到郭氏那里不曾预备这个,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婶娘说说这个。婶娘没出过门,两位族兄在外只会报喜不报忧,怕不知晓这个。” 冬喜应声去了,郝妈妈见沈瑞不仅采纳自己提议,还如此重视,心里熨帖,笑容越发真切。 之前沈瑞对于郝妈妈随行不以为然,现下却有些重视。 现在不是五百年后,风俗民情各异,郝妈妈出过门,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着确实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两金子过来,送到郝妈妈跟前:“妈妈上了年岁,却因我之故再历车马劳顿,我心里也不安生。这中间隔着大年,让妈妈骨肉两处,这几两金子提前予妈妈做个年礼。” 郝妈妈月钱每月不过二两银子,这五两金子折五十两银子,可是顶她两年多月例。 固然郝妈妈服侍张老安人大半辈子,略有积蓄,不缺这几个银钱,可也被沈瑞的大方惊住,诚惶诚恐推迟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时,冬喜回来,对沈瑞道:“大娘子可是惊住,早先并不曾知这些哩!说多亏二哥身边有了妥当老人,方能预备得周全。”说罢,拿出一个荷包来,塞到郝妈妈手中,笑着道:“沾了妈妈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赏,这份是大娘子赏妈妈的。” 郝妈妈跟着张老安人紧巴了几年,眼见小小一件事,便得了两次赏,真是欢喜不已。 眼见行李预备得差不多,她便带了冬喜、柳芽两个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指了两处纰漏。直到天色将午,这边色色差不离,她方告辞离开。因是出远门,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亲送了出去。 屋子里柳芽忍不住对沈瑞道:“幸好来的是郝妈妈,换个人,没出过门,哪里晓得这些哩……” 一夜无话,次日四更天,跨院这里就便有了动静。 内外点灯,连小桃、小杏都跟着忙起来。 两小婢不能跟着出门,略有沮丧,不过沈瑞一人赏了二两银子,又说下回出门大家轮着去,这两婢便也生出期待欢喜来。 这日早饭,又比平常丰盛几分,粥品两道、点心四色、各色荤素小菜八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几婢近前:“一道用罢,一会儿你们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还罢,小桃、小杏未免战战兢兢,沈瑞看着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盘点心,两碟小菜,让她们下去自用去。 用了早饭,穿戴齐整,沈瑞去了张老安人院子。 张老安人已用完早饭,郝妈妈穿着外出衣裳,同几个婢子侍立在旁。 见沈瑞过来,张老安人又一出祖孙情深,再三叮嘱他懂事,有事多问问郝妈妈,云云。 沈瑞唯唯应诺,张老安人又对郝妈妈道:“老身这宝贝孙孙就要交给你照看,你可要尽心尽力、照看得妥妥当当的,若是你偷懒耍滑,使得二哥有半点不顺心,老身都唯你这老货是问!”说到最后,带了厉色。 郝妈妈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将二哥服侍得妥妥当当。老奴最是忠心不过,又不是那种刁滑的,哪里敢违了安人吩咐?” 郝妈妈这里,张老安人早仔细吩咐过,不过是再敲打一二,便摆摆手叫她起来,跟着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书斋,沈举人已经穿着外出氅衣等着,板着脸道:“这次与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气盛难免有口角处。且不可斤斤计较,露了小家子气,也不可去跟着胡闹,学那些豪奢之举!” 沈瑞依是垂手乖儿子状,听着沈举人喷了半盏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从书斋出来。 大门口停着四辆马车,除了沈举人那辆,其他三辆都要跟着去苏州,两车坐人,一车载行李年礼,管家与长寿、还有几个男仆都穿的厚厚实实,牵马在旁。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上了后边的马车,沈举人该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辆马车,看柳成跟在外头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来同坐。蒙蒙亮中,一行车马往宗房驶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竟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珺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上。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份。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珹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琇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也生出好奇:“沈琇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琇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琇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琇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琇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琇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吧,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沈全轻哼一声道:“沈琇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干本生何干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干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吧?”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干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上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吧?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吧!”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啰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啰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挒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间,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间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间,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干,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吧,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自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干的为小错,同沈家相干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远。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吧。”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乎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珺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干,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珺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珺。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珺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都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珺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珺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吧。”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珺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珺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珺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珺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珺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珺,招招手道:“珺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沈珺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珺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吧?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珺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珺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珺、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珺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啊’甚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干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卦”。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干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吧,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贺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膄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干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干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何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干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吧。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自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间,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间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间,占了四间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吧,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干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有什么脸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销魂。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泡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泡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泡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干干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泡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间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间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琇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泡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瑞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吧?”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吧,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间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间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间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珏,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间。”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干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自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间“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吧?”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干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外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从四品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啰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泡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吧,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直到被架到门口,她方醒过神来,立时嚎啕道:“珞哥,你怎么就走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接风洗尘(三) 看着站在前厅门口,高声哀嚎的孝服女子,随着徐氏刚转过影壁的一干沈姓少年,齐齐地傻了眼。 徐氏面带寒霜,却没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忧虑,疾行几步,绕过二太太快步挑了帘子进了厅上。 厅堂上,三老爷脸色灰白靠在椅子里,呼吸急促。 大老爷在旁,喝道:“不许气!不许恼!”口中厉声喝着,面上隐带焦急,手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地,轻抚着三老爷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丈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徐氏进来,三太太立时仿佛找到主心骨,哀声道:“大嫂,您可回来了……” 三老爷听到动静,望向门口,面上露出欢喜,可情绪波动之间,原本有些平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徐氏冲着三太太安抚地点点头,对三老爷怒道:“平日里让你抄了多少佛经,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惊惊乍乍?我这才两三个月没在家,三弟倒是脾气见涨!”说到最后,到底不忍苛责,口气已不由地变软。 三老爷面上笑着,微微阖眼,心里默念《心经》,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二太太站在门口,并没有留心厅上动静,反而抽泣着止了声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干沈族少年。她略过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珏,又略过木讷憨实的沈琳、麻杆似的沈琴,圆冬瓜似的沈宝,直直地落到沈珠与沈全身上。 他们两个正是十七、八岁年纪,相貌长得好,收拾得又体面,俨然一对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是呆滞,而后转为悲伤,最后是愤怒。若是眼睛里能射刀子,沈珠、沈全两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见这势头不对,心里直打鼓;沈全也被瞪着头皮发麻,可还是侧身一步,将沈珠挡在身后。 几个小的,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虽说大家都晓得沈珞没了,可二房有这么多长辈在,如今又是大年下,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讳。 还有这妇人瞪着众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瘆人。 二房总共三位太太,眼前这人无人介绍,可瞧着年纪与这穿戴,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经是后悔不已,不晓得这人怎么瞪着自己与沈珠。若不是身后还有这些个族弟在,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 他随着徐氏一起进京,本就是顺路,还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头上,可瞧着二房这气氛也委实诡异了些。要是只有他与沈瑞两个进京,他还能寻个由子,带沈瑞去大哥家;如今这么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冲着二房嗣子来的,他想带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为众人之长,又不好将族弟们留在这里。 沈瑞与沈珏两人本走在最后,瞧着这架势,心里也不太舒服。 旁人还是自愿来的,他这里可是徐氏用一顶“孝道”的帽子给压来,可这二房也不像是肃静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珏最是受不得憋闷,小脸绷得紧紧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声道:“要不跟二房长辈请了安后,瑞二哥随我去大哥家?” 虽晓得沈珏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将一群半大孩子带出来,就不会放大家随意离开的。沈珏的提议,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过神来,转身挑开帘子,冲着厅上尖声道:“大嫂,珞哥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人回来,要让人顶了他的位置么?这就是您对珞哥的疼爱?” 眼见三老爷脸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开口,大老爷便冲着门口怒道:“还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门外婆子们眼见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再耽搁,半拖半驾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再睁开眼时,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带了几分虚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脸笑?三天不骂,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还不知轻重?她闹她的,自有老爷与我说他,轮得着你这当小叔子的气恼?” 三老爷被训得讪讪,小声道:“谁叫她对大嫂不恭敬!” 徐氏闻言,脸上淡淡道:“且让她闹,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说当初穿着孝服去何家闹,还能说是失子之痛,一时迷了心窍方进退失据;如今沈珞故去已经过了百日,乔氏这当娘的还有精神头这般闹腾,不管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其他,总不会没有缘由。 大老爷见弟弟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看着门帘道:“侄子们还在外头?” 徐氏点点头,看着三老爷,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爷忙求饶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侄子们进来,大嫂还是给弟弟留些脸面。” 徐氏轻哼道:“记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后每天将《心经》多默一遍。莲子芯茶加两碗,给他败败心火!”后一句,是对三太太说的。 徐氏安排完,方转身出来,站在廊下,招呼众少年上前,低声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几位侄儿……”说到这里,到底有些不放心,低声交代道:“你们三叔身子不好,喜怒惊骇都受不得,你们做侄儿的,就多担待些,老爷同我会感激不尽。” 众人虽心思各异,可面上都是低声应了,随着徐氏进了厅堂。 看着眼前七个少年,大老爷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爷迅速地在众人中搜寻一番,视线在沈瑞、沈珏身上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闪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爷旁边,看着众少年,最后视线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紧了紧,心中激动中带了忐忑。成亲十几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该这么大。并非没起过过嗣的念头,只是有沈珞在,长房都没有提嗣子之事,他们夫妇又怎好提? 自从沈沧、徐氏夫妇同他们夫妇两个提及想要将与自家有渊源的族亲晚辈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与丈夫念叨起将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对方在孝中,这为生母守孝也是应有之意,知道对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们夫妻两个只有更欢喜的。要是连生恩都不念,以后又哪里会念养恩。 三太太盼嗣子进京,盼了整整三年,虽不知对方高矮胖瘦,可估摸着身量,四季衣服已经缝了整整一箱子。 房间也早选出来,就在他们前院东厢,三间屋子,已经早使人收拾出来,陈设摆件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珏上前,对沈沧等人道:“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珏哥。”说罢,又对沈珏说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见,跪礼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锦垫。 沈珏进来厅上前,心中还多有不忿,不过见着沈沧时,立时老实了。 沈沧久居官场,自有威仪,沈珏倒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沈沧这清瘦肃容模样,有点与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敬,见面礼行的也结实,口气也透了亲近,倒是透出几分虎头虎脑地活泼。 沈沧见状,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叫起了,问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三太太晓得二房与松江本家那里,只有宗房最亲近,有见过沈珏的大哥沈珹,对沈珏也多有好感。 随即见礼的三房子弟沈珠,长辈们虽面上依旧慈爱,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珠年纪与沈珞接近,两人高矮胖瘦都仿佛。眉眼之间那种少年人的骄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似乎不如对沈珏热络,却也没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谁不晓得二房不怎么亲近族亲,只同宗房最亲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真的顶用么?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对于则嗣之事颇为抵触,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里还在忐忑难安,已经轮到沈瑞见礼。 大老爷叫起后,吩咐他去给三老爷、三太太磕头。 三老爷还罢,即便隐有激动,到底晓得轻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隐了欣喜,只微笑着点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三太太则是红了眼圈,恨不得立时就将沈瑞拉倒自己院子里去。 尽管从面上看,沈瑞、沈珏等人年纪相仿,可三老爷、三太太夫妇还是都不约而同地认出哪个是沈瑞。 几个少年中,有的憨实,有的机灵,有的活泼,有的斯文,有的敦厚,只有沈瑞,周身尽是冷清,如同旁观者,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叫人心疼。 想着听说过的沈瑞遭遇与处境,这夫妻两人,满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时带入爹娘角色,多给这个孩子些关爱。 沈瑞虽觉得三老爷与三太太望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里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来似的,三太太更是满脸满眼慈爱,像是看着个小可怜似的看着自己。 他哪里会想到这两位已经带入爹娘角色,只当又是孙氏故人,爱屋及乌罢了。 因徐氏方才在进院子后表现的急迫,还有在廊下低声的嘱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爷到底是什么病,听着倒像是心脏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爷几眼,沈瑞心中有数,瞧着这位唇色隐隐发青,八成真的心脏病。徐氏与大老爷自是察觉出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情绪变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风洗尘(四) 若说沈珠身量神态略似沈珞,那沈全则是言行气度肖似。 因这个缘故,即便沈全上前给众人见完礼,沈琴、沈珠等人也陆续拜见,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深思都有些恍惚,大老爷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涩。 沈珠在旁,一直仔细留心,自是发现其中异样,心里不由地跟着提了起来,对于沈全越发忌惮。 落到沈瑞、沈珏眼中,则是二房长辈待族侄们太过冷淡。 除了宗房的沈珏与四房沈瑞,因长辈与二房有旧,似得了个笑脸外,其他房头的子弟,长辈都有些敷衍。 沈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迟疑不定,毕竟千里迢迢才至,不好立时开口请辞。不过眼前这二房长辈们的态度,确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礼毕,徐氏就命管事先带沈家诸子入客院梳洗。 客厅上,只剩下几位老爷、太太。 三老爷道:“大嫂,怎让瑞哥住客院去了?我那边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三太太望着徐氏,也面带不解。 徐氏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年三老爷说亲时,以徐氏之意,是想要给他说一门厉害能当家的妻子。以后三老爷不用操心庶务,也有妻子给他打理得整整齐齐。有了子嗣,有个刚性的母亲言传身教,也不用三老爷牵扯太多精力。 大老爷却心疼弟弟,怕说了心气高的妻子,一心催促丈夫上进,不顾及弟弟身体。最后按照三老爷的心意,寻了一宿儒家颇有才名的长女田氏。 田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小是三从四德熏陶出来的,又因是长女的缘故也会体贴照顾人。嫁入沈家十几年,田氏同三老爷也算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只是这夫妻两人,因向来有长房护着,又都是不爱往来交际的性子,都有些天真烂漫。 “家里如今不安生,过继瑞哥之事,暂且不急着拿到台面上说。左右瑞哥也到了家里,不会让他再回去。”徐氏对三老爷、三太太说道:“你们二嫂总不会平白就闹腾,事情总有平息一日。到时候再说,省的这个时候让瑞哥惹眼,使得她平白迁怒到瑞哥头上。” 三老爷、三太太虽有些不舍,可向来顺从,见大嫂发话,便也点头应了。 大老爷在旁皱眉道:“我知道老二家的想要甚么,前些日子顺天府丞家的幼女病夭,她得了消息,想要给珞哥配阴婚。” 徐氏闻言,不由大怒:“她是真想要逼死颖姐么?” 为未娶早夭的儿女配阴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实不宜在这个时候提及。这说阴婚,亦要媒妁俱全,以后两家也会当姻亲走动,可沈珞与何家早有婚约过了婚书的,要是这个时候配阴婚,就要先退了何家亲事。 事情一出,不管是何家小娘子守了“望门寡”,还是被死人退亲,这事情都要再让世人嚼舌说嘴。 大老爷道:“我已经骂了老二,老二之前并不知情。为了上次的事,他已经去过何家请罪;再闹一出,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何学士?” 二老爷与何学士都是翰林官,同品级,又是姻亲,是多年的老友至交。 三老爷、三太太还是头一回听此事,三老爷咋舌道:“要是过个三年五载,二嫂这提议还算有谱,现在提及这是要与何家结仇么?” 三太太犹豫道:“若真配了阴婚……接下来是不是得过继嗣孙,承继珞哥香火?” 大老爷点头道:“老二家的正有此意,不是老二没答应。老二也是望五的人,真要过继给奶娃娃过来,谁晓得站不站的住……” 西南院,二太太拿着帕子,遮了脸,对着丈夫嘤嘤地哭。 二老爷头上缠着包头,半倚在床上,看着妻子,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作态是可爱;二十三岁的小娘子,如此模样是娇憨;三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梨花带雨是风韵犹存;四十三岁的半老妇人如此小女儿态,却让人头皮发麻。 当年那个天真浪漫,娇娇嫩嫩小表妹,真的是眼前这人么? 夫妻将三十年,见识过妻子的浅薄与小性后,想起那个端庄秀丽的身影,二老爷不是不悔的。只是人是他自己选的,脚上的泡是自己磨的,他哪里有后悔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坚持,与表妹做一对“恩爱”夫妻,要不然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 幸好后来添了儿子,二老爷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子上。 虽因自己当年不孝一直不得父亲原谅,可他延续了二房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说来,他这个不孝子对二房还是有功的。 二老爷只觉得养好儿子,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往老父跟前请罪,谁想到又有这番变故。 今日徐氏归来,二老爷并非装病不去迎接长嫂,实是病体无力。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二老爷心中憋闷,出城去了坟茔地,在老父与长子坟前自斟自饮,吃了半坛子酒,又见了风。为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敢回来,在外院躺了三日才回来,依旧精神不足。 知晓徐氏午后到家,二老爷打发妻子过去,谁会想到她又闹这么一出。 看着妻子一身缟素,二老爷眉头紧皱,眼中露出几分苦楚,随即道:“莫哭了!阴婚之事,即便你磨着大哥大嫂应了,我也不会应!”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 二太太不由怔住,举着帕子,神情有些呆滞。 她容貌娇美,向来最是爱惜颜色,若然年过四十,可之前看着不过如三旬妇人;可眼下蜡黄脸,眼角细密鱼尾纹,已是难掩老态。 二老爷不免心中一软,道:“若是你想要给珞哥配婚事,也不用这般着急忙慌。等过几年,再寻妥当人就是!” 二太太又嘤嘤哭道:“可珞哥在地下,没有人陪多孤单冷清?何家那贱妇既不肯身殉夫主,还不许我们珞哥另寻妻室?” 二老爷直直地看着二太太,冷声道:“你若实在舍不得珞哥,要不你我夫妻去陪他?” 二太太被噎住,见鬼似的看着二老爷道:“这天下只有夫死妻殉的,哪里有子亡父母殉的?” 二老爷垂下眼皮道:“这世上最亲者莫过于父子之亲、母子之亲,要是珞哥真想要有人陪着,肯定最希望的也是父母至亲。” 二太太有些怔忪,好半响,方饮泣道:“老爷切莫吓我,珞哥最是孝顺,定是盼着老爷与我都平平安安的……我们怎么能让珞哥走的不安生……” 二老爷没有再说话,眼中却多了嘲讽。 这就是他的好妻子,不管做什么,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是爱儿子不假,可是她也爱自己。看来自己无需担心妻子因丧子而郁郁寡欢了,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事情做。 今日得罪大哥、大嫂,明日么? 二老爷往床头一靠,直觉得意兴阑珊。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如此了,还能坏到什么样呢…… 沈宅东南处,客院。 这处客院挨着前院,是处三合院。 三间北房,一名两暗结构,两侧是卧室,中间共有一个小厅。东厢三间是小书房,西厢两间是仆婢下屋。 同白墙灰瓦的江南建筑相比,京城的建筑更加阔朗,开间进深更大,庭院里也宽敞。 院子东南有一颗石榴树,树下有一对空着的大鱼缸。 院子里,长寿、柳成等人随着二房仆从将沈瑞、沈珏的行李送过来。 沈瑞依旧与沈珏分在一处,两人安置在这处院子,除了冬喜、柳芽跟进来服侍外,徐氏另安排了两个侍婢、两个婆子照应着。 见冬喜要带人拆行礼,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越主代庖吩咐道:“只挑铺盖与几套换洗衣服出来,其他的暂时先不必等,等过后再慢慢收拾。” 冬喜闻言,便望向沈瑞。 沈瑞点点头:“先按珏哥吩咐的来吧。” 因沈珏没有带侍婢出门,他那边的行李物件,沈瑞也吩咐冬喜帮忙料理。 冬喜、柳芽带着人在北屋收拾两人卧房,沈瑞将沈珏拉倒东厢书房:“珏哥想要走?” 沈珏点头道:“不走留着作甚?咱们只是凑数的,难道谁稀罕与人做便宜儿子?瑞哥只管随我去,大哥、大嫂还能委屈了咱们不成?到时候你实住不惯,就去六族兄家,总比在这里让人嫌弃强!” 沈瑞犹豫道:“可我外祖祭祀之事……” 后日就是除夕,明天还得出门拜会族亲,没有大年下祭祀的道理。 正月里也不好提这个,最早也要出了正月,才能行祭祀之礼。 沈珏皱眉道:“实是不行,出了正月再回来。咱们是应了沧大婶子的邀请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受气包!你瞧方才那二太太模样,跟要吃人似的,要是她真发起疯来伤人,大家岂不是冤枉?就算不伤人,那副模样也叫人心烦,咱们又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作甚被人瞧不起?” 沈瑞摇头道:“只怕大伯娘那里不会应!” 徐氏是个有主意的人,能顺着他们几个少年的心意才怪。 即便沈珏有亲长兄在京,可众少年既是徐氏带进京的,那徐氏自然会看顾照看,不愿大家有半点闪失意外。 沈珏显然也想到这点,挠了挠头,寻思了一会儿道:“既然不好直接告辞,那咱们就不直接说,到时候只叫大哥托词接咱们过去小住,先出去了再说。要是这边去接咱们,咱们就再去六族兄家,反正都是亲戚,也没跑到外头去住……”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门外道:“好啊,枉我还惦记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既打算开溜,都没想着带哥哥一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风洗尘(五) 是沈全来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珏眼睛闪亮,盯着沈全道:“全三哥也觉得二房这边不妥当?” 沈全苦笑道:“你们两个是唯二受了好脸色的两个,都闹着走,我这挨了脸色的自然是更不愿呆的。早知如此,进京后就该央了大伯娘直接打发人送我去大哥家。这种主人不高兴,客人不自在,两下里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闻言,讪讪道:“全三哥就是说了,婶娘也不会依。总要接个风、洗个尘之类的,年后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见沈全隐隐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许是二房长辈瞧见全三哥与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开怀,并非是对三哥不喜。” 沈珏在旁听到这一句,只觉茅塞顿开。 徐氏都能对大家一视同仁,二房其他长辈自不会幼稚地将远道而来的族侄们分个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几位长辈的失神冷淡,或许真是因沈珠与沈全年纪同沈珞相仿,使得他们想起逝者的缘故。那个二太太狠盯着众人时,不也是重点看沈全与沈珠么。 沈珏向来心软,想着二房现下处境,感叹道:“二房长辈们也不容易。沧大叔、大婶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岁;洲二叔人虽人没见着,可老来丧子还不知多难过,二婶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润三叔那身子骨看着委实单薄,三婶子瞧上去也柔弱。这边宅邸虽大,仆从婢子也不少,可却四下里只觉得冷清。” 沈全皱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呗……珏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珏闻言,吓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还罢,作甚还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没想过当什么嗣子?” 见他炸毛模样,沈全疑惑道:“珏哥竟然不晓得?你是众人之中最有可能过继二房的那个,族长太爷没与你说知?” 沈珏已经听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爷只说二房有心与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进京,我代表宗房,压根没提过嗣之事会与宗房有关系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爷即是这么说,那多半是晓得二房择定的人选是谁……不是珏哥,是谁哩?” 说话间,沈全陷入深思。 沈珏嫡幼子的身份虽合适,宗房与二房也亲近,可是沈珏不足之处就是与宗牵扯太深。族长太爷抚养大,祖孙情深;宗房大老爷待幼子也宠爱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是助力也是牵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过继沈珏做嗣子,是不是就将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两代人,开创这般家业,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为不管他们资质到底如何,他们背后都有着贪婪的长辈。 七房、八房之前家风口碑倒是好,不过那是在清贫的情况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来个继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亲眷还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么?谁也保不准。 如此说来,同本生亲长关系最寡淡,日后牵扯最少的,岂不就只剩下一个沈瑞? 想到这里,沈全后知后觉地忆起徐氏到松江后的蛛丝马迹,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伯娘择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这回傻眼的多了一个沈瑞。 “三哥怎会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数代单传,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过继嗣子,自然要从子弟多的族亲中选;四房如今虽有兄弟两个,可数代单传,人丁本就单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是孙氏独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可是从徐氏提也没有提一声,就晓得她对于“记名嫡子”的不以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继承么?过继他房后,孙氏名义上就是他的族婶,以后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这点,才没有将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着,徐氏携自己进京后,估计会想个由子将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从临出行那日,别人的侍婢随从多精简,他这里一人未减也能看出来。 对于那种可能,沈瑞心中并不反对,京城有沈理与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读书,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长兄,继母又即将进门,下边弟弟说不得过两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有旧,自然乐意过继你到身边照顾你。说起来,还是源大伯这几年太过荒唐,但凡沧大伯娘回松江后仔细打听,都不会放心继续将你留在四房……” 听到这里,沈瑞默默。 沈举人这几年置外宅、纳美婢、私通仆妇,确实闹出不少笑话。偏疼长子,不待见原配嫡子也不是新闻。 或许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重要。有什么比用过继的方法,将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了解释。那两位多半是徐氏给他选的嗣父母,这两人眼中的怜悯疼爱就有了缘由。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 虽只见了一面,可他对三老爷、三太太的印象并不坏,那两位并不是什么精明人,高兴不高兴的都在面上挂着。 只瞧着那两位见着他时的关注与迫切,对他应也是满意的。 想着沈举人行事越来越没有底线,张老安人的各种恶意,郑氏走了以后沈瑾的阴郁,沈瑞对于出嗣之事怦然心动。 不过想着三老爷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迟疑。 以大老爷与徐氏对三老爷的呵护,说不得以后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劳,而二老爷、二太太又占着兄嫂名分,也能对三老爷这边的事情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成了三老爷嗣子,也就代表头上会顶着六个长辈。 从徐氏能领这些人进京,就能看出来,二房应不会再将传承血脉之责放在一个嗣子身上,多半会各小房单独择嗣。 那也意味着,沈瑞成了三老爷嗣子后,在六位长辈之外,还会多出两位嗣堂兄,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个;好处则是,大家都是嗣亲,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世情看,都要多几分客气,少几分随意。 棒责亲生子,是当老子的管教严;棒责嗣子,则要顾忌会不会引起非议。 见沈瑞沉着脸,沈全只当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两人关系亲厚,可这当着儿子说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别与三哥一般见识。” 沈瑞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生三哥气。是三哥的话点醒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心里有些乱。” 沈珏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瑞道:“怪不得出发那日太爷对瑞哥另眼相待,这下找到缘由!”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让源大叔后悔去,让你那大哥眼红。他抢了四房嫡长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贵……” 见他说话声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小祖宗,轻声些。到底只是咱们猜测,要是张扬开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们。” 沈珏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两声:“珠九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着二太太见着众人后的一嗓子,明显对二房择嗣之事极为抵触,要是这个时候被推出来做嗣子,还不知她会闹腾什么。沈瑞皱眉想了想,觉得择嗣之事估计还有的拖。 沈珏见沈瑞皱眉模样,只当他排斥过继之事,忙劝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婶子在世还罢,有她护着你,这过嗣之事自然没意思;如今婶子不在,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以后会受多少冤枉气。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继婶子一进门,说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因后母不慈发生的各种人伦惨剧,何曾少见?” 沈全到底年长,想的颇多。 沈珏只想着沈瑞过继出来,能避开四房长辈的不慈,却没有考虑真要过继后,二房长辈不好相处后当如何应对。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顺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诸兄弟之间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气吞声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婶子与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说过的,情如姊妹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下里断了往来……若是当年不过是误会之类的,两下失了往来还罢,是个有依靠的长辈。成了嗣子,以后有大伯娘照拂,也不会受气。要是真牵扯到恩恩怨怨这些,一时愧疚会对瑞哥好,可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待愧疚过后,再不待见瑞哥怎么好?” 沈珏惊讶道:“不会吧……瞧着沧大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摸着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谁晓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没有提嗣子之事,还能说是防着源大叔拦着;到了京城,还是将瑞哥隐于众人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书房门外,郝妈妈扶着手中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并非她故意偷听,不过是瞧着冬喜、柳芽她们都忙着,不好意思闲着,往沈瑞跟前献殷勤罢了,没想到听到这了不得的话。老妈妈有些傻眼,之前张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澜”促成沈瑞为嗣之事,她心里只当是张老安人老糊涂,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风洗尘(六) 来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亲朋,接风宴就设在内院上房。 不过在众人入席前,由徐氏打发吴妈妈们带沈家诸子去西南院,去见了二老爷。 大家想着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晓得会不会看到满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装饰与下人服侍,虽不是艳色,可到底没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爷是被小厮扶出小厅来的,披着氅衣,虽不像大老爷那样清瘦,可神容惨白难掩病态,不过对族子们倒是和蔼,也随口叙起家常,过问功课之类。 沈珏、沈全等厚道人见状,不免各自惴惴,只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竟疑起二老爷装病,实是不应该;像是沈珠则是越发思量的多,只觉得小二房一个疯癫,一个病弱,这失子之痛,看似还没缓过来。 在对答之际,沈珠便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自在随意,果然引得二老爷侧目。 听说沈珠已经过了院试,二老爷神情越发慈爱,赞了好几声。 二老爷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请安,吴妈妈口中点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时,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孙氏之子! 二老爷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沈瑞眉目,只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实在是隔的太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二老爷本以为自己心里是记得的,可见到沈瑞那刻,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个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层迷雾,或是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二老爷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来,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父母年纪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瑞闻言,心中惊讶,这位二老爷对四房情况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长尚未议亲。” “服中?”二老爷很是意外道:“是你父还是你……母……” 看来这二老爷对四房之事还真的半点不晓得,沈瑞心中纳闷,孙太爷若是与三太爷两人是生前密友,那不应当只有徐氏与孙氏有旧,二房几位老爷应该也都认识孙氏。瞧着大老爷、三老爷几人神态,对于孙氏之逝也是知晓的,怎么二老爷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离世。”沈瑞轻声回道。 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眼,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日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春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风洗尘(七) 孙家在京有旧宅,可孙太爷是暴毙,属于“外丧鬼”,不能在家里发丧,只能在寺庙治丧,好为亡人祈福。 孙敏早已远嫁江南,孙家没有第二个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爷料理。 大老爷、大太太为孝子孝妇,年幼的三老爷与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孙太爷的灵柩在柏林寺停灵治丧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爷喝骂回去;二老爷听闻,与妻子换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爷撵回来。 待到孙太爷下葬,三太爷精气神也差不多。一场风寒下来,就卧床不起,渐渐不支。 二老爷是真的悔了。 他没想到三太爷会怨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三太爷一直都不肯原谅他,没想到孙太爷离开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终”,引得三太爷这般愧疚。 在三太爷床榻前,二老爷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轻率,发誓一定会供奉孙太爷香火,照拂已出阁的孙氏,不让孙太爷走的不安心,绝对不辜负孙家对沈家恩情。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孙家老父弱女,父已丧、女已嫁。 三太爷直直地看着次子半盏茶功夫,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对旁边侍立的大老爷交代道:“子不类父。永不许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许他去扰敏娘不安生!”说罢,便闭上眼睛。 这是三太爷在世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原谅发妻,也没有叮嘱长子如何,也没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个字点评次子,留下了两个“永不许”。 逝者已矣,二老爷却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遗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爷心中方告诉自己,“子不类父”但“孙可肖祖”。自己这辈子让父亲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导儿子,让他成为三太爷喜欢的那种子孙。 几十年的情景,恍如梦幻。 二老爷闭上眼,要是当年……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那样选择,会是什么情景? 孙太爷不会离京南下,不会暴毙而亡,父亲也不会因愧疚郁郁而终,母亲也不会跟着去了……孙敏……孙敏会成为像大嫂那样贤妇……自己没有珞哥,却会有像瑞哥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那样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亲会对他失望。 他为自己找了种种理由,却不能掩饰他的“不孝不义”。 如今落得老来丧子的下场,是不是老天爷予他“背信弃义”的报应? 二老爷慢慢张开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即便在接下来请安见礼中,他神色依旧和蔼,口气依旧亲切,可众人都看出他的虚弱。 二太太始终没有露面,沈全年纪最长,少不大问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们是不是也当见礼?” 二老爷摇头道:“你们二伯娘精神不好,过些日子再见吧,反正往后日子还长。倒是你们大妹妹,该出来见见族兄们。”说罢,便吩咐旁边侍婢道:“去叫大姐过来。” 那侍婢应声下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极精致,头上梳着双鬟,倒是个落落大方模样。 众人便知晓,这是二老爷庶女。 虽是庶出,这大姐却也是独女,倒是不能当成寻常庶出看。 二老爷便对众人道:“这就是你们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儿们都小些。”又对沈玉姐道:“来给你诸位族兄见礼。” 大家互相见过,二老爷面上早已劳乏不堪。 沈全便带了大家起身,与二老爷作别,又随吴妈妈回到内院上房。 这边席面已经摆好,分了两桌,三太太与大太太一桌,沈家诸子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桌。因是家宴,众子又是没成家的小辈,便也没有设屏风。 沈家众子这桌,大老爷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爷,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齿排列,最后是沈珏。 饭菜倒是精致,煎煮烹炸一应俱全,一半淮扬菜,一半是北方风味特色菜。却没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丧中。 不管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从二老爷那里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家了。 儿女对父母来说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对于孩子来说也是顶天立地的倚靠。 出远门的兴奋,随着千里跋涉已经淡去;对于京城的好奇与渴望,在进入京城后也弱了许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顿“接风宴”吃的有些沉闷。 因大家是远道而来,旅途劳乏,用完晚饭,大老爷与徐氏便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待梳洗完毕,沈瑞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舒了口气。 同样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挂着暖阳,可实际上湿冷湿冷,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盆,可被子总像是捂不热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龙与火墙的缘故,则要暖和多了,穿着中衣都丝毫不觉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习惯京城的气候。 可像沈珏晚饭前说的那样,充当个小可怜似的凑到二房避难,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过,自己这里是什么都不能说。可沈珏说的又太多,将四房丑事摊开来,固然有太安人与沈源不慈,可也显得孙氏愚笨,连唯一骨肉都没有护住。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即便没有二房过嗣这回事,以孙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会过的很好,只要他在科举之上走的顺当些,就能尽快离开四房。自己私产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给自己找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沈瑞没有去想同为族人“兴灭继绝”的责任与义务之类,更多的是考虑得失。 他已经十二岁,转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义压着他进京,却不能勉强他过继。 就从沈珠、沈琴等人的反应看,这二房嗣子之位还真不缺人选。 即便徐氏真的属意他,只要他坚持摇头,就没有人会勉强他。 可相对于张老安人的恶意与沈举人的龌蹉,这三老爷、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无什么不可接受的。 从三老爷说话行事看,他是个直爽安静的人,三太太也娴静温柔,不像爱多事的。 沈瑞闭上眼,决定顺从自然。 至于大老爷深思、二老爷哀痛之类,还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许多。 半梦半醒之间,沈瑞却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眼前床幔帐在动。 沈瑞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床边。 沈瑞立时惊起一阵白毛汗,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道:“珏哥……” “瑞哥,我睡不着……”沈珏带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来,道:“这是想家了?” 沈珏耷拉下脑袋,道:“我方才做噩梦,梦见我跟珞大哥似的没了,祖父与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话题,实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梦是反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珏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日你不是就去珹大哥家么?咱们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厉害,这中间隔着一个大年,也不能立时回去。” 说到底沈珏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着懂事,可这头一次离开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爷下午时露出的病态,又让沈珏跟着心惊。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可比二老爷还年长好几岁。还有宗房太爷,将八旬的人了。 沈珏现下恨不得立时飞回松江,立时守着太爷与自己老爹过日子,看着这两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心。 可松江距离京城,不是一、二百两路,是两千多里远。 沈珏拉着沈瑞的胳膊,闷声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这边嗣子出来没出来,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里可是京城,有国子监,有皇城根,你来之前不是说都想要去见识见识?千里迢迢折腾这一回,不四处见见就回去,可甘心?” 沈珏被引得有些心动,纠结道:“可是祖父年迈,我爹年岁也不轻了……” 十二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认识,存了畏惧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轮得着你惦记太爷与大伯身体……珹大哥是长子嫡孙,要是长辈真有不舒坦,定会立时使人与珹大哥送信,用得着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沈珏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听过的京城景色,又跃跃欲试起来。却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过来,与沈瑞一块挤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铺设的又厚实,加上沈珏挤来挤去,倒是睡得沈珏出了一身汗。不过旅途劳乏却是消减不少,次日起来,沈瑞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暖呼呼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章 万象更新(一) 一大早起来,沈瑞便到院子里练了一遍形意拳,身上越发舒展开来。经过一晚休息,长途跋涉带的疲惫消散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这五百年前古都的好奇。 如今京城,就是九城门内,就是后世二环里的位置,还有南边扩出来的半圈外城,总共面积不过六十多平方公里。 那就是说,如今京城,从东到西,不过十余里路,从南到北则是二十来里。 同后世挤了上千万人口、城区面扩数十倍的京城相比,如今的京城精致可爱,人口也不如后世稠密。 根据弘治初年的丁口统计,北直隶总人口数在三百四十万,京城人口则占到其中四分之一。 如今虽过去十年,可人口大概数应不会增减稍多。 京城区域划分,是按照坊为单位,每个坊里有数条或是数十条大大小小的胡同。 沈家所在宅邸,位于京城正东偏北方向,名为仁寿坊,距离皇城根只隔着一个坊,在安定门大街东南角。 仁寿坊距离六部衙门并不算近,可也不算远。好处就是距离国子监不算远,附近住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并不像城区东南片那样都是王公府邸,豪奴如云。 徐氏昨晚吩咐过,叫他们不必早起过去请安,等用了早饭再过去。 沈瑞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不敢让沈珏再睡,唤他起来梳洗。 食盒送来,冬喜带人摆好,兄弟两个落座。 顾及到他们都是南方长大,这粥品小食还是以南边口味为主,不过加了两碟奶油小花卷。婴儿拳头大,看着暄暄软软。 就是沈珏这样吃不惯面食的,也觉得这点心味道好,两人倒是吃了个干净。 用完早饭,两人便出了院子,便见沈琴、沈宝站在隔壁院子门口。 沈家七子入住客院,分住在沈宅主宅前头东西跨院。 其中西跨院两处,都是小小三合院,不过七八间屋子,挨着二老爷家,沈瑞、沈琴等四个年纪小的,两人一处,分别住了;东跨院则是小小的两进院,房舍也多些,沈全、沈珠、沈琳三人合住,还有一个锁着的角门,可以直接通到外头。 见沈瑞、沈珏出来,沈琴、沈宝便走过来。 “两位哥哥是等瑞二哥与我?”沈珏好奇道。 沈琴“嘿嘿”笑道:“也不知全三哥、珠九哥他们去了上房没有,我同宝哥怕去早了,扰了大伯与伯娘,又担心去晚了不恭敬,便想着等你们出来一道过去。” 沈珏摆摆手道:“用的着这般小心,沧大叔与大婶子又不是那等爱挑理的。” 话虽这样说着,众人也没敢再耽搁,结伴往后院上房去了。 沈全、沈珠等人并不在,大老爷也不在。 徐氏招呼大家坐了,问了几句起居可还适应,饮食可还对胃口之类的,云云。 众人都起身答了,徐氏点点头道:“莫要外道,有什么不合心处,不管与伯娘开口。”又道:“你们虽多有兄弟长辈在京,可也不必着急出去,你们在京的几位族兄听说你们要来,早使人打听着,今日上午都会过来。” 沈珏闻言,立时带了欢喜。 沈瑞则是不免犹豫,天地君亲师,他既到京城,就当先去拜会王家。今日腊月二十九,登门还情有可原,明天可就是除夕年夜,实不好登门。 年后的话,又隔的太久,有失恭敬。 “你们三位哥哥方才已经来了,随大老爷去了前院书房,你们几个也去吧。”徐氏与众人说完话,便叫了一个婢子,引他们去书房,又道:“瑞哥先留一步。” 待沈珏、沈琴等人出去,徐氏对沈瑞道:“你写个帖子,一会儿伯娘安排人送到王侍郎宅,等你见了族兄们,再去拜会也不算迟。王侍郎家宅邸就在保太坊,离咱们家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步行,两盏茶的功夫也到了。” 这正解了沈瑞为难,沈瑞道:“谢谢伯娘。” 徐氏也没放他回去,早已吩咐婢子预备了笔墨上来。 沈瑞提起笔,稍作思量,便提笔写了两行字,最后署名:“不肖弟子瑞顿首拜”。 “瑞哥真是一手好字。”徐氏在旁,笑着赞道。 沈瑞忙道:“不过不丢丑罢了,不敢当伯娘夸赞。” 徐氏叹气道:“伯娘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王伯安确实有大才不假,可因其父缘故多为朝中诸公压制,留在京城恐难有所建树。去了地方想要再回转也是不易。除非朝中有甚大变动,否则王伯安另辟蹊径,否则怕是宏图难展。” 沈瑞听了这繁华,心中诧异。 倒不是为王守仁境遇,而是徐氏对朝局时事的了然于胸,还有这颇有前瞻性的预言。 王守仁后来宦海沉浮,还真是另辟蹊径,以文官充武事,又赶上宁王造反,得以树定国安邦之功。 不过想想徐氏出身,又久居京城,是沈家当家主母,有点眼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听这话的意思,王守仁能收自己为弟子,还有二房渊源在里头。 “伯娘,老师收侄儿为弟子,可是伯娘请托了先生?”沈瑞问道。 徐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大伯。王侍郎与你大伯是好友,是你大伯听说王伯安避居松江禅院,托了王侍郎,想要王伯安教导你一二。当时并未提及拜师收学生上。王伯安后来能收你做学生,还是因看重你资质的缘故。” 沈瑞一愣,讪讪道:“侄儿以为是六族兄……” 徐氏点点头道:“理哥确实也托了王伯安,只是王家小子惫懒,若不是王侍郎压着,怕也不耐心仔细教你。” 那岂不是说,三年前二房就开始关注他,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没有露面。 这人情岂是好欠的?三年前他不过一九岁稚子,又素有顽劣之名。 徐氏说没有提及拜师一事,可只要有了师生之实,即便不能列入门墙,以后按理也应视王守仁为先生,奉王华为师祖,状元徒孙这光环,就可以借光。 即便王华在朝中被诸公压制,不得入内阁,可对于沈瑞这个年纪来说,影响都不大。 那些大学士都是花甲古稀年纪,等沈瑞长大后入朝,他们也都换的差不多。 等到了那时,王华能入阁是好事,不能入朝也有满朝门生故旧,可以为关系网。可中间差了一辈,关系毕竟远些;而王守仁这个老师,又因早年锋芒外漏,为人为忌,实际上对于沈瑞在助力或许没有那么大。 因此,徐氏才说不知道当年请王守仁帮忙教导沈瑞到底是对是错。 除非不走科举仕途,否则师生关系,在仕途上亦是亲族之外的最大臂助。 不过瞧着沈瑞如今模样稳稳重重,一手好字也拿得出手,可见这拜见拜的还是好的。至于沈瑞早年顽劣之类的话,徐氏则是压根不相信,孙氏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将儿子教成不懂事的混小子。 待拜帖干了,徐氏拿住一张礼单,递给沈瑞:“你初次上师门拜会,总不好空手,伯娘就越俎代庖,帮瑞哥预备,瑞哥看看是否需要添减。” “劳烦伯娘破费……”徐氏准备的这般周全,沈瑞真有些不好意思。 既早知进京后要拜会王家,沈瑞自然也有准备。只是他预备的那些东西,同徐氏预备的这些相比,则显得过于寒酸,拿不出手。 倒不是沈瑞吝啬,实是以他的年岁与身份,能卖到的东西有限。 只是这礼单上除了文玩雅物,怎还有绫罗绸缎等一应女子用品,还有成对的陈设摆件之类? 沈瑞看着看着,瞪大眼睛,道:“伯娘,老师他……续娶了?” 怎么在之前的信中,没提过王守仁提及此事?还是他觉得除了学问功课,朝政报复,这等家事私事不愿与学生提起? 只是身为弟子,要是老师真续娶,沈瑞身为弟子,还正应为老师预备一份新婚贺礼。 徐氏笑着摇头道:“不是你老师续娶,是王侍郎今春娶了继室。” 沈瑞默默,王伯安都将而立之年,王华年岁听说在五旬开外,这个年纪娶继室……还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不过五十多岁的鳏夫,又是侍郎官,续娶正常,不续娶才不正常。“侍郎府那边人口也简单,除了你师祖与新进门的师祖母外,还有你老师与他上一任继母所出的一个妹子,其他人都不必理会。”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徐氏便道:“咱们家人口也不多,你大伯与我早年为了求子抬举过几个侍妾姨娘,到底未能如愿,后来便也绝了念想。那几个侍妾通房,便也让他大伯遣嫁;你二伯那里,除了你二伯母,还有两妾室,都是良家子出身,一个是玉姐生母,还有一个虽没有开怀,这几年也颇得你二伯看重,不过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也没资格凑到你跟前,心里晓得就行了,无需理会;你三叔那里,因他身子骨不好,打小都是叫他修身养性、清淡着过来,除了你三婶,并未另纳内宠……”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象更新(二) 书房里,大老爷便要考校众人功课,让他们将各自读书或琴棋书画上拿手的说一说。昨日见礼时,虽也提及此事,到底来不及细说。 沈家乃书香之族,翰墨之家,子弟人品是首要不假,可这资质也很重要。品性再佳,要是在科举上不开窍,成就也有限;相对,读书资质再好,人品有瑕疵,以后到底如何也不好说。 科举仕途,固然能一跃冲天,飞黄腾达,可也能零落成泥,家败人散。 要是心志不坚着,与其宦海沉浮,还不如做个太平乡绅。 旁人还罢,沈全简直要无地自容,下巴垂到胸前,自己转年就十八,连院试都没有过,还好意思提什么拿手不拿手;沈珠虽跃跃欲试,可又怕自己先出头,显得轻浮急躁,只不时地盯着沈全。 沈琴则想着徐氏单独留下沈瑞,还有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颇有另眼相待之意,到底有些不死心,小声道:“大伯,珠哥善字画,三岁起随八房老太爷学字画,上月里又拜了祝先生做老师。” “哦?”大老爷听了,看着元宵一般身材的沈宝,颇为意外。 倒不是以貌取人,实是沈宝看上去老老实实模样,敦厚有余,不像是个有灵气的。 “老太爷早年曾名扬士林,如今有了传人,宝哥当要让大伯见识一番。”大老爷想起八房老太爷,摸着胡子道。 要是单说八房老太爷,大老爷只是小时曾提三太爷提过,到底如何也是耳听为虚。可有祝允明在,这是不一样。 祝允明每次乡试都住在沈家。他比大老爷小十来岁,大老爷同这个内甥关系也亲近,自是晓得他的性子,热心是热心,却不是随便收弟子的。沈宝能得到他认可,定是笔力与资质不俗。 沈宝偷偷地掐了沈琴一把,倒是没有推辞,上前在书案后站了。 书案后,一色笔墨纸砚俱全。 沈宝拿了一支小号狼毫,吃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是一首五言绝句,陶渊明的《四时》。 诗云: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 冬岭秀寒松。 大老爷近前看了,颔首道:“有点意思。以宝哥年纪,如此笔力已经是难得。”又问:“四书可通读了?学做时文了么?” 沈宝撂下笔,腼腆道:“四书已通读了,时文也学了,只还粗浅,不堪入目。” 大老爷虽与松江本家往来不多,可对于各房头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些。 八房老太爷是举人,其孙沈流也是举人,沈宝祖父当年意外身亡前,虽不是举人可也是生员,正准备举业。八房几代人耕读传家,家风甚好。 瞧着眼前沈宝,这一手字到底有些灵气。只是他这模样,将灵气都遮了。 大老爷道:“你润三叔平素喜好这个,以后在家里,你没事多往你三叔那边走走……你润三叔少年时曾拜在名家门下,也有些文名,只是不指望这个为生,权当消遣……” 沈宝闻言,不胜欢喜,眼神烁烁:“大伯,真的可以去叨扰润三叔?会不会……会不会扰了润三叔清静?” 他志不在科举,只好写字作画,好不容易得拜名师,没得什么指教便又匆匆北上。若是三老爷真如大老爷说的那般,他能得其指点,也总算没白来京城一遭,给自己找了事做。 大老爷笑道:“你润三叔巴不得你这样喜欢文墨的少年过去叨扰呢……你润三叔身子虽弱些,戒嗔戒怒,可宝哥是个好孩子,想是也不会平白去引得你三叔恼怒,只管去。”说到这里,想到沈瑞身上,又有些踌躇。 这时正好沈瑞过来,门口小厮进来禀告,大老爷便开口叫进。 沈宝虽被沈琴推出来出了一把风头,得大老爷点头去造访三老爷,欣喜之余不免忐忑,怕沈珠嫉恨,也怕沈珏、沈全等人误会,见沈瑞进来,心思一转,开口说道:“大伯,瑞哥在字画上颇有天分……曾祖父早年草书,侄儿看着只是懵懂,瑞哥却能体会其中深意,反应同老师差不离。” 对于沈瑞学业进展,通过王守仁与沈理,大老爷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对于他其他技艺,却是知晓不多。 眼见沈宝如此说,大老爷不免心中好奇,便吩咐沈瑞上前写一副字。 沈瑞瞥了沈宝一眼,便见他露出几分祈饶之态, 再看书案上一副墨迹未干的草书,沈瑞哪里有不明白的。 沈宝这是“祸水东引”,用得着如此么?眼前都是族兄弟,并没有什么惹不得的人物,即便沈宝因善书出了大风头,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值得他这般小心?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只有听命的份。 想着大老爷为自己请托,沈瑞对于大老爷只有感激的。 尽管徐氏担心王守仁仕途坎坷,不能给沈瑞臂助,可沈瑞却晓得能得这样一个千古大儒为老师,对自己来说利大于弊。 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族兄们,下午就能去拜会老师,沈瑞心里大好,从笔筒里捡了一支中号狼毫,落笔道:“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略为俗气的劝学诗句,不过落到纸上,用行书写出来,不能收力透纸背,可看着依旧十分飘逸。 大老爷在旁看了,心中微诧。 即便方才听沈宝赞称赞,大老爷心中也并不觉得沈瑞真的会比沈宝写的好。 沈宝家学渊源,四房沈举人却是资质寻常。 而且他从沈理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晓得沈瑞读书虽勤勉,资质也不错,可幼年时到底被耽搁,九岁时蒙书都没学完。 可沈瑞这手字,还真不像是只练过三年的。没有日积月累,下笔哪里会如此从容。 沈珠眼见沈宝、沈瑞都出了风头,便有些沉不住气,对沈全道:“全三哥,弟弟们都在大伯跟前露了一手,也当轮到全三哥,全三哥莫要再谦逊了。” 沈全气得翻白眼,谁愿意去出风头谁就去出,拿自己做筏子算甚? 一个多月同住同吃,他本以为自己同沈珠已经关系回转,沈珠以后当不会再跟先前似的,没事就贬低自己抬高他自己,没想到沈珠依旧这个德行。 眼见大老爷与众族弟都望向自己,沈全强忍下怒气,讪讪道:“大伯,侄儿琴棋书画都不过是略知皮毛,哪里能献丑……诗词与时文,做的也不怎样,院试考了两次都没有过去……”说到最后,已带了黯然。 大老爷摇头道:“想要走举业以科举晋身的,落第本是常事……一路上顺顺当当地考到进士的有几个?每科取士三百,少年进士寥寥无几……不说旁人,就是大伯我,院试也落榜过两次,到了乡试也是第二次才中……使得我心里惴惴,连会试都不敢参加,这回倒不是怕落第,而是怕落到同进士里,压了三年才考……倒是运气,勉强列在二甲里……” 沈全听了,未免有些傻眼。 这提及大老爷,松江本家提及只有赞的,说是少年举人、少年进士,继承三太爷衣钵,官运亨通。 没想到大老爷竟然也有落第时候,沈全原本沮丧低迷的心情立时生出几分希望。 大老爷肃容道:“开始时落第无需怕,学无止境,随着读书年头越长,这课业只有更娴熟,应试成绩自然一次比一次会好……只是天下读书人这么多,功名却有数,科场总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五十老童生,三十少进士……不管应试结果如何,这学问学到肚子里,总是自己的,勿要太计较考场得失……” 沈全垂手听了,满脸羞惭道:“是侄儿浮躁了。” 沈瑞在旁,却是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大老爷当年应试的年纪。 大老爷与徐氏同庚,今年五十,二老爷比大老爷小四岁,今年四十六。因沈瑞曾听沈理提过一嘴,所以记得这两位老爷是沈理岳父谢大学士谢迁同年进士。 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当年的会元与探花,也不是旁人,正是祝允明的老师王鳌,如今的吏部右侍郎。 这样算下来,就是二十五年前。 大老爷当年二十五,二老爷当年二十一岁。 大老爷中举后还停了一科会试没下场,那中举的年纪就要往前推四年,就是二十一岁。 又因乡试曾落第过一次,那他过院试的年纪,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 继续往前推,他院试曾落第两次,那首次下场院试的年纪只有十三岁或十四岁。却也说明,在他十三岁或十四岁时,已经过了县试、府试。 而从二老爷中进士的年纪看,他当年也是少年举人,少年秀才。 二房祖孙三代在这读书天分与科举运势上,还真是一般人比不得。 大老爷虽不苟言笑,不过从他用自己当年的失利来鼓励沈全,就晓得是个心软慈爱的长辈。还有三年前,远隔千里,却惦记为自己寻个好师门,即便是看在孙沈两家故交上,可沈瑞依旧在心里领了这份好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万象更新(三) 沈家在京诸子中,沈理与二房最熟来的也最早,其次是宗房大哥沈珹,五房大哥沈瑛、二哥沈琪随后便也到了。 沈理与沈珹都年过而立,沈瑛二十七岁、沈琪二十四,也比这次进京的沈家诸子年长许多,同这次进京的沈家七子之间,好多都是头一回见面。 就是沈瑞,即便同沈理、沈瑛、沈琪相熟,可对于宗房大哥沈珹,还是初见。 沈珹比沈理年岁还略大些,三十五、六岁年纪,弘治六年二甲进士,没有考入庶常院,入了六部听政,如今是正五品刑部郎中。沈瑛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考入庶常院,如今在翰林院学习。沈琪是弘治十一年举人,十二年会试落第便留在京城,准备下一科。 这三人妻妾家眷,都在京城。 宗房老宅就在崇教坊,紧邻国子监,沈家二房隔了一个坊,倒是不远。后来五房兄弟进京置产,沈珹便也请人帮忙,在同一坊给他们寻的宅子。 只有沈理,因是状元及第,有赐宅,紧邻着皇城根,却是在西城安富坊,离二房所在的仁寿坊,要有一段距离,需要绕过皇城,才能过来。 沈理等人倒是并未急着与众小闲话家常,见完大老爷,便又去见了大太太,又往二老爷处、三老爷处都请了安,方又回转过来。 三老爷也跟了过来,他的年岁本就比沈珹、沈理大不了几岁,同这两位族侄倒是相熟的。 书房大书案上,沈瑞、沈宝方才写的两幅字还没有收起。 正被三老爷看见,三老爷知晓其中一幅字是沈瑞所书,很是关注,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待见了沈宝的,则是惊艳。 惊艳的不只三老爷,连沈理、沈珹等人见后,对于沈宝这个小族弟也连连称赞。 沈宝被众人赞得不自在,想要避又无处可避,圆滚滚脸上,露出几分腼腆。 大老爷摸着胡子笑道:“莫要再夸他了,宝哥都操了……”又对三老爷道:“瑞哥与宝哥在字画上都有些天分,以后让这两个小的去找三弟,三弟也多指点指点侄儿们……” 三老爷微笑道:“那倒是好……看到两个好苗子,我心里也痒痒呢……” 沈珠在旁,见众人视线都集中的沈瑞、沈宝身上,心中后悔不及。 早知道方才自己就不该顾三顾四,也该一展所长才是。可想想琴棋书画中,自己样样都会,曾自诩精通,可不过是蒙蒙不懂行的父母曾祖父,真还拿不到台面上来。如此一来,方才自己安安静静,也算是没丢丑。 他虽向来自傲,可在族伯、族叔与几位族兄面前,也不敢露出些什么来。 如今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似乎都关注沈瑞,大老爷似乎还有意将沈宝往三老爷处推,二老爷那里始终无人提及。 二太太的精神虽不好,行事瞧着也有些异常,可二老爷风度却极好。 沈珠心中这样想着,满心嫉妒才消减许多,原本急躁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族侄们难得这么全乎,大老爷与大太太自然是预备了席面,留他们用了午饭。 玉字辈十一子,外加上大老爷、二老爷,分作了两席。 看着眼前众子,大老爷既是心酸又是欣慰,欣慰的是沈家书香之家、翰墨之族,子弟一代比一代兴旺;心酸的是优秀的子弟都是别的房头的,要是沈珞还在就好了。 等到用完午饭,沈珹与沈瑛便提及想要接各自胞弟回家过除夕之事。 明日就是除夕,沈珏与沈全都有兄嫂在京,自然也想着手足团聚。至于二房这里,反正初一还要过来拜年。 大老爷应了沈珹与沈瑛的请求,沈珏与沈全两个看着旁边的沈瑞,都有些着急。 沈珏低声对沈珹道:“大哥,瑞哥同我住一起呢,也接了他去吧,省的留下他一个怪孤单的。” “有沧大叔、沧大婶子在,会照看好瑞哥,勿要多事!”沈珹低声斥责道。 倒不是他因初见沈瑞,与沈瑞不熟才将他落下,实是半月前接过祖父手书,提了二房择嗣之事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定的嗣子就是沈瑞,吩咐他以后在京城能照拂就照拂一二。 沈珹将祖父交代的话记在心中,今日对沈瑞的印象也尚可,不过如今二房冷冷清清,选定的嗣子虽进京,正是相处添人气的时候,自己这个时候提接人可就太不知趣。 沈全这里着急虽着急,可看到沈理在,心里便又踏实了。 等出了二房,沈全随着大哥、二哥上了马车,开口一问,果不其然,沈瑛没有提接沈瑞之事,是因之前沈理已经露过接人的口风。虽说五房两位兄弟也有心与沈瑞亲近,却不差在这几日,没必要非要与族兄抢着接人。 沈全想起关于嗣子之事,有些犹豫道:“怕是六族兄也接不出瑞哥来……” 沈瑛沉思一下道:“三弟觉得,沧大伯、大伯娘选中的嗣子是瑞哥?” 沈全点头道:“多半会如此,要是只为让瑞哥给孙家太爷祭扫,等几年瑞哥大了又何妨?而且二房长辈既与孙家有渊源,自不会忍心看着瑞哥以后日子难过……” 沈琪点头道:“也就瑞哥了……行事既稳重,读书又刻苦,二房这样门第,择嗣子首要要看资质……要是资质不好,以后连乡试都过不去,难道还要恩荫入仕不成?就沈珠那样的虽也算是读书种子,可满肚子小算计都挂在脸上,小家子气十足。沧大伯与大伯娘能看重他才怪,其他几个,看着也不像……” 沈全虽之前隐隐猜测到,可听两位兄长也这般说,就有些不自在。 对于沈瑞来说,能借着过嗣之机从四房跳出来是好事;可对于走了的孙氏来说,沈瑞毕竟是唯一亲骨肉,过继他房,以后也享不了香火供奉。 沈全心里,虽偏生沈瑞,可也记挂着孙氏:“那源大婶子香火……” 沈琪道:“源大婶子慈母心肠,定是乐意瑞哥过继……以瑞哥的资质与勤勉,若真入嗣二房,以后锦绣前程,定是没问题。” 沈瑛摇头道:“瑞哥为嗣,锦绣前程是跑不了……可要说源大婶子乐意,那倒是未必。二房子嗣单薄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源大婶子若是真有心出继瑞哥,早就着手安排……以源大叔与四房老安人两个,想要拦着源大婶子筹划,怕也是不能……” 沈宅,书房。 在宗房与五房子弟离开后,大老爷也吩咐人将沈瑞等人送回客院,只留下沈理说话。 沈理未免疑惑,他方才也提出想要接沈瑞回家过除夕之事,大老爷却不置可否。这单独留下自己,所为何来? 大老爷并没有与沈理卖官司,直接将一封信递给沈理,正是孙氏病故前留给徐氏那封信。 沈理疑惑地接过,看着看着,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孙氏留下的遗书,共有两封,一封是明面上的,托付给知府太太庄氏,处置嫁妆与将庶长子记名;一封是暗地里的,留给二房大太太,将沈瑞与十万两银票托付给徐氏。 “三年前收到孙氏的信,我与你婶娘就打发王寿疾驰往松江奔丧……原想要直接接瑞哥回来,可名不正言不顺,便想着安排瑞哥过继在你三叔、三婶名下,接他进京教养。因你在松江,瑞哥又守母丧,便不急着使人接他。想着等他出服后,再正式议此事……后来赶上珞哥出事,就耽搁了,如今人虽接来,却不好一时半会儿就提这个。”除了孙氏与二老爷曾有婚约,在沈家教养之事,其他的事情,大老爷都没瞒着,都给沈理说了。 沈理撂下信,半响方道:“沧大叔,依是打算将瑞哥过继给三叔么?” 大老爷摇摇头道:“我与你婶娘商量了,想要让瑞哥过到我名下。” 二房小长房嗣子! 沈理听了,不由心动。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读书读的再好,考中进士,也未必就代表有了前程。沈理即便是状元及第,若没有岳家提挈,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熬到这个位置上。 大老爷如今在侍郎位,明年京察还有可能再进一步;大太太那边,娘家徐氏虽已沉寂,却有好几门得力姻亲。这样的嗣父母,带给沈瑞的会是一条坦途。 “四房源大叔那里……”沈理有些迟疑:“瑞哥到底是源大叔唯一嫡子……” 至于沈瑾,记名就是记名,做了嫡子也是“假嫡”。 大老爷皱眉道:“他已经同贺家长房结亲,贺家小娘子明年就要进门,以后应不会缺嫡子。即便以后没有嫡子,前头不还是有个得用的庶长子么?” “贺家?”沈理闻言,不由带了怒气,咬牙道:“贺家真当沈家没人?这是想要借着婚姻抹平前事?当年侵占了源大婶子嫁产的,就是他们家。竟也敢称书香门第,行如此不义之事!”大老爷皱眉道:“他们家大老爷,如今正谋了李相门路,明年若是无差,怕也要升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万象更新(四) 都说状元都文曲星下凡,可这三年一个,文曲星也太多了些。见到王华的时候,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个来。 要是按照平均三十岁中状元,平均寿命六十岁算的话,当世的状元,总要有十个、八个。沈理是一个,王华是一个,沈理的岳父谢大学士是一个,沈瑞知晓姓名的就三个。 能生出王守仁这个美男子来,可见王华姿容亦不俗。即便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上去如同四十来许人。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道服,待沈瑞这个隔代弟子,还算亲切,寒暄两句后,便挑着四书中生僻的地方,提了几处,考校沈瑞。 沈瑞自是一一答了,王华点头道:“尚可。” 瞧着他神色,对沈瑞也无甚不满意处,沈瑞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据他所知,王守仁目前正式收的学生只有他一个。即便王华这里,早先使人捎带过给他这个隔代弟子见面礼,可闻名不如见面。自然是王华这个师公满意自己方好,否则自己不仅丢王守仁的脸,也丢了沈家的脸。 与王守仁的随性不同,王华看似温煦,却是个立身极正、极正统文人。这也是为何阁臣们压制他,却无法从他本身攻讦他,只能借打压其子来打压他的缘故。 王华即便休沐,在除夕将至,家中也有安排,能抽空见沈瑞,除了看在儿子与沈家面上,也是有心想看看沈瑞为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长子已年将而立,王华依是忍不住为这个长子操心。 沈瑞是同僚好友托付的小辈,儿子是受自己要求,方接受此人。 偏生这沈瑞同长子一般,少年丧母,又曾受磋磨,王华惭愧往事之余,不免担心沈瑞心情。若是师生两个臭味相投,王华真不知是该哭该笑。 眼见着是个稳重守礼的好孩子,不似王守仁少年时那般任性随意,王华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使人送了一份表礼。 陪着王华一起见沈瑞的继室填房,正如沈瑞所想想的那般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即便装扮的比较庄重,可到底年纪在那里。 幸而是个温柔腼腆的,对于沈瑞这个“徒孙”,即便眼神中带了几分好奇,可也没有说什么。 明日就是除夕,这老夫少妇都有事要忙,见完沈瑞,王华开口留了晚饭,便打发他们师生自去说话。 王守仁就直接领沈院回了自己的居处,是位于宅邸东路的二进小院,前院是书房。后院应是女眷所在,如今王守仁之妻诸氏病故,后院并没有女主人。 五宣早已领着长寿下去,寻老家人叙旧去了,书房有有十来岁的小厮奉茶。 虽说王华方才已经考校过沈瑞,可到了王守仁这里,依旧没有落下。 他随口提了句四书,让沈瑞破题。 沈瑞本是应试教育过来的,这几年也是如此要求自己,只将八股当成议论文来做。又得沈理提点,紧咬着“忠君为民”这六字为骨,又将经书典故做肉,做出来的时文,即便有的地方依旧略显生硬,做不到行云流水般通畅,不过看似华丽又不显空洞。 时文通篇不到四百字,比后世动辄万八千字,小论文也要三千字相比,字数虽不算多,不过格式要求更严,其中有些句式还要求对仗,写起来并不容易。 沈瑞即便一气呵成,从提笔到收笔,也用了半个时辰。 虽说早在师生早先的通信中,曾见过沈瑞的文章,可眼见他半个时辰就破题解题,且还破得有模有样,王守仁面上亦带了欢喜。 不过仔细再看一遍,王守仁觉得有些不对头,从书桌抽屉出翻出一封沈瑞先前的信来,将其中的时文与现下这一篇一对比就看出蹊跷来。 虽是不同命题,可这两篇文章换汤不换药,甚至中间有几句对仗句式都大同小异。 师生两个这两年半虽一直通信,可的王守仁对于学生的教导也是循序渐进,这大半年才开始给他讲解时文。 之前一两月一篇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一对比却瞧出沈瑞的取巧之心。 不是说这样的时文不好,相反这样的时文,并不显得空谈,反而显得很平实。 要是不知沈瑞品行,只看文章,也会觉得少年充满朝气。这样文章,经过润色,就是院试也可一试。 只是王守仁这个老师晓得,自己这个学生,并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热血少年,甚至有些过于冷清。 文不对人,这时文格式做的再整齐,用词再华丽,也显得有些生硬。 王守仁将两篇文章都放下,抬头看着沈瑞,不由皱眉。 沈瑞只有十二岁,若无人影响,怎么会有这样的行文风格? 能影响到他的,不是旁人,定是状元沈理。 尽管对于沈瑞这种做文章时的讨巧,王守仁心中不以为然。可想到教导他如此的是沈理,王守仁反对的话就说不出口。 文为心声不假,可在科举之途上,确实这样讨巧的文章才更容易入考官的眼。 自己当年曾不屑一顾,总想着“言之有物”,结果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落第。 王守仁心中默默,道:“瑞哥以后有甚志向?” 沈瑞闻言,并未立时作答,而是陷入沉思。 十三岁的王守仁是立志做将军,荡平关外蒙古人。十三岁的沈瑞,应该立什么志向? 早先的沈瑞,志向是早日成为士,入了仕籍,为了在这个不自由的时代争得更多的自由。不过宦海沉浮,岂是那么容易的。以他的年岁,正德间出仕,嘉靖年间能熬出头就不错。 想要随心生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去改变规则,一条是去适应规则。 可规则哪里是那么好适应的?即便一心向上,登阁拜相又如何?说不定得罪个阉人,就要被罢相。严嵩权倾天下,代价是给皇帝做刀,还附带着试药丸,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改变规则虽是一条更艰难的道路,可接下来正德皇帝是历史上最任性的皇帝之一,未尝不是机会。 “老师,弟子不求为国为民流芳千古,亦不会祸国祸民遗臭万年,只想要科举入仕,尽微薄之力,在其位、谋其政,不做尸位素餐之辈,对得起王门弟子之名。”沈瑞挺了挺胸脯,掷地有声。 至于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一步去改变规则,那是后话,现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让现有的规则束缚压制自己,要学会掌握与利用规则。 王守仁虽比沈瑞年长十六、七岁,可依是存了报效国家百姓之心,否则也不会将工部观政这样旁人避之不及的坏差事,做的尽心尽职。 沈瑞这话并没有像他文章里提及的那样,将“忠君爱国”摆在前头夸夸其谈,甚至有点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不能说是什么志向。 不过王守仁却甚为满意,因为他听得出来,沈瑞口气中的自傲。 眼前这少年,不仅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直带了崇敬,确实也以能为自己的学生为傲。 王守仁的心中,不由一暖。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如给沈瑞信中提及的那么轻松,身为侍郎之子,二甲出身,连庶常院都没进去不说,六部观政都是六部之末的工部,要说心中不受打击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王守仁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为国为民”的想法,想法竟是同沈瑞所说不谋而合,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而不是同旁人那样一心钻营混日子。 这个少年只有十二岁,心智如此成熟,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则是轻狂自傲不自知。 或许,他会比自己走的顺当。 王守仁面色肃穆,对沈瑞正色道:“你既随徐淑人上京,对于侍郎府择嗣之事如何看?可想过去争做这嗣子?” 话题转的这般块,沈瑞想了想,方回道:“弟子不被家中长辈所喜,若是能借此避居到京城,也是一条出路。只是此事本是当二房长辈安排,没有小辈自谋道理,还是看缘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沈瑞没有清高地说自己留恋生恩,对侍郎府的权势富贾不屑一顾;也没有凭借着生母与侍郎府渊源,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嗣子之位非自己所属。 他只是很直接地告诉老师,将过继他房当成是一条出路。对于这条路,自己渴望,却不会去行手段夺取。 王守仁闻言,不免愕然。 看着沈瑞小大人似的性子,倒是忘了他还是个需要长辈庇护的孩子。 自己虽少年失母,当年却有疼自己为命根子的祖父,还有慈爱的祖母,即便父亲一时疏忽,也不是是非不分。自己这弟子,失母时比自己当年还年幼,家中长辈又不慈,如今能“避居”的事都想到了,可见从西林禅院回家后依是难以融洽。 如此看来留在京城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是有益无害。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侍郎府之事毕竟是沈家内务,外人不好插嘴。不过即便侍郎府没有选你做嗣子也无所谓,有我这老师在,留你在京城,也不是难事。”天地君亲师,又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话,要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开口留沈瑞在身边教导,还真是名正言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象更新(五) 沈宅,客院。 沈珠拿着书,坐在小书房里,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沈珏被宗房大哥接走了,沈全被五房大哥接走了,三房也有人在京中,却是连侍郎府的门都没登过,自然也不会如那两家一般早得了消息,来接他离开去过除夕。 倒不是他真的想要离开,而是莫名地觉得难堪起来。 从大老爷待沈理、沈珹等人的态度看,俨然相熟,可为何松江那边却一直没得消息,只当二房依旧疏远本家。 想到这里,沈珠不由冷笑。 看来是宗房、五房与沈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了同二房的亲近,不过是怕别的族人也同二房亲近,得了二房青睐去。 五房兄弟看着倒是无心参合过继之事,他们兄弟都是同母所出,家境又殷实,两个哥哥又争气,同二房本就有关系,即便不借嗣子的光,照样与二房亲近往来,嗣子不嗣子的自是不重要了。 宗房那里,沈珏走的也干脆利索。 倒是沈瑞,莫名地又出来个在京城的老师来。 还有沈宝,午饭被三老爷带去了三房,也不知回来没有……想到这里,沈珠有些坐不住。 他便从小书房出来,穿过前院,到了西跨院客房。 沈琴正百无聊赖地发呆,见着沈珠,忙站起身来。 沈珠四下望了望道:“宝哥还没回来,这去了可有一、两个时辰了……” “可不是么?定是乐不思蜀了。”沈琴怏怏地说道。 族兄弟两个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可三老爷并不知晓,只叫了沈宝一个过去,沈琴也不好硬跟着过去。 沈珠面露担忧道:“宝哥沉迷书画不是坏事,可润三叔身体不好,宝哥这样不周全,润三叔不会说什么,说不得要引得三婶娘不痛快。” 沈琴点头附和道:“就是,我也这般担心。到底不是自己家了,要是做了‘恶客’,被人厌烦可不好。” 沈珠见他只说话,却不提开口去找人的事,皱眉微皱,随即道:“要不,咱们去接宝哥回来?” 沈琴却摇头道:“还是再等等,到底咱们初来,各处不熟,随便走动也失礼……” 话音未落,见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随即进来一个婢子道:“琴少爷,三太太打发那边的青荷姐姐来传话。” 沈琴闻言,虽不知青荷到底是哪个,可能被婢子们恭恭敬敬叫姐姐的,肯定是三太太身边得意人,也不敢怠慢,忙道:“快请进来。” 这婢子应声下去,随即就带了一美婢过来。 这婢子不过十四、五岁,体态婀娜,容颜秀美,身上穿着绫罗,对沈琴笑吟吟道:“婢子奉我们太太之命,过来请琴少爷过去。” 沈琴闻言,不由微怔,迟疑道:“三婶娘那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这都是要饭时了,三老爷那边不放沈宝回来不说,三太太怎么又将自己提溜过去。 青荷笑吟吟道:“是我们太太要留宝少爷飧食,想到琴少爷这边一个人也无趣,便打发婢子来请琴少爷过去。” 长辈传召,自是没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沈珠还在这里……沈琴有些想要问一句,三太太可否还请了沈珠、沈琳,又怕没有的话让沈珠下不来台。 沈珠却是知趣,起身道:“琴哥快去吧,勿要要润三叔、三婶娘久等,我回去看看琳哥……” 沈琴见他并无恼色,便点了点头,随着青荷去了三房。 三房后院上房稍间,已经摆了炕桌。三老爷坐在炕上,旁边坐在沈宝,叔侄两个正头碰头地说什么。三太太笑眯眯地坐在炕桌另一侧,听丈夫与沈宝说话。 沈琴随着青荷进来,视线自然就寻沈宝。 沈宝身上已经不是中午那身装扮,已经换了簇新青妆花斗牛绒衣。 沈琴虽没有绒衣,家中母亲却有一件,这种衣服看着不显臃肿,却又暖和,最适合做秋冬衣裳。一匹寻常不带细花纹的丝绒料子,都要三、四两银子,更不要说沈宝身上穿着这妆花斗牛纹。 沈宝见沈琴进来,起身要下炕,被三老爷按住。 “琴哥,你也来炕上坐。”三老爷招呼沈琴上前。 “润三叔,三婶娘。”沈琴见先了三老妇夫妇,方挨着炕边坐了。 方才沈琴进来留意沈宝衣裳,三太太看在眼中,便笑着道:“你们大伯母虽吩咐人与你们准备新衣,可到底仓促,年前每人能轮个一两件就差不多。你们在南边常穿的衣服,到了北边未必合意。婶娘就多事,寻了你三叔未上身的衣服使人改了几件给你们兄弟。不仅宝哥有,琴哥也有。琴哥要是不要,就是嫌弃你三叔、三婶娘了。”说罢,使婢子捧上一件衣裳。 南边温度虽不如北边酷寒,可南边湿冷,屋子里只有炭盆,家常穿戴衣服都是直毛皮子与丝绵,衣服都是厚实保暖;京城外头虽寒冷,可屋子里都有地龙与火墙,反而温暖如春,穿不住厚衣裳。 三太太给沈瑞预备了一箱子的衣服,因晓得他出孝后已经是冬日,冬天衣裳预备得尤其齐全。 可嗣子之事没议定,众族侄面前,三太太也不好厚此薄彼,就想起这么个主意来。使人连夜将三老爷的衣裳改了几件,打算分送沈家诸子,这样沈瑞的衣服送过去,也就不惹眼。 长者赐,沈琴自是躬身谢了。 沈宝虽被三老爷拦着,没有下炕,可依是挪了三老爷下首位置给沈琴。 沈琴这才留意到,三老爷家常衣裳也是妆花绒儒衫,且款式颇为宽松。怪不得改了后,沈宝那肉墩子似的身子也能穿的。 再细看三房这上房稍间,看似收拾得简单,可多宝格上摆着宝石花盆景,桌子上立着双面绣炕屏,色色都透出不凡来。 三太太打扮虽素淡,并未穿金戴银,可头上别的两支珠钗,珠子足有莲子大。就是三太太身边侍婢,都是绫罗上身,收拾得不俗。 沈琴看着旁边沈宝,不知当不当欢喜。 或许在二房三小房头中三老爷这房这弱,三老爷自己只是举人功名,三太太的娘家也不过是读书人家,可同沈家七、八房来比,三老爷这里也是强出许多。 要是沈宝能入嗣三房,终是好事。 只是唯一的不好,就是三老爷同大老爷、二老爷相比,年纪太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有亲生儿女。若是做嗣子做到一半,下边再添了小兄弟,那可是两面没着落。 沈宝哪里想到沈琴会想这么多,正是乐呵呵地与三老爷讨论某种书画技法。 实没想到,三老爷最擅长的竟然是美人图。 二房三兄弟中,二老爷长得最好,大老爷最有威仪,三老爷反而相貌略寻常些。 不过从三太太花容绮貌,还有这满屋俏丽侍婢,就晓得三老爷是个好颜色的。只是此好色非彼好色,否则夫妻两也不会如此恩爱,一个侍宠都没有纳。 三老爷虽爱沈宝之才,可显然看不得沈宝这肉墩墩身材。 等到婢子上来摆饭,三老爷便吩咐将其中两代素菜都摆在沈宝跟前。 沈宝看着眼前的芝麻菠菜还有鸡蛋青瓜片,只觉得胃口大开。冬日里青菜少,松江即便比京城好些,也不过是白菘、小油菜之类。 北上这一路,他们更是发现青菜难觅,一路鸡鸭鱼肉下来,大家早倒了胃口。 到了京城这两顿,每餐虽也能见得新鲜绿菜,可众目睽睽之下,沈宝也不好往远处夹菜。 只是如今都摆在自己跟前,沈宝欢喜之余,又有些不安:“谢谢三叔,不用尽放侄儿跟前。”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你当我是疼你?我这是要饿你呢。好好的孩子,眉眼也清俊,都被一堆肥肉给掩了。要不然是我眼力好,还真瞧不出你本来模样。” 沈宝闻言,不由苦了脸:“三叔,侄儿打小就这么胖了……并非饮食之故……” 三老爷扬眉道:“不管你是怎么胖起来的,眼下都要先瘦下去。以后举业也好,做名士也罢,都不能这般模样。即便你有十分才气,只这憨愚样子出去,旁人也是不认。” 沈琴在旁,现下好奇:“三叔,宝哥这不是本来模样么?” 他与沈宝同庚,自打他记事起,沈宝就是这肉圆子模样。 三老爷面露得色:“只有我这眼力,方能瞧出宝哥瘦下来模样。”说到这里,倒是并不急着抬筷子,吩咐旁边侍婢道:“去书房取了我刚才绘的小像来。” 婢子应声而去,没一会儿捧了一画卷回来。 沈宝面露腼腆,三老爷已经打开画卷,给沈琴看。 三太太也生出几分好奇,探过身来瞧,却是不由怔住。 “这……这不是琇二哥么……”沈琴瞪大眼睛,惊诧道。 这话一说,三老爷不由好奇道:“琇哥?哪一房的子弟,正同画中人相似么?” 沈琴方才脱口而出后,便开始后悔。不过三老爷既问了,他只能回道:“哪一房都不是……是二房曾伯祖父当年出妇子之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万象更新(六) “二房伯曾祖父出妇子之孙”,三太太明显是听得糊涂。 三老爷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明白过来是哪个,原来是二房六十多年前的出妇邵氏之曾孙。 三老爷神情立时淡了下来,道:“琴哥怎么称他‘二哥’,这是打哪里论起?要是我记得不差,当年我们老太爷曾留下话,不许那一支上族谱。” 沈琴虽有些同情沈琇兄弟处境,可到底没胆子为其分辨什么,惴惴道:“之前在族学中,大家都是同窗。” 三老爷看了眼手中画卷:“他与这宝哥长得相似?” 沈琴摇头道:“倒是瞧不出像宝哥来,倒是更像这画像,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平素喜着红衣,神采飞扬。” 三老爷直直地看了画卷一会儿,又瞥了一眼沈宝,然而对沈琴淡淡地道:“那一支涉及二房早年过往,琴哥以后还是记得不要提及,省的你大伯、伯娘心里难过。” 沈琴老实应了,心中不无后悔。他并非是想要为沈琇辩解什么,实在是瞧着这画像与沈琇十分相似,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随着徐氏回松江省亲,沈琇兄弟那一支的过往自是被翻了出来。 早先三房、九房虽看在沈琰成才的份上,对他们兄弟格外亲近些;可随着沈珞夭亡,徐氏来挑嗣子,三房、九房最忌惮的也就是沈琰兄弟。 六十余年前邵氏恶性被翻出来嚼舌,还夸大了十倍不止。在大家口耳相传中,邵氏俨然就是天下最恶毒的继母。 害死原配两个年长儿子不说,年幼的三太爷也被她故意苛待,坏了身子骨。二房嫡支子嗣不繁的罪魁祸首就是邵氏,再无旁人。 早先还有些旁枝族人觉得二房嫡支太霸道,毕竟沈琰兄弟这一支也是沈家子孙,很是同情他们兄弟。甚至不乏有觉得他们是二房老太爷亲孙,是京城嫡支近支堂亲,最有资格承继二房。 等邵氏早年行事传开,早先同情沈琰兄弟的族亲都闭了嘴。对于二房嫡支不许沈琰父祖这一支归宗之事,非议的声音也少了许多。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邵氏这般恶毒,害死前面两个嫡子,将三太爷也折腾的病弱,要是让她的子孙过继二房,还真是没有天理。以三太爷生前刚烈脾气,怕是再地下也要气个半死。 因提及沈琇,到底有些扫兴,接下来气氛就有些压抑。 眼见三老爷面上也带了乏色,用完晚饭后,沈琴、沈宝两个就告退,回了客院。 沈琴有些不安,待回了客院后,便对沈宝道:“宝哥,是不是我提及琇二哥,惹得润三叔不快?” 沈宝安慰道:“润三叔不是那般小气人,只是乏了,琴二哥无需担心。不过邵氏子孙毕竟涉及二房早年惨事,我们听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陈年旧闻,对于二房长辈来说确实刺骨之痛。不是你我小辈当提及的,琴二哥以后记得别再提了就是。” 沈琴吐了下舌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以后一定长记性!” 沈宝笑了笑,岔开了话。 他没有对沈琴说的是,下午三老爷在书房对着他做完那副小像时,神态也三太太看那副小像时神态差不多。 三老爷曾说道:“宝哥这眉眼长得得好,倒是比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还像珞哥。” 当时沈宝只觉得小像有些新奇,想着自己瘦下来竟会这般俊秀,旁的倒是没有多想。 待听了沈琴的话,沈宝方想起沈琇来,确是与画中人相似。 这倒也不奇怪,沈琇与沈珞毕竟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 不过瞧着三老爷的意思,显然想要隐下沈琇肖似沈珞之事。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沈宝都不愿意多事。 三房稍间,三老爷歪在炕枕上,有些意兴阑珊。 三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亲自奉茶,坐在炕边,道:“老爷还在想那邵氏曾孙?” 对于邵氏之事,三太太也晓得些,毕竟二房与原籍本家不亲近,总要有个说法。对外人是一个说辞,对于三太太这嫁进来的沈家妇,自是不会瞒着。 三老爷接了茶盏,在嘴上抿了一口,点点头道:“沈琇肖似珞哥这个消息可万不能让二嫂晓得。珞哥没了这几个月,她已经魔怔了,要是知晓此事,谁晓得会闹出什么来?” “有大哥、大嫂在,何须老爷担心?再说二嫂糊涂,二哥可是明白人,不会节外生枝。”三太太安慰道。 三老爷道:“且不说当年恩怨,只看大嫂这次带了七个族侄回来,却提也没提那一支,就晓得她与大哥的意思。二嫂去何家闹腾已经惹了大嫂不痛快,不过是瞧在珞哥面上,无人与她计较;要是她再闹一回,怕是大哥也容不下她。” 听三老爷这么一说,三太太安静下来。 三老爷见妻子半响没动静,抬头望过去,就见她神情怔忪。 “想甚呢?”三老爷问道:“可是下午我带宝哥回来,扰了你清静?” 三太太忙摇头道:“我这里有什么好扰的?能有人陪老爷说话,我欢喜还来不及……”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老爷怎忽然对宝哥热络起来?要是让孩子误会了,总是不好。” 三老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妻子的手握在手中:“这次来京诸族侄中,瑞哥不仅资质佳,为人又稳重,与本生尊亲关系又疏离,实是嗣子不二人选。” 三太太看着丈夫,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老爷……” 三老爷沉声道:“当年孙姐姐离开咱们家时,我已经记事,本是咱们家受了孙太爷大恩在先,又对不起孙姐姐在后。大哥、大嫂受太爷遗命,祭奉孙太爷香火,对于照看孙太爷唯一这点骨肉自是责无旁贷。早先想要安排在咱们名下,是有珞哥兼祧长房,到底顾及着珞哥。如今珞哥已故,长房无嗣。这两日,我也看出来瑞哥心性坚韧,专心举业,又拜得名师,以后定要要走科举仕途。与其让他在咱们这房,还不如去承继长房。这道理我能想得到,大哥、大嫂自也能想得到。不过是怕扫了咱们兴致,方不好与咱们说知。” 三太太闻言,不免黯然,不过看着丈夫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立时精神一震,强笑道:“我没事,老爷不必担心我……若是老爷喜欢宝哥,那就选宝哥,正好以后也能多个人陪老爷。” 三老爷摇头道:“除了瑞哥剩下诸族侄中,宝哥心性最通透,人也聪明,又是个荣辱不惊的。要是能被二哥选上,好生教导几年,即便比不过珞哥,举业应没问题。他又长相与珞哥三分相似,说不得也是缘分。” 三太太闻言,不由皱眉:“二房之事,大哥、大嫂都不插手,老爷也省省心,随二哥、二嫂去了就是。” 她这般说,倒不是嫌丈夫多事,而是担心他多思多想累的自己。 三老爷道:“咱们总共就兄弟三个,不管二嫂怎么闹腾,瞧着二哥模样是不愿离开老宅。以后小一辈兄弟过来,也是要共居。要是二房选了爱淘气的,说不定又生出是非。至于咱们这房……” 看着妻子的脸,剩下的话,三老爷有些说不出口。 三太太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哪里瞧不出丈夫为难,反手握着丈夫的手,轻声道:“咱们这房,就让瑞哥兼祧吧……”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平静地提及此事,不由动容。 三太太笑了笑道:“连老爷与妾身都赖大哥、大嫂照看,再多添了嗣子,也不过是给大哥、大嫂多找麻烦而已……” “是我对不住你……”三老爷低下头道:“若是你当年嫁给旁人,说不得早已……” 不待说完,已经被三太太伸手止住。 三太太满脸恬淡笑容:“老爷这样自责,难道也要妾身跟着自责早年不曾为老爷纳妾?这天下福气,总不能一个人享尽……我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好夫君;老爷没有女儿,却有妾身这个妻子……如今不要嗣子,等过几年却有嗣孙,又有什么不美……” 沈瑞只想着自己或许会承继三房,还不晓得大老爷夫妇与三老爷夫妇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决断,自己的身份逐渐明朗。 在状元府用了晚饭后,沈瑞便同王华夫妇辞别,被王守仁亲自送回沈家。 保太坊与仁寿坊本就挨着,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守仁便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师生两个并肩而行,踱步回来。 王守仁想起沈瑞破题的速度那么快,问道:“你这半年常做时文?” 沈瑞点头道:“隔一日做一篇,依是有些不顺手。” 王守仁道:“解题立意还罢,典故成语贫乏,用词单调生硬。改日我列个书单给你,以后除了四书五经,你再多通读些史书典籍。” 沈瑞老实应了。 王守仁又道:“当年你师公中了状元后,我便随着进京,算是在京城长大,也有三五好友,还有交好同年。等过了初五,你抽出两日时间,我带你出去访友。” 这是要将沈瑞这个学生,正式介绍出去。 沈瑞再次应了,心中不免雀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守仁这千年大儒认可的知交好友,当也不是俗人。 说话功夫,师生两个已经走到沈宅大门外。 王守仁止住脚步,对沈瑞道:“你代为师同沈侍郎、徐淑人转告,就说天色将晚,我就不冒昧打扰,过几日再来与二位拜年。” 沈瑞应了,在王守仁的目送之下,带了长寿进了沈宅大门。 他打发长寿下去歇着,自己没有回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他既是客居,出门回来,总要与长辈打个招呼。 大老爷不在书房,沈瑞便又去了二门上。 二门上的婆子态度倒是恭敬,倒是没有提什么需禀告方放行之类的话,看来是早得了吩咐。 到了上房,吴妈妈正在廊下与婢子说话,见状忙迎过来,笑道:“太太方才还问起瑞少爷,担心瑞少爷回来晚上吹了夜风,刚要吩咐人去车接。” 眼见天色昏黑,沈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同老师说话,一时忘了时间,回来了迟了。”吴妈妈忙道:“老奴可不是唠叨少爷,瑞少爷同先生一别好几年,这到了一起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的功夫,亲自挑了门帘,又扬声向里头禀道:“老爷,太太,瑞少爷回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元复始(一) 大老爷与徐氏正商量明日年夜饭之事,到底是丧中,即便有族侄们在,也不好太过喧嚣。 不单单是顾及二老爷、二太太,就是他们这做伯父、伯娘的,想到珞哥也不好受,不愿太热闹。可又不宜太冷清,众族子千里迢迢地过年,都是半大年纪,过节时候难免想家,总要让大家多些欢喜才好。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与徐氏都住了话茬。两人问了几句王家做客的事,沈瑞也转述了王守仁的话。 大老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王伯安,从瑞哥这里论起来,倒是长了辈分。” 徐氏也笑道:“待到了王侍郎跟前,这辈分还是只能各论各。” 大老爷点头道:“王伯安少时持才傲物,这些年看下来倒是踏实下来。如今分到工部观政,亦是尽心尽责,倒是比寻常新进士强上许多。” 他能称赞王守仁,沈瑞身为弟子,却不宜点评师长,只能安静听了。 王守仁眼下这点挫折同他以后的境遇相比,实不算什么。等到正德登基,刘瑾弄权,才是王守仁的苦日子。只是自己既已知晓,难道还让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父子因得罪权阉而贬流?说不得要想个法子,帮助王家父子避开此劫。 外头天色渐黑,到了将掌灯时分。 眼见沈瑞还穿着外出衣裳,显然一回来就过来,徐氏与大老爷与其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吴妈妈送他回去。 郝妈妈、冬喜、柳芽等人都在,见沈瑞回来,冬喜、柳芽上前服侍沈瑞梳洗,换了家常衣裳。 吴妈妈在旁,则是拉着郝妈妈问起的沈瑞这两日起居可否有不便宜处,饭菜可用的妥当之类。 郝妈妈都一一答了,吴妈妈看了冬喜、柳芽一眼道:“瑞少爷身边的小大姐看着年岁都不小,以后如何安置瑞少爷可提过?这两个小大姐服侍瑞少爷倒是实心实意,身契这里用不用太太与那两家说一声?” 哪里有送人不送身契的?多半是那两处长辈,不放心四房,方将身契留下。 如今这两人服侍得既忠心,沈瑞与之相处又好,自是将身契收到手中,方是长久之道。 郝妈妈与大家一起北上,与两婢早就熟了,听着话两人口气中,俨然奉沈瑞为主。 郝妈妈也有些拿不准这两人身契是不是真的如沈瑞早先所说依在旧主手上,迟疑道:“两位小大姐以后安置倒是不曾听二哥提过,这两人身契之事需不需麻烦大太太,老奴可不敢多嘴。” 吴妈妈服侍徐氏回南,又受徐氏吩咐,对于沈家四房之事格外留意,自然早晓得郝妈妈是老安人吩咐下的人,不过见她一路上乖觉,待沈瑞也殷勤周道,便晓得是个明白人。 见她如此谨慎,并不倚老卖老替沈瑞拿主意,吴妈妈只有满意的,笑道:“老姐姐服侍瑞少爷北上,也是辛苦,我们太太都在眼中,先前还与我夸老姐姐忠心仔细来着……” “哪里敢当大太太的赞,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郝妈妈满脸堆笑道,后背却直冒冷汗。 幸而自己没有老糊涂,去听老安人的安排,倚老卖老辖制小主人,否则别说沈瑞会不会忍下,就是徐氏也不会饶了她。只是二房选定的嗣子若真的是沈瑞,那她先前的种种算计都落了空,未免有些忐忑。 郝妈妈前脚刚走,后脚三太太那边便打发青荷过来送了一包裹过来。 还是对沈琴、沈宝那番说辞,什么怕针线上忙,新衣裁的不多,担心大家家常换洗衣裳不宽裕,便改了三老爷未上身衣裳,请侄子们莫要嫌隙,云云。 沈瑞自是叫人收了,又有郝妈妈上前往青荷手中递了荷包。 看了看窗外黑的差不多,沈瑞便对青荷道:“天色晚了不好去扰婶娘休息,劳烦姐姐回禀婶娘,明日早饭后我再过去亲自道谢。” 青荷是三太太贴身近侍,自是晓得三太太话这么说,实际上要送的正主就是眼前这少年,越发客气,笑吟吟应了,回去复命。 冬喜将包裹打开,便见里面是两件簇新夹棉衣裳,一件平绒蝙蝠面的,一件素缎暗葫芦纹面,摸着都不厚,倒是正合适在屋子里穿,又正对年节。 “这衣裳倒是精致,二哥快来比一比长短。”柳芽摸着衣服料子,道:“到底是侍郎府,家常衣裳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冬喜向来仔细,看了看衣裳袖口针脚,只觉得细密,绣的暗纹亦是浑然天成,道:“二哥,这倒是瞧不出是改过的。” 沈瑞点点头道:“婶娘既这么说,咱们就这样听着就是了,想来其他几位族兄那里,婶娘也都有馈赠。” 一夜无话,次日就是年三十。 用了早饭,沈瑞换上那件平绒蝙蝠面夹棉新衣裳,想起一件事,吩咐冬喜预备荷包。 这荷包是连冬喜都有份的,冬喜倒是不好自专。 沈瑞想了想,道:“郝妈妈那里十两,剩下你们四个每人五两。” 冬喜闻言,忙道:“二哥,是不是赏了太多?二哥还不知在京城多久,手上银钱还是当省些花。” 沈瑞摇摇头道:“就这样吧,难得来一次京城,你们手中也富裕些好。等过了初六,市面上的铺子开张,叫长寿领你们上街。” 他这里并不缺银钱,先前换的庄票就有几百两银子,又有沈举人给的金子,还有郭氏预备的一份。今日头午沈理过来,又留了庄票给他。 冬喜见状,接着问道:“那粗使婆子与两个小丫头那里?要不要使人问问其他几位少爷那里的打赏?”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费事,直接问问她们在二房这里月例是多少,按一个月月例赏就是。” 说到这里,想起沈琴、沈宝、沈琳这三个都不是富足的,沈瑞拍了拍脑门道:“这两日忙的事情多,倒是忘了这一茬。一会儿你将碎银子拢一拢,分出些来,我去谢了三婶娘后,往各处送一些。” 冬喜闻言,笑道:“怕是不用二哥费心,大太太瞧着是个周全人,当不会忘了此处……” 话音未落,便见柳芽进来道:“大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 来的不是吴妈妈,是另一位周妈妈,也是徐氏身边得用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婢,一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周妈妈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太太使针线上缝的新衣,因匆忙,只有两套。我们太太说了,请诸位少爷们先穿着,等过些日子再补。还有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两贯新钱,给瑞少爷零花使,其他少爷也是一样的。” 郝妈妈接了,少不得又递上荷包,亲送了出去。 冬喜看着那两套新衣裳,迟疑道:“二哥用不用换衣裳?” 沈瑞摇头道:“今日就这么穿吧,明日再换那个。” 虽说三太太是长辈,可沈瑞不爱白收东西,向来习惯“礼尚往来”,便使冬喜寻了回礼包好,主仆两人一道去了三房。 三老爷、三太太夫妇两个,昨晚便听了青荷传话,用了早饭,就依旧留在屋子等沈瑞来访。 这道谢还罢,实没想到沈瑞会预备“回礼”,而且又合了两人心意。 三老爷所得,是一幅唐寅所绘美人图。 是之前何泰之分给沈瑞的,沈瑞因昨日听三老爷爱画美人图,就想到这幅画。虽说有几分舍不得,可想想凭着沈宝与祝允明的关系,以后自己去吴县四大才子跟前求字画也有了渊源,便也忍痛了。 三太太这里,则是一块歙砚,是沈瑞在松江淘换到的。不过因太小巧,更适合闺中用,便也只做个收藏。这次进京,除了金银等物,沈瑞所收集的这些文玩雅物不放心留在家里,都带了上路。 去年唐寅虽落第,可其才名在京城也颇有传扬,又是祝允明好友,三老爷自然也是晓得其名。 见了这幅美人图,三老爷便如珍似宝,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待看了题记,晓得其绘者是去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唐解元,三老爷不由叹道:“只从这幅画就能瞧出唐解元才名名副实归。可怜交友不当,白白地折了功名。” 说到这里,三老爷肃容对沈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也有唐解元自己行事猖狂、放荡不检的缘故。前人之鉴后事之师,瑞哥当引以为鉴,宁可少交友,不可交损友;行事当谨慎本分,即便得意处亦不可张扬太过。” 沈瑞站起听了,道:“侄儿谨遵润三叔教诲。” 三老爷为幼弟,早先虽有个侄子在,有两个兄长在前,也轮不到他来教诲。眼见沈瑞乖巧听话,三老爷心中生出几分欢喜,摆摆手叫沈瑞坐了,侧过身去看三太太手中砚台。 三太太见状,就将砚台递过来。 三老爷接了,把玩了一会儿,道:“砚料一般,雕工平平,也这样式还算是精巧难得。” 三太太闻言,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从三老爷手中手中抽了砚台过去,抿嘴一笑:“不管老爷怎说,反正瑞哥这份礼,是送到我心坎上了。婶娘很是欢喜。”后一句,是对沈瑞说得。 夫妻两个昨晚已经说开,三太太心里本还有些惆怅,可眼见沈瑞不曾因自己这房声势不如小长房、小二房就失了尊重,心中也熨帖。 她早使人留心着沈瑞那边,自是晓得长嫂早上使人往客院送了衣服与金子过去。 原本她还想着,沈瑞会不会先去了长房再来这边。若是从长幼上论,那样的谢法,倒也不算离谱。 没想到沈瑞依旧是先来的三房,且还穿着她昨日使人送过去的衣服,而不是针线上新裁的。 沈瑞并没有久坐,又陪着三老爷、三太太说了几句话,便告退离了,又去徐氏那里道谢去。 三老爷、三太太看着各自得的“回礼”,会心一笑。 沈珏、沈全两个被各家长兄接走且不说,单说剩下的沈家五子,昨天都得了三太太的衣服,今日得了大太太的衣服与银子,可选择先到三太太处致谢的,只有沈瑞一个。这是一个仁义的好孩子,不枉他们夫妇惦记他一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元复始(二) 二房家祠设在主宅东路,一处三进院中,正祠堂里面只供奉大老爷往上三代尊亲神主。 除夕这日,最主要的事情是祭祖,其次才是年夜饭。沈瑞等人都是沈家血脉,即便不是二房子孙,二房祖上尊亲也是他们的堂亲族亲长辈,自然是少不得跟着二房几位老爷叩头。 一直没有露面的二太太也出来,没有收拾的一身白,不过也是素服,和和气气,同前日怒视众子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大老爷奉香到父祖神主前,心中不无愧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早就该想着传承之事。即便他偏心侄子,想要让沈珞兼祧长房,也当想着为三房另择嗣子,多一条血脉传承。却是贪心,也为了省事,默认了沈珞兼祧三房之事。 独苗难养,要是三房早有嗣子,即便遇到变故,也不至使得二房众人如此绝望。又想到孙氏与二房渊源,转了一圈,她的独子依旧来了二房,倒也有几分命中注定之意。 沈家诸子,站在三位老爷身后,心思各异。 沈瑞是看着前面的神主,想到自己前一世,生出几分荒唐之感。上辈子他就是二房后裔,自己入了二房,是要给自己做祖宗? 不过看了看身边众人,沈瑞又淡定了。 早先二房三小房由沈珞兼祧,那是因沈珞是亲侄子,又资质出众,大老爷与三老爷心疼侄子,才愿意让其兼祧;沈珞既身故,三位老爷受了血脉凋零之苦,定会各择嗣子。 自己是内定的三房嗣子(?),不知长房与二房有没有人选。 若是让沈瑞说,沈珠、沈宝等人各有不足,还是沈珏、沈全两个最合适。即便他们两个与宗房、五房本生亲人亲近,可事情有弊有利。当二房决定从本家过继嗣子时,同族里的关系就联系起来,哪里是能撇的清的。 在大老爷、二老爷在时,自是不用担心宗房与五房会向二房插手;大老爷、二老爷若是不在,沈珏、沈全两个要是年岁大了,自然会有自己主意,不会去受本生父兄摆布;要是年少的话,在受本生父兄约束时,也是多了一份依靠。 五房父子压根不是多事的人,绝不会出现坏了规矩,让沈全为难的事;宗房大老爷父子,即便有小算盘,可谁叫他们是宗子宗孙,行事多少人看着,也不敢行事太离谱。在说,宗房大老爷是宗子,离不开松江;宗房大哥只是本生兄长,对沈珏的约束也有限。 站在沈瑞前面的沈珠,虽不知沈瑞心中所想,可显然另有一番见识。 在他看来,小长房看中沈瑞,小三房多半是看中沈宝,剩下沈家诸子中,沈全、沈珏跟着各家胞兄离开,也是一种放弃嗣子身份的姿态,以二房几位老爷的秉性看,怎么会去强求嗣子?二房嗣子的人选,自然从剩下人中选。 他与沈琴、沈琳两个站在一处,只要不是瞎子,就不会挑错人。 这般想着,沈珠原本焦躁的心,反而踏实下来,行事也不再像先前那么焦躁,反而多了几分从容。 不得不说,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沈珠倒是与二太太的想法不谋而合。 二太太前日闹腾了一场,这两日虽托病不出,可到底有耳目在,早使人盯着客院这边。 不过显然同二老爷相比,她对沈瑞的身份认识还不足,只晓得他是沈家四房嫡子,嗣子候选人之一,因他年岁小,反而没怎么在意,注意力都在沈珠、沈全两个身上。 沈全随着胞兄离开,在二太太看来也是放弃嗣子之位的意思,剩下的沈珠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现下沈珠表现得越是从容洒脱,言谈之间也带了珞哥的某些影子,可落到二太太眼中却是越发刺眼,只觉得沈珠“东施效颦”,虚假作态,面目可憎。 待祭完祖宗,众人各自回去换常服。 一回到二房,二太太就忍不住对丈夫道:“老爷既不许我过继嗣孙,那就算了。老爷说的也是,老爷与我都不年轻,照看一个小孩子又哪里是容易的?又有何家在,选了嗣孙后,她就得抱着牌位进门。只是那这嗣子之事需二房先挑,就那几个人,要是等长房、三房都挑剩下,谁晓得身下什么歪瓜裂枣?” 二老爷听着前面的话,还觉得宽慰,听到后头,却觉得不像,皱眉道:“长幼有序,即便正式择嗣,自然也要大哥、大嫂选挑人,哪里有我们争先的道理?” 说着话,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少年身影,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不过想到三太爷临终前那句话,还有早年那段往事,他即便面对沈瑞再愧疚,也没有脸去跟长兄、长嫂提想要择沈瑞为嗣的话。 又看了看妻子,眼下如此平静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二老爷晓得,这是因妻子还不知他是孙氏之子,要是知晓后,即便不折腾,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沈瑞可以入长房,也可以入三房,却注定与二房无缘。 被丈夫喝了一句,二太太已是“嘤嘤”地哭了起来,用帕子抹着眼泪道:“长房先挑就先挑,只是有一人妾身是死也不愿他进沈家。每每看了,就勾得我想起珞哥,心如刀绞似的疼。就是大哥、大嫂跟前,我也是这个话。我晓得因着何家的事,大嫂恼了我,连带着大哥都不待见我。若是大家都不顾及我,我就去别院待着,省的碍了大家的眼。” 二老爷听了,却是一愣。 他一下想到沈瑞身上,妻子这话中虽有威胁之意,可是这话只能威胁自己,威胁不到长兄、长嫂身上。若是那两位立定心思要择沈瑞为嗣,别说是妻子,就是自己出面拦着也拦不住。就是自己,对于妻子的纵容也不过是习惯,并非是不能狠心拒绝。 只是大过年的,真要让妻子因择嗣之事闹起来,也会引得大家不痛快。 二老爷便皱眉道:“几个族侄我也见了两回,怎么没瞧出到底哪个像了珞哥?到底是谁碍了你的眼,让你这么不待见?” “三房沈珠!”二太太咬着牙根说道。 二老爷想了想,点点头道:“长得虽不像珞哥,年岁与珞哥相仿,可行事作态是有些珞哥影子……只为这个,也不至于就让你这般不待见?” 二太太想到儿子,流泪道:“我就是看不得他,凭甚珞哥就去了,他就巴巴地随了大嫂子过来,想要占了珞哥之位……” 二老爷叹气道:“总要有人承继香火,这嗣子总要挑的。沈珠是诸族侄中唯一有功名之人,大嫂能带他上京,即便不会过在长房,多半也会留他给三弟支撑门户。” 二太太哽咽道:“那岂不是要锥我的心?” 二老爷冷眼看着妻子,道:“在我跟前,你也不说实话?到底因何看沈珠不顺眼总要说与我知,即便我去大哥、大嫂跟前探话,也要心中有底。” 二太太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就是见不得这满肚子算计的东西!旁人年岁还小,跟着大嫂出远门多是遵从家中长辈吩咐;沈珠却是十七,又有功名在。明年就是乡试之年,连备考都弃了,巴巴地跟到京城来,所为何来?这般急赤白脸奔着嗣子之位来的东西,我如何能容得下?” 二老爷闻言,不由默默。 他方才虽与妻子说沈珠是嗣子人选,可心中并不这么认为。且不说沈珠年岁颇大,就说其背后的沈家三房,即便二老爷远在京城,也听过其不妥当之处。 二太太说完那番话,也在偷偷留意丈夫。 做了沈家二太太几十年,她自然晓得大伯与妯娌的脾气,不是自己能劝住的。可二老爷不同,大老爷待两个弟弟极亲厚,只要丈夫肯出面为她说项,大老爷那里说不得就能应了。至于大太太,虽然平素厉害,可向来“贤良”,此等大事,自然不会与大老爷意见相左。 二老爷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方抬头看着妻子道:“淑芬,你可要想好,关于嗣子之事,我可要去跟大哥去张一回嘴,可也只有这一回。是去跟大哥说不要沈珠入二房,还是先在诸侄中选个人来承继咱们这一房,这两条只能选一条。就是长房、三房有其他人选出来,再怎么不合你的意,我也不会再多言。” 想着不单单长房、三房会过继嗣子,就是自己这一房,为了早日给珞哥传承香火,这嗣子也当早定,二太太瞬间又红了眼圈。 不过关于自己这一房的嗣子人选到底是谁,对她来说都无甚差别,只要以后有了嗣孙,过继到沈珞名下,她就别无他求。 因此,二太太便柔柔道:“我又不是糊涂人,哪里会让老爷为难两次?只有这一回,实是我无礼了。” 二老爷想着接下来的年夜饭,还有最近几个月家中的沉闷,生怕二太太晚上又出事来,闹得大家都跟着不痛快,便摸了摸妻子的肩,软言道:“前日……大嫂即便没说什么,一会儿咱们去给大嫂陪个不是……大嫂也是五十岁的人,大哥这几个月精神也不好,我晓得你难受,可日子总要过下去……” 二太太自是晓得,前天的事情,自己不占理,丈夫好言好语地商量,她便也痛快地点头道:“是我犯了混,一会儿就去给大嫂赔罪……” 有二老爷提前这安抚,等到去了上房后,二太太就先给徐氏赔了罪,言谈中也带了几分懊恼与后悔。不仅徐氏与三太太齐齐松了一口气,就是另外一座的大老爷、三老爷提着的心也放下来,心情舒展了不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元复始(三) 女眷那一桌,不用说,阖家全算上,不过是三位太太加上一位小娘子。屏风外这桌,三位老爷加上沈家五子,倒是坐满一张圆桌。 大老爷居正位,左手依次是二老爷、沈珠、沈琴、沈瑞,右手边则是三老爷、沈琳、沈宝。虽然吃饭讲究个“食不言”,可因这是年夜饭,又是不同。几位老爷便也和和气气,时而与族侄们闲谈一两句。 沈珠进京三日,终于挨上二老爷的边,如何能不雀跃。 在二老爷与他说话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带了讨好,望向二老爷的目光也满是崇敬。不过在二老爷过问功课学问时,又不由自主地带了得色,提起族兄弟时,话里话外带了傲气。 看着如此得意洋洋的沈珠,二老爷挑了挑嘴角。当年自己自诩少年举人、当世才子时,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这般浅薄可笑? 他倒是并不厌恶沈珠,反而还多关注几眼,只觉得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二太太担心大老爷夫妇会选择沈珠,二老爷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对于这种绣花枕头似的少年,只有二太太才会只看到其表面,觉得他优秀与其他人,大老爷、大太太能看中才怪。 想到这里,二老爷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瑞。 因座位是按照尊卑年齿拍下来,沈瑞的位置离三位老爷最远,他不用陪着说话,反而专心在席面上。 在松江时,四房饭菜也算是好的,鸡鸭鱼肉都不缺,大荤的菜也有猪肉。可京城毕竟不同地方,这边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食材都是松江不曾见的,例如黄雀、黄鼠、野鸡、狍子等野味。还有几道凉拌小菜,看着寻常,却是用春夏存储起来的野菜做的,这个时节用,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菜肴色香味俱全,器皿也精美,用的是成套的漆器香色碗碟。搁在五百年后,都是古董级宝贝。 只是留心归留心,到底有良好教养在,沈瑞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当处。对于满桌子佳肴,即便偶有觉得对了胃口的,也不过多夹一筷子,就住了手。 同他的从容自在相比,其他几个沈家子弟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尽管各房家境不同,不过到底有基本教养在,又都上了多年书,不至于为了几口吃食就出丑露怯。只是在几位长辈面前,到底拘谨,即便动筷子,也不过是顾着眼前一、两盘菜。 三位老爷都是不约而同地留意沈瑞,自是越发觉得此子养气功夫好,透着不俗。 一顿年夜饭,即便用的有些冷清,也算平安无事地用完。 席面撤下去,因要守岁,大老爷没有放大家回去,吩咐大家就在这里守岁,便带了大老爷、二老爷去了东厢内书房。 徐氏安排婢子上了干果鲜果,叫婢子拿了围棋、双陆棋、牙牌等给他们兄弟耍,吩咐周妈妈带了两个婢子服侍,便携二太太、三太太去了西稍间说话。 屋外寒风萧瑟,晚饭前还洋洋洒洒地下去雪,不过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大家都没有打牌下棋的兴致,沈琴想家了,拉着沈宝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沈珠则是有一句每一句地与沈琳说话;沈瑞坐在旁边,想到沈珏、沈全两个,不由有些走神。 每逢除夕,最有年味的除了祭祖、年夜饭,就是放炮竹。 自打晚饭前后,远处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就没有断过。对比之下,越发趁着沈宅的冷清。几位老爷固然都神色温和,可也难掩黯然。 估计二房的阴郁气氛,等沈珞出了周年方能回缓。 沈瑞不是小孩子,自然察觉出在晚饭时几位老爷所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不免觉得怪异。他望了望窗户,二老爷、二太太既出来,那是不是二房几位老爷该提起承嗣之事? 三位老爷中,沈瑞自是觉得三老爷亲近,倒不是先入为主,因晓得自己八成会过继三房,而是因三老爷这不染世俗的文人品格,与上辈子的老爹极为相似,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东厢书房中,几位老爷正如沈瑞所想,第一次兄弟三个凑到一起,提及嗣子之事。 二老爷并没有如二太太所想的,提及沈珠如何如何,而是直接问道:“侄子们来了有几日,大哥可有属意的嗣子人选?” 大老爷看了眼三老爷,道:“别人且不说,瑞哥先算一个……且不说这孩子资质却是不凡,就是看在孙太爷与敏姐昔日情分上,我们也当接他来京中照看。” 二老爷听了,便又看向三老爷:“老三,听说你昨日带了宝哥回去?可是瞧上了宝哥?” 三老爷闻言,忙摆手道:“二哥误会,我不过是觉得宝哥在书法一道上颇有天分,见猎心喜罢了……我同蓉娘商量过了,就连我们自己都由大哥、大嫂照拂,哪里能去照看好一个孩子?小三房无需另外择嗣,等大哥选了嗣子,兼祧三房就是。” 大老爷皱眉道:“怎么又想起兼祧来?三弟妹那里,可是早盼着养个孩子,不会是你自作主张吧?” 三老爷忙道:“大哥可莫要冤枉人!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个小猫小狗,那里那么容易?需要操心的事情多着,蓉娘哪里做的了这个?” 大老爷摇头道:“独苗难养……这兼祧之事,还是容后再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又不是要人兼祧三房,大哥与二哥各自则嗣就是……至于我这里,难道侄子就不是骨肉?等大哥、二哥各有了嗣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擎等着孝敬又有甚不好?”说到最后,情绪颇为激动。 大老爷见状,心里担忧,忙喝道:“急什么?好生说话!”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意已决,大哥勿要再劝。我这身子骨,自打落地就拖累家里,人参鹿茸吃得没数去……爹娘去后,又是大哥、大嫂当我是儿子似的养,要不是大嫂嫁妆贴补着,这家底都让我折腾干净……我本不该厚颜苟活,可蝼蚁尚且贪生,到底还是想要活着,才厚着面皮贴着大哥、大嫂……即便我这里过了嗣子,以我的身体也无暇去教养,还是要劳烦大哥、大嫂,何苦费事扒拉的?” 三老爷是早产儿,除了有心疾,还有先天不足之症,打小真是拿人参来养出来的。就是现下,人参、燕窝也都是日常滋养着。 听到这话,大老爷看了二老爷一眼,苦笑道:“真要说起来,老三需要感激的不是你大嫂,而是孙太爷。咱们沈家又欠了孙太爷一条命!” 有些话他顾及二老爷面子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沈瑞过继在即,总不能让二老爷心中存了疙瘩,大老爷还是选择对两位弟弟如实相告。 二老爷心下一颤,三老爷却不解道:“怎么扯到孙太爷身上……孙太爷不是没了二十多年了?” 大老爷道:“你大嫂虽是相府嫡女,可出嫁时徐家已经离京城,嫁妆也是有数的,当年我起复时又花了不少……她名下那些大庄子与收租的铺面,都是孙太爷当年进京时置办的,原是要给敏姐做嫁妆,后来没用上,便转赠给你大嫂,酬谢她教养敏姐。” 京城居,大不易。 三太爷当年独身来京,后置办的产业本就有数,后来还分了一部分给二老爷夫妇。三老太太虽也有嫁妆留下,可也是有数的。毕竟当年三太爷即便顶着沈学士曾孙名头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一新科进士,即便得了沈学士故人青睐,妻之以孙女,可不过是书香门第,并非显赫人家。 偏生三太爷、三老太太去的又早,大老爷、二老爷即便都已经入仕,可一个六部主事,一个是翰林,都是微末小官。 父母双亲的孝期,连着守下来,就是五、六年的功夫。 人走茶凉,沈家想要继续立足京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少不得各处打点。 三老爷虽没有入仕,并无官场上花销,可这调理身子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孙太爷那份产业,大老爷夫妇早年都是没动的,后来三老爷调理身子需要的开销越来越多,实是周转不开,才开始用那份银钱。 三年老爷听得有些傻了:“难道这些年,我花费的那些银子都是孙太爷留下的……”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嫂子怕你多想,早就想要告知你实情,是我拦着没让……孙太爷生前视我们兄弟如亲侄一般,哪里会与我们计较这许多。” 三老爷苦着脸道:“就算那些铺面是孙太爷留下的,既馈赠给大嫂,自然就是大嫂私产。归根结底,还是我拖累了大哥、大嫂,要不然以大哥、大嫂的秉性,当不会去动那些银钱,说不得还打定主意要归还给敏姐姐。” 大老爷不愿引得弟弟多想,道:“你莫要多想。当年刚收到那些产业时,你大嫂确实不想收,想要给敏姐,不过太爷没许。如今瑞哥失母,境遇不好,咱们这边又要择嗣,我与你大嫂便想着让瑞哥过继长房,你大嫂名下产业,也能名正言顺传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三老爷听明白缘由,对于沈瑞不能过继三房的最后那点不舍都抛到脑后,点头道:“理应如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元复始(四) 几位老爷在书房说完话,转回到上房时,沈珠正拉了沈琴坐在炕边下象棋,沈瑞、沈宝、沈琳等三人在旁围观。 见三位老爷回来,沈家众子都站起身来。 三老爷畏寒,即便在屋子里也手足冰凉,便与大老爷一道往炕上坐了。二老爷坐在炕边,看了看棋盘上,一方已是长驱直入,杀得对方就剩下残兵败将,眼看就要将军。 二老爷想了想方才沈家众子的位置,笑着对沈珠道:“珠哥这是要赢了?这棋力凌厉,倒是不俗。” 沈珠谦道:“不过胡乱下的。” 他这一谦虚,却是将沈琴给埋进去。 他胡乱下都赢得大开大合,那沈琴的棋得下的多烂。 沈琴在旁讪讪,耷拉着脑袋有些不自在。 方才大家都没兴致玩耍,只有他不愿抹了沈珠面子,方做了陪客,却没落下好。 三老爷得了婢子递上的炕枕倚了,招呼沈瑞与沈宝两个年岁小的近前,道:“离子夜还有一两个时辰,你们也别在地上杵着,都到炕上来。” 沈瑞点头应了,去了鞋靴,挨着三老爷坐下。沈宝也拉了沈琴过来,围着三老爷坐了。沈珠与沈琳两个到底年岁了,不好做孩子态,就坐了方凳,陪着大老爷、二老爷说话。 三老爷看看沈宝、沈琴,又看看旁边的沈瑞,还是觉得沈瑞看起来最顺眼。虽说他依是嫌弃沈宝胖,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提起这个,便道:“沈家诗书传家,子弟多要举业,你们几个可曾想过以后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三人中,沈琴年齿最长,沈瑞与沈宝两个便不作答,都望向沈琴。 沈琴抓了抓后脑勺,操着公鸭嗓道:“侄儿读书资质寻常,心无大志,不过胡乱混日子,以前虽也读书,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过了院试,就算对得起爹娘……这次进京,见了几位伯父、叔父,还有几位留京的族兄,见贤思齐,倒是生出博功名的念头来。侄儿以后会专心读书,勤能补拙,再也不敢懈怠。” 这是他的心里话,见了几位优秀的族兄,沈琴不免心生自卑,就生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对于沈家子弟来说,功名是非在身,也是个分水岭。 宗房、二房声势为何最盛,是因为这两房子弟功名不绝;五房为何风声鹊起,也是因这五房大哥中了进士,立时换了门庭的缘故。沈理本是九房旁枝,族中长辈原本都不曾留意过的小人物,一朝成了状元公,连宗房太爷都要客气应对。 三房富饶,可为何被族人所鄙,那就是因这房几代人都没有功名,当家人身上只能顶个监生名头。 七房、八房家底薄,之所以能在族中有一席之地,不单单是因两房同气连枝,也是因为这两房子弟耕读传家,即便没有出进士,可举人、秀才不绝。 三老爷对于沈琴原印象平平,沈琴无貌又无才,实是不合三老爷眼缘。可眼下沈琴这几句话,却使得三老爷对他生出些好感,点头道:“你转年才十四,立志始读书亦是不晚。”说罢,又看向沈宝。 沈宝不自在地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掰着手指头,小声道:“三叔,侄儿实是不耐烦看四书。也不是看不会,就是没有兴致,死记硬背地背下些,却是学不进去……待见了字画书法,脑子方清明了……” 三老爷轻笑道:“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瞧不上功名,厌恶读正经书,只觉得学自己心爱的就好,你们大伯见状,便带我出去转了转。我方知晓,同样是书法字画好,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大家’,没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匠人’。大家的字画千金难求,偶尔流出一张出去,润笔银子也够锦衣玉食;匠人从早到晚,累个半死,也不过勉强糊口……宝哥,你专心书画不是坏事,可你以后长大,总要思量生计之事,总不能一直吃爹娘的,是做‘大家’还是做‘匠人’,你自己思量……” 当年三太爷、三老太太向后病故,三老爷随着大老爷、大太太长大,这兄嫂二人因心疼他小小年纪,饱受病痛折磨,对他甚至宽容,不过在读书一事上却从来没有妥协过。 大老爷早就与三老爷说的明白,不让他去考进士,起码要中举人,得了功名,入了仕籍。即便以后大老爷、大太太老了,或是大老爷仕途不顺,三老爷凭借举人身份,也能有一席之地。 大老爷并没有让三老爷费事巴拉去考童子试,直接给他捐了监生功名,让他准备乡试。 三老爷当年心中虽不以为然,可因向来听兄嫂的话,还是老实地读书,最后直到大老爷点头,觉得他火候到了,方下场一试,一次就中了举人。 不过就那一回,也使得三老爷送了半条命,足足卧床三、四个月。 大老爷、大太太当时自责不已,可始终没有说后悔让三老爷下场的话。 等三老爷年岁渐大,也终于体会兄嫂的苦心。 要是他没有正经功名,只顶着监生混日子,即便是真的身体不好,只能静养,外头也只会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不会给予尊重;他得了正经功名,即便不再继续一步,也无人再轻鄙,反而会感叹造化弄人,使得他前程止步举人,要不然兄弟三进士,也是士林佳话。 沈宝听了三老爷这一席话,却是陷入深思。 为了书画耽搁读书,他从小挨了多少打骂。之所以越来越学不进去,也有这些缘故在里头。 他想到了上个月新拜的老师祝允明,之所以被称为才子,为南直隶士林所知,除了他字画书法确实好之外,也因他本身是士人,是士林的一员。与他齐名的另外三个才子,也都是读书人身份。 正如三老爷所说,书画技艺再好,没有士人身份,便只是“画匠”、“字匠”,真正的读书人,哪里能会去接受称赞他们? “侄儿早先误了……”沈宝正色道:“幸好三叔这一席话,点醒了侄儿,侄儿晓得以后该怎么做。” 三老爷露出几分笑意,道:“等过了子夜,就是新一年,是乡试之年。等到新举人出来,你老师也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试,算下来不到一年的功夫,你愿不愿意留在京里,等你老师进京?当然,在你老师进京之前,你也别想着闲着,跟在我身边,我也过一过教导弟子的瘾!” 沈宝闻言大喜,又有些迟疑:“会不会叨扰太久,太劳烦长辈们?” 三老爷掐了一把沈宝的胖脸,“哈哈”笑道:“你若是怕吃穷了你大伯、大伯娘,以后每餐就少用一碗饭,也正好减减这肉膘!” 沈宝涨红了脸,小声道:“可侄儿吃四碗饭吃不饱……” 三老爷闻言,瞪着眼睛道:“可这两回同你一道吃饭,你都吃了三碗?这么说,竟是五碗的饭量?” 沈宝讪笑道:“在长辈们跟前,不好意思放开了吃。” 三老爷摇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饭量还是得减下来,要是再胖下去成什么样子?明儿开始,一餐不许超过两碗。” 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早就安静下来,听着三老爷他们说话。 三老爷虽是好心,可族侄上门做客,掉了分量回去,等回去后倒像是二房在苛待族侄。 大老爷忙咳了一声,道:“宝哥还小呢,正是长身体时,哪里能饿着?等过几年身子长成了,饭量自然就下来了!” 三老爷心中虽不认同大老爷的话,可向来没有与兄长顶嘴的习惯,便无奈地对沈宝道:“既是你大伯说了,那宝哥五碗就五碗吧……” 沈琳在旁,羡慕地看着沈宝。他的饭量也是五碗,可是因怕人笑话,出门后就减成三碗,开始时饿了不行不行,身上也轻了不少。可是因他长得五大三粗,平素又少言寡语的,旁人一时也没留意的。如今沈琳的胃口生生地饿小了,想要再吃五碗也吃不动。 在他看来,能吃是福,沈宝是有福的,才会在诸族兄弟之间,第一个得了准话,留在二房。 沈琳笨拙,将三老爷的“邀请”与则嗣当成一回事,沈瑞、沈琴几个却都不是笨人。 听着这意思,不仅三老爷自己不会过继沈宝,其他两房也没有这个意思,即便留下沈宝,也不是三老爷的“爱才之心”。 沈珠心中惊诧不已,沈瑞因以为自己是三房嗣子的缘故,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沈琴则是想起沈宝昨晚的话,沈宝昨晚就曾提过,三老爷虽对他亲近,却不关选嗣之事。可是沈宝留在京城,他就要回松江么?沈琴面色苍白,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沈宝瞧着他神色不对,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三老爷笑着道:“琴哥不是立志要读书么?要是不嫌弃你三叔只是举人,也随宝哥留下,入了我门下,随我读书如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章 一元复始(五) 三老爷的话,不仅惊呆了沈琴,连沈瑞都有些纳罕。 收族侄做学生?三老爷所为何来?要知道沈琴资质在沈家诸子中只是平平。 沈宝心中虽也讶然,却是反应的快,忙拉了拉沈琴后襟,低声道:“琴二哥,还不快谢三叔!” “啊?”沈琴方醒过神来,满脸激动:“润三叔,侄儿……侄儿……” 三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可也说好了,三叔我精力有限,能教导你的时间不过是一年半载;等宝哥回乡时,你也跟着回去。既是立志科举,就莫要存了取巧的心,还是从童子试一级一级考下来方是根本。” 沈琴忙不迭的点头,眼睛亮亮的,满脸感激地看着三老爷。 他出来之前,家里父母就教导过,让他安心做陪客,不要起什么心思。因为对于无缘嗣子之事,他并不意外,三老爷肯收他做学生却是意外之喜。 他晓得自己多半是沾了沈宝的光,三老爷真心想要收的学生应该是沈宝,可是沈宝已经有了老师。 不管怎么样,能同沈宝一道留在京城,还有个举人叔叔做老师,对于沈琴都是欣喜不已。 被三老爷这“神来之笔”闹得,大家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立时也精神许多。 外头四面八方传来的炮竹声越来越响,子夜时间将至。 徐氏同二太太、三太太从西稍间过来,几位老爷、太太重新落座。 等到子时一过,就有婢子往地上撂了锦垫,从最年长的沈珠开始,沈氏五子依次给诸长辈叩头,拜了早年。 几位老爷、太太这里,早使人预备了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散给众人做压岁钱。 大家又年长一岁,众长辈少不得也说些勉励劝进的话,就是二太太,眼圈虽有些泛红,可对于族侄们也面带慈爱。 守岁到这里,告一段落。 三老爷这里,被大老爷、大太太盯着,裹上厚厚的连帽貂皮大氅,与三太太携手回去;二老爷夫妇也在婢子们送走诸少年后,同大老爷与徐氏作别。 自来到大明,沈瑞向来早睡早起,除了孙氏出殡前那晚,还没有熬到这么晚的时候,就有些走了困。 眼见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苦等着自己,眼皮都在打架,沈瑞回到客院后,便打发她们下去歇了。 屋子里点着灯烛,沈瑞穿着中衣躺在炕上,却是睡不着。 三老爷留下沈宝,又要收下沈琴,倒像是在拉拢沈家七房、八房。 为什么要弄的这么复杂? 有大老爷、二老爷在,松江本家那边的人情有没有又有什么重要? 沈家七房、八房除了有个族老在之外,就是因两房子弟读书不绝,仕途有望,所以旁人不敢轻视。 可对比沈家二房,七房、八房实不算什么。 按照二房早先作风,同族中关系不是牵扯越少越好么?如今不单单要收嗣子,连弟子也收了,牵扯的房头却是越来越多。 三老爷即便说话有些直爽,可绝对不是糊涂人,这样行事定有用意。 是为了……平衡之道? 沈瑞莫名地想到这个上,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身来。 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门道:“瑞哥歇了么?” 是沈珠的声音。 沈瑞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趿拉着鞋,披了件衣裳,走到门口开门道:“珠九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珠没有带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披风上有些雪花,笑着道:“扰了瑞哥了。” 厢房里听到外头有动静,就有人掌灯,沈瑞见状,扬声道:“是珠九哥过来,你们自歇着,不用过来。” 厢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又吹了灯。 夜风袭来,雪花打在脸上,沈瑞打了个寒颤,忙将沈珠让到屋里。 茶壶里的水还温着,沈瑞兑了半壶热水,给自己与沈珠各倒了一杯,请沈珠炕上坐。 沈珠灭了灯笼,弹了弹身上雪花,解开身上披的狐皮斗篷,撂在一边,方往炕上坐了。 沈珠捧着茶杯,吃了几口,方道:“这雪倒是越下越大,都能没了脚面……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雪……” “瑞雪兆丰年!”沈瑞笑着接了一句:“早先只在书上见过,如今这不是正是了。” 北直隶地区向来十年九旱,又不像江南那样水道纵横,能普降大雪,对于民生来说总是好的。 “各家来给二房长辈们请安送礼的管事,应该快到了。”沈珠若有所思道。 沈瑞在心里算了下路程,那些人走陆路,并不会比他们慢多少,十五之前怎么也会到京城,便点点头道:“毕竟有个送节礼之名,应会赶在正月十五前。” 沈珠抚摸着杯子,低声道:“琴哥与宝哥受了润三叔邀请,会留在京城;你我兄弟这等没有受邀请的,等管家过来,是不是当随管家回去……” 沈瑞闻言,却是想到祭祀孙太爷之事。 不知道徐氏与大老爷会安排什么时候,让他去祭拜孙太爷。 对于自己这位外公,沈瑞想起此人,并没有生出什么骨肉之情,反而总隐隐地觉得有违和感。 孙太爷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孙家就连一个族人都不曾听闻,连后事都托付给朋友三太爷?父族、母族、妻族,都死绝了不成? 别说是古人,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都讲究“叶落归根”,孙太爷既是温州府人氏,怎么就将福地设在京城? 沈珠将沈瑞沉默不接话,只当他心中也担心,道:“大伯娘可提什么时候让瑞哥祭拜外祖?” 沈瑞摇了摇头,道:“大年下的,估计不好说这个。” 沈珠犹豫了一下:“全三哥与珏哥明儿都会过来拜年吧?” “那是自然,二房几位伯父叔父都是长辈,族兄们自然要先来拜年。”沈瑞道。 如此一来,他们几个做族弟的倒是也省了事,无需再往各位族兄家跑一趟。沈瑞这里,只需往王守仁家拜个年就行了。至于沈理、宗房大哥与五房大哥,少不得要随族兄弟们过去小聚,不过具体时间,也要看各家安排。 前日几位族兄临走前,都提了这个话,至于沈理那里,本还说想要接沈瑞过去,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口,说等他拜祭完孙太爷再过去小住。 沈珠闻言有些不自在,自嘲道:“我二堂兄也是京城,怕是连侍郎府大门向哪里开都不知道。” 沈瑞没有接话,他心中原也奇怪,早听沈珏提及京中族人时不只是前日来的几位族兄,还有三房沈玲,可到了京城却无人提及。 不过想一想,二房与宗房有往来,宗房大哥又在六部当差,与二房有往来说得过去。沈理则在翰林院,与二老爷同衙门,岂有做陌路的道理。 五房兄弟即便早先与二房没有往来,可因沈理的关系,开始与二房有了走动也说的过去。 反而是三房,即便到了京城,也是行商贾事。京城与松江毕竟不同,三房在松江背靠沈家,能将生意铺陈得开,到了京城却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即便他们早先想要依附二房,也没有门路,应是另有托庇之处。 见沈瑞这么沉闷,沈珠有些百无聊赖,想起一件事道:“源大伯年前应过了聘礼,不知这婚期定的什么时候?咱们回去时,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沈瑞想起没了的孙氏,走了的郑氏,被卖的张三姐、四姐,对于即将进门的小贺并无恶感,只觉得又一朵鲜花插了牛粪。 这沈珠恨不得在脸上都刻上“想留下”三个字,却口口声声提回松江的事,也是有趣。 沈瑞便笑道:“二月里倒春寒,办喜事的人家不多,最快也要三月里……要是咱们过了元宵节就离京,应该还来得及赶上……” 沈珠只觉得沈瑞笑着没心没肺,皱眉道:“继母进门,瑞哥怎就不担心?” 沈瑞依是一派天真烂漫:“担心甚?宗房大伯做媒,说的又是宗房大伯娘的堂妹,并不是旁人!” 沈珠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天下后母要是有良善的,当年二房也不会闹出人伦惨剧!你是源大伯发妻嫡子,即便前面有瑾哥顶着。可是他已经长大,又有功名在身,岂是好算计的?等你那继母进门,首先容不下的就是你!要是娶的外姓女还罢,瑞哥受了委屈,还能求族中长辈庇护,可你继母既是宗房大老爷的姨妹,那旁人顾忌宗房,谁人会为你出头?” 沈瑞有些明了沈珠用意,面上淡了下来,垂下眼皮道:“继母亦是母,为人子者,自然要孝顺为先……” 沈珠摇摇头:“平素看你也是个聪明的,恁地不开窍?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情分深厚,你又到了京城,不是正应求沧大伯娘怜惜?你呀,跟宝哥、琴哥好生学学,在长辈跟前循规蹈矩是好事,也可要学会讨喜。” 在沈珠看来,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之事,十有八九,可不知为何大老爷、大太太一直没有与沈瑞明说。沈珠这里乐意取个巧,到沈瑞跟前卖个好,做个好兄长。 即便沈瑞入嗣的是长房又如何,长幼有序,他比沈瑞年长,等入了小二房,也是沈瑞堂兄。他又已经有秀才功名,以后在仕途上也比沈瑞快一步,以后沈家二房第三代,到底谁是当家人还真是说不好。 想到这里,沈珠又是有些窃喜,又是有些不安。 窃喜的是嗣子候选人终于少了沈宝、沈琴两个人,不安的是明日沈全、沈珏就会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动。从今晚年夜饭上看,二老爷对他很是亲切,守岁时也常与他闲话家常,对于其他人反而不见热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元复始(六) 内院上房,大老爷、大太太并没有睡,也在提起嗣子之事。 “老三说什么也不肯择嗣……”大老爷道:“他的意思,是让瑞哥兼祧大房、三房。” “三弟妹私下也与我说了,他们夫妻两个说是顾不上……哪里是顾不上,多半是担心另外选了嗣子麻烦,毕竟长房、三房一直没有分家……”徐氏叹气道。 徐氏与大老爷都不是在钱财上计较的,即便以后真的与三老爷分家,也不会委屈了三老爷夫妇。不过若是沈瑞不过继三房,徐氏名下产业就没有分给三房的道理,还是会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之所以明明晓得会让三老爷、三太太白欢喜一场,夫妻两个在看过沈瑞资质依旧决定将沈瑞留在长房,除了觉得沈瑞性格稳重能支撑门户之外,还有就是免了以后的财产纠葛。 要是长房过继其他人为嗣,沈瑞入了三房,即便徐氏将那些产业的渊源讲了,可钱帛动人心,谁晓得会不会使得长房嗣子心里留疙瘩。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因为钱财坏了骨肉情分,还不如沈瑞直接留在长房,名正言顺地继承徐氏名下产业。还有就是三老爷、三太太想到的,沈瑞喜读书,入嗣大老爷名下,对于其以后前程也是助益。 “二弟选了珏哥……过两日我便给族长太爷写信,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有异议;倒是瑞哥那里,怕是要有麻烦些……”大老爷道。 徐氏对于二老爷的选择并不意外,只要二老爷晓得沈瑞身份,心中对孙家存愧疚之心,就不会选比瑞哥年长的嗣子:“二弟妹那里还有的磨叽。听她今日话茬倒是并不忌讳择嗣之事了,不过却是急着抱嗣孙……瞧她话里话外很是厌恶珠哥,倒是打听全哥来着……” 大老爷道:“五房的侄儿们教养都不错,全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人心易变,就因为他们与瑞哥关系亲近,反而不好凑到一家做堂兄弟……人皆有私心,五房弟妹即便再感恩,怜惜瑞哥,也不会疼过亲子去……” 正如徐氏所料,二太太乔氏还真就在沈家诸子中选中了沈全。 虽说在初见时,她对沈全、沈珠两个印象都不好,不过随着沈全随着两位胞兄离去,二太太便将这恶感全部都转到沈珠身上。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惦记自己家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越是不想给;对自家东西没兴趣的,反而心甘情愿地想给了。 最主要的是,在来京的沈家诸侄中,沈全年纪最长,已经十八岁,到了能娶妻生子、支撑门户的年岁。 二太太在年夜饭后,就试探过大太太,听着她的意思并不怎么对沈全上心,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大老爷与自己考虑的一样,为了子嗣传承选择沈全。 等回了二房,二太太便与丈夫提及此事:“老爷,明日宗房与五房的几个族侄都会过来拜年……五房全哥,老爷瞧着怎么样?” 二老爷瞥了二太太一眼,道:“是个稳重孩子,就是读书资质平平。” 二太太闻言,未免有些犹豫。 传承血脉是大事不假,可沈家是仕宦之家,二房的嗣子也不能碌碌无为。 “乡试也困难么?”二太太问道。 就算读书资质平平,要是能过了乡试,也可以捐官入仕,只是不如正途官前程好罢了。 二老爷道:“运气好两三科就中举也是有的,运势不好的好,就保不齐了。” 二太太算了下夫妻两个的年岁,就算沈全入嗣小二房,出服后就娶妻,生子又得延一年,等到自己丈夫年到花甲时,嗣孙已经十来岁大,并非不可取。 二老爷道:“大嫂不是说了,五房日子过的不错,族弟与弟妹并无过继亲子之意,你怎么又提及全哥?” “越是这样规矩人家出来的孩子,以后才越省心。五房两个哥儿自己争气,家底也不俗,就不会想着借着兄弟来占二房便宜。真要小门小户的,后头一溜穷亲戚等着打秋风,以后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二太太柔声道:“说到底,咱们真过继了全哥,还能不多看顾他两个胞兄,对于五房也是好事。” 二老爷摇头道:“这过继本是两厢情愿之事,没有明知旁人不愿还夺人骨肉的道理……我同大哥说了,咱们这房选宗房的珏哥……” “啊?”二太太诧异出声:“老爷怎会选了珏哥?要是我没记错,来京诸侄中他年岁最小……”说到这里,想着沈琳、沈琴、沈宝三个,一个都没看上眼,沈珠又是打心里厌的,便道:“就是四房瑞哥也比珏哥大啊!珏哥后头还有族长一房,反而不如四房省心!”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珏哥与瑞哥同年同月份,只是晚了一天。十三了,也不算小。” 二太太意外道:“倒是没瞧出来,瞧着瑞哥比他高半头,还以为要大上大半岁。” 祭祀孙太爷之事,原本要安排在元宵节前,不过几位老爷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将日子延期,等沈瑞正式入嗣二房后再随同大老爷、大太太一起去祭拜孙太爷。省得使得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份,又要节外生枝。 大家并不会因她闹腾改变主意,只是家和万事兴,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几位侄子我都考校过,珏哥聪敏,读书有天分,即便比不得珞哥,以后举业是不用担心的……他是宗房骨血,也不都是坏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大哥与我都上了年岁,以后珏哥有本生兄长为助力,总是好事……”二老爷说道。 “就是年岁太小了!”二太太还是有些不满意。 二老爷道:“他入了二房,出孝就是年底,转年参加完童子试,就可议亲,不过两三年功夫。” 二太太心中虽有些不情愿,可见丈夫拿了主意,便也不在啰嗦,不过想到剩下的沈家诸子后知后觉道:“既是老爷去与大哥说了沈珠不行,全哥家里又舍不得,珏哥归了我们这一房,那大哥、大嫂莫非选的是四房瑞哥?” 这三兄弟昨晚年夜饭后在书房已经订了二房嗣子人选,商议妥当,等过了十五衙门里开印,二老爷便请假回乡,办理过嗣之事。因此,二太太这里也没什么瞒的,便点头道:“就是瑞哥,大哥大嫂爱其稳重。” 二太太听着丈夫话风,这嗣子是长房先挑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也觉得沈瑞看着比沈珏稳重,可嘴上却要强道:“我怎没瞧出瑞哥好来?瞧着闷闷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哪里有珏哥机灵懂事?” 二老爷道:“大哥大嫂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瑞哥这性子也是同他们有缘……” 二太太不晓得三老爷邀请沈琴、沈宝留京那段,打着哈欠道:“三叔那里不用说,选的定是宝哥,看着倒是个喜庆的孩子……”说到后来,已是含含糊糊,半睡半醒。 二老爷没有接妻子的话,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脑子越来越清醒。 元宵节后,他回松江,不单单是为了嗣子之事,还有回去置办祭田。 今年是京察之年,以大老爷这几年政绩,定是要升一升,只是未必能留在户部。不过不管去哪一部,都是掌印官,越是高位,越是凶险。 今上虽政治还是清明,待臣下也优容,又值盛年,本无需担心后来事。可是京官消息灵通的,谁不晓得今上身体不好,这到底能圣寿几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每到朝廷新老更替时,京里都有要大变动,要是品级低的京城还不怕,不过是跟着混日子,品级越高反而越凶险。 大老爷行事谨慎,在朝中向来中立,鲜少涉及党政。可在侍郎位上,几位阁老还允许他中立,成了掌部尚书,想要继续保持中立却是不容易。 换做外地官员,遇到朝中风波,还能寻个由子致仕还乡,沈家二房早年去迁到京城,入籍在京城。安排他回松江重新置办祭田,也是给二房留个规避朝廷动荡的退路…… 客院中,沈瑞依旧与沈珠对坐。 沈珠精神依旧比较亢奋,可在他各种“淳淳教导”下,原本不困的沈瑞反而有了睡意,哈欠不断。 沈瑞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趁着沈珠喝茶润嗓子,揉了揉眼见,做受不住模样,道:“珠九哥,我熬不住,得先歪一歪,今儿是大年初一还得早起。” 沈珠虽意犹未尽,可眼见沈瑞如此,也只能道:“是太晚了,该歇了……我就不折腾,在瑞哥这里挤一晚。” 如此自来熟,使得沈瑞有些无语,可半夜三更的,又不能开口撵人。 眼见沈珠要与自己抵足而眠的架势,沈瑞忙道:“珠九哥随意,我是不惯与人同睡的。” 这里只有一个被子,沈瑞可没有与旁人同被窝的习惯。就是沈珏之前过来挤他,也是另抱了被子过来。 沈珠听了沈瑞这一句有些不快,沈瑞却打着哈欠,往铺盖上一道,扯了被子,闭了眼睛。 沈珠看了沈瑞半响,到底拉不下脸上前挤。幸好京城屋子多是火炕,其他地方也能睡,只是没有幔帐被褥罢了。 沈珠只好扯了氅衣,在身上盖了,却是觉得身下太硬,炕上只有羊毛毡子不够软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之前来过沈瑞这边,自是晓得西屋卧室是沈珏居所,有铺盖在。 犹豫了一会儿,沈珠还是起身,趿拉着鞋子,举着灯火,去了西屋。 在他身后,沈瑞睁开眼,不由皱眉。 虽说西屋也是客房,可毕竟先前归了沈珏暂住,如今沈珏不在,沈珠就这么大喇喇去了,实是无礼。沈珏素来有洁癖,晓得沈珠睡了他的铺盖,定要恼一番。沈瑞后悔方才没有直接送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一) 正月初一,为正旦,有朝贺,有爵勋贵与这也是为何,沈家诸子昨晚过了子时,就先拜了早年的缘故。 昨晚沈家诸子守岁散去时,徐氏便交代他们朝食自用。沈瑞没有偷懒,早早醒了。西屋沈珠那里倒是睡得实,一直没有动静。 因为王守仁也要进宫朝贺,沈瑞倒是并不着急出门。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等给沈瑞磕头,两个分到这边的小婢如意、扣儿也随着后头,又有长寿与柳成也过来。 从郝妈妈开始,众仆婢依次给沈瑞叩头拜年。 沈瑞既沾着特权的光,过着呼奴使婢的生活,自不会惺惺作态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只是对于上了年岁者,到底多几分尊重,吩咐冬喜、柳芽搀了郝妈妈起身。 荷包昨儿就已经装好,沈瑞示意冬喜挨个赏了。 沈瑞待身边服侍人向来大方,连有些惦记松江儿孙的郝妈妈惦着荷包的分量都心满意足,只觉得不白随着上京来一回。两个小婢也是欢喜,才分到客院就赶上过年,原想着沈瑞年岁小,八成想不到年赏上,没想到竟得了。 众人都欢欢喜喜地起身,不管沈宅其他地方如何,这客院里有了些过节的喜气。 “听说城市各处有庙会,不过这两日这府里上下应会忙,我们既是客居,还是省些事。等到了初四、初五,看看能不能要了马车,让妈妈带你们出去转转。”沈瑞看了一眼郝妈妈,笑着对冬喜、柳芽道。 冬喜面带欢喜,柳芽则是欢呼出声。 大家自进京就进了宅门还没有出去过,冬喜、柳芽两个自是意动,如意、扣儿两个脸色也带了艳羡,郝妈妈笑吟吟地奉承着,暗地里却留意沈瑞与冬喜、柳芽相处。 沈瑞已经十三岁,这个时候有屋里人也不算早。 不过瞧着沈瑞神态温煦,可看上冬喜、柳芽两个的目光并无淫邪,郝妈妈不由心中唏嘘。 早年为张老安人心腹,主仆两个自是同仇敌忾,没有在背后说孙氏坏话,可凭着良心说,孙氏是个良善人,对待下人从不朝打暮骂。在郝妈妈看来,沈瑞肖母,看着冷冷清清,可待下人真不坏,心肠还是软的。 若是沈瑞真的过继二房,总比在松江要强多了。只是不晓得,老安人那里“心愿得偿”后,会不会真欢喜。只是那边大哥以后怕是难熬,就算功课再好,一路举人、进士考下去,前程也未必比得了二哥。 “瑞哥这里好热闹!”刺耳的公鸭嗓响起,是沈琴、沈宝两个联袂而至。 沈瑞忙起身让座,郝妈妈带了众仆见过两位少爷,就退了下去,冬喜留下奉茶。 “听说两位你伯父与大伯娘要中午才能回来,这一上午无事,咱们请了珠九哥、琳二哥去三叔哪里耍?”沈琴兴致勃勃地提议。 沈瑞指了指西屋道:“珠九哥昨晚过寻我说话,后来就在西屋歇下。”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都要晨正,怎地九哥还高卧?咱们过去瞧瞧!” 沈瑞想想时辰,也察觉不对,起身带了沈琴、沈宝两个过去。 沈珠身上卷着被子,如蝉蛹一般,不过面上却潮红。 “九哥睡得倒是香甜,这是多晚才睡?”沈琴轻哼着,面上有些犹豫,看来是拿不准是不是上前唤醒沈珠。 沈瑞却瞧出不对劲,上前几步,走到炕边,伸手去试了试沈珠额头,烧的滚烫。 沈琴、沈宝见他动作,觉得不对劲,都凑了上前。 沈瑞忙一把拦着:“九哥昨晚顶雪过来的,估计是吹了夜风受凉……琴二哥身子向来也单薄,别过了病气!” 这家伙瞧着是感冒了,谁晓得过不过人。 沈珠已是烧的迷迷糊糊,沈瑞叫了两声“九哥”,也不见他睁眼,只嘴里含含糊糊地胡乱接话:“怎还叫九哥,叫二哥!”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珠已经一抓了沈瑞袖子,吧唧着嘴:“娘,再来半碟白糖糕……” 他平素在学堂里端着族兄的款对于族弟们指手画脚,这一路共同进京也没少摆兄长的架势,如今却跟个幼儿一般,又是喊娘、又是喊糕的,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沈瑞拉了拉衣袖,却是沈珠抓的紧,只好小声哄道:“九哥,先放了我,一会儿使人给你做糕……” 沈瑞手松下,嘀咕道:“以后留在京城,吃不着白糖糕了……” 要是前头那句“二哥”还莫名其妙,加上这一句却是对景。 沈瑞嘴角抽了抽,沈琴、沈宝看着浑浑噩噩的沈珠,神色也有些奇怪。 别的暂且不用说,眼下请大夫是要紧的。 沈瑞便同沈琴、沈宝两个出来,立时吩咐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按理来说,即便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入宫,沈宅还有三个主人在。可二太太与三老爷都是病怏怏的,只有三太太一个精神人。可是要惊动三太太,少不得也会惊动三老爷。外头雪虽停了,可倒是比昨天还冷,三老爷出来一回都被大老爷夫妇叮嘱再叮嘱的,这些事还是不要麻烦他的好。 沈琴的神色渐平缓,只觉得沈珠病着睡梦中都念叨嗣子之事,可笑又可怜,望着西屋不由担心:“九哥怎这时病了?不会有事吧?” 沈瑞心里也拿不准,想着西屋的地龙虽也烧着,同东屋一样暖和,沈珠这感冒应不是睡觉着凉。至于昨晚沈珠来时,也是裹了大氅,能吹着多少风? 想到这里,沈瑞心里就有些踏实下来。 沈瑞情形,瞧着像是夜风诱发的感冒,不过根子却不是夜风,而是这一个多月的劳乏。 沈珠是三房骄子,这连着赶路,也够他吃一壶。 沈宝也想到路途劳烦上,道:“应该无大碍,前阵子九哥精神头绷得太紧,路上大家又累,如今一场病诱发出来,多休养些日子也是好事……” 过了将一盏茶的功夫,不仅管家匆匆而来,周妈妈也着急忙慌的赶来。 管家还好,得了准信,知道病了的是沈珠;周妈妈那边,得了一耳朵消息,还以为病的是沈瑞。 眼见着沈瑞好好的,也弄清楚病的是沈珠,周妈妈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她巴结沈瑞,看不上沈珠,是因为沈瑞年长,身体自然结实些;另外就是沈瑞是二房选中的嗣子,要是有了闪失,几位老爷、太太怎么受得住。 管家得了消息,并没有立时使人去请大夫,这大年初一家家都过年,大夫难请不说,这请大夫上门也晦气。他怕沈瑞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看到族兄弟身子不舒坦就“大惊小怪”,所以过来瞧一瞧。 眼见沈珠真病了,而且烧的又厉害,管家哪里敢耽搁,立时安排马车出去请大夫去。 等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从宫中回来,大夫已经来给沈珠诊过脉,下了方子。 一回府,就有管家将沈珠生病的事情禀了几位老爷、太太。 大老爷夫妇与二老爷连礼服都没有换,直接去了客院。 周妈妈在这里照应着,沈瑞、沈琴、沈宝都在,见几位老爷太太来了,都起身相迎。 虽说徐氏心中疑惑沈珠怎么会歇在这里,可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待听了周妈妈的话,晓得沈珠不过因之前赶路累着,身子发虚,引得外邪入体,只需用药好生调理几日,补补元气,并无大碍,徐氏与大老爷、二老爷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松江族人虽不亲近,可几个族侄到底是徐氏带着北上,又是为二房择嗣之事来的,要是沈珠真有个不好,他们心里也难安生。 二老爷刚病过一场,大老爷也有些虚弱,这朝贺又折腾一上午,兄弟两个都有些受不住,徐氏便催他们各自回去换更衣。 徐氏留下,看了看沈琴、沈宝道:“晓得你们关心族兄,不过也别在这里守着,仔细过了病气。你们也大了,当晓得爱惜自己,别让长辈跟着担心。” 沈琴、沈宝两个老实听了,乖乖地回去。 徐氏又望向沈瑞,却是犹豫。 依照她的意思,即便沈珠病中不好挪动,也应该将沈瑞挪出去。这依旧在住一处,过了病了怎么办?沈瑞年岁比沈珠少许多,也是一路奔波过来的。 可是该往哪里挪? 东跨院客院?还是主院跨院?还是别处? 主院跨院空着许久一时没法住人,别处也是一样的,东跨院客院那里,沈全之前住的屋子倒是空着。 沈全虽去了胞兄家住,可也是她邀请进京的小客人,如今连屋子都要占了,倒好像是在撵人。 沈瑞能想到感冒传染拦着沈琴、沈宝两个,如何能猜不到徐氏想法,忙道:“伯娘,侄儿这里没事,这里分东西屋呢……” 徐氏闻言皱眉,还是有些不安心:“要不瑞哥先挪到内书房歇几日?” 沈瑞是去过徐氏上房,自是晓得所谓“内书房”就是主院东厢房,那岂不是要在大老爷与徐氏眼皮底下? 沈瑞忙道:“伯娘,这不用费事……要不,等今儿六哥与几位族兄过来,我跟着他们去叨扰两日?”徐氏想到沈瑞守孝这几年都是由沈理照顾着,沈理年前便打算接沈瑞,便点点头道:“听说你们亲近,过去认认门也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时来运转(二) 大老爷等人已从宫中回来,那王守仁父子也当回来。沈瑞便与徐氏打了招呼,带了长寿、柳成两个去王家拜年。 王华状元郎出身,先是翰林院,后入礼部,在京城的门生故旧不可胜数,自是有不少人登门。沈瑞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再逗留,回了沈家。 王守仁这里则是与他约好,过了初五带他去访友。 虽说正月里都是拜年请酒,可也分了远近亲疏,亲戚族人自然是前头,朋友之类宴请都要押后。 沈宅这边,沈家在京诸子,除了沈琦之妻因重身不能出门外,沈理、沈珹、沈瑛都阖家齐至,沈珏与沈全两个自是也跟过来。 沈珏虽因沈理用了他的铺盖,跟沈瑞嘀咕了两句,不过想着他大过年生病,又有些不忍心:“这趟出门,珠九哥也不容易,打小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抬抬手指就有人服侍,这一路上却是跟大人似的,即便没看顾上我们什么,到底也曾为我们费心……” 沈全也道:“他向来要强,这年节口偏又病了,心里定是不自在,大家也多宽慰他些。” 沈珠喝了药,依旧睡着,沈瑞便随着沈全、沈珏等人到徐氏上房。 徐氏这里的上房,挤了一屋子人,女眷在一处说话,男人去了内书房,沈瑞、沈珏等半大孩子,则同小一辈一起,依旧被放在东稍间里。 沈理是两男一女,三个儿女;沈珹带了两女一男,听说家中还有一不及周岁的庶子;沈瑛是一儿一女;沈琦成亲本就晚,中间又守孝一年,因此还没有儿女落地。 八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两、三岁,坐满了一屋子。 沈瑞、沈珏等人都成了叔叔辈,徐氏这里,早已帮他们预备好了荷包,给侄子、侄女们也发了压岁钱。 沈瑞与沈理家的几个孩子都是相熟的,如今分开数月,两下里没有生疏去;对于沈瑛的儿女,沈瑞之前也见过;倒是宗房大哥家的三个孩子,此时还是初见。 两个小姑娘还罢,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乖乖巧巧,已是小淑女模样。给诸位族叔都见了礼,拜了年后,就同其他两个小姑娘一道,被玉姐带暖阁玩九连环去了,东稍间这里只剩下一群小子。 对于宗房大哥长子,沈瑞却是多看了两眼。这不单单是族长太爷曾嫡孙,还是沈家未来宗子。 沈珹嫡长子名栋,今年也是十三岁,不过月份比沈瑞、沈珏大半年,站在那里端端正正,看着比沈珏稳重多。他虽没有像何泰之那样九岁就下场,不过听说读书也读的甚好,估计今年年底就该回原籍,准备明年童子试。 见沈瑞看自己,沈栋恭恭敬敬道:“瑞二叔可是有事吩咐侄儿……” 对于这个称呼,沈瑞倒是处之泰然,笑道:“听说京城正月里不少地方有庙会,我心中好奇,想要与栋哥打听打听……” 沈栋闻言,面上却赧然:“侄儿很少出门……只听说过隆福寺庙会,具体如何倒是不晓得……” 沈理长子沈林在旁听了,笑嘻嘻道:“瑞二叔,侄儿晓得,待会瑞二叔随了我家去,明儿侄儿领瑞二叔去……庙会可好玩了,有耍百戏的,还有各种吃的……” 沈珏在旁,听得心动。 他虽去了胞兄家,可兄弟两个年岁隔的太大,实是说不到一块去;有个年纪相仿的侄子,又是个书呆子,将沈珏憋得不行。 “小林哥真要领瑞二哥去庙会,也知会我一声,我随你们同去!”沈珏兴致勃勃道:“琳二哥、琴二哥、宝四哥你们也一道来,到了京城,总不能只闷在院子里。”后一句是对几位族兄说的。 沈琳、沈琴几个都是半大少年,没有不爱热闹的,听了自然意动。 沈瑞的确想要去庙会,不过看了看沈林个头,心中疑惑,拉他到跟前,小声问道:“林哥当真去过?” 沈林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只有七岁,那么大点的孩子,家里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 沈林闻言,果然涨红了脸,小声道:“侄儿当年在京时还小呢……不过表兄们都去过,今年我也大了……”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沈理家却是严母慈父。 谢氏因是状元之妻,又嫁状元为妻,对于长子向来寄予厚望。沈瑞可不敢勾着小侄子玩,去得罪谢氏。 沈瑞便摸了摸沈林的头,将话题从庙会上岔开,问起沈林上学的事。 沈林因已经十岁,年后要送到书院读书,就是何泰之所在那一处翰林院子弟学校,与何泰之将是同窗。 沈瑞是晓得郭氏安排,知道沈全会留在京城读书,想到这一处翰林院书院,应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学校。 “瑛大哥那里可是提过,年后安排三哥往何处读书?”沈瑞道。 沈全道:“大哥说想要求六族兄帮忙,看是否能进春山书院。” 春山书院,就是沈瑞的那翰林子弟学校,在京城各书院中,颇有名气。 沈珏算了下时间道:“三哥要是在京中入学,那岂不是明年才会回乡?” 今年是乡试之年,停院试,明后年才有院试。 沈全摇头道:“大哥说我要是能进学院,就好生读两年书,不用着急下场。等过了两年,功课扎实了,院试也就水到渠成!总比这样一回回考下去,每次提心吊胆没底要强。” 沈珏点点头:“瑾大哥、琰大哥今年都要下场,不知到时结果会如何,说不得沈家又出两个新举人!” 倒是没人提沈珠,沈珠既随徐氏来京,就放弃了岁考、科考。不经岁考、科考的生员,无法评定等级,也就没有乡试下场资格。 少一时,席面齐备。 周妈妈过来,领着众小入席。 今日席面设在中厅,摆了整整五席,倒是比昨晚的年夜饭用的还热闹些。 方才在书房里,大老爷已经与沈家诸子说了想要过继沈瑞、沈珏之事,沈理、沈珹两个并不意外,五房沈瑛兄弟之前猜测过,也觉得是意料之中,只是心里还有些不安。 在旁人看来,沈瑞入嗣二房,是从举人门第到侍郎府,是往高处走;在兄弟两个看来,沈瑞却是从四房元嫡之子到了处境尴尬的嗣子,以后自处谈何容易。就算二房几位长辈向来慈爱,可这对侄儿与对嗣子岂是能一个样? 这是二房家务,除了四房之外,旁人也没有多嘴余地。连沈理这个沈瑞身后的大靠山都不反对,自也轮不到他们兄弟说话。 若是沈瑞还是四房唯一嫡子,那过继之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沈瑞身上;沈瑞既成了嫡次子,又有孙家与二房渊源在,这过继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孙氏三年前留下那一封让庶长子记名的遗书,到底是无心安排,还是为了今日? 兄弟两个暗暗思量,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珹是早已收过父祖家书,晓得对于二房择嗣之事,祖父不置可否,父亲则是心动。 如今二房选中的人选中果然有沈珏,沈珹不知该欢喜父亲“心想事成”,还是该惆怅胞弟要变成族弟。隐隐的还有些觉得不足,觉得沈珏要是入嗣小长房才是更加圆满。不过小长房嗣子以后要顶门立户,牵扯的多,大老爷、二老爷他们不选沈珏多半也是防着宗房插手二房事务。 女眷这里,二太太既晓得丈夫定下的嗣子是沈珏,自是开始留意珹大奶奶行事,心中暗暗挑剔。不过沈珹之妻是沈家未来宗妇,当年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家嫡长女,端庄贤良,也不会露了错处在亲戚家。 二太太便又留心谢氏与瑛大奶奶,瑛大奶奶亦是出身官宦人家,都是同珹大奶奶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族妯娌,倒像是亲妯娌,接人待物都在规矩内。倒是谢氏,因是家中幼女,父兄娇宠,说话行事更爽利些。 二太太眼神这么活,几位奶奶早被盯得不自在,不过碍于她是长辈,也不好与她计较。 徐氏瞧着她实不像话,暗中不停使眼色,方让她安生了。 三太太并不插手两位嫂子的眉眼官司,只同谢氏说话,话里话外将几个族侄都夸了一番。谢氏虽随着丈夫回松江守孝三年,不过对于沈家族人还是不熟,这几人中,也同沈珏、沈全相熟,不免也将这两人提出了夸了又夸。 沈全是二太太心中之前选的嗣子人选,如今没得到,反而越发觉得沈全好,便也随着谢氏、三太太的话头称赞沈全。 直夸的瑛大奶奶这个亲嫂子有些坐不住,众人才换了话头。 珹大奶奶也晓得些过继风声,不过身为长嫂,倒不好同丈夫提及此事,否则倒像是容不下亲小叔似的。 用了席后,沈瑞并没有随沈理回去,而是先跟着沈珏去了。 明日是正月初二,京中习俗,出嫁的女儿、女婿要回娘家拜年,沈珏怎么好去沈理家添乱;反而珹大奶奶娘家在松江,并不需要回娘家。 待从侍郎府回家,听丈夫提及二房嗣子已定之事,珹大奶奶不由诧异:“竟是瑞哥与五弟?前头在席面上,听着二婶子、三婶子都在夸五房全哥来着?” 沈珹闻言,不由沉思。 从血脉远近来看,二房选沈瑞、沈珏为嗣子正是合情合理,可五房的血脉也内四房也差了不远。同从宗房子弟择嗣相比,自是择五房子弟,更能免了是非。 沈全年岁又长,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岁。 听着妻子的话,那边二太太、三太太也是觉得沈全好的,那为何还舍沈全选了沈珏? 唯一的理由,就是沈珏比沈瑞年纪小,不会以有个堂兄压在小长房嗣子头上。沈珹想到此处,生出几许好奇来:“当年孙家到底与二房有何大恩,使得沧大叔不仅要收瑞哥做嗣,还用心良苦地瑞哥打算这么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来运转(三) 松江,沈家坊。 白氏额头上包着帕子,脸色青白,躺在床上,眼睛肿的跟烂桃似的,眼泪跟流水是的止不住。 沈琰坐在床前凳子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递上帕子,道:“娘,亲事不成就不成吧……” 白氏“呜呜”地哭出声来,拉着沈琰的胳膊:“我的儿,竟被他们如此嫌弃,原只当董家是好的,谁想到他们也是这般势利。早先本是董家娘子先示好,如今反悔的也是他们,都不是个好的!” 别人家的新年,都会热热闹闹,对于沈琰、沈琇兄弟家,却是风雨飘摇。 除夕宗族祭祀,没有他们兄弟的份。往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更让人绝望。二房大太太传出的话,不容他们以庶支归宗,邵氏旧事又翻出来,连宗房也没有法子再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以族人的名义混日子。 沈琰、沈琇兄弟对于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当时沈琇厚着面皮承认自己出妇子孙的身份时,就做好了被二房嫡支不待见的准备。原想着这样一来,身份明了,也省的想要推嗣子出来的宗房、三房、九房等忌惮。 只是没有想到,不仅归宗不成,连沈氏族人这个名头都保不住,沈琰的亲事也有变。 董沈氏见沈琰归宗无望,连沈家旁枝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两姓旁人,名声又被长辈连带坏了,便不顾董举人阻拦,开始相看旁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董沈家回娘家的日子,白氏便早早地去了三房,董沈氏却是只做没瞧见她。 白氏不死心,估摸董沈氏从娘家回来,又去了董家,却是连大门都没进去。 白氏回来就倒下,沈琰晓得亲事有变,虽是黯然,也是舍不得同董举人师生情谊,对于董家那个性子略带娇蛮的师妹,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师母不愿,这门亲事以后不提也罢……娘莫要再哭了,等儿子中了举人,给娘说个更好的媳妇。”沈琰轻声劝道。 白氏拭了泪,眼中满是恨意:“都是义庆堂子孙,作甚嫡支要如此容不下我们?他们是怕哩,担心我儿一飞冲天,去寻他们不是,才如此打压我儿,又故意搅合黄了你的亲事,好让你分心,不能专心备考。都是黑心肝的东西,活该生不出儿子来!大哥可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专心准备乡试就好……董家那丫头又懒又馋,我倒是要瞧瞧,他们家能攀上什么高枝去?” 看着满脸怨愤的母亲,沈琰心中苦笑。 二房嫡支远在京城,连各房族人都懒得理会,哪里会将他们这支弃子放在心中。还出手打压他、搅合他的亲事?沈琰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信了白氏的胡乱猜测。 他苦笑是因为对于今年的乡试,压根没有把握。 他虽也是四、五岁启蒙,读了十多年书,可读书人家子弟,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也没见得个个都是举人进士。 他早先是曾想着等到考中举人后,就去京城二房求父祖归宗之事,然而二房独子身故,却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二房嫡支子嗣断绝,追根溯源也有当年邵氏恶行的缘故。那边没了子孙,这边他们身为邵氏曾孙,想要归宗,如何不碍眼? 又劝了好一会儿,吩咐婢子服侍白氏歇下,沈琰才从北屋出来。 刚到屋门口,就沈琇跟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 沈琰见状,不由皱眉,低声呵道:“哪里学来的坏习惯,鬼鬼祟祟地学会听壁角?” 沈琇看了北屋一眼,拉着沈琰回到东厢。 “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是不是我不该去学堂里将二房的阴私摊开说?”沈琇满脸愧疚:“是我错了……连累大哥被退婚……” 沈琰摇头道:“不干你的事,就算你不去学堂,三房、九房那边也会将曾祖母的事传出来……我们兄弟毕竟同京城血脉更近,他们为了稳妥,自然想着先断了你我过继的可能……” “可是董先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是向来看重大哥么,就任由他娘子胡闹?”沈琇愤愤道。 沈琰叹了口气,道:“不怪老师……老师到底是沈家姻亲,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沈家都得罪了……” 沈琰、沈琇兄弟是二房发了话不认的,董举人要是再执意做亲,就是得罪沈家二房。董举人的两子都入仕,自然顾忌也就多。 沈琇咬牙道:“原当沈家三房是好人,没想到烂了心肠的就是他们,怪不得沈家没人待见他们那一房!曾祖母那些闲话都是从三房传出来的,听说撺掇董家娘子悔婚的也是他们……沈珠还没赚上嗣子呢,他们倒抖起了了,老天有眼,且看他们算计成空那一日……” 想着随徐氏进京的沈家诸子,沈琇又生出几分希望:“要是最后选定的嗣子有琴哥就好了……琴哥虽嘴碎些,却是热心肠……” 沈琰听了,却有些怔忪。 人皆有傲气,被嫌弃至此,还非要死切吧列地惦记归宗么? 他小时很是不理解祖父与父亲为何念念不忘归宗,如今境遇变化,却使得他晓得,有家族能依靠是多么让人心安之事。即便挂着旁枝族人名号,也不会随意被人欺了去。 只是正如沈琇所想的,二房大太太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在二房长辈在世时,他们这一支想要归宗都是妄想,说不定真要等到老一辈故去,小一辈当家时,才有可能。 他正想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叩门声,便起身出去。 沈琇好奇道:“这个时候,谁会过来?”说着,也随着兄长出去。 来的是董举人。 “老师,您怎么来了?”沈琰颇为意外,忙将董举人让到东厢小厅。 沈琇骨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虽因董家毁亲之事对董举人心有不满,可不愿长兄为难,还是老实下去倒茶。 董举人一个人过来的,看着沈琰依旧恭敬自己如往昔,既是愧疚也是心惊。 愧疚的是,他出尔反尔,没有拦着妻子胡闹;心惊的是,沈琰小小年纪,遇到这样毁婚之事,寡母又受辱,面上却依是不露声色。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下你师母……等过了十五,两家就过婚书……”董举人满脸羞愧道。 沈琇奉茶上来,听了这一句,不由偷偷望向长兄。 董举人虽好,可董家娘子行事翻来覆去,沈琇还真替兄长看不上。 沈琰瞪了他一眼,沈琇方老实地退了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在门口站下。 就听里头沈琰道:“老师有命,学生本当遵从……只是因学生之故,使得老师家反宅乱,学生已是不安。婚姻向来是合两家之好,师母与家母性情不和,心中又另外属意的女婿人选,这门亲老师无须再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无缘与老师做半子,学生也不会忘记老师数年的提点教导之恩!” 沈琰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果决。 沈举人连声叹气道:“这、这、你师母无礼,我不好往令堂身边去,琰哥代我与你母亲赔罪吧……” 对于这个学生,沈举人还是比较看中,想着沈家二房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太刻薄。不管当年沈琰、沈琇曾祖母错了何等错事,这都过了几代人,如今还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传的难听话太多,这里毕竟是沈家坊,早先嫉妒你们兄弟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你可有什么打算?”沈举人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客居”,就是这小宅子也是宗房名下产业,并不是他们私产。 沈琰道:“等考完科试,学生想要奉母去南京……早日过去熟悉水土,也能早日安心备考。” 今年是乡试之年,等过了正月,学政会到各府主持科试。学政通过去年的岁考与今年的科试,将生员分为六等,一二等取得乡试资格。要是不经岁考、科试,生员就不得下场应乡试。 听说沈琰打算阖家去南京,董举人点点头道:“早日过去,清静下来读书也好。”说话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撂在小几上:“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你只需听话收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心里怨我了……师生一场,我只盼你早日举业,纵然是归不得沈族,也能立世……这世上,没有家族助力,寒门子弟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也不是没有……” 董举人话说的这个份上,沈琰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躬身道:“既是先生所赐,学生就愧受了!” 不管是沈琰小小年纪城府深,还是真的心情敦厚不记仇,董举人都只有叹惋的。 要是有选择,他自是乐意继续这门亲事,可事情闹到现下,就算他能劝好妻子,白氏平白受辱,如何能心无芥蒂。 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师生两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董举人便离去。 沈琰亲自送出大门,眼见着董举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来。 沈琇站在小厅,正瞪着小几上那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董举人这是什么意思?谁缺几个银钱么?” 沈琰只是笑笑,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待打开来,里面是四张庄票,不多不少二百两银子。 沈琇上前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二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董先生好大手笔?” 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开销。当年他们阖家搬回松江时,那边处理产业得得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 幸好有沈琰在族学里的贴补,才使得一家三口没有坐吃山空。 董举人家虽也买田置业,可到底是寒门子弟出身,祖上没有积蓄,又要照应胞弟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过的并不宽敞。这二百两银子,对于董举人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沈琰叹气道:“先生与我恩重!” 沈琇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有些不自在道:“大哥要收下?不退回去?” 沈琰笑了笑:“作甚要退回去?等科试过了,咱们就搬家,正需要银钱的时候……” 沈琇皱眉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虽不算是嗟来之食,可董家悔婚在前,又拿银子出来,倒像是堵大哥的嘴?大哥不是正该坚持不受?” 沈琰看了弟弟一眼:“二弟只想不好的,怎么不想好的?老师或许只是晓得我们日子窘迫,为了我安心备考,方送银子过来。” “谁信哩?咱们家一直这样,要是董先生想要贴补大哥早就贴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大哥总是只想着旁人的好!”沈琇撇撇嘴,道。 “老师肯收我做弟子,好生教导我,与我已是有大恩。老师又不亏欠我,我自然记得老师的好。所谓婚约之事,当初不过是几句闲话,并未落在实处,如今不成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若不是真心关爱我,老师也不会急我所急,赠与重金,解决我后顾之忧。难道我不念老师十分好,反而因那一分不好就心生怨恨?那是什么道理?”沈琰正色道。 沈琇定定地看了兄长几眼,有些拿不准:“大哥真的不怨董家悔婚?” 沈琰笑了笑道:“好男人何患无妻!还是二弟觉得大哥没出息,以后给你说不上嫂子?” 沈琇坐在椅子上,支棱着下巴,道:“要是人人都能跟大哥似的,只觉得旁人的好就好了……” 邵氏与二房早年旧事,沈琰、沈琇兄弟即便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些,可为尊者讳,知道的并不全。 直到徐氏回松江,择嗣子的话出来,二房旧事才被挖了出来,兄弟两个才知晓详情。 原本沈琇还因父祖不能归宗对嫡支心中埋怨,知晓当年旧事后却怨不起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敢害沈琰,那沈琇也是记恨一辈子,立誓报仇。 不过就算大家将邵氏说的再恶毒,也不能抹杀她对三太爷十多年的养恩。这也是族中人早年觉得二房三太爷太薄情的原因。 沈琰垂下眼帘,自嘲一笑。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不记好的,难道只记仇?那岂不是跟自己娘亲似的,日日折磨自己不安生,自己又不是女人,非要寻人依靠,怎就不能跟沈理似的,以功名晋身,顶门立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时来运转(四) 现下的隆福寺庙会,与后世沈瑞见过的那种春节时间京城各大庙会还不同。后世的庙会,是以“吃喝玩乐购”为主,现下庙会,礼佛的意义更大些。 不过因是在新年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寺院外头也是各种商家云集,与沈瑞先前在松江看过的佛诞庙会相似,只是规模要大的多。 沈珏央求了沈珹,说什么也要来来庙会见识见识。 想着正式过嗣之日不远,隆福寺就在的本坊,沈珹对胞弟便也多了几分纵容,就应了他的请求。 不过沈珏所提的由他带了沈瑞、沈栋两个出来,则被沈珹给否了。 三个半大孩子,自家儿子不是圆滑的,两个弟弟又是初到京城,沈珹如何能安心放他们出去。 初二用了早饭,沈珹就带了沈珏、沈瑞还有沈栋三个出来。 京城初一香火旺盛的庙宇有数十,隆福寺虽名气大,聚集的人不少,可并没想象中的那般混乱。 仁寿坊算是离皇城近的坊,这边住的还是官宦富庶人家为主,寻常百姓多住在南城圈出来的外城。 即来庙会,少不得要烧香拜佛,即便沈珹是儒家门生,今日也“入乡随俗”。 有上千的香客云集隆福寺外,由知客僧带了沙弥引导者,排队入内烧香。 沈瑞等人也过去排队,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落了半身香火,才烧完香,从人群中挤出来。 隆福寺前半条街,都是各色小吃摊子,沈珹也是打少年过来的,自然不会刻板地不许几个小的吃外食,可外头寒风烈烈,哪里敢让他们跟旁人似的直接站在风口吃,少不得挨个摊子打包,弄了不少南边不曾见的小吃点心之类带回去。 一行人,倒是早早就回了沈珹家。 随手寻常人家叔嫂之间亦需避讳,可珹大奶奶长子都比沈珏、沈瑞两个大半岁,年岁差了太多,沈珏、沈瑞又小,倒是无需避讳太多。 珹大奶奶就直接让人将点心小吃都热了,在上房暖阁里,摆了一桌子,将两个小叔子与几位儿女都叫来。 乳果,牛油炒面,牛肉干、黑麦小窝头……这些或是从蒙古人那边传来的吃食,都是南边没有的,就是沈栋兄弟也是初见。 就是珹大奶奶之前说过,让大家浅尝即止,省的晚饭时吃不下,不过等到珹大奶奶一离开,大家一人几筷子,十来份各色吃食,也吃了七七八八。 说到底不管是糕饼类,还是炸果,味道并不算新奇,不过为了酥软可口,都放了糖,小孩子自是爱吃。像沈珏这种嗜甜的,则更是如老鼠掉进米缸里。 沈瑞对甜食无爱,嚼了半条牛肉干,就慢悠悠地对付半碗牛油炒面。 沈珏已经撑得不行,胡吃海塞了一气,到底撑着了,歪在一边直揉肚子。 沈珹家两个小姑娘看着规矩,吃相也斯斯文文。即便吃的并不多,眼睛还有些移不开,不过见沈珏这个叔叔已经用完,沈瑞这个族叔也一调羹一调羹地吃面茶,沈栋跟着放下筷子,小姊妹两个便也撂下筷子。 沈珹次女慧姐才六岁,倒是比姐姐宁姐要活泼些。 瞧着沈珏面上挤眉弄眼地难受模样,慧姐便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肚子:“五叔,痛痛飞,痛痛飞了……” 沈珏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有些怔忪。 沈栋在旁,呵斥妹妹道:“怎同五叔动手动脚?” 慧姐被吓了一跳,眼眶里泪珠开始打转转。 沈珏“哈哈”笑了连声,伸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道:“真不疼了,好慧姐,再给五叔拍拍!” 慧姐闻言,眼眸一亮,伸出小胖手,在沈珏肚子上又轻拍了两下:“痛痛飞,痛痛飞,五叔不疼了……” 屋子里满满稚嫩的童音,还有沈珏欢快地笑声。 珹大奶奶进来时,就见小女儿坐在沈珏膝上,小嘴巴拉巴拉地说道:“娘就是这样摸我……真的不疼了,五叔说是不是?” 珹大奶奶摇头道:“这孩子,真是人来疯……快下来,不许闹你五叔……”后一句,是板着脸对慧姐说的。 慧姐从沈珏膝盖上下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没闹五叔……我疼五叔呢,跟娘疼我一样……” 这小丫头“大言不惭”的一句,听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珹大奶奶伸手指了指小女儿额头:“又胡乱说话,你是侄女,是当孝敬你五叔,你五叔有你祖父、祖母疼呢。” 童言童语,听得沈瑞心里都跟着欢快许多。不过在望向沈珏时,沈瑞还是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时,就听珹大奶奶说:“瑞二叔、五叔,你们要是用完,就去前院书房寻你们大哥,大哥有事寻你们说。” 两人已经吃完,有婢子送了清水,漱了口,便离了暖阁,相伴往前院书房去。 “可是又想家了?”沈珏见沈珏神色怏怏,问道。 沈珏摇摇头,自嘲道:“早年看史书上云寐生不为生母所喜,恨之欲死,我还觉得夸大其词……等这两年长大,才晓得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是什么意思。不晓得大哥、二哥小时,我娘有没有疼过他们,在我这里是没见识过的……” 这话中隐有抑郁之气,沈瑞道:“即便为人父母,也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好恶,这世上父母也不过是寻常人,不是圣人……我家老爷不也是如此,看重长子,对我这个次子不屑一顾!” 沈珏偏过头,看了看沈瑞,觉得自比起沈瑞遭遇磋磨,自己心中这点不平实不算什么。 他“哈哈”两声,搭了沈瑞肩膀道:“听瑞哥这话一说,咱们一个母厌,一个父憎,倒是难兄难弟了!” 沈瑞轻哼了一声:“人前是瑞二哥,这没人时间又唤了称呼?你也不怕在大哥跟前说露嘴,小心再挨一顿训斥!” 沈珏脸上露出害怕:“几年没见大哥,大哥越来越刻板,还真是怕了他!” 昨晚回来时,沈珏就顺口叫了沈瑞一句“瑞哥”,被沈珹耳提面命地说教了一番,后让他将“兄友弟恭”四字抄写一百遍。 书房里,沈珹将写好的家书封好。 二老爷回乡祭祖,与大太太回乡省亲又不同。大太太是回苏州府省亲,顺便回松江本家;二老爷这次回去,除了祭祖,还有敲定嗣子名分。 宗房那里,自然先得了消息,早做准备为好。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既是惆怅胞弟变族弟,又是有些欢喜宗房与二房之间有了珏哥做纽带,牵扯得更深。 沈瑞也好,沈珏也好,年岁在那里摆着,不过十三岁,等一步步地考出来入仕途,少说也要十来年功夫,二房大老爷年过半百,就是为了嗣子、嗣侄筹划,也会提拔族侄做与力。 沈家在京的几位玉字辈中,沈理背靠相府,无需借二房的力;沈琦还是举人,想要提挈也提挈不上,剩下的人选就是他与五房沈瑛。 沈瑛还在庶常院,离散馆还有一年半,暂时也无需提挈。如此一来,二房能扶持的人选,只剩下自己。自己是沈家宗孙,珏哥胞兄,自己更进一步,对沈瑞、沈珏来说都是好事。 年后二老爷回松江,按理来说,沈珏、沈瑞也应该随之回去,不过大老爷意思,两位小哥年岁小,不耐长途跋涉,就无需回去了。 可这过嗣的话,总要有人与二小说。 正想着出神,就有小厮进来禀道:“大爷,瑞二爷与五爷来了。” 沈珹点头叫进。 看沈珏笑嘻嘻的,沈珹不由有些头疼。 这个弟弟虽惫懒,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之前他也试探过沈珏,晓得自己这个弟弟对于二房嗣子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也是趁着沈瑞在,沈珹方好与沈珏提及此事。否则只有兄弟两个,沈珹还真要不好开口。否则沈珏不愿意的话,自己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两人虽是同胞兄弟,不过因年岁相差太远,沈珹又离乡多年,实际上并不亲近。 “大哥唤我们,可是有话吩咐?”沈珏见沈珹半响不说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道。 沈珹醒过神来,指了指书案前的两把椅子:“说来话长,你们先坐。” 沈瑞、沈珏两个坐下,沈珏还是稀里糊涂,沈瑞心中却隐隐有了谱。 能让沈珹如此难开口的,除了沈珏出继之事还有什么? 看来二房大老爷那边,已经有了决断,选了沈珏做嗣子。 自己这小三房嗣子的身份,沈珹应也是晓得了,否则不会不避讳自己。 见沈珹欲言又止的,沈珏有些不安:“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嘴上说着,他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面上一下刷白,“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哥,可是松江那边有家书过来,不会是……不会是……” 沈珹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瞪了他一眼,道:“童言无忌,大过年的也不想得好的!且安心,家中一切安好!”沈珏轻哼一声,坐了下来:“谁让大哥神色沉重,犹犹豫豫的,倒像是遇到天大的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时来运转(五) 沈珹要说的话,被沈珏打了个岔,又咽了下去。 看着七情上色的胞弟,再看看旁边老成持重的沈瑞,沈珹便将要说的话掉了个顺序:“有件事,该告诉你们……二房沧大叔、沧大婶要过继瑞哥做嗣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留心沈瑞与沈珏反应,没想到这会儿神色不变的是沈珏,面带讶然的反而是沈瑞。 “果然是瑞哥……那之前全三哥猜测果然没错……”沈珏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呀?大哥怎还吞吞吐吐的?” 沈瑞本当自己定要入嗣小三房的,没想到去的是长房。 即便他不是爱攀附权势的,可也晓得过继大老爷名下与三老爷名下的区别。古往今来,权二代就是拼爹。一个侍郎老爹,一个举人老弟,这分量孰轻孰重,不是傻子都能晓得? 只是二房小宗宗子,族中眼中的香饽饽,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孙家与二房渊源,似乎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珏哥觉得过继嗣子是好事?”沈珹心下一动,问道。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好事……大哥你不晓得,四房源大伯有多偏心,将庶长子捧得高高的,压着瑞哥一头。源大婶子没法子,临走临走,送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给他记了名。要不然瞧着四房长辈对那庶长子的偏爱,恨不得逼死瑞哥,将瑞哥的名分钱财都占去了才好……那哪里是家哩?狼窝还差不多,一窝养不熟的白羊狼……” 沈珏是义愤,口不择言,听得沈珹不由皱眉:“闭嘴!越说越离谱,族亲长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说嘴!祖父真是太惯着你,这么大了还不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幸好瑞哥不是旁人,向来与你交好,不会与你计较。否则你这样当着瑞哥,对四房的事情说三道四,岂不是太无礼?要是旁人当着你的面说宗房长辈不是,你乐不乐意?还不快点与瑞哥赔不是?” 沈珏点了点头,面上带了几分懊恼。 他不过是旁观者,觉得四房有不平事,每每忍不住为沈瑞抱不平。可沈瑞是四房子,又已经失母,在心里定还是尊敬亲近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沈源爱重庶长子比沈瑞这个嫡子甚,沈瑞心里指定不好受。自己却不懂事,每每在沈瑞跟前念叨沈源偏心之类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想到这里,沈珏讪讪,看了沈瑞一眼,拱手叨扰道:“瑞二哥,弟弟口无遮拦,冒犯了瑞二哥,请二哥原谅我这一遭!” 沈瑞晓得沈珏不过是为自己不平,并非有什么恶意,可是对于他的“口不择言”也心有余悸。自己就是四房之子,要是祖母、生父都臭名昭著,旁人瞧着自己也是黑的。 只是沈珏说话的用意是好心,自己要是与他正经八百地说不要说之类,倒好像沈珏“好心没好报”似的。 对于沈珹喝止沈珏,沈瑞乐见其成。 眼见他正经八百地赔罪,沈瑞便摆摆手道:“我这里并不会埋怨珏哥。只是珹大哥说是好,无论如何,长辈就是长辈容不得我们说嘴。珏哥以后再抱怨就在心里偷偷的,莫要宣之于口。要不然被人晓得,不会理解珏哥是急公好义,说不得当珏哥是个藏不住话的。” 沈珏道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再也不念叨长辈不是……我可不想像琴二哥那样每天唧唧歪歪的,让人当成浅底碟子似的……” 说到最后,却是看到沈瑞使劲给自己使眼色,沈珏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声音也渐小。 沈珹揉了揉额头,这样任性肆意的沈珏给二房做嗣子真的好么?有稳重懂事的沈瑞对比,沈珏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咬牙道:“看来昨晚珏哥的大字没写够!今晚除了‘兄友弟恭’再加上一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难道同辈族兄就不是尊长了?” 沈珏捂着嘴巴,有点不敢说话了。 并非是他不懂规矩,沈珏就是这个毛病,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行事越是随意。在他眼中,沈瑞是族兄弟,是同窗好友;沈珹这个胞兄,即便打小相处的少,可长兄如父,心中也只有敬重且乐意亲近的。 沈瑞想着昨晚沈珏写四个字,一百遍就写了半夜去,如今又添了这一句,可不是要命。 “珹大哥,眼下是没旁人珏哥说话方随意些;在旁人面前,珏哥规矩可是半点不差……珹大哥教导珏哥,弟弟本不该插嘴,可是昨晚珏哥写大字,写到三更天,今天加了一句,怕是要熬到后半夜……”沈瑞求情道。 写大字可不是抄书,四个字须臾而得,一张大字下来,少说也得半盏茶功夫。 沈珏闻言,亦是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将右手伸到沈珹跟前,带了几分委屈道:“大哥您瞧,昨晚写大字写的,手心现下也没消肿呢!” 沈珹见了他如此模样,也带了几分心疼,低头去看沈珏手心。 白白嫩嫩的手心中,却是有几处红肿。沈珹先是心软,随即却是寒了脸。 沈珹转向沈瑞:“瑞哥,你伸出右手来!” 他年过而立,唬着脸说话,还真有几分族长太爷的影子。 沈瑞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按照吩咐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两张手心一对比,沈瑞这里中指上多了握笔留下的茧子,沈珏那里只是红肿,并无老茧。 沈珹摇头道:“太爷真是太纵容你……都十三岁,还不晓得勤勉读书!” 沈珏心中对于长兄虽心存敬畏,到底更敬重祖父。听了长兄这话,忙道:“我虽不如瑞二哥读书刻苦,可该学得也都学,在读书上祖父可没有纵过我……” 沈珹见他对于读书兴致寥寥的模样,心下不由叹气。 沈珏要是留在宗房,做为嫡幼子,不爱读书的话没什么,只要混个功名立身就行。 二房仕宦之家,子弟肯定要进学,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 读书也好,过继二房也好,都是一样的,不管沈珏这里愿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沈珹原本难以吐出口的话便也出来:“二房除了定下瑞哥为小长房嗣子,还定了你做小二房嗣子!” “什么二房小二房的?”沈珏方才因提及祖父,心中想念亲人,一时跑神,没有听齐全。 沈瑞在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二房另一个嗣子是沈珏,而不是旁人,对于沈瑞来说只有欢喜的。两人感情好不说,沈珏又比他年幼,少了个堂兄在头上。 沈珹看着沈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沈珏听了,眼睛立时直了,脸色血色褪尽。 沈瑞见他不对,忙道:“珏哥!” 沈珏脸上呆滞已经转为愤怒,怒视着沈珹道:“谁要去做二房嗣子?我哪里做的不好,要将我过继与旁人?祖父、父亲都不在,大哥就做了我的主不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大哥,使得大哥不要我这个兄弟?”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愤愤,红了眼圈。 兄弟两个箭弩拔张,沈瑞怎么能旁观,拉了拉沈珏袖子,道:“珏哥,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自有长辈们做主,珹大哥身为晚辈,怕是也才得了消息。” 沈珹叹了一口气道:“瑞哥猜着了,昨天下午沧大叔方与我说了此事……原当昨晚就告诉你们两个,可我实是说不出口……” “难道我不愿意,二房长辈还能硬逼着我?”沈珏咬牙道:“又不是非我不可,自有现成的人等着!” 沈珹正色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内四房本就是一个祖宗。轮序本当从宗房、四房选嗣子,兴灭继绝是身为沈家族人的责任,你莫要这个时候犯混!” 沈珏挺着脖子道:“沈家人多着,哪里就差一个我?我不信祖父舍得不要我这个孙子,将我过继给旁人!” 至于大老爷那里,因早有口风在沈珏面前,所以沈珏晓得自己父亲是赞成自己出继的,也苦口婆心地与自己讲个好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自己家不待,去旁人家里,就那么好? 骨肉天伦,若是只因目的与算计成了二房人,那还算什么一家人。 沈瑞需要“避难”,自己也过去算什么? 沈珹心中不由佩服自家老爹算无遗策,晓得沈珏性子,早早就附了太爷手书上京。他低下头,打开书桌下抽屉,取了太爷手书出来:“喏,这是前几日家信中带的!” 沈珏打小跟在祖父身边,哪里认不出太爷的字。 太爷手书只有几行字,可沈珏只觉得重于千斤,胳膊都抬不起,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手书从沈珏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瑞起身拾起来,扫了一眼,上面提及沈珏身为宗房子孙,上京亦是代表宗房脸面,同族兄弟一起为二房嗣子候选。若是二房择嗣到他头上,他不可胡闹,坠了宗房身份,万事听从长辈安排就是;要是没有择到他头上,也不要节外生枝。 沈瑞将太爷手书撂在书案上,心中不无羡慕。 族长太爷那么疼爱沈珏,却依旧选择让他出嗣,也是真心疼爱沈珏。不知道四房那里,沈举人与张老安人晓得自己被二房大老爷择为嗣子,会是什么表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来运转(六) 从沈珹书房回来后,沈珏就一直没有说话,回到客院后,就往熏笼上一躺,一动不动。 这没有什么可安慰的,只能让沈珏自己想开。 骨肉亲情,最难割舍。这也是为何寻常过嗣人家,首选嗣子是襁褓中的婴儿或是幼童。就是因不管养恩如何,生恩难忘。年纪越大,对本生亲长的感情就越深厚。 沈珏之前可是念念不忘早日回乡,最放不下的也是族长太爷,可寄来手书、让他听话留京的也是族长太爷。 少一时,就有珹大奶奶那里打发婆子过来,请沈瑞、沈珏两个过去用晚饭。 沈瑞见沈珏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对婆子道:“劳烦妈妈转告嫂子,我与珏哥俩方才吃了不少点心小食,如今还不饿,晚饭就不吃了,请大哥、大嫂先用。” 婆子应声去了,沈珏翻身从熏笼上起身,道:“不吃晚饭怎么行?”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你能吃的进去?”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怎吃不进去?我现下能吃一桌饭菜下去!” “且放心,饿不着你!大嫂是个仔细人,稍后会送吃食过来!”沈瑞道。 沈珏往后一倒,摊成一个大字:“谁让我是她小叔子呢……”又倒:“以后……他们可不是只有更客气周道的……” 沈瑞听他话中,将沈珹夫妇也埋怨上,道:“你莫要只想不好的,也念念大家好处……族长太爷那么疼你,同意你出继也是用心良苦。在长辈眼中,在京城不管是求学,还是其他,到底比松江时便宜些。二房珞大哥能十六岁过乡试,除了天资出众外,也有京城名师多的缘故。” 或许宗房上下对于沈珏出继乐观其成,有其他的私心在里头,可也不能否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对于沈珏的前程来说,出继有益无害。 沈珏翻身坐起,苦笑道:“瑞哥,这可是出继,不是小事!往后爹娘不是爹娘,祖父不是祖父……”说到这里,耷拉下脑袋:“先前觉得瑞哥出继时,我身在局外,只当这个是好事,还没心没肺地为你欢喜,这哪里是值得欢喜的事?源大叔与老安人固然对你不好,源大婶子定是疼你的,你心里也未必乐意出继。” 沈瑞摇头道:“珏哥,你猜错了……我心里是乐意出继的。这世上,人与人的情分都是处来的,不是有血缘就是亲人。就如同在我心中,即便沈瑾为长兄,可是我因同你与全三哥亲近,反而觉得与你们兄弟感情更深……你虽与我情形不同,可长辈们若是都觉得出继好,那定有他们的思量与道理。你一时不舒坦正常,只是莫要埋怨他们。你如此不舍,族长太爷他们心里又如何能舍?就是珹大哥,要不是因心中难受,也不会觉得此事这般难以开口。人活立世,谁也不能随心所欲。你要是咬紧了话不乐意出继,为难的只有族长太爷。太爷身为族长,兴灭继绝是应有之义,难道别人家的孩子出继的,宗房子孙就出继不得,让族人如何看?” 沈珏呲牙道:“怎么就轮到我头上?我刚进京城时,是觉得侍郎宅好来着,可也没有想着长长久久地留下!” 他已经十三岁,虽心里抑郁难当,到底是明白人。 沈瑞这一番劝说,还是听进去了。 正如沈瑞所料,过了两刻钟,珹大奶奶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婆子婢子,抬了食盒过来。 沈珏已不是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样,脸色虽没有笑模样,可还是起身跟在沈瑞身边,对珹大奶奶执礼。 珹大奶奶见状,心下稍安,笑道:“就算方才吃了小食没甚胃口,这飧食也当用些。瑞二叔与五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不吃饭怎么受得住!” 沈瑞道:“劳烦大嫂费心,我与珏哥方还想着晚上饿了怎么寻嫂子要宵夜呢……” 珹大奶奶道:“即来了家里,瑞二叔莫要外道。灶上有婆子值夜,瑞二叔想要甚么吃食直打发人去要!”说到这里,又望向沈珏:“五叔,你大哥说你爱吃藕粉,家里早先没有了,今日嫂子打发人去瑛大叔家讨了些,你要是想吃,便吩咐人调给你。” 沈珏挤出笑道:“使嫂子费心了。” 珹大奶奶亲自带人摆了饭菜出来,方带了婆子婢子离开。 沈珏哪里有胃口,沈瑞方才却是没有吃什么,如今被饭菜的香气一引,勾出食欲来。 他在桌子前坐了,看着沈珏道:“不想吃就不吃,等你饿了调藕粉,我先用了……” 松江那里饭菜,鲜少用羊肉入菜,荤的是猪肉、鸡鸭、鱼虾,京城这里的饭桌上,却是常见羊肉。 冬日里一盏羊肉冬瓜汤,很是对胃口。 沈瑞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撒了点香菜碎,香喷喷地喝了一碗。 待去盛第二碗时,沈珏忍不住,将自己面前的碗推过来:“给我也来一碗!多大点事儿,难道还会耽搁得了吃饭?” 沈瑞便给他盛了,沈珏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低着头开始胡吃海塞。 桌子上四碗四碟的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用了大半下去。 沈瑞见状,忙拦着道:“差不多了就行了……小心撑坏了……” 沈珏下午就吃了不少点心小食,肚子里本就是饱的,一口子又用了这么多下去,能舒坦才怪。 等吃完了饭,沈珏便抱着肚子,在炕上直哼哼。 沈瑞想要拉他下来消食,沈珏也不动。沈瑞没法子,只好吩咐婢子泡了浓茶,助他消化。 结果沈珏肚子不疼了,又走了困,大半夜拉着沈瑞说话,越说越精神。 直到外边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沈珏说也说的乏了,沈瑞也被他念叨的耳朵起了茧子,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就听沈珏道:“瑞哥,我心里恁疼……” 折腾了一晚上,两人早上都没起来。 沈珹因沈珏昨日神色不对,一直使人留心客院这边,见到了晨正,这边还没动静,便亲自过来瞧。 听婆子说卧房的灯一直亮着,两位小哥聊了一宿,沈珹心下叹息,亲自进去看了两眼,见两人确实睡得正香甜,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这一觉,沈瑞、沈珏直睡到将中午时。 还是沈全过来,两人方醒。 看着沈珏眼下青黑一片,沈瑞也是哈欠连天的,沈全笑道:“昨儿你们这是玩疯了,累成这模样?既不过去,也不打发人去与我说一声,害的我一上午好等不说,还担心的不行!” 沈瑞羞愧道:“是我一时睡过了头,忘了此事,累的三哥担心。” 原来前日从侍郎府回来时,沈瑞便与沈全说好,初三过去沈瑛家。虽然沈瑛兄弟与瑛大奶奶,沈瑞都已经见过;可琦二奶奶那里,还没有去拜年。 没想到昨晚被沈珏拉着一晚上唠叨,直接忘了这一茬。 沈全方才嘴里虽那么说,可心中并不认为沈瑞真的贪玩,又见沈珏神色怏怏,晓得定有什么变故,只是不知好不好相问。 沈瑞同沈全素来亲近,倒是不觉有什么可瞒他的,便道:“三哥,珹大哥昨天下午同我与珏哥说,二房嗣子定下来了,是我与珏哥,珏哥心里不痛快,昨晚没有歇好。” 沈全那里,早已从胞兄那里得了消息,对于这件事情丝毫不意外,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不是早说过,论序也是你们两个,二房择你们并不奇怪,另外选人才奇怪哩!” 想到病重的沈珠,沈全叹气道:“自古以来,宗族过嗣就有例可循,自是先从血脉远近,也只有珠哥想东想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沈全说的如此轻松,沈珏不忿:“这事是没摊到全三哥身上,全三哥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全见沈珏鼓着腮帮子,跟斗牛似的,摇头道:“珏哥向来聪明,怎么想不开了?名分虽变,可亲情难断,不过是让你到二房传承血脉,又不是让你与本生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慢慢找个两全法子就是,现着急恼怒有甚用?” “两全法子?”沈珏闻言心动:“全三哥快说说,到底有甚两全法子哩?” 沈全笑笑道:“这法子也不难想。你读书用功些,早日得了功名支撑门户,再早早娶了媳妇,生出一堆嗣孙出来……将嗣子当尽之责都尽了,寻常行事谁会拘你?二房几位长辈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行事在规矩内,不坏了规矩就好……” 沈珏懊恼了一晚,听了沈全的话,怦然心动。 沈瑞在旁,不由好奇道:“这向来后入之家,不都是忌讳嗣子与本生亲近么?” 沈全道:“那多半是嗣子年幼,后入之家怕其被本生家拿着生恩哄了去,与自家隔心,或是拿了自己东西去贴补本生。珏哥已经十几岁,又不是小孩子,宗房长辈也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人。二房长辈既能选你们为嗣子,就不怕你们与本生亲近,要不然直接过继个奶娃娃不就行了?” 沈珏听了,即便不能说烦恼尽散,也多少生出些指望来。 沈全见状,少不得道:“只是二房长辈既慈爱,珏哥也当晓得不让长辈们为难才好。生恩难忘,未必都挂在脸上,反闹得大家都不自在。如今你也渐大了,即便不出继,以后出来读书应试终有离家那一日……这样想着,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了……” 沈瑛前日回去就与沈全告知此事,并非是存不住话,而是也为了沈全读书的事。 以沈瑛身份,想要送弟弟入春山书院,就要去拜托沈理,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沈瑞、沈珏要是留京的话,以他们的年岁,定也要春山书院读书,所以沈瑛有些不好对沈理开口。 沈珏那里不用说,二老爷就是翰林学士,入学不用担心;沈瑞这里,要是能送一个人进去,肯定更愿意送沈瑞。 沈瑛便告知弟弟,入书院读书的事再等等看。要是沈瑞直接由二房送去读书,再求沈理,省的让族兄为难。 沈全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大哥读书读愚了。 春山书院是翰林子弟书院不假,可翰林也分等级,编修与学士能是一样? 二老爷与沈理都是从五品,一个侍读学士,一个侍讲学士,都是长入宫廷的天子近臣。一个是大学士女婿,一个是侍郎胞弟,两人往春山书院送学生,别说多送一个,就是多送几个谁会拦着? 即是原定好去给族嫂拜年,沈瑞便没有再耽搁,梳洗过后,用了半碗藕粉添了肚子,便随沈全出来。沈珏精神好了大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兄长嫂,便也随沈珏过来。 沈瑛、沈琦兄弟去往座师同年处拜年过去,并不在家里。 倒是瑛大奶奶,因早得了消息,晓得沈瑞会来拜年,早就叫人预备了席面等着。 琦二奶奶肚子已经八个月,产期将至,怪不得不敢出门拜年。 沈瑞、沈珏两个看着她顶着硕大的肚子,都跟着提心吊胆。 琦二奶奶是松江知府蒋升族侄女,能嫁入沈家五房,还是孙氏早年做的大媒。因这个缘故,琦二奶奶待孙瑞便也格外亲近些,道:“荣哥听说你要进京,先前还念叨来着……” 她口中“荣哥”是蒋知府三子蒋荣,当年在松江时与沈瑞有旧,与王守仁也相熟。 翰林院除了一个正五品掌院学士外,还有四个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沈家叔侄就占了两席,剩下一人是大老爷连襟何学士,另外一人就是蒋知府之兄蒋学士。 这也是因沈理与二老爷虽是同族却已经出了五服,否则早有言官弹劾规避。 想到此处,沈瑞莫名地生出几分翰林院成了沈家后花园的喜感。 琦二太太到底月份大,陪着沈瑞、沈珏说了一会儿话,身子就乏了,告了罪先下去歇着。 沈瑞、沈珏几个,则因听琦二奶奶提起蒋荣,少不得又提起蒋知府任满之事。 从琦二奶奶这里算,蒋知府与大家也是姻亲。 又从蒋知府提及蒋学士,由蒋学士提及翰林院,沈全与沈珏两个也发觉翰林院与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珏眼睛发亮道:“看来咱们以后读书进学,度当奔着翰林院去。听说现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年岁已高,继任学士无论是哪个,都是亲戚哩!” 见沈珏磨拳搽掌模样,沈瑞与沈全相视一笑,悬着的心都跟着放下。沈珏这性子极好,烦恼来的快,消得也快,大家还为他担心着,他自己早就过劲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夙世冤家(一) 沈瑛一直在外应酬,沈琦则是下午回来的,正赶上饭时,瑛大奶奶便让他来陪客。 看着满桌子佳肴,却是没有酒水,沈珏便嚷嚷道:“琦二哥,怎么有菜没酒?瑞二哥与我也都十三了,不是奶娃娃,大过年的可不是要好吃好喝。我大哥脾气向来严厉,不准我们吃酒,好容易出来,琦二哥也让我们吃两盅解解馋啊!” 沈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点头道:“是大嫂太小心,你们又不是孩子,吃两盅酒又有甚?如今到了这边,赶上大哥不在,咱们正好吃酒!”说到这里,又道:“有个关中朋友年前送了几坛子酒过来,咱们也尝尝西北的酒!”说罢,吩咐小厮去酒窖取了酒坛子过来。 沈全还罢,已经十八岁,兄嫂们并不禁他吃酒;沈珏可是有些馋酒,被勾起了酒虫来,兴致勃勃地等着。 沈瑞见沈琦暗笑,不由莞尔。 关中酒,沈瑞就知晓一种,就是一直流传到五百年后的稠酒,度数跟江南常见的酒酿相似,不到一度。只是酒酿是用糯米或粳米做的,颜色奶白色;稠酒多是用谷类等杂粮做的,颜色浑黄。 果然酒坛一开坛子,沈珏就察觉出不对来,吸了吸鼻子道:“这是甚酒,怎不见酒香,味道好淡!” 冬日里,冷酒伤身,旁边早已预备好温酒的小炉子。准备的也不是酒盅,而是三寸直径的小碗。 待酒一温好,沈珏顾不得挑剔颜色,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咋舌道:“味道这么淡,这也叫酒?还好意思送礼使?” 沈琦笑道:“此为稠酒,关中籍京官最爱的乡仪!听说在关中是极便宜的,运到京城,这一坛子就要一两银子!” 整整一坛子,二斤稠酒,四人一人几碗,都吃了个干净。沈珏面上虽是不显,可早先也多少有些想要“借酒消愁”的意思,才主动讨酒吃,可滚热稠酒下肚,醉意没上来,倒是吃了半头汗。 因之前沈理那边已经定好初四设宴,宴请在京族兄弟们,大家明日还能再见,沈瑞、沈珏用完饭后,就没有等沈瑛回来,就回了沈珹家。 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沈珏,随着沈珹一家去了沈理家。 沈理这里,除了五房兄弟过来之外,三房沈玲也来了,二房那边沈琴、沈宝、沈琳三个也被接出来。只有沈珠,病情虽好些,到底不敢折腾,才没有出门。 沈家玉字辈兄弟,在京诸人,汇聚一堂。 这其中,沈理、沈珹、沈瑛为进士,如今已经是官身;沈琦是举人,进了仕籍;沈全是童生,余下众人除了三房沈玲外,其他人也都在读书。 再提及松江各房其他玉字辈举人、生员,沈家这一代,已呈鼎盛之势。 未出仕这些少年还想不到这些,沈珹却是暗暗欣喜不已。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只有体会在外的漂泊,才会深刻地晓得在家时的安心。 官场之上,固然有同乡、同年、同门、师生等各种关系为纽带,形成种种人情网,可这多是利益使然,遇到宦海沉浮,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对比之下,族亲因血脉牵系,则是最好盟友。 自沈度、沈灿兄弟出仕,沈家子弟读书传家,历代都有人出仕,可除了二房嫡支显赫外,其他房头都是微末小官,最高的也不过是宗房已故老太爷,在从三品参政位上致仕。 如今瞧着这势头,沈族出色子弟不是一个两个。即便科举仕途,大浪淘沙,只要能再进学两三个,沈家在官场上就有了接力人,可以等到沈栋那一代人逐渐长成。即便最后没捞到举人、进士功名的,只要有向学之心,以后在教养子弟上留意,读书种子也只会越来越多。 沈理并没有在众人跟前提二房嗣子之事,不过在与沈珹、沈瑛说话时,却提到春山书院。沈全、沈瑞、沈珏几个到底如何入学,还要先看二房长辈安排,左右并不用太担心就是。 十几个族兄弟,虽都在一屋坐着,可因年齿不同,分坐了几处。沈理这里,不用说是沈珹与沈瑛、沈琦几个;沈全那里,是陪着三房沈玲与沈琳说话;沈瑞、沈珏这里,与沈琴、沈宝坐在一起。 至于栋哥、宁姐、慧姐等小一辈,则也由同辈的族兄弟、族姊妹处招待。 沈琴、沈宝这里,听说沈瑞、沈珏前日去了隆福寺,都是艳羡不已。 沈琴抱怨道:“珏哥没义气啊……也不说去唤我们一声!” 沈珏偷偷地指了指沈珹坐着的方向,低声道:“是随着大哥去的,规规矩矩地烧香拜佛,在庙会上就打了个转罢了……” 瞧他模样,就差加一句“谁去谁后悔”。 大家虽是同辈兄弟,可因年岁相差太大,大家对沈珹这未来沈家当家人也多有敬畏。 沈琴缩了下脖子:“这次算了,下回珏哥可记得唤我同宝哥一声!” 几个小的正凑到一起说话,三房沈玲,脸上带了几分小心随着沈全走了过来。 若是来的只有沈全,众小都相熟的,自然无需多礼。可对于这个三房族兄沈玲,大家实是陌生,反而都带了客气。见他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沈玲是沈珠堂兄,是三房二老爷庶长子,在族学里念了两年书,识了字后,就进了铺子里学打理生意;前两年被派到京城来,打理南城一处布庄。 三房子孙繁茂,家里生意又多,除了嫡子嫡孙被看重外,其他庶子庶孙,多是如沈玲这样,早早就接了差事,当成掌柜或伙计使唤,也是防着外头雇的掌柜弄鬼,才多爱用自家人打理产业。 论起年岁,沈玲比沈全还要大两岁,按理应是同沈全做过同窗。可因他读了两年书就进铺子学差事,同沈全刚好错过。 沈玲已是弱冠之年,不过在众族弟跟前,他却没有摆族兄的谱,反而十分客气。 见众人起身,沈玲忙道:“快坐快坐,无需如此,是我扰了你们说话……” 四小中,沈琴年岁最长,便道:“玲二哥太客气……我们也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呢……” 沈玲过来,是专程来寻沈琴的。 “琴哥,听说九哥病了,我想要去看看,你瞧着二房长辈那边便宜么?”沈玲带了几分拘谨说道。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玲二哥怎问起我来?沧大伯、大伯娘都是极和气的人,二伯与三叔待人也慈爱,哪里有什么不便宜的?倒是玲二哥,身为晚辈,怎么还没有过去拜年?外道甚了,都是族人?怕是珠九哥那里,也是念着玲二哥的。” 沈玲讪讪道:“先前并不晓得你们来京,不曾去过二房长辈家,怕是冒昧登门不便!” 哪里是他不想去呢?就是以前没有往来,如今二房与族中关系缓和,他身为族侄也当去拜见。更不要说堂弟来了,就住在二房。他十来岁就出来打理买卖,最是晓得人情高低,岂会那般失礼。 他是想过去,却是不能去。 沈珠尚未到京,沈玲就接了三房老太爷家信。三房老太爷不许他往二房去凑,怕他行商贾事为二房长辈不喜,牵连到沈珠头上。 沈玲无法,也只能做不知沈珠上京。 如今沈家族兄弟聚会,沈玲不能再装不知道;更不要说沈珠病了,他这个堂兄总不能不闻不问,否则传回松江又是他的罪过。 三房老太爷改换门庭,读书的子孙都是宝,不读书的都是草芥一般,偏心的没谱。 但是有老太爷家信,沈玲怕真的被二房长辈所厌,少不得上来寻沈琴、沈宝兄弟打听打听二房长辈们脾气秉性。 虽说二房大老爷已经与沈理、沈珹等人初一那天就说了准话,敲定嗣子人选,可沈琴、沈宝两个并不知晓。 瞧着二老爷待沈珠温煦,二太大也颇为留心沈珠病情,沈琴、沈宝两个还以为小二房看上沈珠。至于小长房那里,不用说,看重的就是沈瑞。沈瑞虽出门做客,可大太太因沈珠住着沈瑞先前客院,已经使人开始收拾另一处院子。并不是前面客院,而是在二门外一处偏院,便前面跨院要宽敞许多。 至于沈琴、沈宝为何能知晓新院子是给沈瑞准备的,那是因为无需猜测,只看大太太带着沈瑞两个侍婢收拾院子,就晓得院子的新主人是哪个。 如此一来,在沈琴、沈宝看来,二房择定的嗣子就是小长房沈瑞、小二房沈珠、小三房沈珏,除了沈珠这里微微有些意外的,其他两人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为此,沈琴与沈玲客气完,心里就开始后悔。 大家腊月二十八抵京,年前年后也待了好几日,沈珠可是提也不曾提过沈玲这位堂兄。说不定为了怕碍二房长辈的眼有心与堂兄疏远,自己这一多嘴,说不得坏了沈珠先前算计。 沈全向来热心,见沈玲只因身份庶出又行商贾事,族兄弟跟前没底气,心下不忍,道:“我也正打算去沧大伯家探望珠哥,玲二哥要是不放心珠哥,就随我一道过去!” 沈玲闻言,面带感激道:“那可是好,就劳烦全哥了……” 沈全想到沈瑞在沈珹处住了两日,道:“瑞哥甚时候回沧大叔家?要是不着急,也跟我家去住两日?” “我初六要随着老师出去,明日就该回去了。”沈瑞道。 他随着沈珏出来,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要是随着王守仁出门,少不得要回去换衣裳。沈全点点头:“那样的话,我与玲二哥明日就随你一道过去,也省的提前往那边递帖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夙世冤家(二) 说话时族兄弟分坐,待到开席时,却是大家团坐了一张大圆桌。 十一位族兄弟,来自沈家七个房头,除了二房、六房位,其他房头都有子弟在。年纪最大的是沈理,年纪最小的沈珏,前后差了将二十年。 除了沈玲与大家不甚相熟之外,这年前年后沈氏子弟已经聚了两回,也都熟了。 就是沈玲这里,几位年长的族兄待他也温煦。 待问过他只读了两年书就进了铺子,从学徒做起,后来进京做了南城布庄掌柜,沈理、沈珹等人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免腹诽三房老太爷的糊涂。即是念念不忘改换门庭,为何不让儿孙都读书进学,还分了嫡庶出来? 沈玲对答之间,初有些拘谨磕绊,可稍相熟后,是个极有颜色的人。想他的年纪,弱冠之年就能进京为大掌柜,这待人接物定是错不了,是个聪明人。这份伶俐劲,用到读书上,保不齐又是一个读书种子,却是生生耽搁,只能经营商贾行当。 宾主尽欢,待众兄弟告辞离去,沈理便留下了沈瑞。 沈瑞前晚已经听沈珹讲过,自是晓得沈理留自己所谓何来。 “瑞哥,过了元宵节洲二叔就回松江,敲定嗣子过继之事……你为小长房嗣子,珏哥为小二房嗣子,后入为嗣,虽不容易,可你的情况又不同。你既有心举业,入了二房只有好处。”沈理有些担心沈瑞想不通,劝道:“也不要想的太多,婶娘能将你托付给沧大伯娘,定也会乐意让沧大伯、沧大伯娘照顾你。” 毕竟在古人眼中,骨肉天伦最重,沈瑞要是欢欢喜喜出继,就有不孝之嫌。 因这个缘故,沈瑞即便心中再乐意,在沈珏跟前能承认,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多说,只道:“我晓得了。”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你现下还小,不知世情,多了这个侍郎子弟的身份,对你只有好处。” 沈瑞沉默了一下,看了下身上衣服,问出心中疑惑:“六哥,二房润三叔选的嗣子是谁?” 沈珹前日说时沈瑞就想要问了,不过当时沈珏状态不好,没有顾上这一茬。 或许在旁人看来,二房小长房的嗣子是小宗宗子,以后支撑门户,大老爷品级最高,大太太娘家姻亲也得力,可好处越多,责任越重;反而不如小三房,看似举人门第,不过因三老爷养病未出,照样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照拂。 沈理道:“沧大叔初一那日当着我们几个年长的族兄弟没有提及润三叔嗣子之事,不过私下告诉我,属意你兼祧两房,只是那是等你过继到二房以后的事,现下无须声张,只要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瑞甚是意外,抬头道:“先前二房长辈不是还感叹独丁难养?怎么又绕到兼祧上?” 瞧着沈润夫妇的模样,也是极盼着嗣子的模样。 “我原也疑惑,后来沧大伯说小长房、小三房并未分家,多半是因这个缘故。”沈理道:“二房与族中早先往来不多,我也是听沧大伯提才晓得二房三太爷在世前,沧大伯与洲二伯就已经分了家,如今是分产不分居。” 虽说按照世情,多是父母去世后兄弟辈才分家单过,不过父母为了防分家不均伤了兄弟情分的,提前主持分家也是常有的。对于二房兄弟已分产之事,沈瑞与沈理都没有多想。 不过因提及往事,使得沈瑞想起孙家与二房渊源:“六哥,您在京城时间不短,嫂子那边年头更长,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外祖与二房当年到底有何渊源?听着沧大伯娘意思,我娘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大伯娘与我娘往来还十分亲密,可为何先前并不曾听我娘提及?” 事关已故孙氏,沈理面上带了几分郑重:“二房长辈只说孙家太爷生前与三太爷交情颇深,其他的都含糊,是当好生打听打听。只是到底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估计得需要些时日。” 沈瑞道:“左右又不急,六哥、六嫂帮忙留心就好……我就是想晓得孙家与二房除了外祖与三太爷的交情外,有没有其他事。总觉得孙家与二房之间有甚隐晦处,不好对人言,否则我娘也不会隐下这段渊源……” 以京城二房这些年运势,只要孙氏早早将这靠山摆出来,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怎么敢算计她?就是沈家其他房头,畏于二房之威,也不会惦记侵占孙氏产业。 沈理原本并不觉得古怪,听沈瑞这么一说,也察觉出异样,不免有些犹豫。 要是真查出听不得的阴私怎么办?二房过嗣之事,需不要推迟? 要是嗣子名分订了晓得有不妥当处也晚了。 可是对于二房来说,过继是大事,几位长辈已经有了定夺,自己这样多事好么? 随即,沈理又觉得自己想多。 以二房大老爷、大太太的人品,怎么会像做了恶事的。要是二房真有对不起孙家之事,孙氏也不会对大太太托孤。孙氏之前没有显露这段关系,多半是不愿借势。 沈理留下沈瑞,除了与他提及此事外,主要的还是要提醒他读书:“若是想要入仕立世,家势是底气,也是锦上添花,自身学识却是不可缺。官宦人家子弟,科举入仕是便宜些,也不是人人都能中举成进士,成为纨绔之流的不乏其人。即便读书辛苦,可也要有自强之心,且不可因有了捷径,就连走路都觉得累了。那样的话,叫你入嗣反而是害了你!” 沈瑞认真听了,躬身道:“六哥放心,殿试之前,一日不会懈怠。” 不中进士,一切都是浮云。 等中了进士,在这个时代就是鲤鱼跃龙门,搁在后世就是高级公务员,有了铁饭碗。 沈理见沈瑞毫不犹豫地模样,又自信百倍的模样,笑道:“这话对也不对!能到殿试,是可也歇一歇。不过过了殿试就无需读书了?须知学无止境。” 沈瑞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对于沈瑞的科举之途,沈理倒是不担心他考不上举人,不过少年举人与中年中举又不一样。 少时中举,进士科耽搁落第几次,只当是磨练心性;中年中举,进士科就耽搁不得,否则到了儿孙满堂才中进士,仕途上就别指望有进益。 想到沈瑞这次进京,耽搁了县试、府试,沈理道:“原想着你分两年应童子试,把握也大些,准备的也充足,如今看来要明年下场……时文之外,诗词也当做做,你的诗词虽有些灵气,到底浅白,遇到年岁大的考官还是喜欢华丽厚重的文风。有备无患吧,先准备着,等明年再仔细打听。” 同样是读书十多年,为何官宦子弟比寒门子弟容易中榜,除了父族传下的应试经验外,还有因官宦人家消息更灵通。 县试还罢,多是死题,无需去揣测考官喜好;到了府试、院试,就要考虑考官的喜欢与文风。到了乡试与会院试,也有各种取巧的法子,不是作弊,而是应试捷径。 想起自己当年应试时的忐忑与艰辛,对比沈瑞现下的轻松自若,沈理瞧着不由碍眼,轻哼道:“明年我叫林哥也应童子试,你这做叔叔的,要是被侄子超了去,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沈林今年十岁,明年十一,下场县试,并不算小。 再想到沈珹之子沈栋,明年多半也会下场,沈瑞确实生出几分紧迫。 自己装在一个少年壳子里,又不是真的少年,比不上沈理他们这些人还罢,要是连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比不过,那可是白活两辈子…… 次日,早饭过来,沈全便带了沈玲过来接沈瑞,三人一起去了侍郎府。 沈瑞是出门后归来,沈玲则是初次上门,三人到了侍郎府,自然是先去见长辈。 大老爷不在家,出去与同僚小聚去了,三人直接去了上房见徐氏。 徐氏初次见沈玲,少不得给了表礼,对于京中还有这一族侄也颇为意外,少不得说两句以后往来,勿要外道的话。 态度不过是客客气气,不过也足以让沈玲受宠若惊。 因沈全、沈玲两个过来,是为了探病,徐氏寒暄几句后,便吩咐婢子带他们两个去客院,独留下了沈瑞说话。 “你那院子珠哥养病,就别回去住了,我又叫人收拾了住处给你,冬喜、柳芽两个如今都在那头。”徐氏道。 沈瑞昨天已经听沈琴悄悄说了此事,倒不意外,只道:“劳烦伯娘费心。” 徐氏摆摆手,将他招呼到跟前,道:“好孩子……想来沈珹、沈理都已经同你说了过嗣之事,也没问你愿意不愿意,我与你大伯就打算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京中……” 沈瑞不好说愿意,也不好说不愿意,只有默默。 徐氏便道:“我虽没与你祖母打过交道,却是见过你父亲的……四房那里,估计会提及你名下产业。要是按照律法,你若出嗣,那份产业理应留在四房,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就是伯娘我,也不愿意的就如此白白便宜了他们,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伯娘帮你争一争……”沈瑞抬头,道:“伯娘,侄儿不想争,我娘生前扶贫济困,是个极善的人,那些产业能不能也捐了做善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章 夙世冤家(三)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一愣,随即微微皱眉道:“做善事?瑞哥怎么想到这个?莫非在禅院住了三年,也开始信佛?” 对于孙氏生前行为,徐氏心里并不认同,连自己与儿子都护不好,接济了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对于佛道之流,徐氏向来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沈瑞受了孙氏影响沉迷佛教。 道家求长生,佛教修来世,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逃避当下责任的手段。 “我虽不信佛,我娘生前却信。用她留下的钱财积她笃信的福德,也是适得其所。”沈瑞回道。 徐氏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个好人,可徐氏并不希望沈瑞继承她所谓的“善心”。 她微微一笑:“如何做善事,瑞哥可有了腹稿?” 沈瑞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鬼使神差地问道:“伯娘,要是将我娘名下产业捐给朝廷、造福地方,能不能给我娘换个诰赠?”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下一软。 在她看来,沈瑞此举显然是因要过继二房才想要如何行事。 难道这孩子一心出仕,就是为了以后给亡母赚个诰赠?孙氏做了再多善事,可商贾出身到底为人诟病。 这世间当娘的最大福气,莫过于“母以子贵”。沈瑞有此孝心,也不妄孙氏生养了他一场。 换做其他孩子,这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这么深远。 不得不说,徐氏将事情想多了。 沈瑞本意,不过是不想便宜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又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才有此一问。 沈瑞既有此心,徐氏便沉思,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这样人家最忌讳出风头,露富此等事,又最易招灾……若是同你娘生前似的静悄悄地散财倒是不怕,最怕拿到台面上说……”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加上这个时候,是你出继二房时,那些银钱你大张旗鼓地捐出去,也会惹人非议。旁人不会觉得是你自己的主意,只当我与你大伯借口哄了你的银子。还不若你留在手中,等你以后有了功名,入了官场,能熬到上朝官时,以嗣子身份捐了生母遗赠,为生母捐一份诰赠,亦是师出有名。”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沈瑞问道。 徐氏道:“做主捐产业的是你,那上表朝廷求诰赠的也当是你……以你如今年纪,又无功名,自是不妥当……” 族谱五十年一修,沈瑞也不晓得孙氏得诰赠那条是不是后来修族谱时加上的。 “那我会努力读书,争取早日登科入仕,再行此事。”沈瑞道。 眼见沈瑞懂事,又是能听得进劝的,徐氏心情大好,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账本,递给沈瑞:“瞧瞧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不过就几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钱庄取金几多、银几多。 寄存宗房大老爷处银钱几何,寄存五房郭氏处银几何,寄存苏州祝允明处置田银几何,魏家置地银几何。 沈瑞在心中过了一下金银数,十万两银子,不由睁大眼睛。 孙氏病故前后,名下产业尽数被骗卖,贺家那边两个织厂交易银是五万两银子,沈家宗房、三房、九房染指产业交易银加起来也是五万两上下。因这十万两银子下落不明,张老安人可是没有少咒骂带了银子跑路的张燕娘夫妇。 沈瑞一直觉得“有口皆碑”的孙氏最后下场太惨了,与她向来行事对不上。 既然出来徐氏这个“托孤人”,以孙氏心性之好强,即便有人让徐氏照拂沈瑞,也不会让沈瑞去占二房便宜。 徐氏叹息道:“瞧你的模样当是想到了。没错,这正是你娘留下的,她在给我的信中就提及想要你进京,这些银钱也是给你做后手。松江那边人太看轻了你娘,若是连嫁妆都护不住,那也就不是你娘了。不过她这局布得好,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将那些产业留在四房,被这个那个惦记,一点点想法设法占了去,等到你大时,能不能剩下还不好说,还不若撕开那些贪婪之人嘴脸,直指人心。” 以二房声势,想要保住沈瑞名下产业并不难。 沈举人满脑子小辫子露在外头,一抓一把。 不够徐氏能为沈瑞着想,沈瑞很感激,却也要为二房考虑:“我若为嗣,还握着生母嫁妆,会不会引人非议,给大伯、伯娘添麻烦?”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你娘独子,你们母子又曾被四房苛待,四房本有不是在前,宗族这里没人会有异议。除非四房老爷真舍得下面皮,将事情闹到公堂上去,这产业归属才会出现争议。这些你无需担心,你洲二伯既亲自回松江本家,自会将事情都处理周全。”徐氏道:“只是伯娘这里这份,你心里晓得就好,就无需拿到台面上说,你也莫要说捐了的话。狡兔三窟,你大伯品级越高,京城里越是不稳当,谁晓得以后有没有沉浮时,这银钱加上我这里还有些私房,刚好与你另外在南边置份产业。” 沈瑞想起张老安人嘴脸,道:“侄儿出京前,家祖母曾叫了我,对于族亲多有关切,也曾问二房家事;家父是最重礼教,爱惜名声,生怕惹人非议。” 沈瑞说的婉转,徐氏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立时恼的不行。 这个张老安人,恁地无情,唯一的嫡孙都想着出继出去,半点骨肉之情都不念。 徐氏强压了怒气,对沈瑞道:“伯娘晓得了……瑞哥莫要再担心这些琐事,交给长辈们就好,你只安心读书……你三叔留了琴哥、宝哥两个在,等过了十五,你与珏哥也去凑数,给他做学生去……” 同沈瑞说完话,徐氏便打发婢子送沈瑞去侧院新居。 沈瑞新居,就在中堂东侧院,是沈全、沈珠、沈琳他们之前住的客院后头,是个小两进院,前后十几间屋子。 除了郝妈妈、冬喜、柳芽之外,剩下四、五个婢子都是生面孔。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带了喜色。 冬喜向来最有眼色,并不着急与沈瑞叙话,而是牵了一婢子的手过来,笑吟吟道:“二哥,咱们这里来了新人,这是大太太跟前的春燕妹妹,被大太太的指给二哥了。” 沈瑞在二房住了几日,也晓得徐氏身板的几位太太身边一等婢子都是以颜色起名。眼前这个既叫春燕,那就不是一等。徐氏方才没有专程提及,就是过来做小丫鬟的,只是不知冬喜为何专门提及。 春燕十三、四岁年纪,长了一副圆脸,未语先笑,福身道:“婢子春燕,见过二哥!” 沈瑞却是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有数,道:“瞧着你面善,莫非与周妈妈有亲?” 春燕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平添了几分俏丽:“回二哥的话,那是婢子姨母。”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她的外甥女过来当差,是徐氏对沈瑞的体恤。 沈瑞之前在客居,对于二房上下也是客人的认识;眼下要久居,自然需要个熟悉二房上下的人来打听事。春燕年岁虽不大,后头却有个周妈妈,打听起什么来自然便宜的多。 介绍完春燕,冬喜也没有落下旁人,又将其他几个婢子也叫过来,给沈瑞见礼。 沈瑞见过,只道:“虽说迟了几日,到底是在年节礼,旁人都歇着,大家收拾屋子也不容易,冬喜姐姐记得给补上压岁钱!” 冬喜笑着应了,待到无人时,对沈瑞道:“二哥,这边院子像是早就收拾出来……只有地龙先前没烧。打初一开始,这边就点了地龙,满屋子摆火盆,几日过去,潮气都散了。” 沈瑞闻言,心中有数。 看来二房这里,自从徐氏南下,也有了迎接嗣子的准备,以这偏院的位置,虽在二门外,不过也不是客房。 因沈全在西客院,沈瑞到新居看了几眼,便去了西客院。 沈珠已经起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中厅,除了来探病的沈全、沈玲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在座。 一进屋子,沈瑞便察觉出不对劲。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自己,沈家诸子神色各异。 沈琴是懊恼心虚,沈宝则是带了忐忑小心,沈全则是殷殷关切,沈玲满脸艳羡,沈珠则是脸黑的能刮下霜。 “这是怎么了?”沈瑞莫名。 沈琴讪笑两声道:“是哥哥不好,方才嘀咕瑞哥来着!”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 以沈全与沈瑞的关系,沈琴即便背后说沈瑞,也不会是坏话。 只是引得大家这些反应,定不是寻常话。不过瞧着沈珠的脸色,沈瑞心中也隐隐猜到,不外乎嗣子已定之类的话。按理来说,他出门几日回来,当先问候沈珠的病情,不过眼见沈珠跟炸毛鸡似的,沈瑞也不去自讨无趣,只对沈全道:“三哥你这边说完话没有,得空也随弟弟去坐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第一百六十一章夙世冤家(四) 沈珠看着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过沈瑞没有搭理他,反而与沈全说话,使得他颇为意外。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抬起头时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余下愧疚,对着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这里生病,倒是将瑞哥这个正主挤走了……如今我将好了也当搬回去……” 瞧他强颜欢笑模样,沈瑞心中一叹。 早先那个在族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即便那时骄傲自得的沈珠同样不讨喜,也有自己长处,总比眼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做作之人要强。 沈珠想要过继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恳切热络,只要知晓最终结果,都会恨上沈瑞、沈珏两个。 沈瑞便也无心与他拉关系,淡淡道:“珠九哥随意……”说罢,又望向沈全:“三哥随我去坐坐?” 沈全已经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难得过来,正好腾出地方让玲二哥与珠哥说话。” 沈宝拉着沈琴起身,赔笑道:“我与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开口挽留,可大家还是从西客院出来。 出了门口,沈琴便惴惴地看着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说了大伯娘给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为这个着恼?”沈瑞皱眉道。 给他收拾院子的是大太太,瞧着沈珠前些日子劲头,明显是奔着小二房嗣子去的,怎么还为小长房的事情着恼。 沈琴讪讪道:“我只是见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话,就多说了一句,‘不用惦记搬,二伯父那里也收拾屋子,珏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谁不晓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处,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轻笑道:“许是我误会了,珠九哥或许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兴……” 沈宝瞪了沈琴一眼,对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烂好心,见珠九哥还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后晓得越发下不来台,方点破此事,并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迁怒……” 沈琴涨红了脸,耷拉脑袋,不再说话。 沈瑞见沈宝陪着小心模样,道:“即便琴二哥今儿不说,珠九哥也终会晓得,这没什么……” 沈全素来和气,待族兄弟们也亲厚,此时却没有说什么。 沈琴、沈宝回了住处,沈瑞则带了沈全来了侧院,直接进了前面书房。 书房是三间,一明两暗,东边两间无隔断,东墙是一面书架,已经装满书册,书架下是一条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西首一间多宝格式书架做了隔断,南窗户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书桌,还有一块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经见过,沈全赞道:“这倒是冬日读书的好地方!” 两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色道:“珠哥对过继之事极为上心,如今希望落空,心中定会恼恨,谁晓得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以后瑞哥对他还是避而远之。” 沈瑞点点头道:“谢谢三哥,我晓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担心,听伯娘的意思,过了十五洲二伯回松江时,会带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闻言微愣,随即叹气道:“这么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与琳哥被带回去,怕是他到时又想不开……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长辈们不留他,当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么短处,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眼见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几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对,可二房长辈也有错处……要是早早将择了你与珏哥之事表明,不弄得这样含含糊糊,珠哥也不会越来越糊涂。”又道:“珠哥也是,沧大伯、洲二伯选了嗣子人选,润三叔那里不还是没说么?不过是瞧不上润三叔举人身份,心高想要做个衙内公子……” 沈瑞懒得去理会沈珠的小心思,想着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后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会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没有想过接鸿大叔、大婶子来京?” 后世这种很常见,父母随着子女迁徙。如今这种情况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乡土,未必是要让沈鸿夫妇搬家,不过趁着他们还年轻,进京荣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几日也与大哥念叨这个来着……前年大哥金榜题名后,就写过家书,想要接父母进京,不过我娘担心北方气候不好,不利于我爹修养,又因我要应童子试,福姐年纪小。可我瞧着,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里却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龙火墙取暖,也比炭盆干净暖和的多。” 沈瑞看着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试,还有乡试一道坎,终有回乡的时候,以郭氏对幼子的疼爱,绝对不会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南边应试。要是真能进京小住的话,也就这两年功夫。对长辈们来说,未必愿意折腾。 沈全显然也想到此处,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只去了书信过去,我爹我娘多半不爱动,要不我随了洲二伯回去……可书院的事情怎么办?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宝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沈瑞与沈全忙从书房出来,就见沈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珏哥被烫了!大伯娘已经过去……” 沈瑞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仔细问,便随着沈宝从偏院出来。 沈全边走边问:“沈珏什么时候来的,到底怎回事?” 沈宝脸色煞白,带了惊悚道:“我也不晓得,原是想着玲二哥走时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礼,方打发婢子留心那边。谁晓得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了大事,珏哥回来,不知怎地又被滚烫了……乱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请了大伯娘,我心里害怕,就过来叫瑞哥与全三哥……”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进来西客院。 北屋乱糟糟的,有哭声,有说话声,就听徐氏怒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一下子肃静下来,随即有个婆子挑了帘子出来,对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帘子进去,顾不得去看别人,就用眼睛寻沈珏。 沈珏闭着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边脸通红,从眼下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红红亮亮水泡,看的人触目惊心。 徐氏站在一旁,满脸惊怒。 沈玲站在一旁浑身战栗,沈珠也站着,红着眼圈、满脸痛苦之色,浑似被烫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满后,同沈珏两个就形影不离,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将他当侄儿似的待。眼见他这个模样,沈瑞心里直揪,上前道:“珏哥,珏哥……” 沈珏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望向沈瑞,眼泪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呜呜……瑞哥……恁疼……” 这种烫伤,要是刚被烫时,用冷水冲洗两刻钟到半个时辰,就不会起水泡;如今沈珏半张脸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虽难受,可总不能陪着沈珏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着沈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珏哥就烫着了?” 沈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儿不是,珏哥过来探病,我心下感激,就亲手倒了茶,却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烫伤了珏哥……” 沈珠没等说完,沈瑞已经听不进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脚。 沈珏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给沈珏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盏,也只会往沈珏衣裳腿上落,怎么能烫到沈珏脸上? 这话能骗得了哪个? “啊!”沈珠惊呼出声,跌倒在地,脸上还有些怔忪。 众人都愣住,沈瑞素来斯斯文文,还头一次见他怒目金刚模样。 沈瑞踹完一脚,手下没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个耳光。 旁人还罢,心中对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瑞,也都带了气愤。只有沈玲不好旁观,忙上前拦在沈珠身前,带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动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么能动手呢……” 沈珠已经醒过神来,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动手不动口!我即便失手伤了珏哥,自有长辈们惩处,还轮不到你这个做族弟的来问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并非他冲动,而是实在看不惯沈珠这样。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说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强着他认罪。可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长辈是隔房族亲,怎么罚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珏的胞兄不假,可毕竟是沈家宗孙,也不好处置沈珠。 可他轻飘飘地请罪,沈珏这罪就白受了?哪里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且不论沈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弟殴兄到底不妥当,徐氏见状不由皱眉。 沈全、沈琴、沈宝三人在旁,则是神色各异。原本簌簌流泪的沈珏,见了眼前情景,却觉得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瑞哥说的好,明明是故意烫我还不敢承认,真是小人!我也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五) 西客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太太亲至,又打发人去请大夫,距离西客院不远的二太太与三太太那里,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伤的是沈珏,伤势又这么严重,二太太眼泪立时下来,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红了眼圈。 先不说沈珏入嗣不入嗣的话,只说沈家本家各房族侄进京,一个两个的病了、伤了,也说不过去。 “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模样?”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咽着问道,心中不无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为嗣,就烫伤了脸。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么? 徐氏心里恼怒,无心为沈珠遮掩,便说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盏之事。 二太太本就极厌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里淬了毒,怒视沈珠骂道:“好一个黑心肝混账种子,这般狠毒,还有脸说是失手?珏哥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这般狠手?能将人烫成这个模样,得是多开的水?”说着,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经被沈玲扶起来,脸色苍白,露出几分惶惶来。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将握着拳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瑞发现怪异,上前几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视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将沈珠胳膊抬起,另一只手掀开沈珠袖子。 沈珠气得直发抖,狠握着拳,想要挣脱开,使劲了两下又没动。 这会儿,众人也都明白过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色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带了诧异。 沈玲见状,不免着急,想要上前,却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着脸道:“玲二哥,有些事还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里,使劲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紧握着的拳软软的松开,只见他五个手指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红彤彤的水泡。 证据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无心”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珠一下子挣回胳膊,使劲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脸色青白,低着头无语。 真相大白,屋子里却诡异的静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顾不得在妯娌晚辈面前,口出恶言;如今醒过神来,又是恢复柔弱状,对着沈珏垂泪。 沈珏却是已经收了泪,红着眼圈,瞪着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你怎么就要烫我?” 沈珠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没得罪我?瑞哥本不关心出继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个嫡子,你却借着源大婶子与沧大伯娘有旧,四下里搬弄口舌,将瑞哥说的凄惨无比,引得二房长辈们怜惜,将瑞哥推在前头。又处处显摆出与瑞哥交好,接来送去的,不过是借着瑞哥卖好……你明明晓得我想要入嗣二房,还如此算计,你又哪里当我是族兄?”说到最后,满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经化作满身怨毒。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说的这是我?我怎么不晓得,我何时有那个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与瑞哥交好,沧大伯、洲二伯怎就会选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里强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绝了仕途,沧大伯、洲二伯还会不会继续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说道。 沈珏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顾着疼,现下经沈珠这话,他才反应过来,这半脸烫伤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此说来,珠九哥这碗茶水,是故意对着我的脸上烫?” 沈珏这一句话说的很慢,话里带了冷意。 沈珏是临时来访,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将做了这等恶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会忍着手上的疼去害沈珏。 这点小心思,以沈珠的脾性,本会闭口不认。 不过二太太点出他的手,沈瑞将他手上的烫伤显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着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长嫡孙,二房选的嗣子,金贵着。我算什么?三房又有什么?要打要杀随你们,只是以后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话,没得叫人恶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虽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旧为他抱不平,眼下见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断送沈珏前程,还如此振振有词,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极。 沈琴、沈宝两人脸色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惊诧、愧疚、委屈,沈宝则是愤怒。 既已经清楚原委,徐氏懒得再听沈珠磨牙,叫了两个婆子,吩咐将沈珠“送回”东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确实是沈珠有心犯错,沈玲涨红着脸,没有脸面代沈珠赔罪,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好跟着婆子继续去看沈珠去了。 沈珏本是听说沈全今日要带沈玲探病,想要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这样祸事。 徐氏这里,除了等大夫过来,少不得还得打发人去沈珹家知会沈珏兄嫂。 二太太初见沈珏伤势,心中只有怜惜,听了沈珠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异样。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毁容,绝了仕途,那以后怎么支撑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后会有嗣孙,在嗣孙长成后,也需要长辈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来,难道要继续依附长房? 三太太则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宝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没选上嗣子就生了这等恶心肠,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宝两个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隐忧。 三老爷留下沈宝,收下沈琴,确实有爱惜沈宝天赋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将来过继沈瑞、沈珏,也不过是堂兄弟两个,别无堂亲。 留下沈琴、沈宝,即可以培养两人,以后给沈瑞、沈珏做助力,也是交好两人身后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日,二房长辈故去,宗房想要借着沈珏插手二房家务,欺凌小长房,沈瑞也能拉着五房、七房、八房挟制宗房。 三老爷此举,实是用心良苦,为兄嫂分忧,为沈瑞尽点心。 可三太太想着沈珠魔怔模样,不免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少一时,大夫来了。 因请的是专门在外科擅长的老大夫,来人的药箱里,各色烫伤膏药亦齐全。 根据大夫所说,沈珏脸上伤看着凶险,可毕竟是水烫伤,不是烧伤,加上他年纪尚小,仔细养伤未必会留疤。 众人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沈珏,原本提着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只是这等烫伤,要先将水泡挑开,否则水泡化脓,反而不易好。挑水泡用的竹签子,大夫的药箱里已经齐备。 沈珏先前就被扶回卧房,徐氏见大家挤了一屋子,便开口叫大家先回去,连着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劝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晓得他与沈珏兄弟感情好,便也随他。 眼见大夫要开始给沈珏挑水泡,沈瑞便想到酒精消毒上,便开口道:“伯娘,能不能让大夫稍等会儿再挑水泡!”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儿。”徐氏说道:“瑞哥,为何要等会儿挑?” 沈珏躺在床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担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里可有烧酒?” 烧酒既蒸馏酒,宋朝开始就有了,只是酒精度数不如后世的高。 徐氏点头道:“有。” 她并没有问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厨房取了一坛烧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将半坛子烧酒倒入盆中,剩下烧酒倒入一个空茶碗里。 沈瑞做完这些,方道:“伯娘,侄儿从书上看过,说烈酒可以杀毒,若是伤处用烈酒杀毒后,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溃烂。”说到这里,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请大夫用那个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这个给竹签子杀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没有去给徐氏与大夫普吉“细菌”、“病毒”理论,将酒精的消毒作用含糊为“杀毒”作用。至于“毒”是什么,徐氏与老大夫没有多问,沈瑞便也没有多说。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显的消毒作用,现下的烧酒度数应该达不到,不过也比没有强。 那老大夫花甲之龄,行事却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岁小就心存轻视,带了几分好奇地在洗面盆里用烧酒洗了手。 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子也用烧酒浸过。 这下,诧异是沈瑞:“老大夫,您怎么不多问问,就敢这样试?” 老大夫笑着抚摸着胡须道:“小老儿虽不知小公子说的‘毒’为何物。不过烧酒性烈,能杀虫倒是真的……” 关键是徐氏没有拦着沈瑞,老大夫是惯来沈宅的,知晓沈家大太太是个厉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没有多问的缘故,则是因相信沈瑞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若非对于烧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会这个时候在沈珏身上胡乱用。准备就绪,老大夫才动手,就引得沈珏呲牙:“疼、好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虽说担心三老爷着恼,可沈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沈珏又伤在脸上,三太太回去后,还是将事情缓缓地与三老爷说了。 三老爷在三太太安抚提醒下,倒是并未大怒,只是觉得惊讶:“这沈珠到底怎么过的院试?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他可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就算晓得珏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着恼,也不当用这种手段!” 三太太想着沈珏半脸水泡,唏嘘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颧骨上都是水泡,离眼睛也不远了……幸好大夫说,面上的还好,看着都起了水泡可是比脖颈上的强,脖颈上当时有衣服捂着,热气没散出去,要掉一层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大哥、大嫂要为难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错,可毕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请进京。三房没有长辈在京,确实不好惩处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担忧:“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宝两个呢?留下他们两个,不会再出什么麻烦吧?” 三老爷稍加思量,摇头道:“宝哥大智若愚,是个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虽多些,心地也不坏。我又将话都摊开来讲的,不会有麻烦。” 被三老爷、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回了住处,沈全也在。 看着沈琴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沈宝将埋怨的话咽下,道:“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么,好生养护的话珏哥脸上不会留疤!” 沈琴耷拉着脑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乱着,倒是没有像沈宝似的劝沈琴。 沈宝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过继二房为嗣子,也是二房几位老爷的族侄。又有这次进京做客做铺垫,彼此相处有了情分,以后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珏两个,即便入了二房为嗣子,也还是他们的族兄弟,往后互为臂助,又有甚么不好? 如今这一盏热茶倒下去,不说以后,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断送了。 沈珏先时还故作坚强,不肯在徐氏与沈瑞跟前露怯,不过待老大夫处理他脖颈下的伤处时,他还是呻吟出声。 与脸上与脖子上大大小小水泡不同,沈珏领子里的皮肤并没有起泡,而是红皱皱的,已经被烫熟。 沈瑞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 徐氏心里也不好受,却也觉得沈珏难得。换做其他人,伤成这样,估计只有哭的。沈珏先前是疼的哭,后来却很坚强。 等大夫将沈珏脸上、脖子上的伤都处理一遍,沈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头发一绺绺的。 沈珏的衣箱已经带去了大哥家,这边并无换洗衣服。 沈瑞就打发人去侧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让沈珏从里到外换了。 沈珏这小半日连惊带吓的,面上看着极乏,徐氏便不许他在说话,让他闭眼歇着。可他疼得厉害,哪里能歇得住,睁着眼睛,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瑞。 不管最后怎么处置沈珠,他手上的伤还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妈妈带大夫去东客院。 沈珏这里,徐氏就交给沈瑞照看。 等徐氏离开,沈珏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伤处在脸上,说话时难免牵扯到,看着很是费劲。 他们这间客院,与沈琴、沈宝的院子正挨着。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过来?不过你少说两句,省的碍着伤处。” 让沈珏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着伤处,只会感觉越来越疼。 沈珏点点头,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请人。 少一时,沈全随着婢子过来。 看着沈珏涂满药膏的半张脸,沈全的眼神不由紧了紧,面上带出愧疚来:“若不是我多事,领了沈玲过来,说不得也不会生出后边这么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将三房也迁怒进去。 沈珏闻言,忙摆摆手道:“哪里关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不定早就瞧我不顺眼,心中憋着火呢……”说到这里,又不忿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经他一说,到好像我真的算计了这个那个是的!”说到这里,瞪着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东想西,我可要与你绝交!” 沈瑞笑道:“放心吧,我想不到旁处去。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心里存了小算计,就当旁人也都心怀叵测。我心中藏佛,看着你也是佛。” 沈珏闻言,初是欢喜,随即觉得不对劲。 佛印与苏东坡之间这段“佛与牛屎“的小段子,读书人都晓得,对应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哒沈珠那一句,沈珏轻哼道:“好么,那他心中装着牛屎,看着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与沈全心里都颇为沉重,不过在沈珏面前却都掩了。 沈珏心中是真想喊冤的,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珠却怨到自己身上。 东客院里,沈珠年前住处。 婆子们将沈珠连拖带拉地送过来,就关了房门。连带着随沈珠过来的沈玲,也都被关在里头。 两人名为堂兄弟,年岁又相仿,可一个是次房庶子,一个是长房嫡子,实是不相熟。 沈玲问了两句,沈珠却懒得搭话,堂兄弟两个就都安静下来。 直到周妈妈带了大夫来,给沈珠处理了右手伤处后,沈珠方算活了起来,甚至还不忘从沈玲讨了银子,打赏周妈妈。 周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还是道谢地接了赏。 眼见周妈妈依旧客客气气,沈珠将先前的恐惧忐忑放下,面上多了从容。 他是当局则迷,看不出周妈妈客气中的敷衍,沈玲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妈妈带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皱眉劝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错,不管心中作何想,也当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等着长辈们惩处才是!” 沈珠举起右手,十指连心,几个手指都烫伤,如何能不疼? 可这身上的疼,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长辈捧在手心中的娇子,只因三房门第低,出门后他便装了一路孙子,讨好这个奉承那个,跟在跳梁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惭地说不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对二房择嗣之事避而远之,凭的是什么?要是他没有一个进士长兄,一个举人次兄,能有这般底气? 有这样两个兄长在,二十年后的五房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讨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么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这一个秀才。 想到这里,沈珠心中越发有底。 无论如何,自家曾祖父不会放弃他这个有功名的孙子。 他之前冲动之下对沈珏做的事,彻底得罪了宗房与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孙,宗房、二房想要惩处他,也要让三房长辈点头。 原本他对于读书心里还有些厌倦,如今却生出十分兴致来。 他狠狠地握着拳,不能过继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举,然后中进士,自己也能支撑起一个门户,何须借力旁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着沈珠,见他神色越来越淡定,后来干脆翻出一本书,坐在南窗下念书去了,显然是不听劝的。 沈玲只觉得头疼,皱眉道:“九哥,你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只怕会惹得二房长辈越发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轻飘飘地说道:“我是三房子孙,要打要杀,也要老太爷做主! 见他犯了左性,越来越不通情理,沈玲叹气道:”听闻族长太爷最是疼爱珏哥,这下怕是会恼了三房……三房虽有几门姻亲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还是得宗房庇护……” 沈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将手中的书一摔:“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这病也探了,热闹也瞧了,也当告辞,莫要做了恶客……没得叫人误会,只当我们兄弟都要死巴着二房贵亲!我晓得因我得老太爷疼爱,堂兄弟们都看我不顺眼,如今我有了错处,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这话说的诛心,沈玲即便脾气再好也恼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原来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来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日能下得了辣手!”说罢,便挟怒出来。 房间门口,有两个健壮仆妇把守,不过她们受命是“看顾”沈珠,并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来也没人拦他。 沈玲怒冲冲地出来,走到院子时却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北房,使劲敲了敲额头,满脸无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里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这么离开二房。 虽说沈珠心中,没有将他这个堂兄当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爷公孙。三房没有长辈在京,他这个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珏伤成那个模样,总要有人跟长辈们请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这个堂兄就得顶缸去替他赔情请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沈珹夫妻两个是一起来的,两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没等开席便匆匆赶过来。 身为长兄长嫂,要是沈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他们实无法对家里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安生。 送信婆子说的清楚,夫妻两个晓得沈珏是烫伤了脸,除了伤势之外,忧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珏性子虽惫懒,可在读书上很是开窍,资质颇佳。要是因破相从此断了仕途,那不担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爷说不得也要迁怒到他们夫妻头上。至于嗣子之事会不会有变,沈珹倒是不担心,只说沈珏在二房受伤,二房长辈就要给个交代。 夫妻两人过来,自是先要拜见大老爷与徐氏,大老爷还没回来,徐氏见了二人。 徐氏面带愧疚,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说伤就伤了,没照看好珏哥,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夫妻两个。” 即便是沈珠动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发生的事,二房诸位长辈难辞其咎。 沈珹忙道:“又干婶娘何事?听说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盏……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间,一个为了嫉妒故意害人,这说起来是家族丑事,徐氏自不会让出去请人的婆子随便说,因此去请沈珹夫妻时只说是意外。 徐氏晓得他们夫妻两个心焦,也不多耽搁,亲自带他们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两个都在外间,见有人挑帘子进来,沈瑞忙小声道:“动静轻些,珏哥方歇下!” 徐氏、沈珹等人都放缓了脚步,沈瑞、沈全见是他们,连忙起身,小声见礼。 沈珹夫妇到底不放心,即便听说沈珏歇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卧房,亲自看过方转出来。 珹大奶奶养育三个儿女,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珏虽是小叔,可比珹大奶奶长子栋哥还小半岁,珹大奶奶亦是当他如小辈般关爱。因沈珏脸上伤势骇人,珹大奶奶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沈珹脸上绷得紧紧的,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婶娘,沈珠呢?” 仆妇传话虽说是意外,可沈珏的伤又在那里摆着。 徐氏哪里不晓得他想要问的到底什么,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着是意外,不过瞧着珏哥伤处实是不像。后来你二婶子点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认,是听了珏哥要入小二房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滚茶泼在珏哥脸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处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东客院看管起来。” 沈珹沉着脸道:“侄儿先前只觉得沈珠不过有些性子轻浮,没想到心肠竟然这般狠辣!” 珹大奶奶闻言,则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样被二房选为嗣子,沈瑞怎么好好的?沈珏不过心血来潮过来溜达一趟,就出了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存恶念,只是人与人有远近亲疏罢了。沈瑞伤了,不干己事;沈珏伤了,即便不干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他们也担了不是。传回松江,太爷只会埋怨他们两口子没有照顾好小兄弟。 沈珹夫妻最担心的,还是沈珏面上是否会留疤痕。 徐氏将大夫诊断与医嘱都说了一遍,这夫妻两个才放下一半心;至于那一半,还得等沈珏真的好了,并且没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于沈珠那里,沈珹恼是恼,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发作沈珠,听说沈玲也在那边,便提出想要见见沈玲。 徐氏自是不会拦着,打发婢子过去相召。 沈玲依旧在东客院,不过没有在前头,而是在后边屋子,从沈琳嘴里套话。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日是头一遭来二房,对于二房择嗣之事,也不过是从曾祖父信上听得一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么会觉得沈珏“抢”了他的嗣子之位。这择嗣之事本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珏哪里能左右长辈们的决定?还是沈珏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惹恼了沈珠,使得沈珠忍无可忍? 虽说这两日接触沈珏,对于这个宗房族弟沈玲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前在松江时也听过传言,晓得他为族长太爷宠溺,是跋扈嚣张的性子;还有四房沈瑞,如今看着稳重,当年亦有顽劣之名。 沈琳倒是实在,沈玲问什么说什么,倒是丝毫不隐瞒,将知晓的都说了。 西客院与东客院之间隔着中路,离的不近,沈琳向来只有一个人,安静地住在后边屋子,即便西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人想起知会沈琳一声,因此他还不晓得有变故。 在沈琳看来,族兄弟们自然都是好的,相处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们关照,还教大家读书写字之类;沈珏为人爽快,不吃独食;沈瑞安安静静不多事,在读书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寻沈珠与沈珏的矛盾,并不是听族兄弟们兄友弟恭。 不过说话这会儿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脑袋不够用,心中纳罕九房怎么会让他进京。不过想一想九房灵气似乎都让沈理一人占尽,嫡支那些歪瓜裂枣,也难挑出旁人。沈琳虽愚笨些,起码没有别的毛病,不招人厌烦。 听说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七七八八地想起几套说辞,不过等随着婢子走到西客院门口时,他只剩下叹气。 事情已经出来,沈珠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沈玲能求情,却不好为沈珠辩解,说的越多越像是狡辩。 这般想着,在见了徐氏与沈珹夫妇后,沈玲态度就十分恳切:“我晓得都是珠哥的错……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当接他出去,劝着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也不会累得珏哥遭了大罪!” 沈珹心中早恼了三房,不过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脸子,便道:“你们虽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处,你又哪里管得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沈珠那里现下如何了?他可是与你交底,怎么就这么恨上珏哥?二房长辈们是选了珏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这又同沈珠有何关系?” 沈玲涨红着脸道:“正后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早先相处都好好的,要不然珏哥今儿也不会专门过来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为珹大哥接了珏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与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选……他素来心高,觉得剩下的几个族兄弟中拔了大个自己是顶好的……没被长辈们选上心里不好受,面上也下不来,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这虽不是沈珠亲口承认,不过是沈玲得出的结论,却是距离实情八九不离十。 沈珹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兴灭继绝”本就当按照血脉远近,论序为嗣,二房首选宗房与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于沈珠想东想西,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对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说沈珠此子,心术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珹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绝了他的上进之路,除了给沈珏出气之外,也让他尝尝前程尽毁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脚。 若是沈珠出手伤的是旁人,宗房还能出面做主,以残害族亲、犯了族规为名处置沈珠;可沈珠伤了是宗房子孙,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谋私”。 可是宗房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总不能让沈珏平白被欺负! 到底该如何惩治,沈珹清晰事情原委后,反而变得为难。 加上这毕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长辈们在京,沈珹身为晚辈,不好越过几位长辈拿主意。 沈全这回没有提等沈玲,见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珏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辞出来。 沈瑞亲自送到门口,沈全迟疑一下道:“瑞哥,长辈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沈珠……” 沈瑞皱眉道:“毕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没有长辈在京,除了呵斥他几句,还能怎样?就是沧大伯与洲二伯那里,不与三房长辈打招呼,还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闻言,神情立时有些微妙:“现下三房是没长辈在京,过两日说不定就有了……来京前在宗房汇集启程那日,族长太爷将跟着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爷当时也在……他原是安排一个庶支随着沈珠进京,后来好像要换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这大过年在路上赶路,倒是也不嫌劳乏!”沈瑞说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与二房几位长辈搭上关系。三房素来利益为上,正经老爷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舍得下脸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关系还没开始攀,沈珠这里已经闹了个大没脸,将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皱眉道:“真要打他一顿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这等德行有亏之恶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轻罚。 毕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珏这里伤势又不是不可好转,不管是宗房还是二房长辈们都不好与沈珠再计较,否则倒显得宗房、二房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要是在京城就这么拘着,什么惩处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着恶心,反而是彻底厌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爷与二老爷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后,心里确实跟堵了苍蝇似的恶心。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绝沈珏的仕途,大老爷、二老爷却不能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又因这中间还涉及宗房,到底如何处置沈珠,大老爷、二老爷不得不考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种种原因,成了沈珠的护身符。 三房二老爷沈涌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与族中鲜少往来,很多房头与二房还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进城后总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珹家。 沈珹是宗孙,沈家未来族长,由他领着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礼拜会,也是应有之义。 沈珹见了沈涌与众管家,答应往二房递帖子,引众人去拜会。他并没有同沈涌提沈珠伤了沈珏之事,不过沈涌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冷淡。 沈涌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诧异。 要知道三房老太爷虽行事有些张扬,仗着辈分高时常冒犯族长太爷权威,可三房几位老爷向来会来事,与宗房关系并不坏。 就是京南那处专门贩卖松江布的布庄,也是得了沈珹庇护,才能得以在京城开张。三房也没有白用沈珹,许了两成干股给他;还有两成干股,是通过沈珹孝敬了贺家大老爷。 否则在京城,权贵品官云集之地,沈珹这个微末小官,实不算什么。 京城那处铺面,当年是沈涌进京后置办规整出来的,那时也常来沈珹处,两人本是相熟。 沈珹这个宗孙虽有些清高,不过对待族叔也客客气气的,这次却是换了模样。 沈涌心中不安,顾不得沈珹这里与众人的接风宴,就寻了托词从沈珹家出来,往南城布庄里寻儿子打听原委去了。 沈玲此时,正在发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珹名下,借了是沈珹外家的势。之前一时太平着,可初六开始挂幌子,就时时不顺。 沈玲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沈珹要发作三房。 为了京城这处产业,三房可是没少砸银子进来,沈玲可不敢担这个干系。可这没头没尾的,就去沈珹处说,要有“兴师问罪”之嫌,他实是左右为难。 正是愁闷得不行时,眼见亲爹来了,沈玲激动的差点落泪。 无需沈涌细问,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沈珠的事情说了。 沈涌听了,立时傻眼。老太爷安排沈珠进京,是想要讨好二房,怎么二房没讨好,反而连宗房都得罪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开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访友赴宴。 王守仁虽刚到而立之年,不过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状元之子,结交往来的也都是进士举人。 正月初八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来大明后见到的第三位状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试魁首——南直隶昆山人毛澄。 沈瑞虽没有见过毛澄,却是早闻其名。毛澄是苏州府近几十年来第二位状元,当初从松江到苏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几次。 毛澄自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他弘治六年中状元,时年祖父逢百岁,可谓“双喜临门”,传为士林佳话,地方官在苏州府为其立“人瑞状元坊”。 若不是来时仓促,何泰之还念念不忘领沈瑞、沈珏过去见识一番。 毛家祖父年寿既高,在毛澄中了状元两年后谢世了。毛澄身为承重孙,丁忧三年,因此如今依旧是翰林院编撰任上,并未升官。不过他是状元,毕竟不是寻常翰林小官,听说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宫廷听讲。按照这简在帝心的架势,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来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与沈瑞讲了自己同毛澄的渊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状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参加会试,与毛澄两人在会试前相识。 与别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书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监生的身份应试,很是被应试举人排斥。王守仁当时正是意气风发,交友向来随心,并不挑剔门第出身,倒是与毛澄十分投缘。 毛澄为人方正、有古君子风,王守仁志向高远、心存家国,两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两人,欢欢喜喜携手下场应试,结果一个过了会试,殿试时高中状元;一个会试落地,黯然离京。 换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说不得渐渐疏远。 毛澄与王守仁却都是君子,心怀坦荡,交情反而越来越深厚,数年下来成为莫逆之交。 听闻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经收下的,毛澄对沈瑞就颇为留意,在给了表礼后,就开始考校起沈瑞学问。 在他看来,王守仁年纪轻轻,几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礼部会试落地后攻读圣贤书备考还来不及,能有兴致收学生,那定是沈瑞天资出众,使得王守仁“见猎心喜”,方不可错过。 至于四年前沈瑞还在稚龄,毛澄反而没有放在心上。苏州府文风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书五经背的还算熟,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可在诗文与时文上只是平平,诗文浅白,时文略显生硬,实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孙,背负血脉繁衍之责,成亲较早,不过先头生的都是女儿,年将而立才得了长子。正赶上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给长子起名为“迟”,年纪倒是与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岁。 毛澄在叫了长子毛迟与王守仁见礼后,就吩咐他带沈瑞下去招待。 待两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着沈瑞资质似乎并不出众,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书香门第,士绅之家,即便没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读不起书的,这收徒所为何来?” 士林之中,师生关系最重,并不亚于血脉亲人。 收徒可不是简单的事,有时弟子行事不谨,也会牵连到老师身上。 像王守仁这样正经八百地收了学生,又带出来交际,俨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样。可沈瑞年纪在这里,才学也不显,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实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带了几分得意道:“宪清兄是不是觉得我这学生时文做的中庸,诗文也浅,就觉得瑞哥资质寻常?” 毛澄点头道:“那是自然。除了学问这块,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对答之间也不拘谨,倒是比寻常少年稳重许多。可科举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学问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个手指头:“我这个学生,小时候被耽搁了,九岁时三百千还背不全。正经读书只有三年,学时文不过半年,宪清兄还觉得我这学生资质寻常么?” 毛澄讶然出声:“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着他四书倒是扎实,还真瞧不出是只学了三年的,县试、府试是无碍的。如此说来,要是他早年没有耽搁,这个时候说不得院试也过了。” 王守仁与有荣焉模样:“虽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几年,胜在还算勤勉,无需人督促便晓得读书。我瞧着倒是比我这么大时懂事,要是我当年也早就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轻狂无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说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业!”说到最后,亦带了唏嘘。 毛澄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晚么?不过是你之前太过平顺,才将落第两科看的重,二十几岁中进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说来,我这三十几方中进士的,岂不是该讨饭去了?那些四十几、五十几还准备下场的,就更不用活着……”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过感慨一声,两人的话题就转到时政上。 毛家小书房里,沈瑞这个小客人,正由沈迟相陪。 沈迟个子不高,长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纪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极为用心。 奉茶、上点心,然后他就陪着沈瑞,找话题叙话,聊四书、聊诗赋、聊时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过中下,可在毛迟看来,这个年纪能指着四书出题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来,已经十分了不起。 待论起籍贯,晓得沈瑞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时,毛迟小大人似的说道:“松江府早年文风虽弱,近些年却是人才济济,虽还不能与苏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远,成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状元、弘治六年的传胪都出自华亭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世兄既是华亭县人士,与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学士可是同族?” 至于苏州的文风么?那不用细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连两科状元都是苏州府人氏,足以说明苏州府文风鼎盛。 沈瑞点头道:“沈状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迟闻言,面上带了几分热切:“前几日有幸随家父往沈学士家拜会,沈学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伟岸,学识亦过人,当世之君子也!” 官场上按品级与资历排辈,沈理年纪虽比毛澄小十来岁,却是早一科进士,品级又在这里,毛澄即便是状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会。 沈瑞听了毛迟的话,面上带了笑。 沈理若不是仪表堂堂,也不会在还是举人时,就被谢大学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迟所说的沈理“身形伟岸”那也是对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长相,毛澄是容长脸,留着短须,白净儒雅,要是真的长得歪瓜裂枣,即便文采出众中了状元,也早被丢到犄角旮旯,哪里会时常被宫中传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迟不仅个子不高,又长了一副圆圆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同沈瑞两个在一处,他即便端着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会觉得沈瑞年长。 毛迟虽是家中长子,上面父母姐姐们向来疼宠,同沈瑞聊着聊着熟稔了,言行之间多了随意,不知不觉带了些娇气出来。 提及就读的春山书院,毛迟苦着脸道:“实不明白书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师兄弟十余岁就要参加童子试,夫子们也不怕拔苗助长!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苏州府,明年下场,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争气似的。与他们实是不能比!”说到这里,带了几分踌躇道:“我拖延到现下没有下场,并非书读的少……只是担心名次不好……” 沈瑞见他提及考试就带了忧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状元的儿子也不好当,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个状元老爹,也不会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间俗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才是世人对儿子的期望。 可是状元已经是文魁,除非儿子也中状元,否则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寻常人应试,中了同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等到他们这些状元的儿子应试,即便进了二甲,都会被人说长论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几岁中二甲进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轻有为,可只因有个状元老爹,之前落第两次就成了污点,被人说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点头道:“我那状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为世兄所忧之事烦恼。” 毛迟听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来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情绪显然好上许多,这种晓得别人也烦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许多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这一日,沈瑞见识文曲星一尊,收获小个子话唠属性新朋友一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在毛澄面前,王守仁会赞沈瑞,待师生两个在毛家用了午饭乘坐马车出来时,王守仁就开始教训。 “让你用冬景赋诗,不是雪就是梅,刻板无新意。我早让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里读死书,多走走,多瞧着,闭门造车又能做出什么好文章?”王守仁带了几分不满道。 沈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虽当他的面没有说什么,可考校完后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辈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里不晓得那种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日被嫌弃挑剔,深受打击。 二房嗣子人选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说了,估计等正式入嗣后,需要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周年后再去寻书院入学。 王守仁晓得弟子能名正言顺地留京,心中也欢喜。虽说他没有见过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可是只凭沈理之前的说辞,还有沈瑞当年入西林禅院后长辈们的不闻不问,就晓得他的处境艰难。 嗣子虽也不易做,不过沈沧夫妇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沧家渊源,本生家又离京千里之遥,轻易不会到京中,倒是也会省了许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节后就要往衙门去,带不了你几日。过几日我列个单子给你,标注几处京郊景致,你每旬抽出一日出来转转。只要见了真正景致,方能生出锦绣情怀,落笔才有实意。” 沈瑞老实应了。 说实在的,他也想要四处转转,不过他年岁在这里,又是到了京城就赶上除夕,长辈们不会放他随便出来,这几日还是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在,才得以跟出来见见世面。 王守仁这次提议,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节过了,沈瑞也会想由子出去转转。 王守仁吩咐马车绕道,将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日来接他的时辰,便乘车离去。 沈瑞没有回九如居,也没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珏,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与大老爷报备。 据他这些日子接触,晓得徐氏与大老爷都有极重规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诫自己按照规矩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世人定下规矩,总有这样那样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寿的话,用在沈瑞这个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并不妥当,不过这是大老爷亲自取的院名,匾额则是三老爷亲书。 看来沈珞之夭,让他们兄弟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的匾额时,沈瑞心中还是颇为感动。他以为自己既要为嗣子,大老爷这里对他的要求定是责任、担当、孝道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劝学,可是大老爷要他平安长寿。 没等到进主院,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沈瑞闻言,心中吃惊。徐氏治家颇严,沈宅鲜少有这般吵闹时候,这是怎么了? 他加快了脚步,疾行几步,就见迎面沈珠飞奔,横冲直撞地冲上来。 沈瑞忙侧身避开,沈珠等到越过沈瑞,方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会儿功夫,后边已经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拦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浑!” 沈珠神色冰冷,看着来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来人四十来岁,身量圆滚滚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涌。 “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得教训,快随我去长辈们跟前赔罪!”沈涌板着脸道。 沈珠闻言,立时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训,那沈瑞呢?我伤了沈珏是不应该,可沈瑞身为卑幼对我动手之事就没人提了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沈涌既然听儿子讲过当时事发详情,自是晓得沈瑞动手之事,心中对沈瑞也不满。可他晓得,眼下不是去计较沈瑞对错的时候,沈珠这个样子继续拧下去,可就真的要将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无需出手,只要不再庇护三房,三房往后的日子就要难熬。至于京城二房这里,以后沈珠真的要走科举仕途,也少不得这边族亲拉扯。 沈珠年轻气盛,不晓得轻重,沈涌如何能不晓得? 沈涌皱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随我回去请罪!” 沈珠满脸怒色,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恶毒,不将族兄弟当兄弟,眼前这个就将旁人当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难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贵?原来二叔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人!” 这还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词,沈涌气得直发抖,抡起胳膊就给沈珠一个大耳刮子,跺脚道:“不董尊卑的东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后两步方站稳,显然被打懵了。 前几日沈瑞动手那一次,沈珠精神恍惚,又心虚理亏,挨了打也只动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满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冒着一团火。 沈涌已经拉着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开沈涌,转身往外跑。 沈涌身子肥硕,哪里追的住,跟着没几步,眼见沈珠跑远了,狠狠地扥扥脚,又折返回来。 沈瑞莫名地生出几许不安,想着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骇人,立时追了出去。 沈涌见沈瑞见着自己练请安道好都没有就跑了,轻哼了两声,回转上房。 沈瑞的预感没错,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寻沈珏去了。 沈瑞追过来,挑了帘子进屋时,这边已经闹上。 沈宝伸出一双胖胳膊,使劲地抱着沈珠的腰,沈琴挡在沈珏身前,与沈珠对峙。 沈珠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琴,直直地望着沈珏的脸。 沈珏被他盯得发毛,咽下一口吐沫,却也不敢开口挑衅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态异常,想起这几日让他日夜难以安生的痛楚,恼恨中也有些畏惧。从小打到,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苦头。即便小时争强好胜,与沈瑞两人也常滚在一处扭扭打打,可那种疼痛与现下这个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着沈珠素来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说话不讨喜,也不曾听闻他与人动过手脚,谁会想到他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边站定,转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带了戒备。 沈宝见沈珠不再动,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侧,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沈珏身前,将沈珏护得严严实实。 距离沈珏受伤已经几日过去,沈珏面上已经开始结痂。这个时候,沈珠要是再使坏,说不得沈珏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视线终于从沈珏脸上移开,依次从沈宝、沈琴、沈瑞等人脸上滑过,接下来却是仰头望天,哈哈大笑。 虽说他是笑着,可这笑声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珏从沈瑞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珠时,眼中有恼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几声,眼角都笑出眼泪:“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兽!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样,端起架子来,就忘了当年‘猫烦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个人似的,不过是臭味相投,我倒是要瞧着你们手足情深能到甚时候!都出了五服,八辈子远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这一套,连自己个儿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够厚的。还是真以为巴结好了沈珏,就能谋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个嗣子,你们这焦孟兄弟可怎么办好呢?” 前一句讥讽的是沈瑞、沈珏,后一句则是嘲讽沈琴、沈宝。 沈琴忍不住还嘴道:“不用珠九哥操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会做白日梦!” 沈珏在众人身后,也忍不住接话道:“我与瑞哥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话,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与沈宝两个都默默,并没有与沈珠斗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墙”。 沈珠拭了拭眼角,面上带了笑:“好,你们都是好的……独有我是个做白日梦的大蠢蛋!”说罢,深深地看了沈珏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沈珏使劲捶了捶脑袋,懊恼道:“作甚露怯哩?心虚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着沈珠神情癫狂,不由皱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琴二哥、宝四哥,我瞧着沈珠有些异样,三房涌二叔来了,现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会一声?” 沈琴、沈宝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亦带了忧虑。 方才沈珠的模样,疯疯癫癫,确实不寻常。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往上房寻沈涌去了。 沈珏见状,面露不安:“瑞哥,不会出什么事吧?” 沈瑞劝道:“你莫要担心了,不过是怕沈珠羞愤之下胡乱跑出去,长辈们着急,能有什么事?”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感觉却不好,沈珠方才模样,明显又钻了牛角尖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待安抚完沈珏,沈瑞去上房时,沈涌已经不在,大老爷与徐氏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听说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闹了!”徐氏皱眉道:“珏哥可还好?沈珠可是又要动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摇了摇头:“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去确认珏哥伤势。” 沈珠已经十八岁,比沈琴、沈宝二人大四岁,即便是书生身材,身量单薄,可真要狠心挣扎,沈宝一个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闻言,神色稍缓:“总算没有糊涂到家。” 大老爷则是肃容看着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里,可是得了教训了?” 沈珠对沈瑞指责时,就在院子里,没有压低音量,大老爷与徐氏自然也听得清楚。 沈瑞闻言,面露羞愧。 惩处沈珠的法子不是就这一种,他选择了最简单解气的,却是坏了规矩,留了话柄。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当戒急戒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人前当为君子状。不是挥着拳头,就真的让人畏惧。这次有珏哥的事情在前,你年岁又在这里,不会有人寻你错处,要是再有这一回,你这骄横无礼之名就要坐实了!” 沈瑞垂手听了,小声道:“再也不会了。” 下回要收拾哪个,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却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爷见沈瑞服帖,微微颔首,道:“若是这回珏哥真的因此毁容,你会如何行事?” 沈瑞闻言,心下一颤,抬头看了大老爷一眼。 大老爷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导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来,已经避到里屋。 大老爷目光深邃,颇有深意,并不像随口一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没有急着作答,仔细思量一番,道:“族规上有一条,禁止族人血脉相残,沈珠既犯了族规,又酿成恶果,自然要得到惩罚。侄儿会寻求族长与族老出面,将沈珠除族,以儆效尤。” “这倒也合世情规矩!”大老爷点头道:“只有这样么?” 沈瑞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沈珠用滚茶泼珏哥,目的是要断送珏哥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要让沈珠自尝恶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凭科举出仕,以后风光得意,未免对珏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爷与徐氏跟前装成老实良善模样,只是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不成?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也没有圣人胸怀,是个“以直报怨”的性子。 他没有看到,听了他这番话后,大老爷的嘴角弯了弯,不过迅速地回复,面上看着越发严厉。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要是功名真是那么好除,那读书人之间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坏人功名,岂不是儿戏?难道学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爷皱眉道:“回去动动脑子,下回我不想听这些虚话!” 沈瑞恭敬地应了,心中却觉得怪异。 大老爷这个架势,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么? 大老爷一脸正气地说这这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位显然是个肚里黑。 沈瑞正腹诽,就听大老爷道:“这次你是出于对珏哥的兄弟情义方对沈珠动手……要是下回对不起你的是珏哥呢?你当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带了凝重,缓缓地回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珏要是对不起他,不当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当沈珏是兄弟。 大老爷没有再问什么,只道:“切记你今日之言!”说罢,便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徐氏从里屋出来,嗔怪道:“前面的还罢,老爷作甚又说起珏哥来?他们如今是好友,以后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闹的,哪里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爷面上含笑,摸着胡须道:“人心本贪,当家人最忌惩罚不明,否则就不会有‘得寸进尺’这个词。即便是兄弟之间,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顾念情分,对于珏哥日后不当处纵容谅解,一来二去的,会成什么模样,太太也能想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教导兄弟、约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责,要是他因旧情一味厚道,我还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大老爷面前,他还是颇有压力。 大老爷向来话不多,像今日这么长时间的对答,对沈瑞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这种老子教导儿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换了家常衣服,就去了书房,不过坐在书案后就有些跑神,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倒不是因大老爷的教导想起上辈子的父亲,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生出几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后,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伤心难过。要是小沈瑞的灵魂没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后就好了。即便以母亲的聪慧,肯定会迅速识破,不过也能让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寿坊外,沈涌嘴巴堵了,被几个武士按倒在地,看着前面被押着的侄儿瑟瑟发抖。 就在一刻钟前,沈涌追上了沈珠,却是已突生变故。 沈珠在仁寿坊外的路口,冲撞了贵人。沈涌到时,那边已经将沈珠按倒,要轮棍子。 沈涌早年也曾在京城住过两年,自是晓得京中贵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贵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马上,周遭簇拥了二十来名锦衣华服的佩刀武士,就晓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们手中,沈涌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冷眼旁观,即便胆颤依旧硬着头皮上前求扰,少不得将族兄沈沧抬出来,希望对方息事宁人。 马上贵人听了沈涌的话,示意旁边人拉他上前。 沈涌这才发现,马上贵人穿戴气派,面容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哪家权贵子弟,以沈沧侍郎身份,应该能大事化小吧。 这贵人似是看破沈涌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几分戏谑:“方才冲撞了本伯爷的小子,真是户部左侍郎沈沧之侄?” 伯爷? 沈涌心中暗暗叫苦,老实回道:“不敢欺瞒贵人,正是如此!” 那贵人讶声道:“这倒是怪了,沈沧不是只有一个侄儿,去年重阳落马摔死了,怎么又跑出一个侄儿来?” 大冷的天,沈涌额上却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贵人话,是族侄,年前随沈家大太太从松江来京。” 那贵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原来只是族侄,罢了,给沈沧一个面子。冲撞本伯爷本该赏他六十棍,这回就赏三十棍吧!” 沈涌闻言大惊,开口想要继续求饶,那贵人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聒噪!” 旁边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涌的嘴,将沈涌拖了下去。 沈珠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马上权贵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员,谁能打我?” 那贵人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旁边动手武士丝毫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将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经开始抡起来。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涌看得心惊胆颤。 这贵人自称伯爷,对于沈沧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这到底是哪个? 沈珠开始还嚎叫,后来动静越来越小,衣裳外已经渗出血来。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执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贵人马前复命。 贵人策马几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头一回晓得生员是打不得的,照这个话说,若不是生员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说罢,就带了众武士,策马而去。 沈涌立时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纸,下巴耷拉着,腰下到腿弯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 沈涌见状,唬着魂飞魄散。 因今日来二房是要“教训”沈珠给宗房、二房消气的,为了顾及沈珠面子,沈涌并未带随从,只好掏出银子,央求过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贵人下令打人时,就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等贵人一走,都出来了。 沈涌出手阔绰,有帮闲的乐意跑腿,左右又不远,揣了银子,小跑着去了。 沈涌搂着沈珠,急得眼泪都出来。 沈珠面如死灰,拉着沈涌衣袖,吃力起说道:“扑灰色狼壶……” 沈涌一时没听懂,沈珠又念了两遍,沈涌才明白是“不会侍郎府”。 沈涌心中哀叹一声,又在看热闹中的人中招呼两人,问了附近药堂,将沈珠抬过去了。 一条街外,方才那贵人策马而行,旁边一人道:“伯爷倒是心慈!” 这打棍子也分轻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残。 那贵人轻哼一声道:“到底是沈沧族人!”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家伙,可是都处置干净了?” 旁边人道:“早就处置干净,这等自作主张的东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这样的事来,幸好瞒住了,要不然娘娘与侯爷跟前伯爷又要难做!”那贵人道:“本伯爷倒不是怕那个,只是那狗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难道本伯爷是那等输不起的,要用这等阴私手段?要是旁人晓得,本伯爷这脸还要不要?偏生这狗东西还摸错了马,沈沧那个侄儿倒是可惜了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帮闲的到了沈宅,自然见不到大老爷。因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中出事的两人正好与才离开的沈涌、沈珠叔侄对上,门房也不敢耽搁,立时禀告管家。 管家出来,仔细盘问了几句,就匆匆禀到大老爷处。 大老爷听说沈珠在路口冲撞了贵人,还挨了板子,不由皱眉。 倒不是担心沈珠性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冲撞了皇亲国戚,也送不了性命。只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还在跟族兄弟闹,如今又得罪了外头的人,看来还是当早日送回松江,否则是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大的少年,最是不逊,让人恨得直痒痒。 想到这里,大老爷便吩咐管家去处理,又交代管家仔细打听沈珠到底冲撞了何人。 既然沈涌在人前,已经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冲撞贵人在前,说不得沈沧还得亲自登门去赔不是。 徐氏亦听了沈珠之事,不免后悔:“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携了他进京。不知到底打成什么样,要是有个不好,我心里也不安生,族亲们也要埋怨二房。” “不过是皮肉之苦,天子脚下,别说是伯,就是公侯也没有哪个敢当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沧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里出事,晓得丈夫说的在理,心里安生许多。 过了将一个时辰,管家才回来,沈涌惶惶然跟在后头。 一见大老爷,沈涌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沧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色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首。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日一早,才知晓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色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发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性情。 这日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日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日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破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首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声。”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那位祖上做了几十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发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性,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首。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首则是黄黑色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色,已经开始动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精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日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日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时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日给珠少爷看诊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日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发妻故去就满三周年,这续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为长子,王守仁有传承子嗣之责,可子女缘却单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没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觉得王守仁将道德、国家等方面看的太重,丝毫不念己身,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未免太孤单些,让人看着心揪。 主仆二人说完话,打发长寿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珏处溜达一圈,刚推门出去,就见沈珏衣袖掩面,走了进来。 “不好好养着,你怎么出来了?”沈瑞嗔怪道。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道:“在那边实是无聊,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瞧瞧你。”他半张脸都结疤,看着很是怕人。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衣袖掩面这样的事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章 人以群分(六) 沈珏嘻嘻哈哈,话题却一个劲地往沈琴、沈宝身上引,沈瑞哪里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你这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这是想要关心关心沈珠,就不能长长记性? 沈珏收了嬉笑之色,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总不能平白让外人欺负了去!” 沈瑞轻哼一声道:“不想白欺负还能如何?难道还想着望登门问罪?别说是问罪,就是沧大伯这里,少不得还得俯身低头去赔不是!” 沈珏皱眉道:“御史呢?沈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责,未免太猖獗。作甚还得沧大叔去赔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珏哥这是心中不平,想要为沈珠讨公道?还是你真是以为,这世上没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势大,在松江时,沈家何曾不势大? 沈珏一噎,讪讪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 “本不过就是一件小事,难道还要非得闹大了,让京官勋贵都晓得沧大伯族侄冲撞了国舅爷,得罪了张家?”沈瑞反问道。 沈珏撇撇嘴:“沈珠走路,对方骑马,怎么个冲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说了什么难听话,才引来这场祸事。” “这不挺明白的么?前面还那么多废话。”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无缘无故就随意责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会纵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对张家兄弟没有太过约束,除了因张皇后的缘故“爱屋及乌”外,也是因张家兄弟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于张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帝王心术,一个四下里得罪人的外戚,说不得比邀买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让人安心。 沈珏先前有些为沈珠抱不平,不过想到沈珠那张嘴,说话恁地难听。平素族兄弟之间,无人与之计较,可外人哪里会惯着他,说不得还真是祸从口出。 沈珏往榻上一坐,支棱着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张小国舅,以后的前程会不会有碍?”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说。建昌伯未必会记得此等小事,可难保以后有人会挖出来。” 沈珠要是不中进士还罢,进了进士入了官场,就难免有倾轧纷斗。旧事翻出来,说不好还真能断送沈珠前程。冲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两脚都是厚道的。 昨日路口之事,与建昌伯来说,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沈珠来说,却是难以化解的大事。 沈珏叹了一口气道:“沈珠这性子,还是安安生生待在松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没人与他计较。” 正如沈瑞所说,对于建昌伯来说,昨日之事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横冲直撞地从胡同口里冲出来,差点惊了建昌伯的马,过后又口出不逊,建昌伯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他来说,既是叫人打了几十棍,教训了沈珠的出言不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待沈沧亲自登门,送了礼单与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么想见沈家人。 不过沈沧毕竟是户部左侍郎,不是寻常小官,既亲自过来,总要见一见。建昌伯就吩咐人将沈沧请到客厅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过去待客。 因大明选妃惯例,为防外戚干政,后妃都选自民间,当今皇后张皇后亦是如是。 张皇后之父不过是秀才,以乡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张皇后能从众多民间仕女之中脱颖而出,选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张延龄是张皇后胞弟,今年二十五岁,尚未蓄须,安生说话时,还真是斯斯文文好风仪。 虽说他没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张延龄心中多少有些心虚。要是沈家子弟多还罢,沈家又是三房只有这一根独苗。只因他一个疏忽,使得手下犯下这等绝人血脉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里也不自在。 对着沈沧时,张延龄就将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温和守礼模样。 待听到沈沧是为族侄鲁莽冲撞请罪来的,张延龄便道:“没想到那出言不逊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亲,早知如此,我昨日不与他计较也罢!他直愣愣地冲出来,险些惊了我的马,我也不是担心自己如何,只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晓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御史盯着,但凡有半点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爷子翻来覆去嚼舌,使得皇上与娘娘为难。要是昨日他真伤在我马蹄下,那些御史言官才不会去理会原委如何,说不得次日就上弹劾折子,告我一个‘内城纵马、践踏良民’的罪过。” 这是张延龄的真心话,说的也恳切。 沈沧见他如此温和,同传闻中桀骜无礼的张小国舅判若两人,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哪里瞧不出真假 张延龄所担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因他是皇亲国戚,即便受帝后疼宠,可也背了不少骂名。 沈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没有约束好族人,给伯爷添麻烦了。” 张延龄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沈侍郎膝下犹空,莫非这族侄,是沈侍郎择选的嗣子?” 想到这个可能,张延龄有些后悔。 虽说沈家并不知晓沈珞落马的真正缘由,可张延龄却记在心上。在他看来,总要寻个机会还沈家一个大人情,将这段恩怨了了。他向来恩怨分明,不愿平白担这段罪孽。 昨日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过就是了,教训起来也没甚意思。 沈沧闻言,忙摇头道:“非也。只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选。” 张延龄听了,露出几分兴致:“那我也恭贺沈侍郎后继有人。沈侍郎选中人选,定是人才出色,待日后见到,我倒是要仔细瞧瞧。” 两人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勋贵,素无往来,说到这里,已经是言深交浅。 沈沧因张延龄晓得自家事,心中只觉得怪异;张延龄察觉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来,轻咳一声,端起茶来。 沈沧见状,便起身告辞。 张延龄打发管家送了出去,神色便转为轻松。 沈家选了嗣子也好,以后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里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着是张家老人,以前服侍过先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他这个主人待下又向来宽和,没少打着张家旗号在外狗仗人势,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被牵连,张延龄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拢一拢尽数发卖到盐场去,不能再留了。 张延龄怒气冲冲正想着,就听有人道:“这是怎么了?沈沧哪里得罪了你?” 张延龄见了来人,忙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来人三十来岁,面白如玉,穿着半新不旧紫貂大氅,立着一双丹凤眼瞪着张延龄,不是旁人,正是张延龄胞兄——寿宁侯张鹤龄。 “怎么,大哥还来不了了?”张鹤龄轻哼道。 张延龄忙将兄长让到上座,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哥不是应酬多么,哪里像弟弟这么清闲。” 张鹤龄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今日又引得一个侍郎登门赔罪,我自然要过来见识见识张伯爷的威风。” 张延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传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马路上杖责儒生,难道就不晓得会传开?”张鹤龄皱眉道:“昨日之事还罢,是那小子冲撞你在前,也不怕闹到御史跟前,只是不好再闹大。沈沧既登门赔罪,此事就到止为止,不许你再闹腾!” 张延龄想要吐血,苦着脸道:“大哥,我冤枉!我没有再闹腾啊,这不是好好陪了沈沧吃茶,也收了他的礼么?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 勋贵与文官不是一系,他在勋贵圈里交好哪个,得罪哪个,今上都会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要是他与京中堂官有所往来,不管关系是交好还是交恶,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张鹤龄见他没有由着性子犯浑,心中颇为意外,又带了几分欣慰,点头道:“到底是过了年,长大了一岁,我家二郎也开始懂事了!” 张延龄讪笑两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兄长越来越爱唠叨,幸好不知晓重阳节赌马的事,否则还不知要念叨成什么模样。 沈沧这里,从建昌伯府出来,上了马车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温和,说话亦斯文有礼,沈沧开始只当是传言有误,后来却察觉出不对来。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谈似乎过于客气,有几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对沈家之事又过于关注了。 沈家与张家并无旧交,以张家如今之势,建昌伯也不无需将沈沧这个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说他对自己存了恶意,委实也不像。一时之间,沈沧也猜不到原委。只是建昌伯这是友非敌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好事,要是因此张沈两家交恶,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后在仕途上说不得就要受牵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闻风而动(一) 沈珠情形很不好,除了身上伤势之外,被当众杖责的耻辱感也彻底击垮了他的骄傲。 自打昨日回来,他就吃不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杖责时周遭的嘲笑声,直觉得脑子要炸了一般。 除此之外,就是他没有宣之于口、心中隐藏的惊惧。 那个飞扬跋扈的权贵不是旁人,竟然是国舅爷建昌伯。 换做旁人,说除了自己功名或许只是一句笑话,换了张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今上只有一后,后宫无妃,建昌伯除了是皇后胞弟,还是太子舅父。 自己得罪了张家,又哪里能谈前程?沈珠只觉得自己满心抱负都化为乌有。 知晓徐氏领了几个族弟来探病时,沈珠一瞬间也曾生出些希望,是不是能央求徐氏保全自己的功名,不过想一想昨日建昌伯的猖獗,便又灰了心。 建昌伯权势赫赫,沈家大老爷也不过是三品官而已,要是他真的给沈家颜面,自己也不会挨了这顿打。 沈珠不免又想到,是不是沈家先前有得罪建昌伯的地方,方使得自己受了这无妄之灾。 人总是容易逃避错误,不能接受自己是“罪魁祸首”,自己遭罪是“罪有应得”。 沈珠寻到这个理由,对于二房长辈越发愤恨,心里的恐惧之外,又觉得委屈。 至于几个族弟,在他眼中,不过是来幸灾乐祸的。他们都是势利眼,晓得沈瑞、沈珏已被择为嗣子,个顶个地去巴结那两个,恨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模样。 这般想着,无论沈涌、沈玲父子如何劝说、恳求,沈珠都不肯见徐氏与沈家诸少年。 沈涌没法子,只好满脸惴惴地出来,对徐氏道:“珠哥臊的厉害,不敢见人!” 徐氏眉头微蹙,关切问道:“药可用的好,有什么缺的只管过去取。珠哥既是我带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完完好好地将孩子送回去。” 沈涌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听说二族兄过些日子回乡祭祖,原想着随二族兄一起回去,这下却是不能了。” 沈珠即便没有伤筋动骨,可皮开肉绽模样,没有旬月修养,也不敢让他上路。 徐氏也是为这件事担心,不过沈珠如此,不好催促其上路,只道:“有你这个亲叔父在,珠哥这里我也就不担心了。” 沈涌心中不免失望,可徐氏不提接沈珠回侍郎府养伤去的话,他也不好主动提出来。 再想想沈珠之前的错处,再往二房凑未必能落下什么好,沈涌便也死心,斟酌着问道:“建昌伯那里?” “你沧大哥今日亲自登门请罪去了!”徐氏淡淡地回道。 沈琴、沈宝、沈琳三人坐在徐氏下首,神色各异。 他们方专门央求到徐氏跟前,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沈珠却是避而不见。 沈琳还罢,向来心粗,只沈珠真的是羞臊;沈琴则有些闷闷不乐,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沈宝是不放心沈琴自己出来,才跟着溜达,对于沈珠到底如何并不关注。 徐氏与沈涌也不相熟,又说了几句沈珠的伤势,徐氏便起身告辞,带了几位少年出来。 等上了马车,沈琴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沈宝皱眉道:“琴二哥到底难受个什么劲?” 沈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不是咱们昨日太护着珏哥,伤了珠九哥的心,他也不至于挟怒而去,有了后边的事。” 沈宝皱眉道:“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欺负珏哥?” 沈琴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昨日情景,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话,没必要非得箭弩拔张。” 沈宝不再看他:“纵容为恶亦是恶。琴二哥若是觉得他可怜,那珏哥得了半脸的伤是自讨的?” 沈琴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沈宝摇头道:“就算心软也不当是非不分,否则就是糊涂了。” 沈琴讪笑两声:“晓得了,晓得了,宝哥可别念叨哥哥,我错了还不成?” 沈琳坐在旁边,脸上露出几分懵懂:“珏哥怎了?半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琴与沈宝听了,都开始缄默。 大家都要留京,沈琳却是元宵节后就随二老爷南下的。他向来实在,旁人问什么说什么,沈珠之事固然是沈珠为恶在前,可是这错处不宜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否则传到三房那里,说不得三房老太爷就要迁怒到他们两个头上。 他们族兄弟两个虽被三老爷留下,可并不与沈瑞、沈珏似的长长久久地留京,最早年底、最迟明年就要回去,要是得罪了三房上下,以后也有了聒噪。 沈琴“哈哈”笑了两声,凑到沈琳跟前,岔开了话,聊起旁的来。 沈琳心眼子直,被岔开话头,就没有再问此事。 沈琴与沈宝偷偷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沈琴与沈宝两个放心的太早了。 沈琳只是脑袋转的慢,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再问沈珏的伤,可回到沈宅后,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去探望沈珏。 沈琴、沈宝两个面带苦笑,随着沈琳过去。 因沈珏不在,三人又追到沈瑞的九如居。 沈琳亦后知后觉,讶声道:“原来瑞哥换了院子。” 沈珏先前被沈瑞讥讽了一顿,倒是不再烂好心地关切沈珠状况。不过沈瑞这里,即晓得沈琴等人去探病,少不得问一句。 沈琴怏怏道:“珠九哥并没有见我们,听涌二叔的话,他这回伤的不轻,从昨日开始只能趴着,连翻身都不能,怎么也得养个旬月方好。” 沈琳在旁,看着沈珏的半脸伤,则是傻眼。 “伤的恁重呢,这是怎么弄的?”沈琳满脸担忧地问道。 因他质朴心实,族兄弟几个固然无人与之交好,可能照顾他的时候也尽力照顾,几个族弟亦然。沈琳心中,对大家伙向来感激不尽。 沈珏想起前几日受伤时的情形,还有这几日伤痛折磨,对于沈珠那最后一点怜悯也抛到脑后,轻哼道:“总不会是我自己烫着玩,还不是拜沈珠所赐!” 自打沈珠动手伤人,沈瑞与沈珠两个“同仇敌忾”,不约而同地省了那个“珠九哥”的称呼。 沈琳有些糊涂,望向沈琴、沈宝,一脸寻求解惑模样。 沈琴、沈宝两个眼神漂移,只当未见。 沈瑞心下一动,回道:“洲二叔择了珏哥做嗣子,沈珠不忿,就用滚茶泼了珏哥的脸。不只脸上,珏哥肩膀上也都伤了。” 沈琳闻言,立时傻眼。 他想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二老爷选的嗣子不是沈珠而是沈珏,而沈珠竟然动手伤人了。 “怎能这样哩?怎能这样哩?有话好好说就行了,作甚动手?这得多疼啊!”沈琳围着沈珏打转,越看越担心,自己急出眼圈都红了。 屋子里原有些沉默,沈琳这模样,倒是引得大家抑郁的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 沈珏甚是豪气地摆摆手道:“琳二哥莫要担心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点小伤小痛地算甚么?” 沈瑞、沈琴几个闻言,想起沈珏当日“呜呜”哭泣模样,对比他现下“豪言壮语”,不免都带了笑。 这日过后,沈琳没有再提去探望沈珠的事,沈琴这里也就此安生了。 只是沈珠先后闹出这么大动静,沈家众族子那里是瞒不下的。 沈瑛、沈琦兄弟诧异沈珠的心狠时,也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兄弟没有参合进去,否则沈珠与沈全就住在一处,还不知会存什么坏心。 至于沈理,则是意外沈珠的心智,已经十八岁,却还能做出这等事,还真是大愚若智。三房教养,可见一斑。 沈珹犹为气恼,他是宗孙,有约束族人之责,沈珠伤了沈珏还只是私怨,惹上建昌伯说不得是要给沈家惹来祸患。 他虽没有跑到沈珠面前大骂,却叫人去请了沈涌,直接交代道:“好生约束沈珠,不许他再出门胡闹!”又因二房大老爷亲自往建昌伯府请罪一事,道:“为了沈珠无礼,沧大叔出了重礼,又俯身去赔罪,明明是三房惹出的祸事,没有二房掏银子的道理,涌二叔莫要装糊涂!” 沈珹说的直白,半点不客气,沈涌满脸涨的通红,道:“大哥,不是我忘了这个,实是布庄那里如今纷扰不断,现银送出了不知多少,一时有些周转不开。” 沈珹冷冷地看着沈涌,并不言语。 他不否认,南城布庄如今的窘境是他在后头推波助澜,为了是给弟弟出口气,也让三房晓得本分。只是大家毕竟是族人,如今又在京中,远离故乡,没有自家人厮杀的道理。 只要沈玲机灵,晓得早日带了沈珠登门赔罪,事情也不是不可回转。 可没想到沈玲将银子舍给这个那个,也没有过来赔罪。 沈涌见沈珹神色,便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被沈珠挨打的事情分了心,才没有仔细思量布庄之事。布庄有沈珹与贺家大老爷干股,只要这两人发话,那些上门惹事的小喽啰压根无需理会。沈涌心中后悔不跌,连忙赔笑道:“是我糊涂了,今日回去便筹银子,总不能让二房亏了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风而动(二) 那日建昌伯在仁寿坊外闹出的动静,到底是在京中传开了。 旁人还罢,对于此事并不觉得新鲜,建昌伯要是每个月不闹出些动静来,就不是建昌伯。因今年“京察”有心挪位置的几位,都十分留心此事后续。 沈沧在户部左侍郎位上数年,成绩斐然,今年一个尚书定是跑不了的。要是能借此让他与建昌伯对上,那说不得尚书位上就能空出一个来。 不过,沈沧能屈能伸,建昌伯那里竟然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明可以引得两家交恶的事情,最后竟然没动静,惊落了一地眼球。 有讥笑沈沧无风骨的,也有佩服他识时务的,褒贬不一。 只有松江籍官员贺东盛,因同沈家并立松江的缘故,对沈侍郎府邸始终留意 贺东盛就是贺家大老爷,为从三品光禄寺卿,同沈家宗房是姻亲,去年亲上加亲,又同沈家四房联姻。 大明的“九卿”分为“大九卿”、“小九卿”之说,“大九卿”是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廷推廷议之权;“小九卿”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士府詹士、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上林苑卿、尚宝司卿,都是京中各衙门掌印官。 同“大九卿”相比,“小九卿”的分量就有些不足。 贺大老爷正值盛年,投身内阁李东阳李学士门下,就是想要更进一步,瞄准的位置就是沈大老爷的户部左侍郎。 同别人的幸灾乐祸相比,贺大老爷更希望沈大老爷能平平安安升任,莫要生什么波折。否则的话,沈大老爷不动窝,户部左侍郎的位置腾不出来,贺大老爷苦心钻营,难道就为了去刑部、工部做个闲散侍郎?还不若现下做着掌印官舒坦。 因这份关注,贺大老爷就得了沈二老爷即将回乡祭祖的消息,打发人将沈珹请了过来。 “沈学士回乡,可是为过继之事?这嗣子到底择定了哪一家?”贺大老爷问道。 他收到过贺三老爷家书,晓得徐氏去年冬月省亲之事,对于沈侍郎家择嗣之事也颇为留心。 宗房大老爷家的子弟,是贺家外甥,要是能过继到侍郎府,那往后两家也能更进一步。 “是珏哥与四房瑞哥!”沈珹回道。 贺大老爷闻言,眼睛不由一眯,掩住其中喜色。 沈珏是他的堂外甥,过年那几日还曾随着兄嫂过来拜年;沈瑞他虽不曾得见,却是听自家老太太提过,在三老爷的信中也见过这个名字。 沈家四房去年往贺家下了定,婚期就定在今年三月,沈瑞将是他名义上的外甥。至于之前嫌隙,有这门亲事在,怎么也掩过去了。 “可是珏哥在沈侍郎名下、沈瑞在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道。 沈珹摇头:“非也,是瑞哥入嗣沧大叔名下,珏哥入嗣洲二叔名下。” 贺大老爷闻言一愣:“怎么会如此?沈家京中这一房,沈侍郎是嫡支嫡脉,择嗣‘按序’不是当择宗房子弟?怎么反而选了沈瑞?” 在贺大老爷看来,沈家京城这一房已经绝了血脉,从宗房择嗣子,以后两个房头彼此扶持,也是双赢之道。 沈珹道:“瑞哥外祖父与二房有旧,年纪又比珏哥年长。再说沈家四房亦是中兴祖嫡脉,从四房择嗣子与从宗房择嗣并无二样。” 两人虽为甥舅,可毕竟是两姓旁人,沈家的事贺大老爷也不好再细问。眼下这个结果,显然已经出于他的意料。 沈珹走后,贺大老爷在书房坐了一刻钟,叹了一口气,往内院见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在京中荣养三年,儿孙孝顺,并不曾见老,精神矍铄。如今唯一让她忧心的,就是打小亲自养大的孙女云姐。 云姐今年十六岁,先前为了她在京中择婿,还是松江择婿,贺老太太一直犹豫不定。 待思前想后,贺老太太到底不放心将这个父母双亡的孙女许给外人,就从娘家择了一侄孙为孙婿,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贺老太太想要回乡亲自送嫁,可她的年岁,真要回去指定不会再折腾出来。贺大老爷好不容易将老母接到身边尽孝,如何肯依。 贺老太太无法,开始给孙女准备起来,等到了四月里让贺家五老爷送云娘回乡待嫁。 待听了沈侍郎择定沈瑞为嗣子,贺老太太懊恼不已,叹惋道:“要是当年老身坚持做亲就好了……那样云姐既能嫁到京城,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就凭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慢待云姐。” 贺大老爷苦笑道:“娘只想到这个?” 贺老太太神色微凝,长吁了一口气道:“老三当年恁糊涂!” 贺大老爷皱眉道:“娘既同沈瑞打过照面,那您瞧着此子心性到底如何?可是个心窄的?” 沈瑞入嗣沈家二房小长房,以后就是这一房的当家人,要是他是记仇性子,那贺大老爷不得不思量是不是以后出手打压。 毕竟夺产之恨,亦不是小仇。本当两家亲上加亲,贺家多出些嫁妆,又与沈瑞多了甥舅名分,彻底将旧事掩了。如今沈瑞出嗣,局面又变。 就是沈瑞出继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都不用担心,因为上面长房压着贺家外甥。 如今却是沈瑞压了沈珏一头,沈珏无法辖制沈瑞,还得以沈瑞为马首。 贺老太太拨弄着手上一串蜜蜡佛珠,摇头道:“这个无须担心,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心性歪不了。沈家二房在沈氏一族中最显赫,沈侍郎与他那个太太都是精明人,要是沈瑞心性不好,就是念旧情那两口子也不会择了他做小长房嗣子。” 贺大老爷方才关心则乱,这会儿听了贺老太太的话,心里踏实下来道:“如此正好。沈瑞此子并不单单是沈侍郎嗣子,还是王侍郎徒孙,两家提挈这一个,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出头了,真要是个心窄的,往后可让人不省心。” 贺老太太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老身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年就该想法子将云姐定给沈瑞,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贺大老爷闻言,不由心动:“五姐十一岁,倒是与珏哥年纪相当。” 至于沈瑞那里,沈举人已经定了小贺氏,贺家许上一个孙女,姿态则太低了。 贺老太太皱眉道:“莫要再提这话!且不说沈学士那里如何,就是你堂姐那里晓得也要埋怨你。五姐模样虽好些,到底是庶出。” 贺大老爷也不过是一提,心中扼腕不已。他总共有四女,长女、次女、三女为嫡出,已经出嫁,只剩下这一个未嫁女,却是庶出…… 元宵节是个分水岭,元宵节后,年也就算过去了,衙门里开印。 大老爷、二老爷都开始往衙门去,二老爷的长假请了下来,眼看启程在即,二太太这里早已开始给丈夫打点行装;大太太徐氏则是带了三太太,给沈家各房拟回礼单子。 先前沈家各房头送来的礼,虽说丰俭不一,可各房头都是尽了诚心的,二房怎么好只进不出。 又因来京诸少年中,有择为嗣子的,也有没有择定的,总不能让大家跟着白奔波一场,沈琴、沈宝、沈琳名下皆有馈赠。就是沈珠名下,大太太也没有落下。并没有沈全的份,不过却以沈瑞名义,给五房上下都准备了重礼。 对于沈瑞来说,年节既过,就当专心读书。 从正月十六开始,沈瑞、沈珏同沈琴、沈宝一起,族兄弟四人,开始早晚出入三老爷院子,听三老爷讲书。 三老爷这边之前给沈瑞上京专门收拾出来的前院东厢房,如今改为小学堂。 三老爷虽从没有教过学生,却是被教过,又亲身下过场,晓得科举主要考的是什么。因此,他虽开始授课时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一来二去也摸到些教学门道。 三太太原担心累着丈夫,吩咐书童留心,自己早晚也仔细探问。不过见丈夫虽为备书费神,可精神越来越好,话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她心中也就跟着欢喜。 沈全那里,则是得了二老爷荐书,即将入春山书院读书。 为了此事,沈瑞专门抽了一日,带了沈珏,专程在外设了一小宴,邀请了沈全、何泰之与毛迟。何泰之与沈全早就认识,无需介绍,主要是介绍沈全给毛迟认识。 毛迟已经在春山书院四年,算是春山书院老人,沈全初来乍到,得他看护几分,也省的被人欺负了去。 春山书院招收的学生从十一岁到二十五岁,沈全这个年纪入学,虽有些大了,可也并不显眼。 至于同年入学的沈理长子沈林,则轮不到也无需沈瑞操心。 沈林年纪在那里,入了学院也入初级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本身又是大学士的外孙、侍讲学士之子,那翰林院子弟学校里也不会有人欺负到他头上。沈全入的却不会是初级班,各色人等混杂,序起家世,又只是举人之子、庶吉士之弟,实没什么分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闻风而动(三) 沈全擅交际,毛迟也是个周道人,两人经沈瑞介绍,虽是初次相识,可说起话来倒也投机。 毛家状况与何泰之家很是相似,两家都是寒门,父祖靠科举晋身。沈家则是书香仕宦之族,比毛何两家有底蕴多了。 毛迟很是心仪沈全身上望族子弟的大家做派,也乐意与之亲近。 沈全这里,因毛迟顶着“状元之子”的名头,亦是对这新交格外看重。 状元三年一个,士子中的魁首,都是人中龙凤。虽见不到毛状元,可得以见毛状元之子,两人以后还能成为同窗,沈全觉得荣幸,在毛迟身上寻找状元的影子。 何泰之在旁见状,羡慕中带了几分不足,对沈瑞、沈珏道:“瑞表哥、珏表哥你们要是也今年入学就好了……” 沈瑞道:“不过一年功夫,明年就能做同窗……两家住的又不远,平日里学院里休沐,何表弟也可以过来寻我们。” 他既要过继大老爷夫妇名下,以后就是大老爷与徐氏的儿子,何家这里算是正经亲戚。 何家这里,已经得了消息,小徐氏那里,亦给沈瑞这个即将出炉的外甥预备了好多礼物。 只是因二太太的缘故,小徐氏不肯登沈家门,徐氏便打发沈瑞、沈珏过去两次。何泰之本就与沈瑞相熟,如今成了亲表兄弟,只有欢喜的,对于沈瑞倒是越发亲近;至于沈珏,因要过继到二太太名下,何泰之心中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嫌。不过到底是孩子,行事随心了些,与沈珏又投脾气,一来二去的还是往来如常。 今年虽停乡试,县试、府试却是年年有的,沈珏想起此事,问道:“何表弟,今年府试你下场么?” “自然要下场的,学院里夫子说了,童子试这一关早下场没坏处。”何泰之点头道。 看着何泰之尾巴又要翘起来的模样,沈珏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忧郁,不免面上就带了些出来。 “珏哥担心甚呢?”沈瑞见状,开口问道。 沈珏迟疑了一下,道:“瑞哥,春山书院的夫子既提倡早应童子试,像咱们这样一直没参加童子试的,会不会让人笑话?” 不待沈瑞回答,旁边的毛迟脸黑了:“此乃陋习,不可尽信。读书读进肚子里,难道不下场,肚子里的墨水就空了?” 沈全亦着劝道:“珏哥莫要杞人忧天,弱冠之年下童子试的比比皆是,你们才十几岁,哪里就算迟了?当年我初下场时,也十三、四了。” 毛迟闻言,心中讶然,十三岁就下场,至今还是童生? 院试三年两考,五年之中最少三次院试,这是三次都落第? 沈全还不知晓,自己一句话就透了底细,不过毛迟倒没有心生鄙视,而是忧虑更重。 方才两人谈话,提及四书五经上,沈全自有一番见解。毛迟估量着,沈全的功课即便不比自己强多少,也差不了太多。 沈全这里却是落第三次,那自己明年呢? 毛迟深深地抑郁了。 沈宅,二老爷处。 二太太带了几分犹豫,对二老爷道:“如此往来奔波数千里,还是我随老爷一道去吧……” 二老爷摇头道:“你身子方养好些,哪里禁得起长途跋涉之苦?且安生在家休养……前院屋子也该打发人收拾出来,总不好让珏哥一直住客院……” 二太太闻言,身子一颤,面带哀切:“老爷,那是珞哥先前的屋子……” 二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珞哥走了就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提及亡子,哪里还忍得住,用帕子遮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二老爷只觉得头痛欲裂,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去哄二太太。 夫妻将三十年,他哄了妻子太多次,已是身心俱疲。 二太太显然不适应丈夫的缄默,抽抽搭搭自己止了泪,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只觉得心如刀绞。 看着自打儿子故去后日益冷漠的丈夫,二太太对于过嗣之事,对于二房择定的嗣子沈珏,突然就不那么排斥了。 二老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不同,兄弟三人中,二老爷身体最好。膝下除了沈珞与玉姐一双儿女外,早年二太太还曾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胎儿没有坐住,五个月的时候流掉了。否则那个孩子生下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 二老爷今年坐四望五的年纪,要是纳两房好生养的妾室,未尝不能生下亲生子。 与其让丈夫庶子继承家业,二太太宁愿选族亲做嗣子。 “是我不好,明儿开始我就打发人将前院收拾出来,等老爷回来就让珏哥挪过来……”二太太拭了泪,柔声道。 两人是嫡亲表兄妹,二太太一副软,二老爷反而不好责备她。 想到等过继事情完了,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世后定也有痛苦难熬的时候,二老爷便也放软声音道:“我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也不用太着急……没事莫要在屋子里闷着,去寻大嫂与三弟妹说说话……” 二太太看了丈夫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次作甚没定嗣子?是不是……三叔年轻,还想要求亲生骨肉……” 二老爷道:“想来是有旁的打算吧,左右三弟夫妻两个年轻,提嗣子之事尚早……” 至于沈瑞兼祧小长房与小三房之事,二老爷并未与妻子说。二太太常抱怨两位妯娌抱团,又说小叔子更敬重长兄之类的话,很是没意思。这会儿晓得两房只择一个嗣子,保不齐又有泛酸。 二老爷不愿再与妻子磨牙,说完便起身道:“我明儿就动身,现下去看看三弟去……” 二太太站起身来,将丈夫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去了,方转回屋子。 她素来敏感多思,哪里感觉不到丈夫的冷淡疏远。只是先前伤心独子之丧,顾不得丈夫这头。如今振奋起精神来,二太太就有了斗志,总不能让丈夫真生出纳妾生子的心,还是当好生笼络。 又想到丈夫素来敬重长兄长嫂,如今夫妻两个冷淡,未尝没有长房从中挑拨架秧子的缘故。 二太太坐在窗前,恨了一回,怨了一回,最后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明日就去寻大太太,往何家给小徐氏道歉。 大太太是当家长嫂,又得几位老爷敬重,自己除了服软,还能如何呢? 三老爷院,二老爷看着有模有样的小学堂,还有三老爷精心准备的试题,笑道:“没想到,我家三弟还颇有做夫子的天分!” 三老爷双眼如星光璀璨,笑道:“二哥,我做的真的好么?” 今日小学堂的几位沈家子弟虽不在,可开课时大老爷、二老爷都曾过来旁听,除了看看几位少年读书状况外,更主要是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见三老爷颇为自制,行事并不任性,两位哥哥方安了心,随他去教。 “那是自然,你打小学东西就快,学做夫子又有何难?”二老爷笑着点头道。 三老爷闻言,面上带了些许兴奋,双颊微红:“二哥,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要成立一所家塾……” 二老爷一愣,随即笑道:“如今这不就是家塾么?” 三老爷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那种以后开始扩充为书院的家塾……除了自家子弟,也招外头的学生……” 这是想要办学? 可是谈何容易。 京城大小书院星罗密布,大多数不过是儒生谋生之所。 沈家并不缺那几个束脩银子,三老爷的身体也受不住办学的劳累。 二老爷皱眉道:“好好的,怎想起这个来?想要做事不是坏事,可爱护身体也要紧,大哥大嫂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你还忍心叫他们还为你你操心?” 三老爷面带祈求:“二哥,我都三十几岁,不想就这样胡混一辈子……”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二老爷素来也疼爱这个弟弟,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事要量力而行,几个侄儿懂事,不会让你太费心,外头的学生怎么行?” 三老爷忙道:“我又不是想要做蒙师,不收蒙童就是……像春山书院似的,将学生的年纪限定在最小十一岁,也是不需费心的年纪……” 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觉得行不通,摇头道:“办学不易,需要费心劳神的地方多……就是家塾办起来,生源亦是问题……” “二哥……”三老爷见二老爷似有松动,越发地央求:“我可从没开口求过二哥,就这一回,二哥帮弟弟同大哥说一声吧……” 二老爷看着他,哭笑不得:“多大的人,还恁地赖皮……” 三老爷点头道:“就是就是,我都三十好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大哥、大嫂庇护活着。大哥大嫂上了年岁,难道以后我这当叔叔的还要接着靠侄儿养活……”说到这里,祈求中已经带了几分苦涩。 二老爷听了,心中闷闷的:“好生生的怎么提及这个?瑞哥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要敢有不孝顺的地方,大哥与我还看着。” 三老爷自嘲道:“关瑞哥何事,是我自己不想要继续做废人……”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有胆子去大哥跟前叹气去!还是你觉得哥哥、嫂子护着你,还护出错了?”三老爷忙摇头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大哥、大嫂……这两年家里事多,大哥的头发白了一半,大嫂去年也开始乌头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闻风而动(四) 二老爷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弟弟的央求,点头答应帮他在兄长跟前说项,不过却不是现下,而是打松江府回来后。 “到时我会先叫大夫来给你诊看,确认你这几个月确实没有因教学生的缘故熬神损了身子,我才会开口。否则别说大哥肯不肯,就是我这里,也不会由着你任性!”二老爷板起脸来,说道。 三老爷虽不死心,可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苦笑着看着二老爷道:“在大哥、二哥眼中,我还是孩子。我即感怀两位兄长的关切,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呢……”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这是嫌大哥与我啰嗦你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爹娘还在,即便日日啰嗦千遍,大哥与我都只有欢喜的……”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不过是五旬寿数。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约另娶,说不定老爷子、老太太尚在。 如今时过境迁,孙家老爷没了,三太爷、三老太太没了,孙敏也没了,只剩下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 二老爷心中一绞,险些站不稳。 三老爷在旁,忙一手搀扶住,惊讶道:“二哥,您这是怎么了?” 二老爷揉了揉额头道:“没事,许是昨晚没歇好,有些乏。” 三老爷见状,心中越发愧疚。 大老爷不年轻了不假,二老爷也不过比大老爷年轻四岁,也是奔五十的人。这种奔波回乡的差事,本当他这个最年轻的弟弟出面,却是因身体的缘故,只能由二老爷操劳。 “要是我身体好些就好了。”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懊恼。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知足常乐,三弟怎么忘了这一句?这些年三弟妹照顾的好,你的身体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么?每年冬天你都要卧床一阵子,去年冬天却是没事。” 三老爷讪讪没有说话。 不是他没有不舒坦的时候,只是当时家中情形,他怎么忍心让兄嫂们再为他操心,不过强忍着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能忍住,没有被病痛击倒,未尝不是身子比过去结实的缘故。 他看了看窗外,看着布置得雅致清幽的小院,对于妻子愧疚更深。 三太太虽现下不再给沈瑞做针线,可前几年做针线时的欢快情形历历在目。 三老爷心中暗暗叹气,他对得起兄嫂,却对不起发妻…… 沈宅上房,大太太徐氏将往松江各房送的礼单最后看了一遍,又吩咐人去前院清点清楚,今日封箱,明早就要送到通州码头去。 又因到了二月,要裁剪春衫,又打发人去绸缎庄,让他们明日送一批布料过来。 里里外外的家事,大太太忙了足有一上午。 三太太坐在旁边,见大太太时而吩咐家事,时而对她讲解其中关键,竟然有传授点拔之意。 待管事娘子们都下去,三太太忍不住道:“大嫂这么忙,我还是别跟着添乱了……” 大太太摇头道:“怎是添乱?我精力不济,以后弟妹正好帮我搭把手。说起来亦是我的疏忽,打你进门,我就该带着你管家。不过当年三叔身子不如现下结实,时常病着,你照顾三叔还忙不过来,也不好让你做旁的。如今三叔情形渐好,弟妹可别想着偷懒。” 三太太虽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大太太如今已经不年轻,心中亦不忍,道:“我素来笨,大嫂要是不觉得我跟着添乱,我就随大嫂行事……” 妯娌两个都没有提二太太,二太太在男人跟前流泪撒娇是好手,可并不擅长打理家务。她当年出嫁时年岁小,许多主妇需要学的地方都没有学全,早先不过依赖身边几位陪房管家。 后来搬回老宅,有大太太在,也轮不到二太太插手家事。不过大太太瞧着她清闲,怕她生事,也交代过一些零散的差事给她,都处理得黏黏糊糊的,后来大太太便也不再多事。 “这些年委屈你,沈家能得你为妇,是沈家的福气……”大太太望着三太太,慈爱地说道。 换做旁人家的女儿,侍候病秧子丈夫十余年,无儿无女,怕是早就生怨。三太太是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刻着“三从四德”,不仅不曾有怨,待三老爷还全心全意。 三老爷因打小被病痛折磨的缘故,原本性子并不好,这十余年下来心性渐平和,身子也渐好,都是三太太精心照料的结果。 三太太对沈家这份功劳,大老爷与大太太始终记在心中。 待三太太离去,大太太便叫人传周妈妈进来,问道:“隔壁怎么说?” 周妈妈回道:“像是他们家得了准信,他们家老爷订下今年要放外任,如今只等着吏部公文下来。因在外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加上他们家老爷有了年齿,说不得在外任上熬到致仕,京中宅子他们就不典了。” 大太太点点头,道:“那就预备银子吧。” 周妈妈道:“太太,那是不是寻经济将宅子即将空出的消息放出去?” 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这次宅子收回来。等收宅子的时候你带人去看看,到时好生翻修一遍……后头再修建个小花园出来……” 周妈妈听了,心中诧异,随即想到沈瑞身上。自己太太这是要给嗣子准备房子? 沈家如今宅邸是在老宅的基础上扩进了当年的西邻,如今再将东邻五进院子扩进来,就是三路五进院,可称得上是大宅。 这是器重嗣子呢?还是担心以后住的近了有摩擦? 周妈妈饶是大太太的陪房,也有些猜不准大太太的心思。 二老爷明日即远行,当晚沈宅这里摆酒,给二老爷送行。 沈理、沈珹等沈家子弟,都过来给二老爷践行,沈涌父子也来了。 明日去松江的,除了二老爷之外,随二老爷同行的还有五房二哥沈琦与沈涌之子沈玲。 沈玲是被沈涌打发回去,亲自往三房老太爷跟前禀告沈珠之事;沈琦这里,则是受了长兄长嫂托付,回乡劝父母进京。 沈瑛虽还在庶常院,距离散馆还有一年功夫,未必能留在翰林院,不过想要谋个京官却是不难,这才起了接父母进京奉养的心思。 至于沈涌这里,在沈珹跟前赔了不是,因沈珠冲撞贵人之事也往二房补了一份重礼。如今南城布庄依旧开着,上门闹事的巡捕、地痞早已不见。 不管宗房与三房之人彼此心中作何想,面上就算是过去了。 沈玲同众族兄弟接触了几回,在大家面前也就自在从容许多。 看到随着长辈们那桌坐的几位进士、举人堂兄,再看看自己这桌年岁小的族弟们,沈涌心中不仅生出几分迷茫困惑。 读书真的那么难么? 三房几代人只出来一个沈珠,沈珠便成为三房上下宠溺的天子骄子。在三房老太爷口中,沈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旁人都是脑子笨,读不进去书,只能去做其他营生。 可是在座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个个都是读书的。在他们口中,也没有将童子试看的太重,更多的是关注今秋的乡试。 提及今秋乡试,就不得不提及一人,那就是四房记名嫡长子沈瑾。 沈瑾,虽记在嫡母名下,可出身还是庶出。 沈玲只觉得心头被锤子狠砸了一下,神思立时清醒了不少。 难道自己一辈子从商贾业,给三房做个大管事? 都是沈家子弟,某某公血脉,为何他就读不得书? 沈玲望向另外一桌,看着在二房几位老爷面前小心翼翼巴结的父亲心中十分不平。 倒不是怨到二房几位老爷头上,而是在埋怨自家曾祖父的不公平。对外说,为了三房繁茂,子孙合力,才不让几个孙子分家。实际上是因三房大老爷这个当家人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是个半吊子,三老太爷就拘着其他几个孙子,给嫡长孙卖命。 这二十年,三房的产业翻了一倍,的确是三房几位老爷齐心合力的结果,可添的再多也是公中产业,等到能分家时,就要三房大老爷占了大头。 几位老爷虽是亲兄弟,可到底也都有自己的小家,不是傻的,谁肯白白为兄长卖力气。这几年,几位老爷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纷纷在外头置办产业。 沈玲自己是庶出,下边还有嫡出的兄弟,如今就在沈家族学读书。 这就是嫡庶之别,庶出的识几个字就要去铺子里学徒;嫡出子孙即便读书资质再不好,也能在族学混到十几岁。 自己要是坐着掌柜位置上就满意了,二十年后未尝不是另外一个老爹。 沈玲想到这里,一口饮尽杯中酒,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这次回松江后,要想个法子留在松江。 沈瑞这里,因晓得沈琦回乡之事,特意同沈琳换了座位,凑到沈全跟前,眼睛亮亮的:“三哥,鸿大叔与婶娘真的会来京么?” 来到大明三年,他最近亲的女性长辈就是鸿大太太郭氏。 郭氏外柔内刚,一个女子支撑起一个房头来,极为不容易。沈瑞在她身上,能看到上辈子母亲的影子。郭氏对他真心怜惜关切,沈瑞对郭氏亦是真心敬重,婶侄两个相处得甚好。 即便现下即将入嗣大老爷、大太太名下,可在沈瑞这里,依旧不减对郭氏与沈理的感激。 孙氏生前对沈理与郭氏的恩情,是孙氏的事;自己要是没有这两人的“雪中送炭”,想要保住小命都艰难,更不要说过着几年清静日子。 等二老爷从松江回来,自己就会从四房子出继为二房子,可他对沈理、郭氏的感激之心不变。 还有活泼可爱的福姐儿,不仅与沈瑞有兄妹名分,这几年的感情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作伪。 即便沈瑞前几年在西林禅院,可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沈全也常带了福姐去看他。 郭氏不是不晓得沈瑞在禅院读书,可依旧打发儿女常过去,就是怕他日子冷清难过,或是小小年纪独居禅院生出些旁的念头,方让儿女去给他的日子添活气儿。 这拳拳用心,换做其他孩子,或是难以领会;沈瑞本不是孩子,哪里又不明白? 沈全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我在这里,我爹我娘哪里会不来?” 五房如今三子都在京城,鸿大老爷身体也渐好了,未必不肯出行。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三哥莫要得意,等婶娘见了宝贝孙子孙女,估计就想不起你这老儿子了。” 沈全假意哀嚎一声:“这可怎么好?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见不着大孙子时,我爹娘的命根子是我;见了小大哥,我定是要靠后。到时爹不疼、娘不爱的,我就要躲到瑞哥这里哭……” 看他耍宝,一桌子族兄弟都笑了。 沈琳因能回家了,只有欢喜的,露出一口白牙,合不拢嘴。 沈琴、沈宝两个,有些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又过了几个月,族兄弟两个前几日差点就要同三老爷告辞,想跟着二老爷一道回乡,后来强忍住。沈珏这里,笑嘻嘻地看着沈全,眼中说不出的羡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闻风而动(五) 次日一早,沈琦、沈玲分别来沈宅汇集,沈瑞、沈珏等四人则随着管家送二老爷一行前往通州。 至于大老爷与沈珹等人,都是职官,不好轻离;沈全这里因还没有到春山书院报道,便也跟着往通州去。 通州运河码头,距离城里有四十余里,因沈家一行人等出发的早,开城门时就出城,因此到达通州码头时,不过巳正(上午十点)。 时值二月,乍暖还寒时节,运河上还飘着浮冰,民运此时并不通,只有年前因运河上冻滞留码头的官船,这个时候才会南下。 官船与贡船又不同,搭载行人货物那是常见的。 沈家大老爷是户部左侍郎,给弟弟安排一条顺路官船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 等到了码头,早有得了招呼的户部司官在这里候着,听到沈二老爷到了,殷勤地迎了过来。一行上船事务,完全无需二老爷操心,那边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 随着二老爷南下的三位族侄中,沈琦年长,又有举人功名,便随着那司官去安排相应事务。 等到行李都上了船,二老爷便回头,对沈瑞道:“这里人杂,莫要随意逗留,寻个地方用些饭食便安生回去,勿要让长辈们担心。” 沈瑞垂手应了,二老爷又交代随沈瑞等人过来的管家。 沈全、沈珏等人,则是在一旁同沈琳话别。 大家在族学时,就做过同窗,当时虽不怎么在一处,可北上这几个月大家同吃同住的,就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一个大活人。沈琳虽脑子笨些,说话办事反应慢,可为人实在质朴,大家对这个族兄弟并不讨厌。 如今这一分别,大家就有些舍不得。 沈琴凑到跟前,低声道:“琳二哥,你也长些心眼,伯娘给你预备的东西,回去别一股脑地交出去……你家大哥、大嫂素来会过日子,若是搁在他们手中,怕就成了他们的……” 沈琳只是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琴还要再说,就觉得后腰上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沈宝。 沈宝往沈琴的嘴上瞄了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琴立时闭嘴,不再罗嗦。 沈玲站在一旁,看着众族弟们话别,心中十分艳羡。 他转过头去,眺望京城方向。 相隔几十里,哪里能看得到什么? 不过他心情很激荡,告诉自己,总有一日自己要回来,不是以一商铺掌柜的身份。 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学徒,即便是沈家血脉,可因是庶出缘故,吃了旁人想不到的苦头,熬了十来年,一步步从学徒熬到掌柜。 这样的苦自己都吃得,为何还吃不得读书的苦? 同这样蝼蚁般挣扎一辈子相比,为何不用下一个十年再拼搏一把? 沈玲心中斗志昂扬,不过他晓得,想要摆脱家里安排的差事,安下心来读书,不是那么易于的。只要不分家,他行动就不由自己,上面无数长辈压着;多少年后,还有嫡出兄弟骑在头上。 自己要想要得自在,先得三房分家。 如今三房几位老爷都是面和心不合,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人早就盼着分家,不过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独断惯了,无人敢违逆老太爷的意思。 想要安安生生读书,还需好生筹谋…… 正午时分,二老爷搭载的官船终于离开了码头,渐行渐远。 一干少年目送着官船远去,旁人还好,有些离别之意,可因不是久别,都淡淡的;唯独沈珏,眼前渐渐模糊,心里堵成一团。 二老爷此去,除了去族里添减族谱,正式过继沈瑞、沈珏为二房嗣子之外,还会将两人的户籍挪出来。 沈珏晓得,等到二老爷再回京,自己依旧是沈珏,可也不是昔日那个沈珏了…… 沈瑞一行五人,由管家带着,进了码头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虽说正是饭时,不过因这个月份码头往来行人少,酒楼大堂只有两三桌散客。 沈瑞要了一个雅间,带了几位族兄弟上楼;又吩咐管家在楼下要了两桌,领了随行众人用。 一大早出城,大家早都饿了。 没有外人在,等饭菜上来,族兄弟几个便动了筷子。 这个时候的鱼叫“开河鱼”,经过一冬天冷水里生长,肉质十分紧致,土腥味也最淡。 鲤鱼红烧,鲫鱼酥炸,鲢鱼炖豆腐汤,族兄弟几个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沈瑞之外,因两辈子为人的缘故,口味比较杂,其他四个都是在松江土生土长。 沈全还稍好些,沈瑛那里的厨子是从松江那里带过来的;沈宅这里,即便沈家诸子过来后,份例菜也常有南边的菜,可食材在这里摆着,还是以鸡鸭猪肉为主,即便吃过几回鱼都是冻鱼,跑了味道。 如今这河鲜吃法,虽依旧是北方重口,可食材新鲜,大家很是解馋。 待到将几道鱼菜清盘,其他的菜基本未动,族兄弟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 沈瑞走到门口,唤了小二,将那几道鱼菜又要了一份。 想到几人的书童小厮都是松江跟过来的,沈瑞便问小二:“楼下那两桌,可要了鱼菜?” 小二躬身道:“如今开河鱼贵,贵管家点的那两桌,荤菜只有肘子同羊杂汤,没有鱼菜。” 沈瑞迟疑了一下,从荷包里摸了块碎银,打发了小二。 要是只有他们族兄弟几个出来,他可以给长随小厮们加几道菜;如今有二房管家在,他再多事反而不美。 至于这河鱼,运河这里既然已经下网,那城里那边用不了多少日子也该有了。 沈瑞在雅间门口添菜,里面几位自然都听了动静。 大家便都撂下筷子,等新菜上桌。 沈珏这里,离受伤已经将一个月,伤口上结痂早掉了,留下粉粉的印记。前些日子为了怕留疤,都是忌口的,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使得无肉不欢的沈珏极为不适应。 不过短短一个月,沈珏瘦了十来斤,两腮都瘦的陷进去,加上行事也沉稳些,倒是少了孩气,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沈全看了沈珏一眼:“珏哥终于无需忌口,这回可得好好补补……” 沈珏对沈全拱手道:“还是三哥最晓得我,弟弟可是无肉不欢,这一个月就没吃好过!”说着,举起左臂,用手捏了捏:“怎么肉都没了?可是养了十几年的肉膘。” 沈琴侧身道:“我这里倒有个养肉的法子,珏哥要不要试一试?” 沈珏上下看了沈琴一眼,对着他那竹竿似的身材摇摇头道:“这话要是宝四哥说,我还信;作甚琴二哥嘴里出来,我就觉得没谱呢?” “谁还哄你?”沈琴兴致不减地说道:“法子简单,就是每晚临睡觉前用上一碗汤圆,汤圆汤里再加上一调羹大油。” 沈珏呲牙道:“汤圆馅里就是大油,汤里再放大油,这还能吃?” “怎不能吃?真是合用的增肥法子。当年我姐出阁前,我娘嫌她太瘦,就用这法子给她补肉,一个半月就胖了小二十斤。”沈琴说道。 沈珏忙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娘子,胖点瘦点有什么,这法子还是敬谢不敏!” 沈瑞在旁听了,好奇道:“琴二哥自己没试试?” 沈琴讪笑两声:“我就试了一次,结果拉了半晚上肚子,折腾了一场,一两没胖,反而还瘦了几斤。可见法子是好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的……” 大家闻言,不禁莞尔。 松江,宗房老宅门口。 五房大太太郭氏下了马车,心中有些不安。昨天宗房大太太打发人相邀,所为是何事? 这几年五房与宗房打交道的地方并不少,五房沈瑛、沈琦初到京城时,也多得沈珹这族兄帮助。郭氏因此对于宗房这边,也只有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对于宗房大太太这位宗妇,郭氏往来的却不多。 两人都是当家主母,宗房大太太因是宗妇,还要协助丈夫料理些族中女眷事务;郭氏这里,则是因丈夫早年身体不好,里里外外一手抓,忙的不行。除了族中女眷必要的往来应酬,鲜少出门交际。 等过了二门,郭氏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她之前忧心不安,是想到几个儿子身上,才心中焦急。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个儿子都在外头,郭氏心中煎熬可见一斑。另外,还有沈瑞,也在京中,挂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想想要是京城真有什么急事,宗房大太太不会这么不紧不慢的,应该早就使人告诉她。 能提前一日相邀,用的又是有事相商的理由,那应不是急事。 待见了宗房大太太,听了她的话,郭氏是不用急了,却是为难得紧。 原来宗房大太太邀了郭氏过来,是想要与她一起往四房清点孙氏嫁妆。 “大嫂,这到底是四房家务事,这么插手不方便吧?”郭氏迟疑道。 宗房大太太叹气道:“怎地不方便?弟妇莫要忘了,你身后还有着瑞哥,难道你真忍心让瑞哥连个念想都不剩?” 郭氏皱眉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四房与贺家的婚期定在三月,婚期前一个月男方要正式过聘礼,就是过几日的事。宗房大太太眼下提及此事,显然是防着四房母子挪用孙氏嫁妆。宗房大太太道:“四房舍得下这个脸,我却丢不起这个人……若是真闹出丑事,知道的晓得是四房母子糊涂,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贺家贪财……与其到时弄得不明不白,还不若现下清理干净,两下都免了嫌疑的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闻风而动(六) 宗房大太太说的不无道理,四房母子的人品确实让人难以放心。不过宗房大太太此举,却也打破了各房头家事自专的惯例。 郭氏身为五房当家主母,自然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此事虽有为沈瑞做主的意思,不过这口子一开,说不得宗房以后开始插手其他房头的事务。 郭氏便沉吟着,久久没有应答,心中十分纠结。 她既想要为沈瑞保住孙氏嫁妆做念想,又不想让宗房大太太开这个先河。 宗房大太太似是看透郭氏担忧,无奈道:“难道在弟妇眼中,我就是那等多事的人么?我嫁到沈家四十来年,何曾多走过一步?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谁让我们老爷多事,做了这糟心的媒人。我是怕了四房母子,若是不在新太太进门前将孙氏嫁妆清点清楚,等到新太太进门,他们一股脑推到新太太身上,连带着我以后也不用做人。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人皆有私心,私心并不可耻。 宗房大太太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倒是比方才真挚的多。用这个做理由,多少也能站住脚了。 郭氏道:“大伯也是好心,四房没有正经当家主母怎么行?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真的闹出妾室扶正的笑话!”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大嫂虽是好心为四房操劳,也得四房领情才好。总不能不知会一声,咱们就直接过去,那看着也不像。是不是跟大伯说说,让大伯寻四房大老爷先说一声?” 宗房大太太扯了扯嘴角,道:“那是自然。” 宗房大太太这里忙着,不过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两拨回事的人管事婆子;郭氏也不是闲人,两人彼此交了话,郭氏便起身告辞。 宗房大太太打发身边管事妈妈亲送出去,自己独坐了一盏茶功夫,方起身往前院书房去。 宗房大老爷正在书房给长子写信,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往返消息延迟,可宗房大老爷实在担心幼子,这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写了几次家书。 自打沈珏走后,宗房一下子冷清下来。 宗房大老爷这几个月纠结了无数次,到了最后,他自己也糊涂,不知是盼着沈珏能出继,还是希望沈珏不会出继。 尽管不服老,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上了年岁。要是像太爷那般高寿还罢,能照顾幼子到娶妻生子;要是不能像太爷那般高寿,两个年长的儿子会像自己一样疼爱照拂幼弟么? 答案,不可知。 沈珹、沈珺本就与沈珏年纪差的大,兄弟们打小并不在一处,感情有限。再说,那两个已经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对于弟弟能照顾到哪里去? 至于妻子那里,宗房老太爷是不指望的。 或许她不是不疼幼子,可是冷淡的时间太久,她也不晓得该怎么与幼子相处。 想到这里,宗房大太爷不禁自嘲,他不敢赌自家人的人心,却是赌二房人心。莫不是在他心里面,其实觉得二房几位族弟比自己妻儿更可靠? “老爷……”宗房大太太进了书房,见丈夫坐在书案后出神,开口轻唤道。 “太太来了……”宗房大老爷面露乏色,点点头道。 “老爷为何事忧心?”宗房大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道。 宗房大老爷望向妻子:“五哥头一回出远门,又走了这么长日子,太太就不牵挂?” 宗房大太太露出几分不自在:“有大哥大嫂在京,有甚好牵挂的?老爷也真是的,大哥行事素来稳妥,自会好生照看兄弟。” “要是二房择了珏哥为嗣,太太会如何?”宗房大老爷瞥了妻子一眼,问道。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兴灭继绝是族人之责,论序二房又是当从宗房、四房择嗣,我身为沈家宗妇,能说什么?” 见妻子还是咬着规矩,不提人情,宗房大老爷心中非常失望:“你舍得就好……”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火苗直窜,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舍得就好?让儿子跟徐氏进京,是自己做的主?想着二房几位老爷官场有助力,有心让沈珏出继的是自己? 如今舍不得了,倒是都推到自己身上。 宗房大太太撂下脸,道:“旁的且先不说,四房大老爷那里,请老爷帮忙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宗房大老爷随口问道:“是往贺家下聘之事?莫不是那边提了什么要求?” “不干贺家的事。弘治十年冬,依照孙氏遗嘱她的嫁妆分作两份,产业铺面都分了,其他物件还没分。如今四房新太太即将进门,这东西也当分了。”宗房大太太摇摇头道。 宗房大老爷皱眉道:“这是四房的事,太太操心这个作甚?” 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要是新太太不姓贺,自然是四房的事;新太太既姓贺,老爷又是大媒,我怎么能不操心?不管是四房母子占了孙氏嫁妆,还是新太太进门眼皮子浅,或是两下里推诿,到时一身骚的不还是老爷与我?我好好的名声,作甚要被旁人带累坏了?更不要说如今二房大太太站在瑞哥身后,一不小心就将人丢到京城去!” 宗房大老爷见妻子这话不仅是对四房母子不满,连小贺氏也说进去,忙道:“小姨不是那样的人……” “哈?小姨?老爷叫得倒顺口,这是早当了那是嫡亲小姨子?”宗房大太太讥笑道。 大老爷皱眉道:“说的是甚话?她不也是你的妹妹?” “我娘可只有两个女儿,我攀不起这个妹妹!”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老爷‘爱屋及乌’也好,念着旧人也罢,只别将我当傻子……” 宗房大老爷被说的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身来:“胡搅蛮缠个甚?与你真是说不通!”说罢,便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却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没说通丈夫,依旧以丈夫的名义,打发人往四房请沈举人过来说话。 宗房大老爷被妻子“先斩后奏”,心中恼怒,可还是去见了沈举人。 宗房大太太尽管态度不好,可意思说的明白,孙氏剩下那些嫁妆实不宜再节外生枝,否则没脸的除了四房,还有他们夫妇。 宗房大老爷想到日后的麻烦,已经开始后悔做媒了。 对着沈举人,宗房大老爷就直言道:“新人下个月就要进门,这前头弟妹的嫁妆也当清点,省的以后说不清楚。”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大哥,这是贺家的意思?” 宗房大老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他们这般小心,是怕以后有了嫌疑使得瑾哥、瑞哥埋怨……瑾哥、瑞哥都不是孩子了,两下里清清楚的,总比含含糊糊的强。” 沈举人心中不快,冷哼道:“这是什么道理?小贺氏还没进门,贺家就想要插手沈家家事?” 宗房大老爷只觉得头疼,道:“他们未必是要多事,不过是碍着京中二房。贺家大老爷也在京中做官,要是以后两家为了此等小事再起波澜,贺大老爷面上也挂不去。” 想到徐氏,沈举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想着孙氏那里散了大半的嫁妆,讪讪道:“孙氏进门几十年,许多当年的东西都用了使了,怎能凑的全?” “有多少算多少,只要让瑾哥、瑞哥心里有数。”宗房大老爷看了沈举人一眼,道。 “要不等瑞哥回来?”沈举人依旧有些犹豫。 宗房大老爷大手一挥:“让五房大太太代瑞哥清点。” 宗房大老爷本还埋怨老妻多事,眼下见了沈举人的反应,倒是觉得妻子顾忌的有道理。 沈举人因心虚,口气倒不那么坚决,只道:“总要家里先收拾收拾,将东西都拢一拢。” 宗房大老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等沈举人走后,宗房大老爷便打发人盯着四房。 待晓得沈举人从外宅抬回两口箱子,又拿着单子,去街面上寻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宗房大老爷十分无语。 用故去发妻的嫁妆去哄窑姐,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只是不知到街面上去采购的那些旧东西,是填补不足,还是要“以次充好”。不管是哪一种,搁在沈举人身上,都不稀奇了。 转眼过了五、六日,正赶上府学里有旬假,沈举人便打发人叫了沈瑾回来,又往宗房去信。 在沈举人看来,此事早了早好,以后再有人拿孙氏嫁妆说嘴,也不会说到他头上。 只是先前打算,不得不变更。 因顾及贺家面子,沈举人之前将聘礼准备得极为隆重,也从孙氏嫁妆里挪用了些不显眼的物件。 如今虽是不能了,沈举人倒是不担心聘礼。他这几年日子虽节俭,可手上也收拢了些银子。只是那多是沈瑾名下产业收益,沈举人原不打算动用。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聘礼多少,关系到嫁妆上,以贺家宗房门第,沈家四房的聘礼不宜太寒薄。沈举人决定,自己不在收拾这些零零碎碎的,直接将聘银从两千两加到四千两好了。既是双倍嫁妆的话,就麻烦贺家多破费……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至亲骨肉(一) 松江,沈举人宅,张老安人上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老安人知晓宗房大太太与五房大太太马上就要上门来清点孙氏嫁妆,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举人之前因怕节外生枝,并没有知会张老安人此事,直到现在瞒不住,才对张老安人说了。 张老安人想着前些日子沈举人寻由子从自己这里搜刮走的宝石盆景、象牙炕屏等好东西,只觉得心肝肉都跟着疼了:“非涉家法族规,沈家各房家务自专,这是几辈子传下的规矩,宗房大太太怎么就敢坏了规矩?” 沈举人闷声道:“又干宗房大太太事,是贺家那边的要求……贺老三爷畏惧京中二房之势,怕担干系吧……” 在他眼中,宗房大老爷是好的,宗房大太太也是好的,多事的是贺家人,还有……京中的二房…… 沈瑾坐在沈举人下首,眉头微蹙。 这个时候清点孙氏嫁妆,真的是贺家人提出来的么? 如此明显的戒备,不是打贺家的脸?新太太没等进来,就来上这一出,未免太不好看。 不管如何,两家既订了亲事,待小贺氏进门就是一家人,可这哪里像是一家人的做派? 张老安人显然也想到此处,嗤笑道:“到底不是嫡亲的妹子……这哪里是折腾咱们,这是折腾小贺氏……” 沈举人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见张老安人还满脸不忿模样,劝慰道:“不过是清点一下,东西还在四房,也没有被旁人占了去!” 张老安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望向沈瑾的目光就添了几分慈爱:“那些东西,有一半是瑾哥的……祖母帮你收着可好……” 沈瑾点头道:“那是自然……劳烦祖母为孙儿操心了……” 沈举人见这祖孙两个一问一答,将自己撇开,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不过想想沈瑞名下还有一半,心气就稍平些。 沈瑾已经十八岁,不管今年乡试结果如何,都该议亲了,如今名正言顺分了孙氏的嫁妆,以后聘礼就已经出来一半。沈瑞那里,也是如此。 他倒是没有惦记妻子嫁妆的意思,只是东西都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将那些东西堆积在库房里,还是用起来的好。 如此一来,以后两个儿子成亲的聘礼就省下一半银子。 想到沈瑞,沈举人有些走神。 二房的嗣子选的到底如何了?沈瑞到底有没有希望入嗣二房? 若是沈瑞入嗣二房,做了侍郎府的公子,那他是本生父,是不是也能跟着借光?又想着,自己生养了沈瑞一场,即便二房真要过继沈瑞做嗣子,也没有白抢了人家儿子的道理。 只是嫡子出继,也太难看了。 若是二房大太太不是孙氏故人,对沈瑾似乎抱有成见,沈瑾反而是最好的嗣子人选。 没一会儿,宗房大太太与郭氏联袂而至。 张老安人是长辈,固然糊涂,她们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周全,便过来上房请安问好。 张老安人见了这两人,心头熄了的火气立时又起来,讥讽道:“宗房大太太操心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怕是将族里的事情都当成家事了……”又对郭氏道:“鸿大太太莫要忘了,瑞哥是四房的儿子,不是五房的,即便鸿大太太帮着瑞哥打理产业,也不过是帮忙。” 宗房大太太神色淡淡道:“四房没有当家主母,我费点心不算什么?总比出了差子,贻笑大方的好!” 郭氏亦不卑不亢道:“劳烦老安人提醒,侄媳不敢忘,定会帮瑞哥好好看着,不会让他被欺了去!” 这族妯娌两个,硬邦邦地将话顶回来,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 宗房大太太不与张老安人磨牙,望向沈举人道:“我与弟妇既来了,那也莫要耽搁功夫了……” 沈举人既埋怨张老安人多事,也有些怪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不客气,皱眉道:“东西都在正院厢房锁着,让瑾哥带两位去吧。” 宗房大太太自然无二话,她上了年岁,又是嫂子,与沈举人在一处无需避讳;郭氏却是族弟媳,与沈举人还是避开得好。 沈瑾得了吩咐,前头带路,领着两位长辈去了正房。 因新太太进门的日子就剩下一个来月,正院这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东厢小库房因装着孙氏嫁妆,还没有收拾出来。 沈瑾拿着孙氏进门时的嫁妆单子,沈举人不是没想过在这上动手脚,不过又担心被揭破,终究还是原样递上来。 宗房大太太,果然有备而来,拿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嫁妆单子。 原来当年孙氏进门嫁妆单子拢共有三份,四房这里一份,宗房留了一份,剩下一份在徐氏手中。 单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产业到家具到摆设到衣料首饰。 东厢房里,亦是堆了满满一屋子。 不过宗房大太太见了却是皱眉,郭氏脸上也有些难看。 只因这一屋子大多数都是些陈旧的家具摆设,嫁妆单子上值钱的物什十不存一。古董珍玩本有十箱,如今剩下不到三箱;各种金银器,更是就剩下鎏金、镶银的这些花哨东西;瓷器摆设,看着倒是有不少,不过器形粗糙,让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除了那些用了多年的黄花梨家具之外,其他的东西与嫁妆单子上对比过后,剩下不过三、四成。 按照道理,那些东西,即便破了损了,总有账目可循;可孙氏已故,沈举人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沈瑾在旁,看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面带寒霜的模样,只觉得羞臊的不行。即便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侵占了去,可他毕竟是四房子孙。长辈们有不是之处,他心里也难受。 在他心中,对于嫡母向来崇敬,如今看着这零散的嫁妆,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说句不恭敬的话,以孙氏的行事为人到了其他人家,日子说不得会好过些;自己祖母与父亲的性子,实是不够宽厚。 宗房大太太没有打发人去请沈举人,只是一边清点,一边叫身边侍婢重新登基造册。 厢房里都是大件东西,小件只有那三箱古董珍玩,还有几套金银器皿、以及不成套的瓷器摆设,登记起来并不慢。 只是在登记那些瓷器的时候,郭氏开口道:“要不打发人问问源大老爷,是不是下人放错了东西?” 孙氏的嫁妆即便过了三十年,可依旧能瞧出个顶个都是好东西,这些瓷器形状倒是与嫁妆单子能对上,可看着半点不精致。 宗房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费事,源大老爷既预备了这些东西,咱们就按这些登记好了……” 她过来清点孙氏嫁妆,可不是为了与沈举人扯皮。 郭氏无奈,也不避讳沈瑾,叹气道:“不说旁的,就是源大嫂子生前屋子里常见的几件摆设,这里一件也没有……” 她们毕竟是沈家妇,不是孙氏族人,能想到此处,提前分了孙氏嫁妆已经不容易,要是再就嫁妆物件与沈举人扯皮,旁人只会觉得他们多事。 沈瑾低下头,几乎能抵到胸口前。 宗房大太太瞥了他一眼,心底嗤笑了一声。 去年四房的新鲜事一茬接一茬,其中就有沈瑾生母郑氏离开沈家之事。听说当时郑氏带走了整整两车东西,里面就没有孙氏的嫁妆?要知道,那个郑氏,可是做了四房二十来年的“二房”,甚受沈举人宠爱。 这母子两个,才是成了精,半点亏也不吃。儿子这里名利兼收,郑氏那里眼见扶正不成,立时想法子出了沈家。 可笑孙氏那个糊涂人,生前自诩为良善人,却忘了“养虎为患”的道理,逼死了自己不说,连带着沈瑞这个元嫡之子对庶兄都要退避三舍。 新单子很快就整理好,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按照上面物件的大概价格,将东西分了两份,单列了两个单子。 宗房大太太对沈瑾道:“收拾的差多了,去请你父亲过来!” 沈瑾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沈举人一起回来。 两个单子,沈瑾与沈瑞兄弟一人一份,沈瑞既不在,就由沈瑾先阄了。 沈举人无异议,东西就被抬出来,按照单子分作两处。 沈瑞名下那一份,直接抬到沈瑞院子的厢房中,而后上了三道锁。三把钥匙,宗房大太太、郭氏、沈举人一人一把。 沈瑾那一份,张老安人虽提过要代沈瑾保管,不过沈举人胳膊一挥,也按照沈瑞的例,抬到沈瑾院子的厢房上了锁。只是这回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都没理会,沈举人便只叫人上了一把锁,将钥匙自己收了。 沈瑾那份单子,宗房大太太叫人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沈举人,一份给了沈瑾自己收着;沈瑞这一份,则抄了三份,除了沈举人之外,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手上一人存了一份。 清点清楚,事情完了,宗房大太太与郭氏便告辞离开。 沈举人转到沈瑞院子里,看着厢房上的三把锁,只觉得碍眼无比,差点就要叫人立时将锁砸开。 不过想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抄走的单子,他又歇了心思。待回了书房,看着东厢一间上锁的屋子,沈举人面上很是得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至亲骨肉(二) 沈家四房这几年内院没有主母,张老安人“荣养”,沈举人一味苛严,下人们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背后却只有埋怨东家不慈的。 四房发生的事情,更是口舌相传,传了个干干净净。 各房头得了消息,议论纷纷,有笑宗房大太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这将贺家小娘子说给沈举人的是宗房大老爷,如今弄出这一遭的是宗房大太太,翻手云覆手雨的都是这两口子,这两口子倒是会做好人;也有埋怨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隔房女眷去插手四房家事,这算什么事?也有笑话四房沈举人不检点的,若不是有了短处,也不会这般被拿捏。 又有那一等人,唯恐天下不乱,专程将此事传到贺家人耳中。 贺家二太太正准备贺五娘的嫁妆,既要光鲜,显示贺家与四房结亲的诚意,又不能太过了,毕竟贺五娘只算是贺家宗房养女,并不是亲生女,这又是嫁人为继室。 听了宗房大太太带了族妯娌去清点孙氏嫁妆之事,贺家二太太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 这叫什么事? 外人尚且没说什么,贺家出去的姑奶奶倒是将贺家当成了贼!这事情传出去,叫旁人怎么想贺家? 贺二太太心中不忿,立时打发人请了贺二老爷,说了此事。 贺二老爷心里也满是怒火,因着几年前的旧事这几年没少被人念叨,家中老母亲与兄长都谴责过,外人也讥讽过。 他放下身段,专程寻了个族妹许给沈家四房,就是想要化解这段前事。 宗房大太太此举,却是如同一个耳刮子打到他脸上。 外人见了宗房大太太此举,定会拿贺家嚼舌,几年前的旧事就又要被人翻出来说嘴。 之前旁人说嘴,贺二老爷还能笑着否认什么;如今是他嫡亲堂姐亲自安排这一出,他即便再说当年的事情是无心,又有谁会相信? 贺二老爷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不过并不觉得大堂姐此举是专程针对贺家。她自己就是贺家出嫁女,贺家名声坏了,与她又有什么好处? 贺二老爷皱眉道:“大姐作甚不喜五娘……” 归根结底,宗房大太太此举,最为难的不是贺家,而是即将进门的贺五娘。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背负上“贪财”的嫌疑。 贺二太太摇头道:“这话是怎么说?这半年五娘闺中待嫁,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更没有相处过,何谈喜欢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迟疑一下:“不过因当年的事,大姑奶奶向来同九房那支疏远……会不会是因五娘出自九房……” 十三年前旧事,贺二太太当时做为年轻媳妇,上面公婆具在,不过知晓些影子,贺二老爷却是清清楚楚。正因如此,他才对九房存了愧疚之心。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周全,如今连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做了,看来当年的事情是要记一辈子。 贺二老爷想到此处,怒极反笑:“当年本是她求着娘家人,如今倒成了贺家不是?逼死一个还不算,还想要逼死第二个?” 当年宗房大太太产后垂危时,宗房大哥已经娶妻生子,说句不好听,就是宗房大老爷真续娶了旁人,有族长太爷压着,族法家规盯着,还真的能虐待到前面嫡子头上? 明明是宗房大太太心窄,怕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己三个儿子吃亏,才一心要在娘家族妹中亲选继室,最后挑了出身庶房旁枝、性子温顺的族妹。 就是那族妹与宗房大老爷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宗房大太太安排,否则一个姐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又哪里能不避嫌? 最后宗房大太太身子回转过来,就翻了脸,硬是逼着娘家这里将那族妹远嫁。 可怜闺中弱质女,最后落得个远嫁他乡、年轻夭亡的下场。 贺二老爷自觉良心未泯,实见不得宗房大太太如此,也是心中堵着一口气,道:“将五娘的嫁妆再添三成,十里红妆铺陈出去,我倒是看看,谁还会觉得贺家女是那等惦记前妻嫁妆的人?” 事关贺家女儿名声,贺二太太自己也有女儿,当即点头道:“就按老爷吩咐的办……”又忍不住埋怨道:“大姑奶奶即便想要撒火也不当如此,看来是做了沈家几十年宗妇,儿孙具全,底气足了,不指望娘家帮扶……” 听妻子提及“帮扶”,贺二老爷就想到沈珹身上,寻思是不是给长兄去信好好敲打敲打沈珹,随即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如今沈家二房同本家关系缓和,即便自己不照顾沈珹,京城还有沈家二房长辈在。 除了增加贺五娘的嫁妆,让贺家露露富之外,对于宗房大太太的昏招,他竟没有其他对策。 没几日,沈家四房正式下聘的日子到了。 沈举人预备的聘礼只有三十二抬,松江厚嫁成风,聘礼也重,这些抬数只算是中等,不过却没有人笑话沈家四房寒薄,只因那三十二抬聘礼中,有十抬是银子,每抬都是五百两,只聘银一项就是五千两。 亦是沈举人贪心不足,从原来的两千两提到四千不算,临了临了又厚着脸皮添到五千两。 这不过是娶继室,就这般大手笔,来客不由啧啧称奇,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沈家四房这几年看着沉寂,没想到底气依旧十足。 有同沈家有旧的,未免替去了的孙氏不值,攒下万贯家财又如何?等新人进门,住你的屋,花你的银子,说不得还得打你的娃。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 贺二老爷听着宾客的道喜声,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面上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寒。 真是拿他当冤大头?他自己有心,想要给贺五娘多陪送几成是他的事;被强按着添嫁妆,可是没人乐意。 除了那十抬银子,其余二十二抬一看就是凑数的,却是因这银子晃眼,使得旁人都忽略了其他聘礼的不足。 贺二太太看着聘礼单子,亦是人前带笑,人后发愁。 待见到丈夫时,贺二太太道:“这可怎好?之前预备的嫁妆,还差一半。沈家真是的,之前都知会过了,怎么如此不厚道?” 之前他们夫妻两个给贺五娘按照五千两银子预备嫁妆,通过宗房大老爷也将消息传给了沈家四房。后边打算添的那一千五百两子的嫁妆没有另外告知沈家,也是要有意在晒嫁妆的时候压沈家一头。 沈举人此举,实让他们措手不及。 贺二老爷冷笑道:“这有甚愁的?前些日子不是新添了一个十五顷的庄子么?直接添上!” 贺二太太闻言,满脸舍不得:“那庄子多是上田,老爷可是用了一万多两银子才买到手……” 贺二老爷端起茶来,吃了一口:“不用舍不得,是贺家的终究是贺家的,嫁妆单子上添上一句就是。” 贺二太太闻言,晓得丈夫意思。 世间嫁女,为了防夫家侵占嫁产,有的就在嫁妆上记上这一条,所陪卤田铺面只传自家外甥或外甥女,要是出嫁女无子女,娘家则会在出嫁女去世后收回陪嫁产业。 贺二太太苦笑道:“添上这句又有何用?五娘正是宜生产的年纪,看她身子骨也结实,那边四房大老爷又值盛年……” 贺二老爷轻蔑道:“地再好也要看种子……沈源想要占贺家便宜,他是找死……” 贺二太太听明白丈夫弦外之意,未免觉得五娘子有些可怜,想要劝上两句,不过想到那十五顷的庄子,就又闭上嘴……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换上新衣,冬喜将后襟上的褶子抹平,叹道:“二哥个子又长了一寸!” 沈瑞听了,只是笑,并不说话。 沈瑞本就比同龄的沈珏个子高挑,进京这几个月,更像是适应了京城水土似乎的,身量直窜。如今虽说只有十三岁,可身高已经五尺五寸。 随同着身子抽条,有一日沈瑞早起时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伴随着初次遗精,嗓子也开始变音,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十分尖锐。 沈瑞便轻易不肯开口,并非是怕旁人笑话他声音难听,而是为了养护嗓子,如此一来倒是又显得稳重几分。 如今虽说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出继,不过身份已明,就连原本最抵触过继的二太太都开始收拾屋子,府中下人管事们自然瞧得真真的。 不少人往沈瑞身边巴结,沈瑞只做不见,除了一心跟着二老爷读书之外,并没有收服下人,培养心腹的意思。 九如居里,除了沈瑞带进京的两个婢子之外,就只有大太太给的春燕,与大太太从二太太那边院子拨过来的春莺能近身服侍。至于之前随着他进京的郝妈妈,则是由宗房大太太做主,直接由二老爷带回松江去了。 郝妈妈虽晓得沈瑞既为侍郎府嗣子,前程远大,可是儿孙具在松江,也怕张老安人心血老潮让她彻底留在京城,就顺势推舟地跟着南下。 临行之际,沈瑞叫冬喜包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还说了一句:“妈妈放心,我去年说的话算数,等过两年婶娘将庄子转过来,就要劳烦妈妈费心……” 郝妈妈先前早已死心,如今喜从天降,立时跪下给沈瑞磕头。她向来识时务,无需沈瑞示意,便已经在那里提及不敢忘了小主人,以后会时常写信给小主人请安问好。至于请安的信中会不会提及其他家常,那就是后话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至亲骨肉(三) 沈瑞这里才换好衣裳,就有徐氏房里的婢子来传话:“瑞少爷,太太有请。 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过继,下人依旧“瑞少爷”、“珏少爷”的叫着,等正式过继,重新序齿,沈瑞会继续行二,沈珏就要行三了。 沈瑞低头看了下身上新换上的春衫,没有更衣,直接随着婢子过去。 他与沈珏虽没有开始正式为沈珞服孝,不过衣裳也换了素色,就是沈珠、沈琴两个,也自觉避开鲜亮颜色。 徐氏坐在上房稍间的炕上,正俯身看着炕桌上的东西,见沈瑞着新春衫来了,笑着看了两眼道:“越发像个大孩子的模样了!” “伯娘!”沈瑞躬身给徐氏见礼。 徐氏听到他的声音,问道:“打发人给你送去的银耳羹,每天可用了?” 沈瑞闻言,面色发苦,那甜滋滋的东西实不对他的胃口。不过他也晓得,徐氏专门吩咐小厨房每日都炖一碗送过去,是为他养护嗓子用,自是都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伯娘,能不能只炖银耳,莫要再放冰糖?侄儿实不爱吃甜的。” 沈瑞进京两个半月,这是头一回主动开口提什么要求,徐氏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那银耳就不放冰糖了,回头叫人给你送包雪糖过去,添多少你自己看……论起来燕窝更好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是吃不得,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除了人参是补气提命的东西,其他补品你大伯向来不主张多用,就是我平时也是用银耳养颜,鲜少用到燕窝。这日常调理的事,咱们也没必要招他……” 沈瑞笑着听了,心中却诧异不已。 大老爷勤俭持家是正道,徐氏“夫唱妇随”也没什么错。燕窝那东西论起营养来,确实跟银耳猪蹄差不多,可这个时候的人不知道,只当燕窝鹿茸是顶好的补品。 就是沈举人家那样的乡间士绅,张老安人每日都能有一碗燕窝,徐氏这里却只用银耳养颜。 要是二房上下都这么节俭,沈瑞也就不会觉得诧异,关键是三老爷那里日日雷打不动地一碗燕窝,都是大家眼见的。 徐氏说完,也有想到三老爷处,道:“你三叔那里情况又不同。太爷、老太太没得早,你三叔的生母又早就不在了,你大伯是长兄,我是长嫂……这些年操了多少心,总算是将你三叔的身体养回来些。别说是燕窝,就是日日人参,你大伯同我也会张罗来。以后你同珏哥都入了二房,也要做兄弟,瑞哥也要有长兄担当……” 因她说到最后已经有训导之意,沈瑞便垂手听了,恭敬地应下。 徐氏一笑:“你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平素也是你照顾珏哥,又哪里用得着伯娘聒噪?快上前来,咱们娘俩说正事!” 沈瑞听命上前,徐氏便指了指炕桌上摊开的图纸,道:“瞧瞧这个!” 沈瑞看去,就见是一张宅院图纸。 五进的宅子,大致格局与沈家现下东路这五进差不多。 “伯娘要收拾院子?”沈瑞有些疑惑。 九如居就是年前新收拾出来的,沈珏的新院子在二老爷那边也已经开始修整起来,怎么还需要收拾院子? “这不是咱们家老宅的地图,这是东邻的宅子。那边也是咱们家的,二十年前从一位致仕翰林学士手中买过来。因家里人口少,用不着那许多,就一直典了出去,前几日才收回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大伯衙门里忙,伯娘又精力不济,就想将这收拾宅子的差事交瑞哥,瑞哥可愿替伯娘分忧?” 二房人丁实在单薄,确实无人可用。 沈瑞虽现在读书为上,可也没打算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便道:“伯娘吩咐,侄儿自是尽力,只是侄儿之前并不曾打理过此事,开工动土毕竟不是小事,还需伯娘给个章程出来。” 徐氏见他落落大方的应了,心中欢喜,道:“什么章程?” 沈瑞想了想道:“侄儿想知道,这宅子伯娘打算作何使?是大修还是重建?除了房屋之外,是否有需要改变布局,例如修建花园之类?” 沈家三房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口人,如今两路五进大宅,已经比较空旷,并不缺住人的地方。徐氏将东宅典出去二十年,今年却收回来,肯定是有用途。 徐氏看着沈瑞,十分欣慰:“难为你这点儿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伯娘也正要告诉你,这宅子是给你三叔修的。你三叔三婶那里只是两进院子,如今你们几个过去读书,地方就小了,你三婶出入也怕惊动你们……”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房宅图纸道:“当年那翰林学士家子孙繁茂,修的屋子也多,咱们家用不上。我的意思,是想要留着前面三进院子,南边两进给你们做学堂,第三进你三叔、三婶住,后边两进全部推倒,好好地修个园子,以后家里也有个溜达的地方。” 沈家之前只有个小花园,就在三老爷他们院子的东北面,不过很小,几丈见方。 沈瑞听了,就有些犹豫。 徐氏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道:“可是瑞哥觉得伯娘安排的有不妥当处?” 沈瑞迟疑了一下,道:“既是要给三叔、三婶修的宅子,能可着三叔、三婶的心意不是更好?是不是知会三叔一声,让三叔跟着一起规划宅子呢?” 徐氏摇头道:“这修宅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三叔身子好容易方调养好些,禁不得累!” 沈瑞又问道:“伯娘觉得三叔现下气色好些,还是年前好些?” 徐氏笑道:“这还用说,自然是现下气色好。早先你三叔的脸色儿白的怕人,嘴上也没有红色。伯娘晓得你们几个都是懂事的孩子,这都是你们几个陪着你三叔的功劳。” 沈瑞摇头道:“三叔给我们整理时文题目,又搜集四书注解,费了不少心思,可不是好好的?侄儿倒是觉得,大伯与伯娘关心则乱,将三叔护的太严实……三叔毕竟不是小孩子,整理日静思养病,是不担心怒了喜了,可心里难开解,如何能开怀;找点事做,说不得心里也没那么闷了……” 徐氏闻言,不由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是你大伯与我将你三叔护着太严么?”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小孩子,被关起来,还总想要出去淘气淘气;三叔恁大的人,整年整月闭门不出,定也会觉得闷……” 三老爷年过而立,正值盛年,却能心如止水地安心做宅男,肯定也是顾忌身体,不愿意让兄嫂担心。 “近些日子,三叔常问族学的事,对于族学似乎十分感兴趣,对于全三哥与何表弟入的春山书院也打听了……侄儿瞧着,三叔像是有志教书育人……”沈瑞斟酌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徐氏闻言,不由皱眉。 收拾出一处清幽之地,让三老爷带了几个侄儿读书解闷,与专门做私塾收学生可不是一回事。 沈瑞族兄弟几个,除了沈琴有些爱多嘴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孝顺懂事的孩子,无需长辈多费心;外头的学生,谁晓得秉性如何? “你大伯只有这两个兄弟,你三叔又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就算你三叔起了兴致,你大伯也不会答应。要是出了闪失,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徐氏不将沈瑞当成小孩子,便对他实话实说:“当年太爷在病榻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三叔,你大伯可是在太爷跟前立下誓言,要好生看护你三叔,保他平安喜乐一生……” 三太爷自己当年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寻医问药生下三子三女。年长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年幼的三老爷是病秧子,只有中间三个儿女身体稍好些。 因这个缘故,三太爷对幼子颇为怜爱,每每看到小小的孩子被病痛折磨,都后悔自己贪心不足。站住了两个儿子还嫌不够,强要了第三个,否则三老爷没有投生到沈家,做了旁人家的儿子,说不得能活蹦乱跳地活着。 等到三太爷临终,女儿已经寻了妥当人家嫁了,长子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又得了贤妻为助力;次子虽混账,却也算是有岳家可以暂时倚靠;独有这幼子,药罐子身子,能不能养成都是两说。 三太爷到底是慈父心肠,即便晓得幼子这从根子里带的体弱怕是一辈子也难调理好,可还是将他托付给长子长媳。 沈瑞听了,心里明白,大老爷、徐氏照顾三老爷是受了遗命不假,可对三老爷的疼爱也半点不掺假,否则哪里会三老爷三十多岁了,大老爷夫妇事关这个弟弟,还事事都想到头里。 拉扯未成年的兄弟,娶妻生子,给分上一份产业,就算是尽到力。 大老爷与大太太待三老爷明显是将弟弟当儿子养,不,也不像是养儿子,养儿子会像对沈瑞这样粗养,更像是养闺女,一味没原则地娇养。幸而沈家家教在这里,大老爷夫妇都是人品端方的人,否则说不得三老爷的脾气早就被兄嫂给惯坏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章 至亲骨肉(四)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徐氏就说了修宅子的事,并提议将此事交给三老爷。 大老爷没有反对,打发人去请三老爷过来说话。 三老爷果然对要修宅子的事情极为感兴趣,露出欣喜:“大哥、大嫂,这宅子真是要修成家塾?” 大老爷本来对妻子的提议并不赞同,不过眼见弟弟这个模样,就抚着胡须点头道:“你那院子本就不大,如今几个哥儿都在你那边读书,还是收拾出个地方为好!” 三老爷两眼放光地看着房宅图纸,犹豫了一下道:“这后边两进好些房子,拆了未免太可惜!” “前面两进还不够你使?”大老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 三老爷讪笑两声:“现下只有瑞哥、珏哥他们四个,自然是够了……以后再有其他学生,两进院子就小了……” 大老爷素来关心这个弟弟,即便三老爷并未在他跟前明说,可这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他的小心思。 大老爷倒没有像大太太想的那么紧张,三老爷年过而立,想要做一番事业,并不是坏事,不过需量力而行,细细筹谋。 他思量一番道:“办学不是那么易于……人也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你若是对此实在有兴趣,我会帮你好好打听。三弟妹娘家也有书院,天气好的时候,你就多陪三弟妹往娘家走走。” 三老爷闻言,很是意外:“大哥不反对?”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我要是反对,你就熄了这个心思?” 三老爷讪笑道:“我会央求大哥,也求大嫂与二哥帮我说项……” “独木难支。此事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与你二哥衙门里又抽身不得……如何选帮手,选谁做帮手,你心中也要有个成算……”大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那种不分弟子资质、广收学生的方式,我不赞同。咱们家不指望这个糊口,莫要抢了旁人生计,你身子也受不住。就咱们前后这几个坊,住的不是官员,就是士绅,谁家也不是掏不起束脩……照我看,还是慢慢来。不说别人,就是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要是在你的教导下,童子试一下过了,你的名气就多少能打出去些。待到他们兄弟乡试榜上有名,别人就会求着往你这里送学生……” 大老爷面带郑重,说得头头是道,三老爷边听边点头。 徐氏在旁,本悬着心,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下来。 大老爷嘴上答应的痛快,却是给三老爷花画了个大饼。 沈瑞、沈珏他们族兄弟几个明年才下场,就是顺利,也要明年六月过院试;乡试的话,就要三年后。 三年功夫,三老爷适不适合教书,身子会不会累坏,都能看的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三老爷要是不改初衷的话,兄嫂自然是乐意见他成就一番事业;要是三老爷累到伤神,那不用旁人拦着,他自己心中也晓得轻重。 三老爷被大老爷郑重的模样糊弄住,一时想不到这是“拖延之计”,想起沈瑞、沈珏兄弟四个来,开始认真地思量起这几人早日得功名的可能性。 将几人资质想了一遍,三老爷道:“明年院试瑞哥能一试,其他几个能过了府试就不错,院试还得两年水磨工夫……” 听他这么一说,大老爷也有些关切:“你瞧着,这几个侄儿都是能举业的?” 三老爷点点头:“琴哥资质差些,估计要多下几次场,其他三个侄儿,都是顶好的读书种子……只是宝哥先前心思没在四书上,根基不踏实,落后瑞哥、珏哥一截……” 大老爷感叹道:“沈家到瑞哥他们这一辈传承六代,终于有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三老爷将族中小一辈的出色人物数了一遍,不由咋舌:“幸而沈珹、沈理那一波与瑞哥、珏哥他们这一波年岁差了二十来年,要不然沈家这一代子弟也太惹眼……” 三老爷还是揽了修宅子的差事去,不过徐氏与他商量好了,让他趁机好好教教几个侄儿庶务。 如今时值二月中,正是万物复苏时,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修宅子的好时节。 东宅还是徐氏早先规划的,前面两进留出来,直接留临街大门;第三进是三老爷、三太太的住处,与主宅这边有角门相连;后边两进屋子全部推倒,修建一个园子。 虽说是三老爷主持此事,可沈家管事下人向来训练有素,又晓得在沈家,三老爷虽没出仕可地位不一般。平素惹恼大老爷、大太太,不过是革钱粮或是打板子;要是谁敢惹三老爷生气,阖家都要撵出去。 加上受命“襄助”三老爷的沈瑞、沈珏等人,都个顶个地留心着三老爷,生怕累着他,能想到头里的也想到头里。 因此,三老爷接了差事半月,丝毫没累着不说,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徐氏暗暗留心,心中唏嘘不已,便对大老爷转述了沈瑞那番话。 “说不得真是关心则乱,老爷与我也该学着放手……”徐氏道。 大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咱们真错了,要是老三早些立起来,择嗣之事他也就不会为难……” 大老爷与徐氏夫妻两个看法差不多,那就是人比银子重要。对于三老爷提及让沈瑞“兼祧”之事,他们心中并不十分赞同。只是因没有其他人选,他们又不放心三老爷、三太太,才含糊应了。 要是有朝一日,三老爷、三太太改了心思,想要再择嗣子,他们夫妻也不会反对…… 回松江祭祖的二房二老爷虽还在路途上,可京城二房嗣子已定、二老爷即将回乡的消息通过各房头的家书,已经陆续传到松江。 宗房大老爷拿着长子的家书,去见了族长太爷。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宗房大老爷道:“倒是正如父亲所想,小长房果然择了瑞哥……珏哥能入嗣小二房,也是好事,可有沈珞珠玉在前,珏哥怕是会很辛苦……” 族长太爷长吁了一口气道:“莫要贪心不足!珏哥读书资质本不亚于珹哥,之前在家里就是太没上进心了……” 宗房大老爷年过不惑才得了沈珏这个幼子,向来偏疼,此刻虽是“心愿达成”,却委实欢喜不起来。 他沉默了半响,道:“爹,珏哥已经十三了……他的亲事……” 族长太爷闻言,皱眉道:“莫要犯糊涂!珏哥以后是好是赖,自有嗣父母为他筹划,你若真心疼他,就离得远远的,莫要让孩子为难……” 宗房大老爷想着长子信中所提,沈珏、沈瑞几个并不会随二老爷南下,如此说来,年前分离就是骨肉离散,再见面还不知何年何月。 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下来…… 五房,郭氏也收到长子沈瑛的来信。 因沈全、沈瑞两个远去京城,郭氏日夜跟着悬心,见了家书,自是迫不及待地看了。 待到看完,郭氏却是傻眼。 沈全读书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会入专门收翰林院子弟的著名书院读书;可沈瑞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怎么半句没提他祭祀孙家外祖之事,反而直接成了二房嗣子? 沈瑞跟着徐氏进京,得二房庇护是一回事,直接入嗣二房,成了徐氏与沧大老爷的嗣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郭氏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难受,立时打发人去请丈夫过来。 “源大嫂子只有瑞哥这一亲生子,二房怎么能如此?”郭氏带了几分不平,同丈夫抱怨道:“这叫什么事?难道以后源大嫂子要靠庶孽一支祭祀香火?四房早年破落成什么模样,源大嫂子挣命似的支撑起来,就是为了给庶孽攒家底?” “太太当初不是极赞成瑞哥进京么?”鸿大老爷见妻子这般恼火,有些迷糊。 郭氏咬牙道:“我是盼着瑞哥得二房庇护,可也没想着直接让瑞哥过了他们家。源大嫂子只有这一根独苗,二房大太太倒是真忍心?” 鸿大老爷摇头道:“隔壁越闹越不像样,瑞哥即便在四房守着元嫡之子身份,又能得什么好处?沧大嫂子即念着故人,对他只有好的,你作甚不放心?就算源大嫂子在世,二房要过嗣子,为了瑞哥好,源大嫂子也会点头。” 郭氏还是沮丧:“这对瑞哥虽不算坏事,可我只是替源大嫂子委屈……” 不管他们作何想,关于“兴灭继绝”这样的事,除了宗房还能说话之外,其他房头都不好插手,也插手不上。 宗房、五房都不是爱声张的人,两家人心中有数,没有将此事传出去。 至于三房那里,因沈珠闯的祸在信中说不清,沈涌就没有写信回来;四房这里,沈举人更是消息闭塞,半点不曾听闻。 沈举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三月里的迎娶上,对于贺家宗房能出多少嫁妆很是关注。 沈贺两家并立松江,沈家聘礼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了,贺家嫁妆要是寒酸,那丢的也是贺家脸面。至于贺二老爷之前让宗房大老爷传的话,嫁妆之前是按照五千两银子准备,沈举人当然不乐意。贺二老爷当年侵占孙氏嫁产,使得沈家损失的可是几个五千两银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至亲骨肉(五)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二太太坐在屋子里,心里闷闷地发堵,掐算着日子盼着丈夫早日归来。不过算算行程,丈夫说不得还没到松江,又需要在松江滞留,等到返京还需数月。 这叫什么事? 三老爷向来是甩手掌柜,大太太却让三老爷负责休整东边的宅子。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东边那五进大宅竟然是沈家的。 那边原来住的也是官宦人家,两家既是邻居,少不得往来走动,二太太也去过隔壁做客。那边与这边中路一样,色色齐全。 真没想到,那边宅子竟然是沈家的,可是她与二老爷都不知道。 既然有隔壁的院子,当年太爷在世时,为何还将他们赶到南城去做,那边鱼龙混着,哪里有这边清静幽雅? 大家本就是分产共居,如今都拘在一个宅子里成什么话? 那隔壁的宅子,为何不给他们住? 是太爷偏心,专程留给小儿子的?还是长房有私心,在防着他们夫妻? 三老爷只是庶子,二老爷才是大老爷同胞兄弟,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大老爷对二老爷另眼相待,反倒对三老爷关照有加。 二太太又想起当年成亲次日直接被分家的情景,当时太爷说是他们兄弟平分家产,可实际上到他们夫妻手上的,只一处南城的宅子,一处房山的庄子,还有四千两银子。 她当年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就连带着嫁妆,一起被哄出了沈宅大门。 婆婆就是她的亲姨母,可婆婆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太爷与大伯看她的眼神是冷的,长嫂亦是敷衍。 二太太晓得,他们是埋怨自己,觉得自己不该抢了二老爷,坏了沈孙两家的婚约。可他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有谁真心为二老爷想过? 士农工商,二老爷真要娶了商户女,就要被人笑话一辈子。 至于孙敏……二太太想到这里,心中有些不自在。 自古以来,亲事都讲究门当户对,孙敏即便没有嫁进沈家,可既是孙家独女,有嫁妆傍身,肯定也错不了,说不得早已儿孙满堂。 想起“儿孙”两字,二太太眼泪潸然落下。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一意孤行,说什么非要与何家结亲,给儿子定下小三岁的何家小娘子,而是寻个年岁与儿子差不多的媳妇,儿子也不会到了十八岁还没成亲,与朋友出城跑马。 即便天命不可违,要是儿子成亲的早,也能留下骨血在。 等到沈珏入了小二房,她可不会再犯这个毛病,定要早早地将嗣子亲事定了,早日得了嗣孙,大家也都踏实;即便二老爷以后有了庶子,也要排在后头…… 松江,码头。 沈洲从船板上踏到实地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活了四十几岁,之前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北直隶境内距离京城几百里的地方;如今两千里水路,整整在船上窝了一个半月,他觉得自己骨头都锈了。 宗房自得了京城消息,就打发人在码头这里盯着。 虽说没人认识沈洲,可跟着他一道回来的各房头管事,还有沈琦、沈玲、沈琳几个,却是大家熟识的。 这边二房给松江各房的回礼还没卸完,那边宗房大老爷已经带着儿子沈珺匆匆赶来。 按长幼尊卑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族兄,沈洲是族弟,本不用宗房大老爷亲迎。可沈洲情形又不同,自打六十年前三太爷离开松江后,二房头一次回松江祭祖。去年徐氏虽也回来过,可她毕竟只是妇人。 沈洲见了宗房大老爷,忙拱手见礼。 族兄弟两个并不是初见,弘治二年,沈珹第一次进京会试时宗房大老爷亲自送子进京,带着儿子去拜会了二房。 今年是弘治十四年,那已经十二年前的事情。 当年宗房大老爷正值壮年,沈洲不过而立之年,如今两人都发髻鬓白老了。 二房要祭祖,祭的不是二房这一房的祖辈,因为二房在松江的墓地,如今只葬着旁支。三太爷当年将生母与两位长兄的坟都迁到京中,等到二房老太爷飘渺无踪多少年后,三太爷又将这一房开房老老太爷的坟也迁到京中,至于二房老太爷那里,最后立了衣冠冢。 “这一别可是十好几年,哥哥我已经老了……”宗房大老爷感慨道。 他也是坐五望六的人,看到沈洲有心亲近,可想到对方会成为幼子嗣父,就有些不自在,只能寒暄叙旧。 沈洲道:“当年大族兄送珹哥进京,珹哥还是毛头小子,如今大族兄的长孙都能下场了。小一辈长大,咱们都老了……” 要说当年宗房大老爷在京城也是见过徐氏的,不过因徐氏是女眷,不好细瞧,离徐氏去松江送嫁又过了将二十年,早已记不起。 族兄弟两个寒暄着,沈珺拉了沈琦在旁说话。 去年随徐氏进京的少年可是有七个,如今怎么就回来沈琳一个? 除了沈珠略过未表之外,其他五人情形,沈琦就给沈珺讲了一遍。 因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太爷还没有将沈珏将出继的消息告知家人,沈珺先前并不知道。 待听了沈琦的话,沈珺心里就惊涛骇浪。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少一个弟弟分家产,还是该沮丧为何自己不小几岁。 宗房长支嫡次子,轮序也该如此轮,不过是他年岁大了,才接着是沈珏。 只是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庶务,沈珺已经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笑着道:“如此说来,长辈们安排的倒是周全……” 在他看来二房单独送沈琳回来,是半点脸面也不给九房留。 谁让九房出来个状元,而当年九房太爷侵占孤儿寡母产业的吃相又太难看。二房与沈理同在京城,因他的缘故不待见九房嫡支也是有的。 实际上,沈珺想多了。 不管当年恩怨如何,沈理显然没有迁怒到沈琳头上的意思,不过也没怎么搭理就是。两人虽说是从堂兄弟,就在沈珹、沈瑛年前纷纷接人时,沈理想的也是沈瑞,不是沈琳这个从堂弟。 沈理都如此,二房长辈怎会多事地为难沈琳。 说句实在话,但凡沈琳有一点资质,三老爷都会将他留京。实是发现沈琳就是石头脑子,留京也就这样,三老爷才没有留沈琳。 这会儿功夫,沈渊与宗房大老爷已经寒暄完毕。 宗房大老爷请沈洲上车,一行人缓缓地往沈家坊行去。 没等到沈家坊,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围着不少人。 沈珺见状,立时打发一个人过去看看。 原来是贺家在送嫁妆,十里红妆,大家都在看热闹,将路口都给堵住了。 沈珺打听清楚,就策马到马车旁,对里面的宗房大老爷禀了此事。 宗房大老爷想着自己做媒的这桩亲事,觉得十分没意思。 媒人不易做,稍不小心两边都有埋怨;自己这里,却是三面不讨好。 “既是碰到贺家送嫁妆的队伍,那就靠边先等等。”宗房大老爷道。 沈珺应了一声,旁边沈渊有些好奇道:“贺家?就是贺东盛所在的贺家?那不是大族兄的姻亲?如今这是亲上加亲?”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就是他们家……如今又同四房结亲,明儿就是正日子,洲二弟正赶上吃喜酒。” 沈洲之前因孙氏的缘故,并不怎么好打听沈瑞的事,如今听到宗房大老爷提及“四房”,就问了一句:“这是四房大老爷续弦,还是是庶子娶媳妇?” 宗房大老爷“哈哈”两声道:“是沈源续娶。” 沈洲虽没见过沈举人,可知晓他对孙氏母子不好后,便也对此人生厌。 他淡笑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明儿就随大族兄过来讨喜酒吃!” 沈家四房里,贺五娘的嫁妆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沈举人面上笑容更盛。沈瑾跟在沈举人身后打,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心里十分难受。 学政二月底就到了松江府,沈瑾考了一个一等,可以去南京准备乡试。 可因沈举人续弦之事,沈瑾不好轻离,否则外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不喜后母进门才避出去。 沈瑾对于明日就要进门的贺五娘,并无恶感,反而还有些怜悯。自家老爹,实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还有个喜欢生事的祖母在,这四房当家主母可不是好当的。 沈举人看到嫁妆心中欢喜,即便嫁妆单子上明晃晃地列着那一句所陪产业只传贺五娘亲子,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沈家坊,后街。 沈琰将白氏搀上马车,回头看了看住了几年的宅子,就上了后边的马车。 除了两辆坐人的马车之外,还有两辆拉行李的马车。 这些马车与人手,都是沈琰去跟宗房大老爷借的。 并不是他吝啬,想要省下雇佣马车的钱,实是松江距离南京不近,他不放心雇佣外头的人,才厚着面皮央求了宗房大老爷一次。 宗房大老爷痛快地答应了他,却没有提及二房二老爷即将到松江之事。 沈琰兄弟更是无从得知,因此这一日,两下里就错了开来。二房二老爷抵达松江之日,沈琰兄弟奉母离开松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喜临门(一) “侄儿沈洲见过叔父,给叔父请安了。沈洲初次见族长太爷,两人又是没出五服的从堂叔侄,就双膝跪地,大礼相见。 看着沈洲,族长太爷颇为激动。 京城距离松江两千里之遥,对于二房二老爷,族长太爷这还是初见。 他看着沈洲,心中不由自主地将其与当年的三太爷做对比。无奈三太爷当年离乡时太年轻,同眼前这人到中年的沈洲对比,相似的地方并不多。 或许,沈洲更像当年的二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这样想着,自己也拿不准了。委实是年头隔的太久,当年三太爷闹起来时,族长太爷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如今这都过去六十多年。 “爹……”宗房大老爷见族长太爷面露迷茫,还不叫起,忙在旁边低声唤道。 族长太爷这才醒过神来,点头道:“好,好,快起来……”沈洲这才起了,在族长太爷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 族长太爷唏嘘道:“恍惚还记得当年我十余岁时,同四房太爷一道,常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情景,这一转眼连你们这一辈人都不年轻了……” 沈洲想起自己小时似听过自家太爷与宗房、四房相交甚好,只是四房太爷身子骨亦不好,好像不到而立之年就病故了。 四房嫡庶子嗣不繁,祖上又曾出过败家长辈,家道中落,沈洲一直以为孙敏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过去,会如鱼得水,哪里想得孙氏会过的那般辛苦。 想着方才沈家坊街口贺家十里红妆的模样,沈洲就觉得讽刺。 世情在此,贺家既然能将嫁妆铺陈得这般丰厚体面,可见沈家四房聘财亦不菲。沈举人拿着前妻攒下的家财风风光光去聘后妻,对嫡亲骨肉却凌虐不慈,人品可见一斑。 又想到,族长太爷虽看着白发苍苍模样,可毕竟还活着。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宗房沈海兄弟这一辈无人出仕,可有族长太爷镇着,宗房并未见败落,到了孙辈沈珹就又撑起来。 要是自己老爹还在,二房说不得也不是如今这般情景,沈洲便也跟着叹气。 宗房大老爷见这叔侄两个对着叹气,忙道:“爹,洲二弟回乡,这是大事,族中各房头是不是聚一聚,给洲二弟接风?”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是自然……” 无需宗房安排人往各房头送信,各房头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宗房二老爷亲到松江祭祖来。 各房头送礼的管事回去,自是少不得禀告京中一行与二老爷南下之事。 可是他们是管事,年后随沈珹到了二房,也不过是给二房几位老爷请了安,奉上礼单,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二房择了谁做嗣子,留下谁又有什么用意。 不过像沈宝、沈琴两个,即便没有渠道先寄家书回来,可也让自家房头的管事,带了手书回来,里面将进京后的事情详细写了,就是沈珠与沈珏的纠纷也没有落下。 三房这里,沈玲一回来,就被老太爷提溜过去。 见沈珠留京,三房老太爷心中本隐隐窃喜,不过听了沈玲的详细禀告后,老爷子笑不出了。 “这九哥,白疼了他十几年,关键时后却是废物点心一个!”老太爷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 沈玲在旁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地坐着。 “法子笨不说,也没找对人……宗房岂是那么好惹的?他倒真敢下手。且不说出继不出继的,沈珏要是真破了相,他的前程也保不住,宗房那爷俩可不是吃素的,我也未必能护着住他……”老太爷越说越气。 沈玲听着曾祖父这话并无与宗房对上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月里布庄的闹剧,使得他们前前后后损失了小一万两银子,最后要不是沈珹没有赶尽杀绝之意,那铺子只能歇业了事。他们三房在京城扑腾了五年,也抵不过权势之下的一句话。 至于三房老太爷之前的那句话,沈玲只当没听见。 年前年后吃了几次酒,各房的族兄弟沈玲也都接触了。沈瑞能被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中为嗣子,绝不是单单只因外家与二房有旧。老太爷觉得四房是软柿子没什么,可沈瑞不是软柿子。 沈珠之所欲敢算计沈珏,没有打沈瑞的主意,说不得也是因心中忌惮。 “这事,你要烂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老太爷唬着脸,对沈玲道。 沈玲忙应道:“那是自然,关系到九哥前途,自然要将此事掩下……父亲就是怕走泄消息,方打发孙儿亲自回来与老祖宗禀告……只是事关珏哥,二房长辈不会瞒着宗房,珹大哥又在京中,各房都有族弟在京,这事能瞒着外头,怕是瞒不到族里……” 沈琴、沈宝等人,不会对外宣扬,可也不会瞒着自家人。 老太爷想要掩下此事,不过是自欺欺人。 老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孙都是孽,我亲自去宗房代九哥请罪……只愿九哥能长了教训,专心读书,早日举业……只要宗房不追究此事,其他房头即便有闲话也只是闲话……” 幸而沈珠现下留在京中,没有随着二房二老爷一起回来,要不然事情也不好瞒下。 沈玲低头听了,狠狠地握着手心。 沈珠酿下如此大祸,使得三房得罪族中最强的两个房头,老太爷这里除了最初的恼怒,竟连惩罚都不提,八十来岁的人竟然亲自去替曾孙赔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沈珠是秀才,被看成三房未来支柱。 沈玲从没有这般急迫过,对于分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三房二老爷虽也是嫡出,可以老太爷对长孙的偏疼,几个孙子分家,绝不会四孙均分,定要留下大头产业给长孙,其他三个孙子能有宅有铺就不错了。 沈涌正值盛年,分家后那点产业自己就能打理过来。到时怕是沈玲想要插手,嫡母也会防着他,毕竟他比嫡出弟弟年长十来岁。到时即便让他打理庶务,也是冷清产业,正好得了空闲,私下读书。 至于他的亲事,只要他不提,嫡母巴不得延迟几年,省的庶长媳进门生下庶长孙来,以后在年岁上又狠压嫡孙一头。 三房是老太爷压着几个孙子,不让分家,谁要是先闹分家,即便最后如愿,定要担不孝之名。 如今沈涌不在松江,三房分家,二老爷这一支说不得会在经济上吃亏,可名声上却是无碍。 沈玲心中思量一番,已经有了决断……三房三老爷、四老爷早早因老太爷偏着大老爷一支心中有火,沈珠得罪宗房与二房之事,说不定正是分家契机…… 八房,老太爷房间。 七房、八房几位老爷、太太、齐聚此地。 看了沈宝、沈琴的家书,老太爷笑道:“琴哥、宝哥他们都是好孩子,二房三老爷有心教导,我们这两个房头可得领情……” 老太爷之前也不过一点点念想,想着沈宝性子质朴,痴心书法,说不得能投二房三老爷眼缘。没想到,沈宝确实入了三老爷的眼,可三老爷却没有择其为嗣。不过三老爷既是成心教导,对沈宝来说只有好处。 至于沈琴,能入二房三老爷门下,与二房三老爷有了正经师生名分,则是意外之喜。 进京沈家诸子中,除了沈琳愚钝之外,就数沈琴功课最差,要是没有名师指点,以后童子试都未必能过;如今三老爷既肯收他,那他定不会止步于此。 七房、八房两位老爷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都带了喜色,身为沈家外房子弟,与内四房已经出了五服,他们本也没指望让儿子们去争嗣子之位,如今这结果,甚好、甚好。 只有八房流大太太,心中颇有不足。 就连平素不怎么机灵的沈琴,都得了二房三老爷弟子的身份,沈宝却是连个弟子也没争上,定是是痴肥木讷不讨喜;要是年前去的是自家幼子,说不得早入了二房几位老爷的眼。 只是老太爷与自家老爷都欢喜,流大太太不过心中腹诽几句,丝毫不敢露在面上,只是陪着笑…… 要是三房这里是怒,七房、八房是喜,那五房这里,则是惊了。 沈瑛之前虽有家书寄回来,提及嗣子已定与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可却没有提自家二弟会随二老爷南下。 看到次子与管家一起进门,鸿大老爷不由傻眼。 沈琦已经跪了下去:“爹,儿子回来了!” 他是弘治十一年年底进的京,如今离开家已经两年半。 鸿大老爷吓了一跳,忙一把扶起,瞪眼道:“二哥、二哥怎么回来了?”说到这里,面露忧色:“莫不是在京里闯了祸?” 沈琦笑道:“儿子最是乖巧,是那等惹祸的人么?” 见他言笑如常,鸿大老爷提着的心放下,瞪了儿子一眼道:“打小就见你淘气,变着法子气我同你娘……赶紧交代,作甚这个时候回来?” 明年就是会试之年,沈琦此时不是正应该在京城苦读备考?沈琦晓得父母最重视几个儿子的功课,不敢直接说是自己主动请命回来接父母北上,道:“二房大伯父与六族兄看了儿子的文章,觉得儿子略有不足,明年即便下场机会也不大,不赞成儿子死读书,叫儿子离京转转,下一下书本外的功夫,说不得对做学问更有好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喜事盈门(二) 鸿大老爷自己就是举人,自然晓得科举仕途不是那么容易的。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总共六个关卡,越往后越是艰难。 就是沈瑛,读书资质已是不俗,会试还曾落第一科。沈琦资质本就与长兄差许多,当初过乡试时已经侥幸,会试多磨几科也是寻常。 因此,鸿大老爷便点头道:“你沧大伯与六族兄说的正是,读书要紧,却也不能读成不知世事的书呆子,正该出来见识见识世情。”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郭氏在后院已经得了消息,顾不得等儿子过去,就急匆匆地赶到前院来。 同丈夫一样,看到儿子的那刻,郭氏未喜先惊。 沈琦的话能骗的了鸿大老爷,这个叫“君子欺之以方”,郭氏是女子,又是个全心惦记三个儿子的母亲,沈琦这一套说辞,却瞒不住郭氏去。 只是儿子大了,又是千里迢迢才归家,在鸿大老爷跟前,郭氏就没有揭破此事。 沈琦的笑脸在这里摆着,要是京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也不会如此轻松自若。 郭氏笑吟吟地听儿子说了京中的消息,其中顶顶重要的不是沈全入名书院之事,而是二奶奶蒋氏在正月十六时添了沈琦长子。 沈琦二十多岁,夫妻两个成亲也好几年,蒋氏始终不曾有妊,郭氏与鸿大老爷之前都颇为担忧。 如今听了这消息,夫妻两个都只有欢喜的。 虽说以沈琦与蒋氏年纪,这一胎即便是女儿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可能一举得男,到底是好事,蒋氏心里也踏实些。 蒋氏是个脾气品行都上佳的女子,郭氏亦是真心疼爱这次媳。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命运多蹇,多亏了蒋知府太太庄氏教养,又有孙氏做媒,才能嫁到沈家五房这样的清静人家。 之前他们夫妻点头打听这门亲事时,族中女眷还有不少人风言风语,说蒋氏八字硬,嫁妆不丰厚之类的,又讥讽五房此举是为了巴结蒋知府。 如今又如何?蒋知府荣升在即,蒋知府的弟弟在京中亦仕途平顺,沈琦妻族有这两位长辈在,以后入仕,就多了一门臂助。 要是当初从松江富户中为沈琦择妻,嫁妆是能多些,可五房并不缺银子。 有失有得,不外如是。 这世上哪里又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想到这个,郭氏对孙氏的感激又多了三分。 这门亲事当初无人看好,即便是孙氏牵线,郭氏心里也曾犹豫。还是孙氏说的清楚,沈家五房既然要子弟读书,科举入仕,几个孩子又都争气,那结一门官宦姻亲比真金白银更可贵。 除了次子添丁之外,郭氏顶关心的就是沈瑞入嗣之事,连沈全都先放在一旁。 沈琦便将诸少年到京后表现都讲了,沈瑞并无出彩之处,可也没有半点错处。他那个老师,竟然也不是寻常人,而是成化年间的状元、今上老师、礼部侍郎王华之子,在京中才名昭显。 “我与大哥之前就猜着二房大伯父、大伯母会选瑞哥,果不其然。”至于沈瑞被选为嗣子之事,沈琦这般说道。 郭氏皱眉道:“我之前叫沈全带口信给你们,叫你们打听瑞哥外家与二房渊源,你们可打听清楚了?” 沈琦点头道:“过了这些多年,还真是不好打听,幸好大哥有个同年出身京中仕宦之家,正与二房老宅同在一个坊,与二房两家也是两辈子交情,打听到一二……二房伯祖父在世时,是有一孙姓好友,本是南边的人,后迁居京中,就在沈家西邻买的宅子。孙太爷丧妻,独有一老来女,因怕无人教养,当年就养在二房,有伯祖母教养,那应该就是源大婶子了……” 郭氏与鸿大老爷闻言,齐齐愣住。 这哪里是有渊源?这是渊源太深了! 怪不得当年是二房大太太送嫁,孙家没有女性长辈在,两家既是通家之好,二房大太太张罗此事,也说得过去。虽说她当年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因是长媳,到底与寻常腼腆小妇人不同。 只是这样的渊源,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要掩下? 孙氏生前虽有贤名,可日子过的并不舒心,受了四房母子不少气。之所以默默忍了,不过是娘家后继无人的缘故。有二房这样的靠山,为何又要忍让这许多? 郭氏觉得不对,鸿大老爷也察觉出不寻常来,问道:“孙家与二房一直交好?没有交恶的时候?” 沈琦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听闻,当年孙家太爷是死在外头,家中管事扶灵进京,福地是早就预备好的,当年是在寺里操办的丧事。因是沧大伯与大伯娘充做孝子孝妇,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大哥那同年才记得当年这段旧事……” 郭氏与丈夫对视一眼,极为震惊。 看来二房三太爷当年与孙家太爷真不是一般交情,让长子、长媳充孝子孝妇,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 既然是这样的交情,对于孙氏这个孙太爷独女,三太爷怎么不将其嫁到京中,就近照顾,而是远嫁到松江来? 郭氏到底心细,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打听到过旁的?二房二老爷是哪一年成的亲?” 沈琦惊讶地看着郭氏道:“娘也想到此处了?我与大哥私下里也说来着,以伯祖父与孙太爷的交情,为了照顾老友之女,最妥当的法子,就是结为姻亲,两家成了一家……当年沧大伯已经娶妻,润三叔还是稚龄,倒是洲二叔年纪只比源大婶子年长一岁,正是年岁相当。” 郭氏皱眉道:“听说二房二太太与二老爷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倒是也不难猜。即便三太爷当年有心照顾老友之女,可孙家是商贾之门,听说三太爷娶的是高门之女,定是瞧不上孙家,另作亲事了……” 沈琦想了想道:“说不定让娘猜了个正着,大哥那同年还曾提及一事,那就是洲二叔当年成亲成的很仓促,成亲后就被分了出去……一直到伯祖父去世,伯祖母病倒,他们夫妻才搬回老宅侍疾,后来就没有再搬出去。二房几位老爷说起来,是分产共居……” 郭氏冷哼道:“怪不得你源大伯娘掩下此事,以她的心性,要不是有瑞哥在,怕就是死了也不会去求二房……” 鸿大老爷向来脾气好,见妻子生气,忙劝道:“不管当年发生什么事,如今源大嫂子已经走了几年,气也是白气。这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好揭开来说。” 郭氏长吁了口气道:“要是当年旧事真的如此,那瑞哥以后也有为难的时候……倒是庆幸二房二老爷已经与大老爷分家,虽住在一起,到底是两家人了……” 虽说过去三十年,可当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迹可循。二房二老爷还不知道,他才踏到松江,五房一家三口,就已经拼凑出当年旧事,而且猜得差不多。 鸿大老爷夫妻亲近孙氏,因这一番猜测,对于二房二老爷自然心里就有了成见。 不过收到宗房邀约,晓得当晚宗房设宴给沈洲接风洗尘,夫妻两个还是去了…… 沈举人这边,明日就是成亲正日,这一日喜棚已经搭起来。 待见了从京城回来的管家与郝妈妈,晓得沈瑞被选为二房小长房嗣子,沈举人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双喜临门”。 他之前不赞成张老安人的功利,觉得嫡子出继有损自家颜面,可沈瑞不在这几个月,也偶尔会想象一下沈瑞出嗣二房会如何。 二房小长房,大老爷是户部侍郎,徐氏是宰相之女,除非沈瑞蠢笨如猪,否则以后前程定是飞黄腾达。 他是本生父,沈瑾是沈瑞本生兄长,似乎四房眼前也出现一条直入青云的平坦大道。 或许有人会因此讥讽他,可那又如何? 二房大太太去年回京,各房都心甘情愿地送了嫡子嫡孙过去,大家都是惦记二房嗣子之位的。 只是沈瑞毕竟是他元嫡之子,沈举人不能表现的太欢喜,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显得他这个当爹的不慈。 同他的欢喜相比,张老安人则是恼了。 “什么?竟然是小长房嗣子?”张老安人听了郝妈妈的“报喜”,丝毫不觉得欢喜,反而气得面色发白:“不是有沈珏在?小长房怎么会择了沈瑞?” 郝妈妈显然被张老安人的反应惊的愣住,这老太太糊涂了?之前她不是盼着将嫡孙出继出去么,眼下怎么又改了主意似的? “腊月二十八大家才抵达京中,次日宗房大少爷就接了瑞少爷过去,五房大少爷接了全少爷,状元公也想要接二哥过去,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却没让……自打二哥过去,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就颇为看重二哥……”郝妈妈斟酌着,回道。 “那边大老爷、大太太怎会如此?让沈瑞做小宗宗子,他们怎么敢?”张老安人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不晓得孙家底细?” 郝妈妈听着这话有深意,耳朵忙支愣起来。 同沈瑞相处这几个月,她瞧出来沈瑞待下是真的仁厚,并不是刻意收服那个。 四房张老安人已经老糊涂了,沈举人也越来越荒唐,她倒是宁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沈瑞在松江做耳目。张老安人却只念叨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只是神情甚是纠结,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双喜临门(三) 宗房中厅,当晚各房头嫡系齐聚,为沈洲接风洗尘。 同年前徐氏那次一样,在正式宴饮前,沈洲先见过众族亲。九房头嫡系水字辈兄弟之中,只有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年长与沈洲,其他人都是族弟。 沈洲同大家多是初见,并不相熟,不过是彼此见礼,疏离得狠。 不过三房、八房、九房有三位族老在,沈洲相见时,少不得要恭敬地请安问好。 三房老太爷犹自心虚,看着二老爷,只有温煦的,丝毫不摆架子;八房老太爷则是对二房心存感激,态度亦是亲近;九房太爷虽因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只有自家次孙回来,心中甚是恼火,对于二房不无埋怨之意,可想着管家带回来的二房回礼,还有沈琳那一份礼物,恼火就化作殷勤。 三位族老如此亲切,那些水字辈的老爷们,对于沈洲只有客气的。 等到了玉字辈族侄们,见沈洲时便越发恭敬。 沈洲一个房头一个房头的见下去,面上挂着笑,心中却隐隐作痛。 同松江各房相比,二房人丁太委实太单薄。 待见到四房沈举人与沈瑾父子时,沈洲未免多看了几眼。 沈举人这几年沉迷色欲,最近又忙着迎娶之事,双眼下乌青一片,透着几分气血亏虚的模样;沈瑾则是落落大方,在玉字辈族侄中人才亦是十分出色。 沈洲压下对沈举人的厌恶,与他淡淡寒暄两句,就看向沈瑾,道:“听说你如今是府学廪生,那今年科考自不在话下,考了几等?” 沈瑾躬身道:“侄儿侥幸,考了一等。” 沈洲笑道:“松江这些年文风鼎盛,你在一府之地能考一等,今年乡试或许可期。府学里教授怎么说?” 沈瑾道:“教授说侄儿年轻,勿要太计较得失,等到下场时,按照素日发挥就好。即便不中,也能为下科积攒经验。” 他不卑不亢,又仪表堂堂,相貌俊秀不亚于沈瑞,沈洲即便对他的出身有些膈应,也无法对他产生恶感。可也晓得越是这样挑不出错处的沈瑾,之前对沈瑞的威胁越厉害。 孙氏将一半嫁妆留给庶长子,顺手推舟地将他记名,多半是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沈洲面上笑容淡了下来,没有了同沈瑾说话的兴致。 等沈洲与其他几个房头的老爷都见过,众人便上了席面。 正席上,除了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还有沈洲这个远客,宗房大老爷、沈举人、鸿大老爷、七房潥二老爷,六房沈琪。其他沈湖、沈流、沈璐等人与宗房二老爷、三房三老爷、三房四老爷等人则坐了次席,另有玉子辈中年长少年,也坐了两席。 沈举人心中带了几分急切,可偏生沈洲与众族老闲话家常,并不提及嗣子之事。 宗房大老爷坐在沈举人旁边,想着明日是沈举人续娶正日,低声问道:“你明日大喜,可邀了洲二老爷明日吃酒?” 沈举人闻言,才想起此事,摇头道:“还没来得及提这个……一会儿我亲自请二房族兄……” 想到从郝妈妈那里得来的消息,沈举人只觉得底气又足了几分。 都说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亲密,那又如何?二房以后的当家人出自四房,难道还能远了四房,同别的房头亲近去? 就是宗房沈珏,素来被族长太爷宠溺的无法无天,如今还不是让沈瑞一步。 年前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其他人都是嫡次子、嫡三子,独有沈瑞不同。 沈瑞是四房元嫡之子,唯一的真嫡子,二房想要张张嘴就将其过继出去却是不能,总要有能说得过去的说辞……还有就是他这个本生父的点头…… 否则的话,只要自己咬牙不肯,即便是宗法族规也没有强逼着人出继儿子的道理。 这样想着,沈举人就对沈洲生出几分不满,觉得他对自己太过冷淡,不够亲近。 说到底不过是欲壑难填,心有所期罢了。凭着二房给各房预备的回礼,就能晓得二房日子鼎盛,不亚于松江各房,沈举人心中自然有所盘算。 同样觉得二房是大肥肉,吃了一口叫人还想在吃一口的,还有九房太爷。 旁人都能沉得住气,即便关心嗣子之事,也没有人主动开口详询。 二房择沈瑞与沈珏,不管是从血脉远近,还是从几个房间的渊源亲疏上,都说不得去,轮不到旁人有异议。结果已定,早提此事与晚提此事,没有什么不同。 九房太爷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二房不能让各房白折腾一把,对于没选上的房头应该给予补偿。少年们千里迢迢地进京,耽搁了小半年的学习也不容易。 因此,九房太爷就迫不及待地提及嗣子之事,道:“二房择嗣,到底如何?琳哥回来也说得含糊,说是择了宗房珏哥与四房瑞哥,又留了七房琴哥与八房宝哥,这是甚个意思?是三族孙那里还没拿定主意,还是觉得你们那一房人丁凋零想要两个全都留下……” 九房太爷一口气问了这许多,屋子里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如今消息灵通的,自是晓得二房择了两个嗣子出来,对于沈琴与沈宝留京之事,除了七房、八房之外,其他房头知晓的并不多。 沈洲笑了笑道:“让老太爷费心了,择瑞哥、珏哥为嗣,是家兄之意,除了论序当从二房、四房择嗣之外,瑞哥、珏哥人品上佳,家兄与孙儿都极喜欢,就想要择这二人为大哥与我的嗣子。至于琴哥、宝哥,是入了我家老三的眼,琴哥做了我家老三的弟子,宝哥如今也随着我家老三读书。至于我家老三那里,不像家兄与族孙,已经是年到半百;他正值壮年,我那弟妹也年轻,倒是还不到提及嗣子的时候……” 这些情况,不用沈洲说,九房太爷也从沈琳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之所以当众发问,不过是为了下一句,九房太爷皱眉道:“二房择亲也好,择爱也罢,都是你们二房的事,只是几个孩子随二房大太太进京,委实也辛苦……待几个孩子上,可不好太过偏颇……”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 这是怎么话说? 即便他不怎么过问家事,可也晓得徐氏预备礼物的事。沈琳回乡,不是空手回来的,徐氏给他预备的文房四宝、衣服布料、金银锞子,加上起足足装了几口箱子。 难道这些东西,还平不了沈琳进京之事?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徐氏是主动邀请各房族侄进京不假,可除了沈瑞、沈珏是她开口点名之外,其他少年都是各房自荐。 族长太爷见九房太爷眼神乱晃,哪里不晓得这老爷子又犯了贪病,拧了眉毛刚想要开口,九房太爷已经对三房老太爷道:“吉大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拢共进京七人,这都是族侄,难道还要分了远近不成?如今二房留了四个,那三个不是白跑了一趟?我家琳哥脑子笨,耽搁了半年也不过是在族学里多磨两年,珠哥可是读书种子,如今连科试都没顾上,乡试耽搁了一科,下次就要三年后……” 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素来臭味相投,这下也是想着拉三房老太爷做“盟友”。 可是这回,九房太爷注定要失望了。 三房老太爷因沈珠闯祸,正要寻机会代孙子向宗房与二房赔不是,哪里会应和九房太爷的话去占二房便宜? 他八十来岁的人,自是晓得轻重,银子再好也比不过权势,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让子孙读书。 要是宗房与二房不肯原谅沈珠,即便沈珠以后侥幸中了举人、进士,官场上无人提挈,也谈不上大前程。 同沈珠的未来相比,几个银子算什么? 他连这张老脸都舍得,更不要说那点便宜? 因此,三房老太爷就瞪眼道:“混说什么?谁求着你送孙子进京?如今谈什么耽搁不耽搁的,有什么意思?能随着二房大太太进京,让孩子们见见世面,比什么都强。珠哥、全哥他们两个本也当随琳哥一道回来,不过他们两个都有兄长在家,兄弟之间多聚聚,想要延迟回乡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的孩子长大了不是放出去,拘在家里算什么?” 三房老太爷这几句话,并没讲什么大道理,却听得不少人面面相觑。 实在是三房老太爷胡搅蛮缠的时候太多,如今这说话竟然能明明白白的,与平素的昏聩糊涂截然不同。 八房老太爷想起沈宝的家书,心中不由暗骂一句“老狐狸”。 三房老太爷平素做着糊涂人,大家即便对他心中不喜,也不好与他计较什么。一来二去的,三房老太爷仗着辈分与这脾气,可没少占便宜。 如今这是晓得沈珠做的事犯了宗房底线,不是他想要装糊涂就能糊弄过去的,这才开始“明白”么? 旁人多看着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说话,沈瑾却有些怔忪。 嗣子是沈瑞与沈珏? 怎么会?! 二房断嗣,需要嗣子入继不假,可四房人丁也不兴旺。 二房好歹还有旁枝庶房,四房可是几代单丁,别无堂亲。只到了他们兄弟这一代,才站住兄弟两个,不再是独丁单传。 沈琦坐在沈瑾上首,见他面色苍白、神思恍惚模样,低声问道:“瑾哥怎么了?” 两家比邻而居,沈瑾年岁同沈全相仿,打小常在一处玩耍,连带着沈琦对沈瑾也相熟。 沈瑾皱眉道:“琦二哥,二房长辈怎会择瑞哥做嗣子?四房血脉亦不繁,瑞哥又是正嫡,怎么能与人做嗣子?” 沈琦愣了一下,道:“论序二房当从宗房、四房择嗣,瑞哥本就是人选之一。加上他外祖家与二房有旧,二房长辈择瑞哥不是正在情理之中?” 沈瑾摇头道:“可是瑞哥是四房正嫡,我虽有幸记在母亲名下,可瑞哥才是母亲亲子!” 沈琦笑着听了,心下不以为然。 要是沈瑞这个嫡子对于四房真的不可或缺,当年也不会险些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磋磨死。 沈瑾这话,却是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要是他真得觉得自己这个假嫡子不作数,那分孙氏嫁妆时怎么无二话? 眼见沈瑞有了更好的前程在前头,他反而开始强调沈瑞四房正嫡身份? 沈琦瞥了沈瑾一眼,不管沈瑾是故意还是无心,这人都有失厚道。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占着便宜还大义凌然。 沈琦心中轻嗤了一下,看来自家老三与沈瑾疏远不是没有缘故的,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沈全待人实在,要是真喜欢哪个,那可是十分关切,能照顾多少就照顾多少,就像前几年对沈瑞。沈全自己就是幼子、幼弟,可在沈瑞面前,却是做足了哥哥的模样,能帮的都帮了,能陪的也都陪了。沈瑾这人,看着也是满脸真挚,可更多的是动动嘴皮子,观其言行,常有口不对心之处。 沈瑾为了沈瑞出嗣之事正忧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因这两句话就得了沈琦猜疑厌恶。 世人都晓得嗣子难做,更不要说是高门嗣子。 四房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沈瑞这个正嫡之子,作甚要出嗣他房做那不尴不尬的嗣子?至于前程助力之类的事,十八岁的沈瑾认识的还不深…… 正席这面,九房太爷没得到三房老太爷的回应,反而得了一顿白眼,不由有些傻眼。 说到底,还是沈琳这孩子太厚道,即便对自家祖父讲了京中之事,可对于沈珠烫伤沈珏的事却是没讲。 沈琳即便脑子笨,也晓得那绝不是好事,说出去说不得会坏了沈珠的前途。沈珠即便错了,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大家毕竟是族兄弟。 九房太爷不知晓沈珠之事,就被三房老太爷这反应惊住,随即不免思量是不是二房暗中给了三房什么好处。 要知道,三房除了沈珠没回来,随着管事们过去送礼的沈涌也没回来。 想到此处,九房太爷不由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时拉着三房老太爷私下问问是否能让九房分一杯羹,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强笑道:“我也不过是代珠哥、全哥不平,方抱怨两句,并没有旁的意思……” 沈洲淡笑,难道是二房表现的太好说话?这老爷子凭什么觉得,二房的便宜他想占就能占? 这就是族亲? 还真是有些意思。 自家老爹性子最是受不得这些小算计,看来太爷生前疏远松江族亲,也不无道理。 九房太爷闹了个没趣,心里不自在,心里也火起,低头吃闷酒。 沈洲因被九房太爷说开嗣子之事,说不得望向沈举人道:“听说明日是朝元续娶填房的正日子,看来这几天朝元是没空闲了,等过几日你那边闲下来,咱们族兄弟好好说说话。家兄早有吩咐,四房子嗣也不繁,不能白占了你一个儿子去……” 沈举人抓心挠肝地等了这许久,为的就是看看二房对四房的态度。 眼见沈洲给了准话,他强按下满心欢喜,皱眉道:“沈瑞素来顽劣,恐不堪大任……大族嫂即便顾念孙氏情分,也不当将二房小宗宗子人选当儿戏……” 他在众族人跟前说这番话,并非是要谴责徐氏“任人唯亲”,而是要告诉大家,并不是自己主动献子,是二房主动选了沈瑞。 旁人还罢,闻言神色各异,沈琦在隔壁桌上,却是低下头忍不住嗤笑一声。 倒是瞧着沈举人与沈瑾是亲父子,方才沈瑾作态,一副不愿弟弟出嗣模样;如今沈举人这里,也是大同小异。 沈举人前面那一句没什么,沈瑞还没有正式出嗣,还是他的儿子,老子骂儿子是常事,要是当众夸自家儿子反而显得轻浮,后边那一句却是极不妥当。 徐氏年长,是隔房族嫂,如何行事轮不到沈举人来评说。 沈洲立时撂下脸,道:“朝元说笑了,小长房择嗣对二房来说至关紧要,怎么会是儿戏?瑞哥为人稳重,行事大方,读书勤勉,是个极好的孩子,甚得大哥、大嫂喜欢……” 沈举人被顶了回来,羞愤不已,满脸涨红,立时想要起身甩袖而去,却又不敢。 孙氏在时,四房往来官宦之门,沈举人并不觉得自家与官宦人家差距多大;等到孙氏故去,四房人际关系也冷清下来,他才晓得举人门第对比寻常小户风光,可在仕宦人家眼中什么也不是。 沈洲要是温和可亲,沈举人还能大几分胆子;可沈洲气势在那里,对众族亲只是淡淡的,沈举人还真不敢去试探沈洲的脾气。 宗房大老爷见大家说僵,忙岔开话道:“朝元,明日你可要预备好酒,我们可都要到你家讨酒吃……” 沈举人挤出几分笑道:“家中酒窖正有几坛桂花白,明日起出来招待大家……” 沈家这里族人齐聚,贺家当日也得了消息,晓得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不过贺二老爷顾不得去琢磨沈家二房如何,而是拿着兄长的信,郁闷至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年前他就曾想过沈瑞会不会过继到沈家二房,没想到一语成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双喜临门(四) 宗房这接风宴,直到日暮方散。 沈举人已经有了醉意,眼皮发沉,走路有些不稳,被沈瑾搀扶上马车。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等马车离了宗房,沈举人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沈瑾道:“今科乡试,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沈瑾闻言,沉默了半响道:“若说四书,儿子只觉得吃透了……可考场上变幻莫测,具体结果能如何,儿子也不晓得……” 沈举人也是打乡试过来的,哪里不晓得其中竞争之激烈。尤其是在江南,向来文风鼎盛,读书的人多,举业更加艰难。 “情分都是处出来了,瑞哥如今还小,你们兄弟之前相处的日子又不多。等你日后到了京中,你们兄弟也要好好相处。”说罢,沈举人便又闭上眼睛。 要是沈瑾十年、八年进不了京,他说不得就要另想法子。 沈瑾心中纠结,想要问一句为何同意将沈瑞出继,不过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下。 沈瑞不出继,留在家里,能给四房带来什么好处?或许在长辈眼中,沈瑞出继,使得四房借此搭上宗族中最显赫的二房,是幸运之事。 难道除了他,就没有人想起孙氏? 孙氏嫁进四房小三十年,做了那么多年的“贤妇”,如今连亲生儿子的祭祀都享不了…… 沈瑾错了,张老安人此刻眉头皱成一团,正在心里念叨孙氏。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怎么会挑沈瑞?他们不可能不知晓孙家底细,那就是自己猜错了孙家的来历? 张老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对于远在京城的嫡孙真心实意地惦记起来。她自己是娘家嫡长女,嫁入沈家四房为嫡妻,自是更重视嫡出子孙。 之前不过是对孙家有误解,以为沈瑞是祸根,才心中生厌,亲近不起来;如今既晓得这其中或有误会,张老安人心中不无悔意。 听说沈举人父子回来,张老安人就立时打发人去请了沈举人。 沈举人酒后见了风,只觉得头疼。 张老安人却是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二房二老爷可提了入嗣之事?珏哥还罢,他是宗房嫡幼子,出继也就出继;瑞哥却是不同,他是四房正嫡,焉能过继旁人?那样一来,四房不是断了嫡系香火?” 沈举人见老太太连一碗醒酒汤都不预备,上来就唠叨个不停,很是不耐烦,揉着太阳穴道:“娘的心思怎么一会儿一变?年前瑞哥没进京时,娘不是还盼着瑞哥去二房做嗣子?前些日子您也还念叨过,今日‘心想事成’,怎么又变了心思?” 张老安人被噎的无语,好一会儿方板着脸道:“你先前不是还怕旁人戳脊梁骨,如今这是又愿意了?” 沈举人点头道:“这是旁人都盼不来的好事,作甚不愿意?四房就这点家底,贺五娘明日就要进门,以后开枝散叶,瑞哥能不同兄弟们分家产,还能得了二房家产,这是好事!” 张老安人皱眉道:“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为了后妻还没影的孩子就出继发妻之子,你还真是好狠的心肠,难道就半点不念骨肉之情?” 沈举人被说的恼怒,没好气地道:“我不念骨肉之情?我有甚对不住瑞哥的地方?老安人倒是好意思说我,当年将瑞哥安排在偏僻院子,不许人给瑞哥吃饭的是哪个?老安人现下想做慈祖母,是不是太晚了些?” 张老安人气得浑身直发抖,瞪着沈举人道:“你这是在怪我?到底是谁宠妾灭妻,坏了家中规矩?如今连郑氏都不稀罕你,宁愿大归也不愿继续在沈家,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要说沈举人这一年最恨之事,就是郑氏的离开。 原本仰他鼻息的妾室,竟然大喇喇地破门而出,这就什么事? 虽说并没有人当众就此事嘲笑沈举人,可沈举人一想到郑氏风韵犹存,就觉得自己头顶要变色。 郑氏连沈瑾这亲生骨肉都不顾念,一心要离开沈家,难道就是为了回娘家去看弟妹、侄子们的脸色?说不定自有旁的谋算。 沈举人心中有屎,看旁人就也像屎,连带着对沈瑾都带了猜忌。 “还不是老安人教出的好孙子撺掇郑氏离开,归根结底不过是埋怨我没有扶正郑氏……孽种就是孽种,欲壑难填,嫡庶尊卑岂是能乱的……”沈举人冷哼道。 不待他说完,张老安人已经喝道:“快闭了嘴!真是黄汤灌多了,你倒是什么都往外说……传到瑾哥耳朵里,这父子之情还要不要?” 沈举人嗤笑道:“老安人说的这话,我却是不懂,我是他老子,怎就骂不得他?难道就因他是少年廪生,前程锦绣,我这当老子还得巴着他不成?他要是真正的嫡长子,我也就不说什么,不过是小妇庶出,我还活得好好的,轮不到他来支撑门户!”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满口酒气,越说越歪,不由摇头叹气。 门外,沈瑾捧着一碗醒酒汤,面如表情地转身离去…… 京城,沈宅,三房。 三老爷拿着一张房宅图纸,笑吟吟地在三太太跟前摊开。 三太太俯身望过去,就见这纸簇新,这上面绘的房宅,与先前三老爷拿回来的相似,又有几处不同,上面将宅子、月亮门、影壁之类的都画了小小的浓缩图 “这是老爷绘的新图纸?”三太太问道。 三老爷笑着摇头道:“不是我绘的,是宝哥绘的……东宅前面几进院子都开始动工,只有后花园这里,我本去请示大嫂,大嫂说家中正忙,顾不上这个,让咱们商量着弄就是……” 三太太闻言,道:“可是吏部有消息了?” 今年虽是“京察”之年,可实际上京官的各种考评政绩,都是年年记载的,只需对着册子核查一遍。 升调的官员,与罢黜的官员,并不是都等到“京察”完了一起任免。 从二月里开始,京官这里,随着“京察”的开始,就已经有升有降。 大老爷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政绩,都到了年限,今年该升一升。不过前提是得有人腾出缺来,否则京里没缺,说不得就要外放。 大老爷已过知天命之年,二房众人自是不愿意他外放地方。 再说,地方上文官最高品级只是从二品,礼部尚书与左右都御史却是正二品。 三老爷道:“今天大嫂提了一句,刑部前些日子好像查出些不妥当处,掌印尚书与两个侍郎好像都要有不是。” 三太太即便是内眷,可嫁入二房多年,也晓得些官场上的事。 像刑部这样,在“京察”的年份主官被一窝端并不是稀罕事。 除了国之重器的吏部与户部,其他吏、兵、刑、工四个衙门,每逢“京察”之年,主官落马,早有先例。要是他们不挪窝,后边的人怎么动? 前面一个动了,后边就能跟上一串,从上到下就关系着不少人的前程。 至于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也有人惦记,后边的四个尚书,要是不想被搞下来,也只能咬牙奔着前面使劲。 只是通常情况下,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两个要职多由阁臣兼任,一般人也撼动不了。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有了消息就好,只是刑部离家里太远些,以后大哥去衙门要绕半个京城了……” 刑部衙门并不像其他部那样在正阳门内,而是在同大理寺、都察院在西城。 六部官员中,即便品级相同,可在朝会上也分了先后。例如大老爷这个户部左侍郎,在六部十二个侍郎中,排位仅在吏部两个侍郎后。 大老爷要是真的入主刑部,在六部尚书中排第五,仅比工部尚书靠前。不过正三品升正二品,是官场上一个大坎,只要能升上去,即便在正二品上致仕,也能惠及家族子孙了…… 九如居里,书房。 沈珏看着沈瑞,跃跃欲试模样。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除非你答应带帽子出门,再将脸遮严实了,否则央求我也没用。” 沈珏苦着脸道:“我又不是大姑娘,带帷帽出门,叫人看了笑话死!” 他面上结痂,正月底就落了,底下是一块块浅粉色印。 徐氏请了太医,又寻来宫里流出来的养颜方子,弄出珍珠膏来,每日使人盯着沈珏用,为他去疤痕。 又因天气渐暖,日头越来越毒,徐氏又发话不许沈珏出门。 如此一个半月保养,沈珏脸上的疤痕淡了不少,可他也憋的不行。 沈瑞道:“被人笑几次,也比被人笑话一辈子强!就是伯娘不拦你,你敢胡来?真要落下疤,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珏拿起一柄手镜,皱眉照了照道:“这不都好的差不多……” 沈瑞道:“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你不用再继续拾掇这张脸,任由这些印子留着,以后出门见人时,记得涂粉就是了……” 沈珏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真是的,涂粉都想出来……明日还是带我一起出去吧,我带帷帽就是……” 三老爷这里,每旬给他们放一日假,明日就是旬假之日。 徐氏将带沈瑞去城外寺院礼佛,这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徐氏明日要带沈瑞去孙太爷墓地。孙太爷生祭,就在这几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双喜临门(五) 因要外出,次日一早,沈瑞早早起了。 等过了早饭,沈珏过来,两人就去了正院。 大老爷已经去了衙门,徐氏穿戴好,吩咐完家中管事娘子,就携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出来。 不想,还没到二门,就见三太太的贴身婢子青荷面色焦急地地追过来:“大太太……” 徐氏见状,心下不由一沉,忙道:“怎么了?可是三老爷有甚不舒坦?” 青荷忙摇头道:“不是我们老爷,是我们太太昏厥过去,我们老爷也急的不行……” 徐氏闻言,哪里敢耽搁,忙吩咐跟着的周妈妈道:“快去前院传话,立时去请大夫过来。”说罢,便急匆匆地往三房赶。 沈瑞、沈珏闻言,亦是惊诧不已,随着徐氏前往三房。 昨日中午三太太还露过面,怎么一下子就昏厥了? 三房上房,已是乱成一团。 三太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炕上;三老爷坐在炕边,拉着三太太的手,看着生死不知的妻子,脸色比三太太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徐氏进来,三老爷立时像多了主心骨,站起身来,露出几分手足无措道:“大嫂……” 徐氏顾不得去看三太太,只三老爷的模样,就已经让她心惊胆颤。 三老爷脸色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亦发青,身子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瞧着那样子随时要倒下。 徐氏立时沉下脸,呵道:“都三十多岁的人遇事就慌里慌张,一会儿弟妹没事,你再折腾个好歹来!还是孩子么?恁不知轻重?” 三老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是依旧不能镇定下来。 徐氏担心,忙对沈瑞、沈珏道:“快扶你们三叔坐下!” 沈瑞、沈珏闻言上前,扶了三老爷,让他在炕边坐了。 徐氏这才去看三太太,见她脸色虽白些,却没有三老爷这么骇人,即便是昏厥中神态看着也平和,并无痛苦之色,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似的。 三太太穿着家常衣服,头发也拾掇得利利索索,再看旁边炕桌上碗碟还没撤下去,这是在吃饭时昏厥的? “三弟先将心放下,我已经打发人去接大夫,你倒是与我说说,弟妹好好的怎就突然昏厥了?”徐氏稳了稳心神,问道。 三老爷这会儿情况比方才稍好些,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方才还好好的,只用完早饭,她起身的时候,就一下子昏厥下去。幸好有青荷在旁扶住,要不就且不说病情如何,身上也得摔伤了。” 徐氏闻言,不由心忧:“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不好,先前肯定有征兆,三弟仔细想想,弟妹先前可是有不舒坦的地方?” 三老爷仔细想了想,道:“没听她说什么不舒坦,只是这些日子春困的厉害,晚上早早歇了不说,白日里午睡的功夫也比往常要长。” 徐氏拧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猜不到缘故,又叫青荷上前,问道:“除了嗜睡,你们太太近日可还有其他不妥当处?” 青荷看了三老爷一眼,犹豫着说道:“我们太太这些日子胃口还不太好,吃饭时候并不曾少用,不过过后胃里就不舒坦,昨日上午还吐了一回……” 三老爷闻言大急:“昨日就不好了?” 嗜睡,胃口不好,还吐了? 徐氏听着有些不对头,即便她没有生儿育女,可对于女子妊娠症状也晓得些,当年也亲见过二太太怀孕的辛苦。 她不知自己该惊还是该喜,隐隐地生出几分期盼。 三老爷见徐氏只沉思,并不说话,急道:“大嫂,这可怎好?她这是怕我担心,才瞒了这些日子……” 徐氏道:“不要瞎寻思自己吓唬自己个儿,一切等大夫来了再说!”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本坊,说话的功夫,周妈妈已经引了大夫进来。 那大夫给三太太诊了脉,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 三老爷忙问道:“大夫,内子到底如何了?” 这大夫拱拱手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脉象似滚珠,呈滑脉之相,这是有妊了……” 三老爷一时还没反应出来,徐氏已经开口道:“多久了?” 那大夫的道:“脉象初显,应是一个半月到两月之间……三太太年岁不轻,又是初次有妊,身子受不住,方昏厥过去,并无大碍。不过接下来怕是要好生静养旬月,好生调理调理,等满三个月坐稳胎就不怕了……” 三老爷只觉得如在梦中,似乎眼前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嘴巴里响干,身子也发软,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 沈瑞听闻三太太是喜不是病,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就见三老爷身子摇摇摆摆。 “三叔!”沈瑞大惊,忙上前扶住。 沈瑞即便比沈珏个子高些,到底只有十三岁,三老爷压了过来,沈瑞只有硬撑着着。幸而沈珏与其他人都反应过来,上前搭把手,才算将已经人事不知的三老爷扶到炕上。 大夫就在跟前,立时给三老爷看了,道:“三老爷只是受惊……” 三老爷有心疾,喜怒惊惧都怕,不过惊到底比喜怒平稳些。加上他昏的快,情形反而没有太糟。 徐氏听着大夫的话,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只剩下莫名酸楚。 三太太有妊,明明是喜事,三老爷却只有惊的,看来也是意外之至。他与三太太成亲十余载,夫妻向来恩爱,三太太却一直没有动静。 老天爷开眼,这回还真是喜从天降! 徐氏想到这里,就望向沈瑞、沈珏,见两人除了欢喜,并无异色,这才真正地欢喜起来。 大夫写了两个方子,一个给三太太是安胎补身的,一个给三老爷的是压惊的。 徐氏想起民间老话,心有忌惮,对青荷等几个三房婢子道:“小孩子都娇气,未满三个月,你们几个嘴巴都严实些……等三太太满了三个月,你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人人都要赏……”说到这里,又因这几个婢子都是黄花闺女,服侍人会,可服侍孕妇到底不如经事老人,便又对周妈妈道:“一会儿你亲自去郭妈妈家,就说我说的,请她受累,再回来看顾三太太些日子……” 郭妈妈是三太太的乳母,当年随着三太太一起到沈家,这两年上了年岁,出府荣养去了。 没一会儿,三老爷就醒了。 徐氏少不得又训斥了他一顿,嘱咐他勿要乍悲乍喜,凡事缓缓的。 三老爷即便性子有些急,可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做儿戏,少不得缓缓地呼了几口气,平息心中波动,面露带欢喜道:“大嫂,娘子真有妊了?” 徐氏笑道:“恭喜三弟了,已经小两个月,等到入冬,家里就要添丁进口!” “真是想也不敢想……”三老爷依旧带了笑,眼里却是水波闪动。 徐氏见状,也觉得眼角发酸,道:“有的人子女缘分早些,有的人晚些,你与三弟妹都是有后福的……如今不为了旁人,只为了这个小的,你就更要护好自己才行…… 被三房的事情耽搁了一早上,徐氏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出了三房时面上就带了乏色出来。 徐氏看着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一惊一喜的,伯娘也有些挨不住,今日不能陪瑞哥出去了……孙太爷生祭正日子是后日,要不后日咱们再过去?瞧着你三叔的模样,这几日怕也无法静下心来教导你们几个读书。” 沈瑞摇头道:“侄儿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需要伯娘陪着。等到后日,让管事送侄儿过去就好。” 东宅院子还在修建中,三老爷、三太太又是这般模样,徐氏哪里能离开? 徐氏迟疑道:“你第一次过去见孙太爷,倒是当郑重些。” 沈瑞道:“难道伯娘不陪着,外祖父就不认我这个外孙了不成?珏哥与我同去,伯娘要是不放心,吩咐几个老成人跟着就是。” 三太太这个情形,三老爷又惊不得吓,徐氏还真要些不放心,便只能点头道:“这些日子我是得在家守着,那就叫管家带你们过去。” 徐氏虽吩咐三房下人勿要声张此事,不过这等大喜事,却是不能瞒着一家之主大老爷,也不能瞒着三太太娘家那边。 三太太多年无子,对于亲家太爷、亲家老太太来说,亦是心病。 没等到大老爷落衙回来,就有跟着大老爷身边的长随回来报喜。 吏部公文下来,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被宫里传召,进宫面圣去了。 虽说之前已经得了些风声,晓得丈夫多半是这个位置,可吏部公文一日没下来,就保不齐有变动。 直到现下,方算尘埃落定。 一日之内,双喜临门。 三太太有喜的事情,因月份浅,三房上下也不敢拿来说嘴。除了大太太身边的人与沈瑞、沈珏,其他人还不知晓。 大老爷升官这事,却是没什么忌讳处。 随着徐氏吩咐管家阖府放赏,沈宅上下人等都晓得大老爷已经升任刑部尚书。 即便是奴婢下人,也与有荣焉。 这仁寿坊里,住了多是官宦人家,不乏高门。沈家虽是侍郎门第,可有时却也不得不低人一头。如今随着大老爷升为刑部尚书,沈家门第也从侍郎宅邸变成尚书宅邸,在京城里也算是能数得上的人家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风得意(一) 《白虎通》谓:“婚者,谓昏时行礼,故曰婚。” 《礼》:“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黄昏时分,沈家各房嫡支的老少爷们齐聚沈家四房。 这倒不是说沈举人的人缘有多么好,而是亲族之间,婚丧大事,不管交情如何这个人情却是需做的,所谓礼尚往来。更不要说,今日还有二房二老爷这位远客在,大家自然乐意做出族中各房各支和和气气的模样。 四房几个主人,却是心思各异。 张老安人昨日被儿子呛声,憋了一肚子气,身子有些不舒坦,脸色儿难看。 至于沈瑾,昨日隔着门听了“私话”,晓得祖母没有自己以为那般看重自己,父亲那里更是口气中就带了厌恶。 虽说是阳春三月,沈瑾每每一想那母子两人的对话,就只觉得遍体生寒。 想着故去的嫡母,远走的生母,还有生死下落不知的张三姐、张四姐,沈瑾对于沈举人的敬意不知不觉已经散了大半。 又想到渐渐疏离的沈全,从不对自己假颜色的沈珏,还有马上就要出继二房的沈瑞,沈瑾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一晚上,早起后双眼就发青。 沈举人本欢欢喜喜等着再做新郎,见了这一老一少,立时就撂下脸。 在他看来,张老安人是故意要打自己的脸,方作出这番姿态;至于沈瑾那不用说,自是有了私心,不乐意他正正经经续娶妻室。 沈举人“眼不见心不烦”,先开口打发沈瑾回自己院“读书”,又吩咐人好生“服侍”老安人在屋子里休息。 张老安人与他正置气,懒得与他分说,倒是乐意在屋子里躲清静;沈瑾听了,却有些迟疑。 四房现下一共就这祖孙三人在,张老安人上了年岁,可以歇着;自己不陪着父亲迎客,不好吧? 沈举人见状,只当沈瑾不听话,道:“怎地?我竟是管不了你了?” 沈瑾忙道:“亲朋们就要登门,儿子怎么好在这时候躲懒?读书虽重要,却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沈举人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迎来送往,且回去好生读书是正经!” 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只有听命回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子就在前院,离喜棚并不远,外头隐隐传来的各种声音,哪里能清静? 沈瑾拿着书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神色呆呆的。 几个婢子见状,蹑手蹑脚,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随着前院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沈瑾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他挑了挑嘴角,似乎想明白什么,转身吩咐两个侍婢道:“今日开始收拾行李,过两日咱们去南京……” 张老安人既然“被”生病,那女眷这里总要请人出面款待照应。 沈举人即便心里对于宗房大太太厌得不行,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请她出面帮忙应酬。 至于郭氏,虽是近邻,可因郭氏是小婶子,倒是不好张罗族伯家的事。宗房大太太是宗妇,又是族嫂,反而无碍。 虽说今日沈、贺两家同时摆酒,可宗房大太太是沈家妇,只能陪着丈夫来四房;至于娘家那边,则是打发沈珺夫妻两个过去代贺。 宗房大太太并不是爱揽事的性子,要是其他房头的开口,她定要婉拒;可是眼下是沈家四房,娶的又是她名义上的堂妹,真闹出笑话来,连她也会被人说嘴,倒是由不得她不管。 因此推脱两句,在沈举人的再三央求下,宗房大太太就应了他的请。 四房下人虽说规矩有些不足,可这两年也被沈举人的板子给吓住,面上还是多恭顺。 宗房大太太点了几个管事妈妈,吩咐在花厅设了席位,将族亲女眷都引到那边说话。 这女眷们既凑到一起,说的都是家常,眼下大家最关注的反而不是沈举人的亲事,而是沈瑞、沈珏出继之事。 当着宗房大太太的面,倒是无人敢说什么,不过是彼此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待宗房大太太不在屋里,有嘴快的少不得招呼一二相熟的族妯娌,说起这个来:“宗房连嫡孙都舍出去,却没能挣上二房小宗宗子,倒是让四房捡了个大便宜!” 有人接话道:“可不是!如今四房新太太刚进门,前面嫡子就要出继出去,这贺家五娘子可是省了心,要不然轻不得重不得,后娘难为……虽说还剩下一个,到底不是真嫡子,又已经有了功名,两下里客客气气就完了……” 有良心的则是想起孙氏:“可怜源大嫂子,死后竟是不得亲子祭祀,旁人忘了源大婶子犹可,瑞哥却是不应该……” 郭氏素来嘴严,鲜少与族妯娌闲话,不过眼下提及沈瑞,不得不开口道:“瑞哥还是孩子,出继不出继,哪里轮得着他做主?” 三房沈珠之母湖大太太因二房嗣子没有定沈珠,早已憋了一肚子恼,听了此话,撇了撇嘴,道:“都十三了,知人事的年纪,哪里还小了?即便长辈有心,只要他自己个儿不乐意,谁还能强逼他不成?身为独子,却不顾亡母香火,另嗣他房,这可不是孝顺的做法!” 郭氏闻言,恼道:“湖大婶子还请慎言!你又不在京中,怎就知是瑞哥自己乐意?过继不过继的,到底只是传言,具体如何自有二房二伯与四房大伯说话!” 湖大太太冷哼道:“我虽不在京中,不得亲见,却有耳朵。我家九哥在京中,我们二哥昨日又打京里回来,我就不能打听几句?” 郭氏见她咬死要给沈瑞扣一顶“不孝”的帽子,不由大怒。 沈瑞即便出嗣二房,可松江是沈家的根,要是打松江族中传出去其“不孝”的话,外人不知晓的说不得就要信了。 三房沈珠之事,沈琦回来就没瞒着。 都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珠瑕疵必报、心狠手辣的性子总不会是天生的。因他在京中行为,使得沈瑛、沈琦几兄弟都开始质疑三房人品。 之所以沈琦将此事告知父母,倒不是存了“幸灾乐祸”之心,而是告诫父母对三房“敬而远之”。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得罪君子不怕他报复,得罪小人谁晓得什么时候对方会来一刀。 鸿大老爷与郭氏闻言都咋舌不已,实是沈珠平素看着斯斯文文,即便有些好强,并不是打架斗狠的性子,没想到下手却这般不留余地。 不用沈琦说,只要一想想进京的沈家七子的年纪,郭氏就能想到儿子肯定与沈珠在一处的功夫多,亦是后怕不已,打定主意要给幼子写信,让他离沈珠远远的,与这样的人交往稍有不慎就要结怨,委实太可怕。 明明是沈珠做恶在前,三房不思悔改,反而在这里信口开河往沈瑞身上倒污水,这就什么事? “难道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糊涂人,千挑万选地选了个不孝之辈做嗣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少不得要使人请了三房二哥来,我倒要问问,瑞哥到底有甚不孝的地方落到他眼中?”郭氏板着脸,说完这一句,立时吩咐旁边的郝妈妈去前院请沈玲。 湖大太太见状,忙道:“不许去!” 郝妈妈心向沈瑞,早就看不过湖大太太满嘴喷粪,只做没听见,往前院叫人去了。 人人都晓得郭氏与沈瑞母子的渊源,倒是无人觉得她是管闲事。 三房大太太将话说的这么难听,她要是不闻不问,大家才觉得不对头。 三房大太太不过是为了图痛快,胡言乱语,眼见郭氏较真,不由羞恼:“到底是成了侍郎府嗣子,金尊玉贵,我这做族婶的连说都说不得了……” 郭氏寒着脸,并不搭理她。 三房大太太如坐针毡,昨天沈玲回来后,老太爷先是与沈玲说话,随后就将他们两口子叫出去,将沈珠的事情一说,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让他们准备厚礼,准备登门向宗房大老爷夫妇赔罪。 嗣子之位没挣上,又要舍了一大笔钱财出去,三房湖大太太觉得心肝肉疼,这才迁怒到沈瑞身上。 同三房老太爷一样,将四房与沈瑞当成软柿子捏的不是一个。在湖大太太看来,自家儿子笨了,想着挤下沈珏还不如想着挤下沈瑞,宗房得罪不得,四房却是没甚可畏的。 至于二房大太太与孙氏的旧情,那是孙氏出阁前的事,三十来年,还能剩下什么情分? 郭氏将二房大老爷夫妇抬出来,又要寻沈玲对峙,湖大太太立时心虚,同时也在心中庆幸不已,觉得幸而郭氏不知沈珠之事,否则定要拿沈珠来说嘴。 她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氏晓得沈珠品性有瑕疵,告诫儿子们要远着沈珠,可也没有打算将他的错处四下宣扬。 沈珠即便有错处,可到底只有十八岁,未必没有回头的余地,何必要去坏他的名声,断送他的前程。 少一时,沈玲跟着郝妈妈进来。 郝妈妈看不上湖大太太,却晓得沈玲是个明白人。大家从京城同船回来,也是打了几次照面的。因她是积年的妈妈,之前又在沈瑞身份服侍,沈玲对她还格外客气。郝妈妈念着他的好,投桃报李,路上就悄悄地将湖大太太与郭氏拌嘴的缘由说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风得意(二) 三房素来张扬,湖大太太又是不让人的,同族中各房头的关系并不好。 大家即便说着二房过嗣的闲话,也不过感慨两声,偏她上来就往沈瑞身上扯,一口一个“不孝”,连带着之前说话的人,在郭氏面前都有些惴惴。 谁不晓得湖大太太这是得了红眼病,他们家将秀才九哥推上去,一心奔着二房嗣子之位,可二房就是没看上。 眼见郭氏要追根问底,大家巴不得湖大太太吃瘪,都等着看热闹,竟是无人开口为她解围。 湖大太太没法子,立时起身道:“得罪不起还躲不起?竟是连话都说不得,这喜酒吃不得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郭氏也不拦她,道:“湖大婶子随意,左右有玲哥在,我只需问他说话!” 这会儿功夫,沈玲已经随着郝妈妈进来。 湖大太太方才不过是信口开河,哪里能禁得起“对峙”?不过又不肯在众族妯娌面前服软,就又坐回来,看着沈玲道:“二哥,是不是你跟我说的,瑞哥很是愿意过继到二房?” 一边说着,她一边猛给沈玲打眼色,想要让他认下来。 郭氏看着湖大太太,眼睛里能冒出火来。 湖大太太当众这么问,其心可诛。 不管沈玲回答“是”,还是“否”,对沈瑞来说都不是好事。要是沈瑞乐意过继,有薄情不孝之嫌;要是沈瑞不乐意过继,传到二房长辈耳朵里,也容易生嫌隙。 沈玲闻言,却是满脸惊愕,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湖大太太。 湖大太太见他没应声,使劲皱眉道:“怎么?昨日我放心不下九哥,叫你去问京中事,你不就是这样说的?难道是你拿话糊弄我不成?还是你眼红瑞哥得了好处,造谣生事?” 郭氏在旁,不由皱眉。 这湖大太太倒是能给人扣帽子,要是沈玲不认下,这就是要斥责沈玲居心叵测、搬弄口舌。 沈玲自然也晓得这点,立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苍白着脸道:“侄儿昨日确实见过大伯娘,可大伯娘许是记错了……侄儿在京中布庄当差,与众族兄弟只在年节时见了一面,同瑞哥都不曾单独说过话,委实不晓得瑞哥到底乐意不乐意……” 他心中已将湖大太太咒骂不停,自己这位大伯母还真是损人不利己,这会儿往沈瑞身上扣屎盆子,三房能得什么好处?现下还要将黑锅推给他。 不管沈瑞对于过嗣之事乐意不乐意,这话从三房嘴里出来,就没有几个会相信。 这黑锅岂是好背的? 一下子就得罪二房、四房与五房,即便他用上十年的功夫,能顺顺利利通过科举晋身,前途也谈不上了。 更不要说除了得罪人,这种搬弄口舌的事情也为人所鄙。 “你……”湖大太太见向来的机灵的侄子,竟变得笨起来,气了个半死。 郭氏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玲,有些不忍,只是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旁人却是没什么顾忌,早有人嗤笑出声:“原来是湖大嫂子‘记错了’!老话说的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湖大嫂子以后还是长长记性的好!” 湖大太太又气又臊,哪里还呆得住,恶狠狠地瞪了沈玲一眼,气呼呼地往外走。 走到花厅门口,正好与宗房大太太对了正着。 宗房大太太只是看着湖大太太,淡淡道:“新娘子花轿就要出发,婶子这是往哪儿去啊?” 湖大太太想到沈珠所做之事,自己已经心虚了,气势一下弱了下来,强笑道:“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就先家去……”说罢,也不待宗房大太太反应,立时落荒而逃。 宗房望着湖大太太的背影,眼中冰寒一片。 昨日沈洲到了宗房,就对宗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致歉。沈珏在京受伤,固然有沈珠偏执狠毒的缘故,可二房长辈也没有尽到看顾之责。 之前沈珹寄过家书回来,因怕长辈们担心,对于此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晓得,宗房大太太这里却是不知道的。 等听了沈洲讲了原委,晓得沈珏伤在脸上,将养了旬月方好,宗房大太太心里立时跟油煎似的。 在她心中,已经将三房恨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珠小小年纪,就能犯下如此恶行,都是长辈们“言传身教”的缘故。 等到进了花厅,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沈玲,宗房大太太有些慈爱地说道:“好生生的怎跪着?还不快起来?天气虽暖了,地上却有凉气。” 沈玲惶惶不安地起身,脸上露出几分懊恼,小声道:“好像是侄儿说错话,惹得大伯娘恼了……” 宗房大太太轻笑道:“她一个做长辈的,有什么好与小辈计较的?莫要再苦着脸。你珺二哥昨日还赞你来着,你也常来宗房坐坐,莫要见外不登门。” 听了宗房大太太的话,沈玲不由纳罕。 以宗房与三房的关系,维持面子情已经不错,怎么这宗房大太太还有示好的意思? 不过他面上半点不显,只带了几分小心与感激道:“只要珺二哥不嫌我闹,我过两日就去寻珺二哥吃酒……” 沈珺没有举业,随着宗房大老爷打理家中庶务,之前倒是与沈玲也有过往来。 这里都是族中女眷,即便多是沈玲的长辈,可也有不少嫂子弟妹。沈玲弱冠之年,又不是孩子,自然不好多留,与宗房大太太说完话,就告辞往前院去了。 依旧是郝妈妈送出来,眼见四下无人,沈玲带了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妈妈提点,过了这两日,我再好好答谢妈妈……” 沈玲荷包里就有散碎银子,可是他却没有拿出来打赏。 他原以为郝妈妈既然从京中回来,没有留在沈瑞身边继续服侍,是不得沈瑞的心,被“发配”回来的,可瞧着郝妈妈方才与郭氏的熟稔,又觉得不像。 沈瑞是谁? 过去或许只是四房一个丧母嫡子,上面有个出色的庶兄压着,又不得家中长辈所喜,全靠着亡母的余荫活着;以后的沈瑞,却是侍郎府大公子,二房未来的当家人。 即便沈珏是族长亲孙、宗子幼子,入嗣二房后,身份地位上也要低沈瑞一头。 更不要说沈瑞一边连着玉字辈第一人状元沈理,一边与五房几兄弟如同手足。 地位有了,人脉助力有了。 现下还看不出什么,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沈瑞在族兄弟中就会走到头里。 沈玲早有心结交,却是苦于寻不到机会。 又有沈珠伤了沈珏之事在前,沈瑞同沈珏交好,能待见三房的人才怪。 如今通过郝妈妈,说不得却是一条路。 沈玲虽不是四房的,又是庶出身份,可到底是沈家的少爷,这般客客气气同自己说话,脸上的感激又是实心实意,郝妈妈只觉得心里熨帖,脸上直放光,倒是没有将沈玲的话当真,只当成是客气话,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玲少爷无需放在心上……” 天色渐暗,各处屋子已经掌灯,四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沈举人最是爱面子,即便这几年吝啬,可在续娶这样的大事上,却是舍得花银子。在他看来,即便排场摆出来,可能接到随礼,还是不吃亏。 席面已经摆上,女眷这里也开始入席,迎亲的花轿出了四房。 等到大家用的差不多,花轿也抬回。 后院男宾止步,女眷却是能入洞房去看新娘子。 年轻媳妇子,乐的看热闹,对于这个刚进门的族伯娘(族婶娘)也有些好奇。 不管她本生那一房境况如何,既入了贺家宗房,就是贺家宗房的女儿。昨日嫁妆摆出来,可看出是贺家嫁女的豪富做派。虽说那些嫁妆比不得宗房大太太当年,可也比寻常人家丰厚许多。 上了年岁的这些水字辈妯娌,看着水嫩嫩地新娘子,心情却是复杂的多。 宗房大太太摸了摸鬓角,心中直发苦,同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相比,旧人哪里比得上? 怪不得宗房大老爷当年见了小贺氏就念念不忘,怕是在他心中,说不得是盼着自己这个老妻早死好给小贺氏腾地方。 对女子来说,丧夫如天塌地陷一般,恨不得能随了去了;对男人来说,中年丧了老妻,再续娶一青年美貌的妻子说不得是人生一大乐事。 郭氏神色则淡了下来,这屋子是四房正房,当年孙氏住处,如今修缮一新,半点不见旧日模样。 虽晓得孙氏死在前头,即便没有贺五娘,也会有其他人进门,可郭氏还是忍不住迁怒到眼前这小娘子身上。 女眷们打量着贺五娘,贺五娘面带腼腆,也在暗暗观察着众人。 旁人还好,宗房大太太这位族姐她是认识的;五房鸿大太太,她也格外多看了一眼。 宗房大太太带着郭氏来四房提前分孙氏嫁妆之事,贺二太太并不曾瞒着贺五娘。贺二太太是这样说道:“嫁过去,一定要直起腰板来,莫要畏畏缩缩小家子气……孙氏那里就能留下金山银山不成?还防着这个那个的?咱们贺家的闺女自有嫁妆傍身,哪里会稀罕旁人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风得意(三) 贺五娘只是旁支庶房之女,家里生计又寻常。或许对于其他小娘子来说,给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做填房,定会不情不愿,可是贺五娘是个极识时务的女子。 寻个年轻后生做丈夫,除非低嫁,否则想要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娘家就要耗尽心力地为她预备嫁妆。以她们那一支的穷困,要是真能预备出符合身份的嫁妆,她也不会直到及笄亲事都没有定下。 至于那些掏不起聘财、指望白得个媳妇的穷小子,她爹娘也不敢让她嫁。 旁枝族姊妹中,也有嫁妆寒薄,嫁到小门小户的,结果服侍一家老小,过得连仆妇都不如。 要是日子一直穷酸还罢,要是做牛做马、费心巴力地讲夫君供出秀才、举人来,那更是难以落好。 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脸面,让他承认自己曾吃过软饭,跟要了他半条命似的。自是端起老爷的谱来,爱妾美婢的养着,将原配发妻当成管家婆子使唤。 宗房要收她做养女之前,贺二老爷亲自问过贺五娘,说得清楚,要是贺五娘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那提议就此作罢。 贺五娘将沈家四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就亲自点了头。 沈家四房是松江大族沈族嫡支之一,沈举人又是自己考的举人功名,即便有两个儿子在,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做了继母,分了辈分尊卑,大家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有贺家宗房后后头,她并非无根浮萍,不必担心丈夫没了受继子凌虐。 要是有幸得个一儿半女,就是她的福分到了;即便没有儿子,有继子在,也有人养老送终。 至于张老安人,当年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灰头土脸多年,应不会也不敢重蹈覆辙。再说自己不是没了娘家人的孙氏,也不会忍气吞声、任由婆母拿捏。 贺五娘晓得自己嫁过来,只要侍候好丈夫就行,当个掌家太太,以后能帮娘家就帮一把。至于族姐妯娌,都是隔着房头的,谁还能管道她头上? 因此,她即便察觉出宗房大太太的敌意与郭氏的不喜,却只当不知晓,依旧做腼腆状。在满族女眷跟前,做了规规矩矩的新娘子,那那些善意的、恶意的话,都当成是好话,笑嘻嘻地听了。 等到宾客散去,沈举人进了洞房。 贺五娘即便之前看过“避火图”,可到底是深闺里养大的小娘子,浑身青涩。哪里禁得住沈举人的撩拨,早已化作一滩春水。 沈举人得了小娇妻,莫名地想到张四姐。 即便一个大胆放荡,一个腼腆羞涩,可少女娇嫩的身子却是同样使得人兴致盎然。 一个存心乞怜,一个有心收服,老夫少妻,被翻红浪,鱼水尽欢。 等到次日一早,沈举人望向贺五娘的目光已是带了柔和,贺五娘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也带了娇羞。 沈举人这几年早已在脂粉阵仗里见识过,晓得想要收服一个女子,除了床榻之上,出手也不能小气。 贺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送了个养女过来,他都打定主意,要让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等到婢子们给贺氏梳头时,沈举人已经取了一个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支掐丝嵌宝的金步摇,亲自给贺氏插戴上。 贺氏满脸绯红,可眼中的欢喜却直溢出来,软绵绵道:“老爷……” 沈举人隐下得意,看着贺氏满脸满眼的崇敬,觉得直到如今才有了夫唱妇随的快活。 等到张老安人收拾齐当,沈瑾也到张老安人处等着认亲时,就见沈举人带了新妇过来。 张老安人虽不喜贺家人,可也晓得如今这个家里儿子当家,自己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就接了贺氏的茶,不冷不热地教训两句,就放了一副金镯子在托盘上。 沈举人见状,眉头不由皱了皱。 那金镯子样式寻常,分量也不重,这见面礼也太应付。要是传到贺家,丢的也是四房与他的脸。 等贺氏敬完婆婆茶,就轮到沈瑾上前见礼。 看着比年岁还大的继子,贺氏也是悬着心,生怕他会想法子刁难自己。 沈瑾却没有多事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口称“太太”,贺氏也回了声“大哥”,讲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奉上,算是给了见面礼。 四房现下拢共就这几口人,并无近支堂亲,这“认亲”就算完了。 贺氏暗暗庆幸不已,人丁单薄有人丁单薄的好处,不用应付那么多事。只是她是继室,按理还需到原配灵位前奉茶,怎么无人提及此事? 贺氏不免有些犹豫,怕这其中有忌讳,自己贸然提了,引得婆婆与丈夫不喜;可自己要是不提的话,传到外头被人当成是不知规矩岂不冤枉?自己刚进门,可不好落下这个把柄。 更不要说前面的孙氏虽没娘家人,名下却有沈瑾这个四房长子在,还有个过继到二房做小宗宗子的亲生子,外头受过孙氏恩惠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自己这个腰,是无论如何也要弯的。 沈瑾在旁,也觉得不对。 眼见张老安人闭目养神的模样,沈举人也耷拉着脸,新太太则是面露忐忑,沈瑾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是不是该去祠堂了……” 四房家祠就设在老安人院子东边,沈举人拧着眉毛,看了张老安人,便起身道:“去那边吧……” 沈举人倒是没想过要省下这一道程序,毕竟家祠那里供奉的灵主除了孙氏,还有四房历代祖先。贺氏新妇进门,总要去给祖宗磕头。 只是他心情有些复杂,即便晓得那不过是木头牌子,可还是有些不敢去见孙氏灵主。 倒不是为续娶之事心虚,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妻子过了三周年才提续娶的?能守一年的都要被赞成仁义,有的除了热孝新妇就进门了。 他是因沈瑞出继之事,有心不敢见孙氏牌位…… 京城,沈宅。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老爷心情甚好。 顺利通过廷推,又被圣人圈点为刑部尚书,前程总算有了着落。他才五十来岁,在仕途上还能有十好几年,未曾没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这个喜虽喜,到底是早有准备,也是意料之中。 三太太有妊,则是意外之喜。 要是有幸生了男孩,那是三房血脉未绝;即便生了女孩,对于三老爷、三太太也是慰籍。 一个家中,最忌惮人丁凋零。 有了添丁进口之事,平添多少鲜活。 不过欢喜归欢喜,大老爷不忘三老爷的身体状况,少不得私下跟徐氏念叨了再念叨,请她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好生看顾三太太。 原先没有指望还罢,如今有了指望,要是再有闪失,怕是三老爷就要受不住。 徐氏担心的也是这点,昨日就打发去接了三太太的乳母进府。 三太太三十好几才怀上这一胎,昨日醒来后就患得患失,连起身都不敢起身,正需要人从旁多劝解宽慰。 “要是这一胎是男丁就好了……”大老爷叹气道:“以后瑞哥也能轻省些,三弟、弟妹他们也能多了盼头……” “老爷莫要得陇望蜀,不管是男是女,三叔三婶也只有欢喜的。难道给老爷添个嫡亲侄女,老爷就嫌弃了?”徐氏看着丈夫,道。 大老爷摇头道:“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氏正色道:“不管老爷作何想,这话却是不好再说。且不说传到三婶眼中,孕妇难免心思更重;就是下人们,如今也有人看着风向,想东想西。” 大老爷闻言,不由黑了脸道:“有人慢待瑞哥、珏哥了?” “倒是无人敢慢待,不过昨天周妈妈碰到两个嚼舌头的,我已经罚了……可瑞哥、珏哥两个并未正式入嗣,那边三婶有了骨血,别说是府中下人,就是传到京中各房族侄那里,也难保不会有人多想。要不然咱们这里,先改了口?”徐氏面带沉重道。 即便三太太有了身孕,可他们也没有想过改变主意。 过继之事,不是儿戏,哪里能说变就变? 且不说胎儿没落地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婴,等到养成还得十几年。 更让人不放心的是,三老爷身子骨如此病弱,这孩子将来到底能不能像寻常孩子似的康健还两说。 只是这股歪风邪气得刹住,否则传来传去走了味道,二房说不得里外不是人。 大老爷想了想,却没有赞成妻子的主意,名不正则言不顺。 过继嗣子毕竟是大事,二老爷如今不在京中,沈珏那里总不能直接越过嗣父,先认嗣母。 就是沈珏这里,没等到四房沈举人点头,直接叫他改口也是强人所难。 “家中就这几口人,还有人不安生,太太莫要心慈手软,不拘背后的主人是哪个,该撵就撵了去!”大老爷面带几分厌恶道。 他是最晓得妻子的,最是规矩不过,家中下人也多服帖,有几个规矩松散的都是二太太早年带进来的陪嫁。 那些人虽是后入沈家,可因沈家有三老太太留下的陪房下人,也是出自乔家,两下里黏糊上,没少给徐氏添乱。 徐氏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将老人全部“恩典”出去,那些人才消停下来。 后来随着沈珞出生,三房就这一根独苗,乔家那些陪房也渐渐抖起来。 徐氏看在沈珞面上,反而不好与之计较,不过都安排了闲散差事,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事到如今,这些人又要生事。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妹,容忍度已经到了极限。 当年知晓二老爷有婚约,她还与二老爷私自相授,才使得孙敏远嫁,引得三太爷与孙太爷抱憾终身。 刚回老宅时尚且安分,等有子傍身而长嫂无出时,二太太就开始各种小算计,对于长嫂也没有之前恭敬。 大老爷早就看在眼中,不是不想发作,都被徐氏劝下。到底是看在弟弟与侄子的脸面上,才不与她计较。不过对于沈珞的教育,大老爷可是上了心,生怕他被乔氏给带歪,丝毫不让二太太沾手。 等到沈珞故去,二老爷、二太太痛不欲生,大老爷又何曾好过? 偏生二太太还闹了一出又一出,大老爷连再次分开住的念头都起了,不过是看二老爷可怜,到底没忍心开口。 “以后既要在一处住着,规矩总要竖起来。说到底,还是你我早年没有尽到兄嫂之职,不曾好生提点她。”大老爷想起故去的沈珞,心头酸涩不已,叹气道。 他们这些年对二太太的纵容,固然有看在二老爷与沈珞面上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不喜乔氏,不乐意去费心教导。 他们也不是圣人,怎么能心中无怨? 孙太爷死的太惨,三太爷抱憾而终的时候还不到花甲之年,二老爷与二太太又是始作俑者。 眼见着二太太身为人妻、人母,依旧立不起来,每日里伤春怀秋、迎风流泪,只顾着痴缠丈夫,里里外外需要二老爷自己操心,他们作为兄嫂的虽有时也心疼下二老爷,可更多的是觉得二老爷自作自受。 当年徐氏乐意手把手地教导孙氏,可换成是二太太,她可没有那份热心。 二太太将家事都托了身边乳母、陪房,一心做不知世事的仙子,也无没心思去学柴米油盐这些。 徐氏听了丈夫的话,想起往事,不由苦笑。 人真是偷不得懒,当年省了长嫂的义务,没有去教导二太太;如今三十年过去,大家都老了老了,她还得为这个弟妹操心。 九如院,正房。 沈瑞喝着汤,看着满脸气愤的柳芽道:“那个赵妈妈到底说了甚?将你气成这个模样?” 柳芽已经是红了眼圈,道:“二哥,要不咱们家去吧?” 沈瑞的脸沉了下来,冬喜在旁着急道:“二哥问你,你就痛快说?莫不是她吃了雄心豹子胆,编排起二哥来?” 柳芽恨声道:“可不正是!说什么侍郎府有了自家血脉,不稀罕外人……还说莫要当自己是尊贵人……” 冬喜听了,不由大怒:“你平素的厉害都哪里去了?就任由她胡吣?” 自从昨日三太太诊出喜脉来,沈瑞就晓得有什么东西会不一样,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想到徐氏的为人行事,沈瑞反而不恼了,直接对冬喜道:“去禀告大太太此事,都这话如实学了,就说这赵妈妈既瞧不上咱们这里,请她另外高就……” 沈瑞已经十三岁,徐氏给他安排新居时,也不过是派了一个二等婢子春燕来提点他,并不曾往他这里安排管事妈妈与年长的婢子,就是怕他觉得束缚。 那个赵妈妈,是管着九如院扫洒的小头目,如今总不会平白说这些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章 春风得意(四) 听了沈瑞的话,冬喜犹豫了一下:“二哥,这样大张旗鼓的好么?” 沈瑞道:“没什么不合适的,遮遮掩掩倒像是咱们多想,一切自有伯娘做主!” 冬喜应声下去,柳芽带了小心道:“二哥,婢子方才就该唾她……” 沈瑞想到沈珏,道:“等会儿你去前边客院转转,看看那边可是有人慢待珏哥……” 沈珏那里与沈瑞这里不一样,沈瑞这里有松江带来的柳芽、冬喜,还有大太太跟前的春燕、三太太院子里出来的另一婢子。 沈珏那里虽也有四个婢子,可大太太不好往那里安排自己人手,二太太又安排不上,徐氏就是在各处的婢子中提拔了几个过去。 沈珏的脾气虽不像是受气的,可如今身份不尴不尬,难免心中不自在。 沈瑞吩咐完柳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了两本笔记往三房去。 三老爷昨日并未说今日放假,这课还是得上的。 课堂上,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到了,正凑到一起说话。 见到沈瑞,两个都止了话。 昨天是三老爷这里旬休,两人一早就出去了。沈宝有个表叔,是个举子,几年前来京应会试,落第后并未回乡,直接在松江会馆寻了个差事,留待下一科。 沈宝昨日就是带着沈琴往松江会馆去了。 没想到回到沈宅,他们两个就得了了不得的大消息。 大老爷高升、三老爷即将添丁。 两人虽没有去九如居去寻沈瑞,却是已经跟沈珏核实过。 “双喜临门,是不是伯娘这里也该请客摆酒?”沈琴招呼沈瑞过去,带了几分兴奋道。 沈瑞摇摇头道:“三叔这里的添丁酒,最快也要等‘洗三’或‘满月’的时候;大伯父的升迁酒,‘京察’未结束,这个时候也不好张扬。” 沈琴最是爱热闹,闻言不由失望道:“那竟是不摆酒了?还以为能热闹两日……” 话未说完,就听到有人道:“摆酒?摆什么酒?” 是三老爷来了。 他眼下有些泛青,可双眼灼灼,精神头倒是十足。 三小都起身。 沈琴躬身道:“昨儿回来的晚,还没给三叔道喜。” 他虽正式拜在三老爷门下,可称呼还是按照以前的称呼。 沈宝亦跟在后头道喜。 “你们都晓得了?”三老爷心情甚好,挑着嘴角道:“这小家伙,我同你们三婶盼了多少年,都半点动静也没有,后来都不敢再指望了,倒是姗姗来迟……” 虽说孩子才两个月大,不知是男是女,可三老爷的心已经软的一塌糊涂。 他看了看沈琴、又看了看沈宝,露出两分嫌弃来,最后目光落在沈瑞身上:“瑞哥以后没事,多往你三婶跟前转转……” 沈瑞哭笑不得,沈琴、沈宝两个不免讪讪。 沈琴无奈道:“三叔,又不是我自己不想胖……” 三老爷轻哼了一些道:“反正在你弟弟、妹妹落地前,你得胖起来……这竹竿子似的身材,要是吓到你那弟弟妹妹,三叔可不饶你!” 沈琴郁悴了,打小他就是细高细高的,不曾胖过,这回可怎么办? 沈宝在旁,本偷笑着,被三老爷看了个正着。 三老爷拍了拍他敦实的肩膀一下,道:“宝哥也跑不了……以后每日里练字的时辰减半个小时,加练半小时马步!” 沈宝这回笑不出了。 这会儿功夫,沈珏来了,脸色有些僵硬。 三老爷见状一愣,问道:“珏哥这怎么了?” 沈珏摇头道:“没甚……” 他不想说,三老爷也不好多问,便开始给大家讲起四书来。 半个时辰一小节,休息一刻钟,两小节为一大节。因三老爷身体不宜太疲乏,通常都是上午一大节课、下午一大节课,其他时间留了功夫,让族兄弟自己读书 除了讲解新功课,三老爷还将前日留下的作业收上去,在大家背书的时候,就为大家批改作业。 这个时候学习,首要一条就是通背、通讲。 讲的都是四书五经,可难度也在一层层加重。 三老爷给大家讲解的,比松江族学里夫子讲解的更深。 松江族学,夏耘班是为了应童子试,针对的是县试、府试,三老爷这里却是以院试为目标,在讲授时更多的是重视时文,还有一些下场应试的小窍门。 书香门第为何举人秀才络绎不绝?除了他们打小读书之外,就是这一代代传下的应试经验。 待今天的两节课上完,三老爷见沈珏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就没有再问,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叫沈瑞跟上,低声吩咐了两句,就回后院陪三太太去了。 沈珏接下来并无异样,沈瑞也不好在沈琴、沈宝跟前追问什么。 想想今早柳芽听到的那些,沈珏那里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等到中午时候,大家从课堂出来,沈瑞就招呼沈珏去了九如居。 回去后,他也不劝沈珏,直接问冬喜:“伯娘那里怎么说?” 冬喜回道:“大太太说了,这种搬弄是非的下人留不得,她们一家子都开革出去……只是他们是二太太的陪嫁,身契不在大太太手中,大太太使人捆到二太太处,说是发卖还是撵到庄子上听凭二太太处置……” 沈瑞好奇道:“二太太是怎么处置的?” 那二太太看似柔柔弱弱的,可不像是个明白人。 不管这话是从二房传出来的,还是下人婆子自己嘀咕的,都触了大太太的底线。 家和万事兴,嗣子在嗣父母跟前需小心,嗣父母在嗣子面前何曾也不是如此? 没有血脉牵连,这相处更是不容易。 冬喜撇撇嘴道:“二太太打发人送他们到庄子上去了……” “二太太可是往大伯娘那里赔罪?”沈瑞想了想,问道。 冬喜摇头道:“这个倒不曾听闻……” 沈珏在旁边本听得稀里糊涂,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看着沈瑞道:“瑞哥你告状了?” 沈瑞点头道:“伯娘是当家主母,这敢拿主家说嘴的下人不是正应伯娘约束?总不能咱们自己去教训这个、教训那个。” 沈珏见他理直气壮地模样,不由迟疑:“这会不会显得小题大做?咱们现下,毕竟客居……” 沈瑞道:“就算客居,也不是来受气的……珏哥到底在担心什么?咱们还小呢,遇到什么事,不是正当长辈们出面做主?还是你信了那些下人的胡说八道?” 沈珏满脸涨红道:“谁担心了……我只是、只是不愿多事罢了……要不然传到外头,还不知旁人会怎么想……” 沈瑞轻哼一声道:“你理会旁人作甚?我认识的珏哥,可不是畏畏缩缩的受气包子……有的气需受着,有的气犯不着受着……” 沈珏抓了抓头:“我就是心里有些憋闷,三婶要是早点怀孕就好了……”话中,不无寂寥之意。 显然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二房过嗣之事折腾到这个地步,不是三太太怀孕就能改变的;可话要是说回来,要是三太太在选嗣之前就怀孕,那二房的择嗣之事也不会这样仓促,说不得是另外一番格局。 “三叔方才还担心你来着,你切莫多想了……一会儿咱们去见伯娘,明日咱们出城祭扫,正好也散散心。”沈瑞道。 他能明白沈珏的郁闷,也晓得沈珏的郁闷无处宣泄。 同沈全与兄嫂的亲近热络相比,沈珏与长兄、长嫂一家的关系则过于客气生疏,不过面子情。 沈珏听了,犹豫道:“瑞哥,这好么?才出这一茬事,咱们就出去。” 沈瑞道:“没什么不好的,我外祖生祭的正日是后日,咱们提前一日过去也没什么。听说那里有祭庄,也有能落脚的院子,咱们可以过去待几日。” 沈珏带了几分兴致,眼睛放光道:“那瑞哥不早说?咱们也叫了琴二哥、宝四哥一道去吧……瞧着三叔乐的找不着北的模样,这几日也没法安心教导咱们……”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先去问问两位族兄……要是他们乐意去,咱们再去求伯娘安排人手……” 等两人用了午饭,去寻沈琴、沈宝,两人自然无异议,齐声催促沈瑞立时去徐氏跟前报备。 等进了徐氏院子,沈瑞的脑子清醒下来,隐隐地有些后悔。 他就该一个人消停去、消停回来。 他进京三个多月,徐氏才提祭扫之事,可对外说的还寺院上香的话,可见这其中定有隐情。 自己没头没脑的,只当是出城踏春,就要带了族兄弟们一起,失稳重不说,说不得还会给徐氏添麻烦。 主院,上房。 徐氏面如寒霜,下边回话的一个婆子,却是沈珏院子里当差的。 原来九如院里的事情后,徐氏不放心沈珏那里,传人来问话,这才晓得客院那里也有人传闲话。这回倒不是二太太的陪房,而是家中的家生子。 “我早就有规矩,不许搬弄口舌是非,竟还有人明知故犯!”徐氏心中气恼,立即吩咐周妈妈道:“将他们家上下都拘了,一会儿喊了人牙子领了去……虽有错处,也莫要骨肉离散……” 周妈妈应声去了,旁边站着的婆子婢子都噤若寒蝉。即便大太太没有说让人敬重沈瑞、沈珏的话,可通过此事,怕是再也人不敢生小心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风得意(五) 听沈瑞说想要明日出城,徐氏并不觉得意外;不过待听说想要同几个族兄弟一起去,徐氏不免沉吟,道:“可是珏哥那里也听了闲话?这是恼了?” 沈瑞摇头道:“闲话听了,恼倒是称不上。只是侄儿想着如今春光明媚,大家去郊外转转也没有坏处。再说三叔这几日欢喜,也该让他松快两日,好好陪陪三婶。” 徐氏是当家主母,这沈宅里发生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又哪里瞒得住? 因此客院那里有人说闲话的事,沈瑞就没有否定。 徐氏想了想道:“那就明日去,后个正式祭拜完就得回来……到底你大伯这里是升迁之喜,即便不请外人,姻亲好友也要请几桌,你们几个还需回来给我搭把手……” 沈瑞自是点头应了。 眼见徐氏没有其他交代,沈瑞心中不由诧异。 难道这祭祀可以声张开了么?那之前徐氏要带他出门时怎么半遮半掩? 他哪里晓得,徐氏要瞒的只有二太太一个。 而在这个家里瞒住二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徐氏才没有交代沈瑞什么。 二太太房里,二太太歪倒在榻上,看着窗外石榴树,神色惘然。 旁边一个妈妈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美人锤给二太太敲腿:“太太,真的打发赵家的去房山庄子?” 二太太瞥了她一眼道:“还不知足?是谁让她去搬弄口舌?连带着我也跟着没脸。要不是看在妈妈情分上,我早就交了她们一家身契出去,任由大太太发卖!” 这妈妈陪着小心道:“赵家的也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三太太这不是有了么?同那些族中少爷相比,那才是二房亲生骨血。要是个姐儿还罢了,要是个哥儿,难保大老爷、大太太不后悔……那可是亲侄儿呢……” 二太太冷哼道:“珞哥也是他们的亲侄儿,珞哥走了也没见他们哪个真心疼了,都是虚的……” 她能说大老爷、大太太不是,那妈妈却是不敢接话。 二太太看了她一眼,自是晓得她的顾忌。 大老爷与大太太是当家老爷、当家太太,待下人向来苛严,这些人即便是在私下也不敢讲那两位的不是。 只是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多年,都没有动静,怎么珞哥走了没多久,就有了喜了? 二太太想到一个可能,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泪已经涌出来。 那妈妈是她的陪房,晓得自家太太是个爱伤怀的,忙劝道:“老爷不在,太太也当好生爱惜自己……” 二太太抚着胸口,带了几分热切期盼,看着那妈妈道:“会不会是珞哥晓得我舍不得他,又回来投胎了?” “啊?”那妈妈闻言,不由目瞪口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二太太说完这一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懊恼:“都是我不好,我早些将老爷从书房拉回来,说不得珞哥就投胎到我肚子里了……” 那妈妈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家太太竟然还想要老蚌生珠?也不瞧瞧一把年纪,都四十好几的人,倒好意思当着旁人的面说拉男人睡觉的话。 “定是珞哥回来,想要投胎到我肚子里,却是不能才去了北院……”二太太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眼泪跟珠子似的,一滴滴落下。 那妈妈听着这话不对劲,可晓得自己太太素来主意正,听不得人劝的,只能奉承道:“大哥最是孝顺,定是舍不得太太……” 二太太闻言,已经带了几分迫不及待,立时起身拭泪,道:“快去寻两棵好参、半斤燕窝,我要去探望三太太……” 三房稍间,三太太与三老爷坐在一处,正专心致志地听郭妈妈讲孕妇注意事项。 郭妈妈昨天中午就搬回沈宅,宽慰了三太太一下午,才劝得三太太下了炕。 说句不夸张的话,对于这个“意外之喜”,三太太不只是喜极而泣,而是患得患失地厉害,甚至连打喷嚏都不敢打,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孩子。 郭妈妈见她如此,不免心忧,面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拍着胸脯道:“我养了三个哥儿,太太只管听我的……” 三太太面对乳母,也跟有了主心骨似的,吃口饭、喝口茶的都要先要郭妈妈先看过。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也深受影响,围着郭妈妈问东问西。 郭妈妈被这两人磨得没法子,只好在心里顺了顺条理,将自己晓得的产育事项都提了一遍。 三老爷生怕哪里记落下,打发人取了笔墨,边听边记。 看着这样认真的丈夫,三太太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快活莫过于此。 屋子里其乐融融,青荷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太太来了……” 三太太闻言,连忙起身。 三老爷吓了一跳,忙扶着她胳膊道:“慢点儿……” 郭妈妈也从杌子上起来,站在三太太身后。 二太太笑容满面地进来,可三太太还是看出她眼圈泛红,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后避了避。 本没有什么可心虚的,可是想到沈珞走了不到一年,自己这边就怀上了,三太太到底有些不自在。 幸好沈珞热孝时,大家心情都不好,没有敦伦,否则这孩子要在早怀上两月,可真是没脸见二老爷、二太太。 “二嫂。”三老爷与三太太见过二太太。 三老爷是小叔子,既见了礼,也该回避一二,却是不肯下去,笑嘻嘻地看着二太太身后婆子怀里的大包小包道:“嫂子这是送好东西过来了?” 二太太拉着三太太的手在炕上坐了,白了三老爷一眼:“莫要馋嘴,都是给弟妹与我那小侄儿的,可没有你的份……” 自打沈珞过世,二太太就阴阳怪气,何曾有过这般热络温煦的时候。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视一眼,两口子心中都有些拿不准她的来意。 二太太却是直接跟三太太念叨:“害口了没有?可有甚想吃的?晓得你素来贤惠,可这个时候可不好亏嘴……当年我怀珞哥时就惦记吃野菜,寒冬腊月的,去哪里淘换野菜?后来还是你二哥央了人,寻了半框洞子菜来,叫厨房变着法的做给我吃,才勉强解了馋……” 三太太摇头道:“不瞒嫂子,要不是昨日大夫说,我压根就没想到孩子身上……就是前些日子胃口不大好,没有甚想吃的,是什么都不想吃……” 二太太看着三太太尚未显怀的肚子,一副过来人模样:“不想吃也得吃,如今你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可也不能吃的太多,要不然孩子大了生的时候大人遭罪……” 三太太点头道:“妈妈方才也这般劝我来着……” 二太太这才留意到三太太身后的郭妈妈,道:“妈妈回来了?三太太身边正需要经年老人服侍呢……有妈妈在,大太太与我也就放心了……”说罢,便吩咐人打赏。 郭妈妈随着三太太在沈家呆了十几年,晓得这二太太最是清高之人,对于她们这些下人向来懒得搭理,如今这样委实让她受宠若惊。 她本想要说一句“大太太已经赏过”,不过又怕得罪了二太太,只能闷声道:“服侍我们太太,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不好当二太太的赏……” 二太太依旧让人将荷包递给郭妈妈道:“妈妈尽管拿着……等我那侄儿落地,我再给妈妈预备厚赏!” 二太太这般关切模样,倒是看得三老爷、三太太没了底。 二太太却无他话,拉着三太太唠叨了几句保胎养身的话,就带了妈妈、婢子回去。 留下三老爷、三太太、郭妈妈几个面面相觑,郭妈妈咋舌道:“二太太向来跟仙女似的,眼睛看天,没想到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为妖。 三太太想着二太太看着自己肚子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一下子抓着三老爷的胳膊,焦急道:“老爷……二嫂、二嫂是不是等着过继咱们的孩子……” 这话听得三老爷心头也一激灵,不过看到妻子的模样,哪里敢露出来? 他笑了笑道:“胡思乱想甚?二房已经有了嗣子,哪里还会惦记咱们的孩子?” “可二嫂那眼神热辣辣的,恁地怕人!”三太太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三老爷摇头道:“这是二嫂的亲侄儿,正稀罕呢,能不多看两眼?昨日大嫂过来,不也是老盯着你的肚子瞧?” 三太太听了丈夫的话,依旧有些不放心:“要是二嫂开口要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三老爷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凉拌!你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且不说二嫂未必有这个意思,就是她真有妄想,咱们就任由她不成?上面还有大哥、大嫂在,你怕她作甚?” 听到三老爷提及大老爷、大太太,三太太的心方安生些。 她也不避讳乳母,拉着三老爷的手道:“老爷,为了这个孩子,咱们定要活得长长久久……”三老爷打小被病痛折磨,从没有敢奢望过自己长命百岁,眼下却是真心生出几分盼头,回握妻子的手,点头道:“好,都活的长长久久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春风得意(五) 沈珏同沈琴、沈宝都在九如居等着沈瑞的消息。 等沈瑞回来,听到徐氏已经应允,几个人都有些雀跃。 沈瑞看了看窗台上沙漏,道:“大家是不是忘了下午还有课?三叔那里可还没请假,这回总不能还让我上去顶缸吧?” 沈琴拍着胸脯道:“走,咱们去那边,我同三叔说去!” 三老爷那里,舍不得离不开妻子,等到了时间,恋恋不舍地去了学堂。 三太太见状,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不安,将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郭妈妈道:“妈妈,是不是我错了?” 郭妈妈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忙道:“太太这又是想到哪里去了?有了双身子就是如此,容易胡思乱想,太太且想好的。” 三太太看着前院的方向,好半响方道:“若是我当年坚持给老爷纳妾,或许老爷膝下早有儿女……妈妈也瞧见了,老爷是盼着自己亲骨肉的……” 当年的事情,郭妈妈都是尽知。 三太太嫁过来后,三年无妊,愧疚难安,曾主动提及给三老爷纳良妾繁衍血脉,大太太却是没点头。 大太太使人请了太医,瞒着三老爷,悄悄给三太太看过,确认她身子骨利利索索,并无宫寒难孕之症,这才劝住了三太太。 因这不孕症许是在三老爷身上,三太太从此就闭口不提提儿女之事。 时隔这么多年,她想起当年的事,就有些拿不准:“或许是我儿女福薄,才耽搁了老爷这么多年……” “我的好太太,可不敢这样想。老天爷有眼,您与三老爷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这都是上天的福祉……太太莫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仔细小少爷在肚子里也跟着恼了,还是想着欢喜的,让小少爷也跟着欢喜欢喜……”郭妈妈连声安抚道。 三太太闻言,却是又添了心事:“阖家都盼着,要是生下哥儿还好,要是生下姐儿来,老爷不高兴可怎好?” 郭妈妈只有耐着性子劝道:“谁说老爷不稀罕闺女?老爷这些年疼玉娘子也不亚于大哥呢……” 三太太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念叨道:“自打瑞哥、珏哥他们几个在前院跟着老爷学习,玉姐倒是不好过来了……” 前院课堂,沈琴按捺住性子,听三老爷讲完一小节课,便一下子蹿了过去:“三叔,三婶那里如何?给侄儿们讲书,会不会耽搁三叔去陪三婶?” 三老爷白了他一眼:“好好走道!都十几的人,没个稳重样!即知道三叔我是舍了你们三婶出来的,你听课就用功些。说吧,到底什么事?让你跟着了尾巴似的坐不住!” 沈琴“嘿嘿”两声道:“三叔,这不是昨日大伯娘本要带了瑞哥出城祭扫么……后来三婶不舒服,大伯娘就没出门,安排瑞哥明日出城……我们几个族兄弟想着,那位既是瑞哥的长辈,也是我们的长辈,总不能让瑞哥一个人出去祭扫,就想要跟三叔告两日假,陪着瑞哥一起过去。” 三老爷开始还笑着听着,到了最后,面上却带了几分郑重。 “是了,后日就是三月二十五,孙太爷生祭。你大伯娘这回不去?”三老爷看着沈瑞道。 沈瑞道:“伯娘说不去了,她在家里给外祖上香……” 说到这里,沈瑞心力越发觉得怪异。 大老爷夫妇受二房三太爷遗命,照看孙太爷的坟茔地,勉强还说得过去;可家里还供奉孙太爷的灵位不成?要是如此,怎么没有叫沈瑞这个外孙去灵位前见礼的意思? 三老爷却是习以为常模样,点头道:“我也当去老爷子跟前敬一炷香……”说到这里,就有些犹豫:“要不明日我带你出城?” 沈瑞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三婶如今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三叔您还是在家里陪三婶就好……” 三老爷却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感激孙太爷。 对于幼年之事,他隐隐约约也记得些。 孙太爷的年纪比自家老爹大十来岁,那个时候已经是年过花甲,却是真心疼爱自家兄弟几个。对于他的这个最小的侄子,更是常抱到膝上。 还有跟在大太太身后的孙敏,三老爷也记得。毕竟孙敏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五、六岁,记事的年纪。 等到孙太爷去世时,三老爷已经十来岁,跟着大哥、大嫂一起给孙太爷守灵。因这个,他还小病了一场。 当时只晓得孙家太爷曾对自家太爷有过救命之恩,也隐隐约约地晓得自家二哥、二嫂被撵出去的原因,只是没想到孙家对沈家二房的照拂并不随着孙太爷的故去而终止,自己这条小命也是靠着孙家的银子来撑着的。 三老爷心中除了感激,就只剩下羞愧。 孙太爷待他们同子侄,可他们并没有视孙太爷唯一的骨血为姊妹。若不是大太太提起,三老爷早就忘了孙敏是哪一个。 想到这里,三老爷看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柔和:“行了,这回我不随你们去就是……等你二伯回来,正式大祭时,我再去孙太爷墓前磕头……” 话收到这里,三老爷也忘了他们“先斩后奏”之事,只嘱咐道:“你们几个小子出门,可不许淘气……要是让人操心的话,以后的旬假就不要想了……” 沈瑞等人都是老老实实地应了。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沈珏等人到大太太告别,由周妈妈领着到前院时,却是不由惊呆了。 除了五辆马车之外,前面还有沈宅二管家关福与十三、四个牵马男仆。 而跟着四子过去服侍的,除了周妈妈与另外三位妈妈之外,还有四个十三、四的婢子。 再加上沈家四子与各自的长随、小厮,这一行人就是三十多人。 沈琴、沈宝见状,觉得太劳师动众,不免迟疑,都目视沈瑞,等着他拿主意。 沈瑞却什么也没有说,跟关福见了礼,就按照周妈妈的安排,同沈珏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沈珏反应过来不对头来:“这出去祭扫又不是见不得人事,前两天大婶子为何用进香做幌子?” 沈瑞摇摇头:“谁晓得,昨儿我想问来着,不过瞧着大伯娘没有要说的意思,就没开口……” 沈珏撩开窗帘,看了看后边一车祭品,不解道:“之前需打幌子,如今怎么就不需了?” 沈瑞依旧摇头:“我也想不到,要不珏哥帮我想想……” 其实尽管徐氏没有说,可沈瑞从她的行迹中也猜测出来些。 徐氏此举,定是要瞒着沈宅里的哪个,前几日才打算用进香做幌子带沈瑞出城。 沈宅如今就五位长辈在,大老爷不用说,与徐氏夫妻一体;三老爷、三太太向来不管外头事,对沈瑞只有友善亲近;就剩下一个,压根就不用猜了。 那一位是与孙家有仇呢,还是与孙氏有仇呢? 沈瑞摸着下巴正寻思着,沈珏已经讶然道:“难道是为了瞒着二婶子不成?” 显然,他也想到此处了。 “二婶子年纪与源大婶子相仿,不会闺中小姊妹翻脸,早年有什么恩怨吧?”沈珏生出八卦之心。 “多大的恩怨?要记三十年?”沈瑞皱眉道。 他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感觉,要是徐氏、大老爷觉得他的存在会引起二太太的强烈反应,影响家和万事兴,就不该强接了他进京。 沈珏在旁摇头晃脑道:“天下大仇,摸过去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二婶子看着娇气得很,源大婶子又是良善人,让这两人拿刀子那是笑话……那剩下的,两个女子也无妻可夺……” 说到这里,沈珏一下子愣住。 接下来那句,说出来就不恭敬了。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二老爷的年岁只比孙氏年长一岁。 沈瑞在旁,也傻眼了。 这几个月,他都在琢磨孙家与沈家除了恩,还可能会有什么怨,却从没有往联姻上想。 毕竟二房三太爷当年已经做到大九卿之位,孙家只是商贾之家。即便与二房关系再好,两家门第差的也太远,在世人眼中是门不当户不对。 可是想想三太爷行事,就不是顾及世俗眼光的,自己思路反而被条条框框束缚了。 如此一来,孙氏远嫁,又绝口不提二房,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徐氏还不晓得,她之前一个进香的借口,就使得沈瑞、沈珏两个猜测到多年前的往事上,而且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正吩咐人将前院的事情瞒着二房那头。 听说二太太昨日去了三房,又送了人参、燕窝等,徐氏并不觉得奇怪。 或许二太太早年曾傲过,可为人妇多年,满身傲气也收敛的差不多。 能主动到她这里请罪,又去何家给何太太赔不是,不管二太太是真心实意,还是做给二老爷看,毕竟肯做了。 同三老爷、三太太那里,二太太虽从没有诉之与口,可这些年因嫡庶之别,对于三房向来疏离。 三老爷虽记在嫡母名下,可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三老太太的娘家乔家。如今,二太太肯主动交好三房,徐氏只有高兴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利之所在(一) 接下来的路上,沈瑞与沈珏都很沉默,实在是这猜测太令人意外。若是真如此,沈瑞的身份未免尴尬。 沈珏看着沈瑞欲言又止,吱吱呜呜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瑞哥,要是真有此事怎么办?” 怎么办? 沈瑞虽醒来时,孙氏已经故去,并无一丝交集,谈不到母子之情去,不过他不能否认,这三年来平平安安地活在大明朝,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都是托了孙氏余荫。 就是如今这天上掉下来的嗣子之位,也是因孙家与二房的渊源。 可是为了所谓“尊严”,放弃尚书府的衙内不做,继续去跟沈举人、张老安人扯皮,那也是开玩笑。 要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也枉为人子。 一时之间,沈瑞还真的陷入两难之中。 按照他的想法,管他二太太乐意不乐意,是婶娘又不是老娘。后世亲缘单薄,所谓家人,不过是上下直系血亲,叔伯都是亲戚;可现下是大明朝,同祖一家住在一起都算是一家人,更不要说大老爷、二老爷是同胞兄弟。 徐氏即避讳二太太晓得沈瑞与孙太爷的关系,那就是晓得二太太肯定接受不了这个关系。 然后,只要沈瑞入嗣二房,这段关系总要揭开。 那就是他们抱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 沈瑞恶寒了一下,看了沈珏一眼道:“我也糊涂了……总觉得此事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却不无可能。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当如何了?” 沈珏拧着眉毛想了半响道:“总不能去问长辈吧?这没凭没据的,又牵扯到源大婶子,本不是咱们当琢磨的事。若是真有此事,沧大叔与大婶子总不会一直瞒着你,总有一日要与你说清楚……” 沈瑞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摇头道:“总不能稀里糊涂下去,过两日看是不是能旁敲侧击问问大伯娘……” 孙太爷福地在昌平,与沈家二房的福地挨着,这里还有个几十顷地的祭庄。 在江南几十顷的庄子不算什么,可在京畿之地,权贵云集,这样整的庄子就算是大庄。也就是因登记的是祭田,又有沈、孙两家的福地在,才没有人夺占。否则在三老爷去世后,以大老爷与二老爷当时的年岁与品级,未必能保下这个庄子。 如今祭庄庄头,就是周妈妈的次子周二,三十出头,长着蒜头鼻子,看着面相倒是憨厚。这祭庄虽不是油水大的地方,家族墓地所在,这个周二能成为这里的庄头,肯定有周全仔细的地方。 昨日徐氏已经打发人过来传话,周二夫妇将供沈瑞等人落脚的院子早已清理干净。 与京城日益燥热不同,京郊的三月颇为凉爽。 旁人尚可,沈琴下了马车,就欢喜不已:“总算看到满眼的绿色儿……” 他们进京三月,除了在沈宅之外,也出去过几次。同松江相比,京城房子多、人多,可冬日干燥的气候,也使得他们这些江南生、江南长的少年不能适应。 如今冬过去了,春也步入尾声,京城似乎才开始带了水汽,不再让人觉得那般干燥。 这边庄子因是祭扫时歇脚的地方,并不算大,只有三进。就在山脚下,周围除了两个两进院住得是庄头管事等人之外,其他都是乡民佃户的屋子。 沈瑞等人自然会不会大喇喇地去住正房,就在前院落脚。 早上出城,在马车上坐了一个半时辰,这个时候也将中午。 待沈瑞等人梳洗完毕,午饭已经准备得了。 这个时候除了河鲜,山里的各色野菜也有了,很多都是南边不曾见或是少见的,倒是吃了族兄弟几个个个肚圆。 虽说明日才是孙太爷生祭正日,可沈瑞还是叫了周二,提出先过去孙太爷墓前看看。 周二虽是初次见沈瑞,却晓得这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嗣子,尚书府以后的当家人,哪里敢有丝毫怠慢,自然忙不跌地应了。 沈珏、沈琴几个无事,便也张罗跟着去。 因晓得二房太爷的墓与孙太爷的相邻,沈瑞便叫人将准备好的祭品分出一篮,使人提了,一起上山。 孙沈两家的墓地,就在山南麓,相隔不过几丈远,一侧只有一个坟头,一侧则是散落着六、七个坟头。 这两处墓地修整的十分干净整齐,坟头上半根杂草都没有。 就是最爱说话的沈琴,此刻也闭上嘴巴。 沈瑞先到孙太爷的墓前站了,就见墓碑上写着“亡兄孙公讳梦生之墓”,下边落款是“不肖弟沈君泣立”。 同寻常墓碑相比,这里简单了些,没有生卒年。 沈瑞少不得撩开衣襟,在墓前三叩首。 再看沈家墓地,最上面的是二房老太爷与原配老太太的坟头,夫妻两个并未合葬。二房老太爷当年远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用说那立的是衣冠冢。 下边,左侧是二房大太爷、二太爷的墓,这兄弟两人当年出事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一个为上殇,一个为中殇。 右侧则是三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的墓,夫妻两个也是各自坟头。这倒是怪了,当年二房老太爷与二房老太太没有合葬在一处还有情可缘,毕竟老太爷对邵氏在留手以及在听闻邵氏有子后心生反复,已是伤了夫妻父子情分;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没有合葬,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原委。 三太爷坟头一次,还有一个小坟头,里面埋的是三太爷的长女,八岁时病夭,算是下殇;听说另外一个次女,年纪在二老爷与三老爷之间,不到八岁就夭了,连下殇也算不上,就没有治墓。 再往下空着几处,才又有一坟头,不用说正是沈珞之墓。 沈珞虽是十八岁去世,不足十九岁,可因民间习俗男子已定亲、女子已许嫁不为殇,因此,这坟头规制与两个伯祖父还不同。 站在二房墓地,沈瑞不由惊悚。 这子孙繁衍,多是一代比一代多,二房这里却是正好相反。 要是没有松江本家在,二房连嗣子都没处寻去,可真是后继无人。 沈琴、沈宝等人,看着这一个个坟头,想起年前传的沸沸扬扬的二房往事秘辛,心头也变得沉重。 沈宝还罢,想到自家,若不是老爹能生,嫡子庶子一堆,八房嫡支的情况也比二房强不到哪里去。不管老爹能不能顺利考中进士,只血脉繁衍这里,算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沈琴则是面上有些发烧,莫名生出几分羞愧。 要是当年大太爷、二太爷没有出意外,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二房血脉怎么能这般单薄? 归根结底,还是邵氏当年心肠太坏,害了大太爷、二太爷,又伤了三太爷的身子。 三太爷碍于曾经母子名分,除了揭露邵氏害人之事,并未另行报复,已是不容易。 可笑自己听了这段过往,也还觉得往事已矣,需看顾眼前人,还觉得沈琰、沈琇兄弟一脉也是二房子孙,回归沈家并无不可。他们想要求父祖骨灰入沈家祖坟,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毕竟死者为大。 只看了眼前这二房墓地,那一个个殇者的大小坟头,谁还能再说出死者为大的话? 要是有一日沈琰、沈琇兄弟的父祖真的要入沈家祖坟,那三太爷不得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不是正经祭日,沈瑞等人就在三太爷墓前简单拜了拜,就下山了。 下山途中,还是沈琴忍不住开口道:“要是大太爷、二太爷在世,二房人丁定是不亚于宗房……” 宗房族长太爷兄弟四人,子侄十数人,到了沈珏这一辈堂兄弟、从堂兄弟加起来更是几十个。 二房这里,要是邵氏当年没有阴害两个继子,二房老太爷有前面的三个儿子,外加上沈琰、沈琇之祖,总共四小房,繁衍到今,自是不弱宗房,哪里会人丁凋零至此。 若是二房没有人丁凋零,即便沈珞出意外,也不会发生从别的房头过继嗣子之事。 “害人害己,可谓如是!”沈珏冷哼道。 尽管族中不少人同情沈琰、沈琇,觉得二房不应该与他们计较,应该让他们归宗,沈珏却不这样看。万事皆有因果,就像孙氏积德行善,福报应到沈瑞身上一样;沈琰、沈琇兄弟有族归不得,如无根浮萍,也是祖上长辈行恶的果报。 难道邵氏害了两条人命,就白害了?只临死掉两滴眼泪,就能将之前的罪恶都消了? 想到这里,想着沈瑞曾私下赞过沈琰,沈珏看着他道:“瑞哥,要是以后沈琰举业后想要归宗,你会不会帮他说话?” 沈瑞摇头道:“我没资格也没立场帮他说话!就是大伯父,有生之年,也不会点这个头!” “娶妻娶贤,就是这个道理了!一妇不贤,祸害了几代人!”沈珏愤愤道。 沈琴、沈宝都出声附和,沈瑞则想起二房张老安人。 即便沈瑾读书较同龄人出色,可有那样的祖母,还有沈举人这个虚伪败德之父,四房还真是难以撑起来。 徐氏与二房的出现,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条解脱。可是该问的话,自己还是得要问出口…… 松江,沈举人宅。 沈举人陪着贺五娘“回门”去了,家里只有张老安人与沈瑾在。 沈瑾便过来,与张老安人提了想要月底启程去南京之事。 张老安人诧异道:“乡试在八月,六月出发也不迟,这时候去是不是太早了?” 沈瑾摇头道:“不早,前些日子科试过了,同窗中已经有人启程……南京书院多,名儒亦多,孙儿正好可以去寻师求教……” 张老安人还是不放心:“这一去就要大半年……”说到这里,皱眉道:“可是贺氏或贺家的陪房怠慢了你?你才想要早早去南京?”沈瑾忙摆手道:“没有……孙儿早就想要与祖母开口,可前几日家里忙着喜事,孙儿才延到今儿才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利之所在(二) 虽沈瑾说早有启程往南京的打算,并不干贺氏进门的事,可张老安人却不这么想。 贺氏进门三日,待沈瑾客客气气,对张老安人恭恭敬敬,对沈举人柔柔顺顺,任是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可张老安人就是难自在,因为小贺氏的恭敬在她看来,不过面子情。 敬茶当日,五更才起,让婆婆继子都等着,好个不知羞的妇人。 若是真的恭顺,她怎么就敢对婆婆阳奉阴违?一句“老爷吩咐”,连站规矩都省了? 可她背后有沈举人撑腰,儿子不孝顺,还能指望媳妇么? 张老安人晓得,要是撕破脸,自己也占不得便宜,就只能也跟着装模作样,总不能让新媳妇看出来,自己在这个家里说话已经没分量,那样的话说不得那新媳妇以后连面子情都没了。 想着是宗房大老爷保媒,张老安人心中暗恨。 朝廷律法,民间宗族,只需五代而居,过了五代就要分宗。 沈家如今名为一族,实际在内外房早不在五服之内,就是内四房,也该到了分宗的时候,宗房却依旧仗着是嫡长之一脉,对诸房家事指手画脚。 又想到小贺氏身后是在松江声势不亚于沈家的贺家,想着孙氏那两家被占的年入千金的织厂,张老安人心中不由又咒骂贺家…… 贺家宗房,贺二太太看着笑颜如花的贺五娘,晓得自己准备的半肚子劝慰话都白准备了,这位并没有觉得委屈。 想想沈举人的年纪,四十几岁,收拾得又儒雅,还真不怎么显老态。 就是沈举人没有说贺五娘,从小门小户娶个黄花闺女也不是难事。 只是想着丈夫说过那句沈举人“没种子”的话,贺二太太望向贺五娘的目光中就忍不住带了怜惜。 贺五娘来宗房备嫁这半年,跟在贺二太太身边学习打理家务,姑嫂两个相处得甚好。 贺二太太拉着贺五娘的手,带了几分真心道:“我晓得世人重嫡庶,可如今你们家老大已经有了功名,往后前程还不知到哪一步,且客客气气的,莫要想着假嫡非嫡就要慢待。只要你没错处,即便他以后官至一品,诰封也有你的一份。莫要起那等小气心思,寻思什么他有了我儿就少了的话。且不说你肚子里以后生的是男是女,即便是添了男丁,以后难道不要兄长照拂?还有你家老二,听说会过继出去,这嫡子出继,本不怎么合规矩,不管你心里到底欢喜不欢喜,要是族亲们过问时,也要露出几分不舍来。” 这淳淳教导,贺五娘自能听出里面真情实意,不由红了眼圈:“谢谢嫂子教我,我一定好好的,不予贺家丢脸。” 贺二太太想到张老安人,有些不放心:“你婆婆可难为你了?那可不是个善的,孙氏生前哪个不赞好,可你这个婆婆嚼用着媳妇的嫁妆,还闲媳妇肉割的少,恨不得直接要了性命去!”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在贺五娘心中,沈家是她的家,贺家也是她的家。因为她晓得,她要是不将贺家当家了,那她在沈家也就没了立足根基。 因此,贺五娘就如实道:“只是要立规矩,并不算什么为难。可我们老爷不许,只说她上了年岁需‘静养’,只让我定省,不许我一日三遍的‘打扰’。” 贺二太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怪不得世人都说‘男子爱后妇’,他四、五十岁的人,得了你这样花朵似的妻子,自是晓得疼人。只是会不会太过了些?你这才进门呢,立几日规矩又能怎地?万不可留下把柄,需知口舌能吃人!” 贺五娘眉头微蹙:“我心里也觉得不安,可我家老爷性子刚愎,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不是能听劝的。” 贺二太太想了想,道:“女子出嫁从夫,你万事听夫君的也好,即便有了不是,也落不到你身上……只是人前面子情要做足,朝夕定省,衣食孝敬,孝心都要落在明处。即便你们老太太想要挑你的不是,你也莫要反驳强嘴,如此一来,苛待媳妇的是她,守足规矩的是你,谁也挑不出你不是来。孙氏那样贤良孝顺的媳妇她都不自足,挑剔你旁人也不意外。” 贺五娘笑着应了,心情颇为微妙。 自己这个二嫂不是长媳,却因贺大老爷为京官,松江贺家如今以二老爷、二太太为首,二太太颇为眼高,可是对孙氏却是如此褒赞,不知孙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就问出了口:“二嫂见过孙氏?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贺二太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道:“一时我也形容不出,总之就不像是寻常举人娘子就是了……那行事气度,说起来丝毫不亚于大姑奶奶,甚至还略胜一筹……” 贺五娘闻言,不由咋舌。 自己那大族姐,可贺家宗房嫡长女,又嫁进沈家宗房为宗妇,两个大家族养出的气度,丝毫不亚于诰命夫人。 “孙氏不是出身商贾么?”贺五娘开始有些没了底气。 贺二太太道:“现下想想,即便孙家是商贾,可不是寻常商贾,否则怎么与沈家二房往来从密……” 贺五娘才十几岁,那点小心思,贺二太太一眼看透,笑道:“她即便再强,如今也是黄土一抔,你怕个甚?你即晓得你家老爷性子刚愎,只管‘对症下药’就是。莫要想着‘东施效颦’,反丢了自己长处……孙氏命不好,说不得就坏在她的好名声上。这世上男人,有几个能容了妻子比自己强的……” 贺五娘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对于沈举人,她心里不免又添鄙视,一个男人连妻子都嫉妒,可见是个多小气的人…… 贺家客厅,沈举人的小气病又发作了。 贺二老爷对于沈瑞要出继之事,自是十分不乐意。他折腾一回,陪送了几千两银子的嫁妆与一个庄子过去,就是想要平了之前的事,免得给兄长留下后患。 事到如今,贺五娘嫁了,嫁妆送过去了,贺沈两家再结姻亲,本都妥妥当当的。可沈瑞出继,又出继到沈家如今运势最强的二房,这情况可就不好说。 说到底他当初接手那两个织厂并不是沈家四房的产业,而是孙氏的嫁妆,本应归于沈瑞这个孙氏亲子的。 最有资格记恨贺家的本不是沈举人,而是沈瑞。 要是沈瑞记仇,借着二房嗣子的身份给贺家添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贺二老爷将心比心,自然不希望沈瑞就这样出继下去。 可这是沈家的事,贺二老爷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旁敲侧击道:“前日珺哥过来提及二房过继之事,听说竟然是挑了瑞哥?瑞哥是朝元元嫡之子,怎好过继旁人?是不是哪里传差了?” 可惜的是贺二老爷少估算了沈举人的肚量,沈瑞未必惦记贺家早年这茬,沈举人却是念念不忘。 听了贺二老爷这话,沈举人难得清明,心中冷笑不已。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这个道理。 沈瑞不过将贺家当路人,沈举人与贺二老爷却不约而同以为沈瑞定会深恨贺家,得了机会就会报仇。 沈举人做无奈状,道:“到底是族人,兴灭继绝也是责任。我固然舍不得瑞哥,可又能如何?要是当年瑾哥没有记到孙氏名下,我还有借口推脱此事,如今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有了……” 贺二老爷皱眉道:“到底瑞哥是正嫡……” 沈举人叹气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只是瑾哥既已经在孙氏名下,上了族谱,不管是律法上还是宗族里,就是我这一房的嫡长子。瑞哥是嫡次子,二房想要过继,我哪里好拦着?宗房大哥素来疼宠嫡幼子,都狠心舍了出去,我还能说甚?” 再说自己又不是傻子,舍个儿子去继承二房产业这样的好事,作甚要拒绝?这个贺二老爷,当人是傻子不成,还是见不得自己这一房的好? 他将宗房大老爷都抬出来,贺二老爷还能说什么,只能心里懊恼。 若是早知道沈瑞会出继,何苦要结亲?直接低了头,将两个织厂还到沈瑞手中,沈家二房只有领情的;如今结亲都结了,嫁妆也陪送了,再那样行事,倒好像贺家畏了沈家…… 沈家宗房,族长太爷处。 “府学教授?”族长太爷闻言,不由皱眉:“虽说是微末小官,到底有品级,沈源未必当用,何必多此一举……” 沈洲道:“并非侄儿多事,只是听大嫂的话,沈源这几年行事不甚稳当,他到底是瑞哥生父,真要污了名声,难免牵连到瑞哥身上。可又不好自曝家丑,去除了他的仕籍。与其让他做个无人拘束的自在士绅,还不如引他入了官场,自有人约束……”男人都有野心,教职升迁虽需满九年方许升转,可要是文风鼎盛的地方,每科乡试举人数目合了要求,这升转亦是铁板钉钉的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利之所在(三) 听了沈洲的话,族长太爷有些不自在。 沈举人的荒唐都传到京中二房耳中,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沈举人四十多岁,又是四房房长,难道自己还能整理日就着族侄的房中事耳提面授? 孙氏刚去世时,自己不是没寻机会提点过他,可他哪里是能听得见去劝的? “可要是闯出祸事来……”族长太爷不由迟疑。 虽说朝廷有规定,为了防止口音有异碍于教学的缘故,教职可以就近府州县入职,可教授与学正、教谕、训导还不一样。后三种尽管也领俸,却是不入流,教授是从九品。 同为教职,府学负责人为教授,州学为学正,县学为教谕,除了负责人之外,另有训导两到四名不等。 训导考绩好可升级教谕、学正,教谕、学正考绩好可升教授,教授满九年,考绩合格可升转实职文官。 穷乡避壤的教职,素来都是苦差事,总有空缺,因为地方读书人少,没有成绩,升转无望,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可江南地区的教职,则是热差事,不是谁都讨到手的。 要不是南直隶如今的学政是沈洲的表弟兼内舅,他也不敢将这个拿出来当人情。 沈洲道:“沈源为人,我也打听了。虽品行有瑕,并不是胆子大的。他年岁又在那里,入了官场只有往上奔的。要是这个也不稀罕,那只有以财动人,不过那毕竟难听……” 族长太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说。 沈洲这里与族长太爷商量完,就亲自写了帖子,使人送到二房,言明请沈源明日小聚。 沈举人从贺家吃完回门酒,带了几分醉意回来,就听说沈洲使人送来帖子,立时去书房看了,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来。 他拿着帖子,坐下想了好久。要是让他主动开口同二房索要好处,实在拉不下脸,可平白舍一个嫡子出去,也不是他所愿。 一时之间,实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举人便将帖子丢到一边,决定看看二房这边表态再说。毕竟过嗣之事,二房着急,他这边可不急。 至于沈瑞本身,到底乐意不乐意过继他房,沈举人却不会在意。 父为子纲,有他这个老子在,哪里能轮到沈瑞自专? 张老安人房内,贺氏站在那里,神色微变。 张老安人见状,心中多了几分得意,没有好脸色道:“没听到我的话么?赶紧给大哥收拾行李,大哥明日动身去南京……” 沈瑾之前只过来与张老安人说想要尽快出发去南京,并没有定在是哪一天。 张老安人之所以说的这般仓促,不过是见不得贺氏得意。 不管贺氏怎么故做贤良,进门几日就逼走继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贺氏哪里想不到这一点,才不由地心急。 她可是牢牢记得贺二太太的话,要做个外人挑不出错来的沈门主妇。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是沈瑾自己的主意,只当张老安人故意为难自己。 “老爷那里,并没有提此事……”贺氏柔柔地道。 张老安人轻哼道:“瑾哥是我的孙子,我做不得他的主?家里乌七八糟的,耽搁了大哥读书怎么好?早早地去了南京,也得了清净,省的有人使坏,不让他好好读书!”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拿眼睛瞥贺氏。 贺氏不过十几岁,张老安人这话就差直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恶毒后母。 贺氏面上臊的通红,无心与张老安人分辨,只低眉顺眼道:“媳妇尊老安人吩咐,这就下去准备……”说完,福了福身子,就退了下去。 张老安人难得有机会刺刺贺氏,还有半肚子酸话在肚子里,眼见贺氏这般自说自话就走了,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火冒三丈。 想着这几日沈举人与贺氏蜜里调油,将老母亲与儿子都撇在旁处,眼中只剩下这一个的模样,张老安人心中满是不愤。有心想从房里挑个婢子送过去分分贺氏的宠,可这几年家中稍后姿色的婢子都已经让沈举人淫遍。她这院子里四个出色的月,本是打算给孙子的,后来也都落到沈举人手中,剩下的都是平头正脸的。 可是任由贺氏猖獗,在四房就这么站住脚,张老安人又不甘心。 她想了一会儿,就使人叫了郝妈妈,吩咐道:“去寻个相熟的牙婆,就说家里要卖几个会唱曲弹琴的家伎,与我解闷……” 郝妈妈迟疑道:“安人,有技艺傍身的伎子身价银子可不菲,老爷那里未必肯……” 张老安人咬牙道:“不用去知会他,用我的私房买人就是……” 至于为何不买几个婢子,那是因人牙手上的婢子多是小婢,年长的也是粗使,实在出色的人才也不会混在婢子堆里典卖。 况且,知子莫若母。 只从沈举人养在外宅那个青楼里脱籍出来的窑姐三年还有来有往,而家中收用的婢子没有宠过半年的,就晓得他不爱那等老实乖巧的。 再想想张四姐的爽利泼辣,张老安人心里就有谱了。 想到不知所终的张三姐、张四姐,张老安人虽有些心疼,可更多的是担心。张三姐还罢,怯懦绵软的性子,并不担心有什么后患;张四姐却是素来刚性,定要记仇。 到了如今,张老安人并不觉得郑氏处置的不对,反而觉得她的手段有些软了…… 贺氏从张老安人房里出来,丝毫不遮掩,就开始掉眼泪,一路流泪到正房,心中恨得不行。 她是新媳妇,如今婆母有命,自当遵从。可落到外人眼中,就是她迫不及待地打发继子出门,她怎么肯莫名其妙地背这个黑锅? 她没进门前,那是无可奈何,让宗房大太太联合郭氏坑了一把;如今张老安人这个坑,她眼看着还要往里跳,那就是自己犯蠢。 她本有心做个“孝顺”媳妇,可这老虔婆不给她机会,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想到这几日对沈举人的了解,贺氏晓得,此事只能“夫唱妇随”。 回到房里,早有婢子奉上水,贺氏净了面,露出干干净净的小脸,又换下一身大红吉服,换上一身嫩粉色衣衫,看着就跟花骨朵似的。 她正值妙龄,又是贺二老爷从族中专门挑出来的,即便不能说是姿色超凡,可也比寻常小娘子要娇弱秀美三分。否则也不会一下就入了沈举人的眼,与她如胶似漆起来。 婢子见贺氏红着眼圈,少不得上前低声相劝,贺氏只微微摇头,依旧是流泪不止。 沈举人回房,见的就是这幅美人垂泪的画面。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带了几分心疼,上前道:“可是老安人又为难你了?” 贺氏闻言,不由微怔。 怎么就“又为难”?说句实在话,除了今日这事之外,张老安人前几日虽不怎么待见她,可除了让她立规矩,也没有什么磋磨她的地方。 说起来还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沈举人是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张老安人那“花样百出”的调教手段,连孩子都能折腾掉一个可见当时惨烈,这才对张老安人有了防备,生怕贺氏也遭了孙氏当年的罪。 只是那时他还是不通世情的毛头小子,张老安人只苦口婆心地说,都是为了他好,不降服媳妇的性子,以后家里难免西风压倒东风。 沈举人因妻子嫁妆丰厚,心里也隐隐自卑,就任由张老安人行事。 孙氏又是不爱道苦的性子,一来二去,沈举人只当是小打小闹。 后来孙氏掉了孩子,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张老安人因此进了家庙。 沈举人当时心里虽也埋怨张老安人,可也怪孙氏不小心,又羞愤“家丑外扬”,夫妻两个终情浓转淡,渐行渐远。 直到孙氏去世,沈举人也看破张老安人的嘴脸,才明白过来,当初张老安人压制孙氏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自己。 孙氏流掉的是男胎,可怜他那没落地的嫡长子,要是活着,如今已经年将而立,早已能支撑门户,哪里轮得着沈瑾张狂?连带他也被人冤枉成“宠妾灭妻”、“嫡庶不分”。 贺氏这不言不语模样,落到沈举人眼中,就成了“默认”。 他挨着贺氏坐了,伸手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哄着道:“到底她怎么为难你,说与老爷听,老爷与你做主?” 贺氏晓得他这口气不对,并不像是对着妻子说话的口气,反而像似对着小辈,不过这几日私下里听了好多回,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柔柔弱弱拿出小女儿态,耳朵贴着沈举人耳朵道:“老爷,女儿遇到难处,可怎么好呢……” 酒是色媒人,沈举人本有了酒意,这姣花软玉在怀里抱着,又听了这一声“女儿”,哪里还忍得住,立时双手托臀,将贺氏抱到腿上。 贺氏身量娇小,被沈举人抱坐在腿上,倒真像是孩子了。 “好女儿,快与爹说说,是不是这里为难了,让爹好好疼疼你……”沈举人上来淫性,一边说着淫话,一边还颠了颠腿,正好让那祸根对着贺氏私处研磨去。贺氏哪里受得住这个,早已羞得不敢抬头,心中犹疑不定,难道别的夫妻也是这般相处?这就是夫妻“闺戏”?为何这般叫人羞答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利之所在(四) 外头虽是青天白日,可屋子里已经是娇喘声声。 门口侍立的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听得心跳面热,有机灵的少不得悄悄下去,吩咐小丫头备水。 贺氏陪嫁中,没有乳母,有两个媳妇子,也没在内院服侍。剩下几个陪嫁婢子,都是黄花闺女,尽管晓得这时夫妻“敦伦”有些不妥当,可也没人敢去扫兴。 至于沈家这边的婢子,则难免想到“白日宣淫”四字,对这新太太心生鄙视,要是妾室还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老爷喜欢什么时候都能上床;一个当太太的,却是脸面都不要,还真是新鲜。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 沈举人在孙氏病故后就住在书房,如今却是搬回主院,与新太太蜜里调油似的,大家面对贺氏时就不由自主地多了恭敬。 贺氏也能察觉,这才越发奉承沈举人,明明带了羞涩,依旧任由他摆弄。 屋里鸳鸯交颈,云收雨散,枕臂而眠。 直到掌灯时分,沈举人方睁开眼。 贺氏似察觉,跟着醒来,却是羞羞答答,不敢与沈举人对视。 或许对旁人来说,沈举人不比少年郎英俊,眼角有了皱眉,身上也有赘肉;可对于贺氏这才出深闺的小娘子来说,平生只同这一个男人亲近过,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除了曲意逢迎,也有三、两分真心在里头。 沈举人见她娇艳欲滴模样,生出几分得意,在她怀里揉了一把:“现下知道羞了……方才哪个求我不要出来……” 贺氏“嘤咛”一声,霞飞双颊,将小脑袋瓜子缩到沈举人怀里。 沈举人摩挲着她的后背,直觉得心里痒痒的,却是体力有限,一时雄风难再,便道:“晚饭时辰都过了,五姐饿不饿?” 贺氏知趣,娇声道:“回门都没吃好,正是饿着呢。” 夫妻两人起床,要水收拾一番。 等收拾完,饭桌已经摆上。 看到自己面前一碗酸笋醒酒汤,沈举人心中一暖,望向贺氏时多了几分真心。 酸笋汤清清爽爽,沈举人用完一碗,立时觉得胃里舒服许多。 看着贺氏眼圈微肿,想起她方才流泪的事,沈举人道:“到底遇到甚难处了?你我夫妻一体,你有了难处,作甚要忍着?难道是信不过我会为你做主?” 贺氏闻言,不免迟疑。 不管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是,毕竟是沈举人亲娘,这哪里有对儿子说娘不是的道理? 就是贺二太太那里,私下叮嘱的时候,也告诫她莫要犯了天下媳妇的通病,在沈举人面前不要直陈张老安人不是,要晓得疏不间亲。 沈举人见她犹犹豫豫不爽利,不由皱眉。 贺氏最会看人脸色,心下一颤,做出几分难过状,道:“就是老爷不问,我也要与老爷说的……若是单单涉及我一个,怎地我都忍了……可后头还牵着老爷名声,我万不敢自专……” 沈举人闻言,面上带了几分郑重:“到底怎了?” 贺氏轻叹一声,便将张老安人让她收拾沈瑾行李之事说了。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 贺氏说完,含泪道:“在外人眼中,我要成为容不下继子的狠毒后母……可安人怎么不为老爷想想?家事不宁,难道老爷就是那等昏聩之人么?说到底都是我不讨喜,要不然宗房大太太也不会不顾四房颜面,咄咄逼人;如今,安人又不喜我……” 沈举人最爱的就是面子,偏生这几年将里外面子丢了再丢。 眼见续娶了妆卤丰厚的娇妻,长子举业有望,次子出继高门,正是风光得意时,自己糊涂老娘却又要生事,不由大恨。 沈举人连食欲也没了,立时起身道:“荒唐!这是嫌四房名声还不够丑,非要闹出些笑话来!此事你无须理会,我去与那老安人说去!” 贺氏自是跟着起身,柔柔顺顺地应了,亲送沈举人出来。 站在廊下,借着灯光,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贺氏扶着自己的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圣人说女子当“三从四德”,婆婆再麻烦又能如何?只要有丈夫在前面顶着,自己只管做个顺从“贤妻”即可。 如今没什么再盼的,只希望早日得个一儿半女……贺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平的小腹,心里多了几份甘甜与期待。 张老安人房里,却是箭弩拔张。 “儿子已经说了,请老安人安心荣养,等着儿子媳妇孝敬,作甚老安人还要生事?非要搅合得四房声名狼藉,族人笑话,老安人才安心?”沈举人一进屋子,就见老安人悠悠然地吃燕窝,心里越发着恼,毫不客气地道。 有孝道在,自己已经将老娘供起来,只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可她却一次次与自己为难。 张老安人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举人已经再次开口道:“还是老安人觉得家里不自在,想要往家庙里清净去?” 张老安人闻言,浑身一颤。 守着病夫弱子,张老安人能将四房支撑起来,早年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可她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当年孙氏过门后,自己被送到家庙中之事。 四房子嗣单薄,孙氏流掉那个孩子是她的嫡长孙,她又怎么不心疼? 只是孙氏可恶,惯会装模作样,又巴结宗房做靠山,她要是不调教媳妇,将媳妇的傲气压下去,四房以后就不知谁当家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儿子。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沈举人却用这个来戳她的肺管子。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依旧神思清明,指着沈举人道:“老婆子做了甚?让你喊打喊杀?那搅家精到底挑唆什么,让你连孝道都忘了?” “搅家精?”沈举人听了,不由冷笑:“难道是贺氏扯谎?老安人没吩咐她给沈瑾收拾行李?” 当年孙氏进门后,对张老安人稍后不顺,张老安人就要闹一番,对孙氏也是一口一个“搅家精”。现下想想,孙氏温柔贤良,侍上恭顺,又哪里有半点错处?归根到底,张老安人当年进了家庙,也是自作自受。 如今新妇进门,张老安人又来这一出。 她没腻歪,沈举人却看腻歪了。 到底哪个是“搅家精”,还有说么?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面色不善,哪里敢说是沈瑾自己张罗走,皱眉:“科试也考了,大哥早日启程去南京有甚不好?” 沈举人嗤笑道:“然后呢?给贺氏扣个狠毒不贤的帽子,任由老安人拿捏?老安人难道不是四房人,这四房闹出笑话来,老安人脸上就添光彩?” 张老安人嘴硬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那搅家精自己心虚罢了。贺氏到底要作甚?她就存了黑心肠,见不得大哥好,想要闹得大哥没法安心读书……” 张老安人巴拉巴拉说着,沈举人仿佛想起三十年前孙氏初进门时张老安人的日夜诋毁,只觉得心浮气躁,不耐烦道:“老安人要记得,如今儿子才是一家之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个女子就晓得!大哥前程如何安排,贺氏如何调教,都是我的事,很不劳烦老安人操心!依是那句话,请老安人‘静养’!四房这几年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不用老安人再给大家添笑料!”说罢,也不待老安人反应,立时甩袖而出。 母子两个开始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不小,后来都有了火气,恨不得吼起来。 郝妈妈与几个婢子在门外侍立,听得战战兢兢,恨不得立时避开。 沈举人到了院子里,夜风一吹,想起在宗房住着的沈洲,决定回去就叫管家打发几个仆妇到这里“服侍”,不能让张老安人再生是非。 这时闹出笑话,他可没脸见二房人。 至于沈瑾去南京之事,自然是扯淡。 八月里乡试,七月出发都不迟,作甚要赶得这么紧? 老安人越老越糊涂,只想着借此下新媳妇的面子,却忘了贺氏如今已经是沈门之妇,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新太太下午从老安人屋子里哭着走的,正房里大白天就撵了婢子又叫了水,晚饭后老爷去老安人房里闹了一场。 这一日下来,新闻一条接一条。 四房世仆尽管背后说起贺氏都带了几分不屑,觉得养女就是养女,即便顶着千金小姐的名头,行事也太没规矩,比寻常小门小户里的小娘子还不知羞;不过心里却对贺氏颇为忌惮,这新太太年纪虽小,却肯放下身段收拢人,这才进门几日,就将老爷拢在身边,帮她出了几次头。 沈瑾房里几个婢子,都是沈家家生子,自是也有消息门路。 等到沈瑾撂下书本后,就有人上前低声禀了。 当然,中间那条“叫水”的新闻隐下了,那不是婢子当说的,也没有儿子过问老子房事的道理。 沈瑾并不晓得这些事都由他而起,不免皱眉。 想着那新太太看着柔弱安分,并不像挑事的人,难道又是老安人故意为难人? 沈瑾直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立时成了浆糊,烦躁得不行。 老安人到底怎么想的?家和万事兴,非要一家人闹得四分五裂才安生?还有自己那老爹,即便要替新太太撑腰,可也不当这般不留余地。这家里上下尊卑,真是乱了套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利之所在(五) 次日,沈举人早早起了。 想着沈洲那温文儒雅模样,他对着镜子,就觉得自己这一身装扮不顺眼起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为了成亲专门请人缝制的儒服,看着这簇新簇新的,总觉得带了村气。 沈举人撂下镜子,就去了书房,将衣箱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寻了一件只下过一次水的八成新儒服换上,身上才自在些。又觉得头上儒巾颜色浅了,显得不稳重,有寻了深色的换上。 他自然不会跟乡下老财主似的,带了金戒指或是金簪为饰,君子如玉,他就寻了块羊脂白玉的喜上眉梢牌,挂在腰带上。 沈洲与他是同庚,不过大他几个月,可却是十六岁的举人、二十岁的进士,如今又是在顶顶清贵的翰林院任侍读学士;自己十六岁时也是秀才功名,第一次下场乡试,落地不说,接下来又连落第四回,年过而立才中了乡试;礼部会试,他不是没想过,也曾两次上京,可每次都名落孙山。到了第三次,他已经没有勇气上京。 自己一事无成,面对功成名就的沈洲,沈举人心里如何能不唏嘘? 想当年他少年时,十五岁过院试,曾被族人誉为少年才子。松江几个有名望的人家,也有人从中传过话,可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因当时四房落魄寒薄,便只想要将旁枝庶房之女许给他。 不管如何,他是四房小宗宗子,娶妻岂能马虎? 后来族长太爷做媒,说了孙氏,即便是商籍,可嫁妆丰厚,行事稳妥,是没有一处不好的。 孙氏性子温和柔顺,长得又好,自己当时真心欢喜……要是没有张老安人闹了一出又一出,使得他们夫妻决裂,也不会引得他心烦,不能专心在读书上。 想到这里,沈举人对张老安人的埋怨不禁又多了几分。 这一日沈洲宴请沈举人所在,并不是在宗房老宅,也不是在外头酒楼茶馆,而是在宗房大老爷一处别院。 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宗子,未来的族长,不会跟沈举人似的弄个脱籍妓女“金屋藏娇”,不过是个清净之所,偶尔有不方便在家招待的朋友,就到这里吃酒。 沈洲之前跟宗房大老爷提要寻处幽静说话之地,宗房大老爷就提供了这处别院。 沈举人早年同宗房走的近,与宗房大老爷交情亦深厚,倒是晓得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宗房这里安排人另行引路。 帖子上约好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沈举人怕去得早了,让人小瞧;又怕去了迟了,显得没规矩。就估摸时间,巳初过了就到了,却没有立时进去,而是在街口寻了个茶馆,消磨了两刻钟才慢悠悠溜达过去。 沈洲与宗房大老爷已经来了,坐在厅上吃着。 茶汤清澈,味道香醇,正是今年明前龙井。 宗房大老爷有一故交是茶商,这往来送礼的龙井茶都是专门私制的,同外边常见的龙井茶不可同日而语。 沈洲是个爱茶的,慢慢品着,只觉得茶香沁入心扉。 宗房大老爷见状笑道:“味道是不是极佳?要不要淘换块茶园给你?” 沈洲笑着摇头道:“不过口舌之欲,可不费那个心!” 盐茶向来是重利,好的茶园哪里好容易弄到手的?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有茶商想要借着宗房大老爷搭上沈家二房,沈洲也不想为兄长揽这个麻烦。 自家又不差那几个银钱,何必去操那个心? 自己兄长顺顺利利升到六部尚书位上,比什么都好;除非是不挪地方,否则升不了京官,除了去做从二品的布政使,可还有一种可能,去南京六部吃茶。 到了那时候,想要致仕养老都不容易。 被发配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除了年纪尚轻等着机会的,其他的就盼着早日原品级致仕。回乡教导儿孙,也比在南京六部吃茶混日子强。 宗房大老爷不过提了一嘴,沈洲不接话,就转了话题。 两人正说这话,管事引着沈举人过来。 族兄弟三人,重新见礼,再次入座。 眼见沈洲老神自在,并不急着开口的模样,宗房大老爷知趣,便笑着说道:“庄子送来一些河鲜,我去看看,中午咱们添菜……两位弟弟且慢聊……” 厅上只剩下两人,沈举人不由有些忐忑。 他本以为沈洲前几日在人前温煦和气,这回又是“有求而来”,定会对自己十分亲近热络,不想自打他过来,沈洲神色十分冷淡。 随着宗房大老爷的离去,沈洲的面色越发难看,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沈举人额头直冒冷汗,仿佛回到年前面对二房大太太的情景。 他突然想到来,二房不单单是他的族人,还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 孙氏娘家只有一老父,当年却能得二房大太太亲自南下送嫁,两家交情不菲。 可是孙氏……想着张老安人昨日对贺氏的“折腾”,再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入遭受的那些,沈举人莫名地有些心虚。 难道二房不是“有求而来”,而是“兴师问罪”? 沈举人咽下一口吐沫,心中有些慌乱,只能暗暗期待沈洲略过这一茬。 沈洲看着沈举人脸上没了隐藏的得意,开口问道:“孙氏是怎么死的?” “自……自然是病死的……”沈举人听是这个问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沈洲的注视下,回答起来依旧有磕绊。 “病死?真的是病死?听说孙氏‘头七’时,瑞哥也‘病’了,等到后来族人才晓得他是先挨了打,后来又冻饿,差点送了性命!”沈洲声音里带了几许寒意。 要说过去他对孙氏的愧疚只有五分,那待详细了解孙氏母子在四房的日子后,就成了十分。 沈举人见沈洲不留余地,直接揭开旧事,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贱妾耍的手段,险些害了我家二哥!” “贱妾?郑氏,你那长子沈瑾生母?既是以下犯上,那可是送了衙门?或是不好家丑外扬,送了家庙?”沈洲淡淡地道。 沈举人面色僵硬,道:“如此恶妇妇人,沈家容不得她,我已经出妾!” 沈洲见沈举人大言不惭模样,不由好笑。 以徐氏的性子,即已经存心要过继沈瑞,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 年前她虽带了沈族诸子离开松江,却留下两个管事,名义上是随宗房大老爷添置二房祭田,实际上就为了打听四房的事。 偏生四房因没了主母约束,沈举人待下又一味苛严,使得下人怨声载道。即便没人敢故意出去宣扬主家不是,可对于四房丑事也没人会刻意隐瞒。 关于沈举人包妓子、淫仆妇婢子,外头不过影影绰绰,二房管事这里却查了准信,连淫侄女这最紧要的都没落下。郑氏卖张家姊妹之事,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举人行事这般不堪,让沈洲对孙氏的内疚从十分成了十二分。 要不是顾及沈瑞,沈洲恨不得立时写信给小舅子,除了沈举人功名;不过有沈瑞在,事情又不能这么处置,于是便想要给他套个绳子。 只为了沈瑞,沈举人这个生父,就得好好的,否认外人哪里管你是肖父还是肖母,只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连带着沈瑞都会被人当成品行卑劣之人。 不过为了防止沈举人“得陇望蜀”,以为可以凭借沈瑞本生父就对二房“任意索求”,沈洲少不得先敲打敲打他。 沈举人将错处都推到已经离开的郑氏身上,心里多了几份底气。 沈洲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直接取了一个折纸,往沈举人身边的几上一丢。 那折纸看着单薄,沈举人却不敢去拿。 “巧言令色!你以为你做的好事能瞒了哪个?”沈洲冷哼道。 沈举人并非白丁,亦是熟知《大明律》,自是晓得自己这几年行事有不周全的地方,如今也开始收敛了。 听了沈洲的话,他心里打颤,一下子想到张四姐身上,又存了侥幸,取了折纸,打开看了,越看脸色越白…… 京城,昌平。 孙太爷墓碑前,摆了祭桌。 沈瑞身着素服,手捧祭酒,为孙太爷做了生祭。沈珏、沈琴、沈宝等人,在沈瑞祭拜完,也上前陪祭。 看着沈家墓地那边子孙几代人的坟头,又看看孙家墓地这边孤零零一个,沈瑞叫了周二上前:“外祖没有近支族人,远支族人也没有么?” 这个时候的人都讲究香火供奉,大老爷夫妇尊三太爷遗命供奉孙太爷香火,附和人情,可不和法理。毕竟大老爷夫妇是两姓旁人,孙太爷这样无嗣的,从孙氏族中寻一个男丁才承续香火才是正经。 沈瑞问起此事,并非想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个舅舅、表弟之类,而是想要探问探问孙家那边可有老人在京。 即便相信徐氏人品,晓得她要是会告之陈年往事,就不会编瞎话骗人,可沈瑞还是想要听听孙家这边的人会怎么说。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外如是。 周二摇头道:“小人来祭庄小十年,并不曾听闻孙太爷那边还有族人……或许是在南边,不曾进京也说不定……” 以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情谊,要是孙家真有族人在,定会安排嗣子嗣孙之事。 二房父子两代人都没提这一茬,可见孙太爷还真是天煞孤星似的人物,除了膝下一女,竟是半个族人也找不到。 “外公旧仆,可有人来祭拜过?”沈瑞不死心地问道。周二摇头道:“这小人倒不曾听闻……孙太爷这边的祭祀向来都是老爷、太太亲自张罗,之前小人不晓得,小人在这里这些年,并没有见有人过来拜祭孙太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利之所在(六) 等宗房大老爷吩咐人准备好席面,请沈洲与沈举人入席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府学教授虽是教职,又毕竟从九品品级在那里,半脚迈入官场。二房有心提挈,这对沈举人是好事,怎么还跟死了老子娘似的?沮丧中又有不愤? 再看沈洲,依旧不热不冷温吞模样,倒是瞧不出有恼怒的地方。 这是沈举人“狮子大开口”? 要说从交情深厚上说,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认识大半辈子,自然要比沈洲深;可真要论起亲疏远近,心里还是向着二房的。 且不说长子在京需要二房长辈照拂,就是幼子以后也要在二房生活。 对于二房小长房没有选沈珏,宗房大老爷虽有些遗憾,却也能理解。实在是沈珏与宗房关系太紧密,做了二房小宗宗子,以后宗房二房容易牵扯不清;选了沈瑞,则没有这个顾虑。 想着沈瑞幼年经历坎坷,老成持重,与自己儿子感情又好,兄弟两个一动一静,往后在二房正好相互依靠扶持。 因此,宗房大老爷是极不希望这过嗣之事有变动。 他没有直接去敲打沈举人,不过在酒席之上,少不得将二房大老爷、二老爷赞了又赞,又将二房显赫姻亲提了几门。就差直白地表明,只要二房愿意,在京中权贵云集之地,或许弄不出什么动静,在松江一地却能翻手云覆手雨。 沈举人原来心中还有些懊悔,不该在沈洲胁迫之下写了出继文书,现下听到宗房大老爷的话,想着沈洲那一句“张家姊妹在京中”,后悔就又变成了庆幸。 就是为了沈瑞面上好看,二房也不会揭破此事。 沈举人面色,反而变缓。 沈洲见他一副认命模样,才开口说了府学教授之事。 对于沈举人来说,本以为二房抓着自己小辫子,半点好处也落不到,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 这一回,他真是喜形于色,对沈洲躬身道:“二族兄厚爱,弟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辜负二族兄这番提挈!” 之前满心的不平与比较,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从九品,这也是二房一个姿态,二房乐意扶持四房。 宗房大老爷在旁,却是有些傻眼。 这才提府学教授的事?那这两人先前在客厅上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说的是甚? 沈洲看着沈举人前倨后恭的模样,丝毫没有得意的地方。用沈举人的小辫子辖制沈举人,本是徐氏定下的策略,他只不过是临时加了个府学教授的饵在里头。 至于那张家姊妹,谁晓得被卖的哪里去了,不过是拿这一句吓唬沈举人。 正如徐氏所料,这一招对沈举人完全管用。 可沈举人半句不问沈瑞在京状况,一点不舍嫡子的模样都没有,也让沈洲心寒。 宗房这里是已经点头的,沈举人这里出继文书也写了,就差族谱更名,与迁沈瑞、沈珏的户籍。 沈洲怕节外生枝,就与族长太爷商议后,次日开祖祠堂,为沈瑞、沈珏重填族谱…… 京城,安定门外,沈家马车缓缓而行,沈瑞一行人等从昌平回来。 将到城门时,就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骑马随行的管事见状,连忙叫车夫将马车往右边赶,让出中间的路。 一骑呼啸而过。 沈瑞探出头来,就见那人在城门前举着牌子喊了一句,就有门丁驱排队进城的百姓让路,让那甲士骑马进城。 “这是兵部传信的甲士!”骑马随行的管事见沈瑞面带好奇,策马过来道。 “是……蒙古人?”沈瑞问道:“蒙古人时常犯边么?” 那管事点头道:“要是肯安分了那也不是鞑子了!每年冬春时节都要闹腾两回,见怪不怪。”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当年永乐皇帝从南京迁都北平,就是为了防止蒙古人南下。 蒙古人被汉人逼回塞外,一直没有死了南下之心,在“土木堡之变”后甚至还曾兵临城下。 沈珏在马车里听了,也探出头来:“朝廷就容他们挑衅?” 管事道:“哪能呢……朝廷也盯着这块,常遣人巡边……”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沈珏摩拳擦掌,有些不甘地对沈瑞抱怨道:“为何朝廷重文轻武?要是文武并济,我真想就此投了军去!” 并非是他世故,嫌弃武职前程不好,而是因一入军籍,子孙后代都要从军户。他即便有这个念头,也晓得沈家不会允他如此行事。 军户虽不是贱籍,子孙都在兵部征兵名册上,除非考了功名,入了仕籍,否则就要吃兵粮。 沈瑞笑着听了他的抱怨,没有接话。 有明一朝,除了开国时与靖难时群英荟萃,出现不少出色的武官,剩下就是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还有明中后期那几位抗倭名将。 大明朝天子,防着武将权重,可是爱用太监做监军。 谁敢出头,谁又能出头? 就算有武将得了功劳,不是被抢了,也是被掩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正适合大明朝的边军。 族兄弟四人进京,少不得先见徐氏,后去见三老爷消假。 兴奋了几日后,三老爷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教学生涯。不过因陪妻子的时间增多,对于东宅修建顾不上,就做了撒手掌柜,全部交给沈瑞去打理监看。 沈瑞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于这些事虽是初次接手,可有管事在,不懂的开口问就是了。 只是看到花园本有一处半亩荷塘的规划,如今就要动工开挖,沈瑞仔细想想,觉得不妥当,就去寻了三老爷。 “三叔,这处荷塘是不是改成旁的?牡丹园或是菊圃之类?”沈瑞问道。 三老爷摇头道:“平白改了作甚?你大伯娘爱吃藕,你三婶娘也爱荷花……” “可家里以后有幼儿,小孩子最是调皮……”沈瑞道。 不是他防患于未然,实在是水火无情。 南边的孩子,常听闻有溺死的。 即便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孩子落地前后定是奶妈、婢子的跟着,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 以三老爷的身体,说不得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血,怎么重视都错不了。 三老爷这才明白沈瑞所指,不由脸色一白:“是我糊涂了……竟没想起这一茬……”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叫人取了东宅图纸来,盯着看了半响。 “要是你三婶给你添的是弟弟还好说,等稍大了随便分一处屋子就行……要是给你添个妹妹,可还得有闺房……”三老爷说着,对于这东宅之前的设计,就有些不满意起来。 沈瑞笑道:“家里这么多屋子,还会少了地方住?三叔担心的忒早了!” 三老爷轻哼了一声道:“你是臭小子,晓得什么?女儿家最是矜贵,这闺房可不能设在随便地方……” 不过他看了图纸半天,心里却拿不下主意。 沈瑞怕他因此事耗神,少不得多嘴道:“不是有玉姐的例在……” 三老爷想了想,点了点头,在图纸上划了一处地方,本是花园一处读书小轩:“那就在这里起个小三间的二层阁楼!” 他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剩下还是沈瑞张罗。在已经定好的工程上,推翻原来的,也不是简单的事。就拿这木料、砖料来说,原来准备的,现下肯定不够用。 还有花园拢共就那么大地方,此处屋子扩建,旁边就要跟着腾地方,需要修改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冬喜见沈瑞从早忙到晚,读书的功夫都少了,少不得担心,私下道:“二哥,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要不要与太太说一声?” 沈瑞摇头道:“不必。不过忙着两日,等都吩咐妥当了就好了。” 三老爷将事情都推开他,徐氏也任由他安排,都是在给他立威。 即便之前因三太太怀孕沈宅下人里有些动荡,可如今也都悄无声息。 沈瑞本想要直接问徐氏孙沈两家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便请了周妈妈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随着徐氏进沈家三十余年,当年的事情自然是晓得得真真的。 只是主人们没说,她哪里敢多这个嘴?吱吱呜呜的岔开话,离了九如院,立时往正房去了。 沈瑞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不好直接问徐氏,可也不好稀里糊涂下去,否则就有为了富贵不顾生恩的嫌疑。 到底告不告诉他,如何告诉他,还是让徐氏那边拿主意为好。 听了周妈妈的话,徐氏沉默了半响,叹气道:“我晓得他是个聪明孩子……罢了,这事总要与他说的,去请瑞哥过来……” 周妈妈闻言,不由迟疑:“太太,要不等过继后?要是瑞少爷受不住?” 沈瑞进京三月,周妈妈虽没有投靠,可也示好了几回。 同三房没落地的孩子相比,周妈妈自是希望沈瑞做长房嗣子。 即便沈家对不起孙氏,可徐氏却对得起孙氏,有这份渊源在,沈瑞只有更孝顺徐氏的。徐氏摇头道:“他既是聪明孩子,就晓得怎么是对自己最好……如今问这一句,不过是不想当个糊涂人罢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一) 徐氏打发婢子过来相请时,沈瑞微微有些意外。周妈妈才从九如居离开没一会儿,他本以为要等个三、两日。 不过想想徐氏平素为人行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管孙沈两家不可言会的纠结是什么,总有告知沈瑞的一天,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差别? 正房里,徐氏从梳妆台下的一个妆匣里取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发脆,上面字迹也有些不太清晰,正是孙太爷当年将在京产业全部赠与她的手书。 算下来,孙氏远嫁已经三十来年,孙太爷、三太爷等人也没了二十余年。 即便现下想起,徐氏依旧心里沉甸甸的。当年连续两年,她们夫妻两个就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丧事中,随后大老爷、二老爷守了六年孝,那个时候的艰难非同一般。 等到沈瑞过来,徐氏招呼他上前坐了,吩咐婢子上了茶果。 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交代的事。又因涉及到二老爷与二太太,徐氏想了想,就挥挥手将其他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知情的周妈妈在旁服侍。 只是有些话能对沈瑞说,有些话却是不好说。 徐氏心里转了一圈,就从沈孙两家太爷的交情讲起。 三太爷既将孙太爷视为恩亲,那恩情指定不小,确实也是如此。 当年三老爷与家人族人决裂,独自北上,出发没几日就病倒。 船行运河之上,船家自然怕晦气,就将他们主仆撵下船。正赶上江匪作乱,上岸劫掠,三太爷几乎送了性命。恰逢孙太爷路过,救了三太爷一命。 这就是两家交情之始。 后来三太爷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几次被人为难,还曾被官场对手挤出京,又是孙太爷屡次援手,出钱出力,为三太爷筹划,才使得三太爷得以重返京城,升了小九卿,后来又官至通政史,位列大九卿。 三太爷与孙太爷相交四十余年,相比骨肉,后见孙太爷年逾古稀,后继无人,膝下只有一稚龄之女,就劝他到京中养老。 孙太爷这才陆续结束南边生意,带女儿孙敏进京。 因孙家是老父弱女,三太爷主动提及儿女亲事,为次子求娶孙敏,又接了孙敏进沈家教养。 至于二老爷悔婚那段,徐氏也没有隐瞒:“等到你母亲将及笄,两家打算正式议亲。二老爷已经十六岁,中了举人,二太太是他与你大伯的姨表妹,表兄表妹的两下生出情愫来。先姑溺爱次子,便私下与乔家又订婚约……” 而后三太爷要休妻、二老爷去太爷处“负荆请罪”,一直到孙氏远嫁、二老爷会试落第后成亲分家,徐氏都没有隐瞒,一件件是说了。 最后说到孙太爷的暴毙与三太爷的抱憾而终…… 因沈瑞先前已经想到孙氏与二老爷婚约的可能性,所以对于婚约这段并不算意外,令他诧异的是孙太爷与三老爷感情之深厚,怎么有超越骨肉之情的意思? 当年三太爷已经位列九卿,长媳又是相府千金,次媳出身也不当太差,却不顾门第之别,直接为次子定下商贾出身的孙氏。 二老爷的悔婚与三老太太对次子的纵容,倒是更符合人之常情。 两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几十年的交情,也该渐行渐远。 可是孙太爷依旧信赖沈家,将独女婚嫁托到三太爷手上;即便不是儿女亲家,也将京城产业借答谢徐氏名义馈赠沈家。 三太爷这里直接舍了二老爷这个儿子,后因孙太爷之死毁哀过甚,不到半年就死了;到死也没原谅三老太太,夫妻两个最后分葬。 这两个老爷子倒是“有情有义”,可却是将这份“义”凌驾在在骨肉之情上。 人都有私心,可这两个老爷子面对老友的时候,好像更是为对方着想的多。 沈瑞听了,莫名觉得古怪,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这两位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交情在?” 徐氏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瑞一眼,道:“什么交情?” 沈瑞道:“例如契兄弟之类的……” 孙太爷籍贯温州府,闽浙之地向来男风盛行,民间私下结为契兄弟的男子并不少见。 三太爷北上时,是弱冠少年;孙太爷年长十余岁,这个么…… 徐氏本想要斥责沈瑞言语轻浮,可是见他一面正经的模样,显然并不是说笑,而是真的在琢磨这个可能性,哭笑不得道:“莫要想七想八,没有这回事!” 两人本是外姓人,即便有救命之恩在,可情逾骨肉,也曾引得人遐想,三老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可徐氏冷眼旁观,并不觉得这两位老爷子是好男风的。 三太爷有妻有妾,孙太爷身边妾室侍婢也没断过,两人交往亲近归亲近,却不是那种关系。 沈瑞听了徐氏的话,就将这个可能性划去。 虽说为尊者讳,可徐氏连沈家悔婚这些事都说了,别的自然也不会特意瞒着。 想了想孙太爷与三太爷的年纪,沈瑞不由想到昨日在昌平沈家墓地看到的二太爷衣冠冢。 二房二太爷比三太爷大九岁,当年松江城外遇倭寇时,只知被砍杀,却并不曾找到尸首。 这二太爷与三太爷差九岁,孙太爷与三老爷差十来岁,这似乎也能贴边。加上三太爷命长子、长媳为孙太爷充孝子孝妇,披麻戴孝。 “伯娘,两位老爷子真不是亲生骨肉?”沈瑞想到这里,开口问道。 后边的话,他本可以不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老爷夫妇的照拂;不过那样的话,说不得多想的就是大老爷夫妇。他稍有不是处,就会被人看成是“携先辈恩情”任性。 徐氏叹气道:“你大伯与我也这般问过先翁,先翁却不置可否,除了去了的先人,谁也不晓得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是孙太爷就是当年的二太爷,为何不重回沈家?孙敏怎么能嫁回沈家? 要是孙太爷不是二太爷,那除了大家熟知的“救命之恩”之外,还有什么大家不知晓的关系? 沈瑞觉得自己没弄明白,反而越发糊涂了。 不过逝者已矣,不管孙太爷到底是何身份、与三太爷到底是何关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瑞该如何面对二老爷、二太太。 “二太太要是晓得我娘姓孙,可会反对我过继?”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徐氏摇头道:“你是我们这一房的嗣子,我与你大伯的事还轮不到她插嘴!” “那大伯娘瞒着她……”沈瑞有些不解。 徐氏道:“是二老爷私下恳求的……二太太不会与旁人闹,却会闹二老爷……” 到底二老爷、二太太是沈瑞长辈,徐氏怕沈瑞心里不自在,道:“当年先翁在时,就给你大伯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如今虽一块住着,却不用顾忌那许多……若是有一日,大家相处不好,搬离的也是他们……” 徐氏将立场摆的足足的,已经有了取舍。 二太太的偏执,沈瑞进京第一日就曾见过。 想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沈瑞虽感动徐氏的取舍,可也不由头疼:“大伯娘,以后那边定是要看侄儿不顺眼的……” 徐氏轻哼一声道:“那你就怕了?要知道你以后不单单是我与你大伯的嗣子,还是二房小宗宗子,需要应对的可不单单是二太太一个,会遇到的麻烦事也不会只有这一桩!” 徐氏的口气有激将之意,沈瑞心中叹息一声。 同四房那两位“至亲长辈”相比,二太太这里委实没分量。 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一个是他亲祖母、一个是他生父,只要心想,随时都可以一顿板子要了他性命;他要是不过继出来,以后的婚配与科举前程,他们也可以完全插手做主。 二太太一个隔房婶子,不过是亲戚,顶天了是冷言冷语。 “侄儿担心的并不是二太太,而是二老爷……实不愿让大伯与伯娘为难……”沈瑞道。 要是二老爷见他不自在,一来二去的,为难是只会是大老爷与大太太。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媳妇不假颜色,可同二老爷、三老爷之间兄弟之情却重。 徐氏闻言,却是一怔。 沈瑞年纪轻轻,在刚知道这般大事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长辈的立场与难处,难能可贵。 她面上带了笑道:“你不用担心二老爷,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二老爷有错在前,我冷眼瞧着,他早就悔了……要不是我与你大伯先订下你,怕是他都要惦记讨你做嗣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年是是非非,毕竟是当年事。孙沈两家到底恩恩怨怨也掰扯不清楚,你晓得此事就好,没有必要去计较。要知你不单单是孙家外孙,还是沈家子弟。我与你大伯择你为嗣,有孙家这一段前缘的缘故,也因你是沈家子弟,可最主要的是舍你其谁?你是个勤勉好学、能支撑起门户的好孩子,在族兄弟之间最出色的……” 一番毫不吝啬的褒赞,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发烫。 不过等出了主院,沈瑞就恢复了常态。 九如居中,沈珏已经在等着。见了沈瑞回来,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道:“瑞哥,你可是问大婶娘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章 尘埃落定(二) 沈瑞白了沈珏一眼,道:“就这么想听秘辛?”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嗯,想听想听!” 沈瑞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冬喜上了茶,将从徐氏那里听来的孙沈两家的渊源,给沈珏讲了一遍,不过却是有删减,那就是隐去了孙氏与二老爷的婚约,还有孙太爷对徐氏的馈赠。 倒不是觉得这段婚约历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毕竟从头到尾,孙太爷与孙氏都是被动,并非是有意高攀沈家,从婚约成立到悔婚都是三太爷与二老爷父子这边的决定。 只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两人有不对的地方,这两人却要做沈珏嗣父母的。要是沈珏心中对这两人有成见,面上带出来,以后就难相处。 至于馈赠那里,算是徐氏私事,不知徐氏怎么处理的那些产业,别人晓得不晓得,沈瑞便就不好多说。 沈珏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最好奇的还是孙氏与二老爷是否有婚约。 见没有这一段,他不免着急道:“都讲完了,没落下?” 沈瑞轻哼一声道:“昨日险些被你带歪了……三太爷当时是通政司通政史,正三品,你觉得他会给二老爷定下什么样的亲事?” 沈珏一想,自己的猜测确实没谱。 不管三太爷与孙太爷两人私交如何,联姻毕竟讲究门当户对。 要是三太爷是个太平士绅,为了报恩的缘故与商贾联姻还有可能,即是三品官,定下商贾出身的媳妇就不恰当。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没有这茬就好,否则还真叫人为难……我都不晓得以后是站在瑞哥这边,还是站在那边了……” 沈瑞想起三太爷与孙太爷之间的“情义”,问沈珏道:“珏哥,有朝一日你结交一个知己好友,会将他看得比妻儿重么?” 此类男人之间的义气,书中常见,常常有令人动容之处。 沈瑞在听了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故事之后,想到“契友”上,并不是因为他有个腐男之心,而是后世的朋友之交,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大家为人行事,首先想的是自己,其次是家人,然后才是朋友。 沈珏是地道的大明少年,沈瑞想要听一听他的看法。 “那是自然!不是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沈珏拍着胸脯道:“大丈夫立世,遇到激昂处,何惜一死!” 沈瑞见状,不由失笑:“昨日谁念叨城外庄子没甜点来着?原来我眼前立着当世大丈夫!” 次日,沈瑞、沈珏等人依旧往三房,随三老爷读书。 松江祖祠这里,却是九房齐聚,在族人的见证下,由宗房大老爷执笔,在族谱上添了几笔。 宗房、四房名下沈珏、沈珏的名字并没有划去,而是在下边标注出嗣,同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添上两人名字。 昨日沈洲虽挟制沈举人写了出继文书,可并不是正式的。 正式文书要详细的多,缘由,中人,见证。 宗房大老爷署名时,手腕微微发抖,有几笔都写歪了;沈举人则是眼睛转了几圈,有些不甘心,却也没胆子再生事,接了毛笔就利索地书上自己大名。 五房大老爷见了沈举人的反应,暗暗摇头。 出继二房,对于沈瑞来说或许算是好事,可对四房来说绝对不算好事。 四房有个记名嫡子的庶长子在,又有刚进门的贺氏,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添丁。有沈瑞这个原配正嫡在,不管沈瑾如何出息,也不管后边贺氏再添几个儿女,都越不过沈瑞去。 沈瑞要是不在,到底是该沈瑾承继四房,还是该贺氏的儿女承继?到时候,又是说不清。 还有沈举人之前就有“宠妾灭妻”的嫌疑,如今更是将嫡子出继,以后士林名声不用要了。 三房老太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那里运气。 如今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压根没有三房什么事。 择了宗房的沈珏,三房老太爷无话可说,沈珏是嫡幼子,宗房与二房祖上又是一母同胞,血脉最近;四房血脉近是近,可沈瑞可是四房眼下唯一的嫡子。 四房血脉不繁,旁支庶房皆无。 挑嗣子怎么会从四房挑?、 三房也是内房,大家一个祖宗,如今又子孙繁茂,为何不从三房择人? 要是没有沈珠之前的事,三房老太爷早就要起来发表“异议”,眼下却是不敢节外生枝,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八房老太爷却是笑眯眯地望向族谱,看着那“沈瑞”二字,想起几次与沈瑞相见的情景。 谁能想到,当初丧母后险些病夭的孩童会有这样的造化? 沈瑞母丧先后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 世事都有因果,要是沈瑞没有母丧父不喜,二房即便与孙氏有旧,也不可能过继了孙氏独子过去。 可见世事无常,今日是祸,明日未必不是福。 八房老太爷抚摸着胡须,想到曾孙沈宝,没有被择为嗣子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于九房太爷,眼红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也是族老之一,可三房老太爷不出头,他就不够看,说话也没分量。 他同二房不熟,虽有些埋怨二房不会挑人,憨厚孝顺的沈琳不挑,挑了任性顽劣的沈瑞、沈珏去,可最怪的还是沈理。 沈理是九房旁枝,沈琳是他的亲从堂弟,他没促成沈琳过继之事不说,还任由沈琳回松江。 年前沈氏七子进京,如今旁人都留京,只有沈琳被送回来,这不是打九房的脸? 沈全有胞兄在,沈珠有堂兄,沈琳不是也有从堂兄在京? 可沈理对沈琳不闻不问不说,连沈琳回来,也没有说预备份孝敬送过来,哪里有半点做晚辈的样子? 不管各房头作何想,沈瑞、沈珏在族人见证下,正式过继二房为嗣。 接下来就是衙门那边改户帖,沈瑞、沈珏如今都没有应童子试,并没有学籍在,倒是少了一层麻烦。 待到宗房大老爷出面,去华亭县衙里将沈瑞、沈珏两人的户籍名帖改了,沈家两子过继京城二房的消息,就传开来。 贺二老爷听闻此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此子有城府,不类寻常少年,我许是给贺家树立一个仇人!” 贺二太太道:“照我说,老爷也担心的过了……当年的事老爷虽做的不算厚道,可也是花了五万两银子,并不是平白占了孙氏产业。那样的价格,即便老爷不买,难道其他人就不买了?如今五姐成了四房太太,即便是继母,可在三父八母之母,沈瑞也是有服的……他要是为难贺家,将本生父母放在哪里?”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便成了高门嗣子,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为了奉承嗣父母,与本生这边自然是越疏远越好;要是念念不忘孙氏,那叫嗣父母怎么看? 贺二老爷摇头道:“你没见过沈瑞,所以不晓得……当年孙氏病故时,他才九岁,素以顽劣之名,可等到我见了,才晓得传言有误。半点孩气都没有,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拜在名师门下,读书又刻苦……莫欺少年穷,我之所以张罗五姐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消弭两家嫌隙,不想却又有过继之事……” 贺二太太道:“就算他再出息,这科举之路不是一撮而就,总要一步步地考出来。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不还是从微末小官熬起?等到他到了连大老爷都忌惮的时候,少说也得三、四十年……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贺二老爷心忧的正是这点,沈家玉字辈出色子弟络绎不绝,进士就出了几个;贺家他们兄弟这一辈,只能算是勉强,到了小一辈,子侄不多,读书种子也少。 如今在松江地界,贺家还能勉强与沈家并立,可二、三十年后,贺家却是定不及沈家。 “沈家的运势来了……”贺二老爷无可奈何道。 这个时候,他倒是盼着贺五娘能给沈举人添了一儿半女。要是能给沈瑞添了异母兄弟,那就更好了。等到沈瑞以后想要报复贺家的时候,也有了顾及。 京城,李大学士府,花厅。 听了李大学士的话,贺东盛立时苦了脸:“阁老,怎么是刑部?”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说的就是当朝三阁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谢迁。 贺东盛面前的李大学士,正是李东阳。 李东阳幼年就有才名昭显,虽说现在不过知天命之年,却是历经四朝。 他四岁时就会写,径尺大字,被京城人传为神童。顺天府将他当成“祥瑞”,推荐给景泰帝,得以在御前提笔,并且得了赏赐,后来还曾两次面君,又得景泰帝钦点,入顺天府官学。等到英宗时,李东阳中进士,殿试二甲传胪,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到了成化年,在翰林院一级级升到侍讲学士,辅太子诵读;到了弘治时,李东阳已经是三代老臣……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一章 尘埃落定(三) 对于贺东盛的哀叹,李东阳道:“伯兴,户部侍郎那里廷推时不是不能加上你的名字,只是以你目前资历,即便过了廷推,也是在次位……你可要思量好了,说不得两下落不下……” 六部侍郎出缺,与六部尚书出缺还不同,是由吏部尚书主导,也是推两人,交由天子最后圈点。 这会推出来的名单上,就有了先后之分。 除了天子对于后边的人相熟器重,否则按例都是圈前边的。 这朝廷官职,哪里是想挑就挑的? 以贺东盛的年纪与资历,别说是入刑部为侍郎,就是入工部为侍郎,也得有人提挈。 贺东盛晓得这点,不过是之前对户部侍郎期望过大,如今方失落罢了。 眼见李东阳神色已经淡了,他哪里还敢不知趣? 贺东盛忙道:“全赖阁老提挈,自然是听凭您老安排……” 李东阳“嗯”了一声,叫人上汤。 身为三阁老之人,李东阳门下自然不会只有贺东盛一人,如今在偏厅等着候见的不是一个两个。 贺东盛忙起身,告辞了出来…… 谢大学士府,书房。 一五旬开外老者,留着一把美须,一边轻抚胡须,一边望向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已经战成一团。 老者对面,正是满脸沉思的沈理。 等到老者落子,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沈理见自己被吃掉的那条大龙,只能弃械投降:“小婿又输了……” 老者微笑道:“那幅黄山谷的字帖……” 沈理满脸割肉似的,咬牙道:“自是当孝敬岳父……” “哈哈哈!微言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切记切记!”老者笑道。 沈理无奈道:“岳父若是记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美德,小婿便能做到‘不动声色’了!” 这老者正是当朝三阁老之一的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论起来还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的同年。 谢迁与沈理两个,既是师生,又是翁婿,情比父子。 两人都有雅嗜,就是爱文玩字帖。 以棋局博弈,不过是翁婿之间的一点情趣。 如今“京察”在即,又赶上翰林学士告老出缺,谢大学士总不会平白召女儿、女婿回家。 只是大明朝文官升转,有“资”、“级”、“年”、“次”等说法。 “资”就是资格或资序,包括了“资”、“级”、“年”、“次”等。 “资”,说起来就是某一级低级官职只能升补某些高级官职,或者反过来说,某些高级官职,只能由某些低级官职升补。例如,训导轶满,例升教谕,若升教授,就是越资。 天顺二年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说的也是“资”。 “资”不仅针对品级相邻官职,也影响以后的一系列升迁,“资”有的时候也指“出身”。 “级”,既品级,又特与“品”对称,谓“凡文官之品九,品有正从,为级十八”。 “年”指在官时间,具体到月份与日期,“旧例,升必满考”、“诸官九年称职,升两级”。低级官员升迁,多是要遵循这一条,所以说正五品是个坎。因为一般人从殿试后授官,要二十七年才能升到正五品,很多人熬不到这个年纪就致仕,或者在五品上终老致仕。 实际上这一条“年”有的时候也指“俸”,“升俸”、“降俸”、“罚俸”都影响年满升转的时间。 “次”是指位次,选人选官、官员升迁都要遵循一定的次序。 如今翰林院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与蒋冕的年与资都不够升级,即便赶上京察,也是原品级留任,有机会更进一步是沈洲与何学士。 尤其是沈洲,与谢大学士同年进士。 同年的状元谢大学士早已入阁,探花王某如今任吏部右侍郎,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只有沈洲,还在从五品的位置上。 只是在官场之上,不是资历够了、年俸满了就能升转。 以沈洲如今的资历,要是某一任外放不是问题,可要是想升翰林学士却是难。 翰林学士虽只是正五品,却是“小九卿”之一,又能有机会常入宫闱,是炙手可热的清贵职位。 沈大老爷、沈二老爷显然也明白这点,连指望都没指望,才让二老爷告假省亲。 果不其然,谢大学士说的正是沈洲:“传话你那族叔,莫要在翰林院耽搁功夫了,趁着机会谋一任外任是正经……” 除了谋外任,自然也能往京城其他衙门升转。 可六部这里的堂官,按例要求是“亲土官”,有外放履历的。沈洲要是依旧升级京官,九年后说不得就能难再进一步。 沈洲的资历,已经可以升两级到从四品。因京官向来比外官清贵,外放的话说不得还能再升一级,就是正四品知府,可为一地父母。 “翰林学士的廷推候选是何学士?”沈理问道。 何学士与沈家虽是姻亲,可是更亲近刘阁老一系。 谢大学士摇头道:“刘阁老倒是想,不过圣人钦点了梁储。” “原来是他……圣人倒是明白人……”沈理道。 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传胪,是翰林院老人,丁忧前任侍讲学士,丁忧起复后,因翰林院侍读、侍讲四学士已满,就在内廷行走,授命在东宫值讲。 翰林院如今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是谢大学士的女婿,天然的谢派;沈洲是沈理族叔,即便沈家兄弟向来中正自守,可在外人眼中,也是亲近谢派;何学士是刘派,蒋冕与李东阳有私交。 因沈瑞的缘故,沈理与王守仁也私交渐少,少不得问一句:“岳父,礼部王侍郎那里……” 谢迁皱眉道:“莫要操心太多……有刘阁老在,他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沈理好奇道:“王侍郎到底怎么得罪了刘阁老?竟被压制至此?” 谢迁沉吟道:“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庶常散馆后以翰林院编修入仕,一步步升迁至今,许是见不得王华幸进……再有两人当年都曾在东宫值讲,许是有不为人知的宿怨……” 本朝大学士四殿两阁,满员的时候并不多,多以四人的时候居多。 可从弘治十一年刘健为内阁首辅后,内阁就保持三人格局。 今上曾有意点太子时的老师礼部侍郎王华入阁,每次都被刘健否定。 刘健性子颇为刚愎,对于他的做法,谢迁与李东阳都不置可否。 不过说起来,谢迁与李东阳两个,即便看不惯刘健打压王华的做法,可也没有提出异议。 从他们立场看,阁臣自然三个比四个好,多一个人分了权力不说,等到刘阁老退下,首辅之争说不得又添对手。 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在官场上资历比不上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也比不上天顺八年的传胪李东阳,可是他曾在东宫教导还是太子的今上八年,师生情谊在这里,是谢李两人比不上的。 与其说是刘健压着王华,阻止其入阁,不如说三阁老联手阻止王华入阁。 这是私心所在,谢迁不愿意在女婿跟前多说,就岔开话题,问起别的来…… 沈宅,正房。 徐氏拿出一个名册,递给沈瑞:“这是家中姻亲故旧的人情往来名单,过些日子请客,哪一些当请,哪些人延后相请,瑞哥也来帮伯娘参详参详。其后列名单,写帖子,伯娘也都躲躲懒,托与瑞哥了。” 接过沉甸甸半尺高的册子,沈瑞道:“大伯与伯娘的寿辰都不在本月,当以什么理由发帖子呢?” 沈大老爷升刑部尚书,这些日子家中贺客不绝,沈瑞时常被打发出来应酬。遇到品级高的,关系亲近的,沈瑞这个孩子分量自然不够,就由三老爷带着他出面;一般人,品级寻常的,就只有沈瑞独自应对。 沈瑞晓得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这酒席要摆,亲友还是要酬谢的,可不想要太张扬,刺了旁人的眼。毕竟“京察”还没结束,有升迁的就有罢黜的,不是家家都能欢喜。 徐氏道:“女眷这里还罢,你三婶子娘家那边前两日送了十来盆牡丹,如今含苞待放,这正是个由头;只是官客那边,一时还没想到缘由……” 沈瑞想了想道:“伯娘那里赏花,那大伯这里能不能赏文物雅宝?” 不过就是个由头,收到帖子的宾客自是晓得沈家为何请客,这个说辞只要不离谱就好。 徐氏沉吟了下,点头道:“如此也好,用此做借口,正好也将请客的次序分开来。” 亲友与同僚肯定不能一天,高品级官员与低品级下属肯定也不能放在一天。 “那就定在三月二十九,宴请族亲姻亲;三十日休沐日正日,宴请你大伯的同年好友;四月初一,宴请你大伯的旧属……”徐氏想了想道:“将客人的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你先按照人情册子拟了名单,咱们娘俩再商量着定夺。” 沈瑞起身应了。 徐氏看了身边的婢子红云一眼,道:“咱们家与各家的关系往来,人情册子上没列的,你就问红云……她跟在我身边多年,是尽知的……”说罢,又交代红云:“这两日你多往瑞哥院子里走两趟,将咱们家的亲戚往来也跟瑞哥好好说说……”沈瑞院子里虽有个春燕在,可只是二等婢子,对于沈家家里的事情晓得,对于外头的就不晓得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二章 尘埃落定(四) 松江,沈举人书房。 沈举人看着沈瑾,感觉很微妙。他已经渐老,这个儿子却已经如同青松般挺拔。 想着年轻娇嫩的妻子,再看看眼前英姿勃勃的长子,沈举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沈瑾的年轻。 他皱眉道:“听说你吩咐人收拾行李,这是要作甚?” 沈瑾躬身道:“爹,儿子想要早点去南京,府学同窗里如今已经有动身的了。” “胡闹!”沈举人呵斥道:“八月份乡试,哪里需要去这么早?族学里那边今年也有子弟下场,等到七月族里会安排人去南京,你随行就是。作甚要特立独行?” 沈瑾忙道:“儿子只是想要避开暑热上路,早日去南京读书……那里名儒众多,士子云集……” “不过是借口!想要读书,哪里读不得?还是你存了狠毒心思,想要给太太扣个不容继子的罪名?”沈举人黑着脸道:“或是想少了长辈管束,去繁华之地风流卖弄?” 沈瑾闻言,却是怔住。 自己不过是想要安心读书,怎么成了“狠毒心思”?如今乡试就差几个月,又怎么可能有功夫有心情“风流卖弄”? 沈举人只当自己说中沈瑾心思,瞪着他道:“当我是死了不成?莫要做鬼!我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等到七月时随族人一道过去就是!” 沈瑾还想要再说,沈举人已经摆摆手,喝道:“莫要再啰嗦,还不下去!” 沈瑾面色苍白,望向沈举人,眼中隐带祈求。 沈举人却是满脸不耐烦,立时转了身去,看也不看沈瑾一眼。 沈瑾无奈,只能长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儿子就退下了。” 出了书斋,沈瑾精神有些恍惚。 方才沈举人面色的厌恶毫不遮掩,父子之间为何到了这个地步? 年纪相仿的继母进门,自己这个年长继子避出去,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狠毒心思”? 想着在自己百般恳求之下,沈瑞还是被出继,沈瑾心里越发难受。 尽管他不晓得沈举人从二房得了什么好处,可只从沈举人这几日春风得意中也能晓得这其中定是得了甜头的。 为了好处,就可以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将次子过继;等有一日,又有其他好处,他这个长子是不是也能毫不犹豫地被舍弃? 父子之情,到底算什么? 自己又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引得父亲如此厌憎? 沈瑾想着那次隔门听到的对话,尽管是暮春时节,江南早已经热了,却依旧是身上直发冷。 精神恍惚之下,他没有留意前面,在拐角处差点与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一人轻呼道。 沈瑾抬起头,就见贺氏扶着一个婢子,站在一旁,身后还有一个婢子,手中提了食盒。 方才惊讶出声的,正是贺氏身边一着青衫的婢子。 虽说为人子女者,晨昏定省是孝道规矩,可是沈瑾这继子与继母年纪相仿,瓜田李下总要避嫌,沈举人早就发话免了定省。 因此,这还是贺氏进门后,继母子之间第二次相见。 看着眉眼清俊的沈瑾,贺氏倒是没有什么歪心思,只是遗憾自己与丈夫差了三十岁。要是她嫁的是少年沈举人,定也是这样养眼的少年郎。 沈瑾则是忙退后两步,躬身道:“太太……” 贺氏穿着粉色比甲,下着柳绿色百褶裙,看着就像是桃花般娇嫩,温温柔柔道:“大哥……” 她和气,她身边那婢子却是口吃伶俐的:“大哥走路也看着些,冲撞了婢子没甚,要是冲撞了太太……” 沈瑾满脸涨红,忙道:“是我走的急了,冲撞了姐姐……” 见他如此好脾气地赔不是,那婢子望向贺氏,见贺氏微微点头,方道:“罢了罢了,大哥下次仔细些就好了……” 身为长辈身边服侍的人,她说沈瑾两句并没有什么;可是贺氏才进门,她这个婢子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此就有些托大。 沈瑾却无心计较,只点头应了,避到一旁,让开路给贺氏。 贺氏扶着婢子,袅袅而去。 沈瑾望向贺氏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贺氏与沈举人“白日宣淫”之事,沈瑾的侍婢虽不好与他说这个,可是他也并非半点不晓得。 他身边小厮白鹤是他奶兄弟,打小一处长大的,对他向来忠心耿耿。 待听了主院传出来的消息,白鹤私下提醒沈瑾道:“大哥,这新太太行事与先头太太可不是一路。瞧着老实温顺,可这行事却不好说……若是她不来招惹大哥还罢,她那边如何不关大哥事,就怕她生贪心容不得大哥,大哥也要心里有数……” 沈瑾虽晓得白鹤是好心,可也训斥了他几句,不许他拿老爷与新太太的事情说嘴。 不过沈瑾也能察觉,这个家随着贺氏进门气氛已经变了,之前那些讨好他的下人,如今也两面摇摆开始观望起来。 尽管沈瑾是四房长子,又有了功名,可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里当家主妇还是贺氏。 之前厨房那里的点心孝敬,这几日也没人送了。 沈瑾一心惦记去南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去猜忌贺氏,对于白鹤的提醒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见了贺氏,沈瑾却察觉出了怪异。 贺氏妆扮不算出错,可也略显轻浮,与她当家太太身份不甚相符。 还有她去的是沈举人的书房,那里是前院,贺氏随行婢子提了食盒,这是往那里送吃食? 即便是送吃食,打发人过去就行了,贺氏出了二门,而且瞧着那样子,并不像是头一回。 这样行事,确实短了规矩。 想到这里,沈瑾不由苦笑。这个家里,没规矩的地方还少了? 书斋中,看着贺氏袅袅而来,沈举人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 贺氏已经从婢子手中接了食盒,放在书案上,柔柔道:“妾身可扰了老爷?” 沈举人拉着她的手,到罗汉榻上坐了:“看书看乏了,正要歇一歇……好太太,又送了什么好汤来……”说到这里,捏了捏贺氏的手心。 平素夫妻两个胡闹,也是在无人时,如今在婢子前就不规矩,贺氏双颊飞红,娇嗔道:“老爷……” 沈举人晓得她羞了,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才将她搂在怀里。 沈举人到底是四十奔五的年纪,这几年身子又有虚空,这些日子常有心有余力不足之时。贺氏只做不知,可却吩咐厨房每日做了补身汤。 “是人参瑶柱汤……”贺氏柔柔地回道。 “瑶柱……”沈举人往贺氏腰下瞄了一眼:“倒是一块好肉……” 贺氏见他开始说荤话,觉得身上发燥,脸上红的越发厉害。 沈举人见状,在她脸上香了一下,闷声笑道:“好女儿,想到哪里去了?你才见识了甚?一会正可有好东西与你长长见识……” 贺氏这才晓得自己误会了,将脑袋搭在沈举人肩膀上,羞答答不敢抬头。 面对这样娇娇嫩嫩的小妻子,沈举人生怕她嫌弃自己老了,恨不得使出十二分解数。 只是贺氏到底面嫩,哪里会吩咐人直接预备壮阳之物,多是些补元气的温养汤,对于沈举人效力有限。 沈举人这几日之所以能大展雄风,却是私下用了药物。只是他也不傻,晓得那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年纪也禁不得长期用药,就想起从外宅取回的那些淫器。 当初在张四姐身上试过,如今这娇妻在床笫之间虽不及四姐放荡,却是个乖巧任施为的…… 松江城外,城西沈家墓地。 沈洲先去宗房墓地拜祭了沈度夫妇,随即来到二房墓地拜祭曾祖父与几位曾叔祖父,而后对陪祭的宗房大老爷道:“海大哥,孙氏墓地在哪里?我也当去上柱香!” 孙太爷与二房既是通家之好,沈洲去祭拜孙氏也说不得过去。 对于沈洲的话,宗房大老爷没有多想,指了指西边道:“过了三房福地,就是四房的……”说话间,引了沈洲过去。 站在孙氏墓前,沈洲眼前闪过一个婀娜身影。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孙氏模样,可站在孙氏墓前,昔日站在大嫂身后的那少女眉眼却逐渐清晰起来。 宗房大老爷见他怔忪,催促道:“洲二弟……”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从宗房大老爷手中接了祭篮,蹲下身来,在孙氏墓前摆了,又敬了水酒,上了三炷香。 不管孙氏生前如何积德行善,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土馒头。 看着孙氏坟头修整的干净,半根杂草也没有,沈洲点头道:“沈源行事有些不着调,不过对这里照料的倒是精心……”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生前他都不曾念过孙氏的好,死后还能记得?这是五房沈鸿家的使人打理的,沈理在松江时也常来祭扫,要不然估计早不成样子。孙氏没了这几年,并不曾听闻沈源来拜祭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沈源也不是坏,就是少了几分担当。他爹没的早,有个老娘又是个不着调的,早年行事还算老实,太爷方做主将孙氏说给他,谁会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因这件事,太爷心里也不好过,早年都是盯着四房的,没少舍下脸去插手四房家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三章 尘埃落定(五) 当年二房三太爷托族长太爷给孙氏择嫁,是族长太爷选中了四房沈源。 孙氏的不幸,确实有族长太爷识人不清的结果。 宗房大老爷说这些话,有为族长太爷解释之意,可也说的清楚。对于孙氏的事情,族长太爷并非没有插手,只是这居家过日子是自己过得。族长太爷能帮她一次、两次,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沈洲闻言,不由苦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孙氏是遇人不淑,可他哪里有脸去怪罪族长太爷给孙敏挑错了人? 当年的事情,罪魁祸首本就是他自己。 孙氏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一个“背信弃义”的自己,后又遇到一个没有担当的沈源。 看着宗房大老爷面上隐隐地殷勤与讨好,沈洲叹了口气,道:“海大哥,你肯将珏哥出继与我,我只有感激的,定会视珏哥为亲子……” 沈洲到松江这几日,宗房大老爷全权陪同,安排得妥妥当当。 以宗房大老爷的年岁与地位,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拳拳爱子之心。 沈洲自己也曾为人父,哪里会不晓得这当爹的心? 宗房大老爷神色一僵:“我没有放心不下洲二弟,只是……只是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跟前,性子颇为顽劣,要是以后有不逊之处,还请洲二弟缓缓教导……” 沈洲摇头道:“海大哥您也担心的太过了,难道我还会对珏哥朝打暮骂不成?” 宗房大老爷没有说话,毕竟从礼法上,沈洲成了沈珏嗣父,对于儿子确实有生杀之权,这就是“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不得不说,宗房大老爷真的想多了。 二房要的是传宗接代的嗣子,又不是仇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嗣子来说,只有示好拉拢的,哪里会管教的那般严厉? 见宗房大老爷依旧是满脸担心模样,沈洲并未觉得不快。 骨肉至亲,哪里就容易割舍? 从落地的一个小肉团子,养成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给了旁人做儿子,宗房大老爷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同宗房大老爷相比,四房沈举人的反应才是凉薄。 “海大哥如今身体还康健,要是不放心珏哥,就常往京里走动,没人拦着你看珏哥……”沈洲说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却是不由心动,仔细望向沈洲,想知道他是否是说笑。 毕竟通常情况下,过继嗣子的人家都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就怕养不熟。 宗房大老爷本也抱着骨肉相见无期的打算,才会这般难以割舍。 沈洲却是满脸恳切道:“即便海大哥无暇进京,若有机会,我也会安排珏哥回松江探望海大哥与海大嫂子……旁人家或许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可我们有什么好防的?如今二房即便过继了瑞哥、珏哥过去,也不过是叔伯兄弟两个,如此单薄。家兄与我又上了年岁,能扶持他们几年?等瑞哥、珏哥大了,以后少不得与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互为臂助。” 沈洲说的直白,宗房大老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太婆妈……”说完这句,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都云‘家丑不可外扬’,可洲二弟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珏哥因生时难产,不得你嫂子喜爱,打小养在太爷处,与兄嫂们也不甚亲近。我有了年齿,不放心的只有这一个。只怕太爷与我去了后,他孤单无依,如今能过到洲二弟名下,得一双父母照顾,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沈瑞虽有些意外宗房大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妇人性情本就容易偏执,这种因生产不顺厌恶骨肉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便感慨道:“珏哥性情爽朗大气,并无阴郁愤愤之色,还是太爷教导的好……” 松江城,沈家坊,沈举人宅。 书斋里,沈举人已经将贺氏抱到屏风后。 贺氏虽觉得羞涩,可夫妻两人这几日蜜里调油,并非第一次白日行事,便也不想扫沈举人的兴。 如今她一进门,就接了账册钥匙,接手了中馈,全因丈夫宠爱,又哪里会得罪了靠山? 不想,沈举人将她放在床榻上后,却是没有宽衣之意,而是起身拉开床榻旁的柜子抽屉,从里面翻翻捡捡,拿出一物来。 不过龙眼大小,却是金灿灿,像是黄金制成。 沈举人拿着黄金丸子,坐到床边,面上露出几分促狭来。 “老爷……”贺氏莫名有些不安。 沈举人俯下身子,在她嘴上啄了一口:“怎么还叫老爷?” 贺氏却是羞答答,不肯叫人。 沈举人便用两指捏了那丸子,笑道:“乖女儿,叫声爹,这丸子就赐了你!” 要是未嫁之前,贺氏或许会将金丸放在眼中,如今带了丰厚嫁妆出嫁,陪嫁过来的首饰就有几匣子,加上这几日沈举人给的,都是好东西,哪里还会将这小小金丸放在眼中? 不过她向来机灵,晓得这个时候沈举人不会拿个寻常金丸出来,就带了几分好奇道:“老爷巴巴地寻来,这是什么宝贝不成?” 沈举人得意一笑:“好五姐说的正着,这可不是寻常金丸,这叫‘如意丸’,并不是大明的东西,可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宝贝……” 贺氏望着沈举人手中看起来连个花纹都没有的金丸子,实看不出它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沈举人已将翻身将贺氏压在身下:“好乖乖,这回这让好好见识见识……” 后院,张老安人处。 听了婢子低声回禀,张老安人面上露出冷笑,对旁边的郝妈妈道:“只有这等不知羞的贱人,才会耐不住白日里就往爷们屋里钻……我呸!还有脸装大家出身,就是半掩门的姐儿也比她晓得廉耻!” 郝妈妈站在旁边,却是心里不安,忙劝道:“这到底是老爷房里的事,老安人只做不知道好了……” 张老安人怒道:“作甚要装不知道?老爷年岁不轻,哪里禁得住她这样妖精似的缠磨……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能断送到这贱人手中……” 张老安人这几年在儿子跟前抬不起头,不过是因张家三年前骗卖孙氏嫁产之事过于恶劣,影响了母子情分;在她看来,即便儿子如今上了岁数,性子偏执,那也是她的儿子。 儿子是亲的,媳妇是外来的。 如今贺氏这般不顾惜沈举人身体,张老安人如何能坐得住? 自打听说正院里白日要要水,张老安人就存了心火;后来又有消息,说贺氏每日往书房送汤水,更引得她怒不可赦。 贺氏如此不知廉耻地缠着沈举人,定是为了早日得个一儿半女。她年岁轻,自然经得起日夜折腾,沈举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张老安人虽因儿子偏着新妇,有心下贺氏的脸,可更多的却是关心沈举人的身体。 当年丈夫早早就病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多年。 或许沈举人早已忘了那些苦日子,可张老安人却不能忘。 儿是娘的身上肉,她怎么会同沈举人计较? 她虽有的时候恼怒沈举人有了主意,不孝顺她这个亲娘,可在心里还是将沈举人看得最重。 即便郝妈妈苦口婆心劝着,可张老安人还是气冲冲地离开屋,打算去教训贺氏。 沈举人之前虽动过念头,要安排几个仆妇在张老安人处“服侍”,可这几日又是出继,又是教职之事,一时还没顾得上。 张老安人有心落贺氏面子,却不是要儿子出丑,因此带的人并不多,除了郝妈妈之外,就另外带了两个粗使妈妈。 书院院子里静悄悄,并无人在。 贺氏的两个侍婢被打发出来,就被书斋侍婢冬月招呼到西厢吃茶。 冬月虽是沈举人的通房,贺氏进门前也颇为受宠,可贺氏一进门,沈举人就挪回正院去,不再书房这里留宿,她便也不上不下。因她没有正式开脸,也没资格去给贺氏敬茶。 如今难得见到贺氏身边人,她当然小心奉承着。 于是,张老安人一行进来时,就也无人通禀。 张老安人是来过书院的,晓得沈举人平素在东厢房坐卧,便直奔东厢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喘声:“女儿受不住了……” 张老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立时推门进去,口中大骂:“不知廉耻的贱人,活该千人攮的淫妇!” 屏风后,却并非鸳鸯交颈,沈举人衣冠齐备,坐在床边,正笑眯眯地欣赏贺氏娇媚之态。 贺氏如同煮熟的虾子团成一团,身子不停地蹭着沈举人,面带潮红,目光迷离,眼看承受不住,就要开口祈欢。 沈举人也是意动,已是箭在弦上,正准备提枪上阵,就被张老安人这一嗓子吓的一机灵。 这会儿功夫,张老安人已经一把推倒屏风,露出后边的床榻。 贺氏虽被这“如意金丸”折磨的心神失守,到底还有一丝神智,被这惊变亦是吓的不行,情急之下,直往沈举人身后躲。这一挪动,那“如意金丸”催动的厉害,更是要了命,引得她“嘤咛”一声娇吟出声。张老安人见她衣衫半解,露着半拉白腻腻的胸脯子,恨声道:“这是哪家家教,青天白日就将爷们往床上扯?不知耻的贱人,窑子的姐儿也没你腰带松……”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落定(六) 沈举人书斋在沈宅一侧,沈瑾所在偏院在另一侧,中间隔着庭院,动静传不过去。 不过等到张老安人被人从书斋里抬出来,沈举人打发人去请大夫,自有机灵的跑到沈瑾处报信。 沈瑾闻言,还以为听错了,忙道:“是老太太,不是太太?” 方才带了婢子往书斋送汤的不是新太太么?怎么是老安人从书斋里抬出来? 那婆子道:“老奴瞧的真真的,哪里敢扯谎骗大哥?真是老安人,后头还跟着郝妈妈呢……” 沈瑾听了,不由焦急,立时往张老安人院里去。 张老安人院子里,婆子婢子已是乱成一团。 见沈瑾来了,婢子们就簇拥过去。郝妈妈眼神闪了闪,并没有挪步,依旧站在床边。 张老安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沈瑾见状,忙疾行几步,到了床前。 张老安人是个极爱干净的老太太,平素里头发规整的纹丝不乱,衣服也上板板整整,没有半条褶皱,如今头发却有些乱了,身上裱子也皱着。 “安人这是怎了?”沈瑾看着这样的张老安人,心里十分难受。 不管张老安人这些日子如何念叨“嫡孙”,可过去那十几年的疼宠也不是假的。 沈瑾不是白眼狼,只记对方的不是不念对方的好。他能疏远了沈举人,因为父子之间本就情分不深;却疏远不了打小朝夕相对的老祖母。 郝妈妈十分为难,这是当说呢?还是不当说呢? 要是说了,像是她在搬弄口舌,以沈举人的脾气,未必会看在她是家中老人的份上就饶了她。先前的田妈妈,还不是一顿板子打了。 沈瑾见郝妈妈欲言又止地模样,就有些恼:“郝妈妈……” 这是定要逼她说了,郝妈妈心里不自在,便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晓得安人非要往老爷书斋去……” 沈瑾沉下脸,还想问的仔细,郝妈妈却成了蚌壳嘴。 张老安人昏厥未醒,沈瑾也不能这个时候罚郝妈妈,便道:“那老爷呢?怎地不见?” 这个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郝妈妈便道:“太太也有些不甚爽利,老爷留在书斋那里陪太太呢……” 沈瑾听了,不由瞪大眼睛。 新太太再不爽利能比得过昏厥未醒的老安人严重?老娘昏厥,当儿子的不见,反而去陪着媳妇,这……这……不合孝道…… 郝妈妈只说这一句,就在旁边低头,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即便新太太不尊重,也没有闹到外头去,新进门的小媳妇要是没有老爷纵着哪里会做到这个地步? 老安人即便心疼儿子,也当教训儿子,直接闯过去骂新媳妇算什么事? 要是面嫩的,被她这样污言秽语地骂了,哪里还有脸活着? 至于自家老爷,这几年倒是脾气越发见长,之前不过是冲着下人与两位少爷使劲,如今面对老安人,也是说甩脸子就甩脸子,那不耐烦的口气哪里像是儿子对老娘说话? 瞧着那口气,说什么要老安人去城外“静养”也不像是玩笑话。 老安人将老爷视为命根子,受不住这个,气的昏厥过去都是轻的,没呕出一口血来都是好的…… 书斋里,沈举人早已没了兴致,正搂着哭泣不已的贺氏柔声安慰。 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因闺房之乐被老娘闯进门大骂,自己面上也挂不住。何况贺氏不过十几岁的新妇,一切都是听从他这个老爷的,本没有甚错处。 贺氏是真的羞臊了。 贺家九房即便日子穷迫些,可女孩也是闺中规规矩矩养大的,哪里听得过这些污言秽语? 当时这书斋并非只有他们夫妻两个,院子里还有仆妇婢子在,往后可怎么见人? 还有张老安人在这边昏厥过去,虽是沈举人顶撞所致,可不知道的说不得就会将不是推到她身上。 “呜呜……老爷,安人不喜妾身,就让妾身回贺家去吧……”贺氏边说边哭,十分可怜。 “莫要哭了……”沈举人给她拭泪,安抚道:“都哭成小花猫……她不是不喜你,谁进了这个门,她都不喜欢……她不服老,还惦记自己当家作主的威风呢……” 贺氏听他口气中对张老安人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即便方才张老安人昏厥过去也不过是打发人送过去,就抽咽两声道:“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敢来书斋陪老爷……要不在主院那里老爷也改了吧?再有第二回,可叫人活不得了……”说到最后,已是战战兢兢,惊恐中带了黯然。 沈举人如今这般卖力,除了想要收服贺氏,也盼着再添嫡子。 又因关系到子嗣,沈举人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夫妻“敦伦”就是好色荒唐。 可是张老安人今日这一出,却让他成了个大笑话。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将张老安人送到庄子上去。 等到了那边,闹腾不起来,张老安人就消停了。 “有老爷在,你怕甚?老安人糊涂了,等她去了庄子后,家里就清净了……”沈举人道。 贺氏虽流泪,心中却一阵狂喜。 即便有沈举人撑腰,可家里有个张老安人在,仆人中就有不少人“倚老卖老”;等张老安人走了,自己才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大夫已经接来。 不管心中对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满,在外人面前沈举人还是要遵守孝道。 贺氏从床榻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随沈举人去。 沈举人见她虽双眼含泪,可这动静之间依旧面带潮红,就按着她坐下:“好生躺着……老爷要去那边陪着,你自己捣鼓着了火,老爷现下可没空灭火……” 贺氏虽没心思去琢磨这个,可身子是诚实的,到底不敢随意动,乖巧地坐在床上,目送着沈举人离去。 等沈举人离去,贺氏的脸就撂了下来。 活了十几岁,她还是平生第一回受这般辱骂。 想着张老安人那刀子似的恶言恶语,贺氏就浑身发抖。 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她往后也不用抬头做人。 她本是打算将张老安人当个摆设,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毕竟世人重孝道,自己儿媳妇身份在这个摆着。 可张老安人对她没有半点善意,她对张老安人也只有越发厌恶的,莫名地生出“有我没她”的念头来。 不管沈举人方才那句送老安人去庄子上的话是真是假,贺氏都已经决定想法设法促成此事。 张老安人房里,大夫坐在床边,给张老安人诊了脉。 “老安人是急怒攻心,方致昏厥……到底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以后还是勿要使其动心火的好……”大夫常来沈家四房,对于四房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说这话时,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莫名。 沈举人虽有些不通世情,可对于寡母这些年来却是真心孝敬;沈瑾更不必说,打小被老安人当成心肝宝贝,祖孙两个只有好的。 那能气的张老安人昏厥的,不是沈举人父子的话,就只有没露面的新太太。 那新太太是贺家宗房养女,十里红妆地嫁进来,有着如此倚仗,底气自然十足。 这张老安人也不是省事的,婆媳两个定是“针尖对麦芒”,只是不晓得沈举人这“孝子”会帮着哪一个? 或许在张老安人看来,母子之情乃是天性,恒久不变;可在沈举人这里,一次次消磨,已经只剩下厌倦。 不过,他想要尽快送张老安人去庄子“静养”的打算却是落空,因为张老安人这次生病来势汹汹。 沈举人虽不耐烦去做床前孝子,可也不是黑心肝的,就真的能狠心地将病中的张老安人送走。 他不乐意过去侍疾,就只能由沈瑾这个做儿子的代劳。 可是,有沈瑾在张老安人床前服侍,贺氏这个年轻继母便只好避闲,每天不过早晚陪着沈举人过去露一面,问问张老安人汤水起居。 对于贺氏这般规规矩矩的行为,沈举人十分满意。 却是累了沈瑾,连个与他换班的人都没有,昼夜服侍在张老安人榻前,坚持着不倒下都是好的,哪里还有功夫与精力去读书…… 京城,沈宅。 沈瑞与沈珏等人在三房读完书,就回了九如居。 月底宴客的帖子已经拟好,早已经派送出去,明日就是宴族亲姻亲登门的日子。 其中有一家,沈瑞颇为留意,那就是前国子监祭酒乔家。 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也是二太太的娘家。 乔太爷曾为国子监祭酒,已经病故多年,如今还有乔老太太在。乔家有三子,是二太太的两兄一弟,一个弟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南直隶按察使司任正五品佥事兼南直隶提学;乔大老爷是恩萌入仕,年过五旬还在混六部,如今在工部员外郎任上;乔二老爷顶着个监生,并未出仕。 乔太爷生前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三个儿子如今最高的不过是正五品,可见一代不如一代。当年二房三老太太与沈洲选乔家,弃孙家,不过是为了借乔家的力,瞧着这样子乔家却是不复风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五章 如意算盘(一) 次日,就是沈宅宴客之日。 男客因多是职官,邀请的是晚饭,女眷与孩子都是中午就过来了。 沈理、沈珹、沈瑛这几家不必说,都是族中晚辈,自然要来捧场的;姻亲这里,来的主要有四家,除了沈瑞颇为关注的乔家之外,还有何家、田家与杨家。 沈家二房在京城定居六十年,论起姻亲来,肯定不会只有这几门,这些日子拐着弯来巴结的“亲戚”更是不可胜数,可论起远近来,却是这四家最亲。 其中,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与二太太的娘家,何家是大老爷的连襟家,田家则是三太太的娘家,杨家则是几位老爷的妹夫家。 当年三太爷共有三子三女,其中长女、次女早夭,只有三女长成,正是大老爷胞妹、二老爷胞姊。 等女儿及笄后,三太爷就将她嫁给自己的学生杨镇。 不过这位三娘寿数不长,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没几年亡与产关,母子双亡,只留下一女。 杨镇与大老爷、二老爷本是师兄弟,后来又成姻亲,交情甚厚。即便三娘病故,两家也没有断了往来,他后续的这房太太,当年还是央大太太挑的。 杨家大娘子出阁前,亦是常随继母来舅舅家走动。 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杨家大娘子的夫婿中了三甲同进士,外放知县。杨家大娘子随夫出京,沈瑞等人才没有见过这位表姐。 沈瑞在松江时,因四房没有堂亲,几代也没有出阁的姑奶奶,所以论起“表亲”只有张家一家。后来因张家与沈家决裂,这亲戚也跟断了似的,“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无人提及。 就是张三姐、张四姐在沈家住着,沈举人也没有让沈瑞、沈瑾去喊她们表姊妹。 不过今日,沈家上门的客人中,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却是都齐全了。 乔、何、田、杨四家的小一辈,论起来正是沈瑞、沈珏两个的表亲。 沈瑞与沈珏两个被徐氏安排,先是见过一干长辈,随即同随行而来一干表兄弟、表姊妹见了礼,而后表兄弟这里就有他们兄弟作陪,一干表姊妹们则是由玉姐带去花厅吃茶。 女眷这里,在同徐氏寒暄过后,小徐氏、田太太与沈家诸侄媳留在上房继续吃茶,乔家女眷自然是二太太迎去二房;田家女眷,则是随三太太去了三房说话。 虽说二房还没有正式摆酒,宣布沈瑞、沈珏的嗣子身份,可亲戚之间谁不晓得这两人就是嗣子准人选,二老爷回松江就是为了此事。 四家中除了何家,因只有一个女儿,如今还在为沈珞守一年孝,不会想七想八之外,其他三家确是都有自己个儿的小算盘。 这几家姻亲之中,其他几家都不如沈家,自然盼着小一辈也亲近起来。 沈瑞还不知道,他与沈珏兄弟俩这嗣子名分还未正式定下来,已经有人惦记兄弟俩娶媳妇的事。 而其中,田家与杨家因自家老爷品级不高,倒是没有那么眼高的打沈瑞的主意,而是惦记沈珏。 惦记沈瑞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昨天留意了一下的乔家。 今日来的乔家女眷,是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婆媳。 看着二太太瘦了一圈,乔老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太太想着这半年的苦楚,亦是眼圈一红,眼泪滚滚而落。 “娘的囡囡,可是苦了你了……”乔老太太也顾不得长媳在跟前,就将二太太搂在怀里。 “娘……娘啊……”二太太露着乔老太太大哭,是真的伤心了。 儿子走了半年,这个家里已经换了天地,想起修缮的东宅、大老爷夫妇的不假颜色以及丈夫的冷淡疏离,二太太觉得自己要委屈死了。 乔老太太虽有三子,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般宠爱,哪里见得她如此? 乔老太太面上露出几分郑重:“看你闷闷不乐模样,可是那个沈珏不听话?还是其他?快与娘说,娘与你做主!” 换做其他亲家,自然不会这般有底气,可乔老太太除了是二太太生母,还是几位老爷的亲姨母,自然有资格开口教训外甥。 二太太无法真心喜欢沈珏,可也晓得有沈珏做嗣子,总比二老爷再生庶子强,这些日子面上也多殷勤拢着,两下里倒是客客气气。 她拭了泪,摇头道:“珏哥很好,不关珏哥的事……” 乔老太太脸一撂:“那又是徐氏?她还想要怎地?你都低头去给何家陪了不是,她还要没完没了不成?” 二太太去年大闹何家的事,乔老太太知晓,虽心里并不赞同,可也没有太当回事。在她看来,女儿是丧子之痛一时迷了心智,正是需要人体谅的时候。 徐氏身为妯娌,正该好生开解二太太,而不是偏帮着妹子家数落二太太。 对于徐氏这个大外甥媳妇,乔老太太一直看不上眼。 说什么相府出身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娘家早已败落,却偏偏端着贤良贵女的架子,将沈家上下哄得服服帖帖。 对她这个姨母,不是面子情,不见真心恭敬。 自己这个女儿又是娇养大的,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妯娌压着,这些年来过得委实不容易。幸好二老爷是好的,晓得疼人,总算使得老太太没有后悔当年抢了这个外甥做女婿。 三十年前,一手推动沈乔两家婚事的,正是乔老太太。 乔氏当年只有十二、三岁,天真烂漫,要是没人诱哄,哪里会起淑女之思? 二老爷是孔孟门生,大家少爷,也不是轻浮放荡之人。要不是乔老太太时常叫外甥过去,又有意给安排,二老爷与二太太哪里有机会相处? 归根到底,是乔老太太娇养女儿,舍不得将她嫁到旁人家吃苦,才盯上自己姐姐家的外甥。 大外甥年纪比乔氏大八岁,已经娶妻,自然不是考虑之内;二外甥比乔氏大三岁,又是少年才子,前途可期,不正是最好人选? 她晓得二外甥已经有婚约,可也晓得孙家身份,很是不以为然。 三老太太因沈孙两家婚约,没少对乔老太太这个亲妹妹抱怨。 只是三太爷积威所致,加上三老太太向来“以夫为天”,即便嫌弃孙氏出身低,可也没有起过悔婚的念头。 还是乔老太太买通姐姐身边的婆子,时常在三老太太跟前念叨些“谁家女婿得了岳家提挈”、“谁家取得小门小户媳妇交际中丢丑”、“谁家娶了商户出身媳妇被笑话贪财”之类的话,才引得三老太太对次子与孙氏的婚事越来越不看好。 等到二老爷与乔氏两下有情的事情爆出来,三老太太明知丈夫不快依旧“顺水推舟”地应了此事。 而后,沈家与孙家退亲,二老爷与顺利与二太太成亲,乔老太太顺心如意,本是欢喜的。 可随即就是晴天霹雳,二老爷夫妇直接被分了出去,沈家也就此远了乔家。 不仅沈家运势急转直下,没过几年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病亡;乔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乔老太爷在一次“京察”中被寻了错,夺了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差事,降两级外放出京,后来就至死没有再爬上来过。等到下一辈,大老爷、三老爷虽入仕,却是晋升艰难,二老爷更是只能顶着个监生的名头混日子。 如今乔老太太儿孙的前程,又要仰仗沈家这边。 可沈家当家的大老爷、大太太,同乔家并不亲近,对她这个姨母客客气气不见亲近。 沈珞没有定亲时,乔老太太本打算两家亲上加亲,将长房孙女许给沈珞。二太太却瞧不上兄长家的门第,不愿意娶娘家侄女,主动挑了何家。 为了此事,乔老太太还曾埋怨过女儿,母女两个有过嫌隙。 不过等到沈珞出了意外,最心疼女儿的还是乔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埋怨?母女两个重归于好,倒是比之前往来更紧密。 待听说沈家要过继嗣子时,乔老太太并没有想到“亲上加亲”上。老人家好强,被女儿嫌弃了一回,哪里还有脸提这个? 不过今日见了沈瑞、沈珏兄弟两个,乔老太太却是不由多想了几分。 旁人见沈家三兄弟共居,还以为沈家并未分家,乔老太太却是晓得的。 这个家里是长房当家,现下是,以后也是。 自己的女婿只是从五品,今年又没有升迁的消息,可大老爷如今已经是尚书。 过继嗣子是为了传宗接代,以沈瑞的年纪,肯定会早早就成亲,到时难道要女儿在侄媳妇手中讨生活不成? 至于二老爷夫妇分出去的事,乔老太太在脑子里想了想就给否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二太太在尚书府,乔家与这边走动起来才更加名正言顺。 心疼闺女的同时,乔老太太不得不为儿孙做打算。 原本不曾听闻沈家择嗣之前,乔老太太想的好好的,等沈珞周年后,就择一孙求娶玉姐。 沈家这样人家,虽不会召赘,可对于玉姐这几房剩下的最后一点亲骨血,叔伯只有越发疼爱的。旁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家却不是这样,从沈杨两家交好至今就能看出来。 等以后过继年幼的嗣子,即便养成,也未必能越过亲闺女、亲侄女去。 谁会想到沈珞过世不及半年沈家就议定了嗣子人选,而且选的还不是年幼的嗣子,而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同两房名正言顺的嗣子相比,玉姐这个二房庶女反而显不出分量来。加上三太太怀孕,不管是男是女,嫡出到底比玉姐这个庶出贵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六章 如意算盘(二) “瑞哥的亲事,徐氏可提及了?”乔老太太问道。 二太太闻言,抬头望了乔老太太一样,就有几分不痛快:“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且不说如今老爷没回来,尚未正式过继;就是过继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乔老太太道:“他们两口子已经过五十的人,怎么会不急?” 二太太脸子一下子耷拉下来,没有回答乔老太太的话。 乔大太太在旁,见气氛不对,忙道:“娘,就算大表嫂要选人,也得重阳节后……” 重阳节后,是沈珞的周年。 徐氏向来规矩守礼,重阳节前怎么会提及沈瑞的亲事? 乔老太太想起此事,不由讪讪。 二太太见乔老太太如此,未免心灰,又流眼泪:“珞哥才走半年,连娘都忘了珞哥了……” 乔老太太捶胸道:“你这是剜我的心……我哪里是忘了珞哥,我是不敢想……” 这母女二人又是相对流泪,乔大太太在旁,懒得费口舌相劝,只能陪着抹眼泪,心中满是不屑。 二太太当初能定下沈珞的亲事,那是因为她是沈珞的亲娘,看中的人选又是与沈家门当户对的何家;如今乔老太太还想要通过女儿插手沈家长房嗣子的婚事,不是白日做梦是甚? 当乔老太太能谋算成功,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世;如今徐氏当家,可不是三老太太那样的糊涂人…… 三房,三太太笑吟吟地陪着两个嫂子吃茶。 不过听两个嫂子隐晦地打听沈珏的事,三太太也听出其中未了之意。 三太太的父亲虽没出仕,却是京畿一代的名儒,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田大舅爷是进士出身,如今是正六品国子监司业;田二舅爷是举人,如今继承祖业,协助老父打理自家书院。 田大舅爷的长女与沈瑞、沈珏年纪相仿,如今正是开始挑人家的时候。 田大太太倒不是因沈家是高门就想要攀附,实是心疼女儿。 沈家门风在这里摆着,当家大太太是个极宽和的人,三太太嫁过来多年,除了在子嗣之上不顺心之外,都是娇养。 再说,又不是与沈家长房联姻,只是沈家二房。 沈家二老爷是从五品,田家大舅爷是正六品,这门亲事不是说不得。 只能说三太太过于贤惠,从来不在娘家人面前谈论婆家妯娌不是,只提好的。而徐氏给人的印象又太好,就是二太太看着天真烂漫些,可在外人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脾气,田家嫂子们对于沈家内宅的印象太好了。 换做其他人家,老父老母去世后,兄弟都要分产别居;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只在一处,日子又能过得这般清净,只能说几位老爷太太都是难得的忠厚人。 三太太却是额头要渗出汗,倒不是觉得沈珏不好,而是这半年见识了二太太的偏执与刻薄,哪里敢将侄女陷进来? 何家小娘子是大太太的亲外甥女,二太太当初都能上门去逼小姑娘死;田家的女儿真要进门,有了不是处,说不得二太太也能逼到田家去。 连长嫂的面子都不顾,哪里会顾及她这个小婶子? “养女儿是债,哪里舍得就给了旁人呢?如今的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两家结亲前说的好好的,过后翻脸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小姑这里,十几年下来,过得什么日子咱们家里都瞅着清清楚楚。”田大太太满脸诚挚,望向三太太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道。 三太太不好说二太太的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乔家也有与珏哥年纪相当的姐儿,那边之前一直惦记亲上加亲,还不知会如何……” 田大太太闻言,有些黯然:“倒是忘了他们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三太太的肚子,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要是三太太没有查出这一胎,肯定这次也要过继嗣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四个沈家少年留在京城。只是如今三太太有了亲骨肉,不管是男是女,一时半会谈不到过嗣上…… 前院,偏厅。 除了沈瑞、沈珏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被请出来陪客。乔、何、田、杨四家今日过来的表兄弟们,年长的不过十五、六,年幼的也有十一、二岁。 再大些的,不是有差事就是进学,不会过来与几个孩子应酬;再小些的,尚不懂事,来了只会添乱。 何家的不用说,来的正是何泰之。 并非他逃课,而是今年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这些日子正在家备考,没有去春山书院,今日就随何太太过来。 杨家来的是杨镇继室所出的次子杨仲言,今年十四岁,正月里曾随着杨镇夫妇过来拜年,与沈家几个小辈并非初见。 倒是田家与乔家两姓少年,今日是初见。 田家两个少爷,是叔伯兄弟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到底是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已经有几分儒雅之气,应答之间亦是斯斯文文。 乔家来的亦是数百兄弟两人,是乔大老爷的幼子与乔三老爷的长子,都是十五岁。 乔三老爷虽在外任,可怕耽搁儿子读书,就将长子留在京成。 来客六人,加上沈家四少年,正好十人,倒是坐了偏厅半屋子。 何泰之不用说,与沈瑞、沈珏两个早就相熟的。 杨仲言的性子,与他生母很像,见人三分笑,小小年纪就带了几分圆滑世故。 论起来杨家与沈家的关系要逊于那三家,杨仲言却是自来熟的模样,一口一个“瑞表弟”、“珏表弟”,叫他们只管招待旁人;他自己则是同过年时曾见过面的沈琴、沈宝说话,丝毫不见外。 这种熟络不招人厌烦,还有为沈瑞、沈珏搭把手的意思。 沈瑞与沈珏自然也承他情,口气中也亲近几分。 何泰之后知后觉,察觉出杨仲言的用意。 今日沈家几位族侄奶奶并没有带孩子上门,想来也是担心非年非节的带了孩子给这边添乱。而姻亲中的少年过来,却是冲着沈瑞、沈珏两个来的。 沈珏、沈珏两个初次待客,一下子招待四家,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杨仲言此举,岂止是识趣?也是划分了远近亲疏,将自己归到无需客气应酬的熟客中。 何泰之便也活络几分,与田家兄弟两个说话。 他虽只有十一岁,可已经过了县试,向来不将自己当孩子。田家兄弟待人斯文有礼,倒是并不因何泰之年幼就轻视,几个人提及即将到来的府试,倒是谈论到津津有味。 如此一来,沈瑞、沈珏兄弟只需陪好初次相见的乔家兄弟就好。 乔三老爷的长子乔永善,应答之间颇为和气,可乔大老爷的幼子乔永德,神色却难掩倨傲。 乔永德看着沈瑞、沈珏的素色细绢袍,还有下面的裤子,撇了撇嘴,露出几分轻薄:“不是说江南富庶?马尾裙在京城流行几十年,还没流行到松江么……” 今日来的六个姻亲少年中,杨仲言与乔家兄弟都穿裙。 沈瑞、沈珏初到京城时,还多看两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 大明朝穿裙子并非女子专利,男子有的也穿袍裙,亦是连身的袍子,只是下裳做成裙状。 对于这个“马尾裙”,沈瑞略知一二,是朝鲜那边传过来的。用马尾织成伞状,系衬衣里,使得外衣张开。 虽说在京畿地方流行了几十年,在成化年时因有位阁老爱穿,上行下效,官场普及;等到弘治初年还有人专程为此上了折子。 不过流行虽流行,向来为士大夫所鄙,认为是“妖服”。江南地方并非没有,只是不如京城这边普及,也有公子纨绔做如此装扮。 见乔永德如此口气,沈珏已是恼了。 沈瑞则摇摇头,道:“江南士林衣食住行多循规蹈矩,倒是不如京城这里自在……” 乔永德听了,开始还得意,随即听出不对劲来,恼道:“这叫甚话?难道谁不守规矩?到底是没见识,大惊小怪!如今朝廷官员多穿这个,只有那些外地来的土包子,才会不识货!” 沈瑞讶然道:“乔表兄作甚恼?小弟说什么了么?” 乔永德说话这般不客气,沈珏立时不应了:“不过是‘妖服’,有甚显摆的?上门做客就要守做客的礼节,这是童子都知晓的道理。整日里将心思放在奇装异服上,还不若学学什么是礼!” 四姓姻亲,只有乔家这么差劲,沈珏觉得很丢脸。 不管他心里怎么别扭,过继之事难以更改,乔家也就成了他的新外家。 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之前那种掂量猪肉分量似的打量眼神,已经引得沈珏心中十分反感;这个乔永德又言语轻蔑,让人忍无可忍。 乔永德向来自诩是京城人士,对于外地人很是瞧不起。 在他看来,除了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其他人都是外地来的土包子。 对于今日这表兄表弟的应酬场面,乔永德心里也不屑一顾。 如今风光得意的沈家,当年能在京城立足,是沾了乔家的光;至于何家,虽也是京城人士,可祖辈不过是地里刨食的;田家在城外,不过是乡下地主;杨家老爷杨镇如今虽在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任上,虽是仕宦子弟,可家道中落,只能巴结沈家。 乔永德连沈家都瞧不起,对于沈家嗣子族侄之类的人物,自然更是轻鄙。 偏生从家里出来前,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叮嘱他要好生与沈瑞、沈珏两个相处。 沈珏毫不客气这一句,自然是点着了乔永德的心火。他“腾”的一下起身,瞪着沈珏道:“到底是哪个不知礼?我们是客,你们就不是?还没有改了祖宗呢,就当自己是主家,真是叫人笑话!谁不晓得沈家这一房并未堂亲,八竿子远的族人上门打秋风,就真当自己是尚书公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七章 如意算盘(三) 乔永德话说的太难听,不仅将沈家四子骂进去,旁边众人也不好受。 如今大老爷身居正二品尚书,为众姻亲中品级最高,无形之中沈家也成为几姓主心骨。大人如此,小一辈自然也多跟乔家兄弟似的,得了家中嘱咐,好生结交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在乔永德口中,连沈瑞、沈珏都成打秋风的,那凑到沈家跟前的其他几家算什么? “五哥……”乔永善面露焦急,去拉乔永德的胳膊。 乔永德却一把挣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斜眼看着沈珏、沈瑞。 沈珏的脾气,哪里禁得住他如此挑衅,立时就要挥拳头,却是被沈瑞拉住。 沈瑞轻笑道:“我到是不知,这在沈家,沈家人怎么就做不得主人了?珏哥,方才你还提及礼,现下怎么反而要失了待客之礼?” 沈珏满心不忿,却晓得眼下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徐氏吩咐他们兄弟出面待客,闹出是非来,不管到底是谁对谁错,也在长辈心中留下不担事的坏印象。 沈珏嗤笑道:“是我迷瞪了,与不知礼的人计较什么?没得自己也失了身份!” 何泰之早就瞧不惯乔永德目空一切的模样,凑趣道:“就是,珏表哥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懂事些吧!” 旁人还可,沈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才大家相见时,在场诸人序了年齿,乔永德年纪最大。 乔永德涨红了脸,望向沈瑞满脸不善:“沈家大老爷是我表伯父、沈家二老爷是我表叔与亲姑父,是你甚么人?” 沈瑞讶然道:“自然是在下伯父,许是这位方才没听真切,小子姓沈……” 见沈瑞避重就轻,乔永德越发恼:“这天下姓沈的多了,名分还没定呢,就装起大爷来?仔细闪了腰,被打回原形去?” 沈瑞见他歪缠得没完没了,腻味的不行,撂下脸道:“干卿底事?” 乔永德冷哼一声,还要再说,沈瑞已经转过头去,对杨仲言道:“让表哥受了池鱼之殃,对不住杨表哥了……” 原来杨仲言身上,也穿着马尾裙。 杨仲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说句实在话,我也不爱穿这个,就我这身段,穿着越发富态,不过如今京中流行,就跟着上身了……” 他长得本就有些胖,穿上这马尾裙就显得越发胖了。 沈珏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起身对杨仲言作揖道:“杨表哥,小弟之过,还请杨表哥恕罪……” 杨仲言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一句话,有甚计较的?珏表弟太见外了……” 沈珏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性子,眼见杨仲言这般热络,便也亲亲热热道:“表哥不怪罪就好,方才听表哥与琴二哥、宝四哥说起城外庄子的野趣……等真要过去时,表哥可不许落下瑞二哥与小弟我……” 杨仲言今日过来,本就是与沈家小一辈结交的,见沈珏搭了梯子,自然立时接了:“那是自然,改日三舅这里放假,咱们兄弟一起出城……”说到这里,还不忘对田家兄弟与何泰之道:“田表哥、田表弟与何表弟得空也一道去……” 一干人等说得热闹,将独独将乔家兄弟撇在一边。 不怪杨仲言这样圆滑的人也摆明立场,实在是乔永德的性子又臭又硬,又无自知自明,不招人待见。 在众姻亲中,沈家不用说,新出炉的尚书在这里摆着;杨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何家有个侍讲学士;田家品级虽低,田家书院在京畿一代却是数得上的书院。 相比之前,反而是乔家光景败落,又后继无人。 论起亲戚之间,沈、杨两家在官场互为臂力;沈、何两家则有些微妙,毕竟立场不同;田家向来清贵,虽与沈家结亲,可这些年来也鲜少有求到沈家的时候;反而是乔家,如今需要依附沈家。 无人理睬,这下不单单乔永德面上难看,连乔永善都露出几分尴尬。 乔永德还想要再说话,乔永善低声喝止道:“五哥!” 被乔永德闹了这一场,气氛即便回转过来,也有些冷场。 乔永善倒是放得下架子,主动凑过去,与大家聊起下四月里府试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即便心里再恼乔永德,乔永善却一直没有失礼,也就接了话去。 何泰之苦着脸道:“也就只有我们书院的先生,总是守着功名需趁早的教条,催促我们早日下场……换做其他书院,说不得先生反而要学生多学习两年……” 乔永善知晓何泰之在春山书院读书,带了几分羡慕道:“谁让你们那里夫子都不是寻常人,学生又都是出身翰墨之家,自然与寻常子弟要求不同……” 何泰之叹气道:“那也不用火烧屁股似的呀……肚子里半瓶子水过去晃荡不是更丢人,哪里有书读透了一鼓作气的好……不瞒诸位表哥,小弟才学两年时文,实在是心里没底……” 说到这里,他看了田家兄弟一眼,道:“倒是羡慕两位田家表哥,听说南城书院的学子过了十六方应童子试……” 田家两兄弟,年长的叫田英,年幼的叫田荣。 田英苦笑道:“书院的学子是十六应童子试,田家祖训男子及冠方可求功名,我们兄弟还有好些年……” 大家听了这一句,都十分意外。 要知道科举出仕,谁也不能保证一撮而就。有的人白发皓首才举业,即便侥幸中了进士,不过是止步七品;同样要是少壮进士,入翰林也好,外放也好,才能更进一步。 像春山书院那里,因为大家都是翰林子弟,本来就是书香子弟,家学渊源;其次就是致仕的翰林教书,老师的水品就比外头书院高一头。 起点高,先生的要求也要,不是觉得学生们十几岁就肯定能得了功名,而是希望通过一次次考试,使得他们在科举仕途上能比旁人早行一步。 像南城书院这样要求学生十六岁应童子试的,倒是如今民间学子的常例。六岁启蒙,十年苦读,十六岁开始下场,一场场地考下去。 不过像田家兄弟这样,有祖训要求二十下场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旁人十五、六岁下场,田家满二十才许下场,这前后就差了两科。 等到田家人考到最后,得了功名时,在仕途上也比同龄人晚了。 这难道就是田家人不出高品级官员的原因?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沈瑞是旁观大明科举制的后来人,觉得这制定田家家训的先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实在是科举这条路“诲人不倦”,大明朝三年一科取进士百十余人,这条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多少人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道上,有的是身体垮了,有的是心智被摧毁。 男子二十岁的时候,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是成熟的时候。如此就是科举落第,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至于晚登科也有晚登科的好处,处事沉稳,不容易为外物所惑。不过坏处就是,容易泯灭与众人。 大家都是少年人,提及科举,就提及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虽是同进士出身,却是十二岁举于乡,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举人。 又提及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十四岁的解元。 还有成化五年的王臣,十六岁中进士与庶吉士,大明朝最年轻的进士。 如今在座众人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十五岁,都在读书求学中。提及上面那几位少年登科的儒林先辈,都是羡慕不已。 不说旁人,就是沈瑞心里,即便没奢想着在功名之上顺风顺水,可也无法想象自己从十几岁考到三、四十岁的光景。 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二十岁之前中举,三十岁之前谋进士。如此一来,正好在正德中出仕,避开正德初年的官场动荡。 离正德登基还有四年,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提醒王守仁了? 沈瑞想到此处,陷入沉思。 乔永德在旁,听着大家说的热闹,没人搭理自己,肺要气炸了,也顾不得堂弟方才私下劝说,“腾”的一下起身,一下子踹倒了面前的小几,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小几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偏厅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乔永善满脸无奈,忙起身对众人抱拳道:“我家五哥这几日遇到点事,心里正不痛快,还请诸位表哥、表弟勿要与他计较,永善在这里代五哥给大家陪不是……” 没有人接他的客气话。 乔永德算老几?他不痛快,就在家里猫着就是,有什么资格对大家发火? 见大家神色淡淡,乔永善求助似的望向沈珏:“珏表弟……” 沈珏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接乔永善的话。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也要顾及沈珏,便道:“我们没事,乔表哥还是先去看看令兄吧……” 乔永善感激地看了沈瑞一眼,转身追乔永德去了。 沈珏没好气地道:“瑞二哥倒是好脾气?” 沈瑞道:“难得诸表兄、表弟过来,何苦为了个浑人,扰了大家兴致?” 杨仲言笑道:“瑞表弟说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将咱们都当成乡下人,咱们就一块村着,别搭理他那个‘城里人’就是……”何泰之摇头道:“不过井底之蛙,谁不晓得江南富庶不亚京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八章 如意算盘(四) 要是乔永德年纪小些,这样跑出去,沈瑞只能去找大人;可乔永德十五岁,即便没有成丁,可也算不得孩子,又在诸人中年纪最大,有个亲堂弟跟出去,大家便也将他丢到一边,又说起旁的来。 尤其是沈琴,凑到杨仲言跟前,满脸好奇地打听起马尾裙。 杨仲言是个爽快的,也不扭捏,直接撩开外裙,让沈琴看了里面。 看着马尾织成尺长的蓬蓬裙,沈琴不由打了个哆嗦:“这乍一看倒是像人头发,这戴在身上多慎得慌!” 杨仲言道:“不过就是衣服撑子……将衣服撑起来不容易出褶子……” 沈琴面上有些犹豫。 沈珏笑道:“琴二哥若是穿上这个倒是会显得不那么竹竿了……” 沈琴眼睛一亮,道:“珏哥也这么觉得……” 沈珏点头道:“不过这价格应该不便宜,瞧着里面像是用了细铜丝……” 杨仲言点头道:“寻常的也要四、五两银子,手艺稍精致些的几十两银子的也有……” “这么贵?不就是马尾编的么?一匹马才多少钱?”沈琴咋舌道。 杨仲言道:“关键是一匹马就一条马尾,良莠不齐,好材料难寻……” 沈瑞在旁,见他们围着一条裙子说得没完没了,田家兄弟在旁脸上已经满脸不自在,岔开话道:“何表弟,你们学院的学子外籍的多不多?有没有‘寄籍’的?” 何泰之点头道:“有呢,不过即便父祖任京官,多是惦记落叶归根的多,除非做到高品,否则寄籍的京官并不多。他们的子弟,多是略过童子试,直接得了监生身份下场……” 所谓“寄籍”,是一种对离开原籍者的一种安置政策。即允许一些在原籍还有产业、或家中还有丁口支持原籍产业,而自己经年在外,又不想完全脱离故土,就可以保留原籍,在寓地“挂籍”寄居。 虽说大明朝科举原则上只允许在原籍应试,可实际上京官子弟不乏“寄籍”参考者。 沈瑞原以为沈家二房在京城是“寄籍”,不过后来才晓得沈家二房这样在原籍没有产业,没有丁口撑家,全部男丁都在京中,买地置产,入了京城户籍的,已经不是“寄籍”范围,而是正式“入籍”。 何泰之说的“监生身份”则是“荫监”,大明开国时,文官一到七品,都可以荫一子入监,后来范围限制到京官三品,而且需要上折子请荫入监。 入了国子监以后,通过重重考试,要是课业优异者可参加会试;即便课业寻常也能参加乡试,越过童子试这关。 沈家大老爷早就是三品,名下有一个监生名额,因沈珞当初好强,一路从童子试考到乡试,并没有用上这个监生名额。 何泰之说到这里,显然也想起沈大老爷名下荫监之事,望向沈瑞的目光立时有些泛酸:“瑞表哥可是好了,不用这样一回回地考下去……” 众人反应过来,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艳羡。 别人的功名都要一步步考出来,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沈瑞这里却是有个现成的监生名额。 国子监坐监出来,即便乡试、会试落地,也有资格入仕。 沈瑞摆摆手道:“我也要应童子试的,何表弟不用羡慕……” 即便他成了沈大老爷嗣子,也未必就入国子监。 沈家三太爷生前名下就有荫监名额,也没见大老爷、二老爷越过童子试,白身入国子监;等到三老爷,那是因身体不好,用的是三太爷死后的“恩荫”名额。 科举考试这一路上,也是搭建各种人脉的时候。 同年、同窗、同门,各种因科举产生的新关系,在以后的仕宦之路上,都是助力。 沈瑞即选择科举之路,自然要一步一步地考出来,混个正统读书人出身。 杨仲言诧异道:“瑞表弟不想去国子监?” 沈瑞看了他一眼,见他隐隐带了苦闷,心下一动,道:“杨表哥可是要入监?” 杨仲言苦着脸道:“我读书不如家兄,也不比诸位表弟这般通窍……估计以后只能混国子监了……” 沈珏道:“省了童子试不是正好?乡试、会试都痛痛快快,童子试要考三次,真是啰嗦死了……” 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满九年升两品就是正三品,最后可能的就是本衙门内升转,那就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有资格参加廷推表决权的大九卿之一。 沈瑞想到这里,心中是高兴的,沈家小一辈任京官的虽不少,可品级太低,不能为大老爷助力。有杨家这门姻亲,在官场上守望相助是好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都是硝烟弥漫、党同伐异。 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越重,就越不容易成炮灰。 直到沈家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各位有职在身的客人登门,晚饭开始,乔家兄弟也没有回来。 待用了晚饭,送走了客人,沈瑞少不得到徐氏房里回话。 乔家兄弟中途离开之事,固然不是他的过错,可还是交代清楚的好,毕竟其中牵扯到乔家,他又刚知晓乔家与自家的宿怨,可不想被徐氏误会。 徐氏身为当家主母,即便身在内院,对于前院之事也并非半点不晓。 听沈瑞讲述了一遍,她叹气道:“乔家五哥打小养在他家老太太跟前,你珞大哥在时也常过去,表兄弟两个颇为亲厚。”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对侄儿与珏哥带了敌意,却针对珏哥更厉害些。”沈瑞道。 徐氏面上带了讥笑道:“不单单是因珞哥的缘故……去年你珞大哥刚没的时候,那边曾有心让乔五与玉姐结亲……” “不会是想要入赘吧?”沈瑞诧异道。 赘婿在前朝属于贱民,不许科举;大明朝虽没有律法规定赘婿不得下场,可到底为人轻鄙。 乔永德虽任性狂妄,却看得出是家中得宠的,家中长辈能舍得将他给人做赘婿? 徐氏摇头道:“怎么会?那边是即想要占便宜,还想要面子……就提议将来玉姐的次子给沈家做嗣孙……” 关系到二房嗣子嗣孙之事,剩下的沈瑞反而不好追问了。 肯定是大老爷与徐氏不同意,有亲侄在,放弃过继嗣子还说得过去;亲侄都没了,等着过继侄外孙,要是小二房一个房头的事还罢;二房三兄弟都如此,只能说他们自己脑袋抽了。 就是松江本家那边也不会同意,此为“乱宗”。 徐氏道:“二老爷没有同意,他看不上乔家人……” 虽说徐氏口气未变,可沈瑞莫名地听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对于二老爷与岳家的关系亲疏,沈瑞无心八卦,他现下是担心沈珏:“大伯娘,乔家人似不好相处,珏哥以后会不会很为难?” 乔永德因失去的利益会迁怒沈瑞、沈珏,那乔家人呢? 沈瑞是小长房嗣子,不过是亲戚,平素远着点就是了;沈珏可是要做二房嗣子,以后就是乔家外孙,是避不开乔家。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脸上颇为欣慰。 乔永德今日那般无礼,沈瑞却没有借题发挥说乔家一句不是,只是担心沈珏,可见心性厚道。 “不用担心,二老爷不会压着珏哥与那边亲近。去年那边算计玉姐亲事,已经惹恼了二老爷,如今不过是面子情……只是你告诉珏哥一声,乔家人可以不搭理,二太太那里总要哄着,不要太让二老爷为难,说到底她也是可怜人……”徐氏说道。 听了这话,沈瑞就放下心来。 眼见天色不早,徐氏也带了乏意,沈瑞就起身退下。 待沈瑞走了,大老爷才揉着额头从里间出来。 眼见他露出难受的模样,徐氏忙叫人端了醒酒汤,服侍他喝了:“幸好明日休沐,能起的晚些,老爷也真是的,今日来的也不是外人,吃了恁多酒!” “我是高兴,今日千里过了廷推,落衙前内廷传出消息,圣人已经御笔圈点了……”大老爷笑着说道。 “谢天谢地!”徐氏闻言,亦不由喜形于色:“如此一来,老爷肩上的担子总算能轻些。” 大老爷也长吁了一口气道:“关键是有了千里,就不用直接靠到那边……三位阁老看似温煦,可这次‘京察’中落马的门生也不是一个两个……” 大老爷在官场上向来中立,并不参加党争;可品级越高,想要保持中立越难。 之前的趋势,因沈理的缘故,他偏向“谢党”。 可是他也晓得,即便投过去,也难成嫡系,毕竟不是谢阁老自己提拔出来的;反而容易成为官场博弈中被牺牲的棋子。 他们夫妻口中的“千里”就是沈家的姑爷杨镇,在官场上向来站在大老爷这边,也是中立派。 如今舅子、妹婿两人同为九卿,就不像之前那么艰难,反而依旧可以保持之前的中立立场。 对于大老爷的升官,夫妻两个心中早有准备,却是忧大于喜,连置后路的心思都出来;直到今日,夫妻两个才算真正欢喜起来。 九如院,上房。 沈瑞已经换下待客的衣裳,散了头发,坐在榻上听春燕说话。“乔家虽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不过之前上门的时候并不多,倒是那边老太太常打发人接二太太与大哥过去……他们家五哥倒是随大哥来过几遭,倒是极爱粘着大哥的……”说到这里,春燕顿了顿道:“去年重阳节那日,他们五哥也随了大哥去城外跑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九章 如意算盘(五) 沈珞过世的详细情况,沈瑞虽没有仔细问过,不过这小半年也听得七七八八。重阳节郊游,骑马出了意外,坠马重伤,不治而亡。 不过这其中有乔永德的事,沈瑞还是头一回听说。 “二太太没迁怒乔家?”沈瑞问道。 沈珞的意外即便与乔家不相干,不过表兄弟两个出门,一个完好无事,一个就此送命,以二太太的脾性,不像是不迁怒的。 春燕压低音量道:“听说二太太回娘家讨说法,喊打喊杀,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乔家大舅爷过来,也是寻二老爷说话,不敢见二太太呢……等到年后,二太太回了乔家两回,这才有了往来……” 这话就与沈瑞的印象对上了,过年前后沈家虽有不少人上门,可并不曾见乔家人来。 想来在乔家人看来,乔家老太太是长辈,两家关系即便僵了,也没有长辈先低头的道理。直到二太太主动回娘家,这两家才算恢复往来。 乔家内院,上房。 乔老太太坐在炕上,看着乔永德、乔永善,恨铁不成钢地道:“先前交代你们什么,这样没等开席就跑出去?这是去交人,还是去得罪人?” 看着乔永德挺着脖子的模样,乔老太太哪里不晓得定是这个五孙子左性又犯了,却舍不得骂他,只对乔永善瞪眼道:“六哥,你是怎么看顾你五哥的?我早上啰嗦了那些,你还出了这样的纰漏……” 乔永善低着头,没有应答。 他是弟弟,乔永德是哥哥,向来只有哥哥管弟弟的,没有弟弟管哥哥的,老太太说这话没道理。只是祖母向来偏心,他爹娘没在跟前,没地方诉委屈去,只能受着。 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老太太,六哥向来懂事,哪里是六哥的错?说到底,六哥还是被连累的那个……” 乔永德皱眉道:“祖母,娘,那两个小子即便做了沈家嗣子,也只有他们巴结咱们的份,作甚要去巴结他们?” 见他这么不懂事,乔老太太无奈道:“说甚巴结不巴结,不过是亲戚走动罢了……沈瑞、沈珏两个都不错,你们以后就是表兄弟,年纪仿佛,正当好生亲近……” “不错个甚?不过两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倒是摆着架子来,一个说话刻薄,一个目中无人……”乔永德冷哼了一声道。 乔老太太听了,心下不快:“什么?那两个小子给你们脸子了?” “可不是!压根就不搭理我们,只顾着同其他几家人说话!”想起白日情景,乔永德面上难掩羞恼。 这下连乔大太太面上都带了沉重。 乔沈两家的亲戚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是乔家主动贴过去。 乔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徐氏私下嘱咐的……” 乔大太太望向乔永善道:“六哥,沈家兄弟两个真的只亲近旁人,不理睬你们兄弟?” 乔永善看向乔永德,很是无语。 明明是乔永德挑衅在先,如今却是倒打一耙。 虽说乔永善晓得,自己说实话就要得罪堂兄,护短的祖母心里也未必自在,可他已经十五岁,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京,心智倒是比寻常少年成熟,晓得乔沈两家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实不宜再有什么误会。 自家大伯没有上进之心,可以继续混迹六部;自家父亲在江南官场,却需要沈家庇护。 因此,乔永善并没有直接回答乔大太太的话,而是将今日的情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从十人入偏厅开始,彼此见礼,序了年齿,而后杨仲言与沈琴、沈宝说话,何泰之与田家兄弟聊天,沈瑞、沈珏则是招待他们兄弟两个…… 乔永德的话,与沈家兄弟的应答,他都讲述了一遍,直到堂兄踹了小几离开,自己追出沈家为止。他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做了陈述,并未添减。 沈永德在旁,羞恼不已,开口要阻止,被乔大太太喝住。 听完乔永善的讲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脸色都很难看。 即便再宠溺孙子,乔老太太也晓得今日之事,是乔永德做错了。不仅仅是得罪沈家兄弟,还让其他几家看了笑话。 在几家姻亲中,明明乔家当与沈家最亲近,而不是其他家。 老太太看了眼满脸不知错的乔永德,又看了一眼乔永善,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就不该带五孙子过去。要是只有乔永善一个,定会同沈家兄弟相处的好好的。 从沈家兄弟专程招待乔家人,也能看出他们本是晓得亲戚之间亲疏远近。只是让乔永德闹了这一出,错了交好的机会。 “这沈珏倒是个争强好胜的……”乔老太太叹了口气,与乔大太太抱怨道:“那个沈瑞么,看着温煦,傲气却不小。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轻狂不看人的模样,不正是与徐氏差不离?” “哪里是沈珏、沈瑞的过错?都是这混帐行子,这般不知礼,丢人丢到亲戚家……”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 乔大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只是性子绵软,儿女的管教权利始终不在她手中,看着儿子长歪了,也只能干着急。 乔老太太心里虽怪孙子,却受不得媳妇教训孙子,皱眉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只是五哥一个人的过错?五哥开始也没说甚,明明是那两个小子牙尖嘴利……” 听了乔老太太的话,乔永德扬着下巴,露出几分得意。 乔大太太不好顶撞婆婆,心里只能无奈叹气。 乔永善却是握着拳头,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与堂兄一起出门。 这样得罪人的“交际”,不要也罢,忒丢人了,有那功夫还不若好生在家读书…… 松江,三房,大老爷书房。 三房大老爷沈湖看着手中的单子,瞪大眼睛道:“这些都是真的?老二、老三、老四他们真在外头置产?”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三房二管家。 二管家躬身道:“小人哪敢欺瞒老爷?先前就曾听过风声,只是无凭无据,小人也不敢胡乱禀告老爷……这几年老太爷上了年岁,不怎么管事,几位老爷行事越来越猖獗……里里外外,不过是瞒着老爷一个……” 沈湖气得不行:“他们这是要作甚?这还没分家里呢,这些都是公中产业……怪不得这几年公中进项越来越少,他们只糊弄我说是生意不好做,原来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二管家道:“谁叫那些铺子都是几位老爷出面打理,那边掌柜、管事也多是几位老爷提拔的人……” 沈湖唬着脸道:“不行,我要去寻老太爷……” 二管家道:“老太爷常念叨家和万事兴,即便晓得此事,不过是骂那几位老爷一顿……” 沈湖冷笑道:“他们胆子这么大,不过是忘了老太爷的脾气……” 等三房老太爷听沈湖讲了此事,看了有十几处挂着几个媳妇名下的私产,立时吹胡子瞪眼,叫人去传三老爷、四老爷。 二老爷沈涌此时在京,倒是逃过一劫。 沈玲自从将东西抛出去,就打发人关注老太爷这边动静。 正与他预料的没差,三老爷、四老爷这回是遭了大罪。三、四十岁的人,当众被轮了二十板子,打了个半死,先前隐匿的那些私产,也尽数被收没。 湖大太太带了婆子、婢子,抄家似的,将二房、三房、三房折腾了一遍。 一时鸡飞狗跳,孩子哭闹,乱得不行。 这顿板子,将三房“兄友弟恭”的遮羞布给打落下来。 沈家坊里,沈家各房头也都就此事议论纷纷。 虽有人觉得三老爷、四老爷不应该的,不过大多数人都同情三老爷、四老爷。 实在是三房沈湖这个长兄做的不怎样,平素里全靠三个弟弟支撑三房生计。沈湖自己没出息不说,又是个好享乐的,妻妾成群,儿女成行。三房玉字辈兄弟排行到十六,其中就有半数是沈湖的儿子。 换在别人家,父母不在,兄弟之间早就分家。 三房四兄弟共居,下边三位老爷费心费力地养活兄长一家,长期以往生了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都晓得,三房如今家底,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多是几位老爷后添置的。 三老爷、四老爷早就有分家之心,不过是碍于三房老太爷在,挨了这顿板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们晓得老太爷只看重长孙,没法在家里说理去,就叫人抬着去了宗房。 看着三老爷、四老爷递过来的两个账册,宗房大老爷也是无语。 一份账册是三房这些年添置的产业,一份是三房这些年的开销。 三房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北上京城,南下两广,这些年折腾出不少出息;可三房的开支,也跟流水一般,大头就是沈湖一家。 沈湖嗜美食、爱华服、重女色,平素又喜附庸风雅,常与读书人往来,被人糊弄入手假的古董文玩,只他一个人的开销每年就有几千两银子。沈湖的妻妾女儿,更是占了三房开支的大头。 宗房大老爷虽也同情三老爷、四老爷,可也晓得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三房与宗房虽在五服之内,可三房有三老太爷这个长辈在,只要没有触犯国法家规的地方,连族长太爷也不好插手三房家事,更不要说宗房大老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章 如意算盘(六) 宗房大老爷是个明白人,无心插手三房家事,三房老太爷却是不知晓,怒气冲冲地追到宗房来。 “这些混帐东西,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分家!”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对宗房大老爷咆哮道:“要是有人想要掺和三房家事,可是得好生掂量掂量!” 宗房大老爷郁闷的不行,他这里可是什么也没说。 三房老太爷见宗房大老爷不应答,又望向三老爷、四老爷,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教导你们多年,让你们兄弟齐心,才有了三房今日光景。如今好日子过了没几天,骨头就轻起来……” 三老爷、四老爷带了伤,跪在地上,满脸惨白,浑身死气沉沉。 三房老太爷见状,也存了顾忌,口气就变软道:“我晓得你们兄弟都是好的,都是那等不贤良的妇人,挑唆着你们起了私心……” 骂骂咧咧,要不是三太太、四太太都有子女傍身,连休妻的话都要说出口,显然是要将此次三房的变故归罪于两个媳妇身上。 四老爷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绝望:“祖父,求求您了,给孙儿们留一条活路吧!”说罢,便叩首不已。 三老爷也抬头,满脸悲愤:“我家的与四弟妹不贤良?还要怎么贤良?我与二哥、四弟从南到北的奔波,每年三、四万两银子的进账,家中儿女却需要靠妻子的嫁妆贴补,要不然连一口肉都吃不上,这样的日子不是一日两日,是十几二十年……这样的妇人还叫不贤良?” 在宗房的地盘上,被两个孙子掰扯三房的事,三房老太爷不由着恼,皱眉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勤俭持家乃是正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娇惯?” 三房除了湖大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其他三位太太都是商贾出身,带了嫁妆嫁到沈家的。不过因出身低,即便有银子傍身,在三房也没有多少底气。 三老爷苦笑道:“我们几家的不能娇惯,平素里想要吃碗肉菜都要自己拿钱到厨房里要……长房却能设小厨房,每日里肥鸭肥鸡的供着……就是婢子抬的贱妾,也比其他几房正经的哥儿、姐儿日子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三房几位老爷这些年也是憋屈的狠了。 当年父母早丧,由老太爷这个祖父养大,手足兄弟之间不是没有感情的,对老祖父也有孝顺之心。之所以忍到现下没有分家,一是老太爷已经年过八旬,不愿惹老太爷生气;二是二老爷性子敦厚,即便吃亏,这些年也没有抱怨,三老爷、四老爷两个年幼的也不好说什么。 说句实在话,如今不过是等着老太爷过身罢了。 “父母在,无私财”,三房几位老爷早就丧了父母,成亲后就当分家,等老太爷过身,即便沈湖再不愿意,也拦不住兄弟们单过。 老太爷这顿毫不留情的板子,将那点祖孙之情都打散了。 三老爷还在苦笑,四老爷额头已经渗出血来,面上带了几分狰狞:“这样窝囊的日子,孙儿是一日也不要再过下去!即便净身出户,孙儿也要分家!” 三房老太爷气得晕眩,差点摔倒,幸而宗房大老爷一把扶住。 到底是三从堂兄弟,平素里三老爷、四老爷又是会做人的,眼见如今模样,宗房大老爷也不忍心,道:“叔祖,也不怪老三、老四,他们如今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 一大家子在一处,兄弟齐心是好,要是不齐心早分了也省的伤感情。 之前养活哥哥、嫂子还罢了,现在连侄子、侄孙都养活了,自己儿女却过不上好日子,难怪三老爷、四老爷不乐意。 说到底,还是沈湖两口子不会做人。两口子自己不节俭,只在其他几个房头省钱,却忘了家中银子本就是其他几位老爷赚的。 三老爷、四老爷能忍到现下才发作,已经够厚道了。 这其中,也有三老爷、四老爷妻族乏力的缘故,换做其他人家,女儿外孙过这样的日子,早就出头与女儿张目。 三房老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吹胡子道:“轮不到你操心三房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分家!”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四老爷说的:“要是你们觉得板子打轻了,回头老子就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补上!” 三老爷、四老爷的脸上露出绝望。 族长太爷始终没有露面,三房老太爷叫人抬了三老爷、四老爷回去。 宗房大老爷求情不成,满心纠结,亲送到门外,就立时回去寻族长太爷。 “爹,这样不管好么……”宗房大老爷犹豫道。 族长太爷抬了抬眉毛:“怎么管?” 宗房大老爷卡壳了,是啊,怎么管? 宗房能插手四房家事,是有张老安人不慈在前;三房老太爷待儿孙,只能说是偏心,也不能说是不慈。 至于三房几位老爷分家不分家的,更轮不到其他房头说话,否则说不得里外不是人,毕竟那边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外人。疏不间亲,世间常理。 见宗房大老爷面上依有纠结,族长太爷摇头道:“族长不是家长,你莫要忘了这个!要是宗房真的就其他房头的事事事参合,那沈氏一族早就散了……毕竟论起来,外五房与内四房早出了五服,理当分宗……” 宗房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爹,三房闹成现下这个模样,那边老三、老四都积怨生恨,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族长太爷道:“沈湖是个眼大心空的糊涂人,说不得还真的能如了那两人的意……” 要不得说人老成精,族长太爷说的果然不差。 待到三老爷、四老爷被抬出三房,因要养伤,就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不过沈湖夫妇却是生了分家的心思。 三房不管现下产业多少,都是公中产业,并不是长房私产。又因其中祖产寥寥无几,肯定会归到长房名下的产业也有限。 真要是等到老太爷过身,按照“诸子均分”的规矩,那其他三位老爷就要分了大半出去,这是沈湖夫妇不能容忍的。 当家这些年,这夫妻两人已经将三房产业当成自家私产。 如今四老爷提了“净身出户”的话,怎么不引得沈湖夫妇心动? 在他们两口子看来,用“忤逆长辈,隐匿私财”的名义,将几位老爷“净身出户”分出去,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 即便不能“净身出户”,以老太爷对长房子孙的偏爱,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分家,也能给长房分了大头。 这些年眼见几位老爷生财有道,沈湖夫妇怎么会不眼红?不是不想要分一杯羹,只是插不进手去。 不想两口子旁敲侧击,三房老太爷却不接这个话,反而将沈湖夫妇给臭骂了一顿。 孙子是他拉扯大的,他自是晓得沈湖的性子,不能是支撑起家门的,这才将下边的三个孙子扣下不让分家。 只要下边三位老爷在,三房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否则只会走了下道。 沈湖夫妇显然并不明白老太爷的苦心,不敢去忤逆老太爷,就待其他几房越来越刻薄,想要逼着那几房去闹,又安排下人撺掇长房儿孙去与其他房头的儿孙争执。 一时之间,三房硝烟弥漫,大家火气越来越旺。 直到这日,沈湖的长孙小大哥拿着棒子,打破了四老爷家十五哥的头。 沈湖的长孙七岁,十五哥才两岁。即便七岁孩子手上力道有限,也不是二岁幼儿能承受得住的。 抱着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儿子,四老爷险些疯了,立时要去打杀小大哥。 还是沈玲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死命按住了四老爷。 四老爷三十多岁的人,泪流满脸:“二哥,快给你爹写信,这个家是吃人了!” 沈玲脸上也不好看,他即便有私心想要分家,可也没有害人之心。眼见天真烂漫的小堂弟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不由心生悔意。 “四叔,侄儿打发人去请大夫了,您别着急……”沈玲没了素日的机灵,口气有些僵硬。 乱糟糟的,又有婢子来报,四太太动了胎气。 原来四太太有妊在身,听闻小儿子受伤,就有了流产之兆。 二太太与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得到就是四房这人心惶惶的凄惨境况。 这次变故,成为了三房分家事件的分水岭。 待老太爷得了消息过来,大夫也过来给十五哥做了诊治。 十五哥虽醒过来,却受了惊骇,需要静养。四太太没有那么幸运,流掉了五个月的男胎。 眼看着四老爷满脸毫不遮掩的恨意,其他几位老爷、太太神情也带了凄楚,老太爷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同意分家。 不过具体怎么分,什么时候分,他没有说。毕竟二老爷沈涌现下不在松江,这分家大事,总要等他回来。 沈湖夫妇虽对四太太之事略有不安,不过想到能“心想事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明面上训斥了小大哥一番,私下里却叫人弄了不少吃食过去“犒劳”长孙。在他们夫妻看来,十五哥是受了伤不假,可那血糊糊的模样,也吓到了小大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木落归本(一) 等到三房召沈涌、沈珠叔侄回松江的信送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差不多的时间,沈宅这里也得了消息,二房沈洲即将松江返京,同行的还有五房一家。 五房大老爷夫妇禁不住次子沈琦的央磨,终于同意进京了。他们一家四口,正好与沈洲一起北上。 因他们用的是户部进京的官船,路上的时间是固定的,徐氏便估摸着日子,打发沈瑞、沈珏两个去通州码头等着。 五房那里也得了消息,沈瑛等人自然是雀跃不已。不过因沈瑛不好轻离,就安排沈全从书院里请了假,与两个族弟同去通州码头接人。 这兄弟三个,清早出城,却是心思各异。 沈珏的心情颇为复杂,随着沈洲的归来,他与沈瑞两个户贴也会迁到京城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正式入籍成为二房嗣子。虽说这是意料之中事,却依旧带了几分惆怅。 沈瑞则只有欢喜的,倒不是因嗣子之名正言顺之事,而是因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 郭氏的慈爱,福姐的娇憨,五房大老爷的儒雅温煦,曾经带过给沈瑞许多温暖,是他所思念的。 沈全则是欢喜中带了几分惆怅,父母妹妹进京是好事,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可是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喜忧参半。因父母都进京,等到他回乡院试时,就要一个人。 六月京城的天气,十分闷热。 几人到了通州码头后,就寻了个干净的客栈,订了几个客房,以便沈洲等人下船后暂做休整,又打发人去码头盯着,而后兄弟三个去了对面的茶楼,要了一壶茶,吃茶说话。 “三哥到底参加明年的院试还是后年的?”沈珏问道。 要是参加明年的院试,沈全过了年就要南下;后年的话,倒是不用着急了。 沈全沉思了片刻道:“后年的吧……与其一次次可上可下的,心里没底,还不若踏踏实实学两年……” 因明年的院试,不免又提及今年乡试。 “如今已经是六月中,瑾哥该启程去南京了……”沈全道。 沈珏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沈瑾,吃了口茶没说话。 沈瑞点头道:“算算日子该动身了,他去年岁试考了一等、今年科试也不会差……乡试只要不出大错,当是差不离……” 沈瑾十四岁就过院试,又是中了“小三元”,成绩是府学同窗中的翘楚,搁在后世亦是“学霸”似的人物。 沈瑞虽然与他接触的不多,可是也能瞧出他是打心里喜欢读书的,压根无须长辈督促,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如此专心致志,加上资质尚佳,沈瑾成绩自然令人侧目。 要是当年孙氏没有病故,沈瑾参加弘治十一年乡试,也未尝没有一搏的可能;延了一科,榜上有名的希望自然更是大增。 早先沈全对于沈瑾的出色,心中颇为微妙。作为打小的玩伴与族兄弟,两人在科举仕途上的成绩相差太多。 如今进京,入了有名的翰林院子弟学院,见识了各种课业优异的同窗,沈全反而淡定了:“希望瑾哥顺顺利利,如此年底就能随流大叔他们进京了……” 明年是会试之年,地方上的新旧举人年前年后会汇集京城。沈氏族里会进京的举人老爷,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想到沈琰身上,道:“不知沈先生会如何……” 沈全道:“反正是比不过瑾哥,今年族中能下场应试的有三、四人,瑾哥课业还是排在头里。要是有一人举业,也是瑾哥,其次才轮到旁人……”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考场之上变化莫测,名次也说不好……” 沈全想了想,道:“也是。唐谢元中了南直隶解元,可在礼部会试中却连三甲也没排上……蒋学士十四为解元,三次应礼部会试,先前也落第两次……” 沈珏好奇道:“唐谢元不是牵扯进舞弊案才被罢落的?” 沈全摇头道:“我原也这般以为,后来进了书院听同窗们提及才晓得并非如此。在舞弊案出来前,先出的皇榜,唐谢元就名落孙山。” 沈珏道:“那可真是倒霉的……都落榜了,还能被咬进舞弊案中,连功名都没保住!” 沈瑞临窗坐着,一边听沈全与沈珏说话,一边往街头随意眺望。 就见街头有几个眼熟的人走过来,进了茶楼对面的客栈,正是沈涌、沈珠叔侄与几个小厮、长随,后头跟着一辆马车,上面载了些行李物品,停在客栈跟前。 沈瑞转过头来道:“二房二老爷与沈珠来了,进了对面客栈……” 沈全探身过去,沈涌叔侄已经进了客栈,只有几个面熟的长随、小厮从马车上卸东西。 沈珏没有探身去看,轻哼了一声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端午节时,沈涌带了沈珠去了沈宅,沈珠也给沈珏端茶赔罪,不过沈珏并不觉得沈珠是真心悔改,不过是碍于沈涌不得不低头罢了。 因此,即便晓得沈涌、沈珠到了,他也不想过去相见。 沈全有些为难,并非因沈珠的缘故,而是有涌二老爷在。 之前在松江时,大家与涌二老爷相处的不多,这半年同在京城,却是见了不少回。 涌二老爷行事虽有些圆滑,不过待族侄们颇为厚道,沈琦长子满月与百岁的时候,涌二老爷都准备了厚礼;就连沈全入学,涌二老爷也不忘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送过去。 沈珹是宗孙,又是三房在京城的靠山,可以对沈涌不假颜色;五房沈瑛兄弟几个,对于沈涌还是颇为尊敬。 并非是因拿人手短,而是因沈涌为人有值得尊敬之处。 三房从上到下,很多人不讨喜,却不包括这位族叔。 三房四位老爷,除了三老爷是庶子之外,其他三位老爷都是嫡出。 沈涌不上不下,却正经是三房顶梁柱。 沈湖与湖大太太为人实难令人恭维,三房这些年却能蒸蒸日上,沈涌功劳占了大半。 “瑞哥……”沈全望向沈瑞,有些为难。 沈瑞想了想,道:“他们既然也投到这家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避不开,还是当过去见见……” 沈珏倒是对沈玲印象颇佳,道:“涌二叔他们这是要回松江?没听说玲二哥回来的消息啊,他们怎么这会儿就回去……” 沈全见他态度软了,道:“听说涌二叔在广州那边也有买卖,许是要顾着别处……” 兄弟三个又吃了半壶茶,就下了楼,回了客栈。 跟掌柜的打听了一下,就让小二领着,大家去拜会沈涌。 沈涌见几个族侄过来,非常意外,摸了半把铜子打赏小二后,就笑容满面请大家进了客房。 “你们兄弟三个怎么在这里?这是……来接沧二老爷……”沈涌招呼着大家坐下,笑着问道。 他虽笑容满面,可面色晦涩,眼底青黑一片,看着十分憔悴。 沈瑞点点头道:“不单单接洲二伯回来,洪大叔与洪大婶子也随着一道进京……” 沈涌闻言,望向沈全道:“恭喜全哥心想事成了,瑛哥那边显然定也会极欢喜……一家人在一处,他乡亦是家乡……”说话之间,亦呆了几分唏嘘。 沈瑞与沈涌并不熟,应完那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沈全看着沈涌神色,有些担心道:“瞧着二叔气色不大好,这是要回南边?怎么这个时候启程……” 沈涌笑容有些勉强,道:“家里有些事,老太爷叫我与珠哥回去,就赶得有些急……请宗房大哥出面帮寻的官船,明早登船……”说完这一句,就岔开话,提起旁的来。 毕竟是隔着房头,沈涌无心细说,沈全倒也不好追问,只道:“之前不晓得消息,否则总该为涌二叔践行。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涌二叔下次还不知哪年过来……” 听了这话,沈涌的目光从沈全、沈瑞、沈珏身上依次打量过去,带了几分惆怅,道:“实是归程定的仓促,否则我也当去看看诸位侄儿……全哥还罢,总要回松江,咱们叔侄有相见的时候,瑞哥与珏哥以后却是不好难见了……” 他这般热络,沈瑞与沈珏两个也不好冷淡。 沈瑞道:“玲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沈珏也道:“以后还是玲二哥在京里么?” 沈涌苦笑道:“我原是这般以为的,以后却是有些说不准了……不管是玲哥进京,还是三房其他哥儿进京打理南城铺子,你们兄弟能看顾的就看顾些……” 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道:“若是玲二哥,我们是认识的,自然都好说;换做旁人,大家又不熟……” 他回答的率直,沈涌却并不恼。 商场之上,尔虞我诈太多,像沈珏这样喜怒随心的性子,反倒少见了。 不过沈涌也晓得,这样的脾气容易吃亏,看了沈瑞一眼,他心里庆幸沈珏运气好。即便出继为嗣子,有沈瑞这个性子稳重的密友做堂兄,也能多一份依靠。 众人在屋子里说得亲近,门外沈珠站在那里,面色越来越黑。 这三人即看见沈涌,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可这进屋说了半天话,却一个人也没有提及他。连远在松江的沈玲都被提及,沈珠的名字一次未见。同族的兄弟,他们凭甚这般瞧不起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木本归根(二) 小二上来送茶,看到沈珠站在客房门口,躬身道:“这位公子……” 沈珠轻哼一声,推门进了客房。 见沈珠进来,客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沈瑞从座位上起身。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却也跟着起身。 沈珠看也不看沈瑞、沈珏,对沈全道:“全三哥……” 沈全点点头,道:“幸好遇上了,要不还不知你们要回松江……” 沈珠道:“是仓促了,全三哥可要给家里带信?” 沈全摇头道:“不带了……我家老爷太太上京了,随洲二伯同路,我这次随瑞哥、珏哥两个出来,就是来接他们……” 沈涌见沈瑞、沈珏两个守礼,沈珠却如此目中无人,皱眉道:“九哥!” 沈珠见他带了恼意,方不情不愿地看着沈瑞、沈珏道:“你们兄弟两个也来了……” “珠九哥……”沈瑞不冷不热地见了礼。 即便心中不喜,可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的,否则落在旁人眼中,无礼的就是自己的。 沈珏显然也明白这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沈珠看着沈珏这模样,倒是正是几分趣味来,抬了抬眉毛道:“你们叫我九哥,我该叫你们甚?瑞哥、珏哥出继后,爹娘都换了,是不是也该换名字了?” 他这话加上这阴阳怪气的口气,就十分惹人厌。 沈瑞神色冷了几分,沈珏则是怒极而笑,道:“我与瑞二哥以后叫什么名字,这就无须珠九哥操心了,毕竟以后能不能再相见都是两说……” 沈珠闻言,不由变了脸色。 沈珏、沈珏在京,沈珠回松江,大家再次相见的时候,就是沈珠举业后进京应礼部会试。沈珏这话,是诅咒他不能举业? 沈珏已经不看沈珠,对沈全道:“三哥,咱们是不是去码头看看……” 沈全如今与沈珠也不过是面子情,既拜会完沈涌,也无心多留,便起身道:“是该去瞧瞧……” 沈涌见状,跟着起身道:“我也当过去迎迎……” 沈全忙道:“涌二叔且留步,官船什么时候到京还说不好……等那边靠岸了,涌二叔再过去也不迟……” 沈涌知趣,也不勉强,道:“且记得打发人来说一声……” 沈全应了,同沈珠点点头,带了沈瑞、沈珏两个离开。 沈珠没有动地方,沈涌则亲自送到客栈门口,看着沈全等人走远了,方转回客房。 “二叔是长辈,作甚这般殷勤巴结?”沈珠皱眉道。 看着沈珠面上隐露不屑,沈涌想着前天收到的家书,连教导沈珠的意思都没了,只揉了揉额头,道:“我有些乏了,先倒下歪一歪,九哥自便。”说罢,就转入内室。 留下沈珠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劲扥扥脚,甩了门出去。 内室里,沈涌睁开眼睛,脸色十分难看。 前日他收到的家书,拢共是三封,一封是老太爷亲笔,一封是四老爷亲笔,一封是沈玲亲笔。 三封家书拼凑到一块,沈涌对于三房变故的前因后果便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这几年兄弟之间波澜涌动,早有摩擦,沈涌劝着上边的,安抚下边的,才使得三房没有散了去。 他之前一直担心三老爷会闹出来,毕竟三老爷是庶出,与其他几位老爷隔了肚皮。 没想到这次反目的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两个同胞兄弟。 沈涌早就晓得这个家维持不了几年,不过因不愿引得老太爷生气,也放心不下兄嫂一家,才上下弥合。 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否则就不会同三老爷、四老爷一般,也置了私产。 如今这样闹出来,眼看着兄弟成仇,沈涌除了觉得有些丢脸之外,还觉得心寒。 兄嫂一家祖孙三代,都是他们兄弟养活着,却养成了白眼狼。 沈家三房富庶,仆从如云,小大哥又是长房嫡长孙,身边养娘、婢子何曾离开人。要是没有人私下吩咐,她们就敢让小大哥手中拿棒子耍?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打人? 如今没的是四太太肚子里小的,四老爷都恨成这般模样;要是十五哥真没了,这个仇还能化解么? 十五哥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做这个局的人心肠该有多狠,才能下的了手? 这哪里是亲人? 想到此处,沈涌闭上眼,心开始硬了。 沈湖两口子眼皮子浅,这把热心费力地想要分家,是惦记公中后添置的那些产业。 想要独吞或是占大头,那是妄想……即便他并不看那些,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白眼狼一家…… 码头上,人头涌动。 如今虽不到漕粮进京的时节,可南来北往的官船、商船往来如织。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 沈瑞走了几步,就不爱走了,看到远处河边有棵垂柳树,就招呼沈珏、沈全两个过去遮阴。 沈珏使劲摇着扇子道:“这京城的夏天也太燥热……” 沈全拿着帕子擦了汗道:“我倒是觉得比松江时强,现下是在外头,没得挑了……要是在屋子里,起码还有冰……松江那边,除了每日里多洗两次澡,可没有降暑的法子……” 沈瑞道:“也不知鸿大叔、鸿大婶子会不会适应京中气候……这个时候赶路有些遭罪,不过也比九月底好,那个时候上京太冷了……” 之前没得到消息前,几个人聊过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的日子,就猜测不是随沈洲过来,就是同沈流等进京赶考的举人一起。 随着沈洲的话,来京的日子不会太晚,毕竟沈洲是职官,请假的日子有限;跟着后者的话,则要等到乡试结束后,那边才会启程进京。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远处过来十几骑,马上人是穿着罩甲,腰挂绣春刀,正是锦衣卫的装扮。 “贵人出行,闲人逼退!”几个锦衣卫小校高声喊着,驱散道路上的行人。 在他们身后,则是穿着圆领罩衫的衙役正用清水净街。 “好大声势啊!”沈珏道:“这般声势,难道是藩王进京?” 沈瑞摇头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卫,藩王进京应是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出面……” 随着退避的人群,原本带着几个小厮去码头等着官船的二管家也从码头上退避出来。 看到沈瑞等人在树下,二管家就过来禀道:“瑞少爷、珏少爷、全少爷,昌国太夫人省亲归来,宫中遣使迎候,码头上也撵人呢……” 昌国太夫人,当今圣人之岳母,皇后生母金氏。 向来凡称“夫人”,是夫贵妻显,称“太夫人”,则是母以子贵。如金氏,若是没有加封,诰命本当为昌国公夫人或是寿宁侯太夫人,偏生天子重外戚,弘治十一年加封金氏为“昌国太夫人”,从其夫昌国公峦爵号。 除了这“昌国太夫人”的诰命封号之外,金氏还常驻宫中。如今宫中遣使相迎,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瑞他们所在之处,离官道还有一段距离,倒是无须回避。 沈珏皱眉道:“竟是他们家,一介外戚,竟这般声势……” 话未说话,就被沈瑞打断:“珏哥慎言!” 沈珏嘀咕道:“就因沧大叔贴了他们家的边,尚书都差点没了……” 因正月里沈沧亲往建昌伯府“赔罪”,等到衙门里开衙后就得了御史弹劾,三月里廷推时,也因此得人非议,差点与刑部尚书之职失之交臂。 沈瑞道:“罪魁祸首是惹事的沈珠!” 文官瞧不起外戚勋贵,可真正能爬到高位的文官也得罪不起实权的外戚权贵。 正月里那场事故,沈沧可以清高的不低头,在士林之中是能得清誉,而后就会多了一门仇家,在官场上再难寸进。 本就是小事,沈沧出面,小事化了;沈沧不出面,就是扫张家兄弟的脸,就是小事化大。 沈沧入仕小三十年,当然晓得孰轻孰重。 张家可不是挂名的皇亲国戚,皇后的娘家,太子的外家,别说沈沧当时不过一个三品官,就是阁老大臣与张家对上也没好处? 不远处,昌国太夫人的全副仪仗已经缓缓而来。 沈瑞等人也住了话头,眺望昌国太夫人的仪仗过去。 前后簇拥的除了锦衣卫,还有数名穿红的中官,还有一人,骑马随行在太夫人的车架边,二十出头年纪,穿着莽服。这个打扮,这个年纪,应该就是金氏次子,建昌伯张延龄。 官道两侧的士民百姓,即便无须跪迎,也都屏气凝声,生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这时,却是从一侧的人群中突然出来一少年,就要往车架边凑,被随行的锦衣卫给拦下。 “二舅,外祖母……”那少年身着锦衣华服,高声喊道。 不仅拦着他的锦衣卫面露迟疑,就连沈瑞、沈珏这些远处驻足眺望的,听了这一句都惊呆了。 昌国太夫人的外孙,建昌伯的外甥,不正是东宫太子么? 随即觉得不对劲,东宫太子好像只有十来岁,那少年看着有十三、四岁大。 那些本来迟疑的锦衣卫们,显然也想到此处,再次将那少年拦住。 因这少年的拦路,昌国太夫人的车架还是停了。 建昌伯张延龄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少年。那少年抬起头,带了几分讨好道:“二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木落归本(三) 沈瑞、沈珏等人所在位置,距离官道十几丈远,眼见着碰上这般八卦,都不免有些好奇。 与沈珏、沈全两个不同,沈瑞年后曾随王守仁出去交际,对于京城官场上流传的皇家与大臣八卦之类的也听了不少,从这锦衣少年之前的称呼,一下子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这次“京察”后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徐琼。 徐琼是景泰二年的举人,元顺初年的榜眼,到弘治年已经入仕四十余年,经历三朝。 有传闻,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就是徐琼捅出来的。 大明朝职官志上,虽注明一部尚书只有一人,可实际各部尚书却不止一人。 有阁臣的加衔,还有各种恩封,加上南京礼部尚书,最多的时候达六人。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而阁臣入阁前还要先入礼部。 徐琼的资历,本有机会入阁,却是因为人行事,为文官所鄙。 在京城高层流传范围很广的一则八卦,那就是成化末年,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徐琼在回京叙职时,纳一监生之外室女为妾。 此事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监生有一嫡长女被选为太子妃。 虽说这则八卦,徐琼从未公开承认过。昌国公去世前,徐琼也始终在南京为官,并未回京。 不过在昌国公去世后,原本在南京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徐琼,确实是青云直上,从侍郎到尚书,加太子少保,俨然要入阁的架势。而且在几次今上加恩外戚张家的封赠上,徐琼都是站在今上这边,支持对张家的重封。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发生,被弹劾涉案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受冤入狱,最后落得冤愤而死的下场后,徐琼的圣宠也到头了。 过后有消息传出来,是徐琼暗中指示给事中华昶弹劾主考官科举舞弊。 程敏政亦是榜眼出身,只是比徐琼年青十几岁,在科举仕途上晚了不少科,不过同仕途不顺多年的徐琼相比,虽也沉沉浮浮,不过日子要风光得意的多。 程敏政十三岁以“神童”被荐入朝,奉旨入翰林院读书,十九岁中解元,二十三岁中榜眼,曾直讲东宫,与当今皇帝有师生之缘。 弘治元年,程敏政因性格耿直曾被人中伤致仕,弘治五年冤情得雪复官,从此一直是天子近臣。弘治十一年升礼部右侍郎,任《大明会典》副总裁,专掌内阁诰敕,这已经是稳稳要入阁的前奏。 虽说徐琼为尚书,程敏政只是礼部右侍郎,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同样与今上有师生情分的礼部左侍郎王华,不过入阁可不讲究官员品级与先来后到。 按照当时的圣眷,程敏政越过徐琼与王华直接入阁,不无可能。 程敏政出身累世宦门,程敏政出自累世宦门,家族先祖出仕可以追溯到元朝,其父官至尚书,他自己少年进京后又拜在几个大儒名士门下做学生,姻亲故旧不能说满朝,也不是徐琼可比的。 虽说关于徐琼阴害程敏政之事只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加上徐琼素日为人行事利益为上,没有文人风骨,这件事不管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这屎盆子都扣到他身上。 程敏政病故后,今上赠礼部尚书。其长子程壎本是以祖武功授锦衣卫世袭百户,在其父病故后,藉父遗恩升锦衣卫副千户;幼子程堂,则恩荫入国子监读书。 虽说后来也有传言牵扯到继任的礼部右侍郎傅瀚身上,说是他惦记程敏政的位置,才使人阴害程敏政,不过谁会信呢? 傅瀚是天子近臣,德行出众,为世人赞誉。即便之前他并未任六部实职,可早就挂了尚书衔,在皇上身边充当顾问。 尚书去惦记侍郎的官职,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等到今年“京察”前,弹劾徐琼的折子就不是一份两份;到了“京察”时,礼部查出来不妥当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 徐琼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告老还乡”,接替其尚书职位的,正是傅瀚这个礼部右侍郎。 在皇帝与六部九卿心中,谁忠谁奸,已经有了评断。 礼部尚书的更替比刑部要晚,是端午节后的事,徐琼应该已经归乡了,只是不知还留没留亲眷在京。 那锦衣少年管建昌伯叫“二舅”,难道真的是徐琼之子? 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显然是认识那少年的,不过却没有好脸色。 在那少年口呼“二舅”之后,建昌伯举着鞭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吩咐左右将那少年拖了下去。 那少年面露惊恐,却因已经被堵了嘴巴,没有继续继续开口。 接下来,昌国太夫人仪仗继续前行,渐行渐远。那拖着少年的几个锦衣卫,则是拿着板子,在路旁“噼里啪啦”地打起了板子。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那些锦衣卫将那少年丢到那里,呼啸而去。 人群也从各退避处出来,指着那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锦衣少年指指点点。 沈全松了一口气,道:“真是吓人一跳,我开始还真以为是太子微服……” 沈珏则道:“这建昌伯还真是爱打人板子,上次沈珠是如此,眼下这少年也是如此!” 沈全道:“我倒是觉得建昌伯的脾气并非传闻中那样跋扈……即便使人打板子,也没叫人打几下……”说着,冲着官道那边示意。 大家望过去,就见那锦衣少年摇摇晃晃起身,旁边过来几个小厮,将他扶着扶了。 这挨了板子还能起身,可见建昌伯真是手下留情了。 “咦?那不是杨表哥……”沈珏惊诧道。 沈瑞看出来,后出现的一个小胖子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 之前官道两侧行人多时,他们兄弟站在树下还不显,如今行人散去大半,他们这里也比较显眼。 沈瑞等人认出杨仲言的时候,杨仲言显然也看到他们这边,同那锦衣少年说了两句,就小跑着过来。 沈瑞等人不好干杵着,只好迎了过去。 “是二房三姑父后妻所出次子。”因沈全没见过杨仲言,沈珏便低声告诉了沈全一声。 杨仲言头上汗津津的,却顾不得擦,望着众人面带惊喜道:“瑞表弟、珏表弟……”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口称“表哥”与他见过礼,沈瑞又介绍了沈全。 “原来是全三哥……”杨仲言也不见外,就顺着沈瑞的称呼叫起来。 沈全见他虽不及沈宝那么胖,可也像个大阿福似的笑容可亲,不禁心生好感。 眼见那锦衣少年带了小厮长随在不远处等着,沈瑞便道:“杨表哥是不是有事?有事您先忙,左右我们又不是外人!” 杨仲言回头看了那锦衣少年两眼,神情有些纠结,好一会儿方低声解释道:“那是徐五,礼部尚书徐琼幼子。徐尚书致仕,恩荫一子入监,就留了徐五在京。徐家是我家邻居,今日徐尚书还乡,家父衙门脱不开身,就嘱咐大哥与我过来送行。送了人后,大哥先回城去了,徐五听人提及昌国太夫人的坐船到了,说什么也不肯走,方才一个没留意,就让他跑过去了,真是叫人头疼……闹了这一出,也不好将这麻烦精介绍给全三哥与两位表弟认识,我先送他回城,就不随大家一道接二舅,明儿过去给二舅请安时,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话……” 沈瑞等人自然无异议,与杨仲言别过,看着他与那锦衣少年上了马车远去。 沈珏奇怪道:“尚书的公子管国舅叫‘二舅’,从哪里能论上?这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关于徐琼纳昌国公庶女为妾的传闻,在京城官场流传甚广,沈珏、沈全总有一日也会听到,沈瑞也没什么瞒的,就将听来的八卦讲了一遍。 沈全诧异道:“真没想到,这一声‘二舅’不是胡乱攀扯,竟然是有缘由的!昌国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即便是外室女,也不能送人作妾啊!皇后娘家竟然出来做妾的女儿,这叫什么事?” 沈珏也讶然:“皇后娘娘的姊妹,竟然是妾室……” 沈瑞道:“确实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传闻,昌国太夫人有房夫人之风……” 沈珏想了想道:“即便徐尚书当年是纳妾,后来也该正位了……总不能让皇后的亲妹子一直做妾吧……” 沈全道:“那倒是未必!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明显是不认这门亲戚……皇后娘娘是天子正嫡,有个妾扶正的妹子算甚?这是叫天下人尊崇正统,还是怎地?要是这张氏妾一直居侧室,流言只是流言,要是真的扶正了出来交际,姊妹之间难免有相像之处,皇后娘娘与张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沈瑞点点头道:“全哥说的正是。这徐琼虽早在弘治初年就丧了发妻,不过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扶正……” 沈珏道:“方才那位徐五公子的架势,可是铁了心要认外家的……这样闹腾几回,不知张家人会怎么应对?” 换做庶民百姓,这般挑衅皇亲国戚的权威,说不得一顿板子就送了性命。 徐五是尚书公子,又恩荫留京入国子监读书,张家人想要下死手,还真要掂量掂量。今上是仁君,待张家这般亲厚。要是张家冷血无情、六亲不认,那今上会怎么看待张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一十四章 木落归本(四) “呕……呕……” 鸿大老爷一下船,就疾行两步,到了路边柳树下,躬身呕吐起来。 沈琦见状,面上不免带了担忧。 鸿大太太道:“有我在这里看顾老爷,你只管随管家去卸行李,带的东西多,不好全麻烦二房的人,也要小心,莫要胡乱弄丢了……” 鸿大老爷听到妻子说话,也转过头道:“二哥且去,我这里无碍的……” 五房如今举家搬迁,随行下人行李装了半船,如今能出面去照应的只有沈琦,沈琦见鸿大老爷并无大碍,稍稍放心,便带了几个管事去了。 沈瑞等人即便不在码头,也早吩咐人盯着码头这里,这会儿功夫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鸿大老爷已经吐完,面色有些苍白。 沈瑞等人上前见了,顾不得叙重逢之喜,就不约而同地担心起鸿大老爷来。 五房三兄弟接父母进京,是为了尽孝;要是鸿大老爷因旅途劳乏有个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鸿大老爷面容虽有些憔悴,精神头倒是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家人团圆在即,鸿大老爷自然心里欢喜。 寒暄功夫,沈洲已经与官船随行的户部司官说完话,走了过来。 沈瑞等人少不得上前,见过沈洲。 沈洲伸出胳膊,叫大家起身。 看了看鸿大老爷的脸色,又抬头看看天色,沈洲道:“官船将停靠码头前,耽搁了会儿功夫,前面要入码头的船排了两里路出去,如今将申正,回城怕是来不及……” 沈瑞躬身禀道:“侄儿等人在前头客栈订了几间房,原打算给长辈们做暂时休整之用,要不今日先歇那里?” 沈洲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码头上不是说话的地界,随行物品之类自有管事的照应,沈瑞等人便引着沈洲与沈鸿一家往客栈去,又打发人快马回城去送信。 福姐是弘治十年落地,如今虚岁算五岁,还不到需男女大防的时候,便直接由沈全抱着。 沈瑞与沈洲并肩而行,说了些沈宅这几个月的家事;沈珏则是跟在鸿大老爷身边,问起旅途情形。 之前在松江的时候,福姐同沈全、沈瑞十分亲近。如今半年过去,她将两人忘得差不多,即便不怕生,也带了几分拘谨与腼腆。 沈全见状,不免心中发酸,与郭氏道:“幸好爹娘现下来了,这才半年福姐就差点忘了我这个哥哥……再过两年,更是半点不记得了……” 郭氏横了他一眼:“是不是你撺掇的大哥、二哥?哼,到时候会记得找你算账……” 沈全满脸无辜道:“要接爹娘进京,都是大哥、二哥与两位嫂子的孝心,儿子可不敢居功!” “这是夸你呢?”郭氏哭笑不得,捶了儿子一下。 之前订的客栈,距离码头并不远,大家出了码头,走了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等到沈洲与鸿大老爷一家三口梳洗完毕,沈瑞打发人叫的两桌席面也送了过来。 同在一个客栈住着,这边有动静,沈涌那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先前码头迎接的时候差了一步,沈涌正犹豫什么时候过去。怕过去早了,扰了大家休整;去的晚了,又显得怠慢。 不过沈瑞已经同沈洲与鸿大老爷说了他们叔侄在,随后也过去请他们过来。 一桌席面直接送到鸿大太太房里,给鸿大太太与福姐用;另外一桌送到沈洲房里,众人也过去,算是为沈洲与鸿大老爷洗尘。 等用了饭,沈涌并没有急着告辞,而是看着沈鸿欲言又止。 沈瑞见长辈们有话说,便随着沈全、沈珏去了郭氏那里说话。 郭氏将沈瑞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半响,方道:“不过半年功夫,这个子长了一寸多了……” “婶娘……”面对郭氏的慈爱,沈瑞也是动容。 不过这声音一出来,郭氏就皱眉:“方才在外头还没留意,瑞哥这是变嗓子了?这个时候还是少说话,要是坐下公鸭嗓可没地方哭去……”说到这里,又不放心:“当年你几个哥哥变嗓子时,都是每日里用一盏雪梨燕窝滋养润喉,这嗓子才养护的好好的……瑞哥这里……” 沈瑞道:“婶娘放心,大伯娘每日也使人炖了补品给我,我能不开口的时候也就不开口……” 郭氏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且多忍忍,过了这两年就好了……” 沈珏坐了旁边,静静地听郭氏与沈瑞说话。 沈全见了,有些不忍心,就道:“娘,您与我爹出来前去过宗房没有?族长太爷身子可还康健?海大伯过些日子去南京么?” 郭氏看了沈珏一眼,回道:“临行前一日,老爷与我过去了。族长太爷精神抖擞,这些日子爱上垂钓,入夏以来,每天日头足前都去坊后的河边钓鱼……宗房大老爷好像没有去南京的意思,听说是吩咐珺哥带族中秀才去南京应试,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也该启程……” 沈珏虽依旧没有吱声,可是耳朵已经支楞起来。 沈全犹豫着要不要再问问宗房大太太,可是宗房大太太待幼子不亲近并不是秘密。沈全怕自己问多了,沈珏面上下不来。 郭氏已经说道:“宗房大太太预备了不少东西,让我捎带过来。如今跟家里行李混在一处,等过两日行李收拾出来,再给珏哥送过去……”后一句,是冲着沈珏说的。 沈珏神色有些勉强,道:“谢谢鸿大婶子,叫大婶子费心了……” 郭氏心中叹息一声,柔声道:“我们登船时,宗房大老爷说了,以后会来京城转转……尤其是珏哥举业或是成亲大喜的时候……” 沈珏闻言,难以置信,眼睛闪亮道:“我爹真这么说?” 郭氏点点头,道:“你爹与你鸿大叔说的,婶子亲耳所闻,自然不做假!” 沈珏面上放光,嘴角已经忍不住往上挑。 天下父母,将儿女视若珍宝,自然也希望儿女孝顺重情。 沈珏身为出继子,这般眷恋本生亲,并不恰当。 郭氏虽欣慰,不过依旧正色道:“骨肉难断,可毕竟以后名分有别,珏哥将这番念想都搁在心里,莫要挂在脸上,让长辈们为难……” 沈珏小鸡叨米似的点头应了,望向郭氏的目光越发亲近。 郭氏说的话虽硬,却是为了他好,沈珏不是孩子,自然晓得好歹,这就是逆耳忠言了。 沈瑞在旁,眼见沈珏听到家人消息时的眷恋不舍,心中莫名。 四房上下,即便是之前并无冲突的沈瑾,与他来说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强一些,还真是没有什么不舍的。 同沈珏这热血少年相比,他可算是冷心冷肺。 换做在旁人面前,他会流出几分“不舍”,表示自己重情重义;可是在郭氏面前,不愿意作伪。 郭氏看着沈瑞,却是露出几分苦笑:“这次我带来的东西,除了宗房大太太给珏哥预备的那一份,还有一份是四房老安人给瑞哥预备的……”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 宗房大太太不管先前怎么不待见幼子,毕竟十月怀胎,到了生离时,骨肉难舍还说得过去;张老安人那里,先前入嗣之事没影时,就巴巴地盼着他出继,如今哪里会舍不得? 郭氏叹气道:“我也觉得意外,还怕老安人有什么筹算……不过这千里迢迢的,老安人岁数也不是能挪动的,往后能算计你的地方不多,估计是为了沈瑾卖好铺路。沈珏那孩子,不说别的,倒是真孝顺,只是可惜了了……” 沈瑞听她口气感慨颇深,好像沈瑾有什么变动,好奇道:“他怎么了?不是过了科试么?如今也该往南京备考了……” 郭氏摇头道:“今年这科怕是不能了……三月了四月初时,老安人生病卧床,都是沈瑾日夜侍疾……熬了半个月,沈瑾身虚,白日里跌了跟头,胳膊折了……” 不仅沈瑞惊讶,连沈珏、沈全两个也讶然出声。 “瑾哥摔折了胳膊?”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十数年交情,不免关切,难以置信:“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能将胳膊摔折了?他素来稳重,竟会出了这么大纰漏?” 沈珏问得更直接:“四房新太太不是已经进门?怎么还是沈瑾侍疾?沈瑾是应试秀才,不是正该读书备考?” 郭氏叹气道:“四房的事,真是没法说……那新太太我也见过,瞧着温顺知礼,并非跋扈性子……听说是老安人不喜新太太,不用她侍疾……” “那源大伯呢?”沈全皱眉道。 郭氏摇头道:“听说那些日子你源大伯的身子也不好,才让沈瑾代父侍疾……” 两个“听说”,这沈举人的病就是托词了。 否则以两家的族亲与比邻而居的关系,沈举人真的病了,五房大老爷肯定要去探病。 沈全无奈道:“源大叔他真是……真是……没听说哪家老太太病了,儿子媳妇束手不管,全交给孙子侍奉的……不会是源大伯的偏心病又犯了吧?早先是偏心瑾哥,视瑞哥为瓦砾;如今偏心新太太,瑾哥就成石头了……” 郭氏闻言,大怒:“闭嘴!长辈们如此行事,是你当说的?谁教你的规矩,可以拿长辈说嘴?” 当年之事,即便沈源做的再不公道,郭氏也不想再提及。那是沈瑞之痛,如今出继之事都定了,再去计较本生亲长的不好也没甚意思。 沈全讪讪,忙捂了嘴巴。沈珏小声道:“全三哥又不是胡说……侄儿倒是觉得是沈瑾的报应到了。当年他受源大叔疼爱的时候,哪里顾及过瑞哥日子如何?后来是得了便宜卖乖,倒是做起好兄长模样。如今让他尝尝长辈偏心的滋味,倒是也叫人心里爽快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木落归本(五) 从沈洲房间里出来后,沈涌脚步有些沉重。 这叫什么事?小大哥打破了十五哥的头,四老爷就寻了机会棒打了大哥;大老爷不干,就又寻借口打了四老爷长子八哥的板子。 二房与三房也未能幸免,二哥为了护着堂弟八哥,也被大老爷责罚。三老爷同四老爷同气连声,如今与长房一家已经视若仇寇。 沈家三房前些日子闹出的笑话一出接一出,都传到外头去。 这兄弟反目,叔侄成仇,一家子骨肉恨不得对方欲死,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三房老太爷开始还弹压,后来也弹压不住了。 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直接开口训人。 真要是闹出人命官司,可就不是沈家三房的事。真要是闹出衙门去,沈氏一族的清名都不用要了。 如今三房上下,已经分了灶,只等着沈涌回去,就正式分家。 回到房里,看到沈珠在,沈涌一愣:“九哥不是觉得不舒坦?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方才去见了沈洲、沈鸿之后,沈珠就借口不舒服告辞回来。 沈珠带了几分扭捏道:“我只是懒得搭理那几个……” 沈涌想着方才从沈鸿那里得来的消息,心里直觉得冷飕飕,待沈珠也亲近不起来了,神色淡淡道:“左右明早咱们就登船,不想见就不见吧……” 自己这个侄子自私狭隘的性子,同他老子一脉相承。沈湖虚张声势、无能了一辈子,沈涌现在也不指望沈珠以后能好到哪里去。 沈珠并未察觉,带了好奇道:“二叔,五房这是要迁到京城来?他们家可是搭上二房了……” 沈涌摇头道:“不过侨居,总要回乡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与沈全交好,鸿大太太还真是精明人……”沈珠口气中带了几分酸涩道。 这半年来,他即便嘴硬,可心中真的不曾后悔么? 要是他与沈全似的,同沈瑞、沈珏交好,还用这般灰溜溜地回乡?连沈琴、沈宝两个都能得二房提挈教导,可偏偏没有他的份。原因不过是他没有讨好沈瑞、沈珏两个罢了。 沈珠后悔了无数次,可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想着沈珏诅咒他不得举业的话,沈珠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待到三年后那一科,一定要榜上有名,让那些小瞧他的人好好看看……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沈瑞等人先去码头送了沈涌叔侄上船,随即就开始返程。 中午前后,一干人等进了京城。 沈琦、沈全兄弟奉了父母回了五房大哥在京的宅子,沈瑞、沈珏则随沈洲回了仁寿坊。 听说他们回来了,二太太与三太太夫妇都过来前院相迎,徐氏随后也出来。没有被安排去通州接人的沈琴、沈宝两个,自然也没有落下。 看着二老爷即便面带乏色,不过总不像先前那般跟个木头人的呆涩,徐氏心中微微放下一口气。 虽说她对二老爷当年行为多有异议,不过到底是亲眼看大的小叔子,也不忍他继续被丧子之痛困扰。如今出去转了数月,能去了心中郁结也是好事。 二太太满脸温柔地望着丈夫,不过心下却越发忐忑。她怀疑自己想多了,否则夫妻小别重逢,丈夫看着自己的目光怎么半分不见眷念亲近,越发冷了? 随着二老爷回京,沈瑞、沈珏两个户贴也从松江转过来,正式入籍在大老爷、二老爷名下。 二老爷回京第三日,大老爷与徐氏在家里设宴,宴请鸿大老爷一家,同时还请了在京的各房族侄作陪。 在家宴之前,大老爷开了家中祠堂,在众族亲的见证下,将沈瑞、沈珏之名正式记到二房家谱下。 沈瑞与沈珏的名字未变,只是需从已故的沈珞重新序齿,沈瑞依是行二,上下改口称“二哥”,沈珏序齿行三,上下改口称“三哥”。兄弟两个对于二房各长辈的称呼,也都依照各自身份,各自改了。 对于二房来说,这是后继有人的喜事,本当摆酒待客,广而告之。只是大老爷刚进刑部不久,二老爷这里前程未定,就没有大肆声张。 按照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择嗣是沈家之事,如今先自家人订了名分。等到二老爷前程定下后,在一道宴请亲友,宣布此事就是了。 实际上,关注沈家的人家已经得了消息,例如贺家,例如乔家。 贺大老爷吩咐妻子预备重礼,想着要寻个机会,与沈家走动起来。 如今大老爷为刑部尚书,贺大老爷为刑部右侍郎,两人正好是上下级。 贺大老爷背靠李阁老,倒是不畏惧沈沧什么,只是县官不如现管,关系好些总没有坏处。 乔老太太则是生了半天闷气,且不说她是大老爷、二老爷嫡亲姨母,就是乔家是二太太外家,沈家过继嗣子也不该越过乔家去。 如今这算什么?只让沈氏族人见证,难道在沈沧夫妇眼中,出了五服的族人,比两代姻亲的乔家还亲不成? 老太太同乔大老爷抱怨了几日,乔大老爷被念叨得头疼,却是不敢去找表兄沈沧,就去翰林院衙门外堵了沈洲,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顿。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家大舅子,道:“珏哥已经来京半年,亲戚之间也都见过,改日莲娘回娘家,让她带珏哥去给外家长辈请安……” 乔大老爷听了,只当沈洲服软,带了几分得意点头道:“本当如此……这事可拖不得,莫要惹恼了老太太……” 沈洲点点头,他这般应下不是畏惧岳母什么,而是不想给乔家人上门的机会。 上次宴客时,乔家五哥对沈瑞、沈珏兄弟不善之事,他已经听闻。 虽说沈珞出事,只是意外,并不干乔五什么事,二老爷面上也没有迁怒到内侄身上,可心中难免膈应。 对于乔家上下,沈洲早存了疏远的心思。 不过沈家其他人都能避开乔家,他与沈珏两个因二太太的缘故,到底避不开,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仁寿坊,沈家东宅。 看着簇新的课堂,不仅沈瑞、沈珏等人觉得空旷,连带着三老爷也觉得有些眼前学生少了。 东宅修缮了半年,先前就收拾的差不多,只是二老爷没到家,三房才没有搬。等到二老爷回来,三房也正式搬到东宅。 如今三太太已经是六个多月的身孕,要是再不搬家,就要等到生产后。 三房空出来两进院,徐氏与二老爷、二太太商议,想要收拾出来给沈珏住。 二太太虽也使人收拾了二房的屋子,不过因之前二老爷不在,沈珏依旧住在客院。他已经十三岁,没几年就要成亲生子,到时候与二老爷夫妇在一处住得也拥挤。 沈宅如今是三路五进大宅,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二老爷闻言,有些犹豫。 二太太这里,已经开口道谢了。 在她看来,本当如此。仔细论起来,三房住了东路,已经是不合规矩。长房住在中路,这没有什么可争的,毕竟中路是老宅正房;东路与西路的话,位置上来说自然以东路为尊。 可是大老爷、大太太向来偏心三房,连长幼尊卑都不顾,让三老爷夫妇迁到那边,还专门修建了花园子。 如今腾出来的西路院子,要是不给二房也说不过去。 二老爷见事已至此,便也点了头。 他倒不是想着哪房的屋子多,哪房的屋子少,而是想着小一辈只有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又都是嗣子,并非一爷公孙,这样住在一处往后情分自然也就越来越深,倒是比分开两处要好。 三老爷之前的院子,因一直住着人,养护的极好,倒是无需大变动,不过是清扫屋子,粉刷门窗这些。 过了半月,就收拾得焕然一新。 沈珏见了,倒是有些不安。只因这院子比沈瑞的九如居宽敞,屋子也要多几间。 他不好与沈瑞说这个,就私下与二老爷提了:“父亲,二哥是哥哥,我是弟弟,要不这院子还是给二哥住吧……” 二太太或许忘了这里是尚书府,沈珏却记得清楚。 小二房与小三房都是依附长房而居,没有“客大欺主”的道理。 二老爷颇为欣慰地看着沈珏道:“是你伯娘安排你住的,你尽管安心搬过去……二哥那里不会少了住的地方,等以后他要成亲前,会扩了住处……” 沈珏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搬了家。 因沈瑞的九如居是大老爷提名,二老爷便也在书房里想了半天,为沈珏住所起了个“松柏居”的名字。 沈珏得了新院名,面上自是恭恭敬敬地谢了二老爷,私下里却与沈瑞唏嘘道:“旁人家的父亲,都是望子成龙……如今大伯与父亲却只盼着咱们两个平安康泰,这叫人心里发酸呢……” 沈瑞想着因近日搬家的事,沈珏在读书上的心思又有些散漫,就轻哼了一声,道:“即便长辈们没有殷勤期盼,你就想要偷懒不成?” 沈珏讪笑道:“不过就歇几日……” 沈瑞摇头道:“何表弟都过了府试,珏哥再不急,明年二月要是过不了县试时可别对着我哭!”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心中也带了几分紧迫。他可是比何泰之大两岁,本来下场年岁就大了,要是再止步县试,那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木落归本(六) 前院,书房。 二老爷从大老爷手中接过一张纸,看着上面列着的几个从四品到正四品的地方官职,半响无语。 “你在侍讲学士的位上,已经满了九年。如今格局,且不说新学士已经上任,就算新学士过两年升转,你后边那三个都不是吃素的。何苦留在方寸之地,争得大家撕破脸?”沈大老爷道。 翰林院如今四个从五品侍读、侍讲学士中,二老爷是资历最深,可也因沈家兄弟至今中立的缘故,成了靠山最弱的。 那三位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阁臣的影子。二老爷继续在翰林院熬下去,等到大学士再换人时,也未必能争过那几个。 “大哥意思呢?是赞成我出京?”二老爷沉思了片刻,抬头问道。 二老爷的资历,轶满九年晋升两级无异议,那就是从四品位上。可京官的职位中,从四品只有国子监祭酒一个缺。 国子监祭酒是“小九卿”之一,是极清贵的官缺。早在“京察”开始不久,就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一职,从弘治十二年因上任祭酒因“不职”被免官后,开始出缺。李东阳向今上举荐弘治四年因疾致仕的前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继任国子监祭酒,不少言官也纷纷举荐谢铎。 弘治十二年八月,朝廷提升谢铎为吏部右侍郎掌国子监祭酒,开部堂官兼国子监祭酒之先河。 不过谢铎无心出山,多次上折请辞,迟迟不肯动身赴京。直到弘治十三年四月,今上派了钦差过去谢铎家乡,谢铎才开始启程赴京,走到途中因卧病,就以病为由,托地方官向朝廷递辞呈,病势稍起后返乡。今上爱惜人才,不准辞呈,再次下旨相召。 谢铎只得再次离乡,十一月抵京。 今年“京察”后,谢铎再次上折子乞老。 盯着谢铎位置的不是一个两个,可最后还是希望落空,今上依旧是不准辞呈。 二老爷在翰林院资历有了,却没有能越级提拔的政绩。想要继续留京的话,只能往正五品的职缺上看。 沈家亦是累世宦门,大老爷如今在九卿位上,想要给二老爷谋一京缺不是难事。 可是去做正五品的京官,还不如现下从五品的学士清贵。 大老爷道:“要是想升转,京缺不能了,外放的话,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盐运司同知可补,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也可勉力一试……” 说到这里,他犹豫一下道:“要是想留在京中,也不是不可,詹士府右谕德有缺……” 詹士府虽是炙手可热的衙门,可右谕德只是从五品。二老爷现下过去熬,等到太子登基,就能混个太子近臣的身份,不过想要出头也不容易,上面压着好多人。 外放地方,即便不是掌印官,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胞兄在京城为奥援,二老爷也不会被欺负了去。 要是按照大老爷的意思,自然希望二老爷选择外放。 二老爷也是奔五十的人,继续在从五品的位上熬日子,说不得就止步正五品。趁着外放的时候放出去,品级升上来,以后再回京,就可谋小九卿之位。 不过二老爷自打入仕,就在翰林院,并不曾出京。大老爷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有些不放心他外放。 二老爷听了兄长的话,耳边响起一句话:“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十余年的蹉跎,已经印证了三太爷当初这句话如此准确犀利。 二老爷只觉得心里一揪,沉默了好半响道:“大哥,我想要出京……” 三老爷身体不好,到了三伏天上下都精心看护着,倒是没出问题;没想到伏天过了,秋风乍起时,三老爷贪凉吹了夜风,就开始发起烧来,随即诱发宿疾,没过几日就卧床不起。 三太太已经将八个月,肚子显怀,为了三老爷的病,差点动了胎气,被徐氏下令卧床养胎。 大老爷、二老爷都有职在身,轻易脱不开身。三太太重身不便,徐氏又要忙着里里外外的事,侍疾的差事就最后就交给沈瑞与沈珏两个。 沈瑞自然是无话,虽说在三太太有身孕后,大老爷夫妇没有再提过让他兼祧两房的话,不过身为长房嗣子,为徐氏分忧,给叔叔侍疾也是尽孝。 他进京半年,已经瞧出来大老爷夫妇对三老爷完全是养儿子没模式。或许三房没选嗣子,也是大老爷夫妇不放心将三老爷交给旁人照顾。 至于沈珏,这半年与沈瑞同出同进的已经成为习惯。即便在侍疾过程中略显笨拙,看到三老爷咳出黄绿色浓痰时面上有些僵硬,不过总的表现依旧是可圈可点。 三老爷每年都要病个一两回,之前除了兄嫂探问,就是三太太精心服侍。如今换了晚辈在身边侍疾,对于三老爷是个新奇的经历。 沈瑞、沈珏侍疾没两日,沈琴、沈宝两个也主动请缨。 客居半年,三老爷待他们两个教导的用心,他们心里也念三老爷的好。开始时候,两人没好意思主动请命,是因徐氏只安排了沈瑞、沈珏两个侍疾,没有吩咐他们俩。 他们两个一个有学生之名,一个有学生之实,其实主动请命侍疾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三老爷至今未定嗣子,他们怕有嫌隙,才畏缩不前。 不过他们两个坐了两日,到底心下不安,就坐不住了…… 如此一来,三老爷跟前就换成四人侍疾,分作两班。沈瑞与沈琴一班,沈珏与沈宝一班。 沈瑞之前对沈琴的印象并不算好,沈琴即便没有什么坏心,不过嘴巴很坏,常犯“无心之过”。 不过经过这半年接触,沈瑞也看出沈琴的变化。 沈琴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行事稳重许多。只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言谈行事已经能看出几分略带稚气的急公好义。 这日下午,轮到沈瑞与沈琴侍疾。 服侍三老爷用了药,安置他睡下后,沈瑞与沈琴两个就退到西稍间。 炕几上有一本《四书集注》,还有一本上一科会试的时文汇编,前者是沈琴的书,后者是沈瑞的。 这也是徐氏对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几个在侍疾的时候也要温习功课。 学习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不是看他们几个自律,徐氏早就另请先生,暂代三老爷授课,不会让他们放羊似的,毕竟读书是大事。 沈瑞洗了手,坐在炕边开始看了起来;沈琴却是面带踌躇,一眼又一眼地望向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抬起头:“琴二哥有事?”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瑞哥,我与宝哥是不是该告辞了?” 沈瑞讶然,撂下手中书卷:“不是要等族中长辈进京,过了明年春闺才回去么?琴二哥怎么说起这个来?可是下人有所怠慢?” 沈琰与其他族中秀才能不能举业后上京,如今还不好说,可是八房沈流是早就定下今年进京赴考的。 沈琴连忙摇头:“大伯娘治家有方,哪里会有那样的事?” 沈瑞挑眉道:“那是为甚想要离开?” 沈琴神色有些黯然:“三叔耗了精神,大夫不是说宜静养么?” 沈瑞沉吟不语,关于三老爷的病,他与徐氏之前也谈起过。 徐氏那里,就是否让三老爷继续教导他们四个族兄弟之事,也在犹豫。 之前本是计划让三老爷教导他们一年,后来三老爷兴起办学的念头,徐氏与大老爷夫妇两个不忍拦着,不过也提心吊胆。 如今三老爷一病,他们身为兄嫂难安心,也想到此处。除了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之外,也担心沈瑞等人会耽搁学业。 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正是夫子教导,整日学习的年纪,总不好让他们拿前途来迁就三老爷。 见沈瑞不说话,沈琴又道:“洲二伯要外放为官,要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正好无需劳师动众,直接顺路回家……” 沈洲要外放的消息,在沈宅已经不是秘密。 为了此事,二太太还哭闹了一场,闹到最后惊动乔家,连乔老太太都亲自登门,与大老爷夫妇不欢而散。 如今二老爷的名字已经在吏部排着,就等着栓选。 以沈家大老爷如今的身份,与二老爷老翰林的资历,不会派到穷乡僻壤去,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山东、闽浙、湖广这些富庶省份。 沈琴单单是为了三老爷“耗神”,起了早离的念头? 望着那已经翻出毛边的《四书集注》,沈瑞皱眉道:“琴二哥是想要参加明年县试?” 沈琴听了,身子一僵,随即苦笑道:“瑞哥果然是聪明人……” 明年会试在二月,殿试在三月,京城落第举子回乡早说也要在二月末,那样的话,回到松江就是四、五月份,可是县试时间在二月。 “连先前最执着考试的全三哥都耐心性子,越过明年院试,琴二哥怎么突然急切起来?”沈瑞不解道。 沈琴倒是实话实说道:“如今三叔教导我们的,都是简单的东西,族学里的夫子也能教导,何苦还非要留在京城,还累了三叔?再说,瑞哥与珏哥明年定是要下场的,我与宝哥也不想落的太远……” 沈瑞眉头微蹙:“这也是宝四哥的意思?”沈琴点点头:“只是怕三叔多想,也因松江路远,不想要麻烦长辈们费心,才一直没说……如今要是洲二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顺路回去,也能省了麻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贞元会合(一) 不管沈琴、沈宝两个是顾及三老爷的身体,还是真的不想错过明年县试,既能对沈瑞将这话说了出来,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沈瑞往徐氏那边透个话。 要是他们两个过去说,倒像是嫌二房待客不妥当似的。 沈瑞想了想道:“要是二叔选的不是南边的缺呢?” 沈琴道:“那能不能看看松江会馆那边的人,要是有人回乡,顺路就回了……” 他与沈宝两个十四岁,想要单独上路,二房长辈也不会放心。二千里路,不是二百里,路上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沈瑞见他连这个都想到了便道:“且看看长辈安排,二叔那里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下来……” 等到徐氏跟前,沈瑞转达了沈琴、沈宝想要归乡之意。 徐氏闻言,亦是犹豫。她的心里还是赞成三老爷静养的,不过对于沈琴、沈宝提出的想要随同乡南下的事却不赞成。 族侄是随着她这个族伯母进京的,即便要回去,也当二房安排人手妥妥当当送回去。 此事就耽搁下来,只等二老爷的外放结果。 等到中秋节后,三老爷终于痊愈。人清减了不少,面上更是瘦的双眼都洼陷进去,看得沈瑞、沈珏等人都胆战心惊, 倒是几位老爷、太太,见怪不怪,反而觉得三老爷这两年已经不错,早先每逢换季时总要病一病的,可打去年冬里到今年秋,就只病了这一次。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五,吏部双月大选,二老爷的补缺也正式下来。 洪武间,定南北更调之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 若非如此,二老爷原籍在南直隶,现籍在北直隶,要是南北都规避的话,就只能选两京任职与西北、西南任职了。 二老爷由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升调从四品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 在亲朋好友眼中,二老爷京官转外官,算不得喜事。 不过,江西行省地处江南,百姓富庶、文风鼎盛之地,不管是大老爷、还是二老爷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二老爷这里,也开始准备离京。原本九月初就有宜动身的吉日,不过因沈珞祭日在重阳节,就定了九月十一启程。 二太太先前还闹,如今已经有了结果,知晓再闹无用,便也安静下来。 如今二房需要考虑的,就是带不带沈珏与玉姐南下。 至于二太太,那不用说,自然要跟在二老爷身边的。 沈家没有公婆需要媳妇进孝,二太太即便觉得京外穷困,也不想离开丈夫,孤零零一个人留京。 沈珏才正式过继到二老爷夫妇名下,正是当相处生情分的时候,两下分离难免感情生疏;玉姐十二岁,却到了该教导规矩、相看人家的岁数。要是随着父母南下,说不得亲事就要被耽搁。 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两个商议一番后,定下沈珏南下、玉姐留京的决定。 除了舍不得将玉姐嫁出京外,兄弟两人也不相信二太太会教养女儿,还是决定将玉姐留给徐氏教养。 对于玉姐这个庶女,二太太这十来年,虽没有磋磨,可也没有上心过的时候,不过是无视。 只因沈家嗣子少,玉姐即便是庶出,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徐氏这个当家人又公正,才没有下人敢怠慢欺负玉姐。 至于沈珏,读书资质甚好,性子散漫无恒心,二老爷想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长辈们的决定一出来,沈珏就有些傻眼。忐忑中又带了几分期待,因为二老爷南下时会先送沈琴、沈宝回松江,再逆江而上到江西。 就为了这个,面对长辈们的盘问时,沈珏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表示自己乐意随嗣父母南下。 等回过神来,沈珏心中不知是酸是涩。 跑到九如居来,他看着沈瑞,颇为愧疚:“方才脑子一热,倒是忘了二哥……我们都走了,岂不是就剩下二哥一个人在京里?” 旁人不知道沈珏,沈瑞还能不知道? 每当沈珏脸上露出这样挣扎复杂的模样,定是又想起本生家来。 与沈瑞这个伪少年不同,沈珏是真正的十三岁,遭逢骨肉生离,想念那边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私下里与沈瑞也埋怨那边,如今肯定在相见或不见中犹豫了。 沈瑞道:“你以为你会去多久?三年后二叔即便不调回来,你也会被送回来应童子试。不过几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好好收收心安心听二叔教导吧……” 沈珏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我满心舍不得二哥,二哥倒是心狠……” 沈瑞笑道:“那我说舍不得,珏哥就留京不走了?” 沈珏翻了个白眼,抱胸道:“想的美!眼气去吧,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我可是要去见世面去了……” 东宅里,三老爷书房。 沈琴、沈宝已经定下随二老爷南下,过来与三老爷致歉。三老爷不仅是族叔,还是教导他们兄弟两个的师长,他们越过三老爷就议返乡之事,也是不对。 三老爷面上露出几分不舍,可想着长兄、长嫂的劝告,也晓得其中道理。 自己即便有心开书院教学,也不是一撮而就之事,需要慢慢筹划,可沈琴、沈宝年岁却是耽搁不得,正是该勤勉苦读的时候。 如今兄嫂并不拦着他办书院,可也不希望他“纸上谈兵”,希望他好好去其他书院考察一番,看夫子怎么授课,如何引导学生之类。将这些都摸清了,再开始招学生,省的浪费自己精力,还耽搁了学生功课。 三老爷心里虽觉得有些挫败,可也晓得兄嫂说的有道理。 只是如今三太太临盆在即,他又才痊愈不久,倒是不急操心办学之事。对于沈琴、沈宝的离去,即便觉得不舍,他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琴哥是急性子,只是读书之事不是心急就可的,需循序渐进……明年要是想下场也不是不行,只是胜败需从容……”三老爷先对沈琴教诲道。 沈琴恭敬应了,三老爷又望向沈宝:“只是宝哥这里,这一南下,要与你老师岔开了……” 祝允明是举人,今年年底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会试。 沈宝抬头道:“过几年侄儿与琴二哥再来京里,总有再听先生与三叔教导的时候……” 祝允明与他有师生之名,三老爷与他却有师生之实。在沈宝心中,同只相处了几日的祝允明相比,三老爷更亲近,眼中就带了不舍。 小家塾开设这半年来,三老爷除了教导四人四书五经,私下每日还抽出半个时辰,指点沈宝书法技艺。 虽说半年的时间,沈宝的字画还不到改头换面的地步,不过进益也颇深。 到了重阳节这日,是沈珞周年祭,沈珏正式除服。在此之前,沈瑞身为堂弟,已经服完九月大功。 因沈珞去世时年纪小,家中长辈都在,烧周并没有大张旗鼓做法事,只在京城几处寺院里舍了钱米,为他做了几处供奉。 沈家这里,自打进了九月气氛就开始凝重;到了正日子这天,沈大老爷从衙门告了假,带了三老爷、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随着二老爷一家去了昌平,给沈珞烧周年。 只徐氏留在家里,照看快要足月的三太太。 等到日暮归家的时候,就见门外管事都是神色激动地上前报喜。 今日中午三太太开始发动,用了一个半时辰,申正生下一个小少爷,母子均安。 几位老爷都欣喜不已,二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眼泪立时出来。 “我的珞哥回来了……”她在心底喃喃自语,心里又酸又软。 东宅产房外间,徐氏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心里担忧不已。孩子虽是将足月生产,可体重还不到五斤,又瘦又小。 徐氏虽没有生产过,可却是看着沈珞与玉姐落地的。沈珞生下来五斤八两,玉姐则过了六斤。同别人家的孩子相比,并不算大。 眼前这小婴儿,同当年的沈珞与玉姐相比,还要小了一圈,小胳膊小腿细弱的吓人。 待婢子进来禀告,几位老爷与二太太、少爷们回府,如今正往这边来,徐氏忙收敛不安焦虑的神色,露出几分喜意,迎了出去。 三老爷强自镇定,可面上依旧是带了兴奋的潮红,喘息也加重。 大老爷、二老爷无法,只好强拉着他,让他走的慢些。 “我有儿子了,大哥、二哥,我有儿子了……”从在大门口得了消息,三老爷嘴里这来这一句,现下手舞足蹈地念叨起来:“哈哈,我有儿子了!” 大老爷含笑颔首:“晓得了,晓得了……” 二老爷亦笑着,心里除了欢喜还有些茫然。 何谓生,何谓死? 一年前的今日,珞哥身故;一年后的今日,新生儿落地。 若是人死后能转世投胎,那珞哥是不是也该进了轮回,再生人世? 二老爷并非佛教徒,不过在妻子的念叨下,也开始惦记起生死轮回来。倒不是像二太太那样,神神叨叨地觉得沈珞再次投胎沈家,而是希望儿子能转世投胎再入人间,娶亲生子,将上辈子没经历的都经历了,好好过一辈子。 沈瑞等人,跟在几位老爷身后,自然也为三老爷欢喜。 三老爷在几位老爷中虽算年轻的,可也三十好几的人,旁人这个年纪都快抱孙子,三老爷这才有了头生子。 只是这落地的日子,有点不赶巧,正赶上沈珞祭日。 想着二太太的脾气,众人不由都望向二太太的背影。二太太早已拭了眼泪,不过目光依旧湿润着,在婆子的搀扶下,脚步中了几分急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贞元会合(二) 待看到襁褓中的新生儿后,大老爷、二老爷便心下一沉。三老爷直愣愣地看着,欢喜中带了几分忐忑:“大嫂,这是哥儿不是姐儿么?怎么这么小?” 徐氏笑道:“这是疼娘的孩子,要是哥儿胖了,当娘的可要遭大罪。弟妹今儿午时发动,两个时辰就生下哥儿……旁人家的孩子,哪里有生的这么顺当的?现下小不怕,到底是将足月而生,只要乳母奶好,等到百岁的时候照样是大胖小子……” 三老爷听了,这才安心,却是死活不敢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伤了这小婴儿。 沈珏、沈琴、沈宝几个家中都有弟妹或侄儿、侄女,只有沈瑞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回见刚落地的新生儿。 看着那红红皱皱的小脸,稀稀落落贴着几根头发,沈瑞实是不能在这小婴儿脸上看出“头发浓密”、“眉眼俊俏”来。 可瞧着徐氏笑呵呵的模样,又不像是扯谎。 二太太站在徐氏跟前,看着徐氏怀里的襁褓,眼睛直勾勾的移不开。 徐氏察觉出她的异样,侧身将襁褓交给乳母,吩咐乳母带下去,随即对众人道:“也看了小侄儿来,大家还是先回去梳洗……” 二太太醒过神来,一把拉住乳母:“珞哥……珞哥……” 那乳母吓了一跳,胳膊也一抖,差点惊醒襁褓中的婴儿。 徐氏见状,忙拉下二太太的手:“二婶出去一日也乏了,还是先回去歇歇……” 几位老爷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二太太并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这大半年二房里关于“珞哥投胎”的话也传出来过。 虽说沈珞也是他们心疼的子侄,却不会听信二太太的疯话,将三房新落地的孩子当成是沈珞转世。 二太太眼泪簌簌落下,望着徐氏恳求道:“大嫂,真的是珞哥回来了……不仅生在这个日子,长得也与珞哥当年一般无二……” 徐氏本就心里担心才落地的侄儿,怕惊到三老爷,强忍了不安强颜欢笑,二太太这里却又给添乱,很是不耐烦。 不过见二太太满脸流泪,心中叹息一声,她便只有忍了恼怒,道:“二婶想左了,孩子落地不都是一个模样?珞哥要是转世投胎,如今都要百岁了,这日子也对不上……” 二太太“呜呜”哭泣,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上前,扶了她的肩膀道:“你太累了,回去歇歇……”说罢,连搀带扶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脸色带了愤怒,之前二太太私下念叨那是自己犯病,如今到大家跟前来哭求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要夺了他的儿子过去? 里面三太太刚生产完,二太太这个做嫂子的问也不问一句,还惦记起他们的孩子,这是想要作甚? “大哥、大嫂!”三老爷越想越恼:“四哥是我的儿子,谁要也不行!” 大老爷皱眉道:“她糊涂,旁人也没糊涂,你计较个甚?左右你二哥明日就带她走了,你生气也是白生气……” 徐氏亦劝道:“今日这日子,她心里难受,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三老爷听着兄嫂的劝,依旧不放心,冷哼了两声道:“今晚这院子可要多安排人手,要是她起了坏心偷了四哥去呢?”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浑说什么?你侄儿们还在呢,莫要叫孩子们笑话……” 三老爷这才闭嘴,不过神色之间,依旧带了几分不安。 大老爷见状,心下一软,道:“且放心,我去与你二哥说,定不会让她再闹什么幺蛾子……” 二房,上房。 二太太拉着二老爷,泪如雨下,道:“老爷,那真是珞哥啊,老爷认不出么?” 二老爷轻叹道:“珞哥已经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哽咽道:“老爷,我心里难受,那是我们的儿子回来了……是珞哥回来了……” 二老爷见她反复就这一句,神色之间已经有几分癫狂,心下一惊,带了几分试探道:“珞哥回来了?” 二太太猛地抬起头,看着丈夫,使劲点头道:“老爷,真的是珞哥回来了,我梦到珞哥了,他说要再给我们当儿子,才托生在三婶的肚子里……要不然三叔三婶成亲十几年,一直没动静,怎么珞哥走了就有了动静?” 二老爷皱眉道:“就算是珞哥回来了,如今已经成了三弟的儿子……” 二太太眼中露出疯狂,双眼放光道:“老爷,那是珞哥,我们的儿子……明早我们偷偷带珞哥走吧,我们一家人口不分开……” 看着二太太面上的兴奋,二老爷只觉得心里发寒。 且不说三老爷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儿子被“偷”的打击;就是四哥刚落地的孱弱模样,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 二老爷想着自己刚才本要甩袖而去,就一阵后怕。 真要明早让二太太折腾这一出,那后果不堪设想,不说三老爷、三太太会恨他们一辈子,大老爷与大太太那里也不会再原谅他们。 原本对妻子的那点怜惜,已是半点不剩。三十年了,她心里依旧只有她自己,何曾考虑过旁人。 二老爷强忍下愤怒,安抚道:“好,好……你先歇一歇精神,我来想法子……” 二太太今日去祭亡子,本就心力交瘁,又大喜大悲哭了这一场,在丈夫的安抚下沉沉睡下。 等二老爷皱眉出了屋子,大老爷也过来。 “三弟吓坏了,生怕二太太要去偷孩子,你仔细盯着她些……”大老爷开门见山道。 二老爷满脸羞愧道:“给大哥大嫂添乱了,我会看着她,不会让她再胡闹……” 大老爷点点头,叹气道:“我晓得你也不容易,只是我与你大嫂都老了,这个家里,再也禁不住折腾……”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庆幸二老爷之前的选择。 若是二老爷留京,二太太还不知会怎么闹腾。除非狠心将她拘起来,否则又要闹得上下不安生。 大老爷从不插手二老爷房里事,此时也忍不住道:“你大嫂已经后悔了,后悔二太太进门后没有好好教导她……你纵容了她半辈子,难道还要纵容一辈子?以后当管也要管束些,要是她再这样糊涂下去,以后珏哥也难做……” 二老爷低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再纵着她……” 二老爷明日就要启程离京,大老爷也不好再多说,叹了叹气,就离开了。 今日三太太生产,本是大喜事,可前有沈珞祭日,后有二太太闹这一出,将这喜意也冲淡了几分。 九如居里,沈瑞换下素服,叫了热水。 如今重阳节,秋高气爽,不过一早就出城,也野外吃了半天沙子,感觉身上灰蒙蒙的。 等到洗完澡,就见沈珏做在外间椅子上,看着窗外发愣,不知再想什么。 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也是才沐浴更衣的模样,沈瑞皱眉道:“这都深秋了,你也敢顶着湿头发出来……” 沈珏转过头来,带了笑道:“我方才带了帽子……” 明日就要离京,沈珏期待中带了几分惶恐:“这一别就要三年呢……” 沈瑞吩咐冬喜取了两块毛巾,扔给沈珏一条:“先擦干了头发再说话……” 京城习俗,十月初一才烧地龙。 如今屋子里虽不算冷,可到了傍晚也有些阴凉。 沈珏接了头巾,心不在焉地擦了头发。 沈瑞看出他心里不安,可有些事他早已劝过,再啰嗦也没意思,就岔开话道:“初三是寅日、初五是辰日,乡试该放榜了……” 乡试榜单又叫“龙虎榜”,惯例选在寅日或辰日放榜。 “不知沈琰考的如何?”沈珏听了,道:“他年后带了老娘与兄弟去南京,要是中了举人,不知会不会带老娘与兄弟来京城……” 沈瑞道:“可惜沈瑾,预备了三年,还是错过了这一科……” 沈瑞心里是真的希望沈瑾早日举业,支撑起四房,要不然四房笑话越来越多,即便牵扯不到他身上,听了也叫人心烦。 沈珏轻哼道:“十八岁的举人金贵,二十一岁的举人就常见了……当年过了院试就跟中了状元似的翘尾巴,活该眼下丢人现眼……” 沈瑞皱眉道:“嘴下留德,你也不小,以后说话也别这样肆无忌惮……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随二叔南下,以后少不得随二叔往来应酬,还是需谨言慎行……” 沈珏忙告饶道:“晓得了,晓得了……这半月来,二哥都念叨几遭了,难道我就是那祸头子?” 到了晚饭时候,因要给二老爷一家与沈琴、沈宝兄弟践行,徐氏在正房设宴。 沈瑞与沈珏结伴过去,除了刚生产的三太太之外,旁人都过来了,只有二太太不在。 二老爷与大老爷夫妇告了罪,只说二太太乏了,先歇下。 大老爷夫妇没有多问,三老爷暗暗松了口气。 即便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可是二太太一副要夺子的架势,三老爷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嫂子。 没有二太太这个捣乱的在,晚饭气氛很好。 对于沈家二房来说,三房添丁是大喜事。 即便小长房与小二房都有了嗣子,可这个侄子来的也不晚。 只有徐氏,想着四哥的孱弱,心情复杂。 现下孩子还小,看不出什么;只要稍大些,才能看出好坏。 要是如三老爷这样的身体,还不如生个女孩,不过是娇养十几年;要是个男孩,就要拖累沈瑞一辈子。 并非徐氏冷心肠,不心疼这个侄儿,实是她身为长嫂,精心照看三老爷三十多年,知晓其中辛苦。 等用了晚饭,沈珏舍不得沈瑞,就跟着沈瑞回了九如居,兄弟两个同榻而眠。将婢子都打发下去,兄弟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不少,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到沈珏道:“四哥看着病弱,以后不晓得能不能……离四哥远点,莫要担了嫌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贞元会合(三) 次日,九月初十。 因二老爷明日就要离京南下,亲朋好友就在这一日上门践行。 虽说在外人眼中,二老爷出京并不是光彩事,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在,也没人觉得二老爷以后会回不来,倒是没人会避之如蛇蝎。 乔老太太这次倒是没来,只打发儿子媳妇过来。因外放之事,乔老太太对于二老爷这个姑爷意见颇深,连大老爷都埋怨上。 大老爷罢了,她这个姨母向来管不住;二老爷这个姑爷这次一意孤行,引得老太太是真恼了。 在她看来,自然是大老爷只想着自己的富贵,对于二老爷这个弟弟不尽心,否则就不会在“京察”的关键时刻,让二老爷为庶务离京。 否则以二老爷的资历,即便升转不到詹士府这样的热门衙门,升转到小九卿衙门做副手也不成问题,哪里到了需离京的地步。 偏生她跟二老爷抱怨几句,二老爷只一味为大老爷说好话,倒好像她这个老婆子在挑唆他们兄弟感情似的。 乔老太太气的不行,最后也懒得管了。 二太太这日并没有出来待客,旁人问起时,徐氏面露为难道:“昨日伤心了,精神有些不足,就没有出来,还请大家体谅……” 亲朋故旧,多晓得昨日是沈珞祭日,倒是不好多问。 乔大太太这个娘家嫂子却是不好不去探看的,徐氏就让人引她到二房,她本以为小姑子因丈夫外放心中不自在耍脾气,正想怎么规劝一二,没想到到了二房却看到二太太睡得正香,压根都没有起身。 外头一堆客人,可是为了二老爷夫妇一来,她这个正主却是是睡觉? 乔大太太气了个半死,可也没法子。 二太太四十多岁的人,连徐氏这个厉害的婆家大嫂都管不了她,自己说多了里外不是人。 等回到家里,乔老太太问起时,乔大太太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否则以老太太的脾气,就要怪她这个大嫂不懂事,不去劝小姑子了。 她便只说起二太太昨日乏了,今日没精神,没怎么出来待客。 乔老太太晓得女儿脾气,只当她还在与丈夫呕气,叹了两口气,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吏部行文都下来了,这个时候即便再恼,还能抗旨不尊? 到了九月十一,沈瑞带了管家随从等人,将二房一家与沈琴、沈宝送到通州码头。过来送行的,还有身上没有官职的乔二老爷与沈琦。 至于三老爷,原本也想要跟着出来,却被大老爷夫妇借口四哥“洗三”给留下,没敢让他再奔波。 三老爷的身体,做怕喜怒,这几日却是心绪波动颇大。 直到登船,乔二老爷也没有见到姐姐的面。 他没想太多,只同二老爷与沈珏说话。 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脾气又臭又硬,乔二老爷倒是个识趣的人,对待沈珏也是真心亲近。 沈珏的性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见了乔二老爷几次,对于这个便宜舅舅,倒是觉得投契。若不是这次要随嗣父母南下,说不得舅甥两个还真的能乐呵到一块去。 来码头的时候,沈瑞身边带着长寿与柳成两个,等回京时只剩下长寿。柳成被沈瑞托付给沈珏,带回松江去了。 与长寿不同,去年沈瑞虽与柳成家签了契书,却不是死契,柳成并未入奴籍。 之前在松江时,沈瑞将柳成带在身边,是想要回报柳芽当年的援手之义。如今沈瑞定居京城,却不得不考虑柳成读书的事。 先前三老爷授课时,允许书童旁听,以后沈瑞出去读书,柳成想要借光读书可就没有那么便利。书童毕竟不是陪读,尊卑有别。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柳成回乡读书。 至于柳芽,沈瑞也仔细问过。 柳芽看重柳成这个弟弟,不过这世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加上她虽相貌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晓得即便回家除了被爹娘再卖一次,也说不到好人家,就决定留在沈瑞身边服侍。 沈宅三路五进大宅,呼啦啦走了一半人,一下子冷清下来。 徐氏不放心玉姐一个人住在西路,已经将她挪到正院跨院。 玉姐与沈珏一样,要为沈珞服一年孝,如今除服,可以随徐氏出来交际。十二岁的姑娘,想要寻一门妥当的亲事,总要看个一两年。 玉姐虽是庶出,可是沈家三房唯一的女儿,倒是不愁嫁。只是想要寻个合心的,也不容易。到底是庶出,即便生母是良妾,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会挑剔;低一些的人家,又是多为攀附来的。 每每想起玉姐的亲事,徐氏也是发愁。 不过同玉姐的亲事相比,眼前最重要的却是沈瑞读书的事。 如今沈珏、沈琴、沈宝几个都走了,三老爷又刚得了儿子,兴奋的紧,也无心教书,可沈瑞总不能在家里自学。 原本带沈瑞上京时,关于学校的事情,徐氏与大老爷就有安排,那就是春山书院。不过后来被三老爷一打岔,沈瑞就同族兄弟们留在沈家,没有送到书院去。 虽相信三老爷的学问,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大老爷与徐氏心中并不情愿。 要知道在人际往来中,同窗是重要的人脉。少年时大家性子天真浪漫,喜恶出于本心,最容易结交下真正的友谊;等以后到了,晓得计较得失,这情分就杂了。 只是三老打小被兄嫂护着好,不通世情,才会一时兴起留了侄儿在家读书。 大老爷与徐氏不愿扫他的兴致,想着左右就一年功夫,大不了晚一年送沈瑞去书院。 没想到小家塾没坚持一年就散了,送沈瑞入春山书院的事情就又列入日程。 偏生二老爷离了翰林院,要不然就是一封荐书的书。 因春山书院名声在外,想要往那里送子弟入学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所以那里入学也卡的最严。 需是翰林院子弟或亲属,要有荐书,还要有入学考试,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二老爷已经离了翰林院,沈瑞想要入学,只能寻何学士与沈理要荐书。 徐氏与大老爷商议一番后,还是决定请沈理帮忙。 要是论起来,何家是大老爷连襟,沈理只是族侄,何家与沈家的关系,未必比族人远了;不过沈理到底对沈瑞不同,要是略过沈理,回头说不得他心里还难受。 正好十一这日是四哥“洗三”,亲朋好友也过来贺喜。 沈理从翰林院当值出来,也专门过来贺喜。他与三老爷年纪相仿,名为叔侄,实际上更像是好友。对于三老爷添了一子之事,到底是喜大于忧。喜的是三老爷终于有后,忧的是大老爷夫妇向来疼宠三老爷这个幼弟,如今有了嫡亲侄儿,不知会不会越过瑞哥这个嗣子去。 即便从法理上说,沈瑞是大老爷夫妇的儿子,是比侄子亲的;可人情是人情,要是大老爷夫妇不重视血脉,当年也不会多年不过继嗣子,想要让沈珞兼祧。 等沈瑞等人从通州回来,徐氏正与沈理商量沈瑞读书的事。 沈理道:“婶娘只管交给侄儿,待侄儿周旋好了,安排瑞哥过去考试就是。” 春山书院每年二月新生入学,沈瑞现下过去,算是“插班生”。 “如今这个时候入学,会不会让六哥为难?实在不行,等到明年二月也没什么。”徐氏道。 沈理回道:“之前也有半路入学的,就是入院考试单出,比平素要难些。不过也就是县试水平,瑞哥这里是不怕考的,婶娘尽管放心。” 徐氏担心的,哪里是沈瑞的成绩,不过是怕太麻烦沈理,引得谢氏不高兴。 沈理固然全心全意为沈瑞打算,可后头还有个谢氏。 虽说同为相府出来的娘子,可徐氏与谢氏不同。 徐氏小时候,徐父就已经被除官免职,经历人情冷暖;要不是三太爷为人方正,顾念与徐家的旧情,也不会给长子定下徐氏为妇。 等到徐氏嫁入沈家没几年,三太爷夫妇相继离世,然后就是六年孝期。 要不是大老爷任职勤勉,徐沈两家又有几门姻亲在官场为助力,沈家说不得就要彻底沉寂下去。 沉沉浮浮的,也就养成徐氏从容豁达的性子。 谢氏身为状元之女,后为状元之妻,父亲又入成阁臣,却是未经挫折,一日比一日风光。 沈理与九房堂亲关系疏远,自婆母故去后,谢氏就越发自在,无人辖制。即便在京中,同二房与其他族兄弟有往来,也是君子之交。 只有沈瑞这里,因是“恩亲”之子,沈理对沈瑞极为看重,视若手足兄弟。谢氏也跟多了个小叔子似的,难免不自在。 谢氏在丈夫跟前待沈瑞殷勤,过后瞧着就有些勉强。自从沈瑞来京后,她往二房应酬的次数多,笑容也越来越浅。 偏生沈理粗心,察觉不到妻子的小心眼。 沈瑞知趣,就借口读书,鲜少往沈理身边凑。 徐氏恼谢氏的小家子气,可也不愿挑开来让沈理难堪。毕竟沈理入仕十来年,能到今日,多赖岳家提挈。 “你家二哥也八岁了,如今送瑞哥过去春山书院,会不会耽搁了你家二哥以后上学?”徐氏想了想,还是问道。 问出这一句,她已经有了后悔。 要是直接请何学士帮忙,哪里用得着顾忌这些? 之前只想着不让沈理难做,可这事交给他,说不得谢氏心里就又不自在。 沈理失笑道:“婶子怎么会问起这个?二哥还有三年呢,又不是每家只能送一个子弟过去……”沈理毕竟是翰林院仅次于掌院学士的侍讲学士,没过几日就打发安排妥当,打发人过来传话,让沈瑞准备准备,十六日去春山书院参加入学考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章 贞元会合(四)(第一更) 春山书院的入学考试,与县试水平等同,并不是说笑。 九月十六这日,沈瑞就在三老爷的带领下,来春山书院参加了入学考试。 虽说对于这种考试模式有些好奇,不过经历过上辈子的应试教育,等沈瑞拿到考卷后,就进入了应答模式。 看得监考的山长与几位夫子暗暗赞叹,要知道这样在几位师长的注目下答题,不是哪个都能同沈瑞这样从容自若。 春山书院用这种法子,震慑了不少学子,推掉了不少走后门的学生家长。 否则的话,官宦人家子弟,只要在读书上用心,资质不是木头,学习五、六年应对县试水品的考卷应该多能过关。真有笨的,家长也不会丢丑往这边送。 沈瑞出自沈家,是沈洲的嗣侄,沈理的族弟,与翰林院有香火情。 虽说官场上向来人走茶凉,可沈洲才走半月,春山书院这里也不至于就故意为难他的侄儿。不过是例行如此,大家没有特意为难沈瑞,也没有放水就是。 春山书院为何在京中能占有一席之地,那就是“严进严出”,保证学子水平。 春山书院的山长,与沈瑞印象中的枯瘦老翰林不同,是个略有些富态的七旬老翁。他望向沈瑞的目光有审视,不过等到看着沈瑞的试卷,老人家的目光就带了赞叹。 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手毛笔字就是第二张脸,沈瑞的“第二张脸”并不难看。 即便在四书五经上他才认证学了三、四年,可这一手字却不是三、四年的水平。加上他年纪在这里,旁人不知的,难免就想着他是打小苦读出来的,对于他的学习水平也就高看一眼。 凭借着一手好字,还有圆圆满满的答卷,沈瑞通过了春山书院的考试。 他不知道,眼前这些胡子都白了的老翰林之间也爱八卦。 加上沈家独子去年死于意外之事,在翰林中本不是秘密。沈瑞离开书院后,几位夫子便开始八卦。 “要是不知沈尚书家事,倒是看不出像嗣子,瞧着倒是不比沈珞差……”一个夫子道。 另一位老翰林摸着胡子道:“沈尚书这一房虽人丁凋零,松江沈家却是大姓,选出来的嗣子,自然不会是庸才……” 总的来说,老师们对沈瑞的印象不错。 柳成已经离京,长寿的年纪大了,徐氏就让周妈妈从家生子中择了几个少年出来,让沈瑞从中选书童小厮。 沈瑞并没有直接选人,而是跟周妈妈询问了各家长辈的脾气秉性。 在沈宅大半年,对于沈家前后宅的管事、内管事之类,沈瑞也都认识了。 如今有资格往他身边送子弟的,都是下人中数得上的人物。沈瑞身为小主人,没有借着书童名额去拉拢收服下人的意思,不过是想着“龙生龙凤生凤”,从父母家人秉性来挑人手。 毕竟他身边的书童,以后就是他能倚重的心腹,要是选了不合意的,以后换起来也麻烦。最后择了两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机灵活络。两人都是阿毛、二狗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实不文雅,沈瑞就改为白砚与墨书。 至于身边的长随,除了长寿之外,徐氏早就又给了他一个,是大管家的长孙。对着长寿的名字,被徐氏改名为长福。 沈瑞在南边时,乘马车上学,那是因年纪尚小,又是寒冬腊月。在京中出行,车马多是路远或女眷与孩童乘坐,沈瑞这个年纪该骑马出行了。 对于沈瑞来说,这也不是难事。 他上辈子本就会骑马,这辈子也在半年前就学会了。 书包已经准备好,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就等着次日上学。 当天晚饭后,沈全与何泰之都过来了。 因他们早就关注沈瑞进学之事,晓得他今日参加入学考试。 对于沈瑞的成绩,他们倒是不担心,转成过来,是为了同沈瑞将春山书院再次仔细介绍了一遍。 春山书院里面的班级,仿国子监,有等级制,并不以年龄划分,而是以功名分,倒是与沈家族学类似。不过不是分成三个班,而是分成五个,甲乙丙丁戊。没有功名者入戊班,过了县试入丁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沈全与何泰之两人如今都过过了院试,在丙班,做了同窗,沈瑞是白身只能入戊班,并不与两人做同窗,这两人才担心他。 沈瑞总算晓得毛迟为何郁闷,因没回原籍参加童子试,毛迟是白身,一直卡在戊班。而沈全之前对于春山书院的事情不愿多提,想来也是因卡在丙班的缘故。 因春山书院鼓励学生早应童子试,入学的学生,多是当年或次年就参加县试,如此一来戊班就是流水的营盘,多是刚入学的十一岁少年或是籍贯在外地的学生。毛迟的年岁,坐在一堆孩子中间,不仅自己难受,夫子也会觉得碍眼。 “这样说来,小林哥现下在丁班?”沈瑞问道。 何泰之讪讪道:“正是如此,四月府试前,我们还做了两月同窗……” 别看何泰之去年还在沈家子弟跟前得意过,不过回了春山书院后,就将尾巴都收了,真的得意不起来。 春山书院里,十岁出头的童生,十四、五岁的生员,弱冠之年的举人,都是寻常。一茬茬都是优秀学子,除非过了会试,否则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比旁人强些。 听着沈全与何泰之的介绍,沈瑞对春山书院又多了几分好奇。 次日是沈瑞头一日入学,倒是无需长辈们再出面。 大老爷对沈瑞告诫几句,无非是勤勉读书、勿骄勿躁之类;徐氏这里,则是劝他多与同窗交流往来,莫要只捧着书本做书呆子。 去年沈瑞有过入族学的经验,今日进了书院,就直接在秦先生门外等了。 秦先生是昨日入学考试的“监考”老师之一,也是戊班的夫子。昨日沈瑞离开前,三老爷就带着沈瑞见过秦先生。 秦先生五十来岁,倒是比其他露面的几个先生年轻许多。 这个年纪,怎么看也不像是到了致仕的年龄。听三老爷私下告知,沈瑞才晓得他确实是翰林出身,还是成化年间的翰林,早年因得罪权阉被罢官免职。等到弘治年间,被朝廷平反后,秦先生并没有重新入仕,而是选择到春山书院做了先生。 春山书院虽是翰林院子弟学校,可学费上并不低,反而因给先生们的束脩高,这里的学费是其他书院的两、三倍。沈瑞这样刚入学的学生学费最低,每月也要五两银子。一般人家,也承担不了这么高的学费。 与一般书院的书声琅琅不同,春山书院给人的印象就是安静。 进了春山书院所在的胡同,就不闻烟火气似的,让人也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 昨日三老爷介绍过,这是因为这个胡同里除了春山书院之外,其他几处宅子也是归属翰林院,是翰林院一处编书所在。因这个缘故,胡同里并无住户,胡同里也常有人驻守,所以格外安静。 至于春山书院里,因不收蒙童,就免了朗诵背书那些。即便是戊班学生,也是从四书集注与解题开始讲起。 如同沈全、何泰之所说的,戊班的学生很少,只有十来人,看着都是十来岁年纪。沈瑞因个子高挑,不像十三、四,倒像是十五、六的少年,随秦先生进了课堂,引得大家侧目。 不过还好,有个熟人毛迟在,沈瑞不至于太尴尬。 毛迟坐在最后一排,看到沈瑞,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露出惊喜来。 秦先生看了下沈瑞身量,就指了毛迟身边的座位。 等秦先生离开,毛迟侧身过来,带了几分不解,低声道:“不是说明年来书院么?怎么这个时候插班进来?” 如今已经九月下旬,距离年底放假就剩下三个月。书院里虽每年也有插班生,可也多在上半年。 沈瑞低声讲了沈珏等人随二老爷南下之事,毛迟感叹道:“我竟不知此事,否则也当过去送行。” 沈瑞道:“连全三哥与何表弟都没送,谁不晓得你们书院除了应试时候松些,平素都不好请假,珏哥哪里会与你计较这个?” 欢喜过后,毛迟看着前面一排小萝卜头,感叹道:“总算有人与我做伴,之前就我一个在这里杵着,知道的人还罢,晓得我离原籍所在远,不知道的还只当我是蠢蛋……” 沈瑞低声道:“令尊怎么没想着寄籍?” 翰林院里的翰林,籍贯来自全国各地,这些学生的原籍肯定也并非都在京中。 毛迟打量了沈瑞一眼,老气横秋道:“沈小弟还小,不知世情,‘京城居,大不易’,哪里是那么好寄籍的?翰林院又是清水衙门,除非到了侍读、侍讲学士,否则能在京里买得起房、置得起产的有几个?多是赁屋而居。” “寄籍”的先决条件,就是买房置地。 不是所有京官都有资格“寄籍”,否则京城中的考生就太多了,对于顺天府本地学子不公。再说即便可以“寄籍”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在京城应童子试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贞元会合(五)(第二更) 同地方上相比,京城应试读书人更多,竞争更激烈。 毛迟之前就与沈瑞提过,打算明年年底回乡,参加后年的童子试。 沈瑞看了看前面的萝卜头,迟疑道:“即是这里按照学生功名分班,那先生在这里讲授的会不会太浅显,世兄也不怕被耽搁了?” 毛迟笑道:“院试与乡试有什么区别呢?会试与乡试也是,考的都是四书集注与时文,不过是考试地方不同,主考不同……相对于其他班,这里讲的四书是浅白些,时文的破题也是刚入门,不过等到逢十日驻讲,大课堂讲课,不拘班级,可以去旁听……” 沈瑞听了,默然,莫名地觉得熟悉,这就是公共课呀…… 运河上,某渡口。 看着二老爷满脸铁青地看着自己,二太太不由哆嗦了一下,随即却是直了直腰,面带恳求道:“老爷,就让妾身回京吧?” 二老爷冷着脸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死了那个心思。四哥是三弟的儿子,你这样闹腾是要害死三弟么?” 二太太含泪道:“老爷即便不信我的话,不当那个孩子是珞哥,那也是老爷亲侄儿……是义庆堂的嫡支血脉,我只是想要回京,多看看那孩子……” 二老爷摇头道:“侄儿就是侄儿,太太有那心思,多关心关心三哥。” 二太太眼睛闪了闪,犹豫了一下道:“当初过继嗣子,是因义庆堂血脉断绝,如今三叔有了四哥,为何不能跟当初珞哥在时似的兼祧三房……” 不待她说完,二老爷已经皱眉:“兴灭继绝是何等大事?岂有反复的道理?别说三弟这一房得了儿子,即便是大哥、大嫂添了儿子,也没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二太太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不耐烦,站起身道:“这样的心思赶紧灭了,要是在三哥跟前露出一星半点,母子生嫌,那也没人再为你周转!” 二太太在出京当日醒过来后,就一直闹着要下船。 这几天来,要不然二老爷始终叫人盯着,说不得真就让她在码头下了船。 二老爷该说的也说了,该劝的也劝了,二太太却依旧自说自话。 曾经二老爷是极喜欢妻子这天真烂漫的性子,只觉得性子真、不作伪,如今却是瞧出来。二太太的“天真”,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思“天真”,这种“天真”有的时候对于旁人则十分残忍。 二老爷对二太太耐心用尽,可不敢再放任,只能安排人狠盯着。 之前二老爷还盼着出京后,二太太会与沈珏相处出情分来,毕竟以后小二房要依靠沈珏。三太爷不到花甲之年就没了,他们三兄弟之中,他身体虽比大老爷、三老爷强些,可也并不觉得自己能高寿。 即便二太太有再多不足,到底做了他三十年的妻子,他希望二太太老有所依。先前在京中,这嗣母子两个相处的太客气了,不像是一家人。 如今二太太既起了后悔过继的心思,即便她主动往沈珏身边凑,二老爷也不放心了。 他只觉得心中憋闷的不行,一刻也待不下去,大踏步地出了舱室,对门外侍立的两个仆妇正色道:“好生‘服侍’太太,要是再让太太有个疏忽,就不是一顿板子了事!” 二太太身边老人,之前被徐氏发落过一些;这次出京,二老爷将其他人送到庄子上,一个也没留。就是晓得妻子耳根子软,怕被撺掇了闹事。 出京后二太太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二老爷安排的。不过被二太太连哄带吓的,还是服了软,给二太太提供便宜。要不是二老爷另安排人盯着二太太这边,说不得真让二太太下了船。 二老爷气的不行,直接叫人打了板子。 门口这两个仆妇战战兢兢应了,心中都觉得稀奇。 虽早听过各种“宠妾灭妻”的传闻,可沈家家教严,几位老爷重规矩,没有那种尊卑不分的时候。 瞧着二老爷软禁二太太的模样,不像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可随行各色人等中,并无姨娘,这两口子反目是为了哪般? 他们乘坐的这艘官船是大船,除了二老爷夫妻之外,沈珏与沈琴、沈宝等人也在这船上。 刚离京时,沈珏是忐忑中带了激动,船行数日后则平静下来。 这离松江还有一个多月的水路,现下激动也太早了。 如今秋高气爽,他又不是头一回坐船,倒是比去年上京时要自在许多。 想着沈瑞、沈琴等人都是明年参加童子试,只有自己是三年后,沈珏也不敢再懈怠,很自觉地拿了书本看。 只是行船上看书,到底费眼,沈珏就常跑到甲板上,坐在条凳上眺望江景。 这日,沈琴、沈宝两个也是在甲板上找到他。 看着他怡然自得的模样,沈琴带了担心道:“二伯娘可是‘病’了这几日,珏哥这样不管不顾的好么?” 沈珏让出大半拉条凳,请沈琴、沈宝坐了,道:“我也想去‘侍疾’,老爷不是没让么……”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二伯娘一直没露面,到底是不是真病了?今儿在码头上可是有些乱,洲二伯向来好脾气,这次还罚了人……”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都不操心这个,琴二哥也忒爱操心……” 沈琴气结,捶了他一拳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这般操心是为了谁?先前在京里是沧大伯娘当家,洲二伯娘这里你不过是客客气气请个安就完事;到了外头,你可是要在洲二伯娘手下生活……你这样不管不顾的,以后吃了亏怎好?” 沈珏虽嘴硬,心里却是领沈琴的情的,笑嘻嘻道:“即便到了外头,家主也是老爷,不是太太,我心里有数,琴二哥就放心吧……” 沈琴摇头道:“男主外,女主内。京里也是沧大伯是当家人,可平素里主持家务的不还是沧大伯娘?” 沈珏想了想,道:“在外头还真不一定是太太当家,太太身边的老人一个没带出来,老爷那边想必早有安排。” 沈琴在沈宅住了大半年,对于各房体面婢子婆子也多见过,只是先前没往这方面想。 听了沈珏的话,他瞪大了眼睛,道:“还真是如此,那几个紫字辈的大姐竟是一个没见……”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好奇道:“到底因何缘故,珏哥这里可晓得?” 沈珏迟疑道:“不晓得。不过太太是打重阳节后开始‘告病’的……” 沈宝听了这一会儿,见两人要细究此事,觉得不妥,开口道:“长辈行事,那里是我等晚辈能说嘴的?琴二哥与珏哥还是换了话,莫要再继续说这个……” 沈琴讪笑两声道:“那说甚哩?涌二叔与珠九哥六月末走的,中秋前就该到松江了,不知三房分家分好了没有……” 沈珏撇撇嘴道:“好好的,提那一房作甚,没得败兴?倒是南京那边,龙虎榜出了有些日子,什么酒宴也都吃的差不多,新举人是不是该启程进京了?” 沈琴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琰、沈琇兄弟,一时之间说不好是希望沈琰榜上有名,早日进京;还是希望沈琰落第,远离京城。 沈宝脸上的笑容则是浅了,袖子里的拳头握着紧紧的。 他父亲是老举人,落第数次也依旧每科上京。想到每次沈流看着他时眼中的嫌弃,沈宝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这个时候出京真是太好了。 即便在运河上相遇,也不过是擦船而过,不用打照面。 南京,乔宅。 乔三老爷看着眼前的新举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只是学政,并非乡试主考,可却主持过院试。年初科试时,他还曾到过松江府。对于松江府的年轻生员,他早就留意,只因松江大姓沈家,是他姐夫沈洲的本家。 三月里沈洲南下祭祖,还曾绕道南京,姐夫与小舅子两个见过面。 松江沈家,对于京城权贵来说,不过是乡下土财主似的人物,可只有乔三老爷这样的学政官,才能看出沈家的底蕴与不凡来。 老爷一辈还罢,并不明显,除了京城二房外,本家只有几个举人,并无什么出色人物;到了小一辈,却是了不得,进士、举人、生员加起来十来个。 书香望族,不外如是。 想着乔家后继无人,沈家却满地读书种子,乔三老爷十分羡慕。 只是读书人清高,前两年连京城沈家与本家都鲜少往来,他这个姻亲自然也没有主动凑过去的道理。 如今却是不同,京城沈家从松江本家过继嗣子,恢复了往来,乔三老爷便也可以将沈家当成姻亲走动。 他之前看重的人,并不是眼前的沈琰,而是弘治十年的“小三元”沈瑾。沈瑾读书资质高,性子纯良,乔三老爷有一庶女,已到及笄之年,在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先前就相中了沈瑾,有心等着今年乡试后择婿。之前痛快地答应姐夫保举沈举人为教授,也是因这个缘故。 没想到沈瑾没有参加这一科乡试,而且在嫡出兄弟出继之外,身份也从记名嫡子成为家中的支撑门户的独子。 乡试之前,沈举人曾拿着沈洲的名帖来拜见乔三老爷,乔三老爷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再想想之前听过的那些沈家四房“宠妾灭妻”的传闻,乔三老爷就熄了与他做亲家的心思。反而是沈琰,先前连廪生都不是,如今乡试却是榜上有名,乔三老爷对他印象甚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久闻大名(一) 因之前留意的是沈瑾,并不是沈琰,所以乔三老爷对于沈琰知晓的并不多,只晓得他早年失父,之前在松江,今年乡试前带了寡母与胞弟寓居南京。 今日,他将沈琰叫过来,就是想要问问沈琰到底是沈家哪个房头的。 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白氏寡居,乔家不好直接与白氏提此事,就想要从沈家找个能做主的族亲长辈出来。 至于沈琰不是沈家族人之事,乔三老爷想也没有想过,毕竟沈琰的仕籍上,写了曾、祖、父三代,曾祖年岁太久远不好说,这祖父从名字上却是与乔三老爷的姨父同辈,父沈清又与沈沧、沈洲兄弟一样从水字旁,沈琰与他弟弟沈琇则是与沈珞一样从斜王旁。即便是巧合,也不可能三代人都巧合。 “听闻松江沈氏分了九房,不知松贞所在是第几房?”乔三老爷开门见山问道。 至于沈琰尚未婚配之事,他早已经打听清楚。即便看重沈琰,也是在沈琰没有婚约的情况下。 这本不是什么阴私话题,可对于沈琰来说,还真是不好回答。 他要考科举,学籍上就要注明祖上三代。可是他曾祖父当年发话,不许他们这一支子弟入族谱。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学生虽姓沈,确实是沈大学士五世孙,可是学生祖父这一支没有入族谱……” 乔三老爷闻言,不由皱眉。 他想过沈琰可能是沈家的偏支庶房,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之前想要择沈琰为婿,除了沈琰人品资质不错之外,只要也是看沈琰出自沈家,是书香门第。 沈琰的学籍上,父为举人,祖父为生员,曾祖父亦为举人。即便没有一个出仕做官的,可也不是百姓人家。 没有入族谱,用途入了族谱再除族还不同。 入了族谱再除族,那肯定有犯了族规家法的地方,被家族所弃;没有入族谱,多半是出身有瑕。 可沈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沈琰这一支几代人都是读书为业,这般有上进心的族人,为何不让回归家族? 不过想着在乡试前,沈家宗房派了沈琦来南京,曾带了几个生员过来拜访他,其中并没有沈琰。 之前乔三老爷还以为是沈琰如今住在南京的缘故,现下看来这其中还有说法。 “沈家那里,可提了你们这一支归宗之事?”乔三老爷问道。 沈琰摇摇头,不想说太多。 他并不知乔三老爷与沈家二房的渊源,对于学政大人关心自家事,心中颇为古怪。隐隐察觉到什么,可想到自己隐私之事,也欢喜不起来。 乔三老爷好奇的不行,沈琰祖上到底是什么出身?不过这其中定有不好对人言处,乔三老爷见沈琰不愿意提,也不会直接问起,就问了沈琰几句进京的事,就叫人上了汤。 待沈琰离开后,乔三老爷吩咐人传了管家过来,打发他去打听沈琰的身世。 松江是大府,松江来参加乡试的学子如今还有不少滞留南京。沈家是松江望族,说不得有什么蛛丝马迹打听出来。 乔三老爷即便晓得沈琰身世有异,依旧没有死心。 在他看来,沈家不许沈琰祖父入籍,多半沈琰祖父是外室子。沈琰的曾祖母是再醮之妇或是妓子,不为书香门第入接纳,连带着儿孙也都上不了族谱。 自打宋后,儒家信奉程朱理学,对于女子贞洁要求尤为苛刻,不许纳妓或是再醮妇进门的人家,并不是一个两个。 即便不被宗族接纳,沈琰的祖父依旧读书为业,有了功名;沈琰之父这里,又更进一步;再看沈琰的为人行事,家教这里是无需担心的。 乔三老爷的庶长女,不过是婢生女,才在亲事上被人百般挑剔,高不成低不就。因此对于沈琰的出身,乔三老爷并不是很挑剔,只是想要弄个明白罢了。 等到管家打探一圈,得到的消息,却是令乔三老爷拿不定主意。 沈琰来南京之前在松江沈家族学任教,其胞弟也在沈家族学读书,沈琰家在松江时住在沈家坊。这明显是被沈家接纳的意思,那为何沈琦来南京没有带沈琰在身边交际?而沈琰这里,提及松江沈家时,也没有想要归宗的意思。 南京距离松江并不算近,不过乔三老爷还是打发人前往松江打听。至于沈琰这里,瞧着他有为尊者讳的意思。沈琰的胞弟,年岁不大,未必晓得家族私密,唯一能打听的就是沈琰之母白氏。 乔三老爷就与妻子说了,让她寻个由子见见白氏。 乔三太太有个嫡女今年十二岁,巴不得将前头的庶女早嫁了,好专心为女儿准备嫁妆,对于丈夫的吩咐就痛快应了。 白氏是举人之妻、举人之母,并非寻常民妇,乔三太太给她下帖子,也不算太失身份。 白氏收到学政太太的请帖,真是又惊又喜。不过她一个内宅妇人,倒是不敢自专,就叫来长子商量。 沈琰看着帖子,想起前两日在学政家的对话,若有所悟,道:“即请了娘去,娘就去吧……要是学政太太问及曾祖母之事,也不必瞒着……” 白氏惊恐道:“她作甚要问及这个?莫不是发现大哥学籍不妥?还是沈家人要害了大哥?” 沈族并不认下沈琰这一支,可沈琰既要进学,学籍上曾祖父之名总不能空着,添的还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真要计较起来,这样并不妥当。要是沈氏族人到学政处上告,就能告沈琰一个“伪籍”。 白氏对沈家再不满,也不敢闹事,顾及的就是沈琰的学籍。 沈琰忙道:“娘别担心了,不干学籍之事,多半是要问儿的亲事……” 白氏闻言,立时转惊为喜:“阿弥陀佛,真是老天开眼,莫不是学政大人要招大哥为婿?” 沈琰摇头道:“或许是为了旁人家保媒,除了说亲之外,也没有什么可探问到祖上的道理。” 白氏犹豫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实话实说好么?要不先看看那边人选如何?要是人选好,是不是当瞒一瞒?” 沈琰皱眉道:“不可!婚姻结两姓之好,要是有所隐瞒,那不成了骗婚?娘还是实话实说吧。不管学政大人为何人保媒,门第当在我家之上,要是因此得罪人,反而给儿子平添一个仇人。” 白氏恨恨道:“都怪二房大太太,恁地心狠的女人……要不然去年归了宗,也不会让我儿到了现下这般尴尬境地……” 沈琰忙道:“这般抱怨的话,娘在家里说说就罢,到了外人跟前可莫要提起……二房大老爷升了尚书,要是娘在外头也这般抱怨,让人误以为我兄弟两人对二房心存怨尤,不用二房嫡支发话,就有人为了巴结二房大老爷发作我们,说不得前程就要断送了……”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是世情如此。只是未必就这么严重,沈琰晓得母亲秉性,不愿她在外头乱说,才故意说的严重几分。 白氏白了脸,忙捂了嘴道:“这也未免太霸道,连抱怨两句都不行么?” 沈琰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嫡支这些年没有寻祖父与父亲不是,多少也因离的远的缘故。如今儿子就要上京,若是纠缠当年往事,惹恼了那边,儿子可是扛不住……” 被沈琰连吓带哄了一顿,白氏去赴乔三太太的约时,就谨言慎行起来。 乔三太太看到她这般容貌,心中讶然不已。要不是她之前见过沈琰,这母子两个容貌确实有相似的地方,她都要怀疑白氏是不是后母了。 不过论起年齿,晓得白氏比自己还年长一岁,乔三太太就只有羡慕白氏保养好的。 白氏到底是士子之妻、士人之母,言谈中即便带了几分小家子气,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乔三太太看出她的软糯脾气,不是难相处的,对于这门亲事就更热络几分。 她素来想的开,不怕庶女嫁的好,只怕庶女嫁的不好。乔三老爷心肠软,要是晓得庶女嫁的不好,往后怕是多有操心的地方。 乔三太太对白氏满意了,就旁敲侧击问起沈琰兄弟的身世。 白氏因得了长子吩咐,并无隐瞒的,倒是痛痛快快说了。又因长子的警告,白氏一句抱怨沈家人的话都没提。 乔三太太闻言,沈琰的祖父竟是出自沈家二房,不由有些傻眼。沈琰这身世,可是比他们夫妻两个之前想的截然不同,倒是说不好是更好还是更坏。 不过因白氏这般坦荡,她对白氏的好感就又升了几分,言谈上依旧亲切,并无变化。 白氏眼见乔三太太并不因自家是出妇子后代就生鄙视,倒是十分感动。 等到乔三太太叫人上汤时,白氏已经当乔三太太是个贴心人了。 乔三太太这里送了客,却是收了笑。 等乔三老爷回来,乔三太太就将白氏那里打听的消息说了。 乔三老爷闻言,亦是讶然:“竟然不是外室子,而是嫡支……” 乔三太太皱眉道:“老爷可莫要这样说,姐夫家才是沈家二房嫡支……” 乔三老爷叹气道:“要我说,姨父的性情实是太刚烈……换做旁人家,即便后母不贤,也没有不认弟弟的道理,竟任由血亲遗留在家族之外……” 乔三太太犹豫道:“老爷,这门亲事还是罢了……沈琰是不错,可沈家那边在择嗣的时候都没认回他们,想来也无心让他们归宗……”乔三老爷想了半响,道:“前些日子看邸报,姐夫外放江西,倒是说不得会路过南京,且看看姐夫怎么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闻大名(二) 第二百二十三章久闻大名(二) 京城,春山书院。 夫子留下一篇时文题目,就吩咐学生们散学。 饶是两世为人,想到明日就是望朔假期,沈瑞心中都生出几分欢喜。 不是他想要偷懒,实在是春山书院的课时安排太密集了,卯正(早上六点)开始,到酉正(下午六点)结束,每天在学堂里六个时辰。 真是起早赶晚的,怪不得沈全与何泰之开学会都鲜少见人影。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能休息,自然是人人盼着。 不管沈瑞之前在松江族学,还是在沈家三老爷的小私塾里,课程安排都没有这么紧,一时还真有些适应不良。 待出了课堂,就见沈全在外头站着。 “三哥在等我?”沈瑞迎上前去。 沈全看了看沈瑞身边的毛迟,还有随后出来的一堆小少年,扶着沈瑞肩膀小声道:“是不是幸好有毛贤弟在?” 沈瑞左右看了两眼,已经淡定。之前同窗们看他是比较侧目,不过待晓得他年纪只有十三岁后,隔膜也就没那么深。毕竟他们的年纪十一、二岁,与沈瑞也小不到哪里去。而且因沈瑞身量高挑的缘故,他们还十分羡慕。 倒是沈瑞,入学院小半月,熟悉了这里的升级机制与学习氛围,有些担心道:“我还好,三哥那里呢?” 这书院里十来岁的学生,夫子就撵着下童子试,十六、七时大多数院试都过了。沈全的年纪,已经十八岁,就是搁在丙班,也不算小了。 沈全笑道:“不过是开始时被当成不开窍的傻瓜,格外‘关照’了些时日,不过对我来说到底是有好处;即便是族学时,也没得过师长这般重视。” 沈瑞见他眼神清澈,面上并无阴霾,可见是真的适应了春山书院的教学节奏,这才放下心来。 毛迟本与沈瑞结伴而行,眼见沈全过来寻沈瑞,就先带了书童离去。 沈全道:“自打瑞哥上学,我娘就开始念叨,不放心你呢……明日休沐,瑞哥可有什么安排?要是得空,就过去坐坐。” 沈瑞点头道:“当然有空,我本也要过去给婶子请安的。” 沈全笑道:“那明天我可能借瑞哥的光打吃好的,前几日松江那边来人,送了不少食材过来。我娘留了大半,就惦记叫瑞哥过去。” 至于送到尚书府,以郭氏素来行事,是不会那么做的。尽管沈瑞与她亲近,她也是真心疼沈瑞,不过这份亲近却不在人前显露。 以前沈瑞是娘不在爹不疼的可怜孩子,她这个婶子愿意将沈瑞拉倒五房羽翼下,护着他疼他。如今沈瑞已经是二房嗣子,她要是再摆出只有婶子最疼你的姿态,只会让沈瑞难做。 就是之前帮沈瑞料理的庄田账册,郭氏进京后,也痛痛快快地交到徐氏手中。 沈瑞笑道:“那感情好,倒是惦记南边的吃食了。” 族兄弟两人说笑着出了书院,到了仁寿坊两人就作别,沈瑞进了胡同,沈全继续回家之路。不过在临别前,两人约好,明日沈瑞过去探望郭氏与福姐。 回到尚书宅,沈瑞先回九如居换了家常衣裳,并没有直接叫晚饭,而是先去正房。 大老爷也在,与大太太之前不知在说什么,夫妻两个面色都有些沉重。 沈瑞先给二人请了安,随即说了明日想要去沈瑛家探望五房长辈之事。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点头道:“二哥也有些日子没过去,是当过去请个安。”又道:“你鸿大叔、鸿大婶子是头一年在京城过冬,怕是受不得这边的寒,福姐年纪又幼小,正好这几日家里收拾皮子,我叫人挑几块出来,明日二哥带过去。” 沈瑞应了,就听大老爷道:“打发人去瑛哥那里一趟,将拜会的时间改成下午……王伯安回京了,身子不大好,你当先去那边问疾。” 倒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当排在前面,而是探病避讳下午过去,多在中午之前。 王守仁如今是刑部主事,二月里出京去安徽清查旧狱,算下来出京已经大半年。 沈瑞不由动容:“老师什么病?” 王守仁可不是单纯的文人,打小习武健体,这要是病了肯定不是小病。 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估计是累着了,加上心病……他南下这半年成果斐然,可也得罪了好些人……” 沈瑞听了,仔细一想,就明白过来。 这种清查旧狱的差事,真要成绩好,可不是得得罪人么?要是将已经定罪的案子翻过来,不仅要得罪当初审案的地方官,还有按察使司,乃至刑部,一层层的官员。 当初王守仁出京前,沈瑞就想到此处。可王守仁一心为国为民,沈瑞身为弟子,虽婉转规劝,可也不能拦着,而且也拦不住。 “可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沈瑞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大老爷自己如今就是刑部掌印官,刑部这里应该是不怕的。至于地方官,王守仁之父王华虽没有升级,可依旧是正三品侍郎,难道还庇护不了儿子? 大老爷看了沈瑞一眼,很是欣慰他的通透:“并非是得罪一人两人,而是他犯了官场忌讳……王华这次虽无升无降,可位置未必就安稳了,盯着他位置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王伯安这次南下,固然有功,不过随即的弹劾也少不了,就怕这个时候有人落井下石……要是牵扯到王华身上,恐父子都难保全……” 沈瑞大惊:“父亲,师公他不是圣眷优容么?” 大老爷道:“去年卷入会试舞弊案的程敏政,圣眷并不在王华之下。” 沈瑞进京大半年,也常旁听大老爷说些朝廷上的事,对于现下朝廷格局心中有数。 如今的格局是皇权与文臣和平共处,勋贵武将打酱油。 文臣这里,因三阁老的缘故,又分了派别。“谢党”、“刘党”、“李党”,还有如大老爷与王华这样的中立人士。 在这次“京察”中,三阁老相争的苗头就越老越明显。 王华无党无派,又有希望入阁,三阁老即便不会直接对付王华,可下边人要是盯着王华的礼部左侍郎位,想要将他弄下来,也不会拦着。 想到此处,沈瑞不由皱眉道:“父亲,他们是不是太嚣张?这次对付师公,那下回瞄准哪个?父亲与姑父也不是党人,他们会不会也对父亲与姑父出手?” 大老爷抚着胡须,欣慰道:“二哥能想到此处,甚好、甚好……为父之心忧,亦在此处……朝廷是圣人的朝廷,不是阁老的朝廷……几位阁老在高位上久了,越来越听不得其他声音,时而久之,难免陷入意气之争。最好的法子,就是保持朝廷现下格局,勿要让几位阁老的势力再膨胀。” “要是他们想要借着老师这次清查旧狱‘隔山打牛’,那为了免除后患,是不是当‘釜底抽薪’?”沈瑞想了想道。 大老爷脸上笑意更盛:“二哥说来听听……” “先生既‘病’了,就当好好歇一阵子……”沈瑞道。 王华父子在朝虽没有什么靠山,不过因王华是状元出身,为人方正,在士林中口碑甚好。又因之前在翰林院,如今在礼部,王华的门生故旧也很多。不过多是品级低,在朝廷上说不上话。 大老爷点头道:“要是真如此,也可解王华忧患,只是王守仁性情桀骜,未必肯退这一步。” 沈瑞并没有在大老爷面前保证什么,心里却是下定主意,要劝住王守仁。 从正院出来,沈瑞并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去叫了长福,吩咐他立时往沈瑛宅走一趟。 王宅那边,距离尚书宅这么近,沈瑞恨不得立时就过去。不过想想规矩与避讳,到底忍了,只是打发长寿过去打听一二。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用了晚饭,长寿也从王宅回来。 “没见大爷,只见了五宣哥。大爷这半年日夜辛劳,又因在外,饮食不调,肠胃就有些不好,听说清减许多;又在差事的缘故,得罪了不少地方官吏,受了不少刁难,最过分的是,大爷回京时,那边的人在船上使坏,沉了大爷所搭乘的座船……大爷与五宣哥知水性,虽没事,可随着大爷南下的两位文书遇难了……”说到最后,长寿带了几分沉重。 他是王家旧仆,早年也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旧主自然关切。 沈瑞听了,终于明白大老爷为何让王守仁暂时隐退。 官场之上的争斗,虽说凶险,可多在律法许可之内行事,像这样摆明旗鼓,连谋害性命都出来了的,可见这其中有无法化解的仇怨,使得对方连规矩都不讲了。而对方敢这样肆意,定也有所倚仗。 王守仁父子两个如今都在官场,可实际上除了圣眷之外,并无什么得用的官场助力。 原本他打算带冬喜一起去沈瑛家,与郭氏商量商量冬喜的婚配之事的,毕竟冬喜今年十九岁,年纪已经不小。 可晓得王守仁的事,沈瑞也没了心情。 辗转反侧,到了次日一早,沈瑞用了早饭,就匆匆前往王宅侍疾。 他是王华的徒孙,王守仁的学生,春节前后时常来王家的,倒是无人拦着。到了王守仁的居所外,沈瑞就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闻大名(三) 王守仁院子里服侍的人不多,沈瑞走到房外,正好有个婢子出来,认出是沈瑞,忙屈膝道:“瑞少爷……” 沈瑞点点头,直接挑了帘子进去。 王守仁倚坐在炕上,正弯腰咳个不停。旁边有个婢子,手中捧了痰盂。 听到外头动静,王守仁抬起头来,道:“是瑞哥来了。” 沈瑞先见了礼,而后亲自倒茶奉上:“老师先吃口茶压一压……” 王守仁接了茶,吃了几口,咳的果然轻些。 沈瑞看着王守仁清减的模样,还有刚才不住声的空咳声,不由有些担心,附身去看痰盂里的痰。虽说他不是学医的,可自己当年却是得过肺炎,当时的状态与咳出的痰的颜色,都与王守仁现下相仿。 “老师这是在下水后受凉引得咳症?”沈瑞担忧道。 这个时候可没有抗生素,肺炎严重了也能要命。这是感冒引发的肺炎? 王守仁淡笑道:“瑞哥不用太担心,我这是老毛病……前几年一次伤寒坐下的病根,这次又发了,这几日已是见好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说话之间都带了喘声。 他吩咐婢子拿了椅子,让沈瑞坐了,问起他上学的事。 知道沈瑞进了春山书院,王守仁点头道:“那边授课的都是翰林院的老儒,莫要因他们上了年岁就轻视他们。他们都是一层层考上来的,没谁比他们更熟悉科举章程。” 沈瑞也这么认为,这半月来学习的很用心。不过也晓得,有些科举窍门,则是子孙相传,没人会往外传授。幸而沈家有几位老爷在,外头还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并不需要其他人指导。 要说八个月前的王守仁是阳光青年,那现下这阳光青年的脸上有了阴霾。 天子君亲师,就如沈瑞这个学生能不请自来,直接登堂入室,王守仁在学生面前也没有掩饰他的沮丧与迷茫。 说到底,王守仁再有才,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 这次江南之行,定是让他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沈瑞上辈子来自信息世界,网络上各种负面消息铺天盖地。 就是不问王守仁,他也能猜到王守仁的遭遇。 王守仁是真正地忧国忧民,算起来也是热血青年。 沈瑞不说话,王守仁却长吁了口气,道:“瑞哥,你我都应该庆幸,生养与仕宦人家……这世上,小民艰难……” 沈瑞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国家有律法,可官场之上更重视人情……” 所以小民受冤,并不稀奇。地方官为了政绩,命案肯定是要破的。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有健全的刑侦手段,肯定是疑罪从有。刑法之下,什么口供求不出来。冤假错案,定是不可胜数。 至于地方官为了荷包,侵占乡绅商户财产之类,也不罕见。 古往今来,官欺民的手段多是大同小异。 这次“清查旧狱”,肯定让王守仁长了“见识”。而且他的反应肯定也很强烈,才会引得对方铤而走险。 沈瑞过来之前,想了一肚子劝解的话,眼前却有些难开口。 同王守仁的忧国忧民相比,自己这“明泽保身”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想看着王守仁父子走上历史上的旧路。 看着沈瑞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守仁揉了揉眉心,道:“瑞哥到底想要说甚,犹犹豫豫的?” “老师,父亲昨日与我说,最近京中风声不对……”沈瑞迟疑了一下,道。 王守仁正色道:“怎么了?”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道:“都察院那边盯上老师了……” 王守仁嘴边露出讥讽道:“意料之中,要是朝廷没有倚仗,他们也不敢无法无天,在地方作威作福。” 沈瑞沉默,面上尽是忧色。 王守仁笑了笑道:“瑞哥不要担心我,最多不过是罢官免职……” 沈瑞抬头道:“要是单单算计老师,学生并不怕,只有师公在朝,老师总有起复时……可是父亲说,这个时候怕是有人会落井下石,对准师公……” 王守仁闻言一愣,随即面色沉重起来。 连进京不到一年的沈瑞都明白朝廷格局,他哪里又不明白?今年这次“京察”,六部九卿衙门变动很大。王华要不是为人方正,没有明显的小辫子露在外头,这个礼部左侍郎的位置说不得早就抢了。 沈瑞一个半大孩子,沈沧专门与他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传话。 王守仁觉得胸口里塞了一团棉花,堵着自己喘不上气来。 沈瑞却是没有再说旁的,他与王守仁相识这几年,晓得王守仁的脾气秉性。要是劝王守仁退一步保全自己,王守仁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只有抬出孝道来,才有希望。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要在王华那边使劲,沈瑞就从王家告辞出来。 王华今日在衙门,并不在家中,想要见王华只能等王华落衙或休沐的时候。 沈瑞就先回了尚书宅,叫人带了礼物,前往沈瑛家。 沈瑛、沈琦兄弟都不在,沈瑞先见了鸿大老爷夫妇。 听说沈瑞带了一车皮子,郭氏犹豫了一下,就叫瑛大奶奶收下。 徐氏昨天说是给沈鸿夫妇与福姐几张皮子,可哪里好落下五房其他人。自然人人有份,就弄了一车。 尽管五房日子富庶,可这一车皮子价值也不是小数,郭氏心里已经想着给如何还礼了。 不过眼前最关心的还是沈瑞,虽说之前沈全将春山书院说的千好百好,可郭氏不亲自问问沈瑞,心里还是不放心。毕竟沈全十八岁,沈瑞只有十三。两人不在一个班上,要是沈瑞挨了欺负怎么办? 听着郭氏满含关心的探问,沈瑞道:“婶娘放心,同窗们都友好,没有那等欺负人的。” 沈全在旁,听了此话,不由失笑道:“娘,就瑞哥这年岁、这身量,不欺负旁人就行了,哪里会挨欺负?” 郭氏轻哼了一声道:“瑞哥就算个子高些,岁数在这里,又是才去,说不得就有人欺生。” 沈全想着沈瑞班上那群萝卜头,笑道:“娘,您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吧……瑞哥没考童子试,如今进了的初级班,学生都是十来岁,瑞哥的年岁都算是大的。” 郭氏先是一喜,随即一忧道:“都是小学生,那夫子讲课是不是也是容易的?会不会耽搁了瑞哥功课?” 沈全之前倒是没想到这点,点头道:“娘顾及的也有道理,可是书院里升级卡的紧,都是随着科举功名走,并无例外……” 沈瑞道:“婶子,我们那里逢十日有大讲,学生都可以去听的,并不会耽搁什么。” 郭氏这才放心,才问起沈瑞探病之事。 沈瑞将王守仁咳的厉害之事说了,郭氏因“爱屋及乌”,便也颇为关切,说了几个治咳症的食补方子,让沈瑞下次探病时告之。 福姐坐在郭氏旁边,早已经等着不耐烦。 见郭氏说完话,她便下了炕,跑到沈瑞跟前,拉着他的袖子道:“二哥,球球……” 沈瑞道:“福姐想要球球?二哥这次没带来,下次给福姐带来……” 福姐却拉着沈瑞的袖子不放手,用另外一只小胖手指着外头。 沈全笑着说道:“福姐是让你带她去踢球呢,我前些日子做了个皮球给她……” 福姐满脸期待模样,沈瑞看着心里软软的,起身道:“鸿大叔,婶子,我与三哥带福姐去玩……” 郭氏叫人给福姐带了帽子,又吩咐沈全与沈瑞道:“一两刻钟就屋里来,别冻着了福姐……” 外头虽是阳光明媚,可到底已经入冬。 沈瑞与沈全带了福姐在庭院里玩了一会儿,就哄着她去了书房。 沈瑞要了纸笔,在纸上化了几个卡通小人给福姐玩。 福姐拿着那张纸,十分喜欢模样,指着上面的小人“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地叫了起来,看着沈瑞与沈全直乐。 福姐转过头来,望向沈全:“三哥,三嫂呢……” 沈全一愣,随即一把抱过福姐,面色有些古怪道:“福姐是听谁说‘三嫂’?” “爹,娘!”福姐脆生生地答道。 沈全有些傻眼,沈瑞笑道:“是不是鸿大叔与婶子要给三哥选三嫂了?” 沈全已经十八岁,旁人这个年纪早已经成亲。只是他不是长子,没有传嗣压力,功名上又卡在院试,才一直没有想到亲事上。 不过沈鸿与郭氏作为父母,肯定不会疏忽儿子的婚姻大事。 沈全有些忐忑,又有些好奇的:“如今到底是寓居京城,爹娘怎么好好的想起我的亲事来?”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全不好直接去探问,沈瑞这里却是没什么顾忌的。 等用了午饭,沈瑞就问起郭氏。 郭氏道:“是你大哥的一个同年,如今也是庶常,苏州府人士,父亲已故,接了家眷来京,家中有一幼妹,正在寻人家。可又不想嫁到京中,怕以后致仕回乡后两下分离。他来过家里,见过三哥,知晓三哥还没定亲,就有心结亲……” 沈瑞道:“论起来,倒是门当户对,却不知那女孩品貌如何,婶子可见过……” 其实沈瑞说“门当户对”并不妥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即便那女孩家是寒门出身,有个庶吉士兄长,也是不愁嫁的。郭氏摇头道:“闺中女儿,哪里是那么好见的?我与你叔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总要心里有了主意,再定下相看不相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久闻大名(四) 等沈瑞将从郭氏这里探听的消息告诉沈全后,沈全虽强做镇定,不过眉眼间依旧带了几分期盼。不过年纪多大,只有成家,在旁人眼中才不是孩子。 沈瑞道:“苏杭出美女,三哥好福气。要是婚事成了,三哥可要多谢瑛大哥……” 五房在松江虽是富户,可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则不算什么。 沈全目前连秀才都不是,论起门第来,不过是举人之子。这样一门亲事,对沈全将来大有好处。即便目前那边不过是庶吉士,可庶吉士又称“储相”,往后在前程上错不了。等到沈全一层层的考下去,考出头的时候,也能借上大舅哥的光了。 而沈瑛多这样的姻亲,往后也能互为臂助。 同在松江找个门当户对家的小娘子相比,这门亲事好上太多。 若是没有沈瑛这个大哥在,对方即便想要在找临近苏州府的亲家,也不会选中沈家。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瑞哥真是的,大哥是我亲兄长,要是说谢不是外道……” 提及“兄长”,沈瑞莫名地想到沈瑾。 谁会想到沈瑾准备了这些年,竟然错过今年乡试,只能说沈瑾的运气真的不好。要是孙氏没有故去,他三年前就参加乡试,十五岁的举人,前途似锦。如今不仅错过了十五岁那科,连十八岁这科也错过。三年之后,说不得就泯灭众人了。 沈全也因自己的亲事,想到沈瑾身上:“瑾哥与我同庚,如今乡试没有下场,是不是该说亲了……” 他不过是念叨这一句,沈瑞对松江沈家的后续消息知道的并不多,只有沉默。 难得休息一日,沈瑞还有其他安排,就没有在沈瑛家多待,用了午饭后就回家。 王守仁如今在受打击后有些颓废,诱之以孝道,说不定会愿意暂时隐退;可王华那里也要通通气,否则王华刚硬起来,不许儿子暂退呢? 王华的性子,实在清高的过了。 其实,他是谢迁任同考官时过的会试,两人同为余姚人,又有半师之谊,就痛快地站到“谢党”去又能如何? 谢迁可是历史上有命的“贤相”,并无恶名。 王华就算他不站队,可刘阁老与李阁老还是会将他当成亲近“谢党”的人。而谢阁老那里,因怎么拉拢都拉拢不过来,对他也会心存不满。结果就是孤立无援,身如浮萍。 回到沈宅,沈瑞先去正院见徐氏。 徐氏看了他的打扮一眼,道:“你三叔那里来客人了,刚才还打发人过来叫你去陪客,你先莫要换衣裳,先去见了客人……” 三老爷虽没出仕,不过少有才名,儒林中也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沈瑞应了,就往东宅去。 三老爷正在前厅待客,见沈瑞过来,十分欢喜,忙招呼他上前。 客座上坐了两人,一人年纪与三老爷差不多,一人是弱冠年纪,这两人相貌有些相仿。 “于吉,以中,这是我二侄儿瑞哥……”三老爷先对那两人介绍沈瑞,随即对沈瑞道:“瑞哥,这是叔叔的好友,他在家行三,你唤‘谢三叔’就是……”说罢,又指了指那年轻人道:“这是你谢三叔的侄儿,今年顺天府的解元……” 沈瑞按照三老爷的吩咐,口中叫着“谢三叔”、“世兄”,躬身给两人见礼。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可不是寻常举人,而是国子监生谢丕。龙虎榜一出来,就传的沸沸扬扬,除了解元年轻之外,最主要是的今科解元不是旁人,而是三阁老之人的谢迁之侄谢丕。 余姚谢氏是当地大姓,分了十八个房头,论起传承来追溯到东晋谢安。松江沈氏与余姚谢氏相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谢阁老这个侄子,名为侄儿,实是他嫡亲儿子。因他弟弟谢选早逝无子,谢阁老在得了这个嫡次子后,就奉父母之命,将他过继到已故长弟谢选名下。 既然这叔侄二人,侄儿是谢阁老的儿子,那这“谢三叔”就不是旁人,而是谢阁老的弟弟谢迪。 沈瑞虽没有见过其人,却听过其名,谢迪与沈瑛、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王守仁虽与他没甚往来,不过两人是同乡,王守仁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曾提及过谢迪之名。 谢迪今日过来,是来贺三老爷生子之喜的。 他中了进士后,入兵部为主事,之前去西北公干去了,近日才回京。 至于谢丕同来,那是因除了谢迪与三老爷是之交好友之外,谢丕与三老爷也有渊源。他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三太太的师弟。 不过既有三老爷与谢迪的交情在前,谢丕就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做侄辈。 等谢氏叔侄告辞离去,沈瑞从三老爷口中知晓这两人与沈家的渊源,不由无语。 方才他还担心王华,现下看来沈家的处境,未必好过王华。 大老爷与谢迁是同年,三老爷与谢迪是好友至交,沈家族侄沈理是谢迁之婿,这怎么看都是“谢党”啊。 王家与谢家并无往来,沈家与谢家却不禁往来,这落到旁人眼中,哪里能掰扯的清楚? 三老爷没有入仕,对于朝廷官场之事也向来不留心,说完谢迪叔侄与自家的渊源后,还不忘对沈瑞道:“今日你既与谢丕打了照面,往后也多多往来……他的学问功课向来不错,之前与珞哥也常在一处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以后瑞哥大些,还是当入国子监……国子监里,也有不少才俊……” 沈瑞想到在通州码头看过的徐五,道:“三叔,国子监生不是有要求要二十岁?那为杨表哥也张罗入监?还有致使礼部尚书徐琼,也留了一子在京,比杨表哥大不了多少,听说也要入监。” 三老爷道:“国子监早年年纪卡的死,那时候人也多……如今将恩荫品级定在三品官之上,官生都是勋贵子弟,有不服父母管束的,就被送到国子监坐监……倒是并不卡死在二十岁,过了十五岁也有请旨送过去,不过算是恩旨入监读书,不为常例……” 三太太还在做月子,三老爷却惦记着儿子,方才已经带了好友与世侄去显摆一遭,如今见了沈瑞,也不忘道:“瑞哥要不要见见四哥?四哥又胖了!” 沈瑞笑着道:“前些日子早出晚归,好些日子没过来,正想要看看四哥……” 三老爷比划道:“已经这么大了,我昨儿用软尺量了,已经一尺八寸,以后定也能同瑞哥似的,长大个儿……” 沈瑞笑着听了,莫名地想起沈珏那晚的呓语。 总觉得那句话不像是沈珏的性子能说的。 想到这里,沈瑞还真有些想念沈珏了。 春山书院功课紧,每天上完一整天课后,还有作业,真是早晚不得闲,使得沈瑞无心他顾。 现下想想沈珏那句话,意思太微妙。叫沈瑞离四哥远些,为何要远了? 是三房这里有什么防备落在他眼中?还是二房那里有闲话让他听见? 如今二房除了看院子的粗婢,剩下的都随二老爷南下。 沈瑞留心三老爷这边,可是三老爷这样的性子,真要防备侄儿亲近儿子,也不会主动带沈瑞去见四哥? 沈瑞与三老爷去时,奶娘才喂完四哥,将襁褓方才炕上,四哥正醒着。 三老爷见状大喜,摸了摸四哥的小手道:“四哥,爹带你二哥来看你了……” 尚不满月的婴儿,听到声音,就望了过来。四哥还没有满月,不过看上去大了一圈,脸上有肉,没有刚落地时那样孱弱。 三老爷笑的开怀:“瑞哥,快来瞧,四哥在冲我笑呢……” 沈瑞站在三老爷身后,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怎么也看不出那是在笑。娇娇嫩嫩的小婴儿,嘴角闪亮,明明是在流口水。 三老爷感叹道:“有了四哥,我与你婶子这辈子也就知足了……方才瑞哥不在,你没瞧见,谢三郎看到四哥时眼里的稀罕劲……他只比我小一岁,今年三十五了,妻妾几房,膝下只有一女……” 沈瑞看着的小小的四哥,心里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养大。 之前一直没有希望,三老爷夫妻日子也过得;如今有了牵系,再有万一,这两口子谁也受不住。 不过瞧着三老爷如今这慈父模样,不知还记不记得之前要办书院的事,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那个。 从正房出来,三老爷并没有放沈瑞离开,而是直接带他到书房,道:“瑞哥那套拳,真的能养生么?” 沈瑞点头道,道:“侄儿觉得能养生,强身健体,外邪不侵……” 三老爷道:“明早我与瑞哥一起练拳吧……” “三叔之前不是看不上这个么?怎么改了主意?”沈瑞好奇道。 三老爷道:“方才我与谢三郎提了,我打算重捡书本,参加会试……幸好这大半年给你们几个小子讲书,倒是将丢下的四书五经又捡起来……要不是怕身子受不住,本当参加明春这一科。只是如今四哥年幼,我宁愿晚一科,也不愿去冒险……” 沈瑞闻言,不由动容。 后世有句话叫“无恒产者无恒心”,眼前三老爷这里明显是“有了儿子有恒心”。 要是只是他们夫妻两人过日子,夫妻两个都是心态平和,不好名利之人,自然怎么过都过的。如今有了四哥,三老爷要开始发奋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久闻大名(五) 对于大老爷不愿站队的想法,沈瑞能理解。毕竟大老爷与王华还不一样,王华即便中了状元,也不过是乡绅之子,起步虽高,却是没家族可依。 大老爷是出自仕宦之门,不乏高品的姻亲故旧,真要是叙起父祖家世来,并不亚于谢迁。而他与谢迁年岁相仿,又是同科进士,让他低头去依附谢迁太过为难。 如今这样,在保持中立的基础上,交好谢派人士,是大老爷的策略么? 可在外人眼中,这与站队又有什么区别? 沈瑞见过谢迪、谢丕叔侄后,有些拿不准大老爷的用意。 沈瑞带了疑惑,回了九如居。 今天的九如居,与往日不一样。 前些日子生的炭盆都撤了,不过屋子却比之前暖和。方才去正房时,沈瑞也觉得屋子里暖和,只是因与徐氏说话,没想到别的。 “生地龙了?”沈瑞问道。 冬喜、柳芽两个正服侍沈瑞更衣,冬喜道:“前几日就通了灰,将底下的炭灰都清尽了,今早二哥一走,这边就点了火,就怕驱不散潮气,晚上住不得人……烧了一整日,开着窗子晾的,这屋子里半点潮气都没了……” 柳芽道:“去年就觉得这边屋子好,外头比南北冷,可这屋子里还真暖和呢……” 主仆仨人都是去年年底进的京,在京城过过冬,对于北方的寒冷倒不会一惊一乍。 沈瑞净了面,想起这一日来,有些心累。 他倒是有些羡慕五老爷一家,沈瑛即便散馆,也不过是从六品、七品做起,即便朝廷党争,也轮不到他们做炮灰,正是安安生生往上爬的时候。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四年,听闻太子今年已经十来岁。他对于弘治、正德这段历史记得并不多,可谁叫正德皇帝“鼎鼎大名”,流传后世的消息不可胜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八虎”、“豹房”、“宁王之乱”等。 “八虎”之首刘瑾,可是被称为“立皇帝”。 刘瑾当势,王华父子被贬谪,沈大老爷能幸免么? 怎么才能拦下刘瑾当势? 冬喜向来心细,见沈瑞闷闷不乐,小声道:“二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担心王先生?还是鸿大老爷那边有糟心事?” 沈瑞摇摇头道:“就是有些乏了……” 冬喜见他不想说,也没多问,让沈瑞歪了身子,拿了美人捶来给他捶肩。 屋子里暖呼呼的,后背又捶得舒服,沈瑞直觉得眼皮子发沉,侧卧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时,已经睡掌灯时分。 沈瑞是被冬喜推醒的:“二哥快醒醒,再睡下去晚上走了困……” 沈瑞翻身坐起,看了看点着的灯,道:“我睡了多久?” “将一个时辰了……”冬喜回道。 柳芽已经提了食盒进屋,正带了春燕摆饭,看到沈瑞醒了,冲着他直乐。 沈瑞被笑得莫名其妙,往脸上摸了两把道:“可是压了印子?” 柳芽笑道:“二哥方才打鼾了,原只当二哥是个神仙人,这才见接了地气……” 沈瑞哭笑不得,冬喜怕他窘,忙道:“可见二哥是真累了……” 这两人都是在他九岁时就曾服侍过他的,晓得他与寻常孩童不同,并不因他年纪小而失了恭敬。尤其是柳芽,对于沈瑞更是心有畏惧。 谁家九岁的孩子,能跟沈瑞似的,算计自己老爹与一杆子白胡子老头,而且还能算计成了的? 而沈瑞在人前孩子气,可在她面前,压根不像个孩子,就跟壳子里头是大人似的。 旁人不知道沈瑞曾昏迷过数日未醒,柳芽随着王妈妈看顾沈瑞,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沈瑞迷迷糊糊中,并不是安安静静的,而是哭闹着叫爹叫娘叫祖母。 王妈妈心肠软,当时就受不住,跟着流泪。后来实是见沈瑞哭的可怜,还曾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劝。沈瑞迷迷糊糊的,除了叫人,就是骂人,骂沈瑾骂郑姨娘,看着又淘气又可怜。 柳芽这里想到自己没了的亲娘,也心里发酸。 谁会想到沈瑞醒来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淡淡的,对于家里的事似乎都迷糊了,还故意与她话家常,从她嘴里套话。 柳芽只是看着笨拙些,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二岁又是已经懂事的年纪,自然是看出沈瑞蹊跷。 连柳芽都瞧出来,更不要说活了大半辈子的王妈妈。 王妈妈私下与她说:“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瑞哥这里是太太保佑,才叫他开了心窍,变了性子……要是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天真,在这个家里怕是难立住。这是常有的事,你勿要大惊小怪,咱们好生服侍瑞哥,说不得也沾沾瑞哥的福气……” 柳芽晓得,这是王妈妈让她闭嘴呢。 她本也没有要四处吵嚷去,她一个粗使小婢,即便对旁人说瑞哥古怪,旁人也不会信。 沈瑞拿供她弟弟读书的事来哄她做事,柳芽虽是怕,可还是做了。并非单单是因沈瑞的许诺,还因怜惜他同自己一样,都是个没娘的孩子。 王妈妈说的话成真,自己确实沾了瑞哥的福气,可王妈妈却没熬过去。 瑞哥这里也不知晓,有个老妈妈受了老安人几十板子,也没有将他的“古怪”说出来。 过后她与柳芽被发卖,被沈理安排人买回。 柳芽只是伤了腿脚,王妈妈却是熬过伤,最后送了命。沈理夫妇怕吓到沈瑞,就瞒得死死的,只说安排王妈妈荣养。 每想到这里,柳芽心中都不由黯然。 柳芽虽晓得沈瑞待自己亲近,也晓得自己能有现下的日子都靠沈瑞,可对沈瑞依旧畏大于敬。 如今沈瑞也有发愁的时候,睡觉也能跟孩子似的打着小呼噜,柳芽心里的畏惧不由就减了几分。 沈瑞倒是没有计较柳芽的直言,只是有些纳闷,问道:“我真打鼾了?” 柳芽笑道:“这也不是甚稀奇事,作甚骗二哥?婢子乏的时候,也常常打鼾呢……” 沈瑞平素不习惯留人在上房值夜,冬喜、柳芽也不知他晚上睡觉如何。 见沈瑞有些清减,冬喜心里已经惦记如何去回郭氏,给沈瑞补身了。 沈瑞伸了个懒腰,要是自己真是十三岁就好了,哪里会惦记这些糟心事?做个纨绔的尚书公子多自在? 待用罢晚饭,沈瑞就去了书房,却不是温习功课,而是取了一张白纸,画了几个圈,圈里是一寸来高的卡通小人。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彼此对立,可对外又是统一的。大圈套小圈,他们代表的是文官势力,与他们相对的正是君权,至于外戚、勋贵、武将等几个圈都是在旁边打酱油的。还有有明一来一直参合朝政的阉人,也画了一个小圈。 文官势力既辅佐君权,又制约君权,眼前正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君臣相亲、政通人和的景象。 至于大老爷、王华等“无党派”人士,要是归类,自然也是归在文官势力范围。他们与阁老党人的矛盾,论起来也算是内部矛盾。 文官集团与君权的圈是等同大小的,外戚、勋贵、武将的圈要小的多,阉人的圈也不大而且依附君权。 沈瑞画完这张图,又取了一张。 一方依旧是刘健、李东阳、谢迁代表的文官势力,君权一方的圈却变小了。不过在君权的圈旁边,外戚的圈变大。勋贵与武将的圈没有变,阉人的圈也变大了,并且跑到君权的圈前面,对文官集团的圈对峙。 在君权旁边,又出现一个新圈。 画完这张图,沈瑞不由愣住了。 他并不相信大明朝活的最肆意的皇帝,会真的被宦官操纵在手上。 大明朝的宦官虽与汉、唐一样,名宦辈出,也常参合到朝政中。同汉、唐可废立皇帝的官宦相比,大明朝的宦官更像是寺庙里的菩萨,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却是泥塑木雕。 大明宦官的威风,都是依附与君权。即便牛叉叉如“九千岁”魏忠贤那样的,也是“狐假虎威”罢了。换个老虎,不待见他了,依旧能“呜嗷”一口吞了他。 刘瑾是正德皇帝小时身边的大伴太监不假,可皇宫里出生、皇宫里长大的少年天子,真的允许身边的一条狗做“立皇帝”? 后世历史也好、野史也罢,都过分渲染了刘瑾的嚣张跋扈,可也拉低了正德皇帝的智商。 沈瑞脑子里似乎找到什么,有些激动,抓了那两张纸,大踏步出了屋子,就往前院书房去。 这个时候,大老爷通常在前院书房。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以为他是要说王家父子的事,并不意外。 “王伯安状况如何?”大老爷问道。 沈瑞将王守仁的情况说了,除了咳症复发之外,重点讲了下他的精神状态。 大老爷抚着胡须道:“看来王伯安打击不小,这个时候即便没病,他怕是都想要歇一歇……” 沈瑞闻言,倒是意外。 实在是王守仁后世名声太大,加上他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沈瑞真的担心他太刚烈,还想着怎么“双管齐下”呢? 大老爷看着沈瑞神色,摇头道:“你也太小看你老师了,连你都能看出如今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难道他三十来岁,还会一味蛮干不成?” 沈瑞讪笑两声道:“可是老师去清查旧狱时,不是就没有变通么……”大老爷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见不平事,还能无动于衷的,就不是王伯安,如今将旧案都捅出来,已经轮不到他决断,他怕是要思量思量这‘圣人’还到底要不要做下去……官场之上可没有‘圣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未雨绸缪(一) “这是什么?”大老爷看着沈瑞递上来的两张画纸,颇为好奇地问道。 沈瑞没有立时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圈中小人身上的标字。 大老爷看着看着,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放下第一张时,他看了沈瑞一眼,接着看向第二张。 那看到第二张中的标注为“上”的那个圈变小,里面的人也矮了半截时,大老爷不由瞪大眼睛,变了脸色。 他“腾”的一下起身,皱眉望向沈瑞。 沈瑞并不觉得自己这么直白的标注能瞒过大老爷,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大老爷长吁了口气,道:“随我到里面说话……” 大老爷的书房,分外内外间。外间是书柜书桌,里面是暖阁,并没有明窗,四周墙壁上用的是毡子。这屋子暖和,而且隔音好。 “好好的,二哥怎么想起琢磨这个?”大老爷与徐氏从不将沈瑞视为孩童,这回便也直接问道。 沈瑞将谢迪、谢丕叔侄来访的事情说了,而后道:“父亲虽君子不党,可在世人眼中,沈家与谢阁老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三位老爷之间内斗,不过是高低争锋,尚且涉及不到生死,沈家勉强可做壁上观,要是有朝一日,同外边斗起来,孩儿担心沈家受了池鱼之殃……” 大老爷拿着第二张图纸,沉默了半响,低声道:“二哥怎就想起兴衰之事……” 有一句话,大老爷没有直接诉之与口,那就是如今皇帝正值盛年啊。即便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 沈瑞想了想道:“听闻弘治初年,宫中曾驱除僧道……这几年却有复起之事……” 他自然不能说正德皇帝少年即位,只能托词。 大老爷神色颇为复杂:“二哥见微知著,能想到此处,旁人如何能想不到呢?只是即便到了那日,三位阁老也是托孤之臣……” 沈瑞躬身道:“自古以来,托孤之臣又有几个好下场的……” 大老爷看着第二张图纸,道:“为何二哥会觉得更替之时,阉宦会兴起?” 沈瑞道:“我朝宫中后妃出自民间,有外戚之名,却无外戚之权,文臣勋贵又向来防范外戚……阉宦之流,背靠厂卫,要是在……默许之下,却与文臣有一争之力……” 大老爷皱眉,道:“二哥可再试一图……” 后续的历史,沈瑞知晓的详情并不多,不过刘瑾下台之事却是记得清楚的。这也并不意外,“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帝王常用手段。先是推出一把刀来,打出个局面来,然后再将这把刀交出去,平息众怒。 沈瑞就取了纸笔,在炕几上画了第三张图。 第三张图中,“上”的那个圈变大,没有其他圈能与之比肩,宦官那个圈变小,回到“上”圈身后。代表三阁老的三个圈,都大大缩水,且“刘”圈,“谢”圈离开文臣圈,跑到图纸边上,只剩下“李”在。 而原本在“上”全身边的“詹”圈,变大,并入文臣圈,与“李”圈对峙。 要说前两张图是沈瑞知晓的朝局,那第三张就是猜测了。 三阁老之中,要是全部驱逐,朝廷就剩下新人,那变数太大,也无人制衡东宫旧人;要是留下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峙君权,肯定不是新皇愿意看到的;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驱二留一。 三位阁老中,刘健年岁最大,又是首辅。新帝要是想要不当傀儡,第一个换的就是他。剩下谢迁与李东阳二人中,根据沈瑞听来的传闻,谢迁方正,李东阳温润。 真到了刘瑾弄权的时候,谢迁与李东阳中,能退一步的应该只有李东阳。 如此,等到刘瑾下台,朝局就是新帝乾坤独断,新旧文臣对峙的局面。 沈瑞的想法并非天马行空,正切合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 而且他提出的新帝会以阉宦对抗老臣,也早有先例。英宗复辟后,清算景泰旧臣时,用的就是这个手段。就说当今弘治皇帝,刚上台时,也有权阉“弄权”之时。 先前不过是以为今上性子仁和,才会在即位伊始被宦官所欺,如今看来,不过是帝王手段。 沈大老爷看完这第三张图纸,撂下来,问道:“二哥能想到此处,可想到自保之道?” 沈瑞指了指那“詹”圈道:“数年之后,能立在堂上的是这些人……儿子觉得,沈家与其亲近谢家,还不若在东宫属臣中,择一人为同盟……” 大老爷见沈瑞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笑道:“二哥心中可有了人选……”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沈瑞道。 他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本不想表现的太精怪,可也担心沈大老爷压错宝。詹士府属员众多,多是朝官兼任,可前程最好,贯穿整个正德朝,以首辅之名名传千古的,就是杨廷和了。至于嘉靖朝,那太遥远,暂时不作考虑。 大老爷自然不会晓得沈瑞是“知古今事”,只当他真的聪敏,欣慰道:“二哥能从几位阁老身上,想到此处,很是不易…… 沈瑞闻言,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疑惑,待仔细想了想三位阁老的履历,恍然大悟。这三位阁老都是成化年间的东宫旧属,任过詹士府官职,做过弘治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讲师。 大老爷与沈瑞都没有提外放的二老爷,虽说求人不如求己,结好东宫属官,不如成为东宫属官,可二老爷资历太高,去了詹士府,被品级高的官员忌惮,未必是好事,说不得还被东宫属官排挤。 再说,二老爷已经外放,后悔无益。 大老爷没有再追问该如何与杨廷和结盟,而是想到沈瑛,道:“明年是会试之年,亦是庶常院散馆之时,瑛哥行事倒是老成稳重……” 沈瑞问道大喜道:“儿子倒忘了此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默契。 沈瑞并没有再多嘴的意思,同大老爷告辞出来,心里踏实许多。 同大老爷相比,他那点算计实不算什么。如今将大方向点给大老爷,以大老爷入仕三十年的见识来说,当不会让沈家走弯路。 不过想到王家,沈瑞的脚步就又沉重下来。 他敢在大老爷面前夸夸其谈,却不敢去王华跟前放肆。 而且即便他在王华跟前说了同样的话,也未必会改变王华的决断。 入冬以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沈瑞不放心王守仁那边,就常打发长寿过去。 没等到十五休息,王守仁尚未病愈,沈全那边就有了消息,沈全的亲事正式定下来。 沈瑞是从徐氏这里听说的,就是那位苏州翰林的妹子。 沈瑞闻言,很是为沈全欢喜。 不过听到徐氏道“这是门好亲事,五房在官场上也多了一门臂助”时,沈瑞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想到王守仁头上。 王华已经续了第三房妻子,是小官之女,只有借光王家的,不能给王家什么奥援;王守仁如今正是丧妻,并未续娶。 王守仁姿容俊美,仪表堂堂,二甲进士,如今是正六品官,家里又是侍郎门第,即便是续娶,也可也精挑细选。 沈瑞想的再好,也不能去跟王守仁说“老师,你老爹靠不住了,找个靠谱的岳父”,便凑到徐氏跟前,跟徐氏道:“老师卧病,儿心不安……老师而立之年,孤零零一人,看着委实可怜……” 徐氏听沈瑞提及王守仁,倒是并不意外,将他叫到跟前,笑着道:“二哥小小的,怎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老师身边连个近婢都没有,除了粗使婢子,就是小厮,笨手笨脚的,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徐氏面上笑意更盛,道:“二哥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老师的亲事要定下了!” 沈瑞闻言,不由吃惊:“这……这……并不曾听老师提及啊……” 徐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徐侍郎做主……” 沈瑞满心好奇:“不知我那师母出自哪一家?” 徐氏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哥也见过,就是你何家表姐……” 沈瑞这回可真是大吃一惊,徐氏口中的“何家表姐”就是何泰之之姊,沈珞的前未婚妻。 沈珞去世之后,二太太虽去何家大闹一场,可二老爷随后却退还了何家小娘子的庚帖,算是解除了两家婚约。 徐氏见沈瑞愣神,不由皱眉:“二哥觉得颍之不该再议亲事?” 沈瑞忙摇头道:“何表姐正值妙龄,谈婚论嫁自是天经地义之事,儿子惊讶只是因之前先何表弟提及何表姐要外嫁,没想到如今在京中议亲……” 何颍之已经十六岁,如今议亲已经不早了。 即便沈何两家名义上退了亲事,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学士与小徐氏夫妇也默许何颍之为沈珞守一年孝。 如今沈珞周年已过,何家为何颍之说亲,便也不稀奇。 想到何学士算是刘阁老一系,沈瑞就觉得嘴巴里直发苦。 徐氏见沈瑞神色有异,道:“二哥不看好这门亲事?” 连徐氏都已经知晓之事,那何王两家差不多都订下来,沈瑞再说旁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便苦笑道:“表姐要是做了师母,那以后怎么称呼?表弟怕是要得意了……” 徐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实诚,自然是各论各的……”徐氏虽没有追问,可也没有信了沈瑞的说辞,只是心中暗暗生疑。何家与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哪里有不妥当之处让瑞哥不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二百二十八章 未雨绸缪(二) “母亲。海大伯娘……” 清脆的童音已经不在,少年的声音有些黯哑。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子已经僵住,这一年多的思念,汹涌而出。 眼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可是她那十几年做了什么?自怨自艾,因丈夫的变心,迁怒到幼子身上,没有朝打暮骂,可做的比那个还过分。在他小时候闹着要娘时,一次一次地将他推开,直到“娘”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太太”,直到满眼孺慕成了冷淡疏离。 对于一个母亲最大的报复,就是儿子在眼前,却已经不属于她。 “海大伯娘”,这称呼就跟刀子似的,在扎她的心。 乔氏被丈夫软禁了一路,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对于这种“认亲”意兴阑珊。因想着京城里的四哥,乔氏连丈夫都埋怨上了,对于沈珏也懒得亲近。 不过见了宗房大太太这反应,乔氏才醒过味来。 沈珏是出身宗房,眼前这个就是本生母。 看着宗房大太太红了眼圈,乔氏心中生出几分不屑,真要心疼儿子,怎么舍得给人做嗣子?如今将儿子给人做嗣子了,还这般作态,是想要谋什么好处?只是这样明晃晃的不避人,是不是太过了?她这个嗣母,可就在边上坐着。 原本看着宗房大太太行事说话与徐氏相类,一看就是脾气不好相与的刻板妇人,乔氏心里就不自在,不愿与之寒暄。 等沈珞进来请安,宗房大太太如此动容,乔氏隐隐生出几分快意。 即便是宗妇又如何,即便儿孙满堂又如何,养大的儿子如今不还是归了她? 乔氏望向沈珏,面色慈爱:“三哥可见了族长太爷与海大老爷?” “见过了。”沈珏低声回道。 乔氏笑道:“那就坐下说话,让你海大伯娘好好看看你……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到底生养了你一场,以后即便再见不着,亦不可忘了生恩……” 沈珏站在那里,抬头望了宗房大太太一眼,随即就听从乔氏吩咐,在乔氏下首坐了。 宗房大太太长吁了口气,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对沈珏道:“洲二老爷进士出身,又在翰林多年,珞哥以后当见贤思齐要好生读书……” 沈珏起身听了,低声应了一声。 乔氏虽不喜宗房大太太这说教口气,可因她话中赞了自家丈夫,倒是不好说什么,只道:“三哥读书资质甚好,我们老爷也赞过的……南下这一路上,也是我们老爷督促三哥读书……” 她说话向来柔声细语,这回在“三哥”两个字上却是加了重音,看来是不满宗房大太太对沈珞的称呼。 沈珏神色有些木然,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端庄大气,眼下却有些神思不属。 乔氏低下头,心中嗤笑一声…… 前院,客厅。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沈珺,父子三代人都在,沈洲是第二次来松江,与宗房诸人都是相熟的,眼下倒是不见陌生。 宗房大老爷喜形于色,族长太爷神色也温煦许多。 虽说沈洲上半年过来时,说过并不隔绝沈珏与本生家的往来,可好话谁都会说,松江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要是宗房长辈专门上京去探看已经出继的子孙,那也太不知趣。 没想到峰回路转,沈洲会外放出京,沈珏也随之南下。 族长太爷孙子五个,重孙子也有了,可亲自带大的只有沈珏一个。本以为有生之年见不到小孙子了,如今却是骨肉得以相见,族长太爷如何不欣慰? 沈珺身为晚辈,敬陪末座,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不过见祖父与父亲,不是问起沈珏,就是提及京城的沈瑞,压根不提别的,心里很是犹豫。 要是沈琰没中举还罢了,不会去京中碍眼;可如今沈琰已经中举,说不得已经启程进京应礼部试去了,是不是当知会二房一声? 沈洲看到沈珺的异样,笑道:“如今秋闱已经过了将两月,还没有问珺哥,今年族中子弟可有登榜者?” 这却是将沈珺问住了。 这沈琰到底算不算族中子弟? 沈洲见他没有喜色,颇为意外:“四房沈瑾岁科考试是一等,秋闱竟然没在榜上?” 五房进京,会将四房的八卦告诉沈瑞,却不会专程与沈洲讲。 沈瑾受伤是在沈洲四月里即将离开松江之前,宗房的下人也不像四房的小人那般嘴碎,因此沈洲并不知晓这个消息。 沈珺苦笑道:“瑾哥四月里摔伤,错过了这科乡试……虽有四位族叔、叔兄弟下场,结果颗粒无收……” 他虽想要提一提沈琰,为沈琰兄弟求求情,可在祖父、父亲面前还是不敢放肆。 沈洲道:“旁的人家,一代能有一、两个读书种子都是好的,我们沈家玉字辈已经出了三个进士,两个举人,生员数人,已经当得起书香门第,不必计较一科两科……” 沈珺道:“洲二叔说的是。” 知子莫若父,儿子吞吞吐吐的,旁人看不出,宗房大老爷哪里还看不出? 虽说邵氏之事是二房阴私,可沈琰有了举人功名,除非放弃科举,永远不进京,否则这件事总要再揭开说。 要说过去宗房大老爷心里同情沈琰、沈琇兄弟,希望他们能归宗,如今却变了想法。 二房虽无祖产可争,沈琰、沈琇兄弟即便归宗,也影响不到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地位,可谁晓得他们兄弟两个心中对沈家是不是有怨? 要是他们因父祖飘零在外,怨恨族人的话,那恨意就要落在二房身上。让他们兄弟两个借着沈家的势起来,回头再报复沈家,那可是大笑话。 到底是将沈琰兄弟用家法族规约束住,还是放任兄弟二人在外,宗房大老爷与沈珺还专程商量过此事。 其实,为除后患的话,还是将兄弟两个束缚在族中好。否则的话,虽不会让他们借了沈家的势,同样沈氏宗族也没资格管教约束他们兄弟。 不过因徐氏去年已经发过话,宗房总不能越过二房代二房做主,至于父子两人还没有章程。 宗房大老爷想到这里,就打发沈珺下去预备酒席,随即才对沈洲提了沈琰中举之事。 沈洲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上半年过来时,虽没有见过沈琰兄弟,可也听说过邵氏留下的这一脉子孙。 “二十岁的举人,算是难得了……”沈洲赞道。 他对于邵氏子孙,无怨也无憎,实是隔了几代人,恩恩怨怨年代又太久远。 他听着沈琰兄弟的事,与陌生人的事差不多。 宗房大老爷道:“沈琰虽不在沈家族谱上,可仕籍上依旧标注了已故老太爷之名……” 沈洲自己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自然晓得怎么回事,摆摆手道:“这也是没法子之事,考生需填三代姓名,曾祖父一栏总不能空着。” 宗房大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去年大太太来松江省亲时,沈琰胞弟沈琇请人传话想要以庶支身份归宗,被大太太所拒……如今沈琰这样进京应礼部试,恐大太太听闻不喜……” 沈洲不以为然道:“家嫂向来宽和,哪里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京城那么大,只要他不往二房身边凑就是了……” 族长太爷在旁听着,见沈洲如此“大度”,不由皱眉。 二房昔日变故,对于宗房大老爷、沈洲来说,太过遥远,族长太爷却是亲身体会。 当年二房大老爷已经订了亲事,二老爷也十四、五了。兄弟两人要是没有出意外,早就儿孙满堂。 既然二房老太爷留下话,不许邵氏子归宗,那二房晚辈遵从也是应有之义。徐氏待沈琰兄弟的不假颜色,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像沈洲这样不痛不痒的,叫人看了有些碍眼。 要说族长太爷之前对沈琰、沈琇兄弟有过一丝心软,可在听说沈琇自诩为“二房嫡裔”时也没了。 当年的时候,已经过去六、七十年,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 连水字辈知晓这些事的都不多,更不要说玉字辈。 沈琇这“二房嫡裔”的话,总不是一个孩子自己臆测出来的。邵氏子与邵氏孙,要是对于先人过错真有悔过之心,又哪里会这般自诩? 沈洲脾气这般绵软,看着可不像是当官的料啊?族长太爷莫名了担忧起来…… 南京,乔宅。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再不动身,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乔三老爷皱眉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儒服青年,回道:“学生多有不足,能入乙榜,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望甲榜?与其往返白折腾一趟,还不若安心再读三年书。” 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乔三老爷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自知自明,觉得自己功课尚不足,就放弃一科礼部会试,而且还能放下身段主动去塾学求聘。 乔三老爷生在官宦之家,即便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来的朋友也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即便偶有寒门子弟,也多是清高孤傲。 沈琰的人品行事,却是从容坦荡,令人欣喜。即便沈琰的身份有些尴尬,可乔三老爷还是不想要放弃这个女婿人选,只能在心里盼着姐夫姐夫早日到南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三) 随着沈洲一家抵达松江,二房二老爷外放从四 最开心的莫过于四房沈举人,自打乡试结束,他就掐着手指头算教职交替的时间。即便沈洲之前答应的好好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生了小人之心,怕有什么变更。 没想到,沈洲外放,路过松江。 沈举人之前也曾两次进京,应礼部会试,不过都名落孙山,本绝了仕途之心。如今被勾起来,这股念头却是烈火燎原,越烧越旺。 自打孙氏故去,四房波折不断,沈举人也算见识了世态炎凉。 即便是族人,为何大家都乐意去奉承二房?不过是“权势”二字。 贺家人丁本不敌沈家,这些年隐隐有与沈家抗衡之意,不过是贺家大老爷中了进士,做了京官;而沈家宗房两位老爷都落第,到了玉字辈才有人出仕。 要不是沈家还有二房在京,贺家在松江的声势已经盖过沈家。 沈举人连一天也等不得,得了消息,立时准备了拜帖,前往宗房。 沈洲虽不喜沈举人,可也没有毁诺之意。见了沈举人之后,对于沈举人得寸进尺想要随他一起动身之事也应了。 沈举人心里这才踏实了,再三道谢,忙不迭地回家准备行囊去了。 沈洲毕竟是上任途中,即便路过松江,也不好久留,休整个三、两天后就要再次启程。 因地方教职考核是按照乡试成绩论的,所以乡试结果出来,各级教职的考评结果也就出来,满九年是升还是降都有了说法,新旧更替时间就在年底。 沈洲之前给沈举人谋的位置,是扬州府府学教授。那里的教授上了年岁,今年满职要退,沈洲就托了乔三老爷“内订”了这个教职。 在平头百姓眼中,府学教授也是官身,实际上在官场之上,真正有门路的都不稀罕这个。因此,运作起来,十分容易。 沈举人留心教授的事,如何安排家里的事情,心中早有了决断。 张老安人行事越来越左性,乔氏那般温顺腼腆,她却能狠下心来刁难,闹得家里不安生。即便是生身之母,沈举人心中也只剩下怨愤。 要是可以选择,他自然想要将张老安人抛在松江,自己也得了清净。不过想着过了半年穷日子,又开始不安分的张家人,沈举人可不敢将张老安人留在家里。 否则,她是老主母的身份,行事无人制约,说不得就要将四房都搬回张家去。 松江这边的事情,可以交给沈瑾。 沈瑾在先前的岁试、科试上虽是一等,有了今年乡试资格,可到底是错过了。想要参加下一科乡试,就不能离开松江,还要参加每年的岁考科考。 即便没有岁科考试,沈举人也不打算带沈瑾。 沈瑾与乔氏两人虽为母子,可年岁相仿,这小半年来因沈瑾居家养病,一个家里住着,总有打照面的时候。 沈举人自己行事有了参差,看着旁人就也心下存疑,很是防着沈瑾。同时,也是担心与沈瑾这个少年相比,乔氏会嫌弃他老了。 疑神疑鬼的,沈举人的心火就越来越燥。要不是乔氏温柔小意,沈瑾向来又孝顺恭敬,他早就要发作起来。 如今能隔开乔氏与沈瑾,沈举人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宗房,族长太爷房里。 与沈洲叙完话,宗房大老爷就来寻族长太爷。 沈洲提出想要带两个族侄去南昌,请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选两个妥当的人。 沈洲外任,除了幕僚管事等人之外,乐意提挈族中晚辈,这对沈家来说也是好处。同样,沈洲此举,也是为二房培养助力。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闻言,自然满心愿意。 二房与松江各房生疏了太久了,多些往来总是好事。 族中各房子弟,除了三房从商之外,其他各房头多是读书为业,可科举仕途,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不是谁都能考出来的。 跟在沈洲身边,帮沈洲打理庶务,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三哥被屈氏娇惯坏了,四哥又太怯懦提不起,宗房这里最妥当的就是二哥。二哥读书虽不成,可接人待物是不差,可偏偏家里离不开他……”宗房大老爷感叹道。 族长太爷道:“宗房不当参合,没得叫珏哥为难……其他房头,科举无望的子弟,可选两个出来,不怕他笨,本分为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拖家带口的就算了,从没成亲的人里选。” 宗房大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思量,就明白族长太爷的用意。 官场之上,最常见的结盟手段就是结亲。沈洲没有带女儿南下,就是摆明了不打算将女儿嫁到京外。沈珞只有十三岁,现下议亲还早。要是带两个没定亲的族侄南下,到了地方上,可也借结亲,拉下两个盟友。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四房不用说了,如今只剩下沈瑾一个,又是一心科举……五房嫡支都在京城,沈瑛如今前程正好,要是拉扯五房的人,以后多半也会同那边亲近,怕是费力不讨好……六房向来不顶事,嫡支不行,旁枝子弟也没有出挑;七房、八房家教好,可七房子弟年纪小,八房沈流怕是舍不得儿子们不读书……剩下九房,沈琳倒是个忠厚性子,可连县试都过不去,脑子太笨了些……” 原觉得族中子弟众多,可真挨个房头论起来,宗房大老爷为难了。 即要跟在沈洲身边,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那年岁不能小了。可又要没成亲定亲的,那年纪稍大些的都不行。 这个年岁,资质稍好些的都会读书。 数来数去,宗房大老爷竟然挑不出人来了。 “笨拙不怕,性子本分是好事,沈琳算一个,又在京中住过,与二房相熟的,再挑个机灵的与他互补也就够了……”族长太爷想了想,道。 宗房要避嫌,四房无人,五房如今嫡支兴旺,二房培养助力就要从剩下的房头选。 “三房……”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三房。 即便他们对三房老太爷不喜,可大家毕竟是同族,总不能看着三房真的败落下去。 前两个月沈涌与沈珠叔侄回乡后,三房正式开始分家。 最初的分家方法,是三房的产业被分作两份,一份被老太爷归于“祭产”,不可分割,由三房大房继承;另外一份分了五分,三房大老爷一份,三房大哥身为长子嫡孙,又分了一份,剩下三份,三位老爷一人一份。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操劳了十几二十年,兄弟齐心,为三房赚下万贯家业,结果每家只分得十分之一家产,如何能服? 二老爷还在默默,二太太却不干了,联合三老爷、四老爷,求到宗房来,求族中做主。几房的子孙,更是摩擦不断,见面就恨不得问候对方祖宗,却忘了大家本是同根生。 眼见三房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纷争越来越严重。 族长太爷无法,只好出面调解。 三房老太爷虽恨几个孙子忤逆,可对比着三房祖产的单子,也晓得这个分家方式不公。 可他偏心长孙一系惯了,也不肯答应均分家产。 在他看来,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既学会了买卖手段,即便少分些家产,以后也能赚回来;大房一系的子孙,多是读书为业,不会商贾事,正需要殷实家业供着读书。 等到沈珠他们出息了,自然不会忘记其他房头的叔叔们。 如今几位老爷先是置私产在前,后又闹分家在后,实是目光短浅,太没良心了。 他将分家的条件定的这般苛刻,未尝没有给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一个台阶下的道理,顶好是不分家。 三位老爷在生意上精明,平素也不是笨的,这些年忍下种种不公,不过是孝顺友恭那套支撑着。如今大家撕破脸,也就没了顾忌。他们看出老太爷的手段,就也有了决断。 家,是一定要分的,可又不想便宜了长房。 事情就扯皮起来,直到长房小大哥“意外”掉到池子里,差点送命,随后长房与四房连主人带下人发生械斗,放到了四、五个。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来,三房老太爷才终于死心,退了一步,重新分配家产。答应将其中五成分给大老爷,剩下五成,四成均分给二老爷、四老爷,剩下一成分给三老爷。 这是他的底线,长房一系的产业不能少于五成。 三位老爷虽不情不愿,可也没法子。 三房分家,折腾了大半年,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 三房老太爷偏心长孙,固然被当成老糊涂,可他们这些死活要分家的孙子,名声也落不下好。 父母早亡,祖父抚养他们兄弟四人长大,祖孙之间并非没有情分,闹到如今这样也不是他们心中所愿。 最后几位老爷点头,答应给大老爷五成家产,不过二老爷与四老爷对剩下五成家产的分配提出异议。那就是要三房均分,并不因嫡庶之分,就让三老爷吃了大亏。 这场分家之争中,二老爷因之前在京中,不在松江,台面上一直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争斗。同胞兄弟,几成生死仇人的模样,甚至刀锋相见。 不管是沈家族人,还是其他人家,都在看三房的笑话。 觉得他们简直不配为读书人家,不仅行商贾事,兄弟争产,连礼法规矩都不讲了。 谁会想到,分家争产,分到最后,争到最后,二老爷与四老爷会主动让产?三老爷当时痛哭流涕,二老爷、四老爷想着兄弟三人几十年的奔波辛苦,却落到声名狼藉、差点净身出户的下场,也是黯然泪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章 未雨绸缪(四) 因沈洲一行在松江休整的时间短暂,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商量一番后,就在各房子弟中,拟了个名单出来。 具体定下哪几个,就请沈洲自己拿主意。 沈洲看了名单,见了沈琳与沈玲都在上面,心下就有思量。 二月里回南时,他与沈琳、沈玲两人同行,大家同船共度一个多月,彼此颇为相熟。 沈琳虽读书笨拙,为人行事也不圆滑,可待人真挚、性子质朴,倒是颇对沈洲的脾气。他少年得意,在翰林院混了二十来年,见的多是聪明人,像沈琳这样天真烂漫的人倒是少见。 还有沈玲,年岁不大,为人行事却极为周全。不仅做人有眼色,而且还有上进心。 其他的人名,沈洲看着也略眼熟,当时春日时来松江时曾给他请安见礼过,却没有多大印象。 在见了几个年轻人后,沈洲还是觉得沈琳、沈玲两个最和眼缘。加上他们与沈珏也相熟,以后族兄弟之间也好相处。 不过,在做正式决定前,他寻宗房大老爷仔细打听了三房的事。 三房闹分家,是在他上次来松江时就闹开来的,实在是闹得不像话。 沈玲是小一辈,分家的事涉及不到他什么,可沈洲还是想要打听打听其父沈涌的人品。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三房里,只有老二沈涌是个实在人。上敬兄长,下抚兄弟,不是长兄,胜似长兄……要是没有老二,三房也没有今日,就是太厚道了,难免自己吃亏,分家的时候,整个三房只有他一个顾及着骨肉之情,不想分家,幸而二太太是个精明的,站了出来,要不然说不得分家还有的磨……” 沈洲是见过沈涌的,对这位族弟的印象倒是平平,因沈涌行商贾事,还有些不入眼。 不过听了宗房大老爷的话,知晓他并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在分家不公道时,也没有与祖父、长兄闹腾,甚至还将自己稀薄的产业再分给庶弟,沈洲觉得沈涌堪为君子。 “那沈玲呢?虽是庶出,行事周全却无小家子气,又有上进心,怎就耽搁了读书?”沈洲接着问道。 宗房大老爷道:“玲哥是涌老二长子,早年涌二太太无子,将他当儿子养在身边的……等到玲哥八、九岁,那边添了嫡子,境遇就变了。换做旁的孩子,这般大起大落,心性说不得就歪了,玲哥却是肖父,是个孝顺宽厚的,就听从父母之命去学做买卖。说到底还是被耽搁了,要是碰上孙氏那样的嫡母,说不得早就有了功名。涌老二不是不疼这个长子,只是到底重视嫡子些。” 沈洲与沈玲同船将两月,也曾指点过他几次,哪里看不出他是爱读书的?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读书为业,沈玲却十来岁就从族学出来,沈洲不由生出几分同情来。 “就沈玲与沈琳两个吧,他们与珏哥相熟,彼此也能做个伴……只是这两人以后婚姻与前程,到底如何安排,是不是需提前说一声?”沈洲道。 宗房大老爷笑道:“那是自然,这两个孩子是好孩子,可也要防着这两家给洲二弟添麻烦……你带了族侄在身边教导,本是他们的大福运,要是因此多了麻烦也让人恼……” 由宗房大老爷出面,沈涌这里自然是无二话。 三房分家后,沈涌一家就搬了出来。分到的那些产业,都被二太太拢在手中。二太太本是商贾出身,在三房忍气吞声了二十年,终于一展所长,自然是攥得死死的。 沈涌因委屈了妻儿二十来年,对于妻子有愧,倒是无心计较。 虽晓得妻子此举,未尝没有防着沈玲的缘故,可沈涌想着十来岁大的嫡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暗中拿了私房贴补沈玲。 不过因沈玲已经二十岁,二太太依旧不开口提亲事,沈涌也有些忍不住,正想要求到宗房大老爷处,请宗房大太太帮忙相看媳妇人选。 如今沈洲能看上沈玲,想要带沈玲赴任,对于沈涌来说真是天降之喜。 对于宗房大老爷所说,沈玲婚姻前程都归于沈洲安排之事,沈涌更是无异议。 沈洲是从四品官,即便沈玲在他身边只是族侄的身份,也足以与官宦人家结亲。说不得历练几年,还能靠着二房安排,补个官。 因此,沈涌痛快地写了文书,白字黑字的写清楚,将沈玲托付给沈洲,沈玲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旁人不得插手。 到了九房那里,九房太爷则闹起幺蛾子。 “怎么看中了琳哥?他笨笨蠢蠢的,哪里会服侍人?还是让璐哥去,璐哥老成,又是监生,行事也便宜哩!”九房太爷振振有词道。 宗房大老爷心里冷哼一声,道:“璐哥拖家带口不便宜,洲二弟那边要选没成亲的晚辈……” 这半年来三房“好戏连台”,九房也有笑话。 沈琳从京城回来时,带了几口箱子的东西,不仅都被兄嫂占了去,连身上的衣裳也没落下,被改小了穿在侄子身上。旁人问起,璐大奶奶只说是从娘家得来的好料子。 旁人不知晓,沈琴、沈宝两个见过衣服料子的,却是晓得。 沈琳都这般老实了,偏生他那侄子是个没规矩的,压根不能这个叔叔当长辈,当面就“傻子”、“傻子”的叫,被沈琴、沈宝碰了正着。 沈琴抱不平,就嚷了出来,大家才晓得九房得得那些东西都是二房大太太赏给沈琳的,同九房其他人并无干系。 其实不仅九房,就是沈琴、沈宝两人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两家太太也是看着眼热。 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当爹娘的心也是偏的。 七房潥二太太还好,不过与沈琴好商好量,让沈琴匀出些东西给兄弟姊妹;沈琴不是小气人,就也痛快给了。 八房流大太太,却是直接将沈宝带回来的行李“整理”了一遍,将东西都收刮的差不多。还是八房老太爷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可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沈宝也不计较,只专心跟在八房老太爷身边读书。 他不计较,沈琴却替他委屈。只是八房长辈再不妥当,没有他去发话的道理,就在心里憋气。真要闹起来,伤了两家情分,爹娘也饶不得他。 碰到沈琳这样的事,沈琴就故意大闹了一场,使得人人都晓得九房兄嫂不慈,夺了沈琳的东西;九房小大哥跋扈,待亲叔叔不恭敬。 九房被闹得灰头土脸,沈琴也没得了好去,到底挨了二十板子。 旁人不知道沈琴为何这般闹,潥二老爷如何不知道? 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比邻而居,流大太太因夺了沈宝的东西被老太爷夺了管家权,对外人是秘密,对七房来说却不知秘密。 沈琴闹了这一出,明面上折腾的是九房,实际上也给了流大太太一个耳光。 就连潥二老爷与潥二太太,想着自己也从儿子那里讨了东西,心里也生了不自在。 要是九房太爷是个明白人,闹出这样笑话,就当好好教训沈璐夫妇,好生安抚沈琳才是。偏生他是个糊涂的,不仅不怪沈璐夫妇,反而埋怨到沈琳身上,觉得他是多事,带累了兄嫂与侄儿的名声。 既是厌恶,怎么会愿意让他跟着沈洲去南昌混前程? “若闲璐哥大,还有我们小大哥呢……我们小大哥聪明,以后说不得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九房太爷道。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叔父莫要闹混了,洲二弟要族侄在跟前跑腿传话,可不是要带孩子?你们小大哥才十来岁,就是跟着做小厮,年岁也小了些……” 九房太爷讪讪道:“小点怎么了?正好与珏哥做个伴,省的珏哥孤单呢……”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还是算了。你们小大哥可不是一般人,对着亲叔叔能骂‘傻子’,对着族叔能挥拳头,我可怕珏哥受欺负……” 九房太爷虽是不甘心,还要磨牙,可宗房大老爷却不耐烦与他再啰嗦,直接提了二房对沈琳馈赠之事:“叔父也想想,要是洲二弟追究此事,可有沈璐两口子的好?” 九房太爷到底心虚,又有不甘,就挺着脖子道:“若要带走琳哥也行,那琳哥就要放弃这边家产,以后婚娶之事也不碍这边……左右他跟着沈洲吃香的喝辣的,比家里过的好呢……” 宗房大老爷被气的笑了:“家产一分不给琳哥?” 九房太爷哭穷道:“九房又不比三房,不过是几亩薄田罢了,家里嚼用都不够,璐哥又是承重孙……”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提前分家,将文书立了,以后两下里不相干。” 九房太爷想要点头,觉得不对,抬了抬眉毛道:“那怎么行?他们爹娘虽没有了,还有我这个祖父在,琳哥总要养我,与我养老送终……” 宗房大老爷道:“沈璐既是承重孙,又要占全部家产,难道还不给长辈养老?” 九房太爷厚着面皮道:“我也是古稀之年,等到咽气时,也不能只拖累璐哥一个……”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既然如此,那沈琳还是留在松江吧……” 九房太爷只是一时贪心发作,见宗房大老爷如此,反而服了软。 次日,沈家九房兄弟分家,沈琳“净身出户”。得了消息的人家,没来不及为沈琳抱不平,就得了消息,沈琳与三房沈玲已经离开松江,随二房二老爷赴任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未雨绸缪(五) 京城,春山书院。 就在沈瑞同大老爷提过杨廷和不久,还不知大老爷那边与杨廷和是否搭上,这边他就见到了未来的状元,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这个杨慎,除了以状元身份青史留名之外,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流传后世,最著名的就是《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过,此时的杨慎,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虽是四川人,却是生在京城,之前早有才名,九岁就入了春山书院,与毛迟做了两年同窗,彼此交好。弘治十二年丧母,他打击颇大。杨春爱重这个孙子,就致仕还乡,想要回乡教导孙子。没想到回乡途中,杨春之妻得了疾病故去。 杨慎就随叔叔杨廷仪回乡守制,如今守制完才回京城。 只是这次回来,杨慎虽回了春山书院,却不在戊班。他去年在四川老家过了院试,如今已经是秀才。只因他年纪小,长辈们觉得他应该继续学习,今年乡试就没有叫他下场,而是让他随叔父杨廷仪进京。 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与沈瑛是同年,中榜后就赶上母丧,因此并未参加庶常考试,也没有选官。 杨慎个子不算高,不过容貌清俊,满身书香气,是个儒雅少年。 听闻他回书院,毛迟就拉了沈瑞去了乙班。 杨慎迎了出来。 一个是老友,一个是新朋,毛迟先给二人做了介绍。 对于沈瑞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之前只想着让大老爷去结交杨廷和,压根没有想到杨慎这里。 在打听过杨廷和家的情况后,他还以为杨慎会留在四川,代父尽孝,等过了乡试才回京,没想到现下就回来了。 杨慎听了沈瑞身份,倒是还算亲切,不过言谈中可也看得出,他看重的并非是“尚书之子”,而是“状元族弟”,口气之中对于沈家祖上的沈度学士与现下的沈理都极为推崇。 毛迟道:“眼看到了月底,等到假日,我与沈二弟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杨慎这个年岁,也是极看重朋友的,早年是活泼的性子,这两年因丧母打击才沉寂下来。 听毛迟这般说,他便点头应了。 不过他对于沈瑞这么迟入学,多少有些奇怪,私下里问了毛迟。毛迟与他说了沈瑞的嗣子身份,又提了沈瑞丧母之事,杨慎不免生出几同病相怜来。 到了十一月初一,春山书院假日。 就由毛迟与沈瑞做东,在成贤街一个酒楼订了席面,为杨慎接风洗尘。除了杨慎这个主客之外,还拉了沈全与何泰之做陪客。 杨廷和与何学士是同年,都是成化十四年进士,两家也有往来,因此何泰之与杨慎也认识。 至于沈全这里,沈瑛与杨廷仪是同年,也能说起渊源。 这些日子,沈瑞算是耳濡目染,知晓了些大明朝的官场习俗,那就是想要攀关系的,“同乡”、“同年”、“同窗”这就是结成一个大网。同时,除了姻亲之外,只要是同姓,不拘天南海北,还可也“连宗”。 松江沈氏出自吴兴沈氏,吴兴沈氏如今也有人出仕,与沈家二房就是连了宗的。不过这倒不是谁攀扯谁,而是论起祖宗来,确实能论上来。 沈全是初次见杨慎,倒是并不觉得生疏。 一顿饭吃完,他看了看杨慎,又看了看沈瑞道:“杨世兄与瑞哥倒像是双生兄弟……虽长相不相似,谈吐却仿佛……” 毛迟看了看二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初见了沈二弟就觉得亲近不生疏,确实是这个缘故……” 何泰之轻哼道:“都做大人态倒是真的!” 沈瑞只是浅笑,他是壳子里的魂是大人,是“伪”少年老成;杨慎可不是,他的确比十几岁的少年老成持重。 杨慎看着面带浅笑也矜持难开怀的沈瑞一眼,却是心有戚戚然。 他也曾如毛迟、沈全等人似的,活的开心自在,可丧母之后,天却榻了一半。 如今那个家里,有父亲、有继母、有庶母,有庶出弟弟们,他要是不长大,如何能护住自己与胞妹。 想到这里,他看了沈瑞一眼,又看了一眼何泰之。 杨家与旁人家不同,他父母就是定的娃娃亲,他也是周岁就有婚约在身。如今他胞妹虽才九岁,可在他进京前,已经同祖父商议过妹妹的亲事。是将妹妹嫁到京城,还是嫁回四川,祖孙两个都拿不定主意。 嫁到京中的话,杨家父子总有致仕回乡的时候;嫁回四川的话,要是父兄一直做京官,两下里离的又太远。 大家吃吃喝喝,年岁又相仿,在书院里赶上大讲时便也凑到一处,彼此倒是越来越熟稔。 沈瑞是有心交好,杨慎因是少年才子,博览群书,难得碰的一个对脾气的,倒是感情真挚,两人相交倒是有“后来居上”之意,超过了杨慎与毛迟之间的交情。 毛迟虽在背后与沈瑞抱怨了两句,可到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计较这些。只是读书越发勤奋,沈瑞读书的勤勉,都在他眼中,可想而知,等到明年童子试,沈瑞定会一路县试、府试、院试地考下去。 杨慎有才,沈瑞也不俗,要是自己落后太多,只会被好友落下。 这边沈瑞与杨慎相交,那边大老爷已经是不动神色地留心着杨廷和其人。 随着李东阳收杨慎为学生,使得大老爷拿下了主意,请何学士为媒人,打算为沈瑞聘杨廷和嫡长女杨恬为妻。 在此之前,徐氏在出门交际时,已经见过杨恬。 蜀地出美女,杨恬虽只有九岁,可已经是个小美人坯子,不亚于江南闺秀。 别说徐氏受大老爷所托,对杨家长女多有留心;就是小徐氏,也颇喜欢杨恬。只是因杨恬已经失了生母,怕其少了教导,何泰之年纪有小,才没有想到亲事上。 听到姐姐为沈瑞挑中了杨恬,小徐氏心中也有些泛酸。 大老爷之所以这么快就有了决断,除了沈瑞之前的话之外,还因李东阳。 在三位阁老中,李东阳行事最圆滑,连他都不动神色地拉拢杨廷和,可见沈瑞的目光没错。另外,样李东阳才收了杨慎做学生,这个时候与杨家结亲,在外人眼中,也算是有亲近李派的意思,淡化谢派痕迹,一举双得。 杨廷和对于沈家的提亲,颇为意外与不解。 京中官宦人家并不流行娃娃亲,小儿难养,礼法森严,要是对方有了闪失,岂不是耽搁儿女? 而像沈家这样子嗣艰难,选了嗣子承祧香火的,多半会早婚。沈瑞与杨恬差了四岁,等到杨恬及笄时,沈瑞已经十九岁。 何学士道:“内大兄最关心的不过是瑞哥的学业,瑞哥虽拜在伯安名下,可伯安身体不好,明年开春就要回乡……瑞哥不好另拜他人,内大兄只能为他寻一个岳父以作教导,到底是慈父心肠……” 杨廷和并不曾见过沈瑞,不过却晓得沈家是沈度学士之后,沈大老爷与已故太爷都是九卿,论起门第来,比杨家高了几头去,能使人向杨家提亲,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杨廷和的祖上是赘婿,高祖父、曾祖父都是白身,祖父是贡士,家族才成了读书人家。他自己先与其父中了进士,而后其父中进士,父子出仕,才晋身仕宦人家。 不过即便受宠若惊,杨廷和也没有一口答应。 不管沈大老爷官声清正,徐氏如何有贤名,沈瑞到底是嗣子,不是两人亲生子。对于沈瑞的人品,杨廷和还想要“眼见为实”。 两家做亲,这“相看”也是应有之意。 何学士传话回沈家,大老爷与徐氏自然无异议。 等到沈瑞下学回来,被叫到正房,就得了这个消息。 沈瑞对于沈杨两家结亲并不意外,官场之上最后的结盟手段,就是联姻。只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原本以为会是玉姐对杨慎的庶弟。 毕竟他是承嗣子,多半要早婚,而他的年纪与杨家嫡女的年纪相差又大了些。 听说过两日就要随大太太往杨家赴宴,沈瑞心里直抽抽。 他是想要借杨家的光,让沈家在正德年间不翻船,可没有打算彻底上杨家的船。 杨廷和固然做了两朝首辅,可下场并不好,晚景凄凉。 可是这门亲事,既已经托人传了话,到了“相看”的时候,就轮不到沈瑞再说什么…… 南京,乔宅。 沈洲一行到了南京,因乔三老爷在南京任上多年,姊弟之年数年未见,少不得也暂留几日,骨肉团聚。 乔三老爷因惦记庶长女亲事,就对姐夫提了沈琰之事。 沈洲这里,因有宗房大老爷曾经说了好话,对于沈琰并无恶感:“祖上的事情都过去数十年了,倒是无人会与之计较。不过因祖父早年有遗命在,不许这一支归宗,我们身为晚辈也不好忤逆……小舅子要是不挑家世,只看人品,定就定下吧……” 乔三老爷自己品级不高,长女又是庶出,不管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庶女都不好寻人家。犹豫了一下,到底看重沈琰人品,加上沈洲话中并无反对之意,还是决定定下这门亲事。 乔三太太看了便宜外甥沈珏,觉得他性子爽朗,相貌也好,比沈珞当年还强一些,就私下与乔三老爷商量,想要亲上加亲。 乔三老爷道:“还是莫要自取其辱,当年老太太开口,都被姐姐拒了,何必讨这没意思……”乔三太太想想大姑子的脾气秉性,叹了叹气,就也死了这条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金风玉露(一) 两辈子头一回相亲,对方是个九岁的小妹妹?怎么破? 沈瑞面上做镇定,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不指望两情相悦,可的这同预期的婚姻也差太多了。 可是,对比他现下的岁数,说个小四岁的未婚妻,虽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倒是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等再次在春山书院,见到杨慎时,沈瑞就觉得他眼睛里能射刀子。 好友相交没什么,对方的人品这些日子的往来也是看在眼中的。可两家真要论起亲事来,最挑剔的就是杨慎。 他盯着沈瑞,只觉得处处不顺眼,恨不得在沈瑞身上挑出十个八个毛病来。 沈瑞之前的长处,如今都成了短处。安静少语成了木讷无趣,博览群书成了读书不专心,待人宽和、喜怒不形于色成了城府深。 要是将胞妹嫁到寻常人家,杨家父子总能为其后盾。 沈家门第高于杨家,沈瑞在读书上又勤勉,科举仕途可期,杨慎便觉得心里没底。 对于这门亲事,杨慎听父亲提过后,就满心纠结,一边觉得沈瑞在同龄人中算是翘楚,比那些黄口小儿要强上许多;一边又觉得朋友变妹婿不对味,之前他心中虽有过小小念头,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这样七情上面,对沈瑞一下子冷淡下来,毛迟见状,不由疑惑,私下问沈瑞道:“你们这是吵架了,昨日大讲上不还好好的?” 沈杨两家亲事还没定下,沈瑞不好多说,便道:“谁晓得,许我无意得罪了他……” 毛迟性子宽厚,少不得还安慰沈瑞道:“或许是有旁人的事情翻新,并非因你之缘故……” 不管沈瑞心里作何想,终于到了十一月初十,杨廷和休沐之日。 徐氏收到的帖子,也正是这一日。 这一日,大老爷也是休沐。只是他如今是堂官身份,不好轻动,杨家才邀请的是徐氏,而不是大老爷。 不过显然对于嫡长女的亲事,杨廷和并不打算全权交给继室俞氏做主,而是要亲自相看,才定在他休沐这一日让沈瑞过去“做客”。 为了这次“相看”,徐氏提前使人去春山书院请了假。 沈瑞是长房长子,未来的当家人,他的亲事当然不是小事。 三老爷、三太太都已经听闻,知晓对方是杨家女儿,三老爷倒是觉得还算门当户对,不过听说对方比沈瑞小四岁,则有些不太乐意。 徐氏年过五十,近年来体力不支,他还盼着侄媳早日进门为长嫂分忧。 只是见徐氏张罗,三老爷不好当面泼冷水,只对妻子抱怨道:“定是大哥那边拿的主意,真是太不体恤大嫂……毛丫头一个,等到能进门,还有好些年,到时候受累的还是大嫂……” 三太太道:“瞧着二哥的劲头,一心埋头读书,或许大伯与嫂子不想让二哥早分心,才定了个年岁小的……” 三老爷摇头道:“那也小太多,依照我说,同庚或是小个一、两岁就好……谢三郎的独生女比二哥小一岁,要是从谢阁老论起,也算匹配……” 三太太道:“听说那边是何学士做媒人,老爷就莫要再开口,省的大嫂为难……” 三老爷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两个月的孩子,已经大了一圈。 白白嫩嫩的,看着结实许多。 三老爷并不记得自己襁褓时的情景,不过见儿子落地时虽细弱,可两个月来并没有生病,就安心许多。他神色柔和,轻声道:“如今二哥要说亲,还不知我家四哥以后的娘子落地了没有……” 九如居中,冬喜已经得了吩咐,为沈瑞提前预备了出去见客的衣裳。 不像平素上学那样穿的素淡,可也并不是如乡下老财主似的出门就穿簇新簇新的,八成新的素缎夹丝袍,外头是潞绸面的毛皮大氅,还有一块编了红色络子的墨玉平安无事牌、一只用银线提花的荷包做配饰。 沈瑞穿戴上,不显奢华,可也透着几分不俗,趁着他唇红齿白好相貌。 服侍他收拾完,冬喜赞道:“谁家小郎君这么俊?别说是学士家的小娘子,就是公侯家的小娘子,这般模样,也匹配得上了。” 柳芽道:“太太一年四季地给二哥添新衣裳,二哥只捡素淡颜色的,如今这好颜色的也衬二哥哩。往后到底当穿一穿……” 沈瑞看了看冬喜与柳芽,柳芽还罢,只有十六岁,冬喜却已经十九岁。 虽说在他看来,十九岁还小,可在大明朝这已经是老姑娘。这般一个温温柔柔的妙龄少女在身边服侍,要说心中没有绮念那是假话,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他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冬喜也不是那种轻浮之人,倒是成不了宝玉与袭人。 他低头紧了紧腰带,对冬喜道:“今年就剩下一个半月,到底是外聘,还想要留在家里,或是回五房婶子那里去,你心里也要拿个主意。要是家里有看上眼的,你也与我说,我为你做主。” 冬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素来大方爽朗的性子,倒是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柳芽在旁,捂了嘴巴,吃吃地笑。 沈瑞心中莫名地有些酸,生出几分舍不得。 他要是个姑娘,冬喜出嫁后已经可以以媳妇子的身份服侍他;可他是少爷,冬喜要是嫁人为新妇,瓜田李下,就没有继续在他身边服侍的道理。 冬喜、柳芽两个虽都服侍他,可因年岁的缘故,多半还是冬喜照顾他的时候多。 不过一个女子的年华有限,冬喜既对他忠心服侍,他也要为冬喜安排给出身。 他本以为这等婚姻大事,不管是走是留,冬喜总要考虑些日子,没想到她寻思了没一会儿,就红着脸道:“婢子当年是从牙行卖进五房,并不知晓外头父母亲人,同孤魂野鬼似的没两样。婢子不想外聘,也不想回五房,还想要留在这边服侍二哥……” 听到这里,沈瑞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不过想想自己的年岁,还有徐氏的性情,自己想要“红袖添香”是做梦。 就听冬喜接着说道:“旁人婢子也见的少,往常见的不过长寿与柳成两个……柳家小弟不必说,只不知长寿小哥那里……” 冬喜涨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完,沈瑞的心里就跟做了过山车似的。 方才还夸他长得好?怎么就有眼无珠? 竟然看上了长寿,都没有看上他这个少爷? 沈瑞不知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恼,瞥了冬喜一眼道:“要是旁人,我能直接成全了你。长寿到底是老师身边的旧仆,我不好直接为他拿主意,总要他点头……” 冬喜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的神色之间有羞涩,却无忐忑。 沈瑞莫名地有些意兴阑珊,隐隐地有些失望。原以为冬喜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这个小主人身上,可眼见她神色,对于长寿并非一厢情愿地事。 先去书房见了大老爷,随后沈瑞才去了正房,随着徐氏一起出门。 虽说是寒冬腊月,可他到底年长了一岁,并没有与徐氏坐车,而是骑马,长寿与长福两人也是骑马随行。 平素看着长寿,觉得他机灵有眼色,今日沈瑞却瞧他有些不顺眼。 原想着长寿与柳芽年岁相仿,平素相处见他也没有嫌弃柳芽坡脚的意思,过两年就成全这两人,没想到长寿这猴崽子盯上了冬喜。 长寿跟在沈瑞身边三年半,自然一眼就瞧出他脸色难看,带了几分担忧,就勒马近前小声道:“二哥可是担心杨家小娘子长得丑,且放心,都说蜀中出美女呢……” 看他满脸关切不作伪,沈瑞倒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心眼。 他斥了一声道:“嚼什么舌头?叫太太知晓,小心板子……” 长寿讪笑两声,侧身望了眼马车。 徐氏重规矩,沈瑞循规蹈矩,他身边的人对于徐氏更是多了敬畏。 见长寿嬉皮笑脸的模样,沈瑞就替冬喜委屈。 就算这两人看对眼,要是长寿是个有担当的,也当由他来开口,而不是冬喜。 “等到十五我要去给鸿大婶子请安,到时会问问婶子冬喜的终身怎么安置……”沈瑞道。 长寿闻言,神色立时僵住,忙道:“冬喜姐姐的身契鸿大太太不是早给了二哥?怎么还是那边安置冬喜姐姐?” 沈瑞漫不经心道:“鸿大婶子是旧主,本就是借了人与使,我怎么好越过那边去……” 长寿面上露出几分急切,沈瑞却无心再说,回头对长福道:“大管家这些日子好些了没有?” 沈宅大管家是长福之祖父,是沈大老爷的乳兄弟,上个月的中风卧床,如今正在养病中。如今沈家外院琐事,已经交由二管家暂时代理。 长福面带忧色道:“倒是能起身了,不过没好利索,如今半拉身子都是麻的,说话也不清楚……” 沈瑞听了,心中也多了几分沉重。大管家比大老爷大五、六岁,还不到六十岁。徐氏与大老爷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暮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风玉露(二)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今年四十二岁,正值盛年,现为左春坊大学士。 早在沈瑞随徐氏出门前,沈瑞在心里就将杨廷和的履历记了一遍,却是不能不佩服。虽说如今他还没有下场应童子试,可身边族兄弟多有应试者。沈瑾十四岁过院试,都被族人称赞,被对方学官认为前途可期,杨廷和可是十二岁过的乡试,往前推一年,那就是十一岁过的院试。 所谓神童,这就这样了。 成名需趁早,这话就是有道理。 等杨廷和过礼部会试时,只是在三甲,年纪在十九岁。即便算是少年进士,可多了一个“同”字,含金量就低了。可是因他是明朝开国来最小的举人,早已经在御前备过案的,所以得以以同进士身份入庶常院,而后入翰林。 有这样的能人比照着,沈瑞就在心里盘算自己应试的时间。 明年十四岁,应童子试;大后年十六岁应乡试,顺利的话十七岁第一次应会试。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却才过会试,可见会试难度之大。 沈家族人中,水字辈,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五房大老爷、七房二老爷、八房大老爷都是举人,其中沈举人还是少年举人,可是全部都会试落第。 想想会试的概率问题,沈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身在这个时代,却没有选择的机会。 杨家坐落在照明坊,离沈宅所在的仁寿坊就隔了一条街。 杨廷和的继室俞氏,论起来与徐氏还有远亲,只是要拐了几个弯,比较远了。 到了沈瑞这里,则要称俞氏一声“表姨”。 因是随徐氏过来做客,又是以俞氏亲戚的缘故,因此到了杨宅后,沈瑞先见到的是俞氏。 大明朝礼制,父丧母丧都是守三年。 不过父亲在世的话,母丧只需守一年。 当年沈瑞在西山寺居三年,前一年曰守孝,后两年对外也称是养生。 这也是为何杨廷和弘治十二年丧母,不及两年新妇就能进门的原因,因为已经出了服。 俞氏十七、八岁年纪,进门不足一年,此时还是新妇,言行之间还有些腼腆。 见了徐氏,她亲近中带了恭敬。倒不是因诰命等级的缘故,而是徐氏虽与她同辈,可年岁应该比她父母还年长。 沈瑞虽身高不低,可到底是少年身材,面上带了稚嫩,嗓子还没有过变音期。 俞氏与他对答几句,就去了拘谨,对徐氏道:“瑞哥与我那兄弟年岁差不多,见了他倒是想起我那兄弟来。” 俞氏之父本是京中小官,今年“京察”评为上等,外放知州了。 徐氏笑着道:“他们甥舅年岁相仿,往后总有亲近的时候……” 俞氏笑道:“表姐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难得表姐过来,我家那几个姐儿、哥儿也该过来与表姐请安……”说罢,便吩咐婢子去传人。 稍一时,就随婢子进来几个孩子,年岁从三、四岁到十二、三岁不等。 令沈瑞意外的是,杨慎也是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瞪圆了眼睛,随即立时移开视线。 从高到矮六个萝卜头,除了先太太所出的长子杨慎,长女杨恬之外,剩下杨家二哥、三哥、四哥与二姐儿都是杨廷和侧室蒋氏所出。 这个时代,士大夫有妻有妾算不得什么,只是让沈瑞觉得不自在的是杨二虽也是九岁,可年纪比杨恬大半岁。 虽说现下见礼,杨二老老实实地管沈瑞叫“沈表哥”;可要是两家亲事真成了,这就是他的内兄了。 徐氏依次给了几个孩子见面礼,不得不说,杨家这几个孩子长得十分体面,尤其是蒋氏所出的四兄弟,容貌比杨慎、杨恬兄妹更胜一筹。由子及母,可见其生母的相貌定是不俗。 杨廷和先头太太黄氏除了嫡长子、嫡长女之外,再无所出,剩下的孩子由侧室包圆了。即便没有“宠妾灭妻”的风声传出去,可谁也不是傻子,这几个萝卜头就是证据。 想到这点,徐氏对于杨廷和难免腹诽,对于杨慎、杨恬兄妹就生出几分怜惜。 徐氏是为了杨恬来的,自然将杨恬拉到跟前,仔细问起平素喜好。 杨恬虽父母都是蜀中人氏,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倒是一口官话,应答起来脆生生的,是个极爽利的小姑娘,并无扭捏之态。 虽说她的相貌,比不上庶出妹妹,可也比寻常人强出许多。 何太太赞她水秀,比美江南闺秀,不无道理。 徐氏自己就是端庄大气的性子,自然见不得那种羞羞答答的小娘子。杨恬这性子,倒是正合了她的胃口。 加上杨恬虽才九岁,可是底子好,头发如墨,趁着皮肤雪白,鹅蛋脸,柳叶眉,已经是小美人坯子。徐氏虽是盼着沈瑞早日成亲,不乐意给他定个小媳妇,可既是丈夫交代了,便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沈瑞在旁,只能无语了。 徐氏看杨恬是丽质天生,沈瑞看她则是大号娃娃。 九岁的未婚妻,只要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孩子们都在跟前,徐氏虽亲近杨恬,可也没有冷落其他人,对待杨恬的胞兄杨慎,尤为关注几分。 待听说杨慎已经过了院试,如今也在春山书院,徐氏的笑容就更真挚几分:“我家二哥也在那里读书,往后在课业上遇到难处,倒是可以请教他表兄。” 这也能看出徐氏的豁达,换做其他人家,一辈子没儿子,选了嗣子定要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 加上沈瑞身边的两个小厮,其中长福正是沈家家生子。要是徐氏想要知晓沈瑞在书院的往来与交友情况,并非难事,可是徐氏却从不如此。 她虽也过问沈瑞的交友情况,可并不将沈瑞拴在眼跟前,因此还不知沈瑞刚交了新朋友。 沈瑞满心不自在,杨慎也不好受。 他今日是主动留在家里的,即便妹妹的亲事他不能做主,可是他还是不放心。慈母故去,如今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是最亲的人。 之前他知晓这门亲事后,对沈瑞虽不假颜色,可心中也是隐隐窃喜。 毕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做妹妹许了旁人家,他还要担心妹婿人品;到了沈瑞这里,起码心就放下一半。 他留在家里,并不是等着见沈瑞的,而是为了见见徐氏。 徐氏是沈瑞嗣母,非亲生母亲,要是脾气不好,往后做了亲家,相处起来更是轻不得重不得叫人为难。 待见了徐氏,杨慎就彻底心安了。 相由心生,徐氏说话爽利,目光清正,面上也端庄,并未尖刻之气。 俞氏对杨慎这个才归家不久的继子,心中颇为在意。 对于这门亲事,她心中并不乐意。她知晓自己身份,小户人家出来的继妻,前面有发妻留下的嫡子女,后边有宠妾的四个庶子女,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就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并无心插手继子女婚配。 左右都交给自己老爷做主,好坏也怨不到她身上。 谁想到,如今谈婚论嫁的,却是她这边的远亲。 以后要是有个不好,阖家都要埋怨到她头上。 可是如今何学士为媒,老爷这里没摇头,两家开始相看上,俞氏就只能盼着结果好了。 眼见杨慎神色稍缓,对这门亲事没有抵触之意,俞氏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道:“正巧我们老爷今日休沐,瑞哥就随我们大哥去见见我们老爷……”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呢……” 俞氏就嘱咐杨慎带沈瑞去前院书房,而后又吩咐养娘带了其他孩子下去。 待屋子里清净了,俞氏紧绷着的神色才松弛下来。 后娘难为,徐氏见她如此,也不禁怜惜道:“这样的人家,你爹娘也是心狠的……” 俞氏轻声道:“是我命薄,本以为要青灯古佛一世,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敢想了……” 她同何家小娘子一样,都是早年订了亲,未等成亲就死了未婚妻。等到再说人家,就难说门当户对的亲事,除了远嫁,就只能给人做继妻。 徐氏想到自家外甥女,虽也是与人做继室,可同俞氏跟前这儿女成行相比,到底算是好些…… 沈瑞与杨慎出了正院,杨慎就哼了一声,狠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面上讪讪,心里羞愧。要不是他跟大老爷说那些话,又点出杨廷和,大老爷也不会想到联姻上。自己活了两辈子,还要借着那点“先知”,用婚姻为手段来巴结未来的权贵,这不能说是正道。 要是杨廷和的女儿,如今是个妙龄少女,那沈瑞即便心中羞愧,也是乐意顺水推舟。 可面对的对象,是个九岁女童,沈瑞只觉得难堪。 杨慎本想刺沈瑞几句,不过见沈瑞神色有异,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与沈瑞同龄,又因聪敏的缘故,从不将自己当孩子看。如今十三岁,虽专心读书,可也不是木头疙瘩,对于男女之事多少晓得些,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自己会看上一个九岁的孩子么?答案是否。 这般想着,杨慎心中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别别扭扭对沈瑞说起杨廷和的喜好来。沈瑞见杨慎“放水”,心中大奇,不过也仔细听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三) 就凭杨家那几个孩子,杨廷和的长相也不会是歪瓜裂枣。沈瑞在见到真人前,由子推父也猜测过杨廷和的外貌,不过见到真人的时候,依旧是大吃一惊。 有王华、王守仁父子的儒雅俊秀在前,杨廷和的外貌再好,也不至于让沈瑞吃惊的地步。他吃惊的是,这未来的权臣,周身气质让人熟稔,就像是他大学时的班导。 杨廷和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着如同三十来许人。要不是留着短须,将他与王守仁放在一处,说年纪相仿也差不离,可实际上两人差了一旬。 这种年轻,不单单是相貌的年轻,而是给人的感觉。 久在官场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带了官威与阴郁,然而杨廷和身上尽显温文儒雅。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儒衫,看上去像个夫子,而不像是官员,这种感觉十分温煦可亲。 王华、王守仁父子气度也儒雅,可却有高山白雪的感觉,让人仰视,同杨廷和这种邻家夫子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瑞在观察杨廷和的时候,杨廷和也望着眼前少年。他尽管面上如沐春风,可双眼烁烁,心中也有了计较。 作为十一岁过院试、十二岁举与乡的牛人,杨廷和的少年时期就不同与常人。因此,对于沈瑞的内敛与稳重,杨廷和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觉得此子行事不轻浮。 不用与旁人比较,只同自己儿子在一处,就将傲气难掩的杨慎超了一头去。 杨廷和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不得不承认,与沈瑞的内敛相比,自家长子尽管也绷着脸,可像个装大人的孩子。 沈瑞这样内敛性情,颇对杨廷和的胃口,可杨廷和自身才学不俗,待与沈瑞彼此见过后第一件事便也是考校沈瑞的学问。 沈瑞重生大明已经整四年,除了守灵的那一个多月,其他时间全部心思都在四书五经上,自然不会被杨廷和问住。 不过这些四书五经里死记硬背的东西,实不算什么。杨廷和就指了指书案,随口出了一个题目,让沈瑞写一首试帖诗。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有些发苦。 这几年他在时文上使劲,算是摸清了八股的规律,不管是要花团锦簇的,还是要平时有务的,都能提笔而就。可是试帖诗这里,只能说勉强,却说不上好了。毕竟作诗需要灵气,沈瑞只能算是个读书人,并不是诗人。 他自己动手磨了墨,沉思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提笔请了一首五言试帖诗,而后撂下毛笔,对杨廷和躬身,面带羞愧道:“小子露怯,先姨父教正。” 杨廷和接了诗稿,入眼便是笔走龙蛇,只觉得是一手好字,不过再品内容,就有些面上发僵。 这试帖诗的内容,只能算是平平。或许对于一个十三岁少年来说,一刻钟一首试帖诗,这样的急才算是不俗,可沈瑞不是一般人,他有个名誉京城的老师。 就算他学文时间短,比不得王守仁,可就诗才来说,比杨慎还差了一等,就有些说不过去。 杨廷和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之处,见了杨廷和如此反应,就有些讪讪。 杨慎满心好奇,挪到杨廷和身后,去探看诗稿上的内容。 杨廷和已是神色恢复如常,将诗稿撂下,道:“文字用的正,字甚雅!” 对于诗文内容,他却没有评判,而是问道:“听何学士云,你师从王伯安,何时入王伯安门下?” 沈瑞老实回道:“小子弘治十年腊月,拜在老师门下,与老师读书。” 王守仁是弘治十二年进士,杨廷和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沈瑞同王守仁学习的时间,最多大半年,就心下稍安。 王守仁少年时,就因才学卓越誉满京城,只是因性子轻浮狂妄,才在仕途上不如意。如今沈瑞言行稳重,杨廷和倒不怕他步其师后尘,就怕其读书资质不足。 杨廷和自己科举出身,如今兄弟子侄都是读书为业,他自然也希望以后的女婿走科举仕途。 毕竟在读书人眼中,科举入仕才是正途。 杨廷和之所以考虑这门亲事,不单单因沈瑞是尚书之子,还因他是王华的徒孙。 杨廷和年岁虽比王华小,可实际上比他还先入仕,只是一个是同进士,一个是状元,境遇不同。 与朝中阁老对王华的忌惮与压制不同,杨廷和本人是极敬重王华。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在读书人眼中,能中状元的人,还是有才学过人之处。 杨廷和在这里与沈瑞闲话家常,杨慎在旁边,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上,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沈瑞这试帖诗,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都觉得平平,并无出彩处。 名师高徒,沈瑞平素言行亦不俗,为何做了这勉强尚可的诗文? 是一时文思不畅,还是故意中庸? 杨慎心中不由生出怒意,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以为他是因不满意这门亲事才如此。 即便有了功名,到底年岁在这里,才有这样的猜测。 婚姻结两姓之好,即便两家还没有正式过帖,可既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哪里是小儿一句话就能否了的。 杨廷和那里,已经聊到弘治十二年春闱之事。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要知道王守仁既在京城,那尚未进京的沈瑞随谁读书? 杨廷和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沈瑞也感觉到了他对于读书举业的重视。 不管沈瑞是谁家公子、是谁的学生,要是科举无望的话,这门亲事应该都会不了了之。 谁让大明官场之上,勋贵荫官都是摆设,只有正牌子科举出身的,才能青云直上。杨廷和这也是爱女之心,看得不是当下。 沈瑞虽对着九岁的杨恬儿会觉得恶寒,可心里却是乐意结这门亲的。 说现实也好,识实务也好,与杨家结亲,使得沈家站在东宫党人这一边,未来二十年无忧。至于二十年后,沈瑞正值壮年,就不会像现下这样被动。 因此,沈瑞就没有谦虚,直接将沈理搬了出来。 要说杨廷和给人感觉温煦平和,那沈瑞的假面就是“少年持重”、“质朴纯良”。 沈瑞带了几分腼腆道:“小子幼时顽劣,九岁始读书,有幸拜在老师门下……老师当年返乡后,小子从六族兄习文,而后三年。只是小子资质鲁钝,不及六族兄万一……” 杨廷和听到这里,心下一动:“你口中六族兄,可是前几年丁内艰的沈学士?” 沈瑞点头道:“正是六族兄……” 杨慎在旁听着,心中酸的直冒泡了。 杨廷和望向沈瑞的神色柔和下来,他与初见沈瑞时的毛澄一样,在失望过后又觉得惊讶。 读书人家子弟,三、四岁启蒙都有的,读书十年应童子试是寻常。可沈瑞九岁开始读书,四年的时间有如今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读书资质远超常人。 就是杨廷和自己,要是也同沈瑞这样只读四年书,也不能说自己会比沈瑞强。 对于沈瑞的科举仕途,杨廷和不再担心。 沈家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进士,沈瑞的族兄是状元、师公是状元,这样群策群力之下,还供不出一个进士来? 只是既然有沈理的教导在前,沈家之前提前的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 杨廷和能历经四朝、为两朝首辅,自然是比干心窍。 稍一思量,他便悟出沈尚书不欲嗣子继续从沈理读书的缘由,不过是避讳谢阁老。 他望向沈瑞,目光中到了多了几份趣味。 都说名师出高徒,沈瑞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堂兄,会走到哪一步,他心中也有些好奇。 他又看了眼杨慎,决定以后对长子的课业督促的更严些。虽说现下杨慎先一步过了院试,可再过几年乡试上未必能强过沈瑞去…… 沈瑞与徐氏用了午饭才从杨家回来,大老爷已经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他有心结亲,可也晓得“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的道理,对于未来儿媳妇的品格,大老爷还是颇为关注。 沈瑞先对大老爷、徐氏回禀了与杨廷和对答的细节,随即就回九如院去了。 这次与杨廷和的见面,他面上没什么,可还是很伤自尊。之前的毛澄,现下的杨廷和,都是如此。 现下沈瑞年岁还小,还能用读书时间短来应付旁人,也能用这个借口自欺欺人,再过两年可没脸再用读书时间短来遮羞。 拿着《四书集注》,沈瑞咬牙切齿。 对于后世应试教育小二十年熬出来的人,沈瑞对于自己的科举之路计划的好好的。十五岁之前应童子试,二十岁之前中举人,三十岁之前,中二甲进士入仕途。 可是现下,顶着个名师弟子的名头,压力很大。要是他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在旁人眼中就沦为庸才了…… 沈瑞终于明白毛迟的感觉…… 正房,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家大娘子人才如何?” “十分相貌,言谈也爽利,是个大方的小娘子,配得起二哥……”说到这里,徐氏有些踌躇:“只是杨家庶子女太多,三子一女都是同母所出,其中庶次子比杨家大娘子还年长半岁。” 大老爷皱眉想了想:“杨介夫行事周全,不会乱了嫡庶,即便有内宠,也不过是小节。” 徐氏道:“杨家大哥带了傲气,不过十三岁能过院试,足以自傲……”大老爷淡笑道:“其他人家要是有这样出色子弟,早已宣扬开来,杨家老大却是外头不显,杨介夫是个明白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金风玉露(三) 沈瑞重新做了一张科举计较表,明年应童子试,参加岁考、科考,取得乡试资格,参加乡试。乡试不像会试鼎甲、二甲、三甲功名有天差地别,只要榜上有名,即便是最后一名也是成功。 二房三太爷当年十五岁中举,二老爷是十六岁中举,沈珞也是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少年举人。 沈瑞十五岁那年可下场,即便落第一次也不怕,留出一科余地。 要是运气好,十八岁中举,那就停一科,参加四年后的会试,二十二岁。到时就看功课扎实与否,还有主考官的“脉络”能不能摸准,要是心中有底就下场,否则就再等一科到二十五岁下场。 弘治十四年就要过去,剩下十一年。 沈瑞做完计划表,心中哀叹一声,可也无可奈何。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不说旁的,就是大老爷的年纪在这里摆着,也不容他慢腾腾的。 大明朝官场之上,可不兴那种七、八十岁还恋着权利不放,除了被圣人倚重的阁臣之外,其他官员多是在六十岁就有致仕的。 沈瑞要是入仕晚,借不上大老爷的光,在官场上就要艰难。 今是请了一天假,如今还有小半日空闲,沈瑞就去上房打了招呼,带了长寿、长福去了王家。 王守仁从江北回来后,在刑部交接完差事就告了“病养”。 按照规矩,官员生病,可以请病假三月,三月满了需要再请,否则的话职位就要出缺。王守仁这里,并不是请假三月,而是直接因病出缺。 王守仁的确是大病了一场,不过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严重。只是他在江北查旧狱,一下子得罪太多人,朝堂上风声有些不对,如此退避一步,也是为了保全父子两个。 只是有些委屈何颍之,因订婚仓促,婚期又在腊月里,倒是被不少人看成是王家在“冲喜”。 其实婚期之所以定的仓促,是因王守仁年后就要回乡“养病”。 沈瑞到的时候,王守仁正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经过将两月的休养,他早已病体痊愈,只是因之前生病掉的分量一直没回来。加上这些日子不怎么出屋子,皮肤有些泛白,看着就有些单薄。 沈瑞没有换衣裳,依旧是早上那身外出做客的装扮,王守仁撂下手中书,招呼他近前坐了,笑道:“收拾得这般郑重,这是往杨家去了?” 沈杨两家联姻的事,即便没有宣扬开来,可王守仁是知晓的。 对于这门亲事,他也是颇为赞同。 杨家书香门第,与沈家算是门当户对。 要知道现下三位阁老,当年都是在詹士府任职过,是今上任太子时的故人。 如今朝中三阁老互相别苗头,沈大老爷身为尚书,无论倾斜哪一方都不妥当。沈瑞的亲事,一个不妥当,就会将沈家拉入党争。如今跳出三党外,即便杨家根基薄些,也不无好处。杨廷和出身虽不是三鼎甲,可也是翰林院出身,又是东宫任上,以后入阁可期。 沈瑞想到上午杨廷和那隐带失望的眼神,讪讪道:“弟子又给老师丢人了。” 王守仁坐直了身子,道:“怎么回事?” 沈瑞苦笑着将上午试帖诗的事情说了,王守仁摇头道:“那是你的弱处,我早嘱咐你除了读诗词选集,还要勤作诗……这两个月我这里事情多,你那边书院课业又重,倒是忘了这一茬……”说到这里,面上带了几分遗憾道:“杨大学士不知你有急才,否则考一篇时文,即便得不了褒奖,也能上了台面。” 沈瑞道:“之前弟子并不着急,即便知晓自己所短,也想着循序渐进,如今却是有些急了……想要在此处有进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离明年县试就剩下几个月,弟子真有些摸不准。” 并非是担心童子试过不去,而是怕成绩太低,叫杨家人轻视。 杨家父子搁在后世,就是学霸类型的人物,沈瑞不想差不多。 王守仁想了想,道:“只要走科举仕途,试帖诗就绕不过去,从童试开始,入了翰林也要照旧。你若是不将此处补足,院试还罢,乡试、会试都希望飘渺。” 沈瑞听了,只觉得头疼。 时文是定式文章,大家水平高低,除了自身解题的水准之外,还取决于主考官的喜好,可以有迹可循;试帖诗文字更少,可要求更高,一不小心就流俗。 沈瑞目前不是做不出,而是没灵气。在低等考试时,可也勉强过关;到了乡试、会试,同其他人一比,就成了不足。 王守仁看着弟子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一笑:“你也是呆了,先前学时文时的机灵劲都哪里去了?说到底,试帖诗同时文,都是限定题目,限定格式,只是字数多寡不同罢了。只要你能做出花团锦簇模样,谁会去与你扣字眼,领会诗意?” 沈瑞听了,眼睛一亮:“老师的意思是,弟子之前那种‘总结试’的法子,也可以应用到试帖诗上?” 王守仁点头道:“有何不可?你要是哪一日做试帖诗,也同做时文一样花团锦簇,那也就能蒙人……” 沈瑞之前一叶障目,总觉得诗词好坏需要诗才,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为了应试,并不是为了在士林扬名,只针对考官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对王守仁躬身道:“谢老师指点。” 王守仁无奈道:“不过是取巧,到底不是好事……你既在这里是短处,就要扬长补短,否则即便科举顺利,以后士林交友难免为人所轻。诗画不分家,有沈家三老爷在,你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每日再加练十张大字,丹青这里闲暇也用用心,只要有所展长,旁处短处便也能掩了……” 认识四年,王守仁也看出,自己这个弟子即便读书勤勉,天资出众,可也做不了文魁。 沈瑞垂手听了,老实应了。 想着王守仁明年就要返乡,沈瑞带了遗憾道:“可惜弟子明年要应童子试,不能随侍老师身边……” 王守仁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不回京,作甚小儿女态?等过两年,一切安生,我会奉祖母进京……” 沈家与杨家既已经“相看”过来,两家有了默契,沈瑞要订婚的消息就也在亲族中传开来。 即便沈大老爷与徐氏是嗣父母,完全可以做主,却也不好略过对沈瑞关爱有佳的沈理与郭氏去。沈理那里,就由沈大老爷告知;郭氏这里,徐氏则使人送了帖子,亲自过去走一趟。 郭氏闻言沈瑞议亲,并不意外。 毕竟沈瑞是嗣子,传承香火为要,现下议亲,明年定亲,十五、六成亲也不算早。 不过听闻对方只有九岁时,且只是五品官家的小姐时,郭氏面上没露什么,心中却是吃惊的。 毕竟女子与男子还不一样,男子十三、四岁能知人事,女子年纪太小不能产育。她本以为,二房即着急为沈瑞说亲,就算不找个比沈瑞大的媳妇,也是年岁与沈瑞差不多的,没想到竟然小上这许多。 另外就是这杨家只是五品官,同沈家大老爷相差太多,即便是“低门娶妇”,以沈大老爷如今的二品官身,选择的余地也很多。 不过徐氏与沈大老爷就沈杨联姻之事,早已统一说辞,那就是为了沈瑞的学业。 郭氏听了这话,倒是没有生疑,且暗暗为沈瑞欢喜。 不以子嗣传承为念,一心只顾沈瑞学业,联姻也是也是以沈瑞前程为重,就是亲生爹娘,也就如此了。 等徐氏离开,郭氏与鸿大老爷提及这门亲事时,依旧是感概不已,只说大老爷与徐氏厚道。 鸿大老爷到底是男子,眼界宽些,道:“沧大哥上了年岁,开始为瑞哥铺后路了……” 倒是沈全,从父母口中得知此消息,意外之后多了不愤道:“这个瑞哥,倒是嘴巴严,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露……” 次日到了书院里,沈全寻了沈瑞,拉到无人处,劈头盖脸地训了一段。 沈瑞连连告饶道:“三哥就饶了我这一遭,倒不是成心瞒着三哥,只是之前还没准信,不好声张……” 沈全嗤道:“尽是哄我!杨家又不是显贵人家,难道还会挑剔你不成?” 沈全向来护短,沈瑞也不好说自己被杨廷和挑剔功课,只道:“一家女、百家求,选女婿的人家总要慎重……” 沈全自己才订婚不久,立时反应过来:“前几日你请假那日,是去‘相看’了?” 沈瑞点头,沈全想着自己“相看”前也没有大肆声张,轻哼了一声,算是饶过沈瑞一遭。 倒是毛迟,见杨慎依旧对沈瑞不给好脸色,沈瑞这里却一味容让,难免不平。他先前已经劝了两回,杨慎却我行我素模样。 毛迟忍无可忍,对杨慎抱怨道:“要是实是脾气不相投,就不要往一堆凑,何苦这样没意思。沈瑞到底犯了过错,使得你这般不待见?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介绍你们做朋友……又不是小孩子,说翻脸就翻脸……” 杨慎没有应答,不知是不是听见去了,不再往戊班来。 毛迟反而有些不忍心,对沈瑞道:“是不是我先前的话说过了?”毛迟一心为友,沈瑞不好再瞒他,就说了两家议亲之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金风玉露(五) 郭氏这里,感念大老爷与徐氏的厚道;沈理这里,得知二房的议亲对象,为沈瑞高兴的同时,也暗暗感叹不已。 身在官场,他如何看不出沈大老爷的避讳之处? 只是谢迁是他老师,又是他岳父,他年纪轻轻跃居高位,都是因谢家婿的身份。他即便晓得几位阁老如今风头太盛,却也无可奈何。 幸而当今圣人仁厚,几位阁老都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并不因明争暗斗影响国事。同成化年间动则抄家流放的阁臣之争,如今几位阁老这些争斗堪为“君子”。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等三位阁老权势越来越大,说不得倾轧也跟着升级。 这次的“京察”就出来多少纷争,沈理身在局中,看着也胆颤心惊。 沈家二房抽身事外,沈理心中虽有些别扭,可还是理解大老爷的做法。 如今沈家二房是松江沈氏在官场的主心骨,没有必要让沈家成为谢家的附庸。 只是看明白大老爷的决心,沈理晓得自己这里也要有决断。即便他真心亲近沈瑞,以后族兄弟之间也不好往来过密。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一言一行并不单单代表自己,自己这个铁杆“谢党”与他亲近,对他并无好处。 不过在疏远之前,他还是想要为沈瑞做点什么。 他在书房坐了半响,俯身拉开抽屉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匣子来,转身离了书房。 内宅,上房,灯火通明。 谢氏梳洗完毕,放下头发,歪坐在稍间炕上,看着手中请帖,面上带了不忿,对身边婢子抱怨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前些日子才透了话过去,那边就定了旁人家?” 那婢子道:“或许那边早就有了打算。” “这般匆匆忙忙定亲,还以为高攀了什么人家,不过是五品官之女……到底不是亲生的,门当户对的媳妇不要,非要说个低门的,不过是怕嗣子媳妇以后不服帖,弹压不住,却连沈瑞的前程都不顾……”谢氏将帖子往炕桌上一摔,道。 婢子道:“到底辜负了太太的好心。尚书府的小姐,别说是许到那边,就是公侯人家也嫁得了。” 谢氏蹙眉道:“没个得力姻亲,往后那边不还是得靠我们老爷,真是没完没了,偏我们老爷厚道,几两银子的人情,念了这些年……” 话音未落,就见帘子挑开,沈理大步进来。 谢氏面上一僵,连忙起身迎上前,一边弹落沈理肩膀雪花,一边娇嗔道:“外头落雪呢,老爷也不披个斗篷,就这么回来……” 沈理道:“不过几步路,懒得费事……” 那婢子乖觉,晓得老爷在时谢氏不爱她们在上前服侍,忙退到一边。 谢氏瞟了一眼,依旧觉得碍眼,道:“还不去热了姜茶来……” 那婢子应声退下,沈理在炕边坐了,将手中匣子放在炕桌上道:“明日你往沧大叔那边走一遭,将这个给大婶子送去……” 谢氏给丈夫奉了茶,坐到炕桌另一侧。 请贴上的日子是五日后,作甚明日还要专门前往? 谢氏带了几分好奇,笑着拿了匣子道:“这是什么?” 说话间,她手中已经抽了匣子,里面只有几张房契、地契。 房子是内城的房子,在京城西南,与沈瑛家不远,是一个三进院,是官府登记过的红契,上面直接用的是沈瑞的名字。另有一张地契,同样是记的沈瑞之名,是通州的一处小庄,八十亩地。 谢氏只觉得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心里的火苗直蹿腾,勉强道:“老爷,这……这……” 沈理虽是出身松江大户的沈家,可只是九房旁枝,并无什么祖产。入仕十来年,除了回乡丁内艰那三年,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翰林院虽清贵,可到底不像六部衙门那样热门,能得的冰炭敬也少。 沈理除了俸禄之外,其他所得也不过是松江籍外官进京时的“乡仪”,与一些润笔之资。其中一部分交到谢氏手中,一部分留在书房小账上,沈理有时爱买些文玩古玉,就用这笔银子。 今年“京察”,不少京官落马,变卖京中产业。 谢氏早已使人盯着,趁机置办了几处产业,沈理前些日子从账房支用了一大笔银子之事,她是知晓的,本还当丈夫淘换了什么金贵东西,小账房的银子不够。如今看了这几张地契、房契,哪里不晓得缘故? 这是给沈瑞置产去了。 这恩情要还到什么时候?难道自己儿女长大要喝西北风去? 且不说孙氏留下的半幅嫁妆,就是尚书府那里,只有沈瑞这一个嗣子,往后还能亏了他去? 谢氏咬着牙根,只觉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沈理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淡淡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五岁丧父,叔祖父以我们这支没有成丁为由,将家中几十亩地占了去,舅家又没有人出面做主……鸿大婶子心慈,知晓此事,每月三两银子一石米的救济,直到我中举,又送银子叫我上京……或许在娘子眼中,这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人情,与我却是再生之恩,万不敢忘……” 谢氏哪里还坐得住,涨红了脸,起身惴惴道:“老爷,我……我不是忘了婶娘恩德……” 沈理轻嗤道:“我晓得,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对瑞哥好……” 谢氏忙摇头道:“老爷误会我了……” 沈理抬起头,望向妻子,眼神冰冷。 谢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道:“我只是为林哥委屈……老爷教导瑞哥比林哥还精心……” 沈理定定地看了妻子半响,道:“是我的错。我承的恩,当我来还情,不该拖了你……” 听了这话,谢氏心中只剩下惊慌,哪里还顾得上去恼火,连声道:“我是一时犯了小心眼,老爷莫要恼我,你我夫妻一体,我心里也是感念婶娘恩德……” 尚书府与这边这一年的疏离,不单单是因谢阁老的缘故。沈瑞进京将一年,沈理这边也尚书府也走动,可谢氏却是越来越应付。沈理念叨了两遭,谢氏都是应得好好的,回头依旧是不冷不热地对沈瑞。 这一处宅子,一处小庄,沈理不是没想过私下给沈瑞,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当过了明路。 他虽是状元,如今又是侍读学士位上,可家底寒薄。除了新置办的这两处产业之外,也不过早年置的一处小庄与一处宅子。其他家中产业,不是谢氏嫁妆,就是谢氏用嫁产出息后添置的产业。 可以说这一宅一庄,占了沈理真正家底的一半。对于沈瑞来说,这虽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理来说,却是倾力而为。 这么一大笔银钱开支,谢氏总要问的,与其让她过后心里不痛快,沈理还是想要提前告知,没想到却听到了了妻子的“真心话”。 见丈夫冷着脸,谢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老爷……”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莫要哭了,只这一回,等瑞哥订了亲,往后那边就不要走动……平素应酬,能推就推了吧……” 谢氏听得愣住:“这是什么话……” “只当寻常族亲吧……”沈理垂下眼帘道。 谢氏用帕子拭了泪,心中不知是该快慰,还是该疑惑,小声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让外人看了,还以为老爷忘恩负义……” “与我有恩的是鸿大婶子,不是沧大叔、沧大婶子,以后瑞哥由那边教养,我再多事反而不知趣……”沈理道。 恩情不用挂着嘴上,等到沈瑞需要他时,他自然会为沈瑞出头。只是这些无需告知谢氏,她一个后宅女子,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这个小家。 谢氏心中稍安,之前的不舍都抛到脑后。 倒不是她黑心肝,忘恩负义,只是头上顶着天大的恩情,看着丈夫对沈瑞比自家骨肉还亲,她委实大度不起来。 要是用银钱能偿还恩情,她早就掏银钱了。 如今即便送了房产小庄,可能买丈夫心安,谢氏就没有之前的舍不得,反而觉得有些拿不出手,道:“是不是太薄了?前一阵子叫管家添的庄子也有一处在通州,一百五十亩,要不将那处也添上?” 沈理摇头道:“不必。这样就行……” 沈宅,九如居,书房。 即便书房的烛台同时点了五根蜡,沈瑞也不敢太费眼睛。这个时候没有近视镜,与其弄出近视眼后四处寻水晶磨镜片,还不如好好养护眼睛。 读书不是朝夕之事,因此到了晚上沈瑞就不看书,除了练大字之外,就默写白日背过的文章。 直到今日课业都写完,大字也写满二十张,沈瑞才吹了蜡,离了书房。 冬喜与柳芽听到动静,忙叫了热水,服侍沈瑞梳洗。 书院里到底不比自家暖和,因此沈瑞每晚都要用高腰木盆泡脚。 等他净了面上后,就坐了炕边泡脚。 柳芽笑道:“二哥,过几日太太去杨家插戴,能不能带了冬喜姐姐?” 沈瑞睁开眼睛,望向冬喜,见她面上也是意外神色,便晓得是柳芽自作主张。只是柳芽因腿疾的缘故,并不爱出去,才将冬喜推出来。沈瑞不与她计较,点头道:“好,明日我与太太说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金风玉露(六) 订婚虽比不得结婚,可也不是小事,即便不如结婚那样大张旗鼓地操办,也要设宴,至亲好友还是要通知到的。 郭氏欣慰,谢氏不忿,到了乔老太太这里,则是恼羞成怒。 偏生沈二太太如今离京,徐氏这个外甥媳妇与乔家向来不亲近,乔老太太除了自己憋气,也别无法子。 不早不晚,就在收到沈家请帖次日,乔三老爷的家书到京,其中说了庶长女定亲之事。 乔老太太知晓,又是一阵气闷。 之前不好端着长辈架子,直接与沈沧与徐氏提联姻的事,就是因三房嫡孙女上边还有个未议亲的庶姐。再看信中人选,只是新举人,并非官宦人家,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对这门亲事就没了兴致。 乔大老爷这里,对弟弟还生了不满:“老三真是读书读迂了,即便侄女是庶出,也不当这样草率……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之前寻的那两家人家哪里就差了……” 乔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没有接那个话茬。 乔大老爷自己品级就不高,能给庶出侄女寻什么妥当亲事?除了鳏夫续弦,就身体有残不好说人家的亲事。 他不疼侄女,乔三老爷却是个疼女儿的。 乔三老爷将儿子留京,带了该说亲的女儿去任上,就是表明不愿让兄长插手儿女亲事。 乔老太太想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家家道中落,偏生儿子们还不能齐心。就算沈沧两口子不给她这姨母脸面,为了儿孙以后前程,她也不能远了那边…… 沈洲的家书,与乔家家书差不多同时到京。 虽说沈沧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可看了二老爷的来信,还是不由皱眉。 沈琰,沈清之子,邵氏子之孙,邵氏曾孙,今科乡试中举,被乔三老爷择为庶长女之婿。 去年徐氏从松江回来,曾对丈夫提过沈琰兄弟。虽说徐氏没有亲自见沈琰兄弟,可能得宗房大老爷看重并说情,这兄弟两也有可取的地方。 当年邵氏虽作恶,可沈琰兄弟到底留着沈家的血,宗房大老爷有心说和,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有二房老太爷当年遗命在,二房不点头让沈琰一支归宗,其他房头也没资格多说。 要是沈珞依在,沈琰兄弟人品无暇的话,以庶支归宗,对于嫡支也无妨碍;如今嫡支小一辈,两个是别房头过来的嗣子,一个襁褓中又体弱,就不宜再多事端。否则的话,等到老一辈过去,说不得又起纷争。 即便无心让沈琰兄弟归宗,沈沧也做不到去伸手打压,不过是两下里不相干罢了。 可偏生沈琰过了乡试,又成了乔家女婿,即便今年没有进京,也总要进京应试。 沈沧不由有些恼,并非恼乔家。两家即便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家人,没有乔家人择女婿还要沈家人点头的道理;他恼的是二老爷,既然这门亲事乔三老爷问了二老爷,有顾及沈家之意,二老爷就不该点头。 如此一来,倒像是沈家认可了乔三老爷所为,以后说不得要眼见心烦。 大老爷心里烦闷,就回了后院,将二老爷的家书给了徐氏。 徐氏看了家书,也是摇头:“二叔向来心肠软,怕是生了不忍之心。” 乔三老爷既然打听到两家恩怨,又主动问二老爷,那就是将这门亲事的选择权交给了沈家。要是二老爷反对,乔三老爷绝对不会接这门亲,否则就是与沈家二房生嫌隙了。 二老爷要是明白人,就不该点头,给自家找麻烦。 毕竟乔家是几位老爷的姨母家,母族长辈在京的只有这一家,平素里是避不开的。 二老爷点头的同时,也是变相地对沈琰兄弟的接纳。 要是沈琰兄弟以后借着这门亲戚关系,顺杆儿爬,膈应的还是这边。 不过这都是小事,除非沈琰有惊天之才,否则别说中了举人,即便现下进士及第也有得熬,还没资格让大老爷与徐氏忌惮。 见微知著,大老爷与徐氏担心的,根本不是沈琰兄弟,而是二老爷的性情。 “哎,我也不知点头让他外放是对是错……原以为他能主动要求出京,就是懂事了,没想到处事还是这般优柔寡断,这点小事都应对不好……”大老爷叹气道。 即便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年纪只差五岁,可长兄如父,大老爷对于这个弟弟即便多有不满,可到底还是牵挂。 徐氏知晓丈夫心忧,劝慰道:“二叔是辅官,又有老爷在京,出不了什么篓子。真要是官场上的事,不是还有老爷给寻的两个师爷在……” 大老爷道:“现下人都过去,后悔也晚了,且看看吧,要是还这样不争气,三年后就想法调他回来……就算在京里混年岁,只要安安生生的,也能少叫人操心……” 之前对弟弟抱了多少期望,眼下大老爷就生出多少失望。 想着沈瑞、沈珏的年纪,再想想襁褓中的四哥,大老爷叹气道:“是我奢望了,老二已经四十望五的年岁,我还指望他改了性子,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几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十一月三十,次日就是沈杨两家文定的日子。 沈氏族人,乔、何等几家姻亲都收了帖子,也给了回复,明日会过来吃酒。 杨慎这里,在两家亲事尘埃落定后,也终于回复了正常,不在阴阳怪气地对沈瑞,倒是比之前还要亲近几分。 要说毛迟之前还曾不忿过这两人的亲近,如今也没话说了,毕竟这两人成了大舅子与妹婿。他只能感叹,自己没个妹子,要不然沈瑞这样的品格,确实是令人放心的。 沈瑞记得柳芽先前提的事,之前一直没顾得上提起,从书院回来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三太太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次日摆酒的事。 见沈瑞过来,三太太笑道:“二哥明日就要定亲了,欢喜不欢喜?” 徐氏在旁,亦是笑眯眯地看着沈瑞,似是在等他回答。 沈瑞看着徐氏面上隐带乏色,点了点头道:“欢喜。” 只是杨家大姐年岁太小了,要是十五、六就好了,进门就能协理家务,沈瑞倒是不怕“早婚”。 他一本正经的应答,三太太倒是不好再逗他,只掩口而笑。 见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显然是有事,三太太便起身告了辞。 沈瑞亲自将三太太送到门口,方转身回来,与徐氏说道:“母亲明日过去,能不能带了冬喜过去,让她与红云姐姐她们一道……” 徐氏挑眉道:“是她与你说的,想要跟着去杨家?” 沈瑞摇头道:“冬喜是鸿大婶子调教出来的,最重规矩,哪里会提这个?是我想要她跟过去瞧瞧。兼听则明,除了在客人跟前之外,也想要打听打听下人这边的口碑……要是有所不妥处,总要露了行迹在外头……” 徐氏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这般谨慎虽不是坏事,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茬来也未免太晚了……明日就要定亲,就是发现了不是处,还能反悔不成?” 沈瑞讪讪道:“倒是没想过反悔的事,不过是想要心中有数。若是那边真有不足之处,还有这好几年,能想法子补全了自然是好的,省的以后劳烦母亲跟着操心……” 听沈瑞这样说,徐氏也跟着担心起来。 杨恬看着爽利,可生母已故,继母又年轻,到底少了管教。 只是这些话,不好在沈瑞跟前说,否则在他心中留了不足,以后也影响小两口感情。 徐氏便道:“这些都有我呢,哪里用得着二哥操心?你这两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读书太辛苦?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上进是好事,也当爱惜身体。” 沈瑞道:“之前孩儿之前读书太懈怠。杨慎与我同庚,已经过了院试……” 徐氏见他好强,倒是不拦着他,只道:“科举这条路长着,你心里要有成算,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因沈瑞提及冬喜,徐氏道:“冬喜那丫头转年就二十,她既服侍你精心,又是你鸿大婶子给的人,你当好生安置……” 长寿那里,沈瑞已经问过,瞧着那模样,对冬喜也是有意的。 沈瑞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两个,原本打算忙过这段再同徐氏说,话赶话说到这里,就道:“我身边的长寿十六,在我身边三、四年了,我想着等过了年,就将冬喜配了他。” 徐氏听了,面上带了不赞同:“你能想到他们的亲事是好事,可不当这样胡乱配……他们是你身边的近身人,管事们都盯着,要是分别指了更妥当……” 就像官场上需要联姻一样,家生子中也要需要联姻。 长寿与柳芽两个,虽是外头来的,且无父无母孤身一个在沈宅,可如今却是下人眼中的“新贵”。一个是沈瑞身边得用小厮,一个是沈瑞院子里的掌事姑娘。 两人又到了婚配年纪,内外多少管事盯着,早有人求到徐氏跟前。 徐氏晓得沈瑞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便不想插手管这些事。如今看来,沈瑞聪明是聪明,可年岁在这里,又是男子,想事情到底不周全。 沈瑞听出徐氏话中未尽之意,可却不想改变主意,只是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越过徐氏去。幸而徐氏是大度的人,否则自己这样直接做主,也太不讨喜。 沈瑞便道:“是我想的不周全,只是想着冬喜照看人精心,长寿是老师给的,前几年在禅院时是他陪着我,以后得了冬喜做媳妇,也是他的大福气……”依旧没有改口,徐氏有些意外,看了沈瑞一眼,却也松了一口气,不是担心沈瑞去“收服”家中管事,而是担心他身不得冬喜嫁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作之合(一) 同沈宅三路五进相比,杨宅要小的多,不过是四进院。 说起来,杨家根基浅,算上杨廷和家族中出不过是两代为官,沈家从沈度兄弟算起来,已经六代累世出仕,到底不一样。 朝中文官中,南人占主流,北人稍弱之,出身蜀地的并不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蜀地出身的官员“乡谊”更加深厚,在京的蜀籍官员更加抱团,蜀地官员彼此结亲的也多。 想要与杨家结亲的人家不是一个两个,今日到杨宅来吃酒的人家,就有杨家姻亲。盯着杨家长女,想要亲上加亲的,不是一家两家。 只是因杨恬年纪又小,前几年杨家又没有主母,加上大家品级都不高,才没有人开口。没想到,杨家会同沈家联姻。 即便有人不忿,也不得不承认,杨家这门亲事极好,不是他们能比得上的。 这日,是沈杨两家定亲的日子,杨宅里热闹非常。 京珹是“首善之地”,定婚彩礼的多寡,都是持之以礼,并不像江南地区那样“彩礼”变“财礼”,双方还需要讨价还价,财礼的轻重都成为议亲的条件甚至首要条件。 不过彩礼是放大定的时候过,定亲的时候是放小定,主要是互换“龙凤贴”。 出面去杨家给杨恬插戴的是徐氏,随之过来的女眷是郭氏与瑛大奶奶、珹大奶奶;过来换帖的男性尊亲是三老爷与杨镇。 冬喜穿着与红云同样式的青色小袄,手中托了锦盒,随侍在徐氏身后。 一干人等到了沈家,三老爷与杨镇被迎到前厅,女眷则都迎到二门。 俞氏带了几个妇人,亲自在二门相迎,将徐氏等人迎进内宅。 到了上房,俞氏便给大家做了介绍。杨廷和虽兄弟侄儿不少,可都在蜀地读书,在京的只有弘治十二年中进士的杨廷仪一家。今日过来的女眷,就有杨廷仪之妻,还有俞氏的娘家亲眷,剩下就是近亲的“同乡”、“同年”家的女眷,品级都不算高。 徐氏是尚书夫人,身份最高,又是杨恬的准婆婆,被请到上座,大家自然众星捧月一般。 徐氏客客气气地应对了一会儿,就到了吉时,穿戴一心的杨恬被养娘、婢子簇拥出来。 又有婢子出来,在徐氏面前摆了锦垫。 俞氏起身,迎上前去,亲自扶了杨恬过来。 杨恬对着徐氏行了叩拜之礼,徐氏含笑受了,起身扶了杨恬起身。 冬喜在旁开了锦盒,里面是今日“插戴”用的首饰,共有四样,衔珠钗一对,金镶羊脂玉手镯一对,掐丝金白玉葫芦耳坠一对,同心金指环一对。 冬喜神色不变在侍立在旁,看着徐氏给杨恬插戴,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杨恬身量不高,看着更像是七、八岁大的女童。 虽说之前冬喜就晓得杨家小娘子比自家二哥要小四岁,可也没想到她会长得这么小。不说同京中少女相比,就是与同龄的江南女子相比,杨家小娘子都要显得秀气。 跟个孩子似的。 冬喜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已经跟她透了话,让她开始预备嫁妆,年后就寻个好日子,让她与长寿成亲。到时她就卸了九如居的差事,去徐氏身边做管事媳妇。 冬喜本以为沈瑞同意柳芽的胡闹,是因上次来杨家没看到杨恬,借着她的眼镜仔细看看的。 她本想着杨恬即便年岁小,可身为长女,肯定与同自家二哥似的“少年老成”,可这看起来与寻常女童并无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眼徐氏。 在她心中,最佩服的人本是郭氏,后来进京,就成了徐氏。她本以为徐氏亲自挑的媳妇,肯定品格也像徐氏,可这看起来却不像,真让人不放心…… 沈宅,客厅。 大老爷是职官,即便是今日这样的好日子,需要去衙门点了卯再回来。三老爷又去了杨家,现下随沈瑞招呼客人的是几位族兄,除了随三老爷去了杨家的沈瑛,沈珹与沈琦、沈全都在。 沈理虽也携妻而至,却只是坐在客人堆里,没有同沈瑞一道待客。 沈瑞穿着新衣服,接受着众人的恭喜,心里却半点不欢喜。 虽说对于二房与沈理“分道扬镳”之事,他早有准备,可没想到来的这么早,而且又是沈理一方主动提及。 他进京之前,虽受沈理与郭氏照顾,可因守孝的缘故,实际上还是在沈理身边的时间长。 因他壳子里是成人,对于沈理这位族兄做不得敬若“父兄”;可实际上,沈理对他是掏心窝子的好,当成亲弟弟似的待,关爱教导起来,连亲生骨肉都靠后。 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谢氏不满。 沈瑞受了谢氏的脸色,却没有想着还回去,也是因这个缘故。对于沈理对他的关爱,他在享受的同时,也觉得心虚。 对于那一庄一宅,沈瑞心里并不打算要,可还是收下来,并非是因贪财,而是想要让沈理心安些。 沈家几房出仕子弟,除了沈理之外,都以二房为主心骨。 沈理决定疏远二房,以后与其他房头也不会再亲近,说不得还要被人误解。就是御史,闻风而动,说不得也会盯上沈理。等到各位阁老争斗升级时,说不得沈理与沈瑞的关系还要被人拿出来说嘴。 沈瑞收下这份“重礼”,沈理身上也扯不到“忘恩负义之类的话。 到了巳时(上午十点),大老爷从衙门回来,换了官服,就来前厅陪客。 沈全同沈瑞最熟,跟在沈瑞身边一早上,虽不晓得沈理为何摆出“客人”模样,却察觉到沈瑞情绪低沉。 见大老爷回来,沈全便悄悄对沈瑞道:“瑞哥有没有空?陪三哥去吃杯茶去吧,站了一早上,腿都直了。” 他年纪最小,沈珹与沈琦在客厅陪客,他却要随着沈瑞迎来送往。 沈瑞笑了一上午,也觉得脸上发僵,就去大老爷身边告诉了一声,带了沈全去偏厅小歇。 “瑞哥,六族兄怎么了?今儿怎么瞧着怪怪的?”沈全进了屋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瑞叹了一口气,将谢氏前几日过来送“贺礼”的事情说了。 沈全听完,面上带了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谁稀罕他的东西不成?要是舍不得就别送,送了又撂脸子算什么?” “偿还了恩情,以后要远了。毕竟论起来,两下里都出了五服,如今往来也太密。六哥是谢门女婿,有自己的立场,父亲这里却是不打算站队的。再继续往来下去,两下里都为难,这样分开也好。”沈瑞道。 沈全虽没出仕,可到底十八岁,常与同窗论时政,对于时事并非完全不晓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瑞哥,前几日我听大哥说,珹大哥那边,如今与贺家走动越来越亲近。” 沈瑞皱眉道:“真不知他想什么,他能居郎中位,已经是机缘巧合,总要熬上几年才有资历再升迁,如今这般迫不及待……” 沈珹之前面上站在二房这边,并没有借着贺家投靠到李阁老门下;不过等今年“京察”后,沈珹与贺家的往来就多了起来。他虽没有表现出来对二房的不满,可对于自己无缘升迁还是有所怨愤,却不想想他的资历在那里摆着,之前已经是幸进,哪里能每次好事都赶上。 说到这里,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随着沈家小一辈族兄弟在仕途上越走越远,沈家不再是铁板一块,家族分崩离析之日不远。 大老爷虽摆出要“中立”的姿态,可其他子侄都有自己盘算。能跟在二房身后不变的,也只有在官场上别无牵扯的五房。 内宅花厅,因徐氏往杨家下定,就由三太太带了琦二奶奶招待各女眷。 沈理在前厅神色冷淡,谢氏的笑容却比每次都的真诚,神态上也颇为殷勤。 虽说前几日她遵从丈夫的意思,过来送了“贺礼”,二房这里也接了礼过去,可她欣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想着丈夫这几日郁郁寡欢模样,谢氏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悔。 只做寻常族亲?就这样让丈夫与族人远了,好么? 沈家族人可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二房有尚书,宗房、五房有进士,说出去谁不说沈家书香望族,不愧为沈度学士后裔。子孙如此成器。 她记得清楚,丈夫早年与沈氏族人鲜少往来,即便中了状元,可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乡下小子。就是她娘家的亲戚中,也不乏有说酸话的。 直到丈夫与族人开始往来,这几年沈家各房在京的人越来越多,提起沈理来,除了状元身份外,旁人也会想到“松江沈氏”。 就是她的几个儿女,论起家族来,也是与有荣焉。 自己之前的小肚鸡肠,是不是错了? 谢氏越来越后悔,今日这般殷勤,也有想要弥补关系之意。 三太太与琦二奶奶虽觉得谢氏反常,不过却也没有多想,只当她自己想明白了。 谢氏之前对丈夫的族亲端着架子,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本就不妥当。没有当年孙氏恩惠,就没有状元沈理,最应该感激孙氏的就是谢氏。要是聪明人,早当“爱屋及乌”好生笼着沈瑞,也能得丈夫一份感激,她却犯了女子左性,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沈理能高兴才怪。只是她端着“阁老之女”的身份,与大家都是面上情,大家即便看出她行事不妥当,也没有人“忠言逆耳”……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作之合(二) 长女“文定”之礼,杨廷和这个当家人自然也不会缺席,在詹士府打了个照面回来后,他带了三弟杨廷仪与长子杨慎招待客人。 说起来也巧,杨镇虽比杨廷和年长,不过两人是同年举人;沈三老爷与杨廷仪同年举人,沈瑛与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的同年进士。 宾客之间过去虽无什么往来,可眼下叙起关系来,倒是去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沈三老爷虽是沈瑞亲叔,可杨镇这个“姑父”年长,且位尊,今日就做了主宾。身为大媒的何学士因这几日犯了旧疾,在家养病,并没有过来。 沈家姑奶奶虽病逝,可杨镇这姑父依旧当的理直气壮,待晓得何学士生病之事,替内侄来过婚书之事便当仁不让地抢了过来。 杨廷和与杨慎虽是同姓,可一个在京城人士,一个来自蜀地新都,倒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不过到底同朝为官,两人也认识,便在一处说话。 杨廷仪带了侄儿杨慎在旁招待沈三老爷与沈瑛。 杨廷仪对沈瑛笑道:“看来以后要占玉华便宜,当一回世叔了。” 两人因是同年,本是平辈论交。不过如今结了亲,就差了辈分。 沈瑛道:“既为婚姻,本当如此。”说罢,就重新给杨廷仪见礼。 杨廷仪连忙扶起,对沈三老爷道:“真是羡慕姻兄,有这样出色的侄儿……” 杨家这几代人丁也稠密,杨廷仪的同母兄弟就有十人、庶弟两人,其中序齿六人。如今除了杨廷和与杨廷仪已出仕外,序齿第四的杨廷宣是今年乡试新科举人。 在新都一地,杨门父子三进士,已成美名。 不过同沈家这样累世宦门的人家相比,就有些不够看。 杨家父子杨春是在正五品上致仕,杨廷和现在是正五品,杨家的姻亲品级也不高。 可沈家这里,除了当家人是二品尚书之外,连姻亲都是九卿,剩下族中子弟在京做官的好几个,还出过状元。 杨廷仪年岁与三老爷年纪相仿,未及而立之年的沈瑛同他们相比,则是“年轻有为”。在官场上,沈瑛也算是“少进士”,又是庶吉士出身,以后的前程也比旁人容易的走的多。 沈三老爷指了指旁边的杨慎,赞道:“舞勺之年既为新秀才,有这样侄儿在,三老爷何须羡慕旁人……” 杨廷仪谦道:“不过是早下场的缘故,我已经听家兄说了,瑞哥学问也不差,明年童子试应无碍的……” 沈三老爷道:“不过是勤勉,论起天分来,到底不比世侄。” 杨廷和与杨镇这会儿已经寒暄完,正一边吃茶,一边听厅上其他人说话。 杨镇看着少年儒雅的杨慎,再想想沈家的沈瑞、沈珏兄弟,对比自家只晓得淘气的小儿子,真是羡慕嫉妒恨。要是能选择,他宁愿小儿子是个闺女,嫁回沈家,亲上加亲。 谁让次子是个小子,家中虽有闺女,却是庶出。他即便有心与沈家亲近,也没脸用庶女提亲。 杨廷和却是在关注沈瑛,二甲进士出身,又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是弘治十二年进士中的出色人物。 再有几个月,这科庶吉士就要散馆,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留馆”。可对于沈瑛来说,留在翰林院却未必是好事。 谁让翰林院有个沈理在,族兄弟两个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以沈理的资历与年岁,极可能就是下一任翰林学士,为了避嫌,倒是不好提拔沈瑛。 沈瑛随着三老爷过来下礼,并没有想自己的前程。 他更多的是感叹杨家父子的不俗,十二岁举人,十二岁过院试,这父子足以令大多数读书人羞愧。 再想想杨家老太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三进士,沈家即便传承几代人,也只有二房一家达到这个地步。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外地举人已经陆续抵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 沈琦也会参加下一科,不过却是心里没底。沈琦读书资质中平,乡试时成绩就不高,会试这里更是没底。 按照沈瑛的打算,沈琦毕竟年轻,考个三、四科下来,也不过三十来岁。到时实在不行,再另选出路。 沈琦这里,却是不想继续考下去,已经有了主意,要是今科依旧落第,就去考教职。 后院徐氏“插戴”完,前院杨镇看着时间,打算要正式过贴。 这时,就见管家匆匆而来,在杨廷和身边低声禀了一句。 杨廷和闻言,眉头蹙起,连忙起身,对众人道:“家中有急事,先容我告退下,稍后就回来!”说罢,又吩咐杨廷仪好生待客,就大踏步随管家下去。 客厅上其余人等,都是面面相觑。 如今已经是腊月,杨廷和却觉得额头渗出汗来。 转过影壁,就见一着狐皮大氅小少年站在那里,正满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影壁上的图案。旁边侍立一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仆,后边还站了几个健壮侍卫。 看到杨廷和过来,那小少年露出一白牙:“先生!” 杨廷和疾行了几步,就要屈身下拜。 小少年忙扶了杨廷和的胳膊道:“先生莫要多礼,孤不告而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先生勿怪! 杨廷和见他白龙鱼服,不由心忧,小声道:“殿下怎么出宫了?” “听闻师妹今日‘文定’,孤便过来讨先生一杯酒吃!”少年含笑道。 杨廷和却丝毫不觉欣喜,侍奉这位殿下几年,对于这位殿下脾气秉性他也知晓。眼前这人虽挂着笑模样,可眉眼间满是阴郁。瞧着这样子,心里是带了火。 杨廷和暗暗头疼,生怕这位小祖宗闹出点什么事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恭恭敬敬道:“能得殿下亲至,臣不胜欣喜,外头天寒,还请殿下移步。” 少年见他并不啰嗦“千金之子做不垂堂”这些话,面上就好看几分,带了几分好奇道:“瞧着前头停了不少马车,这是沈尚书家的人?今日来的大媒是哪个?” 杨廷和今日早退,为的是长女“文定”之事,少年自然也得了消息,晓得杨沈两家联姻之事,才这样问。 “今日过来送帖大媒人是沈尚书妹婿杨镇杨大人……”杨廷和道。 “杨镇……孤听着倒是耳熟……”小少年沉吟着道。 那白面无须的内侍近前道:“是今年才上来的大理寺卿。” “原来是他呀,他家那个胖儿子,孤前些日子见过,与张家那个外孙交好,倒是个有趣的!”小少年嘻嘻笑了两声,道。 说话功夫,杨廷和已经引着少年到前院书房。 小少年却停下脚步,四下里望了望道:“宾客在哪儿?先生今日是主家,也不好轻离,孤还是随先生过去那边。” 杨廷和露出几分不赞同:“殿下……” 小少年扬了扬下巴道:“先生,今日来的是上门给先生贺喜的学生,哪里有什么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孤……我……姓朱名寿,学生就是朱寿……” 外人不知晓,当今太子乳名“寿哥”。 眼前这小少年,正是当今皇上嫡长子,二岁被立为东宫的太子殿下。 杨廷和还要劝阻,太子的眼风已经扫过来。即便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可眼神却阴沉的怕人。 宫廷之中,又哪里有真正的孩子。 杨廷和晓得太子的脾气,真要在自家发作起来,自己可吃不起。到时候皇上与娘娘才不会去想谁是谁非,落不是的还是他这个臣子。 他便在心中哀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寿哥就随我去客厅上见客。” 太子见他知趣,连称呼都换了,笑着点头道:“好,正也要见见老师家人。” 他因好武事,看着倒是比同龄的孩子身量高些,可到底只有十岁,不过到杨廷和胸前,随着杨廷和进客厅,引得大家不由侧目。 大家虽猜测杨廷和匆匆出去或许是有客至,可没想到客人是个孩子。 旁人还在疑惑,杨镇却是坐不住,“腾”地一下子起身。 杨廷和虽将太子带过来,可到底不敢真的将太子当成晚辈,否则传到宫里去,可都是他的不是。 因此,他便先对太子一一介绍众人身份。 按照规矩,要介绍人时,像位尊者先介绍。他这样一来,众人哪里还能不晓得眼前这小少年不是一般人。 加上杨镇之前的反应,大家便也不由自主地带了恭敬。 太子向来被恭敬惯了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口中依旧自称“学生”,可却大喇喇地坐了上座。 其实,杨廷仪与沈瑛也参加过大朝会,可因位卑,远远地站在后头。对于曾出现在大朝上的太子,即便见过,也瞧不真切。 不过京城的权贵虽多,能对杨廷和称“先生”,让杨镇诚惶诚恐的,又是这个年纪,还有能哪个? 杨廷仪是提心吊胆,太子微服,来的又是杨家,要是有半点闪失,杨家老少都是死罪。 沈瑛则是心中讶然不已,杨廷和虽是詹士府大学士,可只是正五品,除了同品级的左春坊大学士之外,上面还有正三品的詹士、正四品的少詹士。看着眼前少年对杨廷和,却很是礼遇与信赖。二房沧大伯给沈瑞挑了这门亲事,单单是让沈瑞拜在杨廷和门下学习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章 天作之合(三) 虽说对于杨家“文定”之喜带了几分好奇,不过太子也是三纲五常教导出来的,并没有冒昧地要提提见见“小师妹”之类的话,反而对旁边的少年颇为关注。 杨慎长相与杨廷和肖似,太子便道:“这位就是前些日子从四川回来的师兄?” 不得不说,杨慎的卖相极为讨喜,相貌俊秀,看着就是那种乖乖好孩子的模样。又因读书多的缘故,更添儒雅。 十来岁的少年,都爱同大孩子玩。 今上后宫只有皇后,还有几个没有封号的夫人,是皇后入宫前就在的宫女子,没有册封嫔妃。龙子龙女,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太子本有一同胞弟弟、一同胞妹,不过却是幼殇。如今宫中,天家只有太子这一血脉。 要是杨慎是寻常少年,不知太子身份还能随意些;如今既猜到太子身份,一时不免有些拘谨,应对之间守了尊卑之礼,显得生疏不亲近。 太子轻哼一声,露出几分不满,立时对杨慎没了兴趣,对杨廷和道:“先生有几子?” 杨廷和道:“有四子。” 太子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杨廷和忙目视杨廷仪,杨廷仪下去,少一时领了几个孩子进来。 这是杨廷和庶出的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二郎杨惇九岁,三郎杨忱七岁,四郎杨恒三岁。 太子站起身来,打量了几个孩子一眼,回头对杨廷和道:“先生,这三个都是师弟……” 杨廷和听了这话,加上太子方才的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吩咐几个孩子道:“这是你们师兄,快上前见过。” 方才带几个孩子出来前,杨廷仪已经嘱咐他们要规矩老实。可他不敢对几个孩子说出太子身份,几个孩子便也没有对皇权的畏惧,除了年岁尚小的四郎之外,二郎、三郎眼中只有好奇与隐隐地亲近。 多了一个师兄?哪里来的? 这般天真烂漫模样,反而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既是初次见几个师弟,总要与份见面礼!”说罢,便目视旁边侍立的白面中年内侍。 那内侍乖觉,立时从袖子里摸出两个荷包来,双手奉上。 太子笑嘻嘻接了,扫了杨家几兄弟一眼,也从自己身上拽下个荷包来,不过低头看了一眼,上面金线绣龙纹的图案若隐若现,怏怏地收回,又去看那内侍。 那内侍陪着笑,咬着牙根在袖子里摸出枚一寸直径的碧玉环来,打着大红色络子。 太子将那两个荷包给了三郎、四郎,将玉环给了二郎。 几个孩子开始都不敢接,都是等到杨廷和点头后,才接了,跟着谢了“师兄”。 几个孩子脆生生的话出来,即便没有多言,屋子里也一下子像是添了生气。 太子眉眼间阴郁散了些,不过看着旁边空着手的杨慎,想了想就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羊脂玉平安如意牌来,递给杨慎道:“到底是初次见师兄,小小表记,还请师兄勿嫌轻薄。” 太子的随身配饰赐下来,这是多么大的脸面。 杨慎这里本当跪下谢恩,可既是太子不愿表明身份,便双手接过,道:“荣幸之至……” 不过太子既摆着“师兄弟”的身份,杨慎这里也不好空手,就从荷包中取了一方田黄石印料,道:“我比师弟大,本当为师弟准备表礼,如今只能算是回礼……” 他本比寻常少年聪敏,已经看出眼前太子不愿守“君臣之份”,有心与杨家亲近。自己最初的应对,是在规矩之内,却是违了太子的心意。 方才太子给二郎兄弟“见面礼”时,杨慎心中也带了几分紧张。 杨家内宅虽不至于嫡庶混乱、尊卑不分,可想到亡母郁郁而终,同父亲宠爱侧室不无关系,他对几个异母弟弟却真的亲近不起来。 要是这几个弟弟入了太子的眼,杨慎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嫉妒。他想要自己保有君子德行,可也是寻常人,难免有心生怨愤之时。 太子手中把玩着黄田石印料,面上笑容更盛三分:“谢谢师兄,小弟却之不恭了……” 这还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回礼”。 杨慎本就是性情率真,去了最初的拘谨,与太子应答也随意起来。 太子就将几个小的撇在一边,只与杨慎说话,“师兄在哪里读书”、“学院里有武事么”、“操练什么拳脚功夫”。 太子问题一个接一个,看得出来言谈之中比较爱武事,杨慎却是地道书生,应答起来就带了一个人出来:“父亲虽早就教导过我劳逸结合,可我染了读书人不爱动的习惯,还是听了毛迟的劝,方开始练习起拳来。” 太子好奇道:“毛迟是哪个?他拳脚很好么?” “是我昔日同窗,他身体不好,沈瑞就将一套养生拳法教给了他,前些日子他又交给我……”杨慎道。 这套拳法,毛迟倒不是私自做主,在传给杨慎时也是经过沈瑞同意的。当初的目的,是想要用这个来拉近杨慎与沈瑞的关系,不想要两人继续僵持下去。 太子听闻是“养生拳法”,带了几分不以为然:“不会是花拳绣腿的架子货吧?” 虽说因沈瑞来“相看”时表现的不怎地,引得杨慎少年多有不满,可如今联姻之事尘埃落定,在杨慎心中,沈瑞这个未来妹婿就是亲人。甚至真要在心中论起亲疏来,因“爱屋及乌”的原因,沈瑞还要排在几个异母弟妹头里。 杨慎带出拳法来,就是为了引出沈瑞,就道:“书生练起来或许是花拳绣腿,可沈瑞练起来可不是……他那老师就是文武双全之人,他身上功夫也不差……” 太子聪敏好学,在朝野并不是新闻。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听太子说话,倒像是更偏爱武事一些。 在武事上,杨慎无长处,就想到沈瑞,就拐了个弯带出沈瑞来。 他只当自己“婉转”,推荐人不着痕迹,可客厅上众长辈哪里看不出来,不免神色各异。 “沈瑞?沈尚书之子?那岂不是我的小师妹……婿……”太子反应过来,越发好奇,四下里望了望道:“今日不是他与小师妹‘文定’之礼,他怎么不在?” 杨慎道:“今日来过帖的是亲家尊亲长辈,并不用沈瑞出面。” 太子有些泄气道:“还想要与他比比拳脚,看来要等下一回……” 太子随侍来的内侍与近卫等,都在心里盼着这小祖宗早些回宫,不过却没人敢开口催促,只能用眼神示意杨廷和。 杨廷和今日做了太子“先生”,已经是出了大风头。 太子身边多少人盯着,什么风吹草动,或许能瞒住外朝,可宫中与詹士府是瞒不住的。 想着宫中帝后将太子当成眼珠子似的,杨廷和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天色不早,家中长辈要惦记,寿哥当回去了……” 太子眉头一拧,瞪向杨廷和,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道:“如此,我就不再继续打扰先生……”说罢,也不同众人告辞,甩袖就走。 杨廷和忙与众人告了声罪,带了杨廷仪、杨慎亲自送了出去。 杨镇与沈三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沈瑛则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开始猜测到太子身份时,他虽有些紧张却无惧怕;不过待杨慎拐弯抹角地对太子提及沈瑞时,却惊出一身汗来。 杨慎或许是无意,或许是好心,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储君也是小老虎。 沈瑞虽比寻常孩子稳重些,可到底年岁阅历在这里摆着,提前在太子跟前挂号不知是福是祸。 杨宅门口,太子正拉着杨慎,道:“这次没见着沈瑞,这次孤出来,师兄可要帮孤寻了来……” 没有外人在,太子便也混着叫起来。 杨慎不敢应,否则担了勾引太子出宫的嫌疑,传到宫中去可落不下好,便含糊道:“等有机会,定会带他给殿下请安……” 旁边杨廷和已经暗暗扣了荷包,塞到那中年内侍手中,低声道:“那碧玉环定是刘中官心爱之物,本当归还,只是殿下既赐下,不好不恭,倒是叫刘中官破费……” 那内侍捏了捏荷包,觉得轻飘飘的,面上带了笑道:“杨大人莫要嫌弃是杂家身上的就好,虽不算什么稀罕物,也是早年殿下赐下。” 杨廷和小声道:“如今已经进了三九,寒冬腊月,殿下怎么会出宫来?” 那内侍拿人手短,不好做蚌壳嘴,便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今日心里不痛快,非要出宫来散散郁气。旁的地方杂家也不放心让殿下去,正好听闻杨大人家今日宴客,就只能叨扰杨大人,杨大人不会埋怨杂家多事吧?” 杨廷和心中咒骂一声,面上却不动神色道:“殿下亲至,蓬户生晖,倒是借了刘中官的光……” 太子骑马而来,除了方才跟着进宅的内侍与几个近身侍卫之外,门厅这里还停着十余人。 待侍从将太子的马牵过来,那中年内侍亲自将太子扶上马,带了一干侍卫,簇拥着少年离开。 杨廷和如何能放心,就吩咐杨廷仪带了几个长随,尾随而去。 杨家所在坊街与皇城不远,直到目送太子一行人等进了皇城门,杨廷仪方回来。杨廷和这才将提了的心放下,回到客厅继续进行下一步,与杨镇两人交换了“龙凤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作之合(四) 喧嚣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宾客相继离去,沈宅又重新归于静寂。 沈三老爷从前院书房出来,紧了紧身上氅衣,面上还带了几分担心,叹了一口气,回东院去了。 三太太已经回来,哄睡了儿子,不时地望向门口。 见丈夫回来,三太太忙迎上前,见他面带乏色,就露了几分心疼。 不过三老爷是沈瑞亲叔叔,为侄儿的亲事出面天经地义。要是这点事三太太还唠叨,就是不懂事了。 三老爷往西稍间望了望,小声道:“四哥睡了……” 三太太点头道:“才哄着歇下……” 三老爷去了大氅,站了站,待身上寒气散了,方蹑手蹑脚进了西稍间。 四哥穿着小红袄,盖了被子,在摇篮里睡的正香。旁边两个养娘不住眼的看着,见三老爷进来,都起身避到一边。 三老爷站在摇篮边,看了熟睡中的小婴儿,觉得心里软软乎乎的。 站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方转身出来。 大喜的日子,早上三老爷也是面带喜色的离家,晚上回来却不带喜色。 三太太不由担心,服侍丈夫梳洗完,便道:“老爷怎么了?可是今日杨家那边不顺当?” 三老爷沉默了好半响,方道:“我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瑞哥……瑞哥才十三岁,为了顶门立户,手不释卷,又早早定下亲事。这般急迫,不过是大哥上了年岁,沈家后继无人……要是我身体好些,承上启下,也不至于只让兄长侄儿受累……” 三太太听着,心下黯然。 她也是知廉耻之人,怎么不晓得他们夫妻两个不事生产拖累着兄嫂? 要是丈夫身体无碍,她原意分家,即便吃糠咽菜也不会觉得苦;可是丈夫身体金贵,人参鹿茸不断流的调养着。她自己出身耕读人家,嫁妆有限。要是离了这个家,丈夫说不得就要送命。 同性命攸关相比,廉耻清高就顾不得了。 今日沈瑞定亲,三太太将儿子撇下,从早到晚跟在徐氏身边张罗,也是真心实意。尽管沈瑞没有成为三房嗣子,可三太太与丈夫惦记了三年,在感情上到底要比对沈珏亲近。 不过三太太也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她是盼着沈瑞成器的。 当初没怀孕之前,听到兄嫂说让沈瑞兼祧两房,她只是心里发酸;等生了儿子后,虽没有再想着兼祧的事,可在心里也觉得以后能依靠的是沈瑞。 可丈夫说的对,沈瑞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个,都该羞愧。 三老爷对于参加会试的心思更盛,书房里大老爷与沈瑞也在说话。 方才三老爷留在书房,就是专程对兄侄两个提及今日杨家见闻。东宫微服,对杨廷和以“先生”呼之,对杨家长子也多亲近之意。这些对于与杨家刚联姻的沈家是好事,可杨慎在太子前引出沈瑞来,则是福祸不定。 当今东宫太子,身为正嫡,且又是独子,同历朝战战兢兢的皇子不一样,极受帝后宠爱。 瞧着他今日做派,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保不齐哪日想起来要见沈瑞。 沈瑞这里,总要心中有数,早作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真有机会见东宫,也要应对合宜,莫要触怒。 大老爷听闻太子刚到杨家时脸上隐有愠色,不由蹙眉。沈瑞这里,则是满心好奇。 待三老爷离开,父子两个就在书房说起当今太子来。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身份贵重,怎能轻出宫阙?”沈瑞不解道。 虽说后世官员正德的野史轶闻不计其数,可多是他登基后的事迹,登基前的事情并不多。 “娘娘乐意让东宫与外家亲近,并不禁止东宫出宫……”大老爷面上带了不赞同,道:“到底是妇人见识,幸好如今天下太平,否则稍后不慎,遗祸无穷……” 对于杨慎的“举荐”,大老爷与三老爷观点一样,并不觉得欢喜。 沈瑞这里,却隐隐地存了期待。 正德皇帝在历史上虽名声不算好,是贪玩好色的皇帝。可作为帝王来说,他对自己信赖的臣子算是厚道。 要是能与这未来天子结一段少年之谊,对于沈瑞将来的仕途大有助力。 只是这点隐晦的小心思,不好宣之于口,沈瑞便提及宗房大哥由贺家引荐亲近李阁老的消息。 大老爷无奈道:“论起来,贺家是他的外家,说不得在他心里,那边比二房还要亲些。算了,左右以他的品级,一时半会儿的争端也到不了他头上,随他去。要是拦着,倒像是阻了他的富贵。” 大老爷对宗房大哥的印象并不算好,之前觉得他世故喜钻营,这在官场上也是寻常,并不算什么,不过在二房正式选嗣子前,宗房大哥有意无意的推出沈珏,少了手足情分,这点令大老爷看不上。 像五房那样不羡富贵,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的人家,更容易得大老爷的敬重。今日专程让沈瑛随杨镇、三老爷去杨家,也是大老爷特意而为。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明年二月庶吉士散馆。沈瑛已经有了庶吉士的出身,算是在翰林院里熬过来,就没有必要死守着翰林院,能在散馆后入詹士府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那时,说不得正在杨廷和手下…… 回了九如院,沈瑞就没了精神。 早早地起了,待了一天客,还真是熬人。这一日来,都在想着沈家之事,倒是没空正经想到杨恬来。 想着那日惊鸿一瞥见过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沈瑞想起源氏物语。不过他也晓得,这只是想象,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想要玩“养成”那是做梦。 不过想想杨慎对杨恬的看重,还有他们兄妹两个如今的处境,沈瑞要是不闻不问,只等着几年后成亲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个,他就招呼冬喜与柳芽两个近前,问道:“十来岁的小娘子最喜欢什么?” 沈瑞并不是地道大明人,可也听闻过“潘驴邓小闲”。 潘安貌,虽没有,可相貌也不难看;驴这条,只能意会,暂且不适用;闲呢,又有礼教隔着,有功夫也没机会相处去。 唯一能使用的就是“邓小”两条,要舍得掏银子,还要表现出小意温情来。 冬喜、柳芽闻言,脸上都带了笑。 柳芽笑道:“二哥将来会是好郎君咧,这才定亲,就想着讨二娘欢喜……” 还是冬喜靠谱,道:“婢子小时候多吃两块麦芽糖都是欢喜的,得了姐姐们给了耳坠子、头花就觉得是世上顶好的东西……只是婢子们的喜好,哪里能与小娘子们的喜好相同?明儿婢子去大姐儿那边打听打听……” 柳芽道:“婢子晓得大姐儿最爱什么。大姐儿擅刺绣,喜欢绣品,乔家大太太今日过来,还给大姐儿带了绣件过来……” 沈瑞听了,皱眉道:“大姐儿现下还整日在绣房?” 沈玉姐是庶女,性格像迎春与探春的结合体,有迎春的绵和却没有迎春的怯懦;有探春的好强,可没有探春的锋利,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 对于这个堂妹,沈瑞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如今二房离京,玉姐留京,由徐氏教导,兄妹两个见的次数多了,也熟稔起来。 玉姐待他也恭敬,鞋袜针线都没断过。 沈瑞虽觉得玉姐的针线出色,也领这份情,也可心疼这个小姑娘。沈宅虽在二房离京后,剩下的主人就七口人,可玉姐哪里能只给堂兄一个人做针线?小堂弟、大伯、大伯母,这几个都是落不下的。有了这些人,就不好略了三老爷与三太太,如此算下来,玉姐可不是得针线不离手? 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孝敬亲长的东西,也就只有亲手做的针线了。 沈瑞看着心疼,就私下里与徐氏说了此事。徐氏借口教玉姐管家,整日里带她在身边,省的她整日里在房里做针线。 柳芽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婢子倒不知道了……” 冬喜道:“太太前些日子给了大姐儿添了两个针线人,如今大姐儿整日里跟在太太身边,哪里有功夫在绣房……” 沈瑞想着这次自己定亲,玉姐送了笔袋与荷包,自己还没有回礼,便道:“明儿我留长寿在家,你们去趟银楼,捡那时兴的样子去订几套金银首饰……玉姐那里,添个金项圈,在兑上一匣子银锞子,正好算是年礼……” 柳芽听闻能去银楼,面上有了雀跃,冬喜犹豫道:“二哥,婢子们选的如何能入大姐儿的眼,也不恭敬,是不是二哥亲自走一遭?” 沈瑞道:“金项圈玉姐那边并不缺,是母亲早年给的。你明日过去,只管挑重的选,算是给玉姐提前添私房……” 冬喜领会了沈瑞的用意,玉姐转年就十三,也要议亲事。等到出阁时,沈瑞这个堂兄虽能添妆,却不好越过玉姐名义上的兄长沈珏去。 如今私下里多给玉姐添些金银之物,师出有名,没有那么多说法。 柳芽道:“那金银首饰也不是也要择重的?只是一口气送这许多,会不会太多了?”沈瑞摇头道:“那金银首饰不是给玉姐儿的,是给你们两个的,一人一套……金子的寻常戴不上,不用择样子;银子的,平素能用上,可着你们喜欢的挑……”说到这里,想起春燕她们,道:“除了你们两个金银首饰一人一套,再预备些钗环锞子之类的,年下里赏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作之合(五) 沈瑞这里,并不缺金银。进京前沈举人给了一份,郭氏给了一份,连张老安人也意思了一份;进京后,徐氏这里除了去年年底给了一匣子银锞子之外,按月还有月钱。 等到沈理、沈瑛过来看沈瑞,怕他手中银钱不够花,也给送来了不少。 沈瑞花银子的地方不多,手中很有富裕。 他让冬喜、柳芽两个去订金银首饰,除了投桃报李,给玉姐添点私房之外,就是为了给冬喜预备嫁妆。他已经与冬喜、长寿两个说过,等他考完院试就让两人成亲,如今算下来,也不过半年功夫。 次日一早,沈瑞就带了长福一个去书院,将长寿留在家里,让他带两婢出门。徐氏那里,自然是报备过的。 对于出门采购,冬喜与柳芽两个虽带了雀跃,可也没有因私忘公,真的去为自己定金银首饰,还是先完成沈瑞交代的差事,为玉姐挑金项圈。 沈瑞想的简单,觉得玉姐既有常戴的金项圈,再送新的也不过是压箱子,分量越重越实惠。 可他这个未来当家堂兄所赠之物,玉姐就是为了讨大老爷、大太太欢心,也不会束之高阁。 因此,冬喜与柳芽到金楼后,并未只挑分量重的项圈,而是择中,既是实心分量足,又要精巧不粗苯。 除了金项圈之外,她们两个商量着,又选了两挂金锁片,一对寿字簪,一对福字簪,一对蝙蝠纹手镯,一对菊花纹手镯,一对万字纹手镯。 金银楼里的饰品,有直接售卖的,也有需订提前定制的。 冬喜与柳芽择这几样并非镶宝嵌珠的,都有成品在。冬喜用拿来的金子添了工费,一下兑出四十六两金子去。总共带来五十两金子,除去这些,还剩下四两。 两人便选了细手镯要了两对,剩下几钱金子添了两对金耳坠,两只金戒指,都是没花色的。 银首饰有成套的,葫芦纹,缠枝莲纹的,钗环耳坠等齐全,一套下来重三、五两银子的,重十来两银子的也有。 两人便细细挑了,挑了分量不轻不重的两套,又选那样式简单,工费低廉的戒指、细手镯选了几样。 又兑了各色精巧银锞子一盘。 用了半日功夫,装了几匣子。 长寿结账的时候,不由咋舌:“两位姐姐也太实诚,带来的五十两金子竟是都花干净,半点没剩……” 冬喜道:“难得出来一回,一次预备了也省心。” 柳芽掐着手指头,将今日的开销算了遍,担忧道:“要是成了常例,二哥以后可怎么好?” 冬喜笑道:“二哥晓得孝敬长辈们,长辈们就白收了东西不成?有来有往,亏不了二哥去。” 长寿在旁听了,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胡思乱想些什么,难道冬喜姐姐是贪财的?会仗着二哥的器重,就大喇喇地给自己预备私房? 要是冬喜是那样的人品,也就不会得鸿大太太与二哥看重…… 等到沈瑞傍晚从书院回来,好奇冬喜、柳芽的采购内容,就张罗着要看。 待两人取出来,沈瑞觉得不对劲。 首饰分了两种,一种是做工精良,带了各色吉祥花纹,如项圈、钗、环等;一种是没有花纹的,细金手镯与耳坠、戒指之类,还有银饰。 沈瑞看了看,不由皱眉道:“让你们买自己用的首饰,怎么添了这许多旁的?” 冬喜笑道:“今日已经是初二,过了腊八各家就开始送年礼。不用说,到时老爷、太太定要让二哥出面,虽说太太会预备了礼单,不过二哥添了自己的孝敬,长辈们心里也服帖不是?加上因二哥定亲的事,长辈们多得受累,二哥趁着送年礼的时候谢过,也不失礼。”说罢,指了指那两对钗道:“这是孝敬太太与三太太的……”又指那两队手镯:“这是孝敬五房大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又指剩下两挂金锁:“这是四哥与福姐的……” 沈瑞之前压根没有想到这一茬,不由有些傻眼:“怎么都是女眷与孩子的?那老爷、三叔他们的呢?” 冬喜道:“老爷、三老爷的孝敬哪里能在银楼里找?二哥那里上街,自己寻去,反正离过年还有些日子。” 想到人情往来,沈瑞不由觉得头疼:“那嫂子们呢?族兄与侄儿们的呢?” 冬喜道:“不是还有太太,二哥只管求太太去……” 沈瑞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这里预备下长辈们的礼,是他的孝心;平辈与小辈那里,请徐氏帮忙准备就行,否则他色色齐全了,倒显得外道。 不过这些东西,可是四十多两金子,小五百两银子,要是混在年礼里,成了常例可没地方哭去。 沈瑞就让冬喜将那些金首饰装了一匣子,捧着去了正房。 徐氏正吩咐婆子准备几样药材,明日三老爷要去何家探病。 见沈瑞捧着个首饰匣来了,徐氏带了好奇道:“这是什么?专程捧了来……” 沈瑞将东西撂下,道:“这些日子为了我定亲之事,使得母亲与长辈们受累,孩儿无他孝敬,就想起这些俗物,今日就打发人去寻了来,到底是一点心意……” 九如居两个婢子今日出门,徐氏是知晓的,也知晓她们坐马车去了银楼,可本以为是沈瑞赏了银子让她们添嫁妆,没想到是为沈瑞采购。 虽没看到东西,可沈瑞这般感恩知义,徐氏也觉得欣慰:“是什么好东西,快与我瞧瞧?” 沈瑞将匣子打开,拢共四层,都是黄灿灿的金首饰。 徐氏看了,不由傻眼。 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乡下地主,即便头上戴了首饰,也都是镶金嵌宝。这样赤金首饰,寻常赏人用还行,真要往身上戴,沉甸甸的,除了年轻爱俏的小媳妇,没有几个爱的。 “怎么这许多?”徐氏不解道。 沈瑞将那对寿字钗取出,道:“这是孝敬母亲的……”又指出其他的,说了用途。 徐氏听闻里面连小徐氏与杨镇继妻都有一份,笑着点头道:“何家与杨家是这门亲事的大媒,等到你成亲时,还有的让姑太太、姨太太操心的地方,是该好生孝敬……” 东西预备的粗糙,却也是一片赤子之心。沈瑞自己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哪里能准备的色色齐全,不过是取这份心。 徐氏便在心里算了下日子,道:“今年的年礼晚些送,到了十五你放假时就往各家走一遭,也说清了,是这次的谢礼与孝敬,不是常例……。”说着,将那两挂金锁片与项圈单独拿出来,道:“这几样先留一留,四哥的正好做百岁礼,玉姐与福姐的年跟前再送……” 叔嫂之间,避讳颇多,沈瑞没有预备几位族嫂的,也算是守礼。至于这次为沈瑞定亲,出面帮忙的瑛大奶奶、琦二奶奶等人,等到年礼时徐氏这里多送一份尺头就是。 进了腊月,京城的气温一日冷过一日。 寒风凛冽,沈瑞换上直毛大氅,徐氏也不许他在骑马上学,换坐了乘车。 松江沈氏族中与姻亲中的几个应试举人,经过千里跋涉,终于与腊八前抵京。 七房沈潥,八房沈流,宗房旁枝沈玥,还有六房沈琪的内兄赵举人,总共进京四人。 宗房这里早得了宗房大老爷的信,预备了客院。 宗房大哥所居宅子,是沈度学士当年留下的宅子,即便不如二房如今的宅子大,可当年是御赐,到底意义不一样。提前预备客院,招待族中举子,也是宗孙分内之责。 除了沈玥是初次进京之外,其他三位举人,早年都曾进京过,也是住在宗房老宅这里。 沈玥是旁枝晚辈,赵举人是外姓人,沈潥与沈流却是一房之长。早年二房不与其他房头往来时,还能不理会,如今情形不同,自然也要走动起来。 少不得在京的各房头排下来,轮流设宴,为几位族亲姻亲接风洗尘。 二房长辈年岁最大,身份最尊,就有二房开始轮起。 先是二房,随后是五房。大家本以为第三日该是沈理家,可没想到不单前两日沈理推脱,阖家没有露面,随后也没有出面为族叔、族弟接风的意思。 宗房大哥虽觉得不自在,可也勉强不到状元郎头上去,第三日就由宗房设宴。 三老爷因志在科举,应酬之间,对于几位举业的族兄、族侄也多了几份热络。 沈潥之前考了三回,沈流考了两回,都落第不中。两人都是四十来许人,读了半辈子书。提起四书五经与时文来,都是滔滔不绝,可三老爷听着,就是觉得这两位少了几分灵气。 反而是族侄沈玥,相貌寻常,可应答之间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沈瑞便对三老爷提了沈玥所长,沈家子弟人才济济,可被成为“才子”,名扬南直隶士林的只有沈玥一个。 三老爷本就醉心书法字画,待听闻沈玥擅丹青,不由心喜。 两人虽差了辈分,可年岁相仿,聊起书丹青来,倒是伯牙遇子期。 加上三老爷也是有心科举,只是如今放下书本的时间太多,对于该准备的课业早生疏,便对大老爷与徐氏提了,想要请沈玥来这边客居,也能相伴学习。 大老爷与徐氏无异议,宗房大哥虽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扣住人不放。沈玥因是才子的缘故,多少有些持才傲物,身为宗房旁枝子弟,与嫡房关系并不好。客居宗房老宅,本就不怎么情愿,如今能换地方,却是巴不得,不顾宗房大哥的明示暗示,带了书童,搬到二房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作之合(六) 沈玥搬到二房没几日,祝允明也到京。他原本打算与同乡住在苏州会馆,不过在过来拜见时,被徐氏教训了一番,还是住进沈家客院。 自打二房南下,沈宅就冷清下来,徐氏巴不得家里热闹些,族侄都留了,更不要说是亲外甥祝允明。 早在祝允明没到京前,徐氏就与大老爷提了此事,客院都是早预备好的。 最高兴的还有三老爷,祝允明之前已经数次进京,与三老爷与相熟。 现在再加上沈玥,三人说起话来,倒是投机。 之前大家之前聊的都是丹青字画,如今三老爷有心继续走科举仕途,聊的就是时文、经书这些。 沈瑞心中对于祝允明虽极为仰慕,可因要上学,早出晚归,见了两次,都是匆匆。加上进京后,历史名人见了一个又一个,状元见了几个了,未来的皇帝也见了,连未来权倾朝野的权阉也见了,不再像去年那样少见多怪。 一直到腊月十五,书院里正式放年假,沈瑞才得了空。 祝允明去年冬曾过去松江,与沈瑞也是认识的。 从徐氏论起来,两人如今是表兄弟,祝允明待沈瑞也亲近几分。又因沈瑞拜在王守仁门下,要走科举仕途,祝允明对于沈瑞的功课也颇为关注。 待晓得沈瑞已经通读四书,时文也做了两年,如今在京城最著名的春山读书读书,明年就要应童子试,祝允明感叹道:“后生可畏!” 沈瑞最关心的还是“四大才子”的消息,唐寅那倒霉孩子罢了,仕籍都除了,已经是民籍,没有资格再进行科举考试,那剩下的文征明与徐祯卿呢?文征明记得是科举不顺,一辈子连举人都没熬上,徐祯卿好像是中过进士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吴中四才子”在南直隶早已名声鹊起,常被人联在一处说起。 沈瑞问起文、徐二人,也不算冒失。 等祝允明说了,沈瑞才晓得,徐祯卿参加今年乡试,不过落第,所以都没有进京。至于文征明,则是因岁试没过的缘故,乡试就没有下场。 文征明比祝允明小十岁,如今年过而立;徐祯卿比祝允明小十九岁,如今才二十出头。两人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即便不是举人,在世人眼中看来,都还年轻。 倒是祝允明,已经年过不惑,第四次进京应礼部试,因此压力很大。 客院灯火,都要三更后才熄,天不亮又点起。 徐氏听闻后,暗暗叹气,并没有去劝,只是叫人买了几筐白蜡,如同九如居书房那样,给客院添了几个烛台。又吩咐人取了人参,每晚客院这里,都送了人参茶。 沈玥原本作息还寻常,不过后来被祝允明带的,也不好意不勤勉,开始手不释卷。 等到沈瑞代表二房,送了一圈年礼后,衙门里也开始“封印”。 腊月二十一,风和日丽,京城的年味越来越重。 沈瑞早早起了,同玉姐、祝允明一道,随徐氏去了何学士家。 何家正式嫁女的日子是明日,今日要送嫁妆。 京城婚嫁奢华,前些日子沈瑞订婚礼,都热闹了一整日,更不要说正经娶亲。官宦人家,常要搭上五日喜棚、七日喜棚的。 只是何、王两家联姻,与寻常男女做亲还不一样。 王守仁是“病退”,又是续娶,亲事仓促,不好太热闹。 何家这里,徐颍之丧了未婚夫,即便这次不算是再嫁,可也不好大张旗鼓。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宴请外客,请的就都是至亲好友。 何家本是寒门,宗亲族人少,看起来就越发冷清。 徐氏虽早早地给外甥女准备了丰厚的添妆礼,可看到门庭冷清模样,心里还是不好受。 沈瑞随着何泉之、何泰之、祝允明一道,往王家送妆。 王家这里,因王华门生众多的缘故,倒是比何家要热闹些。只是宾客虽多,正主却迟迟没有露面。 王守仁之前即是“病退”,如今即便是续娶之喜,出来见客时依旧蜡黄脸,在人前匆匆露了一面,就以身体不好休息去。 沈瑞昨日来过王家,晓得王守仁真正的身体状况,倒是没有什么担心。何泰之阴沉着脸,眼圈都红了;祝允明跟在何泉之身边,与王门弟子说话,可眼中也难掩忧色。 他实不明白,为何疼爱女儿的姨母、姨父会给女儿寻这样的亲事,门第是清贵,新郎官也是才子,可这身子骨委实令人担心。 只是这都要行大礼,他身为亲戚,都觉得糟心,也不想说什么给何家人添堵。 何泰之却是憋不住话的,待王守仁下去,就将沈瑞拉倒一边,咬牙切齿道:“瑞表哥,你得告诉我实话,王守仁他……他到底病的重不重……” 沈瑞见他这般为姐姐难过,心里也为难。 王守仁的情况,瞒着外人,却没有瞒着何学士夫妇。否则何学士夫妇即便希望女儿早些嫁人,走出沈珞去世的阴霾,可也不会舍得真的让女儿去做“冲喜新娘”。 之所以没告诉何泰之,多半也是因他年小藏不住喜怒的缘故。 沈瑞这一迟疑,何泰之的心就沉了下去,他跺脚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姐姐定下这样的亲事……万一……万一……可让姐姐怎么活……不行,我不能让姐姐嫁给这样的人……” 沈珞坠马而亡,沈二太太大闹的何家,何颍之“命硬克夫”的流言早已传来。如今嫁给了“病秧子”,真要有万一,就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蜚语,吐沫星子都能逼死她。 沈瑞见他炸毛,忙一把拉住,道:“表弟不要着急,师公昨日还请了太医过来,老师身体无大碍,年后回乡休养两年就好了……” 何泰之却是不信这个说辞,在他看来昨日还请了太医,那就是没有病愈。 “不行,我要去寻王侍郎,这门亲事不能就这样结了……”何泰之很是激动,身子晃动,想要挣开沈瑞的手。 两人本就角落里说话,可何泰之这声量一高,就引得旁人侧目。 “噤声!”沈瑞使劲一攥他胳膊,皱眉低声道:“难道只有你疼表姐,姨母、姨父都不疼……” 何泰之抬起头,面上带了愤愤:“那是瑞表哥老师,瑞表哥到底算是哪边的?还是在瑞表哥眼中,老师亲近,我们这些表姐、表弟是外一路的……” 虽说他已经十一岁,可姊弟情深,委屈愤怒之下,眼泪都出来了。 这熊孩子。 沈瑞被迁怒了,哭笑不得,想着何泰之这一年来对自己的亲近,便也不忍瞒他,低声道:“老师已经病愈……只是之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人,如今在避祸,不敢让人晓得,才露了一面就又回房休息的……” 何泰之闻言,不由惊愕。 他瞪了沈瑞半响,方醒过神来,小声道:“真的?” 沈瑞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 “怪不得我爹我娘同意‘冲喜’,大哥也没有反对……”何泰之后知后觉道:“好啊,只瞒了我一个,难道我就是信不过的么……” 他越说越气,望向不远处坐着的何泉之,恨不得要上前理论的模样,到底知晓分寸,晓得不能闹出来,就气呼呼地看着沈瑞埋怨道:“我向来与瑞表哥好,瑞表哥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担心了这许久……” 沈瑞低声道:“是我错了,改日摆酒给表弟请罪。” 何泰之见他老实认错,倒是不好再迁怒,有些怏怏:“旁人家的喜事办的恁地热闹,姐姐的亲事却这样,受了这些委屈……” 沈瑞小声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的我不敢说什么,老师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顶好的……”说到这里,忍不住附耳小声道:“老师德行堪为君子,不二色……” 这句话要是说给旁人听,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仕宦人家,除了公主下降之外,有几个女子能不与人分丈夫的。 何泰之只有十一岁,即便读书读的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 加上何学士当年是“高娶”,夫妻感情又好,并未置妾室;沈大老爷与徐氏早年虽因求子置过妾室,后来子嗣没求成,也都散了妾。 至于乡下何家那边的亲戚,倒是有置妾的,不过同灶上婢似的,花钱买人使唤,抬脚就能卖了的。 因此何泰之对于内宅争斗,便也没有直观认识,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不会是有病吧?”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是难得的人品,你回去说与姨母、表姐说,看她们欢喜不喜欢……” 能名正言顺地置妾室通房的世代,像王守仁这样的操守,堪为“圣人”。更不要说王守仁原配已经去世三年半,他又是壮年。 何泰之觉得被小瞧了,可也没有与沈瑞再就此事拌嘴。 不过等到回家后,何泰之就悄悄与小徐氏说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你姐姐的福气……”小徐氏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 不过待何泰之再去告诉何颍之,何颍之却没有什么反应。 何泰之见姐姐人前带笑,人后怅然若失,心里只觉得酸酸的。虽晓得姐姐心里未必能忘得了青梅竹马的沈珞,可何泰之也晓得“逝者已矣”,便将沈瑞平素里赞王守仁的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青云路始(一) 等到王家与何家的喜事办完,除夕将至。 同去年相比,今年沈宅添了不少生气。加上族人、姻亲在京的也多,各种宴请不断。祝允明与沈玥虽之前醉心备考,可到底是大年下,也出来应酬。 沈家三个小辈,四哥还在襁褓中,就只有沈瑞与玉姐跟在徐氏身后,料理年节事务。 玉姐话不多,可耳濡目染之下行事有徐氏之风,是个很心中有丘壑的小姑娘。徐氏颇为欣慰,沈瑞对这个妹妹也多几分真心疼爱。 之前买的金项圈与银锞子,沈瑞就在除夕前做了年礼送了玉姐。 玉姐这里,也早备了一套新衣服给堂兄做年礼。细密的阵脚,简洁明了的花纹,都是用了心思的,即便比不得专门的针线人,也让人意外惊喜。 他们堂兄妹亲近,家中几位长辈都看在眼中,各有思量。 在大老爷夫妇看来,沈瑞并不因二老爷、二太太与孙氏早年恩怨就疏远二房骨肉,是个心怀广阔的好孩子,性子大气。 说起来,玉姐只是庶女,又是堂妹,没两年就要出门子。以后只要沈瑞照拂的,没有什么能帮到沈瑞的地方。 沈瑞能不考虑恩怨,不计较得失,真心对玉姐,尤为可贵。 三老爷并不知晓沈瑞晓得三十年前的往事,只觉得沈瑞能善待堂妹,以后对四哥也错不了。毕竟他与三房长辈的关系,比二房要更亲近的多。 三太太是女人,想的仔细些,对丈夫感概道:“送玉姐东西不算什么,瑞哥做哥哥的,与堂妹礼尚往来是应有的,难得是这份贴心……大伯与大嫂好眼光,瑞哥确实当得了长子……” 沈瑞一口气散了五十两金子出去,也是心疼。原本的打算是除了给玉姐定个分量十足的项圈之外,剩下打算给冬喜、柳芽一人一半做嫁妆。 大明朝虽在服制上有要求,金玉饰品非诰命不得佩戴,可从成化帝宠爱万贵妃,宫中崇尚奢靡开始,上行下效,民间奢华之风也渐始。 别说是仕宦人家女眷金玉上头佩戴不再严遵律法,就是庶民商贾之家,披金戴银也是常事。 不过沈瑞让冬喜、柳芽置办金饰,更多的是看重的金子的保值,想着给两个小姑娘做嫁妆私房用的。 没想到冬喜做主买了那么送礼的饰品,她与柳芽两个每人就挑了二两重的东西。 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这算下来每人是二十六两银子,加上每人一套几两重的银首饰,每人也不过是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 冬喜精心服侍了他一年多,嫁的又是长寿,两人都是孤儿,连个亲人都没有,沈瑞如何会小气?柳芽又是坡脚,以后说亲时说不得还要被嫌隙,算下来也是受沈瑞所累。 冬喜晓得规矩,不贪心,沈瑞便也不再让她自己张罗,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等到冬喜成亲时,再私下贴补她与长寿两个。 冬喜与长寿两个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都是他得用心腹。 除夕一过,就是正月。 除了沈家的姻亲族人之外,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比去年更盛一筹。 沈瑞作为大老爷嗣子,沈家名正言顺的公子,也是片刻不得闲。或是在家招待亲友,或是随大老爷出门应酬,偶尔还要奉徐氏出行。 又长了一岁,沈瑞已经十四岁,身量已经五尺三寸,俨然翩翩少年。 不少人打听沈瑞亲事,待晓得他年前订了杨大学士家的长女,都是叹惋不已。 谁不知晓沈家早年千里良田一根米啊,去年沈珞落马夭折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如今沈家择了嗣子,沈大老爷高升,沈族子弟成才者众,一番繁华景象。 有心与沈家结亲的人家,就不是一家两家。 四哥才过百日,当然不会有人问询,打听的就是小二房嗣子沈珏与庶女玉姐。 沈珏入嗣二房后,虽在京待了大半年,不过因随着三老爷读书,鲜少出去应酬,见过沈珏的并不多。加上不在京中,在亲事上多半父母做主。 倒是玉姐,年前年后跟在徐氏身边,经常出门。 加上她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四品官之女,尚书的亲侄女,就也有不少太太为自家庶子小辈打听玉姐。 徐氏透出话去,给侄女择人家,不挑门第,要对方不挑嫡庶的,还需是读书人家的子弟。 这也是心疼玉姐,要是只为门当户对,选个二品、三品大员家的庶子、庶孙,极为容易,可是庶媳妇难做,上面两重婆婆,也难得家族助力,反而需做牛做马为嫡出兄弟做臂助。 那种家中庶能压嫡、门风混乱的人家,即便来提亲,徐氏也不敢将侄女嫁进去。 至于要选读书种子,那也是为了沈家以后能多一门姻亲,沈瑞、沈珏兄弟以后多份助力。 那些太太也知趣,知晓徐氏的意思,将闭口不再提庶子,只提侄儿外甥之类。 只是除了商户人家,又有几个不重嫡庶的?提出的几个人选,多是旁枝或是依附亲戚的落魄户,想要迎娶玉姐,为的还是尚书府的权势与玉姐的嫁妆。 这样的人选,徐氏如何会考虑? 虽说玉姐才十三岁,还有两年及笄,亲事并不急,可这试探之下,徐氏心中还是有些懊恼。 她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年前年后操劳颇多,在玉姐的亲事上受了憋闷,情绪就有些怏怏。 大老爷见状,便道:“实是不行就给二弟去信,将玉姐记在乔氏名下……沈家这一代就这一个女孩儿,又是个孝顺懂事的,亲事上总不能含糊……” 徐氏叹气道:“我之前也想过如此,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等到结亲的时候,能糊弄得了谁去?真要挑嫡庶的人家,记名也无用。” 大老爷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从寒门举人中择婿,当年太爷为三妹就是这样择女婿,才挑了杨妹夫……” 徐氏摇头道:“这世上像杨姑父这样念旧情的人有几个?再说,杨家当年只是家道中落,并非全无根基……” 玉姐落地十三年,嫡母过问的时候少,反而是徐氏这个大伯娘过问的时候多。加上人上了年岁,就怕孤单冷清,大老爷每日往衙门去,沈瑞每日要上学,这小半年来陪在徐氏身边就是玉姐,娘俩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厚。 等到看到玉姐真心敬爱沈瑞这个堂兄,沈瑞也能对堂妹看爱有加,徐氏就生出个念头来。沈家即便过了嗣子,小三房也生了四哥,可只有堂兄弟三人,还是单薄。 沈珏读书资质不错,可上面还个不省心的嗣母,嗣父也不是明白人,能担当起二房的那一滩,不拖累沈瑞就是好的。三房那里,四哥才几个月,又是病弱的父亲所出,以后如何还都不好说,二十年之内,都要靠着长房过活。 沈瑞身为长房嗣子,连个臂膀也考不上,以后太辛苦。 要是玉姐成了长房的女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沈瑞这里也能多个妹婿。而对玉姐来说,离了乔氏那样的嫡母,将长房当成依靠,也是好事。 只因二老爷就有玉姐这一个亲女儿,徐氏即便因私心起了念头,也都压了下去。 不过等看到来打探亲事的人选都是“歪瓜裂枣”,徐氏压着去的念头又起来。 她想了想,便道:“老爷,即便记嫡,正式结亲时难免论起嫡庶;要是过继来,本生亲那边却是无需提及的……即便是说起来,也没人会去计较……” 大老爷闻言,不由迟疑。 玉姐是他的亲侄女,为了说门好亲事,过继长房也不是大事,他也舍得为侄女预备一份嫁妆。可是对二房来说,沈珏是嗣子,玉姐却是亲女,二老爷未必舍得出继。 徐氏也明白大老爷顾忌,并不想勉强,便道:“要不就给二叔去信问一句,听一听二叔的意见?小一辈只有玉姐姊妹一个,真要嫁给小门小户还真叫人舍不得……” 即便有私心在内,可徐氏也不想勉强成事。 毕竟玉姐过继长房,以后婚嫁聘娶就归了长房,说起来也费事。要是给她选的人是出息的,能做上沈瑞臂助;要是个扶不起来的,说不得以后还给沈瑞增加负担。 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大老爷久在官场,晓得族人姻亲的重要。 沈家二房庶女,与沈家长房嗣女,绝对不是一个分量。 真要按照徐氏建议,不管对玉姐还是对沈家都是好事。玉姐的亲事也不会再高不成低不就叫人为难,就可以在名门仕宦人家择优秀子弟,沈家也能多一门正经姻亲。 大老爷点头道:“好,我与二弟去信。他即便再糊涂,也晓得怎么对玉姐才是好的……” 徐氏闻言,心中浊气终于散了不少。 沈瑞这里,并不知晓徐氏与大老爷的打算,只晓得徐氏出门会带了玉姐,有相看人家的意思。 虽说他心里觉得玉姐还是小姑娘,可也晓得这个时候姑娘十三、四议亲,十五、六出阁是常例,便也不去啰嗦。 过了正月十五,衙门里开印,大兴县衙贴出了告示,今年的县试开始报名。 京城是顺天府,倚郭宛平县、大兴县。 京城从正中间分开,左半拉隶属宛平县,右半拉隶属大兴县。 沈家二房在京入籍大兴县,因此沈瑞就要应大兴县的县试。 县试是二月里举行,由县令主考,主考地在县衙大堂。待县衙贴出告示后,学子就可以去县衙礼房报名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青云路始(二) 从读书识字起,一个儒童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到十六、七岁下场应童子试,有望成为秀才。资质好的可要提前几年,资质差些的考到三十岁还过不了院试的大有人在。 不过即便过不了院式,只要能过了县试、府试,就是文童,可称“童生”,就区别与“民”、“民人”,见官可要有座。不仅面上体面,屁股也变得金贵,即便是犯了事,公堂之上也多给几分颜面,轻易不会打板子。 京城首善之地,勋贵官员多,百姓也比地方上殷实,报名县城的儒童多。 沈瑞所在的春山书院,先生们是提倡早下场的,因此戊班京籍的考生,在弘治十五年春就纷纷报名应童子试。 因考生籍贯在京府各县,应试地方不同,告假离书院的学生也多了起来。春山书院平日里请假不容易,可每逢考期却是很宽松。 沈瑞籍贯在倚郭的大兴县,县衙就在京城东南,并不需要出城,可沈三老爷还是建议他请假,在家接受三老爷的“小灶”。 沈瑞从谏如流,自然无异议,因此便也随大流在书院里告了长假。 因今年是会试之年,京城士子云集,考试气氛很是浓烈。 同会试相比,县试就显得不起眼。 不过这是科举的第一步,沈瑞又是沈家的希望,长辈们对于此事依旧很关注。 至于为什么是三老爷盯着沈瑞应试之事,而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那是因为过了二月二,王守仁就携了继妻何颍之回乡“养病”去了。 沈瑞之前的课业,王守仁始终盯着,对于学生的水平心中有数,县试、府试都是无碍的,院试不出意外也能过,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沈瑞自己,因身边人起点太高,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想着过线即可,对自己倒是越来越严厉。 三老爷这些日子陪着沈瑞读书,看出他的要强,便也有心帮侄儿一二。 只是沈瑞的功课尚可,县试又不是学政主考,都有县衙礼房出题,不好押题。至于使手段从县衙买题,又不至于也不屑如此。 他思前想后,不担心侄儿的作文水平,倒是担心他不适应考试节奏。 因此,他便根据县试水准,自己出了一套考题,打算设了个小考场,让沈瑞假装考一次。 沈瑞听了,莫名惆怅,这不就是模拟考试么?上辈子高考时,每月考一次,大家都熟啊。 因县试天不亮就点名,考生提篮子进场,三老爷便也知会徐氏,给沈瑞准备了提篮,里面出了文房用品,还有食物与水。 二月初四这日,沈瑞丑时起床,穿戴整齐,用了早饭,而后就提了提篮去了东院模拟考。 三老爷这里,完全按照县试的程序,天未亮点名进场。 县试一共考五场,每天一场,关键是第一场“正场”,其他四场都是打酱油的。 正场考卷内容除了四书五经里的填空题之外,就是时文两篇。县试的名次,取决于正场的发挥。 偏生不管是死记硬背的经书题,还是时文,都是沈瑞的长项,倒是无需担心。 沈瑞又是快手,从晨初(早上七点)开始答题,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答完题,做完两篇花团锦簇的时文。 只是县试考场,即便答完题,也不能直接出考生,要等交卷的考生满十人才放一次。 三老爷就收了考卷去判卷,让沈瑞继续在“考场”里适应,一直让他坚持到申初(下午三点)。 这期间,沈瑞可也吃自带吃食,也可以在考场“买水”,就是不能出去方便。 沈瑞为了这个,早上就没有吃流食,倒是并不觉得难熬。 等到了申时,三老爷才拿着看完的卷子,笑眯眯道:“如此文章,院试也无妨了……” 沈瑞来大明朝已经四年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为的就是科举。 听了三老爷的话,他也松了一口气,道:“三叔,那案首……” 院试惯例,县试案首与府试案首都会取中,为的是顾全知县与知府颜面,也是儒林惯例。 沈三老爷想了想,道:“要说瑞哥这火候是差不多,不过京县到底不同地方,书香门第多,知喜好不同,这名次倒是不好说,不过应在前十之列……” 有科举以来几百年,连中六首的也就只有一人。至于那些中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 沈瑞只是希望名次好看些,倒是并不苛求案首,之所以在“案首”这里问一句,也是对院试有些担心,盼着取巧罢了。根据三老爷所说,县试考题最简单,到了院试就与乡试差不多。 如此一来,要是县试得了“案首”,就不担心院试了,也是好事。 从初四考到初八,五场模拟县试下来,三老爷面上都带了乏色,沈瑞依旧精神头十足。这是沾了他每日练拳与练习吐纳功夫的好处,体力充沛。 三老爷见状,只有羡慕的。 三老爷不爱动,是个地道宅人,沈瑞劝了他两回,想要拉着他一起练拳,都让三老爷给推了。 如今三老爷既有心继续科考,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身体。如今他有了儿子,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这回见沈瑞锻炼身体的好处,三老爷就主动提及与沈瑞一起练拳。 不过他对沈瑞练习的大开大合的形意拳没兴趣,练一套道家流传甚广的“内家拳”。 沈瑞瞧着有些眼熟,其中有太极拳的影子。待问了来源,来自武当张道人,就晓得这是后世太极拳的原形。 沈瑞见状,心中后悔莫及。这太极拳从武当太极发展到陈氏太极再发展到杨氏太极,成了后世流传最广的、被世人推崇的健身拳法。 偏生因他认识的长辈练习形意拳,并不怎么看上太极拳,连带着他对太极拳也只是一知半解。否则的话,演练出来,倒是最适合三老爷这样体弱之人练习。 如今后悔也晚了,沈瑞就将王守仁传授的吐纳之法,传给三老爷,还有道家“辟谷”、“服气”等小法门,也与三老爷说知。 三老爷博览全书,对于佛道两门都有涉猎,不过以往并不留心罢了。 如今为了身体康健,他开始关注起道家的养生术。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县试开考。 沈瑞因月初模拟考的缘故,已经习惯晚睡早起,作息时间也倒了过来,便神采奕奕地去县衙考试。 他是乘马车前往,带着的东西除了提篮之外,还有一套桌椅。 县试不比府县、院试,有专门的考场,而是在县衙大堂临时设置,座椅就需考生自备。 沈瑞所带的一套桌凳,是前两个月新制的,用的是南方榆木,分量比较轻便,桌子与条凳可也套在一起,拿着比较方便。桌凳的尺寸也是按照规定,不许超过三尺。 县衙外,衙役与吏员全员出动。 县衙前边,灯火通明。 先到的考生已经在排了四列,正在由县衙安排的人手核对考生。在没有照片的大明朝,想要核对考生就要按照报考时礼房注明的体貌特征来唱名分辨,什么“面黑,颔下有痣”,还有“面阔眉浅”之类。到了沈瑞这里,是“身体修长,肤白,凤眼,无须”。 这核对相貌不算什么,可“搜身”可让人不好受。 为了防止考试作弊,考生不许穿带夹层的衣服,要求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过穿几件不限。 核对完相貌后,就要由吏员检查提篮,再次就是检查考生身上。 衣服裤子都要解开,并不需要赤膊露体,可除了身上中衣之外,也要将外衣检查一遍。脚上鞋子也要去了,检查一下鞋底。头上带了帽巾的,也要除帽去巾。 怪不得这边寅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放人进场,这检查起来,确实很费事。 不过因县试年年有的缘故,报考的人数并不扎堆,否则县衙也坐不开这些考生。尽管如此,人数也比地方考生人数要多,沈瑞目测了一下,有二百多人。 县试录取比例,是按照当地户籍人数定的,大兴县是京县,录取人数比外县要多,不过每年录取人数也不过十几人。 等进了县衙,由衙役领着,沈瑞自己提了桌椅进去。 县衙大堂里,已经摆了大半桌椅,他的位置有些偏后。 沈瑞将东西放好,后边的人陆陆续续进来。 县衙大堂面阔五间,屋子里摆满桌椅后,其他的就摆在廊下。 沈瑞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庆幸。 如今是早春二月,京城乍暖还寒,在廊下还真是难熬。 如今天色刚刚放亮,屋子里还雾蒙蒙的,距离正是开考,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考生入场后不能四下走动,沈瑞就闭目养神。 等到考生们进场完毕,原本有些喧嚣的大堂开始肃静起来。 随着外头的钟声响起,大兴县县令穿着官服,带了几个吏员上堂。 官场上有句俚语,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附郭省城都是让人如此深恶痛绝,更不要说是附郭京城。 这大兴县的父母官四十来岁,就带了阴郁之气,坐在堂上,俯视众考生,目光烁烁仿佛是盯着贼人似的。 沈瑞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了头。 京城权贵云集,这县试是多好的施恩机会,大兴县令却摆出这个姿态,恁地不会做人。怪不得被安排了这个差事,看来也是干不长久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青云路始(三) 大兴县是京县,正堂宽敞,足有半亩。不过前面县令带了吏员所在的座位占了一部分,考生与考生之间的过道也占了一部分,剩下地上挤了小二百人。 之前没坐满时还不觉什么,如今考生都进了场,看着就挤的不行,味道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沈瑞因练了几年吐纳的缘故,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些,可是遭了大罪。 后边传来一股臭烘烘的油腻味,沈瑞实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后头坐着一魁梧少年,满脸憨厚,十六、七岁年纪,那身子板比成年男子高大。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衣,尽管淳朴,看着也干干净净。 味道是他的桌子发出的,看着那说不出是红是黑的案板,上面都是一道道刀痕。 那是做什么板子?这味太熏人了。那憨厚少年见沈瑞回头,还巴巴地露出几分笑。 这憨厚少年本是长着一对牛眼,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想寻常人,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傻。 沈瑞并无多少好奇心,对少年点点头,就回过头。 就听到有人轻哼一声,道:“坐无坐样,斯文委地!”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正是自己的左手边,过道对面座位上的考生,虽没有留须,不过看上去也三十来许。 既然有五十岁依旧过不了院试的童生,那三十来岁来应县试儒生也不算稀奇。 只是这人精神怕是不大好,否则在考场上也不会这般无聊地管人闲事。 至于为何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对旁人不屑一顾的模样,估计是钱多烧的。就看他穿着打扮,虽是单衣,可用的却是平纹素缎,连脚上单鞋也是缎面的,手指上带了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 再看这人用的桌椅,虽说也是泛红黑红色,可同沈瑞后头那少年用的柳木板子不同,泛着淡淡的檀香味,这用的是上好的檀木。 真要论起来,眼前这人连童试都没过,还是“民”、“庶民”身份,这份穿着打扮已经是逾越。只是京城权贵云集,奢华成风,别说是良民,就是奴仆下人披金戴银也是寻常。 同这人一对比,沈瑞这连漆都没有刷的原色榆木桌椅就显得寒酸。加上沈瑞穿着打扮,浑身下上半丝绫罗绸缎不见,用的都是细布,要是不看气度,就是寻常耕读人家少年的装扮。 身后的少年乐意亲近他,旁边这位对他不屑一顾,也是因他们对沈瑞身份的定位。 沈瑞扫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两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出来,定要在前十名中。 每场的前十名,在下一场就可以单独考试。 等到了晨初,天色大亮,顺天府大兴县弘治十五年县试第一场开始。 等考题与考纸发下来,沈瑞就拿起毛笔。 那些填空题,自然一口气做完。就是时文这里,他也占了巧,其中有一个题目正好是之前曾经做过的,就默了下来。至于第二篇,因为要琢磨一会儿,他便暂时撂下笔。 等着一抬头,沈瑞却是吓了一跳,就见一个短衫装扮的人手中提了提壶,站在一旁,对旁边那大龄青年小声道:“公子,要不要热水?” 即便他之前已经听说考场上有人贩卖食物与水,也以为会在中午一阵,没想到这才开考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叫卖。 等四下眺望一下,沈瑞就发现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三个。 有自己带了杯子的考生,就取了杯子买水;没有带杯子的也没事,卖水的伙计这里有备有的粗瓷杯子。 旁边的大龄青年已经从提篮中取了青花瓷盖碗,又取了茶叶,等热水注入,便是茶香四溢。 那卖水伙计手中捏着一小元宝,满脸红光道:“感谢公子惠顾!” 等他转过身,对着沈瑞时,沈瑞就从看戏人变成戏中人。 视线在沈瑞身上转了一圈,这卖水伙计挺直了腰板,依旧带了和气,小声道:“这位小哥,要热水么?” 这跑堂伙计最是火眼晶晶,沈瑞虽是穿着布衣,可这沉稳劲也不像庶民百姓出来。加上他年纪看着又轻,小伙计便也收了怠慢之心,好声好气地说起话来。毕竟,只有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子弟启蒙早,应童子试的也早。换做百姓人家,十来岁开始读书,小二十岁下场应童子试的大有人在。 沈瑞点点头,从提篮中取了白瓷碗:“有劳!”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道:“小哥,一碗水五十文……” 沈瑞从考篮中取出一个蓝布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出来,数出五十枚,交到这伙计手中。 小伙计接过,又数了一遍,方提着水壶给沈瑞倒了大半碗热水,顺着过道往后去了。 沈瑞拿着荷包,却是若有所思。 他这一套考试行头,都是徐氏亲自给预备的。 昨晚就准备好了,沈瑞自己也检查了一遍。虽说不知徐氏为何给他准备的东西这样简朴,不过沈瑞也没有多问。出来是答题,又不是人际交际,只要笔墨纸砚都没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到了方才买水,沈瑞才隐隐地觉得不对劲。 一杯热水,成本连一文都不到,却能卖五十文,与其说是买水,不如说是借着买水索拿。只是这是科考惯例,大家一代代传下来,也就约定俗成了。 徐氏在考篮中装了两个粗布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为了就是此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沈瑞身后有人道:“我就十文钱,十文钱中不?” 接着是那伙计的声音:“呦呵,还想赖账不成?旁人都给了五十文,作甚你就要十文,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成?” 想着身后少年方才那憨厚一笑,沈瑞就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憨厚少年手中捏着几个铜板,满脸惶恐,额头上已经急出汗来。 沈瑞的眼风落在考桌上,就见一个粗瓷杯里倒满了热水。 水汽寥寥,那伙计神情越来越冷冽,那憨厚少年急的眼圈都红了。 就听那伙计道:“要是想赊欠,也并非不可,只是到了明日这茶水钱就……” 没等到他说,那憨厚少年已经看到沈瑞回头,立时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长胳膊抓了沈瑞肩膀:“大哥,借我四十文钱!” 这般不按牌出招,那伙计愣了,沈瑞也微怔。 这憨厚少年见沈瑞没应答,嘴角一裂,豆大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考生的座椅,除了过道之外,都是一个挨着一个。 这块一有拉扯,周围的考生就都探头过来。 那伙计的面上也有些兜不住,瞪着那憨厚少年运气。 这也是索拿的常用手段,读书人家的考生,长辈进过考场晓得规矩的,会预备下散碎银子铜板之类,泥腿子人家出来的小子不知道规矩就要吓一吓,使得他服帖,明日带了银钱过来。 不想着呆小子不按理出牌,这又是考场之上,索拿是索拿,可也不好公之于众。要是喧嚣起来,考生得不了好去,这伙计也会落不是。 沈瑞被无辜牵连进来,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可也不过是后悔自己多事。 对于这憨厚少年,倒是并未有多少迁怒。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毕竟不是赤贫,要说凑不齐五十文钱也不至于,不过是这少年无人指点,才没有带银钱进考场。这伙计看着笑眯眯,却是个心黑的,越是这样百姓无根基的人家,越是想要捞上一笔,才故做刁难。 即然这少年借钱,沈瑞便转身从荷包中摸出四十文,放到那少年的桌子上。 那少年正哭得伤心,见了铜钱,立时破涕为笑,连声道谢,“呵呵”两声,取了铜钱,递给伙计。 那伙计虽脸色依旧不好看,却不敢再招惹这憨厚少年。 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明明是大傻子,还来考童子试?谁家爹娘这么不懂事,将这傻小子放出来了。 至于前面掏铜板的少年,书香门第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鲤鱼跃龙门,可不是他一个伙计能得罪得起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沈瑞静下心,在心里破了题。 买来的热水放凉了,沈瑞一口也没有喝。 他虽然答题快,可考场放人是十个一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为了免得解手,还是不喝水的好。 等到沈瑞在草稿上做完第二篇时文,又在答卷上抄写好后,已经又过去一个时辰。 沈瑞这个时候可也交卷,但是他没有交,交了也是等着旁人,还不如等一等。 卖水的伙计继续在过道里穿行,只是这回手中提的不是水壶,而是烧饼篮子,里面是一包包油纸包的烧饼。 一杯水都卖五十文,这点心要是论起成本来,自然是热水的几倍,或许是考虑众考生随身带的银钱有数,加上当初的告示要考生自带食物,总算没有太离谱去。这回有了选择,夹牛肉的烧饼五十文,寻常的二十文,可买可不买。 沈瑞没有要,后边的傻大个没钱买,两人吃的都是自带吃食。 旁边的金戒指大龄青年,显然也看不上这粗糙吃食,不耐烦地摆手。 那伙计却不肯走,只一位陪着笑。金戒指青年满脸烦躁,都已经开口撵人,可那伙计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他气鼓鼓地掏了一个小元宝出来,那伙计才留下几个油纸包,笑眯眯地走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青云路始(四) 隔壁的金戒指青年,显然被当成了冤大头。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伙计过来卖水或吃食,那青年摆着一张臭脸,尽管不情不愿,可到底还是掏了银子。 这样暴发户的装扮,应该是被伙计看透了,才有胆子过来索拿。 沈瑞坐在旁边,只当看戏。早上丑时就起了,熬了这大半日下来,沈瑞也有些累,只盼着大家早交卷。 这时就见前面的人窸窸窣窣的,似要起身的模样。 沈瑞见了大喜,他不爱做出头鸟,引得众人侧目,才不肯头一个交卷子,想要跟在旁人身后交。 不过这人从座位上起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 随即这人就脱了鞋子,沈瑞见状,不由皱眉。 之前听沈全与何泰之所过,考场上有考生忍不住便意,偷着解手的。考官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毕竟关系到前程的大事,没有人愿意死得罪考生。 沈瑞只当是笑话听。 可眼前这人先是除鞋,再是脱袜,这鬼鬼祟祟模样,与传闻中往袜筒里解手的人很像。 果然这个人下一个动作,就是撩开衣襟脱裤子。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抬起头往前望去。 县令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只有两个小吏在闭目养神。 四下里的考生,倒是有所察觉,望着那蹲着的人,都侧身往远避。 就是沈瑞,也被恶心了,忍不住身子往后边靠。 可是座位与座位之间,不过两尺宽的距离,沈瑞即便紧靠着后边桌子,里前面这人也不过是三、四尺的距离。 “哗哗”的声音,传入耳中,接着就是一股尿骚味散开来。 虽说不是大便,可沈瑞也被恶心住了,将面前的考卷整理一番,就起了身。考篮是之前就装好的,倒是不费事。 至于桌子与凳子,倒是无需动。上面按照千字文贴了考号,等到五场考完时拿着考牌领回就行。 这时就见前面隔了一排的一个考生也起身,提了考篮出来,正好走在沈瑞前头。 瞧着他皱眉掩鼻的模样,定也是被身后这当众撒尿的小子恶心。 做完考题,在座位上观望其他考生的不是一个两个。 这边那考生与沈瑞一前一后往前走,前后就又几个考生相继起身。 等到沈瑞等人走到前面时,后边跟着好几个人,廊下的考生也听到动静,开始有人起身交卷。 不过因人数只有八人,没有凑齐十人,还不能放出场,这几人就由一衙役领着在出了大堂,在县衙门口一侧空厢房里候着。 这第一批交卷的八人中,连上沈瑞竟然有四人出自春山书院。大家都是戊班的同窗,就凑到一起,小声说起这次的时文题目来,一个是“则我从先进”,一个是“执礼皆雅言也”。 在书院中先生教过的时文类型中,这两种都属于好破题的,对于大家来说倒是不算难。 几个少年面上笃定模样,都是心里有底的,只是做不得倨傲之态,嘴里亦谦虚些。 少一时,又下来一个考生,正是沈瑞身后那憨厚少年。 见到沈瑞,他满脸感激,咧嘴一笑:“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明儿带了钱还你。” 沈瑞颇为意外,他起身走前往后边瞄了一眼,这憨厚少年的卷子都空着,可不像是要交卷的模样。 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多问,沈瑞便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还是要谢谢大哥,要不我怕哩,估计连一道题也答不出,怎么能答四道题,多亏大哥了……”那憨厚少年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说到。 沈瑞在少年中算高挑的,这憨厚少年比沈瑞还高小半头,一口一个“大哥”,引得旁边的考生都侧目。 等到这少年说完,大家面上疑惑不解,有个嘴快的问道:“答了四道题?只答四道就交卷?后边的时文呢?” 那憨厚少年眨了眨眼道:“我背了先生给的十篇考题,题目都被对上,就空着了。” 虽说各个书院私塾都有老师押题的,可像这少年这样诉之于口的还真没有。 沈瑞倒是觉得这少年实诚的可爱,只是不解他这样的水平为什么还要参加县试。县试虽是科举考试中录取率比较高,可在京城地区,竞争激烈,也是十几取一。 这少年四书五经的填空只会三道,可见是个一知半解的。 先交卷的考生,多是答完考卷的,算是考生中比较优秀的一批。 眼见这憨厚少年不是读书种子,大家就收回注意力,不再理睬他。 这憨厚少年凑到沈瑞跟前,道:“大哥贵姓,明早我给大哥送钱来……” 沈瑞虽不缺那四十文钱,可这少年满脸真诚,便道:“免贵姓沈,明日碰上再说吧……” 这憨厚少年对于应考之事,好像半点都不知道,听了沈瑞的话,就笑着说道:“好,座位没动呢,明儿我还坐大哥后头,到时候还给大哥……” 沈瑞壳子里虽是不小,可顶着这小身板,被人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叫沈瑞,弘治二年生人,你叫我名字即可。” 那少年瞪着牛眼,摇头道:“当叫大哥呢,我是弘治三年生的……” 沈瑞听了,看着这少年好几眼。 这是十三岁?这样的个头,这样的身板只有十三岁?这身高按照后世的论,一米八都多了。 沈瑞那三个同窗,都是十二岁,只比这憨厚少年小一岁,身量比这憨厚少年矮了一头还不止。 他带了好奇道:“你这么小怎么就来应童子试?再读几年书来也不急啊?” 憨厚少年苦着脸道:“我爹逼我读书哩,我实在记不劳,不想再读了,就来考个试,也让我爹死心……”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考生之前懒得搭理这憨厚少年,不过听说他才十三岁,又不想再读书,就有人不解道:“你才这丁点儿年纪,不读书做什么去?” 这憨厚少年举了举胳膊道:“我跟我爹杀猪去,我现在就能按住两百斤的活猪,就是我爹不让呢……” 这是屠夫的儿子,那几个春山书院考生都是翰林子弟,未免觉得此少年粗鄙,即便觉得他憨憨傻傻的挺有趣,可也或多或少地露出几分不屑。 这时,又有个考生过来,正巧也是春山书院戊班的。 前面那几个同窗不由欣喜:“终于凑齐十人,可也出去了……” 随着那考生过来的,还有个吏员打扮的中年人,笑着招呼大家出了厢房。 另一侧厢房,涌出几个衙役来,身上都披红绸,手中拿着却是锣鼓唢呐等物。 县衙的大门缓缓推来,这边锣鼓等已经吹打起来。 门外围了不少接考生的家属,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便跟着喧嚣起来。 沈瑞等十人,就按照交卷顺序,排了一排,依次出了考场。 这十人就是“出头牌”,后边还有“二牌”、“三牌”也都敲锣打鼓欢送。只有先交卷的前三十个考生有这种待遇,后边的人就没有了。 尽管县试是科举考试中的第一步,可因沈瑞是沈家未来之主,上下都比较重视,过来接送沈瑞的除了他随身的小厮长寿、长福外,还有沈家二总管。 见沈瑞出来,二总管便带了长寿、长福挤过来,将沈瑞簇拥而去。 马车在不远处等着,上面茶水吃食都准备好。 这里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即便肚子里有些饿了,可看了干巴巴的点心也没有食欲,就吃了几口热茶。 出场前,听那个吏员提了下时辰,未正二刻(下午二点半),还不到申时。 等沈瑞回到沈宅,三老爷已经在等着。 不过见沈瑞面带乏色,三老爷就没有急着问他考生情形,而是叫他先回九如院更衣。 沈瑞更衣后,先去见了徐氏,随后就回到前边书房见三老爷。 沈瑞将时文默了一遍出来,三老爷看了不由颔首叫好。县试的时文题目本就浅显,沈瑞的时文当年却是沈理这个状元公手把手教导的,文章做的极为漂亮。 “虽不能为案首,可前十无碍了。”三老爷放下手中文章,道。 虽说三老爷并没有应过童子试,可沈珞前几年是考过的。因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职官,就数三老爷清闲,所以沈珞应童子试时,都是三老爷跟着盯着,对于考题的难易倒是晓得。 沈瑞听了,只有无奈。 他原是惦记县试案首的,可知晓县试并不糊名后,就晓得机会渺茫。 京城勋贵子弟多,寄籍的官宦子弟也多,考官为了不得罪人,当不会让高官显宦人家的子弟做案首。 那样的话太着眼,其他没当上案首的勋贵官宦家说不得就要记仇了。 多半是书香门第人家的子弟做案首,旁人即便有不满,可是也不好说什么。 沈瑞现在倒是有些盼府试。 要说科举之路,会试时难度最大,除了四书五经的熟稔,经史子集涉猎,在时文上也不是花团锦簇就能过关的,还需要言之有物。 只有在童子试这里,对于县试、府试两层,考的都是四书五经与时文,到了院试时涉及其他经史。府试开始“糊名”,要是府试过了,院试时则是直接取了,也能让人省心不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云路始(五) 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歇了一日,养足了精神,二月十七依旧是丑初就起了。 等到寅正(早上四点)到了大兴县衙外,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同昨日相比,今日不是“正场”,不过一应入场程序依旧按照昨日情形。唯一的区别时,在大家进场前,就由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了红纸,红纸上写了“正场”前十考生的名字。 沈瑞在交卷时,排在第二位,不过在今日榜上排了第三。 沈瑞见状,松了一口气。 只要排在前十就好,再像昨日似的小两百人挤在一处考试真是令人头疼。 再细看这十人名单,有几个都是熟悉的,昨日与沈瑞一道“头牌”交卷的四个同学都名列在上。 第一第二的名字倒是头一回听闻。 等到卯初,沈瑞随着队伍,进了考场。 早有吏员等着,引着红榜上的前十去了偏厅。 偏厅了摆了十套桌椅,五张桌子一排,总共摆了两排。正对着这些桌椅,有一行太师椅,中间用梅花几隔开。 桌子上按照沈瑞等人的名字,贴了每人的考号,大家按号入座。 沈瑞排在第三,就是头排正中间,距离左右桌子都有三尺空地,距离前面的太师椅却只有不到一丈距离。 吏员将大家引进来后就出去了,外头天色才蒙蒙亮,屋子里还很幽暗。 不过考官还没来,考试还没开始,大家便也随意些。 一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道:“果不出所料,那个屠家子不在前十中,要不然成了同榜岂不羞煞个人?” 另一人道:“要是他在前十才令人诧异。不过听说偏远州县百姓不知学,县试、府试时常录不满。父母官为了应付差事,只有报名的就全部录取……什么时候京城也那样,大家就省心了……” 虽说这些翰林子弟在同龄人中学问算是好的,可没有经过考试都不作数。即便是县试,没有出来结果前,大家还是会担心。 不过正场考入前十,通常后边名次就差不多不会变了。 不管今年大兴县录取儒童的数量是否有增减,排在前十的考生应都不会落榜。 说完这两句闲话,几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都望向第一与第二。 这两人并不是春山书院的学生,那个排在第二的是昨日第一个交卷的少年,排在第一的穿着朴素,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气度儒雅有些相似。 这第一、第二两个少年似是相熟,在春山书院学生聊天时,两人也在说话,话中也提及“书院”、“山长”这样的字眼。 春山书院这边的五个考生中,除去沈瑞是十四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十二岁,都是正要强的岁数。加上家学渊源,父祖叔伯是翰林出身,便也惦记在科举上争个先。 眼见第一旁落,第二、第三也没挤上,大家便都有些不自在。 沈瑞还罢,到底是同窗,也是春山书院出身,沈家书香传家不是寻常人家,可前面那两个小子,看着不过寻常人,怎么就占了先?要是真是才子,也不会熬到十六、七才开始应县试。 要知道,春山书院的师兄们,十六、七多过了院试,成绩好的乡试都下场了。 带了不忿,就有个小学生开口问道:“两位竟然是同窗么?出自京城哪家书院?” 第一那人笑着没有应答,第二少年扬着下巴道:“我们出自南城书院……” 问话的那小学生听了,面上讪讪,立时熄了声。 南城书院不是无名书院,每年顺天府一地的县试、府试案首,常有南城书院的学生。因县试、府试案首在院试时不落第,南城书院的院试过关率便也高。这一点,并不亚于春山书院。 沈瑞闻言,眼睛却是一亮。 南城书院不就是田家书院么?虽早就晓得南城书院在平民书院中是翘楚,可沈瑞也没想到他们成绩会这么好。 不过真要论起来,南城书院的考生也占了两个便宜。那边的书院要求学生十六岁下场,同春山书院的小学生相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另外就是南城书院的生源,多来自京城低品官吏家与寻常耕读人家,在县试案首竞争这里,就比春山书院子弟有竞争优势。 南城书院传了几代人,桃李满天下,在北方士林极有人望。 要是三老爷真的专心教育,开创书院,就可以按照田家的模式走。 不过现在三老爷有心开始求仕途,开书院之事倒是不了了之,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 虽说知晓那两个少年是南城书院学生,与自家有渊源,不过沈瑞也没有去攀扯关系,依旧闭目养神,心中在思量这十个考生。 从穿着打扮来看,除了第一、第二那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仕宦子弟。寒门子弟,想要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怪不得后世提及科举时,将考籍分为“热籍”与“冷籍”。 祖上三代之内,有科举功名的人家被成为“热籍”,三代民人的人家或是其他匠人、商户人家则是“冷籍”。 清末状元张謇就是“冷籍”出身,冒了同县同姓人家的“热籍”应考。 大家都是早起,旁人见了沈瑞如此,便也纷纷效仿,偏厅里倒是一下子静了下来。 等沈瑞打了个盹,外头关闭考场的钟声的也响了起来。 外头已经大亮了。 又等了有一刻钟,县令领着四个吏员进来。 开篇是县令几句劝勉鼓励的训导,随即才将考卷发了下来,依旧是几页四书五经的填空题,还有两篇时文。 沈瑞因座位在正中间的缘故,正对着县令。 距离县令近了,看的也真切了,便见他眉心是深深地川字纹,紧绷着脸,倒是颇为官威的模样。不惑之年,还是区区县令,在仕途前程也上有限。 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大堂内外二百多考生,县令一眼望过去都是人头。 现下这偏厅总共就十个考生,县令自然也一一打量。 沈瑞见过的品官好几个,嗣父就是二品京堂,倒是没什么怯场的,加上他晓得案首没戏,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反而淡定下来。 因县试不糊名,前十名的三代履历县令也心中有数。 他心中虽不愿担了巴结高官显爵的嫌疑,不过对于沈瑞却没有刻意往后压。只因沈瑞这三代履历漂亮,祖父、父亲都是进士。 他心中最厌恶的,反而是翰林院子弟。有的不过一腐儒,可入了翰林就金贵起来,眼睛长在头顶上。虽没有刻意打压,不过他也没有抬举那几个翰林子弟就是。 世人皆有“仇富”之心,二甲、三甲出身的进士,则是“仇”翰林官。 说到底,还是羡慕嫉妒恨。 至于择了普通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做了第一名、第二名,则是世情由此,县令不过是随大流。 尽管前面五个人盯着,沈瑞也浑不在意,开始专心答起题来。 他之前只当自己是快手,为自己的作文速度颇为自傲,经过昨天“正场”,就发现自己自大了,“才思泉涌”的人不是他一个。 等答完填空的几张考卷,时间才过去两刻钟。 有个衙役提了茶杯与茶壶进来,给十个考生倒了茶水。 沈瑞想了想昨日的交卷时间,就端起茶杯,吃了两口茶,接着开始破题。 今日没有昨日的好运气,两个题目都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因不是正场的缘故,这题目出的比昨日还浅显。 只是时文制式,从构思到遣词用句,到底是费时间。 等到沈瑞在心里构思完全,在草纸上将两道时文都做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手有些酸,便撂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眼前一片黑影,沈瑞抬起头,就见县令大人走到座位前,拿起一张草纸看。 “真是一笔好字……”县令大人面上神色渐缓,倒不像开始时那般严厉。 虽说昨日前十的考卷县令也看过,觉得沈姓考生的字不错,可是字不对人。 眼前人名与真人对上,看着沈瑞衣着朴素,做起文章时也行文流水,肚子里有墨水,便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沈瑞不好应答,便垂首做腼腆状。 身为大兴县父母官,县令大人的消息要比寻常人灵通的多。 沈尚书家断嗣又择嗣的消息,虽已经不是新闻,可昨日圈了前十后,就有幕僚说与县令,私下里提了旁的。 区区嗣子,有个尚书嗣父,还有个詹士府的大学士做岳父,眼前这少年的运气好的令人嫉妒。 县令压下自己的酸涩,想起昨日心腹幕僚的提议,不由有些心动。 他仔细将沈瑞做完的时文的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面上隐隐地露出喜色来。 沈瑞因低着头,没有看到县令大人的神情变化。 将两篇时文都看完,县令就撂下草纸,踱步出去。 不仅沈瑞松了一口气,其他考生也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其他。 沈瑞没想那么多,又歇了一刻钟,手腕不酸了,就抄了一篇时文。 将午时,有衙役提了食盒进来,里面取了食盘进来,每个考生桌子上放了一盘,里面是四枚夹牛肉烧饼,一枚有小儿拳头大小。 除了考生,那四个监考的吏员也是每人一盘夹肉烧饼。 衙役又给大家续了热茶,大家便都撂了笔,开始吃午饭。 这里的吃食,都是免费供应,也是前十名的福利了。不少人从考篮中另取了吃食点心出来,沈瑞因爱洁,本也不爱吃外头东西,不过想到方才县令的异样,他莫名心中一动,就没有去动考篮,而是与第一、第二的两个少年一样,直接拿了夹肉烧饼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褎然举首(一) 整个大兴县衙随着县试的开场在考试日封闭,这些夹肉烧饼自然也是前一就备好的。 不过因陪着县令大人的监考的吏员也用这烧饼,或许是照顾自己人,上来时倒不是凉的,而是热过的。不过因热的马虎,并没有热透,外头软了,里面还略有些硬。 就着茶水用,有些噎得慌,入口勉强。 沈瑞是凌晨用的早饭,肚子里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枚烧饼,才用茶水漱漱口,吞咽完毕。 他用眼风扫了扫其他人,除了第一、第二两人面上带了几分虔诚吃着夹肉烧饼之外,其他考生都拿了考篮中自备的吃食。即便有一、二人对县衙这准备的吃食略有兴趣的,试吃了一口也撂下。 并非都是因娇生惯养,吃不惯外头吃食,有的人则是带了谨慎,怕吃了荤食肠胃不调,影响接下来的考试,宁愿吃自己带的馒首或素烧饼。 等到未初(下午一点),离场大半个时辰的县令大人才踱步回来。 他的视线在每个考上桌上的碟子上打了个转,看到沈瑞右手边时,眼神就有些冷。 那是春山书院的小学生,咬了一口夹肉烧饼又吐了出来,吐出的半口烧饼牙就搁在碟子里。 第一的考生用了两枚、第二的考生用了一枚烧饼,到沈瑞这里用了三枚。 知县的视线在沈瑞的桌子上顿了顿,眉毛动了动、 沈瑞已经开始动笔,抄写第二篇时文。 等到撂下笔,他一抬头,正与知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知县对沈瑞点了点头,沈瑞连忙颔首回礼。 虽告诉自己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沈瑞还是忍不住想的多了些。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交卷,右手座位的小同窗已经起身,随即身后也有动静。 看来被南城书院的学生抢了先,春山书院这边的学生都不甘,今日要强先交卷。 沈瑞见状,便也收了笔墨纸砚,跟在两个小同窗身后,成了第三个交卷的考生。 依旧由吏员引着,同窗三人去了昨日等着开门的厢房中。 一个小同窗道:“不知明日排名是否有变动?” 另一人接道:“县尊应该会抡才排名才是,否则要是一场定胜负,何必还要考五场?” 前边那人闻言,带了期盼道:“希望能此!”说到这里,带了不忿道:“不过是仗着比我等年长几岁罢了,我们要是也熬到十六、七才下场,哪里还能轮得着他们占头里?”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人已经开始咳上,瞄了眼沈瑞,不停给这少年使眼色。 这小少年却没明白同窗的用意,继续说道:“师兄们这个年纪都准备秋闱了……” 沈瑞只做没听见,这小少年后知后觉自己失言。 他说的是第一、第二两考生的年岁,却将比同学年长两岁的沈瑞也说进去。他向来傲气,对于沈瑞这个第三的排名也未必就心服,便扭了过头去的,只当不知自己失礼。 “首场”排在前十的,都是已经遴选出来的出色考生。 没一会儿,就又有两个考生出来,就是那排在第一、第二的两个考生。 五人分属两个书院,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都无话。 不过幸而后边的几个考生答题时间都不慢,等了两刻钟,剩下的五个考生也都出来。 今日“出头牌”,就是昨日首场的前十名。 算算时间,现在才未正,比昨日“出头牌”早了半个时辰。 依旧是披红的衙役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地将十个考生欢送出考场。 沈瑞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便琢磨起这大兴县县令来。 大兴县因是京县的缘故,是正六品衙门。大兴县父母官虽称县令,却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 既然是正六品官,就不可能是考了进士后直接栓选,多半是外放知县任满考评卓异部推上来的。 能对推为京县知县,定是之前真有政绩的,不过肯定是没有靠山,才被安排在这容易背黑锅的位置上。 同样是父母官,京尹是热缺,京县则是避之不及的冷缺。 就算京中权贵拉关系、卖人情,走的也是顺天府衙门,而不是两个京县衙门。 沈瑞有心想要叫人打听打听这大兴知县的行事做派,不过想到京城人多眼杂,自己如今又正是考生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熄了念头。 且看下一场,沈瑞心中暗暗对自己道。 回到家中,三老爷虽也过问两句,却没有同昨日似的让沈瑞默文章。沈瑞即“头场”进了前十,这次县试应无碍。 倒是徐氏那里,早听管事回报,晓得沈瑞是“首场”前十,笑着道:“看来要准备红包了,明儿儿会有人上门贺喜呢……” 沈瑞对于此风俗先前也有耳闻,每场前十名的考生,县衙会安排人手去考生住处“贺喜”。 沈瑞道:“一碗热水五十文茶水费,二百多的考生一一收到,算下来就是十多贯钱,这还不算考场中叫卖的点心吃食……不知今日还是不是如此?又有这‘贺喜’红包,县衙考试一回,倒是收益不少……” 徐氏道:“习俗如此,县试年年有,每次一旬功夫,要是没有丁点儿油水,县衙的人也不乐意……真要有赤贫子弟,他们也多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太勒索……” 沈瑞想着那屠家少年没带银钱,差点被逼着欠债,就晓得徐氏是高估了那些人的操守。 那少年是个实诚的,一心惦记还他那四十文钱。 沈瑞虽对那少年没有轻视之心,可也会真的有功夫在考场外等那少年还钱。 次日一早,大老爷才上衙门不久,县衙“贺喜”的队伍就到了。 就是前两次送沈瑞等人“出头牌”的那些人,看着穿着打扮,正职应是县衙衙役,客串鼓乐手。 他们一路吹吹打打的进了仁寿坊,后边就跟了不少看热闹的帮闲与顽童。 等到了沈宅这条胡同,鼓乐声响得越发厉害,街坊邻居都惊动了。 三老爷带了沈瑞出面,谢了大家的“贺喜”,又送上“茶钱”。 即便来的是尚书府,众衙役屏气凝声的,可在收“茶钱”的时候却没有手软,收了一次后又鼓乐齐鸣了一番,直到三老爷又送了一回“茶钱”,领头的才满嘴吉祥话,带了众衙役去往下一家。 被这队衙役闹腾的,仁寿坊中家家都晓得沈尚书家公子今年应县试且中了红榜。 大老爷为人宽和,徐氏行事素来周道,这两口子当家,街坊邻里之间就没有红脸的。 之前不知道还罢,如今既晓得沈瑞应试,各家女眷便纷纷上门道贺。 如今县试都还没完,徐氏哪里好大喇喇地受大家的祝贺?一家一家的劝回去,只道如今孩子才应考,还瞧不出什么,不好饶了邻里,等过几个月若是顺当,再请大家来吃酒。 大家闻言,心中有数,这说的是院试了,便也都知趣,只说等徐氏帖子。 当年沈珞在时,县试也是“红榜”上,沈家也是在院试后摆的酒。 如今沈家后继有人,不免有人想起已经夭折的沈珞,对比起兄弟两个。当年沈珞英气勃发,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到底是侄子不是儿子,行事并不与沈尚书与徐氏相似。 如今这位嗣公子,行事倒是随了沈尚书,人前虽寡言少语,可看着彬彬有礼,倒像是随了沈尚书的宽和性子。 就是徐氏,也因县衙报喜的队伍想起沈珞当年,情绪有些低沉。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见老妻神色有异,叹了口气,道:“可是想起珞哥了?” 沈珞是弘治十年参加的童子试,县试时第二,府试、院试都是“案首”。 即便不喜二老爷与二太太行事为人,可沈珞却不愧为沈家子孙。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二月十七,要是珞哥还在,也考完会试了……都是命数,如今颍姐也南下了,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夫妻两人虽为沈瑞的好学自强欣慰,可想想如今这才是科举仕途第一步,也隐隐地有些心急。 旁人不晓得,只有夫妻两个心中有数,大老爷去年高升尚书,对沈家虽是喜事。可掌印尚书不比之前的侍郎,公务也繁重。偏生刑部虽在六部之中排在倒数第二,可所有的案卷案宗都涉及律法人命,不得轻忽,大老爷又是个极重责之人。 就算是寻常人,到了知天命之年体力都会不支,更不要说大老爷身子骨本就比寻常人弱些。 这半年下来,大老爷委实累的够呛,去年入冬后就病了两回。 “瑞哥是个要强的孩子,逼自己逼的紧,用不了几年就就能撑门户……”大老爷安慰妻子道。 徐氏虽心疼丈夫,可也晓得如今的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子侄尚幼,全凭大老爷支撑着,叫大老爷致仕休养是妄想,便也不再啰嗦。只是心中酸涩得不行,可在丈夫面前又不愿露出来,便转过头去,低声道:“幸而选的是瑞哥……” 虽说她心疼沈瑞,可时不我待,却不能不逼着沈瑞快点成长了。否则的话,怕是来不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章 褎然举首(二) 等到二月十九日,县试第三场这日,第二场的“前十”在红榜上已经贴出来。 不过在进场前,告示牌前生出一阵喧嚣。 “怎么没有我?”少年的声音尖锐中带了莫名悲愤。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小学生,也是面面相觑的模样。 沈瑞就在旁边,听了个正着,看了几个同窗一眼,再次望向榜单。 今日榜单与前日的不同,沈瑞前日榜单上位列第三,这次却是第二。仔细看其他人的名字,原本位列第四的同窗,就是方才开口那小少年,果然不再榜单之上。 春山书院另三个同窗,在红榜上的名字似乎也有变动,不过依旧在榜上,掉出红榜的只有一个人。 沈瑞心中一动,只觉得微妙得很。对于自己位置的变化,他心中并不算意外。 不过同掉出红榜的同窗相比,他挪这一小步并不惹眼,一时倒是无人关注他。 依旧是按照前两场的程序进了场,沈瑞的位置从第一排中间挪到第一排第二个座位。 坐在左一位置那人看到沈瑞入座,面上带了讶然,随即还是平复下来,对沈瑞点头致意。 沈瑞亦点头回礼。 不管今日红榜排名的变化是与他有关,还是他“自作多情”妄想了,多少让他隐隐地看到一线希望。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将答出一份毫无瑕疵的考卷。 离开场还有将一个时辰,沈瑞依旧老习惯,闭目养神。 可身边火辣辣的视线直射过来,使得沈瑞不得不睁开眼,侧过头望过去。 右邻是老熟人,正是昨日的第二。 他耷拉着脸,望向沈瑞,就像沈瑞欠了他银子似的。 沈瑞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兴致,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回过头来,继续闭门养神。 右侧呼吸声越来越重,看来这少年在运气了。 就听前面有人带了惊喜道:“可是南城书院的王兄?” 沈瑞睁开眼,就见一个面生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正带了几分惊喜站在前面,对着沈瑞右侧那少年打招呼。 右侧少年打量两眼,道:“在正确实姓王,只是尊驾是……” 那少年笑道:“小弟姓吴,家父与田山长有旧,前年小弟随家父前往南城书院拜访过田山长,见过王兄一面……” 右侧少年虽因降了一位心中不痛快,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道:“令尊既是恩师故交,又是姓吴,可是柳荫书院的吴山长?”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里到底是考场,不是叙话的地方,那吴姓少年打了招呼,拱了拱手,就去寻了自己的座位。他正好在第二排第二位,是沈瑞身后。 今日场上十人,四人来自春山书院,两人是南城书院,一人是柳荫书院,剩下那三人都是“独行客”,并不与人寒暄,看着穿着打扮应即便不是仕宦之家,也是士绅富户,个顶个地扬了下巴颏。 沈瑞想着这变化的榜单,一时之间不由失神。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了,总算有一丝希望,到底是好事,沈瑞的嘴角挑了挑。虽说“案首”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可想到“案首”可以直接通过院试,就使得人不得不期盼。 县试、府试他倒是不怕,院试这里却是有心担心的。要是能直接过了,也能松一口气。 这时,就听到耳后传来风声。 沈瑞侧身,转过头去,就见那吴姓少年伸着胳膊,瞧着那姿势,正要怕他的肩膀。 见沈瑞回头,那少年撂下胳膊,探身向前,满脸无辜地低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我这里之前‘挑堂’时坐的是谁?怎么好几个人瞪着我,活像我抢了座位似的?” 前日红榜无名,今日晋身红榜,难道这人就不晓得红榜只有十人? 看他目光闪烁,面上掩不住的小算计,沈瑞默默地转过身来。 依旧如前两场的顺序,只是今日县令开考的时候没到,将到中午才过来。 今日午饭,还是县衙提供的牛肉烧饼。 沈瑞依旧是就着茶水,用了三枚烧饼。倒不是故意多吃,而是他的饭量本就比寻常少年大。右侧那王姓少年见状,满脸的轻鄙,嘀咕道:“还真是饭桶!” 第二场的两篇时文,沈瑞就比较用心;今日第三场,更是丝毫没有轻忽。 如此一来,今日行文时间就比前两场时间长些,等他撂下毛笔时,发现考场就剩下三个考生。 沈瑞见状,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 要是按照交卷时间定名次的话,之前那春山书院的同窗也不会落了红榜。那个少年第二场时可是第一个交卷的,可见排名并不看那个。 县令大人接了沈瑞的考卷,嘴上虽没有多说什么,面上却带了温煦。沈瑞见状,神态就越发恭敬地致意,随即出了考场,去了候时的厢房。 除了小考场出来的七人之外,厢房里还有个魁伟少年。 见沈瑞进来,那魁伟少年满脸欢喜地迎上前:“沈大哥!” 正是“首场”的那个屠家少年。 沈瑞点点头道:“交卷这么早?” 那魁伟少年“嘿嘿”两声道:“要是不早点怕是见不到沈大哥……前日见沈大哥座位空着还以为沈大哥有事耽搁考试了,问了旁人才晓得沈大哥在‘挑堂’……”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荷包,倒出里面的铜钱,伸手送到沈瑞跟前:“大哥,还你钱,谢谢嗷……” 那荷包虽看着还算干净,可这半把铜钱却是泛着油花。 沈瑞只做未见,接了过来,放进自己的荷包中,道:“不客气。” 要是这魁伟少年是个读书种子,沈瑞心中会对他提前交卷之事愧疚几分;不过既晓得他的底细,这考试不过是混场,就不以为意。 这魁伟少年看着高高大大,性子却天真烂漫,即得了沈瑞帮助,就觉得沈瑞千好百好。 即便沈瑞神色淡淡的,少言寡语,这魁伟少年也自来熟地围在沈瑞身边,满脸亲近,自报家门:“沈大哥,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我叫高文虎,崇北坊的,哪日里请沈大哥到我们哪儿去喝羊汤……我们那街口有个羊汤魏,汤可好喝了,就着芝麻烧饼,我一次能喝三碗……”、 沈瑞自打到大明朝,往来的同龄人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与同窗,都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少爷。 像高文虎这样的市井少年,沈瑞还是头一回接触。 这样质朴天真的性子,倒是并不招人厌。 沈瑞便道:“还没往那边过去,改日倒是想去你提的这家羊汤店尝尝……” 高文虎眼睛一亮,道:“沈大哥家住哪里?等县试完了我去接沈大哥耍?” 沈瑞道:“我家住城北,离南城倒是有段距离……不用你来接我,改日约好了我直接去南城寻你就是……” 高文虎欢喜不禁,立时道:“好,好,沈大哥一定要记得去寻我,我家就在河沿胡同进去第二家……” 厢房里其他的人,原本也三三两两的在说话,可因这高文虎是个大嗓门,等沈瑞进来高文虎一开口,大家就只有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的份。 眼见这两人,一个魁梧憨实,一个清俊儒雅,两个看起来丝毫不相搭的人,本是考场相逢,却谈兄论弟起来,众少年看着不免心思各异。 不知沈瑞底细的,就觉得他气度好,待人温和。 知道沈瑞底细的不免心中酸涩,只觉得沈瑞如此对一个屠家子太过作态。 不过十几岁,毛都没长全,做什么“礼贤下士”态?又觉得那屠家子不愧出身市井,眼睛倒是毒辣,一眼就盯着出身最高的考生巴结。 高官显宦家的子弟,即便走科举仕途,一般也不耐烦应童子试,多是取了监生资格直接应乡试;像沈瑞这样身为尚书之子,差不多就是本次县试出身最好的人了。 他们不敢去得罪沈瑞,也不敢直接面对高大魁梧的高文虎,便只能在旁边冷嘲热讽道:“真是开眼了,到考场来巴结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不过是几句客气话,倒是当真了……” 沈瑞听了,不由蹙眉。 这高文虎却压根不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掐着手指头与沈瑞算日子订约。 又有一个考生出场,头牌人满,依旧是敲锣打鼓放“出头牌”。 临别前,高文虎拉着沈瑞道:“沈大哥,可是说好了的,就二月最后一日,我在家里等沈大哥……” 沈瑞应了,高文虎才满脸舍不得放手…… 次日是二月二十,已经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吹吹打打贺喜。 听闻沈瑞的名字前进了一名,“首场”前十还有个被降落的,三老爷颇为意外:“看来现任县尊倒是个认真仔细的性子,听说一般的州县除了‘首场’试卷,其他场的卷子多是走了个过场,有的压根就不看……这每场有升有降的,看来是一场一场的阅卷……” 随说这大兴县令行事出人意表,可三老爷并不担心沈瑞。 参加县试的儒生水平参差不齐,沈瑞的时文一放出来,别说是第二,真要论起来“案首”也当得。不过是因不糊名的缘故,多半会与沈珞当年似的,为寒门子弟让位。 二月二十一,第四场考试,第三次红榜。 沈瑞由第二成为第一,第二是前两次榜单上的第一常伦,第三正是吴姓少年,第四是南城书院山长弟子王姓少年。二月二十三日,第五场亦是最后一场考试,第四次红榜,榜上人名与名字与上次一样,不再有变化……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褎然举首(三) 二月二十五日,县试放榜。 沈瑞并没有亲自过去看榜,倒是长寿按捺不住,随着二管家早早去县衙外头守着看榜。 晨时刚过,县衙门就汇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属,大家都等着榜单出来。 二管家带了长寿在县衙不远处茶馆坐了,叫了一壶茶水,等着县衙出榜单。 虽说时间尚早,可茶馆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着像仆从装扮,应该也是等着县衙放榜。 临着二管家与长寿这桌的,是两个儒生,一个花甲之年,一个年过不惑,衣着有些寒酸,却是满嘴之乎者也。 长寿正临窗望向外头,就听到“沈瑞”两字,原来这两人提及县试这几场的“红榜”。 二管家也听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细听这两儒说话。 老儒道:“往年‘红榜’不变,今年县尊上任首次主持京县县考,许不知规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县县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县令者,无不是外县父母官中政绩卓异之辈,难道不曾主持过县试?不外乎存投机之心、攀权贵之门。可怜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比不得有个好家世,可悲可叹……” 老儒道:“县考不‘封弥’,谁人敢动手脚?贤弟此言谬也。” 中年儒生越说越恼:“此獠愚笨,为攀权贵,连廉耻都丢之。且看他有何下场?京城首善之地,岂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恼,勿恼,且看榜单,且看榜单!”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为‘案首’,作甚变更红榜,将京堂之子挪到首位?从第三挪到第一,日日见‘沈瑞’,不过掩耳盗铃!” 听到这里,二管家与长寿都变了脸色。 “沈瑞”之名,从二月二十一的“红榜”开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听出来也不稀奇。只是这“欲加之罪”,却是恶心人。 沈家书香望族,传承百余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现今更是连状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是进士、三老爷与已故大哥都是举人。 区区一个童子试,难道还会有去钻营作弊? 长寿是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着沈瑞读书的勤勉。可以说着五年来,沈瑞无一日不在读书,手不释卷,从不曾移心二用。 跟着王守仁学四书五经,随着沈理做时文,县试“案首”不是手到擒来? 二管家则是惊恐,京城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爷又在尚书位上,多少双眼睛盯着。 即便自家晓得这些流言不过是子虚乌有,可旁人可不觉得。 上次春闱弄出来的舞弊案,弄死了一个礼部侍郎,弄废了一个学政,根源不过是言官的“风闻奏事”。 衙门前的人群喧嚣起来,二管家见状,顾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钱来结了茶钱,带了长寿去看榜。 几个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着红色大榜。 县试榜单按成绩发榜,不过排列并不是常见的从右到左、从上到下,而是行事独特,曰“轮榜”。 依照车轮样式每五十人围成一个圈,最后不足五十人的也围着一个圈,就是人名松着写,也做圆圈样式。 今年县试人数二百余人,榜单上就有五个车轮,一个在上,四个在下。 第一个圈正中就在红榜上最上方,写着是本年县试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两个字时,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叫了长寿叫往回赶。 长寿也傻眼。 要是没听到方才那酸儒的“义愤”之言,这就是意外之喜。 连着两次“红榜”第一,要说他没盼着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话,不过想到方才的“流言”,这风头也不好出,便也忧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日不曾歇,就又捡起功课。 县试只是第一步,四月里就是府试。 虽说要是这次侥幸得了案首,府试不会被罢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县试不能得案首,那府试则更需努力。 三老爷知晓,唏嘘不已,对妻子道:“这般心气,这般毅力,怎能在科举上无建树?若是我当年在学业上有这般毅力,也不至于荒废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珏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气考出来,后年说不得就要下场参加乡试……珏哥与瑞哥本是同年同月,听老爷讲两人功课也相差不多,现下却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爷听妻子提及下一次乡试,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岂止是落下珏哥……珏哥启蒙晚,旁人寒窗苦读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读书不过四年半……等到三年后,说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时叔侄齐下场,我这做叔叔的可别被侄儿落下……” 虽说现下看起来,沈瑞的文章远远比不得三老爷,可他读书这般勤勉刻苦,一日当两日使的劲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如何。 三老爷既欣慰沈家后继有人,又生出几分紧迫感…… 县衙“报喜”的队伍还没到,二管家与长寿匆匆回来。 大老爷不在家,三老爷不敢惊动,二管家直接到二门求见主母;长寿这里,也是往九如院给沈瑞传话。 因沈瑞年纪不小了,开始有外头的交际,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内书房之外,今年开春徐氏在前院给沈瑞收拾出一个外书房来。 平素里读书,来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过沈瑞读书起早贪晚的,还是用内书房的时候多。 见长寿面上发苦,沈瑞心下一激灵,生出不好的念头来,直接问:“是榜上无名?” 长寿忙摇头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为何做忧色?可是有什么不对?” 事关重大,长寿不敢隐瞒,将茶馆里的听到的“流言”讲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见太太之事。 沈瑞闻言,庆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没有使人冒然打听县令,否则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对景。 如今虽是“木秀于林”,可胜在“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里将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场已经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弹劾大老爷,可县试只是县试。要说春闱天下士子云集,文无第一,榜单容易有争议;那县试这里,连只会三道填空题的市井少年都会参加,可见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这个案首,当得并不心虚。 大老爷身下坐着尚书之位,不是三阁老的门人,换做其他年份,说不得真就有人“借题发挥”,想要弄掉大老爷。 不过今年是春闱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经过三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的闹剧,朝廷内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传出什么不好来。否则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从,又要生事端。 想到这里,沈瑞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否则要是因他侥幸得一县试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祸上身,那才是得不偿失。 二管家已经到了上房,同徐氏说了沈瑞中“案首”之试,还有寒门儒生对县令与沈家的污蔑言论。 徐氏虽是听得皱眉,却并不急迫,只道:“二哥争气,这是好事……你莫要慌里慌张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过是几个腐儒酸话,为难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爷为京官,这些年也经历过风风雨雨,眼见徐氏神态镇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报喜的人估摸快到了,准备赏钱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亲家与王府那头,打发人去报喜……” 二管家应声下去,在院子里与沈瑞碰了个正着。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这些日子也让安叔受累了,改日请安叔吃酒……” 二管家连声“不敢”,下去张罗赏钱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边往里传话,一边挑帘子。 见沈瑞进来,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着道:“没想到竟得了‘案首’,还真是开门彩,咱们二哥好运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母亲,会不会给父亲添麻烦?” 徐氏笑着安抚道:“虽说‘县试’取耕读子弟是‘惯例’,可也没有律法规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场虽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爷。能做到京堂位上,难道还能被几个书生用‘莫须有’的罪名拉下马?加上今年是春闱之年,关于营私舞弊之类的弹劾何其敏感,即便有个小鱼小虾蹦出来也弄不出大动静。” 这话却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 徐氏的性子虽不爱张扬,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担心丈夫,而是担心沈瑞。 要是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清白与否,与沈瑞的名声都有碍。 沈瑞一个孩子专心致志地考试,却因成绩斐然被人说嘴,说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让他再添气恼。徐氏笑着吩咐婢子道:“去,传话给二管家,准备一筐炮竹出来,等报喜的人来了,家里也帮炮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褎然举首(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县衙报喜的队伍过来,尚书府大门外就开始燃放炮竹。 一地红纸屑,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沈家的仆人们,也都满脸喜色。 太太发话,二哥得了“案首”,家中下人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仁寿坊各家住户,不管是与沈家有往来,还是无往来的,通过沈家这么大动静,也晓得沈家二公子中了县试“案首”的消息。 不少人嗤之以鼻,区区县试“案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进士。不就是显摆后继有人么?这显摆的也太早了。 不过大兴县令竟然敢点京堂子弟为“案首”,真是胆子肥了,也不怕惹非议。只是便宜了沈家那小子,“案首”既到手,府试与院试就没门槛了,倒是好运气。 同沈家相熟的街坊邻里,不免奇怪。当年沈珞童子试时,沈家也没弄出这么大动静,难道是因这位“二公子”是嗣子的缘故,徐夫人有心给嗣子做脸? 这般猜测着,大家就少不得备了贺礼,上面凑趣道喜。 仁寿坊中住的虽多是官绅人家,不过如今品级最高的就是沈大老爷,远亲不如近邻,能做人情的机会,大家都不会错过。 徐氏虽没有大宴宾客,不过也是乐呵呵地招待了邻里众女眷,收了大家的贺礼。即便没有摆席吃酒,可也准备了丰厚的回礼,俨然心情大好模样。 看的众女眷不免泛酸,除了有爵位的人家,子弟是否成才毕竟还要看科举。沈家二公子得了“案首”,今年就妥妥的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是谁家都能出的。 虽说大老爷与徐氏一样觉得这“案首”的名次有些扎手,不过也并不怎么担心。沈家并非无根浮萍,不是几个腐儒的酸话都动摇的了的。 即便真的有御史闹到朝堂之上,大老爷也不怕。 沈家子早慧并非没有先例,当年三太爷十五岁中举,二老爷与沈珞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十三、四过的童子试。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时局朝政知晓不多,只有为沈瑞高兴的。 尤其是三老爷,亲自教导了沈瑞大半年,见侄儿得了案首,不免与有荣焉。 正如徐氏与大老爷所料,县试榜单出来次日,就有御史上折子弹劾大兴县令县试“徇私”,不过却是小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了。 因为春闱放榜了。 新贡士出炉,几人哭、几人笑,哪里还会有人关注小小县试。 沈宅热闹了两日后,又沉寂下来,因为客居沈宅的两个应试举子沈玥与祝允明双双落第。 不止他们两位,就是在宗房京城老宅客居的几位族人举人,也无一人在榜上。 几千举人云集京城,每科只取三百人,落第也是寻常。 祝允明至今已经是第四次落第,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现下的无奈怅然。 徐氏心疼外甥,也不知该怎么规劝。要是祝允明只是寻常举人,徐氏或许会劝他去考教职或者找关系补官;可祝允明是士林才子,在南直隶极有名望,乡试时又顺当,不甘心就此止步。徐氏毕竟只是姨母,不是亲娘,总不能拦着外甥不让他再继续考。 伤心再次落第,祝允明不想继续在京城逗留,春闱结果一出来,就约了几个苏州举人,结伴回乡去了。 倒是沈族的几个举人,听闻今年礼部有教职考试,就有心动的。 其中包括客居尚书府的沈玥与住在宗房老宅的七房二老爷沈潥、八房大老爷沈流。 前者是才子心性,对于会试并不是特别执着,不过是因是旁支庶房,长辈们都期盼着他入仕。至于沈潥与沈流两个,则是落第数次后灰心,加上家中生计问题。如今子侄辈的孩子都开始举业了,他们三年折腾一次上京,耗费那么多银两,还不如留下银钱好好供孩子们。 进京应考的举人数千,有这样念头的不是一个两个。 幸而天下州县多,教职向来缺,倒是不愁考不上。剩下的区别,就是去什么地方做教职了。 虽说教职为了口音的缘故,只要不是本府就可以任职,可南直隶文风鼎盛,是教职最好捞政绩的地方,多少人盯着。 不过对于沈家这几人来说,倒不是难事。 沈大老爷为京堂,为族人谋几个教职缺不过是一张帖子的事。 堂官之间,虽不好往来过密,但是同朝为官,举手人情还是乐意做的。招呼早就打了,只等殿试完了,教职考试时再做安排。 沈瑞这边虽说县试后当回书院继续读书,不过为了准备四月府试与六月院试,与大老爷与徐氏商议后,还是决定再家备考,因此这日就回书院告长假。 同窗们看着沈瑞的目光,十分羡慕。今年戊班参加县试的同学有十人,县试过了四个,其他六人落第。过了县试的其他三人,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地过府试、院试,多半是捞个童生的名头再读几年,沈瑞这里却是一个生员功名眼看到手的。 再说,春山书院的学生在府试、院试时得案首寻常,县试就拿到案首的,还真不多见,上一次已经往十来年前数了。 好友毛迟,看着沈瑞的眼睛都要放光:“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是不计较院试排名,可不是县试案首最自在……只急这一回,后边两回考试都能放宽心……我原以为县试太浅,无须太仔细,等到院试时发力就好,如今看来却是大误……” 沈瑞见他跃跃欲试模样,笑道:“看来毛兄是打定主意奔着明年县试案首去了?” 毛迟咬牙道:“那是当然,舍我其谁?身为父子的儿子,不敢大言不惭地提什么‘小三元’、‘大三元’,难道一个县试案首还拿不下?” 沈瑞听了,本想与毛迟科普科普自己才知晓不久的各种县试知识,不过想到毛澄品级不高,且又是状元出身,即便原籍县令真的点毛迟为县试案首,也不无可能。毕竟毛迟的身份,不单单是“京官子弟”,还是“状元之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状元公的儿子得“案首”并不稀奇,不得案首才算稀奇。 与毛迟作别后,沈瑞去丙班探望沈全与何泰之。 两人虽已经得了沈瑞中“案首”的消息,可因没到休假日的缘故,还没有见过沈瑞。 今日见了,两人都是满脸欢喜模样。 沈全拍了拍沈瑞肩膀,大笑道:“二哥好样的,我早就晓得读书上你不会亚于瑾哥!这也算是开门彩。这个时候可别躲懒,再使把劲拿下府试、院试案首,就是‘小三元’了!” 何泰之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童试,即便得了‘小三元’,对乡试也无用,何必如此上心?要是一根弦绷到院试完了,那不是白考了一个县试‘案首’?” 沈全道:“‘小三元’入官学时占便宜,定是一个廪生到手的。等到了岁考、科考,学政见了考生履历,也会给个一等。” 何泰之听了,不免有些担心:“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他县试时进了前十,府试则在数十名后。 沈全笑道:“你才多大?着急什么,之前排名不好,不过是因你稚龄的缘故,比不得那些读书年头多的考生。等过两年下场,一个院试案首也并非难事。” 何泰之看了沈瑞一眼,道:“家父让我明年或者三年后考院试,可我今年就想下场……不过心里也没底就是了……” 沈瑞道:“想去就去,就当暖场,左右明年还有……不说外头,就说书院里你这个年纪的学生多还在戊班呆着……你过了院试是好事,不过院试也不算丢人……” 何泰之听了,点头不已:“我也是同瑞表哥这般想。不管成不成的还是想要试一次,可真没耐心烦等到明年!”说到这里,不免佩服沈全道:“还是全三哥沉得住气,班里其他考籍在原籍的同学,都是去年秋里就回乡了。” 沈全笑道:“我原也那样打算,不过被家兄教训一顿……多读一年书,心理踏踏实实的去应考,总比每次战战兢兢的强……” 上课时间快到了,课堂外也不是相聚的地界。 再有几日就是书院的假期,沈瑞就与沈全、何泰之两个约好到时再聚,就让两人回课堂去了…… 前门外,崇北坊,河沿胡同。 看着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小乞儿,魁伟少年使劲握了握自己的荷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儿不能请寿哥吃包子了,过几日有好朋友过来的,我要留着钱请他喝羊汤去……” 小乞儿虽穿的补丁叠补丁的衣裳,脸上也沾着一块一块青灰,不过眼睛是又黑又亮。 他面上带了几分委屈,耷拉脑袋道:“文虎哥,我两天没乞到东西,肚子好饿……” 魁伟少年正是与沈瑞有过两面之缘的屠家子高文虎,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极心软的性子。 见着乞儿可怜,他到底松开手中荷包,道:“那就省着点,给你买馒首吃……”说罢,去了旁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馒头递给乞儿。 乞儿抓了两个馒头,满脸感激:“谢谢文虎哥……” 高文虎犹豫了一下,又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来:“这几个钱你收着,要是乞不找东西的时候就拿来买吃食,总不能饿了肚子……” 乞儿没有接着,口气有些发酸:“文虎哥不是要留钱请人喝羊汤么?”高文虎道:“留下一碗的钱就行,到时候不吃,左右也我吃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褎然举首(五) 这日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饭,就与徐氏报备一声,带着长寿、长福出门去了。至于想要独自出门,在徐氏这里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虽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带的小孩子,可毕竟没有成丁,徐氏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后世有句老话,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说的京城的城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皇城四门。不过此时的京城,虽也分内城外城,可还没有修外城城墙,就更不用说外城城墙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门外聚居的人口越来越多。后来因这边店铺云集,就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城里城外的市井小民,为了生计,也多到前门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门外形成了几个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处民居汇聚地,挨着崇文门这边。 不过对官宦权贵与巨贾大户来说,即便前门外再繁华,在城外买宅置产,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还在城内。 虽说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尔犯边也是小打小闹;可当年英宗皇帝在时,蒙古人可是兵临城下。 即便当时的兵部尚书在蒙古人到达前,叫人开城门放了外城百姓进城,可还有些来不及进城的百姓死于蒙古人的铁骑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烧殆尽。 不过几十年过去,当年惨烈情景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繁华。 沈瑞进京一年半,即便与何泰之等人出去逛过几次,也是内城的坊市,还是头一回到前门外来。 反倒是长寿、长福两个,一个是常被沈瑞打发出来跑腿,一个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对前门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顾名思义,临近护城河边,倒是不难找,在坊口一打听,就得了方向。 刚到胡同口,就见前面杵着两个少年,各自一高一矮。 高个那个正是高文虎,矮个那个穿着泛白的青色补丁衣裳,脸上也青一块、黑一块,手中是半截竹杆,一副常见的乞儿装扮。 虽说高文虎的块头有旁边矮个小少年两个大,可沈瑞还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旁边那矮个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虽是乞儿装扮,可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沈瑞扫了一眼,就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因为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干净,脸上的青灰痕迹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涂抹上掩盖面容,像后世特种兵面上的迷彩。 前门外,都是黄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扬尘。 就是沈瑞一行三个,从前门走到沿河胡同,鞋子与裤脚上都有不少尘土,这少年的鞋面上,虽是打着粗布补丁,可却没有灰尘。 沈瑞即便心中纳罕,也不过是一眼的功夫,面上并不露出来,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满脸欢喜,已经大踏步迎上前来:“沈大哥!” 看出这大个子是真心乐意与自己亲近,沈瑞倒是并不排斥,笑道:“今日我来扰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着沈大哥来呢,快与我家去认认门!” 沈瑞就是为了长见识来的,自然乐意随高文虎过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后的长寿与长福道:“这两位就是前些日子在县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两位大哥吧?”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他们两个,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门,让他们俩跟着。”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那小乞儿道:“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这是寿哥,同我交好的一个小兄弟!” 说话的功夫,进了胡同,到了一个略显陈旧的木门外,上面贴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开大门,就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间,还有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厕所,厕所下是一个下陷式的猪圈,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院子里除了一个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开来,栽葱种菜,绿油油的满眼生机。 寿哥满眼新奇,指着那旁边一垄小葱道:“这个长这么高了,上回看到时才发芽……” 高文虎道:“前两天你没进家来,上次来家时还是月初呢……” 沈瑞则是瞄了眼猪舍,其格局与后世他在陕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样,都是上面是厕所,下边是猪圈。 宋朝之前将猪肉叫“脏肉”,士大夫不吃猪肉,看到这家养猪的过程,能吃的进去猪肉才怪。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见北屋门帘挑开,出来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之间与高文虎有些相似。 虽说这妇人相貌寻常,却是个极开朗的性子,看了众人一眼,笑着嗔怪儿子道:“混账小子,客人既家来,怎不让到屋里吃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过沈瑞道:“娘,这就是孩儿念叨了几回的沈大哥,县试时帮了孩儿大忙的……”又指了指长寿、长福两个:“这是沈大哥的伴当……” 沈瑞上前见过,随即从长寿、长福手中接了两提纸包,递上前去:“小侄沈瑞,见过高婶娘,冒昧来访,给高婶娘添麻烦,这是几包南味点心,不成敬意,还请高婶娘勿要嫌轻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带沈家子弟进京,沈宅大厨房就添了做南边菜的厨子与做南味点心的师傅。 菜品还罢,京城这边口重,烹饪风格都是齐鲁传过来,重油重盐,换了南边口味正好清淡下来,适合大老爷与徐氏这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三老爷与三太太也极爱。 点心这里,沈瑞不爱吃甜的,沈珏又出京去了。 点心师傅签了几年的契,不好总闲着,徐氏便常吩咐点心师傅做了点心走礼用。沈瑞今日出门前,就叫人去厨房要了几包带着,多少比在外头临时买的诚心。 这高家娘子却是个极实在的人,虽觉得沈瑞不带烟火气且带了仆从,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没想着占便宜,连忙摆手道:“来就来了,怎还带东西过来?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哪里用得着讲这个虚礼?” 沈瑞道:“不过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既带了来,怎么好带回去?要是真带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训我了……” 高娘子听了,这才犹豫着接了沈瑞手中的点心包。 那个寿哥显然是认识高家娘子的,无须高文虎介绍,便亲亲热热地叫“婶子”。 高家娘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招呼沈瑞等人进屋,吩咐儿子陪客,自己去厨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带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还有一张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长寿、长福两个面带犹豫,不肯入座。 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样的官宦门第不同,房子不高,里面间幅也小,火炕又占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占了几个人,就显得满满登登。 沈瑞便吩咐长寿、长福道:“难得出来一趟,你们不用在跟前守着,四处逛去,午后再来接我。” 沈瑞不是寻常少年,他即开口,长寿、长福两个只有应声的份,就先离去了。高文虎亲送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沈瑞与寿哥。 看着寿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开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对处?” 寿哥轻哼一声道:“你出门带随从,想来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来?高大哥是实在人,可不许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来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经打外头回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沈瑞,沈瑞,这名儿恁地耳熟……” 寿哥一听,来了精神:“高大哥先前不晓得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点头道:“只晓得大哥姓沈,没问全名呢……不过大哥名讳听着耳熟得很,到底是哪里听过呢?” 寿哥闻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么?作甚我听着这位名字也觉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额头道:“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县试第一不是就叫沈瑞么?咦?到是与大哥同名呢……” “大兴县案首?”寿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这时,就见高娘子端了食盘进来,上面是五个粗瓷大碗,还装了两碟点心,旁边还放了一把筷子。 这倒不像是吃茶,像是用点心了。 “那两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盘道。 所谓蛋茶,就是糖水鸡蛋,暗红色的糖水,散发着蛋香与甜香。 寿哥则露出几分馋样:“婶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这个味……” 高娘子笑道:“喜欢就多吃些,今日有富余的……” 高文虎的眼睛则是粘在那两盘点心上,道:“娘,这是沈大哥带来的?怪好看的,白色的像白糖糕,那个绿色儿的是甚来?”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带来的,娘也头一回见咧!” “白色的定胜糕,绿色是闵饼,用糯米与闵草做的,南边常见的春饼,京城这边倒是不怎么见。”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话说的这么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过祖籍在松江,小时候在南边长大……”大兴县案首,南方点心,沈沧从南边来的嗣子……寿哥看着沈瑞,脑子里飞转,睁大了眼睛,讶然出声,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书沈沧之子,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之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近朱者赤(一) 高娘子与高文虎是市井小民,并不清楚“左春坊大学士”到底是什么官,可却也听过六部尚书。 刑部尚书之子?什么大学士的女婿?案首? 娘俩都诧异地望向沈瑞。 沈瑞则是望向寿哥,要是关注今年大兴县试,知晓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并不难,不过怎么连定亲的事都晓得? 这小少年是谁? 寿哥?寿哥! 沈瑞不由眯了眯眼睛,沈杨两家过帖子时,杨家也出现一个“寿哥”,莫非彼寿哥就是眼前这个寿哥? 沈瑞面上不变,心中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看着年纪,倒是差不多。可真要是那个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城外,又是这个装扮? 高文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沈大哥,你是案首?” 高娘子则面上带了几分拘谨,方才就觉得这孩子气度不似常人,有是出门带仆从的,要真是高官家的少爷,那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自己儿子傻乎乎的,硬是邀了人到家做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瑞点点头道:“我是得了第一。” 高文虎咧嘴大笑,满眼崇敬,立时与有荣焉的模样:“沈大哥你太厉害了,几百人考试,竟然能拿第一,不愧是大哥……” 寿哥见高文虎关注的重点偏了,咬牙道:“高大哥,他还是大官家的公子……” 高文虎点头道:“晓得了,方才寿哥不是说了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沈大哥是大官家的公子,功课又这么好,以后也定能当大官……” 他没有诚惶诚恐,没有羡慕嫉妒,似乎在他眼中“大官的儿子”与“铁匠的儿子”、“屠夫的儿子”是一种类别划分,而不是高低贵贱之份。 高娘子看着憨厚的儿子,又看了眼神态始终温和的沈瑞,还有旁边年岁不大却带了几分精怪的寿哥,将提着的心放下,由着几个小的说话,自己下去做家务活去了。 即便是大官的儿子又如何?客客气气上门来,就是她儿子的客人。她只要好生招待不失礼就行,反正也没指望巴结哪个。 寿哥的肺都要气炸了! 既生气高文虎这傻子对旁人太实在,不分好赖人;又生气沈瑞被揭穿身份后还故作镇定,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他乐意高文虎对自己好,可不乐意高文虎对旁人好。 他按捺住愤怒,拉着高文虎袖子,“小声”道:“高大哥,当官的都可凶了,我上回讨饭就被一个当官的放狗给咬了……要是他们晓得自家公子来找高大哥,说不定将高大哥都怨上了……” 沈瑞在旁,听得真真的,心中翻了个白眼。当官的再凶,也比不得当皇帝的凶。他并不觉得这小少年的行为真的能瞒得住上面的“家长”,不过都说那位性情“仁和”,又是只有一根独苗,要不是如此宠溺也不会惯出来鼎鼎大名的“顽主”。 高文虎倒是听进去,眉毛挤成一团,露出忧色,显然是听见去了。 寿哥瞥了沈瑞一眼,暗暗得意。 不想高文虎直接对沈瑞道:“沈大哥怎么办?大哥家里会不会寻我爹告状,说我拐带沈大哥顽了?沈大哥过了县试,不是过两月还考试么?今儿出来顽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说到最后,脸上已经带了惧意:“要是真来告状,我爹说不得就要打我。我爹打人可狠了,棒子都能打折了!” 沈瑞闻言,莞尔一笑,道:“文虎放心,我出来前与家母报备过的,说有一个朋友要带我去尝羊汤。家母还吩咐我别忘了回邀文虎,改日也往家里做客……” 寿哥在旁,已经无语了。 眼前这个沈瑞是二品京堂家的公子,不是胡同口私塾里的小学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挑拨了两次,懒得再来一回。 无知者无畏,寿哥已经不指望高文虎这傻子能对沈瑞生畏惧之心、避而远之了。 高文虎惦记带两人去吃羊汤,催着两人喝蛋茶。见两人都不去碰那点心,倒是没有去劝沈瑞,亲手夹了两个给寿哥。 定胜糕微甜带了米香,闵饼则是带了闵草的清新。 寿哥细细对品了,觉得这点心不仅卖相好,用着也不错,不过没糖没油的,未必合高文虎的胃口。 果然高文虎猪八戒吞人参果似的,一样用了一块,就没有再伸手。 寿哥见了,已经打定主意,下回过来要带两包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出来,将沈家的点心盖过去。不是他小气,不想给高文虎带东西,只是他这个身份,不方便送礼。如今有了沈瑞做比较,却是不甘心了。 高文虎已经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蛋茶,抹了两下嘴,道:“走,咱们吃羊汤去……这时候不是饭点儿,正好不用排队;要是赶饭点去,要排出半里地去……” 沈瑞痛快地起身,寿哥面上却有些迟疑。 他可是记得清楚,前几日高文虎说就有一碗羊汤的钱,总不能沈瑞坐着吃汤,他与高文虎两个瞅着吧?那也太寒碜了。 高文虎伸出小簸箕似的大手,在寿哥的头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寿哥别担心,我攒够买汤的钱了,一人一碗……” 寿哥抬头道:“怎么攒的钱?” 高文虎:“我大舅家的驴生骡子,上不了磨,我就在豆腐坊干了几天,得了二十文呢……” 寿哥抓了高文虎的手,翻开来手心向上,就见上面都是水泡。 寿哥鼓着腮帮子,开始运气。不知是气高文虎不爱惜自己,还是气他舅舅将他当牲口使。 沈瑞在旁,看着高文虎手心上的血泡,对于羊汤的期待顿时减了大半。 同高娘子打了招呼后,三人还是从高家出来。 不过走到胡同口时,沈瑞就察觉了异样,后边有人缀着。他回头扫了一眼,有挑担的货郎,还有看似过路的行人。 沈瑞并不觉得意外,看了正拉着高文虎说话的寿哥一眼,没有多事,而是想高文虎。 高文虎才十三岁,就这样的身高个头。虽没有比划过,可能在磨坊磨了几天磨不见疲色,可见确实有把子力气。 “文虎,考秀才未必只考文秀才,你考虑过武科没有?”沈瑞想了想,道。 高文虎道:“我们塾学里的先生说过这个,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有一把子傻力气……不过我爹我娘说了,好男不当兵……要是去考武科,以后就要吃兵饭……” 沈瑞摇头道:“不是兵,有了功名就是武官。想要做世袭武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真的得了世职,也不是坏事……到底是官身,以后子孙想要考文举也是无碍的……如今每次春闱,就有军户出身的进士……” 高文虎听着有些傻眼,晕乎乎道:“我读书不行,武科不考做文章么?” 沈瑞看了寿哥一眼,道:“这个详细的我倒是不晓得,要不请人打听打听……” 不待高文虎说话,寿哥已经挺起小身板,拍着胸脯道:“高大哥,不用请人打听,我刚好有些门路,定帮高大哥打听的好好的!” 高文虎心实,也不去想一个小乞儿会有什么门路,笑着点点头道:“那就看寿哥的!真要是有这等好事,我也考个官儿当当,以后寿哥就不用再去讨饭了,我来养活你!” 寿哥听了,眼圈有些泛红,带了愧疚道:“这小半年我占了高大哥太多便宜,要不是为了给我买吃的,高大哥也不至于老跑到外头找活……” 高文虎不以为然道:“说让我大呢,就是你那小身板想要找活去,也没人用你。我找说了,你就别在外头折腾,到我家来,总能吃上饱饭。等我家还了当年我爷在世时欠下的钱,日子也就不会这么紧巴了……” 寿哥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有手有脚总不能吃白食,况且高大哥家又不宽裕……” 说话的功夫,已经转过两个胡同,到了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上。 高文虎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幌子,道:“就是那儿,他们家的羊汤可好吃了……” 羊汤铺子的店面不大,不过两间门脸,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因还不到饭点,只有两桌有人。 或许是小店的缘故,伙计并没有富贵眼,客气将将三人领了位置。 “三碗羊汤!”高文虎摸了摸钱袋,道。 “好嘞,羊汤三碗!”伙计扯着嗓子,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里面又传来应答声。 不到办盏茶的功夫,伙计就端了食盘上来,上面是三个直径八寸的海碗,旁边还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三个烧饼。 羊汤十文一碗,这烧饼是赠送的,不够吃了可也再加,不过就需要花钱了。 说是羊汤,可实际上就是羊骨头汤烩羊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因此这羊汤的香味中就带了脏器味。 这与沈瑞意想中的羊汤完全不同,沈瑞两辈子都不吃脏器,看着这碗羊汤就,心中颇为难。 要是吃的话,实在不合胃口,闻着都够难受了;要是不吃的话,对不起高文虎,毕竟这买汤的钱得之不易。 沈瑞拿不定主意,就去看寿哥。 小小少年,看着眼前的海碗,显然是傻眼了。尚书府的厨房都不见脏器,更不用说皇宫大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近朱者赤(二) 就在沈瑞与寿哥还迟疑时,高文虎已经用筷子夹着汤碗里的干货吃。 黑黑的毛肚,红红的羊肺,酱色的羊肝,泛着白油的羊肠,加上这扑鼻而来的腥膻味,看的沈瑞心里直翻腾。 身为屠夫之子,本不当馋肉才是,高文虎却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带了补丁,可见家计真的是艰难。 从他方才的话看,应该是早年给老人看病或是发送老人时借了外债,如今还没还清。 难得在如此情况下,高文虎却有善心关照“小乞丐”,虽不知因何而缘起,不过可见是一份善缘。 宫廷里出来的人精子,浑身都是心眼,看着人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只有高文虎这憨厚的性子,才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寿哥察觉出来沈瑞看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闲着,眼见着将汤碗往桌子边挪动。 可见他也是无法用这汤的,又无法直接开口说,便想到了“迂回之道”。 沈瑞看了,觉得好笑,但总不能看着寿哥真的将这一海碗汤摔倒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汤汁四溅的,说不得就要“殃及池鱼”。 于是,沈瑞便扬声招呼伙计过来,道:“小二哥,能不能帮忙借个汤罐食盒之类的?我想将羊汤带家去。” 小二犹豫道:“倒是有装汤的瓷罐。不过是掌柜家自用的……” 沈瑞从荷包里摸出半把钱,塞进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挡,倒是无人看见。 小二拢了袖口,面上立时热络起来:“不过小哥既开了口,我就与掌柜商量去……” 沈瑞这“神来之笔”,使寿哥住了手,看着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汤碗,这才发现沈瑞与寿哥两个一口没喝:“沈大哥、寿哥你们怎么不喝汤?” 寿哥并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腼腆一笑,道:“现下节气变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见了这好东西,就想要带回家去让我娘尝尝鲜……” 高文虎闻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杂汤,不由涨红了脸,小声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帐东西,有了好吃的都没想起我爹我娘来……” 寿哥眼睛一眨,忙将汤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们都是当小的,这样好吃食正当先孝敬长辈。高大哥,左右这里离胡同口不远,你快趁着热将这碗羊汤给婶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请你吃的,怎么能拿家去?” 寿哥摸着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块点心,怎么能吃得了这么一碗羊汤?还是高大哥拿去给婶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却还是不肯,寿哥没法子,只好咬着后槽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不好再看戏,开口劝道:“方才听婶子咳了好几声,像是春日咳的模样,羊汤润肺,婶子用了也能补补……文虎就依了寿哥吧,你若是不应,他心里也不安生,以后怕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了……” 寿哥在旁,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已。 高文虎迟疑了一下:“那……那我给娘送去?” 寿哥连忙道:“快去,快去,一会儿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着寿哥拿碗没动的汤大踏步出了汤铺。 这会儿功夫,伙计提了一个瓷罐过来:“小哥,您瞧着用这个装中不?” 脏器菜肴沈家的食谱上就没有,想来大老爷与徐氏也不会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装一罐羊杂汤回去,正巧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盘,便道:“你们这里的羊头肉怎么卖?” “二十文一盘。”伙计道。 沈瑞道:“来二斤打包,一会儿带走……” 伙计听了,有些糊涂:“小哥方才不是要装汤么?” 沈瑞便道:“两个都要……”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伙计手中。 伙计接了银子,满脸带笑地去了。 寿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顺’?” 沈瑞没有提议让寿哥也买点羊头肉外卖之类的话,宫廷里的外食哪里是好进的,说不得就犯了忌讳,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汤道:“寿哥快喝汤吧,趁热喝……” 寿哥眉毛立时立起来,看着那半碗汤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转向沈瑞时面上又露出几分不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好我吃独食,沈大哥才是今日的主客,怎么能落下,还是大家分着吃是正经?” 沈瑞微笑道:“我会与文虎说,自己不惯与人分食,倒是寿哥,要是再不想办法,等文虎回来怕是‘盛情难却’!” 寿哥看着那半碗汤运了几口气,回头对门外喊道:“纪五,快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穿着短打的精壮青年从门口进来,扫了沈瑞一眼,随即站在寿哥旁边。 寿命指着那半碗汤,满脸嫌弃道:“赶紧喝了!” 那精壮青年也不废话,立时从命,举了汤碗吞了几大口。不过因碗底有不少干货,倒是没有喝干净。 寿哥犹豫了一下,本想打发这精壮青年下去,不过想了想高文虎的实在,就递上筷子。 那精壮青年撂下汤碗,双手接了,几筷子将那些心肝肚肺之类的东西也吃了。 寿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打发那精壮青年出去。 伙计提溜两片羊头肉过来,道:“小哥,这一整只羊头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话,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里下刀?” 沈瑞方才进来前,在外头挂着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这是一家清真羊汤店。 虽说屋子里都是腥膻味,可看着窗明几净,桌椅也擦拭的干净。 眼前这水煮羊汤肉看着也洁白干净,沈瑞想了想家里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来整只的吧,来上两只……” 伙计应了一声,拿下去用黄纸包了,捆好了递上来,羊汤也装到瓷罐里,又捧了一把钱过来:“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钱银子,这里还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钱道:“谢谢小二哥,汤罐明儿打发人送回来……” 这汤铺本不是富贵人的吃食,来的客人也多是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进城找活干的汉子。 沈瑞方才就打赏了十几文钱,这回又有二十文,伙计脸上笑得开了花。 这时,就见高文虎气喘呼呼的跑过来。 他往桌子边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骂我了,不过我看到她偷着笑来着,可见是欢喜的……不过她没喝,说要等晚上我爹回来一起吃……” 一口气说完,他才看见眼前汤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烧饼道:“怎么办呢?只吃烧饼多噎得慌!” 寿哥伸出舌头,笑嘻嘻道:“都是我没忍住,方才一口气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没有怪罪寿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来我娘也会欢喜……” 眼前就剩下三个烧饼,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那咱们下回再来喝汤,先去前门大街看杂耍去……” 沈瑞看了眼寿哥,见他迟疑,再看看他脚下的鞋,就晓得他这“微服出行”的范围也是在划定范围内的,便道:“改日再去,还是回你家里说话,外头怪吵的……”、 寿哥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家去吧……” 高文虎没有意见,抓了钱袋要结账,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纸包与汤罐道:“因想着给我爹娘叔婶带吃的,我就先结账了,文虎下回再请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与沈瑞争抢,只对寿哥道:“我这还有三碗汤的钱,寿哥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来一碗?” 寿哥闻言,脸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里饱饱的,都顶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汤店,就见街边柳树上倚着一个“闲汉”,正是那里嗮太阳,就是方才进屋喝汤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边走了,他便随着其他几个各色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大家去而复返,高婶子已经乐乐呵呵地待客,这回给大家上了是面茶。 沈瑞胃里正空着,喝着这糜子面面茶,觉得刚刚好。 寿哥因之前说着“饱饱”的,闻着香香的面茶,也只能做饱腹状,推给高文虎用。 高文虎虽性格爽朗,可沈瑞毕竟与他才是第三次见面,本身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加上旁边有个寿哥,就有些冷场。 倒是寿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举之事,颇为上心,捏着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这把子力气,拉弓射箭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寻个武馆去学学拳脚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说着顽的……穷文富武,都是有钱人家才学武,我家没有钱做学费……” 寿哥见他不以为然,倒是急了:“没钱也得想法子凑钱,要是中了武举人,就能授官,到时候一年最少也几十两银子……”高文虎却如听天方夜谭似的,没入耳中,憨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美事?要是那么容易,旁人早抢疯了,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踏踏实实,随我爹学杀猪去。会了一门手艺,一辈子都踏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近朱者赤(三) 沈宅,上房。 婢子们摆了饭桌,沈瑞在徐氏下首坐了,陪着徐氏一起用晚饭。玉姐这几日有“恙”,正卧床休养,没有到上房来。 当然这个有“恙”是官方说法,沈瑞身为堂兄,听说堂妹病了,定要去探望一二。 根据沈瑞看来,小姑娘气色虽有些苍白,可面上带的却是腼腆与羞涩。身边跟着的养娘与婢子不见愁色,反而都是欢天喜地模样。 就是徐氏,心里也好了几分的模样,叫人给玉姐添衣服首饰。 这哪里是病呢? 沈瑞上辈子有个年纪相仿的姐姐,曾半夜被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过护翼小宝贝的,对于这些生理卫生知识自然也懂。 在古代,姑娘初潮就代表有生育能力,能出门嫁人,自然是喜事。 只是此事长辈们能贺,沈瑞这个做堂兄,却不好去贺,只能做懵懂不知。 徐氏已经与他提了想要过继玉姐到长房之事,如今往江西的信也去了,就当二老爷的回信。 沈瑞自然是无异议,不管是对于玉姐,还是对于沈家,嫡女身份都是好事。 真要玉姐身份抬起来,沈瑞心中倒是有个妹婿人选,只是如今二老爷那边还没落定,变数还多,他就也没有说出来。 大老爷今晚有应酬,有个丁忧的同年老友起复,宴请客人,请了大老爷做陪客。 沈瑞得了消息,便过来上房,陪徐氏一起用晚饭。 在这个家里,徐氏里里外外操劳,最是辛苦,可也最是孤单。沈瑞就常过来陪徐氏用晚饭,大老爷在的时候还时来时不来,大老爷不在的时候多是要过来。 “这白水羊头虽是外头买来的,可那家是个清真店,收拾的干净,要不我也不会买了家来,母亲尝尝。”见徐氏没甚食欲的模样,沈瑞开口劝道。 旁边叫婢子准备了醋碟,是年前剩下的腊八醋。 用这个沾冷切羊头肉,又酸又辣,却是极开胃。 徐氏上了年岁,嘴里寡淡,过年时又累着,一直没缓过来,如今听了沈瑞的劝,就着羊头肉,多喝了一碗粥,面上也多了几分精神头。 等撤了饭桌,上了茶水,徐氏问起沈瑞白日出门做客的事。 进京一年多,沈瑞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结交的新朋友有限。这次出门开口出门,徐氏颇为关注。 沈瑞道:“喝了蛋茶,还有糜子面的茶汤,早先只是听过,如今才算尝了……” 徐氏闻言,笑道:“瑞哥这是早上出去空着肚子么?怎么就看着吃的了?那高家长辈可宽和慈爱?高家小哥又是什么人品性子?” “没看到当家人,只见了高家娘子,虽是寒门陋户,生计艰难,却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待人又心实,要不然也不会养出那么个天真质朴的孩子。”沈瑞想了想高家母子,道。 不说别的,就看高娘子见到小乞丐装扮的寿哥不嫌弃,听闻沈瑞是大官家的儿子也没有巴结,这品性就比一般人强出太多。 徐氏道:“既对了眼缘,又是靠谱的人家,往后与那高家小哥就多往来,你这样的年纪,正是当呼朋唤友的时候……” 沈瑞摇头道:“孩儿满脑子都是四月的府试,出去散了半天,已经透了气了,接下来正当读书要紧。” 徐氏叹气道:“叫你别上心,你到底上了心……为了旁人几句闲话,就这样逼自己,可不是聪明人所为!” 沈瑞道:“也不单单是为了闲气,只是想着未雨绸缪的好……无风不起浪,现下有春闱比着,闹不出动静来,等到什么时候被人翻起来,说不得就生出什么是非来落到老爷身上。口舌能杀人,何况在官场上……即便孩儿府试无缘案首,只要名次在前头,也是应对……” 沈理眼看着疏远了,沈家二房青黄不接,大老爷所处又是紧要之所。 杨家虽是姻亲,可那是以后的路,近几年是借不上光的。 沈瑞能想到此处,徐氏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道:“想法虽好,却要记得量力而行,要是损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举了举拳头道:“孩儿每早都坚持练拳,母亲且放心……” 沈瑞如此体恤长辈,又如此懂事,徐氏只有欣慰的。 沈瑞并没有将遇到太子的事情告诉徐氏,这件事多说无益,难道他现下还能贴过去巴结太子不成?太子出宫,并非容易之事,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像今日这样相见有没有下回还是两说,与大老爷、徐氏说了,除了让他们担心之外也没有旁的好处。 虽说对于今日“偶遇”太子,沈瑞心中是隐隐窃喜,也有心抱一抱未来天子的粗腿,可他也晓得,这不是能“喜形上色”之事。 就像徐氏会打听他往来朋友的脾气秉性,皇宫里那对夫妇会打听的更详细,说不得连沈瑞说什么话,什么表情都会打听得到。 沈瑞只能是“偶遇”太子,且也不应该认出太子身份。否则稍有不慎,就回当成是心思诡异的攀附之辈。 就像今日沈瑞从高家出来前与高文虎说的那样,未来一个半月他打算闭门读书,即便再同高文虎相见,也是定在府试过后。 沈瑞是这样计划的,整个三月也是按照这个计划实施的。 每天卯初(凌晨五点)起床,作时文一篇,随后练半个时辰形意拳,随后用早饭。 早饭后,去主院请安,送大老爷到大门外,服侍大老爷上轿或上马。 回来后,开始抄写《四书集注》一个时辰,读经史一个时辰。 午饭,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下午继续分析前人所做时文两篇,自己做时文一篇,随后继续看《四书集注》。 晚饭时间,多半是在正房,陪徐氏或大老爷说话。 晚饭后,就不再看书,多是默写白日温习过的功课,一直到子初方安置。 整整三十日,沈瑞除了初一时去给鸿大太太请了一回安之外,就闭门不出。 这份勤勉与自制力,沈家诸人早就看在眼中,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徐氏这里,即便晓得沈瑞是懂事的,也心疼他,吩咐着小厨房,各种温补。 可这番辛苦,落在旁人眼中,就只有感叹了。 紫禁城,坤宁宫。 临窗的罗汉榻上,隔着方桌,坐着天下最尊贵的夫妇。 弘治皇帝三十余岁,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看着有些清瘦,脸色也有些清白。 对面坐着的丰腴美妇,就是弘治皇帝的发妻,如今的皇后张娘娘。 “一日里要读七、八个时辰的书,这孩子恁地刻苦!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寒门子弟,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容易!怨不得能得案首,就这个劲头,要是不得第一也亏了!”张娘娘看着手中的折子,感慨道。 弘治皇帝点头道:“到底是沈家,百余年来,进士、举人出了多少个。换做其他人家,出仕几代人,子孙就吃不得这份苦了……” 张娘娘撂下折子,蹙眉道:“寿哥别说七、八个时辰,但凡每日里肯安静读上一个时辰的书,我就要谢天谢地……” 弘治皇帝听了,心里也发愁,不过嘴上却道:“寿哥正是顽皮的时候,难免贪玩了些……” 张娘娘叹气道:“要是一时贪玩我还不怕什么,可听内官说寿哥如今爱上武事,整日里在校场开弓射箭……” 提起唯一的儿子,弘治皇帝心里也发愁。 不过在妻子跟前,他不想表现出来,就做不以为然状:“沈家那个小书呆子每日抱着书本还不忘记练拳,还不是为的强身健体?寿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去操练操练,身子骨也结实些……” 张娘娘晓得丈夫有多宠爱长子,想要说他嘴里听一句长子不好,那是想也不用想。 她低下头,笑容有些僵硬。 若是小儿子活着,她哪里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寿哥身上? 难道是上天注定她只能有一个儿子? 张娘娘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该悔还是该恨…… 三月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殿试。 在殿试进行前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沈瑛没有留在翰林院,也没有去六部,而是去了詹士府。 等到殿试完毕,壬戌年的新进士新鲜出炉。 沈瑞既立志科举,当然关注今年春闱。会试时有应试者三千七百余人,取中贡士三百人,贡元是湖光景陵县民籍出身的监生鲁铎。 等到殿试结果出来,贡员鲁铎并不在第一甲,不过也在二甲前列上,随后考为庶吉士。 今年第一甲中,状元康海,是陕西武功籍民籍,监生;帮要孙清是北直隶武清籍卫籍,浙江余姚县人,监生;探花李廷相是锦衣卫籍,山东濮州人,顺天府学生。第二甲第一与三甲第一都是南直隶人士,都是监生。 后世的监生泛滥,为读书人所鄙,现下的监生却是金贵,常有人出没鼎甲,今年更是包圆了三鼎甲。 沈瑞看了,对于国子监更是好奇。 等到今年院试完了,他就在仕籍上,可成为官学生。不过瞧着春山书院的学长们,多是在官学挂名,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自己到时候去哪里读书,沈瑞心里还没有定下来。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四月份的考试。沈瑞没有丝毫懈怠,绷着书本,一口气紧绷到四月十五,府试开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近朱者赤(四) 因顺天府是京府,顺天府的府试与南直隶院试地点在一处,都是在京城贡院。 这回不用考生自带桌椅,不过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不仅今年过县试的儒生要应试,往年止步院试的儒生也不少报考的,考生人数就是县试时的数倍,足有七、八百人。 相应的考试程序倒是与县试时差不多,也要“提堂”与“放牌”,只不过是考三场。 四月京城虽已经热了,可还不到暑热时,不过几百人汇集到一起,味道也不好闻。 幸好有“提堂”,沈瑞只在第一场时遭了些罪,剩下两场都十分惬意。 说来也巧,现在这位顺天府尹张宪与大兴县令虽无私交,却都是寒门出身,且有同乡之谊。 自二月末大兴县试完了,大兴县令“徇私媚上”的流言出来,张宪就传了大兴县令。毕竟是他治下,要是真的闹出乱子来,他这个上官少不得也要背个失察之责。 不过要说沈家会为“县试”走关系,张宪也不信。 大兴县令取中沈瑞,确实有几分私心在,可到底也是因沈瑞的才气在。 因此,在应对上官的诘问时,大兴县令也很有底气,当场将沈瑞所做的时文默了两篇。 张京尹看了这文章,虽觉得沈瑞当得起这个“案首”,可心中还是觉得大兴县令行事鲁莽,要是点了第二,哪里会生出这些是非?虽无凭无据,可酸儒们叫起真来也叫人厌烦。 如今虽看似没甚妨碍,可等到什么时候被朝中哪个捡起来说事,沈家树大根深,未必会如何,大兴县令却是跑不掉的。 等到府试时,第一场人头涌动,分辨不出谁是谁。 等到第二场、第三场“提堂”时,总共就十个考生,京尹大人就关注这些人。 沈瑞因是奔着名次来的,在第一场时就没有隐藏实力,不仅文章做的顺畅,且交卷的时间也早,是头一个交卷的。 卷面干净,文字秀丽,时文言之有物,并非是那种夸夸其谈的堆砌辞藻,京尹大人先入为主也好,还是觉得这卷确实当得第一也罢,反正头一场后,沈瑞之名就排在红榜第一位。 当时成绩出来,除了糊名,京尹晓得第一是沈瑞时,也曾犹豫过,想着是不是将他压到第二,不过犹豫过后还是没有动。 衙门里虽都是他的属下,可府试毕竟不是小事,多少人盯着。他这里变动名次,落在旁人眼中,心中无鬼也有鬼了,还要得罪人。 如今这案首一圈,能保全大兴县令,也能为卖沈家一个好,何乐而不为? 顺天府尹可不是好当的,不是性子圆润的人做不稳这个位置,张宪从弘治十年做到十四年,去年“京察”没有升迁,并非是成绩不好,而是资历没到。 既有机会卖沈家一个好,而沈家这个嗣子确实是个有墨水的,卖个人情不过是举手之事。区区府试“案首”,又不是解元状元,一年一个,也不是金贵的头衔。 第二场下来,沈瑞依旧是红榜第一。 等到四月二十一,顺天府府试放榜,沈瑞就将“案首”收入囊中。 府衙报喜的队伍上门时,沈瑞提着的心才放下。两辈子算下来,都没有这两个月这么刻苦,这种强迫症似的读书,让他也有些生厌,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可是为了对压下县试“案首”的风波,他只能使劲。 如今有了这个府试案首,总算将前面的是非了了;至于院试时的排名,即便再低,对比他的年纪,都够看了。 徐氏与大老爷这里,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沈瑞这般刻苦读书,他们夫妻两个也不放心。只因沈瑞性子好强,又是个有主意的,夫妻两个都不好拦着。 如今府试过去,成绩令人欣喜,夫妻两个便不约而同地与沈瑞聊起读书与养生的关系来。 沈瑞这一根筋绷了两个月,真是身心俱疲,晓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道,便痛快地听了徐氏与大老爷的劝,调整自己的读书时间。 见沈瑞没回春山书院,何泰之不干了。 他去年过了府试,止步院试,今年还在犹豫是否参加院试。 自打府试放榜,他就等着沈瑞来书院。按照沈瑞现下成绩,再回书院就是丙班,正好是何泰之同窗。 不想等了几日都不见沈瑞动静,等到五月初一假期,何泰之就冲到沈家来。 何泰之先去见了徐氏,随后与沈瑞到前院书房说话。 何泰之直接问道:“瑞表哥怎么还不去书院?叫人等的着急?” “我怕麻烦,上回请假就直接请到六月底……”沈瑞道。 何泰之道:“在家里未必有在书院里好……去年我就同瑞表哥似的,也是连着请了几个月假,想着一口气过了院试再回书院,结果闭门造车,文章越做越死,整理日看书脑子也成了浆糊一团。院试到底不比府、县试,几千考生入场,考题也由学政大人出题,并不让乡试什么。瑞表哥这里虽无落第之忧,可名次也至关重要呢……”说到最后,口气中带了沉重。 春山书院虽是名扬京城,里面的学生也争气,可院试毕竟是科举之路上第一个关卡,也不是人人能过的。 在春山书院中,十几岁过县试、府试,混个童生功名很容易;可卡到院试这里,连年落第的也不乏其人。 因此丙班的同学,年岁差距最大,小的有如何泰之这样十一、二岁的,年长的有沈全那样十八、九的,资质差些的弱冠之年没过院试的也不乏其人。 像沈瑞这样运气好的,得了“案首”,提起来让大家真是羡慕嫉妒恨。 京城之地,百姓教化的好,参加院试的儒生也多,院试竞争也就更加激烈,并不亚于乡试。 看出何泰之神色有异,沈瑞想起当年被连番落第打击的信心皆无的沈全,道:“表弟今年要参加院试?姨父那里怎么说?” 何泰之蹙眉道:“父亲让我自己拿主意,我还是想要试试……读了这些年书,要是连下场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连自己哪里不足都不晓得?” 沈瑞挑眉道:“你入丙班都将近一年,四书五经早深学了一遍,竟还担心自己不足来?那像我这样只在戊班呆过,老师连四书都只是粗讲过,岂不是更没脸下场?你我这样年纪,早一年晚一年怕什么?难道真觉得自己脑子是榆木疙瘩,笨的要死了,才这般患得患失?” 何泰之白了沈瑞一眼,埋怨道:“我早先也是不愁的,可谁让有瑞表哥比着,我都比成了傻蛋了……” 沈瑞的底细,旁人不晓得,何家却是知晓的清楚。 沈瑞接连得县试、府试“案首”,旁人听闻,并不觉得稀奇。毕竟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在科举成成绩斐然,小小的童子试显不出什么。 可何家这里,晓得沈瑞九岁开蒙,至今读书不过四、五年。 且自打二老爷、二太太出京,何家与沈家走动的也勤了些。 徐氏与小徐氏姊妹数人,相继离世,如今就剩下姊妹三人,其中一个还在苏州老家,京城只有姊妹两个。 小徐氏长媳已经进门,女儿也嫁出去了,正是轻松的时候,姊妹相见的次数就也多些。 妇道人家凑到一处,谈的都是儿女经。 徐氏这里,即便身边教养着玉姐,可最关心的还是沈瑞。为了沈瑞读书刻苦,徐氏同妹子叹了好几回。 小徐氏这里既为姐姐欣慰,可对比着自己儿子,也难免有些泛酸。 何泰之虽年幼,可却是四岁开蒙,读书的年头是沈瑞的小两倍。 等回了家里,小徐氏就在丈夫、儿子跟前念叨了几次。 何泰之顺风顺水地长了这么大,去年院试虽失利,可因他年岁小,也无人指责他什么;对于今年的院试,他原本也抱着可参加可不参加的想法。 如今有沈瑞对比,却是压力倍增。 沈瑞不打算回春山书院,即便他有心放缓自己的读书节奏,可对于未来两月的课业安排早已有了规划,并不打算变动。 其实,他在府试之前就已经取巧。 大兴县令芝麻绿豆官,不好打听什么;顺天府府尹却是正三品大员,向上可入阁,外放能封疆的人物。 顺天府府尹张宪何方人士,师从何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都是有迹可循。 加上府试年年有,张宪在任上四年,已经主持过两次院试,比对着之前的出题风格,也能看出这位京尹大人到底侧重哪方面的时文。 时文,常见的不过几大类,论政,论民生,论德行操守等。 童子试时,题目出的多浅显且保守,很少有论政的。 张宪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几年,依旧太太平平,是极小心的性子,出的题目都是中大平和。沈瑞提前压了好多题,虽一个也没压中,却是有两篇擦边的,修改后也能用,这才在考场上写的又顺又快。 府试时得了好处,院试这里,沈瑞也打算这么做。 眼见何泰之为院试忧心忡忡,沈瑞想着他对自己的亲近,便道:“家里有三叔在,随时能请教,倒是不比在书院差;要不表弟也从书院请假,过来一起备考?如今直隶学政正是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咱们请姨父帮忙寻了他的旧文章出来好生琢磨琢磨他的喜好……” 何泰之听了,眼睛立时亮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那我明儿就去请假……” 紫禁城,乾清宫。穿着朱色常服的小少年满脸乖巧,带了几分期盼道:“父皇,就允孩儿出去半日吧,沈瑞早就说回请,却一直没空,终于考完府试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近朱者赤(五) 入了五月,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百姓人家,多开始人情往来,应节应景地准备端午节。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沈参议宅,二老爷太阳穴凸凸直跳,却是没有半分过节的欢喜,瞪着二太太,咬牙道:“五百两银子,都捐了?” 二太太拿着帕子,抹泪道:“下月是珞哥生祭……” 二老爷揉着额头道:“上个月不是捐了二百两?” “那是寺庙,这回是道观……”二太太哽咽道。 二老爷冷声道:“所以春衫就裁了一半,端午也不过、人情也不走了?” 二太太低着头,道:“不是老爷嘱咐说如今不比京里,要节俭?” 二老爷怒极而笑:“是了,在珏哥与两个侄儿身上节俭,然后都用来烧香拜佛!如今真是添了新闻,只收礼不回礼了!” 二太太含泪道:“不烧香拜佛做甚?如今老爷拘贼似的拘着我!怎就没准备走礼?不是重新拟了礼单了么?” 二老爷看着妻子这般作态,满心怒气忽然消了。 有什么好气的? 这半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出京不久,就要偷着返京;到了松江,倨傲无礼,将宗族女眷得罪一半;到了南京,与舅太太吵闹不休。 种种不妥,看着他心惊,劝了又劝。 结果妻子每次都拿亡子说事,引得他恻隐之心。 到了南昌府后,他虽没指望妻子为自己交际上下级官眷,可也没有在外人面前伤她主母体面,开始慢慢放宽人手,将内宅事务想托,也是想要让她有点事做,不至于愁思百转。晓得她早先不善打理庶务,安排妥当婆子一点点教她。 结果半年下来,散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博了个“慈悲人”的名号,引得女僧道姑上门求布施之外,家里却越来越乱。 上级女眷不爱见,自陈学不管旁人的谄媚;下级女眷瞧不上,懒得与之应酬。 女僧道姑之流的几句奉承,二太太反而上了心,笃信起今天来世、夙孽果报之类,就变着法子的搂银子,舍布施,积福德。 先是饮食,后是衣衫,如今连人情走礼都糊弄上,将张家的礼,送了李家,半点不添减。要不是沈玲发现不对,沈家就要丢大人了。 二老爷身子有些萎缩,只觉得身心具疲。 看着妻子满脸委屈的模样,二老爷除了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这日起,原本就因身体不好,不怎么爱出来应酬的沈参议太太继续“病养”。 沈参议家的里外事务,全托给族侄沈玲打理。 只是沈玲能打理外务,可官场女眷往来却是替代不了,沈参议家多有不便。一来二去,就有心思通透的的下属,晓得沈参议太太身体不好,想要巴结上官,有送美婢的,也有中间说话想要帮二老爷置良妾。 二老爷为人虽略刻板,可人品却无暇,并未趁机纳妾置婢,对于送上门的美眷也都婉拒退还。 一时南昌官场的老爷们,不免有人嘲笑二老爷“惧内”,或是假道学;不过南昌府的官眷们,提起沈参议,却只有赞的,只觉得是真正君子。 对于随沈家二老爷到任上的三位沈家少年,之前大家齐齐关注的是嗣子沈珏。随着沈珏入书院读书,并不怎么显露人前,这沈玲出面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关注沈玲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因沈玲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多是佐官属下家的庶女之流,读书人家嫁女反而挑剔,嫌弃沈玲无功名在身。 沈理央同僚太太帮忙相看,花了近千两银子做聘礼,为族侄沈玲聘娶了一个科举出身的知县家嫡长女,进门打理家务。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京中。 礼部的教职考试也考完了,留在京中参加礼部考试的三位沈家族人,都得了可心的职位,离京赴任去了。 沈宅似乎有静寂下来,不过沈家众人的心情只有欢快的。 二老爷的回信已经抵京,关于兄嫂要抬举玉姐之事,二老爷自然是无不应允。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便在四月底正式开家祠,将玉姐“过继”到长房名下。 沈瑞与玉姐从堂兄妹成为兄妹,玉姐由从四品参议庶长女成为尚书府大小姐。 不仅沈家在京的各房族人齐齐道贺,有交情的人家也颇为关注。 规矩森严的人家,依旧难免有所挑剔,可之前那些开口为旁枝庶子求亲的人都齐齐熄口,不敢再心生妄念。否则的话,就是打沈家的脸了。 虽说门当户对的人家依旧挑玉姐出身,嫌弃这“嫡长女”之名有水分,尚书府子嗣单薄,不过三、四品的人家,则开始有人托人打听。 徐氏这里,反而没那么急迫,打算等院试完了再说。 三房那里,四哥已经八个月,经过大半年的调理,有些肉呼呼的模样,正是开始爱爬的时候。 他是个爱笑的孩子,也不认生,极是可人疼。 三太太便常抱儿子到上房来,陪着徐氏说话。 三老爷则在亲家老太爷的劝说下,经常去了南城书院,结交一些应试举子。 沈宅上下,一片温馨祥和。 沈瑞就是在这个时候,禀明了徐氏,邀请高文虎与寿哥到家中作客,又请了沈全、毛迟与何泰之为陪客。 这三人都与沈瑞交好,常来沈家,徐氏是惯相熟的,这日是早早到了, 知晓沈瑞请的主客是县试时遇到的寒门子弟,徐氏不怕沈瑞会怠慢客人,反而担心何泰之失礼。至于毛迟,虽是状元之子,可家中却是匠籍,出身市井,性子极平和。沈全年岁在这里摆着,行事又周全,没什可担心的。 何泰之是亲外甥,也不是外人,徐氏便私下劝诫道:“不可以因出身轻慢客人,既是你表哥看上的人,即便县试没过,人品上也有值当敬重之处。” 何泰之讪讪道:“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如此浅薄,以考试成败论英雄……” 想着自己当初去松江时因过了县试便沾沾自喜,何泰之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稚嫩的心中生出几分沧桑感。 沈全这里,则是对来客身份满心好奇。 原以为沈瑞会一口气闭门读书到院试完了,没想到现下还有心情请客交友。看来沈瑞知晓读书需松弛有致,并非像外人说的那样冲着“小三元”去的。 能被正式当成客人,又郑重其事地请了大家作陪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至于毛迟,只要能离开书院松口气,就觉得开心快活,对于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有不在意。 除了“寿哥”的真实身份沈瑞没有直说之外,对于高文虎的出身,与寿哥带侍卫的“伪乞丐”身份,沈瑞都提前与三人交代了。 否则这三人真要有一时不小心,轻慢了那位,说不得就是埋祸。 他特意请三人过来,除了想要添些热闹之外,也为了给三人一个机会,结份善缘。 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带了寿哥,进了仁寿坊。 高文虎后知后觉,终于晓得尚书是了不得的大官,沈瑞是大官家的公子,不过因心宽的缘故,并无生出多少惧怕,手中提着一个提篮盐卤蛋就带了寿哥赴约来了。 寿哥依旧是补丁叠补丁的装扮,手中提着半截竹竿,不过因夏日天热,用了排汗极好的细棉布做衣裳,白白净净的小脸也没有再抹灰,干干净净地露着,这“乞儿”扮得委实不像。 看着高文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寿哥不由撇了撇嘴。 他很是好奇,高文虎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怎么就不晓得怕呢? 知道沈瑞是大官公子也没有疏离的意思,那是不是知晓自己身份也依旧能如过去似的待自己? 寿哥想着,眼睛滴溜溜直转。 两人身后,断断续续缀了十来个人。 实际上锦衣卫今日派出来拱卫寿哥的人手,不只这十来个人。 自打数日前,沈瑞的帖子递出去,沈尚书宅外,就有不少眼线盯着。出入沈家的男仆下人,在锦衣卫也有了名单报备,省的有闲杂人等混入。 沈瑞虽没有在如高文虎似的在坊口候客,可也打发长寿、长福在胡同口盯着。 等高文虎带了寿哥走到沈宅门口,正琢磨怎么叫门时,沈瑞已经得了消息,亲自迎了出来。 “沈大哥,恭喜恭喜,又是第一!”高文虎看到沈瑞,就咧着嘴笑道。 自打上次见面足有两月没见,高文虎从“魁伟”变成为“黑魁伟”。一张脸不能说炭黑炭黑的,也红着泛着黑,比春日里相见黑了许多。 “怎么晒成这样?这是……练武了?”沈瑞讶然道。 “嗯!”高文虎点头道:“寿哥帮我寻了个学武艺的地方,不用教钱,还管一顿饭!顶好顶好……” 沈瑞看了眼寿哥,又看了看不远处行迹略显生硬的各色人等,心道:“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地方吧……” 明代锦衣卫,臭名昭著又声势显赫。 寿哥见沈瑞看他,扬起下巴,带了几分得意。 沈瑞看了看寿哥的细胳膊、细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武事上有所长的:“恁好的地方,寿哥怎没去学?” “学了……”高文虎道。 沈瑞看着寿哥白白净净的小脸,不太相信。 如今已经入夏,日头正毒辣,要不然也不会短短两高文虎就黑了好几个色。寿哥脸上,可不像是晒过太阳的。寿哥皱眉道:“别瞧不起人,我如今都能拉一石弓……我学的地方,与高大哥不在一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风云际会(一) “是么?那一会儿可得看看!”沈瑞面带不信,挑眉道。 寿哥磨牙道:“我还扯谎不成?” 沈瑞瞄了一眼他的小胳膊,淡笑不语。 一石弓的拉力可不小,瞧着寿哥这小胳膊小腿的模样,还真不像。 寿哥不忿道:“不信,一会儿就比一比?” 不等沈瑞说话,高文虎已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是说拉了一次胳膊疼了三日?那是拉伤了,可不能逞强再试!” 寿哥的小脸,涨的通红,狠狠地瞪了高文虎一眼。 高文虎憨憨一笑,摸着寿哥的头道:“你还小呢,拉半石弓已经很厉害,过两年大了,就能拉满石弓……” 沈瑞看着寿哥满脸黑线的模样,心里笑的不行。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带二人进了沈宅。 “先去见见我母亲,随后咱们去花园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给两位介绍几个朋友……”沈瑞道。 高文虎点头应了,神色上略带拘谨与好奇。他虽对所谓的尚书门第并无畏惧之心,可到底出身平民小户,还是头一回见宅门大院,难免有些不自在。 寿哥则不痛快,道:“你不是请高大哥与我么,怎么还叫了旁人?是顺带着招呼我们不成?” 沈瑞笑道:“怎么会?今日主客是文虎与寿哥,那三位是我请的陪客。人多,热闹。” 寿哥这才不吭声了,随着沈瑞到了主院。 有个穿绿背心的小婢站在廊下,看到沈瑞过来,忙向里通传。 等沈瑞等到走到廊下,徐氏已经叫进,婢子挑了门帘,柔声道:“二哥快进吧。” 寿哥倒没什么,高文虎虽性格憨实,到底是少年,见这俏生生的婢子立着,香风扑面而来,就臊得不敢抬头,忙闪身避在沈瑞后头。 那绿衣婢子见他这么大的块头,却如此扭捏,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高文虎满脸通红,手脚更是没地方放似的。 寿哥见高文虎这见了女子就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只觉得自己面上也滚烫,即是恨铁不成钢,又怕他被人瞧不起,忙去看沈瑞。 就见沈瑞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望着那绿衣婢子。 那婢子见沈瑞在自己面前停住脚步,霞飞双颊,羞的不敢抬头。 沈瑞则是气个半死。 九如居里冬喜已经配给长寿,就等着沈瑞童子试后出嫁,这在沈家并不是秘密。 剩下的柳芽身体有残,春燕相貌平平,就有风声出来,说过一阵子九如居要进人。 沈家是高门大户,除了三老爷因身体不好的缘故,早年没有房里人之外,大老爷、二老爷在成亲前都有屋里人。 如今沈瑞十四岁,虽订了亲,可未来二娘年岁小,过一、两年少不得也要放屋里人。 旁处的人还好,寻常也见不到沈瑞,主院这里的二等、三等小婢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些日子没少往沈瑞眼前晃荡。 要说徐氏全然不知,沈瑞才不相信。 只是不知徐氏是要磨练沈瑞,还是其他想法,就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沈瑞平日也不将这些“暗送秋风”的小把戏放在眼中。 可今日在外客之前,一个小婢如此轻狂,沈瑞就恼了。 他皱眉道:“你是哪个?” 那婢子先是一喜,抬头见沈瑞神色不对,又是一惊,忙蹲着身子,小声道:“婢……婢子小月……” 沈瑞没有再说话,进了屋子。 就听到西稍间里一阵笑声,沈瑞神色也柔和下来,扬声道:“母亲,孩儿的客人到了。” 上房这里虽不是富丽堂皇,也没有什么违制之处,可徐父当年位列首辅,又因军功封候,徐家本家也是苏州士绅大户,徐氏的陪嫁极为丰厚。 一水的苏式黄花梨家具,用了几十年,依旧光亮如新。 因沈瑞说了,今日来客是两个小朋友,一个十三,一个十来岁,所以徐氏并未出来,就直接在稍间见客。 三太太也在,正坐在炕边,哄着四哥爬。 见沈瑞身后跟进来个魁伟男人进来,三太太忙扭过头,不知是否该退避,小声道:“嫂子……” 徐氏年过五十,已经到了不避外男的年岁;三太太却依旧是青春貌美,需要避讳。 徐氏对三太太道:“这就是瑞哥说的客了,比瑞哥还高大半头,怨不得说个子高……” 沈瑞已经带高文虎与寿哥近前,道:“母亲,三婶,这是孩儿二月里结识的两位朋友,高个的是高文虎,比孩儿小一岁,另一个是寿哥……” 高文虎撂下手中的咸蛋,憨声问好道:“沈大娘好,沈三婶子好……” 沈瑞被这称呼雷了一下,虽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呼,可还真是头一回听到旁人这样称徐氏。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情多了,并不以为忤,笑着应了。 不过一照面,她就瞧出虽来客是两人,可这高个子是个憨实没心机的孩子;倒是那个小的,装扮得漏洞百出,眼珠子乱转,不能说浑身心眼子,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 徐氏本身就是有城府的,对着寿哥反而露出几分怜悯来,慈爱地笑笑,似乎当成真的小乞丐似的,随即对高文虎道:“既然过来家里做客,就莫要外道,有甚想吃想耍的,尽管与瑞哥说去……除了亲戚同窗,瑞哥平常也没什么小伙伴,如今交了新朋友,你们莫要嫌弃他闷葫芦的性子……” 高文虎忙道:“沈大哥心好还仗义,乐意帮人,谁会嫌弃呢……” 寿哥在旁,满心无奈。难道就听不出这是客气话么?还嫌弃不嫌弃的?一个平民小子真的能去挑剔尚书家公子不成? 不过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寿哥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这身破衣烂衫,心里就多了不自在。 旁人见他这样装扮,多是鄙视厌恶的多,像徐氏这样慈爱的少。 怪不得能将病弱的小叔子当儿子养几十年,用嫁妆出息做家用也毫无怨言,即便膝下无子,在隔房侄儿在世时连也从不提过继之事,这沈家大太太确实是厚道良善的妇人。 虽然徐氏上了年岁,花容绮貌早已不在,鬓角也霜霜点点,可阴错阳差之下,倒是合了寿哥的眼缘。 世人通病,没有不喜欢旁人夸自己孩子的,徐氏也不例外。 眼见着高文虎话中另外故事,徐氏颇为好奇,道:“瑞哥帮过你?” 高文虎点点头,将那几十文钱的渊源讲了一遍。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道:“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也有些明了沈瑞为何乐意与高文虎继续往来。这孩子性子憨,且念恩情,是个值得帮扶的人。 加上沈瑞自己,因少年丧母,早年际遇挫折,也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怕是不乐意与心眼多的人往来。高文虎这样性子简单的朋友,轻轻松松相处,对沈瑞来说并不是坏事。 说到底是人老成精,不过几句话之下,徐氏不仅探了高文虎的底,连沈瑞的大致想法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寿哥,只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就不是百姓人家能养出来的。况且进了尚书府,在自己这二品夫人跟前都只带了好奇,并无惧色,身份定是不会低了,保不齐是哪个侯门伯府出来的淘气小子。 只是徐氏相信沈瑞,不拘这寿哥是什么身份,都会被瑞哥哄住,欺不到瑞哥头上。 人也见了,该送表礼。 徐氏吩咐人拿了两只荷包出来,道:“本是叫人预备了笔墨等物,不过早上叫瑞哥见了,说你们以后多半要走武科,笔墨等物用不上……只是习武辛苦,你们也多爱惜自己,仔细莫要磕碰到了,省的长辈担心……” 高文虎不好意思收,寿哥则是神色莫测,上前一步,接了两个荷包。 手中分量不轻,摸着里头硬硬的,寿哥甚是失望,眼神一下子阴郁起来。 这是瞧不起他们,用银锞子做表礼打发人? 正好落在徐氏眼中。 徐氏有些明白沈瑞这般仔细待客的缘故了。 这寿哥年岁不大,脾气看来倒是不晓,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徐氏笑着对瑞哥道:“全哥他们三个还在花园等着,你带了两个小伙伴过去吧……” 沈瑞应了,同三太太别了,才带了高文虎与寿哥出来。 高文虎小声道:“怎么好收东西?快还给沈大哥……” 寿哥扔了一个荷包在高文虎身上,没好气道:“长者赐,怎么能不收?喏,这是你的!”说完,打开自己那个,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 里面是一枚平安无事青玉牌与两对刀剑样式的银锞子。 这样的表礼,别说是对平民小子,就是官宦公子也给的。 寿哥挑了挑眉,原本低沉的心情,莫名地又好起来。 高文虎见状,便也将自己的荷包倒了,里面的东西与寿哥的一模一样。 高文虎忙装回荷包里,递给沈瑞道:“这不能要咧,这银子足有二两,怎么能要得?” 沈瑞推还给他,道:“连寿哥都晓得长者赐不敢辞,文虎就拿着……那平安无事牌是早先是寺里开过光的,带在身上没坏处……银锞子拿回去给高婶子,叫高婶子多买肉给你吃。穷文富武,想要练好武艺,可得多吃肉……” 高文虎还要推却,寿哥已经不耐烦,道:“大娘都叫了,侄儿都当了,收个荷包怎么了?难道你不当沈大哥是好朋友么?” 高文虎这才无话了,寿哥捏着荷包,想着徐氏的宽和慈爱,心中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看着沈瑞怎么都不顺眼,轻哼一声道:“看你就是惯在长辈跟前装老实的,明明长了十多个心眼,是个贼精贼精的人,话多起来又婆妈,长辈却当你腼腆少语,生怕旁人欺负了你去……” 沈瑞听了,暗暗磨牙。这熊孩子,哄人的时候一口一个“大哥”,损人的时候嘴巴又臭又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章 风云际会(二) 寿哥随口将沈瑞损了一顿,心中郁气散了不少,眼见花园在即,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就随后将手中的半截的竹竿扔了。 今日是上门做客,又不是上门乞讨,这碍眼的家伙事就扔了吧。 随后他便昂首挺胸,扬起下巴,立时跟小公鸡似的。 即便三人之中,寿哥身量最小,可这补丁叠补丁的装扮,带上这骄傲神态,倒是比身高魁伟的高文虎更惹眼。 沈全、毛迟与何泰之正坐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眼见沈瑞带了主客来了,三人便都客气的起身。 见寿哥奇装怪异,沈全与毛迟还罢,两人年纪大些,自有城府,何泰之却是眼睛一亮。 沈瑞已经给众人做了引荐,大家彼此见过,宾主落座。 因高文虎年长,沈瑞招待人时又是以高文虎为主,沈全与毛迟两个就也与高文虎寒暄起来。 待晓得他今年不过十三岁,沈全与毛迟两个则是惊叹不已。 沈瑞长得已经比同龄少年身量高,这个高文虎比沈瑞还高大半头。即便面带稚嫩,可要是不知道的,说是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这两人一个处事圆润,一个出身微寒,即便晓得高文虎只是平民小子,也并未有轻鄙之心。反而因是沈瑞的新朋友,两人爱屋及乌的,待高文虎也亲近几分。 高文虎虽性子憨实,却是知道好赖,感受到两人的善意,就将身上那点拘谨散尽,露出天真质朴的性子。 对比之下,奇装异服、神色傲慢的寿哥,就显得分外不讨喜。 瞧着沈瑞带他神色客气疏离,一副彼此不熟的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打了招呼后,便也没再理会寿哥。 寿哥见状,暗暗地瞪沈瑞一眼,觉得他真是小气,自己不过随口说他几句,倒是记仇了似的。 寿哥不过十来岁,哪里就真的一眼将沈瑞看透,评点个一针见血? 不过是他自己待人就是两个模样,心情好的时候,恁般乖巧的模样都做得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谁也入不得眼的。 不料信口胡诌,却是将沈瑞掩藏的性子说个七七八八。 沈瑞虽一时有所触动,倒是没有记仇,只是觉得寿哥这熊孩子蹬鼻子上脸,近之则不逊,还是冷着他点,他反而能装个好孩子模样。 即便是未来天子,能调教的时候也当调教。 眼见众人都围着高文虎说话,并不搭理自己,寿哥就觉得无趣。 他早已察觉何泰之盯着自己狠瞧,只因何泰之并没有露出瞧不起的模样,就没有理会,现下却是满心不顺,便没好气地问道:“你作甚老盯着我?” 何泰之见寿哥开口,眼睛更亮,凑到他跟前来,目光黏在他身上,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样子,如今京城流行穿这个样式百衲衣?”说到这里,又低头看他脚下:“哎呦!还有配套的鞋子!” 两人这一说话,众人便都望向二小。 寿哥觉得被剥了皮,面上滚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着何泰之眼中闪过的戏谑,恨不得一脚将何泰之踹开。 何泰之已经掉过头去,对沈瑞等人抱怨道:“叫我说,还是书院的规矩太死板,连如何穿衣都有要求,弄得我们这些人都跟不上京中时兴……” 虽不知为何寿哥出门做客这样装扮,可看着他窘迫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就晓得,这身装扮绝不是什么流行。 沈全便对何泰之嗔怪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下场,如今你不想着怎么连阵磨枪,还有心思去琢磨京中时兴什么衣裳?都云近朱者赤,何表弟也学着些瑞哥的专心吧……” 听提及学习,何泰之忙做了个告饶的姿态,苦着脸道:“求求全三哥且别提读书,我读书都要读得吐了,如今一听就脑袋疼……不是说好今日有瑞表哥的新朋友过来,大家跟着借光松快一日么?” 高文虎后知后觉,反应的慢,只当何泰之与沈全等人真是不曾见过这样式的装扮,生怕伤了寿哥的心,憨声道:“这是百姓人家常见的装扮,衣服洗的多就容易破,缝了补丁能再穿一年。就是我在家也常穿的,出门了才换上没补丁的服……” 他正经八百地解说起来,不卑不亢的,沈全还罢,何泰之这个始作俑者难免心虚,讪笑着道:“原来如此,是我见识短了……” 沈瑞之前没并未看到何泰之的神情,听他问话时,只当他真的不曾见过这样的衣服。 现下才反应过来,何泰之老家就是京郊乡下,每年都要回乡祭祖,哪里是养在宅门不知世情辛苦的贵公子? 这孩子是皮痒了,故意逗寿哥。 沈瑞不由暗暗担心,就望向寿哥。 寿哥本觉得何泰之不讨喜,装模作样来呕自己,不过瞧着他一提读书就头疼的模样,倒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小孩子都爱同大孩子一起玩,寿哥父母都为长,堂亲表亲中他排在第一。堂亲远在外藩,轻易不得见;即便张家那边有几个表弟、表妹,在他眼中都是鼻涕娃,他才懒得理睬。 眼前这几个人,除了何泰之与他同庚,其他人都比他年长。他并未觉得有什么隔阂,反而兴致勃勃地留心起几人来。 沈瑞这个族兄,是个脾气好的,比大家年纪大了一截去,也没有仗着年长就对大家管三管四的,行事说话间颇为照顾人。 毛迟这家伙,看着还真不像是已经十六岁的模样,个子也不高,说话慢声细语的,倒像是南边人的绵软性子。 这个何泰之则是“倚小卖小”,一口一个“全三哥”、“表哥”,可却是欠收拾的家伙。 沈瑞见寿哥时,寿哥正对着何泰之磨牙瞪眼。 沈瑞见他恼虽恼,却无怨愤之色,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下。 何泰之却是敢作敢当的性子,眼见沈瑞、沈全等人都隐带责怪,寿哥的小眼神也不善,晓得自己方才冒昧,便有心化解,坐在寿哥身边,小声道:“方才是我无礼,委实对不住……只是好好的你作甚如此打扮?” 寿哥不由一怔,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低声请教道:“有甚不对?哪里就露了马脚?” 何泰之看了寿哥一眼,带了几分得意道:“整匹马都露出了,还用找马脚?这补丁上的针脚虽粗,可用的却是松江细棉布。这样的布,看着寻常,价格并不比丝绸便宜。要不然也不会曾为贡品。虽说今上仁善,爱惜民生,停了松江贡布,可京城勋贵仕宦人家,用这布的也不少……” 将这布贩到京城的,就是沈家三房。 三房走礼,少不得二房这里。 徐氏见这布用着好,便也常往何家送。 寿哥不服气道:“不都是布么?还真的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你一个小子,又不是小娘子,怎么还留心起衣服料子?怨不得那个全三哥说你读书不专心,这心分得也太散了!” 沈瑞几个年长的,原本担心这两个小的相处不好,即便说着话,也多留心这头,怕这两个吵起来。 没想到这两个小的小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倒是热热络络模样。 实际上,何泰之这里已经恼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沈全年长,方才又是为他扫尾,说他两句他也听了;眼前这臭小子阴阳怪气的,嘴巴还真是臭。 只是碍于他是沈瑞的客人,何泰之不愿意与他拌嘴,便按捺住不快,便指了指沈瑞:“谁留心衣服料子?我早先也认不出,不过是瑞表哥不爱穿绸衣,多爱这种细棉布衣裳,连带着我娘也说这料子好,给家兄与我也做了几套……只是我穿不惯,觉得不如绸衣凉快……” 寿哥去看沈瑞的衣裳,的确是布衣,看着不过寻常,与外头读书人的装扮并无什么不同。 他便不再纠结之处,反而想起徐氏方才慈爱略带怜悯的眼神来。 若不是将他当成真乞儿,那为何还带了怜悯? 他还不知道,徐氏虽没有探问到寿哥底细,可对于他的来历也有了猜测。 只当他是哪个勋贵府邸不得志的小公子,丁点儿年纪,眉眼间就带了抑郁,混迹市井也没尊亲长辈管束。 要是有亲娘关爱的孩子,哪里会如此?多半是没了亲娘,亲爹后娶,才会让贵介小公子如此荒唐度日。 因这般猜测,徐氏才面带怜悯,即便看出寿哥是个不宽和性子,也无心阻拦沈瑞交友。 寿哥想不到这些,可也并不觉得徐氏作伪,就是觉得纳闷罢了。 饭时未到,大家总不能干坐着,沈瑞早已准备好了游戏牌子,道:“离吃饭还有些功夫,咱们来顽‘抓曹操’吧?” 沈全与毛迟点头道好,其余等人却是面面相觑。 “什么是‘抓曹操’?怎么顽?”寿哥问道。 沈瑞道:“原是南边流行的一个小游戏,酒桌上助兴的,简单易懂……我并没顽过,不过是听人提过,觉得现下也能顽……” 所谓“抓曹操”,跟后世曾风靡一时的“杀人游戏”有相似之处,论起来当得起“杀人游戏”的始祖。 将预先写好的“诸葛亮”、“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人名写成牌子,放在布袋或者罐子里,然后大家一人抓一张。 “诸葛亮”发令,点某位将军抓“曹操”。 被点名的将军报到,对坐上其他人猜抓。抓错了,罚酒一杯;抓到“刘备”,惩罚翻倍,且“刘备”伴饮一杯;一直到抓到“曹操”,一局游戏终了。 这是沈瑞在现在世面上各种常见的游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若是智能或棋牌类游戏,高文虎的脑子不够用;要是竞技类游戏,沈全、毛迟三个跟不上。这“抓曹操”简单易懂,也好上手,倒是正合适……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风云际会(三) 除了沈全见过幼年沈瑞的顽劣,晓得他早先并不是如今这样性子;其他的人,对于沈瑞的印象都差不多,就是个诸事不理、专心读书的家伙。 如今沈瑞主动提起游戏来,大家都便都很捧场。 尤其是毛迟与何泰之两个,一年到头到书院里读书,正是想要松快的时候。 待沈瑞将“抓曹操”的游戏规则说完,何泰之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既是酒桌上的游戏,都是用来罚酒的,如今不在酒桌上吃,用甚做惩罚?” 沈瑞笑道:“以茶代酒吧……” 除了沈全是抱着陪着弟弟们的心思之外,其他几人都对游戏本身有兴趣,即便觉得这惩罚太轻了些,依旧兴致勃勃。 沈瑞没有用凉亭里的茶,另吩咐小婢端了茶盘过来。茶壶还罢,个头与寻常茶壶差不多,可这茶杯却极为小巧,直径不过一寸,高只有八分,跟酒盅差不多。 何泰之不解道:“作甚上两套茶具,莫非有什么乾坤不成?” 沈瑞道:“表弟不用急,等开局了便晓得了……” 六人团坐,高文虎右手边是寿哥,寿哥往右,依次是何泰之、沈瑞、毛迟、沈全。 因在座总共是六人,除了“诸葛亮”、“曹操”、“刘备”必备竹牌之外,里面添了的“关羽”、“张飞”、“赵云”三个武将。 沈瑞取了预备好的抽口锦袋过来,将几个竹牌放进去,让高文虎先摸。 高文虎摸出一张一寸见方的竹牌出来,随即是寿哥、何泰之、沈瑞这样轮过来。 第一局摸到“诸葛亮”的是毛迟。 他就是南边人,对这个游戏正熟,将竹牌亮出来,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道:“孔明点兵,赵云听令,速抓曹操,莫待天明……” 沈瑞在旁,也在留意众人神色。 听到“赵云”名字时,何泰之与高文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沈全笑着亮着手中的竹牌,道:“赵云得令!” 沈瑞没玩过这游戏,都晓得留心众人表情,沈全是玩惯这个游戏,自然也早就留意。 不用说,何泰之与高文虎已经泄漏身份,这两人就是另外两个将军。那座位上不动声色的两个,就是“曹操”与“刘备”。 沈瑞还罢,幼年经历挫折,性情大变,有了城府。早些年还罢,行事之间还能看得透;如今渐大了,即便是年岁了五岁的沈全,有的时候也看不透沈瑞在想什么。 这个寿哥,十来岁年纪,看着是个任性肆意的,却也能做到神情莫辨,倒是叫人费思量。 一时之间,沈全倒是对寿哥的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他的视线在沈瑞与寿哥身上来回转了两圈,依旧看不出端倪来。 何泰之已经催促:“全三哥快些猜,左右猜错了不过罚杯茶……” 沈全笑了笑道:“好,那我就猜是瑞哥……” 沈瑞闻言,眉头却是一蹙,随即立时展开,翻开自己竹牌,上面用隶书写着“刘备”二字。 毛迟笑道:“全三哥不仅抓错人,还抓到‘刘备’身上,罚茶两杯,刘备陪一杯……”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取了茶杯,倒了三杯茶出来。 茶汤浅碧色,看着倒是上好茶水。 每杯不过七分满,毛迟挪了两杯放到沈全面前,剩下一杯放到沈瑞面前。 沈瑞却不着急吃茶,笑吟吟地望向沈全。 沈全却是不由多看了沈瑞两眼,慢悠悠的地端起一杯茶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茶水是温的,实闻不出什么。 可沈全晓得,即是作为惩罚用的茶汤,肯定不是寻常东西,否则沈瑞也不会换了小杯子。 一杯不过一口的量,沈全就一口吃尽。 随即沈全眯了眯眼,将另一杯茶也一口咽了,随即去看沈瑞。 沈瑞倒是寻常吃茶的模样,端着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分三口吞咽了事。 沈全看着,眼中露出诧异来。 毛迟道:“惩罚茶也吃了,继续猜抓吧……” 沈全这回没犹豫,直接指了寿哥道:“这是曹操!” 寿哥本隐带得意,正与何泰之低头说话,结果一下被逮了正着,只好不甘心地翻开眼前的竹牌来,上面正是“曹操”二字。 毛迟又倒了一杯茶,传到寿哥手中。 寿哥端着茶杯,却没有着急吃,而是抬头看了沈全与沈瑞一眼,正好这两人也在看他,视线对碰了个正着。 寿哥挑了挑眉,低着头将茶饮尽。 等再抬头时,寿哥脸上却是添了笑,大声道:“再来!” 新的一局开始,高文虎是“诸葛亮”。 不过,他亮出竹牌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是好半天不吭声。 寿哥道:“高大哥,你快点兵啊,关羽、张飞、赵云哪个都行……” 高文虎却是摸了摸后脑勺,为难道:“我忘了词了,毛大哥方才说的那些我没记住……” 毛迟温煦道:“那词不是固定的,直接点人名就行……” 高文虎点点头,憨笑道:“那我就点‘关羽’抓‘曹操’……” 话音未落,何泰之已经带了几分兴奋举起手中竹牌:“我是关羽!关羽得令!” 不过将剩下可能是“曹操”的四人看了一圈后,何泰之有些懵了。 他使劲地瞪着眼睛,想要从大家脸上看出丝毫线索来,可剩下四人,两人是会玩的,剩下两人是惯会装模作样。 何泰之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也瞧不出哪个像“曹操”。 他只能胡乱猜道:“寿哥是‘曹操’……” 众人望向寿哥,寿哥嗤笑一声,翻开手中的竹牌,上面书着“张飞”。 “嘻嘻,猜错了,我这就吃茶!”何泰之道。 高文虎倒了茶,伸着胳膊递了过来。 何泰之接了,就往嘴里送,随即却是“噗”的一声将半口茶喷了出来。 幸而寿哥往后躲了一步,否则就要被喷个正着。 何泰之的脸挤成一团,伸着舌头道:“这是茶?这么苦?” 说完这一句,他反应过来不对劲来,先看了看那壶茶水,随即看了看沈全、沈瑞,又看身边寿哥,哭笑不得道:“苦成这样,你们几个也受了,还装成寻常样子,还真是厉害!” 寿哥眉眼弯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沈全笑道:“这是苦丁茶,清心败火的好东西,我家也有,早年吃过几回,不过今日这壶泡茶汤泡得浓,一时没瞧出来……”说到这里,望向沈瑞道:“倒是瑞哥,记得是不吃苦的,没想到今儿弄出这茶来……” 沈瑞摊手道:“母亲近日给我准备的,我同寿哥想的一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何泰之不解道:“好好的,姨母让瑞表哥吃这个作甚?你不是连苦瓜都不吃么,受得了这个苦?” 沈瑞摸了摸额头上的红疙瘩,讪笑两声,道:“最近天热,有点上火……” 沈全望向沈瑞,似笑非笑的,看的沈瑞直发毛。 寿哥嗤笑道:“还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白了就是自己难受见不得旁人好,旁人难受了你心里便也舒坦了,这叫‘损人不利己’……” 沈瑞忍不住又磨牙了。 这般精挑细选,连惩罚的东西都不敢用白开水,怕白开水喝多了也伤身,用了这养生保健的苦丁茶,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眼前这熊孩子。 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在,沈瑞并不觉得今日沈家这小聚会的细节会满了宫里。 又自然,又要稳妥,他容易么? 至于恶趣味的想要看看大家喝苦丁茶的笑话,那不过一丁点儿的心思。 说了这些话,喷出半口茶,可何泰之剩下的处罚还是免不了,那半杯茶还需吃。 看着还剩下大半杯的茶汤,何泰之苦着脸,后悔不已。 早知这茶汤这样苦,他就不该学沈瑞吃茶时的儒雅模样,应该一口折进嘴里才对,那样一口都喷出来,也省的再遭罪一回。 寿哥见他这般模样,却是开怀,眉开眼笑道:“方才你老催促旁人,如今怎磨磨蹭蹭起来?快些吃了,还得继续抓呢……” 何泰之晓得是避不开的,满脸苦大仇深,将剩下的茶一仰脖倒进嘴里,使劲地咽下去。满嘴苦涩,苦得他咧着嘴,眼泪花花的。 毛迟见了不忍,忙到了一杯正常的茶水递过去。 何泰之满脸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吃了满杯,嘴巴里的苦涩才去了些。 遭了这大罪,何泰之继续猜抓时,哪里还敢信口胡说?他面上就带了郑重,目光在沈全、毛迟、沈瑞三人脸上转来转去。 剩下那三个,即晓得游戏规则,如何会在脸上露出来? 何泰之并不是笨人,虽第二局还没完了,可对于这游戏的关键也看出个七七八八,明白过来为何上一局时沈全只在寿哥与沈瑞两个之间选“曹操”,对于他与高文虎看也不看一眼,定是因他们两个的神情泄漏了身份。 “寿哥,求援手!”何泰之眼睛眨了眨,看了一圈后,立时有了定夺,转身对寿哥道。 寿哥本幸灾乐祸,眼见何泰之要拖自己下水,诧异道:“咦?还待求援的?” 这句话却是看着沈全问的。 毕竟沈瑞方才说过,他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毛迟年纪不大,看着又是性子乖顺的那种老实孩子;沈全年纪最长,到了参加酒局聚会的年纪。 沈全点头道:“倒是并无不可,不过许不许求援,需要剩下的人定夺,只要有一人反对就不行。若是许了求援,要是援军认错了人,将军就要惩罚翻倍……同理,要是‘曹操’被援军抓了,也要惩罚翻倍……” 何泰之闻言,立时望向毛迟与沈瑞,目光烁烁,道:“有人反对么?”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风云际会(四) 何泰之这点小聪明,大家哪里看不出?不就是想要让大家自己露马脚。 毛迟与沈瑞两人相视笑,齐齐点头道:“许求援手!” 剩下的沈全,当然也不会反对。 何泰之从三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有些怏怏地去看寿哥。 寿哥来了兴致,摸着下巴,打量沈全等三人,可实看不出什么。寿哥也浑不在意,反正沈全也没说“外援”要陪着受处罚,便随后指了指毛迟。 毛迟笑吟吟地翻开眼前竹牌,上面写着“赵云”二字。 何泰之的眉毛立时耷拉下来,觉得嘴巴里苦苦的。 毛迟却是笑呵呵地取了茶壶,给何泰之倒了两杯茶。 眼见众人都瞅着,又有新朋友在,何泰之咬着牙,将两杯茶都吃了。 寿哥本以为自己猜错人,何泰之会嗔怪自己,正准备如何反击,没想到何泰之痛快认罚,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他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将旁边的果盘送到何泰之跟前,道:“快吃几粒樱桃压压……” 何泰之苦着脸道了谢,抓了半把樱桃塞到嘴里。 看着沈全与沈瑞,寿哥有些为难了。 这两人一个是“曹操”,一个是“刘备”,抓到“曹操”还好说,抓到“刘备”何泰之这小子就要吃四杯苦茶。 并非是他心疼何泰之,只是不愿意显得自己太笨,连个猜抓都抓不准。 他正迟疑间,就见沈全对自己眨了下眼睛。 寿哥还当自己看错了,又望向沈全,就见沈全仿佛不在意似的伸出手指,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寿哥飞快地瞟了沈瑞一样,见沈瑞正侧身与旁边的毛迟说话,并未看到沈全的小动作,嘴角不由弯了弯,开口道:“沈三哥是‘曹操’!” “哎呀,被抓着了!”沈全亮出自己的竹牌来。 他暗中示意,倒不是为了去讨好寿哥,只是见何泰之一口气吃了四杯苦丁茶,有点不忍心这孩子继续吃下去了。 大家认识几年,何泰之年纪最小,即便是游戏之中,沈全也忍不住想要呵护一二。 至于自己,虽不像是沈瑞那样拱火拱到脸上,可年轻气壮,也正是火力壮的时候,多吃两杯苦丁茶也没什么。 何泰之在旁,已经拍手道:“寿哥真厉害,这回抓到了……若是让我抓,多半还要抓瑞表哥……” 沈全只当寻常吃茶似的,吃了两杯苦丁茶。 何泰之看着他如此轻松的模样,想着自己方才“欲仙欲死”的模样,就有些不平衡,盼着其他没尝过苦丁茶的几位也都尝尝。 又是几局游戏下来,座上诸人,一个都没落下,或多或少都吃了几杯茶下来。 只因越到后来,大家花样越多,有故作破绽骗人,有被求援后专门歪着点人的。嘻嘻哈哈之间,大家伙倒是没有开始的生疏,都熟稔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这两个小的,也成了好伙伴。 这两人都是心智早熟的孩子,寻常都是同年长的人相处,同龄的朋友还真是没有。 两人又都是爱顽的年纪,说起吃喝玩乐来,是各种兴致盎然。 大家嬉闹的功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沈瑞并未让厨房预备席面,而是吩咐人腌制了各色肉类,做了肉串与蔬菜串。 又寻了两块凹形槽铁代替烤炉,从库房里找出去年剩下的松木炭,准备花园烧烤。 不过考虑到大家都是初次动手,动手能力不熟,沈瑞还是吩咐人准备了几盘凉拌小菜与几盘子点心面食。 至于喝的么?考虑到大家的年纪,酒是没有的,只有新压的樱桃汁。 等长寿、长福带了小厮将一应东西送到花园,不仅寿哥与何泰之带了雀跃,连沈全、毛迟等人都觉得新奇有趣。 看来大家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吃法。 寿哥与何泰之不用人让,就已经抢着要自己动手。 沈全与毛迟年纪大了,带了几分矜持,在旁看着。 沈瑞则是不放心寿哥与何泰之两个的手艺,自己用另外一个烤炉给二人做示范。 结果寿哥与何泰之毛手毛脚的模样,看的大家心惊胆颤,倒不是怕两人糟蹋东西,而是怕他们烫着自己个。 沈瑞见状,忙请沈全上前帮寿哥,毛迟上前帮何泰之,自己招呼了高文虎,最后大家一起动手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却不肯闲着,围着大家,一会儿张罗洒盐,一会儿张罗花椒粉,也忙活得热闹。 说起来,对于烧烤这件事,沈瑞也是“纸上谈兵”。 他这“示范”都没做好,何况其他新学者? 结果大家兴奋了半天,烤出来的东西还是受热不均匀,卖相委实不佳。幸而食材新鲜,肉类也腌制进盐津,味道倒是不错。 大家自己动手烤出来,挑剔就少了,觉得还美味。 等到烤好第二盘时,看着就有些样子了。 到了第三盘时,沈瑞就叫挑拣起来,吩咐人分了一份,一份送到上房,一份送到玉姐处。 上房里,四哥已经睡了。 三太太正陪着徐氏用午饭,见沈瑞送来吃食,不由笑道:“二哥还真是孝顺……” 徐氏笑道:“吃食还是小事,二哥是真心疼玉姐呢……” 三太太好奇道:“又给玉姐打首饰了?” 徐氏笑着摇摇头,道:“早上随全哥过来的毛家小哥,弟妹瞧着如何?” 三太太道:“身量不高,不过瞧着谈吐,倒是个斯文守礼的孩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是二哥的朋友,那定是错不了……” 徐氏道:“那是翰林院毛状元的长子,昆山人士,今年十六,尚未婚配。” 三太太笑道:“这可不是顶好的女婿人选,这回大嫂也不用为玉姐的亲事发愁了。” 徐氏笑着点头,心中却也没有十分把握。 论起家世来,两家做得亲事。即便毛澄是状元,前程似锦,可家里是匠籍,祖上无功名,并不算什么高门。玉姐虽是嗣女,却是大老爷的亲侄女,嫁过去算不得高攀状元门第。 没有女方上门提亲的道理。 可这样好的女婿人选,错过了就不好找了。 花园中,一片狼藉,大家吃了个肚圆。 沈瑞倒是没有撑着,不过见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腆着肚子,也怕两人吃多了肉积食不克化,就带着大家投壶。 说起来,沈家也有小校场,就在中路一个跨院,里面也有靶子、石墩子之类的东西。这是去年沈珏他们随三老爷读书时,大老爷叫人收拾出来的,让他们在读书的同时,也锻炼锻炼身子骨。 不过想着寿哥逞强好胜的性子,沈瑞可不敢将人往那边领。 若是寿哥非要拉一石弓,伤了胳膊,说不得宫里那位就要将自己列入黑名单。要不是想要让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彼此相熟起来,就是这顿饭沈瑞也不会安排的这么出格。 既知晓寿哥是个爱玩的,最好的抱大腿方法就是跟着一起玩。 消了一会儿食,沈全与毛迟先走了。 半月才休一日,他们还有其他安排。 在走之前,沈全将沈瑞拉到一旁,小声道:“大伯娘让你败火,是为你好。你才十四,可不好过早接触房事,要不伤身……等过两年,大伯娘肯定会有安排,你别着急……” 沈瑞闻言,哭笑不得,讪笑两声,道:“我晓得了,不用三哥劝我,我一点也不急……” 沈全只当他臊了,拍着他的肩道:“都是男人,有甚不好意思开口?长大了都晓得想女人,又不是过错?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去?” 听沈全提及这个,沈瑞倒是有些好奇。 他对冬喜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意淫过两回,都有些舍不得冬喜嫁人;沈全那个屋里人,可服侍他小两年,难道真舍得放出去? “三哥的屋子人真要在成亲前打发了去?到底是服侍了三哥一场?”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全闻言,面上添了几分不自在。 沈瑞见状,不由后悔,忙道:“我多嘴了!” 郭氏立下这样的规矩,对于五房的儿媳妇们是好事,对于家宅安定也有益处。总是听到旁人家婆媳纷争,就是四房当年婆媳也是一场官司,可五房那里,婆媳却不见龌蹉,相处得亲亲热热的,真要说起来,同郭氏对媳妇们的维护也不无关系。 只是人心肉长,男人对于自己的女人难免怜惜。沈全未必就舍得将屋子里放出去,自己直接问出来,有点不知趣。 沈全神色黯然,道:“翠羽已经配人了……” 翠羽就是沈全前年收的屋里人,并不是他身边的婢子,是郭氏房里的二等婢子,相貌娇美,人也温顺,沈瑞也是见过的。 沈瑞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沈全虽然已经定亲,婚期定在明年。现下遣翠羽出去,沈全即便心中不舍,一年半载也忘得差不多。 没想到不是送回松江,而是直接在京城配人。 看着神色黯然的沈全,沈瑞明白郭氏此举的用意。 沈全看似通透世故,可实际上是心肠极软的性子,翠羽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又陪他从消沉中走过来,由怜生情也是并不意外。 倒是郭氏的手段,这般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因沈全是幼子就多怜爱几分。 沈瑞怕沈全心中生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归根结底,婶娘还是为了三哥好……” 沈全苦笑道:“放心吧,我还能狼心狗肺地怨到父母身上?我只是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 沈瑞虽看起来老成持重,可毕竟年岁在这里摆着,沈全也不好太细说,带了几分怅然走了。 看的沈瑞心中也有几分抑郁。 因这几个月备考辛苦的缘故,徐氏担心他身体亏虚,各色补汤补着,结果就是补得他“上火”。 晨勃之类的不用说,还梦遗了两回。 待看到徐氏身边的妙龄婢子时,沈瑞的视线也偶尔被牵引,是身体里面觉醒的雄性本能。 不过是既成道德观约束,使得他对于美婢的“暗送秋波”面上都无动于衷,不过偶尔还是有心跳加速的时候。 经历了第二回青春期的沈瑞晓得,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沈瑞并不是禁欲之人,不过让他仗着身份对身边的婢子动手,他又舍不下那个脸。只有懊悔自己有个年幼的未婚妻,怎么就小了四岁?要是大四岁,说不定现下他就能准备成亲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风云际会(五) 沈全与毛迟走了一会儿,高文虎与寿哥也该走了。 沈瑞这里还罢,知晓寿哥身份,晓得是轻易见不着的。自己三月之内见了两遭,虽结了缘分,可福祸不定,以后见不见的并不强求。 何泰之这里,难得遇到投契的玩伴,对着寿哥恋恋不舍起来:“你我虽只见了一遭,可既做了朋友,往后还是当常来常往的好。什么时候再见呢?” 寿哥得了新朋友,不无欢喜,可行动之间不得自由。这次来沈家,还是央求了许久的结果。 何泰之见他迟疑,只当他家里管束的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童子试的缘故,你家里勒令你闭门读书?你是明年下场?” 寿哥苦着脸,点了点头。 左右都是读书,虽说不是为了科举,可也足以让寿哥拘的慌。 何泰之眼睛一亮,指了指沈瑞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个县府两试的‘案首’摆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只管与家中长辈说去,说不得尊亲还巴不得咱们在一道读书呢?我原也读书读得燥,心烦的时候捧着书本半日功夫也瞧不进去一个字去,随着瑞表哥一道读书后,学习的时间虽比自己在的时候长了,却不觉得累,反而学进去了。” 寿哥眨了眨眼,道:“这是尚书府邸,你与沈家是表亲,往来自是无碍的……寻常外人,沈尚书与沈夫人怎会允许他扰了沈大哥学习……” 听他这样一说话,何泰之也不好自说自话。 沈瑞允他过来一起备考,对他也多有提点之处,自己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再来一个沈瑞还真的未必乐意。 何泰之不由讪讪,望向旁边的沈瑞。 沈瑞只当没听见,正同高文虎说起武举的事:“武举也要考策论,是避不过去的,不过到底不比文科费事,拢共就几本书,你一年啃一本下来,有个六、七年的功夫也差不多。” 高文虎苦着脸道:“沈大哥,我真不是读书材料,兵书也是书,我认识字就是看不懂……” 沈瑞道:“寿哥怎么说?” 高文虎耷拉着脑袋:“寿哥说让我尽力,实在读不进去也没法子……” 沈瑞安慰道:“你才十三岁,也不用太着急,先学两年看……” 寿哥见沈瑞只留心高文虎,不怎么搭理自己,就不乐意了,想着何泰之方才的话,便笑嘻嘻道:“沈大哥,以后我能不能过来寻你一块读书?” 他想要看沈瑞怎么推托,不想沈瑞却是点头道:“欢迎之至!” 寿哥一愣,挑眉道:“你也不问问我是哪家的?就敢让我随意出入沈宅?” “那你是哪家的?”沈瑞从谏如流地问道。 寿哥卡壳了,吱吱呜呜说不出来。 何泰之却是不干了,埋怨道:“你这人恁地不实在!这样的装扮,又隐姓藏名的,哪里有这样交朋友的?” 寿哥被指责得满脸涨红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长辈们管的严厉……” 何泰之不以为然,撂下脸道:“我们是街头的地痞流氓,还是见不得人的狐朋狗友?就算你是公侯府邸出来的小公子,难道身份就比大家尊贵了去?我们这些人,竟还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寿哥今日欢欢喜喜地大家顽了半日,正是满心舍不得的时候,就被何泰之这样连番指责,不免心中委屈,圆圆的眼镜瞪着沈瑞,里面带了几分恳求。 在他看来,沈瑞虽有些装模作样,可行事算是大度洒脱。二月里在羊汤铺那回,即便晓得他身边带了随从侍卫暗中跟随,过后也没有多啰嗦一句。 何泰之这样的性子,就有些咄咄逼人。 并不是他不实在,而是他真要将身份亮出来,别了尊卑,还怎么做朋友? 就是高文虎这里,能将尚书公子当成新朋友,也未必敢将自己当朋友。 沈瑞见何泰之越说越恼的模样,皱眉道:“寿哥即不说,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好朋友只当互相体恤,斤斤计较不是为友之道!” 何泰之被说的抹不开脸来,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瑞表哥抱不平!瑞表哥读书这么紧,还抽出一日功夫请客,又专门找了我们来当陪客,这般看重新朋友。可寿哥这样装扮上门不说,连身份也遮遮掩掩的!” 沈瑞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刨根揭底?难道寿哥是公侯公子,就要趋而奉之;寿哥是寒门丐户,就避而远之?表弟向来不是那等挑剔门第的势利人,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有何要紧?” 何泰之被说的讪讪,对寿哥作揖道:“是我言语刻薄,给寿哥赔不是!” 寿哥带了几分不自在,小声道:“没事,我不怪你!我也有不厚道之处。” 何泰之脑补一番,带了几分怜悯道:“你家尊长定是拘你拘的紧了,使得你正大光明交朋友都不敢……不过没关系,咱们私下里交好……等过几年大了,大人们就不会这样约束人……” 寿哥忙不迭点头道:“好,好,以后得了功夫,可要常在一起顽……” 这两个孩子,说话之间变脸,说话之间又好了。 沈瑞在旁看着直乐,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若是让他像何泰之这样天性自然地寿哥凑到一处,他还真的做不到。 不过寿哥虽将何泰之当成小伙伴,可对自己也多了亲近、信赖之意,这就是沈瑞的收获了。 出了仁寿坊,看着高文虎与寿哥去了,沈瑞与何泰之方回转沈宅。 “瑞表哥,寿哥到底是哪家的?”何泰之忍不住问道。 沈瑞摇头道:“不晓得,观其气度,门第不会太低。我来京城的时间不长,表弟对于京城的公侯府邸知晓的多么?” “勋贵与文官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有名望的几家时常传出些消息之外,其他人家外人知晓的并不多……”何泰之道。 何泰之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即便勋贵与文官不是一路人,可大家眼下还小,并没有入朝,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可避讳处。 “是我鲁莽了,幸好他没答应过来沈家读书。这半日功夫,哪里听他提过读书?看来是不爱学习的,勋贵有恩荫,并需要走科举之路,一处顽还罢了,一块读书的话,未必能学到一起去。”何泰之后知后觉道。 沈瑞没有在意,要是寿哥能将沈家当成“学堂”,时常过来读书,他是乐观其成的。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偶尔出宫放风有可能,时常出来的话不可能。作为大明帝国唯一的皇子与储君,一身关系到社稷江山,行动之间岂可轻便? 何泰之直接回家去了,沈瑞则是去了上房。 三太太已经带了四哥回去了,徐氏正笑吟吟地与一个婆子说话。 见沈瑞进来,那婆子忙从杌子上起身道:“见过表少爷……” 沈瑞听着这称呼,看着也面善,便道:“是姨母叫妈妈来接何表弟?何表弟方才家去了……” 那婆子堆着笑道:“我们太太打发老奴来向姨太太报喜,我们姑爷打发人进京报喜来了……”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徐氏已经问道:“你们太太可说什么时候打发人南下?” 那婆子欢喜道:“今儿上午接到信,太太就开始张罗,人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亲家老爷那边的消息,两家管事要结伴出京……” 徐氏点头道:“我晓得了,明儿过去给你们太太贺喜……你先忙去吧,我不虚留你……”又叫婢子赏了荷包。 那婆子乐呵呵地告辞了。 沈瑞才回过神:“母亲,是何表姐有身孕了?” 徐氏笑着点头道:“听说出了京就开始害喜,算下来正好是月里的孩儿,这是难得的福气。幸好她身体结实,走的又是水路,总算太太平平回乡,如今算下来已经五个月了……” 对于这个外甥女,徐氏始终有牵挂着。怕她念着前情,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丈夫,夫妻之间生了嫌隙。如今有了孩子,徐氏的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沈瑞也跟着欢喜不已,却是站在王守仁的立场。 王守仁年过而立,而未有嗣,外头早有闲话。他发妻在时,还有人说他是惧内,才没有纳侧延续血脉;等到发妻故去,闲话就难听起来,不乏有质疑王守仁不行的。 如今何氏有妊,不管是男是女,之前的流言蜚语都不攻自破。 紫禁城,乾清宫。 寿哥早已换下那身百衲衣、那双百衲鞋,换了朱色常服,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这半日见闻。 弘治皇帝笑着听了。 在开国历代帝王中,他子嗣最少,除了夭折的一子一女外,就只剩下眼前这一根独苗。 从襁褓中开始,太子就被他安置跟前,亲自教养大。 儿子天资聪敏,做老子的也与有荣焉。不管多么疼宠这个孩儿,他都心甘情愿。若是可以的话,他愿意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他晓得这半年来,儿子被拘束得狠了,才对读书越来越反感。 因此,对于儿子偷跑出皇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寿哥滔滔不绝地讲道:“沈家可真是读书的人家,那个沈全兄弟三人,都走科举仕途,老大三月里才从翰林院散馆,如今就在詹士府,之前孩儿都没留意,老二是举人,他自己明年也要回乡去考秀才;毛迟是状元的儿子,一提科举他就头疼,生怕考的不好了,被人笑话‘子不肖父’;何泰之与孩儿同庚,已经过了府试,如今跟在沈瑞身边,准备六月里的院试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天威莫测(一) 寿哥将今天见过的朋友点评了一番,又将新尝的吃食说了一遍,弘治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心中纳罕不已。 寿哥这两年最讨厌读书,对于入宫直学的翰林们都是满心不耐烦,今日却能与几个读书种子谈天说地。还有那吃食,寿哥向来挑食,豆腐类的菜肴是向来不吃的,方才还夸起豆腐干烤着吃好吃。 寿哥一口气说完,小脸上就露出几分恳求。 弘治皇帝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才回来,就惦记下次出去玩了。 “认识的新朋友既是书院读书的学生,那也不是日日得空的,就算你想出去寻他们玩,他们也没空。”弘治皇帝温和地说道。 寿哥眼睛一亮,道:“父皇,他们那边望朔日休假,那等到十五孩儿再去寻他们耍?” 弘治皇帝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不是说沈瑞与何泰之要参加院试,在考试之前他们应是没空呼朋唤友吧?” 寿哥闻言,意兴阑珊:“是了,倒忘了这个了……何泰之还念了一句想要下次再见,沈瑞那家伙却是提也没提,定是怕我寻他玩,耽搁了他读书……” 沈瑞从出生到现下的详细底细,早已写的详详细细,在皇帝案桌上放着。 弘治皇帝没有拦着儿子与其再次交往,也是看在沈瑞勤奋好学上。希望寿哥能受到影响,不再那么厌学。 加上方才寿哥提及的几个新朋友,沈全倒是寻常,何泰之与毛迟的老爹,一个常入宫直讲,一个是弘治钦点的状元,提起职位人名来,皇帝哪里会不知晓? 虽没有见过那几个孩子,不过能同沈瑞交好的,定是也好学向上。 弘治皇帝心中生出几分希望,道:“今日里他们可是提及科考之事了?他们几个的功课如何?” 寿哥想了想,道:“也提了几句,听着他们说话的意思,沈瑞已经是‘案首’,院试定过的;何泰之那里,倒不像是十分把握,好像过于不过两可之间。毛迟中秋后回原籍备考,沈全好像也要回松江呢。” 其他人都比寿哥年长,倒是何泰之令弘治皇帝颇为意外:“何泰之与寿哥同庚,要是能过院试,可就是小秀才……” 寿哥不服气道:“不过是秀才,有何了不起?杨学士十二岁举与乡,中秀才的时候不是更小?杨家长子杨慎也是十二岁过的院试,听说他家老二年纪不大,也开始做时文了……” 听着这话,弘治皇帝有些酸意。 詹士府众属官中,寿哥对杨廷和多为敬重。 在东宫任直讲的几位先生中,杨廷和的课风趣易懂,确实比其他夫子讲的精心。 要不是有杨廷和这样的先生在,怕是寿哥对于学习就越发厌倦。 弘治皇帝既觉得杨廷和不错,备课用心,又不愿意他影响儿子太多。 他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寿哥的头,道:“是啊,不过是秀才,又有何了不起?即便以后他们中了进士,也不过是寿哥的臣子……” 寿哥一愣,抓住弘治皇帝的大手,满脸顽皮道:“让他们做父皇的臣子,孩儿悄悄地与他们做朋友,等到他们以后晓得孩儿身份,定会吓一跳……” 弘治皇帝想着自己的身体,越发心酸,抬头望向远处,目光有几分迷茫道:“都是父皇不好,没有给寿哥添几个弟弟妹妹,让寿哥孤单了。若是你二弟没有夭折就好了,你也能多个臂膀……” 寿哥闻言,后背一僵,眼中露出几分惊骇与痛苦。 衣袖里的拳头紧紧地握着,他挑了挑嘴角,心中冷笑不已。 若是他那个好二弟没有夭折,那他这个太子还能平安长成么? 若不是那位存了旁的念头,怎么会故意安排小内侍在他身边引得他淘气?若不是父皇真心疼爱,加上只有这一个儿子,怕是早就厌了他。 老天有眼,二皇子夭折,再落地的是公主,也没有站住。这紫禁城内外,依旧只有他一个皇子。 不管那人心中做何想,人前人后却必须摆出慈母的模样。 不过对于那人的私心与变脸,父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将他身边的侍从都换了一遍,父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多了…… 仁寿坊,沈宅。 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徐氏便对他说起今日沈瑞花园待客之事,重点提了毛迟。 “我原本还琢磨瑞哥怎么好好地想起在家招待朋友,见了毛家小哥才有些明白过来……论起年岁与门第来,毛家小哥可不是个顶好的人选?比玉姐大三岁,性格看着温和……”徐氏道。 对于状元毛迟,沈大老爷自然晓得其人。 “既是十六了,怎么连童子试都没过?”大老爷关心的还是本人的读书资质。父母在好,本人不争气也没用。 “听瑞哥的意思,是毛家不打算寄籍,所以去年才没回原籍,定好的是今年年底回去,明年童子试、后年乡试一口气地考下来。他是瑞哥的同桌,瑞哥说他的功课比瑞哥还好三分,童子试无碍的,就是乡试说不得也可期……”徐氏道。 既是状元之子,学问上又是沈瑞认可的,大老爷便点点头。 至于毛家祖上是匠籍之事,大老爷倒是并无挑剔。即便是匠籍又如何?从毛澄考上状元开始,毛家就已经改换门庭。毛迟本人又是读书种子,毛家只有一代比一代好的。 至于这媒人之事,大老爷倒是并不愁。 王守仁虽不在,王华可是在京。实在不行,还可以再请何学士帮一次。 至于女方主动提及亲事,并不是丢脸之事。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即是觉得女婿好人选,就没有必要端着架子,平白错过。 只要娘家父兄靠得住,嫁妆体面,毛家还会慢待玉姐不成? 自己觉得人丁单薄,担心瑞哥以后在官场上助力不足;毛家还不如沈家,不是更需要助力? “沈瑞,你来陪孤玩!”一身金黄蟒服的小少年趾高气扬道:“孤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小伙伴都没有,好不容易认识了你,咱们在一处……” 沈瑞站在少年对面,面上似是受宠若惊,心中却隐隐得意。 就听那小少年道:“你进宫陪孤,还是先净身吧……” 旁边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呼啦啦的上前,制住了沈瑞。 沈瑞想要挥拳,可架不住锦衣卫人多,被死死地按住地上。旁边几个面上无须的宦官手中拿着八寸长的剃刀,“咯咯”地笑着,冲着沈瑞过来…… “不要!”沈瑞浑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他忍不住往胯下望去,小兄弟虽是蔫头蔫脑的,却是完完整整地在。 沈瑞不由失笑,好好地怎么做起这样的梦来? 都云“伴君如伴虎”,看来自己在面对寿哥时表现得淡定从容,可心中不无担忧,生怕有半点不妥当脱离自己的掌握。 如今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又是历史上有名的任性皇帝,毕竟不是寻常少年。要是寿哥任性起来,岂是他能兜得住的?要是真的宫外惹出是非来,说不得自己就要顶缸。 如今有了这样的渊源,以后做了君臣,也有一份旧情在,就已经比旁人强出许多,自己要是再谋算其他,才是贪心不足。 即便寿哥年幼,可宫廷里那位九五之尊可不是能算计的。 自己那点心眼子,还是隐起来的好。 反正自己已经成了杨家女婿,未来正德朝都有了靠山,还是勿要再想着投机取巧的好。要不然不小心落了痕迹,就不是福,而是祸了。 想到这里,沈瑞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待客下来,他身心俱疲,就是因有欲求、患得患失的缘故。 这都不像自己了。 沈瑞既有了决定,对于高文虎与寿哥就渐少提及,又开始了抱书苦读的日子。 何泰之本有几分淘气,可被沈瑞带的也起了好胜心,每日在沈家读书不说,即便回到家里,也要读书到三更。 小徐氏见状,心疼不已,劝了两回,哪里是劝得住的? “瑞表哥得了县府试案首,院试准过的,还手不释卷,一刻不敢松懈;孩儿这里心里还没底呢,哪里敢偷懒?”何泰之振振有词道。 小徐氏既是欣慰幼子懂事,又是心疼他刻苦,对丈夫抱怨道:“他才十二呢,哪里就这样着急了?老爷也不劝劝。” 何学士摇头道:“这才是正经读书的样子。外头的寒门士子,哪个不是如此刻苦?小二占着有点小聪明,以往不过是取巧罢了,读书并不专心。如今有瑞哥在旁,见贤思齐,这才有了开始用功起来,我们不说鼓励,怎么能拦着?” 小徐氏担心道:“这伤了身子骨了怎么好?” 何学士道:“无需担心,不过这一、两个月。以小二如今的课业,即便侥幸过了院试,岁科考试也是过不了,乡试要过几年。知子莫若母,小二的脾气你这当娘的还不知道?不是个有长劲的,如今不过是一口气抻着,过了院试自己个儿就泄了。” 小徐氏想想幼子的脾气秉性,确实如丈夫所说,就不再啰嗦此事,只是盼着院试早点过去。 到了六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三年两次的院试也临近。 杨廷和虽早就考校过沈瑞的学问,不过临了临了,还是在休沐日将他叫到家中。 虽说在科举仕途上童子试不过是起步,实不算什么,可杨廷和还是希望沈瑞能取得一个好成绩。要是沈瑞得中“小三元”,岁科考试也就不担心了,说不得明年就可以参加乡试。 乡试不比会试,不拘名次先后,只要过了就是好事。反而是会试,因进士与同进士之间天差地别,要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等两科再下场较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天威难测(二) 院试只考两场,分“正场”与“覆试”,考试完三、五天内,就正式出榜。 顺天府院试,实际上是直隶一地的院试,共有府八,直隶州二,属州十七,县一百余的童生齐聚京城。 参加人数,比顺天府乡试与会试的人还多。 院试考场就是府试考场所在,只是同上回相比,这次考场布置比上次更为紧密,考生的座位缩到两尺一位,要是两个胖子相邻,就要伸不开胳膊了。 幸而府县试前十的考生,要“提堂”考试,不必在外头的考棚中。 坏处就是学政官与知县、知府不同,县试、府试时的主考多是露个面,安排人手盯着考堂就下去了,学政官却是坐得住的,从头到尾地盯着堂上诸生。 如今顺天府学政,乃去年从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官,是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 这是他主持的第一次院试,沈瑞并没有什么考试的机巧可投。不过何学士曾将此人的文章整理过两份,给沈瑞与何泰之看了。 此人做了十多年翰林官,行文风格已经是标准的馆阁模式,做出的时文也都是一个套路。 这样的文章,对于沈瑞来说并不难。 另外此人性情中庸,性子老成低调,是个不爱张扬的人。 沈瑞思量一番,就没有头一个交卷,而是等三人交卷后方起身,依旧是“头牌”出考场。 院试参加的考生多,“正场”结果就要五天后才能出来。“覆试”则是在“正场”结果出来后,“正场”取中的童生,才能参加“覆试”。 “覆试”时除非表现的不好,否则差不多都会过了,出来的排名就是本直省生员排名。 “正场”结果出来,并不是报差报喜,而是街头识字的闲汉小跑着报喜领赏。 沈瑞这里,因是县府试“案首”的缘故,并不担心落榜,对于“正场”的报喜,也就没有什么好激动的。 等到六月二十二,“覆试”第三天,披红的报差敲着铜锣,举着大红报单来到沈宅时,沈瑞的脸上才露出笑意。 皇天不负有心人,手不释卷两月,体重都熬瘦了小十斤,院试“案首”终于到手了。 大管家早已准备了两筐炮竹,报差一来,就点起了炮竹。 徐氏早已叫针线上准备了簇新的儒衫儒帽官靴,送到九如居。 接了喜报,冬喜、柳芽等人就服侍沈瑞换装。 管家早已打发管事、小厮往亲戚家报喜,沈瑞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秀才装扮,由三老爷陪着,先去上房给徐氏叩头报喜。 徐氏满脸欣慰,三太太与玉姐也都是欢喜不已。 沈瑞虽才十四岁,还不是成丁,可今日得了功名,就不会再被视为孩童。 自打二月县试完了,徐氏与三老爷等人就晓得秀才功名到手,可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争气,苦读两月,真的拼了个院试“案首”回来。 毕竟沈瑞平日所显露的不过是读书踏实勤勉,同当年才华横溢的沈珞不能相比。 没想到在继沈珞后,沈瑞也得了个院试“案首”回来,连同县试、府试,就是一个“小三元”。 以沈瑞读书的时间与年纪看,实是难得。 “这下踏实了,可当要好好歇几日,要不我可不依!”徐氏扶起沈瑞,看着他的黑眼圈,带了几分心疼道。 沈瑞好强,徐氏既欣慰又心疼。要不是沈瑞依旧坚持练拳,在勤勉刻苦的同时作息也能自制,徐氏早就要拦着了。 她虽因大老爷身子不好心中焦急,可也不愿沈瑞因苦读损了身体。沈家二房几位老爷已经吃够了身子不好的苦,难得沈瑞、沈珏两个结结实实的,要是因读书伤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带了赧然道:“是儿子定力不够,患得患失,要不然出了考场后就该放下。” 徐氏摇头道:“你这般辛苦地读书,到了出结果的时候要是无动于衷那不叫有定力,那成了木头人了。” 三老爷也笑道:“这回终于说了实话,看起你这两日云淡风轻的,还当你不在意。这样才正常,你又不是老头子,如何能心如止水?” 有了功名,哪怕是最低等级的秀才,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因从此步入仕籍,不算民人,可以见官不跪。 因此,沈瑞见过众长辈后,就又被众人簇拥去了祠堂上香,告慰祖上。 同一时间,何学士宅邸,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只是同沈瑞的镇定相比,何泰之则是欢喜得手舞足蹈,难免带了几分自得。 虽说“正场”过了时“覆试”就多半没问题,可到底让人悬心,直到今日放榜才真的让人踏实下来。 小徐氏亦是喜出望外,她是内宅妇人,儿子向来都交由丈夫管教,对于幼子的功课并不知晓太多,不过也听丈夫提及儿子的文章还差火候,今年院试多半没戏,再学习一年明年差不多。 没想到幼子勤奋刻苦两月,竟然是过了院试。 这边她正要打发让往沈宅报喜,就见沈宅报喜的人过来。 听闻沈瑞得了院试“案首”,小徐氏倒是并不意外,反觉得本该如此。 想起丈夫说过儿子文章还欠火候的话,小徐氏心中对沈瑞满是感激。这两个月,幼子可是将“瑞表哥”挂在嘴上,对上沈瑞在应试上的指点,也同父母兄长提过。 那些应试的技巧,并非是沈瑞独创,有些是沈家的传承。 书香门第,都有差不多的传承。 何家出仕才两代,祖上贫寒,差的就是传承。 沈瑞能不藏私,教导给何泰之,足以令小徐氏感激不已。 就是何学士也曾跟妻子赞过:“有大毅力者多有大志向,沈家后继有人矣!若有次女,当抢来做女婿,可叹可惜了!” 小徐氏都能看到沈瑞对何泰之的帮助,更何况何泰之本人。 “若是没有瑞表哥这两月指点,儿子肯定过不了,这回瑞表哥又是‘小三元’,娘可要准备份厚礼贺喜答谢!”何泰之穿着小号版的儒服,凑到小徐氏跟前道。 小徐氏笑道:“还用你交代,我早就准备好了。改日老爷休沐,咱们请你姨母一家过来吃酒。” 何泰之扶了扶自己的儒巾,带了几分迫不及待,道:“不知瑞表哥穿儒服装什么样,儿子先过去瞧瞧,也问问簪花宴的事!” 看着他满脸雀跃的模样,小徐氏不愿扫儿子的兴,便道:“去吧,顺便问问你姨母哪一日摆酒。两家里错开来,省的碰上。” 何泰之忙不迭点头应了,唤了两个小厮去了沈家。 看着何泰之穿着儒衫来了,徐氏只觉得喜上加喜,三老爷、三太太则是不免在心里将他与沈瑞比了一比。 三太太娘家家规始然,即便是耕读传家,可子弟下场都比较晚,只觉得十四岁中秀才难得,像何泰之这样十二岁的可称为“小才子”。何泰之当年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名次虽比不得沈瑞,可年纪又小了两岁,倒是不能分高低,到底是学士之子。 三老爷却是不以为然,这两个月他多指点沈瑞与何泰之的功课,对于两人的点滴进步都记在心上。 要是没有沈瑞分享笔记给何泰之,还有每日两篇时文的强训,何泰之想要过院试怕是还差火候。 如今何泰之名次虽是靠后,可到底过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至于岁科考试,何泰之年纪在这里,倒是无需着急,过几年参加乡试也不晚。 何泰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其实就是想要问一问沈瑞考试后的安排。 以沈瑞的名字,既排在院试“案首”,过些日子的岁试是不怕的,肯定是一二等,顺天府府学的廪生。至于何泰之这里,则是心里没底,不管是入府学还是入县学,估计是要是附生。想要更进一步,一两年之内没希望。 与其在府学与县学做个挂名的附生,还不若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不少春山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做的。不仅是附生如此,就是廪生也多半如此。 同县学、府学的教授、教谕相比,春山书院乙班的夫子可都是致仕翰林。 “瑞表哥,你也别去府学,还是回春山书院吧?书院里丙、丁、戊班都是散养的,到了乙班老师教导的才多些。要是去了外头,倒是怪可惜的。”何泰之带了几分期盼道。 沈瑞不否认春山书院的先生教导水平高,可是也发现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春山书院的学生太过于排外,翰林院子弟自己成一家。 如今虽没有形成“春山书院”党,可等春山书院里的学子入了官场,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得就是隐形的党派。 大明朝文官治国,翰林院的这些人又是文官中的顶尖人群,这些人的子弟在科举仕途上,就比寻常士子起点要高的多。 现下或许没有人留心,可等到被人注意时,就是春山书院闭院之时。 沈瑞对于仕途有自己的规划,无心结党或是打上某党的印记。 “有个‘小三元’的名头在,岁时之时肯定被人盯着,要是真的考砸了,保不齐外头又有什么话?若是过了一等、二等,不去官学的话,又未免显得狂妄,多半还是要去那边。”沈瑞想了想,道。 何泰之闻言,眉头挤成一团:“那以后怎么办?要不我也想法子去顺天府官学?我不想离了瑞表哥……” “同窗”、“同年”、“同乡”是官场必不可少的人脉之一。同顺天府官学相比,荟萃翰林院子弟的春山书院同窗质量更高。如此看来,留在那里,也是有利有弊。 沈瑞便不肯替何泰之拿主意,只道:“这不是小事,且听听姨父怎么说!” 何泰之虽有了功名,可与沈瑞又不同。 沈瑞性子就老成持重,大老爷与徐氏会将沈瑞看成是大人,凡事也能尊重他的决定。何泰之是幼子,上面有父兄庇护,又得小徐氏溺爱,即便穿着儒服,也未必能做的了自己的主。 何泰之也想到这一点,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早点使劲读书就好了,要是名次也在前头,自然就跟瑞表哥在一处,也就不用这样难定夺……” 皇城,清宁宫正殿。寿哥看着手中的纸卷,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沈瑞真的得了院试‘案首’,没白让孤在父皇面前赞了一回,何泰之也是榜上有名,这倒是意外之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威难测(三) 同沈家与何家两家的欢天喜地相比,乔家的气氛则阴郁得怕人。 乔老太太面上恍惚,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没有,一个也没中?别是看错了吧?你五哥的先生不是说他火候十足了么?当年府试时可是考了第十五名!” 乔永善满脸愧疚,站在一旁,低声道:“确实榜上无名,许是五哥一时没考好,孙儿这里也不争气,让老太太失望了。” 乔家毕竟是仕宦人家,翰墨之族。老爷辈的不用说,好歹出来一个二甲进士,第三代却只有长房幼子乔永德、三房长子乔永善两个读书种子。 乔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掏了大钱为两个孙子延请名师,前年堂兄弟两个下场,双双过了府试,卡在院试上。当时兄弟两个才十四岁,十四岁的童生也算体面,没想到过了两年,依旧是双双落第。 寻常人家,十六岁卡在院试这里并不算什么。院试三年两考,努力学习几年,再考也不算晚。 乔家原本也不着急,可谁让沈家过继来个沈瑞。 自打二月里沈瑞中了县试“案首”,乔永德就来了狠劲,摩拳擦掌,不甘人后。连带着乔永善也被堂兄带的紧张起来,正经苦读了几个月。两兄弟的老师都对弟子褒赞不已,只说乔永德火候够了,乔永善要看运气。 今日院试放榜,乔永善因老师的话本有些惴惴,却被意气风发的堂兄拉着去看榜。 没想到不仅他自己榜上无名,乔永德也名落孙山。乔永德看完榜单就寒了脸,立时甩了袖子气鼓鼓地走了。 乔永善追不上,晓得家中长辈在等消息,就含羞带愧地回到禀告。 乔老太太还在叹气,旁边站着的乔大太太已是带了急色:“五哥可说去哪里了?” “没说,不过两个长随都跟着。”乔永善道。 乔大太太虽担心幼子,可也晓得怪不得侄子头上。知子莫若母,幼子被老太太打小溺爱,最是任性,就算是兄长们说话也不会听,何况是堂弟。 乔老太太长吁了口气,道:“有长随跟着就好。五哥辛苦了半年却是这么个结果,孩子心里憋屈呢。” 乔永善耷拉着脑袋,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心里极不好受。 他也苦读了半年,今日亦是落榜,可父母不在跟前,祖母、伯娘只会顾着堂兄,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他却是不知道,对于他的落第,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乔永德生性好强,比不过表弟心里会难过,要是被堂弟超过去会更不痛快。倒不是她们不希望乔永善有功名,而是希望他晚一些,别超了乔永德去。 乔老太太是因偏心的缘故,五孙子打落地养在身边,自然是更看重些;乔大太太则是不希望三房压过长房去。 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如今都在仕途,乔大老爷是工部挂闲差,估计难再进一步,毕竟是恩荫补的官,不是正途官;三老爷那里却是不同,二甲进士出身,又在南直隶,任满升到京城并不是难事。 乔三老爷在官场上后劲已经比乔大老爷足,要是三房永善再先长房永德一步得功名,那三房势态更盛。 “苦了五哥,若不是沈家那孩子比着,哪里会将好好的孩子逼到这个地步?”乔老太太带了不忿道:“到底是乡下来的,念了几日书骨头就轻了起来,毛还没成全呢就贪功名!” 乔大太太唯有苦笑,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能怪到旁人家去?说到底还是儿子眼高手低,之前仗着有几分聪明在读书上不刻苦,如今临阵磨枪几个月也不顶用。 倒是沈家那个,既是从一族子弟中被挑选出来的嗣子,定是在读书上有所长,否则沈大老爷夫妇也不会挑中他。 乔永善随着堂兄去看榜,除了寻找自己的名字,也记住其他几个人名,其中就包括沈瑞。实在是沈瑞的榜首位置太显眼,压根就不用留心查看。 “沈家二哥中了‘小三元’,亦是难得体面,多半会摆酒,到时是不是当问问玉姐的事?”乔大太太问道。 乔老太太耷拉个脸,道:“徐氏惯是奸猾,要是真有心抬举侄女,早十几年想什么来着?如今你妹妹将庶女养到十几岁,倒叫她占了个便宜……到底是小娘养的,不过是换了个名分,恁地金贵起来……” 瞧着乔老太太不情不愿的模样,乔大太太只有叹气。 玉姐如今是沈家长房记名嫡女,或许门当户对的人家会挑剔玉姐的出身,可乔家有什么资格挑剔玉姐? 乔大太太自玉姐过继长房,也有自知之明,并未想着高攀,还是被婆婆念叨的心中生了念头。盼着幼子今年过院试,也有这件事的缘故,觉得幼子要是争气,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不能提。 乔老太太在媳妇跟前端架子,可想到大外甥媳妇徐氏心里也没底。 要是玉姐还是二房庶女,乔家想要求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乔老太太之前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没想过嫡孙,想要说给庶出的孙子,结果没等开口沈珞夭了,老太太心中便另有盘算。 沈家兄弟三人,当时只剩下玉姐这一点血脉,即便是庶出也比寻常人家嫡出的小姐尊贵,嫁妆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有可能会召赘。 不想沈家随后过继了两房嗣子,沈三老爷又添了嫡子,玉姐的行情急转直下。 加上沈瑞、沈珏两个嗣子都未婚配,更是比玉姐引人关注。 没想到乔老太太这里尚无计较,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沈瑞那里又是急促定了亲事。 乔老太太的心思,只能放在沈珏那边。当年乔氏看不上娘家侄女,不肯与娘家结亲,那是因沈珞是她亲生子,想要给儿子找个有助力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沈珏却是嗣子,乔氏从娘家选嗣媳妇,以后婆媳相处也能亲近,添了嗣孙也有自家血脉。 乔老太太连着给女儿去了两封信,结果那边的回信上却压根不接这话。 乔老太太呕个半死,却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等到玉姐过继长房,乔老太太就又舍不得玉姐这头。 谁不晓得徐氏出身高门,嫁妆丰厚,玉姐成了徐氏的女儿,这嫁妆定是少不了。其次作为沈家小一辈唯一的女孩,她即便不是大老爷夫妇亲生,却是亲侄女,大老爷夫妇既肯抬举侄女到长房,玉姐的地位就不会低于嗣兄沈瑞去。 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嫡幼子,上面胞兄、庶兄都有。乔家本就成了空架子,等到几位老爷分家时,各房家底就更薄了,轮到乔永德头上更是所剩无几。 乔老太太之前并不着急乔永德的亲事,是早已打算将自己的私房留给这个孙子。可儿孙不争气,老太太的私房也有数。 玉姐如今名分高,嫁妆也会丰厚,倒是顶好的人选。 可有个徐氏在,乔老太太晓得自己想要顺心如意,还需细细盘算…… 刑部衙门。 面对着同僚下属各种恭喜声,刑部尚书沈沧也难得地露了笑模样。到底是“小三元”,沈瑞的辛苦有了回报,在士林中也初露头角,有了体面。 并不是沈沧打发人去看榜,而是有个主事的儿子也参加今年院试,早早打发在去看榜,结果自己儿子榜上有名不说,榜首更是熟悉的名字。 这样报喜的事难得遇到,这主事如何肯错过,自是立时在衙门里声张开来。 本部尚书家的嗣子得了府县试“案首”的消息,在刑部衙门早已不是秘密,盯着沈家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留心主官家的各种八卦,这也是官场规则之一,因为该送礼的时候需送礼。 宁可多送,不可漏送,否则谁晓得什么时候穿小鞋。 随着沈沧前后脚到刑部任侍郎的贺东盛也听闻这个消息,满脸诚挚地对沈沧贺喜,心中却是后悔不已。 早知沈瑞这么有出息,当初就应该通过沈家宗房那边“亲上加亲”。 不过有贺家与沈家四房的联姻在,沈举人这个“本生父”成了贺家女婿,总算两家算不得结仇。 沈沧在欣慰自家后继有人的同时,难免想起沈珞来。 当年沈珞虽读书上有天分,可丝毫不懈怠,十分勤勉,才能下场时一口气过了童子试,次年又过了乡试。若不是自己担心他落到同进士上,压着他不让下场,说不得春闱有望。 叹了口气后,沈沧摇了摇头,逝者已矣。 沈珞当年就是在有了功名后开始出去交际,是沈沧给侄儿起的字;如今沈瑞有了功名,也要开始结交朋友,虽不到及冠之年,却是该取字了。 沈沧琢磨了一下午,写了满满一张纸出来,可都觉得不满意。实际上,他心中莫名地存了惧怕。 沈珞之夭对他打击甚大,如今在沈瑞身上,沈沧难免杞人忧天起来,有些不敢敢嗣子起字。 等到落衙回家,他也与沈瑞提及此事。 有资格为沈瑞取字的人,除了沈沧本人之外,其实还有沈瑞的老师王守仁。只是王守仁不在京城,信件往来需要数月,沈瑞“簪花宴”在即,需要一个字出去应酬。沈沧沉思了一下,有了定夺:“去寻你岳父,请他帮你取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威难测(四) “瑞也,玉为信为瑞,吉之兆为瑞,字可称‘恒云’!”杨廷和摸着短须,微笑颔首道。 沈瑞垂手听着,却是稀里糊涂。 名字名字,字多为名的补充,他自己名“瑞”,字不应该是“景星”、“庆云”、“凤仪”之类的么?若是从美玉从璧,为“昆山”、“连城”之类的? 这“恒云”从哪里来的? 不过糊涂归糊涂,他却不愿意在未来泰山面前露怯,恭恭敬敬道:“谢岳父赐字!” 妻子虽还没娶进门,不过从过帖开始,沈瑞已经换了称呼,礼数上更是当成亲爹似的恭敬。用姻亲血脉为纽带抱的大腿,心中踏实。 “戒骄戒躁!”杨廷和看着沈瑞,欣慰之余,不免劝诫道。 沈瑞忙应了,杨慎在旁笑吟吟道:“看来以后称不了瑞哥,要叫恒云了!” 沈瑞笑着看了杨慎一眼,想到杨慎的字“用修”,很为杨廷和的起字水平着急。这慎与修也是不搭界,自己这“恒云”天马行空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恒云”也好,听着不拗口不张扬,平平常常。否则要是真起了“凤仪”、“连城”之类的字,可太招摇了些。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对于沈瑞这个女婿,不管是家世,还是人品,杨廷和都甚为满意。加上女儿年岁还小,离及笄还有好几年,杨廷和没有嫁女之忧,便也不排斥沈瑞上门。 起字这样的大事,沈瑞能执了沈大老爷的手书过来,请自己起字,这其中也有沈大老爷对杨家的看重。 眼见长子在旁等了半天,杨廷和便也不罗嗦,道:“你不是得了好茶,带恒云下去吃茶去吧……” 杨慎应了,带沈瑞从杨家大书房出来,去了自己的院子。 吃茶是托词,询问消息是真。 “恒云可有了定夺,是回书院读书还是去官学?”杨慎道。 沈瑞道:“想要去官学。” 杨慎皱眉道:“官学教授教谕哪里比得上书院老师?岂不是得不偿失?” “旁人都是这样过来,到时且看看,若是官学老师有真才实学,就在官学;否则再说其他。”沈瑞道。 他既有了主意,便也同沈大老爷说过春山书院的弊端。 沈大老爷很惊讶沈瑞的防患于未然,可也晓得按照春山书院现下的势头发展,沈瑞所说的并不是妄想。 三年一科,一科三百进士。 只要一科出来一、两个春山书院的学生,几十年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若是出来个有心人,将这书院同窗汇合起来,未必不能成势。 换做其他人,发现这一点,说不定就要生出野心来;沈瑞却能不受诱惑,反而避之不及,这也符合沈家历代为官不党的传统。 或许少了这份投机,沈瑞的仕途走的比旁人要慢些,可无疑会更平稳。 身为沈家二房未来的当家人,沈大老爷觉得沈瑞这样求稳的性子很好。 杨慎听了沈瑞的话,却是不以为然,道:“若有真才实学也不会落到官学去……恒云莫要抱太大希望……”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你有没有想过出京游学?” 沈瑞道:“大兄想要出京?” 杨慎点头道:“确有此念,可是家父不允!” 要是允了才怪,杨慎是家中长子,又是神童,杨家长辈肯定以功名为重。加上他还没成丁,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出京? 眼见杨慎目光烁烁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期待,沈瑞只能抱歉道:“大兄,我打算参加岁试……” 杨慎诧异道:“你是要参加后年的乡试不成?” 沈瑞点点头,道:“虽有不足,可也想要试试!” 杨慎不解道:“作甚如此着急,多读几年书不好么?乡试不比童试,多准备几年没有坏处。” 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就要考岁试科试,过了岁科考试,位列前等,可以取得乡试下场资格,这个获得资格的人数与录取人数是三十比一。 顺天府乡试每科取的人数是固定的,每科一百三十五人,如此一来有资格报名乡试的人数就在四千余人。 即便每科有过了岁科试的生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乡试,可每科参加人数也有三千来人,想要考中举人谈何容易? 沈瑞叹气道:“家父已过知天命之年……” 杨慎听了,知晓沈瑞的难处了。 两家既结姻亲,有了往来,他也见过沈大老爷两回,沈大老爷年过半百,看着身子骨不像结实的模样。沈瑞身为嗣子,要支撑门户,功名自然是越早越好。 “你也不容易……”杨慎感慨道。 沈瑞则是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杨慎专门拉了自己过来,另有其他“安排”,没想到还真是为了说话。 杨慎不提,沈瑞就只能厚着面皮开口了:“恬姐可喜欢那套‘嘎拉哈’?” 还是在玉姐过继前,沈瑞上街给玉姐买礼物,结果看到一套羊骨的‘嘎拉哈’,是从关外传进来的闺阁玩具。 这东西蒙古人那边或许寻常,京城却是少见。不过作为闺阁玩具,羊骨太粗糙,鹿骨的又少见。 沈瑞就送到银楼,按照羊骨的样式,定制了两套小号玉质的,一套八只,一套给了玉姐,一套送到杨家给小未婚妻杨恬。 杨慎没有作答,看着沈瑞面色有些古怪。 沈瑞被盯的不自在,道:“大兄怎么了?” 杨慎数着手指头,道:“打去年你们定亲到现下不过七、八个月的功夫,你都送了几回东西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冬天送精巧手炉,随身的熏香球;过年送小狗样式的金银锞子,金银项圈;春日里送蜀锦松江布,入夏后送扇子,前些日子又送小玩意儿……” 沈瑞讪笑道:“这不是想到恬姐了么……” 杨恬这里投桃报李,也回送了自己歙砚、笔洗、荷包之类的。 沈瑞现在挂腰间挂着的青缎如意纹的荷包,就是杨恬的回礼之一。 如此礼送往来,并未是男女情炙,而是沈瑞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说句实在话,要是可以,他也想要试试“养成”,可惜礼法所限,只是奢望。除非是穷的过不下去的人家,没有嫁妆,才会将女儿送人做童养媳。 杨慎虽高兴沈瑞对胞妹的看重,可对于他这种“儿女情长”也有些看不过眼。 “这也太频繁,年节还罢,非年非节的,让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怎么看?”杨慎摇头道。 沈瑞笑道:“大兄不用担心,家父家母那里都晓得……” 杨慎想到胞妹收到礼物时的欢喜模样,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他也是有未婚妻之人,满周岁就订亲,如今已经十几年,可每年王家走礼都是长辈准备,他从没有想过给未婚妻预备一份礼。 同沈瑞相比,他这个未婚夫是不是太粗心了? 杨慎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训沈瑞了。 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恬姐个子高些没有?” 杨慎虽是少年才子,却不是刻板之人,闻言一笑,叫来一个婢子吩咐道:“去禀告太太瑞哥来了,一会儿随我过去给太太请安……” 婢子应声下去。 沈瑞带了几分失望道:“不能请恬姐过来吃茶?” 这大半年他来杨家,倒是见过杨恬两次,每次都是在俞氏房里。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单独说一句话也没机会。 即便惦记一个十岁的小萝莉太过禽兽,可那是自己的未婚妻,见证她的成长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么? 杨慎横了沈瑞一眼,道:“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恬姐也不是孩子,怎么能随便跑到前院来见客?” 两人年纪相仿,沈瑞便直言道:“可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不足……” 杨慎失笑道:“恒云想要同恬姐说甚?谁拦着你说话了不成?” 沈瑞笑笑,没有应答。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去内院的婢子回来,杨慎便起身带沈瑞去了正院。 俞氏对于杨沈两家的亲事,虽最初心里有些不喜欢,可也不是她能插手的,就任之由之。 这大半年下来,两家走动的勤快,她与徐氏、小徐氏表姊妹之间走动的也频繁起来。对于娘家不显的俞氏来说,多了两门贵亲,绝不是坏事。 沈瑞这个女婿,这半年来送给杨恬各色礼物,俞氏最初还有些多心,怕沈家怀疑自己对继女不好才送这送那,使得她自省不已,在徐氏跟前也陪了小心。 还是徐氏开解,劝她不用多想,两家依旧亲近,俞氏心里才踏实。 沈瑞并不缺钱,又是个知礼的,每次送东西,并不单单送杨恬一个,旁人也多有准备。 俞氏身为长辈,也得了不少孝敬。 身为继母,能被如此尊重,俞氏投桃报李,对杨恬也多了几分真心亲近,将杨恬带在身边,教导她家事。杨慎、杨恬兄妹感念继母之恩,倒是多了几分敬重。 杨家内宅本是“三足鼎立”的格局,如今阴错阳差之下,成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对于俞氏来说,身为继室,前面有发妻嫡子嫡女,又有宠妾出的庶子女,本是极尴尬的身份,借着此事却是得以立足,正式掌家。 得了杨慎的消息,俞氏也知趣,吩咐人去请恬姐,自己也换了待客的衣裳。杨恬则是意外之喜,一时之间只觉得怎么打扮都不合适,在养娘的催促下,才整理一新,带了几分忐忑到上房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威难测(五) 十岁的小姑娘,带了几分羞涩站在自己面前,沈瑞心中也软乎乎的,不过还生出几分道不明的尴尬。 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即便到了五百年后,川妹子的相貌也是屈指可数的。曾经有外国的选美机构,评点过各省美女资质,川籍排在第一位。 沈瑞定亲前虽就见过杨恬,可当时守礼,不过看一眼,只晓得是个白白净净爱笑的小姑娘。 定亲之后见的两回,也是客客气气地见个礼罢了。 对于自己这个小未婚妻,沈瑞的印象颇佳。 脸上总挂着笑模样,看着也比较讨喜。虽说现下还没张开,可眉眼之间已见秀丽。 丧母嫡长女,上面又是继母、又是得宠的庶母,杨恬却能保持开心爽朗的性子,实是不容易。又能站在俞氏身边,得了俞氏教导,这其中固然有她成了徐氏未来媳妇的缘故,也说明这小姑娘是个机灵的。否则要是端着原配嫡长女的身份,对继母“相敬如冰”,那吃亏的就只有她自己了。 想着杨家后院的格局,沈瑞对眼前的小未婚妻倒是多了几分心疼。他虽不会那么禽兽,对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产生欲念,可却因姻缘已定的缘故,将杨恬看成自己人,当然乐意护着几分。 “妹妹看着倒是清减,这是苦夏,坏了胃口?”沈瑞与杨恬见过后,看着她缩了一圈的苹果脸,带了几分关切问道。 杨恬白嫩的脸上,立时晕染上桃花粉,小声道:“不是苦夏,是长个子了,比春日时长了一寸……” 只不过是她年幼,身量原本就娇小,即便长了一寸,也比沈瑞矮了一头半,所以不明显。 沈瑞看了旁边的杨慎一样,对于杨恬的身高实在有些忧心。 杨廷和与杨慎父子身量都不算高,只能说勉强不算矮子,中等偏下。可见杨恬即便长大后,身量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现下才十岁,离及笄出嫁还有好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能高些,对于下一代也是好事。 对于这个小姑娘想到优生优育上,沈瑞心中暗骂自己一口,有些讪讪。 落到俞氏与杨慎眼中,就是这未婚夫妻两个相对害羞无言。 想着沈瑞这大半年的用心,杨慎就有心成全,可顾及俞氏,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俞氏抿嘴一笑道:“后院的杏子熟了,到底是自家的,大哥带了恬姐、瑞哥去摘杏子吧,只是不许多吃……” 杨慎笑着应了,带了几分戏谑望向沈瑞。 沈瑞是个厚脸皮的,不过还是在未来岳母与大舅哥跟前还是露出几分“腼腆”来。 俞氏只当他臊了,反而不好意思打趣。 杨恬站在杨慎身边,偷偷地伸着胳膊,轻轻地拉了拉杨慎的后衣襟。 杨慎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一句“女生外向”,带了杨恬与沈瑞从正房出来。 大家闺秀,无不是“一脚出、八脚迈”。 杨恬身后,还跟出来一个养娘,一个年岁稍长的婢子,两个小婢。 杨慎虽觉得人多,可规矩礼法如此,便也没有说什么。 换做其他人,这么多碍眼的跟着,哪里好意思说话? 沈瑞却是因心怀坦荡的缘故,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 “过两日家里要摆酒,你也随岳母来吧。”沈瑞道。 杨恬闻言先是一喜,随后迟疑道:“怕是不便宜……” 按照时下规矩,女子订婚后就该在家里绣嫁妆,贞静不出,不再参加社交往来。 可杨恬才十岁,因早早订婚的缘故,杜绝一切社交往来,就这样关在家里,看着也可怜,沈瑞也有心让她与玉姐多往来往来,才这样提议。 “我一会儿走时同岳母说……”沈瑞道。 杨恬眼睛亮亮的,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软软糯糯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苹果脸变着的包子脸也想要让人捏一下。沈瑞这样想的,鬼使神差也这样做的。 杨恬显然是受了惊吓,呆呆地怔住。 杨慎在旁,则是气炸了肺,一巴掌将沈瑞的胳膊打下来。 杨恬也醒过神来,满脸绯红,不敢抬头看沈瑞与兄长,扶着养娘的手,落荒而逃。 “沈瑞,你方才是作甚?”杨慎怒视沈瑞,一副问罪的模样。 男女授受不亲,可不是说着玩的。即便是订了亲事,在洞房花烛之前,即便能见面,也是克制守礼。否则男子还好,不过一句“年少风流”;落到女子身上,就是轻浮不自重。 沈瑞方才,显然是失礼。 沈瑞满脸羞愧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恬姐可爱捏了一下,这实是太失礼了……” 他若是狡辩,说不得杨慎就会觉得他性子轻浮;可这样羞愧难安地认罪,杨慎恼虽恼,气却散了大半。 在他心中,胞妹自是千好百好,沈瑞“情难自已”也说得过去。 他却是不知道,沈瑞羞愧是羞愧,却不是为了捏杨恬一下,而是在心里算着杨恬的生日,算了下她及笄的倒计时。 实际上,即便是五年后的杨恬,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沈瑞却是雄性激素分泌使然,幻想起杨恬十五岁时的模样,盼着早成亲罢了。 既是借口摘杏子出来,杨慎依旧带沈瑞到了花园,不过因方才的事情,两人都没有摘杏子的兴致,便招呼一个婆子拿着杆子打杏子。 如今杏子才熟,只有在阳面数枝上才泛着点点金黄,挂着成熟的性子,阴面树枝上则依旧是青青的。 沈瑞抬头看着,莫名地想起一句诗来“花褪残红青杏小”。 随即,他又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真是魔怔了,满脑子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看来每天的补药得彻底停了,要不然说不得就要出“事故”。 杨慎看他满脸晦涩,有心放过他一马,不过想到胞妹,又狠心道:“过两日你家请客,我们老爷、太太自然会过去,恬姐却是不宜过去,恒云你也别为难太太……” 沈瑞转过头,道:“大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恬姐出去散散心……” 杨慎满脸不赞同道:“你虽是好意,可到底不好坏了规矩……” 沈瑞见他防贼似的目光,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想着杨恬方才退场的时候,因走的飞快扬起了裙角,沈瑞的脸就僵了。 再想想家里的徐氏、三太太、玉姐,沈瑞只觉得心里乱。 这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身边总是养娘婢子跟着,是不是因她们“不良于行”? 在沈宅时,除了二太太在时,露了娇弱之态,愿意扶着婢子走路之外,徐氏与三太太都没有那个习惯,沈瑞身为晚辈,也没有盯着长辈脚看的道理,而且因裙角遮住的缘故也看不到。 方才杨恬退场时,身子颤悠悠的,就像走不稳的模样,鞋子也极为袖珍。 想到这里,沈瑞怏怏。 杨慎只当他不高兴了,讲了一堆闺阁礼法出来。 他虽愿意让未来的妹婿与妹妹亲近,可也不愿意让妹妹担了轻浮之名,被看轻了。 沈瑞强笑着听了,带了一提篮新杏从杨家出来。 从杨家回来这一路上,沈瑞骑在马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街头上抛头露面的妇人身上,主要的目标是脚下。 也有晃晃悠悠走路的小脚妇人,可到大多数还是天足。 不过他依旧是神色一黯,百姓家的女儿可以不缠足,士人家的小姐却没有不缠足的,也是风气如此。 等沈瑞到沈宅时,大老爷还没有落衙回来,沈瑞便去了正房见徐氏,告之杨廷和给自己起的字。 “恒云,极好!”徐氏倒是极高兴这个字。 沈瑞不解道:“孩儿怎么不明白‘恒’字何来?” 徐氏笑道:“恒也,德之固,又是《周易》中的吉卦,用来取字,很好很吉利。” 沈瑞还是觉得这个字不够大气,听着更像是名字,不算文雅。不过徐氏满意,沈大老爷那边估计也会满意。 沈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今日过去见到恬姐,她正长个子,走路似也不稳……母亲,女子非要缠足么?若是放了缠足,行不行?” 徐氏面上带了郑重,目光深邃道:“可是恬姐抱怨了?” 沈瑞摇头道:“她哪里会说这个?是我瞧着不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好的缠足做甚?” 徐氏叹气道:“我年幼被缠足之痛折磨时,也曾问过乳母同样话,可世道如此……儿女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有心疼女儿不给缠足的,可说不得以后还要得了埋怨……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就是百姓人家,稍富足些也会给女儿缠足……孝慈皇后贵为开国之后,却因天足被民间说道几十年……瑞哥,我晓得你是好意,不愿恬姐受缠足之苦,可你是你,代替不了她……她如今十岁,缠足也有六、七年,这些年的罪都受过来了,还是坚持到底得好,要不然以后交际说不得就要因此被人瞧不起……” 沈瑞皱眉道:“可为了迎合世道,生生地将好好的脚弄的残疾了,从此‘不良于行’真的是好事?” 徐氏闻言,却是一愣,道:“怎么就是残疾了?” 沈瑞的身份压根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缠足,所有的了解都是后世看过的资料。想着那四根脚趾头折在脚心中,只留下一个大脚趾的“三寸金莲”,沈瑞只觉得恶心。 “二婶走路不是扶着人么?今日恬姐也扶着?”沈瑞道。 徐氏笑道:“恬姐这是因长身体的时候,脚下遭罪呢,才一时走不稳……等年岁大些,骨头长成了就好了,玉姐也缠足,也没见老扶人……” 至于乔氏那个风摆杨柳似的美人灯做派,徐氏不好在晚辈面前点评,就略过不提。 徐氏虽豁达,可也不愿意与沈瑞继续探讨缠足的话题,就岔开话去…… 紫禁城,乾清宫。 听闻寿哥今日又从皇后宫气呼呼地出来,弘治皇帝不由抚额。自己是不是错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有心无力(一) 回到九如居,沈瑞还有些闷闷的。 听徐氏的意思,缠足并不是让脚骨致残。平素里看她与三太太行走之间,也确实没有不便之处。至于玉姐,不知私下里如何,在沈瑞面前也没有扶人走路的习惯。 想想杨恬,要不是羞臊了跑步也不会去扶养娘。 这缠足真不碍行走? 沈瑞总觉得雾里看花似的,之所以念念不忘此事,一是觉得杨恬小姑娘没必要吃这个苦头,而是怕以后看到一双惊悚的“金莲”。看明清话本,都将“金莲”做为性器,助闺房之乐,后世之人只能理解不能。 可徐氏说的清楚,世情如此,除了寒门百姓人家之外,仕宦人家女眷都缠足。 世人眼中,“小脚是娘,大脚是婢”。谁家有放脚的女孩儿,以后说亲时会被挑剔,成亲后会被嫌弃,不管是婆家人还是外人。 沈瑞即便看不惯,也没法同整个社会制度抗衡,写了二十张大字,将纷乱的心情平复一二,决定以后对杨恬与玉姐更好些。大明朝闺秀的成长历程,委实太不容易。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日。 沈瑞早早起了,换上儒服儒巾,足上穿着官靴,一副新秀才装扮。今日学政在衙门为新秀才设宴饮酒,行簪花礼,拜孔子。今年的新秀才,过了今天,才正式成为孔子门生。 刚摆上早饭,何泰之便来了。 看着饭桌上摆着的包子与牛舌饼,还有沈瑞跟前的豆花,何泰之不客气地要了一碗豆花,也跟着吃起来。 沈瑞笑道:“不会是为了等着中午吃席,空着肚子来吧?” 何泰之打了个哈欠:“昨晚翻来覆去四更天才睡,早起就没胃口,胡乱吃了两口粥……” 何泰之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分量大增。沈瑞见状,少不得叫人去厨房又取了两盘点心。 用完早饭,两人去了主院。 大老爷还没有去衙门,见两个新秀才过来,少不得又鼓励两句。 徐氏则是预备了两个荷包,一人给了一个,道:“簪花宴后,说不得还有私下应酬。身为地主,勿要吝惜银钱。只是不许去肮脏地界,茶馆酒楼也要去挑干净人家,如今在夏日里,外食可要仔细,莫要坏了肠胃……” 何泰之摆手道:“姨母给瑞表哥准备一份就行,我娘给我带银子了……” 徐氏笑道:“你娘是你娘的,姨母是姨母的,几个零花钱姨母还给不得?” 何泰之这才双手接过。 徐氏道:“对了,你父亲给你起了字没有?” 何泰之道:“起了,字‘仲安’。” 沈瑞在旁听了,觉得何泰之的字起的不错,通俗易懂,还点名了排行。 徐氏点点头道:“往后不是孩子了,往来交际也要多几分稳重。” 何泰之恭敬听了,徐氏吩咐沈瑞道:“今日人多,你多看顾你表弟一些。” 沈瑞应了,带何泰之沈宅出来。 何泰之没有骑马,而是乘马车来的,沈瑞就直接同乘。 到了官署就近,马路上行走已经是年纪不等的新秀才。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道路局促起来。两人就下了车,打发车夫随从们回去。 似乎人人脸上都带了欢喜,沈瑞的心情也飞扬了几分。 从弘治十年至今,已经将五年,收获的喜悦确实甘甜。 沈瑞年纪虽不大,可因身量高,看着同十六、七岁的少年无差,在诸多新秀才中并不显眼。何泰之身量不足,满脸稚嫩,穿着簇新的儒服就分外惹眼,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何泰之开始还不知,带了好奇,四下眺望。 待发现不少人盯着自己时,他难免惴惴,往沈瑞身边躲了躲,小声道:“瑞表哥,他们作甚都瞅我?” 同那些胡子一把一辈子功名都止步生员的老秀才相比,何泰之这年岁实在太令人羡慕。 何泰之问完,自己也反应不过,倒是不见得意,只怏怏道:“十二岁中生员又有甚了不起?只春山书院里的学生,年年就都有十一、二岁过童子试的,还真是少见多怪。” 他已经同父亲问过是入官学还是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何学士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顺天府是京府,大兴县是京县,这两处的学宫学官应该都差不了。可是以何泰之现下的成绩,岁考考试进不了一等二等,廪生无望,不过是附生身份,学官也不会看重。还若是踏踏实实在春山书院再等几年,等成绩好了,想要过岁科考试也不难。否则在学宫里混日子,卡在岁科考试这里,以后想要下乡试也没资格。 何泰之心中,隐隐地失望,还生出几分后悔来。 他是四岁启蒙,至今读书八年,资质也不差,可院试却提心吊胆,差点名落孙山,想要随着沈瑞入学宫,却连廪生、增生也混不上,归根结底还是之前读书不努力的缘故。 今年春山书院参加院试的学生有二十多人,过了的有十人。其中有四个籍贯是京县,其他是北直其他府县。 在官署门外,还没有到进场的时候,大家少不得聚到一块。 其中有戊字班的学生三个,丁字班的学生三人,丙字班的的学生六人。 戊字班的学生是沈瑞的同窗,丙字班的同学是何泰之的同窗。至于丁字班的学生,则有的是沈瑞的同窗二月里初升上去的,有的是何泰之先前的同窗。 如此一来,大家都认识。 论起年纪来,众人中小的不过十一、二岁,大的不过十六、七。 又因是官家子弟,收拾得白白净净,身上穿着样式差不多的儒服、儒巾,可是也能瞧出衣服料子质地更好。 十个少年秀才站在这里,恁地惹眼。 唯一与之能抗衡的,就是另外一队年轻秀才。 也有七、八个人,虽说年纪长几岁,身上穿戴也不如春山书院这边的好,可都是浑身儒雅、潮气蓬勃的模样。 其中有一人,不时地望向沈瑞,目光中隐有晦涩。 沈瑞有所察觉,回望过去,认出那人那是县试时的前两场第一的那个考生,便点头致意。在剩下的南城书院秀才中也多看了两眼,那个姓王的山长弟子倒是并不在其中,应该是止步院试。 那人愣了一下,也颔首回礼。 何泰之见状,带了好奇问道:“那好像是南城书院的新秀才,瑞表哥认识……” 沈瑞点头道:“县试提堂时挨着不远……” 虽没有刻意留意,不过沈瑞对这个考生还真的很有印象。 童子试时县试第二,府试时第二,院试第二。 县城成绩出来时,沈瑞虽窃喜,也有些不自在,就是因为此人。 南城书院的学生都是平民子弟,功名对于他们来说甚为重要。要是县令按照考试惯例的话,这第一场的第一就应该取为“案首”,而不是选沈瑞。 沈瑞一场比一场用心,对于县试“案首”拿的并不心虚,不过想到第一场、第二场的第一名不是自己,多少会生出抢了旁人“第一”的感觉。 不过这种不自在,在府试结果出来时就没了。 因为府试成绩,依旧是沈瑞第一,那个人第二。 这说明那人的文章还是有不如沈瑞的地方,否则县令或许会因私心取了沈瑞为“案首”,府试时却是糊名的。这个人要是真的比沈瑞文章做得好,也不会被埋没。 等到院试结果出来,此人依旧是第二名时,沈瑞只能叹这个人运气不好了。 要是没有沈瑞,这个人岂不是妥妥的“小三元”? 少一时,官署大门缓缓推开,出来几个青衣吏员,其中一人拿着卷抽,在门口唱名,新秀才依次进入学宫。 沈瑞排在第一位,随后就是那第二人,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官署。 官署院子里,放眼望去都是十人大圆桌,足摆了百十来桌。桌子上已经放了看碟与冷盘,还有两壶酒。 有人领着,引众人入座。院试榜单的前十人,就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圆桌入座。 十人中,除了第二那个人,第九沈瑞也认识。正是春山书院丙字班的学生,与沈全关系不错,沈瑞也算相熟。只是两人座位隔得远,说话不便宜,便相视一笑,听旁人说话。 其中第三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对着说都称“兄”,一番恭维。其中主要的对象,就是沈瑞这个“案首”与那个第二名。 沈瑞既打算入官学,座上众人若是籍贯在顺天府的说不得就要做同窗,便应答的十分客气谦逊。 他身量高,说话又沉着稳重,虽是“案首”却无清高倨傲之态,一时之间,桌上诸人倒是对他好感大增。 不过待叙了年齿,晓得他只有十四岁时,大家的笑容中就又添了些别的意味。 沈瑞只做未见,要是因他年幼就记恨,那委实没有必要。 说到底科举之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童子试不算什么,到了乡试的环节才是竞争惨烈。 约莫过了将一个时辰,千余名新秀才都入了场。 沈瑞回头眺望,在倒数第二桌找到何泰之。因距离太远,看的不真切,只因沈瑞知道他的名字,加上他身量小,才能辨别出与旁人不同来。这也是何泰之过了院试,欣喜之余还难掩难过的缘故,那就是因名次实在太低了,离“孙山”不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章 有心无力(二) 学政官是三年一任,任期是乡试结束后到下一次乡试结束。 如此一来,今年的新秀才就是学政到任后取的第一批生员。对于“案首”沈瑞,既是学政自己取中的,自然也就有印象。 表面上看来,这人与沈家以及沈瑞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实际上人在官场,处处是人脉,又哪里能真的毫无干系? 这人与已故前礼部主事王溥是同乡,还有些远亲,王溥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的同年,两人当年为杨家长子杨慎与王家长女王研定了娃娃亲。 只是京中知晓杨王两家渊源的并不多,只因王溥身体不好,当年考中进士入六部没几年就病故,妻子携儿女回了原籍。 学政取沈瑞为“案首”,确实有与杨家结一份渊源的用意。 要不然,院试红榜前十的文章,各有所长,沈瑞并不是一枝独秀。 学政虽有私心在,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瑞论私情,一副敦厚长者的模样,看着几个文吏为新生员簪花。 如今虽是夏末时节,繁花似锦,可簪花所用的并不是应时花卉,而是红色绢花。 由文吏举着红色托盘,新生员一人一支绢花,簪在儒巾一侧。 说是簪花宴,可更多的是仪试,桌子上的看碟与冷拼也是花色好看罢了,想要吃饱那是不容易。 虽说其他桌上的生员,也有不顾面皮,举着筷子舞动八方的,不过头桌这里的十人显然都斯文克制,不过是举着筷子意思一下。 对于桌上的酒,除了开始的一人一杯之外,也无人贪杯。 随同学政露面的,还有北直隶各府州县的教授、教谕,他们是来接新弟子的。簪花宴后,各地生员会拜见老师,随着学官回原籍入学。 等到酒宴完了,后边还有正戏,学政带着所以新生员拜孔子。 所有的新秀才,起步都是“附生”,他们按照原籍的不同,会挂在各府州县的官学,通过岁试再划分为廪生、增生与附生各等级。 时下虽不流行“榜下捉婿”,可新生员的簪花宴还是会引得地方百姓关注,小门小户家的女眷,也会含羞带怯地出来看年轻秀才。 热热闹闹的,前后几个时辰,弄得大家灰头土脸的,各种仪式才结束。 作为顺天府人氏的沈瑞,院试名次又是第一名,直接入顺天府官学为“附生”。名次靠后的何泰之则是挂在大兴县官学名下。 半天的功夫,不仅沈瑞与同桌的几个人熟悉了,就连何泰之也结识了两个新朋友。 两伙人凑到一起,就去了学宫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沈瑞这里,剩下的同年是生员第二的南城书院学子王鼎、第三的霸州胡春芳、第九的春山书院学长周然。前三人为顺天府人氏,后一人是寄籍大兴县,都入顺天府官学为新附生,以后就是府学同窗了。 胡春芳不肯让众人走,非要拉着大家吃茶,也是为了早日培养同窗情谊。 何泰之那里,结识的两个新朋友,都不是大兴县的,而是宛平县两个小秀才,十三岁的叶科,十一岁的李治道。瞧着两人穿着打扮,倒不像是平民子弟。 沈瑞自不放心何泰之一个人,何泰之也拉了新朋友来给沈瑞看,就凑到一处。 两伙七人,上了茶楼,要了个雅间,叙了庚齿入座。 胡春芳二十五被推了首座,王鼎十六岁次座,周然十五岁再次之,随后是沈瑞、叶科、何泰之、李治道。 虽说这七人众,四人为前十,三个小秀才都是榜尾,可年岁在这里,真要是论起才学潜力,还真就未必比年长的几人差。 胡春芳虽年纪比大家都大了一截,可也没有“倚老卖老”,对大家都十分热络。 倒是何泰之听说周然也要入官学读书,有些意外,问道:“师兄不回书院读书了么?” 周然道:“我想要参加岁试,在官学里便宜一些。” 他这样一说,王鼎与胡春芳两人都望向他。 胡春芳眼睛眨了眨,道:“这是打算参加后年乡试?” 周然点点头道:“虽多有不足,却想要试试。” 他虽嘴上谦虚,可年轻气盛,到底带出几分得意来。 几个小秀才,望向周然的目光就带了敬仰羡慕。 王鼎捏着茶杯,没有言语。 胡春芳脸上笑容更盛:“那以后可要多与周兄共勉……” 在座众人中,他年纪最长,不想继续耽搁,要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意料之中。 何泰之原本有些沮丧,不过心里算了时间,周然即便能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在十七岁时;自己即便参加下下科乡试,也是同为十七岁。若是从时间算,比大家晚了三年;从年龄看的话,大家都是差不多。 他便心下稍安,看了一眼淡笑着听大家说话的沈瑞。 周然不过院试第九,就将举人功名当成是唾手可得之物;瑞表哥院试“案首”,提及下一科乡试依旧如履薄冰,功课不敢丝毫懈怠。 这个周然平素看着是好的,同瑞表哥比起来,就显得轻浮可笑。 何泰之心中将沈瑞与周然对比,王鼎与胡春芳两人自然也少不得比一比,心中各有思量。 周然并未察觉座位上气氛变化,反而主动与沈瑞说起沈全来。 胡春芳瞧出周然的区别待人,待沈瑞、何泰之比旁人热络,待两个小秀才稍差,对于胡春芳与王鼎则是爱答不理。 胡春芳暗中嗤笑一声,不过是个穷翰林的侄儿,就自觉金贵起来,委实可笑。旁边的尚书公子尚且没发话,他就等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什么阿物? 胡春芳家是霸州乡绅之首,家中良田万顷,即便不是官家子弟,可族亲姻眷之中,不乏出仕为官之人。一个翰林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茶桌上的气氛,就没了先时的融洽,一时有些冷场。 沈瑞觉得无趣,有心想要提前退场,不过见何泰之兴致勃勃地两个新朋友说话,不想扫他的兴致。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喧嚣声。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雅间门口被推开,露出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来。 何泰之站起身来,带了惊喜道:“寿哥,高大哥!” 沈瑞也望向门口。 与前两回露面的时候不同,寿哥不再是乞儿装扮,而是穿着红色潞绸衣服,手中拿着一把白玉折扇,腰间悬着羊脂玉平安牌,一副富贵小公子的模样。 高文虎倒是依旧是布衣短打,看着比两月前更黑了。 寿哥笑吟吟地进了雅间,看着茶桌上放着的红色绢花,将手中的折扇合了,道:“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沈大哥与泰之簪花的风采……” 说话间,他又打量其他座上客,看到年幼的叶科与李治道时就多看了两眼。 他的目光几近无礼,可是他长得好,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脸上又带了笑,让人难生恶感。 胡春芳就带了几分好奇道:“恒云,这两位是?” 沈瑞看着寿哥略带戏谑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给众人介绍了寿哥与高文虎,只说起自己的朋友。 周然本还十分留心寿哥,实在是寿哥虽年幼,可举手投足之带了威仪,不似寻常人。加上他腰间玉佩、手中折扇,看着都不是俗物。一般富贵人家,也不会拿出这样的东西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使,要是丢了岂不可惜? 不过见沈瑞做介绍时,先向大家介绍,而不是先对来人介绍大家,他便心中有数,这“寿哥哥”多半只是沈瑞认识的官宦子弟,当没有什么尊贵身份,否则不是这个介绍法。 他却是只按照富贵尊卑论人,却忘了从礼数上论起,沈瑞将老朋友先介绍给新朋友,本就应该亲疏有别。对着生疏的新朋友先介绍人,也是客气。 他是翰林之侄,出身书香翰墨之家,对于富贵纨绔素来轻鄙。 两下见礼时,周然就下巴扬起,并未因对方是沈瑞的朋友,就多给面子。 寿哥素来傲慢,向来只有他挑剔鄙视旁人的,如今受了这样的目光,倒是并不觉得恼怒,只觉得稀奇。 王鼎本是被胡春芳硬拉了来的,私心里也有想要多了解沈瑞一些的想法。眼见如今几个生员话不投机,沈瑞这里又来了朋友,他便起身告辞。 周然倒是一副要与王鼎做朋友的模样,也跟着走了。叶科与李治道两人见状,迟疑了几下,也同大家告辞。 他们两人年幼,家中人不放心,安排了不少人随侍,也吩咐他们早些回家。 一转眼之间,新朋友就只剩下胡春芳一人。 他虽没有什么事,可倒是知趣,便与沈瑞约好了拜访教授的时间,寻了个托词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先结清了茶钱,又吩咐小二给沈瑞所在雅间换了新茶。 包厢里,只剩下旧友四人。 何泰之使劲捶了寿哥一拳,道:“恁地不够义气!之前你不是说会再来姨母家寻表哥同我玩?结果这么多天没动静,连个消息也没有……” 寿哥亮着一口小白牙道:“这不是怕耽搁你们读书!院试将近,我要是那么不知趣,扰了你们用功,下回徐夫人就要将我拒之门外……”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都是借口,定是你前些日子玩闹的狠了,被长辈拘起来读书了吧?”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是不是因你上回穿百衲衣出门做客的缘故?那般作怪,那要是被逮住了,关了你两个月是轻的!”寿哥依旧笑着,可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添了冷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有心无力(三) 何泰之与寿哥聊得热乎,沈瑞看着待寿哥如常的高文虎,小声问道:“寿哥这身衣服是?” 高文虎亦压低了音量道:“寿哥找到他爹了……” 他是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是小声,可雅间里的几个人也都听见了。 何泰之满脸戏谑地看着寿哥,寿哥则是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很是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之所以一问,不过是看看寿哥跟没跟高文虎透底。若是那边透了,他这里应该也快了。 倒是高文虎,向来实在,开口像沈瑞求助:“沈大哥,老师让背兵书,我就是背不会可怎么好?” 武举要考兵法策论、天文、地理。兵法是限定的几本书。 沈瑞算了下时间,道:“这也三个多月了,一点也没有背会么?” 高文虎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背会了一点点,开头三百余字,过了三百以后,我死活都记不住,也不好去求教老师……”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那三百千与四书五经你会不会背?” 高文虎眨了眨眼睛道:“学了好多年,当然会背的,不过有些已经忘记了……” 寿哥在旁,已经黑了脸。 高文虎脑子虽笨些,可并非是榆木疙瘩,否则也不会将蒙学学完。 要是教导他兵书的老师教导的专心些,怎么会三个半月只让他记住三百余字。不用别的法子,就是三日背诵三百字,三个半月也是万字下来。 定是用背书糊弄高文虎,听着高文虎的意思,除了背书,那老师也没有教导旁的。 沈瑞也想到这点,好奇地看了寿哥一眼。 寿哥到底将高文虎托付给谁了,对方竟然如此阳奉阴违? 何泰之已经在旁摇头道:“既然高大哥就能记住三百余字,那将兵书分成一截截的不就能背了?这拜的到底是哪家夫子,这样的法子也想不出,是不是在骗高大哥束脩,没正经教导人的心思?” 高文虎已经听愣了,忙摇头道:“不关老师的事,是我自己个儿笨,几个月下来都背不会。老师说待我背会了,再仔细教导我……” 寿哥在旁,脸色更黑了。这明显是糊弄之词,只有高文虎才会当真。 何泰之好奇道:“寿哥帮高大哥从哪里寻的老师,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 “亲戚长辈介绍的……”寿哥咬牙回道。 何泰之道:“你也勿恼,是不是束脩给少了?高大哥被嫌弃了?” 沈瑞却是能猜到其中的结症,寿哥在宫外的亲戚,除了国舅府,就是公主府,都是皇亲国戚之门。寿哥随口吩咐一句,以为亲戚长辈自然是好生看顾高文虎。 实际上,高文虎不过是一屠家少年,那些人打听好高文虎的底细好后,说不得就随后吩咐下边人一声。 习武还好说,侍卫护院之类的都能带着,学文的话肯定不会专门给寻老师,多半是随意拉个人糊弄。 想到这里,沈瑞道:“武举策论文章这里考了简单,要不然我给文虎寻个老师如何?” 高文虎闻言,不由自主地望向寿哥。他虽比寿哥大一岁,块头也能顶寿哥两个,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由寿哥拿主意。 寿哥脸上阴晴不定,皱眉道:“你说的是沈家三老爷?” 沈瑞摇头道:“我三叔正准备下一科会试,没时间教导弟子。我想到的是一位族伯,就是全三哥之父,亦是举人功名,因身体不好并未继续应试,不过是客居京城,含饴弄孙,闲暇里教导文虎几页兵书应不是问题……” 寿哥虽受宠溺,有机会出宫,可在宫外认识的人有限。因此即便心中不待见张家,可有事的时候也只能寻张家人开口。 没想到他开口将高文虎托付给建昌伯张延龄,张延龄敢这样糊弄他。 听了沈瑞的话,寿哥不由心动。 沈瑞说的既是沈全之父,那不就是沈瑛之父么?他的家里人自己用用也应该没什么。 要不然再去与张延龄磨牙,他还不乐意呢。 “好,那就给文虎哥换老师,只是束脩不能少,我会使人预备好。不过带文虎哥拜师之事,我怕是赶不上了。”寿哥道。 沈瑞道:“交给我就好,正好我这几日得空。” 倒不是沈瑞不敬五房长辈,给鸿大老爷找事,而是想要加深一下五房与东宫的渊源。 虽说他如今与寿哥有了私交,可这建立在“不知身份”上,这关系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至于沈大老爷,就没有与寿哥私下交集的可能。 寿哥身为太子,不可能在皇帝健在的情况下,示好朝臣。否则即便是独生子,也容易惹口舌是非。 五房大老爷不是官,而他的长子又偏偏是东宫属官。 寿哥今日出来,是专门为看沈瑞与何泰之祝贺两人过院试的,因此还预备了礼物,两块一寸见方一寸半高的田黄石印料,一人送了一块。 听闻两人都起了字,寿哥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世情不是称秀才‘相公’、唤举人‘老爷’么?直接叫沈相公、何相公不是更省事?” 何泰之忙摆手道:“别这样叫,总觉得怪怪的。”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道:“瑞表哥要是后年过了乡试的话,岂不是就可以称‘老爷’了,沈老爷!十六岁的沈老爷!哈哈,一般人家,说不得十六岁还称小哥儿呢,连一句大爷都称不上。” 寿哥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家就出了茶楼,分了两处。 两家的下人与马车都不在,不过幸好离家不远,两人就步行回家。 路上,何泰之将认识的几位同年点评了一番:“叶科与李治道之前都是跟着家里聘的西席读书,不过听叶科的意思下半年他就要入春山书院,以后竟是同窗了……李治道也是要进书院的,不过不是京城的书院,好像是他外家长辈在某处书院做山长。家中人想要让他出门历练历练,就送到外头读书。” 这几个小秀才为何新朋赛旧友似的亲近,聊得还真不少。 何泰之又道:“早先瞧着周然还算凑合,怎么一过院试就换了个嘴脸?就好像是从翰林的侄儿成了翰林似的。他不过是院试第九,瞧着那模样倒是比瑞表哥这个案首还得意……” 沈瑞笑笑道:“不过点头之交,心中有数,以后不深交就是……” 何泰之点头道:“若不是他与全三哥交好,哪个会理他……不过他既要离了书院,往后也就离全三哥远了,要不然还真要想个法子劝劝全三哥……这人如此势力,非良友之选……” 次日,正好赶上沈大老爷休沐,沈宅就请客摆酒,庆祝沈瑞过院试。 即便是尚书门第,子弟有了功名也是大喜事,少不得请客摆酒,亲朋好友都上门贺喜。 因上了年岁鲜少出来交际的乔老太太,也携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过来。 亲故女眷凑到一起,少不得就聊起儿女的亲事。虽说沈瑞已经定亲,可还有玉姐在。 待晓得玉姐没有定下人家,就有一个太太打趣,要与徐氏做亲家。 徐氏只笑说玉姐年纪太小,才到了她身边,还不着急。 即便知晓她是托词,可如此婉拒也不算失礼,富贵人家养女儿,及笄才开始提亲事的也大有人在。 玉姐虽十三岁,可议得亲事,可上面有个哥哥在,等到成亲时要是按照长幼分先后的话,可还有好等。那边可是个小嫂子,用此为理由将玉姐多留两年也说得过去。 乔老太太被让到上座,满脸慈爱地听着女眷们说话, 乔大太太却有些坐不住,只觉得脸上臊的慌,方才大喇喇开口问询亲事的太太,是沈乔两家的一门远亲,是出了名的破落户。 那太太满口阿谀奉承,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看上玉姐的嫁妆。只因玉姐如今是徐氏的女儿,而徐氏嫁妆又是出了名的丰厚。 乔家这里,不管换个多体面的说辞,同那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乔大太太看到徐氏,之前生出的想法,有些萎了。 乔老太太也瞧出了,徐氏能拿方才的说辞推旁人,就也能推自己。到底不是自家骨肉,自己这个嫡亲的姨母,从来就没有入过徐氏的眼。 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还得从沈大老爷着手。 有了计较,乔老太太就闭口不提此事,该吃酒吃酒,该看戏看戏。 不过等到筵席终了,客人们相继告辞而去时,乔老太太却不走。 “我昨晚梦见你们老太太,这心里难安生,有些话想要同沧哥说……”乔老太太红着眼圈对徐氏道。 连亡者都抬出来,徐氏这个外甥媳妇能说什么,少不得打发人请沈大老爷过来。 沈大老爷对于这个姨母,这些年并未失恭敬,可要论感情,在沈家因二老爷毁亲被折腾得天翻地覆时,就已经不剩几分。 等到孙太爷暴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相继离世,乔老太太不仅不觉得乔家是始作俑者,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还指使二太太的陪房在沈家搅风搅雨,想要夺徐氏的管家权,沈大老爷对这个姨母就彻底生厌。 只是看在二老爷的面上,总不能与乔家彻底撕破脸,才这样不冷不热地往来着。 乔家被徐氏吃哒了几回,也不敢在往长房凑合。如今二老爷与乔氏都不在京,乔老太太却来沈家吃酒,使得沈大老爷不得不生出一种“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感觉,不由就生出几分提防之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心无力(四) “姨母……”沈沧的声音有些冷漠。 乔老太太只觉得心里涩涩的,拉着沈沧袖子,涕然泪下。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只觉得在旁坐不住,今日是沈家二哥簪花之喜,自家婆母这样哭哭啼啼,实在是败人兴致。 两人不敢去看沈沧,便带了几分为难地看徐氏。 这太失礼了。 徐氏坐在沈沧下首,只做未见。 乔老太太已经凝噎道:“沧哥啊,沧哥……姨母不好啊……” 沈沧心中倒是颇为意外,自家这位姨母,生性好强,即便家道中落,倒是也难见低头的时候。若无所求,怎会如此? “姨母,这是最近身体不舒坦?可请了太医?”沈沧略带几分关切问道。 乔老太太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 她已经年近古稀,到了避讳谈生死的年岁,可眼前这亲外甥,却是在咒她生病一般。 即便她有心借此说话,可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说。 徐氏则在旁接话道:“这可不能讳病忌医,要不然岂不是让两位表弟妹担心?”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扫向乔大太太、乔二太太。 虽说这两位太太都是四十望五的人,可毕竟不是沈家人,两姓女眷,竟不避外男? 明明方才大老爷回来前,徐氏要请乔家两位太太去次间吃茶,却是被乔老太太给拦住。 乔老太太不过是“倚老卖老”,想着在两个儿媳妇面前外甥与外甥媳妇不会打她的脸。 可她要是不要脸,旁人为何还要给乔家脸? 真当他们夫妻两个会任意索求?他们是沈家子、沈家媳,可与乔家不相干。 乔大太太只觉得满脸臊的不行,乔二太太并不知情婆婆、长嫂今日过来的目的,只觉得婆婆有些不寻常,跟唱戏似的,这沈家夫妇态度也太冷淡了些。 乔老太太听出徐氏话中之意,心里骂了徐氏几句,却依旧是看着沈沧叹气道:“人上了年纪,浑身是毛病,这是老病,太医哪里能治得了生死?怪不得姐姐近日时常入梦……这是要接我来了……” 说到这里,她是真的伤心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已经老了,重孙子、重孙女都有了几个。可是长子不争气,次子靠不上,三子又在外任上。乔家从昔日高门,沦为下品官宦之家。 去年“京察”之年,要是沈沧真有心提挈乔家一二,怎么会让乔大老爷依旧在原职? 沈家花团锦簇,连小一辈都开始求功名,乔家六个孙子,却连一个秀才都没出来。 即便五哥、六哥明年能过院试,可看他们院试都这样费劲,那乡试不知还要磋磨多少科,等到能入仕时,说不得还得十年二十年,到时候自己老大、老三都熬致仕了。 乔家青黄不接,只会败落的越快。本抱着联姻的念叨,可因门第所限,几个孙子、孙女的亲事都不甚理想,没有能指望的姻亲。 沈家却不然,下一代人丁虽单薄,堂兄弟年岁也小,可沈家其他几个房头的族兄弟,却都在官场,其中还有个状元郎,等十几年后沈大老爷、沈大二老爷退下来后,那边真是中流砥柱。 乔老太太越想越伤心,沈沧不由动容。 不管乔老太太怎么糊涂,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夫妻两个近亲些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一人而已。 沈沧便神色转缓,道:“这世上耄耋之寿者多了,姨母向来康健,定能长寿百年。” 徐氏夫唱妇随,便也唤婢子上水,为乔老太太净面。 至于乔大太太、乔二太太两个,却只有陪着乔老太太掉眼泪的份。 乔老太太止了泪,净了面,满脸慈爱地看着沈沧道:“这日子过的真快,我还记得你刚落地的情景,瘦瘦小小的,还不到五斤重……旁人见了,都跟着悬心,只有姐姐见了,只有笑的,将你搂在怀里不撒手……一直到二哥落地,都是姐姐亲力亲为地照看你……” 沈洲落地时,沈沧已经五岁,是能记事的年纪,如何能忘了慈恩? 就是沈洲出生后,三老太太也是更看重沈沧。除了沈沧是长子之外,还因沈沧的身体比沈洲弱,使得三老太太愧疚,觉得是自己怀孕时没养好,又是早产才使得长子孱弱,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调理了十来年,才使得沈沧看起来与寻常孩子差不多。 三老太太虽有些耳根子软,可却是堪为慈母。不仅对自己出的两个儿子如宝似玉,对待庶子庶女也多为关照。 就如三老爷落地时,旁人家的主母,定会想着庶子会分家产心中不喜;三老太太却是欢欢喜喜地记在自己名下,对两个儿子道:“好好对弟弟,以后你们多了条臂膀了……” 三老太太并不是心狠的人,只是太看重儿子。当年她虽立主退亲,可对于孙氏也并非毫无愧疚。当徐氏出京为孙氏送嫁时,三老太太变卖了自己一半嫁妆,换成金银私下里给了徐氏,想要对孙氏弥补一二。 只是徐氏不敢自专,虽没有禀告给三太爷,可是也悄悄与丈夫说了。 沈沧将这笔金银留了下来,并非是舍不得母亲的嫁妆,而是怕三太爷知晓后更恼怒。 那嫁妆是三老太太的私财不假,可沈家在京的产业,却多是孙太爷昔日帮着置办的。孙家并不缺钱,沈家真要送钱过去,才是真正的伤两家交情。 可是为了让三老太太心安,这笔金银沈沧也没有叫妻子退给她。等到二老爷被分家时,沈沧就将那笔金银私下给了二老爷。 早年的日子越幸福,对比着以后的日子就显得越凄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眼前此人。 父母不到花甲之年就离世,连孙子都没看到。 想起往事,沈沧只觉得头疼越裂,眼前一阵阵发黑,抚额站起身道:“甥儿有些不适,让徐氏陪姨母说话……”说罢,不待乔老太太反应,已经起身去了里屋。 乔家婆媳不由傻眼,乔老太太唱念做打半响,一句正经话都没说,看着沈沧的背影,险些呕出半口老血。 徐氏却是不由色变,忙端了茶,对乔家婆媳道:“姨母、两位表弟妹,我家老爷有恙,我要少陪了……”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自是无话,乔老太太却不肯走。 她拉下脸道:“沧哥既身子不好,还不寻太医来瞧。我是他亲姨母,怎么能这个时候走?” 她只当沈沧是装病,羞恼不已,才要留下“揭穿”。 徐氏已经冷了脸,吩咐婆子去请太医,又叫婢子去请沈瑞。 沈瑞早已送完客,原也要来主院来,听说乔家婆媳在,才没有过来。 乔家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乔家人,如今已经是相看两厌的模样。 听说沈大老爷身体不好,沈瑞忙急匆匆地过来。 给乔家婆媳匆匆见礼后,沈瑞就去了里间。 沈沧侧身卧在床上,面如苍白,不见半点血色,眉头紧皱,一手揉着太阳穴,难掩痛苦之色。 沈瑞心中大骇,忙上前去:“父亲,您这是……” 沈沧缓缓地睁开眼,强笑道:“二哥勿要担心,我就是乏了,先歪一歪……” 沈沧有宿疾,年前就病了两回,因上了年岁,即便病好了,精神体力也不如先前。 沈瑞带了愧疚道:“定是因儿子的缘故,使得父亲受累了。” 请客吃酒,人情往来,比衙门办公更费心力。 沈沧轻轻地摆摆手,道:“混说什么,今儿我很高兴,二哥是好样的……” 沈瑞见他声音勉强,便也不引他说话,只担心地坐在旁边。 听着里屋的说话声,乔老太太望着徐氏,面上带了讥讽。 徐氏心中担忧不已,见乔老太太如此,也生了心火。 是虚应这样的长辈,还是去陪丈夫儿子,这个问题并不难选。 徐氏便起身,吩咐婆子道:“去安排马车,送老太太与两位表叔太太回去……” 不待乔老太太开口,徐氏已经对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道:“实无心留客,请两位多担待……”说罢,也跟着去里屋,走到门口时,吩咐身后两个婢子道:“勿要喧嚣,使得老爷不安静!” 乔老太太呕的不行,起身就要随徐氏往里屋去。 两个婢子却是守门将军似的,挡在里屋门前。 乔老太太刚要发作,乔大太太已经生前扶住乔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带了祈求道:“老太太,不宜撕破脸……” 乔老太太的脚步迟疑了。 外甥外甥媳妇这般不给她脸,她还要忍着么? 可是不忍的话,乔沈两家岌岌可危的关系说不得就要彻底破裂,那自家儿孙真么办? 到底是顾念骨肉,乔老太太憋着满脸通红,又退回座位上。 乔大太太与乔二太太低声劝了好几回,不管沈大老爷是真病假病,既是沈家人这样说了,留在这里揭穿又有什么意思。 乔老太太冷静下来,也明白这个道理,耷拉着脸,扶着两个儿媳妇出门。 不想,刚出二门,就见沈家的婆子带了个太医匆匆地过来。乔家婆媳见状,不由面露异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有心无力(五) 沈家正房,太医进来时,就问道扑鼻而来的酸腐味。 大老爷因方才呕吐的缘故,面色越发苍白,却是淡笑着对太医点头致意道:“劳烦了。” 徐氏并未回避,沈瑞站在徐氏身边。 太医上前摸了脉,随后才退到外间。 “太医,我们老爷这是?”徐氏压住心底的焦虑问道。 太医皱眉道:“去岁在下就曾说过,沈司寇受不得累,当好生保养;如今却是疲惫伤身,才引得旧疾复发。” 太医虽提笔下了方子,不过眉头依旧没有松口,对徐氏道:“夫人还是当好生劝劝沈司寇……” 徐氏点头应了,心中却是无奈至极。 如今已经是六月末,眼看就要是七月,正是刑部公务罪繁忙的时候。 只因国朝惯例,死刑犯要秋后问斩,如今正是复核地方卷宗的时候。 送走了太医,徐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人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去衙门告了三日假。 沈瑞见徐氏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沉重。 大老爷的身体虽说不好,可在升任刑部尚书前并不明显;升任刑部尚书后,却是跟消耗生命似的,显得病弱起来。 用太医的话就是,耗神伤身之类的结语。但是沈瑞觉得,大老爷就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免疫力下降,所以才疾病丛生。要是换个身体健壮的人,或许好生调理就能恢复元气,可大老爷先天不足,且又年过知命,这种亚健康状态就催命了。 乔家,乔老太太房。 “沈沧真病了?”听着下人回禀,乔老太太神色讪讪。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妯娌两个对视一眼,却是不由不多想。 沈家摆酒,来客者众,乔家婆媳落到后边,乔老太太要见沈沧可并没有瞒着旁人。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说不得会将沈大老爷的病与乔家联系起来。 乔大太太则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婆婆唱念做打一番,并未提及五哥的亲事。即便沈家那边不喜老太太,也不会迁怒小一辈身上。 否则,要是老太太提了亲事后,沈大老爷再病倒,乔家就说不清了。 乔老太太则是心中窝火,莫名地也有些心虚。 沈沧那日待客,看着虽气色有些黯淡,可也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怎么就倒下了?难道是听自己提及亡母,才心神失守,挺不住了? 乔老太太想着徐氏最后的无礼,对于之前的打算越发没有底气;不过想到沈沧或许因想到亡母才病倒,又觉得希望大增。 沈沧对亡母思念越深,对自己这个亲姨母就当越发孝敬。 乔老太太心头火热,开口道:“准备几只好人参,明日我去探病!” 乔大太太为难道:“老太太,家中只剩下半匣参须了……” 乔老太太皱眉道:“那就打发人去采买。” 乔大太太犹豫了一下,道:“账面上只剩下二百四十两银子,只够这两、三月使的,若是挪用了,田里的租子还没过来,这……” 乔老太太自诩为老封君,早已不管家务多年。 听了儿媳妇的话,老人家叹气道:“万万没想到,家计艰难,竟然到此地步……” 乔大太太默默,婆媳相对无言。 乔二太太素来不管家,看着婆媳二人的模样,只觉得可笑的紧。乔家是家道艰难,可这两人又什么为难呢?没钱的是公中,并不是这两人。 乔老太太本就是仕宦千金,陪嫁即便不是十里红妆,也是庄子铺子俱全;乔大太太这里也不用说,当初乔老太爷在世,且在国子监祭酒位上,品级不高却极清贵,因此长媳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但凡这婆媳两个将嫁妆抱着不那么紧,乔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可这婆媳两个却是一脉相传,且都是爱攒私房的主儿。除了自己的嫁妆不说,想办法变公为私之事也不是没有。 乔二太太早就看不惯,不过被丈夫教训了两次。 乔二老爷早就说了,乔家的家底早已所剩无几,且让大房与三房争去。 二房这边,既二老爷操持庶务几十年,也不是白给的,早已另外置了产业再外头,不过是等着分家罢了。 沈沧抱病,并未大肆宣扬,不过他是京堂九卿,但凡有点动静,在京城官场上就传开。 更不要说,他年前抱病两次,年后精神也略显不足,旁人不会关注,可却是落在刑部两个侍郎眼中。 右侍郎贺东盛贺老爷就心动了。 他因胞弟在松江昔日所为,对于沈家二房多少有些心结在。没想到机缘巧合,沈大老爷成了他的上司。 贺东盛对于沈家的动态,就格外关注。 后来借着姻亲关系,将沈家宗房拉进李党,也是他有意为之,一是不愿意沈家诸房齐心合力,二是想要看看沈大老爷如何应对,会不会急中有错。 若是沈家诸房头齐心合力,那沈家在松江以后就要压在贺家头上,一枝独秀了。 没想沈家诸房真的关系淡了,不仅宗房与尚书府,还包括沈理与尚书府这里。 如今京城上层都晓得,松江沈族虽子弟成器,可并非铁板一块,在京的几房子弟,就分了几个山头。有亲近谢党的,有亲近李党的,还有中立的。 沈沧在众人眼中,更成了“君子不党”的人物。 贺东盛郁闷的不行,旁人都看着沈沧是中立不党,就没有人觉得他是墙头草么? 沈沧的连襟是刘党,两房族侄一个谢党、一个李党。再往细了究,沈家三老爷与谢阁老之弟之同年好友;沈家二公子与李阁老的弟子杨慎是妹婿与舅哥的关系。 这样的牵扯之下,沈家进可攻、退可守,已然立足不败之地。 贺东盛去了李阁老家递帖子。 李阁老见了贺东盛,只说他太急了。 刑部尚书是九卿之一,即便真的空出来,也不是李阁老可一言决之。还有贺东盛的资历太浅,即便沈沧真的因疾致仕,前面还有个左侍郎在,也没有升迁贺东盛这个右侍郎的道理。 贺东盛怏怏地从李宅出来,却是明白自己的资历浅,不是浅在刑部任职上,而是在李党中人中,自己还资历太浅。 在李阁老眼中,一个侍郎之职已经足可以打发他。 他望向沈宅的方向,并无早先的幸灾乐祸,反而盼着沈大老爷赶紧好起来。 要是沈大老爷再坚持几年,贺东盛熟悉了刑部事务,再想法子转左侍郎,说不得真能经营刑部;反之,则没他什么事了。 次日,乔老太太再次到了沈宅。 不过这回,她连沈大老爷的面都见到。 徐氏说的清楚,这两日探病客人太多,沈大老爷因病养,实无力待客,还请大家体谅。 乔老太太即便是亲姨母,可姨母是姨母,不是母亲,说到底也是客。 不管旁人怎么想,病休三日后,沈大老爷再次露面了。 只是在前一日,徐氏与丈夫做了一番恳谈。 “并非我胡搅蛮缠让老爷因私废公,实是心忧不已。若是老爷这样下去,能不能熬满一任都是难说……当年公公西去,老爷与二叔都已入仕,且有姻亲为助,还那般艰难;如今瑞哥才过了院试,珏哥连童试都没下场,四哥更是襁褓之中,听着三叔的意思,即便瑞哥乡试有几成机会可以侥幸,会试也是万万不及的。我只求老爷爱惜己身,刑部衙门下有郎中、主事,上有侍郎,哪里就需老爷鞠躬尽瘁?老爷权当我是妇人自私,只顾家门,体谅体谅我吧……”徐氏道。 看着老妻鬓间白发,含泪凝噎,沈大老爷心中也多了思量。 正如徐氏所说,沈瑞尚且为长成,这个家里还离不开他。 沈沧并不是偏执之人,否则也不会在丧父后,依旧能将沈家支撑起来,还爬到尚书位上。 再次回到刑部衙门后,刑部司官就发现衙门里的风向变了。 没有人再念叨沈尚书会不会病退,反而都猜测他到底是看重左侍郎,还是看重右侍郎。因为沈尚书近日甚是器重左侍郎,将公务大多交由左侍郎负责。 只有左侍郎本人,郁闷不已。 连贺东盛那个刚到刑部不满一年的右侍郎都“闻风而动”,惦记沈沧的尚书之位,何况左侍郎这个刑部老人? 要知道,他可是老刑部,从刑部主事熬了几十年升上来的。要是沈沧真的因病不支,那最有可能接人尚书的就是他。 如今他却是干了沈沧的活,为沈沧分了忧。 沈沧年过半百,可这个年纪在九卿之中算是年轻的。要是调理好了,左侍郎想要接任的话,还有的熬。 偏生左侍郎还退却不得,因为后头还有个右侍郎盯着。 沈沧在交了大部分堂务给左侍郎时,也交代给右侍郎一小部分。 要是左侍郎不识时务,不用说贺东盛肯定会被重用。 贺东盛哪里看不出来沈大老爷的利用与制衡?可是身在官场,有事做才会有政绩,沈沧肯将政务都让出来,也是变相地成全了两位侍郎。 如今刑部上下,倒是其乐融融,起码表面上是如此。沈大老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细心地调理起身体来,沈瑞这里,也开始了官学生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甚怨生(一) 今年院试顺天府籍贯的生员,前二十人入府学,其他生员则是按照籍贯入县学。真要说起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入府学并非是什么好事。 只因顺天府官学的廪生竞争是最激烈的,每三年四十人入府学,三十年就是四百人。这其中通过岁科考试,将生员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其中廪生名额只有四十个。 不过因顺天府官学的生员,都是院试时的佼佼者,中举的人数也多。等中举后,新举人就离开官学,使得府学流动比县学流动的快多了。 即便如此,顺天府府学在籍的学生人数也在二、三百人。 这二、三百人中,每三年要经过岁科考试,重新排名次。廪生的竞争比县学要激烈的多。 不过对于沈瑞来说,并未将廪生待遇放在眼中。 籍贯入了京城,有一大好处,就是童子试与岁科考试要比浙江、江西这些文风鼎盛的省份概率高的多。 直隶人口比不上南方诸省,文章教化也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 可因是京畿的缘故,两京的乡试解额最高,如今已经增至一百三十五人。按照三十取一的概率,有资格参加乡试直隶考试资格的生员就是四千人。 北直隶总人口数三百四十万人,生员在籍人数两万上下,包括老幼病弱。在这些人中,获得乡试考试资格并不算难。 换做在南直隶的话,人口基数是八百万,生员在籍人数翻倍,想要取得乡试资格就要经历一番厮杀。 在府学里,要是并不奔着廪生资格,只惦记岁科考试,压力并不大。毕竟能入府学的生员已经是择优录取,除非发昏了文章做成浆糊,否则并不难过关。 新入学的这一批生员中,王鼎、周然都是就相识。不过周然还罢,与沈瑞客客气气的,王鼎那边显然对沈瑞避之不及的模样。 沈瑞见状,倒是并不放在心中。 他入府学,主要是为了淡化春山书院读书的痕迹,至于同窗、同年的交往,倒是并在意。 虽说官场之上,“同乡”、“同年”、“同门”都是极重要的关系,可这些关系并不是在生员这个级别论起的。 “金举人”、“银进士”,过了乡试,才算摸着官场的边。 沈瑞开始了府学生活,沈沧的身体经过调理生息也渐好,可乔老太太病倒了。 去年冬开始,直隶地区就连下了几场暴雪,今年开春后也一直雨水不断。对于十年九旱的直隶来说,雨水丰盈本是好事。 可是从六月末、七月初开始,淫雨霏霏,持续了小半月,结果使得京畿两处堤坝垮坝,不只淹没良田,还冲毁了两个村落,死伤官民百姓四十余人。 京畿是天子所在,垮坝之事就不是小事,追究起责任来,除了地方之外,还有工部的干系。 乔家势微,乔大老爷又不是科举官,在工部本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这回就被人推出来担了干系。 那两处堤坝之所以垮坝,是因去年冬天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的缘故,这其中又关系官银若干两。 乔大老爷并不无辜,当初也参与了分赃;可要说他是主谋,那也是冤枉,只因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乔大老爷是被从工部衙门直接抓走的,随后又有锦衣卫上门,查抄了乔大老爷的书房,里面的片纸都没有留下一张。 乔家立时乱成一团,乔老太太险些昏厥过去。 女眷们虽不知朝政,可也晓得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与“诏狱”,都吓得不行。她们实在想不到,大老爷芝麻绿豆大的官怎么会招来锦衣卫。 乔二老爷虽不在官场,可毕竟是京城人氏,消息还算灵通。打听了一番后,知晓了前因后果,便晓得乔大老爷被推出来顶缸了。 否则一个员外郎,下边有主事,上边有郎中,“主谋”怎么也轮不到他。 二老爷虽对兄长不无怨言,可也晓得其中厉害干系,立时去沈家求助。沈沧是刑部尚书,即便这回不是刑部拿人,也他一个九卿的分量也不是乔家能比的。 沈沧虽不喜乔家人,可是也没有袖手旁观。乔家不单单是他的表亲,还是二老爷的岳家。 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的话,说不得旁人就要当成他与二老爷兄弟反目,下一步就要踩外放的二老爷。 天子虽雷霆之怒,动用了锦衣卫,可实际上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毕竟谁都晓得,这种贪污工程银帑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都成事的,要是真要细究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得牵扯到哪个身上。 沈沧虽出援手,可也无心为乔大老爷张目。 归根结底,乔大老爷也是不清白的。要是想要一点干系都不背,可不是容易的事。 沈沧即便不用顷全部心力,也要耗费颇大,毕竟这个案子已经直通御前,不是小案。 沈沧与乔大老爷虽是姨表兄弟,可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不亲近。 沈沧能做的,就是陪了两份人情出去,送出几份银子,走动了关系,将沈沧从“贪赃”的罪名变成“失察”。 乔老太太虽是将古稀之年,长子遭难,可依旧是强挺着。即便对外是抱病,可实际上并无大碍。 在她看来,既是沈沧顾念两家情分,施以援手,那长子这边定会有惊无险。即便是锦衣卫抓人,可刑部掌刑责,沈沧又是主官。而经过此事,京城高层也会晓得乔家是沈家至亲,是轻易动不得的。 虽说乔家是指望着沈沧,可乔老太太心中对于沈沧不无埋怨。要是沈沧去年肯帮乔家的忙,乔大老爷能升官早离了工部,也不会赶上后边的事。 如今沈沧帮乔家,也算是“将功补过”。 为了这点小心思,也因舍不得私房,在二老爷开口要银钱走关系时,乔老太太就装糊涂哭穷,只掏了五百两银子出来。 二老爷见了那几张庄票,脸色十分难看。 要知道乔大老爷的案子可是锦衣卫经办,想要活动岂是那么容易的?处处都要银钱开道。 即便这疏通关系,可“保命”与“保官”也不是一个价格,乔家这个时候该做的就是将银钱备的足足的。别说是将家中的银钱能凑的都凑了,就是变卖产业也是应该的。 沈沧肯出面接了这烫手山药,已经是不容易,难道还要沈家那边掏银子? 二老爷跟乔老太太说其中不易,可乔老太太的目光却带了质疑,话里话外就意有所指地说他借着此事从家中捞银子。 在乔老太太眼中,沈沧已经是大九卿,又是刑部掌印,捞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不是说一句话的事,也不会太难。真要送了银子过去,也不过是落在徐氏手中。 反而二老爷这里,这半月借口为打听大老爷消息,从铺子里、账面上支了五百多两银钱出去,如今又要狮子大开口。 为了长兄之事,二老爷在外奔波了半个月,陪了多少小心,身心俱疲,如今在家里却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只觉得心冷无比。 左右有沈沧在,大老爷的性命无碍,二老爷便就此松开手,不再操这个心。 老太太感觉良好,可母子连心,长子迟迟不放出,也跟着悬心,少不得打发二老爷常往沈家催促。 等过了中秋节,垮坝的案子结了,乔大老爷的处分也下来,“罢官、永不录用”,且“罚银三千两”。 乔老太太听闻消息,立时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不说乔大老爷还不到五十,就此绝了仕途,就是那罚银三千也对乔家来说也是大数目。 乔大老爷出身官宦之家,打小娇生惯养大,一辈子虽没什么出息,可也顺顺当当。如今却是在大狱里蹲了一个来月,原本肥硕的身材,瘦了一大圈。 乔老太太醒后破口大骂沈沧,心中悔恨交加,又想起二老爷之前的话,心中后悔不已。 她觉得沈沧不经心,且舍不得花银子,才使得大老爷没有保住官职。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乔大老爷的前程彻底断送。 “家里没银子,去跟沈沧借,告诉他要是他不借,我就卖宅子!要是他能看着亲姨母流落街头讨饭,他就不要管!”乔老太太带了愤怒道。 她是真的怒了。 这一个月来,她在家中提心吊胆,沈沧却连面也不露,只有徐氏过来探了一次病。要是沈沧真有难处,过来明说,她还能为了心疼银钱就放弃儿子的前程? 如今不吭不响的,却是坑了乔家一回。 幸而乔大老爷只是平庸,并不是愚蠢,将乔老太太哄着睡着后,就出来与二老爷商量凑银钱的事。 乔大老爷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对官场早已心生畏惧,对于如今这样的处置结果并无不甘心,反而十分感激沈沧。 劫后余生,他既是官员,也通晓律法,若不是沈沧出面活动,说不得他就在劫难逃,够斩首的罪名了。 如今只是罢官罚银,已经够轻了,否则真要担了刑责,子孙三代不能科举,乔家长房就要沦为庶民。 乔家账面上只余几十两。 “怎么办呢?”乔大老爷苦着脸道:“看来只能卖地了。” 乔家是京城老户,世代为宦,有两处庄子,还有两个铺面。 乔大老爷见识了沈沧的能力,正是指望沈沧继续萌庇乔家,哪里肯如老太太所言去逼迫沈家掏银子?以沈沧与徐氏的脾气,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平白掏银子出来的。 不过变卖自家产业的话,又担心乔二老爷反对。 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劝二老爷点头,不想二老爷听了他的话,痛快地附和道:“是啊,恁大一笔银钱,除了老太太的私房,就只能变卖祖产了!” 乔大老爷听了,却是意外道:“老太太的私房还在?那之前跑关系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乔二老爷淡淡道:“我从铺子上挪了三百,从大嫂那边挪了两百,老太太给了五百!”乔大老爷闻言,神色狰狞,咬牙道:“好,好,原来我这这条烂命在老太太眼中只值五百两银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恩甚怨生(二) 乔大老爷逃出生天,已经谢天谢地,很是知足。可方才老太太连骂带埋怨的将他没保住官的原因都归为银子花的不够上,使得乔大老爷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异样。 只是晓得亲戚只是亲戚,沈沧肯出面已经是大人情,再说其他就太贪心。 他在老母亲与兄弟家人面前羞愧不已,也是以为因自己的缘故家中浮财散尽,又有三千两的罚银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凑齐,家中要伤筋动骨。 乔家从乔大老爷曾祖开始出仕,到乔大老爷这辈已经是第四代,只是之前品级都不高,这些年乔家又是下行,也变卖了不少公中产业,剩下的产业有限。 没想到他摊上御前官司,性命攸关,老太太与大太太都紧握着私房,不肯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立时窜了火,倒是并没有糊涂到以为散了银子就能保住自己的官,而是想到了乔家没有掏银子,那他能平安出来定是沈家有了花费。 沈家这次援手,是仁至义尽,可以后未必会肯第二回。 乔家这样求人帮忙,实在太过了。沈沧是脾气好的?徐氏是宽和的?经此一事,以后沈家怕是要对乔家避之不及了。 乔大老爷堆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二弟,这便宜占不得!” “是啊,除非再也不要指望沈家,否则还是该打听打听,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是当给补上。”乔二老爷更通人情道理,当然也想到其中厉害关系,点头附和道。 世态炎凉,乔家既是京城老户,姻亲故旧十几门,可这一个多月来,都是当乔家是瘟疫似的,生怕牵连到他们身上。同他们相比,素来对乔家不冷不热的沈家,就显得太高义了。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乔二老爷想的是公中产业,变卖就变卖,要不然等了真正分家的时候也不可能是几个房头均分,大半会归为祭田分给长房。 乔大老爷则是想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私房上,既然浮财还在,就无需变卖祖产。否则到了地下,他可没脸见乔家列祖列宗。 乔大老爷到底是一家之主,他若是想要做安排,卧病的乔老太太就成了“聋子”、“瞎子”。 又有哪个“忠仆”、“忠婢”敢去多嘴? 等侍疾的乔大太太察觉到动静时,乔老太太的私房金银还有库房两箱子古董摆件,都已经偷偷地运到正房。 乔大太太急匆匆地回到正房,将婢子婆子都打发下去,方带了几分急切对乔大老爷道:“老爷怎么动了老太太的私房?老太太定要恼的!” 乔大老爷冷笑道:“三千罚银,勒令十日交付,我不凑银子,难道还要再进去蹲大狱不成?” 乔大太太揪着帕子道:“不是可以想法子凑么?也不至于如此。” “怎么凑?账面上只剩下几十两,难道天上会掉银子?”乔大老爷皱眉道。 乔大太太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道:“先四下里挪挪,等三叔那边的银子到了,再还上也不迟。” 自乔大老爷被锦衣卫抓了,乔大太太就叫二老爷给三老爷去信。 乔三老爷在外任,又是能名正言顺地得油水的缺,不过这几年除了年节礼与寿礼,并不见那边往京城送银子。 乔家如今尚没分家,按理来说兄弟收入都应该入了公中,没有私吞的道理。虽说做官的是三老爷,可当初为三老爷跑缺花了却是家里的银子。 借由这场官非,乔大太太正想要从三老爷手中挤些银子出来。 换做往常,乔大太太这般“精明”,乔大老爷只有高兴的,毕竟他习惯了做放手掌柜,可眼下只觉得心冷。 “远水解不了近火,且看眼前吧,这些私房恐怕不够,你那边还有银子么?”乔大老爷冷淡的问道。 乔大太太摇头道:“我那里原有九百两,可端午新添了一间铺面,剩下的两百多两银子,给五哥带走了。” 乔永德院试落第,打击很重。正好今年是三老爷四十整寿,乔永善要南下给父亲拜寿,乔永德就跟着堂弟散心去了。 乔大老爷倒是并不怀疑妻子扯谎,乔大太太名下这些年添置的铺子、私产拢共有好几处,都是这样慢慢添置的。 他耷拉着脸,乔大太太即便有异议,也没有再开口,看着乔大老爷叫了账房,清点了老太太的金银,总共有庄票两千两,现银七百两,金一百三十两。 乔大太太见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超了三千之数了。” 乔大老爷摇头道:“不够!”说罢,叫人抬了那两箱子古董珍玩出去当了。 乔大太太瞧着不解道:“老爷,莫非罚银不止三千两?” 乔大老爷背着手道:“还有沈家那边!” 乔大太太不吱声,乔老太太之前没掏银子,丈夫能出来自然是沈家大出血。她虽觉得不妥,可以为丈夫会装糊涂,没想到他会想着还沈家银钱。 她虽心中隐有不舍,可也晓得轻重。 在丈夫罢官后,乔家风雨飘摇,更是离不开沈家庇护。 两箱子古董珍玩,当的是死党,拢共当了两千五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就凑了六千五百两银子。 其中三千两银子需要留着交付罚银,五百两银子给了二老爷与大太太,补上之前的挪用,剩下三千两银子都换成了庄票。 乔大老爷与乔二老爷商议后,留下其中一千两,以作家中不时之需,带了两千两庄票当天就去了沈家。 对于乔家人上门致谢之事沈沧并不意外,可还真的没想到乔家人会想着还银子。 乔家这些年败落,这些年礼尚往来之间没少占沈家的便宜。 之前乔家那边只有乔二老爷面上羞惭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过来,随后就没了动静。 可既是通天的官司,上下打点,岂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能够解决的?可乔家人装聋作哑,沈沧也不耐烦与他们扯皮,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没想到,如今有了转折。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两家是表兄弟。 沈沧可不想这边收了银子,那边还要背负“从中侵占”的嫌疑,立时叫了大管家过来。 乔大老爷能从官非脱身,都是大管家拿了沈沧的名帖在外跑的,具体多少花费有账可循。 某日收乔三老爷庄票一千五百两,某日开付某衙门几百两,一笔笔地念出来。 乔大老爷听了开头,面露惊讶,望向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则是在仔细聆听后面的支出,念到七月底的时候就已经开付出去四千两银子。可乔大老爷是中秋后才出来,后边那些日子也少不了抛费。 大管家还要继续念下去,沈沧道:“就这样吧,剩下的不要念了。” 乔大老爷还没明白其中关键,只盯着开头那一千五百两,问道:“二弟,怎么是一千五百两?不是说当时家里就凑了一千两?” 乔二老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我又凑了五百两。” 乔大老爷看着弟弟,满眼感激,要不是在沈家,说不得就要眼泪磅礴。 生死关头,生身之母与结发之妻都紧握着私房,庶出弟弟却是能帮着凑五百两银子,对比之下乔大老爷心中感概万千。 对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来说五百两不是大数目,可对于庶出一直被嫡母嫡嫂防备的二老爷来说可不是小数字。 乔二老爷被兄长看的不自在,转向沈沧道:“表兄,还是都算清楚吧,不够的银子我们回家再凑。” 沈沧摆摆手道:“不必,又不是做买卖,丁是丁卯是卯的,既叫我一声表兄,我花几个银子又怎地?” 乔大老爷这才听明白自己带的银子不够,讪讪道:“家中还有些银子,回头再给表兄送来。” 沈沧之前对这乔大老爷这糊涂混日子的表弟很是不喜,如今见他晓得感恩,总觉得没有白出力一回。至于便宜表弟乔二老爷,能为嫡兄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 沈家三兄弟感情好,沈沧也乐意看旁人手足亲厚。 乔家不过中等人家,三千两的罚银加上眼前这两千两银子,还有之前的一千五百两加起来就是六千多两银子。即便家中还有银钱,也不富裕。 沈家并不缺钱,这回虽为乔家花费了些,也不是非要乔家砸锅卖铁补齐不可。 沈沧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乔家人晓得感恩,他之前的火气就也消的差不多。 因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是同胞姊妹的缘故,加上表兄弟几个年岁相仿,打小也是常作伴玩耍的。不过是后来两家关系疏远了,这三十年来才渐行渐远。 平庸碌碌的乔大老爷罢官成了白衣,沈沧是二品京官,表兄弟两个天壤之别,可莫名地却比过去少了几分疏离。 沈沧看看乔大老爷,恨铁不成钢地道:“以后你也长点心,别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虽说乔大老爷的确涉案,可在被侵占的两万六千五百两工程款中乔大老爷只分得了五百两,一个小零头而已,可却背负了大干系,说到底还是被人糊弄了。 乔大老爷羞愧道:“不会了,以后也没有那个机会犯错不是……” 沈沧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弟读书是根本,你以后闲下来,就好生督促儿孙读书,别的都不重要!” 乔家子侄辈兄弟是七人,长房三个儿子,两嫡一庶;二房一嫡两庶,年长的两个都夭折,只剩一庶子还年幼;三房一个嫡子。 这兄弟几人中,除了乔二老爷的儿子七哥才启蒙,还看出什么来,剩下五人只有五哥、六哥在读书,年长的两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连县试都没有过就丢开了书本。 如今乔大老爷孙子都有了几个,沈沧同乔大老爷提这个,也是不愿意乔家就此衰败下去。否则子弟不成材,支撑不起门户,以后受累的说不得还是沈洲。乔大老爷却没有想到沈洲身上,只觉得表兄苦口婆心,真心劝诫,十分感激地应道:“我知道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儿孙们却是盼着成才的,等回去就开始督促他们读书,定要将儿孙供出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恩甚怨生(三) 乔家的事情,沈瑞也是尽知。沈沧就此事,也教导了沈瑞一二。 沈瑞算长了几分见识,一是仕途凶险,要是没有靠山或是靠山不硬的话,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推出来顶缸;二是厂卫的权势已经乱了法度,并不遵从三法司制度;三是钱权可通神,这个神就是天子身边近人——掌权的内官。 自司礼监得了批红权,大明朝的政治,实际上就是文官与内官共治。 真要论起来,大太监的权势甚至不亚于阁臣。 沈瑞心中对于宦官倒是并无歧视,只觉得论起学问功课来,那些司礼监内官还真的未必比内阁中书差。 要知道明朝自宣宗皇帝开始设内学,由翰林学士教授小内官功课。 之所以司礼监与内阁共同打理朝政,两下却相辅相成,即便偶有摩擦,也鲜少后斗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是因这个渊源。 同陌生人入阁相比,司礼监内官自然是更愿意推相熟的师长入阁。 如同一来,大多数阁臣入阁的背后,都有司礼监内官的影子。沈沧虽没有入过翰林,沈洲与何学士却是翰林院老资历,认识几个内监并不稀奇。 想的多了,沈瑞将思绪拉了回来。 乔大老爷的落马,多少有些“杀鸡骇猴”的意思。 乔家虽是门第不高,却是沈家的双重姻亲。沈沧保持中立,不参合几个阁老的纷争。各派系虽没有直接摆明车马对与沈沧为敌,可推波助澜地打击他一下,也是乐意之极。 沈沧能够不声不响地将一件直通御前的案子摆平,乔大老爷也不过是罢官追罚三千两,可见宫中与锦衣卫都是走了关系,这也使得沈瑞刮目相看。 不过仔细想想也并不意外,大明文官虽清高,可要真是目下无尘也做不到高品上。 记得去年正月,沈珠冒犯建昌,沈沧上门赔罪时,就请锦衣卫的人做了中人。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从三太爷算起,父子两个做了五、六十多年的京官,也有自己的经营人脉。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知晓乔大老爷平安出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旁人想要“杀鸡骇猴”还是“敲山震虎”,也该掂量掂量沈沧的分量。 到了重阳节,是四哥的生日,少不得办“抓周宴”。 沈瑞没有去府学,在家里随着三老爷招待客人。 府学那里,除了望朔之日必须露面之外,每月还有一次月考,每日的功课倒是并不强制生员去上课。 府学有教授与训导,可府学的生员三年两次入学,一茬茬的并不同期。可教学这里,教授的却都是四书集注与五经。 对于生员来说,四书是公共课,五经则是选修课。 府学里的课程表是固定的,在籍生员每月月初领了课程表,就可以按照课程表去上课。至于点名之类的,却是没有的。是在家读书,还是每日去府学,倒是并无强制。 虽说重阳节这一日是沈珞的祭日,可逝者已矣,总要先顾念活着的人。加上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一子,如珍似宝,也不愿意有半点委屈。 如此一来,沈家的“抓周宴”就办的极为热闹。 四哥不愧为书香子弟,试儿时抓的就是一直毛笔,喜得三老爷眉飞色舞。 四哥也有了名字,三老爷早就请大老爷起好的,名为“璐”。 璐,美玉,可见大老爷对侄儿的祝福与期待。 乔大太太这些日子虽与妯娌轮流侍疾,可这样的日子乔家人却不能不露面,尤其是刚受了沈家大恩的情况下。 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好像乔家要沉底沉寂似的。沈家这个靠山,乔家可不能丢。 不过看着沈家上下的热闹,想着家中的阴郁气氛,乔大太太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想就是这一日,因乔大太太不在家,乔家就出了大乱子。 乔老太太虽逼着儿子往沈家“借银子”,想要赖了那三千罚银,可也晓得未必如意。到底是当娘的,哪里就真的能放着儿子不管。 而沈家是徐氏当家,还真的未必卖她这个姨母的脸面。 不过全部三千两借出来不可能,千八百两银子应该差不多,毕竟是乔家第一回开口,沈沧与徐氏虽对乔家不算亲近,可也并不算小气人。剩下不够的银子,乔老太太打算掏一半,另外的就是乔大太太的事了。 她也是从媳妇做起,晓得管家的猫腻。乔大太太管家这二十多年,名下私产添了好几处,乔老太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肉烂在锅里,虽说占了公中便宜,可也是落在长房手中,并没有便宜了旁人。 不想十日过去,长子长媳那边毫无动静。 乔老太太这一静心下来,就察觉出其中不对劲,寻了个由子,打发了侍疾的二太太,叫婢子扶着去查看自己的私房。 看到装金银庄票的箱子还在,乔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不过老人家到底觉得不踏实,取了钥匙开了锁,结果里面只有半箱子烂砖头。 乔老太太急怒攻心,立时气得直了眼。 她本上了年岁,这些日子因长子官司提心吊胆,身体孱弱,这惊怒之下就受不住。 等到婢子吓得不行,连忙使人去请了在家的大老爷、二太太过来,乔老太太已经到了弥留之时。 乔大老爷吓的不行,他虽一时气恼动了乔老太太的私房,可也没想要将老母亲气死。这些日子消了气,已经在想着如何将其中的金银补上。 乔二太太则是傻眼,没想到乔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自家大伯偷起老太太的私房来。 她满心瞧不起,避到一边,打发人去请在外乔大太太与乔二老爷回来。 乔大太太得了消息,也带了惊慌,强做镇定与徐氏辞别。 徐氏瞧出不对,并未挽留,亲自送了出来。 等午饭过后,沈家客人已经散尽,沈瑞刚回到九如居时,就见周妈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乔家来报丧了,乔大太太要往乔家吊丧,吩咐沈瑞同去。 以两家的关系,今日就得过去祭拜。 柳芽、春燕在旁听了,忙寻了素服出来,帮沈瑞换上。 沈瑞对于乔老太太没有感情,自然也感觉不到丧亲之痛,只觉得乔家这运气太糟了些。 如今乔大老爷断了前程,乔家小一辈不成器,阖家都靠着乔三老爷。听沈沧的消息,乔三老爷这几年政绩卓显,如今没有升官,不过是年资不够罢了。等熬够了年资,稳稳的升两级,到时候先转南京再回京中,要是赶上出缺,一个小九卿掌印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一“丁内艰”,就要三年,到时候变动的就多了。 到了正房,徐氏也穿了素服,头上只带了两只银簪。 她虽没有落泪,可情绪很是低沉。 沈瑞见状,少不得劝慰道:“母亲,节哀顺变!” 徐氏苦笑道:“我倒是没什么,这大半辈子生老病死看的多了,就怕老爷受不住。不管怎么说,到底是血脉长辈。” 沈瑞并不觉得沈沧会那么脆弱,想到三老爷、三太太那边没动静,便问道:“三叔、三婶那边明儿再告诉么?” 徐氏点点头道:“嗯,你三叔待了一日客,也劳乏了,要是强撑着去了也不好。今儿咱们娘俩先过去。” 母子两人说着话,就有妈妈过来回话,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也有人去刑部衙门传信。 沈瑞扶着徐氏上了马车,自己骑马相随,去了乔家。 乔家大门已经糊白,隐隐地传出哭声。 京城习俗,家中有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预备好的,乔家的丧事操办起来,倒是并不慌乱。只是因乔老太太走的突然,乔大老爷、乔大太太都有心病,一时浑浑噩噩,顾不上的多。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乔家即便是京城老户,可如今已经败相横生,亲戚之间趋吉避凶,即便得了丧信,也多是打发管事下人过来,亲自过来吊祭的,除了沈家,就只有三、两家。 灵棚里,除了乔家自家人,吊客不过坐了两桌,还是因男女分桌的缘故。 徐氏心中暗叹一声,倒是不好意思先走了,就与沈瑞留了下来。 世人重白喜事甚与红喜事,没想到乔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走的如此不体面。 乔大老爷不知是悲是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除了跪着嚎哭,连待客也不能。乔家子侄辈,大哥护送五哥、六哥去了南京,并不在京中,只有二哥、三哥还有年幼的七哥在。不过还有几位年轻奶奶与几个小一辈的稚子稚女,灵堂之上,倒是哭声不断。 沈沧得了消息,从衙门里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人死百了,即便对这姨母有再多埋怨,沈沧也不能见乔老太太的丧礼这般寒酸。 不等他去寻徐氏商议,那边沈家的二管家已经请了僧、道、尼过来,摆开了水陆道场。 徐氏与沈沧做了大半辈子夫妻,怎能知道丈夫所想,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那些早先对乔家避之不及的亲戚人家,见沈沧夫妇亲自出面帮乔老太太料理后事,倒是一窝蜂地凑了上来。尚书沈家,算起来都是亲戚不是。 等到乔老太太出殡,已经入了冬。乔家三老爷也带了家眷子侄,回到京城……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恩甚怨生(四)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一,沈瑞来府学听讲。 虽说与王鼎、周然等同年往来不密,可沈瑞入学这几个月也交了新朋友,叫秦耀。两人都是习《周易》,课程表能安排在一起,常常约好一起来府学上课。 秦耀十八岁,昌平县人氏,家中良田百顷,耕读传家,是今年的新附生,早先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他与王鼎是同窗,不过却是视同陌路。 待相熟后,论起渊源,沈瑞才知晓两人还有亲。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隔房堂姐,论起来与沈瑞也称得上表兄弟。 南城书院的山长是秦耀的堂舅,王鼎是他堂舅的弟子,两人又是同窗,这两人本当亲近才对,怎么视同陌路? “我就是看不惯他,难道富者有罪?他要是真清高,就不要受大堂舅的资助。一边白吃白喝,一边还要做出‘盛情难却’的嘴脸,真是可憎!”秦耀提及王鼎,就咬牙切齿地道。 沈瑞只从王鼎的穿着打扮看出他不富裕,没想到他还受着田家资助。 “如今有了功名,应该好些吧?”沈瑞问道。 秦耀讥笑道:“不过是附生,还没吃上皇粮!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奔着廪生去!” 沈瑞听了默默,对于寒门儒生来说,官廪生每月领的钱米,确实是一笔大收入。尤其是京府,天子脚下,重视教化,没有人敢从中侵占,都是每月实打实的待遇。 不过这廪生可不是那么好考的,即便是岁科考试第一,也要待廪生出缺才可以补。要是廪生不出缺,岁科考试考的再好也只能是增生。 幸好直隶乡试比南方诸省乡试解额高,顺天府的生员,又是每科院试时排名靠前,生源优质,每科乡试都有十几、二十来人中举,廪生空出来的周期短。 “既是不投缘就敬而远之,何必每次提及都自己生一肚子闷气?”见秦耀怒气冲冲的模样,沈瑞劝道。 同顺天府府学其他低头苦读做学问的生员相比,秦耀则属于那种读书有天分的人,并不见他读书刻苦,却是每逢月考都能轻轻松松地考一等。 即便不是官宦子弟,可他家父祖都有功名在,太平士绅人家,使得秦文显养成肆意爽朗的气度。 只是这份肆意爽朗,每逢碰到王鼎时,就要破功,俨然已成心魔。 秦耀苦笑道:“我也不想生气,可委实克制不住。除了与恒云能抱怨几句,当着旁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就成了我嫉妒他。我嫉妒他什么呢?嫉妒他的比我穷么?我只是不忿,这父丧母亡、家无恒产成了体面,父母双全、家境殷实反而成了过错!” 说话之间,他怅然若失,面露隐痛。 沈瑞见内有隐情,倒是不好追问了。 等到中午下课,两人从府学出来。 走到府学门口,沈瑞就听到有人高呼:“二哥!” 沈瑞正与秦耀说着今日训导的课业,听到这声音只当是叫旁人,连头也没有抬。 还是书童墨书眼尖,看见前面来人,忙提醒沈瑞道:“二哥,是三哥!” 沈瑞以为是沈全来了,心中正诧异他为何找到府学来,就见一个咧着嘴笑的素服少年大踏步走到自己跟前来。 沈瑞惊讶道:“珏哥!” 一年的时间,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变化委实巨大。 在沈瑞变音一年多后,沈珏也变声了,略带尖锐的公鸭嗓,沈瑞才没有听出是他来。 “哈哈,二哥我回来了!换了儒服真是体面,不愧是我的哥哥!”沈珏一把抱住沈瑞,带了几分兴奋说道。 府学门口,出入的都是生员,见这边热闹,不少人侧目。 “这位是?”秦文显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瑞拉下沈珏的胳膊,道:“这是我弟弟沈珏,去年随我二叔、二婶去了南昌。”说到这里,才转过身对沈珏道:“这是我的同窗好友秦耀。” 沈珏忙收了笑,作揖道:“见过秦相公。” 秦耀见沈珏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听出他是才回京,专门过来接兄长回家,就知趣地先告辞了。 小厮牵马上前,兄弟两个骑马回家。 沈瑞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珏叹气道:“是太太要回京奔丧,老爷不放心,打发我跟着回来。” 沈瑞闻言,皱眉道:“既是如此,二叔怎么不先寄信回来?家里这边也好早作准备,如今已经冬月,这屋子哪里是能立时住人的?” “老爷在外行事谨慎,不爱用官驿传信,要是打发人送信回来的话,还未必有我们回来的快。”沈珏解释道。 沈瑞苦笑,外放官员通过官驿同京中往来,虽有些公器私用的嫌疑,可早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还真攀扯不到违法乱纪上去,这谨慎也谨慎的过了。 二老爷倒是省事了,不便宜的是乔氏与沈珏,受埋怨的是徐氏。 “你先在九如居安置,等你那边屋子烧几日去了潮气再回去!”沈瑞道。 沈珏扬眉道:“那是自然,我还会与二哥客气不成?方才在家里,就直接叫人将行李送到二哥那边了!” 这虽有先斩后奏的嫌疑,可沈瑞与他相伴几年,感情甚好,哪里会与之计较? 仔细打量沈珏几眼,看着他眼下发青,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北运河这段结冰了,这个时候回京还真是遭罪!” 沈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我倒是觉得京城还好,在京城过了一次冬,再回到南边反而不习惯。那边外头暖和,可屋子里难捱!说起来,比松江还要湿冷几分。” 顺天府府学就在教忠坊,与仁寿坊毗邻,拢共三里路,骑马慢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门房小厮见两人回来,早已伶俐地拿上前请安问好。 沈瑞先带沈珏回九如居梳洗,又吩咐柳芽、春燕找了一套素色新棉衣给他换上。 沈珏虽也带了冬衣回来,可并不适用京城的气候。 沈瑞自己也换下儒服,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才同沈珏两个一起去了正房。 乔氏并不在,徐氏果然在头疼。 空了一年多的新屋子,虽已经吩咐人打扫,可寒冬时节,不烧个三、两日的功夫,也不敢让人住进去。 沈珏能住进九如居,毕竟沈瑞没成亲,堂兄弟两个没有需要避讳处,可乔氏却不好住进正院,只能先安置在客房。 明明是归家,却只能住客房,不用乔氏挑理,徐氏自己也不自在。 她心中埋怨二老爷不懂事,这么大的事情连个音信都没有,却不好当着晚辈的面数落,便拉着沈珏问起他的功课。 待晓得二老爷不仅给请了老师教导他与两位族兄读书,平日里还亲自指点教导,徐氏点头道:“读书是根本,二老爷在翰林院二十来年,这学问是一顶一的!” 至于待人接物,为尊者讳,那就不用说了。 徐氏问完功课,又问起他们在南边的生活起居。 沈珏笑道:“去年南下时,老爷在松江携了三房玲二哥与九房琳二哥同往。琳二哥不用说,去年在家里住过一个多月,伯娘也是尽知晓的,是个最憨厚不过的性子,肯听吩咐,不是那等偷奸耍滑的人;玲二哥年纪长几岁,却是打小随着涌二叔走南闯北,有一番见识。这次去南边,虽有同行的幕僚宾客,可到底是外人,哪里能尽心托付?倒是全凭玲二哥里里外外的张罗,没有不周全的地方。这两位哥哥一伶俐一憨厚,倒是成了极好的搭档。后来玲二哥娶了嫂子进门,正经的官家小姐,连内务也有人打理了。” 他一个字也没有点评二老爷,可徐氏却听出来,二老爷依旧是不通庶务,人情往来脚步交付给族侄打理。 虽说这也算是“知人善任”,可徐氏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要知道沈沧之所以答应让二老爷外放,除了在京城无缺升转之外,主要还是想要二老爷出去历练历练。 二老爷能从松江挑两个族侄做助力,事半功倍,图了轻省,在待人接物却没进益。 还有就是乔氏那边,随着丈夫上任,却连主持中馈都不能,反而要交由侄媳妇掌管,听着也委实不像话。 “先去看看你三婶与璐哥,随后就好好歇一日,明日还要去乔家。”徐氏温和道。 沈珏应了,随沈瑞从正房出来,去了东院给三太太请安。 三老爷不在家,去了西山道观访友去了。 五经之中,沈家子弟是习惯是《周易》,三老爷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倒是对道家有了兴致,听闻早年没成亲前,三老爷还曾因生过出家问道之心。 如今虽起了功名心,不过三老爷的道心不减,即便是家中,每月也有辟谷三日。 沈璐已经一岁零两个月,站的稳稳的,只是走路还不大稳当。已经开始学说话,只是除了叫娘爹,其他的还都不会,让他叫“哥哥”,出来的就是“果果”。 沈瑞这半年不在府学的时候,就过来与三老爷一起读书,也是常来抱小沈璐。 见沈瑞过来,小沈璐就“咯咯”笑着,自己扑过来。 沈珏看着,酸的不行:“我也是哥哥呢!”说完,就要去抱。 小沈璐倒是不怕生,任由沈珏抱了,还好奇地拍了怕沈珏的脸。 堂兄弟两个哄着小沈璐玩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九如居。客房里,乔氏卸了妆容,对着铜镜默默流泪。她这回算是成全了表哥,她这个碍眼的不在,表哥总算能明正言顺地纳宠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恩甚怨生(五) 当晚沈家就摆了家宴,为乔氏与沈珏接风洗尘。家宴摆在正房稍间,屏风隔着分了两桌,徐氏带着乔氏、三太太、玉姐在炕桌上,屏风外是两位老爷带着两位侄子。 乔氏旅途劳乏,加上丧母之痛,兴致不高,出来露了个面,就告罪回去歇息去。 她这般不赏脸,骨肉团聚的气氛,立时冷了下来。不过徐氏倒是不见恼,叫人去了屏风,两桌并做一桌,使得气氛慢慢转圜回来。 用完晚饭后,沈瑞、沈珏就随两位老爷去了书房。三老爷迫不及待,对着沈珏将这一年多的见闻又问了一遍。 沈家几位老爷感情笃深,二老爷出京这一年多虽偶有家书回来,也多是报喜不报忧。两位老爷对于二老爷在南昌府任上的事,颇为关注。 沈珏便将二老爷南下这一年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二老爷是二甲进士出身,在翰林院熬的资历,这次下去是从四品参议,京城有个刑部尚书胞兄,即便是左右布政使待二老爷也都是客客气气。 倒是同级的参议还有从三品的辅官参政中,有两个性子孤拐的,与二老爷偶有摩擦。 三老爷听着,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欺生,二哥虽是好性子,可也不是能吃亏的,又有大哥帮挑的幕友在,定是能应付过去。” 大老爷与沈瑞却听出旁的来。 官场上的人,都是人精子,若是左右布政使对二老爷真客气,那下边的人怎么敢唱“白脸”? 这些算是“试探”也好,“下马威”也罢,真正做主的都不是跳出来的人。 不过大老爷并不担心,只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的稳当,二老爷在外也稳当。二老爷不过是辅官,身边又有大老爷精心挑选的师爷请客,想要出大岔子也难。 至于沈瑞,则是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真要一团和气,那也就不是官场。 至于二老爷携了两个族侄在任上,并且为沈玲聘了知县家的小姐为侄妇,将庶务托付给沈玲夫妇之事,大老爷、三老爷的看法与徐氏不同。 他们反而觉得二老爷这个决断很好,孤身在外任,要是家反宅乱,就容易让小人有机可乘。二老爷能将家事处置清楚,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可以专心对外。 二太太虽出身官宦人家,可对于她的管家能力,兄弟两个还真的一致不看好。 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可二太太明显称不上“贤”字。 就如这次,乔老太太去世,二太太千里迢迢回家奔丧,将丈夫一个人扔在外头,就不是“为妇之道”。 要是距离近还好,为了发丧老人,应该回京一次,也是尽孝,可这么远的路回来也赶不上出殡,就是穷折腾了…… 回到九如居时,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 沈珏进了屋子,就开口要了茶,连吃了两碗,才觉得嗓子舒服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早知道白日里就不当同伯娘说那么多,等大伯、三叔回来一起说,还能省一遍口水。” 沈瑞则是好奇沈玲与沈琳两个:“玲二哥看着精明能干,是个打理经济的好手,在二叔身边岂不是无用武之地?” 沈玲不到二十岁就能独立打理京城布庄,可见在商业上有天分,俨然高级经理人的好苗子,去沈州身边打理庶务、管理家务人情往来有些大材小用。 沈珏笑道:“他可不是二叔挑的,是自己靠上来的。你万猜不到玲二哥是什么打算!” “是……打算为吏员?杂途出仕?”沈瑞想了想,道。 跟着沈洲南下,娶的又是知县家的小姐,虽没有功名,可到底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沈家,即便不走科举之路,从小吏做起也是一条出路。 沈珏摇头道:“二叔当初也以为是如此,有心在衙门里为他补个吏员,玲二哥婉拒了。他跟在老爷身边,是想要随老爷读书……” 士农工商,放弃商贾手段,想要为士,这也是上进之心。 “那玲二哥读书资质如何?二叔怎么说?”沈瑞道。 沈玲已经年过弱冠,早年不过是启蒙,丢下书本十几年,想要捡起来可不容易。不过一通百通,他要是脑袋笨的,也不会将生意打理的那么好。 沈珏道:“二叔说读书不怕晚,要是认真向学,四、五年下来,一个童生也不怕的。不过南直隶那边,科举路艰,想要功名,除了学问,还要看运气,其他的就不好说。”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了笑意:“旁人家是慈母教子,咱们沈家如今出来个‘贤妻教夫’。玲二嫂子不仅出身书香门第,自己也是通读经史。玲二哥底子差,常跟不上先生教导,私下里都是二嫂子给他开小灶,温习功课。老爷说,这才是天作之合,就算玲二哥这一代在功名上不得意,娶了这样一位贤妻,好生教导儿孙,总有改换门庭的时候。” 沈瑞对沈玲的印象颇佳,听到这里,倒是真盼着他能早日心想事成。 沈珏提及“嫂子”,想起沈瑞订婚的事,戏谑道:“倒是忘了祝贺二哥定亲,想着伯娘或许会早点给你说媳妇,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定亲,又是找了个小媳妇。伯娘这到底是着急媳妇进门呢,还是不着急?今年二哥童试‘小三元’,亲家那边定十分引以为豪吧?” 沈瑞苦笑道:“杨学士十二岁举业,他家大哥子承父业,十二岁过院试。父子两个都是神童出身,我每次过去,被问起功课来都羞愧不已。童子试算什么?在儒生眼中,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眼看还有两年,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虽说如今与杨廷和名义上是翁婿,可沈瑞提及这位大明名相时,依旧觉得高山仰止。 沈珏轻哼道:“神童怎么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咱们沈家传承还比不过杨家?二哥是读书时日短,要是早年没有被耽搁那几年,从五岁起就正经读书,十二岁下场应童子试又有何难?” 沈瑞摇头道:“换了旁人家或许会伤仲永,可杨家诗书传家,甚重举业。杨学士不用说了,杨家大哥却是状元之才。” 与沈瑞这填鸭出来的“伪神童”不同,杨慎是真神童。 沈珏不乐意听沈瑞推崇旁人,岔开话道:“不提这个,有一件事我正为难呢,二哥帮我拿个主意。” “怎么了?” “二哥还记得沈琰、沈琇兄弟么?” 沈瑞点头:“才离开松江两年怎么不记得?不是说沈琰中举了么?是不是沈琇今年也过院试了?” 沈珏神色有些古怪:“沈琇过了院试,他们一家三口与乔家三老爷一路上京了。” 原来乔三老爷原本要年底嫁女,结果赶上丁忧,亲事要延后,不仅自家回来,连带着女婿一家也都带回京城。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要是乔大老爷没有惹上官非,乔家并不需沈家庇护,那乔家愿意抬举亲近女婿,靠着自家的人脉银钱,也不与沈家相干。 可是乔家两位老爷一个罢官,一个丁忧,正是需要沈家看在亲戚情分上看顾的时候,还将沈琰兄弟带进京,就是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想要让尚书府这边认亲,提挈血脉亲人吧? 要是乔三老爷真有这个念头,可真是自己找死。 昔日恩怨,即便过去几十年,可对于二房的影响却延至今日。 前年冬天徐氏在松江的话,已经表明了二房对于邵氏子孙的态度。 “瞒不住,也不能瞒。明日就直接告诉长辈,早做准备,也省的一时撞见了致气。当年沈琇念念不忘归宗,谁晓得他们兄弟如今是何打算。”沈瑞想了想,道。 沈珏道:“沈琰还罢,有了举人功名进京备考也说得过去;沈琇那里,好生入县学学习,准备岁科考试不是更好?看来也是对两年后的乡试没把握,才这个时候出来。” 沈瑞对于沈琰、沈琇兄弟的印象并不算坏,这兄弟两个倒都是读书的材料,如今都有了功名,要是离得远远的,沈瑞只有佩服的。 如今与乔家搅合在一处,沈瑞就觉得心烦了。 乔家,客房。 白氏躺在炕上,辗转难免。她是地道的南方人,头一次到京城,很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屋子里虽暖和,也没有炭盆的烟火气,可她只觉得干燥的不行,嗓子响干。 值夜的婢子听到动静,起身问道:“太太可要吃茶?” 白氏“嗯”了一声,翻身坐起。 婢子点了灯,给白氏倒了温茶端过来。 白氏一口一口地吃了半盏,才觉得嗓子松快了。 这一折腾,她却没了睡意。 她坐起身来,看着幔帐,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媳妇还没进门,哪里有拖家带口在亲家寄居的道理?乔家那些仆妇嘴里叫着“亲家太太”,可神态哪里有一丝恭敬? 同高门大户的乔家相比,自家是家底寒薄不假,可论起出身来,却未必低过乔家。 自家长子那般出色,十九岁就中了举,多少人家主动提亲,难道就非稀罕乔家女儿?即便旁人家门第或许比不上乔家,可是正经的嫡出小姐,乔家这位不过是庶女。 明明是乔家主动要嫁女,却又摆出这样瞧不起人的姿态,将自家琰哥当成管事家人似的支使个没完,不仅在南京时如此,这一路上京也是如此,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乔家没有子侄?怎么不折腾自家子侄去? 自己好好一个儿子,就要被视为赘婿之流? 白氏心酸难耐,眼泪簌簌落下。 归根结底,还是因自家没有根基的缘故,被当成寒门小户,才会如此轻慢。京城,沈家二房,尚书府。白氏握着手帕子,不由地痴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双桂联芳(一) 外头蒙蒙亮,零散雪花飘落,远处有炊烟缓缓升起,又是一日之晨。 沈瑞穿着薄棉短打衣裳,在院子里练拳,只觉得浑身热腾腾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春燕打着哈欠,挑了厢房的门帘出来。 堂屋已经点灯,柳芽在上房,两个粗使婢子在小厨房烧水。 看到春燕,沈瑞收了拳:“去正房那边问太太一声,我想要带三哥过去与老爷、太太用朝食便宜不便宜?” 春燕福身应了一声,离了九如居。 两个粗婢端了热水出来,沈瑞回正房洗漱。 柳芽早已准备好一叠衣裳出来,沈瑞望了卧房一眼,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沈瑞站在卧房门口招呼了一声,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不过直到沈瑞梳洗完毕,换好衣裳,还是不见里头有动静。 昨日沈珏非要抵足而眠,拉着沈瑞聊到后半夜,这会儿还没起来。 春燕已经从正房回来:“二哥,太太说便宜呢,已经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叫直接将例菜送去,还特意叫人加了桂花糖年糕同鸡肉紫菜粥。” 要赶在大老爷上衙前过去,总不能叫长辈们等着,沈瑞就投湿了一块毛巾,直接去了卧室。 沈珏侧身躺着,打着小呼噜,睡的正香。 沈瑞虽有一丝丝不忍,可还是想到做到,将湿毛巾盖在沈珏脸上。 沈珏怪叫一声,挣开眼睛,鼓着腮帮子瞪着沈瑞。 “快起,咱们去上房用朝食。” “二哥也太坏了,慢慢叫人不成么?”沈珏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着。 沈瑞翻了个白眼,能叫起来才怪。 这种湿毛巾叫起大法,还是自己上辈子遭遇过的。 沈瑞有些恍然,自己是五年前的冬天来到大明朝,不过五年时间,却像是过了好久似的,上辈子的事情竟有些模糊起来。 两人收拾整齐,到了上房时,天色已经大亮。 沈沧穿着冬官服、朝靴,坐在稍间榻上与徐氏在说话。见两人进来,徐氏就吩咐婢子摆饭。 沈瑞与沈珏请了安后,婢子也摆好了饭。沈瑞跟前是鸡肉紫菜粥,沈珏眼前则是桂花糖年糕,这两样都是他们两个爱吃的,大家“食不言”地用了朝食。 等撤了碟碗,沈沧并未着急走。 沈瑞虽平素也偶尔过来陪沈沧夫妇用朝食,可多是在沈沧休沐日,今日突然过来当是有事要说。 沈瑞见时间不早,也不耽搁沈沧上衙,便就沈琰、沈琇兄弟随着乔三老爷进京的事情说了。 沈沧面上看不出喜怒,徐氏却是有了恼色。 沈沧仔细问了沈珏两句,听闻沈琰、沈琇兄弟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不禁摇头道:“既已得了功名,就当脚踏实地,未必不能成才。齐大非偶,借婚姻攀附乔家,未必是福。” 徐氏的恼,不是见不得沈琰兄弟上京,而是觉得乔三老爷处置不当。 近之不逊,乔家还真是亲近不得。要是沈琰兄弟自己过自己的还罢,从前年那次传话看他们依旧是念念不忘归宗之事。乔家将他们带到京中,说不得就是给这边找麻烦。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侄儿瞧着乔三老爷似极看重沈琰,言下之意携他回京是想要为其寻名师教导,倒是没听乔三老爷说有让他们兄弟来寻亲的意思。” 沈琰不过弱冠之年,就有了举人功名,即便学问不足,埋头读几年书,再赴礼部会试也不晚。 乔家小一辈到目前为止连个秀才也没有,乔三老爷想要提挈姑爷也是意料之中。 金举人,银进士。 秀才考举人,需要先参加岁科考试取得应试资格,随后按照三十取一、三十五取一的概率才能中举。等举人参加会试时,比例却增加到十五取一到十取一。 即便考不上进士,也可以花银子补缺。 沈沧闻言,眉头微微舒展,道:“不过两个不相干小辈,无需如临大敌。只要不来招惹沈家,由他们去。”说到这里,看了看沈瑞、沈珏道:“不管他们兄弟两人心中对二房有没有怨恨,有你们两个兄弟在,我不信你们会那么没出息被他们欺负了去!” 沈瑞心中也不怕,脸上笃定;沈珏听着这话,也颇有斗志的模样。 时间差不多,沈沧没有再耽搁,穿戴好官帽,往衙门去了。 沈瑞与沈珏两个,则是被徐氏留下说话。 将婢子养娘都打发出去后,徐氏说的却不是沈琰兄弟,而是对沈珏正色道:“三哥既为二房之子,乔家就是你正经外家,那是你‘三舅’,怎么能一口一个‘乔三老爷’?叫人听了不像!” 沈珏起身听了,面色讪讪道:“是侄儿不好,只是心中对那边实亲近不起来……” 徐氏皱眉道:“三哥不是孩子,不管心中作何想,该有的礼数也要顾及到,否则落到外人眼中就是你的错处。不会有人去计较乔家长辈是否可亲可敬,只会觉得你性子孤拐,不亲近外家。二太太那边亦是,该尽的孝心定要尽到。世人重孝道,名声万万要紧,当谨之慎之!” 徐氏说的郑重,沈珏也正色听了,带了感激道:“侄儿谨记伯娘教导,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因乔氏今日要回娘家,沈珏要随之同去,沈瑞则是代表沈家过去给乔三老爷问好。 虽说乔氏是乔三老爷胞妹,哥哥带了出嫁的妹子与外甥同行本是便宜事,可乔氏毕竟是沈家妇、沈珏是沈家子,沈家这边也要人出面领这份人情。 要是大老爷、三老爷出面,未免过于隆重,沈瑞这个小辈出面刚刚好。 昨日乔氏进城前就同乔三老爷说了今日回娘家之事,沈家这边只要准备马车就好。 乔氏一身素服,发髻上只别了两根白玉钗,脸色苍白。 她本来面嫩又爱惜容貌,原本看着不过三十来许人的模样,不知是旅途劳乏还是丧母之痛,或是在外这一年操心事说,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眼角都是细密鱼尾纹。不过说话依旧慢声细语,行动之间也是风摆杨柳似的。 同去年出京的风韵犹存相比,乔氏如今看着就显得不庄重,即便打扮的跟少年妇人似的,年纪也是骗不了人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上了马,策马慢行,随着马车到了乔家。 乔家这里,没有骨肉团聚之喜。 前院书房,乔家几位老爷都在,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之间正是箭弩拔张,眼看就要动手。 乔二老爷满脸羞愧地站在旁边,拉着三老爷的胳膊道:“三弟,莫要听风就是雨,大哥最是孝顺老太太不过……” 三老爷一把抽出胳膊,瞪着乔二老爷道:“二哥敢发誓我说的是假话?” 乔二老爷卡壳了。 乔大老爷暴躁道:“老三你别阴阳怪气,有火冲我来!我晓得你埋怨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耽搁了你的前程,这喊打喊杀的,你到底要作甚?我与老二不是你的弟弟,是你的两个哥哥,你这般没上没下到底想要作甚?” 家丑不可外扬,外头不知晓乔老太太的死因。 乔三老爷也不知情,只当因家中的官非与大老爷的罢官之事,使得老太太伤心不支才就此去了。 昨日兄弟相见,不管是乔大老爷也好,还是乔二老爷也好,都没有提这个话茬。 乔二老爷行事厚道,乔二太太却是心中不忿。 二房嫡子夭折,只有一年幼庶子养在她身边,也不甚亲近,乔二太太怕无人养老,唯一在意的就是钱财。 乔老太太的嫁妆与私房,那是要传嫡子的,与二房并不相干,乔二太太也不惦记;可乔家公中产业,却是有二房的一份。 如今乔老太太已经去世,乔三老爷回京,乔家眼看到了分家的时候。 要是正常情况下,肯定是长房占大头,余下小部分是二房、三房的;如今却是大老爷有了过失,独占了乔老太太的私房不说,还生生气死了乔老太太,哪里有脸在家产上占大头? 乔二老爷不想争,乔二太太却不甘心,就安排人往三房传了闲话。 乔三老爷昨晚歇的早,乔三太太没来得及说,朝食时才对丈夫提起,结果三老爷立时恼了,赶到乔大老爷这边来求证,与乔大老爷呛呛起来。 书房的小厮见两位老爷要动手,忙去请乔大太太。 乔大太太出来劝了两句,两人依旧是乌鸡眼似的,就见使人请了乔二老爷救火。 按照她的意思,婆母去世的详情本就瞒不住,当早日告知三老爷,好好解释解释,省的平地生波。 当时情况紧急,罚银要十日交付,乔大老爷固然有错,也是情有可原。要是三老爷能早些送些银子到京,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自七月初锦衣卫抓人,乔大太太就安排家仆快马往南京送信,可是乔三老爷的回信却是九月初才到京,也没有送银子回来。 乔大老爷心虚,想要瞒着胞弟,结果兄弟之间嫌隙越深。 乔大太太避到厢房,听着正房的动静,面露冷笑。 乔大老爷出狱将两个月来,不仅心中埋怨乔老太太,将她这个结发之妻也埋怨上了。 借着守孝之名,乔大老爷搬到前院书房,夫妻两个三、五日见不到一次面。 对着乔二老爷,乔大老爷却是满心感激,当成同胞兄弟似的,越来越亲近。 因沈沧曾劝他重视子孙读书,不要断了书香门第的传承,乔大老爷就专心关注起二房侄儿的功课来,嫡亲长孙因长得有几分像乔大太太,引得乔大老爷“恨屋及乌”,反而亲近不起来。 乔大太太低声下气地过来哄了几回,乔大老爷依旧心意不改。 乔大太太也恼了,只觉得自己儿孙俱全,已经到享儿孙福的时候,就懒得再搭理乔大老爷,只冷眼看着丈夫被二老爷哄得团团转。今早这一出,都不用去追查,她也能晓得是二房两口子在中间搞风搞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章 双桂联芳(二) 门房打开门,听说是姑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来了,神色就有些古怪。换做其他客人登门,可以让其在门房稍等,留下通传时间,姑太太回门,怎么能拒之门外? 可几位老爷还在前院吵着,这一放人进门就瞒不住了。 沈瑞、沈珏已经下马,沈瑞五感比较敏锐,已经隐隐地听到吵杂声。 门房忙转过头,扒拉一个小厮,示意他往里通报,自己则站在门口,强笑道:“是姑太太来了……” 沈珏见他迎大家进门,反而挡路的模样,挑了挑眉,开口就要讥讽两句,不过想到徐氏教导,就又咽了下去。 乔氏见门车停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动静,挑了帘子,见门口冷冷清清的,门没有开,兄嫂都没有露面,只有个门房嬉皮笑脸地堵在那里,心里便不自在,蹙眉道:“怎么还不开门?” 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知晓小姑子回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急匆匆赶到书房,高声道:“姑太太来了,还带了沈家两位少爷……” 不管是面红耳赤的大老爷,还是急赤白脸的三老爷,都立时熄了声。 “大哥,三弟,可否缓缓再说此事……”乔二老爷满脸恳切道。 乔大老爷轻哼一声,抬头望向房梁。 乔三老爷心中恨恨,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家丑不可外扬,要是传到沈家那边,丢脸的不单单是乔大老爷一个,整个乔家的名声会玷污。 兄弟几个木偶似的不动,乔大太太没法子,自己扶了婢子,到大门外出迎。 乔三老爷守制后能起复,乔二老爷也有自己的私房买卖,只有大老彻底没了前程,长房一系子孙,以后需要沈家庇护的地方还多。 这个小姑子再不懂事,也是乔家人,更何况沈二老爷是心软的。就是有朝一日沈沧夫妇撇开乔家,沈洲顾念夫妻情分,也不会置乔家于不顾。 乔氏已经在下了马车,见乔大太太一个人出来,虽是恼火,可也不好在门口发作,冷冷淡淡地叫了一声“大嫂”,就随着乔大太太进了大门。 乔大太太慈爱地招呼了沈瑞、沈珏一声,随后犹豫了一下,道:“小姑,是不是先去拜老太太……” 乔家墓地在房山,不过家中供奉有神主。 乔氏本神色怏怏,闻言眼圈一红,眼泪已经簌簌落下:“娘,我去看娘……” 这会儿功夫,乔家几位老爷已经从书房出来。 “侄儿见过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 “外甥见过大舅、二舅、三舅。” 虽来的只是沈家两个小辈,可有沈瑞这个长房长子在,几位老爷便都客客气气的。 沈珏随着乔氏去给老太太神主上香,沈瑞则被几位老爷迎进客厅寒暄。 即便是晚辈,只有十四岁,可沈瑞如今已经有了功名,不能当成孩子看了。 瞧着乔三老爷要拉着沈瑞长谈的模样,乔大老爷满心不耐烦,脸色就有些僵硬,起身寻了个由子出去了。 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乔三老爷看着沈瑞道:“早闻瑞哥之名,这回还是头一回见。不愧为沈家子弟,十四岁就过了院试,还是‘小三元’。” 沈瑞谦道:“不算什么,不过运气,不敢当三表叔盛赞。” 乔三老爷摇头道:“哪里有这样好的运气?瑞哥莫要过谦了……说到底还是天资出众,听闻你异母兄长当年童试也是‘小三元’。你要是在南京应考,也称得上一段佳话。” 沈源不过是个举人,可生的这两个孩子,却是乔三老爷看着眼馋。想想自家独子,也是打小读书,已经十六岁,却连院试也过不了。 沈瑾虽因病错过了去年乡试,可如今还不到及冠之年,下一科及第依旧是少年举人,前程似锦。眼前的沈瑞更不用说了,嗣父、老师、岳父都是进士,多方提点,加上自身资质,早晚要出头。 沈瑞已经出继为嗣子,乔三老爷说的是本生家,在名分上沈瑾已经是沈瑞的族兄。 乔三老爷这样的说法,就不大妥当,沈瑞不好接话,就淡笑不语。 乔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失言,清咳了一声,道:“听说瑞哥童试前在春山书院读书,如今怎么不去了?” 沈瑞道:“府学里功课多些,余下时间还同家叔父读书,就没有再去书院。” 乔三老爷闻言,有些迟疑道:“瑞哥过了童试的同窗们,也都去了官学么?” “除了进京府学的几个,其他同窗继续在书院读书的多。”沈瑞晓得乔三老爷打听这些,是为沈琰、沈琇兄弟,不过依旧是实话实说道。 人人都晓得京城众书院中春山书院最好,可乔家想要送沈琰兄弟进去读书却不是容易事。 若是那么好进,春山书院早已人满为患。 即便乔家俯身去求沈沧,也未必会如意。 要不然,乔家早就央求沈家将乔永德、乔永善兄弟两个送进去了。 乔家兄弟在城北另外一家书院读书,那家书院也是小有名气。不过这兄弟两个接连落第,乔三老爷显然没看上,否则也不会打听旁的地方。 乔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瑞哥府学同窗中,出身南城书院的人多否?” 沈瑞想了想道:“往年入学师兄们不大清楚,今年入学同窗中有四人出自南城书院。” 乔三老爷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田家能将一寻常书院做到如今这个地步。” 同春山书院这种翰林院子弟学校相比,南城书院不过是田家家学基础上发展的私家书院,里面的老师都是田家子弟或田家姻亲门生。 如今南城书院即便不能与春山书院比肩,也名声在外。若不是南城书院限制学生人数,一直不肯扩大,说不得声势早已不亚于春山书院。 对于这两处书院,乔三老爷都很意动。 专门问询沈瑞,却是周公之意不在酒。 不过沈瑞不动声色,乔三老爷实看不出什么。 沈家那边,到底能不能容下沈琰、沈琇兄弟两个?能容到什么地步? 乔老太太神主前,乔氏已经“嘤嘤”哭倒在地。 沈珏跪在乔氏身后,也跟着红了眼圈,却不是感怀乔老太太,而是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族长太爷。 去年秋随沈洲南下时,沈珏曾到过松江,见过族长太爷。 同本生父母相比,一手教养他长大的祖父,更让他舍不得。 原以为沈洲三年任满,回京时或许依旧是途径松江,祖孙有再见之时,没想到这次仓促回京。 来京前沈洲已经交代,让他不要再南下,留在京城好生读书。 如此一来,祖孙两个还不知有没有缘分再见,毕竟族长太爷已经是年近八旬的人。 乔二太太、乔三太太得了消息,也匆匆地赶来,劝着乔氏起身,姑嫂妯娌说话去了。 沈珏见过两位舅母后,就由婢子引着去了前院客厅。 眼见乔大老爷、乔二老爷都不在,只有乔三老爷与沈瑞说话,沈珏心中纳罕不已。 说起来,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与沈瑞还算相熟,这乔三老爷初次见沈瑞,有什么话说? 小辈过来,乔家几位老爷不是该叫子侄出来陪客么?怎么乔家小一辈一个没见? 乔三老爷见沈珏过来,脸上带了亲近,招呼着他坐了。 乔三老爷看了眼沈珏,又看沈瑞,不信沈珏没提沈琰兄弟进京之事。 沈洲去年路过南京时,知晓沈琰兄弟之事,即便无恶评,可也没有亲近之意;这还是向来和气的沈洲,沈沧夫妇的性子,可比不上沈洲好说话。 乔三老爷嘴里有些发苦。 可是他能如何?乔家子弟不成材,眼看后继无人,沈琰兄弟两个读书资质好,扶持起来,正好给乔家做助力。 兄弟两人无亲族再测,乔家也不用担心给旁人做嫁衣裳。 至于沈琰父祖念念不忘的归宗之事,乔三老爷本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能得了二房的谅解,回归沈家,不是坏事,与沈家多一层渊源;若是回归不了沈家,也无所谓。 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沈琰为长女婿。 没想到赶上丁忧,这么快就进京,如今只是盼着沈家那边能大度些,莫要再纠缠宿怨,与小一辈计较。 在正式去拜访沈沧之前,乔三老爷想要探探沈家那边的意思。 看着面上一片平和却始终看不透的沈瑞,乔三老爷转头望向沈珏:“听说沈琰早年曾在沈氏族学做夫子,你们既有师生情分,以后同在京城也当多亲近一二。” 看着乔三老爷笑吟吟模样,沈珏不由一阵心火。 要说师生缘分,沈瑞也有,乔三老爷为何不敢对着沈瑞说? 他叫一声“舅舅”,乔三老爷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大辈? 他挑了挑眉,道:“虽说沈夫子确实在沈家族学教过书,只是甥儿怕是不敢亲近。” 乔三老爷笑容有些勉强:“这叫怎么话说?你们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又同为……松江人氏……况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说多敬重亲近,怎好就白白疏离了?” 两家虽同行北上,可水路时并不是乘一坐船,陆路时又埋头赶来,沈珏不喜乔家人,连乔永德、乔永善兄弟几个都不亲近,更不要说沈琰这个乔家未婚女婿。 乔三老爷有些忐忑,怕沈沧夫妇两个真的厌憎沈琰兄弟,将沈琰与沈瑞兄弟两个师生渊源提出来,也是想要提醒沈家投鼠忌器。 沈珏嗤笑道:“天地君亲师是不假,可亲排在师前头。早年沈夫子的兄弟在松江时曾冒认族亲,为伯娘不喜。外甥总不好逆了长辈……” 乔三老爷的笑容绷不住了,带了探寻的目光望向沈瑞。 沈瑞毫不掩饰,神色转冷。 这个乔三老爷还真是拎不清的,他以为沈家是仇人,还威胁上了? 即便沈琰给他们上过课又如何?世人眼中认可的老师,包括蒙师、授业师、座师,沈琰可是一项都沾不上,这师生名分束缚不了沈瑞与沈珏。 乔三老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要不是沈家长辈厌恶沈琰兄弟,眼前这兄弟两个怎么能这样不念旧情? 客院,厢房。 沈琇满脸兴奋,脸上带了几分好奇,道:“大哥,你说乔三老爷与乔大老爷会不会动手?” 沈琰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模样,拍了他脑门一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做客在外,去听了主人家的闲话已是不应该,还诉之与口么?” 沈琇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道:“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那个乔大老爷一副眼高于顶模样,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卑劣的人……” “还说!?”沈琰皱眉道。 沈琇忙捂了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这不是担心?要是乔家门风如此不堪,以后嫂子进门不孝可怎么办?娘的性子大哥又不是不知,棉花团似的,又是悲春伤秋的性子,要是被媳妇欺负了,还不得哭死。” 沈琰这回是真怒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起身,喝斥道:“闭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过下人几句闲话,你就学妇人嚼起舌头来?你说的是谁?那是你的生身之母、还有你没过门的嫂子!” 沈琇向来对胞兄又敬又怕,站起身来,白了脸,讪讪道:“大哥,我错了……” 沈琰道:“你哪里觉得你错了?你心里定觉得我小题大做,想着你是弟弟,挨训就挨训,就不同我计较了吧。” 沈琇被揭破心思,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 沈琰长吁了一口气道:“乔家五哥、六哥官宦子弟与你同龄,却卡在院试,你参加一次就过了,是不是很得意?却不知越是得意时越当自省,要不然得意忘形,露了丑态,只会让人笑话轻浮无知!” 沈琇眼神有些漂移:“也不是很得意,到了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生员算什么?” 沈琰欣慰道:“你记得这点就好,你比我聪明,在科举仕途上,大哥还盼着你能早日出人头地……” 说得沈琇也带了斗志,将乔家的事情丢在脑后。 沈琰欣慰的笑着,心中却是晓得自己本事。 能过乡试,已经是运气,会试时就要看天意,他是一成把握也没有的。 虽说乔三老爷要扶持他,以他的年纪落第一科、两科也不算晚,可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家人,说不得在科举仕途上,沈琰走得比他更快更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双桂联芳(三) 内院上房,乔氏被嫂子、弟媳们劝止了眼泪,问起乔老太太的后事。 乔大太太满脸感激道:“当时家里乱糟糟的,你大哥刚罢了官,亲戚们都冷了下来,生怕拖累了他们似的,不过打发管事下人来吊孝。幸好你们家大伯两口子过来,又出人又出力撑场面,僧道尼都请全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总算让老太太走的风风光光。” 乔氏听着,却是蹙眉。 这些年乔家本就日落西山,不如沈家,如今更是境况不堪。 出京这一年,她好像不认识了丈夫一般。她被丈夫软禁了一年,出入不得自由,却连个抱委屈的人都没有。 以前娘家还有个老太太在,多少能做她的倚靠;如今老太太去了,乔家上下要巴结沈家,连个护着她的人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眼泪又下来了。 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对视一眼,都带了不快。 乔二太太是为丈夫抱屈,老太太停灵时,乔大老爷抱病,诸事不理,里里外外都是乔二老爷张罗,过后还病了一场,如今倒全成沈家的功劳? 乔三太太则是想到昨晚听到的传言,乔老太太的私房被大房偷占了,老太太正是发现才是才被气死了。 即便晓得乔老太太偏疼亲自抚养大的孙子五哥,以后老人家分私房大房肯定要占大头,可三老爷也是她亲生子,难道就半点不分? 大老爷气死了老太太,断送了三老爷的前程,如今还跟没事人似的,怎么能这样无耻? 妯娌几个心思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在乔氏跟前瞒下此事。 不管是后嫁进来的乔三太太,还是早先进门的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都晓得自家这位姑奶奶看着柔柔弱弱、细声细语,可并不是知情达理、晓得轻重的人。 真要让她晓得老太太去世隐情,说不得就要不管不顾闹起来。 一上午的功夫,乔氏断断续续的哭了好几次。 乔大太太还有耐心,每次都是软言温语地相劝,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心里惦记着分家的事,神色上带出几分不耐出来。 落在乔氏眼中,越发觉得心凉。 前院客厅,因“话不投机”,沈瑞就少了言辞。沈珏行动之间观望堂兄脸色,应答也含糊起来。 沈三老爷从官场才下来,还带了几分官威,自觉得如此客气应付两个晚辈子侄,已经十分客气。 沈瑞却是听到沈琰兄弟就在长辈面前撂脸子,委实不知礼;还有沈珏,平素带了清高,目中无人,在堂兄面前却如此服帖,丝毫没有因乔家是外家,就帮着乔家说话,远近亲疏可见一斑。 沈三老爷心中也恼了,神色淡了下来,吩咐人去叫了子侄过来陪客,自己回房去了。 乔家大哥出去访友,这个时候不在家;二哥是庶出,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七哥年幼,被叫出来陪客的就是五哥乔永德与六哥乔永善。 乔永德出京游历数月,自觉得长了见识城府,见到沈家兄弟,倒是没有再跟早先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即便依旧有些冷淡,可是礼数还算周道。 乔永善则同沈瑞、沈珏兄弟熟悉的多,言谈之间带了真心亲近。 他已经听人提过沈家这几个月帮扶乔家的事,对于沈家人也是感激的。即便他不忿祖母偏心堂兄,可这只是小心思,对于祖母去世依旧哀痛。 不过顾及到乔永德,怕触了他的逆鳞,乔永善还是避开科举,只提些长辈可安好、四哥抓周抓的什么之类的家常话。 沈瑞能察觉到乔永善的亲近,一一地回了,对于乔永善倒是多看了两眼。 与乔永德相比,乔永善为人处世要懂事的多,听说读书也算不错。乔家小一辈,说不得以后就要看此人成就。 沈瑞的想法与沈沧一样,并不希望乔家从此一蹶不振,那样的话说不得会成为二房的负担。乔家自己能立起来,是最好不过。 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两人,这两年亲戚往来,沈瑞见过多次,乔大老爷不过是大号纨绔,喜欢享乐,却平庸无才;乔二老爷有几分算计,可无心仕途。 乔三老爷今日初见,到底是孔孟门生,乐意同人讲道理,行事却不干脆,首尾两端。想要面面俱到,去是顾此失彼。 乔永善聊完几句家常,想到沈琰、沈琇兄弟。 乔三老爷并没有跟家里人提沈琰、沈琇兄弟与松江沈氏的渊源,不过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名字又是从玉字,使得乔永善、乔永德等人也好打听他们兄弟是否出身松江沈氏。 乔三老爷否了此事,只说是同姓。 乔永善没有多想,只是想着沈琇年纪与沈瑞、沈琰相仿,就道:“都说江南人杰地灵,苏松之地文风荟萃,果然不假。你们沈家各房头士人辈出不说,连寒门小姓也是读书种子频出……我家姐夫的兄弟沈琇,今年十六岁,早先也在松江府居住,你们听起来倒像是一族的,可认识?”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倒是认识,只是不熟。” 沈珏打趣道:“表姐还没出门,怎么现下就叫起姐夫来了?听说沈琇过了院试,不好生在南边参加岁科试,跑到京城作甚?功名不要了?” 乔永善道:“婚期本定在这个月,六礼都走了大半,因赶上祖母西去才耽搁了。我之前也疑惑来着,听说是大姐夫的意思。大姐夫说沈琇学的功课不扎实,沉淀沉淀,踏实在京城学几年,等着五年后再下场也不迟。” 沈珏挑眉道:“这番见识,倒是同我家五房大族兄的意思差不多。全三哥也在京中游学,明年才回去应院试。虽说岁科考试是今年算起,不过想要乡试,错过岁科试,乡试之前还有次补考,也不是只有参加岁科考试一条路。”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道:“全三哥不是比我们都要年长么?这明年才参加院试,他家里没觉得他晚?” 沈珏道:“晚么?他们家大族兄当年早些,二族兄好像也都是二十来岁过的院试。” 不仅乔永善暗暗松了一口,连乔永德心中也安定几分。 实在是知晓的沈家人太过妖孽,沈珞当年十四岁过院试,十六岁中举;沈瑞十四岁过院试;沈家大老爷、二老爷当年也都是少年秀才、举人;沈家的状元公是弱冠之年中进士。 就是沈琰、沈琇兄弟两个,虽不是沈氏族人,可沾了个“沈”字,也都是不俗,一个二十岁中举,一个十六岁过院试。往上论起来,已故祖父生员,已故父亲举人,也是拿得出手的书香子弟。 即便性子高傲的乔永德,想到沈家人时,也隐隐地自惭形愧。 实际上,十六岁能成为童生,还算是体面,不过是与沈家对比之下,相差太多,且两兄弟之前将目标定的太高,才使得堂兄弟两个失了平常心。 厅上气氛的微妙变化,沈瑞有些察觉,微微挑了挑嘴角。 乔永德年长一岁,学会克制,不错不错。 毕竟是亲戚家,要是乔永德撕还是摆出熊孩子嘴脸,连面上情都不愿维持,那沈瑞也不会受着。那样的话,说不得会让沈珏为难。 姑太太回门,沈瑞又是过来送谢礼,还有沈珏这个便宜“外甥”过来,乔家这边自然留饭。中午准备了丰厚席面,只是因孝期的缘故,没有上酒。 内宅不必说,几位太太心中再是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好生哄着乔氏。 患难见人心,不管分不分家,沈家这个靠山可不能丢了。 前院这里,乔大老爷没有出面,乔二老爷出去应酬去了,乔三老爷倒是出来,带着两个子侄怕陪沈瑞兄弟用饭。 客院,北房。 白氏辗转一夜,没有睡好,精神就有些不足,只是想着客中,保不齐乔家几位太太有请,就早早起了。 至于客居不安之事,沈琰倒是安抚了她一顿,只说是找个合适的书院后,会就近赁房而居,搬出乔家。 白氏的心事去了一半,总算觉得松快许多。她拿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在里面挑拣了一番。 昨日到乔家,因乔三老爷夫妇苦祭伤心,加上旅途劳乏,乔家并未举行接风宴。 白氏母子,除了乔大老爷夫妇、乔二老爷夫妇之外,在京的其他的小辈都没有正式相见,到时候少不得要预备表礼。 在来京途中,白氏就跟乔家的婆子打听清楚了各房头的人口,心中有数。 东西都准备好,白氏自己也拾掇得清清爽爽,可直到中午,婆子们送来席面,却也没有提主家相互请给他们母子接风之事。 怠慢到这个地步,白氏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可当着儿子的面,她却一个字都不敢说,怕说了使得儿子伤心。 沈琰倒是没有多想,他之所以没有现下就出去找房子,就是想着乔三老爷刚回京,总要忙上几日,自家就不去捣乱了。 至于沈琇,想着早上无意在书房外头听到的那一耳朵,对于乔家今日没个正经主人待客便也以为晓得内情。 虽是满心好奇乔家几位老爷的纷争后续,可因沈琰教导在前,沈琇就也熄了八卦之心,一家三口用了饭后,就自觉地读书去了。 虽说他如今算是游历在京,并不打算参加下一科的乡试,可如此一来,五年后那一科自然是更要有把握一些才好。 沈琇不再是昔日那个在乎祖宗姓氏、满心怨愤的鲁莽少年,而是晓得功名仕途的重要。 松江沈氏的发迹,源自于祖宗沈度、沈粲兄弟双学士,沈家二房如今在沈家九房中独占鳌头,源自于二房已故三太爷与两位老爷父子三进士。 身为旁枝的沈理,早年连吃饭都要族亲接济,一朝成为状元,就能娶高门之女,入翰林为官。 看着兄弟如此勤奋自觉,沈琰的脸上满是欣慰。 少年丧父,沈琰亦父亦兄的地兄弟教导大,原还怕他性子倔、死钻牛角尖、偏了性情,如今看着他周身阴郁散尽,性子也越发开朗,沈琰也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科举功名,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却是要好生规划京中生活。 他们母子三人离开松江时,家底积蓄就用的差不多,还是得了董夫子馈赠,在南京时才得以安顿下来。 不过银钱有数,沈琇要上学,沈琇也要投文会友,为了防止坐吃山空,沈琇便给房东家的监生少爷做了帮闲,时而代笔润文之类。 那房东家是商户人家,前头生了五、六个姑娘,人到中年才生了这一儿子,自是百般溺爱,身边请的伴当也都是顶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沈琰颇得看重,每月也能有几两银子进账。 乡试时沈琰不过是抱着试试想法,没想到运气来了,出的题目正好是他之前曾做过的,顺顺当当地过了乡试。 至于房东夫妇,见沈琇中了举人,则厚赠了一笔银子。 等到沈琰与乔家长女的亲事定下,那房东更是拉着儿子,说什么也要让儿子拜在沈琰名下做弟子。 说起来,那监生少爷不过比沈琰小三岁,不能说不学无术,可也不像是能走科举仕途的模样。 沈琰自然不肯收,无奈房东却是心诚,两口子轮番上门,礼物一次比一次丰厚。 沈琰被纠缠的实在无法,加上母子三人在南京这大半年多受这户人家照顾,说起来对方也有援手之恩,便勉勉强强地认了学生。 这家的“拜师礼”倒是大方,除去贡院附近一座两进宅子外,还有白银五百两。 沈琰推却几番,只得收了,却是心下难安,对于那便宜学生倒是生出几分认真来。想着总要教导处点成色来,也不枉师生一场。 不过这边刚严厉管教半月,那边学生家长上门。 两口子也知晓儿子的德行,实不是读书材料,并不勉强。就是两口子眼下这一摊商铺买卖,以后也没打算让儿子接手,已经买了几处庄子,只想要让儿子改换门庭,做个太平乡绅。 夫妻两个死皮赖脸先前非要让儿子拜在沈琰门下,是想要求沈琰以后对自家儿子庇护一二。 商户下贱,即便有几门姻亲,也都是看银钱办事。不防他们侵产就差不多了,遇到事情哪里能指得上? 之所以如此信任沈琰,这是沈琰的行事为人都在夫妻两个眼中。 身为儿子,侍母以孝;身为长兄,待兄弟耐心友爱;即便是读书人,也没有那些穷酸气,待他们商户人家也能客客气气的。接了他们家的聘请,陪着他们家儿子,不像旁的帮闲那些撺掇他们家儿子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糊弄几个银钱,反而还有几次暗中提醒他们夫妻两个。 这样的人品,就让夫妻两个生了指望。 沈琰听了夫妻两个初衷,心下难安,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庇护自身犹不足,哪里有能力庇护旁人? 可是在房东夫妇眼中,举人就已经是官身,何况是做了提学女婿的少年举人?那定是如同旁人说的,前程锦绣,早晚进士及第。 沈琰与他们说不通,只能苦笑,不过从此倒是不再勉强那监生少爷读书。 反而在与家中南京的几个同年交际时,他都懈了这便宜弟子在侧,使得其与几位同年都混了个眼熟,师伯、师叔地认了好几个。 这次沈琰随乔家人上京,房东夫妇又准备了丰厚的仪程,那便宜学生雇了船,送到了百里外,嚎啕相送,倒是真情实意地舍不得。 这家的几次馈赠,加上沈琰跟在乔三老爷身边得的一些人情往来,一起也将千两银子。北上时,除了留下一百两花销外,其他的都让他换成了金子,便宜携带。 除了需要赁房子之外,他们兄弟两个要需要预备束脩。 他已经及冠之年,乔家娘子也十六岁,等一年孝满后,就该操办亲事,还是一笔开销。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即便眼下有余钱,沈琰也不敢安心,乔父去世后,他们母子三人过了几年窘迫日子,他倒是不觉什么,可舍不得母亲与兄弟吃苦,已经再盘算有什么法子钱生钱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双桂联芳(四) 直到下午,乔氏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琰才知晓乔家今日有客至,而且还不是别人,正是沈家二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沈瑞、沈珏。 他怔了一会儿,脑海出现两个少年的影子。 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少年人来说变化十分明显。 就像沈珏,就比前年族学时高了大半头。只是这一路北上,偶尔两次照面,沈珏的冷淡疏离挂在脸上,早已不是当年族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族中骄子。 他缄默了许多,站在窗前看了眼正专心致志读书的沈琇,觉得与故人就这样断了往来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沈家,乔氏就带了疲色回了客房,沈珏随沈瑞去了正房。 “伯娘,听着乔……三舅父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同沈琰兄弟多亲近呢,连师生之谊都抬出来了……”沈珏带了几分抱怨道:“等过两日上门时,说不得就要为了沈琰兄弟开口央求大伯了。” 沈琰是在沈氏族学里做过夫子不假,可其他有功名的族亲或姻亲也多带过春耕班、夏耘班的课,难道都要论师生辈分? 那样的话,岂不是说沈琰的身份要凌驾于当年春耕班、夏耘班的所有学生之上?师生名分,可是比族兄弟名分要重的多。以后遇到,就要恭恭敬敬的,否则就要引人诟病。 徐氏不以为然道:“不用放在心上,乔三老爷不过是想要试探咱们家的底线,不会真的那样不懂事。” 沈珏不解道:“瞧着他的意思,可是很看重沈琰。沈琰兄弟又是为了求学才进京,乔家这个时候找不到旁人帮忙,说不得他真想要央求大伯帮忙寻访名师。” 徐氏摇头道:“不会。女婿毕竟是女婿,要是沈琰是他儿子,他或许会厚着面皮开口。既是女婿,试探试探,晓得咱们家无心亲近,就会止步于此。” 沈珏虽依旧有些不解,可见沈瑞在旁点头附和,显然心中有数,就没有再追问。 等兄弟两个回到九如居,沈珏就问起此事:“乔三老爷既是要提挈沈琰做乔家助力,难道还不将他当成自己人?沈琰虽不是赘婿,可孤儿寡母,又无亲族倚靠,在乔家人眼中与无入赘也差不离了。” 沈瑞也没卖官司:“虽说沈瑞两家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姓旁人,难道沈家会任由乔家索求不成?之前乔大老爷官非,是老爷出钱出力托的关系;乔老太太后事,又是这边帮忙张罗。这两份大人情,乔家还没有还上,如何敢轻易开口再求其他?更不要说,乔三老爷守制结束,起复时要指望的还是沈家……” 沈珏嗤笑道:“原以为乔三老爷是真的看重沈琰,看来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先前觉得怪异,沈琰少年举人,正是当一心备考准备春闺。即便今年会试落第,也是能得经验教训。沈琰却连京城也没来,反而被乔三老爷留在身边打理庶务。换做是乔家子侄,只会被供起来读书,哪里舍得耽搁时光?还有这次打着求学的名号,携沈家兄弟上京,也是委实可笑。京城虽荟萃不少名儒,可南京也是学风鼎盛之地,怎么就不能好生学习?这是既想要提挈沈琰、沈琇兄弟两个,又生怕这两人出了掌控,才这般安排。” 沈瑞并不觉得沈琰是个没有主意、全凭未来岳家摆布的人。 大明重视读书人,举人身份已经是晋身士绅阶层。也就是沈琰在中举后滞留南京,没有回乡,否则四方来投,一下子就能从家无恒产,变身富裕地主。 沈珏这样说,显然是不喜乔三老爷午饭前那似带威胁的口气,对其存了偏见,才将乔三老爷对沈琰兄弟的提挈看成是私心。 沈瑞无心为乔三老爷分辨,以乔三老爷爱说教、爱用名分说事的性子,沈珏做个面上恭敬、心中有思量的外甥,总比被洗脑后做个真正服顺的晚辈要好。 等到用晚饭时,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察觉到不对来:“怎么就是这两个丫头服侍,冬喜呢?” 沈瑞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觉得眼前这道炸乳鸽没有那么诱人了。 他将口中的饭菜吞咽尽,道:“八月初时嫁人给长寿了,如今两口子在后街住着。” 沈珏听了,十分意外,看了眼侍立在旁的柳芽与春燕,欲言又止。 沈瑞指了指他面前的盘子:“这道菜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沈珏面前的白磁碟盘子中,金黄色的菱形方块上裹着糖稀。旁边放了一个小碗,装的清水。 沈瑞夹了一筷子,在清水里沾了下,给沈珏做了示范。 沈珏的注意力转移了,顾不得问,照猫画虎地跟着尝了一口,立时眉开眼笑起来。 一口气吃了半盘子,剩下的因凉了多黏在一起,沈珏才撂了筷子。 “这是什么?这算点心,还算是菜?家里来新厨子了?”沈珏眼睛闪光道。 “拔丝白果,算是菜中甜品吧。”沈瑞道。 这道菜是他写了菜谱,专门吩咐厨房那边做的。虽说各处都送了,但是主要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京这两日,看似活泼依旧,可不时流露出迷茫感伤之意。沈瑞有些心疼,就想了这道后世常见的甜品来哄他。 “白果?”沈珏听了,又夹了一块,细细地品了品道:“这是磨成粉了么?怎么一点也吃不出白果的味道,倒是有一股蛋香。” “真是馋人好舌头,这就是蛋皮做的,名为白果,实际同白果不相干。我从一本杂书上看的食谱,想着你估摸爱吃,就叫人试做了,味道倒是凑合。”沈瑞道。 沈珏欢喜道:“哈哈,那以后不是能天天叫这道菜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隔三差五尝一尝也就罢了,天天吃这个,你牙还要不要?真是不长记性,又忘了牙疼时遭的罪了……” 沈珏左手摸了摸腮帮子,“嘿嘿”笑了两声。 等兄弟两个撂下筷子,柳芽与春燕撤了桌子,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两个,沈珏又想起冬喜,挤眉弄眼,俯身过来,道:“二哥怎么舍得将冬喜嫁出去?不说别的,就是二哥身边这几个婢子,柳芽不用说,算是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那个春燕,手脚虽麻利,可长得也太寻常;倒是只有冬喜是个好颜色的。平素二哥不是最倚重她,怎么说放就放出去了?” 沈瑞握拳,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跟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几眼道:“是你身边婢子淘气,引得你学坏了?” 沈珏轻哼一声道:“行了,二哥别一脸说教,我就不信二哥没想过开荤……” 沈瑞皱眉道:“你真的收了通房?胡闹!精血早泄,不利生长,小心你以后长不高!” 沈珏虽比去年走时高了小半头,可还是属于晚长那种,比同龄少年要略矮一些。 想着乔氏迎风流泪的小白花模样,真不像是能管教少年嗣子的慈母。江南又是富庶繁华之地,沈珏在那边是官家少爷,相貌又好,沈瑞是真有些不放心了。 沈珏见沈瑞恼了,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这么一提罢了。玲二哥也告诫过我,说不宜早近女色,最少也要等到二八年岁!” 沈瑞点头道:“玲二哥说的对,女子二七天葵至,丈夫二八肾气盛。鸿大婶子给全三哥通房时,全三哥已经十七岁。阳气憋着不好,散了早了也不好。” 这里就涉及道家养生论,沈瑞觉得其中不少言之有物。 沈珏本想要打趣堂兄几句,没想到听到这番一杯正经的说教,使劲揉了揉耳朵,嘟囔道:“二哥到底是不是少年?这口气同几位老爷都一般无二了!” 沈珏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想着他的公鸭嗓,还有脑门上鼓出的两个火疖子,这孩子多半是有了遗精,开始二次发育,才对男女之事好奇起来。 后世这个年岁的少年,多半开始对着岛国偶像“自力更生”;如今大明朝,“教育”虽不如五百年后,可架不住人物分了等级尊卑,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身边都是妙龄婢子服侍,想要“学而时习之”极为便宜。 “二婶是个不爱操心的,明儿我会同太太说,将你身边婢子都理一理。轻浮不懂事的,都换出去,省的带坏了你。”沈瑞皱眉道。 沈珏瞪大了眼睛,忙恳求道:“二哥,千万别!伯娘听了还以为我要使坏呢……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就算有婢子想要引诱我,我就上钩不成?这哪里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事?二哥就给弟弟留几分颜面……” 沈瑞想了想,沈珏说的也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也趁机教导他道:“食色性也。人长大了,对于鱼水之欢好奇向往,这是天性。就跟饿了就想吃饭,是一个道理。只是吃饭有个章程,鱼水之欢便也有规矩。克己复礼,方是君子。” 沈珏做头疼状:“我的二哥是圣人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以后你要走科举仕途,名声顶顶要紧,好色贪欢是好名声么?” 沈珏叹气道:“有二哥您这位圣人模范在跟前,弟弟想要好色也难。”说到这里,带了沮丧:“不过一年功夫,二哥像是长成了大人似的,倒趁着我像是孩子了。” 沈瑞摇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珏哥往返京城到南昌府一趟,行程数千里,比我多了一年的见识与阅历,这点我不如珏哥。” 沈珏犹豫道:“二哥,既是回京了,明年我参加童试可好?” 沈瑞笑道:“自然是好,你功课比我扎实,要是没出京,今年考也是差不离的,还犹豫什么?”沈珏这才笑了,道:“反正试试吧,总不能继续白身。连何泰之都是生员了,我怎么也要先混个童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三章 双桂联芳(五) 沈珏既要留京,少不得要找地方读书。 按照沈沧之意,依旧是打算从翰林院那边寻关系,送沈珏去春山书院。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沈珏现下应该去书院,眼下已经是冬月,离明年二月童子试就剩下四个月,中间还隔着一个除夕,即便是去了书院,也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功夫。 就跟他似的,去年九月入学,今年二月应童子试,在书院读书的只有半年,可入学时沈家却欠了几处人情。 能用银子办的事都是小事,偏偏春山书院的门路不是用银子就能撬开的。人情是负累,能少欠一份就是一份。 加上沈瑞是主动离开春山书院,不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书院印记,沈珏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入也是好事。 “父亲,还是等珏哥参加完童试再做打算。要是过了院试,就能直接进官学;要是卡在院试,再去书院好生读两年书也不迟。”沈瑞听闻沈沧的打算,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 沈沧听了,觉得沈瑞说的也有道理,可又怕二老爷夫妇多心,沈珏与沈瑞是堂兄弟,没有堂兄去得,堂弟去不得的道理。 沈瑞道:“这是珏哥自己的前程,要不先问问珏哥?” 沈沧问了沈珏,沈珏早先虽对春山书院有些兴趣,可那是因沈全、沈瑞、何泰之等人都在那里读书的缘故。如今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他倒是无所谓。 沈瑞今年才参加完童子试,对于县府院三试流程依旧记忆犹新。他便将自己的笔记功课都整理出来,整整有四大箱子文稿。 “我去年就是在家备考,珏哥都这些先看一遍,再给自己定个章程,在家努力几个月。”沈瑞劝勉道。 沈珏咋舌道:“这么多稿子?这手腕不得累个好歹……早晓得二哥勤勉,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这‘案首’真是不能靠运气来……” 沈瑞能安静下来,沈珏却是爱动的性子,想着自己要闭门苦读,脸上不由露出烦操,迟疑道:“要不就再等两年?反正现下二哥也得了功名,我早几年晚几年也没事。” 沈瑞挑眉道:“是苦读四个月,拿个秀才功名出来,被当成大人,痛快肆意地游乐;还是磨磨唧唧地再读三年书,十七、八岁依旧被当成孩子管东管西的,你自己看着办。” 一边是四个月,一边是三年,这还用选么? 再加上今日乔家几位老爷对沈瑞与沈珏的区别对别,是个人都晓得有个功名的好处。 沈珏来了斗志,右手握拳,击打左掌道:“当然要选前者!不过是四个月,又有何难?” 沈瑞笑着点头,这般有朝气,这才是真正的少年。 他没有提醒沈珏,这四个月是开始,正经要拿到秀才功名,需要熬到六月中旬,那就是八个月,哈哈…… 过了几日,沈沧休沐。 乔三老爷早已打听出来,提前递了帖子过来,这日就登门“致谢”。 为人子女者,孝道是天大的事。且不说乔家惹上官非时沈沧的援手,就是沈沧夫妇帮忙发送乔老太太,乔三老爷也当感激涕零。 正如徐氏所说,乔三老爷敢在沈瑞、沈珏面前试探,在沈沧这个向来严肃的大表哥面前却是老老实实的,从头到尾提也没有提沈琰、沈琇兄弟。 沈沧便也只做不知。 宗法姻亲向来以族亲为重,外亲次之,妻族最轻。 乔家诸人,真正与沈家几位老爷有服的只有已故乔老太太与三位老爷。 两下论起来是“从母之子”,两姨表兄弟,正服缌麻。 到了沈瑞、沈珏兄弟这一辈,沈乔两家就是无服的远亲。 沈沧看在亡母面上,虽不会对乔家人素手不理,可也要乔家人知趣。他本就上了年岁,能扶持沈瑞的时日有限,决不会因一时心软,给沈瑞留下什么负累。 乔家兄弟之间闹了两回,乔三老爷知晓了当初隐情,对于胞兄埋怨中带了愤恨。不过也就如此了,家丑不可外扬,乔三老爷以后要继续走仕途,真要家中闹出忤逆案来,自己也要受到影响。 不过因这个缘故,乔三老爷回京没几日,兄弟几个就分了家。 乔家虽已经败落,几位老爷人前也不会少了教养,倒是做不出兄弟争产的嘴脸。请了几家族亲姻亲、各房太太的娘家做了见证,痛痛快快地分了家。 只是如今在百日热孝中,加上寒冬腊月搬家不方便,几位老爷就分产不分居,议定好年后再搬家。 乔三老爷料理完家事,便想起沈琰兄弟上学的事。之前他已经打听了一圈,最好的选择就是春山书院与南城书院,其他的书院就要次一等。 春山书院需要的关系人情就大了,还是南城书院容易些。 乔三老爷打算将沈琰、沈琇、乔永善三人都送到南城书院去,就给书院的老山长田老太爷下了拜帖,这一日要带几个孩子过去拜见。 乔三老爷的授业恩师与田老太爷有旧,乔三老爷早年也常随恩师出入田家。 乔永德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三叔,也带了侄儿去……” 乔三老爷听了皱眉,之前没有将乔永德算在内,本是故意如此。 乔大老爷偷拿私房,乔大太太分家前旁敲侧击三房家底,这兄嫂两人的贪婪嘴脸,已经使得乔三老爷不耐烦。 乔永德这个侄子,仗着是长房幼子,打小被长辈们娇惯,行事也不像话。真要论起长幼来,他比乔永善还要大半岁,可说话行事没有半点让着堂弟的地方;对于二房庶出的七哥,更是鼻孔朝天,没有半点友爱。 与兄长们在一起,乔永德要求哥哥们“兄友”;与堂弟们在一起,又要求堂弟们“弟恭”。他自己则是处处抢在头里,好像小一辈只显着他一个。 乔三老爷看不惯侄儿的为人行事,怕将自己儿子拐带坏了,是打定主意要将两人分开。 “我是去拜见长辈,不是去游玩,怎么好临时加人?五哥想要出去玩,去找大哥、二哥去!”乔三老爷板着脸不客气地说道。 乔永德满面赤红,望向乔永善的目光带了祈求。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小声对三老爷道:“爹……” 看在乔三老爷眼中,就是儿子没有主见,唯堂兄眼色事从。 他神色更冷,只当没听见,招呼沈琰、沈琇一声,大踏步出门而去。 见着乔永德失魂落魄模样,乔永善虽有些不忍,可也不敢忤逆父亲,跟在后边走了。 到了田家,田家太爷精神矍铄,待晚辈们也温和。 待乔三老爷表明来意,想要送几个少年来南城书院读书,田太爷却道:“老了,老了,如今那边都是老大在打理,你且与他说去……” 田山长并未一口回绝,可也露了为难。南城书院毕竟是私家书院,课舍规模有限,学生人数都有限制。如今年底,又不是招生的时候。 乔三老爷晓得这办书院的最爱才,就将沈琰、沈琇兄弟夸了又夸。这兄弟两个一个少年举人,一个少年秀才,确实拿得出手。加上这兄弟两人虽父祖早逝,无亲族倚靠,可却是书香子弟,父、祖、曾族三代都有功名,是科举考试时的“热籍”。 田山长听了,亲自考校一番,倒是有几分意动,就打算收下这兄弟二人。至于乔永善,少不得做个搭头。不过听闻这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嘴边的话就又咽下去,只说自己想想法子,请乔三老爷过几日听消息。 对于这个结果,乔三老爷虽有些不高兴,可也晓得如今是有求于人,只能按照这边的规矩来。 能在京城书院做山长,且将书院发展的蒸蒸日上,田山长可不是不通世事的腐儒。 乔三老爷一行走后,田山长就打发人去请了妹婿沈三老爷过来。 “这是你们哪一房的子弟?如今到了京中,怎么不是你们这些族亲照拂,反而投了岳家?”田山长直接说了沈琰、沈琇兄弟的事,问道。 世人眼中,最重宗族。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追根溯源。 不管搁在什么人家,这少年举人、少年秀才都为族人看重。即便本是偏房庶支,这个时候也当开始好生关爱教养。要是一直不接纳,除非是父祖有过失,不为亲族相容。 沈琰、沈琇兄弟的事,沈沧夫妇知晓,沈瑞兄弟知晓,可三老爷偏偏不晓得。 他摇头道:“还是真没听过此人。老家那边有八个房头,嫡支小辈就有数十人,旁支庶房更是数以百计,谁能记得清都有哪个?” 田山长虽起了爱才之心,可是又担心这沈琰、沈琇的来历不清白。 沈三老爷道:“我虽不晓得,珏哥当是知道的。” 沈珏本是族长之孙,宗子之子,打小在松江长大,这次又是同乔家三老爷一道上京,对于乔家三老爷这“女婿”应该也知晓。 沈瑞去了官学,沈珏被叫到田家,听说问的是沈琰兄弟的事,就有些傻眼。 二房出妇是沈家祖辈阴私,不足为外人道。 他就含糊道:“听说他们祖上是外室子,祖辈、父辈都不在松江居住,沈琰他们兄弟也是丧父后才回松江,一直没有上族谱。” 田山长听了,倒是觉得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 沈家是书香望族,不能上族谱的子孙,多半生母身份不体面。不过这都几代人过去,沈琰父祖两代都有功名,就说明这身份不碍律法。 田山长放心了,觉得可以收学生。 沈三老爷却是不好糊弄,叔侄两个离开田家,就问道:“方才问他们兄弟是哪个房头下的子弟,珏哥怎么避而不答?莫非是宗房或二房的庶支?” 为尊者讳,能让沈珏为难的也只有这两个房头的事。 沈珏就将沈琰兄弟的身份说了,听得沈三老爷睁目结舌。 三太爷早年移了户籍、孤身进京之事,沈三老爷当然知晓。不管是与本家几十年不往来,还是三太爷对于孙太爷的感激,都是此事的后续。 惊讶过后,沈三老爷就添了忧心。 那兄弟俩本就比沈瑞、沈珏兄弟年长,如今又都有了功名,要是因祖辈之事敌视二房,也不无可能。 田家收了他们做学生,定会用心教导,那不是给沈瑞、沈珏兄弟培养仇人? 沈三老爷道:“你大伯怎么说?” 沈珏道:“大伯说无须如临大敌,只要不招惹沈家,且谁他们去!” 沈三老爷听了,晓得大哥用意,这是要留沈琰兄弟做沈瑞、沈珏的磨刀石。 他不由羞愧,方才想到沈琰兄弟或许会对自己有敌意时,他想的是遏制兄弟两个的发展,这点就比不上兄长了。他看了眼沈珏,决定对这个侄儿教导的更用心些。有备无患,同为沈家子弟,总不能让沈瑞一个人支撑沈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四章 较长絜短(一)(第一更) 没几日,南城书院的田山长派人给乔家送了手书过去,上面只有几句话,赞了沈琰兄弟资质颇佳,对于他们入学书院之事荣幸之至。 至于南城书院束脩几何、生员是走读还是住宿之类,乔家这边早就使人打听好了。 读书的地方有了着落,沈琰就同乔三老爷提了出去典屋而居之事。 乔三老爷倒是没有拦着,沈琰要在京备考,沈琇要求学,明年老太太周年后,两家还要办亲事,即便现下不寻屋子,明年等三房搬出去也得与三房分开住。乔家是嫁女,不是招赘,没有留女婿在家住的道理。 乔三老爷便应了,打发管事去南城寻空宅院,那边出城近,往来书院也便宜些。 南城书院并不在城里,而是在南边城下坊。那边街坊住宅价格虽比城中要便宜一半,可没有城墙围护,住的人鱼龙混杂,并不宜长期居住。 沈家若是只有兄弟两个,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如今带了寡母在身边,明年还要娶亲,当然要门户严谨的地方。 因到年根底,离京归乡的人多,空宅院还算比较好打听,乔家管事出去打听两日,便寻了个妥当牙行,挑出三、四处空宅院出来。 其中三处是三进院,只有一处是两进院。 这管事既得乔三老爷看重,自然也全心为主家思量。 沈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拢共不到十口人,按理来说,两进小院就能住的极宽敞。可是家里小姐明年年底就要嫁过去,要是只有两进院,这住着就不便宜了。 不仅需要跟婆婆挤在一个院子里,还同将成年的小叔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委屈。 因此管事叫牙行寻宅子时,就提了要三进的宅子,至于那进两进院并不在南城,而是在东南方向,与乔三老爷名下一处宅子在一个胡同里,且不是典租而是对外出售,管事的才多问了两句。 等到明年年初,乔三老爷一家要搬的新居就是那边。要是沈家能在一个胡同里住着,两家也有了照应。 不想沈琰问了问典房价格,却是一处都没有看上,原因无他就是京城的房价太贵了了,以他的家底委实典不起。 现下想要搬家,可以选择买房、租房、典房。京城房价畸高,就是低品级的京官也多是租房、典房的人多;租房的话,还要去打听房东家的人品底细,否则就容易纠缠不清,房屋损毁修缮之类也容易扯皮;同买房、租房相比,典房就省事的多,约定好期限,拿出“典金”来,住起来也稳定。 乔家管事寻的那几处三进宅子,都在南城,比东城、西城的房价要低的多,不过因是三进宅院,最小的一处也要值七、八百两银子,其他两处房舍稍多些的,则都是房价在千两银子以上。典房的话,即便不用拿出全部房款,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也要拿出六成以上。 沈琰要是拿出这些“典金”,手中虽还剩下些,以后的日子就要拮据。 三进宅子他是考虑也不考虑的,只能考虑二进小院。而管事提及的那处二进小院,因是出售,不是典屋,需要全价买下,加上位置好,就要六百两银子,已经超了沈琰预算。 乔家管事傻眼了,他晓得未来的大姑爷是寒门子弟,家无恒产,不过是有了功名后才有几个积蓄。 不过自己老爷吩咐找房时,只让找大的,他本没想着沈琰会自己“典房”,才寻的都是三进大宅。 乔管事没法子,只能去寻乔三老爷拿主意。 乔家分家各房头虽没分多少银钱产业,可三老爷在江南任官多年,手中不乏积蓄,千把来两银子实不算什么。 乔三老爷的本意,寻到合适的宅子,或典或买,都是他这边出钱。毕竟女婿是随他到京,他花钱帮着安顿也是应有之义。要是能买下,明年就直接给女儿做嫁妆。即便女婿以后有了官身要外放,京城的宅子也是不怕空着,或典或租都是贴补。 如今沈琰却是要“自力更生”,乔三老爷想了想,倒是没有去勉强沈琰接受乔家的好意,而是叫管事随沈琰吩咐。 他虽有心提挈女婿,愿意对沈琰好些,可也要沈琰乐意领情。否则就不是施恩,而是挟恩了。 年轻人都有好胜之心,让沈琰自己“扑腾”、“扑腾”也好,知晓了世道的艰难,才能更晓得有一门好姻亲的益处,知道好赖;否则“升米恩、斗米仇”,不是养助力,而是就养白眼狼了。 管事无法,只好再去寻沈琰,细问典屋的条件。 沈琰看来心中也早有打算,想了想,便道:“房舍无需太多,内外院分别就行,典银不超过三百两,典屋年限在三年以上。需僻静,不能离坊市太近。” 管事听得木了脸,沈琰却是只能心中叹气。 他并不道京城的房价,可在南京时却打听过南京的房价。听说早年秦淮河畔一间屋子不过几十两银子,不过近几十年来,翻了十几倍,已经六百两一间。不过这是特例,不能算是常态,不过南京房间之高,也可见一斑,二进、三进的院子,稍好一些,价值千八百两都是寻常。 要知道在松江府,五进大宅也不过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就算是南直隶的官员,除非做到堂官,否则也没有几个能买得起宅子的,多是典房或租公房。 南京尚且如此,京城即便繁华比不上南京,可到底是天子行在。 即晓得京城居、大不易,沈琰就没想过打肿脸充胖子。 虽说他现下的银钱,也能典一处大房住,可那样的话以后怎么办?明年没钱预备聘礼,以后的日常开销也不是小数目。 他要是想要生活奢华,那接下来的日子就要为银钱发愁,哪里能安心读书? 是生活安逸重要,还是读书重要,这压根无需取舍。 要不是明年要成亲,年轻叔嫂需避讳,沈琰连两进宅院都不会找,找个四合院就心满意足。 沈琰拿出个二两小元宝,递给那管事道:“家资寒薄,只能请管事费心了……” 那管事拿人手短,加上到底顾及沈琰的举人身份,不敢摆脸色,谢了赏,继续找房宅去了。 过了三、五日,这管事还真的寻了两处二进小院,都在靠近崇文门的明时坊。 一处在坊北,因空置了半年,有些破败,院落也小,不过因离贡院近,附近住的读书人多,价格居高不小,典房价格正好是三百两;另外一处则是在坊南,刚腾出屋子,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九成新的家具陈设,房舍厢房也多,典银二百六十两,不过就是附近住的都是商贾百姓,邻里杂乱了些。 沈琰听了介绍,就已经有了倾向,亲自随着管事去转了一圈,就选择了与贡院一街之隔宅院。 对于乔三老爷挑的这个女婿,各房本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瞧不起他们,觉得是外地乡巴佬,厚脸皮攀权乔家;也有觉得沈家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前程可期。 不过听说沈家连房子也买不起,只能典屋而居,轻鄙的就多了。 举人是体面,可穷举人就谈不上体面了。不管沈家兄弟以后前程会如何,明年小乔氏嫁过去吃苦却是一定的。 “怨不得说穷酸,就爱讲究那虚头巴脑的骨气。亲戚里外的,住就住了,非要着急忙慌地寻房搬家。搬了这里,靠的就不是乔家了不成?”乔大老爷私下跟乔二老爷抱怨道。 乔二老爷道:“上面无父祖可依,支撑门户的长子长兄,到底比旁人想的多些。年轻人吃点苦,不是坏事。” 乔大老爷叹气道:“老三也算有先见之明,儿子不争气,女婿找补……” 到底是羡慕的,长房年长的女孩们都嫁到官宦人家,嫁妆也咬牙预备的体面,可婆家多是势利人家,遇到事了都跑得远远的,压根靠不上。若是跟三老爷似的,当年也寻两个举人中女婿,施了恩义,还能多两门助力,嫁妆也能硬撑了。 乔二老爷心细如发,早在沈琰、沈琇兄弟到京,听到这兄弟名字就觉得古怪,就悄悄叫人打听了兄弟两个的底细,即便不知他们是二房没上族谱的血脉,可也晓得他们就是松江人氏,心下就狐疑不定。 等到沈瑞、沈珏兄弟陪着乔氏过来时,乔二老爷虽后来出去了,可还是叫人盯着客院那边。等到晚上回来,知晓乔三老爷只叫乔永德兄弟出来陪客,沈琰兄弟提也没提,乔二老爷就晓得这其中说头。 他虽有些好奇,可也没有细究,却是悄悄吩咐妻子对于白氏母子敬而远之,无需亲近。 对于丈夫的吩咐,乔二太太倒是没有多想。见过白氏一面,瞧她言行做派与自家小姑差不多,乔二太太心中就腻歪的不行,巴不得不去应酬。 乔家人都以为沈琰这样仓促找宅子,如今既找到定会迫不及待地搬走。不想这回沈琰倒是不着急,拿了银子雇人将那边里外收拾了半月,处处齐全了,才别了乔三老爷一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搬了过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五章 较长絜短(二)(第二更) 在搬进新居之前,沈琰、沈琇兄弟俩也开始南城书院求学生涯。 说起求学,也不算全对。因为听说南城书院有了功名的学生可以兼职做讲师或是带师弟上小课,沈琰就将自家兄弟俩报了名。 讲师按照讲课多少,书院这里有银钱薪酬;带学弟的话,收入能更高,不过需要双向选择。师弟选择师兄,师兄也选择师弟。课业的内容,也可以双方协商议定。 南城书院之所以能留住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与秀才,继续在这边求学,全赖这条规定。 沈琰本就担心坐吃山空,早已打算搬完家后就想法子看能不能有赚钱的门路,让手中的银钱动起来,如今晓得书院这里可以兼职自然欣喜不已。 至于沈琇,对于兄长的决定毫无异议。 他虽没有赚过银钱,可并非是不知世事的富贵少爷。要是沈琰这几年不出去寻活儿,兄弟俩都闭门读书,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大哥能做的,他这个当弟弟的怎么就做不得? 等到他们兄弟搬家时,沈琰、沈琇已经在南城书院半工半读有阵日子,师兄、师弟们对这兄弟两个也渐熟起来。 少年举人、少年秀才到哪里能会被人看重,听了兄弟俩几堂大课后,就有几个出身富裕的士绅子弟,报名了兄弟俩的小课…… 尚书府这边,沈沧也好,沈瑞也好,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早已经沈琰兄弟抛之脑后。 倒是沈三老爷,因晓得沈琰兄弟就在南城书院,有意无意的就想要多打听打听兄弟两个的消息,想要看看兄弟两个品性如何。 兄长豁达,沈瑞这个侄儿虽有功名,可年纪稚嫩,人心莫测,沈三老爷虽接触的阴谋诡计少,可奈何书中常见。 待晓得兄弟两个已经搬出乔家,且在南城书院也是半工半读,甚至为了给学弟多上“小课”,时而留宿城外,读书也勤勉,沈三老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假若没有祖辈恩怨,大家都是近支堂亲,除了自家人是最亲的血脉。 假若沈琰兄弟的祖父是真正的庶支或外室子,那二房这边为了沈瑞、沈珏兄弟多一份助力,别说是答应他们兄弟归宗,就是提挈资助他们兄弟读书也是乐不得。 可惜了。 不管他们兄弟多优秀,同二房也终不是也不能做一路人了。 不知是为沈琰兄弟出现的缘故,还是因沈沧这两年的身体状况,沈三老爷不能再跟以前似的只拘在壳子里,生出几分忧患之心。 沈珏的日子,可是“水深火热”。 他是真正的十四岁少年,哪里有沈瑞的自制力?即便按照沈瑞教导的给自己弄了个读书计划表,可还是得需要人看着,否则能偷懒就偷懒。 刚好沈三老爷被沈琰兄弟刺激到了,打定主要好生“敦促”沈珏,就开始盯着沈珏功课。 不管是沈沧夫妇,还是三太太,本都担心沈三老爷因备考伤神,对于他重捡书本之事都是心情复杂。能求功名固然是好事,可身体却是顶顶要紧。否则功名到手了,人没了,才是得不偿失。 沈三老爷为了儿子奋起,大家不好泼冷水,只能叮嘱再叮嘱,关切再关切。 如今沈三老爷自愿接手沈珏的功课,却是大家都巴不得的。大家并不怕教导沈珏会耽搁沈三老爷用功,反而觉得算是调节,让沈三老爷“劳逸结合”。 至于二太太乔氏,从客房搬回西院后就告了病,闭门不出。 徐氏请了太医过来,问诊以后,倒不是急症,不过是阴虚、血气不足、心思过滤等弱症,便开了滋补的方子,人参、燕窝不断顿的滋补。 能用银钱解决的从不是问题,虽说从根本说两家早已分家,没有长房继续供着二房的道理,可徐氏却不会为这几个银钱计较。 不过乔氏依旧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茶不思饭不想,经常一顿饭一口也不动就撤了桌,精神也越来越不好。 徐氏虽不喜乔氏,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妯娌有个三长两短,就过去开解:“二婶是不是放心不下二叔那边?要是实在不放心,等来年二月天气暖和了,就叫二哥送你去南昌府。” 乔氏闻言,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光彩又慢慢地湮灭。 她神色哀婉,拉着徐氏的胳膊,露出几分恳求道:“大嫂,我不去南昌府,我就留在京里……我……我只是太想珞哥了,日日夜夜的想,想的心都碎了。珞哥这辈子是看不着了,我能偶尔见见璐哥么?璐哥长得同珞哥小时一般无二,恁地惹人心疼。弟妹却防我同防贼,多看一眼都不能……我只是想要多看看璐哥,解解心里的念想……”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乔氏虽不说实话,可徐氏做了三十多年的长嫂,怎么不晓得沈洲的脾气。多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风花雪月抵不过财迷油盐,这夫妻两个早就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 不过早年有珞哥在,两人又是表兄妹,二、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前人后依旧是恩爱夫妻模样。 自打珞哥去世,乔氏癫狂,沈洲也彻底冷了脸,夫妻两个连面上情也淡了。 要是乔氏是个懂事的,用心笼络,夫妻感情未必不能回转;可乔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说话行事越来越没无理可笑,这夫妻两个也难说到一块。 要是乔氏提的是别的事,徐氏为了开解她,多半会成全,可听提及三太太与沈璐,徐氏不由皱眉。 沈璐才多大点儿孩子,小孩子魂魄都不稳,最是需小心的时候。乔氏见了沈璐却跟老鼠见了蜜糖似的,搂在怀里就不撒手,嘴里神神叨叨,又哭又笑。 沈璐虽是个大方不挑人的孩子,可也受不了乔氏这一惊一乍的,吓得也抽抽泣泣。三太太视儿子如命根子,虽没有明着埋怨乔氏,却尽量避免带沈璐到乔氏跟前。 “二婶这样说,置珏哥与何地?珞哥已经没了两年多,你这样自毁伤身,只会让孩子在地下也跟着不安生。若是真疼他,就不要再扰了他。如今珏哥也是你的儿子,以后要给你养老送终。你要是稀罕小孩子,那也不难,珏哥转年就十五,这娶妻生子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等生了孙子孙女出来,你想要不抱都不行。”徐氏按捺住不快,劝慰道。 乔氏放下徐氏的胳膊,眼皮耷拉下来:“大嫂没开过怀,不晓得做娘的心……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那是身上肉、骨中血,哪里是能说替就替?旁人的孩子再好,我也不稀罕,我只想我的珞哥!”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徐氏本是好意过来开解,现下却被乔氏噎得胸口疼。 乔氏又摆出这幅姿态,徐氏还能说什么? 这乔氏挺脖子冷笑,虽说像是与谁置气似的,不过到底添了活气,添了精神,不再跟之前似的心灰意冷模样。 徐氏气恼虽气恼,却也不再担心乔氏的“病”。 直到回到正院,徐氏才开始发愁。 沈珏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乔氏却不是个好嗣母,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当多操点心,多看顾沈珏。 沈珏本是宗房嫡孙,不低的身份,能过继到二房承嗣,就是二房的功臣,可不能委屈了孩子,叫他冷了心。 “去厨房要道甜羹给三哥送过去,顺便看看三哥在做什么。要是读书读累了,就叫他歇一歇。”徐氏想到做到,吩咐红云道。 红云应声去了,却是扑了个空。 沈珏并不在自己房里,沈瑞回来了,沈珏去了九如居。 九如居中,沈珏举着铜镜,摸着自己的下巴,唉声叹气:“这下巴尖的都能扎人了……” 沈瑞闻言失笑:“真是夸张,不过是刚没了双下巴。” 沈珏面带愁苦道:“二哥只顾着准备岁考,也不关心关心弟弟!三叔最近是不是疯魔了?要我一日做三篇时文!” 沈瑞轻哼道:“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三叔要不是疼你这个侄儿,用得着这般整日督促?我备考时不是也一日三篇时文?你就自觉些,做个孝顺的好侄儿,别累着三叔跟着费精神!” 沈珏想到三老爷,面色带了古怪道:“我在寻思三叔是不是靠训斥我下饭?这一个月下来,我每天被三叔念叨两回,弄得吃什么都不香,瘦了十来斤,三叔的脸盘子却大了一圈似的。” 沈瑞是走读,每日都回家,与家人中日日见。沈珏不提没留意三老爷的变化,这么一提却是有些个意思。 三老爷因身体不好,体态一直比较清瘦,脸颊也干枯无肉,这些日子脸上看着是圆润了些。 三老爷是长辈,沈瑞总不能跟着沈珏一道浑说,摇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不过是因寒冬时节大家不爱动,身上长了肉膘。” 沈珏丢开手中铜镜,往榻上一歪:“不管怎地,三叔精神渐好了是真,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二哥就帮我同长辈们求求情,放我两日假……再这样绷下去,我看到书就要吐了……”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眼见沈珏的耐性差不多到头,沈瑞也怕适得其反,便道:“等我考完岁试正好得闲,要不就请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何表弟、杨表哥他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沈珏听了,立时添了鲜活,坐直了身子:“二哥,叫人在花园泼冰吧,咱们到时候玩冰?” 前年没到京城前,沈珏就听何泰之说过京城冬日冰嬉。不过阴错阳差的,沈珏一直没机会见识,这会儿读书读的狠了,不爱在屋子里闷着,只想要在屋外玩耍,就想起这个来。 已经进了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时节,外头呵气成霜。 泼水结冰本是容易事,沈珏又如此兴致勃勃的,沈瑞便点头道:“那就冰嬉,一会儿就跟母亲说去。到时再弄个汤锅,咱们刷羊肉吃……”“嗯,嗯!”沈珏只想着,就笑得裂开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六章 较长絜短(三) 沈瑞少年老成,一向懂事的不行;沈珏这些日子被三老爷盯着,每日做不完的功课。这兄弟两个携手过来,想要在家中请三五好友松快一日,徐氏哪里会拦着? 徐氏点头道:“这几日正冷,能冻住冰。瑞哥、珏哥怎么想起冰嬉来?冰床还罢,要是滑冰你们可比不过泰之与杨家二哥……” 沈瑞含笑不语,望向沈珏。 沈珏“嘿嘿”一笑,道:“打小没见过,听着怪好玩的。这次回京,路过京郊时,也看到乡下顽童在冰上嬉闹。” 徐氏打量他们兄弟一眼,道:“需叫人给你们做冰鞋,还要做一身厚棉衣裳,在冰上耍开头就要狠摔跤……”说到这里,看向沈珏,不免有些犹豫。 沈瑞心思一动,明白徐氏顾虑。 冰上玩耍极容易摔跤,摔到了肉只是疼,万一要是摔伤了骨头什么的,可就要耽搁沈珏童子试。 沈瑞便道:“冰鞋就罢了,花园里拢共就能平整出六、七分大地方,想要溜冰也不爽快……孩儿早先在一本杂书上看过宋时冰嬉有一种冰壶的游戏。要不我们就请了人来尝试玩那个……” 徐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好奇道:“冰壶?倒是没听人说过过,想来民间早已失传了。” 沈瑞不能说这是后世的冰雪竞技项目,源自万里之外的番邦,这才假托是杂书上看到的。 冰壶的规则,沈瑞虽知道的差不多,可现下条件不够,也没必要弄的那么复杂,将精简了三言五语介绍了一下。 “既然要分组,那就要比赛决胜负了!”沈珏年轻好胜,摩拳擦掌模样:“到时可要寻些好东西做奖赏。” 徐氏听着不过是投掷游戏,并不需要身体碰撞,不容易伤着,便也点头叫好。 虽说沈瑞的介绍中,将冰壶游戏规则与游戏用具都精简了,可冰壶与冰刷这两个游戏道具是精简不了。沈瑞就要了纸笔,将冰壶与冰刷制作所需材质与大致规格写上了。 徐氏看了一遍,道:“这是你们男子耍的,用的是大的。若是换做小壶,也可做闺中女儿戏。” 沈珏点头附和道:“正好可以一道做出来,大伯娘没事也能三婶出去松松筋骨。” 徐氏闻言失笑道:“我这个年岁,要是去玩,就要被笑为老不尊了。这是给玉姐预备的。冰场弄好了,等你们兄弟玩过,也让玉姐那丫头请几个闺中姊妹来耍。” 九月初的时候毛迟离京回乡,在他走之前,依旧是何学士为大媒,沈毛两家正式过了婚书,定下了玉姐与毛迟的婚事。 直到及笄前,玉姐都要在家备嫁。 徐氏觉得她是个心中有数的孩子,不过行事太过拘谨,心思又敏感,少了几分大气。 毛家虽是匠籍出身不假,可如今却是状元门第。 毛迟之父现下品级不高,却是常出入禁中,为帝王看重,以后定会水涨船高。玉姐过去做长媳,当然不能小家子气。 徐氏就想要让玉姐多露面交际,去了身上的拘谨劲。 既然要请客,肯定要先预备帖子,总不能临时提溜人过来,那样也委实不恭敬。 沈瑞与沈珏商量了一下,就拟了个名单出来。 何泰之、杨仲言两个表亲是落不下的,沈全明年春直接去南京参加院试,现下还在京中,也要加上他。 乔永德、乔永善堂兄弟两个不请,乔氏也挑不出理来,因这两人在孝中。 杨慎年纪相仿,又是沈瑞未来的大舅子,还要算上他一个。他之前想要出京游学,最后也算得偿心愿,就是走的不远,只到了大名府,中秋节前就回来了。 除了族亲姻亲,沈珏因在京城的时候没有出去读书,并没有结识外边的朋友,倒是沈瑞这边,外头的朋友有了好几个。 人太多了乱,太少了冷清。 沈瑞就在心中分了轻重,道:“上面就是四人,加上你我兄弟两个,我还结识了两个新朋友,都是相仿年纪,六月里也来过家里,这就八个人。小栋哥回乡去了,小林哥可是在,就再加一个小林哥……” 旁人沈珏无异议,听提及小林哥不免犹豫道:“六族嫂一心望子成龙,咱们叫了小林哥来玩,六族嫂怕是不会放人。” 沈瑞虽晓得正德初年几位阁老都被排挤出朝廷,尚书府这边与沈理之间也心照不宣地疏远了关系,可这并不代表他对沈理无情。 三年庇护与授业的情份,沈瑞都记在心上。 要不是沈理的身份既是谢迁门生,又是他女婿,委实是铁杆的谢党,撕脱不开关系,沈瑞早就想要劝他倒戈。 早在六月里那次请客,沈瑞就想到过沈林。只是那时不清楚寿哥的脾气,沈林年岁又小,不如何泰之这样懂事,就没有叫他来。 一般的男孩,都爱跟年长的哥哥玩,寿哥也有这个倾向;不过对于同龄或差不多的孩子,他也好奇观察中略为宽容。 谢迁就罢了,已经是三朝元老、一代贤相,等到新旧交替时,即便被排挤回乡,权当退休好了,反正已经年过花甲。 沈理却是正置盛年,要是因受岳父拖累,从此断了仕途,未免可惜。 寿哥的性子,喜怒随心。要是与沈林有了交情,看在这份旧情上,即便罢黜了沈理,也不会彻底厌弃,总有起复之日。 沈珏没想到沈瑞这是为三、五年后做打算,想着去年上半年这边与京城各房族亲其乐融融,不过等嗣子名分定下后,与沈理、沈珹两家就渐渐淡了,只剩下五房沈瑛兄弟这边还算亲厚。 倒不是说沈沧、徐氏夫妇防着嗣子嗣侄与原来的族亲亲近,而是沈理、沈珹仿佛也像是避嫌似的,不再跟先前那样往来不忌。 沈珏年岁小,想不到朝政时局上去,只当是人情避讳。 嗣子与本家亲眷本就不宜太过亲近,否则到底算本家的儿子,还是嗣父母家的儿子? 至于沈理,虽不是沈瑞的本家尊亲,可在之前却亦父亦兄的照顾沈瑞,如今退后一步,不再插手沈瑞的事,也是敬重沈沧夫妇。 这样一来,沈瑞邀请小林哥是不是就不合时宜? 沈珏想了想,还是劝道:“小林哥那边问一声就算了,能来就来,不能来也别勉强。不单单是耽搁他学习的事,到底是在外头玩,磕着碰着也不好同六族兄、六族嫂交代。” 沈瑞听了,想到谢氏的为人行事,点头道:“咱们说的热闹,说不得六嫂压根就不让人来。罢了,递个帖子过去,顺其自然。” 虽说徐氏安排了人手,并不需要他们兄弟两个做冰场,不过沈珏也每次往那边溜达一圈。帖子已经散出去,如今就等着请客了。 等到沈瑞岁考完毕,徐氏这边也按照图纸叫人做出了“冰壶”与“冰刷”。 虽说比不上后世专业的冰壶,不过看起来也有模有样。 冰壶分为两套,一套大的,每只冰壶将近三十斤;一套小的,则只有八斤,每套都是十六只。 冰刷也分了两套,每套六支,都是马鬃做的,也分了大小号。游戏的时候,用四支冰刷,其他两支后备。 东西做出来,不仅沈珏跃跃欲试,连三老爷都来了兴致。他这些年虽身体不好,可各项风雅玩乐都是精通的,如今遇到新游戏,也是十分好奇。 不过冰场才结冰,还没有打磨平整,扔起冰壶来并不顺手。 饶是如此,三老爷也察觉中这游戏的趣味来,追问沈瑞:“瑞哥是在哪本书上看来的?这游戏说的晚了,如今已经是腊月,要是冬月初就想起来,说不得现下就风靡京城。” 沈瑞做沉思状,道:“是当年在开封的旧书铺看到的一本杂书,好像叫《汴京游记》还是《汴京札记》来着,有些记不清了……” 弘治十一年沈瑞跟着王守仁曾随一位苦禅师徒步北上之事,这边长辈也是晓得的。 听沈瑞这么一说,三老爷就晓得是那一回看到的了。 开封府曾为宋京,在当地看到类似的笔记小说,也是寻常事。 三老爷虽博览群书,可也不能说自己能知天下事,听着沈瑞的话,就晓得是偶读,只觉得可惜:“在京城倒是没见过着这本书,可惜了,有不少世情笔记,就被湮没了……” 过了两日,岁考成绩下来,沈瑞毫无疑问地得了个“一等”。 岁考与科考都一样,总共需做三篇文章,四书文两篇,经文一篇,文理非常通顺的为一等,一般通顺为二等,勉强通顺的为三等,有瑕疵较轻的为四等,有瑕疵严重的为五等,狗屁不通的为六等。 如果是廪生,最差也要考到三等,四等的话停止补贴,五等取消廪生资格,六等的话生员功名也危险了。 顺天府府学录取的生员,是一府之地的佼佼者,岁科考试鲜少出现六等,五等也少见,在生徒严重,四等就已经是极差的成绩了。对比之下,每年考过一等的人数就占了三、四成。 沈瑞这个“一等”,虽不说泯灭众人,可也没有那么惹眼。不过沈瑞心满意足,空出了一日时间,准备次日在家中待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七章 较长絜短(四) 之前发出去的几份帖子,除了沈林那张打发管事过来回话说来不了之外,其他的几处都给了肯定答复。 对于沈林不来,沈瑞心中深感可惜,可是也不好再勉强。 就在宴请前一日傍晚,杨仲言苦着脸登门。 “有个朋友听说了这边有冰嬉,死活非要跟着来。我实是推却不得,可也不好直接带人过来,就过来问问便宜不便宜。要是不便宜,我明儿就想个理由,直接不过来了……”杨仲言问道。 沈珏闻言,“哈哈”一笑,道:“杨表哥也太小心,不过是凑几个人游戏,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 杨仲言神色一缓,望向沈瑞,目光中隐含期待。 要是请客做东的是沈珏,杨仲言也不会走这么一遭。这次请客的却沈瑞,这个表弟杨仲言看不透,看似待人温和,可同各家都是不远不近,使得杨仲言心中颇为忌惮,不敢放肆。 沈瑞本不愿节外生枝,不过想着杨仲言的性子,对方真要是仗势逼迫他,他也不会也专程走这一遭,定会直接就不来了。不是仗势逼迫他,又让他为难,那就是有几分真交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仲言虽吃喝玩乐样样喜好,是个地道纨绔,却是个大方爽朗的性子。 沈瑞、沈珏刚入嗣尚书府时,旁的亲眷子弟多对他们兄弟观望,只有杨仲言这个便宜表哥主动贴过来,热热络络。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头道:“珏哥说的是,多一个朋友也热闹,杨表哥太小心……” 杨仲言却是迟疑了一下,道:“两位表弟也不是旁人,我得将话说在前头,我那朋友身份有些尴尬。先前在国子监时,不少同窗都嫌弃。要是你们觉得麻烦,我就不带他来了。” 沈珏好奇道:“国子监的荫生不都是勋贵与三品官以上人家么?怎么还有身份尴尬的?” 沈瑞却是想起一人来,道:“莫非杨表哥那同窗好友姓徐?” 杨仲言点头道:“就是徐五,虽说脑子不太灵光,可待人还算实诚。” 徐五的身份,确实敏感。人人都晓得他生母是已故昌国公的外室女,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可是张家并不承认此事。 沈瑞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杨仲言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倒是并没有怪沈瑞的意思。 国子监的荫生不待见徐五,有畏惧张家的原因,也是因他生母是外室女,论起来不过是庶孽身份的缘故。 沈家这边即便是文官,可也没有平白得罪皇后兄弟的道理。去年初沈沧为族侄冲撞建昌伯时曾去张家致歉,还引起非议。沈瑞行事素来稳重,交友仔细小心也是情理之中。 见杨仲言神色黯然,沈瑞倒是一笑。 人人都厌憎避讳徐五,杨仲言这圆滑的性子却能视之为友,可见对方也有可取之处。去年在通州码头时,杨仲言提及徐五时还一口一个“麻烦精”,连引荐都没有给大家引荐,如今却是视为友人的模样。 不过是聚会,何必要事事想着寿哥,反而失了天然。 “、明儿既是要冰嬉,杨表哥别忘了告诉你那朋友一声,最好穿厚棉衣,省的在外头玩冻着。”沈瑞道。 杨仲言闻言大喜,忙不迭点头不已。 沈珏带了几分得色道:“明儿还要比赛呢,大家可要出彩头的!” 杨仲言挑眉道:“要说耍别的我可不敢说,要是冰嬉的话表哥可不怕。要是这都比不上你们这才南边长大的,那也太废材了……” 沈珏“哈哈”大笑道:“好,那就拭目以待!” 天色已晚,杨仲言不好久待,就匆匆离去。 沈珏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道:“那个徐五,就是去年在通州码头里拦昌国太夫人轿子的那个?杨表哥先前不还嫌弃他来着,怎么同他做起朋友来?” 沈瑞道:“谁知道……不过既是杨表哥的朋友,明日只当初见吧……” 沈珏点头道:“晓得了。管他到底是不是皇后的亲外甥,在咱们眼中,只当是表哥的朋友就好……” 次日,难得晴朗天气,碧空如洗。 沈瑞换上了厚棉衣,这个“厚”是对比之前的衣服说的,倒无外头庶民百姓那种几斤棉花做一套棉衣棉裤的臃肿。 之所以更加御寒,是因为里面的棉絮,一半是棉花一半是丝。在手肘、膝盖、臀部的位置,徐氏都专门叫人加厚。 因为年节将近,这棉衣就用了红色。 另外还有配套的包耳棉帽子,还用白貂毛镶了边。 沈瑞穿了新棉衣,看着结实了一圈,不过衬着人唇红齿白,倒是显得人小了好几岁似的。 沈瑞对着镜子看了看,俨然一个大福娃。 虽说沈瑞对于红色、绿色的衣服向来敬谢不敏,可也没有要脱下身上衣服的意思,既是徐氏吩咐做的,穿上了权当彩衣娱亲。 至于另外一套宝蓝色的,就留着当替换。 沈瑞没有用早饭,直接去了上房。 见沈瑞这个装扮进来,沈沧不由讶然。 沈瑞腼腆一笑道:“今日嘴馋,过来蹭父亲的汤喝了……” 沈沧上了年岁,体弱畏寒,入冬以来每早都要喝一碗枸杞当归羊肉汤。沈瑞、沈珏少年血热,羊肉性燥,菜单上就没有这味汤。 徐氏眉眼间带了笑意,忙叫人去厨房传话。 沈瑞时常寻了各样借口来正房用早饭,不过是孝敬之心。徐氏哪里不晓得,对沈瑞看的更重。 看了两年,她也瞧出来,沈瑞是个心软的孩子。 年轻人又是读书,又有新朋友,哪里会寂寞?寂寞的,是她这个内宅老妇人。 这次专心叫人给沈瑞做了红衣,徐氏也没想着他会穿,不过就是心血来潮。 沈瑞平素跟小大人似的,让当父母的都有些使不上劲的感觉。徐氏既欣慰沈瑞的懂事,又有些遗憾不能看顾他更多。 沈瑞在沈沧下首坐了,沈沧打量了好几眼,点头道:“还是头一回见二哥穿红色衣裳,看着还真是喜气。” 沈瑞低头看了身上两眼:“不显稚嫩么?” 沈沧摸着胡子道:“你才几岁?平素稳重过了,也不要心思太重,露出点孩子样来你母亲更高兴……她巴不得你跟她撒娇……” 沈瑞只能讪笑,不好接话。 时而来陪陪徐氏,他能做到;要真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 徐氏笑吟吟地白了沈沧一眼:“瞧老爷说的,倒好像我盼着瑞哥不懂事似的……瑞哥的学问、品貌、性子、行事,处处妥当,外头打听打听,谁不夸咱们瑞哥是个好孩子……” 沈沧闻言不觉欣喜,反而皱眉,沉思了片刻,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哪里有人会处处都好?就算夸起来,也显得假了,说不得被人看成是生性诡诈……二哥,你也掂量掂量,莫将性子压得太狠,总要露出些小毛病在外头,才显得接地气……” 沈瑞起身听了,并且这这一番话听了进去。 他如今就在府学与家中两地往来,与外人接触的不多,可只有要寿哥在,总有人会关注他。 他要是表现的十全十美,那正如沈沧所说,落到旁人眼中说不得就觉得自己城府深。 只是他毕竟不是十四岁少年,离真正的少年时代有隔了太远,有些为难道:“父亲教导的正是,可是儿子鲁钝,一时难思量周全,父亲可有什么好建议?” 沈沧被问的怔住。 沈瑞的为人行事都落在他们眼中,要是真要挑毛病的话,除了过于老成,少了少年朝气之外,其他还真是挑不出毛病。 “二哥自己想想,这小毛病不是露一次两次,总要你自己信了,旁人才信。装三五日容易,装三五年难。”沈沧想了想,道。 沈瑞一时没有头绪,徐氏笑道:“要说瑞哥的身上的毛病,也不是没有……” 沈沧、沈瑞齐齐望向徐氏。 徐氏笑道:“瑞哥这长兄做的太周全了,珏哥不过比你小一日,倒让你当成孩子似的关爱。玉姐那里也是,不过是相差一岁的兄妹,却为她处处打算周全。四哥还小,又有三婶看着,倒是一时还不显……” 沈沧闻言,若有所思。 沈瑞则有些尴尬,想着自己是不是过界了?沈珏那边,本当是小二房长辈关爱;玉姐既成了长房女儿,那自然有徐氏为她操心。自己之前,是不是操心,惹人讨厌了? 沈沧开口道:“虽说在外人眼中过犹不及,可在我同你母亲心中,却乐观其成……照我看,这样的‘小毛病’就很好。就算行事过头,旁人看不惯,可细究起来依旧是好品格,说不出坏来……” 徐氏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瑞哥平素做的就很好,只是人前太过周全了些,以你的年纪,偶尔出了小纰漏,也不过是一时意气。” 这夫妻两个只想着让沈瑞如何去为人处世,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却没有真的因他少年老成就将他当成是冷心冷肺有城府之人。 这般淳淳教导,使得沈瑞十分感动。 一家三口用了早饭,沈瑞亲自送沈沧到大门口。 回到九如居没一会儿,沈珏就过来了。他身上也是簇新棉衣,却不是红色的,而是素色。 乔老太太去世,沈珏这个外孙,按制需服小功五个月。这也是为何沈家这次小宴,是沈瑞独自发的帖子,而不是堂兄弟两个联名的原因。沈珏眼睛放光道:“二哥,咱们先去冰场练练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八章 较长絜短(五) 沈瑞自然无异议,就随沈珏去了花园。 花园虽在东路,可有个角门与中路这边相连,倒是无需经过三老爷所在东院。 冰场在花园北侧,总共是一丈半宽、七、八丈长的一块空地,经过几日不间断泼水,形成了一寸半高的冰层。 上面又叫人铲平打磨,看着倒是平整如镜。 冰场两侧,是用石灰水、墨水、朱砂水浇出来的圆圈,外圈是白色的,中圈是黑色,内圈是红色,看着倒是有模有样。 冰场内侧距离两头圈垒七、八尺远的地方,各有一条横线做边线。 十六只石体木把手的冰壶在搁在一边,还有几支新的鬃刷。 同后世冰壶竞技相比,这场地偏短,冰壶石材也不标准,不过在几日准备下就能如此,看起来已经像一回事了。 沈珏带了几分兴奋,取了一只冰壶,居边线蹲下,向圆垒滑掷。 边线虽距一次圈垒只有七、八尺距离,可是距离另外一次就要远了,投掷的时候,是向远的一侧圈垒投掷,足有四、五丈的距离,冰壶经过滑行,要用足了力气才能压了圆垒边线。 “哈哈!”沈珏站起身来,得意地大笑。 被他的好心情带的,沈瑞脸上也多了笑模样。 沈珏道:“二哥,咱们拿什么出来做彩头?” “一块歙砚如何?”沈瑞想了想,道。 这等场合,来的都是亲戚好友,沈珏觉得金银等物俗物是拿不出手的,文玩之类,倒是人人适用。即便是学武的高文虎赢去了,或是自用或是送人,也都体面。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二哥可千万别啊!好不容易松散一日,看到笔墨纸砚不是叫人头疼么?” 沈珏反问道:“珏哥准备的是什么?” 沈珏面上有些飞红,哧哧地笑了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物,塞到沈瑞手中:“就是这个!” 沈瑞低头看了,一阵无语。 两寸半长的白玉美人,雕刻的是唐仕女,坦胸露乳,丰腴可人。 沈珏目光闪烁,道:“二哥没瞧见过这样的好物件吧?还是在南昌府时,府台衙内给的,我看着精致就留下了。” 这白玉美人带了包浆,看着油润,一看就是常被把玩的。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道:“既是你喜欢的,就好生留着,做了彩头输出去岂不可惜?” 沈珏挺了挺胸脯道:“反正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输了也没有输给别人去……我玩了有些日子,也有些腻了……” 话虽这样说,看他眼神黏糊的模样,还是舍不得的。 拿了心爱的东西出来做彩头,对输赢也能更专注些。 同这精巧可爱的白玉美人相比,沈瑞之前想到的歙砚做彩头就未免无趣了。 今日邀请的客人,除了沈全年岁稍长些,其他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像沈珏这样半遮半掩对男女之情颇为好奇向往,也是人之常情。 沈瑞将自己的私藏琢磨了一圈,也没有类似与白玉美人这样的东西,也就决定不“东施效颦”了。 “我那里有只紫金狮子把件,也可以当挂件使,就用那个做彩头……”沈瑞道。 沈珏道:“那可是二哥心爱物,二哥看来是心里有底了……”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婢找了过来。 何泰之来了,先往正房给徐氏请安去了。 兄弟两个就出了花园,去了正房。 何泰之也是才到屋里,他不仅如请帖上注明的穿了厚棉衣,还穿着厚厚的直毛氅衣,看着跟个球似的。衣服颜色也是一身红,与沈瑞站在一处,倒像是亲兄弟俩了。 沈珏见了,看了自己浑身素色,一点颜色都没有,就跟徐氏道:“伯娘,明年春衫我同二哥做一样颜色的衣裳……” 徐氏点头道:“好!好!到时候鲜亮颜色儿的多做几套,你们兄弟两个一起穿出来……” 沈珏笑着点头,冲何泰之得意地挑挑眉。 何泰之在县学上了半年,接触的同窗都是年长的多,身上也少了几分跳脱,笑嘻嘻地看着沈珏,也不与他斗嘴。 沈珏撇了撇嘴道:“何表弟快别这样笑……看着跟二哥似的,小孩儿装大人样……” 何泰之正色道:“三表哥,我不是小孩了,我已经有字了,三哥以后直接唤我的字仲安就行了……” 沈珏郁闷了。 眼前这两人都有功名,正式取了字,只有自己没有。早知如此,自己去年是不是就不该随二老爷出京? 要是今年试一试的话,随着二哥一起读书,说不得沾了好运气也过了院试了。 几个小辈陪着徐氏说说笑笑,就有婢子来报,杨家大少爷到了。 沈珏与何泰之都望着沈瑞笑,沈瑞起身道:“母亲先与两位弟弟说话,我去迎迎。” 徐氏道:“让他们两个随你去吧,不用一个一往这边来,长辈们跟前他们也拘谨。等客人到的差不多了,过来照个面就行。” 沈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招呼沈珏、何泰之一起出来。 杨慎已经到了,被小厮迎到客厅奉茶。 沈杨两家已经定亲,杨慎就是未来的舅老爷,沈家下人无人该怠慢。 在没有见到杨慎前,因沈瑞一口一个“状元之才”,沈珏对杨慎的印象并不算好。十二岁过院试了不起?定是个爱出风头的臭小子。 不过见了杨慎,看着他白白净净的长相,比自己矮了两指的身材,沈珏心中的排斥就减了几分。看着还算老实,估计是肚子里真有墨水的,要不也不会得了兄长那般推崇。 沈杨两家既皆为姻亲,杨慎对于沈家几房的情况也知晓的清楚。 对于沈珏,没见其人前就已知晓其名。 与沈瑞同为尚书府嗣子,与沈瑞同来自松江本家,族兄弟变堂兄弟,且兄弟两人感情深厚,早先沈珏没离京时,兄弟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去年随沈二老爷夫妇南下,本月初奉嗣母回京奔丧。 沈瑞本人并不是爱玩的性子,这次却请人来家中冰嬉,多半是为了陪这个堂弟。 同预料的差不多,沈珏果然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与沈瑞全然不像。不过或许正因为有沈瑞那样的兄长在,才有会沈珏这样天性烂漫的弟弟在。 要不然身为嗣子,身份尴尬,一般人都是战战兢兢。 像沈瑞、沈珏这样从容自在,与人为嗣子的,还真是少见。 没一会儿,沈全与杨仲言等人也到了。 虽说徐五面生,第一次来沈家,可实际上除了杨慎与何泰之,沈氏三兄弟都见过他,且印象深刻。 不过沈瑞、沈珏因先前有准备,并未露异常;沈全年长,已经能做到不动声色,倒是并未让徐五察觉出不对劲来。 大家年岁相仿,聊上几句就熟了。 沈珏见人来的差不多,就迫不及待地将新游戏冰壶大致介绍了一遍,又提了彩头的事。 之前沈瑞的帖子中,提了冰嬉,请大家穿厚棉衣。比赛的事情虽没有直接在帖子上说,可大家都是官宦子弟,随手拿出个彩头也不是难事。 杨仲言看了看人数,道:“出单了,这怎么分组?” 他心中有些惴惴,要不是他多带一个人过来,正好是六人,可分为两组。 沈瑞道:“还有两个朋友没到。全三哥与何表弟也认识,就是高文虎与寿哥。到时候九个人,正好我做裁判……” 沈全笑道:“还有文虎啊,那我可要拉着他一伙……就他那大块头,这掷壶游戏也输不了……” 何泰之与沈全都是参加过沈家上次聚会的,自然记得高文虎与寿哥这个组合。 何泰之捂着嘴巴笑道:“这回寿哥不敢再穿百衲衣了……那次他穿百衲衣出来做客,回去就被拘了两个月,直到六月了才放出来……” 沈全则道:“要是冰壶真有二十斤重,寿哥与仲安耍起来可就费劲……” 在场众人,除了沈全、沈瑞、何泰之,其他人都没有见过高文虎与寿哥。 沈珏只知晓这两人是沈瑞上半年交的新朋友,还曾邀请来过家中。 杨慎听着“寿哥”、“寿哥”的,觉得耳熟,生出个念头来,不过又压了下去。东宫偶尔微服一次前往东宫属官家不算稀奇,要是常常混迹宫外,呼朋唤友的未免太扯淡了些。听着何泰之的意思,那个寿哥与他们的交情不浅,相见不是一回两回,那就应该是旁人了。 杨仲言倒是对没来的新朋友兴致平平,在亲戚朋友中,沈瑞这个少年案首无人不知。今年上半年正是他应童子试的时候,结交的新朋友定是读书人。 亲戚还罢了,休戚与共,总要好生相处;旁的人不过萍水相逢,不用太留意。 至于徐五,对于这姗姗来迟的客人,心中满是好奇。 要知道眼前这这些人,都不算是寻常人。除了沈全之外,其他都是京官子弟,且都是出身清贵之家。 其中沈瑞、杨慎、何泰之三个,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已经是生员,是他们这国子监荫生提起来要体面的多。 如今不管是杨慎这大学士家公子,还是杨仲言这大理寺卿家少爷,都已经到了,那姗姗来迟的客人是什么牌位上的? 与其说高文虎与寿哥姗姗来迟,实际上是旁人早到了些。 沈瑞的帖子上写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与寿哥俩就压着点来的,旁人是来的早了。 门房小厮来禀告,沈瑞就叫大家稍坐,自己迎了出去。待他将高文虎、寿哥带进客厅,沈珏、杨仲言、徐五的视线都落在高大魁伟的高文虎身上,杨慎却一下子落到旁边的华服小少年身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九章 较长絜短(六) 要说上次相见,已经是一年前,可寿哥的身份摆在那里,见了一次就足以叫人记忆深刻。 杨慎瞪大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 沈瑞已经开口道:“大兄,徐五哥,珏哥,这是我的朋友高文虎与寿哥,一个十三,一个十二,比咱们都要小些……” 说到这里,他又对高文虎与寿哥道:“这是我内大兄,这是杨表兄的同窗徐五,这是我弟弟珏哥,兄弟行三……” 杨慎站了起来,强忍下不安,对高文虎与寿哥点头致意。 寿哥眼神流转,对杨慎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沈珏则是看着高文虎的身量,啧啧道:“文虎才十三?本以为我二哥就算个子高的了,文虎比二哥还高了半头……” 徐五的视线从高文虎身上,转到寿哥身上。 高文虎虽块头大,可这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是富贵公子;反而年岁小的这个,扬着下巴,气势颇为不俗。国子监中那些出身公侯府邸的荫生,在人前也多是这个模样。 不过瞧沈瑞的介绍顺序,这小少年又不像是出身高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有些瞧不准了。 不过厚着面皮过来蹭交际玩乐,他也没资格势利,便随着杨仲言后边,听着大家说笑。 倒是寿哥,听说徐五是国子监生,父亲是致仕归乡的礼部尚书徐琼,就多看了两眼。 徐五察觉到寿哥的打量,心中有数,这寿哥还真是官宦子弟,否则也不会听过自家父亲的名字。 客人都来全了,沈瑞就带了众人去正房打了个转。 因徐五是初次上门,徐氏少不得也给了一份表礼。 徐五平素虽有些混不吝,不过眼见大家对他并无轻鄙歧视,徐氏这个长辈也慈爱温煦,便也规规矩矩,十分乖巧老实。 等到分组时,大家就都乐意与徐五一组。 他的年岁在众人中属于偏大的,个头看着也不错,比杨慎、何泰之、寿哥几个看着强多了。 徐五因身份缘故,在家中被嫡出兄姊压着,在国子监也被同窗敬而远之,这般热络的对待还是头一回,就有些激动。 他也拿不定主要要进那个队,只觉得两队都好,也怕拒了后被人讨厌。 沈瑞见他为难,便道:“既是要比赛,总要势均力敌才好,要不然实力一边倒的话,就没什么趣味了……” 他打量了众人一圈,道:“这样吧,全三哥、文虎一组,杨表哥、徐五哥一组,大兄与珏哥一组,仲安与寿哥一组。每组剪刀石头布,胜的为一队,输的为一队,正好四人一队,我就做个裁判。” 大家无异议,按组分了胜负。 结果出来,沈全、杨仲言、沈珏、寿哥一队,高文虎、徐五、杨慎、何泰之一队。 因沈珏张罗要赌彩头,沈瑞就叫小厮端了两个托盘上来,每队一个,大家一人往里放了一样东西。到了高文虎这里,因身上只有荷包在,沈瑞就将紫金狮子放上,算是代他出了彩头。 寿哥看了沈瑞一眼,没有多说。 沈全拿出的彩头是一个玉马坠,杨仲言的金戒指,沈珏的就是那个小巧白玉美人,寿哥是一枚羊脂玉平安无事牌;徐五的是身上摘下的一挂金锁,杨慎是串沉香手珠,何泰之的是两只金花,高文虎的就是沈瑞代出的紫金狮子。 沈珏兴致勃勃地上前,给大家做了个投掷示范。 在正式比赛前,大家也都上前试了两回。 二十斤分量的“冰壶”,对于何泰之与寿哥这两个孩子来说,还真的不算轻。 不过同何泰之的力气相比,寿哥明显力气要大的多。 他尝试投掷了两次,第一次没有压线,第二次就压了外圈。 冬日游戏种类本就少,眼前这游戏又是初见,大家不管平素爱动不爱动的,都来了兴致。 沈瑞看大家都上了手,相继试投过了,就招呼一声,开始正式比赛。 十六只冰壶,在上面的木质把手上做了区别,八只红色,八只绿色。 沈全这队就选了红色,算是红队;高文虎那队选了绿色,算是绿队。 计分方法与后世竞技的一样,一人两壶投掷完,距离中间最近的队伍算赢,计分也是按照输方压线前赢方冰壶的多少算。十局是一次比赛,按照分数计算输赢。 沈瑞早已直接做了个简单的计分板,也是分了红绿两方,每方都用纸板做了零到九可翻页的折纸。 虽说大家试着投掷时,玩得都很不错,不过等到真正开局时,却是惨不忍睹。 直接投掷到圈外,或是挤了旁人的,两壶都滑走了,都是常事。 冰刷大家用不惯,都闲置了。 结果第一局下来,红队零分,绿队反而得了两分。 何泰之得意地“哈哈”大笑,杨慎也不再关注寿哥那边,看着圈垒,计算着输赢法子。 高文虎憨厚地抓了抓后脑勺。 徐五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杨仲言跺脚道:“你们队得了文虎,占了大便宜。方才若不是文虎的那只壶挤走了红心中的红壶,就是我们队赢……” 徐五与大家相处了这一会儿,也没了拘谨,说话放的开了,笑道:“有文虎在,是我们运气好。运气来了挡不住,这有什么法子……” 他笑的贱嘻嘻,却对了何泰之的脾气。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就是,运气来了挡不住!” 沈瑞这个裁判,在看完分数后,已经在旁边的计分板上翻页,一边是零零,一边是零二。 寿哥轻哼道:“别得意,还有九局呢!” 沈珏则是想起旁边的冰刷的作用来,取了两只,跟队员说起这个来。 等到第二局开始,红队就开始用起来冰刷,不过因刚开始用的缘故,手忙脚乱的,作用有限。 绿队看样学样,也拿起冰刷来。 同红队相比,冰刷对绿队的作用更大。杨慎与何泰之都是文弱少年,力气不足,投掷的冰壶连压线都困难,有了冰刷后,往前滑行的长度又长了,就容易进了圈垒。 不过冰壶的计分,不是按照圈垒中冰壶多少计算的,而是最靠近中心的队伍赢,运气实在很重要。 因此第二局,在绿队没有了好运气后,就是红队赢,而且是三比零。 不过随着大家对比赛计较的掌握,红队、绿队都是穿插着赢。 大家用冰刷也熟了,投掷力气大小反而不是主要的,投掷技巧越来越重要。 场上因“势均力敌”的缘故,比赛气氛也十分浓烈。 九个少年,加上几个人跟进院子服侍的小厮,热闹声音传到了东院。 三老爷这两日早来过冰场投掷冰壶,虽觉得这游戏有趣,可毕竟不是比赛,玩了两回也就丢开了。 现在听着花园里热闹,三老爷就踱步出来。 圈垒内外,已经有十多只冰壶,场上正轮到何泰之投掷,三老爷就走到前来。 之前虽早听沈瑞讲过规则,可也没有眼前真正比赛看着真切。 何泰之蹲下身来,目视前方,长吁了口气。 徐五与杨慎两人一人拿了一支冰刷,在何泰之前方一丈外相对站着,全神贯注做准备。 因何泰之所投掷的,是本局最后两只冰壶,要决出胜负来,所以旁人也都专心望着场上。 一时之间,倒是无人察觉三老爷过来。 沈瑞已经站在圆垒旁边,看了看上面的冰壶位置,现下靠近中心是红色冰壶,绿色冰壶的位置都比较靠外。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哎呀”一声。 原来何泰之一紧张,将冰壶掷歪了,即便杨慎与徐五两人忙着刷冰,冰壶也跑偏了,连压线都没有压着。 何泰之使劲敲了自己脑门一下,又拿起第二只冰壶。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奇迹。 虽说这只冰壶压了线,可这局依旧是红队赢,而且是大赢了,三比零。 至今已经是七局完了,红队赢四局,积分八分;绿队赢三局,积分五分。 沈瑞将计分板重新排好,才看到三老爷站在一旁,忙过去道:“三叔!” 三老爷笑道:“原来是这个玩法,眼见着了比听着时更有意思。不过你们年岁小,几丈的距离就够了;要是大人玩,这赛道是不是需再长些才好?” 沈瑞点点头:“现下赛道四丈,要是换做大人游戏,可以延长道六丈到七丈……” 旁边众人,也都看到三老爷,纷纷上前见礼。 只有高文虎、寿哥、徐五三人,是头一回见三老爷,落在众人身后。 三老爷第一眼不是被魁伟的高文虎吸引,而是望向金光闪闪的徐五。 徐五耳边簪了金花,手上戴着好几个金戒指,腰带上挂着的玉佩也是镶了金边的。 这番打扮在京中倒是常见,只是与沈瑞的朋友中却不记得有这样“富丽堂皇”。 杨仲言见三老爷望向徐五,忙道:“三舅,这是甥儿国子监同窗徐五,今日随外甥过来玩……” 三老爷含笑点头:“原来是言哥的朋友,倒是像了你小时候。” 杨仲言听了讪笑,徐五生怕旁人瞧不起他,只觉得这样打扮是郑重,恨不得将身上贴满了金子,看着像是乡下地主家少爷,哪里有尚书公子的模样?杨仲言早年也爱这些,这两年大了,才不这样穿戴了。 三老爷说完话,目光才移向高文虎与寿哥。 高文虎虽是布衣,可三老爷并无轻鄙。 他虽初次见高文虎,可眼见这少年身高异于常人,便也能将其对上号了:“这定是瑞哥常提起的文虎了……” 高文虎憨憨一笑,躬身作揖:“小子高文虎,见过沈三叔……” 三老爷笑着扶了,仰头道:“真是个好孩子,这身板去学武事,定是事半功倍!” 沈瑞见三老爷落下寿哥,怕他面上抹不开,忙道:“三叔,这是寿哥,同文虎一道过来,也是侄儿上半年认识的好朋友……” 三老爷望向寿哥,心中惊疑不定。 他虽早就晓得侄子新交的朋友中有个“寿哥”,可也没想到此“寿哥”竟然是彼“寿哥”!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童子长成少年,变化颇大。不过去年那次相见,对三老爷触动颇深,使得三老爷记忆犹新,委实不敢相忘……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章 白龙鱼服(一) 要说寿哥看见杨慎时,还有些在意会不会被揭破身份;看到三老爷时,却是压根没想起这一茬来。 杨慎是杨廷和之子,算是他半个便宜师兄,他去杨家时还专门给了见面礼;三老爷当时不过是杨家座上宾之一,寿哥虽见过,却是有留意。 三老爷觉得后背发僵,不过活了三十好几,再怎么也不会在几个少年跟前失态。 他随意招呼了一声,就将视线转移到冰场上,道:“我不过来看看热闹,你们继续……” 旁人没发觉,只有三老爷自己知道,他嘴巴里发干的厉害,强作镇定声音才没有颤音。 还有三局,虽说现下红队领先,可绿队也并非无扭转希望,因此大家见过三老爷之后,就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冰场上。 剩下的三局中,绿队先赢了一局,不过得分是小比分,只得了一分。 第二局是是红队赢了,也是小比分,如此场上比分就是九比六。 最后一局决定胜负,要是红队赢了,不管什么比分都是最后胜利;要是绿队赢了,只有比分在三分以上才能不输,小比分的话结果依旧是输。 如此一来,大家投掷起来,就都带了小心。 三老爷站在旁边,忍不住又飞快看了寿哥一眼,随后望向沈瑞。 原来这举是侄子交的新朋友,瑞哥真的没有怀疑过寿哥的身份么? 可沈瑞的心思都在比赛场上,对于这些小伙伴,也不见有另眼相待的地方。 伴君如伴虎,这储君就是小老虎。齿爪虽未长成,可心性也没定性,更是不好琢磨。 再看杨慎,全神贯注地盯着冰场上,时而与队友说话,压根就没望向寿哥。 三老爷忧心忡忡,不敢继续在这边呆着,生怕自己露出不对头来,引得寿哥不快,趁着大家不注意低声跟沈全说了一声,就离开了花园。 沈瑞装作随意的模样,看了三老爷的背影两眼,就移开视线。 他心中也在嘀咕,晓得三老爷八成是认出寿哥了。 去年沈杨两家定亲时,三老爷是见过寿哥的。 不过瞧着寿哥模样,应该是对三老爷没印象。 如此也好,要不然真要揭破寿哥身份,以后怕是不能这样相处了。 就在这时,就听沈珏高声欢呼一声,原来他投掷的第二只冰壶超过了绿队成绩最好的高文虎的冰壶,一半压在圈垒中间红色小圈上。虽不是在圈垒正中心,可是这个冰壶的位置已经是极佳,且位置正正当当。 别的冰壶想要超过他的位置,除非将它挤走,可是绿队剩下没投掷的两人是杨慎与何泰之。 这两人都是力气不足的,冰壶即便能滑掷出去,撑死了顶一顶沈珏的冰壶,想要彻底挤开却是不容易。 红队其他人也看出这点,脸上都露了欢喜。 这是提前迎来胜利? 绿队的人脸上则带了沉重,都是年轻人,都是喜胜不喜败。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徐五则是跺脚叹气,何泰之脸上带出几分绝望来。只有杨慎,外柔内刚,带了韧劲,却是不肯轻易言败。 他并没有着急去投壶,而是在圈垒旁边看了半响,将现下已经投出的冰壶位置都留心了一下,方叫了徐五与高文虎过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至于何泰之年幼体弱,还要在杨慎之后投掷,杨慎就没想着用他。 见杨慎这般郑重,红队诸人脸上都收了笑,望向场上时也带了认真出来。 杨慎已经站在边线上,长吁了口气出来,随后拿起一只冰壶。 高文虎与徐五已经拿了冰刷,站好了位置。 冰壶投掷了出去,力气并不大,冰壶缓缓向前滑行。 高文虎与徐五的冰刷刷的飞快,冰刷摩擦冰面,使得冰壶顺着他们刷过的冰面前行。 红队的几个人都笑了,因为高文虎刷歪了,冰壶擦着沈珏的冰壶停下,比沈珏的冰壶距离中心少半个壶身。 何泰之在旁,露出惋惜。 杨慎这只冰壶是绿队位置最靠前的,却依旧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杨慎蹲在边线外,这次运气的时间要比上回多了许多。 依旧是高文虎与徐五刷冰,第二只冰壶一下子就滑掷出去,从速度就能看出来,这次投掷的力气比上回大多了。 高文虎与徐五按照直线刷冰,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冰壶,向着前面红圈前挨着的两只冰壶中间撞了过去。 前两只冰壶都被推上前,左右分开,中间的冰壶又滑行了几寸,正好是正中心位置。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拿着冰刷站在圈垒外的徐五已经丢了手中冰刷,手舞足蹈,大笑出声。 何泰之后知后觉,忙凑了过来,看了一眼,就跟着欢喜起来。 杨慎脸上神采飞扬,不过左手却是在揉着右肩。方才最后一投,他也是憋了吃奶的劲,肩肘用力过度,过后都觉得发麻。 圈垒中绿队领先,红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投手寿哥。 寿哥之前的成绩,可是不稳定,偶尔投出一个好位置,都是凭了运气。 他面上带了郑重,拿着冰壶就迟疑起来。 沈全见了,便道:“寿哥随意投就好,即便绿队赢了,照现下的位置看,也不过是一分,最后还是咱们胜!” 寿哥却不这样想,连杨慎这个文弱书生都奋力一搏,为绿队争取一线生机;自己自然也要发挥发挥,为红队尽尽力。 不过是几丈的距离,他虽年纪比杨慎小,可要是比力气可不怕。 杨慎那家伙,在场上用计谋,自己就不能用么? 杨慎是将第一个冰壶挨着红色冰壶,第二个冰壶从中间撞过去,一半靠的是巧劲,一半看的是运气,两者缺一不可。 如今圈垒中间的红圈中,绿冰壶在正中间,左侧是红色冰壶,右侧是绿色冰壶。红色冰壶的位置在第二只冰壶位置前,这也是沈全淡定的原因。因为按照现下场上的分数看,绿队只能得一分。 现下红队是九分,绿队是六分,绿队得了一分也徒劳无益。 如今红队就剩下寿哥不假,可绿队剩下的是力气更弱的何泰之。 在沈全与杨仲言、沈珏几个看来,眼下绿队虽掷出得意的一壶来,可胜负已定,寿哥的成绩无关紧要。 寿哥却是开始认真起来。 同红队其他三人相比,他算是比较弱的一环,之前也没有给红队争得几个积分。 如今还要含糊过去,他自己都不乐意。 他便也请沈全、杨仲言两个出来刷冰,目标就是正中间的绿冰壶。 沈全、杨仲言虽觉得没必要,不过见他满脸斗志,便也听了招呼出来刷冰。 结果一只冰壶出去,看着是攒了力气的,沈全与杨仲言也手忙脚乱地刷冰。不过因最初的方向就瞄歪了,这只冰壶连圈垒中的红色内圈都没碰上,离了好几尺远,勉强停在了最外头的白圈与黑圈之间。 寿哥瞪着眼睛,满是希望地看着,结果成绩如此,小脸说不上是羞还是怒,憋的通红。 沈珏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只冰壶!” 寿哥点点头,脸上越发认真。 第二只冰壶投掷前,寿哥瞄了好一会儿,才憋了一口气,将冰壶投掷出去。 他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打小爱武事,力气要比同龄人大不少。 这一只冰壶出去,压根就不用沈全、杨仲言刷冰,就迅速地冲圈垒滑去。 不过将到红圈时,被距离中心第二远的绿冰壶挡了一下,转了方向,向左边滑去,正好撞到沈珏先前那只红冰壶。 可见是用了大力气,即便是扭转方向后,冰壶的推力使得两只红色冰壶继续往前滑了几尺远,别说是离中心红圈远了,就是中间的黑圈都滑出去了。 不管是红队诸人,还是绿队诸位,都齐齐地傻了眼。 场上大逆转,红圈之内,一只红色冰壶都没有,却有两只绿色冰壶。在距离中心最近的红色冰壶直径内,还有两只绿色冰壶。 不是平局,而是绿队可以得四分,累计十分超过了红队的九分! “这……这……寿哥你到底是哪队的呀?”沈珏想着自己的白玉美人,满脸心疼道。 杨仲言“呵呵”两声道:“看来赛场之上,不到最后,还真是难说胜负……” 沈全见寿哥脸上发青,眼见要恼了,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等下回再玩赢回来就是……” 寿哥没有接沈全的话,而是望向沈瑞道:“下午再比一回!” 沈瑞不假思索,直接摇头道:“那可不行!本来大家冬日里活动的就少,这冰壶玩的时候没什么,可实是费肩肘,这比一次下来,每人就要投掷二十次,现下没什么,明儿肩膀定要酸的。不歇一歇再玩下去,就要拉伤筋了……” 寿哥虽不甘不愿,可也晓得沈瑞说的有道理。 现下连他都觉得肩膀、手腕累了,更不要说杨慎、沈珏、何泰之几个这几个看着就文弱的。 他回头看了看沈全、沈珏、杨仲言几个,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是我不好,连累大家跟着输了比赛,真是对不住……” 这几人都不是小气的人,哪里会因这个气恼? 相对的,因寿哥这大方认错,倒是引得这几位生了好感。毕竟寿哥先前的表现,是个臭屁的熊孩子,不加掩饰的傲慢,说话行事并不讨喜;如今这半是羞愧、半是委屈的模样,倒是显出几分稚嫩可亲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一章白龙鱼服(二) 沈全笑着道:“没关系,权当让他们。要不是凭借运气,早在几局前绿队就输得没机会翻盘了……” 杨仲言先去摸了摸寿哥的头,随后勾了肩膀,笑嘻嘻道:“不过是输了几个小玩意儿,寿哥要是再念叨就显得咱们小气了。” 沈珏虽心里有些舍不得那白玉美人,不过既是肯拿出来最彩头,就有了输的准备,便也点头道:“就是,又不是旁人得了去,不过是几个彩头……” 绿队的几位,都已经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了。 只有杨慎,经过最初的兴奋后,有些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留心寿哥反应。 如此“弄巧成拙”,别说是寿哥,换做旁人也会羞恼。 沈全还罢了,年长大家几岁,说话也宽和厚道;杨仲言这个小胖子直接动手动脚,又是摸头,又是勾肩搭背,这也太自来熟了。 稀奇的是,寿哥不仅不恼,神色反而缓下来,拉着杨仲言、沈珏两个小的,已经商量什么时候再比一回了。 难道这白龙鱼服,还是经常事?东宫真要在宫外半点闪失,牵连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杨慎觉得自己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望向沈瑞,就见沈瑞正笑着恭喜高文虎、徐五等人。何泰之这小子,更是可气,美滋滋地逗寿哥道:“寿哥,你可帮了大忙了!我赢的东西,分你一半如何?” 寿哥下巴一抬,嗤笑一声,道:“我就算帮了倒忙,起码心意是好的,也有力气,这次不过是力气用过了!谁跟你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十局下来,你得了一分没有?” 何泰之被揭了短,满脸不服气道:“我这不是年纪小,得意什么?你比我大呢……” “才大几个月而已,你要是拿年龄说事,那以后只能跟小娃娃比力气了!”寿哥轻蔑地看了何泰之一眼。 何泰之被说的恼了,看着沈瑞道:“瑞表哥,以后我跟着你练拳,旁人便罢了,我就不信以后力气比不过寿哥!” 寿哥力气虽比何泰之大,不过看起来并不比何泰之结实,反而显得略单薄些。 “好,只要你有毅力就行!”沈瑞道。 “什么拳?”寿哥与徐五不约而同地问道。 沈瑞笑道:“寻常的养生拳罢了。” 沈珏得意洋洋道:“才不是,瑞表哥这套拳不仅强身健体,打架也不怕呢……” 寿哥与徐五听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沈瑞无奈道:“大家跑题了,既决了胜负,那先分了彩头。有什么话,一会儿回屋里说去。”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大家在外头待的时间挺长了。方才游戏时,不觉得什么,这一停下来,就觉得冷了。 大家无异议,沈瑞就让绿队先将自己的彩头收回去。至于沈瑞那只紫金狮子,他拿了出来,就不准收回去,就直接送高文虎。高文虎本推迟不要,被沈瑞说了两句才收下。 红队输的彩头都搁在一个托盘上,因绿队高文虎出力最多,大家就让他先选。 拢共是四样,玉马坠,镶宝石金戒指,白玉美人,羊脂玉平安无事牌。 要是眼光好的,自然能看出那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材质最好,玉马坠次之,白玉美人是把件材质就差些,不过因块头大,雕工精细,倒是不比玉马坠便宜;宝石戒指看着华贵,实际上价格并不高,要不怎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高文虎出身庶民之家,这两年因认识寿哥有了些奇遇,也是在拜师习武上,家境并无什么变化,眼光就也是没长进。 在他看来,宝石金戒指最贵,白玉美人次之,玉马坠再次之,羊脂玉平安牌牌连个花也不雕,肯定是最便宜的。 眼前都是官宦子弟,高文虎怕他们嫌弃寿哥的东西不好,就直接捡了平安牌出来,憨笑道:“我选这个……” 除了杨慎眉毛跳了跳之外,心中拿不准高文虎是运气好、还是晓得寿哥之外,徐五与何泰之都没异议。 要是按照出力多少,第二个该轮到徐五,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道:“还是杨世兄先选,要没有你奋力一搏,咱们也赢不了。” 杨慎摇头道:“徐兄就赶紧挑了吧,外头这么冷,大家还等着。” 徐五这才看向托盘,倒是没犹豫,直接抄了那白玉美人拢在袖子里。 沈珏正盯着白玉美人,见状低头哧哧地笑。也就是徐五能选这个了,他无法想象一脸方正的杨慎拿了那白玉美人会什么样子;至于何泰之,即便有了字又如何?毛没长全,还是小孩子罢了。 正院,后罩房。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看着玉姐做针线,时而还指点一句。 玉姐手中拿着是鞋帮,是一双素面薄棉男鞋,只在圈口用一圈暗线绣了万字纹。至于鞋底,玉姐力气不足,就由专门的针线人纳了。 这双鞋是给沈珏做的。 去年沈珏没走时,玉姐与沈珏是兄妹,如今沈珏回来,两人成了堂兄妹。 饶是如此,玉姐也没有就此疏远了沈珏。 沈家小一辈拢共就四个孩子,堂兄妹与兄妹又有何区别?况且玉姐心里也明白,要是论起感情深厚来,沈瑞与沈珏之间要比自己更亲厚一层。 玉姐想好了,反正都是兄长,两面都敬着,总是不会错。 否则她要是真的亲近沈瑞、远了沈珏,二房长辈不高兴不说,连沈瑞也未必领情。 徐氏道:“你二哥今日请客,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到底都请哪家小娘子,可有了成算?” 玉姐取了一张花笺出来,上面用簪花小楷列了几个名字:“女儿就想到这几个,母亲您看看……” 头一个就是杨家二姐,今年十二岁,是杨镇的庶女,杨仲言庶妹,不过去年冬记在嫡母名下,随后就定下了亲事。定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廷和的庶出二子杨惇。 杨惇虽是庶出,今年不过十岁,不过美姿容,才思灵敏,是不让嫡兄杨慎的神童才子,让杨镇看上眼,舍不得放手,这才将庶长女记嫡,主动提了这门亲事,求了这个女婿。 第二个是三太太的侄女,田家四姐,今年十三岁。 第三个是夏御史家的大姐,今年十二,与沈家在一个胡同里,是街坊。 第四个则是何家三姐,是何泰之的堂姐,今年十三岁。 徐氏点头道:“怎么不多叫几个小娘子?人多热闹些。” 玉姐抿嘴一笑:“这些不算少了,还有一位客,女儿不知当请不当请?” 徐氏莞尔一笑:“可是你二哥央求你什么了?” 玉姐掩嘴而笑道:“正是,二哥说要是便宜让女儿也往杨家递份帖子,还说杨姐姐年龄尚幼,就此拘在家中太可怜了。” 按照年纪,玉姐比杨恬要大三岁,不过因为对方是未过门的大嫂,只能以姐呼之。 徐氏轻哼道:“瞧瞧,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娶呢就此护上了。” 玉姐起身,到了徐氏身边,压低了音量道:“母亲可知二哥说过什么?” 徐氏好奇道:“说了什么?” “二哥说,杨家太太到底是继母,年岁又轻,自己都没生养过,怎么会教导女儿?要是杨姐姐能来咱们家,由母亲教导就好了……”玉姐道。 徐氏失笑道:“这才是孩子话呢……又不是乡下,连童养媳都出来了……” 玉姐笑道:“二哥会心疼人,倒是巴不得杨姐姐来咱们家童养媳。” 杨恬今年十岁,孙敏当年进沈家时也是十岁。 徐氏心中叹息一声,要是当年二老爷对孙敏有现下沈瑞对杨恬的一半怜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男人心肠软总比心肠硬要好的多。 “既是你二哥提了,就加上吧……你这小姑子请客,杨家那边也不好拦着恬姐出来……”徐氏道。 玉姐点头道:“好,就按母亲说的办,之前我还担心会为难了杨姐姐,正拿不定主意……” 徐氏看了看外头天色,叫了红云:“打发人去前头瞧瞧,看看二哥他们回了屋里没有?外头冷着,可不敢多待。” 红云应声去了。 这时,沈瑞带了一行人,没有去前院客厅,而是直接去了九如居。 方才在外头站了一个来时辰,又是用手抓东西,脸上紧绷绷的,手上也不干净,沈瑞就带大家过来净手净面。 加上天冷,前面客厅比不得这边,沈瑞打算将席面也摆在这边。 在户外玩耍,沈瑞也担心大家吹着冻着,早就叫人预备着滚热的姜茶。眼前众人,不单单寿哥一个尊贵,其他人病了,沈瑞也不落忍。 大家到了屋子里后,一人先来上一大碗姜茶驱寒。 柳芽、春燕带了两个小婢,端了热水进来服侍。 徐五看了两眼,面露怪异,低声对杨仲言道:“怪不得你这表弟能得‘案首’,这家中长辈看的是不是也太严了……” 杨仲言使劲捶了他一下道:“胡思乱想甚呢!” 杨慎也看了看柳芽、春燕两个,脸上却是隐隐露出笑意。 沈全、何泰之他们过来都是登堂入室,倒是不见外,因屋子里热气迎面,就直接去了外头氅衣,帽子也去了。 高文虎与寿哥上回来是在客厅,没有到这边来,高文虎带了拘谨,寿哥则是满脸好奇打量开来。 九如居里陈设十分简洁,百宝格隔断上也只有几件木石摆件,不见金玉之物。 不过简洁并不简陋,墙上就挂着两幅名人手书。 等大家净完面,席面也摆上了,除了六冷六热十二个碟外,主菜是四道锅子,羊肉白菜锅,山鸡香菇锅,干锅黄鱼,砂锅煨鹿筋。摆了满满一桌子,上的酒水,就加热过的米酒,管饱却不醉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二章 白龙鱼服(三) 九个半大少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外头又活动了半响,热腾腾的饭菜上来,立时顾不得旁的,吃吃喝喝要紧。 等米酒吃了一碗,菜肴也风卷残云过了大半,肚子里有东西,身上暖和了,大家也开始张罗起旁的来。 “这样多无趣,当行个酒令!”杨仲言撂下筷子道。 坐在他下首的徐五也道:“就是,这酒也太淡了,是不是也上醇酒?” 寿哥也嫌弃地看着眼前的米酒道:“这哪里是酒?比糖水差不多了……” 沈瑞并不赞成未成年人喝酒,可在世人眼中,在座众人中除了寿哥、何泰之还算年幼之外,其他人都不算孩子了。 他就唤春燕过来,整理了桌子,将吃的差不多的菜撤了,又吩咐上些小菜干果佐酒。 不过他没有让人上清酒,而是让人上了二斤一坛的状元红。 在座诸人,除了杨慎与沈瑞之外,其他人都不是斯文性子,自然不肯用那些文绉绉的酒令,就直接要了骰子来比大小。 一圈下来,大家有输有赢,脸上都喝得红扑扑的。 沈瑞与沈珏两个穿着是厚棉衣、厚棉裤,先就受不了,告了一声罪,下席去换了轻薄的家常衣裳过来。 旁人还罢,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素来不见外,已经去了外头棉衣,只穿着里头的薄棉坎肩,衣服袖子也撸起来了。 这边热热闹闹,东院书房里,三老爷坐卧难安,心里如同滚油似的难熬。 东宫微服,要是甩开所有的侍卫随从,那可是要出大事;要是没甩开侍卫随从,那沈家现下是不是就被厂卫的人盯着? 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偏生满心忧虑,三老爷又不能跟三太太说去。三太太知晓后,除了跟着担心,徒劳无益。 方才午饭时,三老爷食不下咽,怕妻子担心,才故作寻常。为怕三太太看出端倪来,他用完午饭,就急匆匆借口读书来了书房。 是等兄长落衙回来,还是去寻长嫂? 三老爷犹豫再三后,还是起身去了正院。 大嫂与寻常妇人不同,自有一番见识,是沈家的定海神针。 正房里,徐氏用完午饭,撤了饭桌下去,吩咐周妈妈主仆两人正在说话。 “听红云说二哥那边要了酒?这样的天气,吃酒是暖身,可过犹不及。你过去盯着些,别叫他们吃多了。酒后怕吹风,醒酒汤先备着,别让他们再到外头来。到底来做客,要是吹着冷着,倒是咱们家的不是。”徐氏仔细吩咐道。 周妈妈应了,挑了帘子出来,正与三老爷碰了个正着,忙屈膝:“三老爷。” “周妈妈起吧……”三老爷脚步顿了顿,道:“大嫂可用完了午饭?” 周妈妈道:“刚撤了饭桌,三老爷快屋里请。” 徐氏在屋里听到动静,打发红云出来相请。 三老爷面带沉重,进了屋子。 徐氏本还奇怪三老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见他的模样,似是忧心,又似急迫。 徐氏心中一激灵,立时想到四哥身上,忙道:“这是怎么了?” 四哥入冬来虽没大病,可徐氏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生怕他重蹈覆辙,走了三老爷幼年的老路,汤药不断。 三老爷并未作答,而是侧过身子,看了红云一眼。 徐氏心中诧异,摆摆手打发红云到门口站着。 三老爷长吁了口气,压低音量道:“大嫂可见了瑞哥的客人寿哥了?” 徐氏点点头,皱眉道:“可是他身份有什么不妥当?” 别的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寿哥的身份却是遮遮掩掩。不过沈瑞并未追问,徐氏相信沈瑞择友的眼光,便也没有当回事。 毕竟人的衣服可以更换,浑身气度却是换不了的,寿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少爷,规矩教养不差,京城勋贵又多,不管是哪一家的,长辈与沈家有无渊源,孩子们的交往也犯不了什么忌讳上。 听三老爷提起这个来,徐氏的心却跟着提了起来。 她心中隐隐后悔了。 三老爷又望向门口一眼,声音压的更低,道:“大嫂,这个寿哥就是去年沈杨两家过帖时下降杨家的贵客!” 徐氏听了这话,变了脸色。 去年东宫微服去杨家之事,徐氏后来也听大老爷说了。 不说别的,只从这个就能看出杨廷和与东宫关系亲厚。沈瑞之前对将来朝局的预测,也正应了此处。不管是阁老朝臣,还是勋贵外戚,与东宫之间都隔着皇帝,只有内官与詹士府属官,是东宫能毫不避讳接触的人。 等到变天之时,别人前程都不好说,詹士府那边肯定是水涨船高。 沈沧找了关系,将沈瑛送进詹士府,也是想到了此处。 “看准了?”徐氏正色道。 三老爷点点头,道:“长相名字都对的上,哪里能错了?” 姑嫂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瑞哥……当是不晓得的吧?”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 “那是当然!瑞哥行事最是稳当,要是知晓贵人身份,哪里会请到家中?”徐氏点头道:“况且今日又是以游戏为名。东宫已出阁讲书,要是让外头知晓了,谄媚东宫、引诱东宫嬉戏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三老爷皱眉道:“那可怎么好?瞧着贵人模样颇有兴致,与诸少年相处得也融洽,要是扰了他的兴致,难保引得他不快;要是任之由之,万一有半点闪失,阖家都要跟着受累……” 徐氏沉思片刻,道:“杨家小哥是什么应对?” 三老爷苦笑道:“八成是玩的高兴了,分了两队相争,都争出心火来,只见摩拳擦掌,倒是并未见他顾及尊卑!” 徐氏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道:“东宫能微服几次?就算外头晓得他认识瑞哥,也定是以为通过杨家那边。杨大学士是个仔细人,劝诫也好,禀到御前也好,都轮不到咱们家这边动作。静观其变吧,省的画蛇添足。” 三老爷也晓得,对于少年东宫的心血来潮,沈家确实不好应对。 除了担心家人,他还不放心侄子:“会不会影响到瑞哥?”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 沈瑞虽不过寻常生员,可既与寿哥成了朋友,那肯定在御前挂号。君心难测,谁晓得是福是祸。 徐氏道:“不会。瑞哥行事端方,不容易被挑出错处。” 叔嫂二人担忧的同时,也隐隐晓得这是沈家的契机。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都比较惨烈。大明虽是嫡长子继承制,可围绕储君也不乏有争议之时,弘治朝却无这个忧患。 谁让天家只有东宫这一根独苗,真要与东宫有旧谊,说不得就是沈瑞的大机缘…… 九如居,酒桌上。 沈瑞鼻尖上都是汗,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明亮非常。他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道:“珏哥不胜酒力,这酒我替他吃了……”说罢,举杯饮尽。 沈珏坐在他下首,醉眼朦胧模样,傻笑道:“瑞哥才醉了,我没醉!” 连哥哥都不叫了,这还没醉?大家望向沈珏的目光,一阵鄙视。 方才吃的不过是酒酿,如今换了状元红也没过几轮,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小的还坐的稳稳当当的,沈珏反而歪着了。 沈全怕旁人误会沈珏没大没小,笑道:“大家不晓得,珏哥与瑞哥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就差半天。虽说瑞哥先落地,可因他是提前大半月早产,珏哥就一直不服气,只说自己当是哥哥呢……小时两人凑到一处常争着谁是哥哥,这会儿珏哥喝醉了,估计又当自己是哥哥了……” 徐五看了眼沈珏,又看了眼沈瑞,道:“这两人真是一般大?委实看不出!瑞哥白白净净,面相看着倒像是南边人,可真身量真不低,说是十六、七也有人信。” 杨仲言瞥了徐五一眼,道:“你也不看看瑞哥是谁的弟子?要是你当瑞哥是文弱秀才,那可是看错人了……瑞哥的老师是王余姚的长子,那可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徐五带了兴奋道:“真的?就是十几年前打遍四九城无敌手的‘京城一霸’王家老大?” 杨仲言点头道:“当然就是他,谁还哄你不成?瑞哥没进京前,在南边跟在王家老大身边好几年,学文学武,身手定不一般……” 听了这话,不仅徐五兴奋,连高文虎、寿哥、杨慎几个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好奇。 只有知晓内情的沈全,觉得杨仲言的话,未免夸大说辞。 要知道王守仁在松江驻足,前后也不到一年功夫,沈瑞跟谁学习三、五年去? 另一个知情人何泰之,则有些纠结。 “京城一霸”这好像不是褒奖的话?还打遍四九城?那个时候王华不就是一个翰林小官么?自家姐夫一个翰林的儿子,真的那样嚣张? 他不知该纠结姐夫年少时的张狂无忌,还是该暗暗庆幸自家姐夫既是习过武,身子骨应该比看起来的结实。 高文虎已经带了几分雀跃,憨声道:“沈二哥,要不咱们比比?”沈瑞也想要看看高文虎现下的身手,便点头道:“好!不过今日吃了不少酒就算了,改日你得闲了过来,咱们一起练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三章 白龙鱼服(四) 等到两斤一坛的状元红喝到底,大家都带了醉意。 除了酒量不佳的沈珏外,年岁最小的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虽说方才又是划拳又是摇骰子与沈珏拼酒,可因胜的多败的邵,喝的并不多,喝的最多的是反而是今日的东道主沈瑞与初次来沈家的徐五。 沈瑞是因为先前要看顾沈珏,代他喝了不少杯。 他脸上酡红,醉眼朦胧的,沈全看着都不放心,忙叫春燕上醒酒汤。 实际上沈全多虑了,沈瑞这身体虽是鲜少喝酒,不过他心中有分寸,只是这身体容易上头,看着才像醉了。 至于徐五,则是太高兴了。 没人表面奉承、暗地里嘲讽,也没人有意无意地提及嫡庶尊卑来提醒他的出身。就好像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 都是爹生娘养,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人。 为何要分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出来? 就是他平素最讨厌的书呆子类型的杨慎,现下他看着都觉得亲近。 他拍着杨慎的肩膀道:“别以为自己是秀才就瞧不起监生!要知道不管乡试还是会试,常有监生做魁首!” 杨慎点头道:“知道,知道!今年春闱三鼎甲中,状元榜眼都是国子监生,二甲传胪也是!” 徐五听了,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杨慎疑惑道:“徐兄不知道这个?” 徐五在国子监不过是混日子,除了认识多年的杨仲言外,与其他同窗的关系也不好,还真不知此事。 徐五讪笑两声道:“当然知道,就是一时忘到脑后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既然你不嫌弃国子监生,那以后大家出来玩,可不许拉下我!” 杨慎实不明白嫌弃国子监生与大家玩乐有什么干系,不过见徐五眼巴巴地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杨仲言坐在旁边,正好听到这两人说话,就抬着眼皮看了徐五一眼。 徐五之父当年虽不是状元,却是榜眼,可徐五这个纨绔却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国子监虽能人辈出不假,可里面肯定不包括徐五。徐五的外号是“徐草包”,可不是白来的。 不过想想自己的课业,大哥也别笑话二哥,杨仲言闷闷地将眼前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身为文官子弟,杨仲言当然晓得科举的重要,可是他委实不是读书的材料。 如今堂上伙伴都是少年,意气相投,并不计较出身。可十年二十年后,就要分出高低立下来。 自家大姐夫应了几次礼部试,到了三十来岁才中了个同进士;自己兄长考了几次,卡在乡试上,到了自己这里,更是连童子试都没把握,才直接入了国子监。 自己父亲一个大理寺卿,看到杨大学士家十来岁大的庶子,主动求做女婿,为的不过是自家后续无人。 想到这里,杨仲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顾不得手中的是醒酒汤,直招呼着:“再来一碗!” 大家连醒酒待歇息,到了申初(下午三点),除了沈珏还呼呼大睡之外,其他人的酒气就散得差不多了。 冬日天黑的早,大家就没有再久留,告辞离去。 旁人还好,杨慎想到寿哥的身份,犹豫怎么提醒沈瑞。寿哥最是机灵,早想起这茬来,正盯着杨慎,就凑了过来,闹着要与杨慎一起走。 杨慎无法,只好有些内疚地看了沈瑞一眼,被寿哥拖走了。 徐五打小缺朋友,方才跟挨着坐的杨慎说了以后相约的话,临走临走还不忘拍着胸脯对沈瑞道:“我与杨二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好朋友,他表弟就是我表弟,以后瑞哥有事尽管说话!别的地方不管用,就东城这一片,只要有我在,不会叫人欺了你去!” 他这话虽有几分狂妄,可也不是信口开河。 虽说张家没有承认他的身份,可是昌国公去世后,除了张家兄弟被加封之外,受惠的就是徐五的老子,数年之间升迁到礼部尚书位上,即便遇到官非,也太太平平地保全,全身而退,就能看出皇上对徐琼的优容。 徐琼致仕还乡,将庶幼子留在京城,且得恩旨入监读书,也是在告诫旁人莫要落井下石,今上仁慈。 沈瑞能听出徐五这话是真心实意,便也领情,道:“嗯,记下了,保不住什么时候就麻烦徐五哥。” 杨仲言在旁,觉得面上滚烫。 难道徐五将沈瑞当成国子监里那些爱争强好胜的纨绔?一副要帮着打架的模样。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这徐五今日太聒噪了。 出了沈宅的杨慎,被寿哥拉倒一边,低声道:“大家都是朋友,凑到一起乐乐呵呵的,说旁的就没意思了!” 杨慎听了,眉头拧着,对这话不置可否。 天子是“寡人”,东宫为“孤”,旁人对他们来说只是臣民,哪里会有朋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身上担着社稷江山。要是这样经常出宫,万一有半点不好,天下就要动荡。 寿哥眉头已经挑了起来,面带不豫:“师兄不会想要扫兴?” 杨慎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心中有些乱,决定回家后与父亲商量了再看如何应对。 寿哥只当杨慎“识实务”,带了几分得意与旁边的高文虎说起冰壶比赛来。 经过大半年的习武,高文虎的手眼都得到锻炼,这也是他一个人带了几个废材队友,却依旧能与红队抗衡的原因。 “要是冰壶做的再简单些,或许能传到街头巷尾去,如今看着虽是石头做的,可一套下来,也要不少银钱,寻常人也弄不起。”高文虎带了可惜道。 寿哥“哈哈”笑道:“外头寻常人弄不起,可厂卫里却不缺银子,高大哥你就放心吧,肯定有你玩的时候。” 高文虎点点头,道:“那就好,今日没掷够呢……要是下午也玩一次就好了……” 寿哥揉了揉肩,怏怏道:“谁说不是呢,说到底还是何泰之与杨慎他们太废材了,沈瑞也太婆妈……” 高文虎看了杨慎一眼,觉得寿哥这样在背后说人不厚道,可晓得他脾气大,又不敢劝他,就憨笑着岔开话。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沈瑞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到三老爷,沈瑞的脚步有些迟疑。 既是之前就在长辈面前装作不知寿哥的真实身份,如今只能装到底,否则也没法解释为何先前不告知长辈。 这样想着,沈瑞就又回到九如居。 沈珏依旧在里屋呼呼大睡,堂屋里酒味、饭菜味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柳芽正开窗通气,春燕抓了两把檀香点上。 沈珏见状,就去了书房,随便拿了一卷书在手中,可却是看不进去。 三老爷会怎么说?自己当怎么应对? 若是长辈们告知了,“知道”寿哥身份,以后在寿哥面前的应对也不能再如此随意。 在今日请客之前,沈瑞就想过这个,也想要借此与寿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省的关系太亲近,掌握不好分寸,也容易惹人忌讳。 这时,就见红云过来:“太太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听了,披了件大氅,从九如院出来。 原本晴朗的天色,变得幽暗起来,看着像要下雪的模样。 沈瑞紧了紧身上的氅衣,随着红云去了正院。 “母亲可是有事寻我?”沈瑞问道。 红云摇头道:“婢子不知……”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不过之前三老爷来了一趟,看着脸色不大对劲……” 提醒这一句,倒不是红云背主,而是沈家上下都晓得,沈瑞是以后的当家人,不仅管家、周妈妈这些老家伙识时务,就是红云等婢子也各有思量。 沈瑞听了,心里反而踏实了。 少一时,两人到了正院。 徐氏在稍间坐着,见沈瑞进来,并未急着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听周妈妈说你们吃了一坛子状元红,这不是胡闹么?仔细头疼。” 沈瑞先请了安,随后揉了揉太阳穴道:“是有点脑袋沉,孩儿实是被他们闹得没法子,先前只打算给他们吃甜酒来着,后来他们嚷着要酒吃……” 见他如此,徐氏不由懊悔,不当着急忙慌地叫他过来。 不过想到关系重大,她便打发红云下去,叫沈瑞到身边坐了,正色道:“瑞哥,你到底是怎么结识寿哥的,仔细讲一遍。” 沈瑞做直了身体,不安道:“母亲,可是寿哥身份有甚不妥当?是不是孩儿给家里惹麻烦了?” 徐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你先同我说说你们认识的事,咱们再说其他。” 沈瑞就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将二月里赴高文虎邀请去城下坊、顺便认识寿哥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这些事他当初也给徐氏提过,不过没有讲的这么仔细罢了。 徐氏听了,心里明白寿哥微服出来想要结交的伙伴应是高文虎,与沈瑞这里只是“机缘巧合”。 一个屠家子弟,得了这份青睐,真不是是福是祸。 见了几面,徐氏对高文虎的印象颇佳,不免也为他担心一二,可最重要的还是关心沈瑞。 “除了这次与家中做客的两次,你还见过寿哥几次?”徐氏追问道。 “就一次了,是簪花宴那日,寿哥与文虎去寻我们去了,大家就在外头吃茶说话了。”沈瑞道。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从二月到现下将近十个月,沈瑞见了寿哥四次。 对于寻常朋友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见四次面未免疏离;可对于本当在皇城里的东宫来说,见沈瑞的次数又太多了。 虽说其中两次沈宅小宴都是沈瑞请客,可要是东宫没是想要与沈瑞亲近,压根就不会上门来。 自己都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相信沈瑞的交友眼光,可还是会琢磨、亲眼验证沈瑞的新朋友,生怕他遇到心思诡异的人被欺了去,那世上身份最尊贵的那对父母呢? 不过看着沈瑞,徐氏提着的心又放心。 将奇装异服、随心所欲的寿哥与规规矩矩、勤勉向学的沈瑞放在一处,谁是“墨”、谁也“朱”一眼可见。 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人遏制寿哥出宫交际,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 “母亲?”见徐氏沉思不语,沈瑞唤了一声。 徐氏看着沈瑞,沉默了半响道:“瑞哥,要是寿哥的身份极尊贵,你还想要与之继续往来么?” 沈瑞眨了眨眼,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道:“母亲会允孩儿继续与之往来么?”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不过老爷那里或许会反对。” 沈瑞心里晓得,徐氏这话不是假话。 沈沧是正统文人,即便有私心,可在江山社稷安稳同儿子与东宫培养私交上,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好的保全沈家与沈瑞,否则落在皇帝眼中,说不得就要将沈氏一门都看轻了。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样,就不要再继续往来了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四章 白龙鱼服(五) 见沈瑞这般干错,徐氏倒是一愣:“瑞哥不是与寿哥玩得很好么?这两年来你结交的新朋友,也不过就这三、两位……”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虽不知其中有什么厉害关系,不过父亲的见识肯定比我强就是了。父亲这样做,定是为了我好。”沈瑞带了几分黯然道。 徐氏本要直接在沈瑞面前揭开寿哥身份,见此倒是生出恻隐之心。 沈瑞平素跟个小大人似的,同高文虎、寿哥等人在一处时,才露出几分孩子模样。如今即便是孝顺长辈,听话乖顺,可心中定是舍不得新朋友的。 徐氏就将嘴边的话咽下,安抚道:“你不要多想,或许你父亲也说不定会变通……劳乏了一日你回去歇着,晚上叫厨房上热汤驱驱寒气,到底在外头待了半晌……” 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心中带了愧疚。 自己心血来潮,将寿哥请到家中刷好感是不是吓到徐氏了? 仔细想想,自己也确实鲁莽。 寿哥要是不来沈家,大家聚在外头,即便有了闪失,那也是随行侍卫的责任,自己跟在旁边撑死了被迁怒;寿哥来了沈家,那安危之事沈家可就跑不了干系。 什么投毒暗杀这样的手段太玄幻,轻易碰不到,不过就算是吹风了、吃坏了肚子之类的,说不得都会害的沈家被皇帝皇后记上一笔。 三老爷与徐氏的惶恐,可以理解。 反而是自己,因还没有尝过皇权的厉害,竟耍这些小聪明,将沈家置于险境。 与东宫这点少年情谊,能维持几年? 要是自己十年八年中不了举,中举后三次、五次过不了会试,别说正德朝会有什么作为,说不得一杆子就混到嘉靖朝了。 果然是“小三元”后,就有些飘飘然,有些本末倒置了。 眼下最关键的,还是科举。 沈瑞这样想着,回到九如居后,就又拿起了书卷。 即便晓得乡试不容易,可是他还是打算后年搏一搏。如此算下来,就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等沈珏睡醒,口干舌燥,揉着眼睛从卧房醒来,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走到书房,就见沈瑞正提笔写着什么。 “大家都走了?”沈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怎么睡过去?” 沈瑞撂下笔,轻哼一声道:“是谁非要多吃几盅酒的,拦也拦不住?” 沈珏讪笑一声道:“不是看寿哥那小子得意么?就好像他会吃酒,旁人没吃过酒似的!还有何表弟也真不够意思,还是咱们表弟呢,却同寿哥和在一处灌我……” 沈瑞摇头道:“不管什么原因你自己都当掂量着,要晓得适可而止,幸好醉了只是老实睡觉,要是跟旁人似的闹起酒来,就要丢人丢大发了!以后出去,可不许在胖别人家拼酒!” 书桌上有水壶,沈珏自己给自己倒了半盏茶,一饮而尽,笑道:“这不是在二哥跟前么?我才喝的欢快,要是我自己一个,我才不会这样喝。” 沈瑞看着沈珏,微微皱眉。 方才在酒桌上,别人没发现,沈瑞却是看的清清楚楚,沈珏是故意引得寿哥与何泰之斗酒。 他想要喝醉。 有些事情只能等沈珏自己想通了。 沈瑞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快回换衣服吧,这一身酒臭都能熏死人了!” 沈珏抬起胳膊,低头闻了闻,也觉得受不了,忙道:“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沈珏的心事,沈瑞也能猜测得到,不外乎是思念本生亲人。 这两年来,沈瑞已经适应了嗣子身份,心中也将沈沧、徐氏视为亲人,对于四房本生亲长,没有任何思念。 倒不是他记仇,只念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不慈,而忘了生养之恩;而是他毕竟本主,有自己的认知,来到大明朝后与四房血脉亲人相处的时日又有限,实生不出什么感情来。 沈珏却是不同,父母俱在,宗房大太太即便偏心,可也是亲娘,不是后母;亲爹亲祖父又将他当成心尖子似的宠爱,祖孙、父子情厚。 沈洲、乔氏夫妇之间,这两年都比较紧张,夫妻两人的事情都掰扯不清楚,对于沈珏的疏忽也就不令人意外。 不管是对松江本生亲人的思念,还是京城沈珹一家对沈珏的客套疏远,都让沈珏觉得痛苦。 对于本生血亲与嗣亲之间的关系,沈珏也总要有个认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到了日暮时分,天上开始飘起雪花来。 沈沧从衙门回来了。 “希望这场雪能下的大些,解了明年春旱。”沈沧一边脱了官服,一边对徐氏道。 北直隶十年九旱,每年春天朝廷都要祈雨。沈沧现下虽是刑部正堂,可到底在户部多年,忍不住关注农耕民生。 “这还没进腊月呢,按照往年的年份看,腊月前下雪少,腊月里反而能下几场大雪……”徐氏道。 待沈沧换了衣裳,净了手,夫妻两个相对而坐。 沈沧端着茶盏,抬头看了妻子一眼道:“夫人心神不宁,这是什么了?” 徐氏将婢子打发出去,低声道:“老爷,三叔今日认出来瑞哥春日里新交的朋友寿哥是宫里那位小贵人!” 沈沧正低头吃茶,闻言差点呛住,连咳了好几声。 徐氏忙站起,将沈沧手中的茶盏接了,放在一处,去拍丈夫的后背。 沈沧又咳了几声,方止了咳。 他的眉头皱起,眉心中是深深地川字纹。 “杨家大哥今日不是也为二哥座上宾?他是何反应?”沈沧想了想,问道。 徐氏道:“我问过三叔,三叔说孩子们玩高兴了,倒是看不出尊卑顾忌。” “夫人没同二哥说吧!”沈沧的口气是肯定。 沈瑞表现的再像个大人,也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直接揭破,说不得会吓到他。 徐氏点点头道:“我原想要直接告诉他,后来寻思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这可不是小事,总要老爷先拿了主意,再教二哥如何应对。” 沈沧想也不想,道:“二哥以后要走仕途,名声顶顶要紧。佞臣这嫌疑是如何都不能沾……我宁愿他脚踏实地凭科举晋身,也不愿他走终南捷径却落下口舌把柄!” 徐氏皱眉道:“我哪里不晓得这其中厉害关系?不过瞧着瑞哥好不容易得了两个玩伴,怕伤了孩子的心……别人家这样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瑞哥却懂事的令人心疼,难得遇到几个相投的伙伴儿,露出几分童真,要是再有变故,又要成了木头人了!” 沈沧摇头道:“夫人虽是一片慈心,可眼下却顾不得。别说事情传出去旁人会作何想,就是宫里至尊说不得也在盯着我们夫妻的应对!” 谁都晓得亲近东宫的好处,可有几个敢私自往东宫身边凑的?不说皇上皇后盯着,就是朝臣的嫉妒也不是一般人也能应对。 如今看来,沈瑞与小贵人的交往似乎是秘密,并不为人所知;可实际上只要有厂卫在,这哪里是能保密得了? 皇帝知道了,在宫里就不是秘密;在宫里不是秘密,离传到外头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沈沧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道:“我虽是刑部本堂,可除了朝会,面君不易。这事又不是能写进折子里的,还是去杨家一趟,看看杨介夫怎么说……” 屋子里已经幽暗,眼看就到了掌灯时分,徐氏却没有啰嗦,立时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又取了大毛衣裳给沈沧换上。 不这么急迫,如何能显示出沈家对贵人下降臣舍的惶恐? 杨家,书房。 杨廷和落衙回来,就被儿子堵住,请到书房说话。 “什么事情这般急躁?”杨廷和有些神色不豫道。 这个儿子性子孝顺,才思敏捷,就是有些时候行事太刻板,喜怒行之于色,城府不够。他之所以压着长子,不让其早早应乡试,就是想要多磨练他几年。 否则杨慎才学再好,这样的脾气,也不敢叫人放到官场上去。 杨慎神色郑重,长吁了口气道:“爹,今日沈家小宴,寿哥亦是座上宾!” “寿哥?哪个寿哥?”杨廷和问完,自己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身来:“什么,寿哥!?” 杨慎点头如捣蒜似的,点头道:“嗯,就是寿哥!听说还不是头一回去沈家,上半年还去了一次!瞧着他们的样子,一直有往来,且交情不浅。” “怎么会?”杨廷和诧异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沈瑞进府学前,不是一直闭门读书?” 今日在沈家,杨慎虽没有冒着寿哥不快对沈瑞提点寿哥身份,可是也旁敲侧击地问了两人的渊源。 杨慎道:“两人不是直接认识,是沈瑞在县试时帮了一个少年,后来应邀去那家做客,才认识了寿哥。那少年叫高文虎,是寻常百姓人家子弟,不过十三岁,与寿哥同进同出,关系甚好……”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瞧着寿哥与众人相处,与这高文虎的交情似排在第一,何学士家的二公子何泰之次之,随后才是沈瑞……与其他人倒是无甚交情的模样……” 杨廷和面色沉重,道:“沈瑞什么反应?你瞧他可像是知晓寿哥身份的模样?” 杨慎摇摇头道:“当是不知,瞧着瑞哥真正看重的像是高文虎,对于寿哥像是顺带交的朋友,倒是不曾主动亲近。不过寿哥与何泰之、沈珏两个玩到一处时,沈瑞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杨廷和闻言好奇道:“这高文虎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寿哥、沈瑞两个看重的反而是他?” 杨慎举起胳膊,比量了一下高文虎的身高:“看着比寻常大人还高半头,足有这么高,身材也魁伟,不过性子质朴、待人憨实,让人厌不起来。别说是寿哥与沈瑞,就是儿子也觉得这文虎挺可亲的。” 杨廷和虽没见到高文虎,可听儿子描述,也明白他的优点在何处。 寿哥虽年幼,可宫里哪里有真正的孩子,浑身的心眼子也不嫌多;沈瑞更是少年老成到,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地步。 他们都看重高文虎,多半是因高文虎没心眼罢了。 聪明人防心甚重,高文虎毫无心机,让他们交往中也不用费心。 如此看来,寿哥与沈瑞的行为处事倒是有些相似。只是不知这二人是相互排斥,还是引为知己? 不过白龙鱼服,总不是好事。 杨廷和眉头,想着当如何就此事劝谏。既是知晓了,装糊涂是不行的,可如何不让东宫生厌也要想个妥当法子。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管家进来禀道:“老爷,沈家大老爷来了……” 杨廷和先是一怔,随即对杨慎道:“随我去迎接沈大老爷。” 外头天色越发幽暗,雪势渐大了,地上有了积雪。 父子两个饶过影壁,走到大门口时,沈沧已经下了马车,拱手道:“今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介夫勿怪!” 杨廷和忙回礼道:“沈兄能来,蓬荜生辉,说旁的就客套了。” 宾主两个寒暄两句,就去了客厅。 眼见杨廷和还穿着官服,沈沧道:“我来的太仓促,要不介夫先去更衣,咱们在说话?” 杨廷和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刑部衙门在西城,沈沧应回家得了消息就匆忙过来。 贵人下降,自己听着都下了一跳,更不要说沈沧这个当家人。 外头冬雪飘飘,正是留客天。 杨廷和便道:“如此弟就先告罪更衣。”说着,又吩咐杨慎道:“先代为父陪你世伯父说话,为父稍后就回。” 杨慎垂手听了,老实应下。 杨廷和就离了客厅,去了正房。 俞氏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家中有客至,不由诧异道:“亲家老爷怎么这个时候登门?” 杨廷和道:“有事商量,叫厨房加几道菜,一会儿送到前头去,别忘了再烫一壶好酒。” 俞氏应了,杨廷和换了衣服,没有继续逗留,又匆匆回到前头。 沈沧正与杨慎说话,倒是没有提东宫,而是问起他们白日里的玩乐。杨慎虽心中有惶恐,不过想想上午冰壶比赛的逆转,也觉得好笑,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五章 慈母之心(一) “他们那边全三哥、杨仲言、沈珏、寿哥四个人,除了沈珏稍差些,其他人没有拖后腿的;我们这边就不行,只有高文虎一个能顶住,徐五就已经勉强,到了小侄与何泰之这里,就是跟着凑数的。比赛拢共是十局,九局下来,比分是九比六,眼见着红队稳赢,小侄不甘心束手就擒,就想方设法掷了个好位置出来。不过即便如此,也该是我们输的,不想寿哥最后发力,将他们自己的冰壶给顶了出去,反而让我们得了个四分,一下子使得我们以一分之差胜了比赛!”杨慎即便稳重,到底是少年,说到中午得意处,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沈沧本含笑听着,见杨慎的话中没有提及沈瑞,就晓得沈瑞并未上场,应该是做了比赛的“仲裁”。 这冰上新游戏本是沈瑞琢磨出来的,要是他心里不喜欢,也不会折腾出来;可喜欢了却能忍着不上场,可见主动张罗这次宴请沈瑞并不是为了玩耍。 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来前,沈瑞满心都是读书,什么时候想过玩耍? 沈沧心中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沈瑞有长兄之风,懂得看顾堂弟,无奈的是其中牵扯了宫中贵人,沈家就要有麻烦。 杨廷和更衣回来,正听了杨慎讲的后半截,问道:“那寿哥岂不是扯了个大后腿?挨埋怨了没有?” 杨慎见父亲进来,站起身来,等杨廷和坐了,才回道:“就是扯了大后腿了。不过他们那组全三哥性子宽和、杨仲言为人豪爽、沈珏也是个大方的,倒是无人与寿哥计较,我们这边,则是得了大便宜,赢了比赛还得了彩头。” 杨廷和本想要立时打发儿子下去,不过听提及今日冰嬉,就让他坐了,又问了几句。将今日比赛与宴饮的详情问了一遍。 冰场上动了真火的是杨慎与寿哥,酒桌上喝的热闹的是沈珏、何泰之与徐五,都没有沈瑞的事。 不过没有沈瑞的张罗与安排,就没有今日这样的小宴。 “恒云就没想着跟着一起玩?”杨廷和问道:“既是早就打算比赛,为何没请双数的人?还是有谁是临时过来的? 杨慎想了想,道:“恒云应该是早准备一起玩的,还准备了紫金狮子把件做彩头,因为临时出了单的缘故,恒云才做了‘仲裁’……那个徐五是初次来沈家,之前与恒云他们都不认识,应该不在恒云的邀请名单上。” 杨廷和听了,这才打发杨慎下去。 “皇上太宠溺东宫了……”杨廷和无奈道。 要是东宫临时出宫,跟着那个高文虎去沈家做客,还能说宫里的皇上、娘娘或许不知情;可既是沈瑞提前数日就下了帖子,寿哥与高文虎都是在宴请名单上,那就没有宫里不知道的道理。 既是知道了,还不拦着,不是宠溺是什么? 沈沧皱眉道:“以前不知殿下身份,小儿难免有不敬之处,虽说不知者不为罪,可到底失了尊卑。至于以后如何,我心乱如麻,想要听听介夫的意思。” 杨廷和抬眉看了沈沧一眼,道:“殿下年岁还小,宫中又没有手足兄弟为伴,到底孤单了些,才出宫交两个伙伴,或许沈兄不必如此担忧。” 沈沧摇头道:“殿下虽没有手足兄弟,却有年纪相仿的小皇叔在宫里。殿下正是当读书学政的年纪,如此出宫游乐,要是被言官知晓又是一番口舌官司……今上只有殿下一子,肩挑社稷……” 其余未尽之言,沈沧没有明说。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今上身体不好,膝下只有东宫一人,要是有藩王存了坏心,摸清东宫出宫规律,那天就要塌了。 杨廷和担心的却不是这个,他是想着这一年宫里的诡异流言。 是有人在离间天家母子,还是张娘娘真的“阴夺人子”?这都是没法说得清,除非正经八百地将此事当成一个案子去查,才能得出个是非对错、水落石出来。 可皇帝怎么会允许有人动摇东宫正嫡的身份? 虽说皇帝只有东宫这一点骨肉,不管东宫是不是嫡出,都当得起太子之尊。放出这流言的人,其心可诛,且是白折腾,伤不到东宫根本。 可要是二皇子没有夭折,东宫身份存疑,那太子之位是否能保全还是两说。 这也是使得东宫与皇后生嫌隙的原因之一。 放出这流言的人,到底是针对东宫,还是针对张娘娘? 不管幕后人到底是何用意,东宫与皇后的关系渐疏远却是真的,连带着对张家两位舅舅东宫都不甚亲近。 相对的,皇帝那边对东宫却越来越疼宠,似有补偿之意。 一时之间,就连时刻关注东宫动态的詹士府诸官都迷糊了。 或许那流言是真?东宫真是张娘娘抱养的宫人子? 不管流言到底是真是假,都不能再继续纵容下去,否则天家母子反目,最为难的还是皇帝。 杨廷和想到此处,心中越发觉得为难。 他在詹士府几年,作为给东宫讲书的几位的老师之一,对于东宫的脾气秉性也都看在眼中。 即便知晓东宫微服出宫,杨廷和也不想直接摆出老师的架子去劝诫东宫读书,为的是怕引得东宫不快。 东宫地位尊崇,随心所欲,心情不好了连张家人的面子都不给,更不要说他们这些詹士府属官。 如今东宫出宫的根源在宫廷流言上,这却是涉及天子家事,不是当臣子能开口的,不过却未必不是机遇,只是这机遇伴着未知风险。 今上是仁君,待臣子向来优容。 自己本是东宫属官,为了东宫之事御前陈述也是恪尽职守。 想到这里,杨廷和紧张中隐隐地带了兴奋。 见杨廷和皱眉不语,沈沧就不再说那些江山社稷的大话,直言道:“偶出宫游乐对于东宫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却是干系到瑞哥名声与前程。沈家又不是什么不能动的人家,要是被言官揪着这件事不放,即便皇上现在不厌瑞哥,也终迁会怒不喜。还有内廷中人,富贵系与贵人一身,想来也不愿东宫与旁人亲近,怕是会视瑞哥为眼中钉。” 杨廷和已经醒过神来,点头道:“沈兄说的正是,从恒云前程看,确实不宜与东宫关系太近……” 沈沧迟疑道:“介夫可想到劝诫东宫勿要出宫的法子?” 杨廷和叹气道:“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也是身为臣下应有之义!” 沈沧看了杨廷和一眼,颇为意外。 他来之前已经想着如何欠杨家一个人情,可听着杨廷和的意思,却全无私心,没有趁机示恩沈家的意思。 不管杨廷和是真厚道还是假厚道,这样的处事方法确实让人少了几分沉重,多几分轻松。 沈沧投桃报李,稍加沉思,道:“介夫本是詹士府属官,这样越过殿下直接与陛下言及此事,是否妥当?” 杨廷和闻言一愣。 沈沧摸着茶杯,轻声道:“听杨贤侄方才所讲东宫乃性情中人,要是知晓属官倚重的不是自己,恐心生不喜。” 杨廷和闻言皱眉。 他当然晓得东宫的脾气,可既然属官管不得寿哥身上,不是正当知会皇帝由皇帝管教约束么? 东宫虽与中宫疏远,可与皇帝之间的父子感情却日渐深厚。 杨廷和看着沈沧,似要看透他未尽之意。 沈沧低声道:“禁宫流言纷纷,殿下年少,惶恐之心怕是难以平复,才日渐浮躁,正需忠臣良言暖心……”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杨廷和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睛烁烁如星…… 沈宅,西院,屋子里已经点灯。 乔氏满脸怒气,道:“什么?沈珏不仅跟着沈瑞嬉戏,还跟着吃酒了?” 她面前一个吊眼梢的婢子面带犹豫道:“三哥在花园那边嬉戏倒是大家都看到的,吃酒倒是没人见。不过三哥一直在九如居,客人走时都没露面,晚饭前才回自己院子。” 饶是如此,乔氏依旧是怒不可赦。 她虽在徐氏面前口口声声说不稀罕沈珏这个嗣子,却不允许沈珏对她这个嗣母有半分不恭敬。 乔老太太去世未满百日,沈珏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就嬉戏吃酒,这也太不将她这个嗣母放在眼中。 沈瑞安排这样的宴请,就是在打她这个长辈的脸。 什么东西? 她虽过的窝窝囊囊,上面被大伯妯娌压着,中间二老爷又硬了心肠,可到底还是沈家二太太,轮不到隔房的侄子来给她没脸。 “去!将那混帐给我叫来!”乔氏竖着眉毛道吩咐旁边的一个婆子道。 那婆子应声下去,从耳房取了灯笼,出了西院,嘴巴里却直泛苦。 乔氏的陪嫁早让二老爷处理的差不多,现下身边的都是后选上来的本分人。 今日是长房二哥请客,三哥即便露面,也不过是被叫去做了陪客。 乔老太太名义上是三哥的外祖母不假,可外祖母与外孙不过是小功,不是重孝,难道还要整日盯着? 若是真要论起来,那二太太身为出嫁女,是不是也当茹素守孝? 二太太自己都做不到,如今却对嗣子吹毛求疵。真要闹出来,难道旁人会看着她磋磨三哥? 心里嘀嘀咕咕,这脚步就有些迟疑,不过她是二房下人,没有不遵从主人吩咐去寻旁人的道理,这婆子还是去了沈珏院子。 沈珏已经梳洗完毕,正披散着头发,身后一个婢子拿了毛巾,在给他擦头发……?1の`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六章 慈母之心(二) 听说二太太打发人过来,沈珏颇为意外,直接叫请。 见是这婆子,沈珏没有托大,起身道:“毛妈妈。” 毛妈妈是沈家世仆,丈夫毛奎是二老爷身边当用的管事,这次“护送”二太太回京,就是他们夫妻两个。他们两个的儿子女婿,如今都跟二老爷在南昌任上当用。 毛妈妈倒是客气,对着沈珏先屈膝道福,随后才道:“三哥,太太请三哥过去说话。” 沈珏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由皱眉。 外边已经天黑了,还下着大雪,二太太怎么这个时候找他? 沈珏身边的婢子春鹦素来机灵,瞧着不对,早拿了荷包出来,一边扶了毛妈妈,一边塞了毛妈妈手中,“低声”问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妈妈过来,莫不是二太太有什么事吩咐三哥?三哥才沐浴完,这外头还冷着,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哩?” 一个婢子打听主人的事情是逾越,不过旁边少爷看着,还轮不到毛妈妈来管教。 毛妈妈也怕二太太闹起来不可开交,亦“低声”道:“有人在太太跟前下蛆,说三哥嬉闹吃酒了,太太恼了……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去寻二哥说一声……” 后一句虽是对着春鹦说的,实际上问的却是沈珏。 沈珏脸涨的通红,说不是是羞还是愧。 今日中午吃席时,沈瑞开始并没有给他酒吃,后来被他央磨得不行,才叫人给他加了酒杯。 沈珏心中难过,故意多吃了几盅,让自己醉了一场。头脑发热,压根没想到守孝这一茬,如今看来却是要给沈瑞添麻烦。 以二太太的脾气,不单单会教训他一顿,怕是要借题发挥,连沈瑞都要落不是。 成为二房嗣子这一年半的时间,沈珏虽与乔氏相处的不多,可是也发现她对小长房存了敌意、对小三房带了轻鄙,跟谁都不亲近。 “有人看到我吃酒了?”沈珏冷着脸道。 中午小宴设在九如居,能进屋子服侍的只有柳芽与春燕。沈珏当时是醉了不假,可直接去了沈瑞的卧房歇着,并没有出来,沈珏不信闲话会传到外头来。 毛妈妈道:“听说是看到三哥在花园里耍了……旁的事情,多半是误会。二哥打发人从厨房要了状元红,这是上下都晓得的……” 其他的,当然只有当事人沈珏、沈瑞自己知道。 沈珏年岁在这里,被堂兄叫出去陪客也牵扯不到不孝上,孝期酗酒就不妥当了。 听了毛妈妈的话,沈珏眼睛眨了眨,心里放下心来。 若是今日不是沈瑞请客做东,他会心甘情愿地在二太太跟前认罪,什么处罚都愿意接受,毕竟是他的疏忽,忘了自己身上还带了小功的孝,酗酒确实有失孝顺之道;可关系到沈瑞,沈珏就不能认这个错。 他没有避讳毛妈妈,低头嗅了嗅身上,因刚沐浴过的缘故,身上酒气早已经散了。 沈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自己怎就不长记性?大伯娘刚告诫过自己要孝顺亲长,就让自己全然忘到脑后。自己任性不说,还连带着兄长跟着担了不是。 “既是太太传召,那就走吧。”沈珏道。 春鹦见状,忙抱了连帽披风出来,带了几分担忧道:“三哥头发还湿着……” 沈珏接过穿了,道:“没事,不过几步路。” 话虽如此,不过从温暖如春的屋子出来,沈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毛妈妈见状,忙加快了脚步。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至,在寒冷寂静的夜中,“嗒嗒”的脚步声越发分外清晰。 毛妈妈与沈珏刚进西南院,乔氏就听到外头动静,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几分肃穆。 这嗣母子之间本就不亲近,彼此之间向来都是客气守礼。 沈珏就在廊下站了,由毛妈妈先进屋通禀。 早有婢子上前,接了毛妈妈手中的灯笼。 毛妈妈顾不得弹身上落雪,躬身道:“太太,三哥来了,在外头候着。” 乔氏却不急着叫进,皱眉道:“你可瞧仔细了,他到底吃酒不成?” 毛妈妈道:“许是误会,老奴瞧着三哥的模样不像是吃了酒的……” 乔氏神色稍缓,随即冷哼道:“若是中午吃的酒,也当醒的差不多了……” 毛妈妈不好再接话。 乔氏摆弄着手指,只觉得这些日子气色不好,连素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也看着不顺眼了。 “就算他没吃酒,玩乐嬉闹之事没有冤枉他吧?”乔氏漫不经心地说道。 毛妈妈眼见她还不叫人进来,心中担忧,忙道:“要不太太叫三哥进来骂他?” 外头寒风凛冽,又夹着雪花,沈珏刚沐浴出来可不好在外头多待。 乔氏闻言,脸上生出几分厌恶。 她原本是带了心火,想要将沈珏提留过来骂一顿;可这心头火儿,来的快,消的也快,这会儿她已经懒得骂人了。 而且她向来自负美貌,对于男子向来避讳,沈珏即便只是少年,且是她的嗣子,不过她心中也生出瓜田李下之嫌,不想让沈珏进屋。 要是就这样放沈珏回去,乔氏又不甘心。 她摆弄着手指,脑子里想的是出京这一年的日子。 要是沈珏这嗣子有半点孝顺之心,都不会任由二老爷那么对她。她却是不想想,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沈珏如何能做的了二老爷的主? 不过是迁怒罢了。 毛妈妈站在那里,心急如焚,却是不敢再多说。 虽受了二老爷重托,回到京城后大太太也将二房庶务都托付给他们夫妇,可他们两口子到底是奴不是主。 该说的好话为沈珏已经说过了,要是再啰嗦乔氏可不会容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乔氏似才想起沈珏还在外头候着,抬头道:“去代我问问他,可晓得错了,我当不当罚他?” 毛妈妈应了一声,忙转身出来。 外头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的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 虽说沈珏站在廊下,可依觉得寒风刺骨。 毛妈妈看着风雪中伫立的沈珏,满脸担忧,可只能扬声道:“太太问三哥,可晓得错了,太太当不当罚三哥?” 沈珏见毛妈妈扯着嗓子,先是一愣,随即见毛妈妈抬手指指了指正房。 沈珏就也抬高了音量道:“孩儿知错了,既是太太身体不豫本该过来侍疾,不当跑去花园见表哥表弟,还请太太责罚。” 看着沈珏小脸冻的发青,毛妈妈心中叹了一口气,扥扥脚又挑了帘子进屋。 隔着门窗,乔氏已经听到沈珏的应答,却是不满意。 明明是沈瑞错了规矩,拉了守孝的堂弟出去陪客,这会儿倒是全成了沈珏自己的过错,不与沈瑞相干。 想着徐氏将沈瑞当成宝似的,比珞哥在时还要多看重几分,乔氏就满心不忿。 “既是晓得错了,就在外头跪一个时辰清清脑子,想想什么是为人子的本分!”乔氏听出沈珏对沈瑞的维护,冷冷地说道。 毛妈妈听了,变了脸色,忙道:“太太,外头下着雪,三哥过来前又是才沐……” 话说到一半,就被乔氏打断:“怎么?如今这家里我这太太说话不作数了?还是你这老奴自诩有二老爷吩咐就觉得能辖制我这个太太?” 这诛心的话说出来,毛妈妈哪里还敢说旁的,忙跪下请罪。 乔氏指着旁边那婢子道:“去外头传我方才的话!” 旁边那婢子正是今日凑到乔氏跟前告状的那位,本是被二房留京看屋子的二等婢子,自打乔氏回来,一心往乔氏身边钻营,才主动做了耳目。 眼下得了吩咐,她便趾高气扬地出去,将乔氏的话传了一遍。 沈珏并不觉得乔氏故意为难自己,毕竟今日是他有错在前,到了这边后又因要将沈瑞开脱出去认错态度不端正。 跪一个时辰,也让他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嗣子之责。 这样想着,沈珏就“噗通”一声,老实跪了。 那婢子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沈珏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脚步迟疑,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这么巴结二太太,为的不过是升一等,要是能被太太送到沈瑞院子里那是再好不过。 因沈瑞的九如居婢子少,沈珏那边就不肯多要侍婢,可两个少爷年岁渐大,总要多添人手服侍的。 等转身回了屋子,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毛妈妈,这婢子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下,不肯多说,只道:“太太,婢子传了话过去,三哥已经跪着了。” 听说沈瑞服顺,乔氏只觉得心里的火才消了些,却是依旧不肯吩咐毛妈妈起来。 先前的日子,她伤心母亡,无心与这老奴计较,以后可不想再纵容…… 主院院子里,红云紧了紧身上衣裳,拉着春鹦进了厢房,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三哥有什么事?” 春鹦放下灯笼,满脸担忧道:“方才二太太叫毛妈妈叫了三哥过去,听着说话意思是二太太恼了三哥白日去花园玩,还有人说我们三哥吃酒,我心里委实不踏实,过来寻姐姐拿个主意,看是不是求太太过去瞧瞧……” 关系到二太太还有沈珏,红云也不敢自专,道:“二太太是三哥之母,想要教训三哥几句又有什么打紧?你也太大惊小怪,且先等着,我去回了太太,看太太怎么说!” 春鹦满脸感激道:“劳烦姐姐……” 红云转身出去,进了上房。 徐氏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抬头道:“可是老爷回来了?”红云摇头道:“老爷还没回来,是三哥身边的春鹦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七章 慈母之心(三) 听了红云的话,徐氏并没有叫春鹦进来。 “糊涂!二太太是三哥的母亲,叫三哥过去,不管是训斥还是其他都名正言顺,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婢子瞎操心?”徐氏皱眉道。 沈珏身边的婢子养娘,本当乔氏安排,不过去年乔氏精神不足,不爱操心,二老爷就全托付给徐氏。 徐氏就在家中二等婢子中挑了两人送过去服侍,其中一个就是今日来的春鹦,另外一个叫春鹤。 为了避嫌,这两个婢子虽是家生子,可都不是正院服侍的。 春鹦自作主张私下过来说这些,已经是犯了忌讳。 徐氏虽是沈宅内主母,却没有拦着乔氏训子的道理。 同之前的视若不见相比,徐氏宁愿乔氏待沈珏管的严厉些。本就不是亲生骨肉,要是不闻不问,只会两下里更疏离,哪里一家人相处的长久之道? 乔氏中年丧子,夫妻离心,要是能唯一的嗣子也疏远了,那晚景也可怜。 因此,对于乔氏愿意主动走出这一步,徐氏还是乐观其成的。 “三哥的事不要往这边报,这次念在她是初犯,罚她一个月月钱,再有下回就不用在三哥身边服侍了……”徐氏淡淡地说道。 红云应了一声,又挑了帘子出去。 春鹦站在厢房门口正等着,见红云出来,忙迎上前,低声道:“姐姐,太太怎么说?” 红云被冷风激的张不开嘴,进了厢房才将徐氏的话说了。 春鹦听得白了脸。 春鹦家与红云家都是沈家世仆,两家虽不是亲戚,可因都在一处排房住着,两人也相熟。 红云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额头道:“你也太实诚,就算担心三哥,也不该大喇喇地跑到这边来,作何不去九如居?三哥即便遇到难处,也当是二哥出面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来出头?还是你觉得如今在三哥跟前有了体面,可以一句话就劳动了太太?” 春鹦羞愧道:“我一着急,没想那么多……” 这会后悔也晚了,徐氏既发话罚了她,不许她“操心”,小长房也无心插手小二房家务,她哪里还敢再自作主张去寻沈瑞? 红云在她脸上掐着一把,笑道:“别苦着脸了,或许你真是瞎着急,说不得这会儿三哥已经回去了……” 春鹦点头道:“嗯,借姐姐吉言,我这就回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满脸纠结道:“姐姐,要是三哥还没回来怎么办?” 红云看了看外头天色道:“戌初(晚上七点)都过了,又不是白日里,二太太不会留三哥多久……” 春鹦听了,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也就安了几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大惊小怪,倒是劳烦姐姐跟着费心……” 红云抿嘴一笑,低声道:“你这尽心尽力的,可是心里有了长长久久的打算?” 春鹦霞飞双额,道:“姐姐变坏了,尽打趣人……”说罢,扭身走了。 看着春鹦的背影,红云有些怔忪。 她不过是开口探问一句,可春鹦却全无遮掩的意思,这是得了三哥的应诺,还是这妮子自觉情分够了? 当初徐氏为了怕婢子不安分引得少爷们淘气,挑的都是性子老实本分、相貌中平的婢子,不只九如院的春燕如此,沈珏身边的春鹦与春鹤也如此。 这才一年多的功夫,春鹦这样老实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打算,是心生贪念,还是三哥多情? 想着沈珏平素嘴甜人活络,同沈瑞两种性子,红云倒是有些看不准了。 春鹦急匆匆回了西北院,要进屋子时还带了几分忐忑,她自作主张去求太太,会不会引得三哥不快? 不过待进了屋子,看到沈珏不在,春鹦心里就沉甸甸的。 春鹤手中拿了针线,面上也带了担忧,见春鹦回来,忙起身道:“太太怎么说?可打发人去看三哥?” 春鹦叹气道:“太太没见我,只说二太太教子是正经事,无需我们操心。还嫌我不懂规矩,罚了一个月月钱……” “怎会这样?”春鹤睁目结舌道。 春鹦忧心忡忡道:“三哥到底是二太太的儿子,不是太太的儿子,太太也确实不好插手,是我先前糊涂了……这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了,许是快回来,要不我提着灯笼过去迎迎?” 春鹤晓得春鹦对三哥上心,便也不与她争抢,只叫她披件厚袄子,不要去接人再将自己冻着了。 春鹦提着灯笼,又往西南院去。 走到西南院门口,春鹦脚步就慢了下来。 身为婢子,没有主人传召,她也不敢随意闯进去,就在西院门口外候着。 她一边寻背风的地方站了,一边提起耳朵听院子里的东西,盼着沈珏早点出来。 可因风雪的缘故,除了呼啸的北风,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又不敢往门口凑,怕被里面的人看见,只能干着急。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春鹦觉得手脚都被动麻了,就忍不住放下手中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门口。 院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春鹦凑了过去,偷过门缝往里探看,不过因阴天浮云遮了星月,天色十分幽暗,即便地上有积雪,可因漫天风雪的缘故,什么也看不真切。 春鹦哆哆嗦嗦地回到角落里,提了灯笼在手,挣扎了半天,还是回了北院。 因身上带了寒气,春鹦进了屋子就猛打了两个喷嚏。 春鹤见她头上衣服上都是积雪,忙取了鸡毛掸子给她弹雪。 “三哥怎么还没回来?”春鹤道。 春鹦又打了两个喷嚏,方道:“许是二太太留着三哥说话,要只是训斥三哥,也不用这么长功夫……” 春鹤点头道:“多半是如此,要不三哥早该回来了……” 西院廊下,沈珏跪在地上,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 寒风刺骨,吹得他脸都木了。 可沈珏却是莫名地想笑。 “饥寒交迫”,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词来。 活了十四年,过了十四年锦衣玉食的富足日子,今日算不算长了见识? 中午因吃酒的缘故,压根就没动几筷子菜;晚饭时则因没胃口,他只吃了几口豆腐汤,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他氅衣里头是屋里穿的薄夹衣,走路的时候并不觉得冷,可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就觉得从里到外都冻透了,感觉不到半点暖和气。 尤其是头上,即便有氅衣的连帽遮着,可到底不严密,未干的头发都硬邦邦地结了冰的,头皮都冻得僵住了似的。 浑身发冷,肚子里又空着,沈珏感觉十分难熬。膝盖与地面之间虽隔着皮毛氅衣,可因跪的久了,只觉得寒气从膝盖一直往上蹿。 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忘了自己嗣子身份,压根就没想起乔家来? 这样的过错就算是在松江本家时,老太爷知晓后也会罚他。不过老太爷的处罚法子与二太太的不同,就算是舍得罚他跪,也多半是去跪祠堂,沈珏苦中作乐地想着。 九如院中,上房。 沈瑞撂下笔,揉了揉手腕,走到窗前。 灯火噼里啪啦乱爆,春燕听了,忙寻了一把剪刀,上前取了灯罩,将灯火剪了。 沈瑞神色有些沉重,沈沧落衙回来随后又匆匆离家的消息他是晓得的。对于沈沧的去向,也猜到多半是杨家。 这样让沈沧与徐氏担惊受怕,是不是他太过分了? 可是不管是徐氏还是沈沧,在他面前都是一句责怪都没有。 想到这里,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沈瑞坐不住了。 他拿起挂着的大毛披风,在身上穿了,又抱了一挂蓑衣就出了九如居。 等到了前院一问,沈沧确实是天黑前乘马车离的家门。 沈沧去了这么久,这是杨家留饭了? 沈瑞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心,就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在门房等着。 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外头有人扣大门。 沈家的马车回来了,沈瑞随着门房出去,上前几步亲自扶了沈沧下马车。 沈沧神色还好,见了沈瑞过来,还颇有欣慰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出来?” 沈瑞取了蓑衣展开,给沈沧披挂上,方带了歉意道:“是不是儿子今日处事不当,为父亲父母添麻烦了?” 沈沧挑了挑眉道:“瑞哥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不该请不知底细的朋友来家耍……”沈瑞道。 至于没拦着沈珏吃酒,沈瑞心里虽也明白这事不妥当,可是就不好当着沈沧说了,否则就要牵扯到沈珏身上。 外面漫天雪飞,父子二人转过影壁,相伴往内宅而行。 “莫要想太多,不管有什么事,还有我与你母亲呢……”沈沧道。 北风渐渐小了,雪花已经簌簌落下。 夜晚静寂,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 将沈沧送到正院门口,还没等沈沧进去,就听到西南传来一阵喧嚣声。 父子两个齐齐住了脚步,往西南眺望。 西南处,正是小二房的院子。 沈沧听着这声音不对,忙对沈瑞道:“赶快去看看,那边怎么了?”说罢,匆匆进了院子,去寻徐氏。 “夫人,二房那边动静不对,快打发人去二房看看,是不是乔氏有什么不好?”沈沧道。 他是大伯子,不好直接过去,要不然方才也不会打发沈瑞一个人过去。 徐氏闻言,吓了一跳,忙道:“还是我过去一趟……” 沈沧点点头,道:“如此也好,要是乔氏有个不好,也没法跟二弟交代……” 夫妻两个都不喜乔氏,可都不能真的不管乔氏。等徐氏出了正院,就见迎面急匆匆奔来一人,见了徐氏,顾不得行礼,带了哭腔道:“太太,快打发人去请大夫,三哥昏倒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八章 慈母之心(四) 来的人是毛妈妈。 “三哥怎么会晕过去?”徐氏听了毛妈妈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嘴里问着,脚下却没停。 “我们太太因三哥今日玩耍,罚三哥跪了一个时辰。”毛妈妈带了哭腔道。 徐氏脚下越发急促,皱眉道:“三哥身子结结实实的,跪一个时辰就晕了?” 毛妈妈哽咽道:“是……是罚在院子里跪着……” 说话的功夫,一行已经到了西院门口,正好与沈瑞对了个正着。 沈瑞背着昏迷不醒的沈珏,乔氏跟在后边,声音带了焦急,道:“二哥这是要背三哥往哪里去?莫要胡闹,快将三哥扶到屋里去!” “瑞哥,三哥真是怎么了?”徐氏见状,忙问道。 沈瑞道:“母亲,珏哥冻着了,是不是该请大夫过来……儿子先背他回他那边,在这边养病也不便宜……” 徐氏顾不得仔细问,忙吩咐人去请大夫。 乔氏含泪站在门口,看着徐氏委屈道:“大嫂,我真没想到三哥会挨不住……” 徐氏瞪了她一眼,却晓得眼下不是与之计较的时候,忙带了人随沈瑞去西北院。 春鹦与春鹤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迎了出来,看到一动不动覆在沈瑞背上的沈珏已经傻眼了。 “准备浴桶!再去个人赶紧去大厨房要热水,要快!”沈瑞冷着脸吩咐道。 春鹤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毛妈妈跟在徐氏身后,见沈瑞直接将沈珏背进北屋,迟疑道:“二哥,三哥是冻着了,是不是当用雪好好揉揉手脚?” 沈瑞直接背着沈珏去了卧房,将他放在炕上。 “不必,冻伤用温水沐浴更妥当!”沈瑞道。 上辈子他也误以为冻伤后需要用雪揉,后来到了京城,有一年深秋与几个师兄弟郊游,有两个师兄非要爬野长城,与大部队走散了,赶上降温下雪,在野外冻了一晚,一死一伤。 惨痛的代价,也让沈瑞知记住了一些冻伤后的抢救知识。 炕上,沈珏双眼紧闭,脸色青白,手脚都冰冷,浑身硬邦邦的。 徐氏听说沈瑞要热水,怕大厨房那边不足,立时吩咐人去正院的小厨房提热水。 这两处倒是都没耽搁,没一会儿就有当值的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过来。 这会儿功夫,沈沧也得了消息,直接过来这边。 浴桶里的温水已经兑好,沈瑞就请徐氏回避,父子两个将沈珏剥了个精光,抬到温水中。 徐氏在外间,已经低声从毛妈妈口中问出详情,又怒又悔,怒的是乔氏如此不慈,这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的,竟让沈珏跪在外头;悔的是自己不该只想着顾及乔氏颜面,不插手小二房家事,没有早点过去。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徐氏气的浑身直哆嗦。 这哪里是教子? 就算沈珏今日白日嬉戏不对,确实犯了错,可也不当这样惩戒。 沈珏生前也曾有淘气的时候,乔氏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过;如今却是这般硬心肠。 不是肚子里出来的,这真是不心疼啊。 想着方才沈瑞小脸紧绷的模样,这沈珏要是没事还罢,要是真有个好歹,沈瑞定要记仇的。 毛妈妈想着沈珏昏厥不醒、生死不知的模样,眼泪也是止不住。 沈珏虽不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亲生,却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支撑小二房门户。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可怎么跟二老爷交代? 沈珏在浴桶里泡了有两刻钟,脸上见了红润,原本僵硬的手脚也软了下来。 沈瑞探了探浴桶里的人,见里面水不温乎了,就将沈珏扶了出来,擦拭干净,又放回到炕上。 用温水泡了后,沈珏手脚还好,可膝盖因跪的久了,依旧是乌青一片。用手摸着,只觉得从里到外一个劲的冒寒气,显然已经是寒气入骨。 沈沧眉头拧成一团,直咬得后槽牙疼。 好好的孩子,这是造的什么孽? 这寒气入体可是大事,沈珏身子还未长成,要是坐下病根,就要受罪一辈子。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同坊,这会儿功夫管家已经请了大夫过来。 因去的时候,管家就直接说了冻伤,大夫就拿了两瓶外敷的药膏过来。 等给沈珏把完脉,大夫就开了驱寒清热的方子。 沈珏身上转暖过来后,开始发起热来。 沈沧又叫大夫看了沈珏的膝盖,大夫常来沈宅,知晓沈珏身份,只当是受了沈沧的“家法”,不赞成地看了沈沧一眼。 沈沧心中越发堵得慌,可也不能拉着大夫解释不与自己相干。 “这膝盖可不单单是冻的,这淤血得揉开,要不然过后要遭罪。”大夫又取了一瓶药酒出来,倒了些在手心中,使劲地沈珏膝盖上揉起来。 沈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呻吟出声,不过因烧得迷迷糊糊的,依旧是闭着眼睛。 大夫揉了足有一刻钟,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药酒味。 “今晚需仔细看着,许是要高热,用热毛巾擦拭,这退热的药三个时辰用一副,三副药下去要是还不退烧,就再使人去接我。”大夫起身擦了手,嘱咐道。 等大夫走时,已经是三更天,眼见沈沧与徐氏都面带乏色,沈瑞就催沈沧夫妇回去:“明日父亲还要去衙门,赶紧回去歇息,儿子在这里看顾三哥就行;还有母亲也随父亲回去吧,这边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徐氏满脸羞愧道:“都是我的不是,知晓三哥被叫过去后就当过去瞅瞅,也不会让珏哥遭了这番磋磨。” 沈瑞忙道:“关母亲什么事?谁会想到她……谁会想到呢……” 想着看到沈珏冻的昏厥,脸上不见半点愧疚、反而哭哭啼啼满脸委屈的乔氏,沈瑞觉得厌恶的不行,连“二婶”也叫不出来了。 徐氏拉着沈瑞的胳膊,满脸关切道:“你要留下看顾珏哥,我也放心,只是不许你逞强;如今珏哥已经病了,要是你也跟着倒下,可不是要我们的命么?”说罢,叫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来,吩咐道:“我就将二哥、三哥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周妈妈与毛妈妈忙应了。 不过在走之前,徐氏问毛妈妈道:“先前在二太太跟前嚼舌头的婢子是哪个?” “是秋香。”毛妈妈提心吊胆地回道。 徐氏听着这名字耳生,就望向周妈妈。 “是良乡庄子上二管事的丫头,前年进府的,之前在客院做扫洒,后分到二房。原是三等,二老爷、二太太出京时,被留下来看院子,才提了二等。”周妈妈道。 徐氏听了,没有在多问,随沈沧回正院了。 沈瑞坐在炕边,看着烧满脸通红的沈珏,对用湿毛巾降热这法子有些不放心。 想着这个时候已经有白酒,沈家酒窖里也有,沈瑞就对周妈妈道:“烧酒外擦能退烧,劳烦妈妈去取两坛烧酒来……南藩烧酒与京城这边烧酒每样都拿一坛……” 周妈妈虽觉得这法子新奇,闻所未闻,可见沈瑞说的笃定,便也不罗嗦,叫了个小婢提灯笼,往大厨房酒窖寻烧酒去了。 毛妈妈心中忐忑,见沈瑞寒着脸,只指使周妈妈,不用自己,越发不安。她却是不敢啰嗦,只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沈瑞与沈珏关系好,对于这边也是熟的,认识春鹦与春鹤两个屋子里服侍的近婢,至于几个粗使小婢则是不熟。 他看了几个婢子一眼,又看了看毛妈妈,道:“珏哥身边虽离不开人,可也不用一窝蜂都在这屋里杵着,就分作两班……春鹦带个小丫头留下,随我与周妈妈算作一班;剩下的人先去睡觉,两个时辰后过来换班。” 毛妈妈虽心中放心不下,秋鹤也不想走,可沈瑞与沈珏不同。 沈瑞去年进春山书院前,曾协助徐氏管家,在沈家下人眼中颇为威仪。如今他既然开口吩咐,毛妈妈与秋鹤就应了,带了两个小婢下去。 没一会儿,周妈妈带了烧酒回来。 见屋子里人少了一半,她还诧异,听闻是沈瑞将人手分作两班,连连点头道妥当。 倒不是她倚老卖老,生怕累着自己,而是担心沈瑞不管不顾的熬下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珏冻了这一场,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要是沈瑞只顾着兄弟情分、不爱惜自己,阖家都要跟着不安生。 在周妈妈眼中,沈瑞可比沈珏金贵多了。 沈瑞将两坛烧酒都打开了,分别用手指蘸了舔了舔。 怪不得有酒商千里迢迢从南藩贩酒北上,同样是白酒,南藩白酒要比京城这边的白酒更醇。 他就吩咐春鹦去寻了空盆,将这坛南藩白酒倒了小半盆出来,用这个投毛巾给沈珏擦身…… 西南院,北房。 乔氏坐在榻上,不停地抹着眼泪。尽管夜已深,可她却不敢歇下。 她不过是小作惩戒,并不是存了坏心,谁想到平素健壮得如小牛犊似的沈珏说晕倒就晕倒了。 如今闹成这样,她有理也成了没理了。 想着沈瑞满脸森寒,还有徐氏挟怒的那一眼,乔氏即便觉得自己没错,心中也不免惶惶起来。 她既不睡觉,小二房的婢子们就都提心吊胆地旁边侍立。 乔氏想要知晓沈珏的情况,可又不敢打发人去问,知晓毛妈妈跟着过去了,就打算等毛妈妈回来。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乔氏“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忙吩咐身边人道:“快去看看,可是毛妈妈回来了?” 婢子应声出去,却是带了几个人进来,不是毛妈妈,而是红云并两个粗使婆子。 “二太太。”红云屈膝道:“我们太太打发婢子来传话!” 乔氏揉着手帕道:“可是大太太有什么事情吩咐?” 红云起身道:“我们太太问,秋香是哪个?” 乔氏听了,望向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俏婢。 那婢子白了脸。 乔氏用下巴点了点头道:“就是她!” 秋香见红云面带不善,吓的一激灵,跪了下来。 红云道:“太太说,这等在主人跟前尽谗言、挑拨二太太与三哥母子情分的贱婢不能留,叫打了板子关柴房里去!” 二太太闻言一愣。 秋香已经反应过来,忙膝行两步抱了乔氏的腿,哀嚎道:“太太救命!” 乔氏忙一把踢开,后退两步。红云已经示意两个仆妇上前,堵了秋香的嘴,拖了出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九章 慈母之心(五) 乔氏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眼前都是徐氏的冷眼与秋香的嚎叫。 当秋香被拉下去时,她脸上滚烫,想要开口留人,又底气不足,任由红云一个婢子在二房主仆上下大发雌威。 秋香的板子,就是在二房院子里挨的。 一下下的,哪里是打在秋香身上?这是在打她这个二太太的脸。 可她眼下却只能忍着。 见毛妈妈还没回来,乔氏神色憔悴,嗓音嘶哑地吩咐道:“去看看毛妈妈回来没有?” 二房的一等婢子依旧是紫字辈,却早已不是之前的那些人,自打南下时在码头上险些“走散”,乔氏身边的人就让二老爷换了个干净。 如今的两个婢子,都是在二老爷后来安排的家生子,老实不机灵,胜在本分。 乔氏却向来不喜欢笨拙的婢子,这才瞧着秋香机灵,想要抬举秋香。 人人都说秋香要体面了,可小二房上下的婆子、婢子没想到秋香的“体面”日子这么短。 平日里大太太给二太太面子,不插手这边庶务不假,可遇到不对的地方,却是半分不留情面。 本就被二老爷整治了一回的下仆,这下更老实了。 大家都看出来,乔氏这个二太太是个靠不住的。先前那些被二老爷发落的近人,有不少都是乔氏的陪房,服侍她半辈子,也不进她怎么护着,更不要说后来这些人。 秋香一个婢子盯着少爷的行踪是不对,也不应该跑到太太面前告刁状,可要不是二太太有心,她一个婢子怎么敢踩着少爷巴结太太? 结果事情出来,二太太却只是哭,满脸无辜模样,对于秋香连一句护着的话也没有,任由大太太发落秋香。 秋香是家生子,被当家太太厌弃,哪里有好下场?说不得连一家子都要跟着连累到底。 二太太却问也不问一句,撒手不管。 这下小二房的下仆算是看明白,即便有上进之心,也不敢再往二太太身边使劲,谁晓得下回二太太再犯糊涂,顶缸的是不是自己? 婢子去了下房,没有找到毛妈妈,回话道:“太太,毛妈妈还没回家……” 二太太听了,只觉得头疼,连早饭也推到一边,又解了衣裳,回到床上歪着。 因昨晚熬了一晚上的缘故,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来。 当毛妈妈黑着眼圈、满脸乏色地回来,想要与二太太禀告三哥病情时,就看到二太太酣睡正香的模样。 毛妈妈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外头天色。 大雪已经停了,日上三竿。 虽说昨晚沈珏给大家排了班,可毛妈妈因身上带了干系,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熬到五更天,带了几个婢子去换了班。 沈珏高热了一宿,擦了半坛酒,天亮后倒是渐渐降了下来。 沈瑞小憩后醒来,用了早饭,就打发毛妈妈先回来,让她晚上再过去轮班。 沈珏身上是冻伤,体内却是外感风邪,白日里还好,晚上就容易高热。毛妈妈与周妈妈是经年的老人,有她们两个晚上坐镇,也叫人放心些。 毛妈妈从西北院出来,顾不得先回家,就先回二太太这边,就是想着向二太太禀告三哥的病情。 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个情景。 毛妈妈即便是下人,也难免腹诽,摇着头从北房退出来。 早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悄悄说了秋香之事,话中不乏兔死狐悲之意。 毛妈妈闻言,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秋香固然是自己错了规矩,可大太太直接插手小二房家务,这般不给二太太脸面,她们二房的下人以后少不得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西北院,北屋。 沈瑞拭了拭沈珏额头,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即便人还没醒来,可只要不持续发热总是好事。 不过看到沈珏红亮亮的手指、肿了一圈的耳朵时,沈瑞心中满是愤怒,最想要骂的不是乔氏,而是沈珏。 平素最是机灵不过的人,这回却犯蠢,这么冷的天,说跪就跪了,难道就不知变通? 沈瑞还想要骂自己。 读书读傻了么? 明明昨天看见沈珏素服时,还想着他身上有孝,可等到中午吃酒时为何不拦着他? 要不是中午吃了酒,身上带了酒气,沈珏也不会大雪天里洗澡。 沈珏之所以老实听话的跪了,定也是因吃酒心虚。 终了一圈,害得沈珏遭了大罪的,竟是自己。 因骨子里对皇权的无所畏惧,使得他看了寿哥后,觉得“奇货可居”,使得沈家从中立的立场变得敏感;因对礼法孝道的不以为然,使得他面上沉稳,实际上行为不谨,让二太太抓了沈珏的错处。 沈瑞反省过后,越发觉得羞愧。 就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三哥还没醒?” 是三老爷夫妇得了消息,来了。 沈瑞忙起身,道:“三叔,三婶。” 三老爷脸色十分难看,三太太则是满脸担忧模样。 沈珏既睡着,三老爷夫妇在床前站了站,大家就退到外间说话。 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过了一晚上,就这样半死不活模样。 三老爷气的脸色煞白,沈瑞见状,忙亲自奉茶道:“三叔勿要太担心,珏哥已经退了热,没大碍了……三叔要是因担心珏哥伤了身体,珏哥醒来后也不安……” 三太太也担心丈夫,开解道:“是啊,老爷……出了这样的事,大哥、大嫂本就够操心的,别在让他们担心老爷……” 三老爷倒是怒极反笑,嗤道:“这还是真是为尊者讳?就因她是长辈,做了这混帐事,我就生不得她的气,你们也说不得她一句不好?” 沈瑞与三太太都闭着嘴。 沈瑞是从昨晚之事,明白了什么是礼法。 就连沈珏这活泼不逊的性子,对于乔氏罚他跪雪地都毫无反抗,那就是因礼法所致。 一定要占着理。 即便他心中厌乔氏厌的不行,可贬低责怪乔氏的话却不能从他嘴里出来,这就是长幼尊卑的道理。 三太太是贤惠妇人,自然更是恪守为妇之道,不肯错了一步。 看着这婶侄两个,都成了闭嘴葫芦,再想想里屋昏睡不醒的沈珏,三老爷就坐不住,起身道:“这个家里,总有人能治她!”说罢,抬腿就走。 三太太随之起身,本要跟上,迟疑了一下,复又坐下。 三老爷这是往正房寻徐氏做主去了,定要讨伐乔氏的不是。乔氏有再多不是,毕竟是嫂子,有些话小叔子能说的,小婶子却说不得。 三太太就细细问起沈珏的症状,听闻耳朵与手足都冻伤,道:“要说治冻疮,我这里还有个偏方,等三哥过几日病好了,就可以用用。” 沈瑞听了,忙道:“什么偏方?这冻疮听说不好去根儿,稍处理不好以后就年年犯……” “待会叫人给你送过来。是从我娘家那边带来的,本以为用不上。”三太太唏嘘道。 当娘的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可也没有这样的管教法。 乔氏看着一团和气,却是个狠心肠的。换了其他人,哪里舍得这样重罚一个孩子。 正院,上房。 三老爷挟怒而来,不等开口,就让徐氏立眉训了一顿:“心平!止怒!平素里让你学佛又修道,遇到事情还这样毛毛愣愣!没轻没重!你今年还是十几岁么?” 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倒是骂得三老爷熄了火。 他满腔怒气倒是散了,只剩下无奈,道:“大嫂,您就管束管束二嫂吧,真要任由她随心所欲,这回是磋磨珏哥,下回说不得就要去东院偷四哥了!” 徐氏只觉得头疼,皱眉道:“混说什么?她就算稀罕四哥,也是见四哥与珞哥幼时相似爱屋及乌的缘故,哪里就扯到偷孩子上去了?” 三老爷苦着脸道:“大嫂,不是我诋毁二嫂,只是她向来同一般人想的不一样……要不是露了行迹在外头,我也不敢与大嫂说这个。” 徐氏听了,神色严厉起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老爷迟疑了一下,叹气道:“原不想让大嫂跟着操心,才没有与大嫂说,前些日子二嫂使人找了马氏。” 马氏是四哥的乳母,也是沈家世仆,不过她祖母是三老太太当年的陪嫁。 徐氏当家,将家中倚老卖老的陪房长辈“恩放”出去不少,不过那些指了婚的丫头小子就同沈家下人混为一体,并未特别区分,要不然倒像是她这个儿媳妇容不下婆母使唤过的旧人。 “头一回拐弯抹角地打听四哥的状况,还赏了马氏五两银子。马氏胆子小,回去就跟四哥他娘说了……前几日又找借口叫了马氏,话里话外都是禅寺香火旺,哪个和尚批命灵验……”三老爷皱眉道。 “你既有了提防,可是打听清楚了她想要作甚?”徐氏忍了怒意道。 她这些日子精力不济,又是年节将至,一时看顾不到,没想到乔氏就要搅风搅雨。 要说昨日沈珏受罪还是乔氏心血来潮,算是意外,那将手脚伸进三房就是心怀叵测。 三老爷带了讥讽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妨亲寄养之类,那些和尚道士,多有靠这个糊弄女眷骗银子的。大嫂不用去查别的,只将门房叫来,问问二房这些日子哪些人出去就能看出端倪来。” 三老爷之猜测,令人心惊。 徐氏却不能凭三老爷空口白牙就给乔氏定罪,即便有马氏作证受了乔氏的赏银,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伯母疼爱侄儿,忍不住私下多打听两句,这并不是罪过。 不过要是勾结僧道之流,想要骗养四哥,那可就是过了。 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才有这一点血脉落地,视之若命根子。这要以“小儿难养”的名义,让三老爷、三太太将亲生骨肉送出来,也太过卑鄙下作。 “既有痕迹,那就查!只要她做了,总有蛛丝马迹在外头!”徐氏冷着脸道。 见徐氏气的狠了,三老爷倒是不安,忙道:“或许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嫂先别恼,要是我杞人忧天,岂不是劳烦大嫂白跟着生一场闷气!” 徐氏却是不想继续姑息,家族传承,子嗣最重。 四哥又不比沈瑞、沈珏已经十几岁,不过一岁大的奶娃娃,要是乔氏真要在四哥身边做手脚,那可是防不胜防。万一有了意外,说不得三老爷三太太也跟着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沈家向来门禁又严,想要查近期各房出府的下人,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随后就有门房拿了登记册子过来回话。 乔氏回京这些日子,只打发身边人出府一次,可随后珞哥的乳母却入府三次。 珞哥乳母是乔氏的陪房丫鬟,后来配了沈洲的长随,等珞哥落地后,又选做珞哥的乳母。 等珞哥不吃奶了,这乳母就留在珞哥身边当养娘。 一直到珞哥出事,乔氏迁怒到这养娘身上,才撵了她出去,连带着一家都没留在府中。 不过二老爷念旧情,让她们夫妻去城南二房旧宅看宅子。 乔氏身边旧人,被二老爷“恩放”了两回,换了个干净,这养娘一家倒是“漏网之鱼”。 “出入可带了东西?”徐氏问道。“来的时候空手,走的时候倒是都哟赏赐。”沈家这样的仕宦宅邸,能选作门房的下人,眼力记性都是顶顶好的:“有二太太身边的大姐送出来,倒是将赏赐都报备过,有一对花瓶,还有一个旧梳妆盒,听说是这养娘闺女要出阁,二太太赏的压箱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章 慈母之心(六 ) 这养娘出入沈宅的时间又时隔不远,门房倒是记得清楚。 二太太仓促回京,她又不管二房庶务,手中未必备有庄票,真要有花销处,就要拿现银。 不管是花瓶,还是梳妆匣,都有能放东西的地方。 为了沈珞之死,乔氏当年是恨上赵养娘,如今接二连三地叫进府,又赏赐东西,反常即妖。 徐氏也没心思去盘问二太太,直接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去南城二老爷的旧宅拿了养娘一家,仔细审问,看她这个月做了什么谋算主家的事!告诉她,要是敢嘴硬,就按照偷盗主家财物的罪名送官!” 沈家日子并不豪奢,可当年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各房长辈自然是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给他。 沈珞的屋子,是收拾的最精致的。 这养娘看顾服侍沈珞十几年,待小主人忠心,比对待亲生骨肉还精心,要不然乔氏也不会留她。不过财帛动人心,这赵养娘也不是清清白白。 徐氏睁一眼、闭一眼,不过是顾及沈珞对这养娘的看重,还有乔氏的脸面,才没有处置。 等沈珞没了,养娘被撵走,徐氏念她奶了珞哥一场,也不愿为了几个银钱秋后问罪。 不过要是养娘跟乔氏参合到一块,谋算三房四哥,那就要新帐旧账一起算。 这养娘是乔氏的陪嫁不假,身契并不在沈家,可她男人、儿女都是沈家下人,要生要死还真就是沈家当家人一句话的事。 三老爷看着鬓角斑白的徐氏,想着又让她为三房操心,不免内疚,可心里也踏实下来。 这大半个月时间,他们夫妻两个提心吊胆,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生…… 等到午后时分,沈珏终于醒了。 虽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的模样,可是他坐起身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要饭吃。 “真要饿死了,不拘什么,二哥先拿来吃的给我!”沈珏眼巴巴地看着沈瑞,小狗讨食般的眼神道。 “美得你!没有吃的,大夫让净肠胃呢!”沈瑞冷哼道。 沈珏立时满脸哀求道:“别啊,二哥,我现下能吃下十碗饭!” 沈瑞恼他昨晚不知反抗,恨恨道:“不知爱惜自己,让大家跟着操心受累,你还有脸要吃的?没吃的,饿了就忍着!” 沈珏哀嚎一声,又躺在炕上,可怜兮兮道:“可是真要饿死了,五脏庙跟打架似的……二哥你听听……” 他虽是才醒,可中间迷迷糊糊被灌了两碗退烧药。 之前没醒来还不觉得,一醒来除了肚子饿,还觉得小腹憋得慌。 他身子发软,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却是头重脚轻。 沈瑞看不过去,只好上前扶了他到屏风后“放水”。 沈珏提了裤子,揉着肚子道:“不给饭吃,给喝粥也成,这肚子都瘪了……” 为了怕他醒后饿,小厨房早就温着粥。 沈瑞不过是说几句狠话,哪里真就不给他吃的? 等春鹦服侍沈珏洗了手、净了面,春鹤也带了小婢,抬了炕桌进来。 粥是南瓜百合粥、还有一道素白粥,还有四色佐粥小菜。 沈珏显然是饿的狠了,闻到粥味就猛咽口水。 沈瑞见他还有食欲吃饭,放心了一半。 生病的人,最怕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嘴里能吃下东西,身体能吸入营养,这病好的也就快些。 看到粥菜,沈珏苍白的脸上,立时添了几分红润,眼神也亮了不少。 见只有一副碗筷,他就也不虚让沈瑞,直接端了粥碗,先吃了两口。 瞧那小脸上的香甜模样,倒像是几辈子没吃饭了似的。 “这两日吃洲粥就吃粥吧,等过两日了我可要点几个好菜解解馋!我要吃鸡腿、整只的,还要吃炸肉丸子……”沈珏满肚子馋虫,可眼前都是清粥小菜,委实不解馋,就只能念叨着,过过嘴瘾。 沈瑞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对一个烧了一晚上才醒来的病患来说,沈珏的食欲未免太好了些。 “不过就两顿没吃,就饿成这样?”沈瑞随口问道。 沈珏顺嘴回道:“哪里是两顿?从昨天早上算起来,四顿了!” 等他说完,察觉出不对来,忙心虚地看了看沈瑞。 沈瑞冷冷地看着他,沈珏撂下粥碗,强笑道:“昨早惦记着中午好吃的,没有食欲,就没吃。” 沈瑞也不理他,直接板着脸问旁边侍立的春鹦道:“三哥这些日子经常不吃饭?” 春鹦瞥了沈珏一眼,有些迟疑。 “难道不是你服侍的?”沈瑞口气不善:“要不我唤了旁人问?” 春鹦哆嗦了一下,小声道:“全不吃的时候倒是不多……不过饭量减半的时候不少……” “不多是几次?不少有多久了?”沈瑞追问道。 春鹦想了想,道:“有三、四回,有大半月了……” “他不懂事,你们还不懂事?他不正经吃饭,你们就这样看着!?”沈瑞怒道。 春鹦辩无可辩,立时低头跪了。 春鹤原站在外间,倒是个实在性子,并不肯躲出去,听到沈瑞在里屋发火,进来挨着春鹦跪了,小声道:“二哥,婢子们见三哥吃饭不香也着急,可是不知同谁说去……” 沈珏讪笑道:“这冬日天短,别人家都是两顿饭,只有咱们家从松江的旧习三顿,我整日里坐着读书不克化,多吃少吃点又有什么?二哥别怪她们两个,她们两个没少啰嗦,为了几口饭磨着我耳根子不得清净。” 这些日子,眼瞅着沈珏清减,沈瑞只当是他读书辛苦的缘故,没想到还有不吃饭这回事。 这两个婢子说的清楚,是没地方说去。 沈珏是二房嗣子,他的起居本当是乔氏这嗣母过问。有乔氏在,徐氏就不能插手。可乔氏冷心冷肺,除了昨晚的“教导”,这些日子对沈珏都是不闻不问。 沈瑞觉得胸口憋着火。 同样是沈家嗣子,要是他一顿少吃了,徐氏都会打发人来问;沈珏这里大半月饥一顿、饱一顿,可除了贴身侍婢,竟无人知晓。 偏上他又是能装的,每次同自己用饭时都不显。沈瑞自己要去上学,不能整日在家里,兄弟两个同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竟然这么久也不知此事, 只当沈珏是因想南边亲人精神不济,可没想到他这样糟蹋自己。 怪不得越来越瘦,气色越来越晦暗,跪了一个时辰,就能昏厥不起。 沈瑞看着沈珏,真是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珏也没了胃口,见春鹦、春鹤还跪着,忙道:“这么没眼色?还不撤了饭桌下去?” 春鹦、春鹤两人闻言,看了沈瑞一眼,起身抬了炕桌下去。 沈瑞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说什么了。 不管沈珏怎么思念松江的亲人,这宗法出继不是儿戏。沈珏既出继二房为嗣子,想要归宗也是妄想。就是宗房那边,为了在族人面前显示公正,也不会允沈珏归宗。 可是小二房这样的嗣父嗣母,也让人担心。 沈珏本以为沈瑞要训斥自己,早已准备一肚子认错的话,没想到他只是一味沉默,倒是让沈珏心里没底了。 “我之前估计是旅途劳乏败了胃口,才吃什么都不香,如今饿了这一回,算是尝到‘饥肠辘辘’是什么滋味儿,以后定是三餐按顿吃!”沈珏“嘿嘿”两声道。 沈瑞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从南昌府出来前,二叔纳妾室了么?” 沈珏闻言一愣,不知沈瑞没头没尾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摇头道:“倒是有人送婢子,不过二老爷在外方正,全部心思都放在政务上,都婉拒了……” 沈瑞道:“二叔走时带的通房呢?” 沈珏神色古怪地看了沈瑞一眼,直言道:“这些长辈内闱之事,二哥怎么打听起来?二老爷的通房到了南边,就服侍二太太来着……”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不过在那边,二老爷并未在正房安置,一直在书房,那边也有两个服侍起居的婢子……” 沈瑞听了,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觉得意外。 沈洲是正统的读书人,在他眼中妻是妻、妾是妾、婢是婢。或许他还觉得,妻子芳龄不在,不添新妾就是情深意重、君子操守。至于暖床婢子,则是压根没当成内眷。 “二叔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有没有可能再添庶子?”沈瑞轻声问道。 沈珏却如同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沈瑞看着沈珏,沈珏的脸上有痛苦、挣扎、期盼,最后都化作了绝望。 他耷拉脑袋道:“去岁南下,路过松江时,我也曾问过太爷……市井新闻,五旬六旬老翁娶妾生子的也是常见,何况二老爷更年轻些,身子骨也不似大伯、三叔这样孱弱……太爷告诫我,勿要生了这个念头。二房人丁单薄,有生养的只有二老爷一个,后宅妻妾齐备,要是儿女缘厚,也不会就得了一双儿女;即便以后二老爷再纳新妾,侥幸生了庶子,既有我在,也轮不到庶子承房,否则过继就成了笑话。” 沈瑞因为现下身份是嗣子,对于民间各种承嗣纠纷也听到过些。 嗣子归宗的少,最主要的是宗法不是儿戏,各房头财产权不容混淆。 嗣子既是为了承继血脉来的,这过嗣之家有了亲生骨肉,想要让亲生骨肉继承家业,也是人之常情。可对于先前得了嗣子之名人来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则极为不公平。为了保障嗣子权益,律法上早明确规定,后生子不能取代嗣子身份,家产依旧按照诸子均分的原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一章 改过迁善(一) 等到晚饭时分,沈珏用了药,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妈妈与毛妈妈都回来复命,沈瑞就先回了九如居。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生病可是大事,沈瑞虽照顾沈珏,可也不想将自己累病了。 他之前不让徐氏、三老爷等人在沈珏那里久待,也是担心他们传染上。 沈家的状况不禁想,一想确实令人揪心。 这家里老弱妇孺占全了,青壮一个都没有。不遇事还好,真遇到事情,感觉处处都要人担心。 沈瑞洗漱一番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徐氏脸上除了疲惫,还有难忍的怒气。 沈瑞见了,不免担心,忙道:“母亲千万别气得狠了,要不就是孩儿的不孝……追根溯源,本是我不该张罗这次宴请,还拉了三弟出来陪客……” 徐氏摇头道:“瑞哥莫要钻牛角尖,不干你的事。既是允你家中待友,就是没妨碍的……” 世人虽讲究孝道,重丧服,对于孝期规矩也苛严,可那主要是指直系子女孙辈服孝,要求不走亲戚、不访友、不宴饮、不拜年,至于学生不得下场应试,出仕者“丁忧”那更是礼法明确规定。 至于旁系与姻亲,则只是素服一项就是了。甚至不少人等到出殡后连素服也就去了,也无人真去挑剔。否则要是出身大族,亲戚多的,岂不是要一直服孝? 乔老太太虽是乔氏之母,却不是沈珏的祖母。 对于沈瑞来说,乔氏更是无服姻亲,除了去乔家祭拜时穿“浮孝”,出了乔家就可以去了。 乔氏拿嬉戏之事发作沈珏,不过是借题发挥。 至于沈珏昨日酗酒之事,母子两人心中默契,都闭口不提。那个要是摆在台面来,到底是沈珏的错处。沈珏身上没重孝,乔氏身上确是重孝。 “珏哥可好些了?又发热了没有?”徐氏还是担心沈珏那边。 “未正(下午两点)时醒的,醒来就嚷着饿,吃了两碗粥,方才灌了一碗药,又躺下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去了,孩儿想着母亲会惦记,就过来禀告母亲。”沈瑞道。 至于担心沈珏晚上再发热的话,沈瑞提也没提。徐氏不是大夫,跟她仔细说这个,除了让她担心,也徒劳无益。 徐氏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 “想吃东西就好。珏哥是个好孩子,这次……真是……真是没法说了……”徐氏叹气道。 沈瑞心中十分疑惑,既是三老爷上午怒气冲冲地过来寻徐氏做主,怎么就没有后情了? 发作秋香那是昨晚的事,乔氏那里难道就说不得、骂不得? 长嫂如母,徐氏是长嫂,又是小宗宗妇,管教弟媳天经地义,徐氏怎么却连提东路不爱提起乔氏的模样? 要说徐氏无动于衷,这眉眼间散不开的郁气又怎么说? “中午担心珏哥来着,用的不多,晚饭可要在母亲这里好好吃一顿。”沈瑞故作轻松道。 徐氏听了这话,却是露出不赞成来,皱眉道:“你如今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好好吃饭怎么行?是不是肚子饿了?何必要等到晚饭,先要了小食垫垫饥!” “又不是吃饭的点儿。要不母亲随我一起用?”沈瑞道。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神色柔和,吩咐红云传话下去。 少一时,厨房就送来两碗菜肉小馄饨,汤是素汤,只在上面点了几滴香油。 沈瑞原本不饿,看了这馄饨,倒是觉得口齿生津。 他亲奉了一碗与徐氏,见徐氏拿起调羹,才开始吃自己那碗。 一碗馄饨,不过十来个,沈瑞连汤带水都吃了个干净。 徐氏见他吃的香甜,本想要吩咐人再上一碗,又怕他现下吃了,晚饭饭点就吃不下。 等撤了汤碗,母子两个清水漱了口。 这时,就见红云进来禀道:“太太,管家来回话,在外头求见。”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稍作迟疑,随后还是点头道:“叫他进来。”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当家人,有些事该知道也当知道。 红云应声出去,随后带进来沈家大管家。 仆随主形,这位大管家是沈沧幼时书童,后来是长随,最后成了大管家。同二管家的圆滑随和不同,大管家看着比较严厉,即便身为下仆可也自有气度。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却是六部正堂,在京城的文官中能排的上名号的,大管家这沈宅大管家常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出入官衙宅邸,周身并不见卑微。 沈家上下,除了沈沧夫妇之外,其他人对这大管家也多礼敬。 他是上午奉命带了几个人前往南城,如今不过过去三个时辰,就回来复命,精干利索可见一斑。 大管家给徐氏与沈瑞见了礼,见沈瑞坐得稳,徐氏也没有打发人下去的意思,就开始回话。 “赵氏已经招了,二太太两次共给她银子四百二十两,四两重的金手镯一对。二太太吩咐她打听京城内外批命灵验寺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还让赵氏寻一包让小儿一时病弱的药……” “赵氏打听了一圈,听到有两家寺庙都有大和尚对外批命,赵氏就叫她男人韩福生两下都送了银钱,城里柏林寺送了二百两,城下坊那家送了八十两,都对好了说辞……二太太让寻的药她没地方寻去,也怕担干系,就包了一包豆粉给二太太……” 徐氏越听脸色越黑,沈瑞也听出不对劲来。 沈家小一辈四人,只有四哥称得上是“小儿”。 乔氏这是要做什么? 寻常人家一家的花费不过十来两银子,这四百二十两银子,加上四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 乔氏这是下什么棋?怎么是瞄准四哥的意思? 沈瑞一时还没想清楚,大管家已经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道:“这是赵氏与韩福生画了押的供诉,老奴随后去了两处寺庙走了一遭,这两处确实有赵氏供出的两个和尚。老奴安排人去试探了一遍,这确实是两个贪财妄言的和尚,手上不干不净,不过柏林寺里有昌国太夫人供奉的香火,这家住持是国舅府的座上宾,倒是不好轻动。” 红云从大管家手中接了供纸,奉给徐氏。 “还真是才女呢!”徐氏看了一遍,冷笑道。 沈瑞已经将前后窜起来,明白过来乔氏的安排。 先要安排人偷偷下药使得四哥病弱,然后再引三老爷、三太太去寺院批命,这批命的结果自然就是乔氏想要的结果。 难道她就不知道三老爷有心疾,受不得悲喜惊恐?四哥落地体重不足,比照平常婴儿瘦弱,这精心照看一年多,才刚有了点能看的模样,真要被折腾一回,还有了好去? 想到此处,沈瑞也带了怒气。 徐氏瞥了沈瑞一眼,将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他:“二哥好好瞧瞧!” 沈瑞接过看了,就见上面几句像偈语又像诗词的批语,看着倒是对仗工整,朗朗上口。 根据赵氏招认,这批语是乔氏亲自拟的,让赵氏背下来。 不过一琢磨意思,沈瑞不由嗤笑一声。 乔氏到底是内宅妇人,只当这样安排一番,为了四哥平安能养成,就能让三老爷、三太太心甘情愿地求了她抚养四哥,却将徐氏、沈沧都当成蠢蛋了。 这样的手段,沈瑞看着都毛糙,更不要说徐氏与沈沧。 这批语上的话,说的也够阴森森,说“父刑克直亲”、“椿堂无以托庇”,这是给三老爷扣个刑克亲人的帽子?再咒三太太早死? 大管家本垂手在下,听到沈瑞嗤笑,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眼见沈瑞神情与徐氏一般无二,除了面貌不相似,就仿若真是亲生母子似的,大管家生出几分怪异感。 不过转念一想,大管家就想到孙氏身上去。 当年孙氏十来岁进沈家,三老太太托病不亲近,都是徐氏一手教养出来。 沈瑞九岁丧母,真要论起来,这教养不是正与徐氏一脉相传?这两人倒是天生该当母子的缘分。 想着当年处处周全的孙氏,再想想稀里糊涂的二太太,大管家也只能为二老爷叹气,娶了一个贤妻,阖家安康;要是一个不贤的,阖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三老爷的身体,连老爷、太太都顾忌,一点闲气不肯让三老爷受,二太太就直接奔着三老爷、三太太的命根子去了。 这岂是是“夺子”,还是要命啊。 “即日起二太太‘养病’,西院许进不许出!赵氏一家先叫人看着,等得了二老爷回信再做处置!”徐氏沉思了一会儿,皱眉道。 大管家应声去了。 徐氏这才拍着桌子咒骂道:“本怜她丧子可怜,多有容让,倒是让她大了胆子,敢行这等恶事!” 沈瑞见她只是将乔氏软禁,并不直接处罚乔氏,就晓得此事不仅没完,而且对乔氏的处置不会轻了,否则徐氏也不会如此郑重,还要听二老爷的意见。 “此事是三叔发现的?”想着三老爷上午过来找徐氏,后来又没了动静,沈瑞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四哥是你三叔、三婶的命根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不对,自是都落在他们两口子眼中……也是糊涂,先前怕我生气,还瞒了这些日子……想想都叫人后怕,要是赵氏胆子大些,真递了什么药进来,岂不是置四哥与险境?” 沈瑞皱眉道:“因四哥的生辰,怕是二太太有了执念……就算这次被揭破,心里念头怕是断不了……二叔性子宽和,要是知晓此事,念起夫妻情分,说不得会帮二太太求情,到时母亲又要为难。说不得三叔也会与二叔反目……” 要是不惩戒乔氏,三老爷、三太太心里会不高兴;要是惩戒乔氏,二老爷说不定就不乐意。徐氏这个当家嫂子,可是两下为难。 徐氏摇头道:“瑞哥不了解二老爷,他与乔氏过了这些年,早已忍无可忍,一直强撑着未尝不是做给我与你父亲看的缘故……如今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手足兄弟,正好给他一个理由做个决断,他不会错过……乔氏这回,再无人纵着她了……”说到最后,亦是带了唏嘘。 当初随二老爷南下的幕僚随从,都是沈沧与徐氏安排的。徐氏想要知道二老爷那边的消息,并不为难。 这两口子出京没几日就闹了起来,并不让徐氏觉得意外。 乔氏本就不是主妇模样,这些日子过的太太平平,也是因搬回老宅,上面有兄嫂照顾的缘故。 若是她还是青年貌美,这般柔弱娇嗔自然是婉约之美;如今已经不惑之年,半老徐娘,再做女儿态就是个笑话。 不管二老爷当年对乔氏有几许深情,磨了将三十年消磨的差不多了。 同为女子,虽觉得乔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徐氏本没想与之计较。即便乔氏抛下二老爷回京,连为人之妻的责任也丢了,徐氏也是想着让她好生在家养着,只看在她进沈家三十年、生养了沈珞一场的情分上。 没想到,乔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要人命。 徐氏的那点怜悯心软,顿时烟消云散。她看的清楚,乔氏已经成为沈家隐患,要是再不处置,谁晓得她心血来潮再生出什么是非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二章 改过迁善(二) 虽说对于乔氏的算计,徐氏知晓了前因后果,不过并没有急着告诉三老爷。连她这个伯娘听着,都替四哥捏了一把汗,要是让三老爷、三太太知晓,心中定是要恨死乔氏。 单单一个乔氏不怕,就怕他们夫妻两个连带着将沈洲也埋怨上。 沈家拢共就这几个人,要是手足之间就此生嫌隙,最为难的还是大老爷。 大老爷亲自教养大三老爷,对于这个异母兄弟看着比同胞所出的二老爷还亲近,可是这并不代表大老爷能真的能狠下心来不理二老爷。要是那样的话,早在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去世后,大老爷就将二老爷一家扫地出门了。 等大老爷落衙回来,听徐氏说了此事,十分难过。 他闭着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这个当哥哥的即看出乔家不妥,乔氏也不是贤良人,就应拦一拦,求老爷莫要认下这门亲事!老二那时是混帐不假,可要是有人拉一把,也不会到现下这个下场!” 徐氏对于这个说法,不以为然。 二老爷当年十六岁中举,少年才子,风流得意,被亲戚朋友奉承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脑门上。就算对于年长五岁的长兄,敬畏之余,也在课业上隐有自得。 心高至此,他才看不上商贾出身的孙氏,与祭酒家的姨表妹有私。 就算后来他去孙太爷跟前“负荆请罪”,也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而是为了给三太爷交代罢了。 就算大老爷当年真出面,求三太爷不认下沈乔两家主母私自定下的婚约,在年少的二老爷心中也落不下好,说不得还当兄长是嫉妒他,不让他得一门好妻室做助力。 三太爷痛快地认下沈乔两家的婚约,不是顾及亲戚情分,也不是顾及次子心意,而是对于二老爷彻底失望。 没两年乔姨父就出了错处,丢了祭酒之职,外放出京,这其中就有三太爷的手笔。 此事连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都不知道,三太爷却没有瞒着长子长媳。 “乔家人道貌岸然、人品卑劣,区区四品就如此昏聩狂妄,若居高位,定有顷族之祸!”这是三太爷的原话。 虽说三太爷搞掉乔姨父,到底有撒气之嫌,不过身为长子、长媳的大老爷与徐氏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当。 乔老太太仗着姊妹之情,算计沈家,使得沈家阖家不宁,要是不给乔家教训,岂不是便宜了乔家? 如今乔姨父品级还在三太爷之下,他们已经大喇喇插手沈家家事,使得沈家背负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之嫌,要是让乔姨父侥幸高升就要视沈家为附庸了。 国子监祭酒,品级不高,却是极清贵的职位,资历满了定要高升的。 官场之上虽讲究亲戚之间守望相助,可乔家人品格低下,并不是能互相依靠的盟友。 至于三太爷去世后,乔姨父一直到死,也没回了京,那就是徐氏与沈沧的后手。 徐家当年有几门贵亲,都在高位上,压着一个外官回调京城并不是难事。 “要是老二这回还没决断,就让二房搬出去!”沈沧有气无力地说道。 沈洲也是将五十的人,难道谁还能看顾他一辈子?沈沧身为胞兄,为兄弟操了大半辈子的心,并不觉得是什么光彩事。只是他身为长兄,有长兄的责任,却没有将这责任传给嗣子的道理。 徐氏虽觉得二老爷对乔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却也晓得万事皆有可能。要是二老爷一心软,求兄嫂饶了乔氏一回也并不算稀奇事。 “这样的话,三叔三婶那边怕是心中不安!”徐氏迟疑道。 沈沧摆摆手,道:“若是那样,就将东宅单独隔出来,让老三他们单过去……你我也有了春秋,提前看他们立起来,有不到之处也能扶持,总比他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立不起来以后还要依靠侄儿侄媳儿要好……”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冷淡,徐氏不由意外地看着丈夫一眼。丈夫原来的意思,可是要尊父命照顾三老爷一辈子的,如今却是有放手之意。 沈沧苦笑道:“夫人是个明白人,不用我说也能瞧出来,有了四哥,老三与田氏早有了旁的打算……” 徐氏不由失笑道:“老爷真是的,这是醋了不成?眼下是三叔三婶,以后瑞哥成亲,有了孩子,定也是往下亲的。谁家不是如此呢,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 沈沧摇头道:“人心欲念无止境。老三虽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可敬可悯,可他今日为了四哥想要争功名,明日说不得就要想争产业……为了以后伤情分,还是早做分明的好……” 沈家日子虽富足,花用的却多是孙太爷留下产业的出息,真正从三太爷名下传下的产业并不多。当初又分了三成给二老爷,剩下的除了祭产之外,其他的产业都是有数的。 孙家那些产业,挂在徐氏名下,夫妻两个打算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即便对三老爷这弟弟亲近,大老爷也没打算分割那一部分产业。 沈家本是对不起孙太爷,那些出息养活了沈家三十多年,沈家已经占了大便宜,如今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传到沈瑞手上,夫妻两个也是不想再生枝节。 徐氏沉默了半响,道:“三叔是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不是那等没廉耻之人。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呢?” 沈沧道:“防微杜渐吧……他们两口子也是三十多岁的人,我们虽是好心,乐意为他们操心,也要他们领情才好。左右毗邻而居,即便分了家,与现下也没多大区别。” 方才沈沧只是说可能,现下却是有了定夺。 徐氏心中叹了一口气,晓得乔氏谋算四哥的事败,丈夫不仅恼乔氏,也生了三老爷的气。 三老爷既发现征兆,要是早告知兄嫂,也不会任由乔氏一步步谋算到后头。 三老爷压下此事不说,说到底不过是怕大哥大嫂偏着二房,不会为三房做主;也是想要彻底除去乔氏的威胁,绝了后患。 一直等到乔氏一步步安排到最后,人证物证齐全了,又挑了沈珏受罚昏厥的日子将此事揭开,使得乔氏“罪上加罪”,大老爷与徐氏不处置都不成了。 这是另外一种胁迫。 大老爷与徐氏都是聪明人,哪里看不透三老爷的打算? 徐氏是因丈夫的缘故,不愿与三老爷计较,大老爷却是为三老爷的手段觉得心冷。 三老爷虽不是他同胞所出,可他教养大,又看顾这么多年,耗费了多少心血。即便是对亲生儿子,也就如此了。又因三老爷身体病弱的缘故,大老爷与徐氏百般关照,就是沈珞当初在世时,也排在三老爷后头。 三老爷此举,固然是“爱子心切”,可却半点没有顾及沈洲这个二哥,也全无信任长兄长嫂之心。 徐氏虽也恼三老爷算计家人,可也不愿丈夫伤心,劝慰道:“不过是一点私心罢了,人活世上,谁能没有私心呢?就是我眼中,老爷与瑞哥也是排在旁人头里。三叔虽看重四哥,却也不是就此不敬你我这长兄长嫂……念在他关心则乱的份上,老爷就别与之计较……” 大老爷叹气道:“等老二的回信到了再说其他吧……就算要将老三分出去,也不用着急,总要一步一步来。田氏那里,夫人费心教导些……”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心里都不好过。 沈珞之殇,对于这个家影响太大了。 沈珞在时,因三房只有这一根苗,即便兄弟妯娌之间有些摩擦,可因珞哥的缘故,也终能抱着一团。 沈珞殇了,小长房、小二房过了嗣子,小三房有了亲生子,沈家虽还一起住着,却已经泾渭分明,成了三个小家…… 东院,正房。 婢子端了半盆热水进来,三老爷坐在炕边泡脚,手边放着一卷今科新进士的策论集注。 重新捡起四书五经来,三老爷心中带了忐忑,这算不算是“无欲则刚,有欲则慌”? 会试的录取比例虽比乡试高的多,可下场应试的士子也都有过人之处,想要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三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本来是常去南城书院会文,请岳父田老太爷与大舅子多加提点,不过等到沈瑞顺顺当当、一口气过了童试,就连跟着沈瑞一起预备考试的何泰之也直接过了府试,三老爷心里就有了别的打算。 他发现侄子总结的备考法子虽密集,却很管用。 如今手不离卷,随时默几篇好的范文,已经成了三老爷的习惯。 三太太在西间,看着四哥睡下,才回到东屋来。 眼见丈夫嘴角上翘,面带欢喜的模样,三太太好奇道:“老爷想什么呢?”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晚饭前乔氏被大嫂禁足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回她可是脱不得干系了!仗着生了珞哥在家里作威作福了十几年,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三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心慌,有些不赞成丈夫的言语刻薄,皱眉:“老爷,到底那边为长者……” 三老爷嗤笑道:“她也要有个长者的模样,才能得人尊重!但凡她有大嫂半分厚道仁爱,我也会做个服从敬上的小叔!就算有再深的福泽,都让她自己折腾光了……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高门之女,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仗着几分颜色扭捏作怪,又有二哥一味护着她,如今看她还能倚仗什么?” 三太太虽也暗恨乔氏对四哥的窥视与算计,可到底是女人家,不如三老爷干脆,带了几分不安道:“大伯与大嫂会如何处置?” 三老爷得意道:“扫地出门呗!大嫂最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珏哥昨天遭罪还能说是无心之过,惦记四哥就是有心为恶了……大嫂怎么能容她继续在家里?不过大嫂行事向来周全,多半会先去信给二哥说一声,等二哥回信了,再名正言顺地发落。至于是送到城外庄子还是城里其他别院去,就不好说了……” 三太太心性温顺良善,要不然徐氏也不会挑了她做妯娌。 听丈夫提及乔氏将来的下场,三太太越发不安。 乔氏这个嫂子行事虽不厚道,这十几年来也没少给她气受,可是一个女人,儿子没了,丈夫离心,婆家不相容也未免太惨了些。 偏生乔家那边乔老太太已故,乔氏与几个娘家嫂子都不亲近,竟无一人可依靠。 三太太即便晓得乔氏是自作自受,可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想要劝丈夫几句。可四哥如今不只是丈夫的逆鳞,还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将乔氏留在家里,她还真的不放心,她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三章 改恶迁善(三) 沈瑞在正院用了晚饭后,去松柏院打了一个转,就回了九如居。 松柏院里除了沈珏卧房,就只有一张榻,冬日里实不是能安置人的地方。 昨晚那边旁人是轮班,沈瑞却没地方安置,加上始终不放心沈珏,只在榻上歪了一歪。今日白天又熬了一日,已经是满身疲惫。 松柏院这里,毛妈妈与周妈妈商议后,就由周妈妈带春鹤先看顾前半夜,毛妈妈带春鹦值后半夜,几个小婢也分作两班打下手。 入更前沈珏睡得还老实,什么事都没有;得到了二更天,就开始烧了起来。 白酒都是现成的,周妈妈同春鹤两个就投了毛巾,给沈珏擦拭。 结果高热倒是降下去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到了三更天,毛妈妈与春鹦来做交接,周妈妈与春鹤就下去休息。 看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周妈妈上了年岁,要不是有人轮班,也熬不住。 结果,才交接没一会儿,沈珏就又热起来。 这下就是擦酒也没降下去,烧的沈珏浑身通红,开始满嘴说胡话。 “太爷……太爷,小马呢……” “爹,今晚吃冰糖肘子……” “阿娘,花瓶栋哥打碎的……阿娘,腿疼……” 说着说着,沈珏就带了哭腔:“呜呜,我要回家……太爷我要回家……”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他的手脚也是不安分,一次次地踹被子。 春鹦见他不退烧,本想要与毛妈妈商量,是不是去禀徐氏,好连夜请大夫过来,听了沈珏这满嘴胡话,吓了一跳。 她飞快地看了毛妈妈一眼,就见毛妈妈满脸怜惜地看着沈珏,倒是并无惊讶不快的神情。 “妈妈,三哥还不退烧,是不是去请二哥来?”春鹦道。 沈瑞走之前就交代过他们,要是沈珏有什么不对劲,可去九如院叫人,不用在意早晚。只是沈瑞看着像大人,可真要半夜去接大夫什么的,还要徐氏发话,所以春鹦刚才先想到的是徐氏。 可听着沈珏的胡话,一声声念的都是本生亲人,春鹦怕徐氏过来听了不快,觉得还是先请沈瑞妥当。 毛妈妈迟疑一下,点头道:“是了,还是请二哥过来吧……我这就过去……” 沈瑞因昨晚没休息好,今晚早早就睡了。 毛妈妈过来相请时,沈瑞虽歇下,可也睡得不踏实。 他睡前已经吩咐柳芽与春燕两个,要是松柏院来人就叫醒自己。听到外头有动静,无需人叫,沈瑞就披了衣裳起身。 听见了毛妈妈,听了原委,他立时随毛妈妈出来。 “三哥高热不退,擦烧酒也不管用。”毛妈妈满脸担忧,却不是作伪。 沈珏是小二房嗣子,要是这样烧下去,谁晓得后果会如何? 这小孩子高热烧成傻子的,也不是一例两例。 沈瑞听了,心情也颇为沉重。要说发热是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可以烧死感冒病毒,可持续高热的后果却是谁也保证不了的。 到了松柏院卧房,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皱眉道:“怎么这么热?” 毛妈妈道:“因三哥病着,周妈妈就叫人晚上多加两个炭盆。” 眼下虽没有温度计,可只同平素的室温相比,这屋子温度也高了五、六度不止。 沈瑞皱眉道:“内室不宜燥热,快拿了去!” 毛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去了。 春鹦坐在炕边,正用毛巾擦拭沈珏的腋窝。见沈瑞来了,她连忙起身。 沈珏满脸通红,已经烧得变成了一只大虾,口中含含糊糊的,还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太爷”、“阿娘”,一会儿是“蜂蜜糕”、“窝丝糖”。 沈瑞伸手过去,想要拭一下沈珏额头温度,却是被他伸手抓住。 他的手滚烫,却是有气无力。 沈瑞没有挣开,病人最需要亲人安慰,只当体恤了。 沈瑞转过身来,问春鹦道:“哪里有冰?能马上取用的?” “水房的水缸里上面有浮冰在。”春鹦想了想道。 “取了来,再拿几块毛巾。”沈瑞道。 春鹦应声下去,这边沈珏却拉着沈瑞的手往嘴边送,一下子咬住。 他烧的狠了,力气实在不足,要不这一下怕是就要咬破皮。 沈瑞却不疼,可这口水嗒嗒的黏糊感觉也让人难受,刚要抽出手来,沈珏已经松口手,推倒一边,嘴里嘟囔道:“不要水晶膀蹄,要烧鸭!” 沈瑞嘴角抽了抽,起身取了毛巾,将手狠擦了擦。 春鹦带了冰块回来,毛妈妈也移完炭盆回来,沈瑞就叫两人将沈珏的被子去了,将手脚都露了出来。 毛巾抱了冰块,手脚额头,这五处每处都覆盖到了。 就这样用冰降温,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沈珏的体温才降下来。 这期间,沈瑞还叫人扶起沈珏,灌了他喝下一碗温水。 周妈妈与春鹤等人已经听到动静起身了,沈瑞就吩咐她们去准备热水。 等沈珏撤了冰块,体温又升上来,那边热水早已准备好了。 沈瑞就叫人抬了浴桶,兑了温水,将沈珏扶了进去。 泡了两刻钟,沈珏被抬出来时,额头都是细汗,体温却是不再升了。 被褥因之前出汗的缘故,都潮乎乎的,春鹦取了替换的,收拾得干干爽爽。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天。 沈珏迷迷糊糊的,被沈瑞吩咐着又灌了一碗温水,才得以躺下。 这回他没有再高热,倒是“呼呼”地睡得香甜。 众人皆不敢睡,守着他到了天亮。 上房徐氏一起来,就得了消息,晓得沈珏昨晚发热,沈瑞过去守着。她哪里能放心,急匆匆地来到松柏院。 亲眼见过沈珏后,徐氏依旧不放心,吩咐人去请大夫来。 大夫过来诊脉,又看了看沈珏脸色,只说无碍。 徐氏这才放心,开口赏了周妈妈等人,随后叫沈瑞一起回上房。 沈沧虽没有亲自过去,可神色之间带了沉重。 沈瑞见状,便道:“老爷放心吧,珏哥正年少火力壮的时候,好生歇两日就没事了……大夫也是这般说……” 沈沧神色稍缓,看着沈瑞点头道:“如此便好。你虽看顾弟弟,也当好生爱惜自己,莫让你母亲担心……” 沈瑞应了,徐氏叫人摆饭,一家三口做了。 看着徐氏时而望向沈瑞,将他爱吃的两个小菜都挪了过去,尽显慈爱,沈沧心下微动,因三老爷算计引起的难过,倒是减了几分。 用完早饭,沈沧去衙门,沈瑞则回九如居换了衣裳,去了府学。 等沈瑞从府学回来,沈珏已经醒来,满嘴都是各种吃食,可他眼下却只能喝粥。 等沈珏彻底痊愈,饮食上解禁,已经过了腊八。 年节将近,徐氏精神不济,就叫三太太过来,请她帮忙管家与教导玉姐。 三太太之前虽有过帮忙管家的时候,不过这样全盘接手,却是头一回,少不得手忙脚乱。 不过徐氏上了年岁,玉姐又在后头看着,三太太也只能咬牙硬挺着。 三老爷见妻子忙的不着脚,感叹道:“二哥定的媳妇年岁太小了,要是年长几岁早点进门就好了……旁人家大嫂这个年岁,都吃上孙媳妇茶,哪里还用为管家之事受累……” 三太太则唏嘘道:“这几年家里事多,大哥大嫂都见老了……若是大哥没出事,颍姐儿早就嫁进来接手了……” 夫妻倒是并无抱怨处,只是三太太虽出阁前学过管家事,只是享了十几年清闲,早忘得差不多,加上沈家如今是尚书府,这里里外外的事也够她为难。 徐氏也不是全然不管,每日里将三太太与玉姐请过去,时时指点。 三太太羞愧不已,倒是越发用心学习处理家务。 有成例在,加上三太太与玉姐婶侄两个齐心合力,在经过最初的纷乱后,倒是也管理得有模有样,沈家上下平平和和过了一个新年。至于西院“养病”的乔氏,则因未病愈的缘故,始终没有露面。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 弘治皇帝发现太子年长了一岁,沉稳了不少,每日给皇后请安时不再别扭,提起张家人时也平和许多,颇为欣慰。不过皇帝心中也担心,生怕有人背着自己教导太子什么不好的,就叫了大太监仔细盘问太子身边事。 得到的结果,就是太子近日不再那么厌烦上课,不仅能从头到尾听完当值老师的授课,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开始跟着做了。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太子虽聪敏,却不爱读书。早年弘治皇帝并不乐意拘束儿子,这两年眼见他大了,开始沉迷武事、依旧不爱读书,才开始有些急了。 对于太子出宫结交新交沈瑞等人,弘治皇帝之所以没有反对,就是存了一点小念头,想着“近朱者赤”,希望太子与年纪相仿的士子亲近后,不再那么排斥读书。 如今心想事成,弘治皇帝心里除了高兴也莫名酸楚。身为人父,他希望儿子能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长大;可身为帝王,却需要为国家教导出一个合格的太子。 不管怎样,对于几位太子师,弘治皇帝还是很满意的,便借着上元节,给几位给太子授业的老师都送了赏赐。 杨廷和身为左春坊大学士,就是几位老师之一。 他拿了赏赐,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免澎湃。东宫即便人多眼杂,可杨廷和作为太子的老师之一,想要单独寻太子说话,也并非难事。没人知道,太子的蜕变,是因他幕后指点,他也无意去跟谁表功。不可否认的,在与太子两人有了师生两个的小秘密后,彼此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四章 改恶迁善(四) “国朝开国以外第一位嫡长皇子,仁宣两位皇爷不能及也”。 午夜的皇城,一片寂静。 寿哥躺在床上却是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嘴里念着那一句。这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荣耀,自己半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得天下人认可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是“元子”身份,既嫡且长,这个嫡显然是放在长后面的。 否则自己要是庶长子身份,父皇在那么宠爱发妻的情况的下,怎么会早立太子? 要是自己不是嫡子,那二皇子这个嫡子就是名正言顺地太子人选,自己即便年长,也要退避三舍,这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皇室嫡长子继承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腊月里一次听讲,杨廷和寻了机会,与他私下说了几句话。 寿哥想着杨廷和会劝诫自己,毕竟对于自己不爱读书几位老师都比较头疼。对于自己与皇后之间的微妙关系,几位老师也都看在眼中。可是自己自己心情混乱,实静不下心来读书,只能接着玩耍发泄自己苦闷。 父皇虽宠爱他,可有些话却是连父子之间也不能问的。 关于宫中流言,几位老师出入皇城,又哪里能不得耳闻?李东阳话里话外,都是用孝道提点他,可是寿哥一句都听不进去。 杨廷和并未有就宫中谣言多说什么,却赞了寿哥的身份一句。 在过几日的作业上,杨廷和让寿哥读《史记?孔子世家》。 世人推崇礼教,尊孔丘为圣人,寿哥看了这圣人的来历却只觉得可笑。 不过一古稀老地主在野外强了村姑所生下的私生子,长大后却同旁人说起了礼。真要论起来,他这个人从出身的根子上就不守礼。 天下的读书人尊奉孔丘为师,能学出什么来? 等到下一次赶到杨廷和的课时,寿哥就说起这个问题来。不过他腹诽归腹诽,说出口的话还是带了分寸。大明朝是文官治国,寿哥即便心中不喜孔丘,也不会直白地说嘴里说出轻鄙圣人贤师的话。 这宫廷里没有秘密,这是他六岁时就晓得的。 杨廷和却似没有听出寿哥口气中对圣人的不敬,反而由孔圣人出身的另外一种梦兆传说起。 古人帝王圣人的身世,有梦兆的不少。 有的是为了抬高身份,有的则是能看出在上古时代,先民只知母不知父的风气。即便是史书上,也是只知母,对于父亲的身份多是神话。 旁边陪侍的内官听了,都觉得云山雾罩,这杨大学士还真是饱学之士。即便其中有知书的,在御前有了报备,会留心一些太子与先生的对话,也并不觉得杨廷和这话有什么不对头。 只有寿哥,正为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后子敏感,加上感觉杨廷和望向自己的目光大有深意,就爱多思多想,想到最后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终于不再纠结流言是真是假,也不再去想这流言到底旁人放出来离间他与皇后,还是皇后当年生下二皇子后有了旁的念头才放出来……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驻地,沈宅。 坐在灯下,看着兄长的手书,沈洲面无表情,呆呆地坐了半响。 之前京中来信,多走驿站随着朝廷公文一起下来;这次沈沧要说的是乔氏之过,是沈家阴私,沈沧就打发二管家带了信南下。 冬日北运河水路不通,管家腊月初出发,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抵达南昌府。 这是沈洲在京外过的第二个新年,同去年新年相比,今年的新年有些冷清。不过沈玲之妻何氏虽是新妇,处理家务倒是井井有条,即便沈家只有叔侄四人在,年节也过得有模有样。同僚上司女眷之间的走礼,沈玲夫妻两个也处理的妥妥当当。同去年沈家女主人闭门不出相比,今年已经强出太多。 沈洲虽年近五十,可是他出身好,品级又不算低,如今内眷回京休养,身边连有名分的妾室都没有,就有不少人做媒,想要给他说一房妾室服侍起居,都往沈洲婉拒了。 如今这侄媳妇管家的局面,沈洲颇为满意。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族侄关系毕竟还远了些,侄媳妇管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过也就这两年的功夫,等沈珏成亲,嗣媳进门,家里自有人接掌中馈。 至于发妻乔氏,沈洲已经早就不指望,只盼着她如愿回京后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功夫。 听说京城来人时,沈洲就想到乔氏身上;待看了这一封信,他也不知自己是踏实了还是越发茫然。 乔氏到底在想什么? 她念念不忘四哥,将四哥当成是珞哥转世,想起来就哭上一场;借着回京奔丧,好好留在家中不好么?也能得见四哥,解思子之苦。 说到底,乔氏不过是贪心不足,能见四哥还不知足,非要完完整整地将四哥抢到身边来。 沈洲抚着额,自嘲一笑。 自己还真是卑劣啊,给乔氏冠上“贪心不足”的帽子,就能将三十年前的过错推给乔氏? 如今兄长的家书上虽是问他如何处置乔氏,可是他晓得兄嫂的脾气,乔氏不顾三老爷与四哥的身体,这般算计家人,兄嫂已经容不下。 还有对沈珏的磋磨,说不得已经为沈家传承埋下隐患。要知道当年太爷体弱,就是在幼年时挨了冻,伤了肾。 沈洲取了纸笔,飞龙走蛇地给长兄回了一封信。信中有对乔氏的失望,有对三老爷夫妇的内疚,有对沈珏这嗣子与其他两侄的关切,最后对兄嫂的羞愧。关于乔氏的安置,他则是提出送到昌平庄子上去“养病”。 那个庄子是三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沈洲被三太爷分出去单过后,三老太太怕儿子日子清寒,就将这庄子给了沈洲。如今庄子上管事的是沈洲的乳母,是沈洲能信得过的人。 待沈洲撂下笔,耳边恍惚还听得少女那黄莺般动听的声音:“二表哥,陪小妹手谈去呀……” 跨院,北房。 小小三间北屋,中间中了客厅,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不过东西两屋的灯火都亮着。 西边书房里,沈玲做完今日的功课,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轻轻地吁了口气。对于他来说,读书做学问比想象的还要难。不过同做生意时遇到的各种刁难相比,读书又就像是在享福了。 沈玲原以为自己不急,想着这辈子即便只是童生,还能好生教导儿子去考秀才,到了孙子辈说不定家中就供出一个举人来。 可是……他望了望北屋。 像是心有灵犀般似的,正好沈玲之妻何氏从东屋出来,夫妻两个对望了正着。 何氏莞尔一笑,扬了扬手上的衣裳,道:“妾将春衫做好了,二哥现下得空就试试,有不合身的地方妾在改了去。” 沈玲起身过去,夫妻两个去了卧房。 沈玲不赞成的摇头道:“就算要做衣裳,也别夜里做,熬坏了眼睛,以后有你苦的。” 到底是新婚夫妻,说话之间,沈玲抓了何氏的手,看着手指头红红肿肿的,皱眉道:“就算娘子疼我,也不在做衣裳上,这般点灯熬油的,坏了眼睛怎么好?”说到这里,带了惆怅:“你嫁了我,真是委屈了……” 身为县尊家的小姐,何氏想要说一门体面亲事,并不是难事。其他官宦人家的公子,或是地方士绅富户,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何氏的日子都会比现下好过。 一个四品辅官的白身族侄,嫁进来行的是官家娘子的事。沈玲成亲前,隐隐地是带了心虚的,也担心何氏会自持官家嫡小姐的身份就歧视自己。 对于慷慨嫁女的县尊岳父,沈玲不是恭敬,而是心中有异议。就算想要寻门路、抱大腿,可这样嫁女儿,也太狠心了些。这才叫有了后娘就就有后爹呢,要是何氏生母还在,一个嫡出小姐也不会这样混乱嫁出去。虽说嫁的人是沈玲自己,沈玲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亲事。 等何氏进来,满身书香,落落大方,温柔解语。沈玲意外之喜,更是爱之惜之。夫妻两个都是打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如今太太平平,就是好日子了,倒是蜜里调油似的。 何氏越是温柔体贴,沈玲就越是不想委屈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早已离了白身的身份,给妻子一个体面。 何氏娇嗔道:“二哥只说妾也不瞧瞧自己?前些日子还说三更前定歇下,这几日哪里不是将四更天才安置。读书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哥要是再这样下去,妾身只能舍命陪丈夫!” 听她这么一说,沈玲心中不由忐忑,迟疑道:“我本就比旁人起步完,又不甚聪明,如今不过是想着勤能补拙罢了……不过科举仕途都是说不清,要是我……要是我不能功成,可真是对不起娘子你这贤妻了……” 何氏闻言一愣,随即瞥了他一眼道:“难道妾不是嫁给二哥做娘子,而是过来给二哥做先生?二哥读书不读书,都是妾的夫……” 沈玲伸手将妻子搂住怀里,低声道:“我不想自己一直是白身,我是怕自己配不上娘子……” 何氏轻声道:“二哥作何这样想?真要论起门第高低来,沈家可是松江望族,我家只从父亲这辈才开始起来,祖父还都是乡下种田。我这个小姐就是名头好听,除了做活也不会旁的,要不是二哥手把手教我,早就在人前露了怯……” 忘了提一句,何县令之所以痛快许婚,就是想要靠上沈家这棵大树,而不单单是抱沈洲大腿。他也是松江府人士,只是不在华亭县,而是上海县的。不过对于松江府望族大姓之首的沈家,何县令也是耳熟能详。即便沈玲只是白身,还是庶出,其父不过是一监生,可对于父母是农人的草根何县令来说,那也是大家子弟,比那些寒门小户出来的举人秀才要强的多,当得起自家女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五章 改过迁善(五) 二月京城,乍暖还寒。街道边垂柳虽已经透着绿意,可早晚依旧要穿厚衣裳。 沈珏打去年腊月里受寒就比较畏寒,眼下夜风吹来,英俊少年就是哆哆嗦嗦做出个鹌鹑模样。 松柏院门口,他搓了搓手道:“二哥,这也忒冷了。”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谁叫你方才非嚷着难受,三件单衣只肯穿两件,将那件件加上自然就不会如此了。” 要是在旁人面前,沈珏少不得要面子要硬挺的,现下却是“嘿嘿”一声,立时转身进了院子。 春鹦与春鹤都站在房前,目送沈珏出门。 见他转身回来,两婢都迎了上去。 “三哥,可是拉了东西?”春鹦道。 沈珏摇摇头:“是回来添衣裳!”说罢,进了北屋。 沈瑞跟在沈珏后边,进了屋子,道:“今日阴天的缘故,我瞧着比去年春天还冷;实在不行,你就再加一件,只要是单衣,几件也是无碍的。” 沈珏下场穿的单衣,是徐氏提前就吩咐人预备好的,用的是密实的松江布,几件样式一样,一件比一件衣襟稍长些,正好适合套着穿。 为了省事,加上方便换洗,一套三件,总共是三套。 沈珏方才却觉得衣服套衣服,浑身上下不自在,只肯在中衣外穿两件布衣,这凌晨出去,自然就觉得身上四处透风。 如今折返回来,除了之前的那件单衣套上,沈珏又接受沈瑞建议,毫不犹豫地又加了一件。 衣服都是浆洗过的,传到身上硬邦邦的,倒是使得沈珏板直了腰,有几分大人模样。 沈瑞看了,心中一叹。 自打痊愈后,沈珏的变化巨大。 不仅是对长辈们更近恭顺,对于课业上也来了劲,之前是沈瑞劝着、三老爷逼着,才压着他读书;如今却是无需督促,自己就开始起早贪心地苦读起来。 他的变化,沈家众人都看在眼中。 对于几位长辈来说,沈珏十五岁,眼看就要成丁,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有旁的想法,身为沈家子弟,除非甘心平庸、碌碌一生,否则科举是唯一的晋身之资。如今去了早先的浮躁,能静下心来读书,不管是对沈珏自己,还是对沈家来说都是好事。 对于沈瑞来说,唏嘘之余也比较庆幸。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中二叛逆期,沈珏憋着一口气将力气使在读书上,而不是放纵自己,也算用到正道上。 只有玉姐,虽见沈珏的次数有限,可也知晓他埋头苦读,为了今年童子试。 从童子试想到南下的毛迟身上,玉姐就带了不安。 前几日在上房兄妹两个碰上,玉姐就悄悄问沈瑞道:“二哥,童试难么?” 沈瑞点点头又摇头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启蒙读书,只要不是资质太笨拙,十来年后一个童生还是不难的;只有到了府试,是考验人的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卡在这上头多年也是有的。不过学无止境,考生越到后边,肯定学问越好,只要持之以恒,总能过了院试这道坎。那些放弃的考生,有的是脑子不开窍,有的则是为生计所迫才丢下书本。” 玉姐听着,却是不见欢颜。 沈瑞原以为她是担心沈珏,这会儿瞧出不对来,失笑道:“妹妹也太小瞧人,毛迟虽延到今年才下场,可不是他学问不足的缘故,一是京城距离昆山千里之遥,往来不便;二就是他身为状元之子,在京还不显,回乡后士林瞩目。要是不下场还罢,只要下了场,除非拿了‘小三元’,否则就容易为人诟病。毛迟憋着心劲,定要妥妥当当的才考,这才晚了两年。你就放心吧,他定是在榜上的,端看名次好坏。” 玉姐被兄长揭破心思,霞飞双颊,却也不愿兄长误会,忙解释道:“我没瞧不起他,只是担心万一不如意……” 万一考试有了闪失,毛迟要留在原籍备考怎么办?明年是乡试之年,没有童试,就要待到后年去。 虽说玉姐还小,可因毛迟比沈瑞还年长两岁,所以去年两家定亲时就做了口头约定,等明年玉姐及笄后就择日迎娶。 十四岁的少女,对嫁人既存了期待还隐带畏惧,倒没有到恨嫁的年岁。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就是盼着毛迟能顺顺利利地过了童试…… 等沈珏穿好衣裳,兄弟两个就出了松柏院,却不是直接去上房,而是先去了西院。西院院门关着,徐氏以怕孩子们“过病气”为由,不许沈珏等人进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上下都没有动静。 沈珏过来,隔着门对里面执了礼。 今日是县试第一天,对与书香子弟来说,青云万里今日始,也算是重要日子。即便沈洲这嗣父不在京,乔氏这嗣母也该为沈珏张罗下场之事。 可是,自打年前乔氏“抱病”,就一直闭门休养,正月里连娘家也没走,眼下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沈珏不是傻子,乔氏“抱病”的日子就在他生病后,自然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尽管心中对于乔氏没什么情分,沈珏身为嗣子,也不好冷眼旁观,少不得同徐氏求情,将过错都揽了过去。毕竟乔氏之所以惩罚他,根源还在他行为不检点的缘故。 还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跟徐氏坦白的。那就是他之前因思念本生亲人的缘故,不仅不思饮食,好整晚整晚地失眠。即便没有罚跪,这样熬下去,用不了多久也要躺下了,说不定毁身更严重。 经过上次小半月的休养,倒是将他的“乡愁”都吹散了,这寝食难安的毛病也“不治而愈”。 沈珏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与沈瑞的区别。两人一样大,却没有人视沈瑞为孩子,就是大老爷夫妇与沈瑞说话,也是有商有量,根本原因就是沈瑞已经是秀才。不单单是有了功名的缘故,也代表着他在能科举之路上走的更远,已经能支撑门户。 自己要是一直这样自怨自艾下去,永远也难自立,依附长辈而活的废物又有什么权利为自己做主? 松江与京城相隔两地,距离千里,可要是沈瑞提及有事想要回松江,大老爷夫妇肯定不会拦着;换做自己的话,即便二老爷夫妇不拦着,可回到松江后肯定也是先劈头盖脸挨一顿骂,说不得太爷还要勒令他立时回京。 沈珏这般对松江念念不忘,倒不是想要抛去自己的嗣子的身份,而是想要再见太爷一面。 民间有句老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对于高寿老人来说,这两个年岁就像是生死关卡,太爷今年八十四了。去年在南昌府的时候,沈瑞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就跟沈沧请命,在太爷寿辰前回松江一趟,谁想到乔老太太病故,乔氏要回京,打断了他的计划。 沈珏觉得,自己想要名正言顺地回去探亲,只能是过了童试,然后以游学的名义回难直隶。嗣父母并不拘束他,徐氏又向来慈爱体贴,并不会反对此事。 这样想着,沈珏后悔的想要直敲自己的脑袋。 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他早就开始努力读书,也不用如今这般忙手忙脚,忐忐忑忑地心里没底。 徐氏虽喜沈珏的厚道,却也不愿见他因此事愧疚,就将乔氏算计四哥的事情说了。 乔氏与沈珏是母子名分,只要乔氏活着一日,这名分就丢不开。徐氏希望晚辈懂事孝顺,可不希望他愚孝。 沈珏听着,面上十分震惊,可心中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打前年冬天几个沈家子弟随着徐氏踏进沈宅大门,见到乔氏第一面时,沈珏就觉得她有些疯癫。 出京这一年,即便有些事他并不知晓内情,可从二老爷对乔氏几近软禁,乔氏身边的人也换了两茬,就能瞧出乔氏没少折腾。 如今乔氏事败,沈珏心中庆幸不已。 瞧着三老爷、三太太对四哥的疼爱,要是四哥有个闪失,那两口子也不用活了。到了那个地步,乔氏只怕也活不了。沈家拢共就这几口人,一下子没了一半,大老爷夫妇都不年轻,哪里受得了如此打击? 他不再想着为乔氏求情,过后还曾同沈瑞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之前是我的过错,遭了大罪也是自作自受,可能就此揭开此事也算是化解了沈家厄运。否则要是太太真是闹出事来,还不知后果会如何。只要一想,都叫人后怕……” 兄弟两个到上房的时候,与西院漆黑一片不同,上房的灯已经亮了。虽说深更半夜,离天亮还早,可大老爷与徐氏都早早起了。 沈珏不免羞愧,要不是他之前为了多穿少穿的缘故磨磨蹭蹭,也不会过来的迟了,倒是叫长辈好等。 大老爷肃着脸,说了几句训导的话。 大老爷对沈珏这个侄子,向来温和慈爱,可自打沈珏病愈后,就开始严厉起来,就像对沈瑞的时候。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二老爷不在,大老爷要亲自管教侄子了。 沈珏虽不乐意被人约束,可对于大老爷的严厉却不抱怨,反而隐隐地生出几分亲近与欢喜。 大老爷训导完,徐氏就叫人摆了早饭上来。 早饭上都是沈珏爱吃的饭菜,还有两道甜点。 沈珏看着,眼睛亮亮。 徐氏却指着那两盘点心道:“旁的还罢,这两盘甜点只能一样吃一块,要不然容易口渴。等明日三哥歇了,再叫人做了给三哥。” 沈珏老实应了,等大老爷与徐氏落座,才跟着沈瑞坐下,用了早饭。 等沈瑞、沈珏坐着马车,离开沈宅时,外头还是乌漆墨黑。 沈珏生出几分紧张,道:“二哥,要是卡在县试可怎么办?”沈瑞轻哼道:“自然是要打你一棍子!仲安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你已经十五,还想着自己过不去岂不是活该挨教训……”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六章 收因种果(一) 正如沈瑞对玉姐所说的,对于四、五岁就开蒙的书香世家子弟,县试、府试实不算什么。 沈珏即便过去在读书上不如沈瑞勤勉用心,可耐不住他开蒙做的早,还握不住毛笔时,就跟着太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入了族学后,因是宗家子孙,为族学里的夫子看重,课业也一直是同窗中的佼佼者。 因此,二月里的县试、四月里的府试,沈珏都顺顺当当过了,虽不是案首,却也在红榜之上。 沈珏心中的忐忑,考过两次试后,也都散了差不多。 等到府试结果出来,他带了几分得意,摇着扇子,对沈瑞道:“小时听族中长辈中提及应试都是这不容易、那不容易,一个秀才就是体面的;要是有哪个族人中了举,立时就换了门庭。我看着,这也没甚难处……” 沈瑞轻哼了一声,道:“这也就是在京城,录取人数多,读书人又不如南边多。要知道江南一地,考个童生也要挤破脑袋,想要秀才就要拼杀一条血路;等到乡试时,别说中举,多少人熬白了头发也没得下场应试的资格。” “怎么说京城读书人没有南边多?瞧着今年应试的考生不少啊?”沈珏不解道。 沈瑞道:“考生虽多,却是出身五花八门,有的即便在私塾了学了十年来,也不过是认识个字罢了。到了考场上,这些人不过是陪考;哪里比得上江南,百姓富庶,多是耕读传家,世代书香,谁上谁下,除了学问,还有运气在里头,谁也不比谁差多少。” 沈珏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感概道:“怪不得全三哥那样打小就使劲读书的人,都卡在院试好几年。差不多大的族兄弟中,除了沈珠、瑾大哥这几个人之外,就数全三哥读书最精心。今年他也要应试,希望能顺顺利利。” 沈瑞道:“瑛大哥不是说三哥的火候到了么?应该是差不多,就是不知明年乡试会如何……”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道:“上一次乡试,沈家下场秀才全军覆没。明年沈珠、瑾大哥两个都要下场,想来当有所斩获。” 至于榜上有名的沈琰,即便姓沈,可不得族人承认,没入族谱,那不算是沈家人。 沈瑞点头道:“当是如此。大哥当年就是‘小三元’,又是府学廪生,岁科试都是一等,榜上有名是早晚之事。倒是沈珠那里,究竟如何,就不好说了。” 沈珠去年在京所作所为实在不堪,沈珏与沈瑞对他满是恶感,“珠九哥”这个称呼早没了。 早年沈珏为沈瑞抱不平,极看不上沈瑾这个四房庶长子,从来提起都是“庶孽”。如今离的远了,沈瑾与沈瑞也没了利益冲突,沈珏对沈瑾的厌恶也少了不少。加上身份转圜,晓得礼法为重,嘴里也就换了称呼。 “不是说二哥进廪生也是早晚的事么?那是不是明年乡试二哥这里也没问题?”沈珏满脸兴奋地说道。 沈瑞失笑道:“早晚却是有早有晚。不等到明年乡试,这廪生又哪里能随便出缺?同样是‘小三元’,我这个可赶不上瑾大哥那个分量实在。在京城乡试,下场比地方上容易,想要榜上有名也难。京里监生与寄籍的儒士众多,乡试即便录取的人数比外省多,可竞争并不比外地好多少。这下场之前结果如何,却是谁也保不准的……” 正院,上房。 毛妈妈手中拿了两个册子,过来回话。 再过几日,乔氏将以“休养”的名义被送出沈家。这不是简单的惩戒,沈家自然不会瞒着乔家那边,否则有理也成没理了。 在二管家带回沈洲的回信后,沈沧夫妇并没有急着送乔氏离开,而是等沈珏考完府试,才提及此事。 这一日,正赶上沈沧休沐,他就想着了结此事,提前下了帖子请乔家三位老爷过来。即便这是家丑,也不是沈家一家的事,乔家能教导出乔氏这样心性的女儿,也并不无辜。将该说的说的,该告知的告知,省的乔家过后觉得沈家不仁,亏待了乔氏。 几位老爷收到沈沧的帖子,都是心思百转,倒是没有想到乔氏身上,反而都不约而同地以为是沈珏的事。 沈珏身为外孙,为乔老太太服小功,前些日子正好是除服的时候。 沈珏与沈瑞同庚,沈瑞前年就定了亲,沈珏今年十五岁,也该到相看媳妇的时候。毕竟过继嗣子,就为了传宗接代。 沈洲不在京,乔氏病弱不管事,沈沧这个伯父要为侄儿说亲就没有不知会乔家的道理。 乔家这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在年后相继搬出乔家。 乔大老爷之前虽是碌碌无才,可到底在衙门里混了半辈子,各种往来应酬是不断的,要不然也就不是老纨绔了。如今罢官、守孝连上,无事一身轻,免了一切应酬,一时还真是待不惯。 他闲不住,就可着心思折腾儿孙,一心要教导出个举人、进士来,重振乔家声望。可是他自己不过半瓶水晃荡,就算想要装明白,也教导不到正点上,便一味要做严父严祖父,稍后功课跟不上,就是戒尺、板子轮流上。 大房上下鸡飞狗跳,不管是幼子乔永德,还是几个孙辈,都被乔大老爷折腾的蔫头巴脑。即便早先有向学之心,却是被繁重的课业压着,也起了逆反之心,能糊弄就糊弄了去。 乔大老爷好心办坏事,归根结底,就是“过犹不及”四字。 乔大太太心疼儿孙,少不得开口劝阻。 乔大老爷却是喝骂道:“若不是你一味娇惯,也不会将儿孙都养坏了!莫要再多嘴,你这不贤妇人,难道想要害我乔家后继无人?” 乔大太太气了个仰倒,自己嫁进乔家,上侍公婆、下抚儿女,辛辛苦苦操持了三十年,竟是“不贤”。 虽早就晓得丈夫是因去年的事对自己生了嫌隙,可乔大太太也被寒了心,夫妻两个越发“相敬如冰”。 同彻底绝了仕途的乔大老爷相比,乔三老爷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前程,无奈现下说什么都早,只能熬日子。 不过,与大房的鸡飞狗跳相比,乔家三房的日子倒是平静温馨。 即便乔家的祖业败落殆尽,乔老太太的私房也都被乔大老爷拿去顶了刑部罚金,可乔三爷在江南几年,即便早年不是学差,只是其他辅官,可因他会交际,与上官同僚都相处的不错,陆陆续续的也入手不少地方“孝敬”。 这些银钱,乔三老爷除了早年孝敬一部分给乔老太太之外,其他的都攥在手中。 不过即便手中银钱不少,在搬出去单过后,乔三老爷家的日子也开始节俭起来,并无挥霍。家中服侍的下人,除了正经需要用到的,许多刁钻耍滑的,也都叫三太太发卖了。 夫妻两个都晓得,等到乔三老爷出孝后,家中有好几处大开销,乔三老爷起复,家中一双嫡子女一娶一嫁,处处都要用钱。至于庶出的长女,嫁妆是早就预备好的,倒是无需等到那时候。 在外做官虽有油水,可要想要混资历升官,还是得要留京。乔三老爷也是将四十的人,自然想要留京,到时候托人情寻关系要不少银钱。 能不能留京,留京了去什么衙门,不能留京外放做什么,这都是没底的事,夫妻两个自然手紧,想要有备无患。 阴错阳差,使得三房几个儿女都懂事起来。他们并不知乔三老爷夫妇的打算,只当分家后家中日子真不如过去了。 两位小娘子并无抱怨,反而能做针线就做针线,换季新衣服也主动开口要少两件;至于六郎乔永善,则是读书越发用心,一刻也不愿懈怠,想着早日有了功名,也能让家中多些进项。 这虽说宅子小了,家中人口少了,可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大房、三房子弟齐读书,二老爷的日子却不好过。 早年他在外打理乔家庶务,乔家兄弟虽品级不高,可盛在乔家是京城老户,有几门得力姻亲;乔二老爷本人又是监生,出入也能摆着老爷的谱。 如今分家后,即便不是自己重启一摊,可上门伸手的人就多了。 乔二老爷乖觉,察觉不对,立时就想到沈家,上门来求见沈沧,想要将几个铺子的干股送给沈沧。 至于将干股送妹子乔氏或外甥沈珏,乔二老爷是想也没想的。那两位虽名义上与他更亲近,可都不是能管事的人,即便送了干股过去,有事也指望不上,最后还要求到沈沧夫妇头上。 沈沧虽不能与乔家彻底断绝关系,可也不愿多做瓜葛,婉拒了此事。 乔二老爷无法,只好去求了乔三老爷,请乔三老爷寻了其他门路做庇护。 关于被沈沧婉拒之事,乔二老爷没有瞒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虽觉得沈沧有些冷淡,可并不觉得意外,安慰二老爷道:“并非大表哥不近人情,沈家除了自家产业,向来鲜少在外面的铺子入股。大表嫂嫁妆丰厚,沈家并不缺嚼用。换了旁人家,这样两厢便宜的事,即便不送上门去,也要主动伸手呢。” 乔二老爷点头称是,没有再说其他。 他虽没有入仕,可商场之上见的人多了,自有几分眼力。 沈沧一个刑部正堂,想要照拂乔家生意,即便是不乐意收干股,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沈沧婉拒后,提也不提其他,显然是懒得继续搭理乔家。 这次“婉拒”他,下次就能“婉拒”乔三老爷。可叹乔三老爷看不到此处,摆着一副自己与沈家兄弟是嫡亲表兄弟的嘴脸,委实可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七章 收因种果(二) “还没到端午,竟这般热了。乔大老爷起身从轿子里出来,拿了帕子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影,空气中的味道却不好闻。京城本是每年三月“掏沟”,今年因三月初春雨连绵,耽搁了工期的缘故,将到四月中旬才清理完。 尽管如今过了小半月,可河沟里挖出的淤泥腐败垃圾的臭还是是经久不善。 虽说自打几日前收到沈沧的帖子,乔大老爷就隐隐地带了兴奋。 他本是纨绔心性,即便顶着官缺,也是二十多年混日子,所爱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四样。 如今守孝教导儿孙之余,乔大老爷也觉得日枯燥难熬。 戏不能听了,花魁娘子见不着了,之前的狐朋狗友早都不见了人影。剩下他孤零零的,在家里老实待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如今自己不是官身,正得自由,正该出京散心。只是因有孝在身的缘故,还要寻个妥当理由。 至于要去的地方,那自然要江南繁华之地。 就在沈沧送帖子这日,乔大老爷听说乔大太太请了个檀香木佛来家里,就灵机一动有了京的借口。只是如此运作,乔大老爷一时还没想明白。 他就是这样的人,庸碌归庸碌,却不敢出格。 世人皆重孝道,将父母白事看的最重,倾家荡产发送老人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他心里却觉得那样都是扯淡。那些借着父母死后孝行成名、在父母生前却不见孝心的,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伪君子罢了。 自己做了五十来年孝顺儿子,难道现下不在家闭门,就是不孝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面上还不能露出端倪来。 待看了沈沧帖子,乔大老爷就有了打算。 他三日来只喝水,不吃饭,生生逼着自己三天三夜没合眼。 在家守孝养出的半身肥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变化,可乔大老爷脸色蜡黄,眼窝眍䁖着,看着委实憔悴。 沈家门口的门房看着这位表叔老爷,立时殷勤地上前,请安道好。 乔大老爷“哈哈”一下,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轿子,随手打了赏。 门房忙谢了赏,弓着身请乔大老爷进门。管家已经得了消息,过来将乔大老爷引到客厅。 门房则是回头前头,安置乔家的轿子与轿夫、随从等人。 大明朝开国时将衣食住行都做了定制,贵族与小民的待遇自是不一样。 关于谁能乘轿子,也有规定,那就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文官中,有定了品级限制,只有三品以上京官才能乘轿,余者都没有资格。 不过自打成化年开始,律法松弛,奢靡之风从京传到地方,对于早年的各种限制都放开了。别说是低品级的官,就是民间地主老财银子多了,也会预备个轿子代步。 乔大老爷今日坐轿子过来,并不算惹眼。 沈沧得了消息,晓得乔大老爷到了,过来客厅时,被乔大老爷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生病了?” 乔大老爷苦笑道:“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病!” 沈沧摇头道道:“若是身体不自在了,就早日请大夫,这样熬着作甚?” 乔大老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时常梦到老太太。她一见了我就恼,我是不孝子,让老太太失望了……” 沈沧是儒门子弟,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皱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是想起姨母了,才会每晚入梦。” 乔大老爷脸色灰败,神色勉强,岔开话与沈沧聊起沈珏来:“珏哥虽不如瑞哥那样出色,不过能顺顺当当过府试也不容易,如今是童生,实不算小孩子。” 沈瑞摸着胡子,隐有自得,道:“是啊,如今珏哥只一心读书,倒是与瑞哥前两年时一般模样。就是读书太过刻苦,叫长辈们看着不落忍。你大表嫂那里时常抱怨,倒是宁愿孩子们偶尔调皮些。”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讪讪。 自家儿孙,被自己严防死守,日夜盯着,还能寻机会偷懒耍滑;沈家这里,沈沧夫妇做了放手掌柜,可架不住过继来的嗣子懂事乖顺。 嗣子身份,委实敏感。 尚书府这样的门第,那乡下来的嗣子岂好待的?下人们明着叫一声少爷,背地里说不得怎么摔脸子。 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来承嗣的,等到嗣孙落地,就算是功成。他们想要在沈家站住脚,早日有了功名不是坏事。 “我丢了官如今只算是民,家中子孙却是无一人能支撑门户。但凡他们有瑞哥、珏哥一半争气,我也不发愁了……”乔大老爷唏嘘道 这会儿功夫,就见管家过来禀告,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到了。 沈沧立时叫请,乔大老爷却有些意外,这老二、老三怎么联袂而来?之在外头碰上,还是早就这般亲近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胞弟,一个是他信赖的异母兄弟,他倒是更在意二老爷一些。 看着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随着管家进来,沈沧神色肃穆下来。 不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屏气凝神,就是已然在座的乔大老爷也挪了挪屁股,嘴角抽了抽。 宾主见过, 随着沈沧的肃穆,客厅里的气氛就更凝固了似的。 乔二老爷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哪里像是要说喜事的模样?瞧着这模样,不会是打算与乔家彻底断绝吧?” 三老爷也觉得不对头,隐隐地存了不安。 他看了乔大老爷一眼,想着是不是乔大老爷去年官司没收尾,如今又有什么不对劲。 人都到齐了,沈沧便也不卖官司,直接将乔氏去年腊月时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也将养娘一家与秋香的口供还有沈洲的回信都拿了出来。 乔家三位老爷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或姐弟,乔氏是什么样的小性子,他们这些当兄弟的最是清楚不过。乔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打小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长大,兄弟也多谦让,倒是让她成了外表柔顺、内里主意正的脾气。 也是乔氏这辈子有福,嫁了沈洲这样的丈夫;要是嫁到旁人家,上不能孝顺公婆,中不能打理中馈,下不能教导儿女管理下人,早就不知什么下场。 这哪里是娶了妻子进门?这就是请了一尊活菩萨。 就是他们兄弟私下说起沈洲说,都感叹沈洲的长情与不容易。他们兄弟都相信,就算乔氏一辈子不懂事,沈洲那样爱重妻子,也定能包容她一世。 无需看沈沧给出的凭证,乔大老爷旁的都放下一边,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起沈洲的回信。 等到看完,乔大老爷真是欲哭无泪,望向沈沧带了几分恳求道:“大表哥,珞哥他娘虽是心思糊涂,可念在她只是预谋、并未造成大错上,能否饶了她这一遭?” 京城地界,又哪里能存的下秘密。不管乔氏被沈家用什么理由送到庄子上去,只要有蛛丝马迹露在外头,说不得就有事泄那一日。乔家出来这样不慈的蠢妇,以后乔家女儿的亲事都要跟着受连累。 乔大老爷这样想了,便也这样说了,时而还望向二老爷、三老爷,这两位家中都有未嫁女儿的。 当然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原准备背靠沈家做个自在闲人、就是子孙教育上有心央求沈家照拂之事,乔大老爷自己知道就行了。 经历了牢狱之遭,又经历乔老太太停灵时的前冷后热,乔大老爷已经晓得靠山的重要,且早已将沈家视为自家坚实后盾。 乔二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原本忐忑的心里也算踏实下来。自打乔老太太去世,乔家与沈家的联系就是乔氏;等到乔氏被送走,两家难道还能寻常往来? 他自己攀不上沈家,也就不乐意看着兄弟得意。 乔三老爷眼下却无心去考虑女儿说请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将乔氏骂个不停。 作死也没有这样作的。 即便沈珏是嗣子,乔氏身为嗣母,有权管教,可这寒冬腊月直接让在雪地里跪着,这是管教还是“要命”? 况且沈家小二房的嗣子与小长房的沈瑞不同,沈瑞之父不过是举人,沈珏却是沈家宗家子孙,远的不说,就是京城里,还有个同胞兄长为京官,还有个侍郎堂舅。 伤了嗣子,还能说乔氏是无心之过,只能说是五分错,可想要对沈家唯一真正血脉动手就是十分错。就是沈洲身为乔氏的丈夫,知道此事后,也没有为她辩解一句。 沈家三房就这一滴真正的血脉,爱重可见一斑。 乔大老爷想要留着乔氏做乔沈两家的纽带,才不乐意她被送到庄子上;乔三老爷却是在思量此事利弊。 瞧着沈沧模样,对于乔氏的处置法子已经有了定夺;要是乔家人拦着,会不会惹恼了沈沧? 乔大老爷没了前程,子孙又不是争气,十年八年用不到沈家;乔二老爷行商贾事,又因与沈沧兄弟并无血亲,还没有那么大脸面去沈沧面前说话;自己这边却是不同,不管是自己孝满起复,还是六哥日后进学,说不得都要求到沈沧身上。 “大哥别再为难大表哥!姐姐这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要是留在府里难保下回出什么乱子。送出去静养,对姐姐并不是坏事。”乔三老爷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道。 乔大老爷闻言转过头,脸上满是震惊地看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满脸正气道:“姐姐已经年过不惑,并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是非对错,总要让她心里明白明白。她不过是给翁姑守过孝,属于‘三不去’,否则起了这样心思,就是被休了也不无辜!” 说这番话时,乔三老爷神色颇威严,振振有词,却不时有眼角盯着沈沧。 沈沧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不是为乔三老爷对乔氏的评语,而是为乔三老的表态。 乔大老爷向来脸皮厚,真要干涉沈家家务,拦着不让沈家送人,那乔沈两家就要直接撕破脸,连面上都的亲戚情也做不得了。 倒是乔三老爷,早年出京前还有一番风骨,如今在南直隶官场历练这些年,倒成了地道的官油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想着利弊,人情味剩的不多了…… 府学门口,钟声想起,到了学子下课的点,三三两两的生员从府学里出来。 府学不远处,站着一儒服少年,虽只是寻常儒服装扮,可因其长相十分俊秀,站在那里分外引人注目。沈瑞与同窗结伴出来,正想着今日夫子留下的课业,就听有人道:“沈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零八章收因种果(三)(2合1求月票) 两年半时间,听着并不长,可不管是对沈瑞还是对面的少年来说,生活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瑞!”少年见沈瑞不应声,又叫了一声,走上前来。 与沈瑞一起出来的同窗,见眼前这英俊少年竟是来寻沈瑞的,就碰了碰他胳膊,低声道:“恒云,这是哪个?” 沈瑞轻声回道:“少年同窗。” 问话的人瞥了白眼过来,什么叫“少年同窗”,这七老八十的口气算什么,难道现下就不是“少年”? “或许,你不认识我了?”少年见沈瑞神情清淡,没什么反应,忐忑道。 弘治十三年秋,沈瑞入族学没几日,少年就因打架受伤回家休养;等少年稍好些,徐氏省亲,沈瑞随徐氏离开松江。 真要说起来,沈瑞与少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琇!”沈瑞开口吐出少年的名字。 来人正是沈琇,依旧是十分出色的相貌,却不再着红衣,也无当年的倨傲。 对于旁人来说,岁月或许是把杀猪刀;对于沈琇来说,岁月却是一把神器。曾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褪去青涩与倨傲,变得温润起来。 沈瑞早就知晓沈琰兄弟进京,也想过或许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可没想过沈琇会直接来寻自己。 “沈瑞,我是随兄长一道过来。家兄就在前边茶馆等着,想要请你过去说话,不知能否赏脸?”沈琇带了几分恳求道。 对于这兄弟两个,沈瑞没什么恶感,可为了不使事情变得复杂麻烦,也无心亲近。只是要来的只有沈琇,他还能直接摇头离去,既有沈琰在,就不一样了。 这兄弟二人齐来,肯定是有事,沈瑞就点点头,随着沈琇去府学路口一处茶舍。 此处幽静,正是说话的地方。 沈琰虽只比沈瑞年长几岁,可早年曾在族学授业,与沈瑞也是师生之谊。沈瑞方才没有直接离去的原因,也是因这个道理。 士林之中,最重师生之谊。要是有人不敬师长,那就要为万人唾弃。 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在,即便沈琰与沈瑞没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如对大宾,可是礼数上还是周全些好。 沈瑞就先执了弟子礼,沈琰还了礼,请沈瑞坐了。 沈琇则是坐在沈琰下首,看着沈瑞身上的儒服,又看了看自己的。、 同样是秀才,沈瑞坐在那里,却是自有一番气度。要不是面容稚嫩,还真是看不出他比自己小了两岁。自己十六岁过童子试,名次还是不上不下;沈瑞十四岁过童子试,还是“小三元”。 他不禁有些恍然,两年半年第一次见沈瑞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当年沈瑞还不是尚书公子,不过沈家四房嫡子。各种沈家的传言中,他性子顽劣不成器,被优秀庶长兄压着喘不过气,生母已故,长辈不待见,是个可怜可恨之人。 没想到,露了面的沈瑞从容自在,跟沈琇想象中的顽劣阴郁少年截然不同。 加上沈瑞成了吕双的同桌,更是刺了沈琇的眼,使得沈琇极为厌恶。 自打真正知晓自家这一脉与沈家的渊源,沈琇就没了底气。要是能选择,他宁愿离沈家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可是阴错阳差,自己长兄被乔三老爷看上,将来要娶进门的嫂子是乔氏女,乔家又是沈家的两重亲戚。 无需刻意留心,只要沈家想要知道,就能随时知晓他们兄弟的消息。 早先沈琇还觉得虽同姓沈,可只要自家这边别再惦记归宗,不过去碍尚书府的眼,两下就不相干;等到进了京,入了春山书院,师兄弟等人志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常谈起功名仕途,沈琇才晓得自家兄弟二人的处境是如此岌岌可危。 这个错误,是从沈琇祖父起就错了。 科举仕籍上,需添祖上三代履历,官府的人会核实。不过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考官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核实考生身份。 不过真要有“冒籍”、“匿丧”等违律的地方,只要有人举报,后果都十分严重。 即便考中进士,入了官场,也不例外。 沈琰、沈琇虽不是“冒籍”,可籍贯上曾祖父一栏写的已故都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早先沈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便他们这一支没在族谱上,可也是曾祖父血脉;如今对功名仕途了解的越多,却是越发现其中的不妥当。 只要沈家二房愿意,随时都可以出首,举报他们兄弟两个籍贯造假。当年的事情过了一甲子,学官核实的法子,就是去沈家查阅沈氏族谱,他们兄弟不是假的也成了假的了。 等到他们兄弟有幸中了进士,入了官场,能用这一条拿捏他们兄弟的就不单单是沈家人。就算是别人,要是知晓这段渊源,有心害人,也随之能让他们兄弟拉下马,陷入官非。 沈琇都能知晓此事的弊端,何况沈琰? 沈琰向来是识时务的人,自发觉到不对,是想着如何消弭祸根。 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 要是只有他一个,他说不定就听天由命。他最是知晓自己分量,得中举人已经是侥幸,想要中进士,十年之内都不用指望。 说句不好听的话,沈尚书夫妇两年已经有了春秋,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两说。 沈家其他人,距离那段往事太遥远,难有切肤之痛,关系倒是好弥合。就像宗房那边,对他们兄弟抱有善意的族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可他还有弟弟,沈琇在读书上又有天赋,在科举仕途上走的会比他这个兄长更远。越是如此,他们兄弟越应该早除后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能得以归宗,可这就过不去尚书府这一关。 沈琰怎么敢去赌一个十年?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待察觉沈琇也为此事开始惴惴不安后,沈琰就有了决断。 “三年不见瑞哥比我还高了,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有了字没有,是哪两个字?”沈琰问道。 沈瑞点点头,道:“家岳去年赐了字,为恒云二字。” “那我就托大,直接叫一声恒云。今日我带舍弟过来,是想要请恒云帮忙在大司寇樽前回禀一件事。”沈琰正色道。 沈瑞虽早就觉得沈琰兄弟是麻烦,可也没想到沈琰好大胆,直接点到沈沧身上。 他诧异地看了沈琰一眼,道:“请问何事?” 沈家长辈不许他们兄弟归宗的,早在三年前就有了表态,要是他们兄弟重提旧事,就是自讨没趣了。 沈琰直接将考籍信息不妥当的事情说了。 沈瑞听了,看了沈琰一眼。 这样的事情揭开来说,沈琰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笃定二房长辈是君子,不会与他们兄弟计较,才想要“欺之以方”? 就听沈琰道:“此事,虽是已故父祖不谨,可我们兄弟也有错,不该将错就错,如今想要到大司寇面前为此事请罪。” 别说沈瑞听着,猜不到沈琰用意,就是沈琇心里也稀里糊涂。 等出了茶馆,目送着沈瑞骑马去了,沈琇担忧道:“大哥,要是那边本没留心此事,现下反而留心了可怎么好?” 沈琰轻笑道:“若不是为了如此,咱们作甚要来寻沈瑞?” 沈琇皱眉道:“大哥真的要去尚书府登门请罪?我倒是觉得那边长辈,未必乐意见咱们。” 沈琰也不以为意,道:“见与不见,顺其自然吧……” 沈琇心里直犯嘀咕,既是顺其自然,为何还将此事揭开? 沈琰看了弟弟两眼,道:“二弟也十七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等你嫂子进门,就让她帮你相看,你想要说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 沈琇听了,眼睛漂移,脸色不自在道:“大哥怎么说起这样来……” 沈琰正色道:“或早或晚都随你,只是田家小娘子不行。” 沈琇脸色一白,定定地看着沈琰。 田家书香门第,小娘子没有抛头露面见外人的道理,不过因沈家兄弟如今在书院读书,与田家几位老爷都是相熟。 沈琇倒不是主动去奢想田家小娘子,而是看上了田大老爷的为人。他丧父时,年岁还小,如今见田大老爷君子端方,就起了慕孺之心。 少年人热血冲动,沈琇在乐意亲近田大老爷的同时,不免生了些小心思出来。想着岳父也是父、半子也是子,田大太太又是宽和慈爱之人,夫妻两人都令人可亲可敬。 这份心思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沈琰。 沈琰晓得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否则落在沈家二房长辈眼中,就要当他们兄弟二人故意谋算沈家,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沈家姻亲纠葛不清。 就算沈家长辈再宽和的性子,也受不了这个,到了那时,说不定只要抬抬胳膊,就能将他们兄弟打入深渊,除了“后患”。 沈琇不是傻子,见了兄长的态度,自然晓得此事根源是什么,慢慢地低下头,紧握着拳头,低声道:“大哥,为什么咱们要姓沈呢……” 沈家,西院。 看着三个兄弟都过来,乔氏惊喜中带了意外,忙迎上前,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不成?怎么两位哥哥与三弟都过来了?” 从去年腊月至今,乔氏已经被禁足将近半年。 最初时,乔氏因不知沈珏病情如何,惴惴不安,清减不少;至于三房那边的算计,早就顾不上。 等到后来沈珏康复,来西院门口请安,乔氏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至于三房那边的谋算,被关在这院子里,想也是白想,就被她丢到脑后。 换做旁人,这样被禁足难免郁结于心,可乔氏这里却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并不觉得关在院子里有什么拘束。加上之前在南昌时,过的就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倒是让她很快就适应。 至于身边服侍的婆子婢子又换了一茬,乔氏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两年来她身边来来去去的,本就都是新面孔。倒是秋香,伶俐活泼,又会奉承卖好,倒是有些可惜。 不过乔氏晓得,沈珏之事总要做个交代,舍不得也得舍得。否则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无心之过,去跟嗣子认错。 几位乔家老爷看着乔氏,却是都带了意外。 他们本以为乔氏闯了大祸,既被禁足,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可是瞧她的模样,面容红润、气色颇佳,倒是比去年刚进京时精神还好。 “大哥你们快坐呀!”乔氏忙招呼兄长们坐下,又吩咐婢子出去奉茶。 等到茶水上来,乔家几位老爷即便对沈沧夫妇心有不满,也不得不赞沈家宽和厚道。 看来“禁足”归“禁足”,在饮食上沈家并没有苛待乔氏,吃用还是常例,否则也不会有刚上市的新茶吃。 乔氏素来心思细腻,如今细看几位兄弟,却是瞧出不对头来。 “大哥,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过来这是央求大伯?”乔氏忧心忡忡道。 虽说与嫂子弟妹不亲近,可长兄与三弟是她的同胞手足,手足之间感情甚好。 乔大老爷看着乔氏,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乔氏固然有错在先,可毕竟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要是乔家能做她的靠山,她也不会被沈家人彻底嫌弃。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沈家也不例外。 乔大老爷胸口堵得不行,第一次明白了沈家也厌弃了乔家;就连沈二老爷都不站在乔氏这边,乔氏已经无法继续在沈家立足。 他不由生出怨恨,带了激愤道:“小妹,你大归吧!” 乔家长房的女儿都已经出阁,孙女还在稚龄,乔氏大归,影响最大的是二房、三房。 二房、三房为了不得罪沈家,不是默认自家姊妹被送到庄子么?这样不念骨肉亲情的东西,何必还要再为他们着想。 乔氏当年出阁时,正是乔家正兴旺时,加上乔老太太有心压着孙家、为女儿做脸,一副嫁妆置办的十分丰厚,除了乔老太太的大部分私房嫁妆,乔家祖产也陪了不少。乔家大太太、二太太不喜小姑,也有这个的缘故。 乔氏拿着这副嫁妆,在哪里都能过的好好的,何必在沈家被嫌弃,去庄子上吃苦? 乔大老爷越想越是这个道理,拍着桌子道:“即是沈家不容你,那就家里去!沈洲也不是个东西,当年情深意重的模样,拐了妹妹过来,却是任由妹妹受委屈。他定是嫌弃妹妹老了,想要讨个小好生亲儿子呢!你快随我家去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闻言大惊,齐声道:“大哥!” 乔大老爷瞪眼道:“不用你们担心,我会接妹妹回我家去,不去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且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反正你们也是不顾旁人死活的!” 乔三老爷皱眉道:“大哥切莫乱出主意!姐姐好好在沈家养老有什么不好,作甚要不要名声地大归?大哥说这个,不过是上嘴碰下嘴,家里大嫂、侄儿们、侄媳妇们怎么看待姐姐?到时合家不安,大哥让姐姐如何自处?” 有乔三老爷在前头打头站,乔二老爷就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乔大老爷却是来了劲,冷哼道:“不劳你们操心,我既是一家之主,就能拿得了这个主意!谁他妈不乐意,就给老子滚蛋!我还没死呢,轮不到小崽子们当家!” 他实在受不了自家老三这道貌岸然的说教样子,又觉得二老爷“背叛”自己巴结当官的老三去了,心里直恨的不行。 要说方才不过是心血来潮,这会儿为了膈应两个兄弟,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促成此事。 乔氏本被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惊的懵了,待醒过神来,就发现几个手足成了斗鸡眼。 “大哥,您这是说什么?沈家怎么就不容我?什么大归不大归的,这也能挂在嘴上?”乔氏满脸疑惑,口中带了几分埋怨道。 乔大老爷叹气道:“你谋算抚养四哥的事情败了,大表哥给沈洲去了信请他处置你,沈洲那家伙变了心,直言要将你送到昌平庄子‘静养’!” 至于沈珏那个便宜外甥,乔大老爷是提也不想提。沈家二房都要散架了,嗣父母反目,沈珏却不闻不问,依旧若无其事地去下场应童子试,就能看出那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这样一想,乔氏大归的好处又多了一样,那就是将来不用便宜了沈珏。否则沈珏虽是嗣子,却记在乔氏名下,有权继承乔氏嫁妆。 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便宜他这个哥哥;毕竟那些嫁妆里,不少都是乔家祖产。 乔氏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因为四哥么……” 想着那肖似沈珞的小儿,乔氏心如刀割,尖声道:“我就是算计了又如何?那也是为了四哥好!沈润福薄,生而丧母,又克嫡母生父……当年要不是他说什么珞哥当娶三妇,也不会将珞哥克没了!四哥留在三房,迟早要被他克死!”说到最后,已经是嘶喊着,状似疯癫。 乔大老爷被妹子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来之想过妹妹会狡辩、会哭泣,会娇娇弱弱自陈无辜。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乔氏那点手段早在乔大老爷心中,就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疯癫模样,且心歪了,不仅丝毫不悔改,还如此地理直气壮。 这样的乔氏,娘家人瞧着都害怕,沈沧夫妇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沈家?即便没有沈洲的信,他们也会想理由将她送出去。 屋子里虽只有兄妹四人,可门口站着沈家的婢子,院子里还有其他仆妇。 乔三老爷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乔氏这些话传到沈沧夫妇耳中,又哪里有乔氏的好果子吃? 之前在客厅时,两家已将商量好,乔氏虽送到庄子上过活,可一应供给也是如同在京中,不会让乔氏受了委屈。 乔氏这样作死,真当沈沧与徐氏是好脾气的?真要节外生枝,还不知后果会如何。 乔三老爷太阳穴直跳,皱眉道:“阴夺人子本就是姐姐不对,如今事情败露,虽没酿成大祸,姐姐也当洗心革面、真心悔改才是正经,这样颠倒黑白是何道理?沈珏那里,既是姐姐嗣子,姐姐就该慈爱,实在亲近不了也当彼此客气,磋磨嗣子这样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姐姐还是少做!” “哈哈哈哈!”乔氏笑出了眼泪:“徐氏这是改了性子不成,怎么做起菩萨来?这还真是体恤我了,这是找了我的兄弟过来给我定罪……”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姐姐且醒醒,如今沈家上下宽和,不过是将姐姐送到庄子上,只要姐姐知道自己错处,静心休养几年,等到姐夫回京,难道还不接你回来?这样胡言乱语,将上下都得罪光了,以后受苦的不还是姐姐?” 要旁观的乔二老爷说,乔三老爷虽有私心,可这番规劝也是真为了乔氏好,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不过以乔氏的性子能领情才怪。 “住口!”乔氏立起眉毛,高声呵斥道:“三哥当官当傻了,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了?我是姐姐,你是弟弟!我就算有千万不好,自有大哥在,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来教导我!” 乔大老爷听了,挑了挑眉,对三老爷嗤了一声,道:“妹妹说的就是!有些人开口闭口的大道理,自己却是不知礼,委实好笑的紧!”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乔氏:“妹妹不用多想,就按我说的办,咱们回家去。沈家既已经嫌了你,也不会厚着面皮扣你的私房嫁妆,回去自由自在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莫要听老三说教,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为了个好名声,让自己窝窝囊囊过日子才是难熬……再说了,就这样被送出去,提什么名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打小就没受过苦日子,作甚有娘家不回、要去荒郊野外过冷清日子?” 乔三老爷听兄长口无忌惮,越说越离谱,还真担心乔氏被说动,刚要开口,就见乔氏摇头道:“我不走!” 她脸上满是泪痕,可神情果决。 “妹妹哎!”乔大老爷跺脚道:“作甚不走?你还指望沈洲不成?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但凡依旧爱重你,也不会就这样将你送回京城……你可别指望了,那是靠不住的!大哥就是男人,最是晓得男人德行,没有不喜新厌旧!沈洲守着你这么些年,早憋的不行了……” 乔三老爷见兄长满嘴胡喷,忍无可忍,咬牙道:“大哥!姐夫送姐姐回京,是为了奔丧,此乃孝道!” 乔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道:“老三你甭跟我装君子!没听说哪家出嫁的女儿为了娘家的白事将丈夫丢在一边的!沈洲忍了这些年,说不定早就厌了发妻,这回也算是称心如意了。否则的话,只要他能顾及你姐姐体面,打发人跟回京接了你姐姐过去,将你姐姐与这边隔开,大表哥、大表嫂还能追着处置你姐姐不成……” 乔氏听了,如同醍醐灌一般,身子摇摇欲坠。 乔三老爷正好瞧见,顾不得与兄长理论,忙关切道:“姐姐!”乔氏眼神空洞洞的,神色木然,声音飘渺道:“原来,他已经厌了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九章 收因种果(四) 乔家今日来的是几位老爷,没有女眷,自是无需徐氏出来应酬。不过送走乔氏,并不是小事,徐氏有些担心乔家几位老爷会有异议,就打发人盯着前头的动静。 直到小婢进来回话,道乔家几位老爷已经走了,徐氏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并非是怕乔家什么,实不愿意麻烦。如今沈家与乔家境地不能说天差地别,也不在一个分量上,乔家要是不知好歹,两家争执起来,旁人看了倒像是沈家欺负乔家落魄了似的。 没一会儿,沈沧回来了,脸色带了几分郁色。 徐氏见了,不免担心道:“老爷,可是乔家那边不顺当?” “乔大犯浑,去见了乔氏后就开口想让乔氏大归。乔二、乔三开口要拦着,都拦不住,兄弟几个自己就乱起来了。”沈沧皱眉道:“你打发人问问,这‘大归’到底是不是乔氏的意思?要是她真有此想法,成全了她又何妨?” 以乔氏作为送到庄子上“静养”本算是从轻处置,要是乔氏还不知足,那这沈家妇不做也罢。否则满怀愤恨地留下,总是祸根。 徐氏诧异道:“真是乔氏打算?乔大老爷怎么敢应此事?” 如今世道,虽礼仪崩坏,可越是仕宦人家,越是要紧那张面皮。 乔氏大归,对于沈家来说,不过是给京城百姓添一段市井绯闻,可对于乔家来说就是祸害几代人的事。不仅女儿出嫁要被人挑剔,就是儿孙想要娶妇,有女儿的人家也要掂量掂量。 沈沧冷笑道:“不管乔氏有没有打算,乔大却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守孝半年,还知晓督促儿孙读书上进,本当他能长点儿出息,没想到这回又犯浑了!” 男人与女人看待问题,总是不一样。 在沈沧看来,乔氏想走就让她走好了,沈家名誉固然会一时受损,可也是利大于弊;徐氏却实在不相信乔家人的人品,妯娌三十年,就是看在沈珞面上,徐氏也不愿乔氏被糊弄回娘家骗光嫁妆,落个看小辈脸色吃饭的下场。 “或许只是乔大私心作祟?我听说自打乔家分家,乔家大房的日子就不好过……”徐氏道。 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徐氏觉得三十年前的事,固然有乔家的错,可归根结底是沈洲自己立身不正的缘故。以他当时的傲气同对孙家、孙敏的不屑,即便没有乔氏,也会有张氏、李氏。 沈沧这里,虽也承认弟弟当年有错,可更多的却是迁怒乔氏与乔家。 “就算乔大有私心,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走,夫人莫要拦她……真要说起来,她大归倒是比送到庄子上更好。老二还不知在外几年,身边总要有正经太太打理起居才好……”沈沧道。 徐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为乔氏说话,只是打发人西院打听。 乔家兄妹说话时,门口就站着婢子,后来呛起声来,连院子里的人都听到屋子里的动静。 待仆妇过来回了话,听闻“大归”只是乔大老爷提议,不仅乔氏没同意,乔二老爷、乔三老爷也强烈反对,徐氏就点了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沈沧是男人,又兄弟情深,只想着顺水推舟送走乔氏,却不晓得口舌是非,不是一日两日能平息下来的。乔氏真要“大归”,小一辈们都要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像乔家那样影响甚大,可到底有碍家名。 凭什么为了让沈洲再娶新妇,就让沈家小辈们承担恶果? 就是对沈珏来说,有个犯了大错被“静养”的嗣母,怪不到他头上;也比年纪相仿的新嗣母进门,要省不少麻烦。 另外就是徐氏的私心,实不愿意看沈洲就是撇开乔氏。 像沈沧所设想的,沈洲撇开乔氏、另娶贤妻,愉快自在地度过后半生,那也太便宜了他。他们两个白头偕老,才是对沈洲最大的惩罚。 沈沧脸上露出几分可惜的神情来。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四月末的京城,已经热起来了,窗子都开着。 徐氏往窗外望了一眼,见日头火辣,忙道:“快叫二哥进来……再叫厨房传话,加个芥末白菜,二哥的饭直接摆在这边……” 红云应声下去,沈瑞随后挑了帘子进来。 “父亲,父母!”沈瑞已经换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进来后先给沈沧与徐氏见礼。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支柱,送遣乔氏之事,沈沧与徐氏也没瞒他。 沈沧便道:“你哪日没课?到时抽出一日功夫,送二太太出城。” 要说直接打发管家过去也行,可是沈沧还是想要让沈瑞多练练手,不要一味读书。科举仕途虽重要,可只会做学问、不会做人,也走的不长远。 “后日就空着。”沈瑞迟疑道:“可要带了三哥一道去?” 沈沧皱眉,想了想:“还是算了。院试要紧,莫要让他分了心……” 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沈珏到底是嗣子,有母子名分束缚着,要是乔氏被送走时胡搅蛮缠,只会让沈珏难堪与为难。 沈瑞是过来传话的。 从官学回来这一路,沈瑞也算想到了沈琰的用意。 他主动将把柄递了过来,也算是另类的“投名状”了。要是沈沧连这个都不接,那他们兄弟趁早做其他打算,也不必非吊在科举这一条路上。只凭他们兄弟现下身份,一个举人、一个生员,要是回乡的话也能是太平乡神。 沈琰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从宗房那边使劲,而是直接将他们兄弟的功名前程都交到沈沧手中,倒是好大魄力。估计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在旁处怎么使劲,最后都绕不过尚书府去。 等沈瑞说到沈琰兄弟去学宫外等自己之事,沈沧与徐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即便听了沈瑞后头的话,沈沧脸上也是带了冷笑:“登门请罪?若真有知耻之心,就当去学政面前请罪,将三代功名都除了!如今装模作样,倒是以此为借口想要等门入室,还真是好厚面皮!” 徐氏则是有些意外,即便晓得沈琰兄弟是老太爷曾孙,这边也没有认亲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会去打听兄弟两个的仕籍上有什么不妥当。 沈琰此举,还真是胆大。这边既知晓此把柄,要是有心发作他们兄弟,丝毫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让他们兄弟跌入尘埃。 “瑞哥,听说这沈琰当年曾在族学教导过你们,你觉得他这人如何?”徐氏带了几分好奇道。 十九岁中举人,即便是在南直隶那士子云集之地,也称得上金贵。虽说出身孤寒,可因为年轻,即便落地个三、五回考中进士也不迟,即便没有乔三老爷出手,也会有旁人抢了做女婿。 “为人温润,有君子风,授业极有耐心,其他就知晓不多……孩儿在族学里的日子实在不长……”沈瑞一边想着,一边回道。 当年他就觉得沈琰行事颇有章法,以后要是混官场定是如鱼得水。如今几年过去,沈琰虽没出仕,可却有了举人功名,已经算是预备官员,可以有资格补缺。 沈沧听了,“哼”了一声:“温润君子么?那也定是个伪君子!” 沈沧连番讥讽,徐氏与沈瑞不由侧目。 沈沧还没见沈琰,就这样厌恶,到底为何?这样喜怒形于色,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实际上沈沧确实心里憋着熊熊大火,却不是冲沈琰,而是由沈琰想到乔三老爷身上。 他一直以为乔三老爷虽为人圆滑了些,可还是有些人情味儿的,既然却是见识了乔三老爷的道貌岸然、 眼前是发妻嗣子,别无旁人,沈沧即便想到,便也不压着,带了几分怒道:“到了今日,我才算明白过来,乔三专程挑了那小子为女婿,哪里是爱惜人才?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是这边接纳那兄弟两个,他此举就是亲上加亲;要是这边忌惮那兄弟俩,就会想着安抚他,好借他之手压着那兄弟俩……他既任学官,哪里看不出沈氏兄弟仕籍的不妥处?定是当把柄握着,想要借此挟制这兄弟两个!他想要算计那两个小子随他,想要谋算咱们家却是找死!” 徐氏与沈瑞两个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之前没往这边想,并不觉得乔三老爷择沈琰为女婿此举另有深意,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识时务,即是知晓沈琰与尚书府渊源,就不该继续这门亲事;非要拖着,又得了沈二老爷点头,这也太执着了,看着像是真看重沈琰似的。 可要是他真的看重沈琰,在南京时就该想法设法为沈琰解决后患。他在南直隶境内,要往各府主持岁科试,也有驻扎松江府时,想要在沈氏族人面前为沈琰兄弟求情也容易。 “父亲能想到此处,沈琰怕是也回过味儿……怪不得孩儿觉得他此举像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原来他晓得兄弟两人被乔三老爷套住,压根就没有后路。”沈瑞道。 徐氏亦唏嘘道:“这乔三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功名,如今却是要用功名算计拿捏人,这太不是东西了!那兄弟两个连番捷报,本是极好的运势,遇到乔三,反而是祸不是福了……” 南城,沈家。 沈琰、沈琇兄弟两个难得在家,就往正房陪着白氏用了午饭,又陪着白氏说笑了一会儿,才回了书房。沈琇要温习功课,沈琰则是做授业课程表。 沈琰入春山书院时间不长,人也年轻,可授业仔细,待学生也有耐心,兼职做了小半年夫子后,有了小小名气。如今报他“小课”的学生好几个,束脩银子攒了三、四十多两出来,已经能够家里的嚼用,无需动用积蓄。 南城书院虽号称平民书院,可真正赤贫百姓哪里有银子供孩子读书?能送儿子入南城书院的,还是以书香门第与富商士绅人家子弟为主,束脩银子上也不吝啬。 沈琰这夫子当的津津有味,俨然乐在其中。自打见过沈瑞,沈琇就始终悬着心,眼见着兄长如此淡定,他犹豫道:“大哥,沈尚书会答应见大哥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章 收因种果(五) 乔家长房,已经乱成一团。 乔大老爷想一出是一出,一意孤行,兄弟几个不好在沈家争执,就从沈家出来。 乔大老爷并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什么错,在他看来,像他这样仁义为妹妹打算的哥哥太少了。 等乔氏接过来,他也乐意好生供养她一辈子。 至于乔氏的嫁妆,本就是乔家的东西,回归乔家又有甚不好? 早知沈珏是这样的白眼狼,他们兄弟当初就不该任由沈家二房过嗣。即便最后不得不过嗣,也当提前将乔氏嫁妆的分配约定好。 出嫁女没有儿女,死后嫁妆回归娘家也是老理。如今稀里糊涂将嗣子记在名下,倒是使得乔家束手束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却不能任由兄长发疯,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两个就跟在乔大老爷,到了长房这边。 乔大老爷见这兄弟两个凑到一处,越发烦躁。 他晓得自己口舌不如胞弟伶俐,也不耐烦听其啰嗦,冲两人冷哼一声,直接往后宅寻小妾去了。虽说在孝期当禁欲,不过只要不做在明面上,也无人理会。再说他如今已经不是官身,也不用在碍着御史畏手畏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虽是着急,可也不能追到兄长的妾室房里。 “大哥他真是鬼迷心窍!”乔三老爷带了怒气。 乔氏真要大归,对二房与三房都是致命影响 二房行商贾事,儿女又都是庶出,说亲的时候本就攀不上高门,即便乔氏的事情有影响,也是有数;可是二房的生意想要顺当,就不容易了。 京城这地界,向来大鱼吃小鱼,没有点倚仗想要做生意,那是想也别想。之前乔三老爷能帮乔二老爷寻到靠山,并不是乔三老爷面子有多大,而是因乔家是尚书府的姻亲,沈三老爷是刑部尚书的嫡亲表弟。 对于乔三老爷来说,一双嫡儿女都到了相看的年纪,原要等着乔老太太周年后就开始相看。家中出了个大归的姑母,旁人哪里会相信乔家的教养?要是沈家或沈洲有恶名还罢,乔氏处境即便让人腹诽,也会生几分怜悯;偏生沈家素有清名,沈洲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也无任何劣迹。 同沈家相比,乔家大老爷去岁问罪罢官却是众所周知,两家人品优劣,还需对比么? 再有就是乔三老爷的官途,在乔家已经败落的情况下,没有沈家做靠山也难走的长远。 “三弟,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该请大嫂?”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道。 乔三老爷眼睛一亮,道:“对,与大嫂说!我倒是不信了,这大哥糊涂了,大嫂也糊涂了不成?” 心中有了定夺,乔三老爷就揪过管家:“去禀告大太太,就说我与二老爷有急事,请大太太出来相见!” 管家躬身应了,小跑着去见乔大太太去了。 方才乔大老爷走前,兄弟三人的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让他心中惊涛骇浪。就算乔三老爷不吩咐,他也要去寻乔大太太了。 我的娘呀,老爷这是猪油猛了心么?竟想要让姑太太“大归”?他难道就不晓得,在丢官罢职后,乔家依旧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过是因乔家是沈家姻亲的缘故。 这姻亲真要撕把开了,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乔家大宅就保不住。京官一茬接一茬,多少人想要在城里置产不得,最后只能典房赁房。 乔大老爷被免了官,儿子中最出息的不过是童生,真要撇开沈家,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至于乔三老爷不过是外官,在京城人脉浅薄不说,也未必会为了兄长得罪人。 在管家过来之前,乔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晓得两个小叔子随丈夫回来。 她心中惊疑不定,乔大老爷在赴宴之前想着都是沈珏的亲事,乔大太太却直接想到小姑子身上。 她有心提醒丈夫一声,可乔大老爷压根不耐烦见老妻,不是在书房里养花逗鸟,就是在后宅婢妾那里昏天黑地地胡混。 乔大太太气恼,就此丢开不理,却也盼着小姑子莫要惹大祸,倒不是与乔氏姑嫂情深,而是生怕牵连到自家身上。 管家带了几分焦急,进来禀道:“太太,不好了,老爷要做主让姑太太大归……” 乔大太太脸色一白,一下子站起身来。 真的是乔氏的事。对于这点乔大太太并无意外,意外的是丈夫的昏招。 “两位老爷就是为这个来的?”乔氏想到此处,又坐了下来。 “正是如此。”管家道:“三老爷方才还吩咐小人过来通禀,说是有急事要请太太出去说话,当就是为此事了……” “可听到姑太太到底错了什么规矩?”对于罪魁祸首的小姑子,乔大太太恨得牙根直痒痒。 “倒是不曾听闻。听着几位老爷话里的意思,尚书府那边是要将姑太太出城‘静养’,二老爷、三老爷应了,只有老爷这边,非要接姑太太回来……”管家回道。 乔大太太怒极而笑:“去尚书府里耍威风,还真是兄妹情深!” “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可是急的不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管家即便是下仆,可也不愿将乔家自寻死路,巴不得自己太太出面平定此事。 乔大太太本也惊怒中带了几分焦灼,然后听说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的反应,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挑了挑嘴角,嗤笑:“那就让他们急一急,都是小心眼的蠢东西,那点私心盘算哪里上得了台面?又是置产、又是攒私房,生怕谁分了他们的好处。之前将这边当成落魄户,着急忙慌地搬出去过好日子,如今也当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主母镇定,管家也安心不少。 大老爷纨绔半辈子,要是没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先后当家,压根无需等到今日,乔家早就败了。 在乔家长房,大太太说话向来比大老爷说话管用。 别看大老爷这半年在家里吆三喝四,威风凛凛,那不过是大太太不计较。要是大太太真是“以夫为天”的柔顺妇人,也不会弹压了大老爷三十年。只要大太太这边拿定主意,有无数的后招能收拾得了大老爷…… 前院客厅,乔二老爷与乔三老爷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不见管家回来。 乔二老爷想着长嫂的为人秉性,皱着眉,心中暗道棘手。 乔三老爷在外人面前是谦和君子,可在自家人面前并无多少掩饰。他心中火气越旺,怒道:“这狗杀才却哪里请人了?” 乔二老爷苦笑。 乔三老爷则是忍不住,起身道:“二哥,既是大嫂不出来,咱们就进去!这可不是能避开享清闲的时候!” 叔嫂都上了年岁,倒无男女之间的避讳。方才之所以没有直接登堂入室,为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分家,算是两家人,当守一个“礼”字。 乔二老爷隐隐猜到乔大太太的用意,想要与三老爷分说一二,可是却不敢去赌。万一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便熄了声,沉默地随着三老爷身后,去了内宅。 没等到上房,就见四、五个婆子婢子站在廊下,神情惶恐不安。 上房里隐隐传来哭声,乔二老爷眼中多了几分意外,乔三老爷的脸色则是越发难看。 廊下婢子早进去通报,哭声嘎然而止。 乔三老爷的心越发沉重,面皮也耷拉着。乔二老爷则是脚步有些发飘,难道乔大太太也辖制不了乔大老爷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婢子闪身出来,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福了福道:“见过二老爷、三老爷,太太方才小憩,如今正梳洗,请两位老爷稍后。”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齐齐无语。 这不早不晚的,是小憩的时候? 一会儿,又要婢子端水进上房。 这回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倒是没用得多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婢子出来相请。 这一罩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察觉出不对。 乔大太太虽面带了笑,是穿着家常衣裳,脸上却涂了一层粉,眼圈也泛红。再看屋子里,堂屋与里屋之间做隔断的多宝格上,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笨重东西。 乔三老爷唬着脸道:“大哥来嫂子这么闹了?” 乔大太太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好好日子不过,闹什么?” 乔三老爷皱眉道:“我看大哥他就是不想好生过日子,这才里里外外的折腾!” 乔大太太笑容勉强,幽幽叹了一口气。 乔二老爷却在偷偷打量乔大太太,心中越发没底,这是做戏呢?还是真有其事? 不管如何,乔家真正能制约乔大老爷的只有乔大太太一人,这点管家既能看出来,也瞒不过心思细腻的乔二老爷。 乔大太太不愿讲丈夫是非,乔三老爷却不肯给兄长留脸面,吧啦吧啦地将沈家之行说了,重点讲了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与沈沧听到“大归”的话后诡异的沉默。 一口气说完,乔三老爷满脸痛惜道:“大嫂,难道只有大哥是姐姐的同胞,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是?可姐姐确实犯错在前,大表哥、大表嫂如此处置已经是给姐姐体面,还要如何?沈家四哥虽只是襁褓婴孩儿,却是尚书府唯一亲生血脉,沈三又是那样的身体,姐姐竟然连药都买好了,到时沈家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沈三也不用活了……” 乔大太太听得呆住,虽晓得定是乔氏有不妥当处,却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难道真当沈沧夫妇是吃素的? 随即乔大太太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幸而事情未成,否则别说乔氏性命难保,就是乔家说不得也要被沈沧夫妇迁怒。 可恨自家老爷,真是疯了,为了个心肠恶毒的妹子,家里名声、儿孙前程统统不要了。 乔大太太极力克制,面上依旧带了薄怒。 乔二老爷见状,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乔三老爷在外多年,与自家大嫂打交道的少,并无乔二老爷的眼力,依旧是急的不行:“大嫂,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再闹一回,瞧着大表哥的意思,怕是巴不得顺手推舟地将姐姐送回来……到了那时,乔家可是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 乔大太太面带苦笑道:“可老爷这回是铁了心肠……” 乔三老爷闻言,哪里还坐得住? 他站起身来,皱眉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转过身,面带郑重道:“大嫂,这实不是该顺着大哥的时候。真要姐姐大归,总要有个理由,即便沈家厚道,不将其中缘故扔出来,可世人的猜测只会越发离谱。乔家声名狼藉,儿孙婚姻与前程都要跟着耽搁……” “出嫁从夫。老爷那个脾气真要上来,哪是能顾及旁人的?两位叔叔都拦不住,何况我这内宅老妇?”乔大太太满脸无奈。 乔三老爷又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拧着眉头道:“大嫂,真要论起来,大哥还有一桩错处没了结,本当在老太太灵前守孝三年……” 不等他说完,乔大太太就冷了脸。 真要将乔大老爷气死乔老太太的事情揭开,抬出族中长辈来,是能收拾了乔大老爷,可乔家长房一脉也跟着跌入尘埃。 “三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老爷身为长子,这些年来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谁不晓得我们老爷是个大孝子……难道如今这世道变了?在父母跟前服侍尽孝的反成了错处?”乔大太太声音森寒。 长嫂如母,乔三老爷心里虽对长兄瞧不上,可对于长嫂向来还算恭敬。 他讪讪道:“我这也是为了乔家好……” 乔大太太神色稍缓,欲言又止道:“其实,老爷那边非要接了姑太太回来,或是有其他打算……” 听了这话,乔二老爷神色不变,心中却嗤笑。 唱念做打半天,这正经戏肉也该来了。 他用眼神却瞄乔三老爷,就见乔三老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大嫂,大哥到底是何打算……” 沈宅,九如居。 沈瑞坐在书房,想着沈沧的话,心里有些乱。即便是两世为人,可同这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沈沧相比,他还是太过稚嫩。 沈琰绝对不是虫。 沈沧让自己去驾驭沈琰,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沈瑞并不是怕了沈琰,而是想着要去操纵别人的命运,心里颇为沉重。 想到这里,沈瑞自嘲一笑。自己矫情什么?操纵旁人,总比被旁人操纵要好。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有人道:“二哥!” 是沈珏来了。 沈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进了书房地凑到沈瑞身边,低声道:“二哥,你说二老爷是不是恨二太太?” 沈瑞抬了抬眉头:“好好的,问这个作甚?长辈的事情且由得长辈们去!” 沈珏神秘兮兮地道:“二哥,听说二太太要去‘静养’的庄子是二老爷安置乳母一家养老的地方……”这并不是新闻,沈瑞早知,就听沈珏接着说道:“二老爷那乳母,与二太太可是有血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金友玉昆(一) 昌平那边的庄子,是已故三老太太的嫁妆产业,当年二老爷成亲后就给了二老爷。如今在那边庄子的管事姓关,关管事有个年过六旬的姑姑,就是二老爷的乳母关妈妈。 关妈妈是已故三老太太的陪嫁,后来配了个沈家家生子,生了一个女儿,正赶上二老爷落地,就被选为乳母。 没过几年,关妈妈的男人得急症没了,三老太太怜惜她,加上见她服侍二老爷精心,就将她女儿杜鹃也叫上来当差,安排在二老爷身边,做了小婢。 杜鹃比二老爷大半岁,六、七岁起就跟在二老爷身边,两人相伴长大。 等到二太太进门,二老爷一家被分出去单过,关妈妈与杜鹃本就是服侍二老爷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出去。 结果不出半月,二太太就要将杜鹃配人。也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什么,杜鹃就投了井,关妈妈则是被送到昌平庄子上去。 这一转眼,就过了三十年。 前年给沈珏选婢子时,二老爷全都托给徐氏。徐氏为了避嫌,选的婢子多是二老爷名下的家生子。其中,春鹤她爹早年是昌平庄子的二管事,她听家人提及过关家的事,知晓这段渊源。 二太太要被送出去“静养”的前因后果,沈珏都知道了。他虽没有再开口为二太太求情,可总觉得这样不管不顾心里有些不安生。 毕竟从名分上说,乔氏就是他母亲。虽说乔氏算计四哥不对,可外人并不知晓,只会当成是因年前他生病的事。 沈珏有意无意地跟身边婢子打听了昌平庄子几句。他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是庄子上日子太好,二老爷想要送妻子过去以“静养”之名躲清闲,那沈珏会瞧二老爷不起;要是庄子上日子太过糟糕,那他身为嗣子,是不是该向伯父伯母为嗣母求些福利? 就在沈珏心里还没拿定主意时,就从春鹤口中听到这段旧闻。 因时隔久远,且又事关主人,春鹤并没有细说二太太为何逼杜鹃出嫁,杜鹃为何顶死不嫁,不过其中缘由并不难猜测。无非是二太太年轻气盛,见不得二老爷身边有这样一个服侍了十来年的婢子。贴身婢子,向来是男主人暖床丫头的候选,且这杜鹃又是二老爷乳姐,身份非比寻常侍婢。 沈瑞听完这段旧事,只觉得狗血淋漓。 只瞧着现在二老爷温文儒雅的正气模样,还真看不出他少年时那般多情。家中有订了婚约的童养媳,姨母家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自己房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俏婢。 乔氏的杀伤力,也是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实证。 “或许你想多了,我觉得八成二老爷是写信的时候没想起关妈妈来……”沈瑞道。 三十年光阴,整整半甲子,对于沈珏这才活了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听起来就跟一辈子那么长似的。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二哥,二老爷真是一时忘了此事也是有的……他都如此,大伯与伯娘更不会留意这些,要不要禀告长辈一声?” 沈瑞点头道:“自然是当告知。不管关妈妈与关管事是不是记仇,他们都是二房仆人,二太太即便是过去‘静养’,身份也是他们主母,没有受他们磋磨的道理。” 沈瑞这样说,倒不是向着乔氏,而是沈家不能出现“奴虐主”的丑闻。到了那时,别人不会去探寻三十年前的旧闻,只会将此事归咎到当家夫人徐氏身上。 加上乔氏娘家如今败落,在世人眼中已经是弱势,沈家安置不妥当,上下的人品说不定都要遭质疑。 “这样就好了,要不我真是有些不放心……”沈珏松了一口气道。 眼看就是端午,距离院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珏过来溜达溜达,便又回去读书去了。 沈瑞并没有急着立时去上房,在书房做了一篇时文,又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估摸徐氏午歇起来才过去,将关妈妈的事情说了。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好孩子,幸好你提醒了我……关妈妈出去的年头太久,我只听说那边管事姓关,是二老爷早年当用的人,都忘了还有关妈妈这一茬……”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那还将二太太送那边么?” “这天下有奴避主却没有主避奴的道理……且这个地方又是二老爷定下来的,不好更改!”徐氏道。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狐疑不定。 关妈妈从沈家出去三十年,别人忘记还都说得过去,可她服侍了二老爷十几年,在外也是受二老爷供养,二老爷真忘记关妈妈与二太太的嫌隙? 徐氏不由皱眉,换做其他庄子,既是管事不妥当,直接换了个管事就是了,偏生这处庄子是二老爷的私产,里面的下人都是二房的。 徐氏感觉颇为棘手:“哎,只能再推迟些日子……” 其实,徐氏直接安排两个妈妈跟过去看着,庄子上的人绝对不敢慢待徐氏。不过徐氏如今卸了家里的庶务,开始教导三太太与玉姐两个,自是不愿再掺和二房浑水。否则倒好像她这长嫂苛严,发作妯娌似的。明明是乔氏自己招祸,二老爷下令发作,作甚要长房背黑锅?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让毛妈妈夫妇跟过去服侍,这两人是二老爷得用的老人,有他们在,关妈妈姑侄即便记仇,也不敢让乔氏吃苦头。 可这两人打理二房产业,又看顾沈珏这边。徐氏打发人出京,倒像是排挤二房的人似的。 要是之前徐氏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犹豫,直接就有了定夺,如今却是乏了,实不耐烦为二房之事费力。 不管送不送走乔氏,何时送走乔氏,都有长辈们定夺,轮不到沈瑞操心。沈瑞将这件事禀告到徐氏后,就撂下不想,回九如居练大字去了。 等写完十篇大字,他纷乱的心也静了下来。 沈琰是将“投名状”递了过来,可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地依附? 偏生这个时候,沈家这边能选择的余地并不多。难道还真的能找人出首,告发沈琰兄弟“出身不明”?那样即便会断送沈琰兄弟仕途,可也会让沈氏族人心冷。 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多是以举业读书为主。对于读书人来说,断送前程与杀人无二。 沈琰祖辈固然有错,可实在是相隔年头太过久远,到沈琰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尚书府这个时候发作,就显得盛世凌人,还要翻出祖上的家丑来为人说舌。 不能出首,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对方投诚,一个就是置之不理。 可即便现下置之不理,等旁人捏了兄弟两个的短处将此事揭开,二房依旧要做出决断。 沈沧倒是放心沈瑞,只吩咐他自己想法子应对。 沈琰兄弟是为了解决后患之忧,可沈沧显然是坚持不许他们兄弟归宗,剩下的就要靠沈瑞去说了。 沈瑞苦笑,谈判么?对方底线自己心中也有数,可要是想要做成这“买卖”,却不是口头协议就能成的。只有尚书府这边永远压着,那边才会服顺。 沈琰已经是举人,自己才是秀才,为何觉得时间又不够用了? 夕阳西下,漫天云彩。 乔三老爷心情满是阴郁,出了乔家老宅,他回头望了望,叹了一口气,对乔二老爷感概道:“一直当大嫂是个明白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性子!家门不幸啊!” 乔二老爷脸色也不好看,心疼自己掏的那份银子。 乔大太太既有心要敲一笔银钱,怎么会只逮住乔三老爷、拉下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有心不管,又不敢去赌,开始时只能咬着牙说没钱。 反正他是庶子,一直没出仕,年前分家时不过分到一个铺面、半个庄子、一处南城三进宅子。乔家的庄子多是做了祭田,不分产,剩下两个小庄,拢共就二十几顷地,长房独占了一个小的,二房、三房平分了另一处。 像乔大老爷、乔三老爷因是嫡子,还分得了乔老太太名下其他两处庄田。 乔氏听了,当时并未说什么。乔三老爷倒是体恤乔二老爷,还帮着他说了不少好话。 不过等到招待完两位小叔子午饭后,乔大老爷就鼻孔朝天地出来了,手中拿着一页纸,上面列的正是乔二老爷这些年添的两处铺面、两处典给外地商贾的城下坊宅子。 乔二老爷虽矢口否认,可乔三老爷还是变了脸色。 乔二老爷憋闷的不行,这个时候就是想要揭破乔大老爷夫妇做局也晚了。 凭着乔大太太这贪财的性子,乔二老爷真怕将她逼急了,她不管不顾为了那笔嫁妆去劝乔氏大归。 不过他既做了半辈子买卖,论起讨价还价来,旁人就是不及。 “妹妹真要回家,万没有只长房奉养的道理。同样道理,即便妹妹真将嫁妆带回来,长房为防物议,也不该独占。其中有些是老太太嫁妆,当大哥与三弟均分;至于陪嫁出去的祖产,则理应三家均分!大哥、大嫂、三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二老爷振振有词道。 乔大老爷夫妇与乔三老爷都听到愣住了。 乔三老爷后知后觉,终于醒过味来。 是啊,就算长房死皮赖脸地非要从沈家讨要嫁妆回来,那也不是长房的钱财。凭什么为了安抚乔大老爷,就要二房、三房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算计了半天,本当能发一笔大财,却是被乔二老爷揭破美梦,不由恼羞成怒道:“我不管你们分不分,反正我那份是一文银子都不能少!哼,都穷的喝西北风,还要面皮作甚?你们舍不得脸来,我可没什么顾及的!” 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越发“理直气壮”。 乔二老爷也冷了脸:“哦?那大哥什么时候去?告诉弟弟一声,弟弟也随着大哥一道过去!” 乔大老爷扬着下巴道:“赶早不赶晚,明儿一早就去!沈家人不是瞧不起乔家么?那就别想着再占乔家的便宜!妹妹是个不通世情的,嫁妆产业都是沈家那边的人打理,这三十年下来,只出息就能养活沈家人吃香的喝辣的了!” 乔三老爷气的不行,乔氏大归,嫁妆取回,这是两家断交。沈家的助力,难道只值几千两银子?这还真是穷疯了! 早年在江南时,常听同僚们提及“穷生奸计”这四字,当时他还不为然,觉得寒门中亦不乏高洁之事;可今日长兄长嫂的嘴脸,却是让他长了见识。 算计出嫁妹子的嫁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大明朝也是独一份。 不过他也瞧出来,不能一味应和,要不然这夫妻两个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地贪婪。 “行!大哥二哥既去,就也别落下我,咱们兄弟齐心!”乔三老爷气呼呼地道。 乔大老爷为了故意给两个弟弟添堵,才附和妻子的安排出来做戏,本以为这两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却这般“服顺”了。 他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知这两人说的是真是假。 乔大太太见气氛越来越僵,忙打发乔大老爷出去。她是想要敲些银子,可不是真打算接乔氏大归。 等乔大老爷不在,气氛也没缓和下来。 乔大太太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瞥了乔二老爷一眼,明白他是看透自己的打算,才死咬着不肯掏银子,还带着乔三老爷也反复。 “姑太太的脾气,不会只闹这一回。可长房的处境,你们兄弟也都看着的。你们几个侄儿都不是能支撑门户的,老爷又是个撒手掌柜的性子,里里外外恁地艰难!”乔大太太叹气道。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分家时产业虽不多,不是有祭田做大头?怎么听大嫂的意思,竟是吃不上饭了?” 乔大太太道:“二叔、三叔,但凡日子好过,老爷也不会生这个念头……说句实在话,就算这回劝住他,那下回他再想起此事呢?他是嫡支当家,长兄如父,他要为姑太太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乔二老爷眉头皱的更紧,他可不想为了此事接二连三地被长房勒索。 乔三老爷脸色更黑,眼神冰冷。 乔大太太见了,心里一激灵,忙缓和了口气,柔声细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就这一回……若是能‘安抚’了老爷,就让老爷立个手书出来。以后姑太太那边的事,长房就此不插手,全由两位叔叔决断!” 说完,乔大太太也不去看两位老爷的反应,只低头看着茶盏。 乔氏的嫁妆单子,乔家本就留有备份,当年整整陪嫁了七十八台嫁妆,除了家具衣料首饰压箱银子这些零散的不算,田产铺面宅子就五处,早年并不值多少钱,可近年城里城外的地价翻了一番,这些产业如今能折银五、六千两。 要不是乔大太太知晓轻重,晓得自家儿孙在京城立足不能丢开沈家这个靠山,她都要跟着动心了。 如今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送上门来,她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乔二老爷说的对,就算乔氏真的大归,长房也别想要独吞那份嫁妆。瞧着乔三老爷的模样,要是真的逼急了,寻了族老来治大老爷的不孝之罪也不无可能。 她摆明了车马,即便乔三老爷依旧怒着,可也有些心动。 即便乔氏如今错了规矩将被送走,可正如乔三老爷那日所说的,沈洲总有回京一日。沈家与乔家又不同,是之前就分过家的,等到三房不住一处了,想要接乔氏回城不还是沈洲一句话的事。 谁说过继沈珏没用? 在乔三老爷看着,用处大着,有沈珏在,乔家就永远是他的外家。 沈沧能狠心不管乔家的事,还能狠心不管侄子? 乔二老爷想着兄长的德行,对于这个提议也有些兴趣。一次买断,省的长房以后再生事,也算好事,只是这银钱么? 见乔三老爷许久不开口,乔二老爷就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乔大太太贪婪归贪婪,可乔二老爷巧舌如簧,也不是白给的,最后这银钱从两千两银子压到一千五百两。 乔二老爷意犹未尽,还想要继续压价,乔大太太却是不依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卖的太低,可是没有下一回。 瞧着至亲为了几个银钱如此你来我往,乔三老爷不由生出羞耻心来。 他素来清高,是见不得这个的,不耐烦道:“一千五百两就一千五百两,二哥别再还价……我出整数,二哥出零头就好……不过大嫂那边要先见了字据,且要大哥亲自书写盖章的……”后一句是对着乔大太太说的。 乔大太太点头道:“正该如此!”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不好打发人传话,起身告了声罪,亲自寻大老爷去了。 乔二老爷道:“本就是你我两家的事,怎么能让三弟出大头?如今你日子也紧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还是一家一半来的好……” 乔三老爷有些意外:“二哥既不是舍不得银钱,方才怎么还与大嫂磨了那许久?” 乔二老爷道:“一码归一码,我实不用用血汗银子便宜了大嫂。过去三弟没见识过大嫂这一面,我也不好多说,说多了反而像是在挑拨……咱们这位大嫂,看着是个棉花团的性子,可却是个钱耙子……早年老太太当家且不论,只大嫂当家这小二十年,公中每年进项就少了三、四成,还损了几处祖产,大嫂名下的嫁产却多了两处……我之前是存了几个私房钱,在外买了两个小铺放租,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恁大的人,每日在外应酬打理,可每个月只有二十两银子月例,又哪里够使?早年交到公中的进项也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却不见公中新置产业,这银钱都哪里去了?” 乔三老爷方才听了乔二老爷早年置产的消息是有些不满,不过也不打算计较,谁没有私心呢?就是他这里,不是也给自己这房攒银子么? 不过听乔二老爷这一说,乔三老爷也明白过来,乔大太太的贪婪哪里是分家后穷了才有的,这竟是本来的性子。 当家主母是这样的性子,乔家败落真是不冤枉。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只让长房最后占这一回便宜,再无下回。 等到乔大太太拿了乔大老爷的手书出来,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打发长随回去取庄票。 一手交庄票,一手收了字据。 乔大太太虽看似平静,可眉眼之间依旧是泄了欢喜。 乔三老爷实在厌恶得不行,交易完成,立时拉扯乔二老爷出来了。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除了祭祀,长房能避则避。 都说五哥聪敏,就乔大老爷、乔大太太这样的父母,能教导出什么好儿子来?儿子辈全无指望,孙辈们还小,长房想要翻身,怕是没指望了…… 乔家老宅里,乔大太太从客厅回到上房,乔大老爷已经在屋子里等着。 眼见乔大太太进来,乔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道:“银子呢?” 乔大太太取了几张庄票出来,乔大老爷一把夺过来,见都是一百两的,数了一数,皱眉道:“怎么才这点儿?这加起来才五百两?” 乔大太太诧异道的:“老爷还想要多少?这不过是赶上机会能吓唬吓唬老二、老三,要是等他们反应过来,别说是五百两,就是五十两也没指望!” 乔大老爷不甘心道:“老太太不是总说妹妹那份嫁妆足有一万两银子?这差的也太多了……” 乔大太太嗤笑道:“老爷是当家人,乔家拢共产业有多少?当初要真的陪了一万两过去,那阖家都不用过日子了……当年不过是老太太要强,有个孙家在前头比着,想要嫁妆体面给姑太太做脸。庄子铺面宅子俱全,看着多,可多是凑数的。就是那宅子,不过是二进,十几间屋。城外的两个庄子也都是小庄,加起来不过三、四顷地,城里两个铺面位置也不算好。这副嫁妆还是我帮着老太太操办的,家具衣服头面全算上,也没到五千两银子,对外却是报一万两……就算老爷现下想要接妹妹回来,那些家具、衣服料子、首饰还能在么?就算是在,也不值当初的银钱。” 其实,以乔家当年的家底看,就算是五千两,对于当年的乔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乔大老爷素来不操心庶务,连京外良田多少钱一亩也不知晓。听说不过是几顷地,他就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老太太也是,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说实话,我还真以为妹妹那边的陪嫁又多少……” 他捏着那几张庄票要收起来,乔大太太忙道:“老爷,眼看就要过节了,别的都可省下,西席那边的节礼……”乔大老爷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一张开,递了过去:“过节虽不好操办,可也别太寒酸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金友玉昆(二) 进了五月的京城,天上跟要下火似的。 这种干燥的热,与江南湿热还不同。沈琇连着几晚都睡不好觉,熬的眼圈乌青。 白氏见了,十分心疼,这一日趁着沈琰在家,就叫来吩咐道:“听说有卖冰的,咱们家也买些冰来用。二哥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这样下去可了不得!” 沈琰道:“二弟白日要去书院,只晚上家来……买冰的人家,多是家中有冰窖,买了下备着,随之取用。家中没有冰窖,买了也用不了多久就化了……若是娘觉得院子里热,叫人早晚勤泼几遍水。” 白氏脸上就有些不情愿:“化就化了,冰到底比泼水凉快呢……” 沈琰嘴巴里直发苦,京城物价本就比南边贵,这冰块在夏日里又是富贵人家用的,价格虽不是贵的离谱,可也经不住日日用。现下还没入伏,就用起冰来,那这一夏天得用多少银子? 看出儿子为难,白氏有些讪讪,可到底心疼幼子,不肯改了主意,起身去里屋取了个绢包出来,打了开来,推到沈琰面前道:“若是大哥手头实不够花用了,就拿这个换银子使……” 里面是黄灿灿一对金镯子,宽韭叶的福字贵妃镯,看着足有小半斤的分量。 沈琰见状,眉头微皱。这是白氏的嫁妆首饰,前些年家中日子艰难的时候,白氏曾拿出来过。 白氏瞥了长子一眼,见他还不应声,心里有些抑郁,脸色也耷拉下来。 长子如今在书院授课,名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弟子。三节两寿,本是常理,京城这边也不例外。 这几日,有好几个学生家长携了子侄上门送节礼,除了文房四宝与吃食这些,听说银封就好几个。如今自己不过是吩咐叫长子买些冰来用,长子就推三阻四。要说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在银钱上攥得太紧。 沈琰看在眼中,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转淡,收起绢包:“既是娘吩咐,那儿子就遵命……这镯子怎么也能兑几十两银子,一个夏天的冰尽够使了……” 白氏见状,却是一愣,神色就有些勉强,眼光黏在那绢包上。 沈琰只当未见,起身道:“儿子这就出去张罗。” 白氏面皮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看着儿子挑了门帘出去。 白氏一下子泄了气,嘟囔道:“今日用冰要自己掏银子,明日是不是多要一口吃食也要掏银子?这老大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琰回了东厢房,脸色就难看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他费尽心思,才使得家中收支平衡,不至于嚼了老本。可是白氏那里,因偏疼幼子的缘故,今日添菜,明日加衣,又嫌家中下人不够使,想要添人口。自家本是寻常人家,家底微薄,如今又寓居京城,白氏却因在乔家时受了慢待,生怕儿子们在外也受委屈,一心要将两个儿子打扮出富贵公子模样。 这般胡乱花钱,沈琰哪里受的住?三回里少不得驳了两回。 白氏见状,每次都嚷着要自己掏银钱。沈琰是当家人,又是孝子,怎么能收?能拦的就拦住,不能拦的就任由白氏花销了。 如今白氏又一门心思要买冰,连嫁妆首饰都拿出来,沈琰却不打算继续纵容。 沈琰想了想,就叫来了管家,将金镯子递给他道:“拿去银楼量重估价,看到卖冰的送些家来……”说到这里,又给他一张五十两的庄票:“再顺便取些银子,兑两贯钱,回来只说是金镯子换的……” 管家收好了金镯子,出去挂了空褡裢,出门应差事去了。 白氏站在窗前,站立不安模样。 没一会儿,服侍她的小婢过来,低声禀道:“太太,大哥打发管家出门去了……” 白氏呆呆地怔住,眉头蹙起,不知不觉地红了眼圈,脸上多了几分委屈之色…… 沈琇是学生,沈琰是夫子,沈琰在家的时间多些,沈琇就要早出晚归。 等到夕阳西下,沈琇一身汗津津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拿浴桶。 夏日里汗流的多,身上儒服湿了又干的,沈琇爱洁,实受不了这个。等他梳洗完毕,才换了家常衣裳,去给白氏请安。 进了北屋,沈琇就察觉出不同来。 现下外头都是热腾腾的,屋子里却是一丝丝沁凉。再看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子角落里有个小杌子,上面摆着一尺半径长的铜盘,铜盘里叠着几方冰块。铜盘一侧,有个接水的小桶。化掉的冰水滴滴答答从铜盘一侧豁口,流到下边的小桶里。 沈琇见状,不由欢喜道:“哇!家里买冰了!” 说话之间,他忙奔了过去,直接将手掌撂在冰上。凉意上来,激得他一哆嗦。 为了买冰之事,白氏生了半日闷气,不过见幼子欢喜,满心不快就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道:“不过几块冰,瞧将二哥欢喜的?还有许多呢,只是先前你不在,白化了可惜,如今用棉被盖着……一会儿等你回去,就叫人给你送去……” “谢谢娘!”沈琇欢欢喜喜地应了。 想着东厢一直没有动静,沈琇道:“大哥呢?不在家么?” 白氏怏怏道:“周相公请吃酒,出去应酬去了。” 沈琇“哈哈”一声道:“周相公倒是个实诚人,不仅想要让儿子拜在大哥门下,就是他自己也想要随大哥读书呢。还是大哥说受不得,才与他做了个忘年交……” 周相公是这条街的街坊,是京城老户,也是书香门第,祖父曾放过一任外官,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只有一个兄长出仕,他自己考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几个年长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小儿子,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二月里过了县试,被周相公寄予厚望。 白氏不以为然道:“不过一老秀才,今日吃了酒,改日还需回请……要是真看重你大哥,节礼厚重些,不是比什么都体面?” 沈琇摇头道:“那怎么能行?读书人之间的交情,岂能用银钱来衡量?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白氏想着长子肯花钱出门应酬,却舍得给家里买冰,胸口又是一阵憋闷。 她心中腹诽不已,却没有在沈琇面前念叨,实不愿他们兄弟就此生了嫌隙。 沈琇陪了白氏用了晚饭,就回西厢读书去了。 屋子里有了冰盆,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沈琇坐在书桌后,手中拿着《四书集注》,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满心焦躁,又带了几分惶恐。 要是尚书府打发人传话叫他们兄弟回乡怎么办? 他之前读书的时候,时常觉得累,恨不得抽空就歇一歇。可到了现下,想到或许不能继续读书,他就无比痛心。 兄长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可尚书府怎么还没回信? 沈琇记得清楚,他将这边的地址抄写的整整齐齐,交给了沈瑞,让沈瑞有回信就打发人过来,这过去好几日,却石沉大海。 外头幽暗起来,婢子进来点了灯。 他们家的日子虽在南京时就好转,可沈琰晓得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日子就算计着过,家中下人也只买了四口人,内宅两个,一上灶的仆妇、一小婢;前院两个,一个管家、一个小厮。除了那小婢是孤身一人之外,其他三人就是一家人,晚上就在前院厢房住,后院只留那小婢,多在白氏身边服侍。 沈琇依旧坐在书桌前,摩挲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满心都是舍不得。 不是他想不开,而是早在三年前徐氏的回话就让他见识了尚书府对他们这一脉的厌憎。 沈琇的头慢慢耷拉下来,要说心中无怨,那是假话,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怪谁?同为沈家子弟,他们这一脉至今不得族人认可,无根浮萍一般。前年春天,一家三口逃难似地离开松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经一遭么?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有人道:“这是想甚呢?” 是沈琰回来了。 沈琇忙站起身来:“大哥!” 沈琰的脸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眼睛却是闪亮。 看着兄长心情大好的模样,沈琇也心情也好了几分,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沈琰点点头,嘴角上翘:“周相公今日给我介绍了个新学生,是他兄长家的侄儿,过了端午节,就送到书院来读书,也定了我的‘小课’!” 沈琇微讶:“周相公的兄长,就是做官的那个?” 沈琰点点头道:“就是那个,如今在吏部任主事。” 沈琇笑道:“看来南城书院的名气真是越来越大,今年新入学的学生中,官宦子弟不少呢……” 沈琇与有荣焉:“四月府试榜上五十人中,南城书院就有六人在榜上,压了城北的春山书院一头。” 沈琇虽满心忧虑,可见兄长一切如常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也安心了许多。 沈琰瞥了他的书案一眼,道:“你的时文还罢,策论到底少了几分火候。离明年乡试就剩下不到一年半,多在策论上使使劲。要是自觉落笔空乏,就多去读读旁人的文章,扬长补短,是为上策。” 沈琇疑惑道:“大哥先前不是让我静下心多读几年书,等下下科再下场么?怎么就改了主意?” 沈琰道:“我原怕你读书太吃力,也担心你木秀于林。到了京城,我才晓得自己见识短了,成名需趁早。早日中举,对二弟来说只有好处。” 沈琇甚是没底气地道:“可想也没用啊……南直隶才子云集,多少经年的儒士,又有国子监生,能中举人可不容易……” 沈琰挑眉道:“二弟这些日子手不释卷?难道不是为了备考明年乡试?” 沈琇讪笑道:“我就是怕功课被同窗落下……” 沈琰也不揭破,看了眼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眼角落里的冰盘,移开视线,轻笑道:“且记得过犹不及,继续读书吧,我回屋去了……” 出了西厢房,沈琰看了眼上房。 上房也关着窗户,灯影映照在窗户上。 只有东厢乌黑一片。 沈琰挑了竹帘进去,虽说东厢的窗子都开着,可还是能觉得屋子里的闷热。 漆黑一片中,沈琰脸上多了几分涩意。 他摸着火折子,自己点了灯,抽开书桌下的抽屉,露出一个绢包来。 既是母亲的嫁妆首饰,他这当儿子的哪里能真的去换银子?他只是不想母亲继续挥霍银钱,想要遏制她的小性子,才故意拿走了她心爱的镯子,想要让她知晓生计艰难,知晓心疼银钱。 没想到她是真知晓节俭了,没舍得从自己身上节俭,也没舍得亏待小儿子,却舍得从他这边省钱。 方才在前院听到管家说后院只准备了两份冰盘,沈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今正房与西厢都门窗紧闭,独东厢门窗敞开,一块冰的影子都没见着,沈琰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金友玉昆(三) 端午节将至,官学里放了三日假,亲戚之间也开始互送起节礼来。家里内务依旧是三太太与玉姐领了,外头人情往来,徐氏则吩咐沈瑞随着管家出面。 别的先不论,在京族亲与姨母何学士家、姑母杨镇家、岳家杨廷和家、师门王家这几处的节礼,都需要沈瑞亲自露面。 沈瑞虽未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亲戚往来也都当他是大人。只有郭氏与沈理两个,人前还好,人后多有叮嘱,依旧是满满地不放心。 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沈瑞起居之类。眼见他抽条,衣服挂在身上都晃晃荡荡,便怕他苦夏,没有胃口,除了硬是留饭之外,又将松江那边口味的小菜给沈瑞装了两坛子,准备叫他带走。 福姐已经八岁,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因这两年开始掉乳牙的缘故,小姑娘多了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她是五房大老爷夫妇的老来女,父母兄嫂都娇宠,性子活泼可爱,总是一不小心就张开嘴露了光景。 这般童趣可爱,看的沈瑞的心情都愉悦几分。 从沈瑛家出来,再去沈理那边,就是另外一个情景。 这两年来,沈理虽同二房拉开了关系,可逢年过节的往来也没落下的,这也是族亲往来应有之义。 沈瑞这里,虽与其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沈理见了他,依旧仔细相问,先问起居,后问功课。 这次见面,依旧不例外。 沈瑞的生活向来规律,沈理在松江与他相处了两年多也晓得。待听沈瑞将最近从早到晚的日常安排说了一遍,沈理明显地发现了其中不同。 之前沈瑞虽勤勉,可也极爱惜身体,安置的时间都安排在二更初,是赶早不赶晚;如今夜里学习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不说,早起也早了半个时辰,一日下来睡觉的时间竟然不到三个时辰。 沈理皱眉,满脸地不赞同:“有上进心固然好,可你这样揠苗助长却未必是好事!要是为了一时成绩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瑞忙道:“早上还练半个时辰拳,饭量也多了半碗,母亲那里也常叫人送补汤过来,不敢自苦损身。” 听了这话,沈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可是沧大叔身体……有什么不好?” 沈沧这两年,没到节气变幻时就染恙,沈理去探过病,自是记得此事。 沈瑞闻言,心里发酸,便点了点头道:“父亲这两年精力衰减,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就是母亲那里,年轻时思虑太过,坐下了头疼病,人前强撑着,这两年也开始用药调理……” 徐氏是年轻时操劳太过的缘故,慢慢调理几年也就养过来;沈沧身体的征兆,实是不吉。如今里外都瞒着,可沈瑞常往上房去,与沈沧夫妇相处的时日越多,这事却是瞒不住他。 不仅沈沧,就是三老爷,如今为了儿子一心上进,难道就真的对身体无损?不过是他年轻,又调养了几十年,如今勤勉虽勤勉,且有节制,一时还不显罢了。 沈沧与徐氏每提及三老爷的身体,都十分忧心,可却没有阻止他科举的意思。凭借三老爷如今的热火劲儿,就是沈沧夫妇想拦,多半也拦不住。 沈理脸上露出担忧来,他向来敬重沈沧这位族叔,当年刚入京时也受过二房照拂。 之前的疏远,不过是见朝中几位阁老斗得越来越厉害,沈理心惊胆颤之余,不愿将二房拉近这泥潭。 有沈沧在,二房能自立;若是沈沧倒下,沈瑞这样年轻就要支撑起门户来,生员身份自然是不够看。 “怨不得你着急!”沈理叹气道:“只是官学里教的慢,你这样闭门造车实不是办法。六哥旁的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时文这里或许还能提点你一二。以后每旬你打发人送了新文章来,我改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每月月底赶上我休沐的日子,你再亲自过来一趟。”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不忿:“六哥真后悔当初没拦着你拜师王伯安,要不然在翰林院给你寻位良师又有何难?结果你白背了弟子之名,却不得师长教导!” 沈瑞讪讪道:“老师他有大才,虽归乡养病,可也时常来信教导与我。” 沈理正色道:“我晓得他策论做的好,肚子里有真知……不过瑞哥可随着王伯安做学问,却不可学其狂妄。若非他少年轻浮,呼啸京中,为士人所忌,焉能有这些年蹉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少年锐气不是坏事,却当时时自省,很不必锋芒在外!” 沈瑞起身听了,应道:“六哥放心,我只知自己多有不足,勤能补拙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骄傲的资格?” 沈理摇头道:“不可狂妄,却也不能没有底气!家世、功名、姻缘、品貌,你处处不输旁人,又有什么没底气的?” 沈瑞苦笑道:“既出身书香仕宦人家,读书举业是根本,只这一点,弟弟就心虚气短了……去年童试,到底粗浅,实不算什么。明年乡试,才是真正试金石。我原就晓得自己根基薄,先前压根没想着这一科,想的是四年后,不想却是时不待我!” 沈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瑞哥到底是什么想的?就算明年乡试能过了,后年会试不还是卡住么?” 沈瑞沉默了半响,只觉得嘴边的话有千斤重。 沈理脸色一白,道:“沧大叔的身子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竟撑不到下一科?” 沈瑞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他却从蛛丝马迹上推测出来。 沈沧、徐氏之前那么看重三老爷,如今明知他读书备考不妥,却只是私下担忧,没有拦着;对于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勤勉,也是欣慰中只有鼓励。 这夫妻两个行事,都同以往不一样。 不管是对乔家的处置,还是对沈瑞备考的纵容,还有对沈琰兄弟的处置,都透着几分急躁。 同沈瑞相比,他们对沈家未来的担忧只多不少,才会不拦着三老爷应试,也希望沈瑞与沈珏两个早日立起来。 可是徐氏将家务都推给三太太与玉姐,对于沈沧那里的事却是不假人手。 老夫老妻相处,也多了几分温馨,可这温馨中总透出几分异样,却是让沈瑞这旁观者心惊不已。 沈瑞如何敢懈怠?只能越发逼着自己了。 二房进京多年,真要论起来,与松江各房并不亲近。徐氏的娘家没有亲生兄弟,只有个过嗣来的兄弟在苏州老家,早年又得病没了,如今是侄儿当家。她虽姊妹多,当年也有两位年长的姐姐嫁到京官人家,不过早已相继谢世,即便留下儿孙,不是回了原籍,就在做任官任上,京中只有何家这一门姻亲,其他就是远亲了。 至于二房的姻亲乔家本就败落,三房姻亲田家是书香门第,压根就没有品级高的族人。幸而还有两杨家、何家、沈理这里,沈家即便有大变,也总算不会无依无靠。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亲戚能照拂一时,却不能照拂一世。要是三老爷、沈瑞叔侄等人不立起来,二房也就走了下路。 “我虽晓得沧大叔身体不好,可也以为沧大叔能撑小十年。”沈理幽幽叹气道。 小十年后,不说别的,就是外放的沈洲也该熬完资历,只要能寻到机会回京,不是小九卿就是侍郎,届时沈家就又有了支柱。 看着沈理如此焦心为二房担忧,想着正德初年的变动,沈瑞想了想,道:“六哥常往东宫值讲么?” 沈理虽不解沈瑞怎么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如实回道:“人人都想往东宫身边凑,东宫身边的人确实有数的……我资历浅,即便常出入皇城,也不过是在御前值讲。”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六年,这所谓资历浅,也是看与谁比。能被安排在东宫跟前讲学的,都是今上信赖器重的文臣。这些文臣,多是在成化末年入值过东宫,如今不是大学士任上,就是尚书位上。 不过沈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年轻,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其实真要按照九年升两级的规矩看,沈理去年有该升两级,不过他不想离了翰林院。翰林官转詹士府本是过度,可是那边前年“京察”后刚补满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听说如今几位阁老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下边却是暗流涌动。宦海沉浮,六哥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谢阁老回乡,六哥如何应对?”沈瑞道。 沈理闻言笑了:“看来瑞哥是真长大了,还关心起朝政时局……真要到了那时,我就安心在翰林院修书。翰林院里修了几十年书不得升迁的前辈大有人在,同他们相比,我还等得起……” 听着沈理的口气,也是将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皇位更替,现下这些老臣相继退下去,沈理不管是年岁、还是资历都够了,正好可做中流砥柱。 沈瑞不晓得为何寿哥出门玩耍的事会瞒着这么严实,半年过去了,瞧着沈理模样竟是不曾听闻模样。应该是皇帝出手了。 沈瑞本想要劝沈理寻一任外任,避开过两年新旧更替时的纷乱,不过大明京官重,翰林院又是京城最清贵的衙门。真要论起政绩来,在翰林院参与编纂几本书,并不亚于攻略地方。且京官中,品级低的还罢,高品级京城都是抢手的热饽饽。没等空缺出来,就八方瞩目,多少人等着了。 沈理现下外放容易,可正到了谢迁失势后,他想要调回京城就不容易了。 状元虽是士人中的魁首,可三年一个,同时六、七个状元在朝是寻常事,还真就不稀罕。其中,固然有封阁拜相的,也不乏败与官场倾轧灰溜溜致仕还乡的…… 就在沈琰去各处送节礼时,长寿拿着沈瑞的帖子还有一张地址条,找到了南城。从沈瑞与沈琰兄弟见面,距今过了一旬。沈瑞掂量着抻的差不多,就打发长寿过来送请帖,端午节后请沈琰去茶楼吃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友玉昆(四) 至于亲自过来南城见沈琰兄弟,沈瑞是想也没有想过。 要是沈沧与沈琰搁在一处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分量;可沈瑞与沈琰在一处,就是一种博弈。 沈琰年长且对沈瑞有半月师生之谊,沈瑞年幼可身后却有沈家二房在,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就要有个度。沈瑞无意凌驾与沈琰兄弟头上,接着此把柄来拿捏他们兄弟,可也不会任由沈琰掌握节奏…… 南城书院也放了假,沈琰去了乔三老爷家,沈琇与白氏在家。 不知是用了冰的缘故,还是因被沈琰镇定态度影响,沈琇这些日子也歇下了心事。 听到小厮说前面来人,沈琇以为书院里送节礼的学生,就到了前院。 待见来人仆从装扮,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沈琇便有些迟疑。 长寿却是记得沈琇的,当年沈氏族学见了两次。沈琇这样出色相貌,两年半的变化也不是太大,自然是记得。 “小人长寿见过沈相公。”长寿执礼道。 他早年是王家仆人,随着王守仁在京住过,学得一口官话。 自己在家并未戴儒巾,眼前这人却知道自己身份,沈琇越发摸不清了。 长寿双手执了帖子道:“小人奉命来送帖子,是给沈老爷的,沈老爷既不在,沈相公您看……” 沈琇接了帖子,道:“贵主人尊讳是?” 长寿看了沈琇一眼,道:“小人主人与沈相公是同乡。” 沈琇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管家老成,见状忙取了个赏封出来,塞到长寿手中,道:“大节下的,小管事倒是受累了……” 这会儿功夫,沈琇也终于将眼前的青衫仆从与记忆中的面孔对上。 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沈瑞身边的小厮。 是沈瑞来的帖子。 沈琇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压得心里喘不上气来。 长寿任务完成,就告了一声罪,从沈宅出来。 他是骑马来的,走到胡同口时,勒了马缰站了站。胡同口正好有个拉驴赶脚的老汉,长寿就跳下马,就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老伯,劳您驾,与您打听点儿事儿?” 那老汉忙接了铜板抄在怀里,殷勤道:“小哥有事只管问老汉我,我常年在这前后街拉脚,没有不知道的……” 长寿指了指挂着“沈宅”的宅子,道:“老伯,我来那家寻人,没想到那里的主家离京了,如今屋子典给旁人。瞧着倒是年轻,那住的都是什么人?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可好?不是那等呼朋唤友、糟蹋屋子的人家吧?” 他的话说的是似而非,老汉就将当他是房东旧识,忙道:“那是松江府沈老爷在京寓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小哥就放心吧……他家搬来大半年,最是规矩守礼人家,从不与街坊起嫌隙,沈老爷又和气,同街尾的周相公是好相交……” 长寿就又打听了这“周相公”,几句话套出了底细。 老汉“呵呵”笑道:“自打沈老爷兄弟搬过来,年纪轻轻,又是如此好人品相貌,就成了这街坊四邻的佳婿人选,多少人盯着……要不然沈老爷已经定亲,沈相公八字不宜早娶,这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长寿笑了笑,他虽是下人,可从王家到沈家也有几分见识。什么“八字不宜早娶”?不过是“待价而沽”?这南城坊间住的多是百姓人家,体面的人家少,沈琰自己寻了学政的庶长女,到了弟弟这里,想要寻门得力姻亲也不奇怪。 他又抓了半把钱,谢过了老汉,骑马出了胡同…… 沈琰宅,西厢房。 沈琇瞪着眼前这帖子,看了又看,呼哧哧地直运气。 沈瑞这家伙,是瞧不起人么? 前些日子见面,明明是他跟着自家大哥一起去的,怎么这回就将他单撇在一边? 沈瑞要传什么话?那边沈尚书有了什么决断? 沈琇坐卧难安,左右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下。 前些日子他惴惴难安,吃不香睡不好,对母亲只托词是不耐京城暑热,实际上是为尚书府那边的音讯担心,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句话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即便当年的事情不予他们兄弟相干,可沈家二房那边也没赶尽杀绝之意。照他说,两下里离的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偏生从祖父开始,这考籍就不妥当,绵延至今,错了三代。 如今不得凑到一起解决此事。 对于尚书府来说,他们兄弟代表的罪人的后代,见了只会厌憎;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能不能继续科举仕途,决断权却是尚书府。 沈瑞为何只邀了兄长一个人谈?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决断? 沈琇脑子里成了浆糊,各种坏结果都想到了,越想心里越没底。 兄长虽是温和圆润的性子,可是他年纪比沈瑞大了一截,早年又做教过沈瑞,真要沈瑞说出什么坏消息,兄长怕是只有默默受了。 自己过去,却是舍得下脸面去,能央求沈瑞,且不论血脉远近,只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就帮他们兄弟在沈尚书跟前说一说好话。 他们兄弟将事情摊开说,并不是想要趁机依附尚书府,也不是为归宗耍手段心计,而是只想要在尚书府这里做个报备,有朝一日真有人拿考籍的把柄来对付他们兄弟时,希望尚书府那边能高抬贵手,不要矢口否认他们兄弟的身份,将他们兄弟断送仕途。 想到这里,沈琇长吁了口气,脸上带了决绝。 他走到书案后,打开沈瑞的帖子,又看了一遍,随即取了纸笔,写了一份回帖。上面写着代兄长接受沈瑞邀约,且希望三日后有幸与君共品今年新茶。 写好回帖,沈琇只觉得身上有了干劲儿,大踏步去了前院,寻了管家,打发他往尚书府送回帖。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是不是帖子回得太快了?方才那小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沈琇讪笑两声,道:“那你就掂量着功夫,晚饭之前送过去。” 管家应了,沈琇背着手踱步回了西厢房…… 等沈瑞从沈理家用了晚饭回来,正赶上沈琇的帖子到了。 沈瑞打开来,就见一手好字,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随即,他就觉得这口气有些不对劲,再看署名,正是“沈琇”二字。 沈瑞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对沈琇主动送上门有什么其他感觉。 这是担心沈琰一个人出来受欺负,才厚着面皮要跟着?难道就沈琰有弟弟? 沈瑞撂下帖子,就去了松柏居。 “嘿!哈!嘿哈!” 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 进门了院门,就见沈珏穿着短打衣裳,腰间系了腰带,正在那里耍形意拳。一边动手,一边嘴里振振有词,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后背的衣服都半湿了。 沈瑞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过户外依旧热腾腾。 沈珏瞧见沈瑞,忙收了拳,欢喜道:“二哥回来了!” 今日送节礼,沈珏也有任务。沈瑞是代表尚书府,往族人那里去;沈珏则是代表小二房,往乔家那边送粽子。 因乔家兄弟如今分家单过,他就要跑三个地方,论起来比沈瑞这里还多了一家。 沈瑞那边,郭氏留午饭、沈理留晚饭,直到现下才回来;沈珏这里,与乔家三位老爷实在不熟,不过是走个过场,中饭前就回来了。 乔大老爷因收了两个弟弟的银子,不想为沈家的事情再烦心,压根就不耐烦见沈珏这便宜外甥,躲在屋子里调教新买的鹩哥去了,面儿也没有露。 乔大太太倒是满脸热情,话了一刻钟家常,打发人叫了乔永德陪客。 无奈,乔永德与沈珏两人相看两厌,加上沈珏还要往另外两家去,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往乔二老爷家去了。 乔二老爷不在家,乔二太太虽不似乔大太太那样热情,不过话里话外各种打探,就围着沈珏亲事打转转,使得沈珏落荒而逃。 到了乔三老爷那里,乔三老爷一脸正气,倒是一番亲娘舅做派,先问沈家诸长辈安康,次问沈珏学业,多有劝诫教导之言。 沈珏面做服顺地听了。 不过两人差着辈分,也隔着年纪,这些劝诫的套话实难入沈珏的心,至于教导那部分,沈珏表示自家尊长委实不少,整个沈家,除了蹒跚学步的四哥之外,都算他的尊长,还真不用乔三老爷来担心他的德行人品。 直到乔三老爷说的口干舌燥,见沈珏越来越拘谨,晓得自己有些急迫了,就叫了乔永善出来陪客,自己先回书房去了,沈珏才算又活过来。 瞧着沈瑞逃出生天模样,乔永善吭哧吭哧地直笑。 对于乔家这边的人,沈珏对乔永善的印象还算不坏。两人年纪就相差两岁,如今都是童生,倒是能说到一起去。 眼见他嘲笑自己,沈珏就白了他一眼,轻哼道:“我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得三舅‘教导’?倒是六表兄,是三舅的儿子,朝夕能都聆听‘教诲’,实是让人羡慕!” 乔永善笑不出来了。 乔三老爷守制在家,空闲的时间多,自然是盯着儿子读书的时间也多,乔永善还真是苦不堪言。 表兄弟随意说了几句话,乔三老爷打发人来传话,要留沈珏用午饭。 沈珏可不想遭受一次乔三老爷的“教导”,借口家中长辈另有事情吩咐,从乔三老爷家出来。他不知道,要是再迟一刻钟,就要见到松江故人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友玉昆(五) “什么?见沈琰、沈琇?”沈珏换了衣裳,要了凉茶解渴,听到沈瑞的话差点呛住。 他忙撂下茶杯,将口中茶水吞咽下去:“好好的怎么要见他们两个?” 沈珏不是外人,沈瑞就将前些日子与沈琰兄弟见面的事情说了。 沈珏去年冬月北上时,与沈琰、沈琇兄弟打过照面,倒是不稀罕见这两人,只是有些不忿道:“这叫什么事?明明是那边有错在前,到了关键时候这边却要同流合污,要不然倒好像我们做了坏人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委实令人憋闷!” 沈瑞道:“谁让沈家是书香人家,涉及功名之事,在士人眼中又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读书人又是藐视富贵的多,只咱们家比那边过的好,在那些人眼中就有了对错取舍!” 文青是一种病,“仇富”只是诸多病兆中的一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不过因大明朝文人当朝,士人地位高,士林舆论不可不顾。 沈珏眼珠子转了几圈,带了几分兴奋道:“大伯真将此事全交给二哥处置?” 沈瑞点点头,道:“老爷不耐烦这个,就叫我随意处置。” 沈琰虽递上“投名状”,可要是沈沧搭理,就显得太抬举他了,沈沧就全推给沈瑞。 自然这“随意”,也是有尺度的,真要二房这边露出些“苛严”的意思,旁人不知缘由,难免要觉得这边仗着势利欺凌乡族,松江各房头族亲到底会向着谁那边,也是不一定的事。 沈珏摩拳擦掌道:“那也不能就这样白便宜了他们兄弟?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冒籍几代人,一点惩处不说,还有我们这边给他做保山?凭甚么?” 沈瑞道:“珏哥可是有不便宜他们兄弟的法子?” 沈珏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醒过神来,看着沈瑞道:“我就不信二哥既订了回请的日子,心中还没有决断?” 沈瑞笑而不语,可也没有告知沈珏自己打算。有些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说的就是此事了。 次日,就是端午节正日,少不得先入祭室,祭拜祖辈。 四哥一岁半,不用人扶,已经能走的稳稳当当。沈瑞是个“伪少年”,就是对沈珏心里也是视为小辈的,更不要说是四哥? 这样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常在正房得见,奶声声地叫“二哥”,沈瑞很是喜欢。四哥似有察觉,对沈瑞越发亲近,见了沈瑞就要求抱,倒是看的沈珏十分眼热。 沈珏先时对于四哥心中颇有忌讳,那也是见四哥落地身子弱,怕有个万一沈瑞要背嫌疑,才暗中劝诫沈瑞;如今四哥大了,又是个爱笑讨喜的性子,沈珏自然也乐意亲近。 堂兄弟三人差着十几岁,可沈瑞、沈珏两个能这样对四哥,也是兄弟和乐模样。 三老爷见状,不由十分宽怀,感概道:“倒是想起小时候,当时我也是跟乐意追在大哥、二哥身后……瞧着四哥还真是有福气的,同他老子一样,也有两个哥哥做依靠……” 沈沧笑了笑,没有应答。不过瞧他的脸色,对于小一辈的相处也颇为满意。 沈瑞有长兄之分,沈珏虽只比沈瑞小一日,也有些小脾气,却是真心敬重沈瑞,并不与之争锋;四哥这里,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出什么。不过都说三岁看老,四哥今年虚岁也是三岁,倒是能看出是个性子开朗的乖巧孩子。 沈沧带了兄弟与众子侄,入祭室拜祭,除了沈家二房诸已故尊亲,同样祭拜的还有孙太爷的牌位。 沈沧上了香,看向几个晚辈。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眼见成丁,用不了几年就能开枝散叶,将血脉传承下去。他又低头看了看四哥,依稀看到当年的珞哥似的,沈沧只觉得眼圈涩涩的。 祭拜完祖先,阖家就在上房用了家宴。这阖家里,并不包括“养病”的二太太。 剩下的不算年幼的四哥,总共就七口人,就摆了圆桌坐了,倒是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家宴。 西院中,乔氏看着炕桌上的几个肉菜与一盘粽子,才反应过来今日过节。 都说山居不知岁月长,她虽不在山居,而是在宅门大院,可依旧忘了岁月。 自见了几位娘家兄弟,知晓丈夫做主要将自己送走,至今不过半月功夫,乔氏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想要回忆夫妻之间曾有过的柔情蜜语,可脑子却越来越浆糊,有事情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不清。 沈家居京多年,可过年还是从南边的习俗,端午包的也是肉粽,十分小巧精致,不过一寸半长。 乔氏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慢慢露出几分温柔来,拿起一只粽子,剥了皮,放到对面的空白瓷碟,口中低语道:“表哥,吃粽子呀……” 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子见状,对视一眼,脸色都露出骇色,却是不敢出声相扰。 这些日子,乔氏常陷入沉思,要是被打断就要发怒,使得服侍的人只能随她。 一盘肉粽,足有十来只。 乔氏就这样呆坐一会儿剥了一只,再呆坐一会儿再剥一只,不到两刻钟将一盘肉粽都剥得干干净净。 乔氏对面的瓷碟中,白白的粽子叠了几层。 乔氏放最后一只粽子时,手腕就顿住了。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碟肉粽上,满脸地苦痛绝望,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旁边两个婢子脸色越发白。 没有出声,就这样无声饮泣,从天色大亮,一直到屋子里掌灯。 饭菜早已凉透,两个婢子站的腿酸腰疼,乔氏才像是醒过神来,怏怏地吩咐撤了桌子。 两个婢子出去后,都是吐了一口气出来。 年纪略小的那个指了指脑袋,低声道:“姐姐,二太太不会是?是不是去告诉毛妈妈?” 年长的那个想了想,道:“毛妈妈回家过节去了,要说也是明儿。” 她们两个近身服侍乔氏的时间不长,也看出乔氏是平素没事就要流流泪的脾气,没想到她如今不单单是哭,脑筋还有些不正常…… 等到上房家宴结束,徐氏就得了二太太行为有异的消息。 沈沧晚上浅酌了几盅,有了醉意,已经去了卧室歇下。徐氏有心往西院去看看,又怕惊动了丈夫,就担心了一晚,次日一早才过去。 待见到乔氏时,徐氏吓了一跳。 这花白头发、脸上苍白浮肿的老妇,竟然是乔氏?她本长十分面嫩,四十出头也同二十几岁似的;出京一年多,虽说老了不少,可依旧是个爱收拾、爱装扮的利索妇人;如今却是呈现了老态,说是比徐氏年长都有人信。 乔氏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一针一针地缝着。见徐氏进来,她也不起身。 做了半辈子妯娌,眼见乔氏如今模样,徐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婶,你这又是何苦?” 乔氏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欢喜,眼神温柔:“大嫂,这是我给表哥绣的荷包。表哥最爱翠竹,我就绣翠竹给他……” 说话之间,乔氏霞飞双颊,露出几分少女娇羞。 徐氏心下一沉,定定地望向乔氏。 乔氏依旧低下头,往那翠竹荷包上使劲去了。 偏生她打小娇生惯养,女红上并不所长,三针里就有一针往手指头上使劲,看的徐氏眼皮直跳,乔氏却恍然未觉,荷包上却是星星点点,沾了不少血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氏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起身夺了荷包,乔氏就抬起头,却是神情木然、眼神冷冰冰。她将手中荷包一丢,望着徐氏道:“是不是大嫂要送我‘休养’去了?不用提前收拾行李么?” 同方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多了,倒是并不害怕,只是越发烦恼。 沈家可以有个“休养”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行为异常”的二太太。 不管乔氏是真的有异,还是假装如此,都不能继续再留京。 不过在顾及沈家的名誉前,徐氏也不放心乔氏身体。家中常来的大夫最是口紧,自打他父亲那辈人开始就常往沈家看诊,徐氏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打发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乔氏倒是没有抗拒看大夫,可也不算配合,闭口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等到了外间,徐氏才小声将乔氏的异常反应说了。 大夫神色沉重,眉头紧皱:“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尊府二太太如今正是元气混乱、五脏俱损之兆,我这里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虽不知其缘起,不过心病最好心药医,早做宽解为上。” 徐氏嘴巴里直发苦,叫人包了银封,送走了大夫。 等再转回内室,乔氏已经翻身坐起。 “我没病!你们是盼着我病了,盼着我早死,可是我要好好的!”乔氏的声音淡淡的。 徐氏掩住心中酸涩,点了点头道:“好,记得你自己的话,好好的活着吧!” 乔氏扬起下巴,轻嗤道:“那是自然!” 直到回到上房,徐氏才揉着额头,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过了足有一刻钟,她脸色方缓和些,就打发人红云叫了毛妈妈过来。 “三哥那里,暂时不用你操心,先好生服侍二太太。二太太好,你们跟着好;二太太不好,二老爷也护不住你们。虽说你们是二房的下人,既住在尚书府,我也当管的起你们!”徐氏正色道。 毛妈妈忙小心应了。 她既是常在西院的,如何能不晓得乔氏的变化?不过是一是看不准,不知乔氏是真的失了心智,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借此逃避被送走之事,才没有报到徐氏跟前。 如今徐氏有了吩咐,她只管应承就是。 等到傍晚,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就跟丈夫说了乔氏的事。 沈沧听完,立时有了决断,道:“明日就叫人送她到庄子上去,不能再拖了!” 徐氏想着乔氏如今的落魄惨状,不由缄默。 沈沧皱眉道:“她的心药除了老二,就是四哥。是能将老二变到京城来,还是能夺了四哥给她?认识了半辈子,她还会转了性子不成?今日夫人过去,但凡露出一丝一毫心软的模样,她只会‘心病’越来越重,直到你任由其索求!当年珞哥没时,她不是也‘病’过一遭?命是她自己的,她既愿意折腾,就任由她去!照我说,真到了庄子上,再无指望时,说不得她就肯安分了!” 徐氏也知自己不该心软,可是想着沈洲那边,闷声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二叔不在京,真要让乔氏有个不好,说不得过后你我还要挨埋怨。到时二叔又是情深意重的丈夫,独你我夫妻成了狠心兄嫂!”沈沧叹气道:“老二那家伙,白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叫人难放心。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才与他做兄弟,倒是叫夫人跟着我操心,是我对不住夫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度金针(一) 这日,天气晴好。 沈琇的心情,却说不得是阴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东厢,带了几分忐忑道:“大哥,我这样装扮行么?” 沈琰向来起的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案后修改学生的课业。 闻言,沈琰抬头看了看沈琇,就见他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儒服,头上也戴了儒巾,看着同平日里装扮相差不大,只腰间多了一枚寸长的白玉平安无事牌,脚下换上了一双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习俗,虽重奢靡,可读书人又要尝到简朴,不兴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郑重,倒显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琇低下头看了几眼,也是不满意,道:“我也这样觉得呢。可先前的那双靴子,因过了两回水,都褪了颜色,又太旧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见沈瑞,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气?” 沈琇讪讪道:“我不是怕他误会么?总要让他晓得,咱们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过的顶顶好,不会趁着机会就攀附了过去。” 沈琰摇头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为好!” 沈琇摸着鼻子道:“真是没想到与那小子有这样缘分,早知今日,当年就族学中就不该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觉得沈瑞是个记仇的?” 沈琇轻哼一声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气,论起年纪来他可是比沈瑞大两岁。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生出一种沈瑞能与兄长平等对话,自己反而像是见了大人似的拘谨。 兄弟两个说着话,上房白氏却是觉得不对头。 日上三竿,沈琰还罢,按照书院里的课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过去点卯,沈琇却不应该在家里。 她扶着小婢的手进了东厢,也不与长子说话,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幼子,问道:“都过了晨正,二哥怎还不去学里?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 沈琇笑呵呵道:“娘,我好着呢,今日在书院那边告了半日假,要随大哥出去应酬。” 白氏的脸一下就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沈琰抱怨道:“大哥是个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应酬,也轮不到我说教,可是你二弟还小,读书才是正经事,何必拉着他去应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辩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琇。 沈琇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这不干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着大哥出去。我也大了,总要见见世面,省的被人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白氏听了,顾不得再斥责沈琰,拉着沈琇,满脸担忧道:“是不是书院里有人欺负二哥?我早说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这边更是厉害。偏生你大哥小气,不肯与你多做几身新衣服穿。” 沈琇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没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赚钱养家多辛苦,娘不说多关心几句,反倒满是埋怨。”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不忿。 虽说白氏在两个儿子之中,明显地偏着沈琇,可沈琇只觉得为难与添乱,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份偏爱? 长兄如父,在他心中,与兄长的兄弟之情,并不亚于与白氏之间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盘,次日知晓东厢没有后,沈琇立时就不肯再用,打发人将冰盘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发人往东厢里放了冰盘,沈琇才肯接着用。 一回两回的,白氏“屡教不改”,沈琰没说什么,沈琇却觉得满心闷气。 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好生过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琇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就露出几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委屈,想要大家都过好日子。”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琇忙道:“好,好,娘您没埋怨!是儿子错了还不行?你可别掉眼泪,要不气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时候哭的就是儿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发酸,道:“你倒是只记得听你大哥的话!” 沈琰在旁,听着母子两个说话,始终没开口。 白氏想着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气倒是散了,生出几分悔意来。加上长子冷冷清清的模样,她就越发心虚,只觉得不自在,叮嘱沈琇道:“出去还罢,可不许吃酒!看着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许贪杯!” 叮嘱完,白氏也不等沈琇应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琇跟在后边,送到东厢门口,才回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书桌上的东西。 沈琇低声道:“不是都说‘为母则强’么?娘这样的性子,大哥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时,沈琰不过十一、二岁,沈琇更小。 换做旁人家,儿子这么小,当娘的肯定要立起来,好庇护儿女。偏生白氏性子软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顾不上。 白氏娘家那边,本是乡绅人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将女儿嫁给并不富裕却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过是为了投机,嫁妆也给了不少出来。等到沈清病故,两个外甥还小,白家就变了嘴脸。 还是沈琰站出来,央求了沈清的几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张罗,操办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个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儿子来。 除了见娘家人贪婪,怕家产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凭儿子做主。 早年兄弟两个年纪小,家中生计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爱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两个年纪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积攒些,白氏就开始不安静起来。 沈琇私下劝了几次,白氏应的好好的,过后还是不改。 沈琰却是看透白氏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担心长媳进门,怠慢了沈琇,想要将家事抓在手中。若是这样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计较,可前提是需要正经过日子。 不过这半年看过来,白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没有长心计,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有节俭的心思,真要让她管家理事,这个家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沈琰就绝了这个心思。 眼见沈琇是个懂事的,沈琰颇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与舅舅那边又绝情,这些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虽爱唠叨些,却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许露出不耐烦来,多过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琇轻哼一声道:“还用大哥提点?我现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着娘说话么?倒是大哥,等大嫂进门来,可要抓紧。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来,娘有个孩子看着,就不会整日里胡思乱想……” 沈琇到底没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会客,回西厢换了旧靴出来。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着一块福寿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犹豫,想要给小儿子送去,又怕长子看见不乐意。 她望了东厢房一眼,叹了一口气,将这玉佩又收拢在袖子里…… 仁善坊,沈宅。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骑马出来,身边就只带了长寿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 小六是沈珏的小厮,从前年开始就在沈珏身边服侍,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可却是机灵活泼,十分合沈珏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楼在朝阳门大街上,距离沈家并不远,出了仁善坊骑马两刻钟就到了。 待兄弟两个下马,长寿、小六牵着几匹马随伙计去马房了,另有伙计引着沈瑞与沈珏两个上了楼上雅间。 沈琰兄弟已经到了。 沈瑞见状,少不得告罪道:“在下为东道,本当早些过来待客,家中有事耽搁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实是羞愧。” 沈琰满面温煦道:“是我们来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气。” 沈珏实不喜沈琰的性子,只应付地拱拱手道:“见过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师生礼,要是称“沈老爷”则别了尊卑,沈珏这才称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晓沈珏身份,倒是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依旧和气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琇这边,进同来的还有沈珏,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有城府的,倒是沈珏性子直爽,厌憎都写在脸上,沈珏对他们兄弟虽不冷不热模样,可也没有箭弩拔张之意。 沈珏对于沈琇早年虽有些不待见,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学里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见沈瑞与沈琰客客气气地寒暄上,沈珏便也同沈琇说起话。 “去年虽同行,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方便说话,倒是忘了问问你,可有琴二哥、宝四哥的消息?”沈珏道。 沈琇点点头,道:“去年琴哥、宝哥都应了童子试,倒是顺顺利利过了县试、府试,只是院试时没有过。不过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时日,曾一起吃过几次酒,瞧着他们样子,倒是并没有太灰心,说今年还要接着考。” 沈珏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 原来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琇兄弟虽搬到南京,可依旧与松江族人有往来。想来也是,前年那一科乡试,沈琰成了新举人,又成了学政老爷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却是全军覆没。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体面,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这都是个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穷,二房远在京中,沈家众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学政的关系,交好总比交坏强。 沈琇并未察觉出沈珏是在套话,依旧说道:“我记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试上,去年还以为能碰上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没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珏点点头,道:“二月里动的身,没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琇早从乔家那边得了消息,知道沈珏今年也应童子试,想要问两句,又怕他忌讳,就抬头望了沈瑞那边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闱之年,尊兄可下场?”沈珏因沈琰已经是举人,就不肯低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二哥岁试是一等,今年科试想来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针暗渡(二) 沈瑞在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这边。 眼见沈珏小白兔似的,却从沈琇那里套出一堆话来,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学时也是,旁人见沈珏脾气大,就当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长太爷抚养大的孩子,又哪里真的全无心机? 同沈珏相比,沈琇才是真的“天真烂漫”。 沈瑞看着沈琰一眼,不得不羡慕沈琇有个好哥哥。要不然沈琇护的好,沈琇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亲”没见识几个,倒是“大明好哥哥”见了好几位。 沈沧对沈洲、沈润,沈瑛对沈琦、沈全,沈琰对沈琇,就是沈瑾当年也是摆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样,只是后来没了机会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两个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对沈瑞赞道:“早年与珏哥往来不多,珏哥倒是机灵性子。舍弟虽年长两岁,却是不如珏哥聪敏。”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沈瑞“呵呵”两声道:“不过是点小聪明,当不得大用,哪里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为同辈之中佼佼者。” 中国人的习惯,一脉相传,就是要夸人家孩子,贬自己家的。沈瑞这几年常随着沈沧应酬,也算深谙其中之道。相关的套话,随口就来。 沈琰低下头,莞尔一笑。 还真如沈琇先前所说,沈瑞言行老成,不类少年。奇怪的是,这种沉着之风,与沈瑞的气度很是融洽。 这三年,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变化巨大,对沈瑞、沈珏两个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稳劲儿却是早先就有的。 听说尚书夫人当年回松江府,各房头的嫡次子、嫡幼子带了好几个进京,最终择了沈瑞、沈珏两个。除了尚书夫人与沈瑞生母孙氏的渊源外,沈瑞这性子定也是长辈们看重的。 沈珏、沈琇两个在旁虽小声说话,可也听着兄长们这边动静。 眼见这两人对着夸对方弟弟,贬自家弟弟,沈珏与沈琇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的紧。这赞的是他们?贬的是他们?怎么听着这两人口气,这么不对味儿呢? 尤其是沈琇,想着沈瑞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家长做派,点评旁人家晚辈似的,嘴角直抽抽,凑到沈珏跟前,小声道:“难道我记错了沈瑞的年纪?他不是与你同庚么?” 沈珏白了沈琇一眼,亦压低了音量道:“你以为家兄与你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 “你?”沈琇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长脑子也比你强,是不是竟长心眼子,缀得不长个子?方才尊兄可是说的清楚,不过就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 沈珏抬头,望了望屋顶,道:“小聪明也比不聪明要来的好!” 沈琇不忿道:“这是说我笨?我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某人院试如何可还两说!” 沈珏拿着折扇,在手中摇了摇,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春少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某人十五岁时,怕是连儒童也不是吧?” 这两人越说越幼稚,沈瑞就听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让沈珏、沈琇听见的,就对沈琰道:“听说坊间书铺来了新书,要不就劳烦沈相公带舍弟过去转转,买几本书回来?” 沈琰也觉得那两个太聒噪,让人没法安静来说话,点点头道:“正好我也要想买书,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带珏哥去趟书铺。”后一句,是对沈琇说的。 沈琇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实在不想动地方,可在旁人跟前,总要给兄长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满心不乐意,可提议的是沈瑞,连沈琇都老实起了,他总不能拆堂兄的台,便也跟着起身。 下了茶楼,两人就开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么就不知让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们嫌吵了,才撵了咱们出来。” 沈琇气呼呼道:“我说什么了?都是你抬杠,话赶话罢了,怎就赖了我一人?”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往楼上眺望。 方才他们所在雅间,正是临街。 沈珏带了几分好奇道:“沈先生准备今日与家兄说甚了?” 沈琇诧异地看了沈珏一眼:“今日东道不是沈瑞么?当是沈瑞有话要对我大哥说才是!瞧着你们焦不离孟的模样,难道你不晓得这个?” 沈珏轻哼道:“我问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会准备什么说辞么?他年岁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别想着糊弄了家兄去……” 两人一边拌嘴,边往书铺去了。 茶楼雅间里,沈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见沈瑞脸上无悲无喜模样。 “交换?”沈琰重复了一遍。 “嗯!”沈瑞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们兄弟要功名,想要让尚书府为你们背书,那打算用什么相换?” 沈琰真是惊诧了。 在前来茶楼前,沈琰想过几个可能,甚至连沈尚书发话让他们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沈瑞上来就摆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传话先曾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曾祖留下手书,言及令祖‘不与沈家相干,生不入族谱,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临终,托沈族长老传话给先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先祖父以‘父母不可违’拒绝此事;三年前,令弟请珏哥传话给家慈,言及为了完成父祖遗愿,想要以庶枝归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后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来,两家几代人的纠葛说的清清楚楚。 沈琰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虽是家中长子,可没见过祖父的面,十一、二岁就没了父亲,早先对于自家祖上的事知晓的影影绰绰,并不详尽;就是回了松江府后,虽听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为尊者讳,依旧是婉转的说辞。就算他晓得祖上长辈曾有过失,可也想不到当年惨烈。 直到徐氏要择选嗣子,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当年旧事,当时真是言尽邵氏恶行。不说旁人看他们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琇兄弟两个,都莫名觉得心虚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亲,沈琰带了家人提前启程往南京,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听沈瑞继续道:“或许在你们兄弟看来,曾祖辈当年的事谁是谁非,都太过久远,固然令曾祖母当年有过失,可也得到了惩戒,成了出妇;令祖本是义庆堂嫡出,却身份莫名,连外室子都不如,背井离乡辛苦度日。既是当年的人都得到惩戒,那义庆堂还压着不让你们这一支归宗,难免是以势压人……” 沈琰听到这里,苦笑道:“恒云误会了,并不曾这样想。琇哥昔日妄言,都是因不知内情的缘故;自打晓得当年隐情,他再也不提要归宗的事,倒是还念叨着自己为何要姓沈……” 沈瑞叹了一口气:“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令祖父固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得过沈家馈赠,得以衣食无忧;令尊与令昆仲虽并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当没有对不起诸位的地方……” 沈琰长吁了口气,道:“恒云说这些,越发叫我无地自容……当年丧父后,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与我们兄弟有帮扶之义、庇护之恩。” 沈瑞道:“不管别的房头与你们兄弟往来交情如何,义庆堂上下原是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与这一支两不相干。如今却是因你们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牵扯,这不是家严家慈想要看到的……家严吩咐我出面应对此事,我想了半月,同为读书人,知晓科举艰难,实是不愿意坏了令昆仲前程;可就这样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觉得对不起先人……” “是我令恒云为难了!”沈琰皱眉道:“只是所谓‘交易’却是令我疑惑,同尚书府相比,我们兄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无论是钱财、才是权势,我们有什么能让恒云看重的地方?” “义庆堂无心施恩,令昆仲也当不愿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么‘交易’,可用什么‘交易’,还请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紧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沧建议的那样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么收服? 想要让别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等几种手段。 “以情动之”这一条并不难,有半个师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动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乐不得,可尚书府长辈肯定无法接受,沈瑞也无心于此。 “以理服之”这一条,不管是沈瑞对沈琰,还是沈琰对沈瑞,都做不到,只因这两人都不是刻板规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认。 剩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这两条,却容易养肥了对方,被反噬。 沈瑞决定,先扯开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针暗渡(三)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沈琇与沈珏就回来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晓得沈瑞与沈琰要谈“正经事”,却不喜欢这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加上这两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长在茶楼,这两个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间里,沈瑞已经叫茶博士换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发平淡。 有些人,因为立场注定无法有交集。 不管是对于尚书府来说,还是对如今还算得意的沈琰、沈琇兄弟来说,陈年旧事都是隐痛,不宜再翻出来。 沈琰方才提及沈琇自打晓得当年详细往事后就没有再提“归宗”之事,并非是为祖上的事情对二房愧疚忏悔之类,就是因人皆有羞耻心,有个“恶毒出妇”与“孽子”的曾祖母与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们是寒门少年,想要归宗是因为沈家是书香望族,归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护;如今他们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开往事却是罪人子孙,容易为人诟病,说不得还被质疑血脉人品,他们当然不乐意。 说到底,人皆有私心,相关选择多是为了利益与好处。 沈琇跟着沈珏进来,先看了一眼兄长,见他神色自若、并无异色,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吧?他们兄弟两个功名应该能保住吧? 沈珏则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带了几分兴奋道:“二哥,六族兄出新书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还泛着墨香的书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书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亲朋好友处请指正。至于稿费之类的,这君子怎么能谈钱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与寻常士人还不同,要出新书的话也当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瞩目。 之前并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间直接买到沈理的新书? 沈瑞接过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几篇,笑道:“这哪里是新书?不过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时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凑数的了……” 沈珏恼道:“那书铺竟骗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状元文集,不仅有六族兄的,谢阁老、王侍郎、毛状元还有几个名字眼熟的状元公都在内,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书也不能说是假的,里面确实有状元文章,这多是蒙进京应试的举人。其中有仰望状元之名的举人,自要买两本来学习揣摩。只是奇怪,明年乡试,新举人要在年底才相继到京,怎么这书今年就开始卖起来?” 沈珏道:“难道就新举人仰慕状元不成?不是还有新秀才?打着这几个状元旗号的新书,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抢手。” 沈琇方才随着沈珏去书坊,也买了两本状元文集,一本署名“龙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听了沈瑞的话,看着手中新书就开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愤怒。他是在仰慕状元公的士子之列,被当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闪了闪,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从目录上从上往下后,看到中间的地方,正是几篇熟悉的题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琇见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着买了这本书?” 沈琰摇头道:“要是只是买书,我就不用这样为难了……三月里周相公给我介绍了一个书商,只说是有人寻人代笔,我就接了这活计,总共做了五篇时文稿子出来,结果都在沈状元这本文集上。” 沈琇听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书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过的一篇。这文章文风清幽,看似与之前文章一脉相传,却禁不住细琢磨,确实不像是状元手笔;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没看出这是沈琰所做,显然是要与人代笔的缘故,沈琰当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风。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齐齐地望向沈琇。 这么巧?坊间出来的沈理的“伪作”,用的是沈琰代笔? 沈琰显然也想到这些,眉毛皱了起来。他虽是无心卷入,可要是让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晓得,会相信自己是无心的么?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扫了一眼沈珏,果然沈珏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狐疑;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望向沈瑞,就见其正陷入沉思,不过脸上带没有厌憎、质疑的模样。 沈琰担心的是自己卷进这样的浑水,盯着的是打着沈理旗号的这本书,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状元这两个在官场上说不上是新秀,可品级都不高;可谢迁与王华却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勋贵做靠山。能毫无忌惮,打着几个状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卖书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这中间人找上沈琰,则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说是无意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沈琰代笔的几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来的是非。从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与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样。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这两人是族亲。即便打听一圈,知晓沈琰兄弟与状元府并无往来,多半也当成他们族人关系不亲近。 既这次新书出的是一系列,那属了其他状元名字文章的“枪手”身份,多半也是专门找来的,不是同乡就是亲族。如此一来,这些状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伪书”之事,推出顶缸的不是族人就是乡邻。 到时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过。要不然的话,到好像状元公不念旧情,不顾相邻与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说,这批新书的策划人真是抓住了读书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这个小虾米,搅合进这样的是非中,还真是祸福难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贵荣华,还有无数漩涡。 沈珏已经忍不住,对着沈琰开口问道:“那五篇时文,沈先生收的润笔银子是多少?” 沈琰脸色越发苦的厉害:“四两银子一篇,总共二十两银子。” 沈珏脸上露出惊诧,这还真不多,对方难道不是专程找沈琰代笔,只是赶巧了? 这个价格,沈瑞却不意外。沈琰已经是举人身份,银子太少对方开不了口;银子给的太多,以沈琰的谨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琇眼见着大家跑题,且沈琰神色十分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满脸关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骗不知情,这也要担干系?” 他是看着沈瑞问的。 虽说他依旧不喜欢沈瑞,可不得不说,真遇到事情时,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样,还真的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沈瑞点点头道:“有点干系,不过干系不大,除非是真闹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话,就使得沈琇的心提着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 沈琇“腾”地一下起身,对沈琰咬牙切齿道:“本当姓周的是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害大哥,咱们这就找他算账去!” 本来他们的仕籍就不妥当,如此不惹人瞩目还好,真要引起瞩目来,说不得就被人翻出来说此事。就是不为这个,他们兄弟两个在京,根基浅薄,也经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着急回去寻周秀才打听几句,便跟着起身,道:“恒云、沈珏,我心已乱,先与舍弟回去打听此事,改日得空再请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请便!” 沈珏虽不情不愿,可依旧老实地随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带着沈珏匆匆离去,沈珏却是将“伪书”的事情丢在一边,拉着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与我说说,方才与沈琰说甚了?” 沈瑞轻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问他既对尚书府有所求,那拿什么来换罢了。升米恩斗米仇,两家早年恩怨在,这边不去打压他们兄弟依旧是宽厚,想要一句话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珏闻言,带了几分兴奋道:“合该如此呢!不过沈琰够穷酸的,已经是举人了,还去给人做‘枪手’。他能拿出什么东西?” 沈瑞挑眉道:“珏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珏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儿,道:“不管用什么换,都得让沈琰大放血,让他晓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书府这边靠,可不能一句空话许诺之类……省的他们过河拆桥,弄的没意思……” 沈瑞点点头道:“好。或许沈琰手中真有什么‘好东西’……” 因涉及“伪书”的沈理、王华、毛澄都是熟人,沈瑞与沈珏出了茶楼前,就又打发长寿与小六去买了几本书回来。 或许看出文章优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会有人真的将“李鬼”当成“李逵”,到时声誉受影响的就是众诸状元公。 虽不知几位状元公得没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晓了,自然是要告知一声。 不过在送书出去前,沈瑞先与沈沧提了此事。 沈沧听了沈理那本状元文集的“异样”与沈瑞的猜测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本新书一眼,随手捡了署了谢阁老的号的那本文集,从后边挑了一篇文章看起来,结果看得讶然不已:“这文风确实与谢相有异,不过倒是一脉相传的大气中正,虽是略显青涩,可真要说是谢相早年旧作,一般人还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弃考,总有登甲榜之日。这般人才,作到与人代笔的地步,亦是可悯。” 在沈沧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几本文集,谢阁老那本正如沈沧点评的那样,还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觉,归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状元公的文风相对独到,后边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谢迁文章更大气中正,后边与前边意境的差别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这是笃定诸位状元公会任之由之、不会计较此事?”沈沧想到此处,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勋贵行事,也当有所忌讳;真到了无需避讳的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银钱,琢磨出一套‘伪书’来牟利……” 明时坊,周宅。 沈琰看着眼前茶杯,神色并没有愤怒,也不像是“登门问罪”模样。可眼前摆着的一本新书,还有他郑重神色,无处不在表露他对此事的不满。周秀才却是乐乐呵呵,并不见被揭破的忐忑与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贤弟今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就此事寻沈贤弟说话,说不得还能将沈贤弟引荐到贵人樽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金针暗渡(四) 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是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在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底。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的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样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与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也闲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干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高于常人也说不得过去。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不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功名却上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想。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琇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被红了眼的士子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琇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琇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琇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干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是对的么?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章 金针暗度(五) “六族兄真是太好说话了!”沈珏一直关心着“伪书”之事,见沈瑞从沈理家回来,忙过来打听,听闻沈理无心追究此事,带了几分不忿。 沈瑞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沈琰?” “即便不夺了功名,总要训斥一番才对!他如今已经是举人,生计能艰难地哪里去?不顾身份与人做‘枪手’,将文章卖了钱使,这品行确实有令人可鄙处!”沈珏带轻哼道。 沈瑞叹道:“你生在富贵,打小并不缺银钱,没听说‘为五斗米而折腰’这句话么?沈琰家不管以前境况如何,在松江时就已经是落魄了,家无恒产,依附沈氏宗族过活。后来即便中了举人,可是他不回乡,客居在外,这举人成色就减半。要是富裕,他也不会依旧在南城书院兼职做先生。” 沈珏翻了个白眼:“瞧二哥说的,倒好像二哥日子艰难过似的……” 沈瑞微微一笑,他虽日子没艰难过,上辈子在学校里却见过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读书更勤勉,兼职更努力,待人接物更敏感好强。沈琇身上有那些学子的影子,只是他身上多了从容淡定,并没有因日子窘迫就自怨自艾自卑自怜。沈瑞在松江时,对沈琇印象不错的原因,也是因他这份平和从容。 沈珏继续道:“穷有穷过,富有富过。这天下又不都是穷人家,做人还是当踏踏实实的好。瞧他们兄弟穿戴打扮,即便是旧衣,可也是上等料子、时兴样式,不比咱们差多少。听长寿说,他们如今赁着两进院子,家里也是呼奴使婢。这是何苦来哉?难道拼命在书院兼职做夫子带学生,又与人做‘枪手’,就为了吃穿享乐不成?换做旁人家,这般年纪,这样功名,不是正该专心读书更进一步的时候,到底孰轻孰重?” “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吃苦呢……况且他们祖上也不是赤贫,瞧着做派早年也是富过的,过不惯穷日子正常……”沈瑞道。 沈珏皱眉,疑惑地看了看沈瑞:“二哥怎么就为沈琰说好话?这……不会是真的打算与之交好吧?” 沈瑞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是希望珏哥待人接物能更周全些。立场不同,喜好不同,对于旁人的事情还是求同存异的好。等过了院试,你也要有新同窗,其中家境各异、性子各异,你还能个个挑剔不成?” 沈珏讪笑两声,带了不确定道:“二哥觉得我真能过院试?” “你每日从早熬到晚,不就是为了院试?怎么还没信心了?”沈瑞道。 说起来,沈珏同其他考生相比,已经占了太多便宜。谁让他有个“学霸”二哥,也学会了“总结整理归纳”这套后世寻常、如今却是令人惊艳的考试法宝。 沈珏也想到此处,立时挺了廷胸脯道:“二哥说的是,沈琇那家伙都能过得院试,没道理我就过不了……” 沈瑞虽面上为沈珏打气,心里也没底。他从十二岁开始学时文,为了应童子试,两年时间做的时文足有上千篇,阅读过的各种类型的时文集萃数百本。 归根到底,时文也好,策论也好,都是格式作文,之前写的生涩是因新学写不惯的缘故,等到熟能生巧,意境就顺溜多了。再加上揣摩主考喜欢的文风,或是恢弘大气、或是正气为国、或是文采风流,想要过线并不难。 沈珏虽学做时文的时间与他差不多,可之前学习散漫,真正努力的日子只有这几个月。即便沈瑞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倾囊相授,可沈珏的文章灵性有了,遣词造句离融会贯通就还差不少,总是略显生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这种格式文章想要手到擒来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 只是如今沈珏一心惦记求功名,废寝忘食的模样,沈瑞这些扫兴的话就说不出口…… 沈瑞上次“回请”沈琰吃茶,是在与沈琰见面十日后,沈琰这边再打发人往尚书府送帖子时,则是又一个十日过去了。 此事干系沈琰兄弟前程,即便是着急也是他们兄弟,沈瑞这里时间早晚倒是无所谓。 只是他觉得沈琰是个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人,拖这么长时间,目的应该不是与沈瑞似的要抻着哪个,应该是取舍艰难。 在去赴约前,沈瑞心中也带了些许好奇,沈琰他真的做了取舍了? 依旧是朝阳门的茶楼,同样是上次临窗雅间。 只是今日没有两个小尾巴沈琇与沈珏,沈琇是压根就不知此次约会,沈珏则是埋头准备院试,什么也顾不上了。 沈瑞到时,沈琰已经在了。 他神色少了平和,多了几分肃穆,道:“恒云来了。” 依旧是同样称呼,可口气中热络已经不见,只剩下郑重。 “沈先生。”沈瑞心下一动,神色之间也带了正色。 待落座,沈瑞就发现,茶桌上不只有茶具,沈琰右手旁边还有只一尺来长、七、八寸宽、两、三寸高的黄花梨木匣。 沈瑞神色不动,心中却是诧异。 他上回虽提出要“交换”,可更多的是试探一种可能,想要为沈琰兄弟这一脉与二房嫡支的恩怨做个了结,并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毕竟这里是大明朝,宗族观念与后世不同,在世人眼中家族就是根本。树没根活不了,人没根则不安稳。 沈琰脸上露出几分果决,道:“恒云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确实不该那样厚颜地求尚书府庇护……我们兄弟身为恒产、微身绵力,也不知何处能为尚书府效劳。除了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之外,我们兄弟也没有过人得以作保之处。要是空口白牙,对着恒云大放厥词,说以后我们兄弟出人头地如何回报尚书府之类的话,那就要笑死人了……这世上,蹉跎到老、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何其多,我们兄弟即便之前顺利地过了乡试、院试,以后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似乎我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就是这个了……”说着,将手边的黄花梨木匣推到沈瑞跟前。 沈瑞心里有了猜测,面上却做疑惑:“这是?” 沈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家祖的身份证明……” 沈瑞面带迟疑地打开木匣,就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棉纸。其中有一张写了年月日的休书,一张接生婆按手印画押的接生文书,一张标明了出生时间的入籍文书,一张有沈氏几位族老、族人署名的文书。 别的还罢,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沈瑞心中大囧。 这些东西,在六十多年前想来也颇为有效力,否则二房庶支不会上串下跳地要扶持邵氏子打官司争产业;可在六十多年后,这各项文书上的见证人早已全部作古,这些东西的效力就剩得微乎其微,唯一的作用不是让邵氏子这一支有资格“归宗”,而是让他的后代子孙笃定自己的身份是沈家子弟罢了。 这确实是沈瑞最初想要的。 归根结底,沈琰兄弟的身份就是一个地雷,偏生知晓的人越来越多,被人揭开来,倒是不至于影响嫡支地位。他与沈珏即便是嗣子即便不是二房子孙,礼法上已经是嫡支正统,这是沈琰兄弟即便归宗也无法撼动得了的。 可是,当年的事情是二房丑事,被揭开来惹人非议,连故去的三太爷少不得也被人拿出来说嘴。 当年事情,因主要故事地点发生在松江,三太爷即便有激烈之举,不过是族人知晓,并不为旁人所知。饶是如此,族中对于三太爷的凌厉手段,到底有着不满。 读书人奉行“君子之道”,君子恕人以宽是常态,“以直报怨”的则是不多。 要说曾祖辈分的故事离沈瑞与尚书府太遥远,那三太爷是沈沧老爹、沈瑞嗣祖父,真要引人非议,且不说逝者不安,就是活着的人也要受影响,家有出妇,并不是什么光鲜事。 邵氏子这一脉,求“归宗”的事情已经闹了三次,沈瑞实是不要愿意再发生第四次。即便以沈沧夫妇的态度,他们闹了也是白闹,可这旧事被一次次揭开也是惹人厌。 “釜底抽薪”之法,就是去了他们自以为是二房嫡裔的“倚仗”。 一直到回到尚书府,拿着黄花梨木匣去了正院,沈瑞还有种不踏实感。 沈琰这般识实务,确实令人省心,可这般魄力也让人瞠目。 父祖两代人的念想,说割舍就割舍了,这样果决与魄力,以后想要做什么做不成?都说大成就者自有大毅力,这看着就像了。 到了正院,徐氏看到这些东西,也被惊得半响没醒过神来。 沈瑞想着方才在文书上看到的名字,不解道:“母亲,四房曾叔祖即参合进当年的事,支持邵氏子与祖父作对,那祖父还怎么会答应将我娘许到四房……” 四房那位曾祖太爷也是奇葩人物,身为嫡支房主,继承了万贯家产、良田百顷,却是个烂赌鬼,将家底输了个干净,要不是短命死得早,说不得下一步就是卖妻卖子了。 身为二房曾祖太爷的堂兄弟、三太爷的从堂叔,作证邵氏之子虽是大归后落地、却是在沈家时有妊之类的话,实在是太白目无耻了些,不过考虑到他赌鬼性子,见钱眼开乐意为邵氏子作证便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恩怨分明的三太爷当年竟然没记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事难两全(一) 南城,明时坊,沈宅。 看着面前的一包百果糕,白氏面上带了欢喜:“这是大哥专程买的?自来了京城,还没吃过呢……” “浙江会馆附近新开的南货铺子,以后娘想要吃什么,就打发人过去买。”沈琰道。 白氏听了,迟疑道:“都说‘物离乡贵’,即便这糕是在京里的做的,可是材料与师傅肯定是南边来的,那东西售价肯定不菲,家里也不宽裕,尝尝鲜解解乡愁就是,其他的还是算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面上隐带不舍,显然是想起自己那对金手镯。 说起来如今正试入了伏,比半月前热的多,不过白氏用起冰来,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恨不得从早到晚,不过是中午摆上一盆冰借借凉意。 虽说白氏不再大手大脚,达到了沈琰最初的目的,不过身为人子,为几个银钱算计老娘,沈琰也生不出得意之心。 若是在地方上,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只等着乡邻族亲举家相投,就能做个富贵老爷;进了京城,反而为几个银钱束手束脚。 当年为了躲避外祖家,他们一家的户籍已经挪回松江,偏生他们的身份又是如此尴尬,才将那些东西送到沈瑞手中,再大喇喇回松江去享受沈氏族亲的庇护就显得恬不知耻。 在京的好处虽显而易见,可是凭自己资质,不是一科两科的事,沈琰想了想,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乔家出了孝期,乔氏进门后,咱们就回南京吧……” 白氏闻言大惊道:“那怎么能行?明年是乡试之年不假,可后年不还是会试?去年大哥都没有上京,耽搁了三年,正好应下一科,风风光光中了进士,别说沈家、乔家无人敢再轻视咱们娘几个,就是你弟弟说亲也体面!” 说到这里,她不免又带了埋怨:“照我看,大哥去年就不该听乔三老爷的话,白白耽搁了一科。要不然现下做进士,早就成了县尊老爷,何苦还要早晚带学生赚几个束脩银子……” 白氏言辞振振,沈琰听了却是哭笑不得。天下读书人多少人,进士三年才出三百,想要考中谈何容易? 想要让家里早日改换门庭的话,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沈琇来得快。 想到沈琇,沈琰想要离京的心思又生反复。 书院里的田山长颇为看重沈琇,也指点过几次,即便如今没有正式列入门墙,可瞧着意思也不远。这世上师生也需要缘分的,田山长出身书香之家的大儒,又是京城老户,桃李纷纷,沈琇要是真能拜在他门下,对于以后的科举仕途都是好事。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看到这黄花梨木匣时,看了沈瑞两眼,就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沈瑞有些疑惑,不管是赞还是讥,对于沈琰这般魄力,沈沧不是当点评一句么?还是自己没找准方向,如此“战果”让沈沧不满意? 正房里,沈沧确实是不太满意。 他皱眉道:“瑞哥竟是君子么?还让人一眼看透了?” 徐氏愕然:“老爷?” 沈沧指了指那木匣道:“对于那两小儿来说,这些东西未必能让他们兄弟归宗,却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护身符。如今尽数交给瑞哥,他们就笃定瑞哥不会相负?这般相托,但凡回报有不足之处,就要生怨,到时就是生死仇人啊!” 徐氏轻笑道:“瑞哥虽不是纯良君子,却是有担当之人。我倒是觉得沈琰眼光极好,与其死守着这些东西,抱着奢望过日子,还不若做个了断。天下这么大,沈家不过是一府之首,离开松江,是不是沈家族人又有什么?” 沈沧依旧不满意:“说到底还是瑞哥不善长谋,明明是他施恩与人的机会,却成了给对方一个交代……我倒是宁愿他做个真小人,也不要他端着君子架子,抱着信守诺言那套,这世上君子总要吃亏的……” 徐氏摇头道:“老爷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了,瑞哥要是那般迂腐、不知变通的话,老爷担心也就担心了……我瞧着瑞哥倒是个圆融的性子,极好……” 沈沧叹道:“我看瑞哥心机是有了,可是心性却不足。想要入仕,科举不过是起步,真正要做官,心不够狠怎么行?” 徐氏柔声道:“当初老爷与我择瑞哥为嗣子,不就是看重这孩子是个感恩、心肠软的孩子?他还小呢,老爷慢慢教导就是。” 沈沧这才看了那黄花梨木匣一眼,低声道:“那小子有这般果决凌厉手段,比瑞哥强了一头出去,我还真的放心不下……” 徐氏道:“这般不留后路,将荣辱尽托付旁人手中,又算什么智举?也就是瑞哥,是个良善的好孩子,不会负了托付,换了其他人说不得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瑞哥性子里虽少了果决,却多了谨慎,不算什么时候,都不会行这般孤注一掷一举……” 见老妻这般夸奖沈瑞,沈沧心中微酸。 他想起妻子半年前的话,在这个家里妻子最重视的先是他、后是沈瑞、然后是玉姐,其他人反而要靠后了。 这话要是放在三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沈沧说不得会觉得妻子私心太重、有些小气;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夫妻两个,又是当兄嫂、又是当爹娘的,亲眼看着二房、三房都立起来,终于也明白“树大分枝”这句话,每个分出去的树枝,都有自己的叶片,都自成一家。 徐氏高门之女,贤良淑惠,要是嫁到旁人家,早已子孙满堂;归根结底,是自己对不住她。 沈瑞性子虽有些不足,可是待嗣母的孝心却是实实在在,否则也不会有事没事就来上房“蹭饭”;在自己跟前虽不比在嗣母身边的随意,可平素的关切与侍疾时的忧心也不是作伪。要是沈瑞是个野心勃勃、利益为上的性子,那他还真的不放心。 想到这里,沈沧神色缓和下来,道:“夫人说的对,是我太急躁了……” 等次日见了沈瑞,沈沧就少了挑剔,而是肯定了一番,算是为此事画了个句号。 一件事告一段落,沈瑞继续早出晚归的日子,即想要参加明年乡试,那就要抓紧剩下的十四个月。 沈珏也是“闭关”临阵磨枪,为院试做准备。 一转眼大半月的功夫过去,就到了六月中旬。 如今正值酷暑,即便沈珏都是凌晨进场,可每场考试回来也都跟脱水的咸鱼似的,怏怏没精神。 徐氏见状,不免担心,各种解暑去热的汤常预备着。每次都是车接车送,将解暑汤都用密封的提篮里用冰镇着。 说起来,倒是比沈瑞应试时准备的还要周全。 谁让沈珏年前一场重病,如今看不出什么,可长辈们也不免多担心些。 至于二太太乔氏,早在端午节过后就被送到昌平庄子,同去的还有毛妈妈。 与县试与府试时不同的是,院试这里沈珏即便依旧是快手,“出头牌”离考场,可是却没有列红榜。 沈珏不免受到影响,神色之间就带了忐忑不安,沈瑞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等到最后一场考完,沈珏出了考场就倒下了。 沈瑞正好随管家过去接他,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把扶住,因怕耽搁了,没敢拉回家,直接就近寻了个医馆。 等到了医馆,没等扶沈珏下车,沈瑞就察觉不对。 “呼呼……” 沈珏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甜。 沈瑞见状,忙拦住管家扶人的举动,打发他直接请大夫过来。 等到大夫过来一把脉,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不过瞧着沈家马车不俗,沈瑞又穿着儒服,这大夫方压了怒气道:“有些暑气,不过无碍,睡醒后吃两碗解暑汤就是了……” 一场乌龙。 沈珏这一觉直睡到次日,除了沈瑞,其他人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并非是不关心沈珏,实是沈珏这样耗费精神后大睡的考生不少一个两个,当年三老爷从乡试考场出来后,也是如此。 三老爷身体孱弱,沈珏即便年前大病一场,也比三老爷强出太多。 次日一早,沈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春莺将小书房的书本全部装箱封起来。 要不是书籍价格不菲,加上不愿生事惹得长辈们操心,沈珏都想要将这些书本付之一炬。死盯着半年,他看书都要看的快吐了。 沈瑞正好过来探望沈珏,见状倒是颇为意外。 “看来珏哥胸有成竹了?”沈瑞笑着道。 考生下场,有的人会因压力过大发挥失常,也有到了考场兴奋的超常发挥的,沈瑞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沈珏是后者。 沈珏痛痛快快地摇头道:“没戏……多少胡子白了一把的老儒同场,我才做了几日文章……” 不管怎么样,考试已经结束,除了等结果什么也做不了。 沈瑞怕沈珏心里压力大,没有让他默写文章出来,三老爷那边却也盯着此事。 这半年来,三老爷时常指点沈珏读书,对于他的进步都看在眼中,自然希望他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以沈珏的年纪,其实落第一次也不算什么,不过因沈琰、沈琇在京城,且就在南城书院,三老爷还是希望沈珏能争口气,不要被沈琇比过去。 等沈珏将院试几场的时文与策默写出来,三老爷看罢,就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毛。 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沈珏的意思,反而开解道:“不是珏哥文章做的不好,是此次院试的考题偏,论起世情百姓来,这些需要经年的老儒做的,对于年轻人倒是不利。” 沈珏叹气道:“三叔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傻眼了。说起来,都是我自己不好,上月二哥给我拟了几十个题,其中就有几篇差不多的题目,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胡乱做一篇就应付过去了。早知今年试题偏向这个,做出几篇样文出来,说不得还能借力一二……”连沈珏本人都不看好自己的院试成绩,等到了贴榜的日子,结果可想而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事难两全(二) 沈珏这半年勤勉,都在沈家上下诸人眼中。 一朝落榜,不仅长辈们担心,就是松柏院中婢子仆妇都屏气凝神,生怕惹了沈珏不痛快。 只是沈珏这里,在家中长辈跟前,依旧是谈笑风生,丝毫不受落第影响模样。 沈瑞这里,也担心沈珏,生怕他在长辈们跟前逞强,过后自己难受,特意去了松柏院,就见沈珏站在书房窗下,神色有些迷茫。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正想着如何开解劝慰,沈珏已经看见沈瑞。 “二哥!”沈珏神色平静,虽有些迷茫,却无懊恼。 他将沈瑞让到书房,就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这般为难?”还是沈瑞见他憋的难受,主动开口问道。 “二哥,我要是与大伯、伯娘说想要回松江一趟,会不会太无礼?”沈珏带了几分可怜兮兮道。 到底还是孩子,遇到挫折的时候思念亲人也是常理,只是话却不该这样说。到底是嗣子身份,嗣亲与本生亲之间的应对本就很敏感。 不过瞧着二房长辈平日做派,并没有隔绝沈瑞、沈珏两人与本生亲的联系。毕竟沈瑞、沈珏成为嗣子时,已经十三岁,不是不知事的稚子,彻底断绝血亲也未免无情了些。 沈瑞这里,因是爹不亲、祖母不待见,一个异母兄弟身份尴尬,加上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这两年四房那边倒是毫无音讯;沈珏那里,沈珹一家毕竟在京,那边虽有心拉开距离,可年节假日还是偶尔能见。 “珏哥是因院试不利的缘故,想要出京散散心?”沈瑞寻思了下,道。 沈珏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个。现下也没有旁人在,我就与二哥说句实话,其实我这半年这般努力,就是拿回松江探望祖父为目标来鞭策自己……如今落第了,想要去探望祖父的心思却没变。祖父他今年八十三了,我实在是担心,再不回去探望……”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带了感概:“其实我在考场里就已经后悔了。要是早就跟二哥似的努力,过了院试再去见祖父,祖父也欢喜。不过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要是我这样临阵磨枪半年就能榜上有名,那对十年寒窗却名落孙山的读书人岂不是更不公平?” 沈瑞想了想,道:“父亲、母亲这里应不会说什么,可是二叔那边?” 沈珏眼睛一亮,道:“二老爷那里无碍的,前年南下时,我们就先到的松江……二老爷本就说过,会打发我从南昌回松江探望祖父,要是等到回京时也尽量从松江途径……” 沈瑞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无碍了……现下已经是六月末,等暑热过去,路上也不遭罪……” 沈珏欢呼一声,哪里还站得住? 他立时望向沙漏,心里算着时辰,迫不及待地道:“大伯还有几个时辰先落衙,要不咱们先去与伯娘说去?” 沈瑞自然不反对,两人就去了正院。 徐氏因沈珏落第之事,也在担心沈珏那边。如今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在家,沈珏的教养就是他们当大伯、伯娘的责任。 换做其他人家,科举落第本是常事,就是沈沧当年乡试也落第过一科。不过沈珏与沈瑞同庚,有沈瑞这个堂兄比着,沈珏落第了面子上怕是挨不住。 待看到沈珏毫无郁色,反而满脸雀跃地过来,徐氏心中不由诧异。 “伯娘,侄儿想要求您一件事,成么?”到底是长辈面前,不比在沈瑞面前自在,沈珏带了几分拘谨道。 徐氏微笑道:“好好的怎么还用了个‘求’字?三哥到底有什么事,与伯娘直说便是。” 沈珏摸了摸后脑勺,道:“侄儿前年随父亲南下,曾路过松江,当时曾与宗房叔祖父说过,过两年再去探望他……没想到中途回了京城,可是叔祖父到底上了年岁……”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低不可闻。 徐氏并不是一个将孩子拘在家里的人,听闻了沈珏请求,也并不觉得他无礼冒犯。百善孝为先,沈珏是族长太爷亲自带大的,要是一点祖孙情分都不念,那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之所以将另外一个嗣子择定为沈珏,除了他与沈瑞交好之外,就是为了他是现任族长嫡孙、未来族长嫡幼子。以后二房即便长辈们谢世,二房小一辈也能得族亲庇护。 即是这般打算,自然也就没有隔绝沈珏与宗房的意思。 就算沈珏心里亲近那边,宗房长辈也会知晓分寸,否则落到族人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徐氏想了想,道:“三哥前些日子用功用狠了,趁此出京游历一番也好……不过现下暑伏未过,可不是动身时候,等过了中元节天气凉快起来了,你再走水路南下……只是如此一来,中秋节三哥恐要在路上过了……” 徐氏待小辈向来宽和,沈沧却是颇有威严摸样。 眼见徐氏点头,沈珏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一个节不过又有什么?只是……伯娘……大伯那里……” 徐氏笑道:“你大伯那里伯娘去说……你且安安心心休养几日,这次既要去南边,除了松江府要走一趟,南昌府那里三哥少不得也要去一趟,这一这趟下来就要半年功夫,怕是要等明年才能折返……” 沈珏这半年实是将自己拘得太狠,都不像他平素性子。有上进心虽然是好事,可徐氏也怕他熬坏了身。虽说身为二房子嗣,功名很重要,可要是用身体损毁去换取功名,那就是得不偿失。 沈珏立时喜笑颜开:“自然要去父亲那边,侄儿前年过去时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呢……这一别经年,倒是真想念了……”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听徐氏提及此事,并未反对。 年轻人本就不该闭门读死书,就是他当年乡试失利后也曾出京游学。开阔开阔视野,总比关在家中自怨自艾的强。 倒是三老爷,听闻沈珏要准备南下,只当他受不得挫折,打发人叫到跟前。 “平素瞧你也不是小孩子模样,怎就这么没担当?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才十几岁,这又是头一次落第,要是这个都受不得,那胡子头发都白了的那些岂不是该直接拿根绳子吊死了事?”三老爷冷哼道。 沈珏忙道:“好三叔,侄儿可不是乔永德那样的人……实是前年随父亲南下时,与那边叔祖父约好过去探望的……正好前一阵子读书也读得腻烦了,侄儿想要趁机歇一歇,这才想着南下,先去松江,随后再去南昌父亲那里……” 三老爷见他不似作伪,神色才稍缓:“如此便好。要是你因一点挫折就想着躲起来不见人,那也不配做我的侄儿!科举之路,有几人能一帆风顺,就是状元爷也有落第时候,何况你我?如今不过是童试,连正经考试都算不上。等到了乡试、会试,耽搁多年的大有人在,没有坚韧性子,难在科举之路上走到头……” 沈珏束手听了。 三老爷见他老实听了,脸上并无郁色,倒是羡慕不已。 之前他眼见着沈珏的努力,想着“天道酬勤”四字,本以为沈珏会顺顺利利过去。毕竟同乡试比起来,院试要容易的多,北直隶的院试录取人数比其他地方也多。加上按照沈瑞前头那套“总结归纳”的学习方法与对考官履历的详尽消息,原本就比寒门士子多了许多便宜。 没想到,考场变化莫测,一朝不慎,就是落第。 这使得三老爷不由惊醒,对于明年乡试,也莫名带了几分畏惧。眼下,虽是在训诫沈珏,实际上三老爷也在说服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沈珏落第院试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几日族人亲戚就都知晓此事,倒是想法各异。不过这事无需贺喜,大家只需做不知就好,也没有谁会那么不知趣专门为此事登门说道。 幸灾乐祸的自然是乔永德,要说沈家堂兄弟几人,沈瑞还远一层,沈珏可是他名义上的嫡亲姑表弟,且年纪又比他小两岁,平素往来就没有多少恭敬,要是让他一朝等榜岂不是尾巴翘得更厉害了? 担心的是五房大太太郭氏。 郭氏由沈珏想到幼子沈全身上,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院试结果早已出来,可沈全到底是不是榜上,京中依旧不知。 与沈珏不同,沈全已经十九岁,这已经是第三次参加院试,这次南下前又努力学习了两年,要是再次落第,那定是打击不小。况且还有亲家那边也在等着,两家婚期就定在年底操办,要是沈全落第,那面上也不好看。 “恨铁不成钢”的则是沈珹了。 在他看来,沈珏样样都比沈瑞强出一头去。之前与小长房嗣子失之交臂,还能说有孙氏与徐氏的渊源在前;如今在读书科举上,沈珏即便不超过沈瑞,也不当差了去。 只是如今他不再是胞兄,也没权利去训斥沈珏,只能私下与妻子道:“珏哥真是不争气,尚书府那样门第,正需要子嗣继承荣光,如今一个童子试都卡了,怕是那边长辈要对珏哥失望了……” 珹大奶奶因是女子,心思细腻,就想的多些:“大爷是五叔胞兄,自然是为五叔着急。换做那边长辈,说不得乐观其成。五叔与瑞二叔同庚,五叔读书资质又不亚于瑞二叔。要是五叔今年过了院试,明年同瑞二叔一起下场,堂兄弟两个都中了还罢,要是一上一下,岂不是尴尬?” 沈珹摇头道:“没听说科举上还论伯仲的……难道珏哥是小二房嗣子,就要让瑞哥一头不成?”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珹为人方正,最重规矩,见状不由皱眉。就见一个管事婆子跑到正房门前,带了哭腔道:“大爷、奶奶,老爷打发人上京报丧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情难两全(三) 当天下午,尚书府就得了消息,是沈珹亲自过来报的丧。 族长太爷六月初染恙,家人只以为是小病,大夫也只叫静养,不想到了六月中旬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越发严重,米水不进,没两日就过身了。 沈珹将四十的人,提及祖父依旧是颇为动容、泪眼模糊。 沈沧与徐氏两个听闻噩耗,心里也不好受。老一辈的人本就凋零殆尽,如今又走了一个。 想起沈珏对族长太爷的思念与依恋,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可这不是能瞒的消息。 沈珹是嫡长孙,松江那边快马加鞭打发人进京报信,正是为他能在族长太爷出殡前回去。 沈珏虽出继二房,可毕竟是族长太爷亲自抚养大的嫡孙,这个时候也该回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徐氏就打发人去请了沈珏过来,将消息缓缓地说给他。 沈珏听闻消息,则是已经傻了。 “太爷今年才八十三!太爷不是才八十三么?”沈珏愣了好一会儿,方瞪着沈珹高声道。 沈珹虽也难过,可到底年将不惑,知晓轻重。 眼见沈珏失态,他察觉不妥,忙皱眉道:“长辈面前,大呼小叫作甚?” 沈珏却红了眼睛,嘴里依旧是喃喃道:“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今年不是弘治十六年,是弘治十七年么?”一边说着,一边把着手指头,算起时间来。 “莫要怪珏哥,就是我们听了一时也受不住,何况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身边……”沈沧叹了口气,道。 沈家宗族中,与二房依旧是五服之内不过是宗房、三房、四房。其中,又数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为亲密。 沈珏倒是安静下来,不哭不闹,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实不忍心。 徐氏见状,忙悄悄吩咐红云道:“去看看二哥回来没有?” 眼前沈珹与沈珏虽是同胞兄弟,可年纪相差太大,加上沈珹早早就离开松江,兄弟两个论起来还不如沈珏与沈瑞亲近。 红云应声下去,往九如居打听出去了。 刚好春燕要往上房去,两人碰了个正着。 原来沈瑞今天应了同窗邀请,要晚饭后方归,打发长寿回来传话,春燕正要往上房去禀告徐氏。 红云就领着春燕来了上房。 沈珹还要往五房与沈理处报丧,没有久待,已经告辞离去。 沈珏神色木然,徐氏拉着他到身边坐了,柔声安慰道:“好孩子,难受就哭出来,莫要憋着。过两日你还要随你珹大哥南下,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沈珏听到徐氏的声音,转过头来,嗓子沙哑道:“伯娘,侄儿做了个噩梦,一个不好的噩梦……”话音未落,双眼一闭,人就往后仰倒下去。 徐氏与沈沧两个活了大半辈子,见惯生死别离,见沈珏如此倒是并不慌张。 对于不知生死的少年来说,丧亲之痛足以痛彻心扉。 徐氏立时吩咐人将沈沧扶到稍间榻上,又打发人去请大夫。 等红云带春燕过来,将沈瑞晚归的事情禀了。 看了昏厥的沈瑞一眼,徐氏道:“家中有事,打发人请二哥回来……” 春燕路上已经听红云说了上房的变故,倒是知晓轻重缓急,应了一声,就退下去寻长寿去了。 方才,就是长寿回来传的口信。 长寿与冬喜成亲后,就住在尚书府后街的一处排房里。他们分的住处是其中两间,不过有个单独的小院,倒是还算肃静。 听到春燕叫门的声音,冬喜出来开门。 她已经换了妇人装扮,如今有妊在身,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穿着宽松褂子,脸庞十分圆润。 沈瑞这些日子常打发长寿回来,就是因冬喜有身孕的缘故,想要让长寿这个准爸爸多陪陪冬喜,省的冬喜自己一个人在家闷着。 “春燕妹妹……”冬喜素来心细,见了客至,并不觉欢喜,反而带了忧心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事?” 春燕四下望了望,道:“姐姐,怎么不见长寿哥?家里有事,太太要打发人去叫二哥回来……旁人也不知二哥在哪个茶楼,需得长寿哥去寻呢……” “他去坊口的铺子买甜瓜去了,稍后就回。”冬喜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道:“府里到底怎么了?” 族亲丧事,且是沈珏的本生家,也无需瞒,春燕就将沈珹报丧的事情说了。 冬喜闻言,皱眉道:“到底去了的是族长太爷,不是一家一房的事,除了五房大老爷那边,咱们二哥说不得也得南下奔丧……” 春燕诧异道:“三哥还罢,降等也要服丧……二哥这里,本是无服,作甚还要走一趟?如今三伏天气,天上正下火呢……” “二哥无服,可老爷、太太却是有服,族长故去,二房总要有人代表老爷南下奔丧。单三哥一人南下,看着单薄了,瞧着不像。老爷是官身,轻易动不了地方,剩下人选只有三老爷与二哥,二哥不去,还让三老爷去不成?”冬喜道。 春燕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满脸宾服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我方才只当太太着急叫二哥回来,是为了宽慰三哥呢……”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被推开,长寿回来了。 听了春燕来意,长寿没敢耽搁,立时去寻沈瑞去了。 春燕想着沈瑞将出远门的事,也无心多待,随之也跟着回府去了。 沈瑞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来后,沈珏已经醒了,被送回松柏居去了。 沈沧正在上房与徐氏说话,见沈瑞回来,就吩咐道:“明日打发人去学里告两、三个月假,后日你带了三哥随沈珹一起南下……” 沈瑞点头应了,心里明白,这也是二房应有之义。 不单单因族长太爷是族长,还因他与已故三太爷有旧,前几年又舍了一个嫡孙给二房做嗣子。 京城距离松江要是走水路的话需要一个多月,要想赶在族长太爷出殡前赶到,就要走陆路,且只能骑马,越早动身越好。 沈珹是刑部郎中,正好主官是沈沧,丁忧交接差事,不过沈沧随口吩咐的事,倒是并不需要耽搁时间,因此就定在后日出京。 二房这里要是前往奔丧,也就剩明日一天准备时间。 对于族长太爷,沈瑞原本的印象并不算好。 他本以为既是在宗族观念为重的大明朝,这族长算是个当家人的角色,对于族人有约束与教导之意;可四房家务乌七八糟,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谋算元妻嫁妆种种不是,族长都没有主动出面制止。 要不是沈理出面,“年幼”的沈瑞就难保全。 等后来对沈家的事情知晓的多了,沈瑞就知晓了族长太爷的为难。沈家名为一族,可血脉渐远,各房头已经自成一小宗。族长太爷即便是族长,也不好过多插手其他房头的家务。 “珏哥怕是会难过,孩儿过去看看。”眼见着沈沧吩咐完,沈瑞便道。 沈沧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沈瑞直接去了松柏居,进了院子,就见春鹦、春鹤两个站在廊下左右徘徊,满脸担忧模样。 见了沈瑞,两婢如见救星似的,忙趋步迎了上来。 “二哥,三哥瞧着不对头,又不许婢子们进屋,这叫人不放心……”春鹦满脸关切,压低了音量道。 沈瑞皱眉听了,道:“他若想要清静,你们就避着些。三哥后日要南下奔丧,你们得空将东西准备起来。” 春鹦、春鹤齐声应了,沈瑞自己挑了竹帘,进了屋子。 外头虽是下火了似的,可是屋子里摆了冰山,迎面就是几分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沈珏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看着上面的幔帐。眼角的眼泪就跟小溪似的,流淌不停,枕头上已经湿了。 沈瑞见他这无声哭泣模样,想起他前几日方兴致勃勃地定下南下探亲的事,也就只有静静地陪着,心中感叹世事无常。 沈珹家,上房。 报了一圈丧,沈珹是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 家里都挂了白,孩子们都换了孝衣。 沈珹脸上除了伤痛之外,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只是他素来神色严肃,七情不上面,在外人面前倒是不显。 等孩子们下去,婢子也打发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沈珹才满脸沮丧道:“这就是时运?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通过堂舅走通李阁老的门路,连缺也等下来,眼看就要平调户部,却赶上太爷故去……” 六部郎中虽都是同品级,可因所在衙门不同,权利与排位也不同。同刑部相比,户部自然是肥缺。要不是走通到阁臣的门路,那边即便出缺,也轮不到沈珹。 宗房老爷辈虽早已分家,可长房小一辈兄弟尚未分家,沈珹这次跑官的银子,都是勉强凑的。其中,有一部分还是珹大奶奶的私房银子。 沈珹心疼银钱,更何况珹大奶奶? 珹大奶奶犹豫道:“既是不成,那银子不能给退么?可不是小数目,堂舅那里……”沈珹皱眉道:“银钱早就上下打点了。事情也将尘埃落地,谁会想到就这么巧,这都是我的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事难两全(四) 不管沈氏宗族如何血脉渐远,族长太爷毕竟做了大半辈子族长,慈爱仁和,多有照拂帮扶族亲之时。不说旁人,就是沈瑞本生所在的四房,还有五房,都受过族长太爷恩惠。 只是沈瑞在四房日短,加上过来时族长太爷已经年迈,不怎么打理族务,对此认识不深。对于五房来说,族长太爷虽不过是出了五服的族叔,却也是曾庇护五房一门的恩人。 五房鸿大老爷病弱,当年上面也有不安分的嫡叔,下边有别有心肠的异母兄弟。虽说后来娶了一房贤妻,总算将里里外外都当当起来,可妇人主事岂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没有族长太爷暗地庇护,五房早就乱成一团,哪里有如今这夫妻齐心、父慈子孝的太平日子。 “我要回松江,无论如何,我也要送叔父一程……”鸿大老爷自得了丧报,伤心难过的同时,也就拿定了主意。 沈瑛与沈琦兄弟两个都不放心,齐齐相劝,不约而同地想要代父南下。 沈瑛道:“儿虽为官身,可东宫差事清闲,请假并不难,还是儿子随珹大哥南下吧……路上赶路也便宜些……” 沈琦则道:“我还闲着,哪里就要劳烦大哥?大哥入东宫当值虽有些日子,可寸功为立,如今咱们家与叔祖父家虽是亲近,可在外人眼中毕竟是出了服的族亲。兄长为了这个请假,也显得托大了。” 鸿大老爷点头道:“二哥说的有道理,大哥如今是官身,正是当谨言慎行……还是二哥随珹哥去吧……” 听他松口,沈瑛、沈琦兄弟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还是六月末,盛夏时节,实不是赶路的时候。况且为了赶时间,连水路都走不得,需顺着官道走陆路。 鸿大老爷即便经过这些年的调养,看着精神了不少,可到底上了年岁。身为人子,即便感念族长太爷昔日情分,可也不敢让老父夏日奔波。 不想,就听到鸿大老爷接着道:“珹哥既丁忧,家眷也要随之归乡守孝,我同太太两个,随着珹哥家眷一起启程……” 一锤定音,五房这里就敲定了南下奔丧的人选,鸿大老爷夫妇与沈琦。 沈瑛与沈琦两个孝子还要再劝,却都是不顶用,只能求到郭氏跟前。 知夫莫若妻,况且就是郭氏这里,对于族长太爷也多有感激。 虽说族长太爷晚年对族里的事情不怎么搭理,族中纠纷日多,可也难掩昔日恩情。 “勿要再啰嗦,有我跟着老爷,自然会精心看顾。你们与其在这里乱着急,还不若去寻一个妥当的大夫来。这一路上,老弱妇孺,还是周全仔细些为上。”郭氏道。 沈瑛与沈琦没法,只好匆匆忙忙出去寻大夫。 此次不是出诊一日两日,既要随着南下,往返就要几个月个功夫,既要对方本领好,还需对方答应离京,可不是只掏银子就能请来的。 沈理那里,也得了丧信,有了定夺。 说起来,他在松江那十几年还有守孝那几年,同族长太爷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过年轻气盛时,尚且不觉得宗族算什么,对于族亲之流也没有放在心上,系出同源的叔祖父都是欺凌孤儿寡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其他人血脉更远,情分就更淡了;要不是父祖福地在松江,族亲中又曾有个恩亲孙氏在,沈理对于松江族人的情分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人到中年,看着宦海沉浮,沈理倒是生出几分疲惫,开始有了思乡之情。 松江是根,在外游子,总要落叶归根。 族亲血脉再远,也带了个“亲”字。 “林哥代我南下,正好也回去看看,等过两年他童子试还是要回松江……”沈理对妻子交代道。 谢氏虽心疼儿子这个时候赶路,可对于同沈氏族人的往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 娘家虽是女子的靠山,可女子下半辈子的依靠却是丈夫、儿子。沈氏宗族越是齐心,越是气势盛,以后自己儿女也就多了一份依靠。 娘家再显赫,受惠的也是谢家子孙,自己儿女虽是谢氏外孙,也有谢家血脉,可同谢家儿孙相比到底多了个“外”字。 只是沈林今年才十三岁,因打小读书勤勉用功缘故,加上身子正抽条,看着单薄的紧,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就是沈理夫妇舍得,沈珹也不放心带着他驰驿南下。 沈林不只是状元长子,还是阁老嫡亲外孙,真要因奔丧赶路之事有个好歹,那头一个被迁怒的就是沈珹。 等到最后敲定时,南下奔丧的人就分了两拨,沈珹、沈琦、沈瑞、沈珏、沈珹长子沈栋等人,先一步驰驿还乡;珹大奶奶并其他妾室儿女与五房鸿大老爷夫妇、还有沈林则乘坐马车随后。 京城距离松江相隔两千里,消息到了京城时,距离族长太爷过身的日子已经有大半月。 以族长太爷的身份与年纪,定是要停灵“七七”方出殡,饶是如此,大家在路上也不敢耽搁,毕竟如今是雨季,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是方便赶路的晴天。 自从出了京城,一行人顺着官道,早出晚宿,一天都是百二十里上。 沈琦、沈瑞还罢,这两人一个是青壮,一个是每日练拳强身的,尽管面上带了乏色,不过体力还能跟得上,即便白日里赶路累了,晚上在客栈休息一日也缓的差不多。 沈珹父子与沈珏三人,没几日功夫,却露出疲惫不堪出来。每日赶路的路程,也从百二十里,变成了八十里,饶是如此,每次下马时,这几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尤其是沈珏,眼底都是殷红色血丝,脸色青灰,双颊陷了进去,走路已经开始打晃。 正好赶上这日清晨下起瓢泼大雨,雨势太盛,无法赶路,大家就在客栈多停了一日。 沈家并不缺银钱,除了仆从下人之外,一行族兄弟五人这路上都是各自一间客房休息。 沈瑞就去看了沈珏,见他依旧是不死不活的模样,便也不罗嗦,直接打发长福去请了大夫过来,挨着个的给沈珹等人诊看。 沈珹是忧心上火,沈栋则是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沈珏这里,大夫也说了一大堆出来,不外乎哀思凝结、寝食不安,需好生调理之类的话。 路上不是调理的时候,沈珹那里开了下火药,沈栋则是解暑散热的,沈珏这里,则是沈瑞做主,直接叫大夫开了助眠的药。 待沈珏的药熬好,沈瑞亲自送了过去。 “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已经没有看族长太爷最后一面,难道最后的相送,你也不露面么?”沈瑞正色道:“枉费族长太爷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做孙子的?” 沈珏闷声道:“我怎么会不露面?按照计划的日子,不是在‘六七’前就能赶回松江么?” 沈瑞冷哼一声:“你都成了什么样子?眼看都要在马上坐不稳了,还想要如期赶回松江?明日真要从马背上栽下来,这一耽搁,别说‘六七’,就是‘七七’大日子也赶不上!” 几昼夜没有正经合眼,沈珏又不是铁人,哪里能不累呢? 可是他真的睡不着,整晚整晚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一路上,沈瑞劝解的话早已说了几车,道理沈珏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难受的不行。 想到轻重缓急,沈珏就不分辨,从沈瑞手中接了药晚,一口饮尽。 药效十足,没一会儿,沈珏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沈瑞眼见他在床上躺了,鼾声渐起,才端着空碗从他房里出来。 用药物助眠,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该劝的沈瑞都劝了,可都是不顶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珏悲伤损身。 在门口,正好与沈珹碰了个正着。 沈珹看着沈瑞手中的空碗,皱了皱眉,道:“珏哥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瞧着应不会耽搁明日行程。”沈瑞道。 沈珹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打量沈瑞。 他已经看出来,这次沈瑞“自作主张”地请大夫上门,为的就是沈珏,他与儿子不过是附带。 这两人关系真的好?沈珹一时也拿不准了。 按理来说,沈瑞与沈珏两个名分上虽成了堂兄弟,可因牵扯到了利益,也该有了嫌隙。 沈瑞察觉出沈珹的打量,道:“大族兄还请多节哀,多多保重,这路程才过了一小半,还要一大半的路程要赶。” 要说沈珏散发的是从里到外的哀伤,那沈珹无意流出的则是一种焦躁。 不用细问,沈瑞也能明白其中缘故。大明以京官为贵,沈珹虽是孙辈只丁忧一年,可朝廷也不会留着缺给他。等他丁忧期满,想要起复时,到底能不能捞到京缺,捞到什么样的京缺还不好说。对于年纪将不惑之年的男人来说,执着于权利并不是可耻的事,然而在刚得了族长太爷去世的消息,尚不及悲切时,就担心这个未免太薄情。 加上沈珹对沈珏的冷淡,也让沈瑞觉得不满。 沈珏正为本生祖父故去难过,要是沈珹这个本生兄长能劝慰一二,多少也会有些效果;可沈珹只顾埋头赶路,对于沈珏的悲伤憔悴视而不见。 沈瑞的话,虽是好话,可沈珹却不乐意听。这是嗔怪他将路程安排的紧了?还是怎地? 他皱眉道:“为人子孙,回乡奔丧本是应有之义,路上是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珏哥那边要是不适,就让他留在这里休整几日,等鸿大叔他们到了随鸿大叔他们一路走。他如今是二房嗣子,太爷大事也未必需要他到场……” 沈瑞轻声道:“这世上有生恩还有养恩,论生恩,族长太爷是珏哥本生祖父;论养恩,族长太爷教导了珏哥十几年。名分上珏哥如今虽不是族长太爷之孙,可这祖孙十几年的情分却是改不了的。” 为本生亲服丧按照规制是需“降服”不假,可五服之外还有个“义服”。以沈珏与族长太爷的情分,“义服”期年也不算什么。早在沈瑞、沈珏出京前,沈沧与徐氏就交代过此事。出殡这样的大事,沈珏更是应该赶上。 沈珹对沈瑞印象并不深,只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郁的少年,如今见他说话不见服顺,口气中隐隐带了执拗,心中越发不喜。 他彻底撂下脸,冷哼道:“没想到,瑞哥倒是个好兄长。我们珏哥,还真的赖你多看顾了……只是他恁地不争气,明明幼年也是个聪敏的,在读书上有几分天分,不想如今却是现了下行,一个院试都过不了?” 沈瑞闻言,诧异地看了沈珹一眼。 这般阴阳怪气的,是将沈珏院试失利的原因归咎与他? 可是科举考试,考场变幻莫测,靠的除了是运气之外,就是考生自己本生的实力,其他的影响甚微。沈珹这样说,就有些无理取闹,这同他平素里端正肃穆的形象不符。 沈珹随口说完,心中也后悔。 他是太焦躁了,才见不得沈瑞一派从容的模样。加上沈瑞与沈珏、沈栋两叔侄同庚,那两个因哀伤与疲惫,日渐憔悴,独有沈瑞还是一副精神模样,也让沈珹看着不顺眼。 在他看来,沈瑞这样没心没肺的,是对族长太爷没情分;他却是忘了,沈瑞又不是族长太爷的儿孙,不过是一族亲晚辈,真要为了族长太爷身故要死要活才是怪异。 不管沈瑞怎么装大人,不过是十五岁少年,自己与之计较就显得难看。加上沈瑞是代表二房沈沧夫妇南下奔丧,真要关系闹僵了,以后回京城也不好与二房往来。 想到这里,沈珹就强笑道:“是我心情不好,失言了,还请瑞哥勿怪……”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进了走廊深处一间客房。 沈瑞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沈珹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听有人道:“这是想什么呢?” 是沈琦。 沈琦的房间就在沈珏房间的对门,即便他无心偷听,可方才沈珹与沈瑞在门口的应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瞧出来沈珹的失态,对于沈瑞的稳重也觉颇为欣慰。 他开门将沈瑞让进屋子,拍了拍沈瑞的肩膀,道:“瑞哥不仅瞧着像大人一般高,也会照顾人,当年不过一个小毛头,真是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瞧着他老气横秋模样,沈瑞失笑道:“等琦二哥七老八十再感慨这些吧……” 沈琦摇头道:“同你们这些青春少年相比,二哥都是老菜帮子了,哪里需等到七老八十?”族兄弟两人虽年纪相差的远,可因孙氏与郭氏的渊源,沈瑞与五房走的亲近,沈琦待沈瑞也是真心亲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难如意(五) 不知是睡饱了缓解了疲惫,还是知晓了轻重缓急怕真的在路上耽搁送不了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次日起沈珏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吃饭时候也不再是数饭粒,骑在马上也不再是摇摇晃晃。 沈珹似也发现之前自己疏漏,开始关心起沈珏的身体,对其他人的关切也没落下。即便是孝期需茹素,可他还是打发人拿银子买了两棵老参切片,每早出发前泡了人参茶给大家补充体力。 接下来的路程就顺利许多,最不适应长途跋涉的沈栋在憔悴了几日后,也渐渐适应了每日的赶路节奏。 这一路上,天公作美,除了暴雨时耽搁了一日外,其他时候还算是好天气,大家都在赶路,每日少则八十里,多则百二十里,终于在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松江。此日,正是族长太爷“五七”后第三日,比沈珹最初计划的日子还提早了两日。 一行人到了宗房老宅门口,就有人一路报了进去。 因要赶路的缘故,一行人在路上都是素服,风尘仆仆模样,到了宗房门口少不得要穿戴起来,尤其是宗孙沈珹与曾长孙沈栋两个,都是次重孝服。回到家中,先要去祭拜太爷。 到了沈珏这里,出迎在外的宗房二哥沈珺就有些迟疑。 他旁边的孝服有几种,有本色粗生麻布的,还有本色熟麻布。 前者是孙辈、曾孙辈的服制,是重孝,沈珹与沈栋就是这样穿戴;后者是“大功”服制。 按理来说,沈珏即便回乡奔丧,也不算是族长太爷的孙子,降服“大功”就是;可是想着他与祖父的感情,沈珺就有些不忍心了。 族长太爷并非是无声无息走的,故去前亦是孙男娣女环绕床前,老爷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孙子沈珏,连念叨了好几声。就是回光返照分私房时,族长太爷都不忘给沈珏留下一份。 沈珹与沈栋换好孝服,先一步往灵堂去了。 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瑞与沈琦两个还没换装,沈瑞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沈珏就取了本色熟麻布的孝服穿戴上了。 沈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黯然,招呼沈琦与沈瑞换装。 这两人都是族长太爷出了五服的族亲晚辈,都已经无服,只需戴“浮孝”,就是素服腰间系漂布孝带。 因不是“烧七”的日子,灵堂上只有宗房嫡支子孙晚辈在守灵。 眼见京城奔丧的人回来,众人关注的不仅仅是沈珹,还有沈珏。尤其是二老爷一家,更是不住地打量沈珏。他们并不觉得沈珏出继是骨肉生离之苦,反而觉得他是得了大福运,从乡绅举人的儿子一跃成为官家少爷。二老爷家的三哥、四哥,也隐隐地嫉妒这个堂弟。加上族长太爷故去前专门指明的馈赠,更是令二老爷一家不平。 在他们看来,沈珏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就没有资格再分族长太爷的私产。 如今沈珏进来,竟不是悲伤欲绝模样,身上又不是披得粗麻布,他们就越发看不过眼。他们却不知,有的时候难过到极点,眼泪反而流不出了。孝心不孝心,并不在服制上。 虽说出京前沈沧夫妇已经嘱咐沈珏,叫他不用顾及许多,可以为族长太爷披麻戴孝,可沈珏却没有听从长辈的吩咐,而是选择了次一等的“大功”服制,就是因为在祖父面前,他要做个乖顺守礼的好孙子。他晓得,那样族长太爷才会真正安心。 灵堂就设在老宅前院,因为天实在太热,为了停灵便宜,灵柩下就放了冰山。 松江虽比不得京城可以在冬日里储冰,不过也有人用硝石做冰,就是价格更翻了几倍不止。 寻常人家,自然用不起这个,沈家却是财大气粗,灵柩之中除了放了大量的香料之外,灵棚里的冰山这些日子也没有断过,使得灵堂中没有半丝暑热,反而透着几分阴凉。 在沈珹与沈栋在灵前奉过香后,沈珏就跪倒在灵柩前。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掉眼泪,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随即就上香,退到一旁,将上香的位置让给沈琦与沈瑞两人。 宗房大太太也都在灵堂之上,见幼子连个眼风都没给自己,只觉得心里直揪得慌。 宗房二老爷却是皱眉,只觉得沈珏表现的太冷情,脸色就有些难看。以族长太爷对沈珏的慈爱,沈珏即便不是哀痛欲绝,也当是痛哭流涕才对。 沈珏浑然不觉,神色木然,如泥雕木塑似的,杵在旁边。 沈珹已经带着沈栋给诸位长辈请了安,不见宗房大老爷,不免担心,开口问询:“太太,老爷呢……” “这些日子累着了,这几日在吃药歇些……”宗房大太太道。 沈珹看了沈瑞、沈琦等人一眼,道:“若是便宜,我们先去见老爷,随后几位族弟也该休息一二……” 宗房大太太早就叫人准备好了客房,只是想着自家老爷哪里不知现下能不能见客。 她正犹豫着,就听有人道:“是大哥与小栋哥回来了……” 灵堂门口进来一身孝服、扶着拐杖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 白事本就累人,何况是这个时节,加上宗房大老爷也是将花甲之年,操劳一个多月,人就有些熬不住。过了“五七”后,昏厥在灵堂上,被人抬下了灵堂。 可是身为孝子,又如何能安心休养? 宗房大老爷始终叫人盯着灵堂这边,听说京城奔丧的人到了,就拄着拐杖过来。 “老爷!不孝儿回来了!”看着呈现老态的老父亲,沈珹只觉得心里一颤,挑开衣襟,就跪了下去。 他既跪了,沈栋自然也要跟着。 看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长孙,宗房大老爷红了眼圈,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可与太爷上香了?” “上过了。”沈珹起身答道。 宗房大老爷这才望向沈瑞、沈琦,叹气道:“是琦哥与瑞哥啊,你们赶路辛苦了……太爷地下有知,亦会领你们的情……” 沈琦道:“家父家母亦南下奔丧,只是随珹大嫂子一行在后头,侄儿先行一步。”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感慨道:“这样天气赶路,太奔波了。定是你父亲拿的主意,他那拗性子上来主意,可是谁都劝不住!” 沈琦道:“家父常念叔祖父慈恩,自得了消息,就再未见欢颜,要是不回来送叔祖最后一程,怕是家父这辈子心里也难安生。”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动容。 当年四房衰败,五房混乱,都是宗房出面帮扶,这两房日子才好起来。沈鸿年纪与沈举人年岁相仿,早年都是宗房的常客,跟在宗房大老爷后边的两个鼻涕娃,族长太爷也视这两人为亲侄儿一般。如今,丧信报出去,身在扬州府为教授的沈举人只打发管家回来吊祭;远在京城的沈鸿,却拖着病弱之躯,千里奔丧。 这样想着,宗房大老爷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不过沈瑞如今不是四房嫡子,而是二房嗣子,代表京城二房回来奔丧,宗房大老爷少不得寒暄两句。 客套完毕,宗房大老爷终于望向最牵挂的儿子沈珏。 眼见沈珏脸色蜡黄,身子单薄得怕人,宗房大老爷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年安排幼子出继,宗房大老爷虽是出于爱子之心,可过后就后悔了。他本想的是自己年迈,二房有权势,幼子为嗣子可得二房庇护,与幼子前程也有助力,可嗣子到底是嗣子,并非亲生子;嗣父母是嗣父母,不是亲爹娘。 这几年,每每听到民间无子人家嗣亲与嗣子之间的矛盾纠葛,宗房大老爷都心惊胆颤,就想到沈珏身上。 又是担心沈洲纳妾生子,沈珏身份尴尬;又是担心乔氏刻薄,欺负了沈珏,左右都是难放心。 直到族长太爷卧病,临终前念念不忘幼孙,宗房大老爷的后悔中就又添了愧疚。在他看来,族长太爷虽上了年岁,可向来康健,这两年身体直转南下,未必不是因想念小孙子的缘故。 可出继不是儿戏,即便宗房大老爷再悔再愧,也不会说出让沈珏归宗的话。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沈珏烁烁目光。 自打宗房大老爷进灵堂,沈珏的目光就落在宗房大老爷身上,里面有依恋、有期待,随着宗房大老爷的低头最后就只剩绝望与木然。 虽说宗房大老爷夫妇请诸人休息,可大家毕竟是为了奔丧来的,又有谁能安心歇下?从客房梳洗一番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折返到灵堂。 灵堂之上,除了宗房嫡支子孙之外,还有一个素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二月里从京城归乡应童子试的沈全。 他已经过了院试,成了松江府学的新附生,就回了松江府。原打算办好游学手续就先回京城,不想正好赶上族长太爷的丧事,就在松江逗留下来。 沈家各房聚族而居,都在沈家坊,宗房这边有了动静,其他房头没多久就都得了消息。 听闻京城奔丧的人到了,沈全就想到胞兄沈琦与沈瑞、沈珏身上。 族长太爷故去,五房肯定要打发人南下的,这个人选也没有旁人,只有如今尚且未出仕的沈琦;同理,还有沈瑞那边;至于沈珏,则是骨肉情分。 顾不得叫人打听谁来是没来,他便直接赶了过来,不想在灵堂上没看见京城诸人,反而听到三哥、四哥兄弟两个说酸话。 三哥道:“五哥如今真是官家少爷了,都不肯为太爷披麻戴孝,这是怕他嗣父母那边恼呢……” 四哥道:“甚么五哥?他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哪里还能再用宗房的排行?只有太爷偏心,甚么好事都想着他不说,临了还要给他私房,凭甚哩?” “他若是真要脸的就别要!”三哥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尚书府的少爷怎么好意思到松江来抢家财来?”沈珹父子初至,与宗房大老爷、宗房大太太叙别情去了;沈珺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早已劳烦不堪,即便人在灵堂上,也是闭眼养神;沈珺儿女又是小辈,即便听见三哥、四哥两个出言不逊,也不过去暗中不忿;至于宗房二老爷、二太太来说,三哥、四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话,要不是他们在后边支撑,两个小辈也不敢在宗房啰嗦这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与人为善(一) “哈!真是长了见识了,在族长太爷灵柩就质疑族长太爷临终安排,大言不惭起来,竟然有这样‘孝顺’的好孙儿?”沈全听了三哥、四哥的话,心中不平,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沈珺也似被惊醒,睁开眼睛,望向沈全,起身道:“全哥来了。” “珺二哥,我听说京城那边的人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沈全拱了拱手,道。 沈珺年纪虽长了沈全一头出去,可沈全是新出炉的秀才,又是及冠之年,已经不算是孩子了,族兄弟之间,应对之间也多了几分客气。 宗房三哥、四哥两个都比沈全年长,一个连童生都不是,一个是童生,却落第与今年院试。 “大言不惭的到底是谁?这是宗房地界,还轮不到你们五房的人过来指手画脚!”三哥气鼓鼓地道:“还是你自以为自己成了秀才,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莫要太当自己是回事,族中进士举人何曾少了,小小秀才算得什么?” 沈全挑了挑眉毛道:“我只是疑惑罢了,都是读书人,本都晓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怎么到了三哥、四哥嘴里,既是族长太爷对珏哥的临终馈赠,怎么就成了珏哥抢你们的东西似的?” 沈珺方才迷迷糊糊,只隐隐地听两个堂弟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如今听了沈全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望向两个堂弟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宗房大哥不在松江,沈珺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族务,亦养出几分威严。 四哥缩了缩脖子,三哥却是冷哼一声道:“太爷是病的糊涂了,忘了珏哥已经出继,旁人总不能跟着装糊涂……太爷的东西,本就应该惠及儿孙,而不是旁人……” 话未说完,沈珺已经喝道:“闭嘴!太爷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当孙子的来质疑!” 三哥尚未回话,原本在旁边吃茶闲坐的宗房二老爷却是不干了,重重地放下茶盅,高声道:“我这当老子的还没死,还轮不到旁人来管教三哥!还是因我们分不出了,回了老宅就连话也说不得?” 灵堂上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宗房大太太不在,二奶奶准备席面去了,二太太带了三奶奶、四奶奶在女眷一边,见状忍不住与媳妇抱怨道:“瞧瞧,当着老爷与我的面都敢欺负三哥,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谁是真孝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灵前都是咱们家阖家守着,长房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累了,倒是各种好借口躲懒耍滑……” 三奶奶、四奶奶老实听了,却没有接二太太的话。 二房已经分家出去,在灵堂上虽也是孝属,可因这几年长房与二房关系越来越疏远紧张,大老爷夫妇没有让二房插手丧事的意思,二房便也充起了客,只需在灵堂守灵,其他杂事一概不理。 长房大哥一家在京城,幼子沈珏出继,只有沈珺一家在,自然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忙活。 丧事繁杂又是一样不能少了,长房忙的分身无术,也在众人眼中,二太太的话未免偏颇。 长幼有序,二老爷是长辈,既端起叔叔的架子要教训侄子,沈珏也只有起身听命的份。 真要辩白起来,不管有理没理,都是他这个侄子的不是。 二老爷却不单单是盯着沈琦,还记恨沈全方才对三哥、四哥的冷嘲热讽,连着沈全一并说起来。 沈琦、沈瑞、沈珏等人从客房梳洗完转回,就见到这个情景。 沈琦看了旁边站立的沈全一眼,顾不得兄弟叙话,就带了几分诧异对二老爷道:“二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个不懂事,惹恼了二叔?” 二老爷冷哼道:“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当着我的面视我为无物,你们都是官家子弟,这是欺负我们家都是升斗小民么?” 沈琦忙道:“二叔这话侄儿可不敢接……如今这灵堂之上,都是族人至亲,又哪里有外人?两位族弟看着就是聪敏不凡,春闱有望、金榜题名不过是早晚之事,二叔到时候只管享老太爷的福就是。” 沈琦说的都是好话,可听到二老爷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这一房,自己虽一事无成,可终究还有个举人功名,到了两个儿子这一辈,二十来岁的人,却是连功名都没有。院试都过不去,何谈进士功名? 长房大哥是进士不说,连小栋哥这一辈也快能下场应试了。 他这一房的儿孙,以后终究要依附长房过日子。 想到这里,二老爷立时失了底气,露出几分颓然。再望向沈珏,厌恶就少了几分,即便将太爷的遗赠给了他又何妨?说不得以后还有倚仗他的时候。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二老爷这心思转换之下,也算为自家结了一份善缘。 沈珏被二老爷的眼神弄的有些糊涂,他还不知自己是是非源头。 “二哥,瑞哥,珏哥!”趁着空隙,沈全上前与三人见过。 族兄弟小别重逢,眼下却不是欢喜叙旧的时候。 众人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在灵堂前跪坐下来。身为族中晚辈,也有守灵之责。只是其他人在“接三”、“烧七”的日子,众人没赶上,少不得找补一二。 沈全跪坐在沈琦下首,看了沈瑞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哥,要不让瑞哥住家里?” 沈琦摇头道:“不妥!” 沈全眉头拧成一团,瞥了三哥、四哥那边一眼。宗房并不太平,沈珏到底是宗房血脉,不好搬到外头住,瑞哥何苦还留在这头糟心? 沈琦望向沈珏,他看出沈瑞、沈珏小兄弟两个感情甚好,沈珏身份如此尴尬,沈瑞不会将沈珏一个人留在宗房。 沈全顺着胞兄的视线望去,也想到此处,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沈瑞虽不知缘由,可也瞧出宗房二老爷一家望向沈珏的目光隐带不善。他跪坐在沈珏身边,望向众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三哥、四哥面上犹带不逊,二老爷却是尴尬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这般古怪神情,沈瑞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老爷与自己还算是有怨的。 这会儿功夫,沈珹已经与父母叙完别情,带了小栋哥披麻戴孝地回到灵堂之上。 他是宗房嫡支唯一的进士,就是二老爷夫妇见到这个侄儿,也带了几分小心,更不要说三哥、四哥,灵堂上倒是格外肃穆起来。 沈全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一声,望向沈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二老爷一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要是宗家长房早就表现出维护沈珏的意思,那边怎么敢就族长太爷的遗赠磨磨唧唧? 虽不知族长太爷给沈珏留下的“遗赠”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眼红的不单单是二老爷一家。 到了傍晚时分,宗房又有族人上门,这次来的是沈瑾。 沈全抽空与沈瑞、沈珏叙完别情,已经随沈琦一起回家去了,沈瑞与沈珏在灵堂守到晚饭前,也被大老爷夫妇叫过去用了晚饭。 沈瑾就是在沈瑞用完晚饭后来的。 沈瑾比沈瑞年长五岁,今年已经是及冠之年。自从三年前一别,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同三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书生相比,沈瑾变化很大,周身郁气挥之不散,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看上去要年长几岁。 不过见到沈瑞那刻,他还是露出几分欢喜:“二弟!” “瑾大哥!”沈瑞拱手做礼。 沈瑾微怔,随即露出苦笑,低声道:“瑞二弟!” 一字之别,亲兄弟成族兄弟。 看着满眼缟素,沈瑾莫名地想到自己身上。论起亲疏来,宗房与四房小一辈已经出了五服,属于无服亲;可因是嗣子与本生亲属关系,自己真要故去,自己这个弟弟还是需服“大功”。新太太随老爷去扬州已经两年,并无喜讯传回松江,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除了生身父母,就是沈瑞了。 他原是担心沈瑞在宗房拘谨,想要接他回四房小住,可想到沈瑞如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瑞二弟,可否便宜出去走走?”沈瑾带了几分恳求道。 沈瑞见他如困兽一般,心中颇为唏嘘。 两人虽是三年来初次相见,可因这几年松江与京城往来不绝,对于沈瑾的消息,沈瑞也都听在耳中。上次乡试之年摔伤了胳膊,耽搁了一科乡试,随即在提及婚配时,被揭开“记嫡”身份,都要议定的亲事也黄了。 沈举人补了教职,带了继妻贺氏去了扬州,留下沈瑾在松江侍奉祖母张老安人。张老安人岂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沈瑾这个长孙做的也不容易。颇为奇怪的是,沈瑾的亲事,就此无下文了。 不只是沈举人不在松江一时顾不上,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人对沈珏交代了几句,就揭开腰间孝带,随着沈瑾离了宗房。 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沈瑞身量高,已经与沈瑾相仿,加上两人同父所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倒是一眼能瞧出是兄弟来。 一路上,沈瑾欲言又止,直到出了沈家坊,进了路口的茶馆,他还是吞吞吐吐模样。 沈瑞也不着急,闲暇之余,也望了望四周的人文景致。 虽说这辈子松江为故乡,可是他在松江那几年,多住在城外禅院,对于松江城的印象并不多。 至于沈瑾,既是求了他出来,不管多为难,都会开口。 在并不算麻烦的情况下,沈瑞倒是乐意帮沈珏一把。不管四房长辈多么不堪,毕竟是他的本生亲属,要是四房败落了,以后麻烦还是会到他身上。他倒是宁愿沈瑾早点立起来,支撑起四房门户。 沈瑾脸上不单单是为难,面上还带了羞愧。 沈瑞见状,心中倒是犹疑不定。 难道四房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沈瑾为难成这样?要是十分为难的请求,还是希望沈瑾有自知之明莫要开口的好。 这时,就听沈瑾开口道:“二……瑞二弟,我……我……不知瑞二弟……手头是否方便……” 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沈瑾已经满脸涨的通红。 沈瑞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想要借钱么?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还担心沈瑾有别的事情相求,自己还要为难。 只是孙氏留下的田庄铺子,在松江已经是算是不菲的产业,沈瑾怎么还会缺银子? 沈瑞心中疑惑,可看着沈瑾羞愧难当的模样,也不好问出来,就道:“方便,瑾大哥用多少银子?五房那边,存了我一笔银钱,如今琦二哥、全三哥都在,说一声就应能支出来。” 沈瑾脸上带了几分感激,道:“要是富裕就借我五百两银子……只是三、两年之内,我怕是还不上瑞二弟,许是要过几年才能还上……” 沈瑞心中越发诧异,五百两银子对于平常人家算是一笔巨款,可对沈瑾来说实不算什么。要知道,孙氏当年带过来十里红妆,即便大头被贺家占去了,剩下的又是沈瑾、沈瑞均分,可也顶的起寻常士绅人家的全部产业了。 沈瑾手头这般拮据,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名下产业都被沈举人接手了过去。沈举人去了扬州还把持着松江产业,看来这贪财的性子越发厉害了,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是沈瑾名下,不是四房公产。 “我明日就与全三哥说,瑾大哥什么时候用?”摊上这样的生父,沈瑞在心里为沈瑾点了个蜡,道。 沈瑾道:“不着急,等瑞二弟回京前即可……”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我想要打发万宁进京,先赁下房子接我姨娘过去……” 大明朝礼教森严,对女子尤为苛刻,沈瑾生母郑氏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只因家道中落,先是委身为妾,后又大归回娘家,沈瑾如此不放心,想要接到身边奉养也是情理之中。 既打算将郑氏安置在京城,而不是接回松江,可见沈瑾对于明年乡试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管现下沈举人与贺氏对沈瑾如何压制,等沈瑾中了进士,一切都迎刃而解。 国人向来是官本位待人,骨肉至今也不例外。 只要沈瑾不糊涂,只要功名顺利,就能支撑起四房来。 想到这里,沈瑞便也带了轻快道:“如此也好,等明年瑾大哥秋闱如意,骨肉也能团聚。” 他这般豁达,沈瑾越发自惭形愧。 沈瑞当年所受磨难,即便他们母子不是始作俑者,可也冷眼旁观,不曾援手。前有孙氏馈赠,后有沈瑞宽厚,倒是衬得他自己成了伪君子。沈瑾又是羞愧,又是警醒,时时提醒自己要做个有担当的人,莫要随着父亲的无情无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与人为善(二) 这边沈瑾按捺住羞愧向沈瑞求援,五房里沈琦却是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沈全一顿:“就你爱操心!那边老三、老四再有不妥当,还有珺二哥在,轮得着你这隔房的族兄弟来出面抱不平?更不要说那边老三、老四都比你年长,你不过是族弟,还不是族兄,这般大喇喇地说话也委实张狂!” 沈全讪笑两声道:“我这不是看不过眼么?珏哥与族长太爷情分深,一路奔丧回来,本就不好受,难道还要听他们的酸话不成?” 虽说在沈瑞、沈珏他们面前,沈全向来有兄长的做派,可在自己两个胞兄面前,他就又是服顺的乖弟弟了。 沈琦瞪了他一眼道:“那边有珏哥的亲爹亲娘亲兄亲嫂,又有瑞哥这个嗣堂兄在,还用得着你来护短?” 沈全嘟囔道:“瑞哥还小呢……” 沈琦轻哼道:“小也比你懂事,你只管当着瑞哥的面说去!” 沈全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冲动的人,可人皆有远近亲疏,虽说论起来都是族兄弟,可自然沈瑞、沈珏这边感情更深。要是寻常时候,他也不会出头与族兄顶嘴,不过是被沈珺束手旁观的态度给刺激了。 沈珏在尚书府日子如何,旁人知晓的不甚清楚,沈全还不知道么? 要说沈瑞出继是进了福窝,那沈珏出继则是说不清好坏了。 在宗房时,即便与宗房大太太不亲近,还有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疼宠;出继过后嗣父母都倚靠不着,伯父伯母到底差了一层,要是没有沈瑞在,还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这些事,没必要宣扬的四处皆知,沈全只有暗自抱不平罢了。 这日是“五七”过后第三日,离族长太爷出殡还有十来日。 宗房这边的丧仪,越发繁杂起来。 沈珏虽穿着“大功”服制,可宗房大老爷却没有真将幼子当成旁人,安排他与兄长侄儿们一道守灵。 至于沈瑞,不过是族亲,除了最初守了半日,其他只需“烧七”日子虽族人行事便罢。 如此一来,他的日子倒是闲暇出来。 旁处还罢,四房那边是需要过去一趟。不管张老安人早年有多少不是,毕竟是他这身体的本生祖母,礼数需要尽到了。否则旁人看着,只会觉得沈瑞攀了高枝,不念旧情。 既有了打算,沈瑞就打发长福提前去见了沈瑾,约定了上门探望张老安人的时间。 这一日,到了约定日子,沈瑞叫人提着几色礼物,就去了四房。 沈瑾没有去府学,早早就在家里等了。 不过见到沈瑞,沈瑾并没有直接带他去后院,而是先在前头吃茶。 “老安人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才没有随老爷去扬州……卧床久了,老人家的脾气就古怪了些,瑞二弟稍后多担待些。”沈瑾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 沈瑞不以为意,张老安人是中风,听说已经不良于行。 “瑾大哥放心,我不过是来行个礼,哪里会与老人家计较?”沈瑞道。 沈瑾面上露出几分苦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引着沈瑞去了后院。 同样的院落,距离沈瑞离开松江不过三年功夫,给人的感觉却不同。 明明是夏末秋初,松江还是炎热的时候,这院子就透着几分破败与冷清。 即便碰上的仆妇与婢子,也是木然中带了苦楚模样。 刚进院子,就听到正房里传出叫骂声:“小贱人,你这是嫌弃哪个?两串钱买来的贱货,还金贵起来?还是你存了坏心肠,妖妖娆娆的,想要勾引大哥去?” 接着,就是婢子的求饶声。 沈瑾停住了脚步,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沈瑞随之停下脚步,沈瑾轻声道:“我先去屋里禀告一声。” 沈瑞道:“劳烦瑾大哥。” 沈瑾叹了一口气,挑了门帘进了屋子。 廊下一丛芭蕉树,外边的叶子已经枯黄,芭蕉树下,躺着一只肥硕的白猫,悠闲地舔着爪子,并无一点怕人模样。 只是这猫肥是肥了,身上白色毛皮上一块块灰斑,瞧着脏兮兮的,倒像是野猫一般了。 沈瑞见那白猫眼熟,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张老安人当年极喜爱的那只猫,怎么如今这样狼狈模样? 正房里,沈瑾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臭味,差点呕出来。不管过来几次,他依旧是不适应。 沈瑾没有直接进里屋,而是隔着百宝格道:“安人!孙儿来了!” “是瑾哥啊……”张老安人嗓门洪亮,道:“快叫人扯了这贱婢下去,直接卖到窑子里!端屎端尿她就嫌弃了,这等不情不愿的贱婢,老身可不稀罕!” “呜呜!婢子不敢,安人饶命,安人扰兵!”婢子的求饶声。 “啪!啪!”的声音,间杂着婢子压抑的饮泣声。 沈瑾使劲地握了握劝,挑了门帘进了里屋。 张老安人穿着中衣半坐在床上,腰上盖了一块单子。 地上是沾了秽物的裤子与床单。 旁边站着一个婢子,地上跪着一个。 站着的那个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泥雕一般,跪着的婢子匍匐在地上饮泣。 张老安人手中拿着一个两尺来长的鸡毛掸子,正往跪着的那婢子身上狠抽。 见沈瑾直接进来,张老安人停了打骂,带了几分不虞道:“瑾哥怎么直接进来了?可是心疼这小贱人?原来这家里老婆子是恶人,瑾哥倒是大好人……你又要护着哪个?” 张老安人发作下人不是一回两回,沈瑾劝阻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沈瑾知道她的脾气,哪里敢接她的话,忙道:“安人,瑞二弟来给安人请安来了!” “瑞二弟?”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哪里来的瑞二弟?老婆子如今是能见客的模样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醒过神来,将手中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尖声道:“瑞哥?莫不是瑞哥回来了?” “正是,瑞哥随宗房珹大哥回乡,现下来给安人请安来了。”沈瑾道。 “好好好!我的瑞哥回来了!”张老安人说话间,一行浑浊的老泪已经流下:“快带了瑞哥进来!” 要是不知道的见了,怕是要当这祖孙两个有多深的感情。 其实,在张老安人心中,祖孙两个本来情分就不浅。嫡亲孙子自打落地就养在她身边,养了九年。要说早年又多厌恶孙氏,那张老安人如今就有多厌恶贺氏。同活着的贺氏相比,孙氏倒是生生比成了孝顺媳妇。 同沈瑾这个已经长成、面上恭顺心中自有主意的长孙相比,印象中那个性子爽直的嫡孙也就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沈瑾看了地上沾了秽物的衣服,迟疑道:“现下就请瑞哥进来么?” 张老安人也看到地上的东西,老脸一红,摸了摸凌乱花白的鬓角道:“且等一等,几年没见我的乖孙儿,总要拾掇拾掇!” 老太太如今疑心重,说话之间瞥了眼沈瑾,又怀疑他故意直接带沈瑞过来,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 她便脸上一撂,道:“莫要让瑞哥一个人等着,你也出去陪着!” 沈瑾应了一声,看了地上的小婢一眼,出了里间。 沈瑞虽看着那肥猫,可也留心着上房动静,隐隐地听到了几句,见沈瑾出来,他便迎上前去。 现下虽还不到正午,可已经十分炎热。 沈瑾将沈瑞招呼到东厢门口的阴影中,方道:“安人要梳洗一二,咱们还需等一刻钟。” 沈瑞自然是无话,就见上房有婢子出来唤人端水。 过了足有两刻钟,方有个婢子出来相请。 沈瑞跟在沈瑾身边,进了上房。 沈瑞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锐,这下却是遭了大罪。刺鼻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酸臭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站不住。沈瑞忙屏住呼吸,望向紧闭的窗户。 沈瑾见状,低声道:“安人自卧病后,便十分畏风。” 沈瑞无法,只能“客随主便”,随着沈瑾进了里屋。 里屋空气越发浑浊,秽气逼人。 张老安人却是已经拾掇出来,头发也新梳了,身上也还了新衣裳,十分光鲜地半坐在床上,看着并无久病病人的憔悴,反而比三年前还要富态不少,只是因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肤色白的有些泛青。 看到沈瑞,她露出几分惊诧来,随即带了哭腔道:“瑞哥长大了,我的乖孙长大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招呼沈瑞上前。 张老安人到底是将古稀之年,她的手上已经散满了一块块褐色老人斑。 沈瑞并没有配合着上前,而是挑起衣角,行了大礼:“见过老安人,给老安人请安。” 张老安人含泪道:“不过是等死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安呢?” 想到忤逆的儿子、不孝的媳妇、心口不一的长孙,还有这两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日子,张老安人只觉得自己如泡在黄连水中,是真的伤心了。 她越想越委屈,从无声落泪,转为嚎啕大哭:“老天无眼,老天无眼,恁地磋磨我!守了一辈子寡,拉扯大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为了讨那淫妇欢喜,连亲娘都丢下不要了;千疼百宠大的孙子,又一心要当孝顺儿子,只听他老子的吩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对于沈瑞进来,这还是新鲜说辞;对于沈瑾来说,张老安人这已经是老调重弹了。 自打沈举人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让沈瑾服侍,自己带了继室通房赴任,张老安人就没少抱怨。 沈瑞并没有被张老安人的痛苦渲染,反而莫名地想到院子里那只肥猫身上。那只肥猫宁愿成了流浪猫的狼狈模样,也不肯进屋子,多半是受不了这臭气了。 怪不得沈举人放心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张老安人既瘫在床上,如今除了嚎哭,也扑腾不起别的了。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落到这样境地,换个人都要同情几分。 只是沈瑞却是见识过张老安人的无耻与自私,实生不出怜悯之情来。 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是过来与张老安人骨肉相亲,既是见礼也见礼,安也请了,他便望了望沈瑾。 沈瑾手脚冰凉,看着哭嚎的张老安人,想要劝又不敢劝。 之前每次张老安人哭闹,沈瑾相劝时,张老安人就要连他都加倍骂到里面“小妇养的孽种”、“黑心肝的混账”、“挤走了乖嫡孙的庶孽”都会脱口而出。虽说过后张老安人都会说自己是老了糊涂了,请长孙莫要与自己计较,可一次次跟插刀似的言语,也令沈瑾心里都是窟窿。 如今有沈瑞在,沈瑾却不愿她再用言词来凌迟自己。 如今年纪越大了,他越发明白嫡庶之别的重要。 虽说他敢对自己的良心说,当年对沈瑞并未起什么坏心,可是他怕众口铄金,怕沈瑞相信那些话。 沈瑞见沈瑾没反应,拉了拉沈瑾袖子。 沈瑾这才醒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眼沈瑞。 沈瑞低声道:“我还是走吧,惹了老人家伤怀不好……” 沈瑾眨了眨眼睛,忙点了点头,看了张老安人一眼。 张老安人正哭得来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边捶着床,一边嚎哭道:“太爷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五哇,二十五就守了寡……多少人劝我走一步,为了那狠心的狼崽子我都舍不得哇……” 随着沈瑾蹑手蹑脚地推出来,沈瑞忙吸了一口气。 方才在屋子里屏气,倒是憋得够呛。 一直到了前院,方听不到张老安人的嚎哭声。 沈瑾讪讪道:“老爷没带老安人去扬州,老安人心里存了怨气……老爷本是要带老安人去扬州,是大夫说老安人不宜挪动……扬州虽不算太远,可也是几百里的路,过去了又是客居,到底不比在家里便宜。” 这已经是四房家事,沈瑞无心插手,不过心里对沈瑾的同情不免又多了两分。 照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沈举人这渣爹却都抛给沈瑾。只图自己清净,全然不怕耽搁了沈瑾课业,这自私自利的德行,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虽这样想着,沈瑞面上依是不动神色,从荷包里掏出几张庄票来,递给沈瑾道:“这是昨儿从全三哥那里取的,瑾大哥先拿去花用……要是不够花销了,直接叫万宁去寻我……” 万宁是沈瑾身边得用的长随,打小跟着沈瑾的。 倒不是沈瑞大包大揽,圣父之心发作,而是这几百两银子不多,且沈瑾还得起。 不管沈举人如何厚着面皮接手了沈瑾的私产,那些产业依旧是沈瑾的。当年分遗产之事,是沈瑞亲自经历的,自然晓得那些产业都在沈瑾名下。沈举人能占的便宜,不过是每年出息。 多少族人看着,即便沈举人有心,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去侵占发妻嫁妆。毕竟孙氏不再是当年没有娘家依靠的孤女,有个尚书夫人为“姐姐”,还有个亲生子为二房嗣子。 莫名地,沈瑞想到沈瑾的婚事上。 这婚事未成,真是是因沈瑾的出身被嫌弃,还是因沈举人舍不得儿子的私产,才借故不给沈瑾说亲?以沈举人爱财的德行,还真的不无这个可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与人为善(三) 毕竟是回松江奔丧,不是走亲访友,除了回四房一趟,又抽半日去了城外西林禅院送了些香油钱之外,沈瑞就闭门不出。 在出殡前两日,走陆路的五房鸿大老爷夫妇、珹大奶奶等人也终于到了松江。 身为一族之长,又是八旬高寿而亡,族长太爷也算是喜丧。即便是宗房嫡支子孙,也不是个个都像沈珏这样伤心难过。 族长太爷的后事,准备的很是热闹。 死后哀荣,说的就是族长太爷了。 当年四房孙氏,不过是一房主妇,只因有沈理捧场,使得松江府官场齐动。如今族长太爷是沈氏一族之长,坐镇松江几十年的人物,前来吊祭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宗房这一脉虽说眼下只有沈珹一人出仕,不过五品京官,尚不及诰封三代,可是也无人怠慢族长太爷的后事。松江官场,都有自己的“护官符”,谁不晓得宗房与沈尚书的关系最为亲近,宗房嫡孙如今就是尚书府为嗣子。 送殡前一日,各房嫡支庶支族人齐聚,灵堂之上就有两、三百口。 沈家家族人口兴旺稠密,可见一斑。 要说当年孙氏怜贫惜弱,帮扶了不少族中孤寡,那族长太爷主持族务一甲子,受过其照拂恩惠的族人更是不计其数。 像五房鸿大老爷这样,本不在松江,得了消息千里回来送殡的族亲晚辈也不是一个两个。其他姻亲故交小辈,远来奔丧的也有不少。 次日,就是出殡的大日子。 从宗房老宅,到西城门,几里的路上,祭棚、祭桌就不只百数,布置的几步一个。 从晨初抬灵出来,到送殡的队伍,出了城门,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一路上撒的纸钱,就铺了厚厚的一层;扬给随行乞儿的真钱,也用去了十多贯。 等到族长太爷的灵柩抬到西门,已经到了申时(中午三点)。 沈瑞、沈全等人还罢,一路上跟着众族人,停停走走的,热是热了些,并不觉得疲倦。等出了城,队伍排起来,还有小厮牵马过来,可骑马代步。 沈珏那里,却是满脸冒冷汗。 他随着本生亲这边执礼,跪了整整一路。 每逢祭棚、祭桌,对方祭祀,孝属都要跪着叩首还礼,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到小辈、孙辈都是如此,沈珏既夹在其中,自然也不例外。 宗房大老爷的安排,是心疼沈珏,让他在族长太爷灵前行子孙礼,为了是怕他心里难过,表现没有将他当外人看待的意思。 沈珏感念族长太爷的情分,自己也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可是他奔波一路,回来后又日日守灵,身体本就有些虚弱,加上年前膝盖上旧伤,现下折腾一路下来,就要了命了。 他只觉得双腿僵直,如灌了铅丸似的沉重。 沈瑞经历过孙氏出殡之事,晓得“孝子”、“孝孙”的不好做,随骑在马上,与沈全一道随着郭氏的马车悠哉前行,可也分出心神盯着沈珏那边。 眼见他后背都已经湿透,走路也僵硬,不由生出几分担心。 从城门到西山墓地,还有不远的路程。旁人或许还能骑马、坐轿代步,送殡的孝子贤孙门手中都有执事,却需要步行。 宗房大老爷、二老爷身边都有健仆搀扶,小一辈的孩子们也安排了奶公、长随等人在旁,疲乏了累了就被抱到女眷那边去了。只有沈珏这样半大不小的,就要靠自己生熬。 沈瑞想了想,就勒住缰绳,往郭氏的马车旁凑了过去。 虽说已经是八月,初秋时节,可松江本就炎热,加上大中午的,太阳正烈。 郭氏本就不放心沈瑞,眼见他过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忙道:“外头太热了,瑞哥渴不渴?要不要进马车来吃茶?” 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怕沈瑞太晒,想要叫他上马车里歇歇。 沈全就在沈瑞旁边,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 自己也是满脑门子汗,娘却只当没看见。自从孙氏故去,自己这小儿子的地位还真是一落千丈。 沈瑞低声道:“婶子,侄儿没事……只是担心珏哥那边……” 沈全听了,便眺望队伍前面,也看出沈珏身影的僵直,忙道:“娘,珏哥瞧着走路都不稳当了,怕是方才路祭时跪的狠了……” 郭氏虽关心沈瑞,可对沈珏也不是全然无感情。毕竟这几年除了不在京城那一年半,其他时候沈珏就是沈瑞的小尾巴,也常到五房。 有孝心是好事,为了孝心损伤身体,就是让逝者难安。 郭氏想了想,也不吩咐沈瑞,直接对沈全道:“三哥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寻他……” 沈全欢快地应了,策马往沈珏那边去了。 郭氏看着沈瑞正在拭汗,便道:“瑞哥也车上来。” 沈瑞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长福,上了马车。 车厢都是用竹子编的,轻便透风,倒是不觉得闷热。 马车一边的小几上,放了茶壶,里面装的是凉茶。 沈瑞吃了一盏,只觉得口齿生津,身上松快了不少。 想到沈鸿今日也来送殡,沈瑞道:“鸿大叔那边,应该到了福地那边了吧……“ 沈鸿这一路敢的急,回松江后即便没有病倒,体力也不足。可他是为送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才回乡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没有最后不来相送的道理。 可要是随着送殡队伍,各种繁杂的丧仪下来,他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于是就取了巧,今早在宗房那边起灵后,沈琦就先送沈鸿出了城,直接去福地那边候着。 “应到了。”郭氏看了看外头天色,道:“只是这边才出了城,到了福地的事情还不少,今晚怕谁要来不及回城……” 沈瑞道:“听说琦二哥已经打发人去祭庄那边收拾房舍……” 郭氏点点头:“他倒是个仔细人,准备的好,要不然这些人也没法安置。只是那边人多乱糟糟的,一会儿大事完了你同珏哥两个就随婶子走,我们在西山也有祭庄……” 沈瑞自然是点头应了。 他是为奔丧回来的,族长太爷大事完了,就不必要守在宗房了。 在未得族长太爷丧信前,沈沧、徐氏答应沈珏南下探亲前,曾吩咐沈珏离开松江后去南昌府。这次出京前,沈瑞想到此事,也问过沈沧夫妇,在拜祭完族长太爷后需不需要送沈珏去南昌。 沈沧道:“怕是珏哥苦于丧亲之痛,无心他顾,你们还是回京来吧。” 如今族长太爷大事就要完毕,回乡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 不过五房这里,鸿大老爷才奔波回来,需要歇息一阵子,恐怕不能同行。 想到这里,沈瑞便道:“三哥婚期既定在年底,那鸿大叔与婶子什么时候动身?” 郭氏叹气道:“陆路太遭罪,你叔父怕是来不了第二遭……水路行的又慢,想要在北边上冻前抵达京城,那重阳节前就要启程,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你叔父身体怎经得起连番奔波?如此是来不及……出京前,我已经同你瑛大哥交代过,请他与亲家那边说项,将婚期推到明年……” “婶子与叔父要明年才上京?”沈瑞道问道:“琦二哥与全三哥呢?” 郭氏道:“我打算明年过了上元节上京,你全三哥随你们回京,你琦二哥留在松江照应。” 沈瑞想到福姐,为了赶路便宜,郭氏并没有带福姐南下。 “等侄儿回了京,就接福姐到崇仁坊这边……母亲向来喜欢女孩儿,与玉姐也能作伴。”沈瑞道。 郭氏摇头道:“得闲叫她同三哥过去耍半日便是,可不许纵得她淘气……福姐七岁了,也该到学规矩的时候……” 她虽想念幼女,可将幼女留到长子、长媳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尚书府那边,沈沧夫妇这两年连番生病,倒是令人忧心,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正说话间,沈全已经搀扶沈珏过来。 沈珏气喘吁吁,连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沈瑞与沈全两个,一个拉、一个推,才将他带到马车上。 眼见他挥汗如雨,跟在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郭氏亦不忍,忙取了干净帕子,道:“好孩子,赶紧擦擦汗……” “谢婶子。”沈珏也不客气,接了帕子,在额头上摸了几把。 郭氏见他脸色委实苍白的吓人,取了荷包出来,拿出了两片人参出来:“快含着。” 人参泛苦,沈珏最是嗜甜怕苦,眼下却是顾不得,接过人参片,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沈瑞看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虽说知晓丧仪繁杂累人,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个来。人参片的作用,就是后世的红牛饮料加强版,正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郭氏见了,安慰道:“寻常人谁会想着预备这个?婶子这还是前些日子赶路剩下的。瑞哥想不到这个,并不是什么错儿……你若是色色周全了,还要我们老一辈有甚用?” 沈瑞道:“到底还是我笨了些,不知未雨绸缪……要是然早给珏哥备下,也不至于累得这般狼狈。” 沈珏嚼着人参片,道:“二哥就是早预备了,我也是怕苦不会吃……如今身上都木了,嘴巴里也没味道,吃着才正好……” 他没了方才的木然与迷茫,神色之间添了几分生气。 众人见了,都放心不少。 郭氏道:“良药苦口,人参到底是好东西。这次在京里,机缘巧合,你们瑛大哥得了两根好人参……这次回乡,婶子都带着。明儿你们过去,取了一包在身边在身边备着,要是累了乏了就泡茶吃……” 沈瑞忙道:“不至于,还是留给叔父调理身体用……” 沈珏也道:“就是,侄儿不过方才跪的多了,看着才狼狈些,一觉起来保准好好的……”沈全也在车上,听到这里,不由唏嘘:“早年听外人夸赞族长太爷人缘好,还当是故意奉承,今日算见识了,听说除了浙江直隶各府,就是江西、湖广那边都有旧识过来吊祭……祭桌、祭棚一百六十多家,松江府的白喜事,族长太爷都是头一份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与人为善(四) 送殡的队伍出西城门时,还是烈阳高照,可没一会儿,天上就浮云蔽日。等到了福地时,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来。 秋风秋雨,使得丧仪的气氛越发沉重,不仅孝属多添感伤,就是来送殡的亲友,想起族长太爷的慈和仁爱,也都忍不住雨中落泪,身为孝子的宗房大老爷与二老爷更是哭倒在族长太爷坟前。 倒是沈珏,呆呆木木的,跪坐在孝属中间,却没有随大家哭泣。 不过瞧着他浑浑噩噩模样,旁人只当他伤心的狠了,也没有人会去挑剔是不哭就是不孝。 等族长太爷入土为安,已经是暮色笼罩,回城不及,来送殡的亲友就需要在城外安置一晚。 宗房大老爷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全由沈珹与沈珺兄弟两个安置众人。 五房鸿大老爷虽看着有些疲惫,可到底比不上宗房大老爷他们那样劳乏。郭氏见了,提着的心也放下,就跟丈夫说了想要携沈瑞、沈珏去五房祭庄安置之事。 鸿大老爷自然无意见,便道:“如此正好。宗房那边人多正乱,去了咱们家的庄子也清静。” 正说着话,沈珺过来了。 原来宗房之前虽叫人打扫了祭庄,用以安顿送殡亲友,可没想到今日送殡的人数比预计的人数超了五成出来,宗房那边安置不及,便只能往各房祭庄安置。 沈氏九房中,有贫有富,即便各房都祭田,可是多寡不一,在城外有祭庄的不过宗房、三房与五房,其他房头没有祭庄。 宗房要安置亲友,只能往三房与五房的祭庄安置人。 鸿大老爷自然应了:“只管叫人过来,多叫人打扫几间屋子就是。幸而如今不过初秋时节,屋子收拾了就能住人。”说到这里,想起郭氏的话道:“瑞哥与珏哥两个,也安置到这边来,你们那边客人多,三房那边与他们又有嫌隙……” 沈珺道:“嗯,就按叔父的吩咐,倒是麻烦叔父与婶娘了……” 鸿大老爷摆摆手,道:“又不是两姓旁人,勿要外道。你去统计了人数,随后打发人告诉琦哥就是。” 沈珺再次谢了,回宗房阳宅那边去了。 各房福地相连,各家祭庄自然也相隔不远。鸿大老爷与郭氏眼见无事,就带了沈瑞、沈珏、沈全几个,先一步回了祭庄,留下沈琦在这边接应。 稍一时,沈珺打发人过来寻沈琦。 原来送殡的亲友已经有了分派,送殡的各房族亲与姻亲好友都做了分派,其中年长位尊的都留在宗房祭庄,姻亲好友中辈分小的去了三房祭庄,族亲中的小辈则去了五房祭庄。 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不失礼,二是为了少麻烦三房与五房。 毕竟同为祭庄,宗房那边的房舍饭菜是早就使人安排好的,三房与五房那边则是临时借用,房舍与饭食都要仓促准备,未必周全。再有三房有个辈分高的老太爷,五房鸿大老爷身体不好,都是不好惊动,小辈过去无需他们应酬,安置得也能随意些。 沈琦问了人数,亲自去接了一干族兄弟、族侄们,大家一起去了祭庄。 这会儿功夫,沈瑞、沈珏两个已经梳洗完毕,换了干净衣裳,正坐在祭庄主屋中,被郭氏逼着喝姜茶驱寒。 鸿大老爷坐在上首,最不喜姜汤味道,可有郭氏看着,也只能苦着脸,一口一口地抿着姜茶。 沈全可不得闲,带了小厮去查看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去了。 有婢子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回来了,带了族中各房少爷回来,要给老爷、太太请安……” 鸿大老爷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姜茶,道:“快叫进来!” 婢子应声下去,随即门帘挑开,沈琦先进来,身后就是“呼啦啦”涌进一群客人进来。 原本宽敞的屋子,立时显得有些拥挤。 沈瑞已经拉着沈珏起身,扫了一眼,足有三、四十人,年岁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不等,清一色素服,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 大家纷纷上前见礼,口中称呼各异,分了好几种,“鸿大叔、鸿大婶”、“鸿大伯、鸿大伯娘”、“鸿大叔祖、鸿大叔祖母”。 虽说来者是客,可都是族中小辈,鸿大老爷与郭氏两个倒是无需刻意招待,只叙了几句话,就吩咐沈琦带到前院安置。 沈珏神色怏怏,显示不是与人叙旧的时候,沈瑞却不好闭门不出。除了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之外,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也是有交情的。前些日子守在宗房,大家都沉浸于哀思,即便碰上了也不是叙话的时候。 眼下大家过来,却不能不去招呼。 沈瑞便对沈珏道:“今早起的早,要不珏哥先去歇歇,我去瞧瞧琴二哥他们?” 沈珏确实没心思去应酬族兄弟,点了点头道:“委实乏的厉害……琴二哥他们那边,二哥代我告一声罪,改日兄弟再叙话。” 郭氏正留心这兄弟两个动静,闻言道:“屋子都是预备好的,本是你们兄弟一人一间,如今怕是不够用了,你们对付一晚,兄弟两个挤挤。” 祭庄这边不过是三进院子,还有看庄子的仆人在,能收拾出来住人的屋子并不多。像沈瑞、沈珏这样两人一间已经算好的,瞧着今日过来的人数,说不得除了沈鸿夫妇之外,其他人都要挤挤了。 沈瑞道:“只是婶娘这边便宜就好。” 沈珏则道:“侄儿虽身上乏的不行,立时就想要睡了,可还是要先与婶娘讨盘点心吃……” 并不是饿了,而是晓得自己不吃东西就去歇着,稍后郭氏也要打发人叫起。要是什么也不吃的话,长辈们又要念叨,沈瑞也会担心。 郭氏道:“正好你叔父与婶子也饿了,马上要叫人上吃的,珏哥就陪我们一道用……瑞哥且去吧,帮你二哥、三哥招待族兄弟们。” 沈瑞应声下去了。 今日毕竟下了小半天雨,秋雨萧瑟,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那边熬了羊汤,又准备了素面。之前不知来借住的都是什么人,就两下准备了,有服的可以用素面招待,无服的直接用羊汤待客。 浇头都是早预备好的,郭氏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婢子就提了食盒进来。总共是三碗素面,四碟凉拌小菜。 他们夫妻两个虽无服,可鸿大老爷与太爷的感情在,也因有沈珏的缘故,故而荤腥一点没上。 沈珏虽没有食欲,却是大口大口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鸿大老爷与郭氏对视一眼,心里都不落忍,就吩咐人带沈珏下去休息。 “可怜珏哥,到底身份不一样了……那边即便是亲人,也不好相亲,倒是尴尬……”鸿大老爷叹气道。 郭氏亦唏嘘道:“别的不说,海大嫂子这回是真后悔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海大哥倒是真心疼小儿子,当初舍得出继也是为了珏哥前程。真要论起这个来,海大哥行事也算是靠谱,我瞧着瑞哥这堂兄弟可比珹哥那胞兄要妥当的多。珏哥能指望瑞哥,却未必指望得上珹哥!”鸿大老爷道。 郭氏皱眉道:“沈珹刻板,架子端着足足的,少了人情味,珏哥年岁又同他相差太大,能有多少感情?宗房以后还不知如何,沈珹行事比太爷与宗房大伯差上许多。先前在京城时,他自己去攀贺家不说,还想要收服瑛哥、琦哥两个听他号令,见瑛哥、琦哥不服顺就甩脸子,这算什么事?就是太爷当家时,也没想着要降服这个、降服那个。就是论起各房显贵来,二房大伯与九房理哥都没开口,怎就轮到他出头执牛耳?” 鸿大老爷道:“当官当久了,利益熏心罢了……幸好瑛哥他们几个不是这性子,要不然我宁愿儿子们都回乡做田舍翁,也不愿他们在科举仕途上扑腾。” 沈珏安置的屋子,就是这边的东厢房,总共是三间屋子,南北两头都是卧室。北面一间归了沈琦、沈全兄弟,南边一间就是给沈瑞、沈珏的。 沈珏进去后,直接吹灭了灯火,合衣躺在床上。 沈鸿夫妇与沈瑞担心的目光,沈珏都看见了,可是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难过。 或许最初得到族长太爷的丧信,沈珏痛不欲生,回到松江守灵这些日子也心如刀绞。到了今日,族长太爷风光大葬时,沈珏已经麻木了。 要是逝者有灵,他希望自己好好的,不让太爷走的不安生。 一日、两日、三日……太爷的丧事既了,他还能在松江待几日呢? 没回来前,松江是他魂牵梦系之地,恨不得腋生双翼,飞回松江;等到回到松江,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客,此处不再是家乡,宗房也不再是他的家…… 前院客厅,照顾大家简单梳洗过后,沈琦已经叫人摆了饭桌。 除了五房兄弟与沈瑞之外,今日过来借宿的族亲晚辈共有三十四人,大家就坐了四桌。 沈瑾也在其中,不过等到吃饭时,并未与沈瑞坐在一处。 沈瑞这桌,坐的都是当年族学里的同窗旧识。剩下的人中,年长的族兄坐了一桌,由沈琦陪客;而立之年的那拨坐了一桌,由沈全作陪;剩下十来岁的小族弟、大族侄们,也坐了一桌。 因大家与族长太爷都出了五服,饮食上倒是无需忌讳。 热腾腾的羊汤,配上雪白的米糕,配菜是乡下菜园中的时蔬小菜,仓促准备出来的,虽比不得城里吃食精细,可大家为了出殡的事都跟着跑了一天,饿的狠了,眼前就是美味佳肴。 饭桌上,大家全无平日风度,吃得飞快,倒是恪守了“食不言”的规矩。 尺半的汤盆,每桌上了满满一盆不说,还添了一次,拳头大的米糕,饭量小的也吃了两、三块,饭量大的则是五、六块还不止。 沈琦看的目瞪口呆,虽吝惜吃食,却怕大家吃坏了,忙开口劝阻,又吩咐人煮浓茶给大家消食儿。 却是开口晚了,撑着的不是一个两个。 沈琴就是其中一人。 他端着茶水,对沈瑞抱怨道:“都是宝哥的错……我的吃了三个米糕就顶饱了,他偏拿了第四个与我……” 沈宝在旁听着,笑眯眯听着,并不辩解。沈珈向来厚道,实话实说道:“刚才琴哥狠盯在米糕上,眼睛发蓝,不给就要抢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章 与人为善(五) 沈琴被揭破,“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沈宝对沈瑞道:“之前还没来得及给瑞哥道喜呢,瑞哥真厉害,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我与琴二哥两个今年也参加院试,不过都不在榜上。族兄弟当中,今年只有全三哥一个在榜单上……” 他虽这样说着,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南直隶读书人多,科举本就不容易,即便是闻名远近的才子大儒也有落第的时候,他们族兄弟年纪在这里,落第一次两次实不算什么。 “也是靠运气。真能院试下场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剩下的就看运气了……珏哥今年预备的足足的,无奈考官出的几个偏题,也只能等下一科。”沈瑞道。 沈宝点头道:“全三哥也这样说。幸好全三哥今年运道不错,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听他们提及科举,沈琴忍不住道:“要说运气,谁能比得上沈琰、沈琇呢?再也想不到,那兄弟两个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老爷,一个是秀才……前年乡试时,族叔、族兄们下场的有五、六个,结果颗粒无收,反而沈琰风风光光名列榜上……十九岁中举人,在哪里论起来都是少年得意。还有沈琇,去年过了童子试,才十六,要是回松江来,亦是炙手可热。也就是二房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族老们都不敢生事,念叨着让他们归宗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宝白了沈琴一眼道:“眼前瑞哥在,琴二哥犯得着去羡慕旁人?瑞哥去年才十四!” 沈琴直直地看了沈瑞一会儿,叹道:“要不是宝哥提起,我又忘了这个。瑞哥如今看着都比我高了,站在这里说是十七、八也有人信,还真是忘了他的岁数。”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这是长得有点着急?” 沈琴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说的长相,就是这个气度。前年回来时,差距还不那么大,如今两年没见,瑞哥身上半点孩气儿都没有了……” 沈宝道:“瑞哥已经有了功名,还取了字,本就不是孩子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走了近前。 是沈瑾来了。 眼前留下这几个都是同沈瑞亲近的,自然就瞧着沈瑾不顺眼。 不过沈瑾年纪在这里,到底是族兄,大家还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打招呼:“瑾大哥!” 沈瑞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瑾对众人点点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有事寻瑞哥,扰了你们说话了……” 无人应答,场面上有些冷场。 沈瑾神色有些黯然,看了沈瑞一眼。 沈瑞对众人道:“各位族兄、族弟先聊着,我与瑾大哥出去转转。” 众人自然无异议,沈瑞就随沈瑾踱步出来。 “族长太爷丧事即了,还要一直在宗房那边住么?眼看就要中秋节?”沈瑾直接问道。 沈瑞摇头道:“想去鸿大婶子那边住几日,明日就去同宗房大老爷说,等到了中秋节后,就与全三哥一道北上。” 沈瑾犹豫了一下:“母亲那里祭奠?” “正也要寻瑾大哥说此事,想要安排在中秋节前。”沈瑞道。 沈瑾点头道:“瑞二弟定下了日子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陪瑞二弟同去。” 沈瑾虽有心想要接沈瑞回四房团聚两日,可想到张老安人,就只能将心思歇下。 五房与四房毗邻而居,等沈瑞去了五房,他想要探望也便宜些。 沈瑞也想到张老安人,道:“瞧着老安人身边是离不开人的,瑾大哥明年却需往南京应乡试,倒是如何安置?” 虽说四房仆从不少,可也没有撇下瘫痪的祖母独自赴考的道理,那样是传出去,沈瑾的德行就要受质疑。 沈瑾苦笑道:“我曾与父亲去信问过此事,父亲说到时自有安排,却没了下文。如今还有一年功夫,我也不好追问的太急。” 看着沈瑾面带乏色,想着他的处境,沈瑞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乡试,其他的都可以靠后。要是为旁的分了心,耽搁了考试,反而得不偿失。” 不管四房长辈怎么折腾,还是让沈瑾先得了功名吧……那样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也有沈瑾在前头顶着。否则瞧着沈瑾的精神状态,再磋磨几年灵气也被散了差不多了。 这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另一种演绎,说到底还是因沈瑞怕麻烦的私心。 可是落到沈瑾耳中,就满是关切。 沈瑾满心感激,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定不会在乡试上分心……我还盼着早日进京……” 接下来,就是未尽之语。 进京,可以与郑氏母子团聚,可以与沈瑞兄弟相缘,可以从张老安人无休止的抱怨与辱骂中托身。 只要一想想,沈瑾就充满了希望。 不远处,沈琴拉着沈宝,正留神沈瑞这边。 他是看不惯沈瑾,生怕沈瑞受欺负,才拉了沈宝跟过来,正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 眼见这兄弟两个打不起来,沈琴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拉着沈宝离开。 沈琴低声道:“还是瑞哥厚道,这样的人,何苦为他着想?” 沈宝说了句公道话:“当年的事,瑾大哥又做不得主,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已经吃了苦头。”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沈瑾如今虽是得了嫡母遗产,又成了记名嫡子,可族人谁不晓得他的出身底细。即便早先有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读书争气的,现下也多半会觉得他当年是心里藏奸。 看似“名利双收”,却是“海市蜃楼”,否则也不会在说亲时被人挑剔。 沈琴嗤了一声道:“这才是老天有眼……要是让他风风光光的,那还往哪里说理去?如今一副无辜模样,就真的无辜了?要是我是瑞哥,才不会这样厚道劝他科举为重,说不得要日日诅咒他永远落第不如意方好。” 沈宝忙道:“人人都有苦衷,说起来都不容易,瑞哥都不恼了,琴二哥跟着白生气作甚?瑞哥如今在京中,不比在四房强的多?既是如此,还追究过往也没意思。” “还是善恶有报的好,要不然这老天爷是叫咱们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呢?”沈琴轻哼道:“做了恶人,咱们心里不落忍;去做好人,又怕好人没好报,可不是为难人?沈瑾这样的,还有三房大伯那样的,都是嚼着亲人的骨血,还喊冤道无辜呢……” 沈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旁人是旁人,我们行事,还是且凭良心吧……”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随着送殡大队伍回了城,方各自散去。 沈珺、沈全兄弟没有离开,随着沈瑞、沈珏到了宗房,与宗房大老爷禀明了来意,要接沈瑞、沈珏过去小住。 沈瑞已经先一步随宗房大老爷说了,宗房大老爷倒是没有拦着,不只是沈瑞这边,还有沈珏那里。 宗房上下操持完族长太爷丧事,就是漫长的守孝期。沈瑞与沈珏继续在这里,多少会有些不便宜。 五房不是外人,真要论起亲近来,沈瑞与那边更亲近一层;至于沈珏,毕竟已经出继,族长太爷后事完了,也当随堂兄沈瑞准备回京事宜,继续留在宗房守孝就说不过去了。 “太爷给珏哥留了念想,今日就搬过去吧……”宗房大老爷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精神恍惚的沈珏一眼,递给沈瑞道:“瑞哥是哥哥,就劳烦瑞哥帮忙收一下。” 本就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更不要说眼下还是族长太爷“遗赠”,沈瑞自然是双手接过。 宗房二老爷与三哥、四哥都在,沈珹与沈珺也在座。 眼见着沈瑞接了钥匙,三哥、四哥就有些着急,那不是一枚钥匙,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一口箱子,也足有五、六口箱子了。 都是孙子,恁地不公平?除了长孙沈珹得了两口箱子遗赠之外,其他人不过一人一口箱子罢了,作甚到了沈珏这里就翻了几倍? 不等四哥看着三哥,三哥刚想起身,却被宗房二老爷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看着那一串钥匙,沈珹不由蹙眉,沈珺神色也有些僵硬。 即便是至亲骨肉,可财帛动人心。 宗房产业是不菲,可大头是祭田、祭产,只传宗子一脉,二老爷当年分家出去,不过得了两个庄子一个铺子,日子过的不过是中等人家;同理,即便长房以后分家,能落到沈珺手中的产业也有限。 他们盯着族长太爷的馈赠,一部分是因钱财,一部分则是因心底那点不平。 二老爷想的是,自己是太爷的亲儿子,自家孙子是太爷的亲孙子,即便太爷偏心长房,可也当想着二房生活不易,贴补一二才是。 沈珺则是因这些年都是他在父祖身边,打理庶务,侍奉尊亲,即便不求亲长们偏爱,也当与长孙、幼孙一视同仁。 沈瑞握着钥匙,自是察觉出堂上暗潮涌动。 不过既是族长太爷指明给沈珏的东西,那就是沈珏的,就算宗房这边再有人不平,也别想夺了回去。 这会儿功夫,宗房大老爷已经吩咐人抬了箱子过来,都是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花梨木箱子,足有六口。看着都是有年份的,清一色黄铜大锁。 沈珏却瞧着也不瞧箱子那边,只呆呆地看着宗房大老爷,木然表情满是渴望不及的孺慕。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他不是糊涂蛋,为了族长太爷的“遗赠”生出的闲言碎语,他也知晓的清清楚楚。他既恨二老爷与子侄们的短视,又心疼幼子。 要是幼子没有出继,即便族长太爷偏心孙子,将全部私房都赠给沈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能被亲人骨肉挑剔,不过被抓着“名不正、言不顺”六字罢了。 可叹,二房嗣亲长辈,尚且顾念骨肉生恩,并不拦着沈珏与这边走动亲近;宗房这边,未来几口不知到底装了何物的箱子,就生生将亲骨肉当成外人。 宗房大老爷心中又气又恼,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猜疑骨肉就此生嫌隙。 因此,宗房大老爷便道:“瑞哥,开了箱子吧,让我们这些儿孙也再见见太爷留下的念想……” 宗房二老爷、三哥、四哥等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沈瑞。 沈瑞不由皱眉,并没有应答,而是望向沈珏。即便他年小辈低,可钥匙如今既在他手中,要是沈珏不愿意,也没人能在他面前开了箱子。 沈珏后知后觉,终于留意到客厅上的几口箱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箱子跟前,摩挲着,喃喃道:“这……这是太爷西屋里的箱子……” 他打小就养在族长太爷院子里,对于祖父房里的物件自是相熟。 三哥、四哥闻言,眼睛不由发亮,又带了几分踌躇? 既是太爷屋子里的箱子,装的指定是好东西,难道真的要便宜沈珏? 沈珺袖口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无法平静。宗房沈珹出仕,致仕前都不会回松江,宗房未来接任族长一脉的,未必是沈珹,说不得反而是他沈珺。 族长太爷是真的老糊涂了么?竟看不到这点,一心只顾念出继的幼孙? 身为长房次子,家产捞不着多少,连浮财长辈们也没想起自己? 宗房产业以后既是沈珹的,那他沈珺劳苦劳累十来年算甚么?难道真要跟三房沈涌几个似的,为长房卖命半辈子,最后几乎净身出户? 沈珏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跪在一口箱子面前,摸着上面的锁。 宗房大老爷心疼的不行,见沈瑞没反应,忙咳了一声道:“瑞哥,钥匙?” 沈珏闻言,也望了过来。 沈瑞虽不喜堂上宗房诸位这种“临检”的气氛,可见了宗房大老爷两次开口,还是上前将钥匙递给沈珏。 即便宗房其他人看沈珏不善,可宗房大老爷这亲老子总不至于坑儿子。 沈珏接过钥匙,因过于激动,手哆嗦着,对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第一口箱子的钥匙。 即便面上故作镇定,可宗房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就是旁观的沈琦、沈全兄弟两个,也是满心好奇地望向箱子。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沈珏却一下子匍匐在箱子上,哽咽道:“太爷,太爷……”沈瑞因方才过来递钥匙,站在两步外,看着真切,不由怔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三百三十一章 一脉香烟(一) 箱子里是什么?旁人尚且看不真切,沈瑞站的近,却是看得真真的。 苏松地区常见的孩儿枕头——布老虎枕头,且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有五、六只,尺寸从一尺长到尺半不等。布枕头下边,还有几只孩童用的竹枕。 不用说,这是沈珏幼时的旧物。 “太爷竟然还都留着……”沈珏抓着一只老虎枕头,泪如雨下。 这会儿功夫,旁人也瞧见他手中物件,却是神色各异。 这一箱是沈珏旧物,那其他的呢?别的孙辈得的“遗赠”可是文玩古物都有,难道沈珏这个太爷最疼爱的孙子反而例外?若真是那样,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沈全坐在沈琦下首,旁观者宗房各人神情,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就算是开了箱子“验看”了又如何?说不得在他们心中,只当宗房大老爷故意如此,金块银锭子等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偷偷给了沈珏。 既生小人之心,那眼中也就只能见“鬼祟之举”了。 剩下的五个箱子一一开了锁,又有四箱是沈珏儿时旧物,其中两箱子是文具,当年启蒙时的描红册子都在;两箱子玩具,各色小儿玩具,有木质的,有铜的,有玉的,还有一匣子各色长命锁。 剩下一个箱子,装的几色金玉摆件,还有一副玉石玛瑙的棋具,看着倒都是古意盎然,价值不菲。 沈珏恍若未见,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捞在手上一串黝黑油亮的手串,紧紧的抓在手中。 沈瑞、沈琦、沈全等人,即便瞧着这手串眼生,不过瞧着沈珏的宝贝样儿,也能猜到这是族长太爷的贴身之物了。 这下宗房各人倒是有些猜不准。 太爷只给沈珏留了这一箱子东西?虽说其中有几件摆件是掐金丝嵌宝的看瓶,确实值些银钱,可也并不算惹眼。其他孙辈得的私房中,也不乏三、两件好东西,倒是没必要眼气沈珏的。 旁人尚且犹疑不定,宗房四哥是庶子,最是爱财,也脸皮最厚,起身凑了过来,带了几分羡慕道:“这不是太爷戴了一辈子的沉香手串么?还以为随了太爷去,没想到竟留给了珏哥。这可是稀罕物件,听说当年是由高僧开过光的。” 沈珏并不看四哥,将手串带进手腕上。 四哥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恨不得伸手去翻翻,看看是否有夹带,又碍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在,不敢动手。 宗房二老爷看着庶子模样实是不堪,不由皱眉。 别说太爷没给沈珏留什么东西,即便是倾尽私房,难道还能夺回来不成?当尚书府是吃素的? 沈瑞自送了钥匙过去,一直没回座位。瞧着他那模样,要是有人敢为难沈珏,立时就要对峙似的,虽略显狂妄,可对沈珏的呵护可见一斑。 二老爷起身道:“大哥,既是太爷事了,我们就先家去!” 宗房大老爷也厌恶两个侄儿满眼冒贼光,点点头道:“忙了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去好生歇歇。” 四哥虽不甘心,可也不敢违逆老父,被二老爷瞪了一眼,灰溜溜地随着下去了。 走了三口,沈珹与沈珺两个也觉得意兴阑珊。 沈珺偷偷关注宗房大老爷,倒是与沈全猜测的一样,疑起亲老子来,总觉得以太爷对沈珏那般偏爱,留着的应不单单是这点东西,定有些金银庄票等物,说不得还有私产之类,定是让大老爷给偷偷藏起来了。 不过老子要是偏心,当儿子的再不忿,也只能忍了。难道还要闹将出来,让旁人看笑话不成? 沈珹在官场久了,做什么都想到目的与利益攸关上。 他倒是没有怀疑太爷另有值钱的馈赠,只是猜测着太爷将这些旧物送给沈珏的用意,这是让沈珏不忘旧情,还是让沈珏隔断旧情呢? 二房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外强中干,沈沧已老,沈瑞还小,沈洲既外放出京,能不能再回京城还是两说。 按照沈珹的本意,即是同为族人,沈家各房本应该一处使劲,在官场上也为互为援助,比姻亲同年之类的更可靠。可是有二房不与族人相亲的例子在,沈理对于族亲也都是不冷不热,五房那边又是投靠了二房。 沈珹身为宗孙,本应该在小一辈中执牛耳,可众族兄弟却是不给面子,各自为政。归根结底,还是二房开的坏头。 要不然当初二房举家搬迁,离了松江,不服族中管束,其他房头的族人也不会有样学样,各房头家务自治,使得宗房在族中的分量越来越轻,只能打理些琐事。 沈珹对于二房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原以为沈珏过继二房,二房与宗房会亲近起来,可未能如愿,这使得沈珹的不满又翻了一倍。 看着神色越发阴沉晦暗的两个儿子,宗房大老爷不由一阵气闷;再看看在沈珏旁边两步外站着的沈瑞,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琦眼见着冷场,“小声”道:“瑞哥,是不是该告辞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宗房大老爷道:“叔父,侄儿带珏哥先去鸿大叔那边了……” 宗房大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去吧……过两日再回来……”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道:“过几日侄儿想去祭拜四房婶娘……” 孙氏是沈瑞生母,沈瑞回到松江,自然要祭拜,此为孝道。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理应如此!” 沈珏方才见了旧物,一时失态,现下已经擦了眼泪,将拿出来的金玉摆件又放回箱子,垂手站在沈瑞身后,看着宗房大老爷小声道:“孩儿也随二哥去了……” 爹是不能叫了,“伯父”沈珏一时也叫不出口,只能含糊。 宗房大老爷强笑道:“去吧,这些日子也苦了你……”说到这里,又对沈琦道:“琦哥,瑞哥、珏哥两个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了……” 沈琦起身道:“伯父尽管放心,家母向来视瑞哥、珏哥与自家孩儿一般无二……” 旁人还罢,沈珹想起沈瑛、沈琦兄弟在京城时的不服顺,脸色就有些发黑。在他看来,五房兄弟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是势利眼,更巴结尚书府那边罢了。 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使得五房有了攀附的契机;要是当初过到继小长房是沈珏,五房还敢与他虚头巴脑么? 沈珏打小被家人娇惯,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沈瑞却是城府异于常人,明明与沈珏一般大,却将沈珏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此下去,宗房这个儿子可是白给出去了。 沈珏哪里会想到同胞而出的两个兄长,一个因了钱财、一个因了权势,都在猜忌他。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兄长,见他们脸色不好,也只当是还沉浸在太爷之丧没缓过来。 他又想到宗房大太太,犹豫着要不要去告个别,可见宗房大老爷没提及,想着自己走前还要过来,便也没有开口。 等到沈琦兄弟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珹就迫不及待地的找到宗房大老爷。 “老爷,是不是该提醒珏哥几句?”沈珹忧心忡忡道。 宗房大老爷诧异道:“提醒珏哥什么?” “沈瑞心机不浅,珏哥性子又实在……毕竟血脉已远,不过是名分上的兄弟。”沈珹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立时沉了脸,盯着沈珹:“大哥怎想起说这个?” “老爷不在京城不知道,沈瑞如今极得二房大老爷夫妇看重,不仅亲事早早就订了,这两年也开始插手尚书府家务,年节时人情往来,也担起了大半。”沈珹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瑞哥是嗣子,传承香火去了,自然当早定亲,早日开枝散叶;他是那边长子,打理家务也好,人情往来也好,不是正应当?”宗房大老爷沉声道。 “他是风光,又是中秀才,又是寻了大学士做岳父,却是将珏哥比到尘埃里……珏哥同沈瑞一般大,早年瞧着比沈瑞聪明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去了尚书府,反而不如在家里长进?二房大老爷夫妇行事也太恁地不公道……”沈珹道。 宗房大老爷听着长子抱怨,既是恼怒他言语中带了挑拨,存心不良;也是听出他连一声“伯父”、“伯母”都不愿叫,俨然与二房生分的模样。 宗房大老爷寒着脸道:“‘疏不间亲’,如今珏哥与瑞哥才是堂兄弟,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勿要再开口……” 沈珹还要再说,宗房大老爷皱眉道:“瑞哥是珏哥唯一的堂兄,不去依靠瑞哥,还能依靠哪一个?珏哥到底已经出继,有嗣亲长辈为他操心,大哥有功夫寻思这个,还是想想明年起复的事……说不定到了那时,还需瑞哥帮你做人情呢……” 沈珹嗤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挂着尚书公子的名也上不得台面!” 原来沈瑞回松江这些日子,松江官场多少也得了音讯。虽说不过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不是吏部、户部的,管不到地方官头上,不过结份善缘,却是大家都乐意的。 就有不少官员接着吊祭之名,过来宗房,又“无意听闻”大司寇家的公子也回乡吊祭,少不得想要见见,开口“慰问”一二,送上些许表礼。 不过也不是人人有都资格开口相见的,毕竟那是尚书公子,不是寻常衙内。 松江不是南京,地方官最高不过是知府。 虽说知府比郎中品级高,可架不住大明以京官为贵,因此在沈珹眼中,知府压根算不上什么。 可是沈瑞出来待客,却是谦和有礼,丝毫没有衙内公子的气度。寻常见面礼就谢过收了,稍贵重的就婉言谢绝;对于私下邀约,更是以居丧为名,一处也不接。 在沈珹看来,委实太小家子气。 宗房大老爷的看法,与长子正好相反。 吃人嘴短,那人手软。官场之上,人情关系复杂,保不齐就被绕进去。沈瑞行事如此谨慎,才是稳妥之道,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去与人应酬,说不得就吃了暗亏。被人占了便宜是小事,要是惹出麻烦影响到沈沧身上才是大事。 宗房大老爷见沈珹面上还带讥色,大怒道:“就你上得了台面?早年见你还稳当,作甚如今轻浮起来?还是你自觉地得了贺家做依靠,就能飞黄腾达?这天下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是贺家大老爷那么有能耐,作甚不提挈自家族人,反而要提挈你这隔房外甥?你勿要忘了自己姓沈不姓贺?” 沈珹闻言皱眉,不服气道:“即便不是嫡亲舅舅,可大堂舅这些年对儿子也看顾有加……尚书府那边不过是族亲,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们将松江族人是穷亲戚,巴不得撇的干干净净,谁敢往跟前凑……” “我倒是不知,自己的儿子竟成了白眼狼?当年要没有二房大老爷照拂,你能留在京城任京官?能短短数年功夫就从主事升郎中?现成的恩情在这里摆着,你倒是忘得干干净净,反倒生出怨愤来?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秉性,别说不过是族侄,就是嫡亲的侄儿,也没人敢提挈!贺家大老爷打小就精明,除了一张嘴说的好听,何曾让旁人占过半分便宜?你都将四十人,居然还分不清远近亲疏?”宗房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多偏疼幼子,寄予厚望的始终是长子,没想到长子打小乖顺,如今将四十岁,却开始犯糊涂了。 沈珹被骂得满脸通红,挺着脖子道:“当年儿子越资升迁,那是正好赶上刑部清理旧案,立了功劳……”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你老子虽没做过官,可也知晓九年一转,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官,熬到老也不过是五品……你早早升了五品,再过几年升四品的资历都有了,已经强过旁人太多去。这是太顺当,早早就觉得官帽小了……” 沈珹低声道:“前年京察,要是那边有心帮扶,不指望升迁,平调吏户礼总不是难事……”见儿子冥顽不灵,宗房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教,心灰意冷道:“你不过是丁忧一年,且看你的好舅父如何提挈你?只盼你到时真的长志气,用不到你的族亲方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脉香烟(二) 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干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脉香烟(三) 因八房也有曾祖辈老太爷在世,沈瑞、沈全从三房出来,就越过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虽家贫,门风却正,即便是欢迎沈瑞做客,也没有像三房上下那样谄媚,倒是只做寻常亲戚待的模样。沈宝之父沈流已经做了教职,如今带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爷见了沈瑞,叙了几句家常,就吩咐沈宝陪着了。 随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参合侵占孙氏嫁产之事,损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这一茬,九房太爷却是记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记了仇去,连族祖父的架子也摆不起,极尽讨好之态。 倒是弄得沈瑞与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辞出来。 见过这些辈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个照面,就算应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见了知府刘琬。 刘琬已经五旬开外的人,沈珹之所以没将刘琬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纪有关。等到刘琬知府任满,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纪,前程有限。沈珹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为族亲姻亲,自然是瞧不上刘琬一个小小知府。 沈瑞却是想着苏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刘琬官声清明,并没有明面上党附哪位阁老,可真要半点背景都没有,也不会在现下这个位置上。 沈瑞态度谦卑,刘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挚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从“府尊”到“世叔”,从“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乐。 刘琬似乎还随意地提及前几年进京叙职时与杨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动声色听着,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听着刘琬的话中之意,似乎对杨廷和颇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只有杨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讶然,莫非未来权相现下就开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铺陈人脉?可南直隶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单凭杨廷和有这样大的能量?还是杨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虽存疑惑,可与刘琬到底是面子上往来,只做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并不深谈。 至于沈家各房,拜会完一圈长辈后,其他同辈、小一辈的应酬,沈瑞就借口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纪,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谓斋戒,不过是素食三日罢了。 等到三日斋戒完毕,就到了八月十三。 虽说不过是沈瑞私祭,可各房头都盯着他在松江举动,有的是想要故意卖个好,有的是真心念着孙氏生前仁善,各房头长辈虽没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辈的子孙过来陪祭,倒是将“小祭”做成了“大祭”,将“私祭”办成了“公祭”。 眼看着门前一溜马车,各色穿着素服的几十号族亲兄弟,沈琦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众族亲晚辈既来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见长辈请安问好。 鸿大老爷也瞧出不对头,私下对妻子道:“会不会过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帮衬了多少族人,难道还当不起族亲晚辈一次祭拜?”郭氏轻哼道:“要我说,早就该如此,如今已经算晚了的……可见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灯灭,记得的人少;反倒是权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动人心。” 这次回乡,对于五房诸人来说也是感触颇深。 不说远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风光也是不亚于宗房,乡邻族亲上门巴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福姐不过七岁,可话里话外打探福姐亲事的人家已经好几家。 鸿大老爷固然是向来好脾气,也被扰得不厌其烦。要不是身子实在弱,经不得连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时返京。 郭氏向来行事谨慎周全,并未露出丁点儿得意张狂,反而越发约束下人管事,对于五房旁枝与娘家人也软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着五房的名义为祸乡邻,给沈瑛几兄弟招惹是非。 还真是未雨绸缪,让她发现一处不妥当来。那就是鸿大老爷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着五房的名义,在松江商家那边放贷。 五房虽富庶,可从来不沾这些有碍阴私的行当。郭氏闻言,立时恼了,打发人拿了帖子直接去县衙,将鸿大老爷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摇撞骗”。 那管事一顿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将自己主人咬出来。 五房“知晓”是亲戚行事,就撤了状子,不过两家就此没了往来。倒是无人指责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厚道,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沈瑞看着前来陪祭的众族兄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会,沈瑞也不好特立独行,只能谢过众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领情模样。 沈瑾在旁,眼见这番热闹,却是心情复杂。 沈瑞已经出继,礼法上已经不是孙氏之子,可孙氏体面却依旧是从沈瑞身上得,而不是从他这个记嫡儿子身上。 当年孙氏故去时,沈珏不过九岁,在长辈眼中还是稚子,灵堂之上能避讳就让他避讳了,生怕阴灵冲撞了孩子。因此,对于沈瑞当年处境,沈珏听闻的多,眼见的少。 过后虽同情沈瑞失母,不再争锋相对,可到底难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珏千里迢迢地回来,在灵堂上也守了十数日,至亲死别,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着他当年处境,越发觉得他不容易。 看到众族兄弟凑上前来,真心的少,虚情假意的多,沈珏就有些不耐烦,与沈全抱怨道:“这是赶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说,到底是各房长辈的心意……” 沈珏眉头皱眉死死的:“源大婶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声道:“这些年逢年过节记得祭拜伯娘的族亲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这两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这边也安排管事每年几次祭扫孙氏墓地。 沈珏讪讪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觉得今日情景太过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气好,还受得了他们这些虚套……” 该请安见礼的见过,该打招呼的打过,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数辆马车,加上骑马随行的仆从小厮,拉着的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晓其中缘故,想起孙氏生前的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孙氏尚在,以孙氏与人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孙氏真在,也没有独生儿子与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邻居,不知其中详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晓得是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头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殡场面,便只有啧啧称奇道:“不过是举人娘子,竟有恁地风光……就是诰命夫人,也未必有这般体面……” 沈瑞这边,由亲近的沈珏、沈全、沈瑾、沈宝、沈琴等人陪着,又有沈琦约束着其他不甚相熟的族亲兄弟,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阳宅这边,早已准备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来福地,还是三年前随徐氏离松江前。 三年光景,孙氏墓地变化不大。 只能说坟上的新土成了陈土,墓碑上的字迹也因风吹日晒不再那样簇新。 墓碑前,已经摆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着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觉出哪里不对了。 之前离开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将孙氏嫁妆捐出去,可因有顾虑,并未实现。孙氏的嫁妆没有捐,那诰命是不是也就没有下文了? 可话说回来,都说“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古人女子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三从四德”。她们能得到的诰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儿子。 孙氏诰命,真的是因捐赠嫁妆修路搭桥才得?还是因丈夫或者儿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举人已经奔五十的人,即便现下任教职,也不过是从九品,想要给妻子挣得“四品恭人”诰命,这辈子是没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辈子只看了一笔孙氏记载,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与儿孙的记录。 沈瑞摸了摸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不过是六年功夫,上辈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渐渐模糊起来。 “二哥,怎么了?这是头疼?”沈珏正留心沈瑞,见状不由担心道。 沈瑾闻言,也带了担忧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摇头道:“没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沈珏则是转过头,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孙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还如此难受;太爷还没有出百日,为何自己从寝食难安到如今的寻寻常常,像是已经适应了太爷离去,眼泪流不出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脉香烟(四) 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六年光阴不过转眼而过;对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六年却是漫长无比,使得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随祭沈族众少年,年长些的或许还记得孙氏当年仁爱慈和;稍年幼些的,对于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位族亲长辈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且稳稳坐在主母之位将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处,没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结果人没了,亲生子出继,庶子继承香火。 想到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觉得他是“高大上”不可亲近的尚书府嗣子,心中念叨着“昔日四房小可怜”,倒是越发亲近热络。 对比着,大家望向沈瑾这“鸠占鹊巢”的四房名义嫡长子,就带了质疑与挑剔。 对于沈瑾来说,顾不得旁人反应,自从准备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来。 越是见识了外头的世态炎凉,沈瑾越是感激孙氏当年宽容慈爱。 他跪在沈瑞旁边,对着孙氏墓碑,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着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纳闷。上辈子姐姐可是推断孙氏无子或有子早丧,所以嫁妆才会不留给儿孙,如今沈瑾却是记在孙氏名下,到底这诰赠怎么来的?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还是四房另有变动? 如今自己来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谱还会如上辈子记载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准了。 沈瑾见沈瑞神情懵住,只当他思念孙氏心中难过,忙扶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二弟莫要难过,如今你读书有成,亲事也定了,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倒是有些担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举业,也要当爱惜身体,以图长久才是,先人香火还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劲点点头,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负二弟所望!” 他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话了。 在“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为了功名损了身体的可是寻常事,就是沈家各房头中,因读书损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见沈瑾,一是沈瑾读书太过出色,十四岁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廪生,是属于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则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为了不得罪沈瑞的缘故。 在他们看来,沈瑞被夺了嫡长子之位,即便后边出继尚书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视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亲近,倒像是不计前嫌模样,对沈瑾还颇为关切。 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没有人会不知趣地给沈瑾脸色瞧。 其实真要说起来,别说沈瑾如今记名孙氏名下,为四房嫡长子;就是沈瑾依旧是四房庶长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着“嫡庶之分”想要轻贱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书香人家,亲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争气成了秀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当年族学中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家都晓得人活着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们也不会都一窝蜂地过来亲近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亲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觉,一口一个“瑾大哥”的叫起来。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性子,之前与族兄弟们不亲近,一是因专心读书,没有心思用在人际上;二是少年气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知晓族亲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不爱去贴旁人的冷脸。 如今有沈瑞做桥梁,族中兄弟主动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着昔日情分,对于沈瑾现下处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见沈瑞似乎有心促进沈瑾与族兄弟的关系,沈全自是乐见其成,也在旁边打边鼓。 一时之间,大家的气氛倒是热络起来。 沈宝性子宽和,且有几分内秀,说起书画来,倒是也能与沈瑾说到一块去,道:“前些日子在某世兄还见过族兄画作。” 沈瑾淡笑道:“不过是早年同窗游戏时所做,让宝哥见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因心中对沈瑾成见已深,始终离的远远的,只跟在沈珏旁边说话。 还有沈珠,虽说今日也随众族兄弟过来,却无当年张扬,混在人群中,寡言无语。早年围着他奉承的族弟们,如今都是不冷不热。 谁让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头对于三房大老爷这一脉多是敬而远之。对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况寻常族人?还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渐次传开,使得大家心中忌惮。 加上沈珠虽是秀才,却是岁科考试等次都不好,前程无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带了几分轻视。 沈全见沈珠处境尴尬,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着二房主意,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以三房老太爷的厚脸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说不定就要揪着五房与瑞哥的亲近关系,回头来难为五房了。 五房虽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爷子辈分在哪里摆着,起了纠纷也让人难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时,正好是午饭饭时。 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素席,也沈珏都无需避讳,众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饭。 用了午饭之后,众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没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来说话。 沈瑞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拿不准历史到底会是遵循上辈子的轨迹,还是会有变动,有些心惊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给嫡母请了诰赠,还是无子早夭,使得孙氏断了香火? 对于旁人来说,不管如何都不相干,对于沈瑞来说却是无比重要。 “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全三哥与沈珠都与瑾大哥同龄,今年都要成亲,瑾大哥这里是不是也当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琐事,瑾大哥也能不为庶务分心。”沈瑞带沈瑾去了客院,打发旁人下去,独兄弟两个说话。 沈瑾闻言,面色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道:“老爷与新太太不在松江,无人为此事做主……”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将婚姻大事交给老爷与邵氏安排么?” 因沈举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实不能相信他会为沈瑾寻一门好亲事。那样对四房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如今将钱财看的重于一切的沈举人来说,却未必愿意。 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誉有多少瑕疵,媒婆也会踏破门槛。真要拖到那个时候,说不得沈举人待价而沽,直接给沈瑾寻个商户人家做岳父,既能赚好大一笔嫁妆,还能压着对方身份,使得对方不能接手家务。 沈瑾神色越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不能让郑知州帮忙寻人选?要是他开口保媒,老爷那里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沈举人没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许不会将一个知州放在眼中;可沈举人如今已经出仕,知晓厉害轻重,未必敢得罪郑大舅。 沈瑞不可能为了沈瑾出面与沈举人对上,总要有个人看顾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举人的私心耽搁祸害了。 沈瑾抬起头,脸上满是惊诧:“我……我……还好与郑家往来么?” 毕竟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已经是孙家,并非郑家。即便孙家如今没人,沈瑾也需避讳,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 沈瑞道:“这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脉亲缘,二房长辈不禁珏哥亲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为了虚名就隔绝骨肉?” 即便沈瑾这边不主动联系郑大舅又能什么样?他是计划接郑氏奉养的,到时候还能让郑氏与胞弟与断了往来不成? 沈瑾面色涨的通红,带了几分局促道:“我不是为了虚名……我是怕欲壑难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弃的小人……”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是觉得,太太当年遗命将你记嫡,就是为了让你做个抉择?不说骨肉情深,只说因果,郑姨娘昔日即便家贫无嫁妆,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与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头奶奶也不是难事,之所以委身为侧室,为的是供养寡母幼弟,对于郑知州来说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郑知州已经是官身,提挈外甥不过举手之劳,也算回报当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实际上,沈瑞虽没见着郑知州,不过印象并不好。 要是郑知州有心,会对沈瑾这唯一的外甥不闻不问? 沈瑾讪讪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边就打发了管事过来,想要接我北上……只是当时我一心准备乡试,也不愿节外生枝,就谢绝了那边好意……后来那边知晓我尚未定亲,郑家舅舅也写信过来想要许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门不当、户不对,也怕提及郑家惹怒老爷,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着沈瑾,半响无语。 莫不是真的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亲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虽面带讪讪地说这了一番话,可双目清明,并无懊悔之色。沈瑞倒是生出几分真心敬佩来,沈瑾的行为虽有些“迂腐”,却是颇为原则,并不是唯利是图之人,称得上是“君子”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脉香烟(五) “伯娘,吃饼饼!”四哥坐在三太太怀里,伸着短短的小胳膊,手中拿着一角月饼,伸向徐氏。 “谢谢四哥了……”徐氏笑着接了过来,对四哥慈爱的点了点头。 四哥“嘻嘻”一笑,又取了月饼递给玉姐:“大姐姐……” 玉姐亦接过,轻轻地摸了摸四哥的大光脑门。 又逢中秋,家家都要开团圆宴,不过尚书府实说不上人团圆,不过十来口人,竟分了好些去处。二老爷在南昌府,沈瑞、沈珏在松江,二太太在昌平庄子,家里只有老少六口人在。 都是至亲骨肉,家宴便也没有男女分作,直接做了一个圆桌。 三老爷颇为感概道:“少了瑞哥、珏哥两个,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大老爷道:“他们出京也有些日子,堂叔那边的大事也该了了,过了中秋他们兄弟两个就启程当返京……” 三老爷犹豫一下道:“真不叫珏哥去南昌?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提挈族侄的心思,好生教导珏哥不好么?将珏哥的事情全部托付给大哥、大嫂,半点不操心,到底珏哥是二房嗣子,还是长房嗣子?” 大老爷闻言,不由皱眉,瞥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看到玉姐、四哥在,不由后悔,忙拿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道:“今年雨水太大,西瓜都不甜了……” 大老爷叹气道:“京畿十年久旱,好不容易盼来个雨水充沛的年份,又过了,直隶还好,山东、河南已经报上来,已经是大涝,秋收不成……” 大老爷掌印刑部前,在户部为侍郎多年,对于民生钱粮多为留意,不免有忧国忧民之心。 三老爷撂下西瓜,道:“天公不作美,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今上已经是难见的仁慈天子,爱惜民生是出了名的,少不得明年又有钱粮调过去。要是能再约束约束外戚就好了……” 今年中秋节前,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外戚张家又得厚赐。皇后娘娘的大弟张鹤龄从侯升为公,二弟张延龄从伯升为侯。张家一门两公侯不说,且张鹤龄又得赐保定府良田八百余顷,张延龄没有得良田,禄米却升了几百石,如今兄弟俩年禄米都是一千六百石。 不仅恩及张家兄弟,连张家兄弟的姻亲也鸡犬升天,入职锦衣卫的入职锦衣卫,入职中书舍人的为舍人。 为了这次赏赐,几位阁老没少与皇帝较劲。虽说加封外戚爵位是常例,可也没有这般厚重的道理,如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健在,那两家不过是侯爵、伯爵,张家人兄弟都得爵位,已经比其他外戚强出太多,本不当再加恩。 不过皇帝爱重皇后,世人皆知。几位阁老的劝阻,都不能改变皇帝重赐张家的决心。随后就有不平的御史上了折子,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谁真的就死掐张家不放。 说到底,张家不单单是后族,还是太子外家。真要有谁不开眼冲着张家使劲,就要有得罪两代帝王的决心。御史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又一步步熬上来,有些不平事可以开口,却不能犯拧,否则就是与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了。 大老爷摇头道:“勿要人云亦云,南城书院那边的结社,无知酸儒太多,你以后少去两回!” 三老爷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三太太。 三太太面上有些讪讪,却不敢插嘴。 大老爷道:“你即有心仕途,就当以学业为主,还轮不到针砭时事的事情。人云亦云清谈,除了浪费口水,徒劳无益。即便想要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也当留心民生经济,而不是关注那些那些勋贵纠纷、内廷密事。” 就算三老爷会试顺当,也不过是从低品级做起,要学习的东西还多,高层之间的纠纷博弈还波及不到他身上。有沈家做靠山,三老爷只要中进士,仕途就会比旁人要顺当许多,现下也该早做打算。 大老爷是正经教导,三老爷便起身听了。 如此一来,三太太、玉姐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来。 四哥从三太太膝上出溜到地上,察觉出气氛肃穆,拉着三太太的袖子,乖巧地站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大老爷。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面带羞愧道:“是我这些日子轻浮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三太太面上滚烫,下巴已经顶到胸口上。这一年来,眼见丈夫经常往南城书院去,三太太心中是欢喜的。丈夫乐意亲近自己娘家,自己也跟着沾光,多回了两趟娘家。 可她即便有些妇人私心,也是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淑女,自然是晓得孰轻孰重。 丈夫是她的依靠,同与娘家亲近相比,自然是丈夫前程更重要。 不管皇帝如何重视外戚,那都是皇家的事,本不该随口议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古今同。 自家老爷早年醉心书画,并不喜欢谈政治,这两年来却是变化颇大。如今想想,多半是南城书院那边的影响,其中未必都是好影响。 三太太想着自己不曾生规劝之心,还暗自津津自喜,羞愧不已,几乎要站不稳了。 徐氏瞧着不对,笑着对大老爷道:“你们兄弟要说话就往小书房说去,我们娘几个还要拜月。” 眼前就这几个人,三太太的窘迫都在大老爷眼中,大老爷却只做未见。不是他爱操心,去理会弟弟、弟媳妇的家事,只是三老爷这两年与田家走的太近了。 在三太太眼中,田家是至亲,可在沈家人眼中,田家只是一门姻亲,大老爷不希望弟弟太过亲近田家。有今日因,就有明日果。三老爷夫妇都亲近田家的话,就会影响到四哥。 虽说四哥与两位堂兄相差十多岁,可大老爷还是希望以后这堂兄弟三人能如同胞手足似的抱团。 沈瑞、沈珏都没有能依靠的外家,四哥这边也远处点好,否则等到沈家老一辈过身,田家人站在四哥身后,四哥到底该亲近那边?一边是嫡亲舅舅,一边是无血缘的嗣堂兄,似乎也不难抉择。 那样的结果,是大老爷不愿看到的。 大老爷希望小一辈兄弟三人,能互相扶持,将二房传承下去。 三老爷最是乖觉,见长兄脸色不好,打诨道:“大哥,要不咱们也随着大嫂去花园拜月?” “胡闹!”大老爷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随我去书房,我可要考校考校你的学问如何了……瞧着你如今三、五日就要出门交际一回,实也没有个读书的样子。你还是叔叔,且想想瑞哥的毅力……” 三老爷笑道:“我也是顶顶佩服瑞哥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就是南城书院那些寒门学子,也未必有咱们瑞哥的刻苦劲儿……明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是迫不及待地模样,一日都不肯离了书本去,天道酬勤,到底没有白白辛苦。珏哥即便资质不让瑞哥,可也败在瑞哥的勤奋下……” 大老爷与徐氏听到“迫不及待”四字,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待大老爷与三老爷去了小书房,徐氏就吩咐红云带人去花园摆祭桌。 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中秋这晚,女眷都要拜月的。 三太太心乱如麻,没有闲情逸致,随着徐氏在花园拜了月神后,便道:“大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贪玩老想着娘家,才怂恿三老爷常往书院去……” 四哥已经乏了,由嬷嬷带了下去,玉姐却在。 眼见气氛不对,玉姐素来乖觉,忙起身道:“母亲,三婶,玉儿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了……” 徐氏点点头,叫人挑着灯笼送玉姐回去,妯娌两个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 “弟妹勿要多心,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能怨到内宅妇人身上?老爷只是担心三弟,怕三弟走了性子。三弟既是有心仕途,‘谨言慎行’这四字需铭记。狂儒可信口拿皇家的事情说笑,旁人也不会与之计较;朝廷官员若是如此,说不得就是倾家之祸。”徐氏对三太太正色道。 三太太认真听了,点头道:“大嫂说的正是,我之前听着三老爷提及皇家秘辛也觉得不妥当,正是这个道理。以后我一定规劝三老爷,少出门交际。” 徐氏摇头道:“岂能因噎废食?也不是就要让你们做聋子、做瞎子,对外头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不管听到什么,心里有数就行,勿要拿出来说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大伯……似不喜三老爷常去南城书院?” 徐氏皱眉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几句实在话。真要为了三弟好,那边少去几趟就少去几趟吧……” 三太太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可到底也是田家女儿。 徐氏叹气道:“弟妹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指质疑亲家太爷、亲家舅爷人品,而是因书院的夫子们。那边虽集中了不少京中大儒,可多是在科举上不如意或是仕途受挫之人……他们太过书生意气,对于朝廷多有怨愤不平之语,三弟要是受其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三太太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何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就是历代贤德女子中,还有“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在。三太太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定规劝三老爷,不会让大哥、大嫂再操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高水长(一) 松江府,沈家坊,四房内宅。 一青衫小婢站在门口,满脸为难道:“大哥,老安人正歇着……” 上了年岁的人觉轻,张老安人每天寅正(凌晨四点)就醒了,到了中午精神就不足,总要小憩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沈瑞已经定了归期,明早就要乘船返京。别的地方还罢,四房长辈这里却需要道别。 今日来的“巧”,正好是张老安人午歇时。 沈瑾听了小婢的话,转过头来对沈瑞道:“瑞二弟……” “不好扰了老安人休息,就在外头磕几个头吧……”沈瑞痛快道。 不仅沈瑾为张老安人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张老安人,上次是凭着张老安人没留意迅速地遁了,这次告别要是被抓住,少不得又是一番啰嗦。 因此,在沈瑾“无意”说了张老安人的作息习惯后,沈瑞就掐着点上门来道别。 即便无人盯着,沈瑞还是毫不含糊地在张老安人的院子里跪下叩首。不管他心里对张老安人作何想,该做的还是要做,这就是“孝道”,孝道有亏,德行就有瑕疵,为人轻鄙。 沈瑾看着沈瑞,面上带了几分不舍。 兄弟小聚数日,明朝又面临别离。 沈瑞叩完首,站起身来,就与沈瑾回到前院来。 沈瑾想到长随万宁,犹豫了一下:“让万宁随瑞二弟回京,会不会太麻烦瑞二弟?” 沈瑞摇头道:“麻烦什么?顺路而已……”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即便沈瑾不打发长随跟着上京,他直接在京城帮沈瑾或赁或租或买一处宅院都是举手之劳,不过他并未开口往自己身上揽。 沈瑾即便中了举,进京备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还有郑氏之事,沈瑞不愿搀和太多。真要那样的话,他自己嫌麻烦不说,二房长辈知道心里也会不舒坦。 沈瑾还是郑重道:“如此就多谢二弟了……” 除了四房,宗房那边沈瑞也要去一趟。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省亲时,曾在宗房留了一笔银钱,为的是在松江置产。如今田产早已经置下,由宗房大老爷使人代为管理,相关田契早已送到京中,沈瑞今日过去,除了与宗房诸位告别,还要去清点一笔银钱,是庄田这几年的受益。 因这个缘故,沈瑞就没有在四房继续逗留,反正今晚还要见面,族兄弟们今晚会来五房为沈全、沈瑞等人践行,沈瑾自然也在其中。 沈珏昨天就被沈珺接回宗房过中秋去了,原本也要连同沈瑞一起接的,被沈瑞婉拒了。 除了沈珏之外,沈瑞对宗房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自然是愿意留在五房过节。 宗房有孝,过节冷清,便也没有勉强沈瑞。 沈瑞过来宗房时,正好沈珏在书房与宗房大老爷说话。 “那边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有父子二人,没有外人在,宗房大老爷便直言道。 沈珹得知的消息,就是二房二太太身体不好,回京奔丧后就开始卧病,今年还挪到庄子上休养去了。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宗房大老爷才不相信。可乔氏毕竟是沈珏嗣母,真要有不好,宗房大老爷怕影响到沈珏身上,才主动相问。 换做旁人相问,沈珏自是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会隐下此事,可是亲爹问,他犹豫了一下,便道:“二太太买通人要给四哥下药做局,想要用三老爷刑克亲人为名抱养四哥……” 至于罚他雪地里下跪之事,沈珏不愿宗房大老爷担心,就略过没提。 即便如此,宗房大老爷依旧是黑了脸:“抱养四哥?有了你这个嗣子还不知足,那算什么?” “四哥生辰是珞大哥祭日,听说四哥长相与珞大哥幼年时肖似……二太太有此心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当初南下时,便想要半路回京,为的就是舍不得刚落地的四哥……”沈珏道。 沈珏对乔氏并无多少怨恨,反而心里有些可怜她。 要是沈珞还在,乔氏也不至于几成癫狂。归根到底,还是丧子之痛影响太深,失了心智,越来越糊涂。 宗房大老爷却是对乔氏毫无好感,皱眉道:“不贤妇人,不甚清明,同二房大太太还真是天壤之别……他那娘家兄弟也是糊涂人,竟要沈琰做女婿,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么?以后亲戚往来,到底是走动,还是不走动?” 即便以前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琰兄弟并无厌恶,可如今站在沈珏立场,自然希望那兄弟两个离二房敬而远之。 “老爷勿要担心这个,如今沈琰兄弟两个就在京中,前几个月我还随着瑞二哥过去见过他们兄弟……瞧着大伯父意思,不同那兄弟两个亲近,可也没有禁瑞二哥与我同他们往来。”沈珏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那年二房大太太态度可是决绝的很,怎么又改了主意?” 沈珏不以为然道:“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说到底也不干他们兄弟两个的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也猜不到缘由。 想起另外一事,宗房大老爷迟疑道:“你二哥办了糊涂事,我已经罚了他,珏哥可是恼了?” 沈珏挑了挑嘴角,带了讥讽道:“我恼不恼算什么,老爷还是想着怎么与瑞哥解释吧……”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子不教、父之过,等瑞哥过来,我亲自与瑞哥赔罪。” 沈珏皱眉道:“二哥已经是将三十的人,既是敢打发人悄悄去客院翻箱子,就不敢有点担当来道歉?老爷能护他一次两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颓废:“当年瞧着你大哥为人方正,你二哥机灵通透,如今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走了样?要是早知你两个哥哥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出继出去……” 沈珹的性子自以为是,人情淡薄;沈珺又聪明的过了,只盯着利益好处,这两人都不是做族长的性子。 身为族长,就要公正豁达,才能调和族亲关系,否则谁会信服?各房头都是出了五房的关系,沈氏一族本就松松散散,得不到各房信服的族长,维系不了宗族关系,沈家早晚要分宗。 反倒是沈珏,看似傲慢任性,实际上是个最重情分心软的孩子。 沈珏没有接宗房大老爷的话,这些马后炮全无意义,真要自己开口说想要归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宗房大老爷。 想到这里,沈珏低头苦笑。 说起来他从松江去京城不过三年功夫,竟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久。如今回到宗房,不仅他自己不自在,就是宗房其他人也不自在。 宗房大太太见了他,除了勉强的笑,似乎没有第二个表情。沈珺殷切中带了打量,沈珹则是严肃中带了几分挑剔,两个嫂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家人。 父子两人相对无语,书房里一片缄默,气氛压抑。 门口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老爷,瑞少爷来了……” 宗房大老爷忙道:“快请进来……” 沈珏在旁,已经站起身来。 宗房大老爷见状,心里破不是滋味。要是沈瑞比沈珏年长几岁,那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兄弟两个只差一日,沈瑞就占了堂兄的名分,且沈珏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沈瑞。 沈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如此摆在脸上,也是表达他对宗房的不满。 即便这几日他去了五房小住,可大行李还是在宗房客房这边。方才过来后,他先去客房,不想却听闻客院下人上午不懂规矩闯客房的事。他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只装了金银的,是三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箱子,本是锁着的,被撬开了。 虽说宗房这边后来找到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将金银都追回来,可这事情也太恶心人。 眼见沈瑞恼了,沈珏就有些讪讪。 沈瑞虽不在,他这两日却是在的,却让人摸进屋子翻箱倒柜,实在是太废材了。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便望向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瑞哥过来了……” 沈瑞正色道:“海大叔莫要说什么下人手脚不干净的话,不告而取为盗,谁会做这样的事,谁有胆子这般行事,海大叔心中有数。我只想问,当如何罚?” 宗房大老爷长吁了口气:“依照家法,当打三十板子……瑞哥放心,一下也没有少……” 沈珺的野心与狂妄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可宗房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沈珹又是在仕途,不能常在松江,宗房大老爷夫妇跟前只有沈珺一个,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要非如此沈珺敢如此放肆,坐出这样的事来。 这般唯利是图,倒是真像了贺家那边人的秉性。 沈瑞倒是有些同情宗房大老爷了。 可是真要让沈珺这样利益熏心的人继任族人,谁晓得会给沈氏一族惹出什么麻烦。 沈瑞想了想道:“海大叔名下虽只有两子,孙辈却繁茂……小栋哥一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海大叔何不择两个孙辈留在身边尽孝……” 宗房大老爷闻言,心下一动,捻着胡须,沉默半响,最后点点头:“瑞哥说得有道理……” 沈珹虽为宗子,却为官身,无暇顾及族务,宗房大老爷原本想要将族人一职交给沈珺手中,如今又瞧出次子的不妥。眼见孙辈相继长大,从小长房孙辈中择一人好生教导,接手族中庶务,以后越过沈珹这一辈直接继任族长,也是一个好法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二) 宗房,内宅,西侧院。 看着脸色苍白、趴在床榻上的丈夫,珺二奶奶坐在床榻边,眼泪不由一串串落下来:“老爷也太心狠了……即便是下人犯错,也是管家不是,怎就怪罪到二爷身上?” 沈珺股间火辣辣的,正在心烦,闻言皱眉道:“胡吣甚么?老爷行事也是你能说嘴的?” 珺二奶奶哽咽道:“妾身还不是替二爷委屈。这些年忙里忙外,半点好处没落下,落得满身不是,大伯回来又乌鸡眼似的盯着二爷……” 沈珺越发心烦,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去,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珺二奶奶一边拭泪,一边还要再说,就听有婢子小声道:“奶奶,太太来了……” 沈珺闻言,忙起身望向门口,就见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 珺二奶奶吓的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太太……” “家里本没有事,都是你这长舌妇挑拨出来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唆坏了!”宗房大太太面色不善地瞪着珺二奶奶。 珺二奶奶身上一哆嗦,已经跪了下来,求饶道:“太太,不是媳妇无事犯口舌,实是见二爷被打的太狠了……” 沈珺挣扎着要下床,却是扯到股上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宗房大太太见状,顾不得教训儿媳妇,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二哥,到底因何缘故,怎么就惹得老爷动了大怒?别与我说是管教下人不严什么的话,老爷才不会因下人迁怒到你身上!” 沈珺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又一直在父母身边尽孝,今日宗房大老爷直接叫人打了他板子,半点脸面都不留,这其中牵扯的定不是小事。 珺二奶奶虽还跪着,可也忍不住提起了耳朵。 她方才也问过丈夫详情,只是丈夫却闭口不谈。她还以为是大伯在公公面前吹了歪风,才使得丈夫折了颜面,挨了这顿打。 沈珺脸上涨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越是如此,宗房大太太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回头看了跪着珺二奶奶一眼,道:“杵着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给二哥要些补汤来?” 珺二奶奶心里虽不情不愿,可不敢违逆婆婆,应了一声,便低头出去。 宗房大太太又摆摆手,打发门口的婢子出去,方低声问道:“可是因你大哥的缘故?” 沈珹回乡已经大半月,他是宗子,大奶奶是宗妇,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偏生现下管家的是沈珺夫妇,兄弟妯娌之间就有了摩擦。 宗房大太太都看在眼中,只是心中埋怨两个媳妇多事,却也没有将此事揭开说。毕竟沈珹是官身,在松江留不了多久,等老太爷烧周年后就要起复了。 沈珺听了宗房大太太的问话,满脸羞愧,忙摇头道:“不干大哥的事,是儿子行事不当,自作自受,合该当罚。” 宗房大太太越听越糊涂,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 沈珺望了望窗口,低声道:“儿子前些日子太乏,一直用着人参酒,太太也晓得……” 这件事宗房大太太也知晓,红白喜事最是累人,何况太爷又是一族之长,死后哀荣,丧事办得极为风光。宗房大老爷为父丧难过,这丧事基本都是沈珺操办的。等到丧事办完,沈珺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还有些气短风寒的征兆,显然是累的狠了。 人参酒补气驱寒,是家中的老方子。即便孝期当禁酒,可那是药酒,自然是另说,宗房大太太也是知晓的。 宗房大太太皱眉:“可是酒瘾犯了?还是做了其混账事?” 要是真是犯了酒色之事,那也就怨不得老爷如此气恼。毕竟太爷出殡才几日,如今还是百日热孝中。 沈珺忙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儿子是那样荒唐的人么?只是这几天阴天,潮湿的厉害,儿子身上也乏,昨晚家宴后回去就多吃了几盅人参酒……” 说到这里,他耷拉了脑袋,小声道:“当时脑子就浆糊了,不知怎地就想到太太身上……太太这些日子为了五哥难受,儿子心里也不落忍……也不知太爷作何想,将五哥打小的东西都打包给了五哥,家里连个念想都没有,儿子就随口吩咐杨妈妈让她今日去客院子那边悄悄取些五哥的物件留下……五哥明儿就要启程北上,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松江……”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已经听得怔住,脸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珺这半日,心中已经懊悔无比。 他这些年经常代表宗房出门交际,并不是没有酒量之人。实是昨晚中秋家宴的气氛太过闷气,胞兄那目中无人的身份也刺得他难受,父母全部慈爱又都落在沈珏身上,他才会回了书房后纵容自己多吃了几盅酒。因杨妈妈过来问他关于沈瑞、沈珏两人仪程,他才鬼使神差地想到沈珏那几口箱子上,随口吩咐了杨妈妈几句。 等到今早起来,他早已将昨晚的事情撇到脑后,直到宗房大老爷叫管家来叫他去问话,他才知晓杨妈妈真的听他的吩咐去了客院,还被沈珏身边服侍的人给抓了个现行。 这般愚蠢的行为,真是拖累死人了,可是杨妈妈是他的乳母,又是尊他的吩咐,他也不能不管。 沈珺羞愧的不行,只能将方才这套说辞在宗房大老爷跟前说了。 可是这套说辞能糊弄宗房大太太,却糊弄不住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想要留五哥旧物做念想,怎么翻到瑞哥的行李里去?你要是敢做敢当,我还佩服你;竟厚颜无耻打着孝顺太太做幌子,真是令我恶心!这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盯着莫须有的银子连贼都做得了?” 沈珺被老父揭破心思,不敢也无言再辩,就生受了三十板子。 即便他将此事推到酒醉上,也不过多了一重孝期酗酒的罪过,徒劳无益。 宗房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道:“都是我的命,是我对不住珏哥,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应了将他过给旁人?那是我的儿子啊,如今却只叫我婶娘……这次是为太爷奔丧,才能再见一面,等到下次见面,就要等到我和老爷的大事……” “太太快别哭了,哪里就生离死别了呢?大哥以后还要回京城做官,太太什么时候想五哥了,就往京城小住……”沈珺见状,忙安慰道。 宗房大太太哽咽道:“太爷是怨我呢,才半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倒是连累了我儿为我操心……” 沈珏在宗房生活十二年,用过的旧物怎么会只有几口箱子?只是其他的让太爷早年都散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这些,如今统统收拾起来,全部作为遗赠给了沈珏,真的一件也没有给宗房这边留。 沈珺这几日寻思着,也品出祖父这番安排的用意。多半是怕沈珏因嗣子身份在本生家与嗣父母家为难,才想要断绝这边与那边的念想。 太爷最是疼爱沈珏这个孙子,这番安排也是大有苦心,只是对于宗房大老爷夫妇来说太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是儿子自作自受,五哥本也懂事了,就是直接与他开口,他还能拒绝不成?本不该行这样鬼祟之举,不说五哥作何想,瑞哥那里怕是要恼了……”沈珺苦笑道。 虽说京城与松江远隔千里,他不出仕守着祖业,并不需要巴结二房什么,可是平白得罪一个前程大好的族弟,也不是他所愿。 却是埋怨不到旁人身上去,谁让他自己这些日子念念不忘太爷的私房,鬼迷心窍了,才惹出这样不堪祸事。 “我儿委屈了,我去与瑞哥解释,总不会叫他误会了你……”宗房大太太闻言,就有些坐不住,忙道。 她虽为骨肉即将生离难过,可对长子次子也是一般疼爱。 沈珺忙拉住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带了祈求道:“太太,老爷已经责罚了儿子,此事告一段落,还是勿要再提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儿子不对在前,真要将昨晚多吃了几盅酒的事情说出来,儿子又多了一重罪过不说,还要背负不孝之名……大哥为人最是方正,倒是不用老爷吩咐,大哥就要再教训儿子一顿了……” 宗房大太太左右为难,道:“那也不能让瑞哥白误会了我儿啊?他如今可不是四房之子,要是心中记恨了你可怎好?” 沈珺忙摇头道:“我瞧着瑞哥宽和大气,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太太郑重其事的去说,倒显得咱们不认错,刻意狡辩似的,还是儿子私下去道歉的为好……不管怎么说,到底动的是瑞哥的行李,总要有个交代……” 宗房大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我就不多事了……” 客房里,沈珏满脸羞惭道:“是我连累了二哥,才被人这般轻慢……” 他与沈瑞虽情同骨肉,感情深厚,可那边也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丢脸。 沈瑞心中愤愤,对于沈珺的人品不置可否。即便是贪婪,也不当这样愚蠢,但凡稍看重沈瑞与沈珏两个几分,也不敢这样放肆。 归根结底,不过是仗着是沈珏胞兄的身份,觉得沈珏不会计较,才敢如此行事。 宗房大老爷倒是知趣,早早地打了沈珺三十板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要不然这样翻箱倒柜的行为,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不过恼归恼,沈瑞也明白,此事真要闹出来,是宗房的笑话,可沈珏也少不得被人说嘴。 “左右明日就走了,珏哥也别想太多,多陪陪海大叔就好……”沈珏道。他已经瞧出来,沈珏对于宗房并无多少归属感,对于这边舍不得也只有宗房大老爷一人而已,连对宗房大太太也是淡淡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长(三) (求月票) 宗房大太太虽在沈珺跟前答应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过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难安。她倒不是畏惧二房之势,怕沈瑞因此事记仇,而是担心沈珏会对胞兄沈珺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这世上为同胞血脉的却是他们兄弟三个。沈珏年岁又小,以后读书也好,出仕也好,难道全凭二房长辈安排么?即便二房两位老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有年齿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珏能依靠的,还是宗房这边的胞兄。 这般想着,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珏哥呢,还是老爷那边吗?”宗房大太太叫来个管事婆子,问道。 待听说沈瑞过来了,沈珏随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请。” 那婆子应了一声,出了正房,心中腹诽自家太太的心狠。珏少爷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却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见也不见。 谁家亲娘能这般狠心肠? 如今“有事相请”?别是二哥的事吧,要是为了那个才寻了珏少爷来,那珏少爷还真是可怜! 这婆子心中唏嘘,去了客房。 沈珏与沈瑞坐在树下吃茶说话,空出屋子吩咐小厮们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几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见过瑞少爷,珏少爷,我们大太太有事请珏少爷过去说话……” 沈珏闻言,并无欣喜,反而皱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强笑道。 沈珏眉头蹙得更紧,面带犹豫,回头看着沈瑞道:“二哥?” 沈瑞摆摆手道:“还磨蹭什么?既是婶娘吩咐,你过去一趟就是,还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沈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带了几分不耐烦道:“妈妈,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觉得沈珏的态度有什么不对。要知道当年大太太因难产遭了大罪,极为不待见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见就不见,见也多视而不见,母子两个情分实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爷,怜惜幼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父子两个情分极深厚。 沈瑞看着沈珏随着婆子出了客院,才举起茶杯,却是觉得寡淡无味。 如今这个世道,礼法为重,要是沈珏一味亲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为人诟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绝骨肉,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珺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珏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临别之际,显露几分慈母心肠,勿要伤了沈珏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却不敢私下相招,实是受不了亲生儿子一口一个“伯娘”,也是不知当如何面对幼子。 眼见着婆子进了院子,后边跟着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无措,忙转身回榻上坐着。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动,开口要吩咐身边婢子,可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沈珹最爱吃藕合配清茶,沈珺爱吃白糖糕就团茶,就连小栋哥爱吃桂花窝丝糖就苦丁茶,她都记得真真切切,可却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到了。 沈珏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廊下候着,婆子先一步进来禀道:“太太,珏少爷到了……” “珏少爷”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着着几个字,心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儿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爷,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着她神情不对,半响不吩咐,婆子小声提醒道:“太太,珏少爷在外头候着。” 宗房大太太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快请进来!” 婆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请了沈珏进来。 沈珏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也隐隐地存着几分期盼。 不过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脸多年,母子关系实是生疏,他即便对生母再多留恋,也做不出在父亲跟前那种骨肉难舍的孺慕模样。 “见过……伯娘……”沈珏压下心中那丝激动,躬身见礼。 听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着眼前少年,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珏被盯着头皮麻烦,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却是已经先一步移开视线,望向沈珏身侧的屏风,母子两个的视线就这样错开来。 这场丧事,宗房阖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着也清减不少。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即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细密皱纹、双鬓零星白发却是遮不住。 小栋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过几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珏低下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管他心里多羡慕沈瑞,觉得沈沧与徐氏这样的父母多么开明多么好,也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们先舍弃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慈爱地望向沈珏,挤出几分笑道:“珏哥,坐下说话……” 沈珏应声坐下,却是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 明早他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松江,太太这是要说什么?沈珏莫名地多了几分羞涩,有些紧张起来。 就听宗房大太太道:“珏哥,杨妈妈是我吩咐的,你误会你二哥了……” 沈珏只觉得这句话十分飘渺,深思不由模糊起来,杨妈妈是哪个?自己什么时候误会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儿时旧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继续说道:“我又拉不下脸来与你直说,才吩咐杨妈妈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货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珏目光从迷惘转为清明,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罗汉榻的老妇人,觉得既陌生,有是那样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珏看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老爷稀里糊涂的,就归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别误会了你二哥……瑞哥那边,要是真恼了,我就去赔罪,到底是我教导下人不严的缘故……” 沈珏神情转为木然,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见的么? 当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过失,引得太爷、老爷责罚时,大太太就是这般做派,将两个儿子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珺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珹大哥、珺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 虽说挂着粮长之名,可松江白粮粮长五十来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数都是之前排出来的,三、两年轮一次,今年上京粮长中,沈渔并不在内,不过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缘故,沈渔就与这次上京的其他粮长做了调换,为的就是照顾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话说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险。这北上因走运河,即便没了水匪的风险,可船行江上小两个月也辛苦。沈渔却是不用宗房大老爷开口,主动应下此事,且甘之如饴,还带了儿子出来。 被儿子顶嘴,他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多往来才能相亲。松江族人数以百计,珏哥本家亲老子、亲叔父都在呢,我这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爷南下,从族中挑选族侄去任上,作甚没选旁人,选的是三房玲哥与九房琳哥?还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处出来的交情……傻小子,仔细寻思去……” 沈环虽晓得自家老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有些别扭:“即便二房如今显贵,爹也不往京里去,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浅!有现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时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们兄弟几个我也瞧出来,能出个秀才就是谢天谢地,可你的侄儿们呢?沈家诗书传家,举业是根本。只要出来个举人,就有进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边,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爷,能得了江南教职?与二房交好,总不是坏处。真要说起来,珏哥已经出继,就不是宗房的人,虽都是血脉亲缘,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亲近珏哥,还不如咱们这些堂亲更便宜……这条线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边也会念着咱们的好……”沈渔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环耷拉下脑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年在族学时,虽说嫡房子孙稍强势了些,可旁枝庶房也并未受轻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却不同,官宦门庭的与寻常门庭的,有功名在身的与撂下书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别,随之时光流逝,这差别会越来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饭。 虽说昨晚践行宴后,沈瑞已经说了“京城再聚”的话,可像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往来交好的族兄弟,依旧是起了大早过来相送。沈瑾身为沈瑞的本生兄长,自然也没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边,沈珺有伤卧床的缘故没有露面,沈珹也没有出现,宗房大老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小栋哥、小桐哥随行。 小桐哥是沈珺长子,当年沈珏离开松江时,不过是族学里的蒙童,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眼见宗房大老爷与鸿大老爷说话,旁人围着沈瑞说话,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声道:“五叔……” 沈珏皱眉道:“怎么还折腾了你来?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个大早。” 小桐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锦盒,带了忐忑道:“是我爹打发侄儿来,这是我爹吩咐侄儿带给五叔……” “程仪昨儿不是都给了么?怎么还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习惯,总要学着改口。” 小桐哥当年入族学时,都是沈珏这个小叔叔带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见面也没接触几次,今年见面时不免有些陌生。沈珏伤心太爷之丧,也没心情去哄小侄子,两下里才没往来。 如今眼见离别,年幼的小桐哥只觉得心里不得劲,鼻子酸酸的,小声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里唤一声也不行么?” 见他这般孩子气,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头,道:“错了,我已经不是五叔,以后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总算名儿还是这个,要不我还是我么?我会是谁呢……”后边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低不可闻。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锦盒,觉得似乎当改口,可是到底不习惯,张不开嘴。 沈珏莞尔一笑,不再理会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爷跟前,带了几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说了不叫您来……” 连句正经称呼也没有,又是这般口气,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礼。 宗房大老爷不以为忤,摸着胡子“哈哈”两声,道:“我向来起的早,就算不过来,在家里也起了……随你们去码头溜达溜达,又不费什么事……” “如今已经过了中秋,这一早一晚也不是闹着玩的,您倒是当自己还是年轻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只是夹衣,沈珏皱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宗房大老爷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凉……”宗房大老爷忙要推开,沈珏哪里肯让?依旧是给宗房大老爷系上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宗房大老爷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声叹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爷的胳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鸿大老爷与沈琦父子两个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说宗房大老爷疼爱幼子,如今算是眼见了,这父子相处也太过随意些了,不像是父对子、子对父的模样。不过却是并不碍眼,反而让人心里发酸。 沈瑾、沈琴、沈宝这几个小辈,倒是并不觉得沈珏礼数上有什么不对,看着父子二人这般相处,倒是带了几分羡慕。 即便是至亲血脉,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这次是因奔丧才得以回松江,以后若无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说不得生离既是死别,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暗暗唏嘘。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还要回京城,小栋哥这里也是因与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节常见的,沈瑾、沈琴、沈宝几个立志科举、想着早晚要见,因此最难受就独有宗房大老爷与小桐哥。 小桐哥年纪在那里摆着,只是稍稍感觉舍不得,宗房大老爷却是狠盯着幼子,舍不得移开眼。他方才虽与鸿大老爷父子说话,可眼风一直没离开沈珏。眼见沈珏没有收小桐哥手中锦盒,他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却是越发难过。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到了官粮码头。 沈渔带着沈环,已经迎了过来,旁边还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却是吏员打扮。 见到宗房大老爷,这吏员趋步上前,见礼道:“见过沈世伯……”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意外道:“这不是陆家三郎?不过是白粮北上,怎么是你上京?” 那青年带了无奈道:“禅师去年从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归,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禅师回来……” “这样说来,洪善禅师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爷听了,带了诧异,望向沈瑞:“瑞哥可晓得?” 沈瑞摇摇头道:“小侄还是头一次听闻……当年家师与我在西林禅院受禅师照拂颇多,要是知晓禅师在京城挂单,小侄自当早去拜会……” 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准,实在是三年时间,沈瑞变化颇大,全无孩童模样,五官也张开了。 听了宗房大老爷与沈瑞对话,他才露出欣喜来:“真是瑞哥!这般高了,一时还真不敢认……”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见过陆三哥……” 西林禅院是陆氏私产,沈全当年寄居三年,却不是四房长辈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陆氏亦是松江大姓,仅次于沈家、贺家的二等人家,与沈家也是联络有亲。 沈理之亡母,就是陆氏旁枝之女,眼前这陆三郎论起来,算是沈理表亲。 当年沈瑞在西林禅师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门与洪善禅师讲禅。慕其状元之名,不少陆氏子弟都往禅院听讲,其中就有这嫡支子弟陆三郎。 因有一层表亲关系,陆三郎当年在禅院与沈理见了好几次,对于沈瑞也颇为亲近。 像沈、贺两家,身为地方士绅大族,教导儿孙,都是以读书举业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县衙小小司吏之职。 陆家与章家却是因祖上德衡公遗命,子孙士农工商不禁,全凭天分悟性。嫡支子孙别说是出为吏员,就算打着算盘直接经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县政务,钱粮为首,户房最重。 华亭县是大县,户房吏员数人,司吏为首。 陆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这个年纪能为户房司吏也是凭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爷这样的世交长辈,私下也赞过陆三郎能干,只是在学习上不开窍,院试勉强过了,混上生员功名,岁科考试都是下等,只能绝了举业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渔这族叔跟着照应,这负责运粮北上的又是沈瑞的旧识,宗房大老爷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这边粮船都是昨晚就装好清点完毕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发。 眼见时间差不多,陆三郎就与宗房大老爷、沈琦、沈瑾等人作别,带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粮船离了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爷长吁了一口气。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栋哥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道。 他前几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蹭蹭长个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带了众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车吧,江边风硬……”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招呼着小桐哥,转身上了马车。 其他人年长,都骑马相随。 “既是回来,明年小栋哥是不是该应童子试?”沈琦随口问道。 小栋哥点点头:“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来的……” “京城书院,名师云集,小栋哥学了这些年,那边老师怎么说?院试可有了把握?”沈琦问道。 小栋哥闻言,不见得意,反而眉眼间多了愁绪:“老师说要是在京城应试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隶这里,却是不好说,多少要看运气……” 沈琦深有感触道:“谁让咱们这里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别的地方院试容易,乡试惨烈。南直隶这里,院试这里就要命。过了院试,一辈子摸不上乡试边的又大有人在……不过你年纪小,也无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试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并不觉得有这样难处,沈琴、沈宝两个听了,却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与宗房大老爷别过,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爷一行,则马车继续,回了宗房。 宗房内宅,西侧院。 沈珺趴在床上,不时望向门口,见到小桐哥进来,眼睛一亮,忙抬起身来:“回来了……东西可给了……”小桐哥面上带了不安,从袖子里拿出了锦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章 山高水长(五) 春光明媚,庭院里海棠树怒放,海棠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不过四、五岁年纪,都一样发式,梳着冲天辫,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是一色红绸衣,脖颈上挂着明晃晃金项圈,容貌也有几分相似,要不是高矮胖瘦不同,倒像是双生兄弟。 其中矮胖的那个,笑眯眯地带了几分得意,手中抓着一只九连环玩耍。 九连环本是民间常见玩具,可这小胖墩手中的却是不同,因为是碧玉材质、黄金为链,颜色艳丽不说,把玩之余,玉声也清脆,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见了也移不开眼。 高瘦的那个,板着手指头,小声道:“我想玩……” 那小胖墩扬起下巴,得意地道:“只有这一个,是我的……” “我也想玩……”高瘦的那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小胖墩低头看着手中物件,犹豫道:“这东西脆,容易坏,得小心着,我也不敢随意玩……” 高瘦的那个孩子嘴巴一撇,脸上已经带了委屈,眼泪在眼光里打转转,不过看到不远处的人影,已经带了欢喜道:“祖母……” 小胖墩闻言抬起头来,面对几个仆妇下人簇拥着一中年妇人与一少年过来。 高瘦孩童已经扑了过去,嘴里道:“祖母!” 那中年妇人满脸怜爱地牵住他的小手:“小栋哥怎么在这儿?哎呦呦,这还要掉泪花了?怎么委屈成这样?可是受欺负了?”说到最后,望向另外一个小胖墩,神色转冷,声音里已经带了恼意。 小胖墩站在那里,神色有些无措,喃喃道:“太太,二哥……” 那瘦高小童见靠山来了,越发觉得委屈,小嘴一撇,哽咽道:“祖母,呜呜,我也要玩那个,五叔不给我玩……” 中年妇人看着那小胖墩,厉声喝问道:“你是叔叔,作甚不让着你侄儿?” 小胖墩手抓得更紧了,挺着脖子道:“孩儿只有这一个,又是怕碎的东西……” 瘦高小童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 中年妇人脸上越发不耐:“你这孩子不可任性,还不与你侄儿耍?” 小胖墩抬起头,涨红着脸道:“这是孩儿的!孩儿的!” 瘦高小童见状,越发哭的厉害。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立时催促道:“你就不能懂事些?真是狠心肠,被惯的没个样子,就任由你侄儿哭闹?” 小胖墩将九连环搂在怀里,满脸不服气,并不应答。 中年妇人不耐烦,对旁边少年道:“还不快取了给小栋哥耍?再哭嗓子都要哭哑了……” 少年脚下迟疑,脸上带了为难:“太太,既是五哥心爱的,要不找别的给小栋哥?” 瘦高小童机灵,眼见事情不成,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哽咽道:“祖母,祖母,我就要这个……”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也不再催促身边少年,立时上前从小胖墩怀里拽了九连环过去,反手塞到瘦高小童手中。 “嘻嘻!好玩……”瘦高小童捧着碧玉九连环,破涕而笑。 小胖墩勃然大怒:“你们欺负人!我要去告诉太爷去,小栋哥抢我的九连环!” 瘦高小童吓了一跳,忙抬头望向中年妇人:“祖母……” 中年妇人面如寒霜,望向小胖墩。 旁边少年低声劝道:“太太,还是还给五哥吧。五哥辈分高,可比小栋哥还小半岁呢,闹到太爷跟前,两下里也不好看……” 中年妇人只觉得心火乱窜,从瘦高小童手中取了九连环,一把丢在地上:“拿回去,谁稀罕不成!” 庭院里青砖铺地,碧玉九连环一摔之下,立时碎了几段,散落了一地。 小胖墩不由傻眼,中年妇人冷笑一声,牵着瘦高小童的手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孩童的嚎哭声…… 看着锦盒中的碧玉九连环,沈珺收回思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看似两个小童之间的争执,不过引起的后果却颇为严重,沈珏病了一场,太爷知晓原委,将长媳呵斥了一顿不说,也不许她再随便见珏哥。没过多久,京城喜报传来,小栋哥连带着珹大奶奶,就被太爷叫人送到京城去了。 沈珺当年是旁观者,只觉得大太太待胞弟的厌憎实没道理,也太刻薄些。为了大太太这态度,沈珺当年还怀疑过沈珏的出身,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虽知晓了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沈珺虽同情胞弟,可子不言母过,除了在旁边劝和,也不能说旁的。 直到沈珏被徐氏带走,大太太这里才露悔意,沈珺看着唏嘘不已。 去年有次去南京访亲,沈珺无意在夫子庙的一处文玩铺子里看到了眼前这只碧玉九连环,虽没有当年大太太摔的那只精致,也有七、八分的意思。 沈珺想到胞弟幼时所受委屈,就买下了这碧玉九连环,想着以后得了机会就送给他。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下相送,而且还没送出去。 沈珺苦笑着摇摇头,将锦盒又合起来…… 运河上,粮船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八月终了,到了九月中旬,路程已经过半。 旬月功夫,沈瑞、沈珏、沈全三人,不仅与沈环这昔日同窗重拾旧谊,同沈渔与陆三郎也熟了。 船上枯坐无聊,闲暇之余,大家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沈渔辈分高,身上琐事又多,并不与族侄们参合;沈珏是因身上带孝,只在旁边掠场,剩下的就只有沈瑞、沈环、沈全与陆三郎四个。 陆三郎虽年纪比沈家诸子长一截,却是个活络通透性子,并不刻板教条,与大家说话玩乐都能凑到一块去。要不然即便沈瑞与之有旧,大家也不会旬月时日就混这般熟稔。 眼看着陆三郎跟前堆了一大堆铜钱,沈环哀嚎一声道:“又是陆三哥赢了……” 陆三郎笑道:“瞧着你们几个的样子,就是没有去过赌场的……你们年岁也大了,以后交际的三教九流,即便不是要学赌,该见识的也当见识了……你们等着,我取些东西与你们耍……” 等他再回船舱时,手中已经拿了一只骰子筒。 沈环不服气道:“这不就是骰子,谁没见过?小时候玩双陆也好,陪着姊妹们打马也好,都耍这个……” 陆三郎笑而不答,而是卷起衣袖,也不入座,就站在桌子前,摇起骰子来。 大家见状,也都站起身来,看着路三郎做戏。 等到骰子筒揭开,露出六只骰子来,都是一点红心向上。 沈瑞满脸佩服道:“陆三哥可真是厉害……” 陆三郎笑了笑,手腕一动,将骰子收了,又摇了起来。 等到再开骰子筒时,里面就是六个六,摇出个豹子来。 “我也试试!”沈环早已按捺不住,磨拳插手。 陆三郎就让开位置,将骰子筒交给沈环。 沈环“哈哈”一笑,道:“我也不要豹子,只要出来个大就好……” “哗啦哗啦”,骰子乱摇,出来的骰子面自然也齐整。 “一、二、二、四、四、六……哈,还真是大了!”沈环数着骰面,带了几分兴奋,对众人道。 沈全笑着摇头道:“陆三哥那个是技艺,环哥这个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沈环虽不服气,不过再摇两次,或大或小,还真是“随心所欲”。 沈珏带了好奇道:“陆三哥摇的这么好,这又是得熟能生巧的东西,这是专门学过?” 陆三郎摇头,笑道:“真要论起来,不过小把戏……我这人打小就有一嗜好,喜欢黄白之物,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换做旁人,真要有这样的嗜好,定会显得贪婪粗鄙。陆三郎却是温文儒雅,一副贵介公子做派,看着与铜臭实不搭边。 沈氏诸少爷听了这说辞,也只是觉得新奇,并不心生鄙薄。 “当年十三、四岁时,正好族中长辈开了一家赌场。赌场里都是真金白银,落在我眼中,自然是处处都好。当时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赌场,日日舍不得离开……那位长辈见了,并未喝止,就将我带在身边,诸事不避……不到两月,赌场那一套我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也见识了几次因赌博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惨事,就熄了向赌的心思……不过玩骰子这小把戏,倒是学会了……”陆三郎道。 沈全若有所思道:“陆三哥那尊长,倒是睿智长者,这般点化陆三哥……要是直接拦着,怕是不顶用,反而更好奇呢……” 陆三郎点头道:“谁说不是……” 沈瑞想了想,道:“陆家长辈既不避讳赌场,那是不是除了陆三哥,其他晚辈都提溜过去一圈了?” 陆三郎看着沈瑞,笑着点头道:“倒是让瑞哥说着。我是过后才晓得,陆家子孙成丁前,长辈们都要带着往赌场去几回的,就是陆家没开赌场前也是如此……长辈们说了,儿郎大了,难免有离开家时……外头人心险恶,常用来做局惑人的,不过‘酒’、‘色’、‘赌’这几样……该见识的都见识,也就不容易受人糊弄,在这上头吃亏……” 沈全咋舌道:“怨不得见陆三哥好酒量,原来那也是历练出来的……”沈环十四、五岁,正是少年慕艾之时,憋着笑道:“酒也学了,赌也学了,那‘色’怎学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添油炽薪(一) 即便沈环带了好奇,陆三郎也不可能带他去见识“色”。 且不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需重斯文,就是船行江上也不便宜,大家说笑两句,就又归到“正路上”。 国朝禁赌,从太祖开国时,禁毒这一条就写进了《大明律》,不过随之律法日益松弛,民间风气奢靡,禁赌律法已经形同虚设。 尤其是宣德朝时,因宫中皇爷赌性重,上行下效,士人百姓都多有涉猎。从那以后,士人对于赌也不再全然避讳,半遮半掩,偶尔也充作风雅。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有《大明律》上提及的蒲戏、双陆,还有骨牌、有叶子牌等玩法,至于直接玩骰子比点数,那就是市井上的玩法。 陆三郎与大家见识的,就是骰子的学问。 沈瑞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个,还真是来了兴致。 见沈瑞如此,沈全见状不免担心。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幼时的沈瑞多么顽劣,后来丧母才性情大变,一下子稳重起来。 别的孩童,九岁到十五岁即便读书,也不会像沈瑞这样旁事诸事不闻。沈珏、沈环他们早年能在家中玩耍,接触这些赌戏一二,沈瑞九岁前虽没有读书,可与庶兄势同水火,也没人教他玩这些。 “珏哥还好,早年也是见识过几分这些的。瑞哥没接触过这些,不会因好奇,被勾得走了性子吧?”沈全心里直嘀咕,对于陆三郎也有些意见。恁大年纪,为何不再稳重些? 提这些作甚?眼前这几个少年看着像长大了,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爱好奇的时候。 只是沈瑞兴致正高,沈全也不好这个时候扫兴,只等静观其变。 一下午功夫,眼见沈珏、沈环都过了劲儿,没了兴致,沈瑞依旧是眼睛发亮,手中抓着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投掷来投掷去找手感。 沈全心中越发不安。 到了天色将暮,船队在就近码头停泊。 陆三郎需要支应的差事还多,不得不露面,就离了船舱。沈环也别了众人,过去寻他老子去了。 沈全这才开口道:“瑞哥这是喜欢玩骰子……” 沈瑞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倒也不是喜欢,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沈全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个知晓些皮毛,以后不被人哄骗就行,寻思多没意思……”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隐带忧虑,不由失笑,道:“三哥放心。我没赌性,有这个机会,就想要随陆三哥多学几分,不过闲暇解闷,每日功课并不曾落下……”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南下时因路程赶的紧,没有时间学习还说得过去。等到返程时,沈瑞、沈珏兄弟两个都自觉恢复到每日练字、背书、做文状态。沈全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冬天他们北上时,沈全就见识过沈瑞的学习做派,真是无需督促,一日不辍。 沈全努力了几年,今年终于过了院试,又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本是心情极颇为轻松,对于读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主动勤勉。如今对比沈瑞、沈珏两个,倒是让他无地自容一把,也立时将书本捡了起来。 同行族兄弟四人,三人每日里守着书本过日子,剩下的沈环即便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读书。 沈渔见了,与有荣焉。 沈家实不负书香门第之名,眼前四人中,就有两个生员、两个童生。见贤思齐,自己带了小儿子过来,不说以后如何,眼前就收获颇丰。 搁在陆三郎看来,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少年人心性活络,要是有长辈看着还罢,十几岁也是读书的年纪。 如今同行虽有一沈氏宗族长辈沈渔在,可陆三郎也瞧出,这长辈是降服不了人的;可沈家诸子却能手不释卷,朝夕读诵,这份勤勉资质委实令人佩服。 加上这几个少年身后家世,不是供不起士子的,这样用心读下去,总有春闱登科的时候,陆三郎就起了结交之心,这才凑过来亲近。否则他背了差事,又比众人年长一大截,即便与沈瑞有旧,也犯不着待大家这般周全热络。 沈瑞说的清楚,且神色清明,没有沉迷的模样,沈全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沈珏在旁,摇头道:“全三哥还会担心二哥贪玩?就二哥那‘读书最重’的秉性,我实想不出有朝一日他丢开书本、专心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沈全听了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起来。 随后几日,除了简单的玩骰子,像骨牌、叶子牌这些,陆三郎也讲了一些赌场内部传下来的技巧。 骨牌就是后世牌九的雏形,至于叶子牌,现下只在南方流行,就是后世麻将的前身。 等到一日粮船停泊在一富庶大府码头,陆三郎又叫小厮上岸寻了几对蟋蟀上来。 自从宣宗皇爷尚促织之戏,斗蟋蟀已经成了民间常见的博戏。 蟋蟀是夏虫,鲜少有过冬的。如今已经是九月将了,南方蟋蟀已经绝迹,这是已经到了北地,才捡了这个漏。 沈瑞虽没有玩过虫,可也知晓缘故。这南北蟋蟀生长随温度有关,越是暖和,生长的越快,死的就越快;温度不高的地方,就延迟了生长,寿命就稍长些,不过差别也就是半月一月的事。 眼见这二人将民间赌戏当成正事一般研究,沈渔委实坐不住。 他专程使人情换了这差事,就是为了与二房结份善缘,可不是为得罪二房来的。他只能对陆三郎旁敲侧击了两次,陆三郎都是打着“哈哈”听了,可随后沈瑞殷切相问时,他依旧十分“尽心尽力”。 沈渔气的直跺脚,心里暗暗道晦气,又觉得陆三郎简直是傻子,就算是想要交好沈珏,也不当用这样手段。 他哪里知道,陆三郎待沈瑞这般殷勤,除了最初的示好之外,其他就是有些兴趣相投的意思了。只不过这“兴趣”不是众人眼里看到的赌戏,而是沈瑞根据骰子、骨牌、叶子牌的大致规律,总结出来的一套计算概率的手法。 对于沈瑞来说,这些不过是皮毛,对于五百年前的大明人来说,这如奉纶音。 陆三郎见沈瑞不藏私,如奉至宝之余,对于沈瑞也越发佩服。 相处了一个多月,即便知晓沈瑞年纪十五,尚未成丁,他也无法再将沈瑞当成少年看待。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沈瑞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相处之中,他口中称呼也从“瑞哥”变成了沈瑞的字“恒云”。 落在沈渔眼中,这就是陆三郎拐带沈瑞不学好了。 他自知身份,颇有自知之明,倒是没有端着族叔架子直接去寻沈瑞说教,而是私下里拉了沈全道:“全哥,这不拦着,任由瑞哥一路学到京城不成?这叫什么事儿?陆三郎糊涂,可他到底是外姓旁人,真要二房族兄怪罪起来,怕还是要迁怒我等族亲……” 沈全忙道:“叔父勿要担心,瑞哥不过好奇心重些,平日里并未耽搁读书……我瞧着他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陆三哥那边能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 沈渔半信半疑,可沈全与沈瑞关系这样要好都不拦着,他自然也没有拦着的余地。 沈瑞却是如沈全所言,兴致差不多了,他不过是将赌戏当成一门新知识,加上些隐晦小心思,才格外留心了些,又不是真的要做一个赌徒。知晓的差不多了,也就撂下手。 沈渔见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三郎则是越发佩服沈瑞的心智不俗,之前瞧着他精细模样,似要将赌戏当成学问一般钻研,还做了概率表出来,每一个位置出每一张牌的概率都算的清清楚楚,将算学用到游戏上;如今说撂下就撂下,兴趣又转到粮赋与民生上。 陆三郎身为户房司吏,正是主管这些,自然说的头头是道。 沈珏、沈环觉得沈瑞好奇心恁重了些,又觉得陆三郎故意显摆,才引得沈瑞留心这些他所擅长的。 沈全旁观,却是听出不对劲来。 沈瑞初问的是“人均田亩数”、“亩产几何”、“粮赋多少”、“民役如何”;问完这些,沈瑞又问起松江物件来,长工工钱、柴米粮油、肉蛋蔬菜,想起什么就问什么。 这都是百姓民生。 陆三郎似察觉沈瑞用意,并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讲解的越发仔细起来。不过他出身富庶,锦衣玉食长大,对于沈瑞所问,有些晓得,有些还真的不知道。 倒是引得沈珏、沈环都来了兴致。 “我晓得马价,八两银子,年初我爹才新买了匹骟马……”沈环道。 沈珏道:“端午节时在京中曾随三叔去文具铺子买纸,毛边纸一刀四两银子……” 沈环又道:“烧酒十六文,蜂蜜十六文,盐十二文,酱油醋四文,香油四十文,好茶要百二十文,寻常茶叶三十文……”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多,大家都愣住了。 沈全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你们家有个杂货铺子……”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我二哥打理着,我小时候淘气,常过去混吃的,听着伙计们售卖,倒是多记得价价钱……” 沈珏道:“听说一两银子现下值钱八百,竟然能买这些多东西……” 沈全道:“松江富庶,短工日给银六分,长工年给银十两,一人做工,省吃俭用,就够养活一家嚼用了……” 沈珏算了算觉得不对劲:“短工每月能拿到一两八钱银子,长工每月还不到一两银子,怎么相差这许多?” 沈全道:“短工一日一结,除了一顿午食之外,其他一概不用操心;长工却是需包吃住,且还要供给四季衣服……再说短工要累些,长工这边多少轻省了……” 关于夫役工钱这里,陆三郎倒是知道的多些,道:“也就是松江府,不能说富甲天下,也是天下顶顶富庶之地,才有这样工钱,别的府县,不过三、四分银子一日。前些年我随家中长辈去凤阳府,那边穷的不行,地也贫,但凡刮风下雨,百姓就无以果腹。龙兴之地,官府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除了施粥之外,就是以工代赈,不过每日不过二钱银子,就这也未必能到了百姓手中……诸多工事做,河工最苦,你们沿途也见了,如今这是到了深秋,遭罪还少些,盛夏时节,死在运河两侧的役夫不是一个两个……” 沈珏去年腊月折腾了一回,知晓了冻饿滋味。 他带了几分唏嘘道:“如此说来,我等还是当庆幸投生富裕之家,不用再为升米辛苦劳碌……” 陆三郎点头道:“所以说,银钱才是好东西。有了那个,其他都是小事。你们还小,尚不知民生辛苦,且不可学那些书呆子,学什么‘是金钱为粪土’的做派……那些穷酸,看似颇有风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没有金钱,自然就能装作清高鄙视;真要有机会捞钱,却是比寻常人更贪婪……这世人烦恼,多是因银钱起,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百姓人家……”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说到沈珏心病上。 沈珏神色阴晦地回了船舱,躺在床上,望着帐子,神色茫然…… 京城,南城,锦衣卫一操练驻地。 锦衣卫是世职,不少子承父职、弟承兄职的,这些人有不少新丁或是幼丁,在正式入值前,就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操练。 锦衣卫又是天子亲卫,素来权重,有世职的人家即便早年清贫,几代人下来也积攒下一份家底,子弟多是富庶。 操练是操练,可闲暇之余,也少不得寻欢作乐。 虽说朝廷禁赌,可三、五好友私下里寻乐子,也是常事。 这一日,锦衣卫驻地,大家就凑了一伙,开了个小局。 这主持做东的是才来驻地的一个锦衣卫幼丁,不过十三、四年纪。被拉过来凑局的,是驻地前些日子来的几个新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说话还带了保定味儿,不过气势却是不弱人,眉眼之间带了几分跋扈嚣张。大家即便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私下里嘀咕两句,只因这几人大有来头,所以即便是几个才进京的乡下少年,也这般有底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二章 添油炽薪(二) 这两个少年姓孙,是堂兄弟,一个叫孙显、一个叫孙会,不过是“小旗”,是锦衣卫世职中最低的,不过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高不可攀,因为“小旗”是从七 瞧着他们做派,手上戴了金戒指,腰间悬了金马坠,倒是富贵公子装扮。不过带了一口乡音,到底为京城人所鄙。 相对于这新来的两个乡下少年,今日庄家装扮的只是寻常,平纹素缎夹衣,半新不旧不说,袖子还有些短了。这两个少年见了,对比自己身上簇新贡缎衣裳,不免得了傲色。 不过驻地出入百户、总旗、校尉、力士,却难得的不是富贵眼,反而对这庄家少年颇为亲近。 孙家兄弟看了越发不忿,大家看在眼中,嗤笑不已。 即便他们打着寿宁侯府的招牌又如何?京城勋贵可不单单是张家一家。张家早十几年还在土里刨食儿,如今身上还带了腥味儿,现下三大姑、八大姨齐进京,也不过是在寻常百姓跟前招摇一二,真要惹了勋爵人家,那御史飞片子立时就能堆满皇爷案头。 训练幼丁,能多份束脩不说,有了师徒名分,也能多一条人脉,正是名利双得之事,能到这边训练幼丁的百户、总旗,都是千户所上官心腹、有几分眼力的老油条。 孙家兄弟被寿宁侯府的长随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驻地的人将底细盘问底透。 确实是寿宁侯府张鹤龄姻亲,是张鹤龄夫人娘家的堂侄,这关系可不近。一个侯夫人的堂侄子,要是在京城地界就能嚣张起来,那才是大笑话。何况这里是锦衣卫,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姻亲。 要是正经亲戚,候府也不会只随意打发长随送来。 大家看在眼中,即便忌惮国舅府气焰,无人去招惹这兄弟两个,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同这气焰嚣张的侯府姻亲相比,今日这小庄家就是忒招人稀罕。为人爽快不说,手头也松,最主要的至今没人摸透这位小爷的底细。瞧着他三、两月才偶尔出现一次,可千户对这位小爷都客气三分,就晓得这才是真正有底细的。 “寿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老罗我上回吃了寿哥一顿,还惦记回请寿哥一回……”一个五大三粗锦衣百户对着小庄家笑道。 小庄家豪爽道:“就你那几个银钱,留着给嫂子买花戴吧……今日小弟做东,无论输赢今儿算我的……” “好!” “寿哥爽快!” 不仅这锦衣百户捧场,旁边不少人听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孙家兄弟被诸人冷淡,本就存了不痛快。瞧着大家对这庄家少年这般热情,心中不忿,也不往前去,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那庄家少年却是眼尖,看到孙家兄弟,眼睛一亮,走上前去,面上带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孙显、孙会两个被看的直发毛。 庄家少年笑道:“两位哥哥就是新到的国舅府贵亲?” 孙显挑眉道:“你是哪个?” 庄家少年道:“小弟张寿,前两年就在这里混,算是这驻地的老人儿了……” 孙显不置可否,孙会有些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骰子筒道:“这里不是操练的地方么?还能耍这个?” 庄家少年晃了晃手中骰子筒道:“不过闲时取乐,大家寻个由子轮流做东吃酒罢了……大家都是糙爷们,不在酒桌上论交情,还在酒桌下唧唧歪歪不成……” 孙显闻言,神色一动,神色已经缓了。 他们兄弟两个来驻地大半月,与这边诸人关系都不大好,开始时不懂事,还因一个少年力士不开眼,叫长随教训了那人一顿。虽说那力士看着魁梧,却是个知晓轻重的,并没有还手。不过此事却是惹了众怒,他们兄弟两个被众人排挤。 孙显过后也后悔了,却是找不到台阶下。自家人知晓自己事,外人当他是国舅府的姻亲,可实际上他与堂弟这两个世职并不是堂姑、堂姑父要提挈侄儿才给的,而是自家祖父将族长一职交给堂姑娘家那一房的交易。 他们兄弟两个在锦衣卫,挂着国舅府的名立足还行,真想要求其他就难了。 眼见这庄家少年人缘好,孙显心中虽不忿,却也想要搭个桥,缓和下与驻地众人关系。 “赌多大?”孙会不过十五、六万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在乡下也是招猫逗狗的性子,跟堂兄在这边待了大半月,也憋的狠了。 庄家少年笑得有些神秘:“也没多大,不过一顿馆子,外加馆子后消遣……” 孙会初到京城,满眼繁华,正是无处着手,闻言越发来了兴致。 旁边几个百户、总旗已经掂量着荷包,勾肩搭背地凑过来。 “今儿这酒可不能在外头吃,杏花胡同张妈妈家的私房馆子里可是好酒,下酒菜也好……”罗老大道。 另一人嗤笑道:“这是吃酒,还是吃人去了?” “酒也吃,人也吃,要不读书人怎么老说‘秀色可餐’……”罗老大哈哈大笑道。 又有一尖嘴猴腮的人凑上前道:“罗老大倒是说了个好地方,听说张妈妈上个月回乡,又带了两个侄女过来,豆蔻年纪,老大不是最爱这一口……” “哈哈,总比你侯二强,上回连张妈妈都摸上了,你倒是牙口好……”罗老大道。 那侯二道:“木了吧唧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耍,这半老徐娘才晓得疼人呢……论起来,罗老大当称呼我一声姑父,好侄女婿,待会可要好生孝敬姑父……” 孙显、孙会自诩为读书人,眼见众人说起荤话,眼中就带了几分轻鄙。 自然是全落在众人眼中,大家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笑容越发真切。 众人到了一处敞厅,庄家少年就拿了骰子筒,笑嘻嘻道:“各位哥哥、叔伯,咱们也不来那费事的,直接开大小可好……” “好!” “这个痛快!” “就这个,咱不来那花花道道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赞道。 孙家兄弟虽觉得这玩法太市井,不过也知趣地没有再说其他。 庄家少年将袖子一卷,衣襟掖到腰带中,摩拳擦掌道:“现下是未初,咱们就耍两个时辰,到了酉初一道吃酒作耍去……” 众人拼了两个八仙桌,又取了几条条凳,摆了个简单的案子出来。 三个骰子比大小,豹子庄家通吃。 孙氏兄弟虽有心借此拉近与大家的关系,可到底带了几分谨慎,并没有着急下注,而是先旁观了两局。 庄家少年架势有模有样,不过瞧了几把,孙家兄弟都没瞧出什么规律来。并不是赌场里常见的那种,压大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小;压小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大。 不过三、两把功夫,庄家少年自己带来的碎银子就给了好几块出去。 众人兴致越发高涨,孙显、孙会兄弟对视一眼,越发看轻那庄家少年。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络,原来这是个“散财童子”。 这会儿功夫,又开了两把。 庄家少年鼓鼓囊囊的荷包,已经瘪了大半。他也浑不在意,取了一张庄票出来,递给一个校尉道:“曹五哥帮小弟去兑些银钱……” 那曹五哥眼睛一亮道:“二百两,寿哥好阔绰……” 庄家少年摆摆手道:“曹五哥损人,这可是小弟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今日可是大出血了……” 罗老大笑道:“寿哥大方,我们也不能小气……不过这跑来跑去的耽搁事,也不是谁腰包里都带了庄票的……赶巧账上有一笔银钱没入账,咱们先挪过来使使,等一会儿耍玩,再还回去就是……” 大家都无异议,孙家兄弟虽有些懵懂,可也选择了从众。 除了寿哥为庄家,剩下参局耍的总共有八人。 侯二带了坏笑道:“我支二百两……” 孙家兄弟闻言,心下暗暗诧异。他们在乡下也是士绅子弟,身边有个二两、三两银子也常见,到了京城,零花钱更是翻倍,可这小小赌局,一人就要两百两银子赌资? 兄弟两个不免踌躇。 二百两银子,可是能买二十亩好地。就算他们兄弟两个进京前,家里长辈给了私房零花,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罗老大瞪了侯二一眼道:“你这猴儿,恁不厚道,成心让寿哥写借条不是……寿哥拢共才带了二百两银子……” 侯二“哈哈”两声道:“要是寿哥运气好,不是也能好生赢一把?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吃酒应酬多,要是运气好,多几个零花钱,那侯二就要谢谢诸位哥哥了……” 大家虽不是寒门出身,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是也不会嫌银子多。况且侯二说的对,眼看就要入冬,京里人情应酬多,要不说年关难过。 运气好的话,说不得就能捞几百两银子;运气不好的话,钱拆借过来,按着手中不花一会儿还回去不就行了。 大家多这样想着,就点头同意拆借二百两。 孙家兄弟也动心,加上不愿在这些粗鄙武人跟前露怯,也有心想要看看庄家少年的笑话。 虽说大家都在一个院里,可账房还是让大家写了借据,才取了银子出来。只是旁人是二百两,寿哥将庄票递过去,又多取了二百两,就是四百两。 清一色五两银子一锭的雪花官银,一人身边摆了一堆,气氛立时浓烈起来。 孙氏兄弟观望了两回,也忍不住开始下注。开始不过是一锭银子一局,也是有输有赢。 到了后来,眼看着旁人赌注越来越大,兄弟两个就有些放开手。 寿哥跟前的四百两银子,没一会儿就去了一半。罗老大运气好,本钱已经翻了一番;侯二却是走了背字,将二百两银钱输的干干净净,却是不甘心,摘了手上金溜子道:“压上……” 结果又输了…… 侯二不甘心,寻了账房来,又借了二百两银子过来。这回他运气还不错,陆陆续续地将之前折进去的本钱赢回来了些。 不知从何时开始,场上情形有了变化。 庄家依旧是有输有赢,罗老大运气走了下行,不仅赢的钱都输了,也开始输本钱;侯二的运气开始好了起来;孙氏兄弟从小赢到大赢、从小输到大输,等醒过神来时,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人有输有赢,就不详述。 孙会已经输的红了眼,看着侯二面前那一堆元宝,恨不得上前抓两把。 孙显也有些着急,即便他们兄弟两人能凑上这四百两,可少不得要惊动跟着上京的老管家,到时候传到乡下就遭了。本来这世职落到他们眼中,叔伯婶子们眼红的就有不少,这下更不知要说什么难听话。 罗老大已经低声咒骂一声,起身去寻账房继续拆借去了。 孙显坐在那里,还有些犹豫。孙会却是忍不住,起身随罗老大去了。 孙显伸手想要拉住堂弟,却是没拉住,神色依旧有些挣扎。 等到第二个四百两输干净,孙显已经没有犹豫,直接去寻账房再次拆借了。 四百两窟窿,兄弟两个凑吧凑吧能补上,八百两的窟窿却是怎么也补不上,只能盼着将本钱赢回来。 这回不单单是孙家兄弟运气不好,连侯二、罗老大都是输多赢少,转眼寿哥跟前堆了一小堆银山。 账房隔着窗户,望了对面的敞厅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家还真是闲的慌,陪着这小祖宗耍人玩……”说罢,将孙家兄弟的欠条单拿出来,摇了摇头道:“活该手欠!正经公侯子弟在京里都夹着尾巴做人,两个乡下冻猫子倒是充起大爷来,真是叫人开眼哎!” 第三个四百两虽还有剩,可孙会已经受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庄家少年道:“不对,你这小子作弊!”又看了周遭漫不经心的众人一眼:“你们都是一伙的,好大狗胆,不知我们是谁么?” 庄家少年之前一直带了笑,这下却是一下子寒了脸,带出几分莫名地气势来:“还头一回见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想要赖账?我管你是谁,敢赖账就得挨揍,给我打!”说罢,一挥胳膊,身后出来几个锦衣卫。 那几个人直接拖了孙家兄弟下去,就在旁边连打带踹地凑了一顿。都说打人不打脸,这几个锦衣卫却专门往孙家兄弟脸上招呼,这兄弟两个没一会儿脸上就开了酱油铺。 罗老大冷着脸看着孙氏兄弟,只觉得无比解气。 侯二心中没底,拉了拉罗老大小声道:“老大,不用劝劝么?到底是国舅府姻亲?”罗老大白了他一眼,道:“打人的都不怕,你怕个奶奶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添油炽薪(三) 罗老大说的硬气,侯二却是萎了。陪着寿哥作弄作弄孙家这两个不开眼的小子,大家乐意参合,将事情闹大打寿宁侯府的脸,就让人心生畏惧。 寿哥有靠山,张国舅拿他没办法,还收拾不了几个总旗、百户么? 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大家都悄悄地退避开来。 罗老大却是挂着冷笑,站在寿哥身后,不动如山。 侯二等人见了,心里多少有些眼气。 谁让罗老大时运好,有把子力气,使得也是重刀。寿哥去年领了高文虎过来,正好合了罗老大胃口。等到大家察觉到寿哥恐怕是个有来历的贵人时,罗老大已经正式收了高文虎为弟子,同寿哥搭上线了。 今日这场把戏,也是为了给高文虎出气。 半月前孙家兄弟初来乍到,口音略重,大家听了不免有异色,这兄弟两个羞恼,就弄了一出“杀鸡骇猴”,这被挑中的“鸡”就是高文虎。 谁让高文虎面上憨厚稚嫩,又出身百姓人家,即便是幼丁,身上也没有世职,即便操练两年后也不过是从力士、校尉起步。换做其他人,孙家兄弟也不敢。 真是没脑子,他们也不想想,能入锦衣卫的,即便本身是小老百姓出身,也有其他道行,否则也到不了这个地界。 这不,引来了高文虎的小靠山。 平素里瞧着再和气,这寿哥发起狠来也叫人心惊。不说旁的,就是他身后的锦衣卫大爷,瞧着那身手气势,就不是外头这些散职可比的。 孙家兄弟开始还嘴硬,被打到最后也少不得求饶。年纪小的孙会更是哭爹喊娘,凄惨无比。 寿哥冷眼瞅着,并不觉得解气。 张家气焰这两年越发嚣张,早年封赏张姓族人,就报了一堆名字上来,什么“养子”、“义子”恨不得都全乎;又有皇后的姑父、姨父等也都赏缺。闹得朝堂之上沸反盈天,这才平息了几年,又见寿宁侯张鹤龄忙乎,妻舅、连襟、内侄、内甥提溜了一串出来。 皇帝如此重封后族,阁老御史不是没拦着,可是架不住“帝后情深”四字。 寿哥心里恨的不行。 今上是当世仁善之君,被因张氏兄弟损了清名。可叹张家早年不过耕读人家,弄出梦月入怀的把戏,机缘巧合就得了大富贵,却还不知足。 总要让他们明白,这天下姓朱,不姓张。 寿哥正走神,就听到“嘎嘣”一声,随即“嗷”的惨叫。 他唬了一跳,皱眉望向孙氏兄弟,就见孙会满脸惨白,面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腿,我的腿……呜呜……” 孙显已经被揍成猪头,转过身去关切道:“三弟怎么了?” “大哥,我的腿断了!”孙会哭道。 动手的几个锦衣卫都愣了。 有资格跟在寿哥身边护卫的,都是老牌子公侯子弟,行的是护卫事,可身上带的是百户、总旗等世职。东宫亲卫,加上背后的公侯府邸,还真没有将眼前的所谓国舅府姻亲放在眼中。 可教训人出气,也没想着将人打残,那样太残暴了,说不得会影响寿哥名声。真要闹到御前,大家都要担干系。 只是方才人多手杂的,也没留心到底是哪个踹了孙会。 见堂弟疼的满脸豆大的冷汗直流,孙显带了悲愤道:“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寿哥嗤笑道:“真是可笑,你纵奴行凶时怎不记得还有王法,这会儿挨揍了才想起王法来?看来王法倒是你家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孙显一愣,这才明白今日这“无妄之灾”的由头,恨声道:“原来是为了高文虎!” 寿哥皱眉,看了看左右道:“这小子甚了意思?这是没打服帖,还想要再来一回?” 旁边一个锦衣卫笑道:“这是要记仇!等到少爷走了,就要去找虎头麻烦……欺软怕硬不外如是,要不多抹不开脸,人家可是国舅府贵亲!” 寿哥小脸一寒,冷声道:“什么东西,看来还是打的轻,不长记性!” 不待他吩咐,孙会却是怕了,哭着求饶道:“小爷、大爷、老爷,扰了我们这一遭,呜呜,再也不敢了……下回看到虎爷,我们一定避的远远的……” 瞧着他狼狈模样,众锦衣卫不由“哈哈”大笑。 孙显心中恨的不行,神色铁青,却是不敢抬头,低着头,紧紧地攥着拳头。 寿哥不过是想要教训他们兄弟一顿,为高文虎出气,方才见孙会腿折了,已经打算收手,不过又被孙显这一身怨气给腻味住了。 他轻哼一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罗老大,劳烦你带小爷身边的人往这两个孙子家走一遭,总要将那一千两百两的欠债收回来才是……” 罗老大闻言,恭恭敬敬应了,神色难掩激动。 经此一遭,他就算打了这小爷印记,就算过后依旧在驻地这里当差,也不怕国舅府迁怒了。 寿哥身后众锦衣卫也跃跃欲试,一是唯恐天下不乱、乐意看热闹;二是寿哥待身边人向来大方,那一千多两银子收回来,也多是要做赏赐。 孙显与孙会被众人看着,连打发人出去报信都来不及。 罗老大同了六、七个锦衣卫呼啸而去,兴高采烈地到了孙家兄弟京城寓所,前后门一堵,拿着兄弟两人的“借据”,将银钱地契等物抄了个干净。 管家下人被这声势吓到,都成了小鸡崽子,哆哆嗦嗦,挤成一团,哪里敢拦着? 等到一行人转回驻地,带了五百多两银子,一匣子金玉饰品,还有几张房契、地契。 寿哥果然看也不看那些银钱,听了数儿后,对罗老大道:“取两百两给高家那边送去,剩下银钱留一半劳烦罗大哥代我做东请大家吃酒去;我身边这些儿郎跟着忙乎半日,也给他们留一份……” 罗老大爽快应了,众人都是眉飞色舞。 寿哥身边明面上的近卫十来人,一人也能分到十几两,不是小数目了。 一锦衣卫道:“少爷,这房契、地契?怕是不好出手……” 罗老大心下诧异,看了那锦衣卫一眼。方才在孙家翻完银钱后,众人本就要回来,就是这开口的锦衣卫不依,只说不足一千二百两,相差太多,硬是又翻出了地契、房契。 弄个几百两银子花花,寿宁侯不会小气吧啦的追回去;真要大喇喇在京城叫卖张家姻亲的宅院,那可就是再次打脸。 就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圆圆脸,长着副笑面。不过罗老大记得清楚,方才围着孙家兄弟动手的,就有这圆脸护卫。 这人到底是哪家的?恁地心黑,生怕动静闹得小。 这圆脸护卫话中有未尽之意,寿哥自然明白其话中所指。 他瞥了那护卫一眼道:“既是不好出手,就赏你了,你敢不敢接?” 那圆脸护卫立时苦了脸道:“少爷,您就饶了我吧……不用国舅府来人追讨,叫我家公爷知晓,就能轮我一顿板子……” 罗老大在旁,脑子飞转,虽说大明开国时封了不少国公,不过现存的不过几家,这少年护卫是哪家的? 寿哥听了,轻哼一声,却是对张家兄弟越发厌憎。不过外戚封侯人家,却让勋贵公侯府邸都退避三舍,张家兄弟嚣张气焰可见一斑。 可在世人眼中,他却是张家外甥,也是张氏兄弟背后的靠山。 寿哥只觉得一阵闷气,兴致阑珊地摆摆手道:“算了,你收着,等这两个小子什么时候凑齐了欠款,再还给他们……想要赖小爷赌帐,可没那么便宜……” 圆脸护卫如蒙大赦,连声应了,折了地契、房契揣着怀里。 孙会已经疼得晕过去,孙显在最初的怨愤后,终于开始后怕了,萎缩成一团。 闹剧落幕,寿哥懒得再看孙氏兄弟,对罗老大道:“高家那边劳烦罗大哥多去两回,我出入怕是不便宜……” 罗老大拍着胸脯道:“只管交给老罗,我正好也要去瞧虎头……” 高家虽是寻常小户,可只有高文虎这一个男丁,自然也被高屠夫夫妇当成眼珠子似的待。这次受了伤,就被父母拘在家中养伤。 为了这个,寿哥颇为自责。 一行人离了驻地,寿哥骑马,众人亦骑马随行,回了皇城。 直到进了宫门,早有御前听用的内官在这里等着,寿哥随着往御前去了,众护卫才回了东宫值所。 一人拉了圆脸护卫出来,低声道:“张会,怎么回事?孙家那两个小子得罪你了,你方才怎么下狠手?” 原来出黑脚踹断孙会腿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圆脸护卫,他名叫张会,是英国公张懋之孙。 英国公是勋爵之首,他是国公府长房二少爷,虽说母亡父丧,可是胞兄张仑却是国公府嗣孙,如今自身又在东宫当值,正是前程大好,素来和气,鲜少有这样暴虐时候。 张会“嘿嘿”笑了一声道:“不过两个乡下泥腿子,谁稀罕搭理他们……谁让他别的不叫,要叫孙会,竟然敢于小爷同名,踹他都是轻的……” 这话听着就是糊弄,可是他既不愿意说,旁人也不好多问。只是开口那护卫不免暗暗嘀咕,是不是寿宁侯府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英国公府。 过了两日,东宫某处。张会带了几分不解,开口说出了差不多的问题:“公公上次吩咐我那般行事,莫不是孙家那两个小子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公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四章 添油炽薪(四) 那内官看着面相四十来许,国字脸,鼻梁高挺,也算仪表堂堂。虽说宫里用人没有定例,实际上不管是内官还是宫女,长相端正的都比歪瓜裂枣的前程好。 他瞥了张会一眼,道:“咱家又不出宫去,哪里见过那两个小崽子?不过是见殿下心里憋着火,趁着便利撒撒火也好,总不能让殿下憋着气过生辰……”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千秋。 不过这样的借口,也太扯了,与张会应付同僚的大同小异。 张会闻言,苦笑道:“公公可是坑苦我,听说寿宁侯早朝上了折子,现下又进宫来了,定是追究此事,这可怎生好?” 中年内官似笑非笑道:“就算我不说,二郎君遇到寿宁侯姻亲,就能忍住不动手?听说贵府二爷如今可是寿宁侯府座上宾……” 张会神色凝注,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年内官甩了甩手中拂尘,转身离去。 张会看着这内官背影,若有所思。 能做到东宫大伴,消息灵通些也不稀奇。关注东宫正主还罢,连他这个侍卫小卒子也这般留心?自家二叔勾搭上寿宁侯才是最近的事,并不为人所知,这内官倒是知晓的清清楚楚,平素里看着再老实忠厚,这份心机也不容小觑。 前日打人时候爽快,可今日寿宁侯进宫,会如何追究此事? 张会不过十五、六岁少年,前日耍小聪明,因听了这内官一句话对孙家兄弟就下了狠手,现下倒是有些后怕起来,不由眺望乾清宫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手上折子,哭笑不得。 地上圆凳上,坐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清俊,并未穿补服,只穿着常服。 弘治摇了摇头,随手将折子撂在一边,道:“大郎,寿哥是胡闹了些,可事出有因,不过小孩子把戏,你同他计较作甚?还是你要为那两个内堂侄出头,怪罪起寿哥来?”后边一句,却是神色带了郑重。 要是那样的话,别说寿哥会如何反应,他都要恼了。难道外甥还比过不内堂侄?还是张氏兄弟没有将寿哥当外甥待? 这般质问,已经不是说笑,张鹤龄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来。 不管在外头多么跋扈,张鹤龄心里都记得清楚,自家靠山是哪个?孙家人沾的真是他张鹤龄的光么?归根结底沾的也是皇家的光罢了。 寿哥虽是他的外甥不假,却也是储君,天下第二尊贵的人。别说只是带人打了孙家兄弟一顿,就算直接将孙家兄弟打杀,也轮不到寿宁侯府来问罪。 “姐夫,我虽因前日之事上的折子,可也不算为了前日的事……孙家那两个小子不懂事,欺负了殿下的小朋友,挨打也不冤枉。只是那孙会不过比寿哥大一岁,如今却是被生生打断了腿……殿下打小最是仁义,就算为了小伙伴出气,也定不是有意如此。可外人不知,说不得就要累了殿下名声……听说当日殿下随从侍卫,当街纵马,气焰亦十分嚣张……他们多是勋爵后裔、武家子弟,难免带了‘骄娇之气”。我原还奇怪作甚殿下这两年越来越爱武事,对读书越来越不耐烦,直到这回,我才明白过来,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这些勋贵侍卫在身边,耳热目染,殿下难免被其影响……”说到后来,张鹤龄脸上已经带了担忧。 这些年弹劾张家兄弟的折子,一直不断,可弘治向来是护着张家兄弟。 弘治虽生在天下最富贵之地,却非嫡非长,且父母缘薄。即便后来被册封为太子,也因万贵妃淫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战战兢兢了十几年。 因太子身份,与兄弟姊妹之间早早有了君臣之别,又隔了一层。 张皇后并非倾世之资,弘治却像民间夫妇一般不二色,除了身体孱弱的缘故之外,也是不愿内廷再起硝烟,乌烟瘴气。 昌国公壮年病故,张鹤龄、张延龄两个不过十几岁,张皇后长姐当母,对两个兄弟极为疼爱。弘治这个大姐夫,便也“妇唱夫随”,待张氏兄弟如同自家骨肉。 不过“如同自家骨肉”,到底比不上自家骨肉。 不管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对一个皇帝来说,血脉延续都是最为重要。 尤其是弘治身体孱弱,对于子嗣之事本提心吊胆了几年,一朝如意,又怎么能不疼儿子? 只是随着寿哥渐大,寿哥与张家的矛盾初露端倪。 弘治虽自己看重张家,那是因他在皇帝的位置,对于张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加上有意抬举新外戚,压制其他勋贵人家,人情是表,帝王心术是里。 他并不希望寿哥被外戚影响太多,不过这样冷淡疏离的关系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皇后与太子,一妻一儿,是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两人,他自然希望这母子两个能和睦相处。 皇后却是端着架子,不肯主动去疼爱寿哥;寿哥则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对于皇后存了嫌隙。 这母子两个倒是一般倔强,却是忘了这是宫廷,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母子两人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张家兄弟早年看着也是懂事的,如今却跟着添乱。真要为的寿哥好,有什么话私下里说不得,非要正经八百地上了折子? 前日宫外的事,寿哥做的是有些过了,扫了寿宁侯府的颜面;可寿宁侯今日此举,不管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扫了寿哥的面子。 寿哥本就对这两个舅舅多有不忿,经了此事,只会嫌隙更深。 皇后却是最护短的性子,最是溺爱两个兄弟,张家兄弟与寿哥有矛盾时,她这个长姐向着谁就不用问了。 只是那样,只会越发伤了母子之情。 弘治只觉得头痛欲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姐夫?”张鹤龄见状,忙关切道。 “无事!”弘治的声音有气无力。 旁边侍立的内官见了,上前道:“皇上……” “取逍遥丸来……”弘治随口吩咐道。 那内官躬身应了一身,退了下去,没一会儿托着一个玉盒过来。 玉盒打开,里面是几个鸽卵大小朱红药丸。弘治取了一丸,和水吞下,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张鹤龄看着,面上依旧忧心忡忡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皇帝姐夫因身体不好,近些年也开始关注道家外丹养生,不过因皇后死命拦着,即便是有兴趣,对于成丹始终怀了警戒之心,并不肯轻易服用。 如今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姐夫已经开始服用外丹了。是身体弱的受不住了?还是与皇后情分渐稀,皇后的话不管用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张鹤龄想要看到的。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帝王多了,可谁真的能长生?反而因外丹损身亡命的不是一个两个。 张鹤龄心下不安,弘治也因头疼的缘故不耐烦再说话。他即便有些怪张鹤龄,可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张鹤龄身后还有皇后在。要是皇后觉得自己偏了寿哥,少不得又要委屈抱怨。 像这样夹在妻子与儿子之间左右为难的皇帝,历朝历代也只有自己一人吧。 他叹了口气,道:“折子上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朕歇一歇,大郎去看看你姐姐与太夫人,她们娘俩昨儿还念叨大郎来着……” 张鹤龄应了一声,却不肯马上就走,而是上前几步,拉了靠枕旁的一块毛毯,盖在弘治身上。 弘治睁开眼,就见小舅子满眼满脸关切,心中微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朕没事,大郎且去……” 张鹤龄这才退了出来,往皇后宫去了。 张家兄弟有入禁宫的腰牌,早年常常混迹宫中,等到长大成亲后,到底多了避讳,就不像早年那样便宜了。 不过金夫人如今在内廷养老,每隔旬月,张家兄弟还是要往宫中请安…… 东宫,寿哥满脸通红,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老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向世人昭告孤是不学无术之徒么?”寿哥咬牙切齿道。 换做是旁的老师值讲,寿哥会将闷气都憋在心里,今日赶巧值讲的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他就忍不住开口抱怨起来。 杨廷和脸色也不好看。 他既是东宫属官,又是太子的老师之一,寿宁侯在朝堂上一个劝太子读书的折子,不仅打了东宫的脸,他们东宫讲师也都没落下。 东宫弘治十一年出阁读书,多少翰林学士值讲,哪个不是全心全力、兢兢业业? 东宫年少贪玩,众人早就看的真切,也为此着急心焦,在御前提了不是一回两回,可皇上疼爱东宫,不忍约束,老师们又有什么办法? 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前,储君亦是君。杨廷和脾气温煦,鲜少有这样七情上脸的时候,寿哥见了,心下称奇,倒是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恨恨道:“不过是故意打孤的脸,替孙家那两个小子报仇!竟然还打着为孤好的旗号,真是可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添油炽薪(五) 虽说杨廷和有着读书人的通病,打心里瞧不起张氏兄弟这样因裙带关系起家的外戚,不过眼见寿哥盛怒之中,他并不想火上浇油。 东宫身世之谜这几年本就传的云山雾罩,就是为了杜绝有心人的质疑,东宫与张家关系也不宜继续恶化。 “寿宁侯是殿下长辈,上这样的折子并不逾越……倒是殿下,近日出宫的次数太多,要不然也不会授人以柄。再有几日,就是殿下千秋。殿下正好可以趁着这几日功夫,抄写几本《孝经》出来,敬奉长辈……”杨廷和神色恢复平静,想了想道。 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多谢先生提点。孤心里还在担心,父皇会因此禁我出宫……” 等《孝经》递上了,父皇也舍不得禁他的足了吧? 杨廷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向来疼爱殿下,即便有所约束,也是心忧殿下。” 寿哥皱眉道:“孤倒是不怕父皇管教,只是不愿……那边插手孤的事……” 虽说眼前只有师生相对,并无旁人,不过杨廷和的心也颤了颤。 眼见东宫对中宫嫌隙已深,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谁都知晓帝后情深,当今虽只有东宫一子,可宫里没就藩的小皇弟却不是一个两个。 人心险恶,张氏兄弟出入宫廷不禁,又居锦衣卫高位,已经不是当年小小乡绅之子。要是东宫真的与之撕破脸,那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境。 “殿下,能否听臣一言?”杨廷和神色肃穆,压低了音量道。 寿哥似也察觉自己失言,讪讪道:“老师是想要提醒孤‘子以母贵’么?孤心里也明白,只是多有不平。” 杨廷和道:“世人愚昧,以讹传讹的多。殿下是中宫正出,为开国最尊贵嫡长皇子,正位太子之位也是天命所归;反之,若是殿下母不祥,容易为人攻讦……” 寿哥眉毛拧成一团,冷着小脸道:“难道孤不是中宫所出,就当不得太子位?” 寿哥早慧,蔚悼王落地时,寿哥已经开始记事,想着那时坤宁宫里上下雀跃情景,还有皇后与金夫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就发寒。要不是蔚悼王幼殇,这宫里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都不好说。 虽说过后皇后与金夫人依旧待他亲近,这中间那些日子他却始终没有忘,早就在心里存疑。 杨廷和道:“殿下,这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既是母不详那谁能保证父祥?小人作祟,无风都能三尺浪,真要引得殿下心乱才是如了他们的意! “大胆!”寿哥瞪眼,大怒道。 去年杨廷和虽隐晦地提点过寿哥对中宫的态度,却没有说的这样直白。 话已经说到这里,杨廷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道:“京中是流传着关于殿下身世隐秘的无稽之谈,可谁会将它当真?皇上临幸后宫,都有彤史记载,皇子落地、接生婆、稳婆、太医脉案,都有迹可循。娘娘即便想要抱子,也不能一手遮天。虽不知是哪个将流言传到殿下跟前,可都有挑拨天家母子之嫌,其心可诛!殿下且记,皇上才是天下之主,除了皇上自己愿意,这世上没有人能蒙骗得了皇上,也无人能违逆得了皇上。从殿下落地为娘娘长子,殿下与娘娘相辅相依,合成两利、分则两害……” 寿哥虽依旧满脸怒气,可对于杨廷和的话也听进去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 父皇想要让他亲近张家,寿哥一直都晓得,不过却隐隐地抗拒。 是做尊贵的嫡长子,还是做母不详的庶长子,这压根就不用选。即便是早早就对自己身世存疑的寿哥,也没有真的天真的想着寻访传闻中宫婢出身的“生母”。 他只是不忿皇上这般看重张家,觉得张家不配得到这样殊荣。 该说的说了,杨廷和闭口不再多说。 要不是东宫一日日年长,性子越发随意,好恶都露在脸上,他也不会如此多言。从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杨廷和就是值讲老师之一。这五年来,他是看着东宫从童子长成小少年,知晓东宫虽喜怒随心,却不是小气人,待身边人也宽厚,才敢如此放肆直言。 寿哥不是糊涂人,自然是晓得杨廷和说的是逆耳忠言。东宫值讲的老师不是一个两个,能与他说讲明利害关系也只有杨廷和一人。 他倒是不恼了,却是琢磨起杨廷和的话。真的有人在“挑拨天家母子之情”么? 他对中宫、对张家越来越厌憎,对自己的身世越来越怀疑,都是有迹可循。追根溯源,也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是他早年年幼,又因蔚悼王之事心里对皇后有了疙瘩,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就都听了进去。 想到最后,寿哥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啊,真当孤是傻子糊弄么?” 坤宁宫,东暖阁。 张皇后居上,金夫人右手陪坐,对面坐着刚进来的寿宁侯张鹤龄。 “大郎早朝上折子了?你是太子舅父,正是当行管教之责!”张皇后不已为忤,反而颇为欣慰:“别老是想着孙家、祝家那些孩子,让他们借多少光是够?有那些心思,大郎放在寿哥身上,舅甥两个也能相亲相亲……” 张鹤龄讪讪道:“阿姐,皇上怕是怪我……我虽是好心,可也伤了寿哥的面子……” 张皇后随意道:“小孩子家家,什么脸面不脸面?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皇上心软,只一味疼宠,将寿哥惯成什么样子了?孙家那两个小孩子虽不懂事,可到底是你的内堂侄,但凡寿哥知晓人情世故,也不会如此鲁莽。这般打外家的脸,他就光彩了不成?再不管教,就无法无天了,大郎折子上的正好……” 正如皇上所料,在寿宁侯与东宫有纠纷时,张皇后护着的只有弟弟那边。 金夫人在旁若有所思道:“寿哥早年还算乖巧,这几年怎么性子越发左性?是不是有人看不惯张家,故意在寿哥跟前挑拨?” 张家已故昌国公不过寻常读书人,金夫人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否则也不会生下“梦月入怀”的贵女,又在宫中择太子妃前跟前将女儿推上前去,一朝如意,满门富贵。 她看的清楚,张家前二、三十年的荣光靠皇上,后二、三十年的富贵靠的却是寿哥。 张皇后听了金夫人的话,立时竖起眉毛,道:“不会吧?有谁敢算计张家不成?” 金夫人摇头道:“要是不敢,弹劾大郎、二郎的折子从哪里来的?要是没有人背后指使,御史闲着了,老盯着大郎、二郎不放……” 张皇后疑惑道:“难道是那两家?” 如今宫中不只有皇后在,太后、太皇太后也在世。 为了重封皇后外家,御史上折子时,也常将那两家拉出来作比。 金夫人道:“谁知道呢,宫里宫外,不希望寿哥亲近张家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有几分见识,察觉出宫里形势的变化。 张皇后方才说寿哥“不知人情世故”,她自己也不是圆滑的性子,听风就是雨,冷笑道:“还能有谁呢?定是那一个了……为了皇上没有纳妃,她可是没少教训我……” 她没点名道姓,不过金夫人与张鹤龄都晓得她说是太皇太后,而不是太后。 太后不过是皇上嫡母,当皇后时就是摆设,当太后时也甚是知趣,从来不指手画脚;倒是太皇太后,毕竟是皇上亲祖母,且早年抚养庇护皇上早上,祖孙情深。 张皇后入宫十数年,向来得意,几次铩羽都是在太皇太后前,心中早有怨愤。 寿哥不亲近外家,张皇后看似淡定,心中也跟着添烦。 如今既寻到“罪魁祸首”,张皇后不能直接到太皇太后跟前“兴师问罪”,可也不打算再容忍,叫了一宫人道:“去东宫传本宫懿旨,太子身边从侍怂恿太子出宫淘气,置太子与险境,一人赏二十板子!” 不管太皇太后安插的是哪一个,要是没有嚼舌,也不会引得寿哥与张家相悖。 张鹤龄在旁看了,心下越发不安。 金夫人却是点点头,道:“娘娘做的对,这宫里能名正言顺管教的寿哥的只有皇上与娘娘……若非娘娘之前撩开手都交给皇上,也不会让小人有隙可乘……” 寿哥还在前面同杨廷和读书,等到听到动静,东宫几位近侍身上都开始挨了板子。 寿哥神色黝黑,可皇后懿旨说的冠冕堂皇,他这个儿子也没有为了几个内侍忤母亲的道理。 杨廷和在旁,除了叹气只有叹息。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边寿宁侯才进宫,她就下懿旨惩戒东宫从侍,这不是误会也成了误会了。 寿哥一直沉默,冷眼看着坤宁宫的内侍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同杨廷和告了声罪,直接去了乾清宫。 弘治皇帝已经小憩醒来,正听一红衣内侍禀告此事。 方才用逍遥丸缓解的头疼,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弘治舍不得怪罪发妻,少不得又迁怒到小舅子身上,对于寿宁侯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寻常百姓都晓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这大郎怎么就不能体恤他的心?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小事化了,闹到朝堂上不说,又闹到宫里,这叫什么事? 弘治皇帝正腹诽,就见寿哥一脸委屈地进来。 “父皇,儿子好怕!”寿哥面上惶恐,哽咽道。 弘治皇帝闻言,忙安慰道:“寿哥别怕,你身边那些人也该教训教训了……” 寿哥含泪道:“孩儿错了,不该去招惹大舅母的堂侄子,惹得大舅舅着恼,使得母后都跟着生气……以后在外遇上了,孩儿定退避三舍……”这下,轮到弘治皇帝脸黑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倦鸟知还(一) 通州,码头。 “呦呵!终于回来了!”沈珏从船上下来,使劲踩了踩地,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全与沈瑞两个心情也大好,走了两个来月水路,即便偶尔在沿途码头上能下来溜达溜达,可大多数时间还是拘束在船上。 沈环跟在众人身后,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四下里眺望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京城是神秘而庄严之地,他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沈渔神色犹疑,欲言又止模样。他自然想要随着几个族侄进城,不过身上既背了差事,总不好抛开。 沈全见了,笑道:“叔父先去忙公务,环哥先随我们进城,等叔父忙完这边差事,再进城也便宜……” 沈渔笑着听了,并未作答,只是用眼角望向沈瑞。 沈渔那点小心思,早在沈瑞眼中。不过论起远近亲疏来,沈环是沈珏从堂弟,沈渔是沈珏堂叔。既是沈珏在京,就没有五房出面待客的道理。 加上一路上看来,沈环是个机灵懂事的,待沈珏这从堂兄也有几分真心,沈瑞就通快地道:“环兄弟先随我与珏哥去家里,族叔这边交完差事,也过去走动走动……难得族叔进京,家父、家母那边定也要见见族亲……” 沈渔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那环哥就麻烦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了,我随着郑司吏先将差事了了,再去拜见二房族兄……” 沈瑞道:“家父早年在户部为官,那边也有些人情在,要是族叔这里有不便宜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 沈渔面带感激地应了,却没有打算动用这层关系。为了公事动用人情,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况且尚书府的人情是那样好欠的?他可是知晓自己的斤两。 沈瑞、沈珏兄弟出京时,正值盛夏,如今却是初冬时节。 运河虽没有上冻,可进了直隶境内也开始有浮冰。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三年前是腊月里进的京,再冷也经历过了,沈环却是呆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紧了紧身上袍子道:“这可真是到北边了,天真冷啊,都赶上松江腊月时节……” 沈瑞、沈珏并未提前打发人进京送信,这边自然也没有来接的人。 不过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运力发达。等沈瑞等人在码头跟前的茶楼吃了一壶茶,长福已经带了人雇好了马车。 沈瑞与沈珏南下虽轻车简从,不过回来时却是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有族长太爷对沈珏的“遗赠”,还有各房族人给沈瑞兄弟的“仪程”,以及给二房的家乡“土谊”,加上族兄弟几人的行李物件,就装满了四、五辆大车。 又有两辆马车载人,众人别了陆三郎与沈渔,就从码头出来,沈全与沈瑞坐了,沈环则随着沈珏上了马车。 “我先家去,明日再去给大伯、大伯母请安……”沈全道。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笑道:“三哥明日不用先往嫂子家去么?” 原本沈全的婚期是定在今年年底,因五房沈鸿夫妇回乡奔丧,不在京中,只能延到年后。 沈全横了沈瑞一眼道:“瑞哥也别笑话我……这两年老往杨学士家跑的是哪个?” “我是去请教学问,哪里跟三哥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迎嫂子进门了……”沈瑞笑道。 沈全咬牙道:“着急怎么了?转年我都二十一,不说旁人,就说珈哥,比我还小呢,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看着沈全脑门上几个铮亮的痘痘,沈瑞嘴角抽了抽,低声道:“这倒也是,阴阳调和也是正理……” 沈全前几年有个通房,进京后也带了来,直到后来定亲,才被郭氏打发人送回松江。这次回松江,沈瑞还曾听沈全身边小厮提了一嘴,说是已经在庄子上嫁人了。 沈全听得不真切,道:“瑞哥说甚了?” 沈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三哥这回还要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么?” 沈全点点头道:“自然要的。虽说那边管束的严些,可名师也多……我要不是在那里读了两年书,说不得还要继续卡在院试上……倒是瑞哥有些可惜,作甚要去府学里?叫我看来,春山书院老师多是进士出身,一层层考出来的,别处又哪里比得上?” 沈瑞道:“我倒是偏爱府学里自在……” 虽说族兄弟两个如今都是生员,不过沈全与他还不一样。南北直隶乡试每科录取人数一样,不过北直隶士子与南直隶士子基数不同。北直隶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并不是难事,南直隶除了廪生之外,其他生员岁科考试就是一大难关。 沈全既在京城游学,那春山书院的确是最好选择,因此沈瑞就没有说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沈环不时掀开马车帘,向外眺望。 外头草木凋零,原野金黄一片,同松江冬日景致大为不同。沈环好奇的同时,也带了几分不安,迟疑道:“三哥,这样带我回去便宜么?要不,我先随全三哥去五房大族兄那边住?”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瞎客气什么?有甚不便宜的?大伯、大伯娘待小辈向来宽和,你踏踏实实地住就是……” “那可是尚书府邸……”沈环咋舌道:“只要想想,都叫人畏惧……” 沈珏失笑道:“京城里公侯勋爵多了,尚书府不过算是寻常人家,你多这样想想就自在了。等见了大伯、大伯娘,你千万别这样束手束脚小家子气,只当寻常族亲长辈尊敬就是……” 沈环瞪大眼睛道:“沧大伯父不是二品大员么?比沧大伯父品级高的没几个了吧?” 沈珏想了想道:“不能这样说,文官里还有诸阁老,勋贵里公侯都是超品,伯也是从一品上……” 沈环失望道:“竟是如此呢?我还以为瑞二哥与三哥就是顶天的衙内少爷、在京中能横着走……” “要是那样,我还用着拼死拼活地读书,早丢了书本做纨绔少爷……”沈珏轻哼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孙前程都在科举上,父祖显赫,子孙后继无人败落的,大有人在……这样说来还真是羡慕那些功勋人家,落地身上就带了世职,压根不用自己求功名……” 说到这里,沈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怅然若失道:“说不得我上辈子就是个武将,这辈子投生错了人家了……” 通州码头到京城几十里路,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朝阳门进城。 因长福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京来送信,徐氏就吩咐二管家带人到朝阳门外相迎。 沈环见状,不再翘首四望,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因沈瑛住在其他坊,沈全要与大家分道,沈瑞就下了那边马车,上了沈珏、沈环这辆。 两家行李在码头都是分装好的,到了路口,沈全就带了一辆行李马车走了,剩下的马车继续往仁寿坊去。 马车外,已经有行人喧嚣声。 眼看着沈环不自在,沈瑞道:“同松江比起来,京城不过是人多些、车多些……当年我与珏哥刚来时,也觉得京城让人生畏,后来呆久了也就那回事。这边虽勋贵官员多,可百姓还比不上松江富庶……” 沈环讶然道:“这不是京城么?天子脚下,还有穷人不成?” 这真是孩子话了。 沈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沈环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环哥这样的……” 族兄弟之间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驶进仁寿坊。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外头并无喧嚣之声,似乎一下子肃静下来。 “二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外头门房小厮一路往里通传。 沈瑞、沈珏等人下了马车,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 “见过二哥、见过三哥,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可念叨有些日子……”管家上前见礼道。 沈瑞虚扶一把,道:“太太近日可康泰,老爷那边呢?” 管家躬身道:“太太那边还好,老爷重阳节后犯了宿疾,咳了几日,不过前些日子也渐好了……”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沈环道:“这是宗房族叔家的环哥,随我同三哥来家里做客,我们先去见太太,后边马车上的东西都是长福收拾的,让他与大管家说之……” 管家忙应了,沈瑞带了沈珏、沈环两个直接去了二门。 二门处,早有徐氏房里的婢子等着,见了沈瑞、沈珏,少不得殷勤问好。 沈环跟在沈瑞、沈珏身后,瞧着这一路仆人婢子的热络劲,望向沈瑞背影就有些异样。之前在松江时,并不见沈瑞出头招摇,可这回了尚书府沈瑞与沈珏两个谁是主、谁是从却是一目了然。怪不得在码头时,连父亲都要看沈瑞表态,而沈瑞也大大方方直接做主带了他过来,并无为难顾忌的模样。 想想也是,沈瑞是小长房嗣子,尚书府以后的主人;沈珏虽现下在这边住着,可等到以后分家,不过是二房旁枝。堂兄弟两个,身份有别。 又想着故去孙氏的善名,沈环莫名地生出“善有善报”的念头。 以沈瑞四房嫡子身份,要不是有二房大太太徐氏与孙氏的渊源在,即便前面有个挂名的“假嫡”兄长,也没有正嫡出继他房的道理。 出孝后的沈瑞不必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孙氏故去前,大家在族学里也是同窗来着。虽说当时沈环不过七、八岁,可也记得真真切切,沈瑞周身阴郁、脾气暴虐,稍有口角就要与人大打出手的模样,与现下还真是天差地别。 族人都说沈瑞在母丧后被亲长虐待,性情大变,这变化还真是天差地别。要不是人依稀还是小时模样,沈环都要怀疑他换了个人。 正房里,徐氏已经在等着,玉姐在旁的陪坐,三太太带了四哥也在。 “总算是到家了,这在路上到底叫人心里不踏实……”徐氏对三太太道。 三太太柔柔地看着四哥,口中道:“可不就是如此,一眼看不见,心里都不放心……” 四哥上个月过了生日,已经满两周岁,虚岁算是三岁。他走路已经很稳当,不爱坐着,从三太太膝盖下来,凑到玉姐跟前,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花……” 玉姐抿嘴一笑,随手将鬓角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抽了插针,只将花朵递到四哥手中。 四哥小胖手抓着,就往嘴里送。 玉姐忙拦住,道:“这可不是吃的,四哥拿着耍就好……” 四哥望着手中绒花,小脸挤成一团。 徐氏看了一眼,道:“这是早上吃了花朵模子的点心了?” 三太太哭笑不得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哥爱吃芸豆糕,正好家里有银模子,我就叫人做了些给他……他倒是忘了糕的味道,只记的花了……” 徐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都爱鲜亮颜色,不当什么……不过他最是爱往嘴里送东西的年纪,还是得叫人随时看着,省的卡了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悬心……” 三太太心有余悸,点头道:“可不是得如此,前两日去三老爷书房,见了红色颜料,四哥也往嘴里送呢,正经吓了人一跳……” 妯娌两个正说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太太,三太太,二哥、三哥回来了……” 徐氏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三太太也望向门口,玉姐站了起来,拉着四哥站在旁边。 就见沈瑞、沈珏兄弟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素服少年。 沈环初到京城,本不耐北方干冷,等到一进屋子,就觉得暖气迎面扑来。 沈环站在沈瑞、沈珏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此处不过是稍间,临窗南炕,上面坐着两个遍身裹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年长的一位正是前些年曾回松江省亲的二房大太太徐氏,另外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旁边侍立一豆蔻少女,手中牵着一红衣幼童。 沈环不敢再看,连忙低了头。 徐氏已经打量起沈瑞、沈珏两个来。 沈珏回松江后,虽消瘦的厉害,不过在船上拘了两月,活动不便,身上倒是养起来了。至于沈瑞,虽说学习刻苦,这一路上又随着陆三郎见识了些“杂学”,可他素来注重养生,起居定时倒是也不见清减。徐氏心里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千里奔波,辛苦你们小哥俩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七章 倦鸟知还(二) 远行归来,早有婢子拿了锦垫上前,沈瑞与沈珏上前,给两位长辈见了礼,随即又同玉姐平礼相见。 倒是四哥,半年前还最爱粘着沈瑞,如今却是忘了人,只拉着玉姐的手不动地方,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沈瑞、沈珏。 沈瑞躬身,一把将四哥捞在怀里,掂了掂道:“四哥又重了,有二十斤了吧……” 四哥也不怕生,搂着沈瑞的脖颈,奶声奶气道:“你是二哥么……” 沈珏在旁,摸了四哥的头一把:“小没良心的,枉二哥与我一路惦记你,带了好些玩具给你……才几个月功夫,连二哥、三哥都忘了……” 四哥有些不好意思,将脑袋搭在沈瑞脖子上,撅着小屁股对着沈珏。 沈瑞侧开身来,露出后边沈环,道:“母亲,三婶,这是宗房渔大叔家环哥……今年渔大叔上京交白粮,孩儿同三弟这一路上都是渔大叔照应着……”说到这里,又对沈环道:“环哥,我们太太你是见过的,另一位是三婶……” 沈环上前,对着锦垫跪了下去:“侄儿见过大伯娘,见过三婶子……” 徐氏忙叫人扶起,满脸慈爱道:“我还记得你,那年不过这般高,尽跟在珏哥身边来着,如今竟是这般高了……” 沈环起身,带了羞涩,道:“大伯娘倒还是三年前模样……” 徐氏看了眼沈瑞道:“环哥看着倒是与你们兄弟年岁仿佛,他与你妹妹两个谁大些?” 沈瑞道:“环哥与玉姐同庚,不过生在年头里,倒是比玉姐大几个月……” 徐氏点点头,指了指玉姐与四哥对沈环道:“这是你大妹妹,这是你三叔家四哥……” 沈环忙行了平辈之礼,玉姐避开,又行福礼。 沈沧平日在衙门,并不在家里,没见到不奇怪;可是也没见三老爷出来,沈瑞不由担心,开口相问道:“母亲,怎么不见三叔?” 徐氏道:“你三叔不知你们今儿回来,与朋友有约,出去吃茶去了……” 虽说骨肉离别数月,一肚子话要问,不过眼见几个少年风尘仆仆模样,徐氏便道:“你们先去梳洗,用些点心,好生歇一歇,等晚上咱们再说话……”说到这里,看着沈瑞道:“方才叫人收拾了客院,让环哥先歇下,等你族叔过几日忙完了差事,也叫人接家里来住几日……都是至亲骨肉,常来常往方好……” 沈瑞应了。 沈珏见沈环行动之间还带了拘谨,笑道:“今儿先让环哥随侄儿去松柏院,等过几日族叔到了再让他们爷俩在一处……” 徐氏点头道:“那感情好,环哥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京里,你们做哥哥的正是当多照应些……” 三人从正房出来,沈环长呼了口气出来,周身倒是轻松许多。 沈珏好笑道:“这回不怕了?” 沈环点点头道:“上次见沧大伯娘不苟言笑,叫人望而生畏;这回见了,却是亲切多了,加上有瑞二哥与三哥在,还有甚好怕的?” 沈珏道:“这样想来就好。五房瑛大哥、九房理六哥都在京中,等歇两日,就带你走亲戚去……” 说话的功夫,出了正院,沈珏带了沈环去了西北松柏院,沈瑞则是回了九如居。 柳芽与春梅得了消息,早就收拾好热水,在这边等着。 见到沈瑞,两婢亦是止不住欢喜。 沈瑞道:“长福可是将东西送来了?” 柳芽笑着点头道:“送来了,二哥也真是的,千里迢迢带这些作甚?柳成不懂事,您还纵着他……” 柳成是柳芽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柳芽继母之子。柳芽小时受继母磋磨,多得这幼弟维护。等到后来到了沈瑞身边,求的唯一恩典就是弟弟读书的事。沈瑞孝满后,就收了柳成做伴读,不过后来到京中,在二老爷南下议嗣子时,沈瑞就托二老爷将柳成又带回松江。 这次沈瑞回乡奔丧,柳成得了消息,也过来拜见了,还给柳芽带了几包松江土产。 沈瑞南下时,柳芽曾将一包银子托沈瑞带给柳成,以供柳成读书所用。虽说是隔母姐弟,不过这姐弟两个倒是真心实意对对方好。 “那五十两银子,柳成只肯收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死活不收,说要叫你留着做嫁妆使……”沈瑞擦了一把脸,道:“他在学里成绩不错,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能捞个童生……” 再进一步,却是说不好了。 谁让松江府百姓富庶,士绅子弟多,寒门子弟想要通过科举晋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柳成又是个懂事的,为了家中生计,早年就肯入铺子做小伙计,如今又怎么能安心不事生产、一心读书? 柳芽这两年长了见识,知晓科举不易,连打小就读书的沈珏都有落第的时候,何况寻常百姓人家子弟?她不再觉得自己阿弟定能鲤鱼跃龙门,即便送钱回去,也只是想要让弟弟少些负担,眼见提及自己终身,到底是大姑娘,不免羞臊,红着脸道:“真是的,哪里就轮得着他操心这个了……” 春梅在旁,只跟着嗤嗤地笑。 沈瑞换了家常衣裳,梳洗完毕,才觉得身上干净多了。 听了柳芽的话,他道:“你也十八了,转年就十九,还想做老姑娘不成?有你冬喜姐姐为例,我这边最多留你到二十,是想要嫁到府里还是想要外聘,你且想去……就是想要回松江嫁人,我也给你预备一副体面嫁妆……” 柳芽满脸通红,再也站不住,口中道:“二哥这是嫌婢子呢,什么外头里面的婢子才不嫁……”说罢,一扭身挑了帘子出去。 眼见她腿脚迟缓,沈瑞叹了一口气,对春燕道:“府里的管事妈妈,可还有人打听你柳芽姐姐……” 自从去年冬喜指给长寿,就有好几家旁敲侧击打听柳芽。后来见九如居没添新人,不像要继续放人的意思,才渐渐熄了声。 柳芽虽腿脚有些毛病,可走的慢并不显。谁都晓得,沈瑞是未来家主,娶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就抱上了沈瑞大腿。 春燕摇头道:“倒是没人上这边打听,不过前儿去长寿嫂子家‘洗三’,倒是听说有人去跟长寿嫂子打听来着……” 长寿嫂子不是旁人,正是从九如居出去嫁人的冬喜。 沈瑞扬眉,道:“是男孩还是女儿?” “是个大胖闺女,落地就六斤六两,乳名就叫了小六……”春燕脆生生道。 沈瑞听了,却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可没有破腹产,婴儿大了,产关可是难过。幸好母女平安,真是叫人后怕。 这边主婢正说着闲话,就见柳芽又挑了帘子进来:“二哥,长寿来了……” 沈瑞便道:“叫他进来说话……” 柳芽又转身领了长寿进来,才与春燕退下去收拾沈瑞行李去了。 眼见着长寿合不拢嘴的模样,沈瑞好笑道:“做爹就那么欢喜?” 长寿“嘿嘿”两声道:“等二奶奶进门添了小少爷二哥就晓得了,小奶娃可好玩了,看着就可人疼,小人如今是有女万事足,再无他求……” 沈瑞打量他两眼道:“瞧你这出息样!不过看着倒是稳重些了,也不枉我特意留你在京……” 长寿比沈瑞大三岁,今年不过十八岁,比冬喜小三岁。加上他面嫩,原来看着倒是比冬喜小不少,如今倒是一下子成熟起来。 长寿讪笑两声道:“为了这个,小六她娘可没少埋怨小的。说长福是京里长大的,头一回去南边肯定不习惯,怪罪小人不该‘因私废公’,唠叨了好几日……” 沈瑞轻哼一声道:“这就嫌唠叨了不成?” 长寿忙摆手道:“哪能啊……” 沈瑞让他坐了,问起这几个月京中消息。 “各处都好,只老爷重阳节后病了一遭,养了旬月,将十月才好。杨学士府那边,中秋节时是三老爷亲自送的节礼,杨家大哥过来回的礼。侍郎府那边,听说大爷在老家那边身子渐好,老爷想要召大爷来京里……重阳节前杨家表少爷来时,曾提起高文虎受了伤,他得了消息,要去探望。二哥不在,小人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份补品请杨家表少爷代送过去了……”长寿一条条地说着,最后道:“前几日老爷休沐,乔家三老爷亲自过来送帖子,他们家大姐已经出孝,好像就是这月底要下定……” 长寿将这几个月的消息汇总,一一说了一遍。 这几年秋冬换季时节,大老爷都要病上两遭,沈瑞除了跟着担心也无可奈何。大老爷夫妇之所以这般看重杨家这门姻亲,也未尝没有因大老爷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守仁那边,出京一年半,当初在刑部搅起的那趟浑水也沉寂的差不多。 倒是高文虎,好好的怎么受伤了? 杨家表少爷,说的就是常来尚书府的杨仲言。高文虎怎么伤的?杨仲言从何处得的消息? 沈瑞皱眉道:“这几个月没有没有寿哥消息?” 长寿摇头道:“小人倒是不曾听闻……” 沈瑞心中有些诧异,高文虎不会是跟在寿哥身边受了池鱼之殃吧? 鱼龙白服,寿哥在宫外遇险了不成? 想到这里,沈瑞带了几分肃穆道:“这两月京中可有什么大新闻?” 长寿想了想道:“中秋节后,皇上又赐给寿宁侯与建昌侯良田算不算新闻?” “这几年年年都有恩赏,确实不新鲜,其他的呢?”沈瑞道。 长寿道:“对了,这两个月最大的事件就是太子病了,九月底那一阵子京里好几处道观寺庙都得了皇家供奉,为太子祈福!” 沈瑞心中惊涛骇浪,道:“这是市井传言,还是得了准信?” 长寿道:“当是准信,为了这个,今年千秋节都免了朝贺……” 沈瑞脑子里有些乱,信息不足,他不知太子的“病”与高文虎的“伤”有没有干系?若是有干系,那就是大事件了。 “九月里京城可有什么戒严、搜城之举?或是听说哪里出动了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 长寿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闻有戒严、搜城之举,锦衣卫的消息倒是有一条,听说九月中旬一处锦衣卫不知死活,抄到寿宁侯府的姻亲家去了……大家都等着寿宁侯发威,民间还打赌那边的千户定要掉了乌纱,不想过后却是不了了之……” 沈瑞沉吟着,九月初高文虎受伤,九月中旬锦衣卫抄寿宁侯府姻亲,随后太子“抱恙”,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长寿即便耳聪目明,能打听到的也不过是府里消息与市井流言,朝堂与宫里的详尽消息,就得问大老爷与杨廷和。 松柏院里,上房。 沈环随着沈珏梳洗了,身上换了沈珏的薄棉衣。他从松江来时,新冬衣尚来不及缝制,带的是去年棉衣,袖口已经有些紧了。况且京城外头虽冷,屋子里却因地龙的缘故温暖如春,并不需要穿太厚的棉衣,只出去的时候氅衣厚些就行。 现下虽说不早不晚,还不到饭食,不过徐氏还是打发人送了小食过来。 两碗鸡汤馄饨,几个爽口小菜,沈环吃的热乎乎的,身上开始乏了起来,不由双眼皮开始打架。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道:“不是说二伯母现在也在京么?咱们还没过去请安,这太失礼了!” 沈珏摆摆手道:“赶紧坐吧……二太太身子不好,在庄子上休养,并不在京中……” 沈环闻言一愣,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要是真病着,不是更应该在京里调理?这挪到庄子上去,这“病”也就不是病了。在松江时也听过类似的消息,谁家太太、谁叫奶奶身体不好庄子上休养云云,都是一种变相发配,难道京里二房这边也是? 那身为二房嗣子的沈珏,身为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沈珏轻哼道:“作甚鬼样子?小小年纪,哪里就那么多好奇?”看着沈珏不想说这个,沈环忙岔开话,道:“陆三哥与我爹那边也不知几日能交完差事,瑞二哥不是请陆三哥过几日家来么?瑞二哥还说要去探望洪善法师,那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往寺里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八章 倦鸟知还(三) 等沈瑞用了小食,休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将暮。 刚出九如居,沈瑞就见三老爷从西侧门出来。 “三叔!”沈瑞快走两步,上前道。 三老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以为小半年不见,瑞哥又要长个子,却是没甚变化……” 沈瑞笑道:“也不能老长个儿啊,再长不就是柱子了……” 他前两年抽条抽的快,其他的却没跟上,显得人零丁单薄,如今可不想继续长个,只想要多长些肌肉,要不看着就是一弱鸡书生。 “大哥回来了,咱们过去说话……”三老爷招呼着沈瑞道。 想着三老爷方才过来的方向,是松柏居那边,沈瑞道:“珏哥他们醒了吗……” “我方才去转了一圈,正睡得香呢,我没有叫人叫起。左右晚饭还等一阵子,让他们再睡会儿……”三老爷道。 叔侄两个说着话,到了正房。 沈沧已经换下官服,坐在榻上吃茶,见叔侄两个过来,招呼他们近前坐下,就问询起沈瑞松江的事。 主要问的是族长太爷出殡之事,还有各房族人现状。 沈瑞一一答了。 听到族长太爷荣光大殡,沈沧叹道:“老爷子虽未出仕,却是沈氏一族几十年不可或许的当家人,当得起这份哀荣……” 族长太爷与二房三太爷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是这边几位老爷的从堂叔父,老爷子这一去,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居乡不出,到了沈珹这一辈,与二房就是无服亲了。 眼前没有旁人,沈沧便直言道:“沈珹眼大心空,不是有担当的,只看在珏哥份上,往后能帮衬还是帮衬些……” 三老爷道:“大哥虽是好心,我瞧着沈珹倒是未必能领情……听说如今贺侍郎颇为活跃,前两年瞧着沈珹也是亲近那边的多。真是不知贺侍郎到底怎么想的,即便入了李阁老门下,他不是也要熬资历,前年才升升三品,就惦记再进一步不成……” 沈沧沉吟道:“贺侍郎正值盛年,上进心强也寻常……” 虽说沈贺两家可以论上乡谊,从宗房与四房那边算下来还是姻亲,不过因贺家依附李阁老,沈沧这里却是不党不群,即便往来也不过是面子情,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加上沈沧是尚书,贺大老爷是侍郎,等到贺大老爷熬满资历,最有可能的就是本部升转,这上下级的关系就越发微妙。 因沈环来家里,沈沧少不得又问起沈渔父子为人行事来。 虽说族亲往来在所难免,不过到了尚书府现下位置,已经无需为了面子情应付不喜的人。 “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也认真仔细,要不族中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这位族叔名下……他家环哥,虽还没有进学,不过也是个活泼质朴的性子,同珏哥相伴着长大,待珏哥也是真心好……”说到这里,沈瑞想起陆三郎来道:“这次华亭县押送白粮的司吏陆三郎,是陆家宗房嫡孙,论起来还是六哥表亲,这次北上,除了公事,也是为了过来接洪善法师回乡……孩儿当年在西林禅院三年,多受陆家与洪善法师照拂,这次说不得也要还还人情……” 沈沧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过祖籍松江,对于松江几个望族大姓也都心里有数。 听到陆家,他想了想道:“陆家虽无人出任京官,不过好像京中有亲近姻亲,也有两个四、五品的官员在地方上。虽说当年去西林禅院用的是你六哥的人情,不过既是陆家人来京,洪善法师又在京里,二哥也当尽尽地主之谊……” 沈瑞起身应了,又道:“父亲,听说东宫病了,连千秋节朝见都免了,现下怎样了?” 三老爷在旁,听着这个问题,也颇为关注。 东宫不仅仅是储君,还是今上唯一立下的皇子,要是东宫有个万一,不能说天下动荡也差不多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道:“瞧着太医院那边不见繁乱,道观寺庙也无后续动静,当是养的差不多了……” 沈瑞与三老爷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三老爷接触的好友至交,不乏仕宦子弟,消息比长寿要灵通的多,道:“寿宁侯这回可是里外不讨好……幸而东宫平安,要不然张家富贵也到头了……” 沈瑞好奇道:“东宫之恙竟是同寿宁侯府相关么?” 三老爷道:“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确实有人看见东宫近卫去了寿宁侯府姻亲家抄了不少财物出来,随后寿宁侯就在朝堂上了劝勉东宫向学的折子,随即东宫就病了,要说没干系谁信呢?瞧着宫里宫外劳师动众的样子,东宫也不像是装病……” 沈沧压低了音量道:“除了在朝堂上折子,寿宁侯还去了坤宁宫,娘娘派人责罚东宫近侍,东宫受了惊吓……” 京城本就没有秘密,尤其是皇城宫城里,多少人盯着。 沈沧虽比不得三阁老把持朝政,权势赫赫,不过显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三老爷方才还满脸轻松,只当是新闻杂谈,现下却是面色沉重:“外戚搬弄是非,有离间天家母子之嫌,皇上就忍了?” 沈沧道:“皇后是母,东宫是子,母教子还有错处不成?” 三老爷皱眉道:“寿宁侯府这样猖獗,竟无人遏制?先前不过祸害百姓,与商贾小民争利,如今都搅合到朝堂上去,还没有人拦着?” “杞人忧天!”沈沧不以为然道:“大明平民后妃,即便外戚封爵,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成不了气候。” 兵权在勋贵手中握着,朝政由文臣把持,外戚即便兼职,也不过多是清贵虚职。 说话间,沈珏带了沈环过来。 看着眼前一穿着家常衣服的清瘦老者,沈环按捺住心中忐忑,在沈珏介绍后,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沈沧见他虽略显拘谨,不过眉目清秀、行事也算端正知礼,便温煦地叙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本担心沈珏来着,见他气色尚好,心中大定,招呼他到跟前,道:“往返将四个月,功课可否落下?”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笑道:“有二哥在,能落下才怪……” 方才两位老爷已经问询过沈瑞族长太爷出殡之事,为了不引得沈珏难过,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 三老爷道:“明年是秋闱之年,下一回院试要在后年。这一年半功夫,总不能一味闭门造车,照我说还是去书院读书。我同你大伯已经商量好了,你歇些日子,去了劳顿,就寻家书院读书去。到底是去春山书院,还是南城书院,还要看三哥自己拿主意。春山书院名师荟萃,不过那边制度苛严,太学究,又因学生多是翰林子弟,比较排外;南城书院那边也有弊处,生源繁杂,虽不乏优秀读书种子,不过寒门子弟多,人情交际未必比得上春山书院……除了这两处,京里虽也有其他知名书院,不过从生源老师看,到底差了一层……” 沈珏听了,有些犹豫。 春山书院虽名声在外,且有沈全这个族兄在,不过沈珏并无多少渴盼之心。不管那边老师如何卓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否则沈瑞、何泰之两个不会都从书院退学,去了官学。 南城书院,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过去也常往那边会文,沈珏跟着去过两遭,倒是比较喜欢那边积极热烈的向学气氛。 不管是翰林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前程都寄在科举之上。官二代的仕途之路是会顺当些,不过各种利益牵扯也多,反不如“官一代”清白干净,想要交好卖人情也容易。 这样想着,沈珏便道:“三叔,侄儿去南城书院行么?” 三老爷讶然道:“三哥怎么没选春山书院?虽说如今咱们家没有人在翰林院,不过二老爷到底做了二十来年翰林官,真要论起来,那边同窗有不少能说上话,算是世交兄弟……” 沈珏讪笑道:“当初二哥都受不了春山书院刻板规矩,才在家备考,侄儿比二哥还受不得约束,自然觉得南城书院那边千好百好的……” 三老爷想了想,道:“这几年南城书院在童试上虽比不得春山书院,相差也不远了……真要选了那边,倒是也便宜,到底是亲戚家的……” 沈瑞、沈珏远行归家,沈环初次登门做客,晚上就摆了家宴,为这族兄弟几人接风洗尘。 骨肉团聚,自是阖家欢喜,即便如今客居的沈环,也能察觉到二房诸位长辈待沈瑞、沈珏二人的慈爱关切。倒是让沈环悬着的心又放下,虽不知这边二太太到底有了什么不是,还要不与沈珏相干就好,旁人也没有迁怒到沈珏身上。 次日,沈全来了,除了给徐氏请安之外,还带来个木匣子。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带沈氏诸子北上前,曾在五房留了一笔银钱,托五房大老爷夫妇帮忙在松江置产,这些年五房那边陆陆续续也买进了几处庄子,这里面便是那些产业的契书。 清一色红契,经了衙门盖章,不过上面却不是二房各位老爷名字,而是直接挂在沈瑞名下。 沈全年初回松江时,郭氏就吩咐他过完院试去松江巡视产业,其中就包括代沈瑞打理的这些。沈全这几个月在松江就忙着这些事。因他是经手人,对那些产业也熟悉,郭氏就将这些东西给他,让他携进京,并且顺便与徐氏仔细说一遍那些产业的近况。 虽说这些产业如今都是沈瑞名下,不过郭氏毕竟是受徐氏所托,就没有越重代庖地去告诉沈瑞。即便打发沈全将契书送过来,也吩咐他在徐氏说开前不要私下与沈瑞说什么。 沈全今日过来,就先来见的徐氏。 徐氏看契书分明,账册清晰,沈全又说的详尽,摇头道:“你娘也忒仔细了些,何至于此……” 沈全笑道:“大伯娘还不知我娘那性子,既应了大伯娘嘱托,就当成大事来操办,生怕有半点疏忽,愧对大伯娘的托付不说,也叫瑞哥吃了亏去……” 徐氏赞道:“若没有这份韧性,也撑不起一房来,松江各房妯娌中,我顶佩服的就是你娘,里里外外一把抓,却也没有失了女子柔性,堪为贤妻良母,家宅安定、子孙繁茂,身为妇人,也就别无所求了……要是你源大伯娘当年有你娘一半刚性,也不会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孙氏故去时,沈全已经十四岁,又因两家毗邻而居、孙氏与郭氏交好的缘故,对于孙氏颇为熟稔。 听了徐氏的话,沈全道:“源大伯娘外柔内刚,失了娘家做倚靠,又要处处周全,委实也不容易。” 徐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中不无遗憾。当年若是送亲时,就打出二房旗号来,会不会就能让孙氏多一重靠山?不过因两家有婚约在前,这段旧事要是翻出来怕四房心中对孙氏生嫌,三太爷才将孙氏托付给族长太爷照应。 族长太爷确实照顾孙氏,连刚进门的婆媳之争都是族长太爷出面帮忙搞定。不过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旁人帮着过的道理。 眼见气氛沉重,沈全岔开话道:“侄儿倒是羡慕瑞哥,大伯娘慈母之心,帮着置了这份私产,他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 徐氏摇头道:“虽是慈母之心,我却不愿厚颜白领了功劳去。这笔置产的银钱,本就是你源大伯娘留给瑞哥的,我同你娘一样,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沈全闻言一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大一笔银钱,孙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托付给了徐氏? 他疑惑中,莫名地想起孙氏出殡时闹出来的侵产之事。 即便是产业贱卖,当初也当折了十来万两银钱出来,虽说后来闹到宗房跟前,除了被贺家占去的两家织厂,其他产业又重新归了四房,由沈瑾、沈瑞兄弟两人一人分了一半,不过那十来万两银子始终下落全无。大家公认的说法是,那些银钱本是四房张老安人要吞的,结果被张家孙女婿给私占了去。那张家孙女与她女婿,从此音讯皆无,都说是跑到福建那边去了。 这一环套一环的,“黑锅”怎么套上去的? 沈全想了一圈,还是懵懵懂懂。 徐氏已经端茶道:“去见瑞哥他们吧,难得有族兄弟进京,全哥这几日得闲,就带着你弟弟们四处转转……” 沈全应了,起身从正房出来。 刚出院子,就与沈瑞、沈环等人碰个正着。 眼见这兄弟几个都穿着外出的厚衣服,身上也系了小毛披风,沈全道:“这是要出去?” 沈瑞点头道:“想要带环哥出去转转,就等着三哥呢……” 虽说沈环初到京城,理应先去拜见各房族兄,不过因沈理、沈瑛都是官身,需要等两人休沐才能过去,沈瑞、沈珏就想着先带他四处耍耍。 等过几日沈瑞、沈珏都要入学,也没有多少时间专门陪沈环。 沈全道:“昨儿同大哥说了渔大叔与环哥来京之事,大哥说了,等过两日渔大叔忙完了差事进城,就选一日去那边吃酒……”说到这里,看向沈瑞道:“六族兄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差不多的意思,且不说渔大叔还没进城,也总要等六族兄休沐才便宜……” 族兄弟几个说话出了沈宅,也没有叫马车跟着,只安步当车,身后长寿带了两个小厮跟着。长福跟着这趟一趟,被沈瑞放了假。大家并未打算远走,就往同坊的隆福寺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倦鸟知还(四) 今日正好十月十五,隆福寺外有大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松江虽也富庶,到底南北有差异。不说各种摆摊吃食,就是各项街头杂耍,也同南边大不相同,沈环瞪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只觉得处处新奇。 一处街头艺人,正在表演“铁皮功”。 初冬时节,寒风萧萧,那汉子赤裸着上身,露出通红油亮胸膛来,臂膀上凸起一块块腱子肉,正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四下里展示。 周围围了一圈人,沈珏瞧着这边热闹,也招呼大家凑了过去。 又有一戴了小帽的帮场,手中举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松木板,板子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寸半长短的铁钉,看着寒光迫人。 为了像大家展示那铁钉锋利,帮场还准备了一块五花肉,往木板上一拍,立时铁钉入肉,使得五花肉挂在木板上。 大家见状,再望向那钉子板时,就觉得身上发紧。 场子中间,拼了几条条凳。那赤身壮汉转了一圈后,就在条凳上仰面躺了。 那帮场见状,就摘了钉子板上的五花肉,捧了钉子板过去,将钉子板放在那壮汉肚皮上。自然是钉子那面挨着肚皮,看的大家一阵惊呼。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道:“这算什么?肚皮绷紧点就是!” 那个道:“皮糙肉厚,鼓着气呢,扎不透……” 谁想到这才是开始,又有一青衣少女,走了出来,豆蔻年华,腰间系了腰带,头上包了同色头巾,看着倒是干练。虽说肤色也略黑,染了风霜之色,不过年岁在这摆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青涩水嫩。 旁边围观的看客中,就有嘴欠的帮闲,吆喝道:“小娘子来了,这个肉嫩……” 这少女小嘴一抿,带了几分羞涩,冲众人抱了抱拳,就走到条凳跟前。 帮场也凑了过去,这少女一手扶了帮场胳膊,轻身一跃就上了条凳。 就听围观人群一阵阵吸气声,胆子小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沈环虽强忍没有闭眼,可却是忍不住抓住沈珏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因这少女一只脚已经虚踩在钉子板上,另外一只脚也作势要抬起。 就算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可市井小民本就长得结实,少说也是八、九十斤的分量,眼见着钉子板钉子一面就往壮汉的肚皮上压去。 “了不得!” “要命了!” 围观众人,不由讶然出声。 随着一阵阵惊讶声,少女双脚已经都站在钉子板上,又抬起一条腿,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动作。 钉子板在少女脚下,越发往壮汉肚皮上沉。 虽说围观人群离那壮汉有七、八尺远,不过依是清晰地看到那壮汉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面上也露出艰难痛苦之色。 大家看着都跟着悬心,生怕这壮汉一个忍不住就血溅当场。本来最喧闹的看客,如今都屏气凝声。 那看场围着条凳打转转,面上也带了沉重焦急,生怕出岔子似的。被他带动的,大家越发跟着悬心。 这时,就听那壮汉低喝一声,就见他瘪了的肚皮缓缓胀起,钉子板也随着缓升。钉子板上少女,依旧保持着“白鹤晾翅”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这个姿势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钉子板上少女方大方一笑,翻身跃下。 那看场的立时上前,取了那钉子板,将钉子那边对向大家。 看着在阳光下犹在闪光的钉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壮汉肚皮。 壮汉已经翻身站起,原本黝黑发亮的肚皮上,一排排、一列列泛白痕迹的小坑。 不知哪个带头,人群中立时迸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青衣少女已经手持铜锣,围着人群讨要赏钱了。有热心的就丢几个铜钱,大多数人喜占便宜,不爱掏钱,一涌而散。 沈环咋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练筋锻骨的功夫吧?” 族兄弟几个就是为了逛隆福寺来的,沈瑞早让长寿预备了散钱带着,见状就取了一缗钱出来打赏。 青衣少女见状,忙福了福道:“谢几位小相公的赏!” 沈瑞摆摆手,打发少女继续,刚要招呼大家往下一处去,就听有人道:“瑞哥!珏哥!” 众人望过去,就见对面十七个仆从簇拥着两个锦袍少年过来,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与徐五。 除了沈环是生面孔外,其他人与杨仲言与徐五两个都是相熟的。 大家小别重逢,不少话要说,这集市上乱糟糟的不是说话的地界,就拐进了路口茶楼。 沈环并不清楚二房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这“杨姑父”家到底是哪一家,不过瞧着杨仲言这打扮做派,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杨仲言知晓沈家是松江大户,那边族人多,随着沈瑞、沈珏兄弟来京一个也不算稀奇,待沈环倒是一副亲近模样,三言两语地将就沈环的底细摸了遍,待知晓是沈珏本生家从堂弟,笑容就真挚许多。 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瞧着沈环也是伶俐的,不过也分同谁比,跟京城这些人精子相比就委实不够看了。 徐五百无聊赖,凑到沈瑞跟前道:“瑞哥既回了京里,什么时候去看文虎?” 沈全、沈珏都认识高文虎,尤其是沈珏,与高文虎见的次数还多些,听到徐五的话,族兄弟两个都望过来:“文虎怎么了?” 徐五不忿道:“被人欺负了。虽说没伤着筋骨,不过当初那惨状也是没人样了。幸好他长得结实,一般人哪禁得住那般打法……高家婶子当时差点没哭死……” 虽说众人都是仕宦子弟,高文虎不过屠夫子,不过他性子憨实,待人实诚,又是沈瑞介绍给众人的,大家便也“爱屋及乌”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杨仲言道:“我问了两回,他也不开口,想要报仇也没地方……” 沈珏皱眉道:“文虎不是学武么?是被师兄弟欺负了?” 杨仲言心有戚戚然道:“多半是如此……穷文富武,让子弟从武的多是勋贵人家子弟。文虎虽面憨,心里却是个明白的,估计是晓得同咱们说了也无用,才忍着白吃了亏。只是不晓寿哥怎么回事?瞧着他也不是寻常人,文虎学武又是他安排的,怎么就不知护着些?” 沈全、沈珏听了,虽面带愤愤,可也无可奈何。 文官重名声,怕御史弹劾;勋贵却是虱子多了不痒,压根不理会那一套。否则张家兄弟也不会肆意行事,气焰越发嚣张。 沈环在旁,虽不知“文虎”到底是哪个,不过也听出大家的无奈来。 沈瑞虽昨日说过尚书府在京城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沈环当成是自谦的说法,到了现下才相信京城里确实权贵云集,就是尚书府子弟也不能随心所欲。 “今日还早,要不咱们就探望文虎?”沈瑞见众人没了游玩的兴致,提议道。 沈全点头道:“既是晓得了,是当过去看看……” 旁人也无异议,这边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就打发长寿回去叫车。 等了两刻钟,长寿带了两辆马车过来,大家就坐了马车,出城往城下坊去了。 待进了胡同,就见高家大门虚掩着,门外有几个童子翘首张望。 眼见两辆马车“嗒嗒”过来,旁边还跟着十来个骑马相随的仆从,众童子“哄”的一声散了。 沈瑞等人下了马车,眼见这胡同狭小,沈瑞就与杨仲言、徐五说了一声,打发众仆从先离了这里,去胡同口寻地方候着。 沈瑞等人自己提了糕点果子之类的,进了高家大门。 高家不大的庭院里,停着两匹披鞍带套的高头大马,加上涌进来的几个少年,立时显得满满登登。 众人见了,多望了两眼,脚下就有些迟疑。 听到外头动静,有人挑了门帘出来,正是高母。 见门口进来几个锦袍小郎君,高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沈瑞与杨仲言来,忙上前道:“是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来了,快快屋子请……”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头扬声道:“虎头,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带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一高高大大少年,正是高文虎。 看到大家,他脸上憨憨露出欢喜来。 估计当初是皮外伤,加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倒是看不出外伤来。 沈环站在众人身后,仰脖看着,嘴角直抽抽。在来的路上,他打听高文虎是哪个,已经知晓高文虎的年纪与自己同庚。可是瞧着眼前这硕大大块头,说今年才十四岁还真叫人没法相信。 众人进了堂屋,堂屋里已经有客在。 眼见两人高坐,都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除了沈瑞与沈环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傻眼。 沈环是初到京城,无知者无畏;沈瑞是对寿哥身份心中有数,并不算意外。 沈全、沈珏等人是真的惊住了,这可是锦衣卫,瞧着这服色装扮,还是有品级的,不是寻常力士、校尉。 早年在地方时还罢,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与东厂都是传说中的地方;等到了京城,听到的看到的多了,锦衣卫与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高家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招来了锦衣卫? 那两个锦衣卫,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高高壮壮,坐在那里,将椅子也挤得满满登登;另外一个圆脸笑面,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众少年见了这两个锦衣卫诧异,这两个锦衣卫见进来这一溜锦衣少年也有些好奇。 大家竟有些大眼对小眼的模样,高文虎一时之间也有点懵了。 那圆脸少年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虎头,还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了两声,道:“师父,张二哥,这是我的几个好朋友……”从沈瑞开始,一一介绍了,最后到了沈环时,不由傻眼:“这位是沈大哥带来的新朋友,我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又对众少年道:“这是我师父,这是寿哥的远房亲戚张二哥……” 罗老大做了半辈子锦衣卫,眼力毒辣,眼见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却成了高文虎的朋友,望向众人时就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张会,虽没有与众少年打过罩面,可之前长随寿哥出来,也远远地见过的,倒是不见生疏,一副自来熟模样。 杨仲言与徐五两个如今都在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自然是正经读书的那些监生,都是二十岁起步,有了生员功名的;还有一处,就是因荫入间的官生,多是勋贵少年。 这“张二哥”虽穿着飞鱼服,不过行事气度与那些勋贵子弟相类,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就晓得之前猜测的没错,那寿哥果然是勋贵之后。 勋贵向来不与文官联姻,都是公侯府邸世代联姻的,只是不知寿哥到底是哪家。勋贵子弟恩萌入国子监读书的多,直接入锦衣卫当值的也不少,不过京中姓张的勋贵人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知这“张二哥”出自哪一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章 倦鸟知还(五) 众少年多是宦门子弟,不过在锦衣卫面前,到底就多了拘谨,少了随意。 张会虽对眼前这几个少年多有好奇,也只是多看两眼,并未想要交往。既为东宫侍卫,有的地方能肆意,有些地方却需要避嫌。否则即便寿哥不会挑剔什么,皇上也容不下他们有别的心思。 这样想着,张会便对罗老大笑道:“罗大人,既是虎头有朋友过来,咱们是不是就当让地方了?” 罗老大心里对于这些少年身份虽犯嘀咕,不过听着高文虎方才介绍,这些人是“寿哥”也认识的。那样的话,底细就不用他操心了。 真要有什么问题,张会也不会这般随意自在。以寿哥的身份,身边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个屎壳郎,祖宗八代也能被东厂那些大爷给查出来。 高母与高文虎亲自送了出去。 一干少年在面子里面面相觑。 杨仲言咋舌道:“乖乖,文虎拜了锦衣卫的百户做师父,以后也要入锦衣卫么?” 徐五小声道:“寿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杨仲言、徐五既与高文虎有往来,自然也将高家打听个底透。虽说高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老户,不过却是真真正正的市井小民,并无显赫亲眷。 这两个纨绔少爷之所以折节下交,一是喜高文虎这憨实性情,二则是好奇“寿哥”身份,有追根朔源之心,不过在高文虎跟前旁敲侧击两次,都是一无所获。 沈全担忧道:“听说锦衣卫里都是勋贵子弟世袭,文虎这样脾气,真要入了锦衣卫,定要吃亏的。类似这次的事,不会是一次。” 沈珏则是眼睛发亮,跃跃欲试道:“文虎不是世职,不是军户,也能入锦衣卫?” 他本就喜动不喜静,之前为了回乡读书半年已经觉得是水深火热,如今想着自己身上的童生功名,想要遥遥无期的科举之路,倒是羡慕起高文虎来。 在他看来,学武虽辛苦些,却是不费脑子,心里不累。 沈家二房虽只有他们堂兄弟三个,可要是他从武职,也未必就不能给家里助力。 文人多清高,瞧不起武夫,沈珏却是打小有着“大侠梦”,倒是并无重文轻武之心。 众少年反应各异,只是沈环后知后觉,醒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原来方才那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可了不得,都说锦衣卫出马,行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差事……” 这会儿功夫,高文虎已经送往人回来,高母也端了茶水与点心过来。 众人忙起身谢了,即便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子弟,不过毕竟大家年纪在这里,又多来过高家做客,高母客客气气的,也没有方才在那两个锦衣卫面前的畏惧。 笑着叫大家不要外道后,高母就避了出去,留下一堆少年说话。 “沈大哥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上个月寿哥还念叨沈大哥来着?”高文虎憨憨地问道。 “昨儿回来的,正好今儿出来碰上杨表哥他们两个,就一起过来看看你。”沈瑞道:“瞧着你如今伤势当差不多了,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高文虎摸了摸后脑勺道:“本就没什么事。是我娘吓到了,才硬看着我,不让我出门……” 杨仲言状似随意道:“婶子也是慈母之心……只是你既有师父在,他总不会白让你受欺负,可报了仇不曾?” 众人都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有些不安道:“师父说,那两个欺负人的小子已经被撵走了……” 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道:“出气了就行,总不能白挨欺负。” 两个人精心里却是暗暗嘀咕,瞧着那壮年百户不过寻常武官,言谈行事却是粗中有细,隐隐以那姓张的少年为主,即便真的有人为高文虎出头,也当是张姓少年或者“寿哥”。 “寿哥”不仅有表亲在锦衣卫当值,还能安排市井少年入跟着锦衣卫官员为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 眼见到了饭时,众人不告而来,本就不告而来,就是礼数不周全,哪里好意思继续叨扰?再说以杨仲言与徐五的挑剔,也不乐意见识百姓人家的粗茶淡饭。 同高文虎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从高家告辞出来。 杨仲言热络,因沈氏三子远行归来,又有新来的沈环在,非要做东给众人接风。 沈瑞看了沈珏一眼,道:“二表哥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不差这两日,我们昨儿才回京,俗事缠身,等忙过这几日,咱们再好好聚聚。” 杨仲言闻言,立时苦了脸道:“国子监新换了学监,管束的严。今儿是十五,才得了放风,要是再出来就要半月后……” 沈瑞想了想道:“半月后进了冬月,虽还不能冰嬉,不过聚到一起吃锅子也热闹。” 杨仲言虽有些失望,不过也晓得他们族兄弟几个长途跋涉,面上尤带乏色,便也知趣,与众人约好了半月后相聚,就带了徐五与大家分道扬镳。 沈全在京几年,也交了几个好友,嘱咐沈瑞几句,就出去访友去了。 沈瑞、沈珏眼见出来半日,就带了沈环回沈宅去了。 刚进大门,就有门房上前禀告,何家表少爷来了,去了正房里给徐氏请安。 “何家表少爷就是那个年纪小小就是童生的何家二郎?”沈环听闻门房对沈瑞的话,好奇道。 沈珏道:“已经不是童生了,去年六月与二哥一起过的院试。” 沈环瞪大眼睛:“去年就过了?记得那年随沧大伯娘去松江时不过是小孩子,好像同我差不多大……” 沈珏摇头道:“何表弟去年十二,今年十三,比环哥小一岁。” 沈环苦了脸道:“怎地一个个都这样厉害,真是没脸见人了……”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这院试落第的都没说丢人,你连院试都没参加就恼个甚?” 说话的功夫,族兄弟三个到了正院。 听到院子里动静,就有人挑了帘子、大踏步迎了出来,一身儒服笑吟吟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何泰之。 “二表哥、三表哥,你们终于回来了……”何泰之满脸欢喜,露着一口小白牙道。 沈瑞、沈珏进京这几年,往来最多的就是表亲就是何泰之,见他过来,兄弟两个也露出几分笑意。 何泰之的视线已经转到沈环身上,犹豫了一下,道:“这位是环二哥?” 当年何泰之随徐氏回松江时,曾在宗房老宅客居,沈环是宗房旁枝子弟,那时常跟在沈珏身后,何泰之也打过照面。 只是过了三年,大家从童子变成少年,何泰之一时有些不敢认。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见过小何相公,正是在下,那年还与小何相公一个桌子吃过饭……” 何泰之摆摆手道:“唤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外道了不是?你既是两位表哥的族弟,又比我年长,也叫我表弟就是。” 大家年纪相仿,何泰之又是开朗活泼的性子,几句叙旧,就不当沈环当旁人了。 知晓他们上午去了隆福寺,何泰之带了几分抱怨道:“枉我得了消息,知晓两位表哥回京,就巴巴地请了假过来,你们出去耍,也不知叫我一声……” 沈珏拍了拍他肩膀道:“不是想着你在学里么?二哥原也要这几日去给姨母、姨丈请安的……” 眼见这几个少年叽叽呱呱在院子里聊上了,沈瑞摇了摇头,道:“先去见了母亲再叙别情。” 众人这才止了声,一行人进了正房。 “回来的正好,要不是我拦着,泰之就要去隆福寺上寻你们去了。”徐氏笑道:“你们既叫人取了马车,定是出了坊了,原以为你们要晚些回来……” 沈瑞道:“方才去隆福寺转了一圈,遇到杨家二表哥与徐五,就一起去前门高家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即便现下打理庶务的是三太太与玉姐,可有些事情还需要徐氏做主,例如沈瑞不在家时,长寿代他准备礼物之事,就不是长寿能自专的。因此,徐氏知晓高文虎受伤之事。 听了沈瑞的话,徐氏皱眉道:“养的怎么样了?可怜见底,小小年纪,这回定是吓坏了……” 沈瑞道:“我瞧着文虎倒是没往心里去,倒是高家婶子是真的吓着了,听说按着文虎在床上养了大半月。如今看着伤势虽好了,也是拘在家里,眼睛盯着不许他出门。” 何泰之还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不由探过身子道:“文虎怎么了?好好的怎就受了伤?” 沈珏道:“被欺负了,不过听文虎的意思,欺负他的那两人也没落好,被撵出京城了……何表弟也别担心了,今儿我才知文虎有着靠山,他拜的武师父可不是寻常人,听杨家表哥的意思,那位是锦衣卫百户……” 在权贵云集的京城中,三品、四品的文官不算什么,就连沈家这样的二品大九卿人家行事也不敢肆意,不过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却无人敢轻视。 锦衣卫,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不管是官民百姓,对鼎鼎大名的锦衣卫都避而远之,不敢也不愿招惹。 何泰之却是眨了眨眼,想到寿哥身上去。他与杨仲言想的一样,寿哥是勋贵子弟无疑,能随手给高文虎寻个百户做武师父,更是能佐证寿哥身份不俗。 寿哥愿意玩“微服出游”这套把戏,大家就没有必要扫兴地揭穿他。 只是寻常人欺负了高文虎,也不会吓得高母拘着儿子不让出门,那边对手定是小老百姓惹不起的官身。这样的人寿哥还能驱逐出京,那是不是说寿哥的身份似乎比自己猜测只高不低? 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 何泰之正在跑神,就听沈瑞道:“表弟,这几个月大表姐可有家书过来?表姐与老师他们在家乡可安好?” 师生两人去年年初分别,这次沈瑞回松江时还想过要不要转道余姚去探望,不过后来瞧着沈珏样子,还是早早离开松江为好,才没有提此事。 何泰之面带喜色道:“方才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跟姨母与表哥说,昨日大姐的陪房上京来了,说是大姐与姐夫已经启程回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算算启程的时间,现下该在山东换陆路……” 徐氏与沈瑞听了,都是面带愕然。 沈瑞是觉得头疼,王守仁赶在年前进京,这是要谋求年后起复?可明年就是弘治十六年,正德初年的纷争王家父子还是避不开么? 徐氏则是皱眉道:“简直是胡闹!就算你姐夫这个时候上京,你大姐也不该任性,小大哥这才一生日呢,这寒冬腊月赶路是闹着玩的?” 何泰之讪讪道:“姨母说的倒是同我娘说的一般无二,我娘听了,也是惊大于喜。还说大姐任性,等见她回来要好生教训她呢……” 沈瑞虽心里也觉得乱,不过见徐氏担忧,少不得劝慰道:“母亲就放心吧,王家是余姚大户,家资富饶,老师如今带了家眷出行,仆从少不了的……您与姨母固然为大表姐担心,可大表姐身为人母,这天下没有比她更疼小大哥的,老师又通养生术,夫妻两人定会照应得周全……” 徐氏听了,果然脸色缓和许多,点头道:“只盼早日到京,虽说叫人担心了些,不过骨肉团聚到底是好事……” 尤其是王守仁,年过而立,正是在官场积累资历的时候,也不宜乡居太久。身为王家长子,王守仁也不能老靠着父亲庇佑,总要支撑起门户。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中亦隐隐地存了期待。 现下距离明年乡试不足一年,瞧着沈瑞样子是要下场一试。之前沈瑞虽时常往杨家请教,不过杨廷和是职官,又常往宫中讲课,能教导沈瑞的时间有限。 王守仁虽早年性子桀骜些,可通身才气却是实打实的,自家老爷也叹惋过,要不是王华身份遭几位阁老忌惮,不愿王家锦上添花,王守仁以状元之才,也不会被少年落第两科,磋磨到将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这样大才,总不能北个“老师”的虚名。未来一年时间,沈瑞多个老师教导,明年乡试把握说不得更大一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两姓之好(一) 十月二十,诸事大吉。 沈瑞受了徐氏吩咐,随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往乔三老爷家吃喜酒,乔三老爷今日嫁女。 沈家虽与乔家是双重姻亲,不过论起亲疏来,今日沈珏这个乔家外甥本当不可或缺,不过他有孝在身,又不便了,就只有三老爷夫妇带了沈瑞过来。 十八那日,乔家添妆,去的是三太太与玉姐。 沈家上下同乔家都不亲近,不过毕竟关系在这里,该出面的时候也要出面,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像是沈家势利,谁让现下乔家沉寂,家道中落。 今日是嫁女之喜,可乔三老爷、三太太还在孝中,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不过请了几家族人姻亲,摆了几桌素酒。 沈家几人一到,乔三太太就将三太太迎进内宅去了。 虽说徐氏没有露面,乔三老爷、乔三太太都不大满意,不过也晓得在这个上挑不出理来,这一年沈家对外的女眷应酬,多是三太太露面。徐氏一直抱病休养,本以为乔三老爷专程去了一遭,徐氏说不得会给个面子,谁晓得还是推辞没来。 乔家与沈家如今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偏生与乔家牵系最深的沈二老爷又不在京中。在沈大老爷与徐氏看来,如今沈家能出来长辈应酬,而不是只打发小辈过来露面,已经是给亲戚面子。 不过到底与乔三老爷的期望值不同,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不快,面色温煦地招待沈家叔侄;面对沈瑞时,尤其客气三分,一口一个“恒云”。 沈瑞见状,心中暗暗诧异。一年之前乔三老爷面对他们这些小辈时,可还是端着长辈架子,在沈三老爷跟前也姿态颇高。 毕竟沈三老爷记嫡身份,旁人或许知晓的不知切,乔家是两辈子姻亲,自然是知晓的真真的。早年乔老太太在世时来沈家时,对待徐氏与三太太也是两样。乔家几位老爷、太太不知是不是受乔老太太影响,对于沈家三房始终有些轻视怠慢。 不过一年时间,乔三老爷态度变了不少。 到底是嫁女这样的大事,乔家大老爷虽没过来,可大太太带了儿子媳妇过来了,乔二老爷夫妇也过来。 乔氏族人还有两家过的,再有就是乔三老爷这边的几房姻亲。瞧着稀稀落落地坐着零散客人,冷冷清清,丝毫不像是办喜事。不过这也算是应有之义,也没有父母还在重孝中,就吹吹打打嫁女的。 沈瑞虽顶着尚书公子的光环,可毕竟是小辈,见过乔家几位老爷后,又在乔三老爷的引荐下,见了几个乔家姻亲长辈,就由乔永善带到偏厅,同小一辈坐着去了。 “恒云,听说珏表弟身子不舒坦,到底怎么样?这几日忙着家中琐事,要不知晓你们回京,也当去瞧瞧。”乔永善道。 他性子和善,对于沈瑞、沈珏始终保持善意,对于沈珏那便宜表弟还有几分意趣相投的意思。 “路上有些乏了,回来京里又冷,就有些伤风,正在家里养着。”沈瑞道:“母亲便拘着他不让出来,说让养好了再出来给几位表叔请安。” 前两日下雪,诱发沈珏寒症,这两日确实在吃药调理,不过哪里就到出不了门的地步?只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摆出“守孝”来,就只能借口身体有恙没来吃乔家喜酒。 沈珏要是不出继,当为族长太爷服“期年”,不过因出继,实际上与本生亲长都要降服或无服。是沈大老爷与徐氏感念族长太爷抚养沈珏一场的情分,也是为了宽慰沈珏,才发话让他服丧。 沈珏是为了本生祖父之丧才离京奔丧的,乔家又怎么会不知晓此事? 不过是寒暄客套两句罢了。 旁边乔永德听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冷哼道:“是真病了?还是托词不出做孝顺儿孙去了?姑母病着,不见他去侍疾,倒是为了本生亲长千里奔丧,这样的孝顺法还真是稀奇?” 除了乔姓族人少年,坐上还有其他两家姻亲晚辈。 因着沈瑞“尚书公子”的身份,加上他儒服装扮,众少年见了他都带了拘谨。 听了乔永德的话,大家就都瞄向沈瑞。 尚书府可不是一个嗣子,乔永德虽嘴里说的不是沈瑞,可也有揭短之嫌。 沈瑞皱眉道:“我沈家子弟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阁下指教!” 乔永德见沈瑞神情冷淡,丝毫不客气,竖起眉毛道:“那沈珏可不单沈家子弟,还是乔家的便宜外甥,乔家作为外家,自有管教之责!既是舍不得骨肉之情,作甚还送上门与人做嗣子?” 乔永善见堂兄口无遮拦,只觉得眼前发黑,忙望向乔永德,带了祈求道:“五哥……” 沈瑞见乔永德跟疯狗似的,旁边诸少爷又隐隐幸灾乐祸,觉得腻歪得不行。 要不是乔三老爷亲自送了请帖过来,沈瑞也不会代表大老爷与徐氏露面。如今既是面也露了,喜金也送了,那再等着吃席也没意思。 沈瑞便站起身来,也不看乔永德,只对乔永善道:“今日与同窗有约,不好失言,小弟就先告退了。” 乔永善忙上前,道:“恒云……这、还是别走了……” 他虽然不愿意怠慢沈瑞,不过心里也晓得有乔永德在,说不得两下里就要争执起来,到时候就是彻底得罪沈瑞了,留人就有些迟疑。 沈瑞笑了笑,对众人拱拱手:“诸位且坐,沈某告辞……” 早先看热闹的那些人,都站起身来,只有乔永德黑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沈瑞转身出去,乔永善忙回头告罪一声,亲自送了出去。 有乔永善这个少主人在,沈瑞也就没有再去寻乔三老爷当面告别,只道:“三表叔那里,还请六表哥帮忙告罪……” 虽说沈瑞不似发怒模样,不过乔永善还是察觉出他的冷淡,忐忑道:“恒云,堂兄是个混人,向来有口无心,我这里代他给恒云赔不是了……” 不管乔永善心中怎么嗔怪堂兄不懂事,到底兄弟两个是一道长大的,护着的还是堂兄。 沈瑞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倒不是见不得旁人护短,不过也可以看出来,乔永善自己处事再周道,对沈家兄弟再友善,也架不住他姓乔。 瞧着乔永德高一人等的嘴脸,这还是在沈瑞面前,等到了沈珏跟前更是要“理直气壮”。到了那时,表兄弟之间有了纷争,不用说乔永善最终还是要站在自家人那边。 沈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既是珏哥不过是便宜外甥,那诸事就劳烦不到乔家长辈身上去……说起来二太太如今还在庄子上静养,就是乔家不想做珏哥的便宜外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乔永善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带了几分震惊望向沈瑞。 他与沈瑞打了几年交道,即便关系寻常,也知晓他不是狂妄的性子,可如今这样大喇喇地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姑母又有什么事,让沈家忍无可忍了? 实际上,既去了庄子上“静养”,二太太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不过是沈瑞见不得乔家人站着“外家”的立场,大喇喇地提及沈珏罢了。 乔永善不知乔氏犯错详情,乔家几位老爷去年是知晓的,总要提醒提醒他们,省的都得了“健忘症”,自以为有着“舅舅”名分,就能对沈珏的事情指手画脚。就算他们占了名分大义,以前有资格过问沈珏的事,在乔氏折腾了一回后,也没资格了。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大踏步绕过影壁,走到大门口。 乔永善咬了咬牙,又跟在后边。 今日随沈瑞过来的是长寿,正同旁人家的下人一道在门房这边候着。听到乔家下人过来招呼,长寿忙出来。 虽说今日婚礼简办,不过“亲迎”这一环是少不来的。 等到长寿取了马过来,主仆两个上马,离开乔宅没几步远,就听到胡同口传来锣鼓声。 花轿来了。 沈瑞策马避到路边,让开中间路,长寿见状也如实。 乔家三老爷夫妇在孝期,新郎那边却不是在孝期,这又是初婚,原配元嫡,自然也是大红花轿来迎娶。 沈琰进京虽不过一年,可架不住少年举人的身份摆着,又因在南城书院的缘故,加上自身长袖善舞的性子,同僚、弟子也交了不少,凑趣跟着来迎娶的傧相还真不缺。 南城书院不独是寒门子弟多,乡绅富贾子弟也多,体体面面地凑了八个男傧相,簇拥着新郎官坐着高头大马来了。 胡同里就这么大地方,旁边虽也有街坊顽童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不过沈瑞主仆穿着不俗,且彬彬有礼主动避让,众人忍不住忘了过去。 “咦?恒云?”傧相中一人道。 旁边人问:“是认识的人?瞧着年岁不大,已经有了功名了?” “去年的‘小三元’,是我姑父的侄儿…”那傧相道。 听着这话,正是田家子弟。 沈琰也认出沈瑞来,就在马上拱手做礼。 沈瑞也没甚可避讳的,便也拱手道:“恭喜!” 倒是那傧相,既是三太太的侄儿,与沈瑞也算相熟,到跟前驻马好奇道:“恒云这是来乔三老爷家吃酒?怎提前走了……” 沈瑞道:“家事有事,就先告罪出来……吉时将至,沈兄与田表兄你们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吉时……” 乔宅里听到动静,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沈琰便对沈瑞点点头,策马继续往前。 直到迎娶队伍过去,沈瑞与长寿才又策马,从胡同里出来。 长寿叹气道:“沈举人倒是可惜了……” 沈瑞好笑道:“怎么就可惜了?乔家嫁的虽是庶女,可却是按照嫡女规格送嫁,听说嫁妆预备了五十四抬,在外人眼中,乔家可是低嫁……” 长寿道:“沈举人长得斯文俊秀,不亚沈状元……要是运气好,后年中了进士,还愁娶不着高门女?”沈瑞摇头道:“考进士岂是那么容易?不说旁人家,就说沈家各房子弟多以读书为业,举人出了不少,可真能熬到进士的又几个?就是六哥那里,当年也没等到中进士后再成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两姓之好(二) 沈瑞说与“同窗有约”,倒不是信口扯谎,而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之前约定的时间是明日,并不是今日。有个府学同窗,因家中有事要离京远行,在府学里请了长假,大家就约好了明日摆酒为其践行。 今日既出乔家出来,眼见天色不早,沈瑞就没往别处去,直接回家去了。 少不得先去徐氏那里报备一声,沈瑞倒是没有提乔永德的无礼,只道:“那边预备的差不多,儿子不耐热闹,就先躲了出来。” 徐氏没有追问究竟,不过却晓得沈瑞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前出来,定是乔家人有怠慢之处。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忍不住与丈夫抱怨道:“乔家甚是无礼,巴巴地送了帖子过来,却还要慢待瑞哥……真是亲近不得,以后还是远些为好。” 沈沧皱眉道:“许是迁怒吧,听着乔三的意思,本是盼着你我过去的。” 婚者,昏也。现下迎娶都是黄昏发轿,即便沈沧不是休沐日,是在衙门里当值,想要过去吃喜酒,提前出衙门里出来也来得及。 若非是盼着沈沧或徐氏亲往,乔三老爷也不至于亲自跑了两趟。 徐氏听了越发不喜:“不过是想要扯着老爷做大旗罢了,这离孝满还有两年呢,这是赖定了老爷不成?” 沈沧道:“怎么也要看在老二面上,多少还要帮衬些,况且还有旁人看着。” 沈家不是就这一门姻亲,可乔家因两代姻亲缘故,为诸姻亲之首,要是沈家对于乔家不闻不问,落在其他亲戚眼中就要犯思量。 徐氏叹气道:“这叫什么事?既是求人,就要像个求人的样子,偏生还金尊玉贵的端着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之前对乔家对三叔、三婶就多有挑剔,这两年又在瑞哥、珏哥跟前摆谱,一个一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般往来的道理……”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闲话,那边沈珏也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回来,带了沈环到了九如居。 “怎么回来这么快?可见着新郎了?”沈珏一见沈瑞,就带了好奇道。 沈瑞点点头,道:“我没等着吃席,眼见喜轿到了,就出来了……看到新郎官了,锣鼓花轿收拾得体面,陪着过去的傧相就八个,看着也颇为气派……” 沈珏点点头道:“沈琰比全三哥还大,今年不是二十二、就是二十三了,早该娶妻了……听玉姐说,乔家三房那位大表姐长得极好,性子也温顺……” 沈瑞淡笑不语。 现下士大夫讲究的是“贤妻美妾”,那小乔氏既是乔三老爷爱妾所出,相貌自然差不了;不过庶出身份,有嫡母在上头压着,想要桀骜也难桀骜起来。 不是沈瑞带了偏见,只是有乔老太太与乔氏在前,对于那位小乔氏的品行,沈瑞还真是不看好。 沈环在旁迟疑道:“到底是同……同姓呢,以后又做了姻亲,是不是这边与那边就要往来?” 沈珏摇摇头道:“婚姻虽为结两姓之好,不过沈琰是乔家女婿,往来的自然也是乔家……咱们这边,到底绕了远了,碰上了愿意点个头、打个招呼也行,不愿意只做不认识也没什么……” “可是三哥要去的南城书院,不是说沈琰兄弟两个也在那边?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吧?”沈环道。 沈珏笑着拍了拍沈环肩膀道:“环哥也太小瞧南城书院,既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书院,难道还跟咱们沈家族学似的,只要那么大地方?南城书院占地三十亩,即便是同在书院,想要见一面也不是容易事。” 沈环瞪大眼睛道:“不是说是三婶娘家的私学,教学条件有限,学生也收不多么?怎么那么大?” 沈珏虽还没有入南城书院,不过眼下也有几分引以为荣模样,道:“要不怎么能与春山书院比肩?真要论起资历来,春山书院还要更胜一筹!春山书院不过二、三十年,春山书院的历史却已经将百年!不过是南城书院与春山书院一样,占地虽不小,不过老师有限,也限定了生徒人数,否则规模早不知翻了几番。” 沈环不解道:“南城书院既是城外,怎么还能过百年?都说当年英宗皇爷北狩时,蒙古人兵临城下,烧杀劫掠,城外片瓦不存?” 沈珏小脸上带了沉重,道:“浴火重生,不外于是。当年蒙古骑兵来的快,城下坊百姓来不及进京的不计其数……当时春山书院生徒为了让老幼妇孺先进城,也被滞留城外……田家祖孙八人,生徒六十四人,虽是文弱书生,可面对蒙古人铁骑长弓,无一人投敌,最后被蒙古人屠杀殆尽……要不是田家孙辈年纪尚幼,与女眷留在城中老宅,也就没有现下的田氏一族……” 沈环听得有些傻眼:“老天爷!这都听着跟话本似的……” 沈瑞补充道:“当年之事过去不过五十余年,现下田家太爷就是当年田家孙辈,当年不过十来岁,下边还有几个稚龄堂弟妹,这才使得田家血脉没有断了传承。等到京城保卫战过后,朝廷彰表民间义士,田家祖孙与南城书院生徒就在其中,修墓立碑,京城百姓称为‘燕京七十二贤’,为了旌表田家祖孙的忠义,朝廷还赐了‘百世之师’的匾额。如今那御笔,就在南城书院大堂挂着。” 即便后来英宗皇帝复辟,将景泰帝时政令毁得七七八八,也没有去追回田家的赏赐。不过就是将景泰皇帝的御笔收回,另外赐了新御笔。 田家故事确实是像话本,不过除了男子忠义,还有田家妇的忠贞节烈。 京城保卫战后,田家祖孙三代成丁枉死,留下满门孤寡。又有田家长孙的未婚妻,抱了牌位进门,一门七寡。除了年长的太儒人,是因儿孙忠义得朝廷旌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守节终身,得了贞节牌坊。 田家当年即便只剩下老幼妇孺,亦无人相欺,也有这个缘故。 儒学推崇的不过是忠孝仁义这些,田家能在北士林占有一席之地,与这祖上节烈忠义也离不开。 田家太爷长大后,就重建了书院,几十年的功夫,有了现下局面。 沈环咋舌道:“虽说是祖上荣光,不过也忒惨烈些……” 沈珏瞪了他一眼道:“遇到外蛮,不忠义报国,还要失了骨气投敌不成?” 沈环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样体面,碰不上也罢。做个升斗小民,只要太太平平的也没什么不好……这圣人贤者岂是谁都能做的?” 田家人性子低调,不喜张扬,就是沈瑞、沈珏两个,之前即便知晓南城书院小有名气,也不过以为是靠着田家太爷京城大儒的名头,并不知这段历史。 直到去年沈琰、沈琇兄弟入学南城书院,沈沧讥讽沈琰有“投机之心”,沈瑞才知晓田家在士林名气比想象中的还大。田门子弟的名头,在北士林中跟镀金差不多了。 沈珏现下选择南城书院,而没有进春山书院,除了喜欢南城书院宽松的教学氛围,也就打心里敬仰那些田家祖上英烈。 沈环素来好奇心重,即便方才被沈珏瞪了一眼,依旧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道:“田家书香门第,又是这般门风,女儿定是百家求,怎么三婶就许给了三叔?” 沈珏皱眉道:“三叔少年举人,哪里就不好了?” 沈环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三叔不好,这不是、这不是三叔身子骨不好么?” 沈珏晓得他有口无心,道:“太爷、老太太去的早,三叔是大伯、大伯娘带大的,就是二哥与我在家里也要让三叔一箭之地,环哥可千万别在大伯、大伯娘跟前露了这个意思,大伯、大伯娘可忌讳三叔身子不好的话……” 沈环进京已经六日,也看出二房上下融洽,骨肉亲厚,不见寻常人家的勾心斗角。又因沈沧与三老爷年岁相差将二十岁的缘故,三老爷夫妇在兄嫂面前极为恭顺,不像是弟弟、弟媳,更像是长子长媳。 听了沈珏的话,他也并不觉得意外,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是在瑞二哥、三哥跟前念叨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为了解沈环好奇,沈珏还是讲了沈田两家联姻缘由道:“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三叔议亲时,太爷、老太太都已经故去,是大伯娘为三叔择的亲,至于为何成了姻缘,许是田家与大伯娘娘家有旧……” 城下坊,田家书院。 田老太爷气定神闲,端着一碗顾诸紫笋,一口一口品着。对面坐着一中年男子,正是田老太爷次子田山长。 “可是看好了?就不怕走了眼?如今沈琇不过是生员,南直隶乡试又不同寻常。”老爷子气定神闲道。 田山长道:“性子质朴纯良,才气也有了,读书也勤勉,金榜题名亦是早晚之事……” 田老太爷还是露出几分不赞同道:“到底出身复杂了些……何必弄的这样麻烦,说不得还要得罪亲戚,五姐年纪又小,离及笄还有几年……” 田山长道:“我之前也怕麻烦,想着再等两年,左右五姐年纪也不大……可太子渐长,又有太子选妃的流言出来,实是等不得了。瞧着妹婿平素的意思,对于沈琰兄弟倒也无憎恶。乔家亦是沈家姻亲,都能嫁女,应是无碍……” 田家女儿与兄弟一起排行,五姐是田山长嫡长女,今年十三岁,正好与太子同庚。 大明朝是平民后妃,选妃就在京畿之地,田家书香门第,即便有子弟出仕,也是微末小官,正在入选之列。当年田山长的胞妹仓促出嫁,嫁给了身体不太好的少年举人沈润,就是为了躲避成化末年的太子选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两姓之好(三) 次日,沈珏带了沈环去通州接沈渔去了。前两日沈沧打发人在户部问过,松江府白粮入仓就在这两日,沈渔差事也当要交了,徐氏就吩咐沈珏带沈环去接沈渔进京。 至于沈瑞,因早就与同窗有约,就没有随沈珏他们同去,午后去正房徐氏跟前报备了一声,也离了家门。 今日东道主秦耀早就与大家打了招呼,说是宴饮后要“秉烛夜谈”,让大家将晚上直接在那边留宿。 这次同窗约在府学外一处宅子,是秦家去年入冬时为秦耀赁下的,为了使得他冬日上学少些奔波,等到今年开春也没有腾退,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时候,秦耀就在这边留宿。沈瑞被拉着过去两回,就在府学胡同不远,离仁寿坊斜对角,倒是并不算远。 两进小院子,因四周住的多是读书人,环境倒是幽静。 这次是为同样出身南城书院的郑高践行,他今年岁考失利,明年乡试不能下场,正好家长有长辈要南下,就在府学请了假,打算跟着出去游学两年。 郑高今年二十岁,也是乡绅子弟,去年过的院试,家里与秦家有旧,早年也曾在南城书院读书。因秦耀的缘故,与沈瑞往来也算亲近。 沈瑞想着既是“践行酒”,除了为郑高预备了一份“仪程”之外,还吩咐长寿从家里提了两坛梨花白,两食盒的鲜果为大家助性。 结果到了秦家外宅一看,只有秦耀在,静悄悄的不似宴客。 秦耀笑嘻嘻地迎出来,一口白牙直晃眼。 “光远,我这是来早了?”沈瑞吩咐长寿将酒坛子递给秦家小厮,四下里不见旁人,有些迟疑道。 他家里离这边最近,即便提前从家里出来些,也早不到哪里去,怎么家离这边远的同窗反而一个不见? “现下就只来了恒云一个,崇堂打发人过来,说是稍后就到……”秦耀一边将沈瑞往里面迎,一边笑道。 “光远”是秦耀的字,“崇堂”是郑高的字,几个同窗虽年龄差了几岁,沈瑞、秦耀都是弱冠之年,不过既有了功名,朋友之间就彼此称字。 瞧着秦耀笑着贱兮兮模样,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旁人呢?” 秦耀挤眉弄眼道:“哪里还有旁人?我就请了崇堂与恒云两个!” 沈瑞越发觉得不对劲:“光远不是说要热闹一番?还说要了席面,好好为崇堂践行么?” 三个人的热闹? 秦耀闷笑道:“确实是‘好好’为崇堂践行啊。” 说话的功夫,沈瑞随秦耀进了屋子。 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间是堂屋,两人进了西屋。 外头已经是隆冬时节,北风阵阵,屋子里却是烧着地龙,暖风迎面。 长寿已经被带到厢房了,秦家一个管事陪着,屋子里只留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厮服侍。 西屋南窗下是罗汉榻,北面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冷碟已经摆着了,瞧着精致模样,却是不像是家常菜。 “庆福楼的上席,热菜在熏笼上热着。”秦耀招呼沈瑞在罗汉榻上坐了,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瑞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光远还另有玄机?” 秦耀带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崇堂来了,恒云就知晓了!” 沈瑞笑了笑,端着茶碗吃了口茶,心里大致有数。虽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秦耀兴致正高,也没有扫兴。秦耀自己也是生员,读过《大明律》,什么犯禁什么不犯禁也是心中有数。 隐隐的,沈瑞也有些好奇。后世对大明朝最深的印象,除了锦衣卫、东厂、党争,剩下的就是各种名妓的传闻逸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个小厮进来禀道:“少爷,郑相公来了……” 秦耀起身道:“想着他也该来了,咱们去迎迎……” 沈瑞便也跟着起身,随秦耀出去。 刚出屋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扬声道:“光远,快来搭把手!” 随着说话声,影壁后转过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儒生,额头上汗津津的,手中扶着一个身子软成面条似的醉鬼。 那醉鬼醉的狠了,衣襟上都是呕吐之物,黄黄白白的。 “这是陈鼎?怎么带了他来?”秦耀看的已经傻眼,诧异道。 沈瑞站在秦耀身后,已经止了脚步。实在是爱洁,加上这陈鼎也算他鲜少厌恶的人之一,不耐烦上前搭手。 那儒生正是郑高,满脸无奈道:“我去府学见教授,出来就见他醉倒在马路伢子上,这隆冬时节,总不能任他倒着,又不知他如今在城里的住处,只能叫车拉到这边来。” 到底是同窗,即便平素再不喜,也有香火情分在,秦耀无奈道:“既是崇堂带来了,还能扔他出去?今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向来自诩圣人君子的陈鼎竟然成了醉鬼!还真是稀罕!” 嘴上这样说,秦耀也嫌弃陈鼎肮脏,不肯上前扶。 正好厢房里的秦家管事与长寿听到动静出来,就从郑高手中接了人,半拖半扶地将陈鼎送到堂屋上椅子上,又听吩咐去了陈鼎身上的外衣。 饶是如此,秦耀脸上也带了嫌弃,捏着鼻子道:“这是吃了多少酒?真是臭气熏天……” 郑高先与沈瑞打了招呼,方抹了一把汗道:“若不是遇到堵心事,也不会这般狼狈,方才我刚扶起他的情景,你们没看到,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念叨着‘人人皆是富贵眼’,还自己抽自己耳光,说是无能废材,才得不了‘案首’丢了亲事……” 秦耀听了,神色微怔,随后看了沈瑞一眼道:“这陈鼎在学中数次针对恒云,就是为了恒云得案首的缘故?” 沈瑞也觉得莫名其妙。 郑高才想起去年案首就在眼前站着,忙道:“许是他想偏了,既得了功名,案首不案首的又差到哪里去?听着像是亲事遭拒,‘案首’不‘案首’的说不得只是对方的推托之词。要不然也不会拖拖拉拉到现下,这离去年院试都过了一年半了……” 秦耀狠瞪着陈鼎,想起了什么似的,勃然大怒道:“不将女儿许给他,就是长了富贵眼了?他算是老几?寒门出身且不说,只说这清高孤介性子,谁眼睛瞎了,会将女儿许给他?” 他这样一怒,倒是将郑高吓了一跳。 郑高看了眼秦耀,又看了眼陈鼎道:“光远这么恼,不会……是因为田山长吧?陈鼎这是……向田山长家求亲了!” 秦耀跳脚道:“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妄想罢了!堂舅家的表妹还小,离及笄还早,什么时候许过什么‘案首’不‘案首’的话?真是没想到,资助他读书还资助出错来,这样自说自话,全然不顾女儿闺誉,真是白眼狼,‘恩将仇报’不外如是!” 沈瑞听了,不由竖起耳朵。倒不是他存了八卦之心,而是田家有两个未许字的闺女,也曾是沈珏未婚妻的候选人之一。 沈瑞年初曾听徐氏与沈沧提过一次,沈沧言谈之间颇为看好田大老爷家的长女。 田大老爷品级不高,可出身田家就有加成。加上三太太品行在这里放着,田家家教虽严,可田家女子称得起“才貌双全”。 因二老爷早就在家书中将沈珏亲事都托付给大老爷夫妇,大老爷觉得田家家教人品最让人放心。要是再寻一门像乔家那样的姻亲,可是将沈珏拖累死了。 这背后多少也有多照应三老爷、三太太的缘故。 沈沧看了几年,也看出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的性情。沈瑞平素不声不响,却是个主意正的,即便是杨氏进门,也当不了沈瑞的家去;沈珏没多少主见,喜怒又随心,娶个不贤的妇人进门,要是被糊弄住了,说不得就要被辖制住,疏远了小三房。要是娶了田家女,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徐氏怕委屈了沈珏,始终迟疑。二老爷如今是正四品官,沈珏还有个尚书做大伯,能寻到更好的岳家。田家名头虽大,门生故旧虽多,可本家田大老爷一人出仕,品级又低,其他有职官,品级更低,还是堂亲,沈珏在仕途上借不上力不说,说不得“亲上加亲”后,还要给这边增加负担。 另外就是沈珏与三老爷叔侄秉性不同,三老爷喜静不喜动,沈珏却是坐不住的,田家姑娘的脾气虽温温顺顺,与三太太一脉相传,可能与三老爷举案齐眉,却未必能合得上沈珏的性子。 二老爷、二太太都是靠不住的,沈珏本就可怜,徐氏自然是想要在妻房上让他顺心如意,以后夫妻两个也能相互扶持,将小二房撑起来。要不然,嗣父母不亲,妻子进门也不如意,那沈珏的日子也就太委屈了。 夫妻两个就寻了沈瑞,私下里问及此事。 沈瑞想了想,也站在徐氏这边,不赞同此事。 要是沈珏不走仕途,只做个太平士绅,田家这样不惹祸清贵岳家是好事;要是出仕的话,反而是弊大于利。 田家盛名之下,之所以一直太太平平,也跟田家早年成丁凋零,小一辈长成复出时,距离当年之难隔了二、三十年,田家太爷名头虽大,却一直未出仕,不握权柄。 书院也是近二、三十年才渐成规模,书院出来的士子,得了功名出仕的不少,可并不在高位上。 真要到了高位上,出来个阁老尚书,一个倾轧,说不得就殃及书院。到时候做为田家女婿的沈珏,只有被拖累的。 田家名头虽大,却无自保之力。 沈瑞说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借口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田家只有虚名,没有权势,让沈珏借不上力。可以沈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一门得力的姻亲就太重要了。 至于沈沧为三老爷、三太太筹划的私心,既没有摆在明面上说,沈瑞便也只做不知。徐氏与沈珏两个都反对,沈沧就叹了一口气,撂下此事不提,此事就不了了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姓之好(四) 到底是被陈鼎败了兴致。 秦耀神色有些怏怏,叫小厮给陈鼎胡乱收拾了一下,扶到东间榻上休息去了。不管多不喜陈鼎,到底是同窗,总不能真扶到下人待的厢房去。 看秦耀如此,郑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我处置不周道,方才寻个客栈将他送过去好了。” 秦耀摆摆手道:“算了,莫要再提他,权当他不在!” 三人又到了西屋,因是为郑高践行,秦耀就请了郑高上座,沈瑞左手作陪,秦耀自己坐了右首。 又有小厮端了热着的热菜上来,四尺圆桌,二、三十道菜肴摆着满满当当,又烫了酒上来。 郑高见状,不禁摇头道:“光远也太外道了,就咱们三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秦耀脸色儿这才好些,带了些笑模样道:“谁说就咱们三个?”说着,摆手招呼了小厮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他神秘兮兮的,郑高面上还有些迷糊:“还请了哪个?怎么先前还躲着?” 秦耀只是笑而不语,没一会儿就见小厮回转,挑了帘子,却不进来。 郑高带了好奇,望向门口;就是沈瑞,也忘了过去。 一阵香风袭来,就见几个女子袅袅走了进来。 中间女子梳着妇人服侍,穿着海棠红色褙子,头上带了金头镶宝石头面,面上看着二十来许的年纪,倒是好相貌,瓜子脸、芙蓉面,眉眼含情,摇曳生姿。 一左一右则是两个少女,一个碧玉年华,一个豆蔻之年,容貌虽不如那妇人出色,也是带了几分柔媚水嫩,自有风情。 郑高见是女眷,忙收回眼。 妇人已经望向秦耀,娇声道:“官人……” 声音莞尔如吟,带了几分沙哑,听得人心中直痒痒。 沈瑞虽面上做寻常,可依旧是忍不住往那妇人身上多看两眼,心中带了好奇。 虽猜到秦耀之前遮遮掩掩的多半与女子有关,许是请了女妓助兴,不过眼前这几个女子,虽行走之间带了别样风情,可这装扮却又似良家。尤其是妇人装扮这个女子,乍一看不过二十来许模样,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年纪似乎要更大一些。 《大明律》上虽禁止官员士子嫖娼,也实际上又哪里是禁得了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都有勋贵为靠山,赚的也是纨绔子弟的银子,官府不敢去抓他们。有些底气不足,有嫖心没嫖胆的,光顾的就是各种“半掩门”,或者直接储家妓。 秦耀眉眼弯弯,站起身来,上前扶了那女子进前,对郑高、沈瑞道:“崇堂,恒云,这是我前些日子纳的外妾金胭脂……” “外妾”不过是说的好听,算是外室的另一种说法。 秦耀又对那女子道:“胭脂,这就是我常提的郑相公、沈相公……” 女子福身,含笑道:“奴见过两位相公……” 郑高与沈瑞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无奈。 沈瑞心中更是嘀咕,秦耀你这样折腾,你家里知道么?正妻尚且进门,就纳了外室,这叫什么事?专程在北城赁了院子,是为了让你读书便宜,可不是金屋藏娇的。 不管眼前这女子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既是秦耀的人,沈瑞与郑高只能起身,还了一礼,嘴里称呼一声:“小嫂子!” 金珠口中道“不敢当”,回头对那两个女子道:“还不快过来见姐夫与两位相公。” 那两个少女随之上前来,又是福身做礼。 秦耀道:“这是胭脂的两个妹子,年长的是玉珠,小的是宝珠。今儿大家既给崇堂践行,就随意些。”说罢,回头吩咐小厮添了几个圆凳,拉着金珠在自己身边坐着,又指了郑高身边的位置让玉珠坐了,指了沈瑞的位置给宝珠坐着。 虽说秦耀嘴里说三姝是姊妹,不过郑高与沈瑞都没信。 这三个女子,三种相貌,不过瞧着行事做派,倒是“一脉相承”。只是这胭脂年纪看着可不轻了,秦耀也太不挑了些。 三姝落座,眼见着郑高、沈瑞都成了蚌壳,秦耀忙示意胭脂道:“还不叫妹妹们倒酒!” 胭脂笑着应了一声,娇声道:“两个妹妹别就坐着……” 郑高身边那位玉珠碧玉年华,十分娇媚,露出半截雪白手腕,给郑高斟了一杯酒,也不聒噪,只柔柔道:“郑相公请用……” 郑高的脸红了。 沈瑞身边坐着的宝珠,年岁小些,脸上还带了婴儿肥,梳的是双鬟,硬撑着小脸越发显得圆了,身量也娇小,不过因体型微丰的缘故,小胸脯也鼓鼓的,纯真与魅惑并存。 她也给沈瑞斟了酒,却不说话,只歪着小脑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沈瑞。 要是地道的大明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此情此景早就酥了;可是沈瑞到底不是大明人,对着这一看就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还真的生不出邪心来。 真要论起对沈瑞的吸引力,宝珠还比不得胭脂。不过沈瑞欣赏胭脂身上的风情万种,倒是没想着其他下流心思。 有洁癖的人伤不起。 酒桌子上有些闷,即便秦耀左右照应着,也有些冷清。几个女子羞答答的,郑高与沈瑞也不是性子轻浮的,就热闹不起来。 胭脂见了,便笑着对秦耀道:“官人,这般吃酒也无趣,奴带了妹妹下去准备准备,调几首曲子,给大家助酒兴。” 秦耀点点头,胭脂三人就起身出去。 眼前郑高、沈瑞是同窗好友,也不是旁人,秦耀也不来那些虚的,便直言道:“说起来,胭脂她们姊妹三个都是苦命人,打小被人牙骗卖到私窑里,当成玩意儿似的养大。幸好天可怜见,老鸨得罪了人,那边散了,胭脂用私房自赎身出来,又念着姊妹情分,带了玉珠、宝珠……如今胭脂跟了我,也算终身有靠,可玉珠、宝珠却是没着落……她们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学的都是服侍人那一套,放到外头寻常百姓去也是吃苦,又没有个正经娘家做依靠,还不若寻个妥当人做依靠。我就想到两位,想要做个媒人。省的好生的两个女孩儿,落到外头平白糟蹋了。都是兄弟,也勿要提什么身价银什么的,我这房外妾是个风尘英雄,性子仗义,说不得还要为两个小姨预备嫁妆。”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郑高道:“玉珠虽年岁到了,可性子刚烈,宁愿为婢,不愿为妓,有胭脂护着,倒是难得出污泥而不染。” 这算是明确告诉郑高玉珠还是完璧之身了。 毕竟偶尔嫖个妓没什么,真要长久的带在身边就要有个说头了,谁也不愿戴绿帽子。 “光远真是胡闹!”郑高嘴上嗔怪,面上却越发红了。 士人之间赠婢,本是风雅之事。眼下这几个虽是年纪轻这,可男人在世,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这几样,大家又都是士绅人家,不是小门小户,多个婢妾不过多个饭碗罢了。 秦耀见有戏,心情大好,又对沈瑞挤眼道:“宝珠虽年岁小,却是大同女,听胭脂说是老鸨子专门调教出来接胭脂班的,虽现下还没长开,却是打小裹的一双好金莲……” 或许秦耀是好心,不过沈瑞却无法受这份好意,忙摇头道:“光远可饶了我,家父管教甚严,不许小弟在美色上分心,连房中都不许放侍婢,真要带回去,可是不要命了……”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即便是买婢,也要寻官牙买知根知底的。这样妓院里出来的雏妓,沈瑞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往家里带。真要有一丝半点传出去,连带着玉姐儿的名声都要受牵连。 不少士子家族谱家规,都有不得“纳妓为妾”的家规,就是怕妓进门带了不好的习气,带坏家里门风。沈家宗法家规里,也有这一条。沈举人当年在松江,半掩门出来的姐儿宁愿倒贴钱,也不往家里接,就是碍于这个。 秦耀这是私纳外宅,真要闹到秦家去,也是一脑门官司。 秦耀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带了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的,我本还寻思宝珠年纪与恒云相当,你那未婚妻年岁还小,成亲前总要纳房里人的,与其在家中婢子里找,粗粗笨笨的,还不若收了宝珠,身边养着,两下里便宜……” 郑高见沈瑞没应,便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这里也算了?” 秦耀忙道:“恒云是家里管的严,实是没法子,崇堂这里,还是有点惜花之心吧……” 郑高总算是没有被美色昏头,带了几分清醒道:“要是良人,我可不敢往家带,家父母跟前总要说的过去,这次出门,家母也提要我带侍婢……” 秦耀道:“且放心,我既要做媒,总不会让崇堂担了干系。玉珠、宝珠的身契都在胭脂手中,稍后我就讨了给你……” 郑高除了最初的不自在,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秦耀见沈瑞一本正经的,想着他与自己不同,明年要下场应乡试,带了几分后悔自己思量不周全,也暗自庆幸沈瑞没有看中宝珠,要不然自己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这会儿功夫,胭脂已经带了玉珠、宝珠进来。 胭脂手中抱了琵琶,玉珠手中是箫,宝珠抱着古琴。 有小厮抬了琴架过来,宝珠在琴架前坐了,胭脂直接坐了临窗榻上,玉珠在旁侍立,三姝共谱一曲。 沈瑞随沈沧出门应酬,也见过仕宦人家养的家妓,听过家乐,水平优劣不一。沈瑞既婉拒了宝珠,另外两人又是“名花有主”,倒是不好再去细打量,就侧耳挺起曲子来。 一曲《凤求凰》,倒是如诉如泣,听得沈瑞确实暗暗疑惑。 琵琶本不适合弹奏《凤求凰》这样缠绵的曲子,可现下耳边曲子却是不见生涩,反而别有一番动人韵律。 沈瑞虽没有进妓院见识过,不过从见过的女子才貌品评,胭脂这长相,加上这手琵琶,年轻时在妓院里即便当不得头牌也是当红的。 年岁在这里摆着,什么人没见识过,既是腰间还有私房,想要自立也未必是难事,怎么就选了秦耀这半大不小的雏儿委身做外室,要鼓动秦耀将两个妙龄少女上杆子送人? 想到这里,沈瑞嘴角抽了抽,莫名地想到明朝话本中另外一种常见戏码。望向胭脂的目光,沈瑞就忍不住带了质疑与探究。 窗外,长寿推开厢房门,望向正房,神色有些纠结。这秦相公请客就请客呗,还召了女乐么?别将自家少爷拐带坏了。 今晚又是在太太跟前报备后,要在外头留宿的,少爷不会宿妓吧?这到底是该拦呢,还是不拦呢?东屋,榻上,陈鼎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听着耳边曲子声,神色有些迷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姓之好(五) 冬日天黑的早,屋子里已经掌灯。 沈瑞既心里存了疑惑,就去看秦耀与郑高两个。这两人都是富绅子弟,家都在外县,不在京城,身上锦衣华服,金玉缠腰,看着确实没有穷酸秀才的模样,地道的少年富贵公子哥儿。要说这几个女子真的是“仙人跳”,似乎也说的过去,不过自己家就在京城,她们之前就没打听打听,就不怕露馅? 他正寻思着,就听到一声讥笑道:“斯文扫地,无耻下流,堂堂孔孟门生,你们竟然召妓淫欢!”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门口。 就见王鼎扶着门框,神色苍白,眼带厌恶地看着众人。 瞧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众人脱了衣服、当场求欢淫乐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三人坐在圆桌前规规矩矩听曲罢了。 秦耀跳起来道:“王西园你胡吣个甚?哪个召妓了?” 王鼎也不去看胭脂几个,只指了指那古琴,冷笑道:“不是召妓,难道你带了家妓进京不成?《大明律》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最后那句话,却是向着沈瑞说的。 秦耀气得脸色发白:“倒是好大把柄,让你抓着了!这是我外妾金氏,恒云、崇堂是我至交好友,我吩咐让妾室调曲助兴,真不知这还是错了!” 他虽恼怒王鼎的信口开河,却也知晓轻重,依旧三言两语是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王鼎面上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只扬着脖颈道:“诡辩之词!” 郑高在旁,实是听不下去了,撂下脸道:“王相公大放厥词前,是否该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我们召妓,王相公可也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王鼎皱眉道。 沈瑞只冷眼旁观,秦耀与郑高都带了讥讽不答应。 《大明律》禁止士人嫖娼,要是真要有人较真告到学政处,是有些麻烦,可对秦耀、郑高这些家里有些根基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丁点儿的风流罪过;像王鼎这样无根基的,要是有人落井下水,却是能彻底绝了他的功名。 王鼎显然也想到此处,脸色乌青,怒视众人道:“这里是妓寮?你们竟然陷害我!”说到这里,又冲着沈瑞,如若疯癫,吼道:“定是你这小人嫉妒我,怕我明年乡试得了解元,揭破你童试舞弊的面皮,才行这样卑劣手段!” 眼见他自说自话,秦耀翻了个白眼,道:“陷害你,嫉妒你?你算老几啊?且不说童试三场,恒云都是稳压你一头,就是府学里月考、季考、岁考、科试,一回回下来,哪一次恒云名次不比你高?这是酒后做梦呢,真当自己是头一名大才子?” 郑高则是恼得不行:“竟是我的错了?今儿才晓得原来这好事是做不得的,一个‘谢’字没有,倒成了陷害了!王鼎你无需对着恒云高声,是我手欠,见你醉倒路旁扶了你过来!你若是觉得受了陷害,有了冤屈,只管去学政跟前告去!” 王鼎半醉半醒,惊怒交加,又被秦耀当面揭短,越发羞恼,哪里还听得进去郑高的话?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越发以为自己受了暗算,两脚一软,堆坐在地上,只觉得满腹悲愤,无处化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为当伤心处! 满心期待的亲事被毁诺,功名前程又岌岌可危,他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与郑高立时傻眼。 王鼎却是来了劲,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阿娘、阿爹,孩儿心里难受,活着为甚这么苦……” 听到这些,秦耀脸上带了不自在,低声道:“王鼎爹娘都没了,好像是跟着亲戚过日子……” 他与王鼎是书院同窗,知晓王鼎身世,原本还可怜他孤苦,还有意亲近过,结果被讥讽一顿,才彼此相看两厌。 郑高叹气道:“看着样子,这是还没醒酒呢!要是醒了酒,他万不会做这般。” 秦耀与郑高两人,都与王鼎有旧,眼见他哭的可怜,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沈瑞却是觉得魔音入耳,有些不耐烦。 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鼎不管身世多孤苦可怜,就凭方才的“酒后真言”,也能瞧出他的“小人之心”与满腔恶意。 王鼎正哭的热闹,就听“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笑声。 是三姝中年级最幼的宝珠忍不住笑出来声来,且笑了就收不住。 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变得生动起来。 胭脂嗔怪道:“调皮!” “姐姐,我委实忍不住了……这小王官人真是相公么?这又骂又哭的,赶在唱大戏了?”宝珠一边娇笑,一边说道。 王鼎已经止了哭声,仰着头看着宝珠,神色有些怔住,直愣愣地盯着,喃喃道:“师妹……” 宝珠脸上虽依旧笑颜如花,却也被盯着羞臊,半拉身子避到胭脂身后。 秦耀已经黑了脸。 郑高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狐疑?瞧着这王鼎模样,似乎真的对田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莫非这婚约之事真的有影儿? 王鼎却是醉眼朦胧,胭脂这样的大美人立在跟前,不过是扫了一眼,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宝珠。 宝珠笑不出来了,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胭脂的袖子:“姐姐,这小王相公的眼神好生怕人,要吃人咧……” 胭脂拍了拍宝珠的手,侧身一步,将宝珠遮了个严实。 王鼎先是呆呆的,随即脑袋耷拉下来,倒是不哭了,可脸上比哭还难看。 秦耀实受不了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怄的不行,四下里看了看,见桌子上有一海碗烫酒的热水,立时端了起来,往王鼎脸上一泼,立时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鼎也不知闪避,就那样挨着,半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滴水,看着越发狼狈。 郑高吓了一跳,忙道:“光远,这可是热水!” 沈瑞道:“崇堂勿要担心,凉的差不多了。” 秦耀直觉得败兴,有些话也不愿当着胭脂她们面前说,气呼呼对胭脂道:“胭脂,你先带妹妹们回后院。” 胭脂应了一声,招呼玉珠、宝珠,与大家别过。 宝珠还罢,依旧躲在胭脂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子与众人作别;玉珠因先前与郑高秋波暗送,眼丝就带了缠绵。 郑高看着,面上也就带了几分不舍。 沈瑞看着,望了望房梁,心中颇为为难。他虽是质疑这几个女子身份,可无凭无据,即便是好意,可空口白牙地提醒是不是太扫兴? 要是不说,真要让朋友吃了亏,那心里也难安生。 可要是这几个女子确是是打算上岸的苦命人,自己“小人之心”,因多口多舌,使得秦耀与郑高对几女心里生嫌,那就是害人了。 一时之间,竟是两面为难。 几姝出去,窗外就传来一阵笑声:“嘻嘻,这小王相公好生有趣……” 窗外声音渐消,王鼎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露出几分清明。他脸上不似方才那样愤怒,却也木着脸,没有笑模样,只抬起头,看着秦耀身边的海碗。 秦耀寒着脸道:“王西园,你拍着胸脯好好想想,堂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不是堂舅惜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免了你的束脩,在生活上也多有贴补,你能一直读书,还得了功名?堂舅家是有表妹,可是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何谈婚嫁?即便现下婉拒了你的提亲,又有什么奇怪,怎么就成了背信弃约?你既受田家大恩,不思回报,反瘾臆想中的亲事,要坏堂舅的名声与表妹闺誉不成?” 王鼎抬起头,似哭似泣:“你知道什么?” 秦耀正色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鼎哼道:“你是田家外甥,自然这样说话……我一直当老师是不羡权贵的贤人,不想老师平素说的再好,涉及自家却难免流俗,以门第看人,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哈!不过是爱女之心,在你眼中竟成了堂舅攀附权贵不成?难道堂舅是将表妹许给哪个高官显宦人家?”秦耀怒极而笑。 王鼎满脸晦暗道:“不过早晚罢了,若不是嫌我穷困,作甚老师拒绝了我?” 秦耀眼见与他说不清,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嘴巴一张,就求娶堂舅爱女,对方不肯应就是对不住你?我不同你废话,但凡让我晓得你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堂舅与表妹名声,自有你好看!” 王鼎站了起来,挺着脖子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甚你管得着?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秦耀也动了真火,满脸阴郁道:“你若当堂舅性子和善,全无顾忌,就试试看!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儿总算见识什么是忘恩负义白眼狼!” 郑高本有些可怜王鼎,听了这份对答,心中也生出不满来,已经是打定主意,以后要远着王鼎了。王鼎看了看房中三人,都是锦衣华服;又看了看桌子上,美酒佳肴,自嘲一笑:“你们这些纨绔高良,向来都是一伙的,从来没有瞧得起我……”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就转身往外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六章 端倪可察(一) 等到郑高、秦耀醒过神来,王鼎已经“蹬蹬”地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去了。 秦耀气的不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 郑高到底年长,想的多些,皱眉道:“外头这么冷,王鼎穿着中衣,离宵禁又不远了……” 秦耀懊恼,咬牙切齿道:“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去接他回来不成?” 郑高面带迟疑:“就算不接回来,也要使人送了外衣过去,这样天气,外头可不可是好呆的。” 虽说王鼎性子实是小气偏执,令人气恼,不过到底不是生死敌人。这样天气,他又是醉后癫狂之态,不闻不问,出了事情众人也难心安。 秦耀叹了口气,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话间出去,站在门口,唤了厢房里的管事出来,叫他带了棉衣与银钱去追王鼎:“那是活祖宗,不必往这边带,就近寻个客栈安置他。实在晚上,你也不必回来,省的赶上宵禁。” 那管事应声去了。 长寿之前也跟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秦耀道:“秦相公,我家公子呢?” “在屋里啊,被方才那酒鬼败了兴,真是晦气!”秦耀想着王鼎方才的咆哮,动静那么大,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怕被长寿误会,传到沈家长辈耳中,少不得解释一句:“他不过耍酒疯罢了,说的都是混话!” 秦耀虽这样说,可长寿方才亲耳听了丝竹之声,也从秦家管事嘴里套了几句话,晓得那几个女娘实不是良家里出来的,正好听到初更梆子声,便扬声道:“秦相公,天色不早,今儿我们府里还有族亲过来,太太吩咐公子早些回去。” 沈瑞在屋子里坐着,也是败了兴致。 人言可畏,王鼎又不是口风紧的,能为臆想症的亲事抱怨田家,对于亲眼所见的同窗“招嫖宿妓”无意中放出消息去也不稀奇。 秦耀今晚此举,本就不妥当。 沈瑞已经想着怎么开口告辞,就听到长寿的说话声。 秦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前两日约好的,不是要在这边留宿?” 如今已经是初更,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要是沈瑞不留宿,就该起身了。 屋子里的沈瑞也想到这点,起身对郑高道:“光远素无心机,待人以诚,那金氏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若是真心投靠光远还罢,要是另有算计,还望崇堂留心一二。” 郑高虽有少年慕艾之心,到底年长几岁,见识多些,点头道:“是当留心,光远并不是糊涂人,今晚这番安排确实不妥。不过恒云也不要太过担心,城外鱼龙混杂还罢,敢到城里里行骗的可要掂量掂量。” 这会儿功夫,秦耀已经转身进屋,看着沈瑞道:“恒云之前不是说可以外宿么?怎么又要回去?” 沈瑞无奈道:“实是不巧,家慈吩咐,我亦没法子……” 今日被王鼎闹得意兴阑珊,秦耀也觉得没意思,道:“崇堂这一去,可是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原还想着今晚大醉一场……” 郑高道:“哪里要走那么久?现下离京,明年年底就回来了,说是两年,实不过一年功夫。” 沈瑞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讲准备好的“程仪”送上,外头就又响起梆子声,一更一点了。 郑高忙到:“还有不到半时辰就宵禁,恒云既要回去,就莫要耽搁。” 秦耀也不好再留人,忙唤了小厮点了灯笼,叫人去牵马。 “幸好先前没吃几盅酒,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着恒云走夜路。”秦耀道。 说话功夫,秦耀与郑高亲送出来,长寿提了灯笼,主仆两人上了马,从秦宅出来。 如今是初冬时节,天黑的早,加上是下旬,月亮半夜才出来,外头黑漆漆的。 出了坊口,就见马路边有个白衣人与人纠缠,在晚上倒是十分显眼。 长寿看了几眼,低声道:“二哥,是那王相公,同秦家管事拉扯呢,倒是不嫌冷!” 沈瑞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因这边离仁寿坊就斜对着,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主仆两人就到了家。 长寿家去了,沈瑞去了正院。 刚进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正房这边也才吃晚饭不久,沈沧难得见老家族兄弟,眼见沈渔是个不错的,就留了他说话,三老爷并沈珏、沈环也在,徐氏并不在堂屋。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有些意外。沈渔、沈环父子隐隐多了欢喜,沈沧与三老爷却是皱眉。 三老爷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眉道:“不是说你今儿外宿,怎么赶来夜路回来?这外头乌漆墨黑的,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你又吃了酒。” 沈家长辈,如今实是“杯弓蛇影”,任何有危险的可能都不愿让小一辈沾边。 “虽是与同窗早约好的践行酒,可既晓得族叔来了,怎还好在外留宿?”沈瑞道。 三老爷瞪了沈瑞一眼道:“都是族人,又不是外人,哪里就差了这一天?你又是吃了酒,碰到宵禁给你五十板子就老实了!” 沈瑞讪笑。 沈渔心中感激,只觉得沈瑞紧巴巴地赶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体面,哪里好看着他挨训斥,忙道:“瑞哥是个实诚孩子,做事向来稳当,这回是被我连累了。” 三老爷道:“稳当是稳当,主意却正,犯起拧来也叫人头疼!” 自己的孩子自己贬,旁人却只能夸。 沈渔为人通透,自然是将沈瑞好一番夸赞,沈珏、四哥也没落下。 外头传来梆子声,一更三点。 沈珏凑到沈瑞身边,带了后怕,低声道:“族叔不是爱挑理的人,二哥何苦赶回来,这踩着宵禁的点,要是碰上宵禁岂是闹着玩的?” 沈瑞含糊道:“到底是族叔头次上门,没随你们过去迎接已经不对,怎么好再怠慢?” 众人又说了一刻钟的功夫,才从正房出来。 因先前没见徐氏,沈瑞就多留了一会儿。 旁人不知晓沈瑞脾气,徐氏却是晓得的。沈瑞不是爱改主意的人,要是先前真打算回来,就不会在走前报备外宿。况且沈瑞对于松江各房族人,除了沈理与五房之外,其他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徐氏吩咐红云道:“去吩咐厨房,给二哥准备醒酒汤?”’ 沈瑞忙道:“母亲不用,不过才吃了几盅。” “你这年纪,沾酒就算多,又吹了风,要是不酒醒发汗,仔细明儿身上难受。”徐氏道。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孩儿任性了。” 徐氏柔声道:“怎么半路回来了?是酒席吃的不痛快?” 沈瑞不好说胭脂几个的事,便讲王鼎耍酒疯的事说了。 沈沧听得直皱眉,道:“这等小人,以后当避之。” 徐氏也跟着摇头道:“之前瞧着秦秀才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竟于这等人为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本不是一路人,以后瑞哥是当避着些。” 沈瑞道:“孩儿从未来招惹过他,不过听着他说话口气,倒是将我恨的死死的。又因孩儿得了小三元,他次次居了第二,就连亲事不成的缘故也归罪到我身上,还真是莫名其妙。” 徐氏轻哼道:“跳梁小丑罢了。且不说田家许婚不过是臆想中的事,就是真有其事,让他如愿,说不得他还觉得田家门第不高,自己状元大才,当寻个高官之女。这种人,仗着有些才气,就爱做白日梦,恨不得一步登天。” 沈沧皱眉道:“这王鼎虽为人不堪,可寒门也不乏贤才,二哥以后且不可凭门第看人!” 沈瑞起身应了。 眼见沈沧面带乏色,沈瑞就从正房出来,回了九如居。 正房里,绕着沈瑞,沈沧与徐氏正说话。 “瑞哥没说实话,定还有其他不堪的事。若只是一个醉酒耍酒疯,不至于如此。”徐氏的口气有些惆怅:“已经只是看着像小大人,如今真是大人了。” 沈沧道:“少年同窗凑到一起,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多半是那些秀才胡闹了,瑞哥却是洁身自好的。” 徐氏犹豫道:“瑞哥再懂事,也是血气方刚的半大少年,如今渐大了,在外头的应酬免不了,咱们还真得小心……” “夫人放心,我这两年带瑞哥出去应酬,也冷眼看着,瑞哥尚未开窍,在女色上并不留意。”沈沧道。 “先前到底还小,转年就十六了。”徐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用不用挑两个妥当人给瑞哥?珏哥身边近婢还不错,瑞哥身边两个实是寻常。” “明年是乡试之年,拦着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他分心?”沈沧皱眉道:“少年人贪欢,又无顾忌,岂不是损耗了精血?” “杨家姐儿今年才十一,委实太小了。”徐氏叹气道。 客房。 因沈渔初次过来,怕他拘谨生疏,沈环就从沈珏院子里搬过来。 原还担心族亲高门傲慢,心怀忐忑的沈渔经过这小半日的功夫,终于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二房真是与为父想的不一样!”沈渔叹道:“咱们家这一支虽是宗房的,与二房未出五服,不过为父连举人都没熬上,没想到今日也能成尚书府座上宾!” 沈环道:“儿子没进城前,也提心吊胆的,生怕露怯丢丑,还是瑞二哥说尚书府在京城不过寻常人家,让儿子莫要拘谨。爹,这里是京城,公侯伯府好多呢,仁寿房就住着一个伯爷。” 沈渔摇头道:“不是一回事。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再多,也不干咱么的事。二房大老爷如此谦和待人,人品可亲可敬。就是白粮那边的差事,今年也是托了这边的人情,才这般顺当入库,要不然不知要被盘剥去多少银子去。”沈环道:“这边几位长辈是不错,我跟着三哥那边住了几日,吃穿没有不周全的。只是瞧着这边下人有些不对劲,除了三哥院子里的还有西院看屋的,这府里好像没有其他小二房的下人。小长房与小三房的下人又是没分开的,为何小二房的下人单分了出来?倒像是两家人过日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倪可察(二) 东宫,小校场。 寿哥披着毛皮大氅,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对着四十步开外的靶子射去。 “嗖!”箭落在靶上,却是在红心外,箭尾颤个不停。靶子上还有先前射的几支箭,位置不同,有三支在红心内;其他几支,虽在红心外,也离红心位置不远。 “这才多少日子,就手生成这样!”寿哥将手中弓箭往旁边一个小内侍怀中一丢,揉了揉手腕,话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得色。 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卫,一个圆脸的笑道:“殿下一个多月没来校场,却一支没有脱靶,真是天赋英才……卑职就是日日开弓,成绩还赶不上殿下。” 另一人道:“就是,卑职与张会弓术,在同僚中算中等的,却是逊了殿下一大截。” 寿哥瞥了他们两个一样,道:“不用在孤跟前自谦,孤晓得你们在公侯子弟中,也算是上等的了……” 这圆脸侍卫正是张会,另一人是太皇太后侄孙周时。 东宫当值锦衣卫中,这两人不仅年纪小,都是活络性子,就投了寿哥脾气,常带在身边。 上个月因寿哥教训国舅府姻亲,引得张国舅进中宫殿告状,引得张娘娘惩戒东宫诸人,除了内侍外,侍卫也没有落下。只是到底张皇后没有糊涂到家,内侍是家奴,打死不论;锦衣卫却是功勋后裔,后边牵扯的多了,不过是赏二十板子小惩大诫。 东宫虽碍于孝道,没有拦着张皇后教训东宫诸人,不过在病重却是对东宫诸人赏赐不断,倒是趁机拢了不少人心。 即便之前有在心中埋怨东宫任性,使得众人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将怨气转到张皇后身上去了。 这这些年宫里暗潮涌动,外头听得到不过是零星半点,宫里传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稍微消息灵通些的,耳朵里都听过一、两句。 聪明些的,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聪明的,少不得多问个一句两句,心里瞎琢磨一番。 这周时就不是个聪明的,在寿哥跟前不敢胡言乱语,等到陪完寿哥练箭,回到值房时,却是忍不住对张会道:“听说建昌侯那边尊金太夫人吩咐接了不少姻亲家的闺秀进京,欲行彭城伯夫人旧事……这般急迫,莫非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如此殿下真是可怜……” 张会瞪大眼睛,忙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也是他过于小心,皇城里另有锦衣卫值房,东宫值房不过两间,平素里吃茶小憩。 “我的亲哥哎,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要是有一句半句传到娘娘耳中,可是要命的事……”张会带了紧张道。 他虽素来胆大,可也晓得君臣忌讳,进宫前又是被祖父与胞兄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的;反倒是周时,因是外戚子弟,宫里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平素大大咧咧。 周时压低了音量道:“我又没有混说,宫里的老人,谁不晓得一二?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手遮天的事呢……只是可怜南内那位,也是凤身呢……” 张会忙站了起来:“周大哥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些话周大哥敢说,小弟可不敢听!” 周时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这又没有旁人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小弟比不上周大哥,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我们府里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大哥如今虽为嗣孙,可几个叔父始终没有死心。我要是有个差错,自己倒霉是小事,连累了家兄可是死不足惜!”张会道。 周时带了庆幸道:“勋爵人家,为了爵位骨肉都成乌鸡眼,何况是天家?幸好如今宫里只有殿下一个,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听说当年二殿下落地时,中宫爱若珍宝……” 张会见周时依旧全无顾忌,信口说话,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早先觉得周时不错,要靠山有靠山,又是没甚心机的,眼下与他相熟了,才发现他这大嘴巴的毛病。 天家的事,岂是能挂在嘴上的?一句两句禁中事传出去,说不得就引得前朝动荡。 他心中又埋怨太皇太后,老太太真是上了年岁昏聩,即便是与中宫有嫌隙,也不当任由这等流言在宫里蔓延。哪里有那么多“听说”不“听说”的?以皇上对皇后的爱重,要是没有人纵容,这流言传了好几年? 只是这流言传开上,伤的又哪里是皇后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也落不下好。 今日能传非嫡,明日说不得就能造谣父血有疑,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会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都要换班,与周时远着些,要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受了牵连。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早已不是秘密,没抓到周时把柄时,皇后都能“借题发挥”,给周时二十板子;真要抓到小辫子,还能有周时的好?东宫侍卫,到时候说不得又要遭殃。 太皇太后辈分再高又如何,如今已是古稀高龄,这宫里之主到底是皇后。 周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翻念叨,已经吓退了张会,带了几分期盼道:“殿下怎么不张罗出宫了?老在宫里缩着,这日子也无趣……去年冰嬉耍的好玩,今年要是在有其他新游戏就好了……” 张会打了个哈欠,佯装疲惫道:“昨儿歇得晚,我先眯会儿……” 周时这才住了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张会与周时都是少年,正是贪睡的时候,早上当值起的又早,这会儿午歇就真的睡觉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少一时,隔壁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软底靴子,走路静悄悄无声。 直到回了暖阁,那矮的人影才道:“金太夫人真的吩咐寿宁侯夫妇选人了?” 高个那人侍立在旁,道:“奴婢并不曾听闻,或许只是周侍卫听到的闲言……” 那矮的人影不是旁人,正是东宫之主寿哥。 方才周时信口开河,张会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听见,却是不知“隔墙有耳”。且通过铜管,隔壁之人已经将两人并不大声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大伴何必糊弄孤?若不是听了音信,周时能念叨这个?想来也是,她们要是不放心孤,自然要将太子妃人选掐在手中。”寿哥气呼呼道。 旁边那内侍忧心忡忡道:“东宫选妃,都有例可循,殿下今年才十三,若是张家真想到此处,也太急了,不知是否有其他缘故?” 寿哥听了,似也跟着生疑:“是啊,为甚呢?大伴可有听到其他消息?”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奴婢并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寿哥不快道:“如今孤都要成了瞎子聋子,想要听两句真话都要去做贼,连大伴也不予孤说真话了?” 内侍忙道:“奴婢不敢!” “哼!孤晓得,你们都怕中宫,眼里没有孤!”寿哥气呼呼道。 那内侍忙跪下道:“奴婢惶恐!殿下,自古疏不间亲,奴婢是怕忠言逆耳。” 寿哥站起来,亲扶了那内侍起身:“大伴这是什么话,若论亲疏,谁又比得过大伴与孤?这些年来,大伴陪着孤,孤才好过些。”说话之间,满是寂寥。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大伴刘瑾。自弘治九年入东宫侍奉,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刘瑾激动道的:“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之幸……” 刘瑾虽看不过四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经知天命的年纪。自六岁入宫为侍,给大太监做养子,至今将五十年,对于内廷的熟悉,刘瑾并不亚于如今的天子弘治皇帝。即便早年犯了死罪,依旧被赦免,且安置在东宫为太子,就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刘瑾的看重。 刘瑾此人,又是内学堂出来的,不同寻常内侍。 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儒雅如君子,且知文史、通古今。 最要紧他极为“忠心”,服侍主人“用心”,不仅得了寿哥欢喜,在皇上面前也周全合意,要不然也不会挤走东宫其他几位大侍,成为东宫大伴。 在之前,寿哥对于身边这位大伴是十分信服的。 不过,经过杨廷和的提醒后的,寿哥“追根溯源”,也终于想起自己对中宫的忌惮从何开始。七年前,正是刘瑾到东宫当值时。 当时蔚悼王已薨,寿哥当年不过六岁,已经是初记事的年纪。 宫里气氛始终凝重,太皇太后再提纳妃之事,坤宁宫因蔚悼王之殇愁云惨淡,中宫再次查出有妊,皇上也再次拒接了选秀,宫里气氛才渐渐好转。 不过四下无人时,刘瑾却常常看着寿哥,时有忧心。寿哥不解,追问刘瑾,刘瑾却总是转了话题。 寿哥早慧,却是记在心里。 直到泰康公主落地,寿哥才无意听见宫人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总算平安了……” 另一宫人道:“做死!难道生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就没活路了?有太皇太后在,当年护得了皇爷,现下也护得了太子!”先前一人道的:“皇爷爱重皇后,若是皇爷去求呢……皇爷虽看重太子,那是因没有其他皇子的缘故,不说旁人,就是蔚悼王若还在世,有没有太子立足之地就是两说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八章 端倪可察(三) 沈渔虽不过是生员,可辈分在这里,且又是宗房近支,不管是沈理,还是沈瑛,都要给这位族叔几分面子。 沈渔进城后,除了二房这里设了一顿接风宴,沈理、沈瑛两家也轮流相请。 正好这几日下雪,三老爷与沈珏身上都有些不舒坦,陪着沈渔、沈环父子出门的差事就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自然无异议,打发人往族学里告了几日假,陪着沈渔父子应酬了两日。 沈理那里,虽向来与族人疏远,不过毕竟沈渔辈分在这里,沈理夫妇也是客气有礼。 到底是状元府邸,沈渔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托大,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父子两个战战兢兢,倒是比在尚书府时还拘谨些。 沈理看在眼中,也不故作亲热。 这次宴请沈渔父子,与其说是给宗房沈珹面子,还不若说是看在尚书府那边。要是沈渔没有住在尚书府,也就没有这顿饭。 他连堂亲九房都不亲近,更不要说已经出五服的族亲。除了尚书府这边,其他的不过是面子情。 与沈珹之间,因立场不同,族兄弟早已渐行渐远;对于沈瑛他倒是无恶感,不过却知自己处境,看似风光,却也惊险,不愿意白连累旁人,这几年也是减了往来。 到了五房,则是另一个情形。 五房与宗房关系交好,沈瑛与沈渔也比较相熟。加上沈全今年北上,受了沈渔照拂,款待起沈渔父子来,便很是热络。 有五房做对比,沈渔父子也察觉出沈理对族人的疏离。 “本以为都是同族,二房显贵,同宗族又恢复往来,京城各房定是以二房为首、抱成一团、守望相助,没想到却是各自为政。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来,在外不易,这是为甚呢?”沈渔私下里对着儿子感概道。 沈环道:“老爷真是白操心!在松江时,族规宗法在,各房甘心以宗房执牛耳;到了京城,就要比官大官小。宗族那一套在官场上,又哪里行得通?难道二房大伯堂堂尚书、二房六族兄堂堂状元,行事还要看宗子宗孙的眼色不成?就算那几位族兄彼此不相亲,待二房大伯的尊敬却是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咱们父子面子。” 沈渔自然也晓得此处,点点头道:“珏哥与瑞哥都是好的,以后虽隔的远了,却不要少了走动……若是我儿能出人头地,官场上也有了依仗;即便在家守业,多这一门贵亲也有底气。” “虽说瑞二哥也不错,可儿子私心里还是盼着三哥更好些……三哥功名迟了瑞二哥一步,只希望姻亲上能好些,洲二伯要是在京就好了……”沈环嘟囔道。 沈渔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臭小子,还说老子白操心,我看你才是瞎担心。珏哥虽不错,可心性却比不得瑞哥。瑞哥才是二房的顶梁柱,他越好,珏哥越是能借力,他们兄弟感情又好,你少在珏哥跟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沈环揉了揉后脑勺道:“才没说呢,儿子又不傻……” 陆三郎已经找到洪善禅师,定了归期。沈瑞为了洪善禅师当年照拂,少不得又过去相请。洪善禅师虽是出家之人,不做凡俗应酬,不过却也没拦着陆三郎与沈瑞的往来。 虽说禅师是大德高僧,不过既受的是家族供奉,对于家族小辈亦有几分香火情。 最后被沈瑞请到尚书府赴宴的,便是陆三郎。 正赶上沈沧休沐,还专程见了陆三郎,与他对答一番。听闻他话中无心出仕,沈沧便与徐氏商议了,准备了厚礼相赠;洪善禅师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是几卷绝版佛书,还有两串佛珠,两套僧衣,一柄禅杖。 陆三郎奉禅师回南,沈渔想着年关将至,便也不在京中逗留,便也带了沈环回了松江。 等到沈瑞带了沈珏送完人出城,刚回到家里,就听到门房来报,府学里同窗来了,正在偏厅里等着。 沈瑞心中诧异,眼见沈珏因出去送行吹了半天冷风精神怏怏,便道:“我去见见同窗,珏哥先回去歇着。” 沈珏与沈环毕竟一起长大,此次一别,也有些伤怀,点点头回松柏院去了。 沈瑞则直接去了偏厅,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交好的秦耀。 眼见秦耀皱着眉,坐在那里发愣,连沈瑞进来都没有留意,沈瑞道:“光远,这是怎么了?” “恒云回来了。”秦耀起身道:“冒昧登门,打扰恒云了,只是我心里不安。” 沈瑞见他忧心忡忡,道:“可是王鼎找你麻烦了?” 秦耀苦笑道:“还真是让恒云说着了……” 沈瑞笑道:“平素瞧你也是胆子大的,这回怎么胆小了?他能作甚?撑死了空口白牙到学政跟前告咱们一状,可是是非非,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决断的。” “恒云你不晓得,王鼎这几日有些不对头。给崇堂送行那晚,他耍了酒疯跑出去,我打发人起去跟着,想要送他去客栈安置,不想被他拉扯半响,正赶上巡丁。他虽衣衫不整,却带着儒巾,倒也没人打他板子,只是记了名。那边衙门有惯例,要敲了银子才给除名,否则就要报到府学去,让学官治他个宵禁冶游之罪……王鼎怕了,就来寻我借银子,那口气实在难听,就跟我欠他似的,我心中不忿,就说了他两句,使得他大怒而去……”秦耀皱眉道。 沈瑞听了,也不禁有些为秦耀担心了。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王鼎看似清高方正,可心思狭隘,性子阴郁。像沈瑞这样与他本没关系的人,都能平白被他怨恨上;秦耀直接拒绝了他的借银,怕是要视之为生死仇人。 “我听管事说过缘故,晓得王鼎是担心衙门那边……他素来功名心重,又爱面子,我也不愿他真的倒霉,就打发人往衙门送了银子。没想到那边除名已经消了,说是王鼎有个贵亲打了招呼……我本以为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不想这几日王鼎大有不同,不仅换了锦衣华服,气势也嚣张起来,还专程跑到我跟前警告我,道是我无需得意,真要他愿意,立时能叫人除了我的功名……我以为他在说笑,可赵敷悄悄提醒我,叫我不要得罪王鼎,说王鼎认了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亲,以后说不得就要一步登天了……我追问了半天,才晓得王鼎的靠山竟然是皇亲国戚……”说到最后,秦耀已经脸色泛白。 他家虽是京南富绅,族人姻亲也有出仕者,可都是芝麻小官,离皇亲国戚这个阶层委实太远了。赵敷是府学同窗,京城人士,与秦耀与沈瑞关系还算不错。 沈瑞听了,也不禁皱眉。 对于阁臣来说,大明朝的外戚不过是摆设,没什么分量;可对于寻常百姓与官员来说,那还真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就像三年前沈沧为了族侄冲撞建昌伯,亲自登门赔罪一样,那是因为前朝连着后宫,有着张皇后在,张家只要不站在阁臣的对立面,就立于不败之地。而那些想要与张家作对或者借着张家做跳板的科道言官,或贬或流,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贵亲是哪家?张家、周家、王家还是孙家、钱家?”沈瑞道。 当今天子后宫,有皇后,有太后,有太皇太后,外家分别是张家、王家、周家。至于孙家、钱家,是天子曾祖母外家与嫡祖母外家。 秦耀摇头道:“都不是,是郑家,郑国丈。” “咦?”沈瑞诧异出声:“‘郑国丈’在京城?” 见了沈瑞反应,秦耀脸色越发白:“恒云也知道他,那他国丈的身份是真的了? 沈瑞心中诧异:“那位就大喇喇摆出国丈身份?京里这些权贵,就没有人管一管?” 关于东宫身世有异的流言这两年虽隐约有些,可也流传的不算广。可这大活人进京,事情却是按不下去的。只是这“郑国丈”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摆出皇亲国戚的架势? 秦耀脸色晦暗道:“敢到京城来,自然就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后福大着,谁人敢管呢?” 秦耀也不过弱冠少年,这次是真的怕了。 “都是我嘴欠,作甚要与王鼎争短长?也不该请恒云与崇堂私下宴饮,怕是这回要连累你们两个……”秦耀满脸沮丧道。 沈瑞摇头道:“光远勿要忧心,王鼎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那所谓‘郑国丈’不过是骗子,之前在京外诈骗还能成功,跑到京城就是作死了。” 秦耀猛地抬头道:“真的?那是骗子?” 沈瑞点点头道:“不过是跳梁小丑。太子是皇后嫡长子,天下皆知,他小小庶民一张嘴,就想要将嫡变庶,岂不荒唐?寻常百姓人家,产妇临盆,身边有接生婆女眷看护;勋贵人家,的身边服侍的人就要翻倍;到了宫里龙子落地,更不知多少人盯着,哪里想要做手脚就做手脚?” 一席话,听得神思惊恐的梁耀镇定下来。 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狸猫换太子’那是话本啊……宫里的事,又哪里能瞒得过皇帝?” 不能不说,这“郑国丈”之所以在京城横行无阻,同皇帝的态度也有一定关系。 这“郑国丈”之名传到京城有两年,也有言官报到御前,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弄得朝野上下,对于“郑国丈”都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之前是“郑国丈”没到京城来,不管他到底是真是假,宫里还能含糊过去;如今既到了京城来,为了皇家颜面,这“真假”也要有个定论了。 “看来王鼎白得意了,借不上光啊……”梁耀大笑道:“让他得意去,‘贵亲’岂是那么好攀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 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干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琇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琇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脩,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琇,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琇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琇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琇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琇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琇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琇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琇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琇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琇身后。 不想沈琇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琇身后,本还好奇沈琇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琇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琇说话。这时,就见沈琇倚着一棵树干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琇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琇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琇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源。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琇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琇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琇身边坐了。 沈琇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琇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琇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琇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琇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琇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琇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琇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琇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琇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琇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琇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琇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琇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 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琇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琇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琇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琇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琇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琇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琇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琇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琇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琇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琇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琇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琇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琇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琇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琇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天空中依旧是彤云密布。 沈瑞按照每次习惯,穿着短打衣服到院子里联练拳时,天色不过蒙蒙亮,院子里雪还没扫,踩上去“咔哧”、“咔哧”的,没了脚踝。 等沈瑞练完一套拳下来,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就有两个小婢裹着厚棉袄,打着哈欠,拿着扫把出来扫雪。见到沈瑞在,忙隔着几步站了,屈膝见过。 沈瑞见雪势不止,这两个婢子不过十来岁大,比扫把高不了多少,便道:“只先扫了个道儿出来,其他地方等雪住了再扫。” 两个小婢老实应了。 沈瑞转身进了屋子。 柳芽已经准备好热水,春梅收拾了一套新衣服出来。 同平素的儒服不同,看着更端庄大气了,外边换的也是貂皮里子的斗篷。腰间挂了镂空的金香包,脚下换了厚底官靴,看着倒是玉面小公子的模样。 昨儿沈瑞打发人在府学告了假,今日上午他要去侍郎府探望老师王守仁一家。王守仁一家三口,昨日下午抵京。等到去完王家,沈瑞还要往杨廷和家走一趟。 用了早饭,沈瑞又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写了一篇时文,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去了正院见徐氏。 沈沧早已去衙门去了,玉姐随三太太管事,正房这边倒是肃静起来。 徐氏坐在临床榻上,正在逗着一只鹩哥说话。 沈家原也有猫有狗的,后来三太太怀孕,生了四哥后,猫猫狗狗就送走了。 这只鹩哥,是城外一个庄头孝敬的,满嘴的吉祥话,倒是热闹。 徐氏脸色很好,今年冬天雨雪天气虽多,不过因保养得好,沈沧并没有犯宿疾。三老爷与沈珏之前虽有恙,也是小打小闹,并无大碍。 不担心家人身体,又将繁杂的家务交出去,徐氏的身体调理的也差不多了。 王守仁之妻何氏,早年曾养在徐氏身边几年。在徐氏心中,也当外甥女如亲生闺女一般。这次何氏随王守仁回京,徐氏心里也惦记着,嘱咐沈瑞道:“要是见到你表姐,就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归省,过了这几日,咱们家也摆上一桌酒,请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做客。” 沈瑞应了。 徐氏想起一事,道:“珏哥转年就十六,这亲事也不能再拖,等到服满后说不得就要定了……你同珏哥最好,私下里仔细问问,他喜欢什么性子的女子,正好这六、七个月里好生挑挑,总要选个合他心意的才和美。” 族长太爷去世后,沈沧与徐氏发了话,让沈珏服期年的孝。如此一来,就要到明年六月才出服。趁着年前年后应酬多的时候,看看各家的闺秀,再仔细打听观望父母人品,也就差不多到日子了。 沈瑞笑道:“珏哥早先也说过此事,只说颜色是定要好的,还得能与他有话说。珏哥之前就说了,最怕的就是顶着贤良名头的木讷女子……若是相对无言、如对大宾,那就要闷死人了。” 徐氏摇头道:“说的都是孩子话,难道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女孩儿就不好了?”说到这里,叹气道:“听着珏哥这口气,是喜欢活泼爽利女子,可老爷与我的本意,是打算给珏哥挑个懂事稳重的长女,进门好也好将小二房撑起来。” 既要活泼爽利,又要会管家,沈瑞一下子想到凤辣子,便道:“要不就寻个武官家闺秀,说不得既合了珏哥的心,也如了父亲与母亲的心意!” 徐听了,有些迟疑道:“武官世袭的多,多是勋贵出身,倒是不是说没有与文官联姻的,只是少。” 最主要是的是文武殊途,沈珏以后要入仕,寻个武官岳家没有助力。 沈瑞说完,也想到此处,道:“是儿子想的简单了。” 只能说大明朝朝廷的奇葩,那就是文官绝对掌控政治,勋贵武官插不进手;同理,在军权这里,也是被勋贵武官牢牢把持,文官说不上话。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似被文官架空,可因手中有着厂卫,随时能翻云覆雨,就看乐不乐意折腾了。 “活泼爽利的女子,也未必非要往武官家里找,文官大员家的幼女多娇宠,性子难免天真烂漫一些,可那样的女子讨喜归讨喜,却不宜家。你二婶当年,就是个烂漫活泼的小姑娘。算了,慢慢看吧……”徐氏道。 沈瑞道:“要是杨家表妹是嫡出就好了……” 徐氏道:“谁说不是呢……你姑父那边也有意,只是不凑巧。前些日子他还与老爷念叨,即便你们这一辈不行,小一辈也要亲上加亲……” 杨镇虽是宦门子弟,可家道中落,能有今日多得沈家扶持,不仅是沈家姻亲,还是沈沧的政治盟友。沈沧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立场,没有被几位阁老碾压,也因与杨镇两人守望相助,不容人小觑有关。 杨镇此人,颇为念旧情,对沈家倒是实打实的好。 之所以念念不忘“亲上加亲”,也是怕两家长辈故去,小一辈失了亲近,毕竟沈瑞、沈珏等人与杨家兄弟只是名誉上的表兄弟,并不是血亲。只是不凑巧的是,杨家没有嫡女,不好拉下脸用庶女与沈家结亲;而杨仲言说亲时,这边玉姐不过是小二房庶女,分量又不够。 杨镇与沈沧说起的第三代联姻,自然不会是旁枝,而是指沈瑞与杨家嫡出一脉。 沈瑞想到一身纨绔习气的杨仲言,忙道:“大表兄还罢,要是与二表兄做亲家,那还真是敬谢不敏!” 这时没有“恋爱”的说法,婚姻都是两姓之好,对于沈沧与杨镇现下就有意定下自家儿女的婚事,沈瑞并不觉得不可接受。他还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最好是娶个杨家女进门。 杨家太太虽是继室,却是个颇贤惠的女子,儿女不分嫡庶,教养的都不错,只有杨仲言是其中另类。不过同外头那些“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的大纨绔相比,杨仲言这种讲究吃穿,喜欢呼朋唤友、胡吃海喝的做派,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氏笑道:“这媳妇进门还有几年呢,你这担心也担心的太早些。” 眼看时间不早,又陪着徐氏说笑几句,沈瑞就从正房出来。 因外边雪还没停,沈瑞就叫人套了马车,带了长寿、长福两个从家里出来。 路上都是积雪,不过前后坊的距离,马车却走了两刻钟。 门房认识沈瑞,见状忙迎上来:“瑞少爷来了!” 沈瑞不仅是王守仁弟子,还是王家大奶奶表弟,两重关系,使得下人越发尊重起来。 长寿上前给了赏,沈瑞就留着长寿、长福两个,直接跟着王家一小厮登堂入室。 王守仁穿着家常衣裳,在书房见的沈瑞。 师徒相见,王守仁并没有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开口便问起学问来,还出了个题目让沈瑞现场破题。 虽说这两年师徒两个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千里迢迢,送信到底不便,不过两、三个月一封。 沈瑞整日里沁在备考中,对于四书五经自然是随口就来,倒是没有让王守仁失望。 王守仁笑着点点头道:“同前年相比进益甚多,明年未尝不能一搏!” 乡试同会试不一样,会试落到三甲难免尴尬,即便以后在仕途上也让了前两甲一步;乡试不同,哪怕是最后一名举人,也是举人。只要榜上有名,就是成功。 在王守仁看来,沈瑞如今成绩虽算不上出众,不过因在京城考试,到底是占了便宜,在榜单上的位置可上可下,试一试没什么。 沈瑞摸了摸手上的老茧,道:“老师,学生如今倒是觉得做学问与卖油翁无二,唯手熟尔!” 王守仁笑道:“这样说倒也不差,不过做学问可比盛油要费心的多……”说到这里,算了算日子,道:“等到年后各地乡试主考官的任命就应该下来,有半年功夫去琢磨考官偏好,这又是在京中的一重便利了……” 沈瑞想起王守仁现下回京,消了“病假”,便道:“老师这里,是依旧回刑部当差么?” 王守仁“因病致仕”前,是正六品刑部主事。 王守仁摇头道:“刑部虽不是热灶,可京官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都走了两年,哪里还能空着缺?到底如何,还要看吏部那边安排……” 沈瑞没有再追问此事,王守仁虽这样说,可王华一个天子近臣,催着儿子回京,难道就一点后手都没有?说不得早就有了妥当安排。 “想着你也该来了,可要见见你小师弟?”王守仁问完功课,想起儿子,便道。 算下来王守仁出京将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他比原来有肉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温润起来。原有的锋芒都隐而不现。同两年前时常皱眉忧心相比,现下的王守仁是欢喜平和的。 提起儿子的时候,他脸上都放光,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气”减了不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自然是要见的!自打小大哥儿落地,我母亲就念叨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下盼到京城了。”沈瑞道。 沈瑞不是外人,与何氏还是表姊弟,王守仁就打发人进内院禀告了一声,随后直接带沈瑞进了内宅。 王守仁的继母不过比何氏早两年进门,年岁比何氏大不了两岁,身为填房婆婆,在嫡长媳跟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要求儿媳妇在身边服侍,只嘱咐何氏好生照看夫儿。 因此,沈瑞随着王守仁过来时,除了看到自己的小师弟之外,还见到自己的表姐何氏。 同几年前郁郁不开怀的清瘦少女相比,现下的何氏就像颗珍珠,不禁容光焕发,且珠圆玉润。 “余姚还真是养人的福地,要是在外头碰上,小弟还真有些不敢认。”沈瑞给何氏行了礼,道。何氏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那好先生,每日里给我补啊补的,如今都成了大胖子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一)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道。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路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剩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因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琇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琰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在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琇,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出,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干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院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罩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占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都是也无相思无干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心。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站在一旁,噙泪看着看着。 “珏哥……”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琇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琇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琇“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琇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琇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琇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琇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琇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琇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琇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琇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琇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琇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琇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琇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琇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琇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琇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琇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琇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琇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琇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琇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琇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琇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琇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琇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琇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琇,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琇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琇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琇都不应声。就见沈琇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琇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琇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琇。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琇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琇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琇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琇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琇,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琇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琇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琇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琇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琇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琇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琇、沈珏同行,再联系沈琇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琇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琇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琇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沈琇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殇服需次降一等,为殇者服丧,一律从大功服起,亲儿子为少年亡父亦是如此,上殇大功九个月,中殇大功五个月,下殇服三个月。 如此这般,沈宅上下仆人,也是穿着“大功”的本色熟麻布。 又因殇者是小辈,沈宅大门虽挂了白灯笼,大门并没有糊白。 张会穿着一身素服,准备了拜帖,过来祭拜。 门房并不认识他,不过见张会气派不俗,又带了帖子,自陈是沈瑞之友,便迎到南房奉茶,又打发人往里通报。 沈瑞早在沈珏殇的当晚就已经醒来,换了孝服。 五服之内,上下等亲,只是服丧惯例,向来是尊不服卑,不同同辈之间不碍,治丧期间也需服孝袍、孝帽。因此,沈瑞需为沈殇降服“小功”。 松柏居中,香烟了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正在做道场。 今日是沈珏殇后第四日,并不是“接三”的日子,也定下来七日发丧,因此得了消息的亲友,或是拜祭完,或是等着发丧时来过来,松柏院里只有几个少年。 沈瑞是丧属,沈全是族亲,何泰之、杨仲言、乔永善是姻亲。至于沈珏在南城书院交下的新朋友,因认识的时日有限,随着书院夫子昨日过来一趟也就算是全了请谊。另外有徐五、高文虎、田家兄弟等人得了消息,昨日也上门祭拜过。 在初知沈珏殇信赶来时,沈全是有些迁怒沈瑞的。 沈珏在尚书府的处境,旁人不知晓,沈全却是清清楚楚。他倒是没有去埋怨沈沧与徐氏,毕竟那两位一个忙着朝廷大事,一个静卧休养,连嗣子沈瑞都是放养,更不要说是嗣侄沈珏。 沈珏名为嗣子,可嗣父在外任,嗣母在城外“休养”,有父母相当于无父母,正是需要沈瑞这个堂兄关照的时候。 不过见到昏厥不醒的沈瑞时,沈全便也跟着清醒了。 沈瑞与沈珏同年同月生,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只是他素来稳重,让人忽视了他的年纪。今日沈珏猝死,虽有亲长看顾不到的缘故,更多的是意外;当年孙氏病故,沈瑞却是被有心怠慢,险些冻饿而死,只是因沈瑞后来挺过来,才没有去细思量此事。 真要说起来,做主命沈瑞“静养”的张老安人固然可恶,对九岁大的沈瑞不闻不问的沈瑾与沈举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伤心孙氏之亡的郭氏与沈理等人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全真正地明白了沈瑞当年的险恶处境,心中对于沈珏当年病愈后“性情大变”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也终于散去。 逝者已矣,追究起这个那个的责任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沈全并不是糊涂人,又哪里不清楚以沈瑞与沈珏的感情,眼下最难受的就是沈瑞。 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劝慰醒来后的沈瑞,不过沈瑞醒来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瑞并没有在伤心流泪,而是很平静地接过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倒是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一个是沈珏交情颇深,一个是与沈珏意气相投,两人得了消息,过来祭拜,不管不顾,狠哭了一鼻子,眼见沈珏不过是殇亡,无小辈送终,尚书府人丁又单薄,别无堂亲,灵堂之上不免冷清,就留下来帮忙。 乔家是沈珏外家,乔家几房老爷也是当日就得了丧信。沈大老爷打发长子、长媳过来,沈二老爷、沈三老爷则是亲自带了小辈上门。 看着灵堂之上只有沈珏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婢子披麻戴孝,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都留下来奉香,乔三老爷就也将儿子留下。 如此一来,灵堂之上,就是几个少年轮流上香。 这几日,沈瑞一滴眼泪都没落,不过大家却没有人觉得他冷情。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了,就是他们心里也揪得慌,更不要说沈瑞与沈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大家悲痛之余,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劝沈瑞。 这日,沈全与乔永善两个去西院探望三老爷去了,杨仲言、何泰之两个正陪着沈瑞说话。 “生老病死,谁能避得过,不过早走晚走……等到几十年后,你我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杨仲言道。 “佛家曰六道轮回,珏表哥说不定已经转世去了……”何泰之道。 沈瑞虽心底依旧隐痛,不过已经接受沈珏离开的事实。午夜辗转,他也有着奢念,盼着沈珏也跟自己似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虽说听起来有些虚幻,可有他自己做例子,为何就没有这个可能呢? 沈瑞不是真正的少年,自然晓得沈珏之殇是沈家上下的打击也多大。眼见满门老弱妇孺,他要是不撑起来,还要长辈们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操办丧事么? 杨仲言与何泰之有劝慰之意,沈瑞便也领情,面上露出几分期盼道:“只盼着佛祖有灵,珏哥能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即便前尘尽忘,只要能平安富足,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子就生子,将这人世间的百味都尝过就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过来,送上张会的帖子。 “张会”这名字并不陌生,半月前在高文虎时遇到那两个锦衣卫时,杨仲言带了几分好奇与探究追问了两人的名字。 高文虎的那个师父还罢,名字叫“罗克敌”,听着威风凛凛,不过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并不是勋贵出身;这张会的名字一打听,可是了不得,英国公府长房嫡次孙,英国公府嗣孙之胞弟。 这些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远不是那些外戚伯府能比,更何况英国公府还是外姓公侯伯府邸之首,如今京城宿卫兵权,就握在英国公老人家之手。 沈瑞正捏着帖子皱眉,杨仲言弹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沈瑞知晓寿哥身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因沈珏之丧,他对于之前的“投机钻营”行为有了动摇。为了以后看不见的富贵,忽略了身边亲人,就算以后青云直上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殇了的沈珏,再次倒下的三老爷,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响。 只因沈瑞功名心重,将读书科举放在第一要务,每日里勤勉读书,才影响沈珏也开始用功起来。 沈珏身子的虚耗,除了有乔氏去年的作孽之外,还有上半年的苦读,还没等缓过劲来,就又有族长太爷病故,数千里奔波。一层层地压下来,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一个身子骨尚未长成的少年。 三老爷那里,因身体缘故,被沈沧、徐氏娇养成富贵闲人的性子。如今却是生了“上进心”,虽有为儿子考量的缘故,可也有沈瑞这个好学的侄儿给的压力。可是三老爷的身体,实是不容乐观。 要是沈家小长房过继的是真正的少年,如今正按部就班地读书,不会像沈瑞这样自作聪明,也不会像他这样因知晓历史,就带了急迫感,给身边的人压力。 杨仲言见沈瑞还在沉思,忙道:“瑞表弟,这不单是公府少爷,还是品官,不好怠慢!” 沈瑞撂下帖子,道:“既是如此,两位稍坐,我去迎迎。”说罢,起身出去。 何泰之在旁有些不解道:“这张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是寿哥的姻亲,应该是代寿哥过来祭拜。”杨仲言口中答着,心中觉得不对劲。 要说寿哥年幼,平素出来不方便还说得过去,如今友殇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没有露面?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亲戚的话,就能让国公府的嫡孙三番两次地跑腿? “若是没得消息不来还罢,要是得了消息还不露面,只是遣人过来,这寿哥的架子也恁大。之前瞧着他傲气,也是能交朋友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意思。”何泰之抱怨道。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瑞已经迎了张会,来了松柏院。 沈珏已经大殓,灵堂之上停着一口棺木。 张会与沈珏不过见过一面,对于少年印象并不深,更不要说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如今过来一遭,不过是奉命而来,且对尚书府多少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京城武勋人家与文官门第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既是同朝为官,彼此动态都看在眼中,也算是“知己知彼”。沈沧即便没有入阁,可沈家为仕宦人家,沈沧父子又都到九卿高位,在京城也是仅次于三位阁臣的京堂。 三年前,沈沧侄儿沈珞之夭,沈家这边查出来的是意外,不过勋贵人家那边隐隐有些别的流言出来。 张会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十三岁,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 那年重阳节,他痴缠着胞兄,一起去西山跑马。 就在沈珞出事前,还曾驻马与他胞兄的一个朋友寒暄。因沈珞穿着锦衣,长得又好,也骑的是白马,乍看上去与胞兄还有些相似,张会还以为是哪家侯伯府邸的纨绔公子儿,等听胞兄听了,才晓得是侍郎府的少年举人,当时还讶然来着。 没想到等到晚上,就听到胞兄身边的长随向胞兄禀告了沈珞的殇信……‘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一)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心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干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 “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 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琇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琇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琇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琇上了山。 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 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琇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六十九章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琇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琇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琇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琇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琇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琇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琇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琇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琇;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琇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琇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琇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琇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琇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琇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琇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琇。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琇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琇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琇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琇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琇,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琇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干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琇的大腿。 沈琇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琇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琇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琇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干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琇,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干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琇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珹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珹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琇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琇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琇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琇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琇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琇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琇,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琇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琇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琇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琇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琇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思……”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琇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干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干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琇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日操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日折腾一日,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人。 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琇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琇只剩下炕头。 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琇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吧,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琇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奸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琇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琇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日,今日又在外头折腾半日,发发汗也好。” 沈琇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琇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干响干。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上。 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琇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琇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琇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琇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琇,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琇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 沈琇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琇脖颈上的腰带。 沈琇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音。 “嗓子……疼……”沈琇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琇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琇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在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琇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琇。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琇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干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琇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琇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琇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琇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琇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琇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首,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琇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京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琇。 沈琇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琇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琇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了沈琇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摆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琇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为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心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沈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干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也是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接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在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说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的金字塔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过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书就从书房退了下去。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六章 意气之争(一) “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怕殿下一个人冷清孤单,才专程给殿下挑伴当。刘瑾小心翼翼地说道。 寿哥眉毛一挑,道:“孤身边还缺了人不成?不是还有大伴,有张会、周时他们这些人,宫外还有沈瑞、何泰之他们呢……” 刘瑾道:“张侍卫、周侍卫他们是勋贵家少爷,即便对殿下忠心,也难免家族牵绊;沈公子、何公子是书香门第子弟,一肚子翰墨,想的又多了些。皇爷想来也怕殿下吃亏,才这般苦心。” 听听这话,满是忠心。 寿哥的脸却耷拉下来。 是了,每每自己有什么懊恼,都是刘瑾在耳边“忠心”劝诫,却是“劝”的他对父母长辈越发心生逆反。 可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即便传到御前,也是能入耳的。 寿哥虽为东宫之主,可毕竟年幼,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既知晓刘瑾的忠心稳重,自是越发倚重他。刘瑾虽不是最早到东宫身边侍奉,可能将其他人都挤下去,成为东宫身边第一人,要说没有皇帝的支持根本不可能。 寿哥早先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当刘瑾最是合心知趣,对他的话也多是信服。若非杨廷和私下提点,寿哥就没有怀疑过身边人。 如今这种被愚弄在他人手心上的耻辱感,让寿哥分外羞怒。 不过宫里长大的孩子,再天真也有几个心眼子。寿哥倒是没有立时发作,只是细细思量刘瑾话中之意。 刘瑾的话虽隐有挑拨之意,可不无道理。 张会、周时他们这些锦衣卫侍卫,身为尊贵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很难脱开家族牵绊。即便是对皇家忠心,也不会影响他们家族姻亲利益。文官因是科举出身,一身荣华都在科举仕途,对于朝廷皇上反而能更忠心些。可随着累世为宦,文官之间也渐成一张人情大网。 相对于文官武将子弟,选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内侍养子养孙,就没有利益牵绊了吗? 寿哥心中讥笑几声,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这十几年来,想要往他身边凑的人还少了?就算皇上的确是爱子之心,可在宫里这些大太监眼中,未尝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 寿哥是未来天子,真要做了他的伴读伴当,以后一份前程是跑不了的。 内侍是阉人,除了外放做镇守太监,只能内廷行走;那些内侍养子养孙却不是阉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入了未来天子的眼缘,一切皆有可能。 寿哥堂堂太子,哪里能看得上那些为了钱财富贵舍了血缘亲人、甘为阉人之后的庶民之子? 不过他将厌恶掩住,反而露出几分趣味来,道:“大伴说的正是,人皆有私心,张会、周时他们虽平素里虽恭敬,可身后牵扯太多;沈瑞、何泰之他们如今是不知孤身份才能不涉及利益,要是知晓孤身份,难免生出其他心思出来……倒是父皇挑的人选,都是宫里各处太监教导出来的,忠心是不用说的,与外朝也无牵扯。孤倒是要好好看一看,说不得真有孤未来的臂膀在里头……”说话之间,神色间还露出几分期待与向往,眼角余光,却在留心刘瑾。 刘瑾神色果然一僵,不过迅速调整过来,道:“不知哪个小子有福,能入了殿下的眼……” 寿哥满是期待道:“知子莫若父,既是父皇特意使人去选的,定是个个都是好的……” 刘瑾神色越发僵硬,却是生生挤出笑来道:“殿下这般想就好了……虽说皇爷有些不放心殿下,可到底是爱子之心……” 寿哥已经收回视线,心中轻松许多。有刘瑾在,其他的事情该不用他费心。他这个大伴,幼时入宫,也是三沉三浮的人物,曾经犯下死罪,还能逃过一劫后,被安置到东宫来。以犯阉身份,将东宫老人都排挤得让了一席之地,得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的信任与器重,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管这挑选内侍养子给他做玩伴儿是谁的主意,寿哥都不想受这份“好意”。宫里内侍多,他身边本就阉人环绕,要是再来一批与阉人利益一体的,又要隔绝他与张会、周时等人的亲近,那他这个太子就要成为阉人手中的木偶了…… 转眼,过了半月。 搅合得紫禁城里暗潮涌动的给东宫选伴读事件,终于落下帷幕。不仅那些四方走动、想要送养子养孙的大太监百忙一场,那些没有养子、养孙在外头,却有不少小徒弟小徒孙的太监少监也算计落空。 东宫依旧是旧格局,殿下身边并没有添新人。 倒是之前被择选的那几个太监养子,被东厂查到不检点处,引得皇上大怒,连那几个便宜太监老爹老祖也吃了挂落。 寿哥心愿得偿,却并不觉得欢快,反而心惊。他虽早就听说过太监弄权之事,也知道刘瑾在宫里有不少关系,可也没想到他能将事情处理的这样干净利索,连皇帝都被蒙在鼓中。要知道,刘瑾如今连太监都不是,只虚挂着少监之职。 勋贵人家联络有亲,宗族姻亲形成关系网;文官之间则凭着同年、同乡、同门的关系,也结成各种利益同盟;内官之中,拉帮结派便也不稀奇。 寿哥虽暗暗心惊,面上却半点不露,依旧天真烂漫状,待刘瑾依旧如常器重,任由他一手把持东宫上下事务。不过私下里,寿哥也开始留心其他东宫近侍。即便没有明面上亲近,可对于其中与刘瑾有嫌隙的也都记在心上,留心其为人品格。 顺天府府学,月考榜单前。 沈瑞看着自己的名字列依旧如十月月考成绩,列在第二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上个月是他离了府学几个月,即便路上不忘记读书,可与学堂里老师跟着教授到底不同,月考成绩从早先的第一等跌落第二等也不算稀奇。就是教授他们功课的教谕,也不过是勉励他一番,尽快追上同窗的学习进度。 只是随后,沈瑞因沈珏之殇,请了半月假,别说是加快学习进度,耽搁了半月没有心思读书。 读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不要说沈瑞读四书五经的念头有限,至今不过六载,照同窗要少了一半年份,基础并不牢固,半月不做文章,再下手时都生涩起来。 沈瑞既知晓自己不足,悄悄揉了揉手腕。 月考之前,他不是不勤勉,每日里也三篇时文做着。只是总是容易分心,写出来的文章自己也不忍入目,直到这几日才好些,要不然别说是二等,说不得要跌落到三、四等去。 他本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之所以这些日子浮躁,学不去功课去,也是被这沈珏意外之殇打击了。他想到自己身上,一门心思苦读,想要功名,也不是抱着爱国忠君之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晋身士人阶层,手握权柄,过的更自在些。可世事无常,真要赶上“生老病死”,却是一切成空。 他一时迷茫,不知该去享受生活,还是继续苦读。 不过这次月考,却给沈瑞提了一个醒。正如他昔日劝沈珏那些话,是拖拖拉拉地读上半辈子书,功不成、名不就,只能托庇家族长辈照拂,有朝一日却是四下靠不住的好;还是狠下心来,得了功名,不拘前程如何,却是能独立自主。同前者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合乎沈瑞的心。 沈瑞心中算着乡试之期,倒是将那些悲伤缅怀的心思都丢到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哈!这不是沈案首么?可是又得了第一?”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了骄色的王鼎由几个同窗簇拥而来。 王鼎看了眼榜单,在第二等的位置上看到沈瑞之名,脸上却无意外,显然是得了消息过来的。 他面上带了讥讽,对左右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些铜铁蠢物,自是就要露了痕迹出来。有些人实不用抬举,不过是仗势钻营的小人,说一句‘江郎才尽’都是抬举了……江郎本有才才有‘才尽’之说,有的人本是金包铜,露出真面目便也不稀奇……” 旁边几个同窗虽奉承王鼎,可也知晓沈瑞是侍郎之子、状元族弟,不是好得罪的,便只哼哼哈哈,没人敢接话。 王鼎这旬月来,顶着“郑国亲”亲戚小辈之名,随着皇亲老爷出入勋贵公侯人家,被奴仆下人奉承惯了,眼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望向沈瑞目光越发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疯狗,怎么会与他当面拌嘴?轻飘飘地看了王鼎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续看榜单。 梁耀为了暂避王鼎锋芒,请了假回家去,可月考却依旧要来考的。沈瑞就在是看他的成绩,依旧是三等,倒是成绩没有下降,在府学里不过是中游,可并不耽搁明年下场。 平素里虽觉得梁耀有些聒噪,可眼下他不在,沈瑞倒是有些想念他的唠叨了。 因榜单才贴出来,不少学生在这边看榜。 王鼎的挑衅就落在大家眼中,虽说沈瑞确实是落了第二等,使得大家想法各异,性子公正的都晓得王鼎是无事生非。都是同窗,谁不晓得沈瑞家里有事,十一月请了将半月假。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也有人抱不平,对王鼎道:“沈恒云不过是一等跌二等,并不碍明年秋闱;王相公却是已在第三等有数月了,再不奋起直追就要待下一科才能入秋闱……” 众人听了,想到此处,望向王鼎就带了幸灾乐祸。王鼎满脸通红,怒视说话之人:“赵敷,你是什么意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二) 第三百七十八章意气之争(二) 顺天府府学里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为官;一种是士绅人家,即便家中无人出仕,可耕读传家,家资富足,扯上得的族亲好友中不乏官员;一种是寒门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谢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换门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类,梁耀是第二类,眼前这王鼎与赵敷就是第三类了。 只是与周身带了阴郁之气的王鼎不同的是,赵敷对自己贫穷的处境比较坦然。 学院里有课的时候,学生要在这边用午饭,这边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带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带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钱米到食堂上吃大锅饭;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带干粮。 能入顺天府官学,而不是这边县学的,多是生员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多爱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难,一身体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饭勉力也能筹备得上。不过一个班里,总有三、两个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这赵敷就是其中一人。 赵敷虽穿着儒衫,可上面却是叠着补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虽不乏寒门子弟,可像赵敷这样穷的也是有数。 开始时,见他这样装扮,有不少人面露诧异,赵敷却泰然自若。等到赵敷的午饭拿出来,就又成了一景,拳头大的紫红高粱面饼子,加上手指长的一条咸菜,就是他的午饭,且几乎天天一个样。 虽说嫌隙赵敷寒酸,避而远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这种没心没肺的富绅子弟,眼馋赵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赖地非要拿着自己的食盒换上一顿高粱面饼子尝鲜,结果只吃了一口就皱了眉。 府学教授也是寒门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赵敷家境实在困难,还给他安排了抄书的活计,赵敷也做着,功课却是不耽搁,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学里廪生名额空出来,就能补廪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对赵敷便也多了几分尊重,少了几分轻视。 梁耀之前对赵敷存了好奇之心,拉着沈瑞过去说过几次话,论起来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赵敷说了一句话,打了王鼎的脸,惹的王鼎大怒。 赵敷却是满脸好奇,道:“月考成绩就在这里贴着,王相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 王鼎气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风骨,没想到全都是装的,怎捧起尚书公子的臭脚来?” 赵敷满脸愕然:“这……这……非礼勿言啊,王相公……” 旁边同窗望向王鼎都带了异色,大家都是读书人,首重斯文,这王鼎先是讥讽沈瑞是“铜铁蠢物”,又连“捧臭脚”这样的市井俚语都说出来,显然修养不足。谁不晓得王鼎本是赤贫出身,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发羞恼,看着沈瑞道:“你倒是厉害,走了一个梁耀,又拢了个赵敷出来……不过是乡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 沈瑞本是当他是犬吠,可见他没完没了也厌烦,皱眉看了他几眼道:“你这般针对沈某人,到底意欲何为?” 王鼎讥笑道:“不过是揭开你的面皮,让你不能糊弄人罢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轻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谢过王相公的‘青睐’了……” 从杨廷和那边的消息看,已经有人将“郑皇亲”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张家人也会盯着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会允许旁人顶着“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过将王鼎看成是用自负掩饰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辈子同窗中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一个两个。可眼见王鼎满脸恶意,数次针对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萨。 王鼎这些日子,随着“郑皇亲”应酬吃请,已经露了不少小辫子。沈瑞早打发长寿暗中盯着,不过是什么时候揭开的事。 那“郑皇亲”无知者无畏,连驸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请,为了护着王鼎这个拿得出手的亲戚小辈与尚书府对上也不稀奇。那样的话,沈家可就陷入笑话。 沈瑞正是顾及此事,加上考虑到断人前程到底阴损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鼎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让他有了定夺。 这样莫名其妙就记恨自己要死的人,还是断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虽带了笑,王鼎却觉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浑身发寒,后背寒毛耸立。 正好一阵北风吹过,王鼎紧了紧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旧是淡定从容模样,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贵人,别说是沈瑞,就是沈尚书也要客气着。 他虽安慰着自己,可到底底气不足,隐隐地也生出几分后怕来,便不敢再针对沈瑞,只对赵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书公子能看上你这酸丁?” 赵敷摇头道:“鸦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赵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领情,拱手道:“谢赵兄出言相助,倒是连累赵兄跟着承恶言了……” 赵敷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实不当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 赵敷带了讶然之色:“二郎,你怎么来了?” “大哥,大嫂难产了,娘让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额头是汗,呼哧带喘道。 赵敷一听,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赵敷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发白,走路却是同手同脚,又想起还没有告假,便要转身。 沈瑞见了,便道:“赵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赵兄告假……” 赵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劳烦沈兄……” 赵敷带了弟弟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府学外赶,沈瑞想起赵敷家境艰难,到底不放心,唤了长寿到跟前,吩咐他取两块银饼子一张庄票,追赵家兄弟过去帮把手。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来到府学时,赵敷已经满脸感激地等着。 他也不避讳在人前,对沈瑞长揖到地。 沈瑞忙避开:“不过举手之劳,赵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敷满脸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参,内子已经一尸四命。于沈兄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倾世之恩!” 虽说沈瑞昨儿就得了书童回报,知晓赵敷之妻诞下三子,不过再次听赵敷提及,还是还感觉到其中的凶险。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发长寿带了银钱跟过去瞧瞧,凭着赵家一贫如洗的家境,这赵家娘子还真是产关难过。就是赵家有请医问药的银钱,那救命老参也不是外边能随便寻得到的。 只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储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摆摆手道:“都是同窗,说这些就客气……要是赵兄不见外,等弥月酒时多发张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还真有些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时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赵家家贫照顾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这是个问题,否则伤了赵敷的面子,才是费力不讨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赵敷道。 没等沈瑞想着怎么帮赵敷一把,就有产婆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产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为祥瑞。 宛平县县令此时已经换人,不是沈瑞应考时那一位,是个极活络的。 听人提及此事,县令就命人去赵家探看,待确定是此事后,就报到顺天府衙门。 赵家这边作为书香门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总不好破破烂烂的,在京兆衙门下来人前,知县衙门这边就派人去将赵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这些,也送来不少。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县还叫人送来两头产乳的母羊。 等到京兆衙门派了过来探看时,赵家看起来已经是体面人家模样,几个孩子虽没满月,看着比寻常婴孩儿小些,可也不见病弱。 京兆衙门那边,就打发两个医婆过来,帮赵娘子照看三小儿。 等到赵家三子满月,大夫医婆一一看过,并无孱弱病夭之兆,顺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顺天府儒学生赵敷之妻一产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单薄,听到这“一产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羡慕不已。又听闻着赵敷夫妇服侍瘫痪在床的病母,拉着年幼的弟妹,孝顺宽厚,皇上便亲书“积善人家”四字,赐了赵敷。 一时之间,赵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尚书府也听闻此事,连徐氏与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这四个字倒是极贴切,要不是这样品行,也没有这样的福报。” 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参救急之事她是晓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声张,否则就有狭恩图报之嫌。……若说赵敷夫妇一产三子是福报,那对赵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三) 侍郎府,东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针线,揉了揉手腕道:“大爷还在书房说话?” 旁边妈妈道:“正要与奶奶回话,方才坠儿过去奉茶,大爷正发作沈家二少爷,骂了两刻钟了,如今还训斥着,奶奶要不要去解围?” 何氏面带犹豫,终是摇摇头道:“大爷是老师,瑞哥儿是他弟子,老师教导弟子天经地义,哪里轮得着妇人多嘴?” 那妈妈迟疑道:“要是训得狠了,姨太太那边……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爷不会平白无故发做人,定是瑞哥儿有错处,即便言词锋利些也是为了瑞哥儿好……” 妈妈这才闭了嘴。 东厢房里,沈瑞满脸涨红,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 王守仁满脸怒气,手中拿着沈瑞新做的几篇时文,甩得哗哗作响:“满篇匠气,不知所谓!上个月你虽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几分用功在里头,这个月却是成了敷衍应付。你在敷衍哪个?” “老师……”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辩解。 王守仁并没有冤枉他,他这个月脑子如浆糊,即便后半月将读书捡起来,在做文时也脑袋空空。 沈珏之殇,三老爷之病,使得他心里对于科举也生出几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气,不过是将科举之路当任务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读书作文时就带了懈怠。 王守仁一脸“恨铁不成钢”,撂下手中时文,道:“看你素日稳重老成,怎么如今还钻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这样心灰作甚?” 沈瑞闻言,不由一颤。 他是心灰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迷茫了,对于做个太平士绅与在仕途之路上艰难前行之间产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权利欲旺盛之人,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从教职做个平常人。 他知晓自己的分量,一步一个脚印熬上进士,都是运气的事,在朝政时局上呼风唤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与未来天子结下些许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别时,作用也是有限。 这般辛苦读书,到底值不值? 要知晓大明朝京城难做,地方的太平士绅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绩就有多少压力,不去惦记功成名就,便也没有压力。 沈瑞心里纠结,抬头道:“老师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情,为何甘心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经原级起复,只是由刑部主事变为兵部主事。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还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过以他侍郎之子、二甲进士的身份,连吏户礼三部都没有进去,可见阁臣对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满脸正色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要不然即便满腹经纶亦不过一堆腐肉尔!” 王守仁说的掷地有声,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为何想起“天与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话。难道所有的磨难,都为了铸就个千古流芳的“阳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着王家父子规避了政治风险,那王守仁还能成为历史上那个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师时,本存了利用之心,实际以自己的半点才学,实担不得这“王门首徒”之名。 见沈瑞缄默不语、隐含忧虑,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儿,你与为师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纪,一年之中让你见了两遭丧事,你一时走不出伤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如何消沉……” 眼见王守仁满脸关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来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珏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珏全心依赖他,他又未尝不是依赖沈珏呢? 等到沈珏之殇,他便觉得自己离这世界又远了一层。就算名义上父母沈沧、徐氏,也不能抚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等到权阉肆意时到底如何应对,沈瑞心下还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沧在世,沈家就避不开纷争;还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尘泥时,沈瑞这个徒弟徒孙哪里能干看着? 现下大明朝已经是纸糊灯笼,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南边苗乱不断,中原腹地打着弥勒教、白莲教造反的百姓接二连三。 就算知晓刘瑾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年,可随后的正德十几年,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士、做个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变,可觉得无心为力;想要维持现状,又知狂风暴雨不可避。 想着王守仁不仅精通儒学,对于释道两教也多有涉猎,沈瑞试探地问道:“老师如何看‘庄公梦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瑞一本正经,并无说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觉怪异:“瑞哥儿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学,对道家也有多有涉猎之事王守仁是知晓的,毕竟沈家士子的五经学的是《周易》,要是对道家一窍不通,也学不进去。 沈瑞摇头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梦。” 沈瑞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王守仁,留心他的反应。 作为五百年后来的现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沧,名义上的至亲长辈,沈瑞也不过是以猜测地口气论起未来朝局,可对以后开宗立派的王守仁却想要多说两句。 实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这里要比沈沧那里还厚一层。 王守仁收起诧异之色,面色转为郑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却是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提及“庄公梦蝶”。 “瑞哥儿是梦做了蝴蝶?看到了未来不好的事,且又与为师相关?”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单纯地“庄公梦蝶”,也不会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生忧心。 这下诧异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让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见了弟子的反应,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年少时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遥自在,却始终不得缘法,没想到瑞哥儿还与道门有渊源,可谓青出于蓝……我记得当年在东林禅院,你也曾听禅,不愧为我的首徒,儒学上虽不显,释道两门说不得另有所成!” 见了王守仁这般反应,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这样做老师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轻重,难道不是该训斥自己不务正业?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师,弟子并非说笑!”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为师知晓,你素来稳重,不会行说笑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为师在这上指点不了你什么,还需瑞哥儿自悟。” “那老师就不好奇弟子梦中之事?”沈瑞见他堵自己的话,不解道。 “虽好奇,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既有幸窥得一二天机,却也要记得‘天机不可泄露’,万不可述之与口,以防伤了寿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时,沈瑞不过九岁童子,母丧父弃,身世堪怜。王守仁待这个弟子,也是当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亲生骨肉,沈瑞这个大弟子也依旧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会信口雌黄在自己面上扯谎,可这世上之事多是祸福相依。他虽对自己未来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损了沈瑞的气运寿数。 这一片至诚关爱,沈瑞如何体会不到? 沈瑞只觉得眼眶发热:“老师方才还教导弟子‘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难道关乎于朝局安稳、百姓安乐这样的大事,老师也因怜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过问么?” 王守仁哑然。 好一会儿,王守仁方沉声道:“为师虽存建功立业、保国卫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牺牲我的弟子,为师宁愿做个无大义的聋子!” “老师!”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要说来自后世的沈瑞,更不习惯跪拜之礼。 可眼前,对着这般呵护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师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试探之前还在犹豫着会不会因多言被当成怪物,影响到自己安危。没想到即便是一心为公的王守仁,对着他也是全心呵护,宁愿做自私之人,也没有为公道大义来伤害他。 直到此时,沈瑞才真正将眼前青年视为师长,不再是后是神坛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着状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珏之殇生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在老师的关爱下,也都烟消云散。 “老师,隔墙有耳,还请入密室!”沈瑞抬起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皱眉道:“勿要执拗!且听为师吩咐!” 沈瑞道:“老师,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梦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机,弟子又怎有梦蝶之遇?老师有报国之心,弟子亦也爱国之念,还请老师成全!” 王守仁还在犹豫。 沈瑞已经俯身,叩首在地。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弯腰扶起了沈瑞,抬头望了望头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惩处,为师愿与你一道承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七十九章 意气之争(四) 自打太祖皇帝成立锦衣卫,仕宦人家多有防人偷听密室。 王守仁本与沈瑞在内院书房说话,这会儿离了内院,往前院书房去了。 前院书房中,在书架后,有个六尺见方的茶室。罗汉榻上,摆了茶具,看着与寻常吃茶的地方无异,不过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四周墙壁也都是带了添了棉花的夹层,隔音最好。 沈瑞家前院的书房,也有这样的“茶室”。 “可是国有不宁事?”进了茶室,打发下书童出去,王守仁直接问道。 “金乌西坠,阉竖再兴。”沈瑞总结了一下,低声道。 王守仁眉头拧成一团,直直地看着沈瑞。 沈瑞在心里算着正德登基的时间,弘治十八年,具体月份忘记了,不过就算是十八年年底,距离现下也剩下不到两年。 当今是仁善之君,同前面的帝王相比,可谓之勤勉,虽偏重外戚张家,可也只是小瑕。东宫年幼,要是改天换日,宫中只有妇孺,难免重视阉宦。 沈瑞这八个字,倒是道尽前因后果。 王守仁虽觉得这“梦蝶”之事太过玄幻,可因相信沈瑞为人,依旧是信了大半。 “父亲与我可是有难?”王守仁想了想,道。 根据后世记载,刘瑾弄权时,王华父子不仅仅是贬官,刘瑾还曾派人暗杀过王守仁。起因是拒绝刘瑾的拉拢,且出言不逊。 沈瑞想到这里,便直言道:“权阉要推师公入阁,为师公所拒;拉拢老师,老师斥之,后遇生死劫,险死还生。” 王守仁点点头道:“要是到了那日,父亲与我确实会如此应对。” “老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就当不得君子么?”沈瑞想起毁誉参半、却支撑了大半朝政的李东阳,道。 王守仁摇头道:“瑞哥儿放心,生难死易,为师向来爱惜己身,万不会为一时之气殉身。” “令尊那边可有麻烦?”王守仁想到沈沧,道。 沈瑞摇头道:“不知。弟子所见,多为宫中影像,亦模模糊糊不真切,外头却是不曾见。师公与老师之事,也是在权阉口中听闻。” “那权阉是哪个?”王守仁道。 “刘瑾,执掌司礼监。”沈瑞道:“阉人中将有八人为祸,世人称之为‘八虎’,刘瑾乃八虎之首。” 大明朝因司礼监掌着批红权,内廷与外朝素来紧密相依。王守仁虽不过六品官,可有个侍郎老子,对于司礼监几个领头太监的名字也有耳闻,刘瑾并不在其中。 王守仁道:“这刘瑾莫非是东宫近侍?” 沈瑞点头道:“为东宫大伴,最为东宫信赖。” 王守仁的眉毛皱得越发紧,刘瑾这个名字,本就容易让人想起英宗朝的大太监王瑾,这两人身份又是一样,难免让人想到英宗朝几乎国灭之事。 可阉人的权柄,都是天子所授,外臣想要遏制,并不是容易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沈瑞方才提及的几件事都联系起来,想到父亲会被推入阁,不由愣住:“哪位阁臣退了?可是刘阁老?” 三位大学士中,刘健是首辅,年岁最大。新天子登基,想要亲政握权,先要移开的就是刘阁老。 “听权阉所说,刘谢两位都告老,只有李相临朝……”沈瑞道。 王守仁因父亲的缘故,同这三位阁老都见过,且渊源不浅,对这三位阁臣的品行也多有了解。刘谢两人的确是不能屈的性子,李东阳性子要圆润的多。 他之前虽口中说相信弟子,可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荒谬之感,想着是不是沈瑞近日因见证生死,看了太多道家的书才产生臆想。 不过听了沈瑞这些话,他却觉得这些朝政时局、天下大势前后因果,不是臆想就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信了八分,却是忍不住又探问道:“接着入朝的是哪位?” “焦芳。”沈瑞想了想道:“此人党附权阉,抑制南官。” 对于此事他记得清楚,是因为此人入阁后,再次揭开大明官场官员之中的南北之争。 王守仁这回信了十分。 焦芳,现任礼部右侍郎,天顺朝进士,曾为翰林,资历还在王华之上,有资格入阁。他籍贯河南,年轻时曾有政敌为南人,比较重南北之别。 王守仁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虽满腔忠君爱国之念,可到底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再是热血少年,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因鞑靼祸患边城,就天真的想要上折到御前,以为弃笔从戎就能创下一番伟业。 区区一个六品主事,即便晓得风雨将至,可也没有操控风雨之能。 王守仁,困惑了。 沈瑞用托词将即将而至的时局变化说出,心里还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那里,已经有防范之心,总会保全己身;王华父子这里,要是不提醒一下,沈瑞还真过意不去。 同这些人精子相比,自己的脑子比不上,还是让聪明人去发愁的好…… 沈瑞虽忽悠了王守仁一顿,可也将王守仁之前的教训都记在心上。回到家后,他开始练字了。心浮气躁,写不下文章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大字,而不是逼迫自己非要一日三篇时文下来。 用了不到半月时间,沈瑞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学习状态,与早先无异了。朝廷大事还是交给能担当的人,他还是要爬自己要攀过的高山。 王鼎还在叫嚣,长寿那里收集的黑资料却是越来越多。 自打同“贵亲”相聚,王鼎可没少折腾,不仅在府学里得知猖狂,少不得也有“衣锦还乡”的一幕,带了“郑皇亲”身边仆从去老家殴打亲长,到南城书院去耀武扬威。估计是原来压抑的狠了,如今才尽显小人猖獗之态。 腊月里,京城各处婚嫁的人,宴饮也多,这“郑皇亲”出入的门第也越来越高。 张家兄弟终于忍不住,就所谓“郑皇亲”之事,安排人上了折子,追究郑旺假冒皇亲、招摇撞骗一事。 皇帝看到折子,并未交由刑部审理,而是命人将涉案人等收监,御前亲审。 关系到东宫嫡庶身份,朝野瞩目。 皇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过数日,就解了案子。涉案内侍刘山以干预外事的罪名被处死,郑旺以“妖言罪”、“冒认皇亲罪”被监禁,郑氏女郑金莲则被送入浣衣局。 此中多有怪异,皇帝虽是仁君,可这判决也太温和了些。 内外不少人生疑。 就连寿哥,也是数日辗转难眠,望向浣衣局的方向心中有所激荡。只是少年太子,即便依旧顶着任性肆意的面孔,内里也存了心机,并没有在人前多露出一点点。 旁人不曾发觉,身为东宫大伴的刘瑾最是心细,自然看出小主人的忐忑,无人时带了心疼道:“皇爷太心软,怕是殿下以后要为难……” 这般“关爱”之语,寿哥却觉得刺耳无比。 他阖了眼,没有应答,面上却露出疲惫之态。 人都是爹生娘养,这天下有几人会错认自己的爹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到底是真正的嫡子,还是宫女所出的庶子,连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了。 周遭都是鬼蜮魍魉。 刘瑾只当小主人为此事难过,忙低声道:“殿下放心,浣衣局那边奴婢有故人在,诸事都便宜。” 寿哥一下子睁开眼,望向刘瑾。 刘瑾满脸慈爱,也正望向寿哥,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勿要多事,坤宁宫那边……”寿哥垂下眼帘,闷声道。 刘瑾犹豫了一下,道:“是奴婢思量不周全,东宫确实当避嫌疑,不过殿下放心,老娘娘那边也会护着的。” 寿哥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是老娘娘么?安排这这个“郑皇亲”出来,是为了针对张家,还是为了自己? 寿哥想到各种可能,越想心里越冷。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走,去给老娘娘请安。” 宫里如今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能被称之为“老娘娘”的,就是太皇太后周氏了。 刘瑾低眉顺眼地应了,跟着寿哥出了东宫,前往太皇太后的宫殿。 不想太皇太后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是倾囊而至,皇上与皇后也在,随即太后也来了。 太皇太后病了…… 学政衙门门前,王鼎只穿着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 就是一刻钟前,他被以“品行不端、殴打亲长”之名,除了功名与学籍。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王相公,又是白身百姓。白身百姓尚且能通过科举之路,出人头地;他却因被革除学籍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再考的资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鼎如坠梦中,痴痴自语。 学政衙门门口值班差役,有不知情的,看着他这般狼狈,不由暗生同情,低声与同事道:“瞧着不似恶人,大人向来爱惜儒生,常念功名不易得,怎么处置的这般不留余地?” 旁边那人知晓此案,轻哼道:“不过是一忘恩负义的斯文败类!谁不晓得养恩大于生恩,此子却是黑心肝,得了功名就行殴亲之举,为了攀附高门,对于帮扶过的老师也断了师生之义……”王鼎也听了两人的话,似在梦中醒来,望向四下里,吼道:“是谁在害我?是谁在害我?到底是王家的,还是田家的,你们出来呀?出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章 追悔莫及 百姓最重年节,进了腊月,不管是士绅大户,还是百姓人家,多是开始欢欢喜喜预备起年货,准备过年。 松江沈氏宗房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单单是因六月里丧了族长太爷的缘故,还因京城来人了,带来的不是春节前的人情走礼,而是一个噩耗,出继到二房的沈珏殇了。 宗房大老爷、也就是现下的沈氏一族的族长沈海,听闻这个消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族长太太得了消息,也是悲伤欲绝。夫妻两个都卧病在床,宗子沈珹在伤心幼弟早殇之余,不免又生焦心。 要是爹娘有个万一……那可又是三年……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 对于颇有上进心的沈珹来说,离京一年都让他提心吊胆,更不要说再一个三年。心忧父母之时,沈珹心中对二房的埋怨就更深了。 倒是沈珺,因没有出仕,想的不是前程利益这些,比沈珹多了几份人情味儿。在侍疾之余,沈珺想起夏日里的事,追悔莫及。他不是不疼弟弟,只是先前被嫉妒心蒙蔽,如今早已清醒过来了。 “珏哥怎么就走了……”沈珺悔恨之余,还心下存疑,与二奶奶道:“二房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珏哥儿不是幼童,这里面定是有缘故,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过去了……” 二奶奶诧异道:“二爷想多了吧?那边血脉单薄才过继的嗣子,如今已经三年,眼看珏哥就要成丁,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有爱护的,哪里会有其他?” 沈珺知道妻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便起身去了客院。 从京城过来报丧的尚书府管家李实,就被安置在客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可沈家父子两代人为京官,沈家管家自也不是一般气度。 不过既代表大老爷夫妇南下,又是赔罪来的,李管家态度自然也谦卑。 旁人不知李管家身份,沈珹在京多年,却是知晓的,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客院这边。 沈珺过来,就是来对李管家询问究竟。 李管家到达松江已经三日,虽是宗房招待周全,不过李管家年岁比沈沧还大几岁,旅途劳乏,加上不耐江南湿冷,精神就有些怏怏。 听身边小厮说“珺二少爷来了”,李管家便打起了精神。 他肚子里的说辞早就准备好的,三日前之说了一半,因宗房大老爷与大太太双双倒下,宗房上下忙成一团,倒是无人想起继续追问此事。 沈珺在小厅上等着,见李管家出来,强按下心中愤怒,客套了两句。 李实在京城随沈沧交际惯了的,哪里看不出沈珺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道:“自三少爷走了,我家三老爷就病下了,我家老爷又是职官,轻易抽身不得,才遣了老仆过来……” 听着这话,想着京城尚书府确实是人丁单薄,沈珏神色稍缓,道:“瑞哥儿呢?” 李实道:“不瞒珺少爷说,如今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便只有二少爷一个是好的了……” 想着同去京城两人,沈瑞如今好好的,沈珏却魂断京城,沈珺面色又难看起来:“他不是与珏哥儿最好?怎么连过来报个信都不能了?” 李实叹气道:“珺少爷莫要怪罪二少爷,二少爷因三少爷走了,精神头就不好,我们太太不敢让他出来……” 沈瑞不过是族弟,沈珺不过见过几面,能有什么情分。听了长辈关爱之词,反而更加不忿。 他冷哼道:“沈瑞什么事都没有,尚能得长辈这般关爱;珏哥儿病了,怎么就任由他去了?虽说离的远,珏哥儿名分上又出继,可也是宗房骨肉,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李实南下前,沈沧夫妇就有过交代。对于沈珏之殇的原因,无需隐瞒。 只是李实身为大管家,素来圆滑,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说辞能减少宗房的愤怒:“三少爷因要准备今年童试,废寝忘食……为了这个,我们太太与二少爷都管着过,才有了克制……不想天不遂人意,三少爷止步院试,精神就有些不好,随后就赶上贵府太爷的白喜事……十月里刚回京时,心情郁结,就大病了一场……” 关于乔氏去年管教沈珏之事,在京城并不是秘密。 李管家便也没有瞒着,道:“还有一件事,珹少爷在京时也晓得……去年腊月,三少爷曾受寒,病过一场,也是养了大半月才好……” 沈珺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听了一半,却是神情恍惚起来。 治丧最是熬人,七月里沈珏回来时,便开始在太爷灵前守孝。等到太爷出殡时,沈珏不能说皮包骨,也是清减的不行。至于“心情郁结”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沈珺却不能说不知道。 沈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客房。 他站在小二房跨院门口半响没有进去,转身去了主院。 因大老爷与大太太都病着,小厨房里熬着药,院子里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儿。 “二叔。” “爹。” 小栋哥儿与小桐哥儿两个正好从上房侍疾出来,见到沈珺,都上前来。 沈珺摆摆手,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两个少年听命下去了。 沈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挑了帘子进屋。 因大老爷在东边卧室养病,大太太就安置在西屋。 这夫妻两个已经年过半百,早就分室而居。 沈珺犹豫了一下,先去了西屋。 大太太本是闭着眼睛,听到动静,就睁开来。 见是沈珺来了,大太太立时泪如泉涌。 “娘……”沈珺站在炕边,心下凄楚。 大太太伸出胳膊来,拉住沈珺的手哽咽道:“珺儿……娘的报应来了……” “娘您别胡思乱想……莫要让珏哥儿走的不安生……”沈珺说着,也是红了眼圈。 大太太的眼泪止不住:“是娘对珏哥儿不好,珏哥儿才这样无牵无挂就去了……如今不仅连母子名分没了,家里连个念想也没有……” 沈珺想起族长太爷留下的那几口箱子,只觉得冥冥之中自由主宰。 他低下头,悔得肠子都清了。沈珏千里奔丧固然受累,可那“心情郁结”的罪魁祸首却是他这个同胞兄长…… 沈珺能想起这个,宗房大老爷自然也想得起。 就在大太太与儿子哭诉时,宗房大老爷在东屋也醒着。 想起那曾经软软乎乎的小儿子,想起这十几年的亏待,宗房大老爷也是红了眼。 同样是悔恨不及,宗房大老爷在埋怨二房的同时,更多的是恨自己。 在幼子在家时,自己看似偏疼,可纵容妻子的漠视,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关爱,沈珏却打小只能养在祖父身边。要是自己能有担当,早就教训了妻子,怎么会让幼子委屈了十几年? 要是自己早就解了妻子心结,一家人骨肉和乐,便也没有后边出继的事。 可自己固然有错处,那自己的妻子呢?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就忍心无视轻慢? 要说宗房大太太当年产后病重时,宗房大老爷没生续弦之心那是假话。毕竟那时,宗房大老爷刚值不惑之年,算是壮年,又是宗子的身份,族中不少事务也需宗妇出面打理。 对比着年过不惑的妻子,对于正值妙龄的贺氏族女,宗房大老爷确实也心动。 可那是宗房大太太自己挑的继室人选,宗房大老爷即便碍于妻子与岳家的情面点了头,相见之余也彼此受礼,并无逾规之举。 等到妻子病愈,却为此事吃起醋来,宗房大老爷不耐烦之余,多少也有些心虚。毕竟宗房大太太也是原配发妻,结缡二十余载,又是为了给自己生儿育女才遭遇产关,自己对贺氏女的动心,确实有见色思迁之嫌。 为了这点子心虚,不管是宗房大太太发嫁族妹,还是不待见幼子,宗房大老爷都没有说什么。 他以为会时过境迁,却忘了这世上还有“破镜难圆”这四字。宗房大太太从此就转了性子,人前依旧宽和大度,只夫妻相处时却是猜疑不断、言语刻薄。但凡宗房大老爷多看哪个女子一眼,宗房大太太都能想到“负心薄情”上去。 想着这十余年的往事,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后悔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望向西屋,面上冰寒。好好的同胞兄弟,就因妻子对长子的偏疼,对幼子的漠视,使得骨肉之间都是嫌隙。 再深厚的夫妻之情也禁不起折腾,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恶意。要是妻子十五年前就走了,是不是宗房也到不了今日……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有人道:“爹……” 沈珺过来了。 宗房大老爷慢慢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儿子。 沈珺心下一颤,一下子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宗房大老爷已经挥起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 沈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却依旧是跪在那里不敢动。 对于沈珏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慈父;可对于沈珺来说,打小也是棍棒教导出来的。宗房大老爷一字一顿道:“还知愧,总算心肝没黑透,立时去京城,带你弟弟回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同室操戈(上) 没等沈珺做出反应,就听门外有人喝道:“万万不可!” 宗房大老爷与沈珺都望向门口,就见沈珹皱眉挑了帘子大踏步进来。 “爹,出继不是儿戏,怎么可出尔反尔?”沈珹满脸不赞成地说道。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道:“那是我的儿子,落地九斤重,娇养了十二年都平平安安的儿子……如今魂断京城,连个侍奉香火的后人都没有,我就是要接他回来!” 他恨自己,也恨二房没有看顾好沈珏。 两房族人本就相隔千里,往来的少,又哪里有什么情分在?之前是他贪心,为了小儿子的前程才狠心出继儿子,没想到不仅骨肉生离,又见死别,有多恨就有多悔。 “爹,族谱已经记了,各房族人都看着,不可意气行事。”沈珹眉头皱的更紧:“这样的事,想来二房长辈也是不愿见到,这才特意派了大管家李实过来……那边本就愧着,要是这边计较的多了,倒有咄咄逼人之嫌……” “哈!?我好好的儿子就此送了命,我这做老子的就计较不得?”宗房大老爷怒极而笑:“勿要啰嗦!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导我,我定是要接我儿回来!” 眼见沈珹还要再说,沈珺忙起身拦着道:“大哥,爹心里难受,大哥就听爹的吧……” 沈珹一甩胳膊,呵斥道:“爹因悲乱了心神,你也糊涂了不成?白长了脑子,这是过家家么?昨儿出继,今儿接回来?珏哥已经出继在二房名下,就是二房子孙,葬在京城有何不妥当?非要千里迢迢折腾一趟,让珏哥儿不安生不说,还要让其他房头族人看笑话,也要与二房生了嫌隙!” 沈珺挺着脖子道:“大哥瞻前顾后,有没有想过珏哥儿是亲弟弟?就算爹糊涂了,我也糊涂了又如何?只要能接珏哥儿回来,我乐意!” 沈珹已是恼了:“那是尚书府,不是寻常人家,好不容易二房与族中关系才缓和些,非要再成仇不成?” 在京中时,他虽在政见上趋向贺氏那边,对于尚书府保持客气疏离的态度,可那是因身为宗孙,放不下架子,不愿意弱了宗房之势,给人依附与二房之嫌;在他心中,依旧对沈家有二房这一房族人为傲。 他不过是六部小官,在京城实不算什么,可这几年人情往来无人怠慢,那就是因他是沈家宗孙的身份,而沈家二房有沈沧这个刑部尚书,九房有沈理这个状元。旁人敬的不是他,而是沈族之势。 可要论起来,宗房与九房已经出了五服,不过算是族人;而宗房与二房却是尚未出五服,都是中兴祖沈度沈学士嫡支血脉,他的胞弟又是尚书嗣子,两家在外人眼中与一家差不多。 “成仇又何妨?二房主动求了珏哥儿过去做嗣子,却没有照顾好珏哥儿,难道宗房就抱怨不得?”沈珺对弟弟满心愧疚,倒是与宗房大老爷一样,在自责的同时,也对二房生了怨愤之心。 沈珹被弟弟顶嘴,已经不痛快,望向宗房大老爷,见他也满脸赞成的模样,不由着急道:“你们只想着出一口气,有没有想到我?事已至此,何必平白得罪二房?吃亏了又不落好?” 宗房大老爷与沈珺都望向沈珹,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沈珹自知失言,忙道:“我并非是要讨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 宗房大老爷满脸青筋蹦出,强忍了怒气道:“哦?那照你说,宗房当如何?我好好的儿子没了,总不能就此不闻不问吧!” 沈珹犹豫道:“自然是当问的。尚书府小二房断嗣,总要再择嗣子。不拘那边什么打算,总不会越过宗房去……”说到这里,便望向沈珺。 宗房大老爷瞪眼道:“甚么?为了尚书府嗣子,你一个兄弟已经折里面了,如今你还想要第二个?” 沈珺吓了一跳,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吧?那可万万不成,二房大太太要是想要年长嗣子,当年也不会挑了珏哥儿与瑞哥儿过去……” 沈珹想了想道:“也未必是嗣子,沈珞与珏哥儿都是无子而殇,那边小二房与其再过继嗣子,还不若过继嗣孙,兼祧两房来的更便宜……” 宗房大老爷脸色灰拜,身子佝偻下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道:“管他尚书府滔天富贵,都不予宗房相干。为了我一时贪心,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在里头,这教训还不够?管他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干……既是宗房儿孙,想要富贵荣华就自己去赚,勿要再生取巧之心……” 宗房大老爷心灰意冷,沈珺则是有些迷糊。 不管是过继嗣子还是过继嗣孙,都不与自己相干,作甚大哥说话间隙要盯着自己瞧? 沈珹犹豫道:“爹,您向来疼珏哥儿,定也舍不得他无子送终,我的意思是让二弟随着李实进京一趟,代表宗房给珏哥儿过继个嗣子,延续香火……或许尚书府之前没这个打算,不过只要宗房提了,那边当不会回绝……” 沈珺在旁,听得皱眉。 他是愿意进京,接胞弟遗骨回乡,可这过去主持则过嗣之事算什么?明明自家老爹方才的意思,是要让珏哥儿归宗,重新回到宗房名下。至于与二房的关系,有一条人命在里头,不能说反目成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可是按照沈珹的说法,却是使得两房牵扯更深。 宗房大老爷看着长子,满脸肃穆,眼神幽深:“你这是想好了,要舍了小梁哥儿给尚书府做嗣孙?” 小梁哥儿是沈珹嫡次子,今年才一岁半。 沈珹郑重道:“若是过去,自是舍不得,可珏哥儿是我亲弟弟……” “好!能想着你弟弟,到底没白做了长兄!只是无需那么费事,等你二弟接了你小弟回来,再行过继之礼就好!”宗房大老爷淡淡地道。 沈珹满脸诧异,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沈珺看着兄长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谁的好听,不过还是放不下尚书府权势罢了。二房如今对宗房有愧,宗房这边要是提给沈珏过嗣之事,二房那边多半不会反对。可二房就是傻子么,看不出沈珹这点儿小心思? 沈珏以前不过是胞弟,沈珹即便在京城,因名分有别,也不好太过亲近;小梁哥儿年纪,还不到能占住的时候,哪里能离得了父母?二房就算同意过继嗣孙,多半也不忍见其骨肉分离,要养在本生父母身边的。 有二房对沈珏的愧疚在前,有宗房与小梁哥儿的血脉牵系在后,小梁哥儿即便辈分低,可也与能除了嗣父母之外无其他亲族依靠的沈瑞相抗衡。等到二房长辈谢世,二房说不得就要沦为宗房从属。 早先沈珏也羡慕兄长出仕,如今却是不羡慕了。这当官当得人味儿都淡了,满脑子算计又有什么意思? 沈珹已经醒过神来,脸上也带了不快:“爹,您这是何苦,为了一时之气,闹得两房人都不安生……” 话未说完,就听宗房大老爷怒道:“你老子说话说是放屁?!我说了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干,就是不相干!你舍得儿子,我却舍不得孙子!还是你觉得如今你是官老爷,一切都能做主了!想要做主,等你老子咽气再说!” 虽说沈珹觉得自己老爷子胡搅蛮缠,可见他盛怒,便也老实地跪下,道:“爹,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宗房大老爷已经气得呼哧带喘,看也不看沈珹,只对沈珺道:“收拾行李,明日就出发进京去!” 沈珺老实应了,不过却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开口问道:“爹,真要给三弟过嗣侍奉香火么?” “珏哥儿十五了,眼看就要十六成丁……”宗房大老爷喃喃道:“且看看,说不得等他回来,给他说上一门亲事,再提香火之事……” 沈珺动容道:“还是爹想的周全,我们不想着这个,还能有谁会想起这些……珏哥儿最喜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难熬,有个伴儿陪着也好……只是大哥只有两个嫡子,小梁哥儿又小,要是真要给珏哥儿过嗣,还是过继小樟哥儿吧……” 小樟哥儿是沈珺嫡次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沈珹是沈氏一族大宗嫡脉,按照“小宗可断,大宗不可断”的规矩,自然是子孙多多益善,将两个嫡子中的一个出继的确不保险。 宗房大老爷觉得次子说的有道理,可即便是一家人,这其中牵扯的事情也不少,便摆摆手道:“这个先不论,等你从京城回来后再说!” “是,爹!”沈珺垂手应了,看了眼还跪着的沈珹,道:“爹,是不是让大哥起了?大哥这几日侍疾,也受了累……” 他只是不好看着长兄继续跪着,也担心自己走了,这父子两人再起争执气着了老爹,才好心开口求情。 不想,却是正戳了宗房大老爷的肺管子。 宗房大老爷望向跪着的长子,眉头蹙得更紧。 这三日宗房大老爷虽浑浑噩噩,可也并非全然不知外事。沈珹虽来过两遭,不过是打个过场,在自己床前侍疾的主要是沈珺带了小栋哥儿、小桐哥儿。自己这个长子,倒是官威越盛,在自己跟前即便面上恭敬,可还真不敢去探究他到底有几分孝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同室操戈(下) 虽说寒冬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时候,可既老父吩咐在前,沈珺便顾不上这些。他心里也憋着火,从上房出来就打发管家开始准备行李,自己则抬步去了客院,说了明日上京之事。 听闻沈珺这个时候要上京,李实心中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是奉命报丧与致歉来的,如今宗房要安排人上京,肯定也是为了沈珏身后事讨说法。虽说他尚且没有主动请辞,宗房就安排他与沈珺一起离开,有撵人之嫌,委实无礼,可李实晓得,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珺又匆匆回了小二房所居跨院。 珺二奶奶已经得了消息,虽已经吩咐婢子去准备丈夫衣物,可心中却不愿丈夫此时离家,正等着心焦。 眼见丈夫回来,她忙上前道:“相公,怎么这个时候上京?老爷、太太如今正病着,哪里能离开人……” “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要我接珏哥儿回来……”沈珺道。 珺二奶奶听了,有些瞪大了眼:“‘接’?怎么接?老爷这是要?” 沈珺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老爷要让珏哥儿归宗。” “二房怎么会答应?”珺二奶奶担忧道:“到时为难的还是相公。” 不出半日,老爷打发沈珺上京之事就上下皆知。 珹大奶奶也得了消息,见到丈夫时,便问道:“眼看就要年关,老爷要打发二叔上京,是不是太仓促了……如今又冷,等到年后也能暖和些……” 沈珹皱眉道:“既是老爷要胡闹,就任由他们去吧……” 话虽这样说着,他到底不放心,便打发人去请沈珺过来。 沈珺已经安排完随行人手,也打发人去衙门开了路引。马车什么的也都预备好的,只等着明日出发。 听闻沈珹打发人来请,他心中不耐,却依旧是过去了。 沈珹开门见山道:“老爷既让你过去,你去一趟便罢,都是宗亲,本就该往来相亲,只是其他的话莫要提……老爷现下难过,神思不清,过些日子自己就晓得轻重了……” 沈珺皱眉道:“大哥这是要我对老爷的吩咐阳奉阴违?” 沈珹黑着脸道:“难道你就盼着宗房与二房就此决裂?” 沈珺正色道:“若是二房长辈知道理,自是能体恤老爷的爱子之心;要是二房长辈是不通人情的,因此事与宗房成仇,那这样的族亲不来往也罢!” “你!?”沈珹方才被老爹揭破私心,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见弟弟又不服顺,心中邪火腾腾直窜,破口大骂道:“收起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算盘!你上蹿下跳、撺掇老爷做糊涂事,所谓何来?为了银钱,你还要脸不要?夏日里为了几个银钱,连兄弟的行李都翻了;现下为了产业,又要让珏哥儿死后也不安生,你还是人不是?想要拉着珏哥儿出来,多分一份家产,你是做梦!” 这劈头盖脸一番骂,将沈珺都骂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夏天里的事他虽不知情却的确生过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怒的是自己伤心手足之殇,却被沈珹全部归于私心。 沈珺“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怒视沈珹道:“大哥就是这样看我的?” 沈珹冷哼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 眼见胞兄眼带轻鄙,全无一丝亲近尊重,沈珺只觉得心里冰凉。身为次子,侍奉父母膝前,打理家族产业十数年,不指望兄长领情,可也没想到落到这个下场。 沈珺的脸也黑了下来,嘴角多了讥讽:“看来大哥对珏哥儿的兄弟之情也就如此,之前还主动提了嗣香火之事,现下倒是担心起珏哥儿归宗另起一房……原来大哥舍得儿子,不是给珏哥儿做嗣,而是舍得给尚书府做嗣孙……可惜了了,父亲不许呢……” 沈珹打小就是宗孙,别说同辈族兄弟,就是长一辈叔伯也多客客气气;等到中了进士后,家里人也多尊重几分。眼下却被沈珺嘲笑,沈珹勃然大怒:“你别以为糊弄了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有我在,你就勿要再摆弄那些小心机!” 沈珺嗤笑道:“那我倒是要拭目以待!” 沈珹气得浑身发抖,沈珺瞥了他一眼,转身要出去。 沈珹气归气,却依旧记得利害关系,高喝道:“老二,你想要耽搁小桐哥儿的前程不成?” 沈珺缓缓转过身,沈珹只觉得心定,轻哼道:“你无心出仕,自然可以胡闹,小桐哥儿以后却是要走科举之路……” 沈珺挑了挑嘴角道:“先不说二房大老爷高寿,小桐哥儿多大?等到小桐哥儿能下场,那边也该退下来;只说有大哥这嫡亲大伯在,小桐哥儿还怕无人提挈不成?” “……”沈珹被堵着说不出话,沈珺已经挑了帘子出去。 兄弟两个不欢而散。 次日,沈珺早早起了,去上房辞别父母。 大太太知晓丈夫的决定,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沈珺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勿要让父母跟着牵挂。 至于宗房大老爷,则是写了亲笔信给次子带上,还吩咐道:“不管那边怎么说,都要带你弟弟回来……就说是我说的,想要在临死前骨肉团圆……” 他本就花甲之年,如今耽于丧子之痛,更是衰老的厉害,乍一眼看上去已经是暮年。 沈珺心里难过,忙道:“爹您就放心,您的吩咐儿子什么时候没尽心过?只是等到小弟回家,各种事情还繁杂,就是想要给小弟说亲,也要开始打听人不是?大哥对这些庶务不熟,少不得还要爹您多操心,才能事事妥当……” 宗房大老爷听了,果然被说得起意,点头道:“是了,你不在家,珏哥儿的亲事,我不张罗,谁张罗呢……” 这里所提的亲事,自然是“冥婚”。为了儿女死后不曾孤魂野鬼,有香火侍奉,民见多有举行“冥婚”。 辞别完父母,沈珺再面对兄弟沈珹时,相对无言。 当日天阴,乌云遮盖,北风萧瑟。 李实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车轱辘声,却是叹了一口气。如今宗房这样仓促上京,沈珺又带了不少管事、仆从,这是要“兴师问罪”? 南昌,沈宅。 随着京城报丧的家书过来,沈宅中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立时戛然而止。 沈洲倒是并没有像宗房大老爷那样呕血,不过又经丧子,精神也是怏怏。他并没有逞强,打发沈玲去告了几日假,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沈珏虽比不得沈珞,是他亲生儿子,可父子名分已定,彼此又相处了两年,要说没情分那是假的。 就是决定让沈珏留在京中,沈洲也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不想竟成父子永别。 在沉痛之余,沈洲也有些迷惘。 这几年在外头,没有兄长在头上招抚,沈洲也经历了许多。他虽聪慧,可毕竟前二十余年都在翰林院,没有到地方来,虽说现下不过是辅官,可也颇为吃力。幸好沈沧之前想的周全,给他请了几个得用的幕僚、文书跟着,这才没有露怯。 沈洲暗暗羞愧,却也将全心思都放在差事上,学进去不少道理。 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他也自嘲“知子莫若父”,可到底有几分不甘,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出些政绩来,不要真的成了父亲口中庸庸碌碌之辈。 没想到差事上才熟悉上手,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血脉断绝,无子送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算是莫大惩罚。 沈洲恍惚之间,想起“因果报应”四字。 三十年前沈洲愤懑无法理解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能理解。 要是没有孙太爷相救,自家太爷早在进京途中就死于水匪手中,也就没有过后的娶妻生子,更不要说儿女后人。如此救命大恩,舍得一个儿子出去做女婿还真的不算什么。 换做现下的沈洲,也能做到这一步。 孙太爷没有战战兢兢,接受得坦然,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且不说两家之前恩情在前,就说孙太爷只有一独生女,万贯家财做陪嫁,想要寻个体面女婿也不难。当官的都瞧不起商贾,可真想要在官场上如意,又几个没有豪商巨贾做助力的? 孙太爷万贯家财都要留给女儿女婿,真要论起来,沈家还是占了便宜。 偏生沈洲自持才学过人,年轻狂妄,只挑剔孙太爷出身微贱,将恩情都丢在一旁。 负心、毁约、以退为进、咄咄逼人。 虽说在父亲跟前,他老实乖顺,可在孙太爷面前陈情请罪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与轻鄙。 孙太爷当时神情,是那样震惊与无奈。沈洲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隐隐地生出快意。至于小时候被孙太爷背在肩膀上、抱着怀里那些温馨场面,早已丢在脑后,只剩下少年举业的春风得意与满心抱负。 等到孙太爷悄然离京,沈洲也是松了一口气,直到后来噩耗传来。 “这是报应么?”沈洲喃喃自语:“昔日我忘恩负义,对不起孙太爷,如今就落得与孙太爷一样的下场……” 他本就存了心结,因沈珞坠马而亡、沈珏风寒而死,想到孙太爷的横死,便越发觉得是自己造得孽。等到数日后,京城第二封家书过来,提及乔氏害沈瑞不成中风瘫痪的消息,沈洲便也不觉得意外,聊下家书,低声自语道:“老天爷都在看着,谁也逃不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提兼祧(一) 过了腊八,顺天府学里的气氛也渐浮躁起来。 这里生员,来自顺天府全境,有像沈瑞这样家住京县,走读上学的;也有来自其他偏远县城,在府学寄宿的。走读的还好,每日归家;寄宿的学生,因忙于学习,三、五个月不见亲人是寻常,如何能不想家?再有半月,顺天府学里就要放年假。 之前随着王鼎离去,梁耀也消了假,回到了府学。 这日府学下课,沈与与梁耀并肩走出来。 不知怎地就提及王鼎,梁耀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唏嘘:“早先瞧着他虽清高,也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会这样猖獗!就算他那堂亲,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可有养恩在,也不至于就要大打出手。要说亲族那边是不平则鸣,我堂舅收他做弟子,减免束脩,帮扶了数年,难道还帮出错了?” 沈瑞道:“或是在他眼中,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有人记恩义,有人却是另一幅肚肠,只当旁人的好是应当的,不好就是亏欠。” 梁耀点头道:“还真是如此!就说恒云,不过与他同县应考的缘分,名次压在他上头,他就要视之为仇人,两年来纠缠不休……我也是糊涂了,竟然还想着他十年寒窗苦读不易……” 沈瑞没有再接话。 沈珏停灵时,梁耀得了消息,也曾进京奔丧,知晓沈瑞身上带了兄弟的服,即便尚书府年下不挂白,沈瑞也不好宴请吃耍,便道:“过年怕是难见了,恒云有什么安排?” 沈瑞晃了晃手中的书,道:“过节事多,之前又拉下功课,可要有的忙。” 梁耀道:“我虽明年不下场,可也要努力……总不能恒云春闱高中后,我还连乡试都无缘下场,到了那时可没脸再说是恒云的同窗……” 说着话,两人就出了府学,就见有一人在府学门口站着,望向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不是旁人,正是上个月得了御笔匾额的赵敷。 因赵敷之妻一胎三子,连朝廷都京动了,府学里自然也是人人知晓。旁人在好奇三胞胎之余,也羡慕赵敷的好运气。不过是一个生员,名字都到了御前,可想而知,只要以后考出来,那前程定是错不了。 沈瑞恰逢其会,却是佩服赵敷的为人。 同样是寒门学子,王鼎心存愤恨,得势便猖狂;赵敷却是有古文人之风,荣辱不惊。 即便得了县衙与府衙双重馈赠,旧宅院已经被装扮的焕然一新,府学这里没有得廪生之名也得了廪生的待遇,可赵敷却是不改本色,依旧穿着旧儒衫,只是午饭带的高粱面饼子换成了两合面的,配菜除了咸菜条,偶尔也多一块咸鱼腊肉。等到他用餐时,便如同得了绝世佳肴模样,惬意满足,让跟着一起用餐的人看着都多了食欲。 府学里抄书的活计,赵敷没有停,反而接的更多了。 同窗见状,不免啧啧称奇。 沈瑞因这些日子与他往来的近,倒是知晓内情。那些县衙、府衙送来的钱米,除了一部分还了从沈瑞这里的借银外,还有一部分用在产妇后期调理上,其他的都没怎么动。 用赵敷自己的话说:“不劳而获,心已不安。只是拙荆如今卧床,几儿幼小,正是需银钱时,才含愧收了……却也一日三省,不敢让自己生懈怠之心,存不足贪念……” 虽说读书人多有狡诈之辈,可像赵敷这样的仁人君子,怎么能不让人如沐春风?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赵敷浑身上下带了正能量。就是因之前的迷茫心情阴郁的沈瑞,因跟赵敷往来,心情也郎阔了许多。 “赵兄,你这是在看甚?”梁耀见赵敷驻足眺望,带了好奇上前问道。 赵敷指了指那胡同口道:“方才那里站了个人,像是王鼎,看着有些不如意。” 梁耀往胡同口望了一眼,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童在玩耍,便撇了撇嘴道:“论起来他与那骗子是同党,却没有牵扯进‘妖言案’,不过是因行为不谨除功名,没有牢狱之灾,已经是好运气……” 赵敷叹气道:“不过是年少轻狂,浮躁了些,当是后悔了,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 梁耀道:“都是自己折腾的,好好的功名折腾没了,又怨谁呢……” 赵敷没有再说话,三人作别,各自家去。 原本只有两个小童戏耍的胡同口,慢慢出来一个人来,望着沈瑞、赵敷等人的背影,满脸阴郁。之前功名在身时,王鼎就心存不平;如今失了功名,更是从里到外地充满怨愤。 换做旁人,最恨的肯定是上学政衙门告状的堂亲,次或者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的学官,可轮到王鼎这里,虽恨着那些人,可最恨的却是沈瑞。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便自己真的行为不谨,可对于自己的处置却是可轻可重,如今落得除籍的下场,是处置中最重的。 学政大人也是科举出身,焉能不知功名之重?如此轻易虢夺,这里面没有猫腻才怪? 王鼎不反省自己前两个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只想着是有小人妒贤嫉能陷害自己。这个小人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假想敌沈瑞。 要说以前王鼎对沈瑞不过是嫉恨,现下就是滔天大仇。而与沈瑞交好的梁耀与赵敷,在王鼎眼中,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落井下石之辈,一并恨上了。 尚书府,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玉姐儿穿着素服,正提及年节走礼之事。节礼都是预备好的,只是如今沈瑞身上有服,大管家不在家,三老爷即便渐愈也不宜劳累,满府上下竟没有合适送礼的人。 “相熟的人家,多会体恤,二管家出面就行了……稍远些的人家,只二管家出面,就有些不宜……”玉姐儿为此事发愁,不敢耽搁,便来请徐氏拿主意。 管家在家仆中再是体面,也是下仆,有时不能代表主人家。大管家年岁高,在多年随着沈沧在外交际,倒是有几分体面;二管家之前只打理内务,并不为人所知,并没有那个体面。 徐氏听了,再次为尚书府人丁单薄叹了口气,道:“实不行就请全哥儿过来帮帮忙……” 世人最重宗族,即便沈全不过是沈沧族侄,可宗亲也比管家体面,更不要说他还有功名在身。 玉姐儿眼睛一亮道:“先前到了忘了还有全三哥在,正是妥当……” 徐氏看了眼沙漏,对红云道:“去打发人看看瑞哥儿下学没有,要是回来,就请到这边来……” 红云应声下去,玉姐儿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道:“母亲,眼看就要过年了,松柏院那边?” 沈珏因病而殇,松柏院上下都有轻忽怠慢主人之责。之前因她们是小二房名下,徐氏并不插手管家,上个月却是气得狠了,几个近婢都挨了板子,其他小婢、婆子也革了钱米,全部的人都不许出,拘在松柏院,为沈珏服白。 只是年节将至,家中又有长辈在堂,婢子婆子们再服白,难免有冲撞晦气之嫌。 徐氏皱眉道:“既是家中不便宜,那就都挪到二老爷的庄上去,旁人守上‘七七’,近婢、小厮守满五个月。然后也无需回来当差,就交由那边管事发落吧……” 沈珏是“中殇”,服丧次降一等,最重的就是大功,是儿女服孝;因要次降一等,这里的大功就不需要服九个月,而是五个月。 像沈瑞与玉姐儿这样的兄妹,则为中殇的兄弟服小功,因要降次,也无需服满五个月,而是三个月。 奴婢为主人服儿女重孝,也是寻常事。徐氏这样的安排,并不算苛刻。 红云挑了帘子进来:“太太,方才婢子打发人问了,二哥回来了,先回九如居更衣去了,已经吩咐人去请……” 徐氏点点头,对玉姐儿道:“虽说你全三哥不是外人,可既是要请他过来帮忙,也不能呼之则来,还是让你二哥去请方妥当……” 玉姐儿若有所思道:“母亲,五房大族叔家嫡子三人,全三哥也向来同二哥最好呢……” 徐氏摇头道:“咱们不操心这个,以后如何,让你二叔自己做主……” 玉姐儿老实应了,心里却想起在随着二老爷在南昌的两位族兄来。 那两人都是曾进过京的,玉姐儿也都见过,只是同在京城呆了几年的沈全相比,自然是觉得沈全更亲近。只是她也晓得,自己不过是女儿家,不管是依旧在小二房名下做庶女,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记嫡,过嗣香火这样的大事都轮不到她插嘴。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到了。他换了家常衣服,虽说这半月徐氏打发人盯着温补,可看着依旧略显单薄。 徐氏见了,不免忧心道:“是不是请人再开两个药膳方子?怎么补了这些日子,也不见长肉……” 沈瑞失笑道:“如今儿子一餐用两碗饭,母亲安排的药膳也一顿不落,补得儿子都流鼻血,过犹不及,实不宜再补……不过大半月,儿子胖了小十斤,只是儿子如今正抽身量,这才不显……” 玉姐儿在旁也道:“二哥确实比秋日里个子高了,前些日子缝制新衣服比入冬前那一次长了将一寸。只是日日见,瞧着倒是不显……” 徐氏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 随即,徐氏提了请沈全过来帮衬的事。沈瑞自是无异议,倒是有些愧疚地道:“先前忙于功课,倒是忘了送年礼的事,大妹妹定是为难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四章 初提兼祧(二) 玉姐儿抿嘴笑道:“我不过是挂个名儿,都是几位妈妈受累。归根到底,还是母亲先前立下的规矩好,现下我是萧随曹规。” 玉姐儿是小一辈独女,因是庶出身份,养成了沉默腼腆的性子,经过这两年随三太太管家,变化很大。如今她说话行事沉稳了不少,隐隐有徐氏的做派,大气雍容许多。要说之前因她记嫡身份,还会叫人担心她能不能担当了长媳之责,如今却是不会了。 沈瑞也算是看着玉姐儿长大,眼见她亭亭玉立,也生出“我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道:“早先当你还小,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成大人……” 徐氏也道:“是啊,明年玉姐儿就要及笄,要不是毛家迟哥儿年纪等不得,我还真想要多留你妹妹两年……” 饶是再大方的姑娘,听到这个也红了脸,玉姐儿垂着头,拉着徐氏的袖子道:“女儿要留在家里陪母亲。” “到了年岁哪里有女儿不嫁的?虽说长幼有别,本当等你二嫂先进门,不过你二嫂年幼,少不得你要先出门一步。不过也不用着急,迟哥儿留在南京乡试,总要明年年底才能回京,最早也要定在明年年底,还有一年功夫……”徐氏拍着玉姐儿的手,带了几分舍不得道。 玉姐儿臊得坐不住,红着脸起身道:“哪个急了?母亲与二哥说话,女儿再去看看礼单……”说罢,含羞带臊地出去了。 徐氏看了沈瑞身上的素服一眼,叹气道:“我也老了,竟想起这个来……” 沈瑞看着徐氏花白的鬓角,道:“要是恬姐儿年纪大几岁就好了……” 徐氏带了几份惆怅:“正是这个道理。我活了大半辈子,向来是个心宽不怕事的性子,如今老了老了确实真怕了……如今只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将门户支撑起来……” “成家那里,恬姐儿年岁在那里,儿子无能无力;立业这里,明年却是会勉力一搏!”沈瑞道。 徐氏听了,肃容道:“你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切记量力而行,若因一味逞强读书损了身体,那可不是孝顺之道。在我眼中,哪怕你延几科下场,也比你熬神损身赚功名强!” 沈瑞起身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轻重,定会爱惜自己。” 因沈珏之殇,沈家上下感叹于生死无常、如惊弓之鸟的何止沈瑞一人? 三老爷病倒,一半是为了侄儿伤心,一半则是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忧心起四哥来。儿女对于父母来说,不易于心头肉,忧心那个可能,三老爷就钻了牛角尖,等到后来想明白了,才渐渐好起来。 眼前看徐氏反应,显然也是被吓到了。 沈瑞能体谅徐氏的忧惧,尚书府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之前有沈珏在,他们兄弟两个眼看成丁,看着血脉繁衍在即,尚还好些;如今剩下他一个年长的,未婚妻年岁小,成家还要几年,年幼的四哥才三岁,还没到能立住的时候,长辈们如何能担心? 玉姐儿因徐氏提及族亲沈全想到小二房新嗣子之事,沈瑞自然也想到,不过想的却不是沈全,而是跟在沈洲身边的族兄沈玲与沈琳。 沈琳尚未成亲,沈玲不仅成亲,连儿子都落地了。在二老爷这两年的家书中,经过出现沈玲名字,想来是颇为看重。 要是二老爷再择嗣子,直接择了沈玲,连嗣媳嗣孙都有了,也是便宜。 只是想到归想到,长辈们没提,沈瑞也不会多舌,陪着徐氏又说了几句家常,就回九如居去了。 到了次日,正好下午没课,沈瑞中午下课后就直接去了春山书院。 沈全回京后,便又入春山书院读书。他如今已经是生员,现下与杨慎是一班。两人因沈瑞的缘故,也算是姻亲,倒是比其他同窗要亲近些,虽差了好几岁,不过杨慎比同龄老成,与沈全倒是能说到一块去。 正好春山书院这边是午饭时间,两人也在课歇,听闻沈瑞来了,沈全就招呼了杨慎一起出来。 上下打量了沈瑞几眼后,杨慎道:“可是缓过来了,之前瞧着你没半点精神劲儿,如今看着倒是好。” 沈瑞苦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活着。还有不足一年就要乡试,除了奋起还能如何?” 杨慎也曾经丧母之痛,知亲人死别之苦,唏嘘道:“如此将心思搁在备考上也好……” 沈全之前虽曾迁怒于沈瑞,过后也就反应过味儿来,晓得沈瑞伤心并不会亚于自己。他心中嫌隙散去,倒是比先前更关心沈瑞。 沈瑞上个月月考考了二等之事,沈全是晓得的,便道:“就算你在意成绩,也莫要太着急,这半年来一件件事跟着,功课上一时耽搁也是寻常。”又抱怨道:“府学教授也太苛严了,毕竟你先前请了几个月的假,还能跟得上进度已经是不错。” 沈瑞道:“上个月浑浑噩噩,对着书本也不知自己再看什么,做出的文章如灌水猪肉,别说教授,就是我自己再读时也看不下去。真要论起来,只降到二等,已经是教授留了情面。” 杨慎摇头道:“真是弄不懂你,作甚不回书院来,非要在府学那边熬着?书院里同窗在官学挂名,回来读书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微笑道:“各有各的好处,我是不耐烦这边约束,到底那边自在些。” 沈全看着沈瑞身上还穿着儒衫,跟着的书童也背着书箱,便问道:“这是打府学直接过来?正是饭时,眼见天冷,咱们去后街吃羊肉羹……” 春山书院距离国子监不远,后边有半条街都是各种文房铺子,间还有几家茶舍酒楼,其中有一家酒楼的羊肉羹很有口碑。 这大冷天,外头实不是说话的地界,沈瑞对于沈全提议无异议。杨慎这边,自然也跟着,三人就去了后街。 进了那家酒楼,沈全要了一个雅间,点了一壶热茶,又点了羊肉羹还有几盘就着羊肉羹吃的点心。 小二送完茶水,就退了下去。 沈全给三人斟了茶,道:“瑞哥儿特意过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瑞便将来意说了。 沈全听了,毫不犹豫道:“既是伯娘吩咐,那我自然无二话,下午去请假,明儿就过去!只是你是晓得我的,在松江时还罢,也出去交际人情,在京城这几年,却是只一味读书。‘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这边与松江又不同。该指点的瑞哥儿还是要指点我,省的我露了怯,丢丑没脸是小,要是让人笑话尚书府那可不好。” 沈瑞点头道:“我只是不好出面,自然会在三哥后头跟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三哥你这边请假便宜不便宜?会不会有不方便之处?” “没事,没事!”沈全摆摆手:“如今到年下,书院里请假的人多,不差我一个。” 眼见沈瑞、沈全族兄弟两个亲近,杨慎带了羡慕道:“要是外人瞧着,你们不像是族兄弟,倒似同胞兄弟……” 沈全挑眉道:“你羡慕我们作甚?就像是你没有兄弟似的……” 杨慎笑了笑,道:“在叔伯兄弟之中,我为长,年岁差不多的兄弟还真是没有,虽有几个堂弟,不过都在四川老家,且年岁又小……” 沈全说完,想到杨家与自家不同,已经心中后悔,眼见杨慎只提堂弟,不提庶弟,便知趣地岔开话道:“你家是瑞哥儿岳家,那边礼单上少不得有你们家,到时我过去,你可要赏脸出来陪客……” 杨慎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没这几日打算请假,你可要挑书院放假后的日子来。我前些日子得了二两雀舌,是上上品,等你过来,就用那个招待你。” 书香子弟多爱茶,沈全也不例外,笑道:“那感情好,我可盼着……” 杨慎想起旁边的沈瑞来,道:“那时我也分了小包给恒云留一份。” 沈瑞也是爱茶的,道:“那就先谢过大兄了……” 又说了几句话,小二开始上菜。 因沈全与杨慎两个下午还有课,三人就住了话头,喝起热乎乎的羊肉羹。 等用了午饭,沈瑞别过,沈全与杨慎两人自回书院。 春山书院这里,没几日也要开始放年假,沈全就直接从明日请到放年假。正如他所说,书院里平素虽对学子管束的严,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年节将至提前请假回家的学子也不少,老师痛快地就批了假。 等到傍晚下课回家,沈瑛已经从衙门回来,沈全就与兄嫂提及此事。 沈瑛性子宽和厚道,与尚书府也亲近,没有反对之语,多有嘱咐道:“虽说伯娘看重你,可那边交际往来不止亲朋故旧,还有沧大伯在官场上的人情关系,你且不可自专,多请示长辈或是多询问瑞哥儿。”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父母又不在跟前,沈瑛怕弟弟去帮忙出纰漏。虽说二房长辈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即便沈全真有了不妥当处,也不会影响两家关系,可沈瑛也怕弟弟帮倒忙,费力不落好,还跟二房添乱。沈全点头道:“大哥就放心吧。我虽说过去帮忙,也不过是顶着族侄的名义,在送节礼时露个脸,大伯娘自会安排妥当人跟着,哪里就需要我操心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五章 初提兼祧(三) 沈全说的是实情,沈瑛想想正是这个道理,便将提着的心放下。 旁人不知道尚书府详情,沈瑛兄弟两个却是晓得的,知道那边现下实是没有能出面送节礼的人。两家是族亲,这边帮忙也是应有之义,兄弟两个都没有想其他。 瑛大奶奶却是女人家心细,听闻此事,就有些迟疑,只是当着沈全的面,不好说什么。 等到夜半人静,夫妻两个独处时,瑛大奶奶便带了忧心道:“尚书府小二房现下又面临断嗣之境,三叔这样过去妥当么?三叔与瑞二叔感情好,那边大伯与大伯娘对三叔也亲近,要是起了过继心思可怎么好?真要那边提出来,怕是老爷、太太要为难……” 沈瑛听得皱了眉,他虽亲近二房,可亲近归亲近,舍了弟弟给二房为嗣之事却是想也不曾想过。 嗣子难为,沈瑞要不是嗣子身份,还是四房元嫡少爷,用得着这样废寝忘食地读书?沈珏要是没有出继,远离父母亲人,冷暖无人顾,也不会一场风寒就送了命。 或许其他族人会稀罕做尚书府嗣子,五房却是从来不稀罕,三年前如此,现下也如此。 想到这里,沈瑛眉头松开道:“就算二房重提嗣子之事,也要两厢情愿。早在三年前,五房的态度就明明白白,沧大伯与大伯娘都是宽和通达的人,不会开这个口为难人。” 瑛大奶奶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妾身是真怕了……不说别的,就说珏哥儿,小时候肉球似的,长得敦敦实实,做了三年嗣子,哪里还能看出幼时的福气模样?谁不晓得宗房太爷生前最疼这个小孙子,连族长对幼子也是出了名的宠溺,珏哥儿在本生家时怕是一指头都没挨过,成了嗣子却要寒冬腊月罚跪。要是没有去年那场风寒,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坏了根基?” 虽说瑛大奶奶说的都是实情,可见其隐有埋怨二房长辈之意,沈瑛还是开口道:“归根结底,还是那边二太太的错……沧大伯忙于公务,大伯娘这两年一直在养病,又有二太太这个嗣母在京,沧大伯与大伯娘也没有越过二太太去管教珏哥儿的道理……” “大爷说的也是……想想那边也不容易,满门老的老、小得小,只有三族叔一个壮丁,却是身子骨病弱。瑞哥儿虽尚未成丁,这几年倒是担了一半事去,小小年纪全无半丝活泼,看着也叫人心疼……”瑛大奶奶感叹道:“不知二族叔那边会再过继谁来?要是个年纪大些的就好了,也能为瑞哥儿分担些。” 沈瑛摇头道:“多半不会,真要择了年纪大的,就成了堂兄。瑞哥儿是长房嗣子,以后要支撑义庆堂,多个堂兄压在头上不便宜。三年前那边小二房择了珏哥儿,除了珏哥儿是宗房嫡孙,与二房血脉最近之外,多半也是因他比瑞哥儿小……” 一夜无话,从次日开始,沈全就去了尚书府。 因除了送年礼之外,还有些需要应酬的宴请,沈全常常微醺回来,徐氏就让人收拾出一处客院,给沈全当坐卧之地,赶上天气不好的日子,就留他在这边住了。 沈全虽是嫡幼子,可因两个兄长出来的早,从小就在鸿大太太郭氏跟前,十来岁开始就帮着父母料理家务。如今虽闲了几年,可人情道理都是相通的,出去后倒是色色齐全。他自己带着功名,在京城虽不算什么,可却有个东宫属官的胞兄,还有个翰林内兄,前程可期,就是不为着尚书府这后面招牌,旁人也多看重几分。 一来二去,对于今年代表尚书府出来交际的这位沈家族侄,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官场上下关系,在沈沧与徐氏跟前面前提及来倒是只有赞的。 这尚书府气死沉沉,如今虽不过只多了沈全一个,可他性子活络,比沈瑞爱说爱笑,也添了不少生气。 就是对于松江各房一直不怎么亲近的沈沧,对于沈全这族侄也颇为喜爱,当面没有褒奖,私下却对老妻道:“沈全不错,处事从容,性格圆润,倒是一个官场好苗子。只要功课跟上,能考出来,以后前程定错不了。”说到这里,感叹道:“五房沈鸿虽身子骨不好,一事无成,却是教养出几个好儿子。沈瑛不错,沈全也不错。” 眼见五房如今儿孙满堂,自家却人丁凋零,徐氏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娶了一房贤妻的好处。老爷只说是鸿大老爷的福气,却没有看到郭氏在后操劳,当家理事,教养儿女,样样都是好的。真要论起来,没有未沈家添一儿半女,实我对不住老爷……” 沈沧摇头道:“关夫人何事?当年家里也不是没纳过妾侍,有哪个肚子里有动静了?太爷先时也提及过,我落地时他老人家身子还没大调理好,我也自是比不得后边的弟妹。同早夭的两个妹妹相比,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甲子已经是谢天谢地……夫人要是因子嗣不安,那为夫岂不是更应愧疚?要是夫人到了旁人家,说不得早就儿女绕膝,含饴弄孙。” 徐氏眼见丈夫伤感,忙道:“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老是爱多想,引得老爷也跟着难受。有瑞哥儿在,哪里有羡慕旁人?自有老爷与我的后福在……” 独有三老爷在感谢沈全之余,不由自愧起来。 养儿方知父母恩重,因兄弟年岁相差的多,打小都是兄嫂抚养长大,在三老爷心中,长兄张嫂与父母无异。以前对其关爱,虽心里感激,却也坦然受了;如今却是因不能回报,心生焦躁。 “大哥、大嫂真是白养了我,家里事我半点也帮不上,遇到事了还要跟着裹乱。”三老爷满心愧疚。 还是三太太搂着儿子劝道:“老爷急甚呢?以后日子还长,咱们好生孝顺大哥、大嫂就是……咱们孝敬不完的,还有四哥在,难道他以后敢不孝敬大伯、大伯娘?” 三老爷瞪着儿子道:“他小子敢?要是有半丝不恭敬,我打折他的腿!” 他虽做出凶恶状,奈何素来疼宠儿子,四哥儿也不怕他,只当在于他做新游戏,扭着小身子才三太太怀里出来,扑到三老爷腿上,奶声奶气道:“爹,爹,腿,这是腿……”说话之间,嘴角亮晶晶地,还露出口水来。 三老爷哭笑不得,提了儿子起来:“这是你爹的大腿,不是鸡腿,怎么露出这馋样儿?” “嘻嘻!”四哥儿笑着,露出一口小米牙。 三太太在旁,看着丈夫、儿子,心里软和的能化出水儿来。只是在满眼柔情中,隐隐地也存了忧虑,却不是像三老爷这样杞人忧天担心儿子,而是担心自己的丈夫。 这两个月,三老爷虽在养病,可也没有放下课业。即便人不能出去,也打发人拿了做好的时文到外头,请几个老翰林指正。 对于功名的炙热之心,三老爷并没有熄。 三太太忧心之余,只有更仔细的照顾丈夫起居。她并不是贪图富贵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嫁入沈家,安心服侍丈夫十余年。虽想要劝阻,可又不忍,并不是为了儿子,想着萌及子孙什么的,而是因丈夫这两年添了许多鲜活儿,不再跟之前似的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 等到了小年前,衙门里开始封笔,府学那边也正式放了年假。 再有人情往来时,沈全便由沈沧带着,也出入了几户高门显宦人家。 眼见沈全仪表堂堂、言行得体,倒是好好几家看中沈全,打听着要做女婿、孙女婿的,听说已经定了亲少不得可惜一声。 徐氏想着不止年前,正月里也要有避不开的人情应酬,在沈瑛夫妇过来送年礼时,就提及年后的事,虽没有强人所难地留沈全在这边过年,可也想让沈全年后也帮一帮。 先前已经帮了一半,也没有半路撂下的道理,沈瑛自是应了。 沈全别无他话,除了除夕那日回自家待了一日之外,初一大早就又到了尚书府,时而陪着沈沧出行,时而自己带了管事赴宴。这年前年后倒是得了不少表礼,足有几箱子。 等过了十五,新年过了,沈全就与沈沧与徐氏作辞。 沈沧将这人情记在心里,面上只勉励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徐氏那里,却是预备了两箱子的谢礼,还有沈全之前收的那几箱子表礼,也都整理出来,要让他带回去。 沈全哪里肯收,忙摆手道:“虽说尊长赐、不可辞,可这也恁多了?伯娘要是心疼侄儿,赏一、两物件给侄儿就罢,这些还是留给瑞哥儿与四哥……” 徐氏道:“那些表礼,都是旁人与你的,自然你当带走,难道我们做长辈的还眼气扣下不成?剩下那两箱子物件,也不是给你的……眼看你爹娘就要从松江回来,与亲家就要正式过礼,这些老物件看着还算体面,是给你添聘礼作脸用……” 沈全脸色微红,只觉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喃喃说不出话。 徐氏见状开怀,笑眯眯地对沈沧道:“瞧瞧,再大方的孩子,提及亲事也腼腆呢……” 沈瑞则是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要是鸿大叔、鸿大婶子二月里就动身的话,四月就能到京城了……”沈全虽早先有过侍婢做通房,已知男女情事,可妻是妻、婢是婢,对于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还是有期待,听了沈瑞的话,心中也渴盼起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六章 初提兼祧(四) 到了正月十六这日,尚书府大管家李实、沈珺一行人终于到了房山,眼见京城在即。因已经到了下午,在下午关城门之前赶不到城中,一行人就在良乡暂歇休整。 到了这个时节,南边早已乍暖还寒,北边却依旧是冰雪世界。 从马车上下来,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积雪,就是沈珺,眺望望向四下里雪景也带了几份新奇,随行的仆人小厮就更不必说了。 有多少人一辈子连一百里都没出去后,他们却是走了两千多里,眼看就要到了天子脚下。 沈珺虽代父打理族中庶务多年,也常有出门的时候,不过多在南直隶境内,最远也是闽浙一带,说起来还是头一回北上。 他很是不耐北方干燥气候,早在半月就开始咳起来,为了这个,在路上还耽搁了两日。因到底年轻,吃了两副止咳的药便也好了,只是依旧是嗓子干,每日里要喝上好几壶茶水,才能缓解嗓子的不适。 一行人大年下赶路,连辞旧迎新都是在路上过。 因之前沈珺憋着一口气,心情沉重,随性仆人小厮便也都提着小心,不敢说笑放肆。就算是一行十来人,也是静寂无声的时候多,显得队伍冷冷清清。 眼见京城在即,沈珺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虽说心中依是难过,可也没有继续摆着脸,开始与大管家李实搭话,探问起尚书府的消息。 虽说尚书府的情形,沈珺听说过不少,可除了徐氏与二老爷夫妇,其他长辈都未见。旁人还罢,沈沧却是一家之长。 如今沈洲不在京中,沈珺想要移胞弟骸骨回南,就要沈沧这个当家人点头。 自从松江出来,大管家李实已经提前打发人先行一步,快马往京城送信。 对于宗房来人之事,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都晓得,心里盘算着日子,也晓得元宵节前后就差不多该到了。府里那边,连客房都预备好了。 李实在宗房虽不过停了三、四日,也瞧出族长的态度。宗房对二房已经生了嫌隙,想要化解却不容易。至于要让逝去沈珏归宗之事,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是父母爱重。归根到底,还是二房理亏在前。 在北上这一路,李实都在旁敲侧击,想要化解沈珺的愤怨,却是作用不大。眼见沈珺如今态度稍缓和,李实自然也配合,不能说有问必答,可那些能说的便也都仔细说了。 “我们老爷忙于公务,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家中庶务,早先是我们太太领着,这两年太太有了春秋,精力不济,就由三太太带了大姐儿管家……只是我们三老爷身子不大好,四哥儿年岁又小,三太太也是分身乏术,京中风气又不比外头质朴,下人管事也有刁钻的。可也没法子,实没有其他人手。”李实说到最后,自曝其短,面上带了几份无奈。 李实在松江时,即便说了沈珏去世的前后因果,到底有所偏向,删删减减。如今眼看到京中,沈珺要是探问究竟的话,以沈沧与徐氏的为人,是不会做隐瞒。为了堤防沈珺心中怨恨,大管家就提前露了话出来,想要将责任都归罪尽数到二太太身上。 虽说李实还不知乔氏已经瘫痪卧床,可也晓得自沈珏一殇,乔氏这个二太太便大势已去,翻身无望。即便她是二老爷发妻,且对沈家有生育之功,也抵不了她的错。 沈珺听着有些不信,道:“怎么会如此?难道就挑不出其他人管家了?” 李实苦笑道:“还有谁呢?我们府不比其他房头,随手就能拉来一堆旁支庶出,我们太爷生前是一个人进的京……不瞒珺少爷说,别说三太太如今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就是我们二少爷,现下虽不过是十几岁年纪,可自过继过来这几年,便也担起一半外务了……” 听到这里,沈珺抬头看了李实一眼。 怎么就提了沈瑞,没有提珏哥儿?珏哥儿与沈瑞年纪一般大,即便中间离京两次,可这几年还有一半时间在京城。要是尚书府确实人手不足,不是当沈瑞、沈珏嗣堂兄弟两个一起历练? 他心下存疑,却没有直接开口相问,只摇头道:“大管家是不是说的严重了,到底尊卑有别,即便下人奸猾,还能糊弄主人不成?” 李实迟疑着道:“我们府那边与其他人家情形有些不一样……” “咦?哪里不一样?”沈珺心下一动,面上露出几分好奇,追问。 “我们府三房共居,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几位老爷感情好,没人提分家的事,实际上早在三十年前,我们太爷还在世时就将二老爷一房分了出去……”李实憋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道。 开头说了,后边就没什么瞒得了。 “当年除了产业,家中下人也分了房头,加上几位太太陪嫁各归各房,可不是有好几伙?如今即便在一块住着,也不好隔着房头管束……更不要说我们二太太是嫂子,三太太是弟妹,三太太管家时,也是为难。”李实道。 沈珺这些年在父母身边,也是管家理事,自是晓得其中劳累繁杂,便点了点头,道:“三婶娘确实辛苦……” 至于为什么没有用珏哥儿之事,他也无需问了。要是二老爷一房已经被分出去,那如今在尚书府不过是客居。管家事情都没用二太太,那也不好越过二太太去安排嗣侄的事。 沈珺挟怒北上,可主持族务十来年,到底不是鲁莽之人。越是到了京城,他思量的越多起来,也不由想起沈珹的那些话。他并不是顾忌儿女前程,有了私心,而是想着要周全些,省的落在其他房中,倒像是宗房这边无理取闹似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素服,心中思量一番后,便对李实道:“明日既到京城,本应立时去给二房长辈请安,只是我身上带了两重孝,大正月实不好冲撞,还在先家兄那边安置,稍后我便写了拜帖,还请大管家代为转达。” 沈珹虽丁忧回乡,宗房京中宅子依旧在。沈珺虽是头一回来京城,可随行管事中却有早先在京城这边的老人。 京城除了二房,还有五房沈瑛与九房沈理在。要是尚书府不同意沈珏归宗,沈珺还要去那两家说请。 沈珏晓得,这两房人口如今在京城,多半是同尚书府那边更亲近,可他与沈瑛年纪相仿,打小族兄弟之间也是相伴着在族学长大,感情也深。要是尚书府为难他,少不得他要到沈瑛那里求人情。 沈理那里,关系虽远了些,可沈理当年扶灵回乡丁忧时,族长太爷也多有照拂。实是不行的话,少不得抬出故去祖父,也从沈理这个讨个人情。 李实忙道:“珺二少爷也太外道,直接去家里多好?要是晓得珺二少爷过来,我们老爷、太太都是欢喜。” 沈珺淡淡道:“左右不差这两日,万不敢失了礼数。” 他已经拿定主意,李实劝了好几回也没见他改口,只能任由他。 回到房后,老管家苦了脸。这沈珺看着和气圆滑,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这一路上各种相劝,沈珺都没有改了主意,到了京城怕是也难改了。 难道三少爷真要归宗? 未成丁殇亡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小儿难养;可殇亡嗣子遗骨归宗,不免有些骇人听闻。外人听了,少不得打听缘故,各种揣测之下,可要影响尚书府的名誉。 换做其他人家,就是为了名声,也定不会点这个头,可自家老爷、太太却是性子宽厚之人。 老管家这回,是真心觉得为难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李实、沈珺在良乡休整时,二老爷沈洲的家书,也到了尚书府。 回京送信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洲身边得用管事之一,毛妈妈的长子毛昌。 衙门里尚未开印,沈沧正在家中。 在看信前,沈沧叫了毛昌到跟前,问道:“你们老爷前些日子可好?” 毛昌回道:“自得了三哥殇了的消息,老爷心里难受,请了一旬假没有往衙门去……” 沈沧皱眉道:“身边没有人劝着?” “玲少爷与琳少爷都劝了,可老爷没精神见人,自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才出来……”毛昌老实回道。 沈沧又道:“你是何时动从南昌动身?这边年前送了两封信过去,你们老爷可都看了……” 毛昌道:“是腊月十五出来的。这个小人正好晓得,老爷两封信都看了,还为此怒了一场……” 沈沧摆摆手,打发毛昌下去,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小二房如今虽没散,可也跟散了差不多。虽说沈洲这个弟弟多有不是之处,可作为长兄看的他有今日沈沧心里也不落忍。 过了好一会儿,沈沧才取了裁纸刀出来,打开二老爷的家书。看着看着,他不由拧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信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晚饭后,沈沧就与妻子提及二老爷的家书:“老二不肯让二太太在京中休养,依旧要送去别庄……”徐氏皱眉道:“这,会不会太没人情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七章 初提兼祧(五) 徐氏虽厌恶乔氏,可乔氏已经中风卧床、不良于行、说话也不利索,实蹦跶不起来。就算是在二房所在西南院养着,也不会出来碍眼。真要送到庄子上去,让外人晓得,倒显得沈家没有人情味儿,苛待二太太这个病人。 沈沧道:“确实不妥当,乔氏虽可恶,可眼下也只能在府里将养。” 就算沈沧不怕外人猜测,还有亲朋好友看着。 二老爷与孙氏渊源是沈家隐秘之事,旁人知晓不多,自也想不到乔氏与沈瑞会存什么愤怨。乔氏在嗣子出殡当日,要谋害沈瑞之事,也只有几个人知晓。她虽疯疯癫癫,可当年往事却不是能摊开来说,否则连带着沈瑞身份都会变得尴尬。 乔氏如今不过是熬日子,在尚书府里与在庄子里又有什么区别?何必要做到那一步,引得亲朋好友侧目? 徐氏见丈夫不同意此事,神色略松道:“虽说是二叔家事,可这关系府里名声,就是老爷与我不在乎这些,还有瑞哥儿与玉姐儿他们小一辈。咱们是晓得乔氏黑心可恶,外人却只见她三年两丧两子,如今又中风了,只有可怜她的……” 沈沧道:“老二还提了嗣子之事……他自称不堪为父,无心再择新嗣子,想要让瑞哥儿兼祧两房……” 徐氏神色一凝,带了恼怒道:“都是知天命年纪,二叔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作甚要将明白的事情弄得复杂?要不就重新择嗣子,要不就择嗣孙,哪里有将瑞哥儿搅进来的道理?” 沈沧叹气道:“看着老二的信,他当是心灰意冷了……” “饶是在心灰意冷,也不当来为难老爷!”徐氏对小叔子的那点耐心,熬到现下早熬没了,隐了怒气道:“他怎么好意思提这个?明知乔氏已经知晓瑞哥儿身份、也知乔氏起了害人之心,竟还能提这个?真要顺了他的意,那瑞哥儿当如此自处?难道去孝敬乔氏吗?还是等着乔氏得了消息,心有不甘挣命起来,再来磋磨瑞哥儿?” 沈沧见老妻急了,忙道:“你别恼,且不说我不会应,瑞哥儿也不会点头……除非老二真有决心休妻,否则有乔氏在,想要让瑞哥儿点头兼祧是不可能的事。” 徐氏点点头,道:“老爷说的也是。”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心里却在冷笑,丈夫这话倒像是当年之事只是乔氏一人的错处,沈瑞要是因当年事心存芥蒂也只会归罪于乔氏似的,那二老爷就是无辜的?不过是老爷顾着胞弟久了,如今又怜惜他再次丧子,心里有所偏颇。 要是沈瑞真要露出对二老爷不满,不说别人,怕是自家老爷心里就不乐意。一个是手足五十年的同胞兄弟,一个是相处不过三年的嗣子,自然是前面重过后面的…… 看来还是要私下提点沈瑞,即便对二老爷有所不满,也不要在老爷跟前露出行迹来,否则嗣父子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徐氏这样想着,已经有了计较。 结缡大半辈子,沈沧如何能看不出老妻心中不满。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晓得老二也多有错处,可正如夫人所说,他也五十的人……家宅不安,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头,如今心灰意冷,连后事都提了,我心里实是难受……太爷与老太太去的早,我在这世上也不过就这几个亲人,就算他错的再多,旁人能指责他,我却不能说什么。长兄为父,我心里也愧,要是我早年不任由他行事,早早就管教起来,也不会让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些车轱辘话,徐氏早已听腻了。 谁能靠谁活一辈子,护着三十来年还不够,难道还要护着一辈子? 在沈沧心中,沈洲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徐氏这个嫂子心中,却是这二小叔子自作自受,活该这个下场。 早先自己这房无嗣,冷冷清清,徐氏便任由丈夫无怨无悔地照顾兄弟,也懒得去与小二房、小三房计较什么。如今有了嗣子、嗣女,即便不是身上落下来的,几年下来,也是如亲生一般。 沈瑞心肠软,不爱计较,是个感恩知义的好孩子;玉姐儿外柔内刚,也是个孝顺的。这兄妹两个的品格都在徐氏眼中,以心换心,才引得她越发慈爱。 二老爷呢? 活了五十岁,岁数都长到狗身上去,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沈珏之殇,不仅他难受,年迈的长兄长嫂也不会好受?与侄儿们相处融洽的弟弟身子骨病弱,不能大喜大悲? 如今又是心灰冷意,又是什么后事,却没有一句体恤关爱兄嫂、问询弟弟的话,半辈子都自私自利的人,又哪里能改得了本性? 乔氏落得这个下场,旁人只有称快的,徐氏却是越发看透二老爷冷心冷肺。 至于三老爷,则是他们这兄嫂护着太周全,三十多岁的人,遇事担不起来。就算他挣命考出头,以他的脾性秉性,别说是照顾侄子,说不得还得沈瑞这侄子反过来看顾。 徐氏现下能做的,就是将三太太历练出来,让小三房以后有个主心骨,不要拖累了沈瑞。 徐氏不想再提二老爷的事,就岔开话题道:“二叔这里还罢,到底是自家人,有什么事情也不着急,算算日子,宗房那边的人也差不多将到京,到底如何应对,老爷可想过了?” 沈沧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若是那边坚持,就依了他们……” “不用等二叔那边消息?”徐氏犹豫道。 沈沧摇摇头:“不用,此事我还做得了主!哎,此事到底是二房对不起宗房,就是有一日到了地下,我也没脸去见宗房叔父。”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虽说后续麻烦些,可我同老爷想法一样,并不想拦着……” 这夫妻两个如今,心情分外复杂,不过对宗房的愧疚却是实打实的。 沈瑞这些日子,因有服再身,除了必要的交际露面之外,其他时候都在读书,并不知沈珺一行即将进京,家中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也不知二老爷来信,初提让他兼祧两房。 他去年冬学习没甚状态,如今不能说废寝忘食,也是开始学进去。 王守仁的教导虽犀利,却也说的没错,要是他要是先前的状态下去,就真是自己糊弄自己,即便是乡试下场,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榜单无望。 西城,沈宅。 看着从屋子里摆着的几口箱子,瑛大奶奶不由瞪大眼睛。琦二奶奶在旁,也带了几分好戏。 沈全指着箱子道:“大嫂,二嫂,这都是我年前年后得的表礼。那一口箱子是大伯、三叔、三婶赏赐,这一口是大伯娘所赐……除了那边长辈所赐这两口箱子,其他的你们看看,与侄儿、侄女们分了吧……” 沈瑛在旁,瞪了他一眼,道:“半马车东西,你倒是敢拿?丢人不丢人?” 沈全委屈道:“难道我就是那眼皮子浅、见东西都迈不动步的?这不是大伯娘说,那些表礼都是与我的,非要我带回来不可?” 沈瑛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不由后悔道:“早知如此,我去接你好了。那些表礼,虽是你收的,可他们是看在尚书府面上,回礼也是由尚书府那边做人情,这便宜占大了……” 亲朋往来还罢,即便有表礼,也是常见之物;官场上人情往来,却是颇为体面贵重。礼尚往来,尚书府这边得了礼,见了那边小辈也要预备差不多的东西。 沈全道:“我哪里不晓得这个?本是打算留给瑞哥儿与四哥儿的,大伯娘却不许,我实推不过。” 沈瑛摇头道:“之前倒是忘了这个。本是过去帮忙,却是占了大便宜回来,仔细母亲回来骂你。” 郭氏早年当家理事惯了,对于儿子们教导颇为严厉,不劳而获的事却不许儿子们沾。 按照郭氏的话说,不劳而获容易养成惰性,时而久之生了贪心,人就废了。 沈全苦了脸道:“当初是大哥、大嫂点了头,我才过去的,可不能全赖我……” 沈瑛叹气道:“也不能退回去,只能收着了……” 沈全听了,越发觉得这些东西烫手,微红着脸道:“反正我只留这两口箱子,其他随大嫂处置……” 他这一说,倒是引得沈瑛侧目:“这里是什么?你好好的脸红作甚?” 沈全讪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大伯娘那箱子东西是专门找出来,说是下聘时撑场面……” 除了沈瑛,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好奇起来。 沈全就开了这口箱子,只见里面是四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珊瑚盆景,一对白玉如意。 那盆景虽不过一尺来高,却是艳丽似血;白玉如意细腻光润,一看也不似凡品。 “这也太贵重了……”沈瑛皱眉道。 沈全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是这个……” 瑛大奶奶道:“大伯娘真是有心了,这些物件既华贵又吉祥,倒是正适合做聘礼……” 虽说沈全要将东西分给侄子、侄女们,可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怎么好占小叔子便宜?不过捡了几样寻常不起眼的东西拿了,剩下的都入册。直接送到库房,给沈全留着。 沈瑛虽为弟弟受了重礼略有不安,不过也放下心来。瑛大奶奶与丈夫琴瑟相和、心意相通,倒是想到一块去。那边送了重礼,将人情结了,应是没有过继之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归去来兮(一) 次日,沈珺一行早早离了客栈,到了中午就进了京城。因宗房老宅与尚书府不在一个坊,进京后沈珺与李实就分了路。 今日衙门开印,沈沧已经往刑部衙门去,李实回府后,顾不得去休息,略作梳洗后,便来上房见徐氏回话。 听闻沈珺先去了空着的宗房老宅,只让李实带了拜帖过来,徐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看来宗房怨愤真是不小,你年前刚去时,都是什么反应……” 大管家回道:“族长老爷与族长太太都病了,珹少爷与珺少爷侍疾……族长太太没有得见,族长老爷见了两回,他是真伤心了,言语之间不乏懊悔之词。珺少爷也到老奴身边探问过,只有珹少爷倒是客客气气没有说什么。族长太爷打发珺少爷上京,珹少爷还拦过,只是没拦住……” 虽说知晓宗房对这边有怨愤,可是将心比心徐氏也能体恤。她虽一辈子没有亲生骨肉,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最看不上沈珹这样为了利益少了人情味儿的做派。 徐氏冷哼道:“上不能体恤父母,下不能呵护手足,沈珹这个儿子宗房是白养了……那边已故太爷与现下大老爷都是忠厚性子,怎么就教养了这么个儿子?这般自私自利,倒不像是沈家人,当是随了贺家那边……” 这两日徐氏本就为二老爷的家书懊恼,眼下听了沈珹做派,就有些迁怒,忍不住口出恶言起来。 虽说贺家在京城与沈家有同乡之谊,贺侍郎如今与沈沧又是同衙为官,不过因宗房大太太与贺家曾侵占孙氏嫁妆之事,徐氏对贺家实无好感。 如今得知亲生骨肉殇了,宗房大太太除了病了,毫无应对,还不若宗房大老爷,到底肯出面为儿子张目。 大管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作未听见。 徐氏便又道:“你看好了,宗房是真心要接让珏哥儿归宗,还是借着这个名儿讨说法?沈珺是什么为人,可会改了主意?” 大管家摇头道:“怕是不能,这一路上老奴旁敲侧击,规劝了不少,珺少爷却是个主意正的。加上有父命在上面,怕是珺少爷要坚持了……” 徐氏没有再说话,眼见大管家满脸疲惫,想着他年岁已高,便吩咐红云道:“送你祖父下去吧……” 徐氏身边的婢子红云,正是大管家李实的孙女。 红云应了一声,李实也恭敬告退,祖孙两个方出去。 出了上房,李实就苦了脸,身形也有些佝偻起来。他素来以尚书府为荣,最是忠心耿耿,实不愿见尚书府名声有瑕。可老爷、太太既做主,他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在心里抱怨宗房大老爷太任性了,难道有谁会去害三少爷不成?他们是本生父母,骨肉难舍,会伤心难过,这边长辈就是石头心肠?当初将三少爷推出来做嗣子时,没见哪个舍不得,如今倒是各个骨肉情深起来。 红云在旁,见祖父精神怏怏,关切道:“您也有了春秋,这奔波一回恁地辛苦,是不是跟老爷、太太告旬假,好生歇一歇?” 李实摇头道:“哪里就用着?不过是出趟远门,莫要小看了你祖父我?我还没老呢……最近府里事多,你好生服侍太太。我瞧着太太脸色蜡黄、心火也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祖父放心,老爷昨儿已经打发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太太开了疏肝理气的方子,今儿已经开始吃着……”红云道。 李实点头道:“如此就好,太太操劳一辈子,委实不容易,我们就算是下仆,也当多敬爱……” 红云道:“何须您老人家吩咐?孙女在太太身边养大,太太对孙女又好,不是孙女自己夸自己,只这满院子谁能越过孙女的忠心去?” 李实欣慰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自己这孙女待太太确实忠心,正房这边的事,就算是他这个亲祖父想要打听两句,红云也是能说的说,不能说的蚌壳嘴儿。这丫头自打留头就在太太身边当差,十几年下来,红云对太太比对自己亲爹娘还要亲。 李实自己就是忠仆,自是乐意见孙女如此,只道:“太太虽不爱说好话哄人,却是个心里最有成算的。你这般忠心,定能有个好前程……” 红云立时红了脸道:“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孙女可不想离了太太……祖父您快去家去吧……” 等到红云送完祖父回来,就见红烟从上房出来。 “这是哪儿去?”红云道。 “太太让我去请二哥……”红烟回道。 红烟自去了,红云挑了帘子进了上房。 眼见徐氏神色怏怏,红云倒了一杯蜂蜜水送上去,劝道:“那边虽是三哥本生家,可三哥如今却是这边儿子。要是老爷、太太不点头,他们还能勉强不成?” 徐氏摇摇头道:“珏哥儿是个好孩子,与其孤零零的在京,回去骨肉团聚也是好事……” 红云犹豫道:“要是外人说嘴可怎么好?” 徐氏是尚书府当家主妇,外头不知情少不得将此事归罪到她身上。可是红云却晓得,这两年太太全部心思都在照看老爷身体上,早将家事都撩开手,即便沈珏确实是因下人疏忽、长辈不留心而病殇,可也不当怪到太太身上。 徐氏苦笑道:“难道我就没错处?不管旁人如何,我这当伯娘的确实是疏忽珏哥儿了……哪怕我多问几句,下人也不敢这般糊弄。” 正说着话,沈瑞来了。 “母亲。”沈瑞见了礼。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指了指眼前的椅子,叫沈瑞坐了,道:“族长打发沈珺上京,要接沈珏遗骸回去……如今大管家回来,沈珺一并到了,去了宗房老宅那边安置。老爷衙门才开印,休沐好等数日后,沈珺的拜贴却到了,让他久等也不好,明儿你先过去一趟,总不能失了礼数。” 沈瑞听得前面已经是愣住,好一会儿道:“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就算再舍不得,作甚要这般折腾一回?” 徐氏道:“听说是族长做的主,沈珺是尊父命上京……” “活着的时候想什么了?如今倒是‘舍不得’?”沈瑞倒不是埋怨族长,只是对沈珺印象并不好,想起去年夏回松江的事,觉得心口堵得慌,咬牙道。 徐氏叹了口气道:“人多是如此,摆在眼前不知珍爱,直到见不着了方后悔莫及。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大管家没回京时,就打发人送了信回来,说了宗房想要迁珏哥儿遗骨归乡之事,老爷与我之意,是宗房要是坚持就不拦着。可这毕竟有违世情,容易引人非议,说不得咱们家还要名誉受损,瑞哥儿怎么想?” 沈瑞听了这话,眼前一幕一幕,都是沈珏生前情形,低声道:“儿子也不想拦着。不说别的,只说回去能葬在太爷身边,珏哥儿泉下有知也会乐意。” 沈珏与他不同,沈瑞本就是内里换了魂儿,加上四房长辈不慈,对于四房从来不曾有归属感,进京后才能将尚书府当成自己家;沈珏即便不被生母待见,可祖父抚养、父亲溺爱,骨肉情深,这几年即便出来,也是念念不忘什么时候回去探亲,在二房即便数年,依旧像是“客居”。 果然是如此选择,徐氏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无二话,明儿你过去探望沈珺,也将这边的意思说了……省的他心中不安,四下里钻营,引得亲戚族人不安……” 虽说二太太还在府中,不过嗣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及她来。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就写了张帖子,打发长福送往宗房老宅。 正如徐氏所料,沈珺到了宗房老宅,梳洗完毕,坐在跨院厅里,就开始琢磨起京中的姻亲族人。 虽说在尚书府大管家跟前,他说是自己身带两重孝,不好直接登门造访、省的冲撞长辈,可实际上作为孙辈,他只用给族长太爷服期年,过了百日热孝后,就已经穿素服。至于沈珏,尊不服卑,即便是同辈兄弟,也是可服可不服。 要是有长辈的家中确实需要避讳些,毕竟现下还没出正月,同辈则是无碍了。 正式往尚书府登门前,是不是当先去见沈理与沈瑛? 沈珺正吃着茶琢磨此事,就见有小厮拿了拜帖进来。 沈珺有些意外,接过来看了,面上就带了怒色儿。 沈瑞明天过来,他来作甚?是得了李实的消息,不愿意让珏哥儿归宗,过来劝自己的? 沈瑞少年老成,沈珺本就觉得他是个有心机的,族兄弟两个上京,一个是能当半个家的尚书府公子,一个却是寄人篱下。可笑的是,三年以来,宗房对此竟然全无所知。 听着李实的话中之意,沈珏在世时下人有慢待之处,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可叹珏哥儿是个实心孩子,即便如此,回松江时也没有说过二房半句不是。倒是这个沈瑞,既能当得起尚书府半个家,就不能照拂好沈珏?可见人前摆出的亲近都是假的,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八十九章 归去来兮(二) “扫榻以待么?”沈瑞听了长福转诉的回话,不置可否,摆摆手打发长福下去。 春燕端了一盘糯米糕、一盘生煎白菜包子过来,茶水早就预备好的。沈瑞就着茶水,吃了两只包子、几块糯米糕。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嗓子的声音不似前两年那样黯哑,却是饭量大增,即便一日三餐吃着,也要每日加上一日、两日餐。 沈瑞因在家时都在书房读书,不爱这些汤汤水水的,厨房那边便变着花样送点心过来。 自打沈珏殇后,家里几位长辈都盯准了沈瑞,恨不得一眼都不离,生怕有什么看顾不周的地方。虽说沈瑞被盯得不自在,却也晓得长辈们都是好意,便也默默领了。 虽说肚子里不再饿,可沈瑞握着书却看不见去。 换做其他月份,营葬已经两月再起灵出来,那定是没法看;沈珏却是冬月走的,埋了刚两月,现下北边冰寒,还一直没有解冻。 想着要将沈珏挖出来,再千里迢迢运回松江去,沈瑞虽不能说是毛孔悚然,也有些不自在。 况且来的又是沈珺,去年夏天伤了沈珏心的人。只是对沈珺再有不满,沈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计较,想到这里,不由自语道:“倒是便宜了他!” 到了次日,这族兄弟两个相见,心中便都是各有思量,不过面上却依旧和和气气。 沈瑞是看在沈珏面上,不愿让二房与宗房嫌隙越深;沈珺则是想的多了,怕得罪了沈瑞,沈瑞在尚书府长辈面前递小话,阻扰沈珏归宗之事。 “寒冬腊月赶路,除夕与元旦都在路上,二族兄辛苦。”沈瑞客气道。 沈珺道:“本就是应该的,实是那边得消息得的晚,要不当早就进京了……” 到底没忍住,口气中有些埋怨。松江距离京城虽两千里之遥,可真要想要快些传递消息,又哪里用得上一个月?去年宗房太爷故去,打发家中管事疾驰进京,不过旬日功夫。 在沈珺看来,尚书府这般安排,不过是仗着官威罢了。换做其他房头,哪里敢这般怠慢宗房? 沈瑞虽无心加深二房与宗房嫌隙,却也不想任由宗房往二房身上泼脏水。 沈沧与徐氏能不计较尚书府名誉,并不拦着沈珏归宗之事,已经是够厚道了,要是宗房想要计较太多,就有得寸进尺之嫌。毕竟沈家不是就这两个房头,还有其他族人看着,即便沈珏之殇大家都有不到之处,可要说二房长辈仗势凌人、看轻族人这一条,却是莫须有。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我们老爷、太太特意安排大管家南下,难道大管家在路上还耽搁了?他对我们老爷、太太最是忠心,既奉了差事出去,怎么会不尽心?二族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是他有不当之处,念在他上了年齿,还请二族兄体谅则个。” 沈珺听了,不由撂下脸。他明明说的是尚书府长辈安排不当,沈瑞却推到大管家身上。他要是计较,倒好像揪着千里报丧的老管家不放。 话不投机,两人都同时举起茶。 沈珺抿了一口,撂下茶杯,垂着眼皮道:“我尊父命来京之意,想来贵府大管家已经提了,不知二房族叔、叔婶是什么意思?” “咦?二族兄进京,不是为了祭拜珏哥儿?”沈瑞面露诧异道。 沈珺倒是愣了,抬起头来,望向沈瑞。 沈瑞神情不似作伪,沈珺有些拿不准,迟疑道:“莫非李管家没有回禀族叔、族婶?” 沈瑞依旧做懵懂状:“回禀什么?除了拜祭珏哥儿,二族兄进京还有其他什么事不成?可是为了大族兄起复打前站,可这不是还差好几个月?” 沈珺这回是真意外了,本以为沈瑞是奉了沈沧、徐氏的吩咐过来,可显然不是这回事,且沈瑞像是对宗房要让沈珏归宗毫不知情。 沈珺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父亲面前应对的痛快,这一路辛苦也毫无抱怨,唯一担心的就是尚书府那边的反应。 自打三年前过继,不管是从律法还是从人情上珏哥儿都已经不再是宗房子孙,生死斗不予宗房相干。要是尚书府这边长辈不点头,他带不走珏哥儿的遗骸。 在沈瑞跟前沈沧、徐氏都没提此事,是因为他们觉得此事荒谬、压根不可能,才提也不提? 沈珺一时脑补,倒是将自己吓了一跳。他虽带了十来个仆人上京,这边老宅也能抽调出些人手出来,可这里是京城,不是松江。他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尚书府大老爷是二品京堂。就算他是珏哥儿胞兄,不论地位,只轮亲戚,也不过是尚书府大老爷族侄晚辈。沈沧乐意见他,他才能进得了尚书府,否则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沈瑞见他变了脸色,心中冷笑。 就算沈沧、徐氏宽厚,无心拦着此事,也不能是这个姿态。 即便沈珏之殇,引得宗房骨肉难断,可这开口提的要求也是为人之难。也就是遇到沈沧、徐氏,都是大度不计较之人,才会不与宗房计较,换了其他人,撕破脸对薄公堂都不稀奇。 宗房依仗的,也不过是族长太爷昔日情分与二房长辈对沈珏的愧疚之心。 眼见沈珺如此态度,就算二房如今对宗房要求千依百顺,怕也落不下一个好,只会让他们越发觉得二房心虚理亏。 就算二房无心与宗房嫌隙更深,可关系也没有这样相处的。沈瑞这样想着,才这样应对。 徐氏担心沈珺四下钻营,扰得族亲不安,沈瑞却不怕。将大家都搅合起来也好,沈沧、徐氏的大度宽和,还在摆在人前说比较好,也省的过后宗房再就此事指责二房不是。 也不怪沈瑞未雨绸缪,他对宗房沈珹与沈珺印象都不算好,这兄弟两人,一个贪权,一个贪财,要是打蛇棍上,两房总要有撕破脸的时候。他可不想沈珏走了走了都不安生,还要被继续拿出来利用说嘴。 沈珺自己吓唬自己,已经没有先头的气势,面上带了沉痛道:“珏哥儿之前最是亲近恒云,想来恒云也是真心疼珏哥儿。珏哥儿最敬爱太爷,两人相处十多年,祖孙情深。太爷临终前固然放不下珏哥儿,珏哥儿就能放得下太爷不成?虽说现下晚了些,可想必珏哥儿也乐意回乡……” 眼见沈珺“以情动人”,沈瑞挑眉道:“二族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错了,去年八月从松江时,珏哥儿可是说过,再不想回松江了……” 沈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沈瑞倒不是说瞎编,不过只是一时气话罢了。 沈珺本满脸真挚地望着沈瑞,此时神情不由僵住。 他本就对弟弟存了愧疚之心,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针扎一把,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沈瑞见好就收,起身道:“二族兄远道而来,旅途劳乏,好生休息,小弟就不打扰……等过几日我们老爷休沐,再摆酒给二族兄接风……” 沈珺心烦意乱之下,也无心留客,起身送了沈瑞出去。 不过送完客转回来,沈珺心绪已经平复下来。 就算珏哥儿说过那样的话又如何,自己难道还不知胞弟的脾气?他最是恋家。三年前之所以没有大吵大闹就乖顺地做了二房嗣子,那是因这是太爷与父亲的安排,他不愿意违逆长辈。 沈珺摸了摸下巴,看来二房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说话,应该去看看在京的族兄弟们了。沈理那边不想熟,不好唐突登门,五房与宗房关系却亲近。只是沈瑛如今也是职官,不知在家不在,还需使人提前去打听一下…… 回到尚书府,沈瑞就去了上房。 玉姐儿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一份礼单。听着上面都是些吃食补品之类的物件,沈瑞问道:“这是要送给那边二族兄的?” 徐氏点点头道:“听大管家说,珺哥儿不耐北边气候。宗房老宅那边没有正经主事人,他来的又仓促,怕吃穿用度也无人预备,再加上些清肺止咳的药材,是我们当长辈的一点心意。也是今儿才想起这个来,要不本当你上午过去时就带了也便宜。”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准备也就准备了,只是照儿子说,还是晚几日送去为好。” 徐氏皱眉道:“可是沈珺今日待你不客气?” 她归省过,在宗房住了几日,自是认识沈珺。她本以为沈珺性子圆滑,即是带了“不情之请”上京,也不会真的让宗房与二房撕破脸,即便提请,也会婉转些。 可见沈瑞反应,显然不是这回事。 眼见屋子里气氛沉重,嗣母与嗣兄脸色都不好,玉姐儿有些坐不住,站起身小声道:“母亲,要不您同二哥说话,女儿先下去?”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也听听吧……毛家虽不是仕宦人家,可也不算寒门小户,以后也少不得亲戚往来……” 玉姐儿面色微红,这才低着头又坐下。 沈瑞道:“宗房对珏哥儿之殇怨愤颇深,沈珺话里话外多有怪罪母亲与老爷之意……母亲与老爷固然宽厚,有些事还是当摆在明处。珏哥儿病殇之事,因果颇多,这边长辈固然有看顾的不周到之处,宗房也不是全无错处……” 徐氏意兴阑珊道:“人都没了,还计较这个有甚么意思?”沈瑞道:“不是儿子爱计较,实是不愿两房嫌隙更深。人都爱推卸责任,要是母亲与老爷因愧疚将错处都归罪到自己身上,一来二去的怕是宗房大老爷与两位族兄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了……如此一来,两房只能渐行渐远,嫌隙日深,就是珏哥儿地下有知,定也不希望如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章 归去来兮(三) 虽说沈瑛如今所在不过是闲职,可今日毕竟是开印第一日,还是在衙门里忙碌了半日,直到天色将暮才踏进家门。 瑛大奶奶亲自服侍丈夫去了官服官帽,换了家常衣裳,道:“相公,今儿宗房珺二叔打发人过来,听着那意思,像是有急事见相公。” 沈瑛转过身:“珺哥儿来京了?” 瑛大奶奶点头道:“听来人回禀是昨日到京,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出门,中间可还隔着大年下……” 沈瑛也想到此处,连晚饭也顾不得用了,立时打发人去请沈珺。 虽说如今他人在京城,可父母现下可还在松江,如何能不担心那边有变? 宗房老宅是当年沈学士传下的祖宅,五房老宅则是小沈学士传下的,两家虽没有毗邻而居,也是在一个坊同个胡同里,即便是日落后往来也不用担心宵禁。 瑛大奶奶心疼丈夫,见他连晚饭都顾不上用,道:“要不妾身直接叫人将晚饭摆在客厅去?” 沈瑛点点头,又道:“将三哥也叫上,他也不算小了,诸事都听得……” 瑛大奶奶应了,打发小婢去沈全处传话。 沈瑛比沈珺年齿长几岁,如今又是官身,此时却也不端架子,先往前院客厅待客去了。 等沈瑛到了前头客厅,沈全也得了传话,匆匆到了。 沈珺打发管事过来,就是沈全出面见的,他自然晓得沈珺进京之事。他还多探问了两句,连沈珺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同行之事也晓得,不免就想到沈珏之殇去,心存忧虑。 眼见下了长兄,沈全便道:“大哥,不会是族长大伯让珺二哥进京来兴师问罪吧?” 沈瑛本没想到此处,不由疑惑:“难道不是松江那边有事?” “松江有事,爹娘早就打发人送消息来了……”沈全道。 沈瑛拍了拍额头,道:“是我关心则乱……不过三弟怎么这么说,可是今日来人言语中露了什么?” 沈全点头道:“我算了算时间,那边出发日子就是珏哥儿殇信回去时,两下里怕是有关联,就多问了那管事两句。原来珺二哥不是一个人北上,而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同行,一起进的京……” “大伯、大伯娘派了李大管家南下?”沈瑛有些意外,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谁让二房能离京的人只剩下沈瑞一个,可有沈珏的前车之鉴在,二房长辈又怎么敢让沈瑞受千里奔波之苦。 沈瑛心里顿时沉甸甸,面上也带了忧色:“人如浮萍,宗族是根,如今别说外五房七零八散,就是内四房老一辈相继谢世,也要将出五服。宗房是沈氏一族主枝脉,二房也是中流砥柱,若是这两房相争,接下来怕就要分宗……” 沈瑛少年离家,见多了世情,自是晓得家族庞大虽子弟良莠不齐,可人丁茂盛还是利大于弊。不说别的,只说松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沈氏一族作为地方大户,就是松江知府见了沈家族长,也要客气几分。要是沈家分宗,沈家声势不能说一落千丈,也终不复从前。 这是从大处看,沈瑛不乐意沈家分宗。 从小处看,族长太爷谢世,宗房如今只有沈珹一人出仕,也需要二房长辈提挈;二房这边,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年轻了,四哥还小,只有沈瑞一个,以后不管是出仕在官场上、还在社交人情上也需要多几个族兄弟互为倚住。沈珹是族兄,又是宗子,身份使然,自会关照年纪小的族弟。 两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实不宜再生嫌隙。 兄弟两个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沈珺到了。 沈瑛没有起身,沈全迎了出去。 “珺二哥!”眼见沈珺还穿着素服,沈全也不好露出小别重逢的欢喜,只客客气气作揖见礼。 沈珺这才想起,五房不止沈瑛在京,沈全也在。 “是全哥儿啊,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沈珺道。 沈全听着这一副应付小孩子的口气,不由嘴角抽了抽:“珺二哥,我都二十一了,可不是小孩子……” 沈珺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哥哥记混了,全哥儿勿怪……” 沈全虽少年时忙着郭氏也打理过家中人情往来,不过处置的都是小事,与宗房这边的往来,还是鸿大老爷与郭氏出面,倒是轮不到沈全。 沈珺庶务繁重,沈全与他年岁相差的又大,哪里会去记得这个族弟到底是几岁?不过是平素瞧着他与沈瑞、沈珏他们交好,加上沈全至今未婚,便只当他年岁比沈瑞、沈珏大不了两岁。 说话功夫,沈全已经引沈珺转过影壁,进了客厅。 沈瑛也起身了。 沈珺想起少年情谊,倒是多了几份真情实意,上前见礼道:“瑛大哥……”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七年,族兄弟两个四、五年未见。 沈瑛也带了亲近,族兄弟两个见了礼,宾主入座,沈全便亲手给族兄与兄长奉了茶,随后在下首作陪。 虽说沈瑛亲近态度不似作伪,可在正式开口前,沈珺已经是眼神闪烁,踌躇不定。 两房的交情比抵过权势利益么?想到长兄沈珹的态度,沈珺心里有些没底了。 见沈珺欲言又止,沈瑛道:“珺哥儿这是怎么了?” 沈珺苦笑着站起身,对着沈瑛做了个长揖下去:“这回,小弟孤身在外,长辈也不在跟前,怕是真要麻烦瑛大哥援手了!” 沈瑛怎么肯受,忙起身避开,扶了沈珺的胳膊道:“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且先说明缘故。” 沈全在旁,冷眼旁观,却不屑沈珺这样的小手段。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自家兄长会被糊弄,沈瑛虽看着方正耿直,可并不是不知变通之辈。否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立足,还能将父母兄妹都接进京来照拂。 沈珺抬起头,见沈瑛满脸肃穆,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说其他,跟着站起身来。 虽说族兄弟两个大小是同窗,年岁相仿,可如今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翰林院里历练出来,见的都是高官显宦,周身除了儒雅还带了几份说不出的威仪;相对之下,沈珺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先有沈瑞吓了他一下,后见沈瑛这般气度,沈珺的心气已经降了又降。 即便是开口提自己所求,沈珺也不像是早先那样有底气:“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瑛大哥处……自打珏哥儿去的了消息到了松江,我们老爷、太太就都病倒了……我们老爷向来疼爱珏哥儿,心痛尤甚,便一时想不开,非要接珏哥儿回去不可……我也没法子,方奉了父命上京,却是心中惶恐,全无头绪……” 沈瑛听着前面,想着宗房夏日里才经了一遭丧事,如今宗房大老爷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心里也跟着唏嘘;听到后面,却觉得不对劲起来:“过继岂是儿戏?就算大族伯心痛,一时失了心神,大族兄应是明白人,怎么会答应归宗之事?” 沈珺没有入仕,自不知官场艰难,沈珹不应知道么?要是没有二房做靠山,沈珹一个不入流的司官,早就被排挤外放了,还能一直好好的稳坐京官? 这话听到沈珺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他抬起眼皮,看着沈瑛道:“不管如何,这是我们老爷心愿,瑛大哥就不能帮一帮么?” “怎么帮?难道此要求不荒谬?出继文书上写的清楚,珏哥儿从此已经是二房子弟,生死不予本生相干。且不说是珏哥儿是病殇,就是其他,也轮不到本生亲来出头……”沈瑛皱眉道。 要是出继血脉,想讨就讨回来,那“兴灭继绝”就成了笑话。 有出继文书在,就是一种制约,不仅制约本生亲,对嗣亲也是如此。 就如沈洲与沈珏这对嗣父子,要是沈珏在世,沈洲即便再添子,不论嫡庶,都要排在沈珏之后,就算以后分家,也依旧是沈珏是主支,兄弟要分出去,而不是论什么血脉亲疏。自打过继文书立起来,沈珏便已经是名正言顺二房血脉。 这还是寻常人家,乱不得次序,就是有爵人家,按照规矩也是如此。这也是有些人为何五、六十岁没有传承,也要纳妾求子为先要,而不是要过继侄子来,就是不愿将基业拱手让与旁人。 沈家二房是子嗣艰难,只是早先有沈珞这独苗在,才没有提过继之事,要不然在纳妾求子无望后,沈沧本当早定嗣子。 沈珺年将而立,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满脸挚诚道:“小弟临行前,我们老爷已是卧床不起。不管多为难,到底是我们老爷心意,还请瑛大哥成全……” 这般跟着裹乱的事,以沈瑛性子自是不愿插手,可宗房与五房渊源颇深,又求到跟前来,他还真是为难。 沈全眼见兄长面带难色,在旁解围道:“珺二哥既开口,我大哥自是乐意帮忙。只是咱们到底是晚辈,难道要摆明车马上门么?实是不行,就让我大哥过去帮珺二哥传个话好了……”沈瑛听了,点头道:“好,那我便为珺哥儿传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四)求保底月票 沈瑛心里不赞成宗房此举,并不觉得宗房会成功,担心的就是沈珺不知轻重,与二房长辈撕破脸,影响了宗房与二房关系。真要两房对立,为难的不会是在京中的二房,而是如今在官场上成就不高、青黄不接的宗房。 “传话?”沈珺本以为沈瑛代表五房出面,一起陪自己往二房说话,没得到预期目的,真是失望不已。 哪里需要人传话?有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在,那边长辈当早知他的来意。 铩羽而归。 即便过后沈瑛再关切,沈全也表现热络,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带了福姐儿与小一辈出来相见,沈珺也坐不住,寻了托词从五房回来。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沈珺生了半肚子气,咬牙道。 五房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即便五房受过太爷恩惠,可人走茶凉,而与五房渊源颇深的沈瑞,如今却在二房。就算沈瑛、沈全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只是为了沈瑞,就偏着二房那边也不稀奇。 沈理那边呢?论起来,与沈瑞的渊源也不亚于五房。 想到这里,沈珺不由心灰,不试一试却是不肯死心。不过多少也有了准备,要是族人这边实是靠不住,少不得就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对于远道而来的族弟,沈理倒是没有自持身份,摆状元公的架子。 其他外籍京官,为了老家的亲戚族人打秋风,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沈理却不曾遇到,有嫡支宗房与声势显赫的二房在,即便偶有族人进京,还轮不到沈理这个九房旁支出面。至于同沈理有服的九房堂亲,因早年侵占了沈理这一支的产业,害怕心虚,避之不及,哪里会主动送上前来碍眼? 因这个缘故,沈理对于原籍来人并无排斥之心,正好翰林院也清闲,在正月十八这日下午就提前从衙门里回来,打发人请沈珺家里来见。 虽说两家早已出了五服,可沈珺所在宗房是松江沈的大宗,在沈氏一族还没有分宗的情况下,沈理对这个族弟便也客客气气,叫谢氏带了几个儿女出来,与沈珺这族叔见礼。 沈珺略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因来前早做准备,带了表礼过来,在族嫂与小辈们面前倒是也周全。 沈理的几个儿女当年随曾父母回松江守孝,不过当时一家人居丧守孝,交际本就少,又已经过去三、四年,两个小的都记得不打真,只跟在谢氏身边好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族叔;只有小林哥儿,离开松江时已经是十来岁,记得真切,应答之间也带了亲切,还问道:“桐哥儿没有随着叔父上京么?” 沈珺听了,不免觉得新奇:“小林哥儿还记得桐哥儿?” 小林哥儿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当年小桐哥儿曾带侄儿在沈家坊那边玩耍,还认识不少族兄弟……” 对于小林哥儿的友善,沈珺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虽说昨日在五房也是这样待遇,族兄没有拿他当外人,让女眷带了小一辈出来,可这两下里的感受却不一样。 沈珺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份希望。 沈珺这个时候上京,不用想也是有事在身。两下里见过后,沈理便打发谢氏带了孩子们下去,问道:“大族伯、族伯母身子可好?珹大兄那里,是不是也在思量起复的事了,可有了什么安排?” 沈珺顺着沈理的话,面上多了几份沉重,道:“大哥那里具体安排小弟并不清楚,小弟初来前,我家老爷、太太都在卧床……” 沈理一时没想到沈珏身上,只当太爷去世,沈珹丁忧,地方上有什么人为难宗房,蹙眉道:“可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还是松江官场来了新人?” 新人上任三把火,要是个二愣子,拿宗房做筏子,那沈家可就要成了笑话。 在沈理跟前,沈珺到底拘谨,不敢像在沈瑛跟前直接开口相请,只道:“家里还好,只是珏哥儿的消息传回去,我家老爷太太都有些受不住……” 沈理听了,恍然大悟。 与沈瑛、沈全兄弟不同,沈理对于沈珏这个族弟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年岁相差大基本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沈珏之殇,旁人多是怜惜沈珏多些,沈理却是更为二房长辈难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先丧独子,再丧嗣子,长辈们情何以堪?幸好还有沈瑞与四哥在,不再是三年前单丁的情形,否则病倒的就不会是三老爷一个。 如今宗房也表达了伤感,可沈珏到底殇了两月,沈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真舍不得,当年就不会出继出来;这三年来虽说沈珏一半时间在京外,可在京那一年也没沈珹这个本生胞兄如何关照。 既已经没了骨肉名分,如今这样作态就没意思。 沈理不过三十几岁,可小时经历坎坷,见多了世态炎凉,自是想到“人心难测”上,望向沈珺的目光就带了几份探究。 沈珺并无私心,倒是并不心虚,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我家老爷卧床不起,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要骨肉团聚,这才打发小弟进京来……” 打着族长大老爷重病的旗号,并不是沈珺有心诅咒亲生老子,而是族长大老爷自己吩咐的,不过是想着此要求到底不合规矩,想要以情动人。 只是沈珺孝顺,嘴里避讳,在尚书府大管家与沈瑛兄弟前都没提。 眼下在沈理的注视下,沈珺有些熬不住,这才将这旗号抬了起来。 果然,沈理有些动容,神色也犹豫起来。 沈珺只觉得自己手心湿哒哒,虽故作镇定,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看沈理的脸色。 这时,沈理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即便你孝顺,也没有这般孝顺的,族长当是丧子之痛,一时失了心智,才这样吩咐。” 沈珺的脸立时僵住,却依旧带了坚持道:“不管如何,到底是父命所在。” 沈理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并不是你一家之事!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并非儿戏,不是一句骨肉难舍,当初契约就做算了!要是我没记错,出继嗣书上都有‘生死聘娶不与本生相干’这一句。假若珏哥儿在世,令尊实舍不得骨肉,想要让珏哥儿归宗,两家有商有量也就罢了;如今珏哥儿已殇,入土为安,还要折腾一回,未免引人侧目。传到外头,以讹传讹,我们松江沈氏一族都要跟着担是非,成了旁人嘴里的笑话……” 要是再严重些,被人借题发挥,弄到朝堂上去,说不得此事就成为攻讦沈沧的藉口。 京缺都是有数的,堂官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头等着进京的封疆大吏多了,都安排心腹在京里看着,但凡听到一丝半点的动静,京中的后手都能蜂拥而至。就是京中侍郎、小九卿资历到了,只因没缺不得升迁,坐等着尚书腾地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珺诧异道:“不止于此吧?莫非因二房族叔官至尚书的缘故?” 沈理道:“也是也不是。京中南官虽多,可像松江沈这样几个房头都出有京官在京的并不多,南官那边少不得就多关注沈家些。” 沈理堂堂状元,沈珺倒是不觉得他会扯谎蒙自己,不由带了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珏哥儿这一去,我家老爷又痛又愧,念念不忘的就是接了珏哥儿回去,要是万一……”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搁在沈珺身上也半点不假。 从昨日起,相继在沈瑞、沈瑛面前碰壁,沈珺心里也没底了。他原觉得二房理亏之下只要宗房开口“归宗”的事情即便要扯皮一下,最终也会如愿。即便名誉受损,也是二房一房受损,可二房没有照顾好沈珏确实是事实。 昨儿沈瑞的反应,加上眼下听沈理说了利害关系,沈珺对于二房的应对就没有那么笃定。 沈理见他听见去了,便好心多劝了两句道:“你虽是一片孝心,可此事到底鲁莽,还是莫要开口的好。既到了京里,就去祭祭珏哥儿,早日回乡去吧……” 沈珺却没有应,神情有些恍惚。 沈理与他不熟,该说的说了,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上了茶汤。 从御赐的状元宅邸出来,沈珺混混僵僵地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宗房老宅,进了暂居的跨院,沈珺才醒过神来,脸上不由带了懊恼。 要说自己老爹痛愧情急,一时生了要接珏哥儿归宗的念头,那后边煽风点火使得老爹心意弥坚的就是自己了。 如今老爹全部心思在这上,要是让他失望,就是第二次打击。他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半年来丧父又丧子,身子已经损了一半,哪里能再受打击? 沈珺想到此处,怕的不行,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沈珺就这样坐着,想了又想,却是毫无成算。虽说之前他赌气时,曾想着要是族亲都畏于二房之势,就去求堂舅贺侍郎。在自家三兄弟中,自己与舅家最亲近,与贺二老爷关系也好。 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外姓人有没有资格插手沈家之事,就说贺侍郎如今在刑部,二房大老爷可正好是他的上峰,就是自己厚着面皮求了过去,贺侍郎就肯为了堂外甥去得罪上峰不成? 这一坐做到天色将暮,到了饭时,小厮上前来询问何时开饭,被沈珺骂了下去。就是老宅管家出面,也让沈珺不耐烦打发出去。如今他心如乱麻,又哪里有心思吃饭?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五) 仁寿坊,沈宅,客厅。 沈瑛与沈全来了,不止沈瑞过来陪客,大病初愈的三老爷也踱步过来。沈全还罢,与沈瑞交好,过来的次数也多,三老爷只当自家晚辈一样;对于沈瑛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族侄,三老爷却多客气几分。 真要论起来,这族叔侄两个还有半师之谊。 三老爷在家备考,并未出去拜师求学,可做文章可不是塞门造车就能好,少不得请众多科举前辈点评。同外人相比,自然是紧着族人姻亲麻烦。沈家在京的几个进士,都没有落下,都被三老爷请托过,帮三老爷点评修改时文,沈瑛自然也不例外。 “年节的时候多人,叔父还没有谢过,这一年来多劳烦子华费心了。”三老爷郑重道。 子华是沈瑛的字,沈琦、沈全兄弟两个的字,便也从了胞兄,沈琦字子珍,沈全字子修。 沈瑛忙道:“不过垂手之劳罢了,三叔再客气就外道了。” 三老爷也不是墨迹之人,“哈哈”一笑道:“那我就不多言,等叔父心愿得偿时,再摆酒酬谢大家。” 因提及科举,沈全不免担心沈瑞,低声道:“虽说你今年下场,可也不要待自己太狠,左右你年岁还小,除了这次,还是以后,熬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三哥没看出我胖了?”沈瑞侧过头来,带了苦笑道。 沈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仔细瞧着的话,两腮倒是见肉,不像年前似的都凹进去……” “比年前重了将十斤,只是不显。”沈瑞道:“三哥放心,弟弟知晓轻重,万不敢急功近利。” 三老爷虽不怎么出来应酬,可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孩童。 眼见饭时将至,沈瑛这个时候来,可见是奔着沈沧过来的。因此即便沈瑛只是说着科举的事,丝毫不提及现下过来的来意,三老爷也没有冒昧相问。 内院徐氏得了消息,知晓沈瑛、沈全来了,打发人来相请。 沈瑛眉头略蹙,隐含忧虑,三老爷只当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要央求兄嫂,担心人多他拉不下脸来,怕伤了他的面皮,并不跟着过去,只吩咐沈瑞带人过去,自己寻了藉口回东院去了。 沈瑛与沈全两个,则是随着沈瑞去了正院。 实际上三老爷也是二房长辈,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沈瑛因是长子长兄,照顾弟妹惯了,为人比较仔细,记得三老爷有心疾弱症忌喜怒,当着他的面才闭口不谈。 徐氏也是二房能做主的,沈瑛带了弟弟给徐氏见了礼后,便恳请挥退了下人,婉转地将宗房想要让沈珏归宗的事情讲了。 此事徐氏早已心中有数,自是不觉意外,反而带了几份羞惭道:“到底是连你们也惊动了。其实你们大伯与我已经商量了过了,答应此事……只是沈珺之前只递了拜帖过来,至今尚未登门,昨日瑞哥儿过去探看时言谈又有些不愉快,才没有议定此事……” 沈瑛与沈全两个都听得愣住,醒过身来,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早就知沈沧与徐氏都是宽厚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两个会就此事点头,毕竟此事有害无利。以沈沧与徐氏身份,完全可以推脱掉此事,不说旁的,只说此事需与远在南昌的二老爷商议,就能搁置下来。 沈瑛虽心中并不赞成此事,可在长辈面前没有随意开口。沈全在旁,却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您与大伯可得三思!若是如此,知晓内情的会说大伯娘、大伯娘厚道,可更是多人会心生揣测,就是其他房头的族人说不得也各有思量。” 不说别的,只说这样的“归宗”,会让人不得不琢磨是不是二房真的凌虐沈珏,且让宗房抓了什么把柄,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二房因当年三太爷“子告母”、“逼父休妻”曾引得人非议数十年,如今再闹出事来,就要引得更多非议。 徐氏却道:“谢谢全哥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人谁人能不被人说……” 沈全一片好意,徐氏很是领情。先前她对沈全重礼相酬,并不是为了答谢他年前年后帮衬,而是为了他确实视沈瑞为兄弟。 二房人丁单薄至此,四哥年幼指望不上,沈瑞确实需要臂助。沈全人品,是徐氏看了好几年的,既重情谊又孝顺。他本就与沈瑞交好,又有孙氏对郭氏恩情的渊源在,倒是能做的一对好兄弟。 就如眼下沈全与其说是担心二房受非议,还不若是说担心二房所受非议会影响到沈瑞身上。 果然,沈全见徐氏不为所动,不由急了,直言道:“大伯娘与大伯固然不怕非议,可瑞哥儿呢?两人同日入京为嗣,一人殇了,一人好好活着,外人能猜测这边长辈不慈,就能胡言瑞哥儿不友……” “全哥儿,你在胡诌甚么?还不闭嘴!”沈瑛在旁已是铁青了脸,低声怒喝。 沈全心里畏惧长兄,讪讪地住了口。 沈瑛已经起身,躬身道:“是侄儿没有教导,才使得全哥儿在伯娘面前大放厥词,这里侄儿代他给大伯娘赔礼。”说罢,已经跪了下去。 沈全在下首,哪里还坐得住?少不得也跟在兄长身后跪了,面上带了懊恼。 他方才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好像是在给二房上下定罪名,这些话私下里与沈瑞说说没什么,当着长辈的面确实显得狂妄无礼。 徐氏看重的沈全的本就是他对沈瑞的关爱,哪里会计较他心急之下的失言,摇头道:“这是作甚?瑞哥儿快扶你瑛大哥起来,全哥儿也起来……” 沈瑞上前扶了沈瑛起来,沈全也老实地跟着起了。 沈瑛还要再说,徐氏道:“全哥儿还没成亲生子,不能体会父母之心,瑛哥儿你却也是为人父了。我与你大伯两个不看别的,只念在宗房大老爷的爱子之心。至于旁人说嘴,正如瑛哥儿所说,亲近的知内情自不会多想,不亲近的管他如何说辞……”说到这里,又望向沈全:“全哥儿也莫要太担心瑞哥儿,此事不独是我与你大伯之意,瑞哥儿也是早点了头……” 沈全望向沈瑞,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瑛本无心参合此事,主动过来传话,也不过想要从中周旋一二,不让宗房、二房生嫌隙,倒不是非要见沈沧不可。 眼见徐氏这边主意已定,沈瑛便也没有再多说,带了沈全告辞了。 登上马车,沈全便忍不住开口道:“珺二哥今儿定是去状元府寻六族兄,还不知是什么说辞,作甚不直接登门来,非要上蹿下跳四处摆出委屈模样?同大伯与大伯娘的心胸比起来,真是全无风度!” 沈瑛瞪了他一眼道:“二房大伯、大伯娘这般品行,你不想着见贤思齐,反而想要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不成?” 沈全立时萎了,小声道:“珏哥儿走了,二房长辈也确有照顾不周之责,可生老病死谁能管得了?宗房这样不依不饶,就有些过了……” 沈瑛摇头道:“既是长辈们有了定论,勿要再啰嗦!大伯娘说的也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看在族长大伯面上,此事也不好多计较。” 沈全想起宗房大老爷昔日对珏哥儿的宠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了话。 沈瑛并没有直接回家,路过家门时打发沈全回去,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宗房老宅。 沈珺四下串联,想要用挟其他房头一道给二房“谈判”,这般恶意揣测二房长辈实不妥当,沈瑛昨日也婉转劝过,不过沈珺只当没听明白。今日既知晓二房长辈心意,沈瑛当然想要早些告知沈珺,省的他错的越来越多。 宗房老宅的管家是沈珹身边老人,自是认识一个胡同里住着的沈瑛,听说他过来,带了几份焦急忙上前道:“瑛大爷来了,请瑛大爷快劝劝我们二爷……二爷刚打南边过来,水土不服,前两日就没怎么正经吃饭,今儿晚饭碰也不碰……” 大管家是沈珹身边人,对沈瑛并不是忠心,而是知晓要是真让二爷病倒在京城,自己这管家也脱不得干系。 沈瑛听了,不由也跟着担心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好,老仆这就带瑛大爷过去……”管家立时应了,斜着身子,在旁边引路,去了沈珺所在跨院。 天色将暮,这边屋子里却依旧没有掌灯,乌黑黑一片。 沈珺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外出见客的素色大氅,还是一个姿势坐在桌子边,手中握着一封信。 这是宗房大老爷给二房长辈的手书,沈珺没有直接叫李实带过去,本是要留在手中做杀手锏,眼下却觉得有些烫手。 按照沈理所说的利害关系,尚书府那边是不会答应“归宗”之事。这封信即便递过去,也不过是得几句客气话,那还递不递? 到底当如何?该如何?沈珺真是迷惘了。他是真心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想要维护宗房在族中地位,让族人知晓宗房子孙不好相欺,可是如今在族人眼中宗房真的有地位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六) 进京不过三日,可三日之中失望委实太多了。 听了沈瑛说出的消息时,沈珺第一反应是不信:“二房大太太真说答应让珏哥儿归宗?我是在做梦……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说话之间,还摇了摇头,四下里望了望:“梦的倒是真真的。” 沈瑛见状,哭笑不得:“这天才黑,做甚么梦?” 沈珺后知后觉,这才醒过神来,“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乱之下,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珺的身子也被倒地的椅子带着,往一边歪了去。 沈瑛忙伸了手去,拉住沈珺的胳膊。 沈珺的眼睛亮亮铮亮,满脸殷切道:“瑛大哥没糊弄我,那边真答应让珏哥归宗了?” “这事岂是能说笑的,自是真的不能再真!”沈瑛点点头道。 从踌躇满志到灰心绝望,沈珺的心这三日一直上上下下,今日听沈理阐明利害关系,就是彻底绝望。实没想到,绝望之中又有反转。 沈珺激动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沈瑛看着动容,叹了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沈瑛心中,依旧是不赞成沈珏“归宗”。徐氏是长辈,有了决定沈瑛不好说什么,沈珺这里他本要劝劝。 出嗣子死后归宗,影响的并不只是二房,对宗房的影响也不会小。不说别的,在外人眼中,就是宗房与二房两房嫌隙,二房久在京中,无人在松江,并不需要借助宗房什么;宗房却是需要二房做靠山。 沈家是仕宦人家,在京中或许排不上,在松江却是首屈一指,官场上多少人看着。宗房与二房生嫌隙,旁人对宗房就会少几分顾忌,说到底对宗房来说此事有弊无利,实是“自断一臂”。 不过此事是宗房大老爷做主,沈珺这般用心在京奔走,能这样和和气气地了解终是好事,沈瑛到底是隔房的族兄,便不愿画蛇添足地扫兴。 激动之余,沈珺倒是没有忘记沈瑛,满脸感动,作了个长揖道:“此事多赖瑛大哥!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瑛大哥有驱使,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沈瑛吓了一跳,忙闪身避开,摆手道:“万不敢居功,我实没做什么,不过是代珺哥儿传个话……听着沧大伯娘之意,是从大管家口中听闻此事后便与沧大伯商议过,愿成全海大伯的爱子之心。不过是沧大伯这几日没休沐,你也没过去,才没有与你说此事……” “竟是如此!?”沈珺惊诧中,就带了几份质疑。 沈瑛见状,不由暗暗蹙眉,瞥了他一眼道:“珺哥儿不在京中,不知沧大伯、沧大伯娘的为人行事也是有的,这两位长辈向来宽和慈爱,不是会为难小辈的性子。” 按照现下习俗,家中老一辈故去,兄弟就要分家。尚书府却是三房兄弟共居,几十年如此。二老爷还罢,进士出身,即便之前在翰林院沉寂二十年,到底是官身,能自己立起来;三老爷之前无心仕途,过得悠闲日子却是众所周知。 不用说,谁都能看出来,尚书府之前不分家是因三老爷病弱的缘故。 能全无私心,养儿子似的养兄弟、小叔子几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五房上下提及此事,对沈沧与徐氏都是敬佩不已。 沈珺已经涨红了脸,摇头道:“我不是说沧大老爷、沧大太太会为难我……只是昨儿见了瑞哥儿,见他不知此事,以为那边长辈对他都没提,不会应此事,这才有些吃惊罢了……” “都是你自己胡乱琢磨,如今好了,有了头绪,早日上门去给沧大伯娘与三叔、三婶请安……”沈瑛道。 沈珺意外之余,也担心生变,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明儿就过去!” 他虽正值壮年,可也是才经历旅途劳乏,这三日又是吃不好、睡不好,眼下虽眼神亮晶晶,可脸色晦涩,难掩憔悴。 沈瑛便带了关切道:“你也好生歇歇,要是厨子不好用,就去我那边吃饭。” 沈珹拖家带口地回乡守孝,得用的下人自然也跟着服侍,留下的除了代为关注京城消息的管家之外,就是各院里看房子的粗使下人。 沈珺笑道:“瑛大哥放心,弟弟会好生照看自己……” 至于去沈瑛家用饭的事,沈珺却提也没提。 虽说现下心想事成,可之前对五房的失望却是真的,心中怎么可能全无计较? 沈瑛看了沈珺两眼,道:“如此便好,到底出门在外,勿要让家中长辈担心……”说罢,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告辞。 沈珺亲自送了出来,可族兄弟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沈瑛之前虽不赞成“归宗”事,可也真心实意为宗房与沈珺担心,这才主动参合进此事中,并没有指望沈珺领情,可也没想到他会生怨愤。 沈珺看着沈瑛的背影,如何能不怨呢? 在他心中,因宗房与五房的渊源在,沈瑛本应是该亲近宗房这一边,可是昨儿他提请求时,沈瑛一口一个“规矩”,素手旁观,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今日二房长辈点头,答应了“归宗”之事,怎么不见沈瑛再提“规矩”? “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学会见人下菜碟!”沈珺轻哼一声,在心中腹诽不已。 本来他对于出仕的胞兄与族兄们隐隐都是带了几份羡慕的,眼下却只剩下满心看不起。 次日,还没到沈沧休沐之期,可沈珺还是收拾齐整,过去尚书府给长辈们请安。 徐氏早就见过他,无需细表,三老爷、三太太都准备了见面礼,玉姐儿与四哥出来,随着沈瑞见了族兄。 而后三太太带了玉姐儿、四哥下去,徐氏留沈珺在上房说话,三老爷与沈瑞留在上房这里作陪。 “随李管家一起进京的?那怎么没直接到这边来?”三老爷性格爽直,寒暄了两句,听闻他不是今儿到京的,便直接问道。 沈珺看了眼自己身上素服道:“到底是正月里,侄儿身上有服,怕冲撞了长辈,不敢冒昧登门。” 三老爷摆摆手:“外道甚么?你们老宅那边空了半年,哪里能住人,快搬到这边来!” 沈珺听了,不由迟疑,望向坐在上首的徐氏。 尚书府长辈这般和气,他要是不领情,倒显得不知好歹;可是真要住过来,会不会再有其他变动。例如在外人跟前答应的好好的,私下里要过来劝阻自己? 徐氏道:“又不是热孝,甚么冲撞不冲撞?就搬过来吧,你是珏哥儿的本生兄弟,既过来了,也当先择个日子祭珏哥儿,住在这边也便宜。” 沈珺起身听了,眼神闪了闪,带了感激道:“如此,就劳烦婶娘了……” 他一方面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二房长辈另有盘算;一方面又有盼着二房长辈言行如一,省的老父失望,就决定留下来。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徐氏? 只是提及沈珏,徐氏不免伤感,无心与沈珺计较,只道:“客房是得了消息就预备好的,让瑞哥儿带了你去……松柏院那边,也带你二族兄过去瞧瞧……”后一句,却是吩咐沈瑞。 沈珺躬身道谢,沈瑞也起身应了,随即引沈珺出去。 三老爷听闻客院早就准备好的,有些奇怪,并没有立时随着沈珺、沈瑞出去,而是留在上房。 等两人出去,他便道:“大嫂,这珺哥儿本是冲咱们家来的?” 三老爷虽世情看的少,却也是聪慧的,说话之间也想到昨日里沈瑛兄弟的异常,又道:“是为了珏哥儿之事登门问罪来了?” “不是兴师问罪,是尊父命上京,要让珏哥儿归宗。”徐氏道。 三老爷瞪大了眼睛,带了薄怒:“归宗?真是岂有此理,这算什么?” 虽说叔侄相处前后不到三年,可在三老爷心中,却将沈珏当成亲侄儿一般,就是比去的沈珞也不差什么,要不然也不会难受愧疚到大病一场。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儿女都是父母的身上肉、骨中血,宗房大老爷为此事卧床不起,一片爱子之心也不容易,你大哥与我商议过,就依了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三老爷听了这话,即便依旧觉得此事不妥当,还是闭了嘴。 对于沈珏之殇,三老爷愧疚颇深,只是因怕妻子更难过,才压在心里头。 在三老爷看来,真要论起来,这家中长辈最需要为照顾沈珏不周负责的,并不是当家的沈沧与徐氏,而是去年正带了侄女管家的三太太。虽没有人就此事去指责三太太,不过三老爷、三太太心里都是带了愧。人后三太太哭了好几场,还是三老爷劝慰再三,只说是意外,才让妻子平静下来。不过这些愧疚,并未消失,不过是转到三老爷心里了。要是宗房用其他理提“归宗”之事,三老爷都会反对到底,可提到“爱子之心”上,三老爷感同身受,对于宗房大老爷也生出同情之心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一)50票加更 徐氏与三老爷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引着沈珺到了客院。 眼见客舍窗明几净,屋子里温暖如春,半点湿潮之气都不觉,沈珺相信了徐氏的话,这客房确实是先前就预备好的。 沈珺生出几分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着这几日行为,沈珺底气不足,在沈瑞跟前便也客气几分,道:“方才大婶娘提及松柏院可是珏哥儿住所?若是便宜,劳烦瑞哥儿带我去看看……” “二族兄不提,小弟也要带二族兄过去。”沈瑞点了点头,带了沈珺出了客院,去了松柏院。 松柏院上下仆妇婢子,因有疏忽之责,在沈珏殇后,由徐氏发话,都到庄子上守孝去了,这边另调了两个妈妈看屋子。 两进院子,并不是那种布局局促的侧院、跨院,本就是西路五进大宅的后两进,前后十几间屋子,看着极为宽敞。 书房,客厅,起居室,色色齐全。 如今主人已经谢世,可这院子没怎么动,只有厅房坐卧之处里各色摆件用品都不见,显得有些冷清,家具之类的依旧在。 “这里就是珏哥儿的居所……”沈珺颇为意外,低声自语道。 之前在路上听大管家提了小二房已经分出去的事后,他便以为沈珏这几年是“寄人篱下”,定是处处都要差沈珏一等。 方才从上房去前院客房时,路过沈瑞住处“九如居”,沈瑞指给沈珺看了。 眼前这个院子,看着却是比那个院子还大了一圈。 沈瑞在旁,没有听到沈珺低语,心里算着时日。 等进了二月不仅京城会开化,南边也会渐热。沈珺要移灵南下,日子就不能拖。珏哥儿,真的要走了…… 正月二十三,宜祭祀、移坟。 祭拜沈珏与移坟都安排在这一日,沈瑛、沈全兄弟两个得了消息,都告假过来;沈理没有来,却吩咐长子小林哥儿来了。尚书府这边出面的,则是三老爷与沈瑞。 大家都身着了素服,开了城门就出发,不过巳时就到了二房福地。 沈珺虽是带了隐忍,可见到沈珏之墓时依旧是潸然泪下。 拜祭还罢,三老爷与沈瑛能陪半日;可要动土移坟,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弄好。现下冰雪尚未消融,都是冻土,将已经填好的墓穴重新挖开,需要人力物力与时间。 旁人还可,在祭庄能对付过夜,三老爷体弱,大病初愈,却是不敢折腾他。 沈瑞便劝三老爷与沈瑛先回城,还将小林哥儿托付给沈瑛。 三老爷知晓自己情形,亦不愿意给大家添乱;沈瑛则是有职在身,只告了一日假,待祭拜过后,便与沈瑞、沈珺等人别过,吩咐沈全好生做帮手,自己则是同三老爷与小林哥儿回城了。 福地这边,只剩下沈瑞与沈全两个陪着沈珺。 移坟人手,没有用祭庄上佃户,而是带来的仆从。也专门请了个阴阳先生,指挥着众人动手。 如今是残冬时节,山里气候本就比城里低,等沈瑞、沈全等人从下山到祭庄时,已经是浑身冒着寒气。 落脚地依旧是祭庄庄头张贵家,张家这边早已准备了热腾腾的姜汤,沈瑞连着灌下去两碗,额头逼出汗来,才觉得暖和过来了。 沈珺虽在二房客院住了几日,可始终提着心,怕有什么变动,直到今日尘埃落定,才算彻底放下心。 没有了最初慌乱,沈珺心绪也稳定下来,对着沈全、沈瑞,也没有了先前腹诽,细寻思起沈瑛与沈理先前的话。 规矩这块儿,破了也就破了,就算回去引得人说嘴,十天半月也就平复;可沈理提及沈氏一族名誉,还有二房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攻讦怎么办? 这般想着,沈珺不见事成的感叹,更多是不可知的惶恐。 他清了清嗓子,望向沈瑞,迟疑道:“瑞哥儿,珏哥儿就这样‘归宗’,会不会给大族叔带来麻烦?” 沈瑞颇为意外地看来沈珺一眼,现下才想起这个,是不是晚了? 眼见沈瑞不吭声,沈珺又望向沈全:“全哥儿,听说京里御史爱弹劾人,沧大叔那里不会因此事担干系吧?” 沈全苦笑道:“不会才怪!御史素来风闻奏事,无事还能搅合起三尺浪,更不要说眼下确实有事……” “啊?这可如何是好?”沈珺露出几分担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全只含糊道:“左右沧大伯会料理,珺二哥就不要担心了……” 要说进京之前,沈珺是抱着两房决绝打算来的,眼下却忍不住生了亲近念头。完成老父心愿固然欣喜,可真要就此断了两房关系,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几日看下来,沈沧与徐氏确实是厚道人,沈瑞这里又有与沈珏的渊源在,几门亲近的姻亲都是仕宦人家。不用说别人,就说小一辈沈瑞,有尚书府的人脉在,还有个能靠得住的岳父,加上他自己埋头苦读的劲头,登科是早晚之事,前程自不用说的。 在愧疚退去之后,那个精明的珺二爷又回来了。他想起胞兄之前劝阻,也不觉得那是全然自私,只觉得说不得以后自家儿女真需要借二房的光。 这般想着,沈珺就压下对沈瑞的瞧不上,变得亲近起来。话里话外,不少缅怀沈珏之语。他与沈瑞年岁相差大,过去交集也少,不提沈珏也实没话说。 沈全与沈珺本不相熟,对于他对二房与沈瑞前倨后恭的态度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出身宗房,自诩嫡支,才端着身份;沈瑞却是见识过沈珺的算计,冷眼旁观,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这就是人性,欲壑难填。 一件事满足了,就想要下一件事了。 沈珏活着的时候不见他这个哥哥做什么,死后利用起来也毫无顾忌么? 沈瑞心里,已经给二房与宗房之间画了一条线。 现下民间厚葬成风,尚书府这边发送沈珏时并不简薄,即便是殇亡,可营葬还是与成丁一样,都是一丈进深、丈半见方的大墓穴。 沈瑞与沈珺两人带来的人手,轮班上阵,用了一昼夜的功夫,次日下午才将灵柩重新启出来。 沈珏用的虽是成人大棺,为了行路便宜,需要另换了小棺。不仅棺材里填放了不少金玉器皿,另外还随葬的还有十来口箱子。那些箱子,有些是沈珺之前就见过的,是沈珏去年从松江带走的那几口;还有几口看着眼生。那些金玉器皿,也重新装了几口箱子,多是日常物件摆件,想起松柏院那空了的百宝格,当时沈珏用过的旧物。 果然,沈瑞指了那些东西对沈珺道:“这些是已故太爷给珏哥儿的遗赠,我们老爷、太太便命原样随葬了,其他的是珏哥儿这几年攒下的表礼与私房,也装了箱子;随身那些金玉器皿是他之前用过的,没有随着其他东西一起烧了,也跟着随葬……” 别说沈珏只是殇亡,就是对于寿高的年长者来说,这些陪葬也堪称丰厚。 沈珺犹豫道:“这些……这些太贵重了……” “这是珏哥儿的随葬!”沈瑞道。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这种厚葬除了招盗墓贼一无是处,可入乡随俗,并不愿沈珏被轻慢。 沈珺闭了嘴。 见过了沈珏生前住过的松柏院,再看看眼前的丰厚随葬,要说二房苛待沈珏,那沈珺自己也不信。可是二房对沈珏越好,越是衬着宗房这次的要求是多么无礼。 沈珺直觉得面上发赤,有些站不住了。 沈全并没有发现沈珺异样,道:“南下还是水路便宜,不过今年开暖晚,北运河还不到通航时,从京城到山东这一段还需陆路;到了山东,就有船了……杨家表姐正好随表姐夫正在临清,大伯娘已经打发人提前一步送信过去,让表姐夫那边帮忙预备南下的船。到了临清,珺二哥换船走水路就行……” 这里说的“杨家表姐”就是杨镇的长女,是杨镇已故原配沈氏所出,尚书府的外甥女。 沈珺越发不安,道:“会不会太麻烦婶娘……” 沈全道:“那也没法子,要是走陆路的话,诸多不便,不知耽搁到何时才能回到松江。如何能等得呢?”最后一句确实低不可闻。 沈珺也知晓南边热的早,路上实不宜耽搁,便长吁了口气。之前他想的还是太不周全,千里扶灵岂是容易事? 灵柩既已经重新迁出,沈珺离京的日子也就到了。 灵柩停在福地这边,沈珺则随着沈瑞、沈全回城一次,与二房长辈拜别,也往沈瑛、沈理两家打了个照面。 沈瑛只道:“逝者已矣,珺哥儿回去,还是多劝慰海大伯保重为要……” 沈珺点头称是,族兄弟彼此客气一番,都能察觉到眼下不同过去,族兄弟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沈理则是毫不客气地道:“沈珏在世时没见你们怎么待见,如今如此作态委实无趣。你们一时兴起,却要给旁人添多少麻烦,即便二房长辈厚道,旁的族人还看着,令尊终会后悔的!” 沈珺讪讪,落荒而逃。 京郊二房福地挖开的墓穴已经填平,随着风吹日晒,大地复苏,草色青翠,昔日痕迹也在消融。 沈瑞这里,提前半年,彻底进入了备考状态。 长辈们眼见沈瑞用功,盯得越发紧,又担心他这般用功考不好会受不住,话里话外也是开解之词。实际上沈瑞即便心里颇为急迫,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一定能行,不过是想着尽力而为。 沈沧出仕四十来年,经历过风风雨雨,对于御史弹劾之类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沈理与沈瑛两个,此后颇为关注此事,生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尚书府。没想到,不久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素来如逐臭苍蝇似的御史也都熄了声,无心他故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五章 分烟析产(二)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薨。 太皇太后周氏,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当今祖母,昌平人,天顺元年封贵妃,宪宗即位尊为皇太后,今上登基,尊为太皇太后。 在英宗皇帝去世后,周氏依仗自己是宪宗生母排挤英宗皇后钱氏,欲独尊为太后,曾引得朝野非议,甚至还引得百官文华门哭谏事,在清流中的名声委实不好听。 可毕竟时隔久远,至今四十来年过去,世人对这位太皇太后,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先帝独宠万贵妃时庇护与抚养大了当今皇上。 就是弘治皇帝心里,对于自己老祖母也是感恩领情。这些年他厚待张皇后娘家,却也没有忘记加恩太皇太后所在的周家。在京城中,唯一与张家能匹敌的外戚,也就是周家。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是古稀高寿,这个时候去了,搁在民间也算是喜丧。可是天家毕竟是天家,国丧一出,事情就多了,内庭外庭齐动。 更要命的是,死了一个太皇太后不打紧,跟着病倒了皇帝,就是朝野大事。 太皇太后并不是猝亡,去年腊月就开始缠绵病榻。 按照孝道,自然是当张皇后随王太后给太皇太后侍疾,可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最看不上皇后。就是太皇太后身子还硬朗时,与张皇后这孙媳妇就有些凤不见凤的意思,除非必要的定省与年节,否则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太皇太后虽年迈,去年腊月里也不是无缘无故病倒。在老太太病下前,正好就太子未来选妃之事,与张皇后发生了口角争执。 人上了年岁,本就容易偏执,何况是在病中。 太皇太后没有委屈自己,每次张皇后过去侍疾,都是见也不见。 一边是相濡以沫原配发妻,一边是恩深义重老祖母,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过为了将张皇后与太皇太后争执事情瞒下,不引得人非议,皇帝就让皇后抱病,自己带了太子往太皇太后宫侍疾。 一手拉扯大的孙子与最疼爱的曾孙都在眼前,太皇太后自是心情大好,病也好了大半,在除夕夜宴上,已经能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接受孙子们与曾孙的跪拜。就没有封爵就藩的皇弟荣王,太皇太后还不忘多嘱咐皇上几句,到了年岁就让他尽早选妃就藩,省的久在宫廷生了事端。 弘治皇帝都恭敬听了,也打算过了正月就派选妃使,为没有就藩的荣王选妃。 这些年幼的皇弟陆续长大,相继就藩,皇城里就剩下年纪最幼的荣王与申王,结果申王去年七月里殇亡,无子封除。 本以为太皇太后已经痊愈,没想到正月刚过去,先前看着已经痊愈的太皇太后又倒下。 这回却是来势汹汹,就是太医院这边院判也婉转提醒,让早作准备。 弘治皇帝父母缘薄,最敬爱的就是这位老祖母,眼见骨肉死别,就有些受不住。这半月来,他不过是强支撑着一口气,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太皇太后咽气,也跟着倒下。 世人眼中,同前边不着调的成化皇帝相比,弘治帝生活节俭,政务勤勉,对待文武百官也多爱护尊重,除了对张家偏爱这一点略有不足之外,算是个仁善之君。 实际上,因幼年际遇坎坷,弘治皇帝的性子与其说仁善,不如说是怯懦。他克制自己,鲜少与百官发生争执,也是畏惧君臣之间会出现箭弩拔张的场面。 小时被养在内廷,他全心依赖周氏这位亲祖母,对于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只有畏惧,连恨也不敢恨;等到成为太子,对于万贵妃的挑衅也只有避让。 外人都说帝后情深,只有弘治帝自己知晓,对于结发之妻,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心底那种视为主心骨般依赖。 只是随着登基久了,朝野平定,弘治皇帝也没有了最初的战战兢兢,不管是对于抚养自己长大的太皇太后,还是对于曾陪着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依赖都小了。 有些东西,他给是他乐意,他不给却见不得旁人逼他。 周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借着太皇太后的光,周家兄弟一侯一伯,作威作福了两朝,已经风光太久,就是在皇帝面前也会端着舅爷架子。 张家就是再风光又如何,那是皇帝乐意给的。与其让那些老牌皇亲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他倒是宁愿扶起全无根基的张家来放心。 对于两宫这些年的对峙,调解无效后,弘治皇帝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们闹腾去。 等到现下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悲痛之余,念起老祖母的好来,愧疚之余,也忍不住迁怒起皇后。 在太皇太后灵柩前,张皇后泪眼磅礴,哭的浑身跟着发抖。 这老虔婆,活着与她作对十几年,临死还不肯安生。年前那次发病,不肯让她侍疾,年后病倒见到她也一个眼风都不给。 张皇后即便满心不满,也晓得孝道为上的道理,这些日子面上也做出担忧来。为了太皇太后病,还与皇帝商议着免了千秋节命妇朝贺。 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太皇太后得了消息发话,只说宫廷里冷清久了,热闹一日也好,不许免朝贺。 皇上自是应了,结果昨日千秋节外命妇进宫朝贺,各王府也有千秋礼贡上,皇城里正经热闹了一日。 谁会想到,这才过去一日,太皇太后就薨了。 对比着前一日的热闹,这老虔婆已经在世人面前给她扣死了“不孝”的帽子。 张皇后不用仔细想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要不是还有太子在,说不得就有御史上折子就她“不孝”谏言废后之事。 文官素来端着架子,对于后妃与外戚防之又防,位立中宫这十数年,张皇后不是没受过非议,却没有一次让她这样愤恨与担忧。只因她晓得,自己的靠山是丈夫,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皇帝站在她这边,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可这两年,为了教导太子之事,夫妻两个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又有太皇太后这般挑拨,张皇后心里也没底了…… 对于京城百姓来说,国丧代表着素服、禁嫁娶、禁宰牲;对于仕宦人家,涉及的就多了。 有资格入宫凭吊的要早晚入宫,没资格入宫也要在衙门里早祭晚祭。有品级的诰命,也需要入宫哭祭。 从丧钟敲响,国丧就开始了。 早在沈沧升了刑部尚书后,便为徐氏请了诰命下来,这入宫哭祭的事情自也是避不开。 沈沧、徐氏早出晚归,沈瑞便分出心思,照应内外,心中庆幸之余也生出几分担心。 庆幸的是,太皇太后走的还真是时候,沈沧这边已经得了消息,有两位李阁老门下的御史正打听沈家的事,说不得离发难的时候不远。沈家虽不畏惧是非,可这本是家事,真要闹到朝堂之上,到底是难堪与麻烦。 如今朝野都盯着国丧,一时顾不上这些,对沈家来说确实是好事。 沈瑞担心的是,国丧熬人,沈沧的身子骨并不硬朗。幸而只需进宫哭临三日,三日后素服至二十七日就行,至于无官职的军民男女,则需要素服十三日。 沈瑞还担心的是,不知寿哥现在怎样。 之前彼此相处时,寿哥虽鲜少提及家人,可偶尔提及曾祖母时,也是多有孺慕。对于这位后世史书上多有非议的太皇太后,沈瑞的印象也生动起来。 沈珏出殡,寿哥专门从宫里出来,学着民间习俗设了祭棚,若不是真情实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沈瑞即便在交往之中,对这位未来天子有利用攀附之嫌,可人心都是肉长大,两年相处下来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只是沈瑞与寿哥情形又不同,寿哥能从宫里溜出来,他却不能溜到宫里去,只能暗暗担心了。 不管太皇太后生前有多少不当处,人死为大,如今便也只剩下死后哀荣。 整个国丧规格,都是按照嫡皇后规格,京里文武百官都跟着绷紧了精神。 三月虽是仲春时节,可北方天冷,乍暖还寒,年轻大臣没什么,上了年岁的都是勉励支撑着,谁也不敢告假。连年过七旬的首辅刘健都一日不差地临祭,旁人再难熬,也要忍着了。 等到三日临祭完,不少老臣都是由人搀扶着下去。 沈沧虽没有用人搀扶,不过却是放慢了脚步,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 沈瑞掐着时间,带了人在皇城大门外迎候。 看着沈沧满脸灰败,沈瑞不由心惊,忙上前去扶住。 沈沧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歇一歇就好……” 扶沈沧上了轿子,沈瑞则是骑马随行,父子二人回了仁寿坊。 等到下轿子时,沈沧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沈瑞提着的心这才放心。 晚上,上房。 屋子里满是药汤子味儿,临窗的榻下放着一个木盆,里面黑漆漆的。沈沧坐在榻上,合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徐氏红着眼圈道:“老爷,告假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分烟析产(三)100加更 “不必!”沈沧摆摆手,口气坚决。 “可是老爷若是不好生静养?”徐氏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沈沧道:“如今皇上病着,朝野不安,哪里能这个时候请假?不过是累着了,缓几日就好了,夫人勿要担忧……” 沈沧说的轻松,可徐氏哪里不知丈夫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熬了这几日下来,已经有后患在里头。 徐氏无声流泪,心如刀割。 沈沧叹了一口气,道:“实是退不得……” 徐氏不是内宅无知妇人,听丈夫这般说了,自是想得他的难处。 先前御史正盯着沈家,不过是因国丧耽搁才没有发难罢了,要是沈沧依旧在朝堂中还罢,些许家事即便处置有瑕,也不过几句非议,不会伤筋动骨;要是沈沧退下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人就多了,说不得外任上的沈洲也要受到挂落。 沈沧是沈家的顶梁柱,即便有姻亲为助力,可到底不敢也不能倒下。 沈沧这几日乏的狠了,说了几句话依旧是闭目养神。 徐氏已经站起身来,在丈夫身边蹲了下去。 沈沧本人清瘦,可眼下一双小腿却是水肿得厉害,比平时涨了一倍,泛着清白。 徐氏的手放在丈夫的膝上,泪珠子滴落在药盆中。 沈沧睁开眼,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妻,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会保重自己,在未来半年之内,总要坚持到将沈瑞送上乡试考场,要不然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宜早不宜迟,过些日子该提及了。 东院,正房。 三老爷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坐着的妻儿,心里头软软,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三太太温柔的声音,与小儿稚嫩声音交融在一起,使得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四哥弘治十四年重阳节生日,到现下不过两生日半,可是按照虚岁算的话,已经是四岁。自打今年年初,三太太就开始给四哥启蒙。 三太太书香门第出身,不能说满腹经纶,可能与博学多才的丈夫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给一个小儿启蒙自不在话下。 同几年前一心只服侍丈夫的柔顺相比,三太太这几年脱变颇大。她开朗了许多,对于家务事也从熟能生巧,外表看着依旧是温柔和气,可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要说过去小三房都是三老爷一言堂,三太太不过是夫唱妇随;现下就是三太太里里外外一把抓,不仅照顾着儿子,将丈夫的事也打理的清清楚楚。 三老爷看在眼中,对妻子除了喜爱,也多了几份敬重。 有句话说的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太太也正是如此。 早先没有当家管事时,不管丈夫得了什么优待,三太太即便念着长兄、长嫂的好,也没有想太多;如今这两年管家下来,她的心里却是渐生不安。 沈宅上下不过就这几个主子,沈沧与徐氏都不是奢靡的性子,家中上下吃穿用度都有成例在,每月花用都是有数的;而三老爷因身体孱弱,就是没有病的时候,也需要人参鹿茸滋养。真要算下来,三老爷一个人的花销,顶了其他全部人的花用。 三太太不得不想想,以后怎么办? 沈宅公中账目,三太太早见过,已故太爷留下产业都是有数的,只有后添的两个大庄进项多些。 这世上有兄嫂照顾弟弟、侄儿的,却没有侄儿养活叔叔与堂弟的道理。真要到了分家那日,想要保养好三老爷的身体,银子就要如流水似的开销出去,可银子从哪里来? 为了有备无患,三太太不由地想起开源节流的事来…… 松江,沈家坊,宗房老宅。 内外依旧是一片素白,京城百姓的国丧已经结束,地上百姓按照区域不同,不少依旧在国丧中。 按照律法,京畿以后的国丧,都是从得了消息那一日算起,官吏二十七日除服、军民百姓十三日除服。 二月初时沈珺已经在山东换了水路,打发人先行一步往松江报信。 宗房大老爷心愿得偿,便将打听好的几处冥婚人选仔细选了又选,最后选了陆家旁支陆九老爷家的大小姐,正式行了聘。 有宗房大老爷这样舍不得儿子死后孤单的父亲,自然也有舍不得女儿成为孤魂野鬼的父母,这才有了配冥婚一说。如今宗房大老爷既下了聘,陆家那边便也认真地预备期嫁妆来。 沈珹之前没拦住兄弟上京,已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对于此事素手不管。 倒是珹大奶奶想的多些,私下与丈夫道:“五叔骸骨回乡,冥婚都预备好了,那剩下入嗣之事也要提了……梁哥儿那里?” 要是沈珏在世,珹大奶奶自不会舍得将嫡次子出继,自己从生母成了伯母;可如今沈珏没了,即便过继了孩子,也不过是顶个儿名头,还会养在亲生爹娘身边,却能独占一房产业,珹大奶奶就有些犹豫。 以宗房大老爷对幼子的疼爱,可想而知,以后定会移爱小三房的嗣孙。 沈珹摇头道:“不用想了,老爷已经叫珺哥儿媳妇带小樟哥儿见了陆九太太。” 珹大奶奶闻言一愣,有些不快。 真要说起来,要是公婆发话将小梁哥儿过继给小叔子,她说不得心里还舍不得;可是不选小梁哥儿,直接挑了二房的小樟哥儿,也让人别扭。 “怪不得听说陆家在准备嫁妆,我原还以为是要做随葬用……”珹大奶奶笑容有些勉强。 沈珹提及这个,也有些烦躁,轻哼道:“陆家本就败落,陆九老爷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 要是沈珏依旧在世,依尚书府的家世,什么岳家找不到? 珹大奶奶心里却是在琢磨过嗣之后的事。 按照律法,分家不论嫡庶,诸子均分,那样的话,自家还真是亏大了。 虽说做了十来年的官太太,可一直是京中司官,进项还不够开支,大房一直靠松江这边的供给,珹大奶奶自是看重这边产业。 只是如今后悔已晚,破财是一定的了,总要在其他方面找补些回来。 接下来,珺二奶奶就发现自己大嫂的变化。 大嫂虽是长嫂,本当是管家媳妇,可因一直随丈夫在外任,即便回乡守孝,也轻易不插手家务事;如今却是端着长媳身份,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珺二奶奶是弟媳妇,即便如今管家,可在长嫂面前依旧是矮了一头。 如今大太太将养中,珹大奶奶乐意出面分担家务,大太太只有欢喜的。 就是与陆家那边的往来,珹大奶奶出面分量也比弟媳妇要重。珹大奶奶不仅是宗房长媳,还是沈氏一族未来的宗妇。 等到沈珺带了沈珏的灵柩回到松江,珹大奶奶已经将冥婚过嗣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不过是停灵,还是随后的冥婚与过祭准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宗房大老爷是知晓长媳的,晓得她能干是能干,可也贤惠,向来是“以夫为天”。只当她这些日子奔波操劳,是因丈夫暗中指点的缘故。 虽说沈珹没有说什么,可宗房大老爷只当这个儿子是拉不下脸来,心里还是看重沈珏这个弟弟的,心里失望就少了几分。 要说之前沈珏殇亡的消息,令各房族人觉得惋惜与意外,那宗房这接灵柩还乡之举,就让人震惊与愤怒。 年迈的三房老太爷这两年老的越发厉害,已经不良于行,让人抬着自己去了宗房,对着宗房大老爷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自诩为族长就任意所为?当初上杆子送儿子做嗣子的是你,如今让孩子死后不安生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作甚?沈家本就要将出五服,小一辈往一起凑还不能,你偏要看着沈家各房散了不成?” 三房老太爷是祖父辈,宗房太爷在世时都要礼敬三分,何况宗房大老爷又小了一辈。 “三爷爷,孙儿实是没法子,这不是心疼珏哥儿?要是不为珏哥儿做些什么,孙儿这心里难安生。”宗房大老爷讪讪道。 三房老太爷挥动着拐杖,咬牙切齿道:“契书已立,哪里轮得着你心疼不心疼?你一时兴起,自己心里安生,将族人置于何地?你出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的?都说因珏哥儿之殇,宗房与二房反目,这才接了珏哥儿回来……”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二房要不是念着与宗房情分,也不会痛快地答应让‘归宗’之事……” “情分?”三房老太爷嗤笑道:“那也是念着你老子的情分!可二房本就与松江离的远,这情分能有几何?你这样糟蹋了一回,还想要有第二回不成?” 宗房大老爷闻言,不由添了不快。 虽说比不得尚书府声势显赫,可宗房毕竟是宗房,宗房大老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仰二房鼻息的地方。三房老太爷见他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说,只叹气道:“松江沈家败落,从今日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七章 分烟析产(四) 族中另一位曾祖辈太爷八房老太爷倒是没有到宗房来大骂,不过得了消息,沉思了一晚,便叫人将七房、八房嫡支、旁系都叫到一快,耳提面命了一番。 “知你们多是晓得分寸的,以后却是更需要仔细行事。要是有谁打着沈家旗号在外头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不用外人处置,我先板子打死了事!”八房老太爷神色肃穆,口气带了凌厉。 他是八房老祖宗,一直是七房、八房两房的主心骨。他老人家既发话,儿孙自是诺诺。 不过大家面上恭敬应了,心中也有疑惑,只是碍于八房老太爷威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头相问。 沈琴与沈宝关系最好,长随沈宝往八房老太爷跟前,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少了几分畏惧。 眼见众叔伯兄弟都不开口,沈琴便也做老实状,却是架不住满心好奇,就站在叔伯后对沈宝挤眉弄眼。 这几年沈宝在课业上颇为用功,不过依旧圆滚滚身材,胖乎乎小脸平素看着乐呵呵的,今日却也绷得紧紧的。沈琴见状一愣,也收了之前的轻慢之心,不由自主地郑重起来。 这时,便有位旁支的泯老爷,是八房老太爷的侄孙,也是在场众人中年岁最大的,被兄弟们侄子们推了出来说话。 “老祖宗,谁不晓得沈家九房人头里,七房、八房家教最严、行事最谨慎,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泯老爷上前道:“这到底是松江地界,又不是别处,谁还能给沈家人委屈不成?” 八房老太爷皱眉道:“愚蠢!松江富足,大姓人家不是一户、两户,凭甚沈家就能独占鳌头?不过是枝繁叶茂、朝中有人罢了……如今丁口多,枝叶是繁茂,血脉却也远了,宗房与二房嫌隙一生,离沈族分宗不远!” 众人听了,都变了脸色。 虽说七房、八房日子过得寻常,子弟成才的也少,可到底是出身松江士绅之首的沈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要是沈家分宗,不管别的房头如何,七房、八房即便能立住,可小门小户,别无倚靠,日子也不再像现下这样顺心。 泯老爷看了沈琴与沈宝一眼,道:“当年琴哥儿与宝哥儿不是跟着二房大太太上京了?还在尚书府住了将一年,这样说起来,与那边的瑞哥儿也是有交情……就是前年两兄弟教职的事,七房、八房也是领二房人情……就算宗房与二房远了,咱们七房、八房却不当远了族亲……” 听他这样说,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琴与沈宝。 沈宝蹙眉,抿了抿嘴唇;沈琴被众人盯得头发发麻,小声道:“就算珏哥儿‘归宗’,宗房与二房也未必就外道了,那边珹大哥孝满后还要去京城做官,往来起来也便宜。” 众人闻言,脸上又多了希望。 八房老太爷轻哼一声:“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面团脾气的老好人不成?” 沈琴哑声了。 他与沈宝在尚书府住了大半年,虽没有见过沈沧与徐氏发火,且这两位长辈待小辈也温和,可沈琴可不会天真的就觉得这两位是面团性子。 沈沧出仕多年,身上带了官威,不笑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徐氏出身显贵,出嫁后一直是当家媳妇,身上气势外放时,比宗房大太太还要胜三成。 “沈家在松江风光太久了……”八房老太爷叹气道:“多少良田、旺铺都在沈家族人名下,眼红的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有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要不然当年贺家老二也不会设局吞了孙氏嫁产。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畏惧沈家人多势众。如今宗房闹了这么一出,外人都知沈家内部不和,怕是以后难太平。就怕有那等心歪的,挑软的欺负,借此试探沈氏一族的底线,你们且警醒,不要让人抓了把柄,做了旁人眼中‘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八房老太爷将厉害关系说的这样直白,七房、八房两支子孙不免都面带惶恐。 八房老太爷抬起手,道:“只要你们都循规蹈矩,踏实做人,自没有把柄让人抓!” 泯老爷担心道:“话虽如此,可沈家九房中,六、七、八三房最弱,要是外人想要欺负沈家,说不得真要挑这三房下手……” 至于落魄九房,产业败尽,本没什么可图的,且有个堂亲是状元,有个子弟在沈洲身边,在外人眼中也不好招惹。 八房老太爷道:“所以我说了,让你们警醒,要是你们有错处露在外头那是活该,要是好好的也无需担心太过……真要有人敢欺负到门上来,我舍了这张脸也会为你们讨个公道!” 老人家虽是耄耋之年,可因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缘故,精神头依旧健硕,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这两房子孙本就平庸的多,有八房老太爷这番话,在自省检点的同时,便也多是将提着的心放下。 等众人散去,沈琴寻了借口不走,赖在沈宝跟前,嘀咕道:“宝哥儿,老祖宗是不是危言耸听?别说沈家尚未分宗,就算沈家分宗了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难道被外人欺负,分了宗的族人就不守望相助了?” 沈宝摇头道:“老祖宗担心的并不是明日、后日的事,而是沈氏一族将来……宗房之前被各房敬重,除了嫡支大宗的缘故,还因宗房与二房交好,之势强于松江各房。如今宗房与二房生嫌隙,依仗就少了,且太爷已经故去,宗房大老爷的威望远逊已故太爷,怕是压不住各房族人……沈家如今不仅靠山少了大半,人心也难齐了……” 沈琴听着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苦着脸道:“二房真会因此疏远松江各房族人么?” “本也不亲近,不过先前有宗房在,多少还有些面子情;如今连宗房都要断关系了,何况其他人?”沈宝直言道。 沈琴揉了揉鼻子道:“珏哥儿怎么就去了?原还想着将他当成靠山,说不得什么时候遇到难处,求不到别人,就去求珏哥儿去……” 沈宝叹气道:“海大伯此举,实是思量太不周全……” 沈琴却想起两人来,眼睛一亮道:“玲二哥与琳二哥不是在洲二伯身边么?让洲二伯再择嗣子不就好了?” 沈宝摇摇头:“琳二哥太过质朴,恐怕洲二伯看不上;至于玲二哥,就算再伶俐,可出身太麻烦了些……” 沈玲是庶子,下边有嫡兄弟、庶兄弟,上面有嫡母、姨娘,还有好几个亲叔伯。商人重利,倒是就不是用规矩礼法能制约得了的。要是二房真择他为嗣子,就要预备三房一门上门打秋风。 沈琴直觉得脑门子疼:“哎呀,现在巴结瑞哥儿是不是太也迟了……” 另一位族老九房太爷的反应,与两位老太爷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外人跟前不显,在自家儿孙跟前老爷子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宗房与二房关系蹦了好,蹦了好啊……二房二老爷再择嗣子就不会是宗房一脉,说不得咱们家琳哥儿憨人有憨福了……” 沈璐道:“不会吧,二房二老爷身边不是还有沈玲在?” “不过是贱妾所出孽子,擅长的又是商贾事,实上不得台面,二房二老爷留他在身边当过管事使唤已经是他的福气,还想要其他就是妄想!”九房太爷道。 沈璐想着素来笨拙的胞弟可能要风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嘀咕道:“二房在京中,同沈理可是亲近……” 九房太爷听到“沈理”之名,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那也不怕。琳哥儿是个重情分的孩子,向来乖顺,对你这大哥也服顺。只要他去了二房,自然晓得谁远谁近……” 沈家六房人丁单薄,家主辈分也低,听闻此事,即便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四房嫡支有沈瑾在松江,不过家中长辈不在,他一个小辈,也没有去质疑宗房长辈的道理,只是不免担心,有些放心不下京城的沈瑞。 五房则是在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后就北上,算一算如今还在路上,尚不知此事。 不管各房族人作何想,等到国丧完了,宗房就与陆家正式换了婚书,准备给两个早殇的孩子行并骨之礼。 不知宗房大老爷是有了顾忌,还是碍于其他,行事低调起来,没有了先前的大操大办,不过小樟哥儿出面打幡儿,却是众族人都看在眼中的。 众人这才晓得,宗房大老爷不仅给儿子配了冥婚,连香火继承也找好了。 这天下之间,能为儿女做到这一地步的也就只有亲生爹娘了。虽说依旧有不少人依旧埋怨宗房大老爷行事不当,可也有不少人体谅他的爱子之心。 等到陆九老爷家的嫁妆抬进门,沈珏与陆氏入了宗房福地,宗房大老爷便将儿孙都叫到一起,提起了分家的事。 虽说之前珹大奶奶已经嘀咕过,可沈珹听闻此话还是带了不快,道:“老爷,现下提这个尚早,哪里有父母在堂就提分家的道理?” 沈珺也道:“是啊,爹,此事也不急……”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树大分杈,这分家没什么不能提的!如今趁着我还没糊涂,将这个家分了也省心……放心,并不是让你们兄弟立时就别居,在我咽气前,依旧在一处住着,只是将产业先分了,各自安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分烟析产(五) 不管沈珹与沈珺怎么反对,做主的到底是宗房大老爷。 只要宗房大老爷坚持,这分产是分定了的。沈珺见状有些忐忑,谁都能看出来,提前分产不过是为了照顾小樟哥儿。作为小樟哥儿的亲爹,沈珺自然是乐不得,不过却不得不顾及兄嫂的感受。 沈珹倒是没有跟妻子似的,去计较自己会少分多分祖产,不过是觉得宗房大老爷此举是不信任他。难道等到爹娘谢世,他作为长兄就不能公正主持分家,非要提前不可?这是防着哪个? 如何分产,律法上写的清楚,不论嫡庶,诸子均分。宗房现下与原本的区别,就在于沈珏“归宗”且有了嗣子,单算一房。 珹大奶奶的娘家人自是不乐意,只觉得自己女儿、女婿吃亏了,对着宗房大太太一阵抱怨。珹大奶奶是宗房大太太的亲自订的,往日在两个儿媳妇之间也是偏着长媳。 眼下听了那边的抱怨,宗房大太太却是拉下脸来,对着长媳道:“你这是觉得吃亏了?” 珹大奶奶忙道:“哪里会呢?要是五叔不离家,不也是这样分法?难道媳妇是小气的?” 宗房大太太脸色这才好些。 有人恼就有人笑,珺二奶奶娘家人得了消息,私下里就眉开眼笑:“如此算下来,你们不是就分了家产的将七成去,比长房多一倍呢……” 珺二奶奶虽也欢喜,却是按捺住笑道:“那是小樟哥儿的,并不能合在一处算呢……” “哎呀,那以后小桐哥儿的产业不是比弟弟差了……”来人叹道。 沈珹、沈珺都有庶子,珺二奶奶想到这里,也止了笑。 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提前分产,不过也是以防万一,自然要做的齐全,省的过后扯皮。 官家直接请了知府大人为座上宾,族人中请的见证人是八房老太爷与宗房二老爷,另有三个媳妇的娘家人在座。 宗房产业,除了祭田与祭产不动,直接由小长房一脉继承之外,其他公中产业均分做三份,要分给兄弟三房。至于宗房代为掌管的族中公产,则是依旧按照规矩,由宗子一脉代为掌管。 等到抓阄时,沈珹与沈珺兄弟两个,谁也不肯为先。 推搡了好一会儿,好一番兄友弟恭,赚足了众人的称赞,兄弟两个才一并提出让小樟哥儿先。 小樟哥儿虽才六岁,看着白净可爱,不过倒是朗朗大方,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畏生怕事,听了长辈们的话,便老实地上前抓阄出来。 沈珹既谦让了,自不肯第二个抓阄。沈珺就在小樟哥儿后,剩下的是沈珹。 在座之人,谁不晓得小樟哥儿是沈珺亲子,这样分家沈珺占了大便宜,吃亏的只有沈珹这一房,多少人看着沈珹,想要看看他如何应对。 眼见沈珹全无计较,不管大家对于这位沈家宗子先前印象如何,现下都好了几分。这样才是大家气度,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为了几个银钱就兄弟两个公然翻脸。 小长房产业与小二房产业,自是由他们自己打理,小三房小樟哥儿年岁还小,产业就交给沈珺代为打理,不过产业单子在官府与陆家各自报备一份,商议好由陆家每年年底查一次账。 对于这样处置方法,陆家人很是满意。虽说是便宜外孙,可到底是侍奉女儿香火之人,陆九老爷与陆九太太这些日子待小樟哥儿也亲近,自是不希望他吃亏。就是陆家的几位小姨母、小舅舅,对小樟哥儿这乖巧可爱的外甥,也是极喜欢。 陆家人心满意足,珺二奶奶娘家也欢喜,只有珹大奶奶娘家人脸色难看。不过碍于宗房珹大奶奶先前的吩咐,加上沈珹无心争产,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多嘴。 旁人家兄弟分产,都是箭弩拔张,宗房却是兄友弟恭。这场面不仅旁人看着好看,就是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大太太也颇为欣慰。 在用了素席,众人散去后,宗房大老爷就将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拿出来两张地契,递给沈珹:“这是前些年在直隶置办的两个庄子,并没有入公中……你那房人口比你二弟多,各项开销也大,也能让你多些进项,省的在京里艰难……” “老爷!”沈珹颇为意外,却是不肯收:“儿子产业已经够了,这些还是老爷留着……” “勿要啰嗦!叫你拿着就拿着!你比不上老二会经营,用银子的地方却多,多一些进项总是好的。”宗房大老爷将地契塞到沈珹手中。 “可是这?”沈珹看着旁边的弟弟一眼,有些迟疑。 在他看来,钱财不过外物,不缺就行了,名声却是顶顶要紧。他在人前推产,虽不是过去举孝廉的时候能名扬千里,可也展现了高德品性,如今要私下里拿老父的贴补,不免有些不自在。 人人都愿占便宜,可不是占了便宜就能心安的。 就如沈珺,进京一趟,也长了见识,自是晓得宗房的未来都在兄长身上,之前的那些小计较都放心,倒是乐意与兄长相互扶持,并不愿意因钱财与胞兄生嫌。 如今分家占了大头,珺二奶奶只为儿子欢喜,沈珺却是心生不安。要是因此让兄嫂心里有了疙瘩,那才是得不偿失。 如今宗房大老爷另有贴补,安抚小长房,沈珺双手赞成,哪里会反对? 沈珺忙道:“这是爹的心意,大哥就收下吧……且不说京城居、大不易,就说大哥六月服满起复,也需要一大笔开支。若不是这次分产,本应公中账目出的……” 见沈珺这般反应,沈珹颇为意外。 弟弟的脾性,他是晓得的,虽说待人接物颇为圆滑,可在钱财上却有些计较,如今怎么大方起来? 宗房大老爷却不觉得意外,颇为欣慰地看着次子道:“珺哥儿总算是长大了……又不是内宅妇人,只盯着眼前这一块儿计较,能有什么出息?” 沈珺满脸涨红,想起以前心中那点算计,无地自容。 宗房大老爷私下安抚长子,旁人不知,两位奶奶却是晓得的。 珹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在婆婆面前也是满是恭敬;珺二奶奶虽有些腹诽,可也晓得不好计较。只做不知罢了。 只有宗房大太太,并不知此事,不过为了儿孙太平,分家后不免想的多,有些犹疑,就打发人请了宗房大老爷过来。 宗房大老爷之前养病虽在正院,可能起身后就彻底迁到前院书房出去,如今夫妻两个在人前不显,人后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宗房大太太晓得丈夫怨自己,心中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其他,只是她年岁大了,也没心思去拉拢丈夫,就任由他去了。 “老爷,原本分家当五五分,如今却是三三,到底老大家吃亏了,要不我从嫁妆那边先分一部分出来,安抚一二?这个家里,以后还是要靠老大照拂兄弟侄儿们……”宗房大太太道。 宗房大老爷没有提京产的事,耷拉着眼皮道:“那是你的嫁妆,如何安排且随意……” 宗房大太太点点头道:“二房有珺哥儿在,是个能抓钱的,没有什么可担心。长房那边,老大再有两月就要回京,这边产业还是田产好,打理起来也便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夫妻两个也不容易,在京里品级又低,往外的人情孝敬也多,如今孩子们又大了,开销越发多了……剩下的,待我百年,再让三房均分……” 殷殷切切,到底是慈母之心,却是听的宗房大老爷心头火起。 之前见她病了一场,还以为她真后悔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原本当“五五分”,难道她忘了宗房本就是三个儿子,而不是两个?难道珏哥儿就分不得三成产业?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很是不必!要是受了你的东西,怕是珏哥儿在地下都难闭眼了!我有三个儿子,你却只有两个,你的嫁妆小三房可不敢贪图!以后小樟哥儿那里也不用你殷勤!”说罢,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脸色煞白,扶着炕几,身子几乎要坐不稳…… 京城,尚书府。 进了四月,过了国丧,满院子素白都撤下,厨房荤腥也多了起来。因沈珏之殇与国丧连起来,尚书府已经冷清了半年没宴客。 如今国丧过了,沈瑞、玉姐儿、四哥几个也除了服,换下素服。 正好赶上三老爷生辰,不过是散生日,没有大宴宾客,可还是预备了几桌席面,请了族人姻亲过来,热闹了一日。 三老爷想着自己的年岁,感叹不已,心里对于功名越发热切。 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却依旧是一事无成,只能靠兄嫂活着。看看族侄沈理、沈瑛,比自己年岁还小,不能说功成名就,也是各有所长,顶门立户。 期待大了,不免患得患失。 想着春闱就剩下不到一年,三老爷也开始忐忑起来,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盅,带了醉意。不过在被叫到上房,看着眼前的文书时,三老爷却一下子醒了酒,瞪大眼睛:“大哥,大嫂,这是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九十九章 分烟析产(六) 上房除了沈沧夫妇,就是沈润夫妇,孩子们并不在,婢子们也打发下去。 轻飘飘两张纸,可却是价值万金,这是房山三十倾庄与滁州百倾庄子的红契,上面写的田主不是旁人,正是三老爷之名沈润。 三老爷望着这两张契纸,不觉得喜,只觉得惊,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望向沈沧。 三太太也在,坐在三老爷下首,虽看不清丈夫手中是什么,可也被丈夫的反应吓到。 “都说男人成家立业,你成家十几年,也该立业了。只是先前总觉得你小,想着万事有我与你大嫂在,可你也是人到中年了,总不能还家无恒产,我与你大嫂商议后,就将这些产业分给你们。”沈沧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这房山与滁州两处庄子,还有鼓楼大街与前门那边的四间铺面,国子监的一处宅子……” 三太太闻言,不由心乱如麻。 这真是在分产?可这分的是什么? 她这几年打理家务,也是知晓公中产业,确实有前门两间铺面与国子监那处宅子。这三处都是收租的,每年都有进项进来;滁州那百倾庄子,则是公中田产中的大头,比登记的其他三个庄子合起来田亩还多,是府里的主要进项。 公中产业不过十来处,这提及的四处却是占了大头。 至于那前门铺子与房山庄子,三太太虽没有亲自打理,却是也听闻过,那是孙氏的嫁产,还是当年孙阁老家在京城的旧产。 三老爷将手中契纸往桌子上一拍,急的红了眼,道:“不行!一家人好好的,大哥说什么分产不分产的?还是嫌弃弟弟不中用,要撵了我们一家出去?反正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连急带委屈,三老爷说到最后,险些落下泪来。 虽说无人时,三老爷也羞愧自己老大不小还依附兄嫂生活,可他到底是被兄嫂带大,感情也深,视之为父母,从没想过在兄嫂还在世时就分家。 徐氏见他脸色不好、呼哧带喘,忙呵斥道:“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且听你大哥说完!” 三老爷敬畏长嫂,倒是听了话,老实地坐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急;不过却挺着脖子,满脸愤愤,看也不看那田契。 沈沧见他难得露出孩子气来,倒是哭笑不得:“急什么急?难道我与你大嫂要替你操一辈子的心?我们也是坐五望六的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合了眼……” 三老爷听了大急,带了关切道:“可是……大哥有哪里不舒坦处?才想了这么多?” 沈沧瞪了他一眼道:“胡思乱想个甚?我这不是好好坐着?” 三老爷缩了下脖子,讪讪道:“谁让大哥平白无故这样吓人!反正我不管,我才不要分家!” 沈沧肃容道:“还真是长出息了,不听话了是吧?” 三老爷乖乖地站起来,垂手站着,低声道:“家里就这几口人,难道还要散了么?” 沈沧皱眉道:“瞎嘀咕什么,谁逼你搬走了不成?分产不分家,这个没听过么?” 三老爷闻言,立时欢喜道:“那大哥方才吓唬我?” 沈沧摆摆手道:“你素来不操心这个,与你说不明白,反正已经叫人在衙门出了红契,田氏明日将账本就过去就是……” 三老爷确实不怎么通庶务,可也晓得方才提及的这些产业价值不菲,疑惑道:“大哥,就算要分我些产业,是不是也太多了?二哥那边可没听说有这么多?” 沈洲的私产虽有管事打理,可依旧是尚书府这边监管,之前一直是徐氏过问,这两年转到三太太手中,因此三老爷晓得。 沈沧道:“给你就收着,计较这个作甚?” 三老爷确实不是爱计较的人,听了兄长的话,就闭了嘴,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要是嫌少才是计较吧?这嫌多也是计较么? 三太太神思清明,知晓内情,忙起身道:“大伯,这个我们确实收不得!公中产业进项多的就这几个,都给了我们老爷,还有大嫂的嫁产在上头,如此对瑞哥儿不公,还有玉姐儿,也要预备起嫁妆……” 听了妻子的话,三老爷一愣,忙望向徐氏:“大嫂,我不要,我不要……” 徐氏轻哼道:“我的东西怎么就要不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你都忘记了?” 三老爷正色道:“这些不是当留给瑞哥儿与玉姐儿?我一个当叔叔的,受了大哥、大嫂多年照拂,如今还与侄子、侄女抢东西不成?” 徐氏摇头道:“瑞哥儿与玉姐儿也有,这份是我单给你的……你虽是小叔,可我进门时却还在襁褓中,是我一手看大,与儿子也差不多,我与你留些私房怎就要不得?瑞哥儿有个能帮扶的岳家,玉姐儿的嫁妆也已经预备好了,老爷与我最不放心的唯有你一个……眼见你为了儿子不顾身体苦奔前程,老爷与我心里委实不放心……” “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都是我不好……”想着自己年前一场大病,害的合家上下不安生,三老爷满脸羞愧。 “不要逼自己太紧,就算你没有进士及第,有这份产业也能做个富家翁,传承子孙……”徐氏满脸慈爱道。 徐氏半辈子没有亲生儿女,在过继嗣子之前,即便有侄儿、侄女,也不好越过乔氏去亲近,可三老爷这个小叔子却是她一手带大。 虽说三老爷有了儿子有了私心小算计,偶尔也让徐氏失望,可生气是一时的,正如她所说,他们夫妻两个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沈瑞,而是三老爷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弟弟。 要是不安顿好三老爷的日后,沈沧与徐氏都不会安心。 眼见三老爷对功名越发上心,沈沧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夫妻两个商议后,这才提前分了产业。 三老爷依旧不肯收,道:“就算要分产,也不该有这么多……瑞哥儿才是支撑门户的人,公中这些产业本当传给瑞哥儿……” 徐氏道:“你也太小瞧你侄儿,瑞哥儿素来大方,何曾在银钱上计较过?这单子瑞哥儿也看过,鼓楼的两间铺子还是他加上的,说那边地段好,租金高,正好可收租做活钱使……” “可这……可这还是太多了……”三老爷依旧踌躇。 “要是嫌多,就好生调理身体,与三婶一起给老爷与我再添个侄儿、侄女……”徐氏笑道。 三老爷低头道:“以后再不会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 徐氏点头道:“你知晓轻重就好,没人拦着你上进,只是你这身体是老爷与我三十多年两双眼睛盯着调理出来的,要是为了急于求成糟蹋了,你对得起哪个?” 三老爷羞愧得抬不起头,三太太在旁也涨红着脸,心中后悔不已。她是为了丈夫欢喜,也为了儿子,才没有拦着三老爷苦读,却忘了上面还有长兄、长嫂跟着担心。 沈沧随口道:“产业就这些了,就是你们嫌少,也再没有多的。你嫂子名下嫁妆虽不菲,可那是早年孙太爷手中传下来,理应传到瑞哥儿身上……太爷当年留着的几个小庄,拿出来一个给玉姐儿做嫁妆,毕竟小一辈只有这一个闺女,其他两处正好在福地那边,算是祭田祖产,也由瑞哥儿打理……” 沈沧随口说着,三老爷与三太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眼下这不单单是要给小三房分产,分明是将后事都思量到了。 三老爷心中一紧,刚想要发问,就见沈沧揉了揉眉心,面上难掩疲态。 徐氏见状,道:“老爷今日待客,多吃了几盅酒,这是上头了,要歇一歇,就不留你们说话……三婶明日去账房处接了账本……” 三老爷只觉得身上有些发软,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来,却是怕兄嫂担心,强忍着没有失态,扶着三太太从上房出来。 “老爷,老爷!”三太太察觉出丈夫异样,唬得不行,连忙低声道。 三老爷慢慢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慌乱的心情暂时平静。 直到回到东院,三老爷才握着拳头,颤音道:“大哥、大嫂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些,我记得上个月大哥没有请假,却一直在用药,到底用了多久的药?” 三太太亦是带了惶恐,回想道:“先是三日的药,后来延至一旬。停了几日后,就换了温补的汤。” “瑞哥儿那里可有什么动静?”三老爷接着问道。 “倒是越发用功,大嫂劝了两回,也没顶用,只在起居上盯得更紧……”说到最后,三太太也反应过来,不由捂住了嘴巴。 三老爷闭上眼,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 三太太心里虽也难受,可也担心丈夫,连哭也不敢哭,只在旁劝道:“哪里就至此了呢,说不得是大伯、大嫂想多了……大伯如今不是好好地往衙门去么?” 嘴里说着,三太太自己也不信这说辞。三老爷却是睁开眼,看着满脸焦急关切的妻子,沉声道:“你放心,我没事,我才说过再不让大哥、大嫂担心,自会爱惜己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章 管中窥豹(一) 二、三月京城,时而来阵倒春寒,叫人盼着天气早些暖起来;那四月后京城,却是跟下火了似的,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京城春日短暂,似乎从寒冷的冬日,没有过度就一下子到了夏日。 等到了端午,就已经是酷热难耐。 尚书府有个大冰窖,每年都要储冰。不过因满府老的老、小的小,用冰并不多,前些年每年不过贮半窖,都没有储满。这几年添了沈瑞、沈珏兄弟,少年人火力壮,最是畏暑,用冰多了,才开始满窖的储。 沈瑞书房里,搁着两个冰盆,屋子里沁凉,丝毫不觉暑热。只是在家还好,在府学却是遭罪,穿的再单薄透气的衣裳,半日里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教舍里的味道更是“芬芳”,叫人恨不得没长鼻子。 府学里的功课,沈瑞就捡紧要的听了,其他时候都在家里读书备考。 能不出去的时候,沈瑞就不出家门,将四书五经稳固了一遍,倒是背的滚瓜乱熟。其他时间,沈瑞也不在埋头做时文,而是背诵各种名家时文集,间插着做些乡试旧卷,只当是模拟题。 王守仁、杨廷和、沈理这三人虽都在指点沈瑞文章,可三人都是职官,时间都忙,沈瑞便每五日去一家,一圈轮下来,每人每个月请教两回,每次一到两个时辰。 这三人都是高才,水平自是比府学里的教授高出一大截。沈瑞在府学里月考成绩已经重新归于一等,不过在三位大才跟前,他的文章已经被画了好多个圈,被指出好些不足。 从修辞,到比拟,到引用,三位开始指点沈瑞细节。 能有资格下场参加乡试的考生,都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要是没有几把刷子,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说起考生人数与录取人数的比例来,乡试比会试比例要低的多,竞争也就更加惨烈,要不然也不会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沈瑞已经是锻炼出来,不再为自己的文采羞愧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几位状元之才比文采那才是自虐。 到底是后世应试教育出来的,只单攻汉语一科,只要学进去了,对沈瑞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守仁与杨廷和几个在讶然沈瑞的荣辱不惊时,也在为他的进步惊叹。也就是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看着沈瑞的文章从稚嫩不足一点点走过来,换了其他人,都能被他现下的时文蒙住了。 沈瑞既学进去,就无心他顾。杨廷和与沈理因这个缘故,都比较看好他,认为他今科有望,当着家里人也赞了又赞。 杨慎在为沈瑞欢喜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身上,有些后悔自己回京早了。要是前两年留在四川,是不是也可以下场了? 小林哥儿则羡慕的不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央求起父亲,想要回原籍参加明年童子试。 沈理见儿子上进,只有欢喜的,他当年就是十几岁应的童子试,小林哥儿已经十三,明年就十四岁。不说自己当年,就是族弟沈瑞这个时候,已经是生员。 谢氏却是直接反对:“不行!千里迢迢,岂是玩的?就算身子熬得住,南直隶文风鼎盛,多少积年老儒都中不了举。踏踏实实读书,等到二十岁萌监,直接在京城乡试,童子试本也算不得什么……” 小林哥儿闻言,不免傻眼:“要等到二十?还有六年呢,娘,那也恁晚了……” 沈理有些意外地望向妻子,妻子什么都好,就是望子成龙之心甚切,对于长子期待尤其高。在人前虽没有说什么,夜半私语时谢氏也说过对儿子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效外祖父与父亲,名列三甲。幸而小林哥儿懂事,也是喜欢读书的,要不然被这样逼着早就厌了书本。 当年沈瑞过童子试时,谢氏可还提过让长子早日回松江备考,如今怎么改了口? 谢氏见丈夫疑惑的神情,带了几分不自在道:“功名虽顶重要,可人更重要……林哥儿还小,有沈珏前车之鉴在,我可不放心他离了我眼前……” 这是被沈珏之殇吓到了。 想起沈珏,沈理不由想起宗房,皱起眉来,道:“沈珹服将满,快回京了,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脸登尚书府的大门……说起来大家也不过是面子情,虽名为族人,可都出了服,实没什么香火情……” 谢氏叹气道:“此事做的确实难堪。前些日子,还有人在我跟前探话……不过倒是没有说到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身上,倒是歪讲了二太太一番……” 沈理冷哼道:“下回再有人这样不知趣,你当面唾她!” 谢氏嫁进沈家十几年,自是知晓丈夫最看重的族人除了已故四房孙氏,就只有京中二房。如今虽明面疏离,实际最留心尚书府动静的还是他。除了沈沧夫妇早年曾照拂过他之外,还因沈瑞这个恩亲之子在尚书府。 早年谢氏心里也曾有些小计较,如今年岁渐长,思量的也多,便也能体恤丈夫心情,对沈瑞也多了几分真心。如今她倒是盼着沈瑞早些立起来,支撑起尚书府门户,与自家互为臂助…… 看着眼前幽静无人的胡同,听着耳边传出的丝竹之声,沈瑞的止住脚步。他转过身来,满脸古怪地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已经蓄须,依旧是俊秀容颜,却光华内敛,不再像过去那样扎眼。素日里他不喜华丽,不穿官服的时候多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今日虽也是儒衫,却换上新的,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腰间缀着马上封侯的玉坠子,看着像是温文儒雅的世家公子。 沈瑞带了纠结道:“老师,这不好吧?就算表姐重身服侍不了老师,也不当寻到地方来……更别说带了我来,我这是帮老师瞒着呢,还是瞒着呢?” 王守仁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使劲锤了沈瑞一下,道:“混小子,想甚呢?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瑞四下里望了望,就见不远处有个大门半遮半掩,门口立着一青春妙龄的妖娆女郎,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边。 “这真的不是那什么?”沈瑞低声道:“还以为老师兴起,带我出来见‘世面’……” 不怪他疑惑,王守仁打发人叫了他来,师生两个一个长随小厮都没带,之前带的车夫也只让停在胡同口,让他两个时辰后过来再接。 怎么看,这行为都有些鬼祟。 更不要说来的是南城,听得这靡靡之音,这边向来鱼龙混杂。眼见街尾那家就像是半掩门的人家,这家难道不是? 沈瑞虽有些别扭,心中却也是隐隐好奇,只是想到小何氏,才想着劝阻一二,不想闹了个大笑话。 沈瑞尤自惴惴,王守仁已经含笑叩门。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个缝,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出来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疑惑道:“这两位老爷是……” 王守仁从袖子里掏出帖子,递了过去道:“我是你家老爷旧友,约好今日过来,你进去通传就是……” 眼见他打扮不俗,这小厮也不耽搁,一溜烟进去通禀去了。 “老师,到底是哪位世叔?”沈瑞带了好奇低声道。 虽说沈瑞进京这几年,中间王守仁两次离京,在京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可年节出去应酬时,却也多将沈瑞这个学生带在跟前。交好的几位友人与同乡,沈瑞多见过,只是不知眼前这里住的是哪位。 “哪个是不是,反正一会儿你老实叫师叔就是……”王守仁低声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大门敞开,走出一个儒生来。 “师兄来了,真是贵客下降,小弟可等了半响……”来人不过二十来岁,身量不高,略显单薄,见了王守仁满脸亲近道。 王守仁道:“眼看我就要出京,想着许久没见栖岩,就叫人传话,会不会让你为难了?” 来人笑着摇头道:“为难甚?即便师兄不传召,每月我也要出来歇上一日两日……” 沈瑞在旁,却是呆住,眼前这人,竟是故人。 就听王守仁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首徒沈瑞,字恒云,今日带过来,也让师弟见见,师弟唤他瑞哥儿儿或恒云都可……”说到这里,又吩咐沈瑞道:“还不上前进见过刘师叔……” 来人早已看见沈瑞,见他上前,不待他俯身,就一把搀扶起,笑吟吟道:“三年没见,沈公子却是光彩依旧……” 这下意外的是王守仁:“栖岩,你认识恒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瑞四年前上京时曾同行的司礼监中官刘忠。 当年刘忠不过是十几岁少年就是司礼监六品中官,奉了皇命去地方办差,曾让沈瑞暗中惊诧了一回。而这个刘忠对于形意拳颇为感兴趣,还曾录了拳谱,对于沈瑞自然也记得清楚。 能入司礼监的,都是内学堂出来的识字内监。内学堂素来有用翰林学士教课的规矩,从王华那里论起,王守仁叫刘忠一声“师弟”也使得。可是历史上不与权阉同流合污、险些被送掉姓名的王守仁,私下里竟然也同中官有往来,瞧着这架势,显然早就有交情且交情不浅,这真是令沈瑞侧目……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一章 管中窥豹(二) “四年前我奉旨南下,回京时正好与徐夫人同船,当年沈公子也在船上。刘忠笑吟吟地回道。 王守仁道:“什么沈公子不沈公子的,虽比你小不了几岁,到底小一辈。”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既是如此,我就尊师兄吩咐,叫一声‘恒云’?” “理应如是。”王守仁点头道。 说话之间,一行人进了院子。 转过影壁,看着眼前的一班怀抱器乐的童子,沈瑞不由一阵羞愧。自己之前想的实在太离谱了,不说别的,就是想要做些别的,眼线这些人年纪也不能。 “我闲着无聊,就寻了几个孩子过来,寻庆和楼的杜大家过来调教一二……”刘忠指着院子里的两排童男道。 王守仁闻言,多看了两眼,道:“这是从白纸坊那边寻来的……” 刘忠点点头道:“都是可怜人。皇爷崇尚节俭,宫里好几年不进人,外头却是不知,有爹娘狠心的,也有想要转手换钱的,稀里糊涂地就给去了势……” “栖岩善心!”王守仁道。 “不过是尽力罢了,我能护着几个?”刘忠叹气道。 沈瑞跟在两人身后,却是心中大惊,这些孩子竟都是阉了的?在京城住了几年,对于白纸坊的大名他也是听闻的。那边最是偏僻,是外城的贫民窟,也是外地进京阉童在京后的集散地。 他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些孩子,那些男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看着是与寻常孩子并有些不同,那就是太乖巧安静了些。 即便刘忠已经走过去,可没有开口吩咐,他们就依旧抱着各式乐器,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刘忠回头,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先歇半日……” 年纪稍大的两个男童带头应了,带了一帮孩子去了厢房。 刘忠便对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道:“孩子们乖巧,中午就添两道菜犒劳犒劳……” 管事应了,刘忠又道:“去万和楼问问席面得了没有,再添两道淮阳菜两道合意的南点。” 王守仁道:“栖岩无需太客气,我这学生虽是南边生人,饮食上却是不挑南北。” 刘忠笑道:“不过一句吩咐,哪里就费事?恒云到底是初次过来,总不能一顿饭都吃不好……真要说起来,我还欠了恒云人情未还……” 进了客厅,宾主落座,又小厮送了茶水上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守仁带了好奇道:“既是那年有同船的缘分,可恒云不过十二、三岁,能帮你什么忙不成?” 刘忠道:“我从恒云那里讨了份拳谱,论起来还是占了大便宜……” “是那套形意拳?”王守仁扬眉道。 “正是。师兄也是爱武的,师兄也练了不成?”刘忠道。 王守仁点点头又摇头:“当年见了因是好奇也耍过几回,后来不如早先练的顺手就停下了……拳法本就是强身健体之效,贪多嚼不烂……” 刘忠若有所思道:“以师兄的性子,不是当爱内家拳?还是师兄在外家拳上有所大成,才不愿分了心?” 王守仁带了几份得意道:“为兄这两年确实在外家拳上略有所得,不能说万人敌、千人敌,对付十来个人却不在话下……” 刘忠听得眼睛发亮,满脸崇敬道:“师兄好厉害,有机会可要指点指点小弟……” 王守仁道:“如今天热也不愿动,等我从山东回来,天气也凉快了,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我也瞧瞧栖岩的拳如何了……” 沈瑞在旁,听得无语。 眼前这两人是师兄弟,不是当从王华那里论起来的来么?瞧着这两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周身儒雅,看着人模狗样,跟两个富贵公子似的,怎么一开口就都是“拳法”、“比划”什么的,就不觉得有辱斯文。 “啊,就顾着与师兄说话,怠慢恒云了……”刘忠正好看到沈瑞脸上的无奈,笑道。 王守仁道:“我今日就是特意带他来见你的……我月底就要动身去山东,这一去要到十月前后才能回京……要是京中有什么事,就托栖岩照应一二……” 刘忠道:“师兄即便不吩咐,我还能瞧着自家的孩子受欺负不成?” 嘴里这样说着,刘忠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迟疑:“我瞧着恒云是个懂事的,不像那等淘气惹事的,师兄你是不是担心过了?” 王守仁道:“闲操心罢了。他少年好强,非要今年下场,我要是在京里还罢,还能照应一二,偏生今年点了考官出京,如何能放心得下?当年我跌的狠,背后笑话我的也多,我可不想他们盯上恒云,再笑话我一回……”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忠点头道:“名师出高徒,有上进心是好事,师兄只管放心,交到我身上就是,定不会让那些鬼祟小人得逞……” 王守仁道:“难得找你一回,还是麻烦你的,栖岩勿要怪师兄面皮厚就好……” 刘忠摇摇头道:“师兄这样不见外,我才欢喜,要是学那些腐儒,端个架子出来。我也不敢认你是师兄……” 王守仁含笑颔首,招呼沈瑞道:“快起身,谢过你师叔……” 沈瑞在旁,听得惊诧不已。 这叫怎么一回事? 莫非乡试还有什么猫腻不成,为什么这两人说话像是话里有话似? 王守仁这自己人,刘忠疑似自己人,沈瑞面上就露出些异样来。 刘忠看在眼中,笑道:“瞧把恒云吓的……” 沈瑞已经随着老师的吩咐起身,面上带了几分腼腆出来,低声道:“劳烦师叔了……” 王守仁横了沈瑞一眼,轻哼了一声,倒是给学生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当面训斥。 说话的功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席面送来了,是送到客厅来,还是直接送到水榭?” 刘忠道:“水榭吧……” 小厮应声下去,刘忠起身,招呼王守仁师徒两个过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转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却是内有乾坤,就露出一湾流水来,由鹅卵石堆砌出来的水道,不过一尺来深,上面是清水,里面拇指长的金色小鲤鱼。 除了小溪,还有几处藤萝,排满了围墙,满眼碧玉。 即便酷热时节,进了这院子也多了几分清凉。看着不像是在京中,倒像是南边园林。 王守仁赞道:“真是好机巧的心思,这什么时候修的?前两年还不得见……” “去年夏天燥热,赶巧在旁人家看了这个,正好这边离水道不远,就也引了水过来……”刘忠道。 等三人到了水榭,席面已经摆好,正是城里最流行的燕翅席,还有几道淮扬菜与南点。佳肴有了,自然也有佳酿。 沈瑞身为晚辈,这个时候无需人吩咐,起身把盏。 刘忠与王守仁两个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沈瑞老实听着,王守仁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这个时候见刘忠自有他的用意。 只是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闲谈就是闲谈,说得多是家常。 一个问:“这阵子皇爷不爱宣召臣子入宫,有阵子没见先生,先生身子如何?” 一个回道:“老爷是畏寒不畏暑,倒是比冬天里来的自在。依旧是嗜茶如命,一日不离手……” 一个道:“前些日子正淘换了两罐好茶,正打算孝敬先生,师兄正好带回去。” 一个大喜道:“那可正好,如了老头子的意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师兄弟两个都带了微醺。 “师弟就在司礼监,没想过更上一步?”王守仁吃了一口酒,带了醉意道。 刘忠听了,苦笑着摇头道:“又哪里那么容易呢?换了其他人,在这个职位上熬了四、五年资历也够升一步,可我年岁在这里,已经多少人眼红,怕是还要再熬几年……” “不在司礼监呢?”王守仁漫不经心地说道。 刘忠一愣:“师兄是指?” 王守仁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道:“那边!” 刘忠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晓得?不过那边是热灶,殿下身边近侍即便不是太监,也多挂着少监名头,护食儿护的厉害,这些年多少人盯着那边,也没几个挤进去的。我在宫里不过十多年,同旁人比资历还是比等级都是比不过的,就算有这打算,也是白忙。” 王守仁道:“栖岩作甚妄自菲薄?同旁人相比,栖岩却是有两个好处。” 刘忠坐直了身子,就听王守仁道:“栖岩学问比翰林也是不差几分,即便中官中识字的人不少,可能像栖岩这样有几个?栖岩年轻,比那些东宫大伴年轻了二、三十岁不止。殿下年轻,身边少不了心腹人,那些人又能陪殿下几年?” 刘忠虽年纪不大,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满腔上进之心。 被王守仁说的心动,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出来:“就算师兄说的有些道理,可皇爷素来念旧,东宫旧人都是皇爷安排给殿下的,怕是轻易不会换人……”王守仁道:“作甚要换呢?殿下年岁渐长,已经开始听政,身边多几个伴当不是正应当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二章 管中窥豹(三) 刘忠没有追问怎么样让皇帝想起太子读书的事,王守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自然而然转了话头。 “如今李公风光呢,就是司礼监那边都多几分客气。谁都能看出来,刘公有了春秋,已经做了七年首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来,到时李公定要再进一步。谢公那边的人怕是要急了,只是急也没有。虽说两公是同年入阁,可谢公到底晚了一步,只能屈居人后,偏生他年纪与李公相仿,等到将李公熬下来,他也差不多了。”刘忠道:“他那个状元女婿,也是沈尚书的族人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沈瑞问。 沈瑞点头道:“正是九房族兄。” 王守仁听了刘忠的话,想起沈瑞的“梦”,道:“栖岩,你对李公怎么看?” “李公?性子滑不留手,同司礼监这边相处的倒是融侨,不过与刘公、谢公比起来,到底少了几分风骨。”刘忠想了想,道。 因王华在朝的缘故,王守仁早年也曾接触过几位阁臣。对李东阳的印象,与刘忠说的差不多,如此倒是与沈瑞之前的“梦言”对上号了。 王守仁心中沉了沉,却是没有再说别的,只吩咐沈瑞道:“倒酒!” 这一顿午饭,从午初直用到申正(下午四点)。 王守仁满身酒气,起身要告辞。 刘忠已经站不稳,口齿不大伶俐地留客。 王守仁摆摆手道:“等我从山东回来,咱们再饮,下次定不醉不归!” “好!”刘忠已经要人搀扶,不过神思倒是清明,还不忘吩咐旁边人取了只锦盒。 “虽与恒云不是初见,可如今既为长辈,总没有让小辈空手的道理。”刘忠亲手将锦盒递给沈瑞道。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点头,才接了锦盒,道:“谢过师叔……” 刘忠听了这称呼,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不过还是道:“师叔不师叔的不过私下叫两句,这称呼人前是露不得的……以后外头见了,亲近在心里就好了,称呼什么的不必在意。” 王守仁不以为意道:“就算露在人前又如何?难道你不是家父教导出来的?” 刘忠摇摇头道:“我到底是残缺不祥之人,何苦为了我的缘故,使得先生与师兄被人诟病?那些腐儒,无风都能搅起三尺浪,何必为了赌气去落人口舌?就算你师兄不在意,想想先生的难处。” 王守仁带了怅然道:“到底难以自在随心……” 王家的马车就在胡同口等着,沈瑞将王守仁扶上了马车。 刘忠道:“我平日出来的日子少,也是摸不准哪日出来。恒云要是有事,就打发人过来留话。不拘什么事,但凡我能做到的,总不会束手。” 沈瑞再次谢过,才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胡同,到了街道上,外头传来叫卖声。 王守仁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却是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丁点儿醉意? “老师?”沈瑞满心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王守仁轻笑一声道:“恒云莫非在腹诽为师为何与阉宦为伍?” 沈瑞忙摇头道:“学生不敢!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要知道王华虽至今没有入阁,可状元出身,曾为帝师,如今又是教授东宫的几位老师之一,在士林中口碑甚好。正如刘忠所说的,读书人多瞧不起内臣,要是旁人知晓王华之子与内臣往来颇深,且其中又有王华的渊源在里头,还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话来。 王守仁冷笑道:“真正叫嚷热闹的又几个在朝廷说得上话的?如今批红权在司礼监,别说寻常文武大臣,就是内阁几位阁老,对那边不是也要温煦如春风,谁敢端着不与阉宦为伍的架子?” 沈瑞默默。 王守仁看着他道:“东宫近侍我已经打听过,气候已成,想要未雨绸缪,只能多走几步路……” 沈瑞道:“宦官不过依附皇权而生,要是没有帝王背后支持,不过是无根浮萍……真正想要与文官对峙的,从来都不是内臣……” 王守仁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你能想到这些,那些年史书总算没有白读……只是就算如次,又能如何?即是是身为臣子,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就算晓得皇上不喜,可事情还需去做……皇帝也是人,要是没有臣子忠谏,只凭喜恶行事,会出大事……”说到最后,已是带了郑重。 沈瑞听了,心下凛然。 这哪里是忠谏不忠谏,明明是文官集团联合前来限制皇权。 “可,臣子也是人,也有好恶之心!既是都是人治,大家担心皇帝,可谁就能保准臣子行事全无私心?”沈瑞想了想,道。 “臣子毕竟是臣子,即便是高居首辅之位,皇帝一句话也能更换……且有多少人盯着,越是站得高,行事就越添了顾忌。行事全无章法之人,也做不到阁臣之位。”王守仁道。 虽说知晓王守仁说的有道理,可沈瑞还是难以全盘接受这套理论。 之前想起弘治、正德更替时,阁臣被逐,阉宦当权,朝局定是动荡不安;现下再想起此事,沈瑞的畏惧少了几分,反而越来越觉得当时阁臣与文官被打压也是自作自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与寿哥往来了两年,沈瑞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有几个帝王会将权柄让与臣子?那未来纷争岂不是不可避免?”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说白了,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更替之时,总有争斗……” “老师可否有了准备?”沈瑞道。 这下沉默了换做了王守仁。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王守仁方开口道:“当年排挤父亲,压着父亲不让入阁的不是旁人,正是李东阳……要是真要让恒云所说,三阁老三退二,只剩李阁老,父亲怕是只有往南京去了……” 沈瑞皱眉道:“那老师呢?” 王守仁点点头道:“等从山东回来,我会谋一任外任……” “那刘内官那边?”沈瑞迟疑道:“老师是为了以后?” 王守仁道:“正是。何必争朝夕?不管更替时阉宦多嚣张,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刀。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能蹦跶的时日有限。与其与他们争斗,还不若静待时日,以谋其他。” 沈瑞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惊呆了。 眼前这个不是未来的圣人么?方才口气中还是倾向于众阁老文臣的,怎么一转眼就谋外任,规避风险了? 王守仁身板挺得直直的,带了几分坚毅与自傲道:“我期盼的战场,从不在朝堂之上……” 要是王守仁脑袋一根筋,斗志昂扬地准备战斗,他多半也会觉得那种行为太愚太傻;可眼前这样的选择? 沈瑞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明明王守仁现下的选择是最稳妥不过,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呢? 五月十八,宜出行,王守仁离京。 沈瑞身为弟子,就请了一日假去送;何泰之听闻,也跟着凑趣,赶过来送姐夫。 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码头,王守仁将走水路转陆路到济南。 乡试主考前后不过小半年,算是公务,自是无需带家眷,随行的不过几个老成家人与长随小厮,五宣也在其中。 五宣比沈瑞大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不过因长着副娃娃脸,看着不过是十七、八的模样。 五宣是孤儿出身,本就没有入奴籍,户籍上是王家旁支养子,是民籍。这些年他虽以家仆自居,实际上王家上下早就也没人视其为仆,王华与王守仁父子也多指点他读书。 去年王守仁在家乡时,给五宣报了童子试,五宣过了县试与府试,虽不是案首,可也在头榜中,院试时因身体不适病了,耽搁了没有去考场。 “五宣哥,以后你是不是该叫我师兄?”沈瑞看着五宣道。 五宣正式应童子试后,就被王守仁收入门墙。 五宣轻哼道:“作甚不是恒云叫我师兄?真要论起来,我到先生身边可比你要早五、六年……” 沈瑞道:“可老师不是去年才吃了五宣哥的敬师茶?我这大弟子已经做了六、七年。” 五宣无语了。 何泰之在旁道:“不是说浙江与南直隶童子试最难?怎么五宣哥这样容易就过了两关?”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还有什么缘故?名师出高徒呗!” 王守仁骑马在前,正听到这一句,回头道:“等过了院试在说此话!我可没听说谁家高徒,临到考试了不担心考试,反而贪嘴一口气吃了两只叫花鸡,吃的伤了肠胃卧床不起的……” 五宣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讪讪道:“我不就是好奇么?偌大名气,味道还真不错……” 沈瑞嘴角弯了弯,终于明白为何五宣文章前几年就不俗,王家父子却拖到现下才让他去年下场应童子试。五宣性子天真烂漫,有赤子之心,功名考早了,应付外人不及,也只有吃亏的份。 长寿、长福骑马跟在后头,与五宣都是相熟的,听了都哭笑不得。 为了贪吃耽搁了一年考试,怎么听都觉得稀奇,也就只有五宣能做出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三章 管中窥豹(四)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后,沈宅,大门口。 侧门开了,几个门房小厮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出来。 看着眼前来人,沈玲忙趋行几步,满脸惊诧:“大伯,您怎么来南昌了?” 他面前站着面上尤带风尘之色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三房大老爷沈湖。 眼看就要进六月,如今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沈湖大汗淋漓模样,就带了几份狼狈。旁边跟着三、四个健仆,怀抱肩背地带了好几个行李包。 主仆一行人,都带了风尘之色,显然到底南昌府后,未做休整,就直接寻到沈宅来。 沈玲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莫非是松江出了什么事? 沈湖看着侄儿满眼复杂,使劲地摇着手中折扇,轻哼一声道:“怎地?我来不了南昌府不成?” 沈玲忙道:“侄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先前不曾听闻大伯要过来,有些意外罢了。” 沈湖打量四周一眼,道:“就在门口说话?还是这里是官老爷宅邸,我这穷亲戚进不去门?” 沈玲侧开身,道:“大伯请里面坐。”说罢,又随口吩咐门房去安置沈湖的随从。 见沈玲丝毫不犹豫,自己就做得了主,旁边小厮仆人嘴里称呼“玲少爷”,满脸服顺,沈湖心里越发复杂。 自沈珏灵柩从京城运回松江,三房老太爷在呵斥过宗房大老爷之后,就再次生了过嗣给二房的心思,这次却是没有将宝贝嫡曾孙沈珠提出来,而是想着让庶曾孙沈玲“近水楼先得月”。就算沈玲不怎么得他欢心,可毕竟到三房血脉,等到显达了,也没有不认本生亲人的道理。到时候与沈珠两个,一内一外,堂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 偏生沈玲的亲老子沈涌去了广州府,二房连个能当家的人都没有,三房老太爷想要吩咐人,也吩咐不到二老爷这一房头上,就只能让长房这边出面。又担心其他人压服不住沈玲,在沈洲跟前也没分量“谈判”,就打发大老爷沈湖出来。目的就是看看沈洲动静,可否开始挑嗣子,要是开始了,自然不必说,当然是将沈玲推上去;要是没开始,也要旁敲侧击尽量促成此事,省的夜长梦多。 人皆有私心,沈湖也不例外,当初沈洲从松江挑走沈玲时,他心里就不自在,又怎么真心愿意让沈玲为官家嗣子? 沈湖不仅是沈玲长辈,还是松江沈家三房房长,沈玲直接将他请到正厅。 “洲二伯现下在衙门中,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侄儿先陪大伯说话。”沈玲亲自奉了茶,道。 沈湖端起茶,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留香,却是说不出到底哪里好来。 沈湖放下茶盏,又看了沈玲一眼,心里越发不舒坦。 就算二房沈洲不是嫡长,过继的嗣子继承的也是义庆堂旁支,可也没有必要过继庶孽。 如今宗房与二房反目,四房小一辈就剩下一个男丁,那岂不是说按序也当轮到从三房择嗣?三房嫡支四兄弟已经分家,如今沈湖是正嫡,其他三房都是旁支,二房选嗣子,也该从自己这支来选。 沈湖存了这个念头,看着侄儿就更加不顺眼,眼神发冷,隐隐地生出几分担心来。 沈玲自是察觉出自家伯父的异样,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即便是嫡亲伯父又如何?且不说两家已经分家,他管不到侄儿头上;就算两家没有分家,自涌二老爷给沈洲写的那张手书,管教沈玲的责任与权力就在沈洲手中。 沈玲十来岁就开始在铺子里当小伙计,十几岁就接了铺子做掌柜,见过的人多了;这几年随着沈洲出入官场,见识又增长了不少。他虽口中客气中,心中也在猜测沈湖的来意。 松江府到南昌府相隔千里,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到,沈湖这个时候赶路过来,定有所图,且所图不小。 沈湖并不是有心机的人,沈玲不过叫人送了一桌席面,敬了半壶清酒,就有了下文。 “老太爷吩咐我过来与沈洲谈,沈玲总不能白给他使唤几年……谈、谈个屁……不过一婢妾所出孽庶,还想要做尚书府公子?做……做他的春秋美梦!只会扒拉算盘,这辈子出息就是掌柜,哪里赶得上珠哥儿前程似锦……珠哥才配做尚书府公子,倒是便宜了二房……”沈洲酒量浅,已经醉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沈玲听得,不由愣住。 好一会儿,沈玲才自嘲一笑,唤人进来,扶沈涌去客房。 乔氏既已回京,这边沈宅没有正经女眷在,这两年一直是玲大奶奶受命打理中馈。 前院客至,玲二奶奶就得了消息。 本以为来的既是至亲长辈,丈夫会叫自己与儿子去请安,玲二奶奶就将自己与儿子都换了见客的衣裳,等着去拜见长辈。 不想直到前面出来吃席的消息,也没有见丈夫打发人来,玲二奶奶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规规矩矩等着。 等到沈玲神色怏怏地进了内宅,玲二奶奶就迎了上去,发现了丈夫的异样。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玲二奶奶柔声道。 沈玲摇摇头道:“没事……大伯他怕是为了洲二伯过继嗣子之事来的……” 玲二奶奶皱眉道:“会不会让二爷难做?到底是隔着房头,京中长辈尚未说什么,三房想要过问,是不是过了?还是他们以为二爷如今在洲二伯身边,就定会被选为嗣子?他们怎么不想想,洲二伯连丧两子,即便以后过继血脉,说不得也是嗣孙不再是嗣子?” 沈玲冷笑道:“哪里是为了我?咱们这位大伯父还不死心,惦记他的宝贝疙瘩老九。我是孽庶,那位才是三房嫡血……嫡血?哈!可笑之至!他倒是忘了,三房始祖就是孽庶,三房一门子孙可算不得什么嫡血不嫡血!” 眼见丈夫越说越恼,玲二奶奶劝道:“不过是亲戚,二爷不愿意听就不听那些糊涂话,自己生气倒是不值当……难道二房长辈如何行事,是他能做的了主的,不过是一场笑话……二爷也不必拦着,正好借此也可以表表二爷与我的心……自打珏三叔的消息传到这边,下人们心思浮动,背后看着你我的不是一个两个……”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要是洲二伯有意再择嗣子,怕是早就与二爷提了……如今提也没提,不是不想立,就是另有打算不与二爷相干……咱们早些脱了嫌疑也好,省的有人去洲二伯身边嚼舌,倒显得你我得陇望蜀、心怀叵测了……” 沈玲的身子发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可我……真的有了贪念了……” 玲二奶奶闻言,变了脸色,望向丈夫的目光也带了质疑。 沈玲脸色灰败,揉了揉太阳穴道:“那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会孝敬洲二伯如亲生父亲,为什么洲二伯就没想到我?还是他也嫌弃我是孽子……” “噤声!”玲二奶奶抓了丈夫的胳膊道:“二爷这是醉了……” “是,我醉了,才说起胡话来……”沈玲苦笑道:“人心还真是贪婪,这几年洲二伯待我如自己骨肉,助我良多,我却生出这样的心思,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是苦了你……” “我不苦!”玲二奶奶使劲摇头道:“只要二爷与大哥儿都好好的,我就不苦……” 沈玲叹了一口气道:“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单凭这一件,洲二伯就是我的大恩人……” 玲二奶奶带了几分祈求道:“二爷,人心换人心……只要我们真心孝顺,即便不做嗣子嗣媳,洲二伯就不管咱们了么?莫要小瞧了长辈们,咱们如何行事,都在他们眼中,要是带了算计,能蒙得过谁去?” 沈玲点点头,道:“我不会去算计洲二伯,今儿我是醉糊涂了,才胡言乱语起来,以后再也不会提此事……” 玲二奶奶松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唤人端了醒酒汤上来…… 等到沈洲落衙回来,就知晓家里来了族亲。只是此时的沈湖还没有醒酒,依旧在客房高卧。 换做旁人,沈洲都会欢迎,听说是沈湖就有些皱眉。他去过松江两遭,对于松江各房头嫡支族兄弟都见过,也曾同坐共饮。对于沈湖这个未出五服的族弟,沈洲印象并不好。 沈湖这个人,肚子里没二两墨水,偏生眼空心大,自诩为读书人,开口礼法、闭口规矩,人前都是方正模样,可行事太过小气自私,待几个兄弟也太过刻薄。 “夜猫子进宅啊……”沈洲莫名地想到这一句,就有些担心沈玲,吩咐身边小厮道:“去叫玲少爷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屋子,就见沈玲迎面而来。 小厮忙上前几步道:“玲少爷,老爷正叫呢……” 沈玲点点头,大踏步地进了屋。 “你大伯过来是不是要找你麻烦?”沈洲直言道。 沈玲摇头道:“不是为侄儿来的……大伯以为宗房与二房反目,有心让堂弟沈珠给伯父为嗣……”沈洲听了,不由寒了脸:“谁说宗房与二房反目了?千里迢迢,这心操的还真怪远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窥豹(五) 沈洲本就对沈湖印象不好,知晓他的来意更是心中恼怒,连带着沈珠也迁怒上:“沈珠?对族兄弟毫无手足之情,心胸狭窄、手辣心狠之辈,不过小小秀才,就傲气外漏、眼高于顶,委实可笑!” 沈玲在旁,倒是不好接话。 沈珏已故,只会让人越来越念着逝者的好,更衬着沈珠当年行为越发卑劣可恶。 即便沈珏殇了,可二房谁会忘了他?只要二房长辈记得他的好,就不会忘记沈珠的不好。沈湖还想要将儿子推出来,这想法太天真可笑。 沈洲说完,发现沈玲的尴尬,道:“我骂的是那个,不与你相干!你爹是个忠厚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既是分了家,以后能远就远着些,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尊敬……” 沈玲为难道:“侄儿晓得。侄儿从不曾想要去招惹大伯,可毕竟是长辈,真到了跟前,侄儿也没法子……” “总要见的,要不倒像是我慢待族亲。听下人说如今他还睡着,你一会儿过去瞧瞧,要是等他醒了,带他来见我……早见早了,早日送走,也省的叫你与侄儿媳妇提心吊胆。有些话你说不得,我却是没有什么顾忌。”沈洲想了想道。 沈玲脸上带了羞愧道:“都是侄儿无用,累的伯父操心。” 沈洲道:“外道作甚?在我心里,向来当你是亲侄儿待的……” 沈玲露出感激道:“侄儿能有今日,全赖伯父提挈。” 沈洲摆摆手道:“我既带了你与琳哥儿出来,自然要安置得好好的。琳哥儿憨实了些,里里外外多是你出力,说起来这几年也实辛苦你,我当好好谢谢玲哥儿…… 虽说是出身书香望族的沈家,可三房毕竟几代人行商贾事,沈玲熟知的也是买卖上的人情往来;刚到南昌府时,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用心,确实吃了不少辛苦。不过胜在肯学习,加上人情往来也是一通百通的事,沈玲才没有露怯,丢了沈洲的面子,游刃有余地打理沈洲任上庶务,又在读书上有上进心。若非如此,玲二奶奶的县令父亲,也不会答应将嫡长女许给沈玲。 “当是侄儿谢二伯才是。若非二伯带了侄儿从松江出来,说不得侄儿还在铺子里打转,哪里有今日体面?就是大哥儿他娘,也是因二伯为侄儿张罗,才低嫁给侄儿……”沈玲动容道。 “我虽替你张罗亲事,却是你岳父许的婚,往后记得多孝敬他,不要相信外头的传言,以为他是那等攀附之辈。要是他是那样人品,我也不会为你选这样的岳家……”沈洲拍了拍沈玲肩膀道:“这世上因果都是前定,你是个肯吃苦的孩子,就这个劲头,总有出人头地那日……勿要因出身妄自菲薄,你嫡母虽有些女人家小私心,偏疼亲生骨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对你却有十来年的养恩,不可相忘,也不可生怨……”沈洲道。 沈玲就算早先心中有过埋怨,如今也不剩下什么了。人心都是偏的,嫡母没有儿子时能将他视若亲生,有了亲儿子,庶子自是要靠后。对他不过是防范,怕他仗着年长以后欺负嫡出弟弟,在生活上并未缺衣少食。 就听沈洲继续说道:“我这房以后不会再立嗣子,会让瑞哥儿兼祧……瑞哥儿性子宽和大气,以后你们族兄弟之间也要彼此相扶持……” 有了下午与妻子的对话,对于沈洲现下的决定,沈玲倒是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心里终于踏实了。 沈玲使劲地点点头道:“不用伯父吩咐,侄儿也会如此……”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厮过来寻沈玲。 沈湖醒了,吵嚷着要见沈玲。 沈玲闻言,不由蹙眉,望向沈洲道:“伯父,侄儿过去客房那边看看……” 沈洲道:“嗯。他要是与你啰嗦,就直接带去客厅来见我。” 沈玲应声下去,沈洲看着沈玲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 沈玲为人勤奋上进,待人接物也有条不紊,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相处三年,沈洲对这个族侄也有几分真心,只是这份真心还不至于让他不顾二房利益去成全沈玲…… 客院里,沈湖气鼓鼓地坐着,脸上黑沉一片。 夏日天长,外头虽依旧是天色大亮,可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己毕竟是客,被侄子灌醉了,在亲戚家大白日枕被高眠算什么? 沈湖也是在南监捐了监生,自觉是读书人,怎么会让自己有辱斯文?在他看来,都是侄儿的错,大中午的就要上酒,还巧言令色地灌醉自己,显然居心叵测。 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沈湖就望向门口。 待沈玲一进门,沈湖就横眉竖眼地呵道:“你在黑心肝的混账东西,害的我丢了脸,与你有什么好?还是凑过来做了几年官老爷的管事,就瞧不起自家长辈?你算个什么爱物,贱婢出的孽子,早知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就不该给你上家谱!”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使得沈玲愣住。待听清楚沈湖的话,他不由勃然大怒。 原本沈玲还犹豫着,是不是提点沈湖几句,省的沈湖在沈洲面前更丢人,眼下却是没了那个心思,只淡淡道:“伯父落衙回来,吩咐侄儿过来请大伯……” 沈湖闻言,不由坐直了身板,端着架子道:“洲二老爷回来了……我是当过去拜会……” 总算他醒了酒,还记得长幼尊卑,没有问出为何沈洲不过来,反而叫自己过去的话。 就如沈洲对沈湖有印象一样,沈湖对于两回松江的二房族兄自然也有印象。沈洲虽人到中年,可相貌堂堂,周身儒雅,与松江水字辈族兄弟坐在一处,鹤立鸡群。 沈湖虽不想承认自己是“鸡”的一员,可对于官帽在身的族兄,还是隐隐地存了畏惧。 从客院到前院客厅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沈湖却莫名紧张起来,不能说同手同脚,可脚下也缓慢起来,嘴里没话找话地沈玲说道:“还没见侄媳妇,一会儿见完洲二老爷也当见见……” 沈玲道:“那是自然,一会儿就叫何氏带了大哥儿出来给大伯请安。” “大哥儿?”沈湖有些疑惑。 “是您的侄孙,现下已经一岁半……”沈玲按捺住心中不快,道。 添丁之喜,沈玲自然不会忘记往松江寄家书报喜。 沈湖拍了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前年还听你爹提过,倒是忘得干干净净……倒是这何氏,听说也是官宦家小姐,听闻二房有门姻亲姓何,可是那家?” 沈玲摇头道:“不过同姓罢了,与京城何学士并不是一家……” “何学士?”沈湖眼睛一亮。 他即便没有出仕,可是沈家的发迹历史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翰林学士可是储相,常伴天子御前,清贵又体面。 “好像听说何学士家有位千金,不知如今可婚配否?”沈湖带了几份激动道。 他心思浅显,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脑门上。 沈玲见了,嘴角直抽抽。 不是说沈珠与董举人家的表妹订婚了么?难道还没张罗迎娶,两家亲事有变动不曾? 眼见沈玲不应答,沈湖有些不快,横了沈玲一眼:“玲哥儿怎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沈玲道:“何学士家只有一位千金,三年前已经嫁入礼部侍郎府做大奶奶……” 沈湖听了,不由傻眼。 这会儿功夫,客厅已经到了。 沈湖却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弹了弹袖子,低头看了看身上。方才醒过来后,他简单梳洗过,换了干净衣裳,看着倒也体面。 沈玲站在后头,看到沈湖如此小心翼翼模样,心情十分复杂。同样是沈氏一族房头,三房无人出仕,自己立不起来,到底少了几分底气。 沈湖觉得自己妥当了,才迈入客厅。 不想客厅空荡荡的,并没有沈洲起身相迎的场景。 沈湖不死心四下里望了望,确实空无一人,这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道:“玲哥儿,这位是?” 是沈洲来了。 沈玲忙带了恭敬道:“洲二伯,这是侄儿大伯……” “可是……沈湖?”沈洲带了迟疑道。 沈湖本就心怀忐忑进来,正想着该如何不卑不亢与沈洲说话,如何推出沈珠,却没想到沈洲会不记得自己。他的神情有些僵:“二族兄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沈洲瞥了他一眼道:“原来还真是你!怎地不去南京备考,反而跑到南昌府来?” “备考?”沈湖听得有些糊涂:“备什么考?” 沈洲皱眉道:“你穿着儒衫,也是读书人,怎么连今年是乡试之年都不记得?” 沈湖讪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玲在旁,道:“上一科九弟错过了,今年这一科定是有备无患……” 沈湖虽向来自诩读书人,可因资质鲁钝,对于四书五经不过略知皮毛,对于科举之事,因三房没有长辈有经验传下来的,沈湖也是懵懵懂懂。 “要是南京备考?可珠哥儿没去啊!”沈湖有些慌神。沈玲不以为意道:“现在才六月,乡试是八月,或许珠哥儿还没出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五章 秋来风疾(一) 沈湖还糊涂着,沈洲却听出来,那沈珠当是岁科试未过,没有取得下场资格。沈洲并不意外,当年几个少年进京时,沈洲曾考校过大家的功课。沈珠虽是生员,可功课只是平平,不过胜在比其他人年长。 沈洲本想要为沈玲出头,可眼见沈湖是个自家事都说不清楚的,就没了应付的性质,随意寒暄了两句,就叫人上了茶汤。 沈湖却是不死心,回到客房立时问侄子道:“洲二老爷什么意思?作甚这般冷淡?可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他迁怒三房?” 沈玲满脸诧异地看了沈湖一眼:“难道洲二伯与三房有什么渊源不成?并不曾听闻啊……” 沈湖哑然,好一会儿方道:“松江那么多族中晚辈,他专门挑了你带出来,还给你结了体面亲事,这不是同三房亲近是什么?” 沈玲想起沈洲先前的话。 这半年来,沈洲从没有提过嗣子的事,今日特意说了,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三房听。 沈玲便道:“洲二伯待侄儿如亲侄儿一般,今日还吩咐侄儿以后好生与瑞哥儿亲近。” 这是打定主意要选沈玲为嗣了,那沈珠怎么办? 沈湖神色一僵,强笑道:“正是呢,都是族兄弟,你与珠哥儿两个,也当同瑞哥儿多亲近……虽说不过是嗣子,可到底是二房小长房以后的当家人……” “不只是小长房,洲二伯说了,以后瑞哥儿要兼祧两房。”沈玲道。 “什么?沈瑞兼祧两房?”沈湖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直跳脚。 沈玲不以为意,心中对自家伯父却是不由心生鄙视。 方才在沈洲面前,沈湖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如今回到客房,听自己说了沈洲的决定,眼见无利可图,立时就换了嘴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都是你这废物,在这边几年到底作甚了?先前有沈珏还罢,如今沈珏没了,怎么连个嗣子也捞不上?”要说先前有多希望,现下就有多失望,看着一身光鲜的沈玲,沈湖眼里直冒火。 沈玲站在那里,依旧满脸恭顺,口中道:“自是尽晚辈本分……” 沈湖自觉方才在沈洲面前矮了声势,一半是对于官的畏惧,一半则是因心有所图。如今算计落空,他不由恼羞成怒,对沈玲呵斥道:“不长脸的东西!同为沈家子孙,谁比谁尊贵不成?堂堂三房子孙,作甚要给二房行奴仆事?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这就谁我回家去!”说完,就高声唤人,要收拾行囊。 沈玲的脸冷了下来,淡淡地道:“大伯许是忘了,叫我爹叫侄儿随洲二伯过来……” “哼!你那个爹也是没出息的,一身贱骨头,好好的自在乡绅不做,非要南下做行商,有辱门楣!”沈湖气鼓鼓道。 沈玲怒极而笑:“要不是大伯将良田旺铺都占了,分给其他三个房头没什么进项的劣田,我爹与三叔、四叔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在外奔波……” “这是什么话?”沈湖面上铁青一片,指着沈玲骂道:“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凭那几个混账侵占公中产业、另置私产,净身出户也是活该,还能有田、有房地过悠哉日子?” 沈玲早就知晓自己大伯无耻,也不欲做口舌之争,冷哼了一声,甩了门帘出去。 沈湖气得呼呼直喘,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可到底不甘心。 这大夏天的顶着烈日赶路,岂是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大腿根密密麻麻都是热痱子,抓破了,结了痂,这罪可不能白受……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泡在浴桶里,闭着眼睛,惬意地吸了口气,入鼻就是薄荷清香,使得神台一阵清明。 “嘻嘻!”帘子外,柳芽与春燕两个满脸促狭。 沈瑞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好厚面皮的姑娘,还不下去,要偷看你家少爷洗澡不成?” “哗啦”一声,珠帘被撩开,柳芽紧了紧鼻子道:“可是太太吩咐,一会儿要给二哥上药呢……” 沈瑞听了,立时苦了脸,道:“将药搁下,我自己上就行。” 柳芽捂着嘴道:“是那里呢,二哥后头也没长眼睛,怎么上?” 沈瑞横了她一眼道:“恁大丫头,知羞不知羞?还想要占你家少爷便宜?就算要上药,也叫芍药与木棉两个来,你与春燕刚受了板子,且歇着去!” 柳芽不服气道:“都是为谁呢?还不兴婢子们将功赎罪?自己身子难受自己不晓得,非要忍着,婢子与春燕妹妹可还寄着十板子呢。” 沈瑞摆摆手道:“快下去,聒噪!” 柳芽虽愤愤,却是知晓沈瑞脾气,不敢再啰嗦,招呼了芍药过来,低声仔细吩咐了几句。 芍药与木棉是九如院的小婢,因沈瑞有话,柳芽、春燕都要相继放出去,这两个小的就被挑出来,跟在柳芽、春燕身边,不过十来岁,等到柳芽、春燕出去,这两婢自然也就出徒了。 沈瑞这些日子专心备考,家里的冰也富裕,开始时并没有遭什么罪。不过有一日因受凉,拉了一回肚子,徐氏就不敢在让他无节制的地用冰。 进了伏天,天气闷热的厉害,即便屋子里放了冰盆,也不过多一点点凉意,还是让人一身一身的出汗。 沈瑞进入备考状态,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两股之间与腋下就生了痱子。沈瑞开始没当回事,还是三老爷考校学问时,发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扭动两下,与平素稳重截然不同,才发现不对劲。 三老爷是过来人,自然知晓夏日久坐的弊端,就将此事告诉了徐氏。 虽说生痱子不过是小事,可徐氏还是很生气,不仅将沈瑞训斥了一顿,柳芽与春燕两人也都落了不是,革了一个月月例,还罚二十板子。不过因沈瑞惯用两人使唤,如今又是备考的关键时候,那二十板子就只打了十下,剩下十下寄着。 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沈瑞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原本痒痒的地方,用薄荷水泡过,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沈瑞虽是个注重个人隐私的人,可正如柳芽所说,腋下自己能涂药,后头的地方却是看不到、涂不到。 沈瑞没法子,只好擦了身上,在榻上躺了,唤芍药进来上了药。 上完药,沈瑞也没起身,身上披了个凉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些日子,沈瑞实在是累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自打弘治十年冬开始习儒业,至今已经六年半,收获就在眼前,沈瑞如何敢懈怠? 等到小憩醒来,已经是一更天。 沈瑞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不知是药效有用,还是心理作用,患处也没有那么痒了。 看了看头顶星空,眼下已经是六月下旬,距离乡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瑞将剩下的四十多天又重新在心里做了个简短规划,想着昨日长寿带回来的卷宗,不再像之前那样忐忑…… 越是忙的时候,时间越是过的飞快。 半月功夫,转眼而逝,转眼就到了中元节。 徐氏眼见沈瑞足不出户,全心备考,怕他太累了,就打发他往五房走一遭。 沈全婚期初步定在八月底,过了中元节,就要下大定。 鸿大老爷与鸿大太太是端午节前到的京城,听闻沈珏“归宗”的消息后,气宗房大老爷的糊涂,可事已至此,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在沈瑞跟前,鸿大老爷与郭氏都为宗房大老爷分辨,生怕二房以后会与宗房生分了。沈瑞虽知两位长辈是好意,不过也就是听听。 到了沈瑛宅,沈瑛并不在家中,往衙门去了,沈全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这是定好了日子?要不要我也过来帮忙?”沈瑞眼见族兄喜气盈腮,便道。 沈家虽有三房人在京,可二房都是长辈,九房沈理又是职官,能过来帮五房的除了沈瑞,也没有旁人。 “过礼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二,正好一个月后迎娶。”沈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道:“早就预备的好好的,你就安心备考,等从考场出来,一个傧相是跑不了,到时催妆诗、挡酒,需要你忙的地方且多着……” 沈瑞点点头道:“确实都赶到一块去了,前面的忙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不过你也掂量着点儿,这才十来日没见,你又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眼见成人干了,考场上可有的熬。有上进心是好事,玩命儿可不行,不要让长辈跟着忧心……”沈全道。 “嗯。我会好好的,三哥放心。”沈瑞道。 说话的功夫,兄弟两个到了上房。 沈鸿不在家,最近老爷子迷上钓鱼,随着街坊一个老大爷去钓鱼去了。 郭氏正哄着福姐儿说话,见沈瑞来了,十分欢喜。不过细打量他两眼,顾不得说旁的,少不得也跟沈全似的,先就着爱惜身体的话题叮嘱了一番。 沈瑞忙不迭地应了。 福姐儿虚岁八岁,已经开始留头,梳着双鬟,小脸圆滚滚。虽说这一年来她没有在父母身边,可被兄嫂看顾的极好。 “瑞二哥的嗓子怎么不哑了?”福姐儿脆生生地道。 福姐儿懂事后,就常见沈瑞。两人本就是契兄妹,沈瑞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待福姐也极好,几年下来,倒是与亲兄妹不差什么。 沈瑞自打嗓子变音后,自己就讨厌那种公鸭嗓,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压低音量。 方才沈全与郭氏一时没留心,倒是让福姐儿发现了沈瑞的变化。 沈瑞点点头道:“二哥的嗓子好了,以后就不哑了……” 这次说话,却是正常音量。 声音虽不能说清脆,可因这几年嗓子养护的好,声音也是清朗。 郭氏欣喜道:“好,真好。以后瑞哥儿也不用再腼腆寡言……年轻人,稳重是好事,可有时说说笑笑也好……”沈全则是上下打量沈瑞两眼,含笑道:“瑞哥儿这回是真的长大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六章 秋来风疾(二) 从郭氏房里出来,沈全就招呼沈瑞去了跨院。 沈瑞眼见沈全依旧笑得贼兮兮的,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三哥琢磨什么呢?” 沈全比了比身量,族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是沈瑞高挑,看着比沈全还要高一寸。 “瑞哥儿褪去稚气,声音也变了,看着倒是有了风流公子的模样……”沈全笑道:“沧大伯为人端方,润三叔又是鲜少出门交际的,等你从考场出来,三哥带你去见世面!” 这下意外的是沈瑞了。 “三哥此话当真?”沈瑞道。 “我何时哄过你?”沈全笑嘻嘻道。 “我十七日下午才出来,三哥二十二日成亲,这中间不过几日功夫,三哥是想要带我去见世面,还是想要成千前自己最后放纵一把?”沈瑞好奇道。 沈全一时语塞,眼神漂移道:“不过是吃酒听曲儿,瑞哥儿作甚想得恁多?” 眼见他没底气的模样,沈瑞越发好奇。 沈全性子虽有些活络,可却不是热血冲动的性子。之前他对这门亲事,不能说日思夜盼,可也常常露出期待来,如今临了临了,怎么又露出几分无措与抗拒出来? 想到这里,沈瑞收了嬉笑,正色道:“可是吕家人有什么不妥?” 沈全皱眉道:“吕翰林要外放了!” 沈瑞讶然道:“是高升?这有什么好愁的,翰林转外任不是很寻常么?历练几年就高升回京了……” 明代翰林官清贵,无事鲜少有罢黜的。 吕翰林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在翰林院里待了五年,也该到了外放谋资历的时候。 沈全苦笑道:“我是三子,这门亲事还是高攀了……” 沈全打小帮着郭氏操持内外,比同龄人想的多的多。换做其他人,未来大舅哥升官,只有欢喜的,只有沈全想着自己大嫂、二嫂出身都不高,怕新人进门,家人妯娌之间相处不融洽,心生忧虑。 沈瑞真是无语:“这算不算成亲前恐惧症?这门亲事既是大嫂帮你相看、瑛大哥帮你订的,不管是吕家,还是未来三嫂的人品都是得了二位认可,三哥白担心甚么?难道大嫂子、二嫂子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神色依旧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方小声道:“我既盼着她向我娘那样能干,又怕像我爹那样被管头管脑,失了自在,心中还真是惶恐!” 沈瑞真想要捶桌,望向沈全的目光就有些怪异。 沈全被盯得直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带了疑惑道:“瑞哥儿瞧什么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瑞摇头道:“我素来以为三哥成熟稳重,没想到三哥至今还没断奶!” “哈?”沈全一时没听明白。 沈瑞轻哼道:“三哥是娶媳妇,又不是找妈,怕个甚了?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想要什么样的内人,自己慢慢调教就是。左右翰林家里出来的小娘子,三从四德这条是跑不掉的……” 沈全听了,不由眼睛一亮,道:“是啊,女子出嫁‘以夫为天’,自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要她在家务上精明能干,对待父母兄嫂孝顺恭敬,就算她原本不是,过门后好生教导就是……” 沈瑞客串了一把“知心弟弟”,才从五房出来。 月底之前,沈瑞又去了一趟沈理家、一趟杨家、一趟府学,其他时间就闭门不出,继续备考。 今年天气略有诡异,夏日来得早,五、六月的炎热也胜于往年,不过到了七月底,几场雨下来,天气立时转为阴冷,秋天来了。 屋子里的冰盆早就撤下去,沈瑞身上也换上夹衣。 夏日炎热虽褪去,大家却享受不到秋高气爽。 眼见着秋雨一场接一场,柳芽与春燕脸上都带了忧色。 “柳芽姐姐,这雨要是一直下怎办?二哥再有几日就要下场了?”春燕坐在廊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道。 柳芽双手合十,嘴里嘀咕道:“佛祖保佑,早日放晴,莫要让二哥顶了雨下场……” 虽说两女不过是婢子,可跟在沈瑞身边,最关心的自然是乡试之事,连听带探问的,对于乡试流程也大致知晓。一场就是三日,人都拘在考场号房里,身上只能穿单衣。 就是天气晴朗,等到夜间都难熬,更不要说是阴雨天气。 春燕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早早放晴……”说着,压低了音量道:“太太也担心着,打发人去往某某寺里送了供奉……” “明儿就初六,就剩下三日了……”柳芽带了惶惶道。 春燕听了,也带了焦色,抬头咬牙切齿道:“这贼老天,五、六月旱了两个月,这会儿倒是将一季的雨水都补齐了……” 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神色恍惚。 在她眼前,周、吴两位妈妈,红云与红霞两个心腹婢子都在。两婢都是双目含泪,两个妈妈面色也难看。 “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加上昨日新得的那株老参,去给陈大夫送去。”徐氏长叹了一口气,道。 吴妈妈应声去了,周妈妈犹豫了一下道:“太太,老爷既是犯了宿疾,这样硬挺着可怎么好?是不是当劝劝老爷,在衙门里告假……” 徐氏听了,身子一僵,望向周妈妈与两婢,满脸肃穆道:“老爷已经打定主意,要等二哥考完才肯休养……你们也仔细些,要是走漏了消息,引得二哥不能安心考试,就算我能饶了你们,老爷也不会饶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道:“老奴(婢子)不敢!” “不敢就好!”徐氏带了疲惫道,闭上了眼睛。 周妈妈犹豫了一下,对着红云与红霞两个摆摆手。 两婢犹豫了一下,见徐氏没有反应,蹑手蹑脚地退下。 “夫人,这事……这事……实耽搁不得啊……二哥还小,家里还得老爷撑着……”周妈妈打小服侍徐氏,又陪嫁到沈家,主仆大半辈子,素来忠心,倒是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徐氏睁开眼睛,道:“我难道是不知轻重缓急的?只是老爷自打去年冬天病了一场,这大半年都是勉力支撑,一口气挺到现下,不过是为了不影响瑞哥儿应试……早在端午节前,老爷就开始用人参延寿丸了……”说到最后,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 周妈妈脸色骇白,身子忍不住跟着哆嗦起来。 不管徐氏怎么精明能干,毕竟是内宅妇人,尚书府的支柱依旧是沈沧。 周妈妈还记得三太爷之丧,堂堂九卿之家,那真跟天塌下来无异,不仅人走茶凉,且不少人虎视眈眈,等着落井下石。饶是徐家那边有姻亲在京,在丁忧服满后,两位还是只有一个勉强留京,大老爷被排挤出京,在外任上过了三年,才重新回到京城。 那是当年,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出仕,徐家还有得力姻亲在京,沈家才逃过一劫,没有沉寂下去;如今沈瑞不过是生员,徐氏的几个姐姐、姐夫不是寿高故去,就是告老还乡,如今沈家能依仗的姻亲只剩下两杨家与何家。可姻亲毕竟是姻亲,真正要立起来,还是要看自家二少爷。 虽说依旧是满腹惶恐,可周妈妈也明白了老爷、太太为何做如此选择,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再啰嗦了…… 刑部衙门,内堂。 贺东盛站在中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屋。虽说尚书在中堂听政,不过平素办公地却在东屋。 贺东盛的耳朵动了动,听到熟悉的咳声,眼神不由暗了暗。 沈沧入主刑部已经满三年,刑部上下官吏为了前程,自然也盯满了沈沧三年。只是旁人看的是沈沧的喜好,生怕有什么冲撞主官的地方;贺东盛却是盯着沈沧屁股下的位置,观察的也就多一些。 沈沧身体不好,依旧是了病弱的地步,要不然这几年秋冬,不会年年犯宿疾。 第一年的时候,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如奉纶音,心里恨不得替沈沧数日子了。他是既盼着沈沧一病而终,又担心自己资历浅,即便主官出缺也轮不到自己。 等到第二年,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心里少不得骂几声“老而不死是为贼”,却忘了他自己比沈沧也年轻不了多少岁。不过盼着沈沧病亡的念头倒是浅了,因为对六部衙门熟悉后,就会发现像沈沧这样肯将差事交到下边,也肯将功劳分下来的主官,委实难得。既是碰上了,也是自己的好运气。 等到今年,再听沈沧咳声,贺东盛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又出来了,且底气也足了不少。不为别的,就因他如今正与李阁老府上议亲,两家马上就要成为姻亲。只要沈沧腾出地方,自己资历虽略有不足,可因是本部侍郎,且这几年政绩不俗,只要李阁老力挺,还是大有希望在。 沈沧人长得清瘦,面上总是带了三分病态。文官这样模样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看。衙门上下看习惯,也知晓沈沧年年节气变换时要咳个十天半月,倒是没人当回事;只有贺东盛,因心怀鬼胎,观察的多了,就发现沈沧最近几个月的异样与越来越晦暗的面色。这样想着,贺东盛险些笑出声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七章 秋来风疾(三) “呼!总算到了!”透过白茫茫的雨丝,望向不远处巍峨城墙,沈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太爷周年后,沈珹就启程离开松江,为了早一步进京,走的是陆路,并没有走水路,想要赶在中秋节前抵京,到时走亲访友也不显眼,正好可以托人情寻好缺起复。 为了给自己留出富裕时间,沈珹一行自出发起就顺着官道,每日都要赶百十里路。 没想到前半程还好,顺顺利利,过了山东境内,一场雨连着一场雨。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避雨,沈珹还暂缓行程。 等到后来眼见阴雨连绵,沈珹怕耽搁了,就叫人冒雨赶路。就这样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八月初八中午,进了京城。 “初八了,还好……”沈珹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就差几日就是中秋节,他既到了京城,自然当去拜会族亲姻亲长辈。 只是到底是先去尚书府,还是先去侍郎府,沈珹还没拿定主意。 要是一年前,沈珹心中自然是亲近堂舅贺侍郎那边;可今年上半年往京城打发了两回人,想要将起复的事情托给堂舅,不想贺侍郎回信说得倒是好听,却是一直没有准信,直到沈珹服满。 不满之余,沈珹少不得多想。 贺家虽是他的母族与妻族,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在松江两姓也隐隐相争。只不过沈家先有沈度兄弟为学士,占尽士林名望;后有二房老太爷为九卿,得以在京城立足,使得沈家声望越盛。 贺家虽也是耕读传家,嫡支旁支都有子弟出仕,不过在品级上始终让沈家一头。也就是贺家是松江土祖,在松江绵延的年头比沈家久远,家族产业不让沈家,这才始终与沈家一道,远胜其他大姓,成为松江一等人家。 沈珹虽对权力看得重些,可身为沈家宗子,也不是傻瓜,自是擦察觉出堂舅的敷衍。 沈珹并未心浮气躁,反而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京这些年。 贺东盛与他这个堂外甥两家人倒是有来有往,分外亲近,可真要说起照拂来,却是有数的。 沈家在京有二房大老爷这门显赫族亲,又有沈理这个状元族弟,轻易也没有央求到贺家的地方。贺东盛自己还在苦苦熬资历,也没有什么可照拂外甥的。 沈珹身为沈家宗孙,向来心高气傲,早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需要贺家扶持的地方。即便是亲近,也是亲戚之间的亲近,倒是并无利益往来。 直到前几年,贺东盛升了侍郎,对沈珹这个堂外甥也热络起来。去年要不是太爷离世,沈珹就要在贺东盛的帮衬下,从刑部跳到吏部。同为司官,吏部可是大肥缺。 沈珹本以为即便错过了吏部的缺,自己起复留京应是没问题,毕竟贺东盛背后有个李阁老,京城的司官一抓一大把,并不像堂官缺那样难得。 谁会想到,直到他服满,都没有准信。 要是单单是京中贺东盛这边有变化,沈珹还不会想到旁处,毕竟两地相隔千里,有些事信中也说不清楚。可是,不仅京中贺东盛敷衍冷淡,就是松江贺家那边,如今也少了几份热络。 变化并不是从族长太爷去世开始,而是从沈珏灵柩回松江开始。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难猜。 想着前几个月松江各种沈家长房与沈家二房“反目成仇”的流言,沈珹脸色一片阴沉…… 仁寿坊,沈宅,九如居。 沈全收了伞,脱下身上蓑衣,递给旁边的婢子。沈瑞看了看外头雨势,还有地上一滩水渍,带了无奈道:“不过是乡试,我又不是小孩子,倒叫三哥顶雨过来。” 虽说沈全不放心沈瑞,可是怕太郑重,引得他紧张,反而影响明日考试,故作轻松道:“前几日才见过,谁耐烦再见你?还不是我娘,前些日子在寺里供了个平安牌,今儿到日子对方送来,就巴巴地催我给你送过来!”说罢,从怀里郑重掏出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锦袋来。 沈瑞双手接过,道:“倒叫婶娘为我操心。” 五房父子四人都有功名,郭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晓得考场规矩,是不许带片纸进场,也不会去求纸符,这锦袋里装的就是一个一寸宽、寸半长的平安无事牌。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倒是不犯忌讳。 沈瑞立时取出来,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环换了。 沈全素来是个爱操心,向来将沈瑞当成亲生弟弟待,明知晓二房长辈会有吩咐,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考篮都准备好了?我请大哥去钦天监打听了,这几日难有放晴天,别的不说,炭需要多预备。考房都是敞着的,这样天气,炭火不足可要出大事……” 沈瑞领他好意,并不嫌啰嗦,点头道:“太太那边早就预备好,炭火、炉子、吃食都预备得了……” 沈全先是点点头,随即望向沈瑞带了怀疑道:“瑞哥儿会生火么?要不要先将小炉子拿过来,点个火试试看?你平素里不做这个,到时候点不着可是自己遭罪!” 沈瑞嘴角抽了抽,就在昨天准备考篮时三老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还逼着沈瑞点了一遍火,烧水热吃食什么的都做了一遍。 不是个顶个儿都说他少年老成么?怎么就一点信心没有,难道他看着像是废材? “还是试试看吧!”沈全眼见沈瑞神情,还是不放心地道。 沈瑞忙摆摆手道:“不用折腾。昨儿我已经试过了。” 沈全点点头,算是放下一点心。不过待他再一打量沈瑞,又担心起来。 沈瑞素来爱洁,即便是闭门读书,每日里都要沐浴梳洗。当初初到京城,正是寒冬腊月,每日里沐浴不方便,沈瑞也要清水擦身。 乡试不同童子试一场是一日,而是一场是三日。 巴掌大的排房里,无门无窗,只有一块木板,一把椅子,一只马桶。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就是沈全,想起来都觉得惊悚,更不要说沈瑞这样龟毛性子。 “说起来,天气凉也有凉的好处。要不然想想三日之内不能倒马桶,就能让人呕死。”沈全道:“哎,到底不比在家里,瑞哥儿就对付对付……”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道:“对付什么?” 随着说话声,进来个少年,也是如沈全差不多的装扮,身上披着蓑衣,带了一身潮气进来。 是何泰之来了。 沈全笑道:“我正担心瑞哥儿受不来考房的肮脏……” 何泰之比沈瑞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四岁,也开始变嗓子。 在县学两年,何泰之已经褪去稚气,不再像个童子,成了翩翩美少年。 听了沈全的话,何泰之也想起沈瑞的毛病,去了蓑衣,道:“现在说这个也晚了,要是全三哥早点想起来,还能叫瑞二哥寻地方去适应适应。饶是再不动如山,到时瑞表哥也要神容大变……”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掩嘴而笑。 沈全想想那个情景,也觉得可笑。 眼见着两人都打趣自己,沈瑞横了这两人一眼道:“我去适应是来不及,可全三哥与何表弟现下开始适应还来得及,赶早不赶晚,左右两位总要适应……” 何泰之入了座,本就着点心吃着姜茶,听了沈瑞的话,身子一哆嗦,立时没了胃口。 沈全忙道:“许是以讹传讹,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这里毕竟是京城,与南直隶又不一样。” 他虽听兄长提及乡试的苦楚,可那是南京,与京城又有不同。 何泰之本想要说两句,不过见沈瑞笑吟吟地听着,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沈全过来是送平安牌,何泰之过来是送牛肉的。 “正好昨儿乡下来人,送了只牛腿过来,我娘记得瑞二哥爱吃牛肉干,打发我送来,说可以吩咐厨房那边做成炸成肉干,总比饼子什么的强……”何泰之道。 因耕牛不得随便屠宰,就算在京城,牛肉也不常见,总要赶上有伤牛,在衙门报备过了,才能宰杀。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一个月吃上一、两顿牛肉也不是难事。 牛肉比羊肉粗糙,不易克化,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都不爱吃这个。就是沈珏在时,饮食口味也是保持着南方口味,爱吃鱼虾,对于牛肉只是寻常。反倒是沈瑞,见每次牛肉就是红烧或是炖汤,想起后世的牛肉干,就吩咐厨房炸制。炸好的牛肉干酥香干脆好克化,倒是大家都能吃两块。 “等我考完出来,再去谢姨母。”沈瑞道。 何泰之摆摆手道:“瑞二哥就是多礼,不过一条牛腿……” 东西都已经送到,沈全与何泰之就没有多待,披上蓑衣去徐氏那里打了个照面,就告辞回去了。 尚书府这里,一切如常。 三太太早上的时候,倒是问过徐氏,用不用今日张罗一桌,被徐氏给否了。 “瞧着瑞哥儿已经够用心,剩下的就靠天意,只做寻常就好,省的他又逼自己。”徐氏道。三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大嫂想的周全,要不然我这做婶子的可是好心办坏事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八章 秋来风疾(四)150加更 到了下午时候,雨势渐歇。 九如居中,柳芽与春燕两个隐隐地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府里气氛有些不对劲,人人都带了小心,绑紧了脸。就连她们这两个婢子,也感觉到了。 “其实,老爷、太太那边也担心二哥考试吧?”柳芽带了担心,低声道。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少爷没考中,那老爷、太太那边会不会失望?少爷看着平和,骨子里却是好强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用功刻苦。 虽说少爷与尚书府有先辈的渊源在,可嗣子毕竟不是亲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几分底气。 满府算下来,从松江就开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与长寿两个。同春燕这些尚书府世仆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担心才怪,听说各种考试中,乡试最难,二哥又是头一回下场。”春燕也忧心忡忡道。 她倒没有想万一沈瑞考不中老爷、太太会不会失望,而是想着自己少爷读书太用功,这几年下来,旁人看的都觉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缓口气,要不然再学三年,说不得身体都熬坏了。 沈瑞从书房出来,揉了揉手腕,道:“老爷可回来了?” “申初就回来了。”柳芽随口回道。 沈瑞听闻,却是一愣。 沈沧虽已经官居尚书,可在公事上从来仔细,鲜少有提前归家的时候。 沈瑞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来,我去正房。” 柳芽应了一声,取了蓑衣与木屐出来,服侍沈瑞换上,又取了一把油纸伞。 “嗒嗒”,沈瑞自己撑了伞,去了正院。 上房里,不仅沈沧夫妇在,三老爷也在。 眼见沈沧面如金纸,咳声不断,三老爷险些落下泪来:“大哥,你这咳疾,本就怕凉,如今又是这样天气,何必每日早出晚归?还是暂时告假以作休养吧!” 沈沧额头上汗津津的,难掩乏态,望向徐氏。 徐氏犹豫了一下,起身去里屋取了一枚药丸出来。 沈沧就着茶水,吞了那枚药丸,又闭上眼养了会儿神,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儿。 “过几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沧道。 三老爷迟疑道:“大哥这样硬挺,可是为了怕耽搁瑞哥儿下场?可这样瞒着,真的好么?瑞哥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要是知晓了,当如何自处?” 沈沧摆摆手道:“这是老病根儿,年年犯,有什么瞒不瞒的?你也是年过而立的人,勿要大惊小怪!” 徐氏见丈夫说话带喘,便道:“三弟别再劝了,老爷有主意……不过这几日,等瑞哥儿考完,就是老爷不想告假,我这里也是不许的……” 沈沧对妻子点了点头,三老爷心情分外复杂。 他如今也是为人父,当然也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过却不明白长兄、长嫂作甚这般执拗。就算告诉沈瑞又如何?沈瑞不过十六岁,耽搁了着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后……三年后也等不得了? 三老爷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抬头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么药丸?” “润肺丸。”徐氏道。 三老爷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个,看来效用还不错,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几声。”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门外,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因外头还下着雨,大家都在房间里,正院这边倒是无人看见。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与春燕听到动静到廊下相迎。 “二哥没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随口问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还没写完,等晚饭时再过去。”沈瑞随口道。 说罢,他就换下蓑衣、木屐,去了东厢书房。 柳芽与春燕见状,不敢相扰,往书房去了一壶茶就退出来。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案后,俯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时文集出来。 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禄寺少卿杨廉,也是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顺天府乡试主考点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点。 先前京中有不少热门人选,这杨廉可是爆了个大冷门出来。只因这样杨廉虽是北直隶人士,如今却在南京为官。之所以没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为了省亲。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却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杨廉的时文集,这一个月来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调整。同这时文集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中庸》。 沈瑞虽不知刘忠是怎么推断出来,却相信他不会无的放矢,就将预习的重点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余字,能抽出做时文题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题。 要是这些准备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种作弊? 沈瑞心里透亮,却没有矫情,依旧是有条不紊地预备着。 虽然外头都说乡试最难,可在北直隶应考,录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经占了好处;加上这样的“预备”,不出意外的话,一个举人应该是稳稳的。 沈瑞本是这样想的,虽说这个月越发用功,可心里的把握也越来越大,不过现下却恍惚起来。 这几个月他专心备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与沈沧接触的并不多;可仔细回想,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屋子里幽暗下来,春燕进来点灯。 沈瑞抬起头,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记得你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侍候老爷出门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随老爷听用,前几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爷就留二管家在家里协理,就将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会儿就家去一趟,问问你爹,老爷这几月身子如何?告诉他,要是敢编瞎话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后果!”沈瑞全无平日和气,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颤,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见,自己寻个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声应了。 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没一会儿柳芽抱着蓑衣、木屐进来,道:“二哥,太太打发人来请了……” 外头红云在张伞等着,沈瑞换上蓑衣,从书房出来。 暮色朦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红云。 红云圆脸、爱笑,是个性子讨喜的婢子。如今却是多了几分稳重,虽说并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发现与素日不同。 红云见沈瑞出来,要上前举伞,沈瑞摇摇手道:“我自己来。”说话之间,从柳芽手中接了一把伞,打开来,就往正院去。 红云见状,赶紧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红云就距离三步远在后头跟着。 出了九如居,沈瑞随口问道:“老爷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话,老爷的病……”红云随口打着,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变了脸色,强笑道:“老爷不过是犯了咳,哪里有什么病?” 沈瑞已经止了步,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向红云。 伞外,雨势渐大,秋风起,吹得油纸伞“哗哗”作响。 红云站在那里,额头却渗出汗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般反应,哪里还需问?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里如烈火焚烧似的难熬。 虽说早就在沈沧身子不好,可事到临头,沈瑞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红云已经站不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带了哭腔道:“二哥,太太发话,要是谁敢告诉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严惩。还请二哥饶了婢子这遭……” 即便心中对自家太太再崇敬,红云也不会将徐氏当成是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况且不只是徐氏,后头还有个老爷。要是知晓消息是从自己这里露出去,让少爷考试分了心,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 想到这后果,红云如何能不怕? “起来仔细与我说,我便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沈瑞轻声道。 红云心里权衡利弊,挣扎了一番,到底惶恐不安,低声将沈沧这几个月的情景说了:“端午节前就昏厥了一次,中元节后就开始咳,还见了血。这旬月都是用人参顶着……太太让老爷告病,老爷不愿二哥分心,要等到二哥考完才肯……”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忧心。 沈瑞神色未变,一路沉默,将到正院,方道:“记得,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红云咬了咬嘴唇,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望,低声道:“是……” 正房里,沈宅一家人都在。 沈沧与三老爷兄弟在吃茶,徐氏、三太太、玉姐儿在哄四哥儿说话。 四哥儿奶声奶气,正给大家背《三字经》,一边背,一边望向徐氏,恨不得在脑门上写着“伯娘、夸我,快夸我”。 徐氏温柔地抚摸着四哥儿的头,倒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咱们四哥儿真聪明,背得好……” 四哥儿小脸红扑扑的,露出几分腼腆来,拉着徐氏的手道:“爹爹也聪明,文章做得好,伯娘也夸爹爹,就跟娘一样……” 大家听了这稚言稚语,都望向三老爷与三太太。 三太太带了羞臊,瞪了儿子一眼,低声道:“混说什么?”三老爷却是不以为忤,反而带了几分激动,点头道:“好儿子,得了一句赞都还记得爹爹,真是孝顺……”四哥儿已经扑到徐氏怀里,嗅着徐氏的衣服,欢声道:“伯娘身上好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零九章 秋来风疾(五) 听了四哥的话,玉姐儿也吸了吸鼻子道:“母亲身上都是檀香味儿……” 三太太道:“定是为了瑞哥儿下场,在佛堂里待的功夫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动静,有婢子道:“二哥来了……” 沈瑞在外间去了蓑衣,才到了稍间。 玉姐儿已经站起身来,四哥儿也从徐氏怀里下来,规矩地站着。三老爷与三太太虽极疼四哥儿,可该教导的规矩却是半点不少,这也是大家子弟应有之义。 沈瑞见过四位亲长,随后玉姐儿带了四哥儿见过兄长。 三太太已经起身,对徐氏道:“大嫂,厨房那边早得了,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徐氏点点头,环视众人一眼道:“许久没一家人吃饭,就摆一个桌子。” 三太太应了,出去安排人不提。 沈瑞则是坐在三老爷下首,就听三老爷道:“乡试到底与童子试不同,明儿三叔送你下场。” 沈瑞闻言,忙道:“不用劳烦三叔,让二管家送我就好。” “那怎么行?反正我也闲着,不过早起些罢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半夜就要起来,到时贡院进场排队又有的熬,外头的雨明儿也未必停,何苦折腾三叔?” 三老爷还要再说,沈沧开口道:“要是想去,等十一去接瑞哥儿……左右贡院离家又不远……” “正是。三叔还是去接侄儿吧,也省的侄子不安心。”沈瑞应和道。 三老爷有些不放心道:“那瑞哥儿自己去能行么?” 沈瑞道:“三叔放心,上个月贡院没封前,侄儿与同窗过去看过,对那边也算熟了……” 京城贡院就在黄华坊,在京城内城东南,距离沈家的仁寿坊斜并不算远。那里是会试场地,也是顺天府乡试考场。 三老爷眼见如此,只好道:“那我到时去接瑞哥儿出场……” 沈瑞与三老爷说着话,眼风却一直在留心沈沧。 沈沧本就清瘦,现下更是皮包骨似,不笑的时候神情有些吓人。他的双颊带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似健康,可又透着几分别的来。鬓角的白发,多了不少;身上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宽松肥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厨房送饭菜过来。 有了徐氏先前的吩咐,并未分作两桌,只摆了一个圆桌。 沈沧与徐氏在上首坐了,三老爷与沈瑞在沈沧左手边,三太太与玉姐坐在徐氏右手边,四哥儿则是在堂兄、堂姐之间坐了,由玉姐儿看顾。 在开饭前,沈沧对沈瑞道:“不要将弦儿绷得太近,明日自在从容些。你这个年纪,能下场就是历练,其他的反倒是其次……” 沈瑞起身听了,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沈沧颇欣慰地点点头。 徐氏望向沈瑞的目光则有些复杂。 固然是将沈瑞当成亲生骨肉一般,可沈沧却是她相伴大半辈子的结发之夫。 大夫已经说的清楚,沈沧是肝肺脾肾四脏器都出了毛病,已经无力回天,即便卧床休养也不过三、五个月的事,可在徐氏心中,还是存一线希望。 可是沈沧在听了大夫的结论后,并没有选择立时告假养病,而是坚持往衙门里坐衙。 目的不用说,自然是为了沈瑞。只要沈沧一告病,身为人子,沈瑞就只有侍疾的份,要是抛开生病的嗣父下场,那就是不孝了。 徐氏尊重丈夫的决定,可从感情上说还是难受得不行。即便不迁怒沈瑞,可也难以向往日一样亲近。 沈瑞看出徐氏的异样,垂下头来,做恭顺聆听状。 “你是个懂事稳重的孩子,我也没有旁的可啰嗦,只嘱咐你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去思量成绩如何,只要你能爱护好自己儿,健健康康出来,就是对老爷与我最大的孝顺。”徐氏道。 这个家里老幼病弱太多,血脉单薄得令人心惊,对于现下的沈家二房来说,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比一个身体孱弱的进士更重要。 徐氏嘴里有些发苦,倒不是后悔过嗣了半大不小的沈瑞,没有选年长些的嗣子;而是后悔定下杨家这门亲事。 杨恬比沈瑞小四岁,今年才十二岁,三年后才及笄,成亲最早也要三年后;要是换做其他人家的女孩儿,寻个与沈瑞年纪相当,或是略年长一、两岁的,说不得嗣孙已经生出来。 “太太放心,孩儿万不敢身有所损……”沈瑞道。 三老爷察觉出气氛的沉重,忙笑道:“大哥、大嫂真是的,瑞哥儿的成绩怎么了?我可是请了好几个人看瑞哥儿的文章,都说是火候差不多,怎地你们当爹娘反而没底……”说到这里,回头对沈瑞道:“瑞哥儿明天不用担心,只需跟在家里破题时一样。平日水平出来了,榜上有名时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沈瑞道:“三叔谬赞,不过侄儿并不担心……” 眼见大家都不动筷子,四哥儿看着摆在自己跟前的一碟珍珠丸子有些着急,不时望向身边的玉姐儿。 沈沧正好看到,就拿起了筷子。 一时之间,无人再做声,大家用起来晚饭。 等到晚饭后,四哥儿已经开始打瞌睡,三老爷拉着沈瑞又吩咐了两句,带了妻儿回东院去了。 因沈瑞凌晨就要起,沈沧与徐氏并没有留他。 徐氏道:“瑞哥儿先前就说了让二管家送考,我已经吩咐下去,马车也预备好……泰之送来的牛腿,下午都已经做成了肉干,加上糯米圆子,都是耐饥顶饱的东西。” “叫母亲费心了。”沈瑞道。 他就站在徐氏身前,自然也闻到徐氏浑身上下散发的檀香味儿。 内宅女眷,信奉佛道都是常事,可徐氏早年并不信,这两年才开始供奉菩萨,主院里也修了小佛堂。要不是每日在佛堂里逗留时间过长,徐氏也不会染上这么浓郁的檀香味儿。 沈瑞原本就沉甸甸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等回到九如居,只有柳芽带了两个小婢在,春燕并不在。 柳芽道:“春燕家打发人过来叫春燕家里一趟,因匆忙,顾不得先去请示二哥点头,就让我帮她在二哥跟前禀一声。走了有一会儿了,入更前后差不多就该回来……” 沈瑞点点头,算是知晓此事。 沈瑞依旧去了书房,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中庸》,脑子里却是乱作一团。 沈沧的身体状况,委实令人不敢多想。就看素来淡定的徐氏都忧心难掩、求神拜佛,就知晓沈沧的情况不容乐观。以沈沧的状况,本当立时告假养病,如今却是连正经养病都不能。 一边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一边是沈沧的身体,沈沧并没有为难沈瑞,自己就做出了选择。 沈瑞不知道还罢,即是知晓,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着。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眼见外头传来入更的梆子声,柳芽进来催来:“二哥是不是当安置了?明早可要早起……” 沈瑞道:“先去准备水吧,我再看会儿书。” 柳芽应声下去,正好与急匆匆进来的春燕碰了个正着。 眼见春燕面带焦急,柳芽不由担心,道:“可是家里有了什么事?” 柳芽不是外人,这一开口,春燕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柳芽吓了一跳,忙拉春燕往西厢去,却是没拉动。 春燕擦了一把眼泪,摇头道:“家里没事。柳芽姐姐,我先与二哥回话……” 柳芽不放心,就随着春燕一起去了东厢书房。 眼见春燕面色惨白、天塌地陷的模样,沈瑞心里就明白。 “二哥……”春燕刚开口,沈瑞便摆摆手道:“我都知晓了,不用说了……既是老爷、太太吩咐瞒着,你们也先权做不知……” “诺。”春燕带了哭腔应了,柳芽还是云山雾罩。 沈瑞撂下书本,道:“我要安置了。”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沈瑞洗漱后,就打发柳芽与春燕下去。 虽说在炕上躺了,可沈瑞神台清明,毫无睡意。 东厢房里,柳芽已经面带急色,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既是你家没什么事,你作甚这么难过?二哥方才说的又是什么话,什么瞒着不瞒着的?” 在沈家世仆眼中,大老爷就是天,天都要塌了,如何能不惶恐难过? 春燕知晓这消息也就瞒着现下这几日,等少爷考完出来,合府上下都会晓得,便哽咽道:“柳芽姐姐,老爷病了,身子不大好……” 正院,上房。 不知是不是下午吃的药劲过了,沈沧又开始咳起来。 一阵连着一阵,咳个不止,听得都叫人心惊。徐氏亲自端了一碗冰糖荸荠,服侍沈沧用了。 “比雪梨好,不过还是太甜……”沈沧用吃完甜汤,用清水漱了口,对妻子道:“好夫人,打个商量,虽说白色儿吃食润肺,可为夫实不爱吃甜的,换了咸口的行不行?” 徐氏道:“大夫可是专门吩咐,老爷如今咳症犯了,忌油忌盐的好……” “哎!”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徐氏不忍心,道:“要不明日再炖汤,叫人将冰糖减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章 秋来风疾(六)200加更 四更的梆子声刚传来,九如居里就已经张灯。 今日是沈瑞乡试下场大日子,柳芽、春燕两个大婢都起来,连带着芍药、木棉两个小婢,还有其他在九如院当值的粗使婆子也都上来献殷勤。 柳芽按捺住心下不安,喜色盈腮,道:“二哥,雨住了……” 春燕也欢喜道:“虽还阴着,不过西边都能看到星星了……” 沈瑞一夜未合眼,只觉得屋子里憋闷,听说外头雨住,就从屋子里出来。 外头依旧是乌黑一片,沈瑞仰起头,望向寂静悠远的夜空,就见西边零星散落几颗星星,天色确实有放晴的趋势。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吐出来,只觉得胸口浊气散了不少。 远处传来脚步声,随即越来越近,是周妈妈带了几个仆妇过来。 见沈瑞只穿着中衣在门口站着,周妈妈忙道:“二哥怎这里站着,夜里风硬,仔细吃了冷!” 沈瑞看着仆妇手中的食盒,道:“有劳妈妈……” 自己一人应试,合家上下不安,即便没人敢抱怨什么,沈瑞还是示意柳芽给了赏。 众仆妇起身谢了,满口吉祥话。 柳芽与春燕服侍沈瑞梳洗,周妈妈净了手,亲自摆桌。 除了几碟耐饥味道清淡的面点,还有两罐粥,一份是沈瑞平素里爱吃的鸡米紫菜粥,一份却是看着有些眼熟的猪肉粥。 眼见沈瑞看这个,周妈妈盛了一碗送上前道:“这是京城这两年流行的‘状元及第粥’,二哥尝尝看,讨个好口彩!” 沈瑞上辈子常在港城那边住,对于眼前这碗粥自然是吃过;不过在大明朝,还是头一回。 对于这“状元及第粥”的来历,沈瑞依稀记得些,正与弘治十二年状元公伦文叙有关。 根据野史轶闻,这伦文叙是寒门子弟,少年时食不果腹,曾得到一个粥铺老板的接济,每日都能得到一碗粥。等到高中状元,回乡省亲时,伦文叙就去粥铺做答谢,并且将老店主煮的加了猪肉、猪肝、猪肠粉的粥提为“状元及第粥”。 这“状元及第粥”口彩好,不仅在广东一地流传开来,随着南北官员与商人的往来,也传到大江南北,这两年连京城都流行起来。 沈瑞虽不喜猪肉荤腥气,可还是接了粥碗,将这碗“状元及第粥”吃了个干净。 周妈妈知晓沈瑞口味儿,本还想着劝两句,眼见他不挑不拣,用了这碗粥,如斯懂事乖巧,想到老爷的病,忍不住红了眼圈,强笑道:“好!好!二哥吃了这粥,定是秋闱高中,独占鳌头……” 沈瑞又吃了一碗南瓜粥,半碟白菜素蒸饺、半碟金银馒头,才撂下了筷子。 周妈妈带了仆妇们下去,柳芽与春燕将衣服鞋袜捧上来。 按照规定,下场考试只能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许穿棉衣、夹衣,为的是防夹带。不过对于穿几层,却是没有规定。 鞋子是专门制的,用的是厚实棉布,鞋底直接用的是半寸厚的牛筋底儿,袜子则是三双,一层套一层,省的寒气从鞋底上来。 裤子是四层,衣服是四层,都是厚实的棉布料子。 沈瑞将一层层的衣服都套上,身形略显臃肿,额头也出现细细的汗。 饶是中秋时节,早晚阴冷,这样的穿戴也太多了。幸好不用一直穿着,等检查完,进了考场,就可以脱下两层,留作夜里铺盖与加衣。 待沈瑞穿戴齐整,已经是寅初(凌晨三点)。 沈瑞去了上房。 上房里灯火通明,徐氏与沈沧都已经起了,夫妻两人坐在罗汉榻上说话。玉姐儿也在,就在徐氏下首的锦凳上。 沈沧并没有咳,脸色儿依旧带了红润,不过眼下乌青却是遮不住。 红云见沈瑞来了,放了锦垫在地上,玉姐儿早已起身避开,沈瑞对沈沧夫妇行了跪拜大礼:“父亲,母亲,儿子下场去了……” 沈沧摸着胡子道:“瑞哥儿辛苦了这几年,如今也当到了金桂飘香时……” 徐氏则是下了罗汉榻,亲自来扶沈瑞:“不求我儿显达,只求平安去、平安回,勿要让老爷与我牵挂。” “谨遵父亲、母亲教诲!”沈瑞再次叩首,才扶了徐氏的胳膊起身。 外头“嗒嗒”的脚步声起,三老爷与三太太来了。 “虽不能亲眼见瑞哥儿下场,府里这几步还是要送!”三老爷带了喜气道:“数日淫雨霏霏,今日终于雨歇,真乃吉兆!” 三太太也道:“彻底住了就好了,天气转暖,也省的瑞哥儿在考场遭罪……” 该交代的话昨儿已经都交代,眼见时辰不早,沈沧摆摆手,道:“去吧,贡院外入场人多,早去早下场,也省的排在后头苦等……” “诺。”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 除了沈沧留在房间里没出来,其他四人都送了出来。 大门口,马车早已经预备好了。 除了二管家与几个健仆之外,长寿与长福也都在。考篮都是早预备好的,一模一样的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瑞上了马车。众仆从骑马相随,一行人出了胡同口。 直到看不见人,车马声也渐消,三老爷与三太太才扶了徐氏转身。 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三老爷道:“大嫂,瑞哥这已经下场,让大哥告假休养吧。就算每场之间瑞哥儿要家来,也是暮归朝出,吩咐下人瞒着就是……” 徐氏摇头道:“你大哥的告病折子已经拟好,要等十五才肯递上去……” 就算瞒着沈瑞又如何?旁人才不会理会那么多。这边嗣父告病,那边嗣子继续乡试,过后可是说不清。 三老爷握了握拳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瑞哥儿成绩好些,让大哥心里也欢喜……” 离天亮还有些功夫,三老爷与三太太回东院去,玉姐儿扶着徐氏回了正房。 将到上房时,玉姐儿低声道:“母亲,因三哥之事,二哥心里多有愧疚;如今父亲的病瞒着二哥,二哥知晓后定是难安……” “这是老爷的决定,我不愿逆了他的心思。”徐氏拍了拍玉姐儿的手,道:“你二哥那里过后我会宽慰,只是苦了你了……” 虽说长幼有序,可在婚嫁上也不是定要序齿而来。 做弟弟的少有先与兄长迎娶的,可做妹妹的却并不一定要等兄长成亲才能出嫁。加上沈家情形特殊,兄妹两个相差不过一岁,可沈瑞却定了一个年幼未婚妻,要是等到沈瑞迎娶完玉姐儿再出嫁,就要等到三年后。女儿芳华有限,那样就太晚了。 毛迟是长子,今年已经十九岁,实不算小,毛家盼着长媳早日进门。前年冬毛迟回南边应童子试前,两家就已经议好,不管毛迟能不能参加乡试,婚期都定在今年,等玉姐及笄后就出嫁。 玉姐生辰在八月底,还有大半月就及笄。 毛迟现下还在南边,今年秋闱也要下场,等到回京,早说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 不管沈沧是卧病,还是……现下都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玉姐儿眼泪已经出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心疼徐氏。她紧握着徐氏胳膊,哽咽道:“女儿不嫁,以后女儿陪着母亲……” “傻孩子!”徐氏叹了口气,道:“快回去歇吧,这些日子玉姐儿也辛苦……”说罢,替玉姐儿擦了眼泪,吩咐红云亲自送玉姐儿回去。 等徐氏进屋,沈沧已经倚在罗汉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昨晚沈沧咳了半晚,一直没有合眼。 徐氏心疼丈夫,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去内间抱了被子,给沈沧盖上。 她蹑手蹑脚地熄了灯,没有回内间,而是就坐在丈夫身边。 听着丈夫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徐氏躁动的心情也渐平复下来。 少年夫妻,相知相守,此生无悔。结缡四十载,已是得老天垂怜,还有甚么可怨? 日日在佛前祈祷,徐氏也不会妄想什么“愿舍我命,延君长生”之类自欺欺人的夙愿,一是愿沈瑞榜上有名,举业有成,让丈夫得以安心;二是不管丈夫还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他少遭些罪,平平和和地走…… 黄华坊外,二管家策马走到沈瑞的马车外:“二哥,您唤老奴?可是有话吩咐?” 虽说贡院在黄华坊东南角,离坊北街这里还有不短的距离,不过四面八方的考生与家属都往贡院赶来,街道里都是各色灯笼与人群。 “不用先进坊,马车先避到旁边停一停。”沈瑞挑开车帘,吩咐道。 二管家闻言,不由一愣,不解道:“二哥,卯初(凌晨五点)开始进场,现下不去排队么?” “不排,且暂避一旁,给后边来人让出道来。”沈瑞道。 二管家虽疑惑,却知晓沈瑞是个有主意的,不敢违逆了他的心思,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将街道让开。 天空依旧幽暗,不过西边方向云层渐薄,星光越来越多,放晴了。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将了。 眼见沈瑞还不吩咐行路,二管家急了,上前道:“二哥,就要入场了,是不是该赶过去?” 沈瑞隔着马车帘道:“上车说话!” 二管家隐隐地觉得不对头,提了小心上了马车。 马车上,挂着一盏琉璃灯。沈瑞坐在灯下,小脸绷得紧紧的,面沉如水。 见沈瑞如此神态,二管家心下一颤,忙道:“二哥,这是怎了?”沈瑞望向二管家,好一会儿方道:“今科,我不考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一章 秋来风疾(七) “不、不考了?”二管家只觉得晴天霹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半响缓不过劲来。 “在这里等着,到了辰初,去刑部衙门接老爷回家休养!”沈瑞移开视线,望向琉璃灯。 这是他的选择,就算不能因此延长沈沧的寿命,他也不会后悔。 二管家神色大变,却是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虽前头还有个大管家在,可因大管家年迈,如今尚书府庶务都是二管家打理,对于沈沧的身体,他自然也得了消息,且早得了沈沧与徐氏吩咐,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眼见沈瑞要弃考,二管家想要规劝一二,劝自家少爷“大局为重”,可想到自己老爷的身体状况,委实张不开口。他耷拉了脑袋,好一会儿方低声道:“二哥,老爷怕是会不高兴……” 沈瑞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做不得……” 就算沈沧“瞒”的好好的,外头并不会因此对沈瑞的下场有所非议,可沈瑞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两世为人,心里不乏晦暗之处,可是他依旧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在知晓此事后还当自己不知道。 沈沧的顾忌与打算,他也能猜出一二,可是现下到十五日最后一场下场还有六日。沈沧既病着,就该好生在家休养,而不是一日一日拖着患病之躯,在衙门里熬日子。 沈瑞平素读书又多用功刻苦,都在众人眼中。 二管家实没想到,沈瑞眼下这般决绝,在知晓老爷病重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弃考。 主仆相处了四年,对于沈瑞的性子二管家也都看在眼中,也知晓他既有了决断,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二管家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为沈瑞的孝心欣慰,还是为尚书府的未来担忧。 主仆两个并未刻意压着音量,马车外长寿、长福两个早已大惊失色。 府里长辈既要瞒着沈瑞,那自然也将他身边几个人都瞒得死死的。长寿与长福两个,直到现下,才知晓沈沧之病。 若是小病,沈瑞不会做出弃考的决定;要是大病,那老爷已经有了春秋,万一…… 想到这里,长寿与长福两个都带了忧色。 天色渐亮,陆续有车马从贡院方向折返出坊。 等到车马散的大半,就听到贡院方向传来鸣金之声。 “二哥,贡院关大门了……”二管家抬起头:“要不先去家里?” 沈瑞摇头道:“直接往衙门去吧……” 接了沈沧回去,再一起与长辈们解释,省的有些话还要说第二遭。 沈瑞既吩咐了,二管家就下了马车,吩咐众人前往刑部衙门所在。 黄华坊在京城东南,刑部衙门所在的阜财坊却是城西南,要穿过半个京城。 在城里,马车跑不起来,行了大半个时辰,沈瑞一行才到了刑部衙门外。 沈沧已经在刑部做了三年多的掌印尚书,刑部上下有不少人认识沈瑞这位衙内少爷。因此,沈瑞没有下马车,而是吩咐二管家去衙门接人。 沈家的马车,就在路口一僻静处停了。 刑部衙门里,沈沧坐在大案后,眼前一阵阵发黑。昨晚咳了一夜,没有睡好,如今头重脚轻,身上都木木的。要不是从家里出来前又吃了一枚人参延寿丸,他怕是连坐都坐不稳。 人参虽能补元气,却是燥热上火之物,他每每精力不支,吃了人参延寿丸能缓和一会儿,过后就会咳喘虚弱更厉害。东西虽是好东西,对现下沈沧的身体状况来说,却是饮鸩止渴。 沈沧不是不知其弊端,可眼下这几日却要熬着,实是没有选择。 贺东盛坐在对面,嘴里说着公务,眼风却在盯着沈沧。 沈沧的不适,都落在贺东盛眼中。 贺东盛幸灾乐祸之余,也压着心火。 老而不死为贼,既是病了,作甚不好生休养?三年前贺东盛初来刑部时,不过是右侍郎,可运气好,去年左侍郎告老,他这个本部侍郎就得了便宜,升了左侍郎。 要是沈沧现下因病告假,那刑部政务就要由贺东盛这个左侍郎暂代。 沈沧本就眼前发昏,偏生贺东盛又喋喋不休,没话找话,不由心中不耐。他撂下脸来,黑着脸望向贺东盛。 积威之下,贺东盛被看的头皮发麻,倒是不敢再啰嗦,寻了个由子,起身告辞出来。 不过走出本堂,贺东盛转过身去,眼神幽深,神色带了踌躇。他有心揭开沈沧患病之事,又怕沈沧病的不重,白折腾一场还得罪了人。沈沧虽不是三阁老门下,却有几门得力姻亲。 待转过身后,贺东盛想起沈家宗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沈珹一家昨日到京了。 “该叫来沈珹问问,看看这老东西到底什么病,脸色儿难看得跟死人差不多了!”贺东盛心里琢磨着。 这时,就见一个主事过来,对贺东盛躬身做礼,贺东盛摆摆手,转身就走,没有看到那主事转身进了本堂。 “什么?我家管家来了?”沈沧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点头,叫那主事带人进来。 那主事乖觉,传了话就掩了门下去。 眼见是二管家,沈沧皱眉道:“你不是送二哥下场?差事完了不回家来这里作甚?” 就听“噗通”一声,二管家双膝一弯,已经跪下:“老爷,老奴无能,没有劝住二哥。二哥没有进场,现下就在衙门外,要接老爷回家休养!” 沈沧闻言,身上一颤,“腾”地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二管家又重复了一遍。 沈沧一时情急,又咳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沈沧咳声一止,就匆忙问道。 “过了辰正了(早上八点)……”二管家回道。 沈沧坐在那里,呆愣了好一会儿,方露出无可奈何来:“这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请老爷体恤二哥的孝心,告假家去吧……”二管家早年是沈沧身边小童,主仆感情深厚,看着沈沧晦暗脸色,哽咽道。 事已至此,沈沧只有闭上眼叹了一口气,道:“嗯,告假……” 再睁开眼时,沈沧双眼烁烁,里面并无恼色,反而带了几分笑意。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再强忍身上不适,又是一阵咳,咳到最后嘴角已经带了血丝。 二管家面如土色,忙上前要扶沈沧。 沈沧低下头,拉开书案下的抽屉,取了一份折子出来。他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自打中元节后都在强撑着,为防那日支撑不住,早就预备好了因病指仕的折子,连遗折都预备了一份。 “贺伯达日思夜盼,今日终如竖子之愿!”沈沧将折子摔到书案上,不以为意道。 刑部衙门里,尚书是长官,沈沧离衙归家也好,还是直将使人将告病折子送到内阁、直陈御前也罢,并不需要经过哪个的认可。 不过沈沧素来负责任,不愿意因自己仓促告病就使得衙门里乱套,耽搁了公务,就叫了门外主事进来,叫他去请两位侍郎过来。 两位侍郎,左侍郎就是贺东盛,右侍郎是外官进京,是刘阁老门下,不过并不是刘党核心人物,又是久在地方做官,资历远不如贺东盛。 两位侍郎都瞧出,沈沧有甚么不一样了。 沈沧将那折子递给贺东盛道:“本堂春秋已高,如今节气变换,倍感不适,恐不能再胜任部堂……这是本堂致仕折子,烦劳贺侍郎代本堂送阁……” 右侍郎已经变了脸色,贺东盛也颇感意外。明明他方才过来时,沈沧还在硬挺,这才不过两刻钟,怎么致仕折子都出来了?还有沈沧这精神劲儿,是露了病态,可怎么还如斯轻松模样? 难道这“因病致仕”还是好事不成? “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还未来花甲之年,即便要暂作休养,告病就是,何须致仕?”右侍郎带了几分急切道。 沈沧这几年坐镇刑部衙门,并不大权独揽,肯将差事下放,使得这边的人跟着赚了不少资历。 贺东盛这个左侍郎鬼迷心窍,对沈沧的的尚书位“虎视眈眈”,右侍郎却是在地方上历练出来的,最是有自知之明。 右侍郎心里明白,别看贺东盛平日里仗着是李相门人,狐假虎威,可真要刑部尚书出缺,也轮不到贺东盛。 贺东盛年资不足,都不够再升级。 与其来个新主官,还不若沈沧在。 贺东盛在旁,将右侍郎恨得牙痒痒,不过面上还是做附和状:“是啊,即便大人身体有恙,告病就是……就算下半年衙门里公务忙些,还有下官与吴侍郎在……” 沈沧摆摆手道:“刑部衙门为三法司之一,关系重大,正需能臣执牛耳,岂可因本堂贪恋权柄,就使主官虚设?本堂心意已决,两位侍郎勿要再劝……折子到内阁,再到御前,总要几日功夫,这几日衙门公务,就托付给二位了……” 沈沧这般痛快地放手,贺东盛欢喜之余,却是心生不安。 大男人不可一日无权,沈沧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要病上一场、两场,可这次不是告病,而是致仕,可是一丁点儿后路都不留。 为何如此?不会是刑部衙门要出什么大事吧?贺东盛有些拿不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落衙回去就叫了沈珹过来,总要将此事弄清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二章 百年归寿(一) “父亲!”看着眼前后背挺得直直的老者,沈瑞迎上前去,轻声道。 在看到沈沧出来前,沈瑞心中不无忐忑。虽说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决定,不过却怕沈沧生气。“家门荣光”、“顾全大局”什么,说不得沈沧会那样想。 不过看到沈沧的那刻,沈瑞的心就跟着踏实下来。 沈沧身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 早起告诉时见过的沈沧,像一棵老松,虽是挺拔却让人看得见破败与沉重;现在的沈沧,好像多了几分鲜活。 沈瑞望向二管家,二管家低声道:“老爷请贺侍郎上了致仕折子……” 沈瑞听了,不由愧疚。要是自己早些发现沈沧的身体状况,也不用沈沧苦撑到现下。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瑞长吁了口气,随之上了马车。 沈沧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沈瑞想了想,还是主动对弃考之事做了交代:“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启蒙晚,功课不扎实,今科下场实没把握,就起了畏惧之心……” 瞧着他说的有模有样,沈沧嘴角挑了挑。这瑞哥儿,素日老成持重,却是个面皮薄的,就是实话实说是担心他的身体才不考的又如何? 沈沧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主意正,也不知与长辈商议,委实胡闹!” 沈瑞没有说什么再也不敢的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有自己的判断,未必会按照长辈们的心思去做事。 沈沧眼见他不吱声,知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你二叔年底任满,会平调南京……” 对于此事,沈瑞并不算意外。沈沧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尚书府,肯定要想办法将二老爷调回京。不过京缺虽多,都是低品级的缺,到了四品以上的缺就是炙手可热,就算是出缺,也未必能抢得上。加上二老爷现下年资还不够,到南京熬年资也是一条出路。毕竟从南京回京城,比从地方上调京城要容易的多。 沈瑞则是想起史书中曾提及的“宁王造反”,现下南昌宁藩的藩王,就是未来造反的那位。虽说造反是在正德朝末年,可谁晓得现下开始预备没预备,沈洲早些离开南昌也是好事,要不然说不得就有嫌疑。 再说,沈洲现下是从四品布政司参议,平级调动,就只有南京国子监祭酒与京城国子监祭酒两个缺。京缺难得,国子监祭酒又是清贵之职,以沈洲的资历还真是挤不上。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若不是沈沧出面谋划,沈洲也够不着。 “要不要打发人现下就去南京预备房产?”沈瑞道。 南京是陪读,住了不少老牌勋贵,繁华不亚京城。 沈沧点点头,道:“是当打发个人去安排,你二叔未必能想到这个。” 他本担心沈瑞因孙氏之事会对沈洲心存芥蒂,现下也终于去了最后这点忧心。他是看出来了,沈瑞并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就算对于曾要谋害他性命的乔氏,在长辈们处置后,沈瑞也是提也不曾提过。对于沈洲,也没有追究旧事的意思。 如此豁达心性,倒是让他那点担心都显得小人了。 “之前我与你二叔早就分过家,你二叔另有房产在南城,就让乔氏在西院养着,等你二叔回京,自会接了她家去……东宅房契还在你母亲手中,等杨氏进门、四哥儿也大些,要是两下里相处安生,你就将房契送给你三叔……咱们这一房血脉少,住在一处也是彼此扶持……若是相处难安也不必勉强,住的远些两处相安……”沈沧道。 沈家公中产业虽没有仁善坊的宅子,徐氏名下私产却有三处,除了东宅之外,还有后街的两处宅子。其中一处是徐氏陪嫁,一处是后来添置的。 前些日子给三老爷分产业时,夫妻两个却是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两处房产。要是叔侄两个相处融洽,这毗邻而居就好;要是两家相处不好,那还不若远些住着。为这个,他们才选了国子监那边的宅子。虽说也不算远,可毕竟是不在同一坊了。 这俨然是交代后事。 沈瑞心中沉甸甸的,道:“杨氏温婉柔顺,若是进了沈家,自会好生孝敬长辈,哪里有相处难安之理?三婶不是爱生事的人,母亲春秋已高,玉姐儿总要出门去,有三婶陪着母亲,也省的母亲寂寞……” 沈沧神色有些讶然地看了沈瑞一眼:“瑞哥儿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父亲、母亲前些日子说分家的时候……”沈瑞老实答道:“父亲、母亲之顾虑,儿子都明白……只是儿子既入了二房,三叔就是亲叔叔……这就一点血脉亲人,万不会因银钱事就有些怠慢,生了嫌隙……” 三老爷的药品开销确实是尚书府开支的大头,不过沈瑞并没有放在心上。 三老爷是沈沧的亲弟弟,尚书府的产业是沈沧的,沈沧乐意供应弟弟那是沈沧的事。沈瑞并不会因自己是嗣子,就理所当然地将尚书府的产业都看成是囊中物。 沈沧欣慰道:“好孩子,我与你母亲并没有疑你……只是觉得你三叔当立起来,他已经过而立之年,儿子也渐长,不自己撑起来,还要做侄儿的跟着操心不成?人与人的缘法,都是说不得,就算杨氏是个恭顺的,四哥儿也懂事,可以后四哥儿媳妇呢?还有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儿女,儿女也会有自己的心思。反正你且看着,能相处就一处住着,不能相处也不要勉强自己……一味勉强,连最后那点情分都磨没了,还不若早点分开,遇事还能有个援手的地方……” 四哥儿如今不过四虚岁,三周岁生日还没到,离娶妻少说还有十几年;沈瑞这里也是,媳妇都要几年后才及笄,儿女落地、再有自己的心思也要十几、二十年后。 沈沧却想得那样深远,未雨绸缪,不外如是。 之所以想了这些,做了这些后手,不过是担心小长房与小三房以后生嫌隙,沈瑞身为晚辈会为难罢了。 沈沧夫妇能为他想这么多,沈瑞只有感激的。要不然以嗣侄的立场,真要对上三老爷、三太太,就只有客气恭顺,起码在世人眼中当如是,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瑞想了想,正色道:“儿子虽不能将三叔、三婶敬若父母,却向来视四哥儿为胞弟……二房如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以后自会相扶相依,老爷担心之事,只要有儿子在,就不会发生……” 长辈自己教训不得,堂弟还教训不得么? 义庆堂血脉如斯单薄,要是再各存私心,骨肉相争,那就成大笑话。 另外沈瑞每次看到四哥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今这自己看着长大的三头身奶娃娃,说不得就是自己的老祖宗。毕竟,他是乱入的,历史上本不该有他这个人物。沈珞早殇,二房真正传承血脉的本当只有四哥儿一人。 可恨的是他当年虽看过族谱,不过是看了几条八卦,对于几代祖先名讳之类的,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沈瑞对四哥儿格外疼宠些,也有这种微妙的心思在里头。 沈瑞对四哥儿如何,自是都在沈沧眼中。 沈沧笑了笑道:“本就是我想多了,谁让我这辈子是操心的命……只是有我这‘前车之鉴’在,以后你对四哥儿也不可过于宠溺。男儿立事,还是当自立自强为要!” 沈瑞感慨道:“三叔能得父亲、母亲为兄嫂,实是有福之人!” 换做旁人家,就算兄嫂厚道,在父母亡故后将孱弱的庶弟养大,也不过是娶了妻,分一份产业出去过活,哪里会像养儿子似的,金山银山地花出去,使得三老爷年过而立还心如稚子。 “还是我误了他……”沈沧摇头道。 要不是自己担心幼弟身体,怕他受不了出仕之苦,教导他淡薄权势、自在度日,也不会使得他荒废学业十余年。以三老爷的资质,要是循序渐进,一个进士早就到手。真要那样,二房现下能多一个支柱,三老爷也不必为了儿子临时抱佛脚。 “父亲何须自责?能思虑的处处周全妥当,那只是神仙才能做到……”沈瑞道。 沈沧之前的打算,沈瑞也能想得出来。不外乎有沈珞在,沈家后继有人,三房教养一个儿子,沈珞以后直接供养三房老人也是应有之义,并不用三老爷去挣功名。 有了父子名分这四年来,父子两个私下对话的次数并不少,可像今日这样的气氛却是头一遭。 沈沧看着沈瑞,觉得沈家后继有人,自己真的能走的安心了。 沈瑞也看着沈沧,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让眼前这个老人走的安心。沈沧这辈子,委实不容易,令人可敬可叹。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了。 “老爷,二哥,到家了……”二管家隔着车帘禀道。 沈瑞挑开帘子,先一步下了马车,又立在车辕前,要扶沈沧下车。 沈沧笑了笑,并没有拒绝沈瑞的搀扶。 内院,上房。 徐氏跪坐在小佛堂里,闭着双眼,默默祷告。自打送走丈夫出门,她就进了小佛堂,为丈夫与嗣子在佛前祈求平安。 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佛堂的寂静。 “太太,老爷回来了!”事关重大,红云顾不得隔门请示,直接闯了进来,禀道。 徐氏闻言,“唰”地一下子起身,脸上惨白一片:“老爷怎么了?” 红云忙道:“是二哥去衙门接了老爷回来,如今已经快到二门了……”徐氏哪里还来得及追问,立时出了小佛堂,往二门迎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年归寿(二) 看着丈夫迎面走来,徐氏带了激动:“老爷!” 沈沧微微一笑,道:“夫人,我回来了……” 老夫老妻四十年,夫妻两个彼此凝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旁人尤可,周妈妈、吴妈妈、红云、红霞几个贴身服侍的,知晓徐氏这几个月来的苦处,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沈沧看在眼中,望向妻子,心中十分愧疚。他自然为无愧于天地,无愧父母弟妹,去独愧于结发之妻。 徐氏被丈夫看的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正好看到在丈夫旁边的沈瑞,拉着他的胳膊,心情分外复杂。 换做旁人家,这样自作主张、是科举为儿戏的孩子,定要教训一顿,可徐氏却开不了口。 “母亲,外边风大,还是先回房……”沈瑞轻松道。 “嗯。”徐氏点点头,看向丈夫。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向上房。 沈瑞甚是知趣,眼见这老两口之间水泼不进的模样,说不得自有私房话儿话,走到门口时,就停了脚步,道:“父亲,母亲,儿子回去更衣……” 沈沧转过头,看了看沈瑞眼下乌青,道:“今早起了大早,你也乏了,好生歇一歇,不用急着过来。” 天已近午,沈瑞也确实困了,便道:“那父亲与母亲说话,儿子回去眯一眯,晚饭时再过来。” 沈沧点点头,道:“去吧……” 徐氏看了看天色儿,道:“眼见饭时,不要空着肚子躺下,这边小厨房煨着粥,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用了再睡……” 沈瑞应了,目送着老两口进了屋,才转身回九如居。 上房里,沈沧摘了官帽,并没有放在官帽架上,而是带了几分寂寥道:“收起来吧,以后当用不上了……” 虽说早知有这一日,可沈沧却是感慨万千,不过在嗣子面前没有表现出来,强作从容罢了。 徐氏心下一颤,却是笑道:“老爷忙了这些年,总算能好生松口气,别的不说,我还惦记让老爷带我去钓鱼呢……” 沈沧听了,脸上颓唐之色消减,露出几分怀念来:“那时夫人才嫁进来,我陪夫人去西山陪嫁庄子巡视,那边有口荷塘,里面养了不少鲤鱼……夫人说起‘姜太公钓鱼’的典故,非要拉着我钓鱼……” 徐氏点头道:“我用了直钩,白晒了半响,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倒是老爷一口气钓了几条大鲤鱼上来,自打那开始,老爷就对钓鱼来了兴致……” “是啊。那时夫人在太爷与老太太面前是端庄稳重的长媳,私下里却也有调皮的时候,一转眼就过了四十年。只是这些年忙,真正拿起钓竿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两、三年每次见到沈鸿,听他兴趣盎然地提及钓鱼趣事,我便是羡慕不已,却是没有他的自在与心境……”沈沧说话之间,来了兴头,道:“如今秋高气爽,正是钓鱼的好时节,过几日咱们就去庄子上松乏松乏……” 徐氏自然应允,道:“那可是好,正好瑞哥儿前些日子也辛苦,正好让孩子们也出去透透气……”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三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三老爷不待通传,便气喘吁吁地挑了帘子进来。 顾不得先给兄嫂见礼,三老爷将兄长仔细打量一番,眼见他毫发无缺地坐在榻上,方将提着的心放下。 沈沧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恁大岁数,还毛毛躁躁?” “我这不是担心大哥……”三老爷的喘息渐渐平复,讪笑着说道。 沈沧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呀你,少让我与你大嫂操点心行不行……” 沈家老宅,东院。 歇了一晚,沈珹身上劳乏去了不少;珹大奶奶也见了留守的几个管事,将这一年来京城的人情都问过了。至于留守人员的各种开支账册,有理可循,多花几两银子,也没有人会去计较,毕竟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是每个当家人都晓得的。 沈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尚书府拜访族亲长辈。毕竟世人眼中,宗亲最重,宗亲是一家人,姻亲是两姓旁人。 贺东盛那边,沈珹决定等等看。他亲自写了帖子,又叫妻子预备了几样松江土仪,打发管家亲自送尚书府送帖子。 珹大奶奶待管家下去,不由迟疑道:“大爷,之前老爷打发二叔进京,到底有了嫌隙,这样只做如常往来好么?” 从沈珺上京接了沈珏骸骨回乡,至今不过半年功夫。宗房就不当此时存在似的,也太厚脸皮了。 “什么嫌隙不嫌弃,那都是旁人说的!同为沈氏族人,相互扶持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平白疏远?你我都是晚辈,刚回京城,合家去请安不是正应当的?况且赶上中秋节,又是瑞哥儿乡试下场,也当问一问……”沈珹蹙眉道。 “那舅老爷那边?”珹大奶奶不欲与丈夫争辩,只道。 之前在京城的人际往来中,排在第一位的可是贺大老爷那边。 想着贺东盛这半年的态度,沈珹只觉得心浮气躁,却也没有与之撕破脸的意思,道:“待去完尚书府,再去那边……” 这会儿功夫,方才听了吩咐下去的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人,官服官帽,三品补子,不是旁人,正是夫妻两个才提及的“舅老爷”贺东盛。 沈珹吓了一跳,忙起身相迎;珹大奶奶就是贺氏女,是贺东盛的堂侄女,无需回避,也跟在丈夫身后迎出来。 贺东盛脚步匆忙,见了沈珹夫妇,顾不得寒暄,就直接问道:“你们可去了尚书府?” 夫妻两个闻言大惊,对视一眼,有些拿不准贺东盛问话的用意。这是上门挑理?可这来的也太快了? “还没去!”沈珹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 贺东盛皱眉道:“怎么还不去?磨磨蹭蹭作甚?” 就算他是长辈,可是年纪比沈珹大不了几岁,向来客客气气的,如今这样高声大气的,沈珹不由有些恼,原本躬着的腰板挺直,脸色儿也有些难看。 珹大奶奶眼见气氛不对,忙到:“已经打发人递帖子,明日就去尚书府请安!” 贺东盛怀里揣着沈沧的致仕折子,心里正火烧火燎,哪里还会在意沈珹的情绪? 他摇头道:“不要等明日,今日就过去,看看沈沧到底怎了!是什么病?瞧瞧今日他唱这一出,是真的病入膏肓、安排后事,才要上致仕折子,还是故意设了套让我往里钻?” 沈珹与珹大奶奶都听得傻了眼。 珹大奶奶讶然道:“沧大老爷病了?” 这一年来经历了两场丧事,听到生病之类的事,珹大奶奶只觉得心有余悸。 “致仕?!”沈珹直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就跟着揪起来。 不管在松江有什么传言,这里是京城,在旁人眼中,松江沈氏是一家。沈理那个状元名头虽大,可三年一个并不算稀奇,如今还在熬资历,想要封阁拜相那是二、三十年后;沈沧这个刑部尚书却是实打实的部堂。 就算贺东盛先前对沈珹起复之事没个准信,沈珹烦躁之余,也并不是特别担心,底气就是因还有二房在。他相信,只要他肯开口请托,二房长辈就不会拒绝。 京缺是难补不假,可那说的是高品级的官职;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京缺,却是一抓一大把,端看是热灶还是冷灶。 沈珹夫妇神态不似做伪,意外的换成贺东盛:“你们竟一点也不曾听闻?” 沈珹摇摇头道:“昨儿才到京城,族人亲眷处还没走动,倒是才知晓此事。” 贺东盛见状,心里越发拿不准。毕竟沈沧的年纪在那里放着,还不到花甲之年,在京堂中不算是年轻的,不过也不算是老。就算他递了告退折子,可皇帝未必会批,说不得会许他暂时告病。那样的话,贺东盛就要掂量掂量行事,省的没头没脑四处请托,反而白忙一场。 “沈尚书今早到衙门时还一切如常,随后有家人过来,接了沈尚书家去……”贺东盛将今早的情形,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沈珹的脸色儿苍白,“告退”与“告病”压根不是一回事。不说别的,就是眼跟前正值秋试,沈瑞前程的紧要时候,只要沈沧能坚持,定会坚持下去;既是没坚持,那显然是身体糟糕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我这就去尚书府!”沈珹带了几分急迫道。 贺东盛点头道:“去吧,总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 九如居,卧房。 沈瑞昨晚熬了一晚,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十分劳乏,不过依旧是睡不着。对于这场乡试,他虽有些可惜,可男子汉大丈夫,举手无悔,倒不是为了弃考之事烦心,而是在想着沈沧的病。 等明日应该悄悄往大夫家走一遭,总要先问清楚沈沧的身体状况。不说别的,就说徐氏一次次的反常,足以说明沈沧恐怕是时日无多。 沈瑞不知能为沈沧做些什么,长吁了口气,心中暗暗道:“顺其自然吧……” 帘子外,有人压低了音量说话。 是三老爷来了。沈瑞翻身坐起,道:“三叔?”门帘挑开,三老爷走了进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一十四章 百年归寿(三) 三老爷的面上带了惶惶不安,进了屋子就在榻上坐了。 “三叔……”沈瑞迎上前,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三老爷即便性子爽直,可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通人情世故,不过是太过于依赖兄嫂。 三老爷苦笑道:“我真是个废物,连瑞哥儿都不如……瑞哥儿日不辍耕三、四年,一朝知晓亲长身体不适,还选择了不下场;我却是心空眼大,只会让兄嫂跟在操心……” 沈瑞道:“三叔无须自责,虽说父亲、母亲向来担心三叔身体,不过眼见三叔上进好强,担忧之余,定也会欣慰……” “真的么?”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没底气。 “自是真的。”沈瑞点头道。 要是三老爷一直是前几年悠哉度日的状态,沈沧夫妇不会担心他的身体,可也不会生出让三老爷自立门户之心;这提前分产之事,也不会发生。 三老爷起身道:“这些日子我虽猜到不对头,可事到眼前,却依旧是难以相信……瑞哥儿,三叔心里有些乱,这就先回去……” 沈瑞亲自送了出去,三老爷脚步有些凌乱,背影中带了感伤。 沈瑞去了东厢书房,磨了墨,写起大字。他素来不喜变动,可眼前就要迎来的大变动却是不可避免。不过同沈沧的忧心、三老爷的惶恐相比,沈瑞并不担心尚书府的境况。 固然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理,可沈家并非全无根基的小门小户荣辱都系与沈沧一身。 有沈理、沈瑛这样的族亲,有杨镇、杨廷和、何学士、毛状元这样的姻亲,足以使得沈家在沈沧故去后依旧有喘息之机。不过想要以前的荣光,却是暂时不能。还有沈洲那里,即便今年能调进南京为国子监祭酒,可想要调回京城,却是要熬好几年,才会有年资…… 宗房老宅,贺东盛匆匆来,匆匆去。 沈珹满脸沉重,不过却并未如贺东盛吩咐的那样,立时往尚书府去。他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叹道:“沧大叔今年还不到花甲之年,就算病了,告假就是,作甚直接辞官?” 六部堂官中,虽有侍郎比沈沧年轻,可六部尚书中,沈沧却算是顶年轻的。 珹大奶奶是贺氏女,自是对贺东盛更亲近些,闻言道:“大爷既担心,过去那边看看不就行了……” 沈珹摇摇头,道:“岂能如此失礼?既要明日去请安,也不差这一日……” 珹大奶奶不由为难:“那二叔那边?不是还等消息?” “也不差这半日。”沈珹皱眉道。 就在得知沈沧因疾致仕时,沈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要说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离京之事,现下就莫名地生出这个念头。 贺东盛之所以毫不客气,指手画脚,不过是想着沈沧要下来,以后沈珹要求着他。沈珹虽功名心重,可骨子里也傲,哪里受得了这个? “背靠大树好乘凉”,是谁都晓得的道理。不管沈家各房关系远近亲疏,尚书府的存在,就是沈家各房子弟在京的底气。 若是没了底气……沈珹在京城十数年,自是见识过那些没有根基的同僚们日子的艰难。辛苦办差,有了功劳是上官的;有了黑锅是自己的。轻则丢官罢职,重则破家舍命,青云梯并不好攀爬。 贺家虽是母族,贺东盛是堂舅,可到底是两姓旁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紧要时候,还是族亲更能让人安心。 “将尚书府的礼物加五成,五房与状元府那边加厚三成……”沈珹心中有了计较,没有了先前的忧心忡忡,反而透了几分坦然与豁达,吩咐妻子道。 珹大奶奶自是无话,应了一声,去添置礼物不提…… 沈沧的折子是在当着右侍郎的面,交给的贺东盛。即便贺东盛心里没底,怀疑沈沧此番用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折子递到内阁。 堂官隔三差五“告老”,并不算稀奇。京城这里且不说,能做到尚书一职的官员,多是有了春秋;就是南京那边,升迁无望,想要回乡养老的也不是一人、两人。 不过按照官场常例,对于这种官员主动请辞,朝廷为显皇主仁寿,多是不允。只有两种情况允许致仕,一种是德行有瑕、或是京察中有了大纰漏,为了留些颜面允许致仕;另外一种就是老迈不堪驱使或是缠绵病榻难以办公的,多是升一级致仕,以示荣光。 今年虽又逢“京察”之年,可沈沧为人谨慎,公差勤勉,显然并不符合第一种情况;至于后一种,年纪就更对不上了。就剩下病重这一条,可在递折子之前还如常办公,谁会想到他已病入膏肓? 正赶巧,兵部尚书刘大夏也因疾上了折子。 内阁这边就如常例写了拟票,打发人将折子送往司礼监。 事关六部尚书,就不是小事。 就算是司礼监这边,对刘大夏与沈沧的折子也多为关注。 “今日是哪位阁老当值?”司礼监太监萧敬看着眼前的两份折子道。 旁边一个年轻内官道:“回公公的话,今日是李阁老当值……” “那就不稀奇了……”萧敬微微一笑,将手中两份折子调了一个个儿。 年轻内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做未见。 萧敬又将另外几个折子拿来,递给那年轻内官道:“拿着,随杂家去御前,这几件事是需要皇爷过目……” “诺。”年轻内官应了一声,双手接了折子,捧着跟在萧敬身后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中,香烟了了。 自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就越发怕提及生死,对于道家丹术越发偏重。只是他素来仁心治国,倒是并没有想着倾国力去求仙问药,不过乾清宫里丹房始终没有停止过炼丹。 年轻内官送折子过来时,弘治皇帝正对着眼前玉盒中一颗新炼出来的丹丸走神。他并不是昏聩之人,对于祖辈因吃丹丸而损身的太医院秘档也都翻看过,可是这半年来他体力明显不支,要不是靠丹丸撑着,说不得连正常视朝都不能。 即便是贵为天子,可也避不开生老病死。 想着年少不知世事的太子,弘治皇帝心里一阵悲凉。他少年时过的太苦太沉重,不愿让儿子受丝毫委屈,才会如此宠溺儿子。寿哥儿除了是他的儿子,还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可是十几岁的寿哥儿,依旧性子烂漫如稚子,少了几分机心。 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担心就越来越重。 “是不是朕错了……”弘治皇帝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直到有内官进来禀告,弘治皇帝才抬起头,怏怏地收起玉盒,道:“传……” 随着通传声,萧敬躬了身子,带了年轻内官进了内殿。 “奴婢萧敬见过皇爷……”虽说日日相见,不过萧敬依旧是行了叩拜全礼。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道:“你这老货,这是在与朕显摆腿脚好么?还不平身?” 司礼监太监,是二十四监之首;能执掌司礼监的太监,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近人,萧敬也不例外。 君臣相处大半辈子,亲近并不亚于家人。不过萧敬向来小心知分寸,从不因圣宠有半分逾越。 弘治皇帝虽心慕强者,对于性子强硬的太皇太后与皇后总是不自觉地依赖,可是因怯懦性子,有时也会惴惴不自在;在内官面前,倒是要自在的多。 虽为自己的身体与太子的教育忧心,不过弘治皇帝并不愿因此疏忽国事。 “今日有什么大事?”弘治皇帝正色道。 萧敬便躬身禀了。 南昌府秋涝,淹没良田,南昌知府上了折子请免明年赋税;黄河山西段淤泥甚多,使得水患不断,工部上折子求疏通河道;云南楚雄,有人见三星凌月奇景;昌平县有匪虎啸山林,为祸地方,打出“靠山王”的旗号。 弘治皇帝听了,皱眉紧蹙。 大明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的同时,地方性的天灾也是不断。 弘治皇帝最是重视民生,就要了秋涝与疏通河道的两道折子,见阁臣做了票拟,处理的妥当,方点了点头。 至于“三星凌月”这样的景观,到底是“祥瑞”,还是灾难“征兆”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弘治皇帝不愿朝野为这没影的事再起口舌之争,看了几眼就撂在一边。 不管规模大小,造反都是大事。 弘治皇帝拿起昌平县那折子时就带了沉重,不过看了内容,却是哭笑不得:“只有匪五人,就占山为王、呼啸山林了?” 萧敬不好说什么,只道:“昌平是京畿,又哪里有小事呢?” 弘治皇帝再看后边的请封名单,却是一大串,不少熟悉的人名都在上头,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弘治皇帝待臣下宽厚,如今的锦衣卫远不如成化年间风光。那些盼着在锦衣卫里升官发财的勋贵子弟,希望都落空了。有不少人进去时的品级是什么,十几年后依旧是什么品级。 好不容易有了“战功”,自然是人人都要分一杯羹。 这份名单差不多列尽了锦衣卫里的勋贵子弟,就是东宫置守的那几个也都没有落下。那些可是太子近卫,常宿卫东宫,什么时候去昌平剿匪了?这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内阁那边无心再小事上与勋贵对峙,拟了允请的批复;涉及的人太多,即便不过是升一级,可这么多人也不是小事,司礼监就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虽觉得有些不妥当,可眉头还是渐次舒展开来。 厂卫是皇帝手中的刀,就算暂时不用,也不可寒了臣子的心,这点恩赏给了就给了。萧敬禀最后两件事时,弘治皇帝的脸色就又转为难看。他看着两份折子,皱眉道:“同样是有疾,沈沧不恋权柄,请辞尚书一职;刘大夏却是只肯交出兵部大印,告假治疾……”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五章 百年归寿(四)250加更 这是先看了沈沧的折子次看刘大夏的折子,有前者对比,自是显得后者恋权不放。毕竟后者今年将七十,比沈沧大了十几岁。连沈沧都因担心自己有疾之身耽搁刑部公务,要让贤后人,这刘大夏怎么就舍不得致仕? 可是,要是刘大夏的折子在头里,先看刘大夏的折子次看沈沧的折子,会不会认为沈沧懈怠公务?只因小疾就要挂冠而去,缺少忠君爱国、鞠躬尽瘁之心? 这会儿功夫,年轻内官已经在心里打了个转儿。 内阁都有票拟,这两份折子都是不允。对于沈沧折子的意见是给假养病、免朝,公务由左侍郎暂代;刘大夏折子的票拟,也是差不多。 弘治皇帝虽对刘大夏有所不满,不过却无意驳回内阁拟好的折子。不过想到沈沧年纪,他不由皱眉道:“沈沧身体这样不支了么?” 沈沧虽比他年长二十来岁,不过在京堂中实不算大。就算一时生病,也没有就此辞官的道理,除非已经千疮百孔,不堪重负。 弘治皇帝联想到己身,心情就格外复杂。 萧敬躬身道:“这个老奴倒是知晓些,沈尚书本就有些病弱,三月里又病了一场……” “到底是朝廷重臣,即是告疾,岂可不闻不问?传话到太医院,命院判安排太医往沈家、刘家,为两位爱卿问疾……”弘治皇帝将折子撂下,吩咐旁边内官道。 “奴婢遵旨。”那内官应声去了。 弘治皇帝这才留意萧敬身后跟在的年轻内官,看着他面善,对萧敬道:“这两个月倒是常见他跟着你,是你新收的徒弟不成?看着倒是个干净齐整的孩子。” 萧敬一脸与有荣焉,道:“陛下真是目光如炬,这正是奴婢新收的弟子,如今是司礼监几品内官……不过倒不是奴婢徇私,实是这孩子好学争气,凭着自己的能耐当上中官……”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有些讶然,又打量了那年轻内官几眼。不过弱冠年纪,可身上服侍,是带了品级的中官:“倒是难得见你这老货这样夸人,可见真是好的,只是朕怎觉得有些面善?” 萧敬笑道:“可不是面善么?当年这孩子小时,奴婢还在陛下身边服侍,他常跟在何穆后头……” 赵忠是前任司礼监太监,早些年病故。 听萧敬这样说,弘治皇帝对于年轻内官就生了几分好奇。能得司礼监前后两任太监看重,可见眼前这人确实是个能干的。 “都有什么长处?”弘治皇帝接着问道。 萧敬道:“勤学,这孩子早年在御马监当差,也是内学堂出来的,功课卓越,曾被几位学士赞过……就是现下,公事之余,也见他手不释卷……内学堂里出来的中官多了,像这孩子一样将功课规矩都学到骨子里的还真没有几个……” 弘治皇帝点点头道:“这周身就带了书香气儿,确实与旁人看着不同。” 年轻内官躬身低头,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弘治皇帝这边却没有了后续,与萧敬两个又说起别的来。 过了一刻钟,年轻内官才随着萧敬两个从乾清宫退出来。 刚出门,就与坤宁宫的内官碰个正着。 那内官见是萧敬,忙推到一边,毕恭毕敬道:“萧爷爷……” 萧敬眼皮一抬,瞥了眼那内官手中的提盒,淡笑道:“皇后娘娘又给皇爷送汤了?” 那内官躬身道:“是,南京秋贡到了,娘娘亲手做了羹汤……” 萧敬摆摆手,道:“那快送去,莫要凉了……”说罢,踏步而去。 他身后的年轻中官,对那提盒内宫躬了躬身,随着萧敬去了。 司礼监在皇城里,宫城外东北角。 回到司礼监后,萧敬对那年轻中官道:“栖岩,这些日子去了乾清宫几次,都看出些什么了?” 这年轻中官不是旁人,正是曾私下与王守仁“师兄弟”相称的司礼监主薄刘忠。 刘忠想了想,压低了音量道:“皇爷越发清减……皇后娘娘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大顺心……” 皇帝面容清减,一眼都能看出来。皇后娘娘宠爱最盛时,曾常驻乾清宫后殿,与皇爷同起同卧,如今却是只能打发中官往御前送羹汤,这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萧敬点了点头,眉头拧成一团。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几位阁老见他,都要客客气气,可谓是风光无两。然,萧敬心里也明白,自家一身荣辱都系在皇帝一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仅适用于外朝,对于内廷也同样适用。 对于内臣来说,想要善始善终,也不是容易事。 像今上皇爷这样性子宽和的皇帝百年一见,萧敬因是帝王心腹,比旁人更清楚皇帝身体状况,不免忧心,想要将刘忠送到东宫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切。不过他素来谨慎,才不会私下去动什么手脚。 皇爷还在,就去巴结东宫,想要谋个从龙之功的不是一个两个,可这个人不能是萧敬。 否则的话,引得皇爷着恼,不用等皇爷殡天,现下一句话就能发作得了他。 “不能让东宫那些人起来……”萧敬阴沉着脸道。 皇爷宽和,鲜少处置内官,可御前内官之间的倾轧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便是断了子孙根的阉人,不能算是真男人,可对于权势金钱的渴求却从不曾减少。 萧敬作为有资历的御前近侍,是内官倾轧之中的获胜者,也执掌了内廷权柄;至于东宫那些内官,多是落败者,即便在二十四衙门挂着少监之名,也是虚职。 作为大权在握的红衣太监,萧敬本没有将那些人放在眼中,不过在刘忠“不经意”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与东宫系内官早年的龌蹉,不免担心起以后来,这才生了往东宫送人的心思。 想到这里,萧敬又看了看刘忠,依旧是十分满意,吃了一口茶,笃定道:“过了今日,皇爷应会叫人打听你的底细……给太子选伴当,去年就提过一遭,就是东宫那帮混账搞鬼,才不了了之……如今皇爷对东宫关注尤甚往日,说不得过几日就要主动开口叫你过去……” 刘忠听了,带了犹豫道:“师父,徒儿真要去侍奉太子么?” 萧敬笑道:“这还有假不成?若不是要送你过,杂家筹划了一个来月,所为何来?” “可是徒儿听闻,殿下念旧情,东宫近侍,只重老人,新人都凑不上前去……”刘忠迟疑道。 萧敬轻哼一声:“哪个老人不是从新人熬不上去?就是现下东宫那几个得了头脸的,也不是一开始就服侍太子……东宫真正称得上老人的,早被刘瑾他们几个挤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是南京六部尚书病休或致仕,对于京官来说,不过是一句笑谈;可京城六部尚书请辞,那就是引得四方震动的大事。 京中九卿之缺,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今年又是“京察”之年,有资格升任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是之前大九卿瞒着,即便下边的年资到了,上面不腾地方,也无力可使。 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必说,年老疲软,等着他告老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刑部尚书沈沧这里,则是让人拿不准,这是真心致仕,还是虚晃一枪想谋其他? 得了消息的官员各有思量与怀疑,可是与尚书府亲近的族亲与姻亲便只有震惊。 今天不是寻常日子,今天是秋闱第一日,沈瑞今日下场。 不管今日沈瑞应答的如何,有了沈沧的病养,接下来沈瑞身为嗣子就要侍疾,下两场考试就不能再进场了,否则就有不孝之嫌。 以沈沧为人,但凡身体能坚持,也不会舍得耽搁沈瑞乡试。如今坚持不住,那定是身体真的不好了。 众人心急火燎,顾不得等到衙门落衙,就各自请假出来,前往尚书府。 最先到的是大理寺卿杨镇,他既是沈沧妹婿,也是沈沧师弟,在沈家也是登堂入室。他也不在前院客厅候着,直接叫管家引他到正院来。 沈沧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徐氏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大嫂,大哥他……”杨镇满脸担忧问道。 徐氏往东屋望了一眼,低声道:“老爷睡了,姑老爷请随我到西屋吃茶……” 杨镇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家道中落,要不是岳家扶持,也就没有今日。如今虽已经居九卿高位,可杨镇对沈沧这位师兄兼大舅哥的感激始终不减。 杨镇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额头上都是汗,却是顾不得擦,直接开口道:“大嫂,大哥他到底怎么样了?” 徐氏苦笑道:“就算今日姑老爷不来,老爷明日也要打发人去请姑老爷说话……自打三月国丧后,老爷身子就不大好,端午节前犯了宿疾……到了七月,就不大好,这旬月来,都在勉强支撑……” 杨镇听得脸色乏白,两家除了是姻亲,还是盟友。 如今正是“京察”的要紧时候,谁晓得沈沧倒了,会不会有人盯着他的大理寺卿之位。除了沈家,杨镇在官场上虽也有几门关系,却都是面子情。杨镇的担心,一半是真心为了沈沧,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踌躇了一下,道:“大嫂,大哥那边,对我可否有什么提点?”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六章 百年归寿(五) 沈沧确实与妻子提过杨镇的事,只是徐氏知晓自己到底是内宅妇人,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少了分量,便道:“瞧着老爷的意思,是要明日请姑老爷过来详谈来……相关内情,我倒是不知……” 沈沧沉睡未醒,徐氏已经先一步打发人去请三老爷与沈瑞过来陪客。 不过等三老爷与沈瑞过来,奉命来沈家问疾的内官与太医也到了。 宫里来的天使,沈家自是上下都来前院接旨,已经睡着的沈沧也被叫来。 天使传的是天子口谕,命沈沧勿要以公务为念、好生休养,云云。 沈沧病情,早先瞒着是为了不耽搁沈瑞乡试,如今沈瑞知晓了,沈沧病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又看了沈沧之前用的方子。之前在沈家看病的大夫,也是出自太医院一脉,并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乡村野医。太医只说方子开的极妥当,并未为了昭显自己能耐就去改方子。 不过如此一来,也说明这太医对沈沧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默认了前面大夫的结论。 沈沧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便也不予太医啰嗦,只再次叩谢皇恩。 杨镇眼见皇恩浩荡,遣了太医过来,本还心里存一丝侥幸,见了太医反应,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泼直泼下来。 看着即便知晓命不久矣却依旧从容自如的沈沧,杨镇真是自愧不如。 天使与太医还没离开,沈理与沈瑛双双到了。 沈瑛年轻资历浅,沈理却是翰林学士,常到御前行走。那天使认识沈理,眼见他脸上带了焦急,满眼关切,心中对于尚书府的分量就又掂量掂量。 之前看着这边除了沈尚书,只剩下老弱,已呈日薄西山之势。不过有大理寺卿为姻亲,有翰林学士这样的族亲晚辈,沈尚书还有个兄弟为从四品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这天使态度就客气三分,收了茶封后谢意也真挚,领了太医回宫复命去了。 看到沈瑞在家,杨镇与沈理等人先是吃惊,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要不是沈瑞已经弃考,说不得沈沧也不会这样干脆地上折子。 众人都到了,沈沧就没有再回内院,直接带了众人到前厅。 沈沧这些日子,连咳带喘,气短的厉害。要不是靠延寿丸压着,就是咳嗽不断,平躺都不能。今早他去衙门前用了一丸药,如今到了下午药效差不多,需要再来一丸。 徐氏知晓人参性烈,固然将病情压住,也是催命的东西,不肯让丈夫再服那个,只叫人上了预备好的冰糖荸荠。 沈沧无奈叹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糖水,虽有些效用,可依旧是不住地咳。 眼见这清瘦老人每咳一声,胸口就跟风箱似的,沈理与沈瑛都看不下去,移开了眼。 虽是满心关切与疑问,不过当着沈沧的面,沈理与沈瑛两人都没开口。 还是杨镇先开口道:“太医回御前复命,以皇上仁厚,依会恳留大哥、不许致仕,只是外头怕是就要不安生……大哥可有什么安排?二哥那里以后如何?” 沈沧真病了的消息传出去,那些等着谋缺的官员就要闻风而动。到时候就不是一个缺出来的问题,尚书空缺,侍郎升尚书、侍郎空缺;其他四品京官升侍郎,四品京缺空缺,一连串下来,可是一窜空缺出来。 要知道沈洲可还在外任上,要是沈沧上一封遗折,提及家中老妻幼子无人相托,今上待下仁厚,说不得就会将沈洲调回京城。就算沈洲三年前才升了官,如今再上一步,年资不够,不过小九卿衙门中也有品级不高的辅官之位。 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沈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道:“南京国子监出缺,沈洲那边,我已经在托人在吏部打了招呼……” 杨镇虽觉得南京的缺比不得京缺,不过也明白沈沧既这样安排,自用用意;倒是沈理露出吃惊来,犹豫道:“叔父,听说何学士那边近日也在谋此缺……” 何学士年资早熬到了,不过在翰林院往上的余地不多,就算大学士告老,还有状元出身的沈理与年资更老的蒋学士在等着,还轮不到何学士。 何学士想要升迁,最好的法子就是往外任走一圈,将品级熬上来。南京国子监祭酒,谁都晓得此缺清贵,可遇不可求。何学士要是不动心,才是傻子。 沈沧点点头道:“我也听闻此事,人有远近亲疏,只能对不住何学士……” 沈瑞敬陪末座,还是初次听闻何学士也谋南京国子监之缺,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情关系多了,要是因人情就将眼前的官缺相让,那岂不是儿戏? 沈瑛是沈氏子弟,年纪轻且眼界有限,并未觉得沈沧此举有什么不妥,“远近亲疏”这四字说的再贴切不过。 倒是杨镇,认识沈沧大半辈子,察觉出不对劲来。 就算何家是隐形的刘党,与沈沧在政见上有所不同,不过因徐氏与小徐氏是亲姊妹的缘故,两家私交甚好。即便有沈珞之殇,两家“亲上加亲”的打算落空,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往来交情。 沈沧明知大限将至,不想着为家人留余泽,却要得罪姻亲不成? 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虽是难得,可那是同外缺相比,同京缺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何学士在官场上底气不足,年资有限,未必能夺个京缺;可以沈家底蕴,加上沈沧告退,想要为沈洲谋个小九卿衙门的京缺并不算太难事。作甚捷径不走,要走弯路,还是在得罪一门姻亲的情况下? 要知道,沈洲不回京的话,沈沧一病故,沈家就要沉寂了…… 沉寂?! 杨镇心下一动,隐隐察觉到沈沧的用意。 杨镇能想到此处,沈理自然也能想到,两人面上都带了沉思之色。 杨镇虽有心向沈沧请教日后之事,不过眼下人多,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加上眼见沈沧面带乏力,说话费力气,便起身道:“大哥且休息,今日临时出来,衙门里还离不开,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 沈沧点头道:“去吧,勿要耽搁公务……许久没有与你手谈,等明日好好下两盘……” 杨镇自是应了,却没有立时就走,反而走到沈瑞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是个好孩子,我几个儿子,都没有恒云这样孝顺贴心的……要是小二是闺女,说甚我也要抢了恒云做女婿……” 沈瑞早已起身,即便被赞了,可并不觉荣耀,只苦笑道:“若非侄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至于使得家父拖延至今才得休养……长辈们不责怪,侄儿已是不安,万不敢当姑父称赞……” 杨镇摇头道:“你这孩子,想的恁多……你有孝父之心,你父亲就没有爱子之念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与其惴惴难安,还不若好生侍疾……” “谨遵姑父教导。”沈瑞躬身道。 眼见杨镇要走,沈理与沈瑛也起身告辞。 三老爷与沈瑞两个,送三位客人出来。 眼见沈理与沈瑛欲言又止,脚步迟疑,沈瑞便道:“有些日子没见六哥与瑛大哥了,要不两位哥哥去我那里小坐会儿在走?” 沈理与沈瑛自是应了,沈瑞就同杨镇与三老爷告声罪,带了沈理与沈瑛两人去了九如居。 “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大夫先前到底是怎么说?”沈理难掩忧色道。 沈瑞长吁了口气道:“大夫说,恐年关难过……” 这还是七月间的说法,后来沈沧为了隐瞒病情,用了一个月的参丸,剩下的日子就不好说了。 沈理脸色一白,沈瑛也露出惶惶来。 实是方才太医的脸色有些沉重,可沈沧的表现太淡定些、太从容,除了咳喘的难受些,其他与常人无意,实是看不出已经是已知大限的人。 原本沈理心里还为沈瑞弃考有些可惜,觉得不至于紧迫如此,现下却是庆幸不已,点头道:“恒云的选择对,这试确实不当考……” 要是那边桂榜高悬,这边传出沈沧病重的消息,那吐沫星子都能将沈瑞淹死。 沈瑛则是满脸难过道:“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二房三老爷病弱,一年总有小半年在养病,就算族人提及二房枝蔓不繁,担心的也是三老爷这一房,从没有人想过沈沧的身体会糜烂至此。 沈瑛一边是族亲长辈担心,一边则是忧心起沈瑞来。 三老爷的情形,哪里像是能当家立事的,以后支撑门户的还是沈瑞。 可是沈瑞今年不过十六岁,又是嗣子身份,上面几位长辈,下边弟妹是二房亲生血脉,他不上不下夹在中间,稍有不慎,就要生嫌隙,如何能不为难…… 沈宅,大门口。 杨镇正与三老爷道:“何学士那边还没有动静么?” 何家与沈家同坊,何学士与沈理一样在翰林院,沈理都来了,何学士要说不曾听闻那是不可能。 三老爷摆摆手道:“姐夫勿要担心,何学士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性子,就算为了此事会有些不自在,也不会记仇生嫌……” 有句俗话说的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胡同口过来几匹马,为首那人身上穿着官服,面上带了忧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七章 百年归寿(六) 眼见杨镇与三老爷站在大门口,何学士并不意外。虽说沈家姑奶奶早夭,不过因杨镇本就是沈家弟子,与沈沧兄弟除了姻亲,还是师兄弟,向来同进同出,沈杨两家的关系并不亚于沈何两家。 何学士翻身下马,拱手道:“廷尉大人……” “何学士……”杨镇亦拱手回礼。 何学士满心疑问,望向三老爷道:“姐夫到底如何了?” 三老爷带了几分沮丧道:“太医才随了天使过来,并没有下方子……” 何学士露出惊诧之色。 杨镇叹了口气,道:“我衙门还有事,先回去了,改日在与何学士说话……” 何学士道:“廷尉大人且去,我去探看姐夫……” 早有下人牵马过来,杨镇上了马,带了随从离去。何学士随着三老爷,进了沈家大门。 何学士并没有像杨镇那样迫不及待地去见内宅沈沧,而是随着三老爷先到了前厅,细问沈沧病情。 此事已经直通御前,没几日就会众所周知,也没有什么可瞒的,三老爷便实话实说了。 何学士听了,唏嘘不已。他虽是在刘阁老门下,可是京城人士,不像刘阁老身边其他人都是南官,并不是核心人物,又没有姻亲与那边相连。这些年真正曾对他照拂有加的,反而是沈沧这位连襟。正因为如此,即便政治立场不同,何沈两家也没有疏远了去。 如今,沈沧却是要倒了。何学士正是谋求升迁的时刻,心下也不由惴惴起来。 只是何学士并不像杨镇那样依附沈家,倒是没有向沈沧“问道”之意,只道:“既是姐夫已经回去歇着,我就暂不相扰……改日再让内子带小犬过来请安……” 三老爷眼见何学士真心担心沈沧,想起方才沈理提及的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何姐夫既是来了,就吃杯茶再走……要不然,我去请了大嫂出来说话?” 何学士想了想,自己既是来探病,即便不好大张旗鼓到沈沧跟前,也当见见徐氏,便点头道:“若是便宜,就劳烦泽平……” 三老爷自是无话,立时吩咐小厮去内院传话请徐氏。 何学士眼见客厅再无旁人,道:“听说沈学士方才也告了假出来,怎地不见?” “方才来了,现下与沈瑛一道去了瑞哥儿院里。”三老爷道。 “恒云今日没下场?”何学士带了诧异。 三老爷带了感概道:“要不是瑞哥儿发现大哥不对劲,今日直接弃考去衙门接人,大哥还要硬挺下去,不肯回家休养……” 何学士亦是为人父母,自能体谅沈沧苦心,只道:“父慈子孝,不外如是……”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氏与沈沧一道来了。 何学士与三老爷忙起身。 沈沧摇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将大家都惊动……” 何学士道:“听了消息,实是按捺不住,就匆匆赶来,倒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沧失笑道:“你我连襟,往来半辈子,难道今日反而要递了帖子,才能相见?” 沈沧脸色虽难看,不过精神头看着还好,何学士便掩下忧心,故作轻松道:“本该如此,才是为客之道,这样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张嘴来,倒像是来打秋风……” 有沈沧在,何学士便知趣地不提沈沧的病。 徐氏望向何学士带了感激,三老爷心里则是越发不安。瞧着何学士如今应对,当是并不知晓沈家正与他抢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要是知晓此事,还能如此心无芥蒂么?大哥此举,是不是太***道?就算有远近亲疏之分,可何家也是关系近的姻亲。 宾主寒暄了一会儿,何学士便也告辞出来。依旧是三老爷送出来,徐氏陪着沈沧回内宅。 转过影壁,何学士才收了脸上的笑,停了脚步对三老爷道:“今日来的是哪位太医?要不要托人去请院判过来诊看?” 如今太医院院判姓白,是闻名京城的杏林高手。只是外人对这位白院判,多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太医院院判品级虽不高,可向来只负责帝后平安脉,鲜少外诊。 三老爷闻言,眼睛一亮,带了几分激动道:“方才来的是一位姓魏的太医。请白院判,这……便宜么?” 何学士点头道:“虽是要托人情,却也可勉力一试……泉哥儿媳妇娘家那边,正好与白院判家有亲……” 三老爷躬身做了个长揖,道:“如此,就请何姐夫费心……” 何学士忙伸手相扶道:“快快起来,这是作甚?你我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这点心力我还是能尽得……” 三老爷心中越发不安,神色也带了复杂,似是羞愧中带了感激。 何学士看在眼中,不由疑惑,却是想不出缘故…… 九如居,书房。 看着书案左上角半尺高一叠大字,沈理看了眼沈瑞的黑眼圈道:“恒云向来不动如山,今日也心乱如麻了么?” 沈瑞点点头,坦然道:“实令人措手不及。虽知晓老爷身体不好,可也从没有想过会是今年……说到底还是我粗心,要不然当早发现症状,早日侍疾……” 沈瑛在旁,跟着叹气。 世事难料,也不能说沈瑞就是错。乡试之年,哪个读书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沈瑞虽底子薄,可胜在勤勉,在读书上也有灵气,今年这科要不是有此意外,说不得就要名列桂榜。 眼见沈瑞自责,沈理开解道:“生老病死,都是难以预料之事……你与其后悔前面粗心,还不若去寻思如何尽人子本分,在这些日子多尽孝心,让叔父能安心养病……” 沈瑞陷入沉思。 到底怎么为人子,对沈瑞来说,还真是个命题。 上辈子的父子关系与现下的父子关系并不是一回事。沈瑞想要为沈沧做些什么,可沈沧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时之间,沈瑞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瑛向来细心,提点沈瑞道:“沧大伯父最放不下的当就是瑞哥儿的前程课业,否则也不会拖着病体坚持到今日。瑞哥儿的功课,是六族兄与王伯安、杨学士几个人教导出来,博采众家之长,举业是早晚之事,当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再放不下的当是沧大伯娘,沧大伯父与大伯娘少年结发,结缡四十载,伉俪情深。还有就是润三叔那边,病体孱弱,向来依附长房,得沧大伯庇佑……” 这三条确实当是沈沧最担心的事。 沈瑞功课这里,即便错过这科,接下来也不会懈怠;至于三老爷那边,两个大庄子,加上四间铺面一处宅子,只每年收租进项,就够三老爷一家三口锦衣玉食,保持富裕生活。徐氏那边,却是鸳鸯失偶…… 如今这个家里,最难受的除了沈沧本人,就是徐氏了…… 沈理叹气道:“这边人丁还是太单薄,要是瑞哥儿早早娶妻生子,婶娘含饴弄孙,以后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瑞听了,心下一动,道:“我虽未成亲,却是已经订婚……这,能不能与杨家商量商量,让杨氏今年就嫁过来……她少年失母,继母又年轻,正是少人教导;母亲这里,以后也能多一人陪伴左右,岂不是两全其美?” “竟说孩子话!你当杨家千金是几两聘财就娶进门的乡下小娘子么?连‘冲喜’都想到了……杨家书香门第,杨氏是杨大学士嫡长女,杨大学士怎么会同意让她‘冲喜’进门?”沈理摇头道。 沈瑛也摇头道:“确实不妥当。要是杨氏年长几岁,为了后面的事,这个时候想要提前聘娶也情有可原;可杨氏离及笄还有几年,这就不单单是‘冲喜’,还要背负‘童养媳’之名……” 虽说世情重男轻女,可仕宦人家的小娘子也金贵。疼爱女儿的人家,不会舍得将女儿早嫁。即便不会耽搁花期,可留到及笄后才张罗出嫁才是常例。 两位族兄都反对,沈瑞也知此事有些荒谬,不过并不死心。他在担忧沈沧的同时,也在担心徐氏。 这两年来,徐氏变化最大。 之前的徐氏雍容大气,是沈家的定海神针。同忙于公务的沈沧相比,徐氏才是沈宅真正当家人。不过随着这几年沈沧的衰老病弱,徐氏将家务都交了出去,一心看顾丈夫身体,对于其他人比较冷淡。就算是对嗣子嗣女,也没有前几年那般殷殷关切。 虽说是老夫老妻,不过徐氏全部心思都放在丈夫身上,伉俪情深固然可惊可叹,可到了鸿雁孤飞之时,情何以堪? 正院,上房。 看着眼前的白瓷碗,沈沧拱手求饶道:“好夫人,今早到现下都用了两次糖水,还是饶了为夫……” 徐氏笑道:“这不是糖水,这是煮的萝卜汤,并未放糖……” “萝卜好……”沈沧知晓这些都是润肺止咳的药膳方子,受了妻子的好意,接了汤碗过来。里面几块一寸见方的白萝卜,煮的入口即化,吃的嘴里带了清甜。沈沧连着吃了几日糖水,早就被甜腻腻歪了,眼下倒是意外之喜,忙不迭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就预备这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八章 桂子飘香(一) 日暮时分,秦淮河畔,贡院街外,人头涌动。 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乡试最后一场考试之日。不少考生亲眷,都早早地等待贡院外,等着考生出场。 距离贡院不远,正好有一座三层高的茶楼,因在那茶楼里,能眺望到贡院大门口的动静,茶楼中就人满为患。不过三楼是雅间,收费不菲,即便如今各包厢都是满的,不过到底不如下边喧嚣。 在一处视野极佳的雅间,窗户开着,里面有两人在对坐吃茶。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白面短须,神情清俊,穿着绫罗衣裳,富贵大爷装扮;一人二十出头,穿着儒衫,带了几分儒雅。 “不知哥儿这一科准备的如何?不说别的,只在遗才试中能脱颖而出,当就有几分把握才是……”年长之人吃了一口茶,笑道。 那年轻儒生道:“二哥谬赞,南直隶人杰地灵,文风鼎盛,科举艰难,不少老儒终身不得举业。哥儿年轻,学问不深,这一场不过是试试运气…… 那年长之人正是松江沈家族长嫡次子沈,如今中秋佳节不得团圆,身在异地他乡,就是因七月时送族中几位考生来南京应试,随后就滞留在南京城。 沈家是书香之族,族中读书种子不断,每逢乡试之年都有子弟到南京应试 为了安置这些子弟,宗房就将南京贡院附近置办了宅院,留人驻守。每逢乡试之年,沈氏子弟来南京,也就免了寓居赁宅之繁杂,可以安心备考。 宗房每次都遣人跟来,照顾族人应试,也是宗房福泽所在。 虽说千里跋涉,不过沈对于此事并不反感。沈家传了几代人,血脉早就淡薄,多几分往来,也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这些有资格下场的儒生,都是族人中的姣姣者,宗房也乐意卖这份人情。 只是近些年,沈家在乡试这里有些青黄不接,上一次乡试就“颗粒无收”。不过今年,有“小三元”沈瑾在,沈心里倒是有几分把握。 至于其他几位过来应考的旁支长辈与姻亲,沈并不看好。 南直隶虽与北直隶一样,每科乡试解额都远高于其他行省,可其竞争惨烈要远盛于其他地方。 像沈家那样,小一辈中在二十年之内,出了进士三人、举人三人、生员五、六人,早已经是引人侧目。不过玉字辈子弟的灵气,也让这些人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资质寻常之辈。 至于水字辈的族叔、族伯,胡子一把、儿孙都有了,依旧不死心想要举业的大有人在。不过沈瞧着他们,也就是如此。能够压着那些年轻生员,考得下场资格,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就算三年到南京一次,也不过是次次都在孙山后,陪太子读书罢了。 沈对面的年轻儒生,不是旁人,正是为了沈应试,合家回南边的沈琰 沈琰在南京的宅子,也在贡院附近,与宗房所置宅子相隔不远。沈琰在松江时得过宗房照拂,既知晓沈来南京,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这一走动,两下就相亲起来。 沈琰不过二十出头,又娶得是宦门之女;沈更年轻,已经是生员。这兄弟两个前程可期,沈自是乐意交好这二人。 在沈看来,沈琰与沈兄弟都非池中物,这样的子弟正应该多拉拢,怎么真的能当成外人?只是入族谱之事,有个二房在前头,就是宗房也不好就此事说什么。 难道非要通过二房,有没有什么法子绕过二房?沈心中莫名想到。 因沈珏“归宗”之事,宗房与二房如今关系不尴不尬。虽说宗房有强人所难之处,可到底是骨肉难舍,情有可原,不过二房却没有让一步的意思,这半年来并未主动与宗房往来,宗房也不好上赶子凑过去。如此一来,两家的关系算是僵了。 沈琰正在窗前眺望,三年前他也是从这里考出来。当年他运气颇佳,正好在下场前压中的考题,不知今年沈运气如何。根据沈所说,前两场他感觉都不错,文章做的比较顺溜。 要是沈榜上有名,是打发沈上京去应明年那一科,还是留在南京,三年后一家人再上京? 沈琰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之所以避到南京,就是想要疏远与乔家关系。乔三老爷明年起复,以乔家如今日薄西山的景象,少不得还要去攀扯尚书府那边。沈琰心下警醒,不愿夹在中间,被乔三老爷做文章,这才带了家人南下。 今年既是乡试之年,明年就是会试之期。沈琰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水平不够,明年那一科去不去都差不多;但是沈这里,是一鼓作气?还是再读三年书?他还是想问问弟弟的想法,并不想要自专。 外头传来鸣锣声,贡院大门开了,开始放第一牌。 沈与沈琰两人都起身,站在窗前眺望。 贡院门口,乌压压的后脑勺。等着放牌的人群,足有上千人。 沈与沈琰两人虽没在那边挤着,却打发管事守在那边门口。马车已经是预备好的,就在茶楼下边停着,只等着沈瑾、沈两人出来。 沈瑾今年二十一,沈今年十八岁,两人年岁相仿。因是同一年下场的缘故,两人之前也论过几次文章。 这次放牌,两人都在其中,就结伴出了考场。 两家的管事也在一处,便迎了上去,护着两人从人群中挤出来。 沈与沈琰见了,便结了茶水钱,下了茶楼。 看到沈亲自等在贡院外,沈瑾带了感激道:“让二哥受累……” 沈摆摆手道:“你我族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 沈与沈琰是嫡亲兄弟,倒是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不过看到兄长时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上翘。 两家都有马车在,几人就分乘了两辆马车,离了贡院街。 一上马车,沈就低下头,嗅了嗅身上,脸上带了嫌弃之色。 “怎了?”沈琰带了关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沈苦着脸道:“今日倒霉催的,隔壁老兄不知怎地,一直在拉肚子,香飘十里……熏得我昏头转向,觉得自己都臭不可闻……” 沈琰摇头道:“哪里就至于?是你自己瞎寻思。等一会儿到家,洗了澡就好了……” 沈伸了下懒腰,带了几分惬意道:“总算是考完了……” 沈琰也带了笑意:“这些日子二郎辛苦,我叫人定了船,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正可游湖……” 沈少年心性,因是惦记乡试,才狠读了两年书。如今只觉得出了樊笼,身上都觉得松快了,不过想着兄长对自己期望颇深,他也不由忐忑,小声道:“大哥,反正我是尽力而为……若是不如意,咱们就等下一科吧……” 沈琰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今年才十八岁,急甚?” 沈这才真正欢快起来,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就是,今日在考场上看到许多胡子都一大把的人还在考……像我这年纪的,委实不多……我之前只觉得自己文章尚可,想着可上可下,单凭运气……不过有瑾大哥比着,立时就显出短处来……如今,我也是拿不准了……” 沈琰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道:“举业要是那么容易,也就不会引得不少人穷尽白发…如今你这才是初起步,能下场就是好的……” 自己这弟弟,少时颇为清高自傲,待知晓身世后性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起来,自信飞扬的少年也在静寂中多了自卑。 归根到底,都是与松江沈氏这族亲不是族亲、陌生人不是陌生人的关系给弄的。 沈琰倒是并不后悔与沈之间的人情走动,既受了宗房的照拂,两下里保持友好关系,以后有能力的时候回报一二,也是应有之义。可是其他的,就不想再牵扯了。 前面的马车里,沈与沈瑾也在说话。 “如今乡试已毕,要是祖宗保佑,桂榜提名,年底就要往京城去……源大叔那边可打发人过来,到底进京后如何安排?”沈问道。 京城虽有沈瑞在,可他是嗣子,身份使然,并不好与本生兄长过于亲近。加上这两人并不是同母兄弟,以前四房还有“宠妾灭妻”的传闻,这兄弟两人即便没有在人前反目,可关系也不会亲近到哪里去。 沈有心未雨绸缪,再卖个人情给沈瑾。 不想,就听沈瑾道:“有劳二哥费心,父亲那边虽是没有安排,不过小弟去年曾托瑞哥儿,请他帮忙在京城置个小院……” 沈闻言,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啊……” 沈瑾点点头,并没有提及从沈瑞借钱之事。他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作为四房唯一的少爷,在心里有了成算后,收服几个庄头管事并不是难事。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在他的名下。沈源虽是家主,却人在外头,鞭长莫及。 去年的收益,就没有送到扬州去,被沈瑾扣在手中。 沈源虽不忿,也不过是连番打发人回来斥责。回来传话的管家都是滑头,哪里肯得罪沈瑾这未来家主?不痛不痒地折腾了两回,沈源便也无可奈何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一十九章 桂子飘香(二)300加更 京城,仁寿坊,尚书府,主院。 今日是中秋佳节,合家欢聚之日,沈宅设了家宴。就在临窗下,透过开着的窗户,正好举头赏月。 圆月当空,满地银光,同院子里挂着的彩灯交映生辉。远远地传来炮竹声,佳节气氛正浓。 只是有沈沧之病在前,众人面上强笑,心头都沉甸甸的,只有四哥儿尚幼,浑不知愁,手中提着一盏兔儿灯跟在堂兄沈瑞身后跑来跑去。 除了父母之外,四哥儿打小就亲近沈瑞,今日也不例外。对于小孩子来说,都愿意与年长的孩子玩耍。或许在四哥儿眼中,堂兄就是让人好奇的“大孩子”。 “二哥,这是兔儿灯……是嫦娥仙子玉兔……”四哥儿倚在沈瑞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道。 沈瑞伸手摸了摸四哥儿的头,谁说小孩子不知好恶?外头挂着各式的灯,是从城里最出名的铺子里买的,可四哥儿就认准了手中这一盏,只因手中这一盏是三老爷带了四哥儿,父子两人亲手做出来的。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细巧可爱。 三老爷眼见气氛沉重,心中难过,面上却是不显,只望向四哥儿手中的灯笼,洋洋得意,道:“许久不作画,还是这样出色,当真不愧才子之名……” 三太太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沈沧闻言,不由失笑,道:“好,好,希望我们沈家也能出来一个名传千古的大才子……” 三老爷点点头道:“大哥所说,未尝不可……” 倒不是三老爷自大,为了修身养性,他自幼在书画上多有涉猎,也曾得拜名师。不过因作品少,又向来深入浅出,并不为世人知晓。不过在北士林之中,沈润并不是无名之辈。一幅画作,不能说价值千金,可也是许多人求而不得 自打沈沧做主,“分产不分家”,三老爷功名之心未熄,不过却没有先前那么急迫。或许沈沧夫妇的用意也是如此,毕竟有了恒产,衣食无虑,人也就便也多了底气。 有沈沧这个前车之鉴在,三老爷怎么敢拿自己的身子冒险?小长房有沈瑞,即便没有及冠,可已经功名在身,能支撑起门户来;小三房四哥儿还是幼童,真要自己因功名损身,如何能放得下娇妻弱子? 提及才子,沈瑞对徐氏道:“母亲,祝表兄是不是快上京了?” 徐氏点点头道:“之前来了信过来,当是节后动身,走得快的话也要十月初就能到京……” 沈瑞若有所思道:“毛世兄在南京要等到桂榜出来,出发稍晚些,就算是快,也要十月底到京了……” 徐氏闻言,看了坐在下首的玉姐一眼,心中颇是为难。以玉姐的年纪,耽搁三年委实可惜,这个时候本该将两家婚期提前,可一是毛迟不在京中,二是徐氏心忧丈夫,没有精力张罗玉姐出阁之事。 沈瑞看出徐氏犹豫,低声道:“母亲,明日儿子往杨家去,去央求杨大学士,看看是否能让杨氏早日嫁进来……家里添些喜气,妹妹那边的事便也能张罗开了” 不管杨恬年岁多大,只要进来沈家大门,就是长嫂,操持小姑子的婚事名正言顺。 虽说沈瑞对于“冲喜”的说法向来不屑一顾,可眼见徐氏对丈夫的依赖,使得他不得不未雨绸缪。要不然等到沈沧谢世,谁晓得徐氏能不能挺过来。 徐氏听了一愣,随即摇头道:“太仓促了,恬姐儿今年才十二,杨家不会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儿子想要试一试……”沈瑞低声道:“就是父亲心里,多半也是盼着吃一杯媳妇茶……” 以沈沧年纪,早当是儿孙满堂,如今膝下却只有未成年的嗣子、嗣女。 提及丈夫,徐氏不免迟疑。 不过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摇头道:“还是不妥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能因为了自家,就让杨家为难,那不是亲戚往来的道理……你的孝心,老爷与我都晓得,并不在这个上……” 沈瑞没有再说话,并没有死心。他也知此请不合规矩,这才犹豫了几日,前两日往杨家送节礼时也没有提及此事。不过眼下,他却是顾不得了。 早在晚饭前,徐氏就对众人说了,明日要与沈沧出京,往西山庄子上休养 自八月九日沈沧病养,徐氏与丈夫就形影不离。 在徐氏精心照顾下,沈沧的气色好了许多,徐氏的精神看着也好,像是年轻了十几岁。越是如此,越是让人看着心惊。 徐氏虽开口驳了沈瑞所提,不过心里并不如面上那样平静。 要是杨家真的答应杨恬进门,那自然是好事,沈瑞以后也有人陪着,玉姐的亲事说不得也来得及。那样的话,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可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本当慎之又慎,那样仓促难免有不足之处。为了他们当老人的一时心安,让孩子们委屈,也不妥当…… 杨镇宅,正院。 亦是中秋家宴,不过同沈家相比,杨家要热闹的多。 杨镇除了继妻之外,还有妾侍数人,往日都是没有坐的,今日也在屏风外设了一席,让她们坐了。长子已经娶妇,长孙女都有了;嫡次子虽还未成家,不过也定下了亲事;剩下的就是几个年纪略小的庶子庶女。 庶长女生母早逝,打小养在嫡母身边,今年十来岁年纪,就是与杨大学生家有了口头婚约那位。 看着贤妻美妾,儿女成行,杨镇觉得再多的辛苦也值了。 不过待看到庶长女,杨镇想起沈沧前几日的话:“三位阁老权势鼎盛,烈火油烹,锦上添花已是无益;杨大学士为东宫老人,且与东宫有师生之名,日后少不得登阁拜相,最宜为盟……” “准备几色礼物,明日我与你往金城坊走一遭……”杨镇想到这里,回头对妻子道。 杨镇有两个岳家,就有两个大内兄,因两下里都往来,每次提及就直接用坊名代替。住在金城坊的,正是杨太太的娘家兄弟。 杨太太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可是二姐儿记名之事?” 杨镇点点头,道:“就是此事,早定下来也两下安心……” 杨镇如今位列九卿,那边大舅爷却是不过是五品郎中,杨镇能求到那边的只有杨二姐之事。 虽说杨镇借着与沈家的关系,与杨大学士口头订了儿女婚约。不过同姓不婚,即便是“民不举、官不究”之事,可因两家都是官场人,为了防止小人作祟,自然有绝了后患才好。 杨镇本就与妻子商议了,等二姐儿及笄前,就在内兄那边记名。今日想起沈沧的话,他觉得此事还是早做定夺为好。两家正式交换了婚事,这事情才算是尘埃落定。 虽说自家这边不过是庶女,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杨太太也有几分真心。加上要定亲的又是大学士府,就是娘家那边也跟着沾光,杨太太当然乐意促成此事,痛快道:“好,明日我就随老爷过去……” 杨仲言坐在下首,听着父母说话,犹豫了一下道:“爹,儿子瞧着沈家大舅父精神尚可,怎就至于如此了?再说,就算沈家大舅父不在,杨大学士就会翻脸不认人不成,爹可还在九卿高位上?”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杨镇随口道,心里却并不轻松。 现下,他是在大理寺卿位上不假,可今年是“京察”之年,难保有人会盯上这大理寺卿之位。毕竟在外人看来,杨镇不过是依附沈家,与三阁老都不相于。 沈沧在时,沈沧与杨镇两人互为援手;沈沧一下来,杨镇不免显得“独木难支”。 幸好沈沧那边还有后手,沈家人脉并不如面上显得这样单薄。只是素日沈杨两家关系再好,沈沧手中的人脉后手会留给弟弟与嗣子,却不会留给杨家来 想到这里,杨镇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并不是钻牛角尖之人,也知晓那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也是如此。 之所以将与杨廷和的联姻提到台前,也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也能少些麻烦 以沈瑞的上进,与沈沧的后手,沈家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岌岌可危。 “没事你莫要与那些不着调的狐朋狗友鬼混,多去看看瑞哥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瑞哥儿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真心相交,自有你的好处……”杨镇对次子交代道。 “儿子自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谁想那些了……爹这样说,才是小瞧人……”杨仲言带了不忿道。 两家子弟虽为表亲,可只是名分上的亲戚,并不是血脉之亲。要说开始时,杨仲言就真心实意,那是假话;不过几年下来,彼此相处得融洽,自是真心亲近。 就是现下,杨仲言担心沈沧病情,也是因沈瑞的缘故多些。 杨镇摸着胡子,带了欣慰道:“如此正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除了徐五,国子监其他那些纨绔你还是少搭理,捅出篓子来可要仔细板子我不求你金榜题名,可也不许你抹黑杨家门楣” 杨仲言满脸讨好道:“儿子是那等不懂事的混账行子么?爹您就放吧,那些欺男霸女、违法律令之事,儿子见了就躲得远远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章 桂子飘香(三) 八月十六日,沈瑞早早起了。 今日沈沧夫妇要往西山庄子上休养,三老爷本想要跟着,不过三太太如今打理家务,四哥又小,徐氏便不许。最后商量好,由沈瑞带了玉姐跟过去服侍 前几日徐氏就打发人过去收拾,行李下人也都先一步过去了,今日倒是轻车简从,只有三辆马车,第一辆沈沧夫妇坐了,第二辆是玉姐儿与两个婢子,第三辆是妈妈与几个小婢。沈瑞骑马,带了十来个长随、小厮跟着。 马车出城没一会儿,就见沈沧挑了车帘,面色不善道:“瑞哥,上车” 沈瑞微怔,随即策马上前。 马车已经停下,沈瑞下马,躬身上了马车。 “老爷好好说话,瑞哥儿不过是思量不周全”沈沧面上带了薄怒,徐氏正在旁劝着。 沈瑞只觉得满头雾水,躬身道:“父亲,母亲……” 徐氏道:“快坐下说话……” 不知是否听进去妻子的劝,沈沧脸色稍缓。 还是徐氏先开口道:“都是我嘴快,将你昨日提及的事情说了,老爷这才恼了……” 沈沧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是真的上杨家去提及此事,那这门亲事不做也罢要是想早日成亲生子,另择年纪匹配的淑女” 沈瑞涨红了脸,他哪里就那样急迫了? 徐氏忙道:“瑞哥儿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是瞧着恬姐儿失母,我身边又只有玉姐儿一个,想要她们姑嫂作伴罢了……” 沈瑞那点用意,自是瞒不过徐氏。昨日刚听闻的时候,徐氏虽是否了,心中却也是不无心动。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沈瑞。不过想到此事弊端,徐氏还是觉得不妥当。她最是知晓沈瑞脾气,有时候甚是主意正,自己虽不同意,可他未必死心,就将此事说给沈沧。 子不教、父之过,老爷对于这“父训丨子”的事并不讨厌。 “你素日循规蹈矩,可这些年在王伯安跟前耳濡目染,骨子里也藐视礼法,只是素日掩得紧,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只是以你现在分量,还不足以挑战礼法规矩,就是装也要继续装成个守规矩的”沈沧毫不客气地道。 沈瑞直觉得被人揭了面皮,带了几分尴尬道:“是儿子狂妄,顾及不周全 沈沧见他老实认错,并不执拗,心下颇为满意,面上却轻哼一声。 徐氏在旁叹气道:“瑞哥儿心意是好的,可恬姐儿虽没了生身之母,却还有继母在……要是匆匆遣嫁,那杨太太就要为世人非议……就是杨大学士,也有薄待元嫡长女之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初你娘是养在沈家,可情形与杨家不同。孙沈两家是通家之好,两家太爷兄弟相称,且孙家确实无女眷能教导闺女,才将你娘送到咱们家来。就是外人提及,也是情有可原的便宜之计。杨沈两家却是不同,实不宜效其行事……” 徐氏说的婉转,沈沧却不愿意遮遮掩掩,直陈厉害:“杨氏冲喜,进门,过后我一闭眼,她就要背个岍丨克亲长,的罪名,她本就丧母,你这样雪上加霜不是害人是什么?杨廷和就算在家事上糊涂,也不会答应此事……” 沈瑞这两日因担心徐氏,钻了牛角尖,被这一点醒,早已满脸羞惭。 徐氏在旁,眼见丈夫全无顾及地提及生死之事,不由红了眼圈。 眼见沈瑞讪讪,沈沧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马车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沧握住徐氏的手,低声道:“且好好的,不要让孩子担心,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那是我欠你的……”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徐氏紧紧地回握丈夫的手,泪如雨下…… 王宅,书房。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王华摸了摸胡须道:“这样的折子,到底有些冒失,要不然你在思量思量……” 那中年人三十几岁年纪,国字脸,看着浩然正气。他躬身道:“恩师此话差矣,学生身为言官,本就有督查百官之责……” 王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吏部尚书是重臣,门生党羽众多,这样的折子上去,以后你就要艰难……” 那人带了笑意道:“恩师勿要担心学生,既是言官,哪里有不参人的?得此机会直陈御前,说不得正是学生的际遇……” 十年寒窗,一朝出仕,入了官场,人人都有颗上进心。即便对外是刚正不阿的御史,也不例外。 王华见状,便不再说反对的话,只道:“马文升毕竟是三朝元老,就算其子确有不当之处,不可牵连过广……” 那中年人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只是这样的折子,就算罪名落实,马文升也不过是子不严,,只恐三位阁老那边,会趁机落井下石,谋尚书一缺……” 他这样说,倒不是关心马尚书吃亏,而是想着要不要跟着“落井下石”。官场之上,既要踩人,自然是一踩到底最好。 王华摇头道:“就算有心,他们也是白折腾……沈沧不支、刘大夏是真的老病,要是马尚书这个时候退,朝廷就一下子出了三个尚书缺,变动太大……马文升虽恋栈不去,难得不党不群,皇上心中也多为倚重,不会允他致仕…… 无巧不成书,就在王华拉着门生密议此事时,翰林院中沈理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只是提及的对象不是吏部尚书马文升,而是右都御史戴珊。 翰林院,东书阁。 临窗罗汉榻上的小几上,摆着黑白子,坐在上首执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现为翰林侍讲学士的沈理,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个翰林官。 那翰林官与沈理是好友,如今却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道:“大人真要插手此事?可是大人年资尚不足,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沈理失笑道:“李兄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此举并非是盯着右都御史的位置……” 左右都御史是大九卿,正二品,以沈理现下的品级与年资自然是够不上。 那姓李的翰林闻言不解道:“大人既没有这个打算,那是谢阁老那边的意 沈理与李翰林是多年知交,这次科道那边的人又是李翰林的同乡,沈理便实话实说道:“李兄不用多想,不甘阁老之事,我也无心与戴御史为敌,只是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早晚遮不住,现下提前爆出来,不过是要让京城诸公不要只盯着刑部与兵部罢了……” 马尚书那边是儿子受贿,戴御史则是内闱不清,妻子索贿。 李翰林听了,立时反应过来。 如今刑部尚书沈沧与兵部尚书刘大夏同时告病之事,众所周知。并不曾听闻刘大夏与沈理有什么私交,那沈理关心的自然是因病告退的沈沧,此举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 待沈家一家四口在西山庄子上安顿下来,朝会上言官报着的两个折子,立时引得朝堂震动。吏部尚书之子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被人弹劾;又有右督御史之妻有不当之举。 要知道今年可是“京察”之年,多少年资满了的人挤着脑袋想要往上爬。虽说官场之上,人情是免不了的,可吏部尚书之子的行为却是犯了众怒。 一时之间,盯着吏部尚书家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御前,这其中不乏三位阁老门下的推波助澜。委实是吏部尚书此缺太过于重要,就算是三位阁老各有司职,不能兼顾,也希望落到自己人手中,以后诸事便宜。 当今近几年身子骨不爽利,国事上越发全部托给三位阁老。 再说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古稀,资历比三位阁老还压一头,三位阁老不能如臂挥使,自然也巴不得他早点退了。 至于右都御史那边,九卿之职,也有不少人盯着,只是没有吏部尚书这边热闹。 一时之间,告病休养的沈沧与刘大夏倒是无人提及。毕竟沈沧年纪在这里摆着,即便外头传闻病重,可文官生病是常事,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好了。 至于刘大夏,则是与资历深,且没有小辫子在外头,就算想要攻讦一时也找不到名头。 吏部尚书虽是因“教子无方”被弹劾的焦头烂额,不过到底是经世老臣,老而弥坚,吏部衙门的公务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察”到了尾声,官员升迁之事也陆续开始安排。 何学士也终于得了消息,知晓沈洲也在国子监祭酒廷推人选中。 何学士很意外,落衙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尚书府,才得知沈沧一家出城去了。 三老爷出来待客,眼见何学士脸色有些难看,心下不由忐忑。何学士心慌意乱之下,倒是没有留心三老爷神色有异,寻了借口告辞回来。 等回了家里,何学士依旧是郁闷难当。他的年资虽是到了,可是同沈洲一比,显然就不够看了。国子监祭酒虽是清贵之缺,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争。加上毕竟是南京,毕竟京城国子监,有资格相争的也多半不乐意离京。 何学士先前得了消息,知晓南京国子监出缺,也是犹豫了一番,不过不愿意在翰林院里继续蹉跎,才想要出去走一遭。不能说十分笃定,可也有了七八成把握,没想到临了临了出来的对手是沈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一章桂子飘香(四) 何学士一直不得开怀,小徐氏发现丈夫不对劲,不免担心。 等到夜半无人,夫妻在床头闲话,小徐氏便道:“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老爷?” 翰林院除了掌院学士之外,剩下四个学士中,只有何学士不是头甲出身。在其他衙门,头甲与二甲出身未必悬殊会那么大,在翰林院中,状元、榜眼荟萃之地,头甲与二甲的区别就大了。 何学士从庶吉士走到侍读学士,用了将近二十年。比其他翰林更用心,在编撰等公务上更是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丈夫的勤勉都在小徐氏眼中,自是也知晓丈夫难处。 同旁人相比,何家根基还是太薄。 何家虽是京畿人士,却是农户出身,直到出了何学士之父中了进士才换了门庭。如今何家堂亲虽也有子侄读书,不过顶天是个秀才、童生,在有些出仕的“族亲”,就是何家显达后贴上来的,不过一个姓罢了,压根就没有血脉之亲;何学士在家族这边的援手,只有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兄弟两个都争气,可年纪资质在那里。 何学士苦笑不语。 小徐氏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过两日我去看看姐姐、姐夫……”说完这一句,带了不忿道:“皇上恩德,如今姐夫可还留着尚书之职,就有人欺负老爷不成?实在不行,还有刘阁老在……上次刘夫人问了二哥亲事,似有做媒之意。我怕齐大非偶,到了家里叫老大媳妇难做,借口二哥年纪尚小婉拒了…… 何学士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想多了,没人为难我。姐姐、姐夫去了西山静养,还是勿要打扰他们……” 话虽如此说,可何学士始终不得开怀。 直到三更,依旧是辗转难寐,小徐氏翻身坐起道:“老爷到底遇到什么难处?连妾身也说不得么?” 何学士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沈二哥要回京了……” “不是听说三年任期将满,本就当回京叙职?老爷作何忧心?”小徐氏不解道。 何学士在脸上摩挲了一把,艰难地说道:“南京国子监之职廷推名单上,有沈二哥之名……” 小徐氏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谋外任这样的大事,何学士自是先前就与妻子商量。对于南京国子监之职,因之前在刘阁老那边打好了招呼,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已经有六、七成胜算。就是京中有风声的几个候选人,暗自比较一番,年资也比不得何学士。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会出现变数。 沈洲人在南昌府,并不在京中,京中为他跑关系,谋祭酒缺的再没有旁人,只有沈沧了。 小徐氏只觉得心中发苦,对于姐姐、姐夫不无埋怨。不过两家虽是姻亲,因在朝廷立场不同,私下往来从不涉及政务。就是何学士想要外放之事,小徐氏也是想着得准信再说给姐姐,提前并没有打招呼。 如今即便知晓沈沧为沈洲谋祭酒之职,何家也没有去问罪的立场。 “姐夫毕竟要退了,老爷却是相府门生,这此消彼长……”小何氏迟疑道 何学士摇头道:“今上仁厚,待臣子最是优容……如今姐夫虽在尚书任上浅,不好加恩,可顺手给沈家一个恩典却是寻常……” 小何氏皱眉道:“今年是‘京察,之年,还不知空出多少位置,姐夫作甚盯着南京那头?沈家如今形势,不是正应该沈二哥留京主持大局?瑞哥在老成稳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听了妻子的话,何学士不由怔住。 如今京官金贵,京官有几个愿意谋外任?之所以何学士先前对于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颇有把握,那就是知晓大家都不爱离开京城。就是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有过出京的念头。 这外放的打算,还是因正月里宴会时沈沧的提点。 何学士先前郁闷却并不怨愤,就是因沈沧提点过自己,知晓沈沧这次安排不是有意相争,确实是两家不小心看上同一个缺。 不过妻子说的有道理,要是沈沧健康如常,那沈沧为沈洲谋南京的缺还正常;如今俨然是熬日子了,作甚还要让沈洲外任? 沈家一门,老幼妇孺,真的留给沈瑞一个人支撑? 何学士平素里温和,看似毫无菱角,并无其他翰林官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还得往恩师府里走一遭,在沈二哥回京前,将外放的事情落定……” 小徐氏是徐阁老幼女,出阁时徐家已经回苏州,出嫁事宜都是姐姐与姐夫张罗。沈家名义上姻亲,实际上也同娘家差不多。 因此,她带了不安道:“老爷这是想要先斩后奏?” 她虽偏着丈夫,可也担心何沈两家就此撕破面皮。 何学士摇头道:“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需廷推,哪里是说落定就能落定的?这祭酒之职就算了,我也效沈二哥,择个从四品参议……江南人杰地灵,锦绣之地,咱们这次也下江南……” 早在国子监祭酒出缺之前,何学士想要谋的外缺就是这个。毕竟参议是辅官,并不像掌印官那样政务繁忙,加上他自己是翰林出身,外放出去也多是分官教化,也正可扬长避短。 “这……”小徐氏十分纠结。 这样退一步避开亲戚纷争,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是好事;可是参议哪里能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京官外放,落在外人眼中本就是走了下行,只有这南京国子监祭酒一职是例外,清贵且回京也容易。再说丈夫说的轻松,想要去江南,“北官南缺”虽是惯例,可南边可不只有江南,还有两广、两湖。要是落到偏远之地,可是没地方哭去。 小徐氏只觉得心乱如麻,何学士心中有了决断,却是长吁了口气,散了心中郁气:“怪不得沈三弟见了我神色古怪,当是知晓了此事。不过姐夫既没有将话说开,就是在看我的打算……退一步不是坏事,这些年姐夫与我虽在朝廷上立场不同,可对我也是多有照拂……姐夫那人素来是‘人敬一尺回一丈,的性子,这次我肯主动退一步,姐夫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 何学士放下心事,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小徐氏躺在丈夫身边,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本为丈夫抱不平的那点心思,也抛到脑后。想起沈沧的身体,她不免担心起姐姐。但凡有一儿半女,即便鸳鸯失偶,还有血脉在眼前得以慰籍;如今只有嗣子嗣女在,又不是打小养大的,能有多亲近,还不知心里会多苦…… 沈沧人在西山,不过始终关注京中消息。何学士这边一有动静,沈沧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闻何学士依旧坚持外放,谋参议一职,沈沧并不意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有徐氏与小徐氏这姊妹之情维系,可何沈两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既是何学士不愿相争,沈沧便领了这个人情,就叫了沈瑞到书房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眼看抬头署名,沈瑞不由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个吏部尚书马文升。 最近弹劾马文升的折子虽多,不过他是老臣,资历比内阁三大学士还老,这些弹劾也是无关痛痒。反倒是右都御使那边,在多方攻讦下,被翻出的不是越来越多,有些不稳当了。 竟然是“叔父”这样的称呼,而不是“老大人”之类的,可见两下里渊源不浅。可是为什么这些年人情往来,沈家与马家只是寻常官场上往来,并不见有什么亲近之处? 沈沧写完信,撂下毛笔,看着沈瑞惊诧之色,意味深长道:“官场上的关系,并不是都摆在明处……” 马文升是吏部天官,他的履历百姓或许不关注,可想要出仕的士子却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只凭沈沧这“叔父”的称呼,两家的交情就应该追溯到三太爷生前。 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三太爷比这个要早,两人算不上“同年”。三太爷原籍松江,落户直隶,马文升是河南钧州人,落户虞城,“同乡”这一条也不是了。剩下一条“同门”,就是称呼对不上。若是三太爷与马文升是同门师兄弟,那沈沧对马文升的称呼就是“师叔”,而不是“叔父”。 沈瑞终于将脑子里一直不得解的疑惑解开。 沈沧与杨镇能够在几位阁老“三国分立”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两个大九卿之职,只靠“不党不群”是不行的。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资历压着三阁老不让的吏部天官,此事就不稀奇了。 马文升是中立党幕后的“党魁”,这才使得三阁老即便势大,也没有使得朝廷成为“一言堂”。 只是马文升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在这个甲子年岁就能称高寿的时候,这年纪早已让朝野侧目。 早在弘治十四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那次,马文升就引得不少人非议,被人暗斥为“恋栈不去”。如今“京察”之年,马文升又被人盯上就不稀奇了。他与六部中另一外老臣刘大夏的不和,也是朝野尽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二章 桂子飘香(五) 庄子里生活平静安逸,徐氏陪在丈夫身边,玉姐带了管事婆子,照料众人饮食起居,沈瑞反而闲了下来。眼看着徐氏对丈夫寸步不离的劲头儿,沈瑞也能体恤。除了夫妇两人相召时,沈瑞就留在书房里看书。 这里毕竟是别院,即便有书房,也不过摆了两架常见的书。 沈瑞并没有看四书五经这类的正经书,而是要寻医书。 这里正好有本宋时医谱,沈瑞这些日子就捧着这个看。在他心中,也隐隐地存着点期盼,盼着沈沧能够好起来。虽说他晓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根据大夫之前所说,与沈瑞的观察,沈珏觉得沈沧的病并不是一种两种,一直咳的厉害,这个应该是肺与支气管的毛病;脸色黄如金箔,这个也应是肝胆的问题;尿蹦腰痛,这个是腰肾不好;便血呕吐,这是肠胃功能紊乱;气短心虚,这个是心脏供血不足。 这些病,本就是沈沧身上早有的,不过这些年调制压制。如今年岁到了,免疫力下降,一家子全爆发出来,就压制不住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病势也越来越明显。 搁在五百年后,不过是内科一项一项检查过去;放在当下,连太医也不下方子,他这种五脏六腑都是毛病,就是回天无术,只能熬日子。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心浮气躁。 这些日子,徐氏一心只守着丈夫,可大管家与二管家都找过自己。并不是诅咒沈沧,只是以沈沧现下状况,这寿材也应该预备起来了,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沈瑞不愿与徐氏提及这个。就是他,心里都存一丝侥幸,盼着沈沧有好的时候;更不要说与沈沧相知相伴大半辈子的徐氏。 可是现下的人重视身后事,这寿材置办可是重中之重,即便沈瑞是嗣子,也不好越过徐氏直接做主。 沈瑞站在窗前,心中十分为难,犹豫着怎么与徐氏开口。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声音,沈瑞抬头望去,就见徐氏带了红云过来。 沈瑞忙迎上前去,眼看着徐氏眼下青黑一片,不由关切道:“母亲要是寻我,打发人过来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照看病人,从古至今就不是轻松活儿,徐氏又上了年岁。沈瑞有心搭把手,可徐氏不爱假手于人,便也没有强求。 徐氏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累着了我?” 到别院大半月,徐氏可从没有主动离开过丈夫身边,这回过来定是有事了 “母亲,可是要回京了?城里毕竟便宜些。”沈瑞道。 徐氏一愣,随即苦笑道:“再等几日,老爷的钓鱼瘾还没够……” 沈瑞犹豫道:“水边湿冷,水汽又大……” 沈沧的咳疾,确实是畏冷怕寒,这些日子因执着钓鱼,已经有加重的趋势 “老爷这辈子累心累身,且随老爷心意吧……”徐氏叹了一口气。 徐氏已经做主,沈瑞自是无话说,将徐氏迎到屋里,亲手给徐氏奉茶。 徐氏示意红云上前,红云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双手递给沈瑞。 沈瑞不解,望向徐氏。 徐氏道:“当年我的陪嫁中,有几方好楠木,如今取出来,寻木匠开始预备吧……” 沈瑞不知该如何劝解,事到如今,说再多的都是空的。 就听徐氏接着道:“将我的也预备出来……” 沈瑞听了,心下一颤,忙道:“母亲……” 徐氏神态温和,道:“我也是奔六的人,早几年预备、晚几年预备又有什么分别?到时折腾,还不如一次就做出来……” 沈瑞皱眉道:“并不算折腾,母亲如今好好的,作甚发此不祥之语?” 徐氏摇头道:“你这孩子,委实想多了……到了知天命就开始预备福财的大有人在,我这并不算早……” 这倒也是实话,现下人寿命短,过了五十大寿就预备好棺材一年刷一遍桐油养护的,在民间富户人家也是常见。 沈瑞便没有再说什么,从红云手中接了钥匙,闷闷道:“大管家这几日正问这个,儿子会照母亲的话交代下去……” 徐氏点点头道:“天气越来越凉,虽还要再这边住几日,可月底前也要预备回城……” 沈瑞点头应了,徐氏放心不下丈夫,说完正事,就带了红云回去。 沈瑞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一边,却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之前看徐氏,像是心存死志,看着令人心惊;如今不知什么原因,却像是已经走出来了。 沈家没有沈沧,还有徐氏做主心骨;要是徐氏不在,天塌一半不说,三房之间也该散了。 正好下午大管家从城里过来,从沈瑞手中接过钥匙那刻,老人家泣不成声。虽还没有荣养,不过因上了年岁,大管家早已不管事多年,如今却是出山,为的是主人的身后事。 沈瑞心里难受,劝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父亲前两日还提了一回……要是实受不住,就交代下去,要是有个不好,反而让父亲、母亲担心……” 大管家哽咽道:“受得住,受得住,万不会让老爷、太太跟着费心。老爷、太太恩典,容老仆享了这么多年清福,如今老仆能孝敬老爷、太太的,也只有这把子力气……” 因还要去见沈沧夫妇,大管家就擦了眼泪。 沈瑞见他走路都颤颤悠悠,忙打发小厮跟上。 二管家这次也来了,眼见大管家如此,也只能无声感慨。 沈沧几岁时,大管家就到沈沧身边服侍,主仆两人也是相处大半辈子。正如徐氏服侍沈沧,丝毫不愿假手于人;大管家如今出山,预备沈沧身后事,也是亲身亲历,不放心旁人插手。 “京城一切可好?二老爷可有信回来?三叔、三婶他们还好吧?”沈瑞问道。 “并无大事发生,二老爷的信还没到,三老爷、三太太都好,过几日田家要摆酒,下了帖子请三老爷、三太太。三太太已经打发人回话,说是三老爷身体有恙,要一个人过去……”二管家道。 “这个时候摆酒?田家有子弟下场?”沈瑞道。 “不是田家子弟,是田家未来姑爷下场,两家约好不管成绩如何,月底前都要行大定……”二管家道。 沈瑞与田家那边的表兄弟也算相熟,对于表姊妹就是生疏多了,便没有细问。 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今年桂榜放榜也就这几日……沈瑞倒不是后悔,不过心中也怪怪地。今年认识的人中,下场的人可不少,有沈瑾、有毛迟,还有沈,也不知这三人成绩如何。 由这三人,又想到今年没有下场的沈全。 当初沈瑞没有下场,沈沧病重,惊得五房上下都跟着不安。就是沈全随后的婚事,也减了几分热闹。沈瑞当时要在家侍疾,不好在五房多留,不过是打了一个转。 “过了二十,家中地龙就先烧起来,老爷、太太会在月底前回京……”沈瑞甩甩头,撇开思绪,对二管家道。 二管家应了。 沈瑞想起二老爷,又道:“南屋那边也叫人收拾,二老爷虽还没打发人回来,不过算算日子,没两月就要到京了……” 二管家禀道:“二哥,宗房械大爷要外放山西,过几日就要出京,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是三老爷接的……三老爷让老仆问二哥,二哥可要回城送一送 沈械外放了?沈瑞颇为意外。 “什么官职?”沈瑞道。 “从四品参议……”二管家回道:“定了后日启程,明日家里摆酒……” 沈械本就是正五品刑部郎中,外放升一级,实算不上什么喜事。 沈瑞对沈械印象并不好,不过这次沈械在起复的关键时刻,顾及沈沧的身体,没有对尚书府开口,可见是大长进。要不然的话,只要沈械开口,有沈珏的渊源在,沈沧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安排人出去走人情关系。 只是怪哉的是,不是还有贺侍郎么?怎么没使上劲,反而让沈械外放了? 京城,沈家宗房老宅。 械大奶奶耷拉着脸,听着管事媳妇回话。因后日就要离京,这几日就准备出发事宜,如今该打包的打包,该入库的入库,都规整的差不多。 械大奶奶生长在松江,富庶之地,出嫁后随着丈夫久居京城,从没有想起外放。 山西太原府,那可不是一般省府,紧邻着鞑靼。鞑靼游兵每年入冬就扣关抢掠之事,时常就传到京城,就算械大奶奶是内宅妇人,也时有听闻。 如今要去那要命地界,真不叫人心惊胆寒? 书房中,沈械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面上也是难掩沮丧。 沈沧重病,贺东盛换了嘴脸,沈械义气之下,眼见起复京缺艰难,就想到外放。这次他并没有求人,没求人的下场,就是得了山西布政司参议的从四品缺。 京缺贵、外缺贱。 按照官场习俗,沈械这个正五品京官外放,力气使到了,谋正四品缺也不无可能。不过沈械知晓自己分量,从未领土治民,正四品知府这样的缺就不用想了,正四品就剩下按察司副使与宣抚司同知,可那两个缺少候选人多,想要强上还要一番运作。 虽说沈械在京十几年,也结交同年、同乡、同僚,可到了人情时候,能用的并不多。 沈械就死了心,只谋从四品缺。 这次倒是轻松,也无人相争,只因去的是这要命地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三章 桂子飘香(六) 九月初五,壬辰日,南直隶乡试放榜。 因是黎明时分放榜,秦淮河畔,沈琰宅子这边,上下老少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白氏抚着胸口,脸上既期盼又担忧。沈也坐立不安,不时地望向窗外。他虽没有亲自往去看榜,却将身边小厮打发过去。 换做其他地界,乡试所出的“桂榜”应张贴在巡抚衙门门前,可这里是南直隶,并不设巡抚,榜单就张贴在贡院外。 南直隶乡试解额是定数,每次录取一百三十五人,其中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按照三十取一的入场比例,取得乡试资格参加考试的生员、监生就是四千余人。 要在四千余人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这里又是江南,汇集天下灵秀之地,多少在士林中扬名的大才子,也终身不得存进,在科举之途上铩羽而归。 沈越想越乱,脸上带了黯然之色。 乔氏端了茶水进来,看着婆婆与小叔都神色不对,也不由带了忐忑。她实不明白,婆婆不明道理还罢,为何小叔子也这样急迫。小叔子今年才十八岁,就算这科落第不是还有下一科? 乡试虽重要,可哪里比得上春闱?为了小叔子的乡试,丈夫撂下春闱备考,千里奔波,她心中难免有些小计较。 沈琰拍了拍沈肩膀道:“你已经尽力,在考场上也应答如常,还担心什么?榜上有名,固然是喜;即便名落孙山,也能知晓自己不足之处……” 沈讪讪道:“我一个人回来好了,累的全家随我南下,让娘与大嫂也跟在辛苦,还耽搁大哥备考……” 要是只有他自己折腾一回,就算落榜他也不会太愧疚;如今阖家跟在不安,要是成绩不好,他如何能安生? 沈琰摇摇头道:“是我做主回来的,明年春闱,我本就没有丝毫把握……如今回到南直隶,也是因此地文风鼎盛,教学相长,比在京城要便利……” 沈看了旁边侍立的乔氏一眼,没有说话。 京城南城书院声名在外,里面有好几个北方知名大儒,大哥在那边怎么就不能好好备考?还不是被乔家给烦的,乔家大老爷想要让儿子入南城书院,乔家二老爷要将自己的内侄女许给自己,正经的岳父三老爷则是旁敲侧击,总是用沈珏之殇来说沈家二房子嗣艰难之类的话。 乔家几位老爷那种高高在上又满心算计的姿态,实是让沈作呕。要不是大嫂性子的确柔顺,持家也明白,沈连带着大嫂都要厌上了。 乔氏怎会不知娘家人的嘴脸,只是先前心有不平,想不到此处;现下听了丈夫的话,低着头满脸羞惭。 白氏浑不知世事,道:“大哥说的对,我也觉得南京好,京城还是太冷了……北人粗鄙,远不如南人精致……”最后一句,却是看着乔氏说的。 乔氏体态虽纤细,可身量比起江南女子倒算高挑,比白氏高了小半头。 新妇进门一年,乔氏不是没挑剔过,可是都入不得儿子的心。眼见长子长媳琴瑟相和,长子也放心将家务都托给乔氏,白氏难免不自在。可乔氏恭顺孝敬,再无可挑剔的,白氏最近无话可说,就只有拿乔氏的身量与半缠足说事。 沈琰在旁见白氏老生常谈不由蹙眉,沈眼见大嫂的脑袋越垂越低,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娘,以后可万不能这般说,这是对天家不敬……要是被人听了,可是要问罪……” 白氏唬了一跳,道:“这也要问罪?我说了甚了了不得的?” 沈道:“就是南人北人这些,要知道如今天家可是在京城住着,这算是南人北人?要说是南人,国朝迁都已经百余年;要说是北人,太祖皇帝可是南人……” 白氏听得有些糊涂,不过素来胆小,也怕失言给儿子们带了祸事,捂着嘴小声道:“不过几句家常话,这也说不得?” 沈知晓自己的娘对嫂子有些小心眼,大哥那边不好说什么,他要是再不劝阻几句,说不得婆媳嫌隙越来越大,家里不得安宁,便道:“自是说不得,这里是南京,有锦衣卫衙门在……咱们今年下船时,娘也看到了那些船飞鱼服的锦衣卫使,呼啸而过,威风八面,可是随时能问罪与人……” 白氏心存畏惧,神色怏怏,倒是不敢说了。 沈琰瞥了弟弟一眼,沈忙做了个求饶的神情。 沈琰移开眼,没有揭破弟弟的谎话。白氏虽有些小心眼、小糊涂,可到底是他们的亲娘,关于自家的婆媳之争,人前沈琰没有与白氏计较什么,不过私下里对妻子多有安抚。如今小弟出面,倒是比他自己出头为妻子说话要强得多 外头天色大亮,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就听到前头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大哥……”沈只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白氏也坐不住,拉住长子的衣袖。 沈琰的脸色也难掩喜色,道:“快去看看,当是报喜的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鞭炮声。 白氏难掩激动,沈琰眼见沈还怔忪,拉了他一下,两人出去。 白氏却依旧悬着心,眼看两个儿子都出去了,顾不得才发作了媳妇,眼巴巴地望向乔氏道:“老大家的,会不会是隔壁的动静,不会是白欢喜一场吧? 乔氏神态温婉,柔声道:“怎么会,前头已经有了动静了……” 说话的功夫,就有个婆子满脸喜色地进来,道:“给太太道喜,二爷中了,喜报到了……” 这边与沈家在南京的宅子并不远,闹出动静,那边自是也得了消息。 沈此时也起了,拉着沈瑾在前院吃茶,也在等放榜的消息。另有今年下场的几个旁支、姻亲,也都带了忐忑,坐立难安的模样。 听到小厮来报,沈得了乡试第八十九名,沈既是为沈欢喜,也是生出几分担忧来。要是还跟三年前似的,一个不入族谱的外生子中举,正宗沈家九房却颗粒无收,可也太失颜面。 沈瑾却是镇定如初,只道:“这下琰大兄终可安心了……” 长兄如父,沈琰虽比沈大不过几岁,可素来手足情深,外人看着也是羡慕。这兄弟先后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沈唏嘘道:“当初他们一家回到松江时,何其狼狈,能有今日,委实不容易” 旁边有家姻亲家的梁秀才,听闻不由好奇道:“说的是沈琰兄弟么?瞧着他们兄弟也是风光得意,家底虽不多,却是都有功名,又娶高门之女,当初还落魄过么?” 沈没有细说,只道:“少年失父,到底艰难,幸而熬过来了……” 沈瑾在旁,虽没有接话,可心中却是火烧火燎。自己生母尚在,骨肉却不得团聚;生父也在,却是不见慈心,因为金银父子生了嫌隙。 亲生祖母,对自己疼了十余年,最终却是不知真假。 沈瑾如今孑然一身,跟孤儿也无两样。要是真正的孤儿,到了金榜题名也就算熬出来,可是他如今奔着仕途,却未必能走得安稳。 他记得清楚,沈源当初是将卧床的祖母撇在松江,带了继室前往扬州,可谁想到去年年底转了心意,打发了心腹管家回松江接人。 人虽然接走了,可沈瑾如何能放心?等到扬州那边再来人,旁敲侧击,才晓得沈源如此的缘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老太太“过寿”。 扬州富庶,不仅文人多,商贾也多。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孙前程,学生家长对于官学里的教授自然是分外有“礼”。 沈瑾听了,心惊不已,却是无可奈何。本有心规劝,可想着沈源的性子,最是偏执,他便只有暗暗叹气。 这次他急匆匆下场,而不是往扬州劝父,就是因晓得那样徒劳无益。如今战战兢兢,不为别的,就是担心沈源事发。要是在下场之前,沈源成了罪人,那他这个罪人之子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许对其他生员来说,乡试三年一次,可对于沈瑾来说,保不齐就是最后一搏。 想着已经在京城安顿下的生母,沈瑾的心中也开始发紧。 过来足有两刻钟,街上又有喧嚣声。 沈瑾神色不变,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发抖。 梁秀才早已等不及,小跑着出去瞧热闹。 喧嚣声从沈宅路过,并未在这边驻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梁秀才怏怏地回来,道:“是往胡同里倒数第二家报喜去了,是乡试第十三名……” 沈的脸上不由带了担心,沈瑾的神色也有些发白。 时间过得缓慢,胡同里的喧嚣渐止。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不行,沈已经坐不住,只觉得心浮气躁,走到门口唤了小厮道:“去看看钱五回来没有……”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胡同口,就与一对人马撞了个正着。 眼见在几个报喜的公人前引路的就是自家的钱管事,那小厮顾不得上前说话,立时转身飞奔进屋。 “二爷,钱管事带了报喜的人来了……”小厮高声禀道。 沈忙从屋里出来,道:“第几名?” 旁边几个旁支、姻亲虽晓得自家希望不大,可到底存了一丝念想,也都从屋里出来,眺望大门口。 “……”那小厮卡脖了。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松江府沈瑾沈老爷可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四章 桂子飘香(七) 南京距离京城虽千里之遥,不过因两下里往来公文多,传驿速度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快。在山东乡试结果报到京城后,南直隶乡试结果也到了京中。 南直隶解元华亭县沈瑾之名,立时引得不少人关注。 实在是如今京中有状元沈理,也是华亭县人士。 待从沈理这里得到认证,知晓此子确实是沈尚书族侄、沈理族弟,京中诸公对于书香沈家又有了新的认识。 与勋贵人家不同,仕宦人家只要读书种子不断,就算一时沉寂,也有复兴之力。沈家沈沧虽退下来,可是子侄举业不觉,就算是沉寂,也是暂时的。 何学士已经从吏部领了公文,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行囊早已准备好,这几日就要启程出发。浙江是教化大省,何学士又是翰林官外放,过去督管的也会是地方教化之事,倒是极容易出功绩。 从四品参议缺虽多,可对何学士来说,浙江、江西、福建这三地文风鼎盛之处都算是好缺。要不然的话,沈沧当年也不会给沈洲谋江西的缺。 就是这次何学士外放,沈沧虽没有回京,可何学士也知晓,这背后有沈沧的助力,否则自己不会轻而易举就得了浙江的缺。 何学士本就是京城人士,又做了十几年翰林官,如今能往杭州那样山清水秀之地任职,并不觉得苦,反而存了几分期待。就是要随着丈夫出京的小徐氏,也是心存雀跃。 杭州距离苏州并不远,到了杭州,想要回苏州省亲也便宜许多。徐家如今嗣兄弟已故,嗣侄当家,两下里并不亲近,可徐氏有好几个亲姐姐都嫁到苏州当地,如今两下里依旧往来通信。 “不说生员,只说举人,沈家这玉字辈就出了多少?这才是书香望族……”何学士羡慕不已。 小徐氏道:“到底是血脉远了,不是说到了瑞哥儿这一辈京中与松江那边已经出了五服?不知这次的解元是出自哪一房?本以为沈家松江族人,只有沈家五房子弟最出色,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沈瑾……” 夫妻两个说着话,正好何泰之下学回来,神色却有些古怪。 小徐氏见了,道:“这是怎么了?” 何泰之给父母见了礼,并未应答,反而问道:“爹,今年南直隶解元真的是华亭县沈瑾?” 何学士挑眉道:“这还有假?沈尚书族侄、沈状元族弟,南直隶华亭县人氏沈瑾,还有旁人不成?” 换做其他省的解元,即便名头传到京城,也未必会引起人关注,实在是南直隶、江西、浙江这三处容易出状元。弘治十二年状元出自浙江,弘治九年、弘治六年、弘治三年状元都是出自南直隶,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来自江西,成化二十年状元来自浙江,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自浙江,成化十四年状元出自江西,成化十一年状元浙江。 三十年之内的十次会试中,除了弘治十五年状元是出自陕西,其他九位状元,四位出自浙江、三位出自南直隶、两位出自江西。 加上松江沈氏是士林中早有名望,出了当朝尚书,还有翰林侍讲学士,这沈瑾的名字就格外引人关注。虽说他人还没有到京城,不过却被当成明年春闱状元的得力候选人之一。 小徐氏想起儿子曾去过松江,道:“这沈瑾到底是沈家哪一房子弟?前些年你随姨母去松江,见过此人不曾?” 何泰之满脸纠结道:“爹,娘,这沈瑾不是旁人,正是四房那个庶长子,瑞二哥的异母兄长……” 小徐氏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竟是此人?”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与何泰之又交好,对于沈瑞的出身来历,夫妻两个自然是知之甚详。沈瑞嫡子出继,家中却是庶子记嫡承接香火,这本就不是合规举之事。要不是沈家四房当家人有“宠妾灭妻”、“凌虐嫡子”在前,徐氏也不会夺人香火,态度强硬地将沈瑞接到京城来。 何学士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竟是瑞哥的本生兄长……瑞哥就不是池中物,要是没有出继,这兄弟两个在一处,那沈家四房十数年后,当不亚于沈家五房……” 小徐氏撇撇嘴道:“学问再好,人品不好也当不得什么,就算比瑞哥早一科中举又怎样?我不信他能强过瑞哥去……沈学士与沈瑛那边,可都是与瑞哥交好,难道会为了中了解元进士的,就撇开瑞哥去亲近那个庶子不成?”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瑞二哥倒是从没有说过沈瑾不好,不过珏三哥生前倒是极厌此人,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 何学士皱眉道:“勿要背后非议与人,此乃小人之举沈瑾为人如此,干你何事?” 何泰之讪讪道:“我这不是担心瑞二哥么……早先沈瑾在松江时还好,两下里隔得远,如今就要往京中,两下的关系外人不晓得,亲戚里外哪个不知?到时,少不得高低长短被人比较。” 何学士摇头道:“你小瞧瑞哥了,就算旁人比较,他心定志坚,也不会在意……再说两人毕竟相差好几岁,就算在科举上沈瑾先行一步,也未必就定比瑞哥强了去,你瞎操心个甚……” 何家姻亲之家,都议论起沈瑾来,更不要说五房与沈理家。 鸿大老爷与荣有焉,只觉欢喜,道:“甚好,甚好,四房后继有人……” 郭氏却是皱眉不已,满脸厌恶:“明年春闱落第还罢,要是一朝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可还真是碍眼……” 鸿大老爷知晓因孙氏缘故,郭氏向来厌恶郑氏母子,只是郑氏不过一妾侍,又离了沈家,早已是不相于之人;而沈瑾此人,勤勉好学,并无大错在外头,不过是被长辈恩怨给牵连了。 “瑞哥到底是出自四房,那边是本生亲。要是沈瑾支撑不起来,以源大哥的脾气,总要烦到瑞哥头上……如今沈瑾成才,对瑞哥来说并不是坏事……”鸿大老爷开口劝道。 郭氏叹气道:“我只是不忿瑞哥又被压了一头……当年的事老爷难道忘了?瑞哥本不是笨孩子,却被张氏糊弄得不能读书,传出跋扈愚笨之名;沈瑾一个庶子,却是人人称赞,一时风光无二……不说别人,就是我当年与源大嫂子再好,明知那边情形不对,可对瑞哥也是失望不已……入蒙学三年,连蒙书都没读完,谁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要说这其中半点不予郑氏母子相于,我是不信的……” 鸿大老爷想起四房往事,也是叹了一口气,不再为沈瑾说话了。 沈瑛、沈琦两个离家早,对于沈瑾的印象就是邻居家的族弟,与自己三弟同庚,相伴长大。对于后来,沈全弃了幼年玩伴,选择了年幼的沈瑞交好反而与沈瑾疏远,兄弟两个也能理解。有孙氏恩情在,对于失母的沈瑞,五房上下本就当多照拂。 同沈瑞相比,本是庶子出身的沈瑾,名利双收,已经得到太多。 得知此人得了今科南直隶解元,沈瑛与沈琦两个倒是多有欢喜。同为沈家子弟,自然是族人越争气越好。 反而是沈全,在为沈瑾欢喜的同时,心情颇为复杂。两人同庚,论起月份还是沈全大些,可沈瑾十三岁过院试,沈全二十岁才过院试;沈瑾二十一岁中了解元,沈全连下场一试的信心都没有。 换做心胸狭窄的,少不得因嫉生恨;沈全性子郎阔,别扭一会儿,也就想开了。作甚与旁人比?两人资质本就不同。 或许在旁人眼中,沈瑾今年中了解元,不过是运气使然,可是沈全却知晓沈瑾底细。 早在沈瑾童子试中了“小三元”后,乡试便能一搏,只是弘治十一年那科是要给嫡母守孝错过,弘治十四年伤筋动骨。要不然说不得在三年前或六年前,沈家就能多一个少年举人。 连着错过两科,厚积薄发,沈瑾摘得解元也就是意料之中。 郭氏因沈瑞缘故,对沈瑾生厌,沈理自然也不例外。他虽是沈氏族人,近些年与二房、五房也走动起来,可对于松江族人依旧是冷清的很。就算松江来人,除非必要的往来应酬露个面,沈理也无心亲近。 就算知晓族弟沈瑾得了谢元,进京在即,沈理也无心搭理。 在谢氏询问他,可否要为松江那边的举人预备客房时,沈理摆摆手道:“谁耐烦招待他们,让他们自便……” 谢氏不免犹豫,道:“械大伯如今不在京中,尚书府那边怕是顾不上这个,剩下只有老爷与瑛大叔两家,老爷毕竟为长,到底有个解元在,外人都看着 沈理哼了一声道:“要是说的是沈瑾,那更不用人操心……此子心狡,不知怎糊弄了瑞哥,去年就打发人随瑞哥来京,如今在贡院外典了院子……” “竟有此事?”谢氏十分意外:“是瑞哥说的?” 谢氏心里,因丈夫对沈瑞的看重,始终有忌惮。加上沈瑞幼年生活坎坷,少年老成,在谢氏眼中就成了有心机之人。只是她素来乖觉,在丈夫面前半点不露,对沈瑞反而越发亲近周全。 沈理道:“瑞哥原还要瞒着我,六月里沈瑾生母随着兄弟上京,如今就住在黄华坊……她叫人传话,想要见瑞哥一面。瑞哥拿不定主意,向我问询,我察觉不对劲,盘问了半响,才知晓此事……郑氏母子并不无辜,占了婶娘多少便宜,即便如今母子离散,也是自作自受,瑞哥还是心肠太软……” 谢氏点头附和,心中却不以为然。 沈瑞年纪不大,却是个有主意的,要是真无心泄漏此事,又哪里会主动提及?多半是不好推却沈瑾请求,又不甘心如此顺承了那边,让那边白占了便宜,才将此事揭开,里外都要落个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时不待我(一) 冬至前几日,沈沧一家从西山庄子回到京中。 沈瑾高中解元的消息,沈沧夫妇也知晓,却没有放在心上。解元也不过是头名举人罢了,就算春闱得了状元,也有沈理珠玉在前,没有什么可惊叹的。 尚书府这边,因沈瑞早有吩咐,过了九月二十就开始将地龙烧起来。等到沈沧等人回来时,正好屋子都驱完潮气,入住适宜。 “老二还没有消息么?”沈沧问起此事。 徐氏道:“当是在路上了,要不然早该打发人进京……” 沈沧点点头,眉头之间却带了几分急迫。他虽然安排的好好的,何学士也主动退让了一步,可南京国子监之事想要尘埃落定,还需在沈洲进京后。要是现下,沈洲进京,即便对他的安排有所非议,可最终也会听他这个哥哥的劝;万一沈洲迟了一步,真是……怕是没心情也不肯去谋南京的缺。 想到这里,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了老二,让夫人都跟着为难,只希望他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徐氏安慰道:“姨老爷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老爷想多了……只是等二叔回来,老爷还要好好说话,到底也是将五十的人……” 沈沧虽是为弟弟百般筹划,可到底沈洲只是弟弟,不是儿子,说不得有自己思量。 沈沧咳了两声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留他在京里,能落下什么好?” 不是他小瞧自己弟弟,只是沈洲的性子,却是不是个果决。真到了新旧更替之时,要是被搅合进去朝廷争斗中,沈洲很难独善其身。 王宅,书房,沈瑞与王守仁师生重聚,说的也正是此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令人心惊,自太皇太后薨,皇上对丹丸越发依赖……早年还有皇后娘娘劝诫,如今帝后生嫌隙,竟是无人敢劝……”王守仁唏嘘道。 沈瑞皱眉道:“几位阁老呢?不是说皇上最敬重三位阁老?”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政务全部相托。如今朝廷虽党政不断,可政治还算清明,就是因三阁老勤政爱民,称得上“良相”。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道:“皇上的丹丸是宫里丹房练的,并不是太医院这边……就算是太医院这边敬献,也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几位阁老就算听到风声,知晓不妥,也无人敢犯这个忌讳……” “窥伺帝躬”,这可是沾不得的罪名。 历史不可逆转? 沈瑞望向王守仁就带了担忧。 或许换一个人,会觉得王守仁在磨难中成长,可沈瑞却不希望他真的险死还生。 王守仁道:“如今不止刑部尚书出缺,南京几位尚书也陆续告老,我已经劝过父亲,让他谋一南缺……” 沈瑞迟疑道:“皇上会肯么?” 在世人眼中,南京六部可是养老衙门,都是失宠的臣子或是在党争中失败的臣子养老之所。王华虽不过是侍郎,却是皇上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能被谢迁与李东阳忌惮,几次有入阁之声,可见王华不仅没有失宠,反而颇得皇上看重。 王守仁道:“祖母年迈,不耐京城气候,要是皇上不应,父亲就想要告退养亲……” “恐有非议……”沈瑞皱眉道。 要是王华直接用告退“养亲”,还能博个孝子之名;可想要打着“养亲”的牌子外放南京,说不得两面不讨好。 王守仁叹气道:“祖母耄耋之寿,父亲早就想要回乡奉亲,祖母却是不许。京城离余姚委实太远,祖母早年也在京城生活过,到底是不习惯,才在祖父去世后回乡,一直不肯再来京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就。太淑人年将九旬,王华无法安心在京倒是也说得过去。 至于老人家不许儿子致仕,也是情有可原。王华是王家第一个进士,支撑门户,使得王氏一族换了门楣。如今除了王守仁,王家其他子侄也都是读书为业,王华在任不在任的区别就大了。 王守仁才回京城,沈瑞过来请了安,并没有久留,说完话就回尚书府去了 王守仁则是留在书房,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唤了心腹过来,打发他出去送信,自己移步去了跨院。 何氏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小棉袄,神色有些憔悴。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过七个月的身孕也显怀。 王守仁眼见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温声道:“在担心岳父、岳母?如今京中虽冷了,南边天气还宛若暮春,岳父、岳母这一路南行都是乘船,不冷不热却是正好……又有小舅子在身边孝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学风鼎盛,有不少当世大儒,何学士就叫何泰之从县学办了游学手续,带了小儿子一起往杭州任上去了。 何氏撂下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担心爹娘,是想着姨母那边……”说到这里,带了犹豫:“小时我在常在姨母家,姨母与姨父向来视我如亲女,我受二老慈恩多年,却不得回报一二,心下实在难安……” 要是嫁给别人,因有沈珞这一茬在,何氏绝不会说这一席话;可嫁的是王守仁,夫妻三年,何氏已经知晓丈夫不是凡俗性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王守仁果然没有变脸,没有因何氏幼年曾养在沈家就心生忌讳,只摇头道:“不管怎么到底要想想你的身子,要是因思虑伤怀,才是不孝之前我没在家,你不好随意出门;如今我回来了,姨母与姨丈也从西山回来,等过了这几日,我带你过去探望就是……” 何氏听了,眸子雪亮,望向丈夫满是柔情蜜意。 王守仁并未看见,坐在妻子对面,眼睛黏在妻子的肚皮上。如今长子已经有了,这个不管是次子还是长女,都是欢喜之事。大哥儿今年才三岁,小的年底才能落地,可是皇上的身体还能熬几年? 虽说子不语乱语,可是对干沈瑞的话,王守仁却是始终铭记在心。 从宣宗皇帝重用内侍开始,阉人与文官之争就没有停止过,不管是罢官还是流放,搁在以前王守仁都不会在意。 士大夫操守不可弃,否则成了佞臣之流,遗臭万年,自己都没脸去见祖宗。可是换了眼下,想到娇妻幼子,王守仁的菱角也平了几分。虽无心曲意奉贼,但也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毙”。 刘忠那里,到底欠了一份大人情,即便沈瑞没有这场,这该谢还是要谢的 之前王守仁不在京,沈瑞一直侍疾,也顾不上这个;如今王守仁回来,也该有所表示。 不提王守仁回京如何交接差事,如何走亲访友,沈瑞自打从西山回京,除了往侍郎府见了一次老师之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杨家那边也没顾得上去拜见,只因沈沧的病情恶化了。 在西山的一个月,沈沧每日带了妻儿或是钓鱼,或是吟诗作画,日子过得悠哉。要不是身形越老越瘦,精神头就不像是个病人。 等到回到京中,沈沧就坚持不住,次日就开始卧床不起。 被病痛折磨半年,沈沧已经瘦得皮包骨。徐氏一日三餐地安排滋补,可是沈沧的肠胃已经彻底坏了,除了米粥与清淡的汤水之外,什么都受不了。 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清醒的时候不忘叫人取了纸笔,亲笔写了折子,恳请再辞刑部尚书一职。除了辞官之外,沈沧每日都要念叨一遍:“老二怎么还不到京……” 南京国子监的缺空了两个月,不会一直空着。虽说沈沧已经打通好关系,可是沈洲迟迟不到难免发生什么变动。 徐氏不愿丈夫担心,也盼着沈洲早日到京。原本徐氏还盼着毛迟也早日回京,先前去西山前也打发沈瑞往毛家去旁敲侧击过。想的就是要使毛迟能早一步回京,就将玉姐儿嫁了。就算仓促些,或许有不足,也比让玉姐儿等三年要好。 不过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徐氏晓得,来不及了。 九如居中,三老爷皱眉,带了怒色道:“二哥真是的,大嫂七月初就给他去了信,结果回来一封信后就没了音讯,如今这都三个月,倒是累的大哥跟在悬心……” 沈瑞算了算南昌到京城的距离,若有所思道:“要是中秋后启程,走水路许是还有些日子,要是走陆路,约莫也要倒了,要不要打发人去迎一迎?” 三老爷听了,道:“怎么迎?水路、陆路都打发人去?” “不用。二叔收到母亲的信,应该会陆路进京。”沈瑞道。 三老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水路虽舒坦,可要是赶时间,还是陆路上便宜。 济南府,官驿。 沈洲面色赤红,道:“不许再耽搁,今日就启程” “二叔……”沈玲满脸担忧道:“就算是担心京中,二叔也要保重身体啊……烧了整整四日,如今才好些……” 沈洲摆摆手道:“将药带了,在路上吃就是。离京城还有八百多里,不能再耽搁……” 沈玲还要再劝,沈洲已经冷了脸道:“勿要再啰嗦” 叔侄相处几年,沈洲还是头一次这样冷着脸,沈玲就算心中再担心,也被唬的噤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时不待我(二)求保底月票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是一叠司礼监送来的折子。待看到刑部尚书沈沧因疾告退的折子时,弘治皇帝不由微怔。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弘治皇帝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上次留心沈沧消息,还是中秋节前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一半多月,太子千秋节都过了。 一个半月,好像不过是一眨眼似。 秋去冬来,宫里已经烧上地龙。 弘治皇帝想起上次派太医往沈沧问诊之事,太医回复是:“沈大人是老病,发了宿疾,年关难过。” 当时弘治皇帝还颇为意外:“沈爱卿尚不到花甲,同朝廷老臣相比,还算是年轻,怎就是老病?” 太医道:“沈大人的身体,可比七旬老翁。” “哎!”想起太医的话,弘治皇帝的背微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是为沈沧感概,只是因沈沧想到自己,使得他心境颇为沧桑。他摸了摸鬓角,今早对着琉璃镜,已经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 沈沧不到六十,身子骨差的像七老八十;弘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必沈沧好多少。幼年那段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弘治皇帝的影响巨大。 弘治皇帝心情颇为沉重:“去传太子!” 旁边一个内官侍立,躬身应了,搭着拂尘往东宫传口谕。 弘治皇帝丢下折子,神色怏怏。 东宫,看着眼前一箱子书,寿哥面带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会笑道:“殿下不是看的清楚?是沈沧听闻殿下被长辈勒令读书,正不耐烦看书,便整理这些出来,专门让高文虎转给殿下的。” 寿哥哭笑不得道:“我早就与沈瑞说过,无心科举,难道沈瑞将孤也当成是读书种子了?四书五经,孤也通读过,可不想抱着这个做学问……”说话之间,拿了一本翻看两眼,却是诧异:“这是什么?” 张会眼见好奇,凑了过来。 还真不是书,虽说是线装书的样式,里面却不是油印,而是一手漂亮小楷。 寿哥翻看了几眼,道:“这是《春秋》的读书笔记……” 张会虽是勋贵子弟,打小也是读书识字,听了寿哥的话,望向地上的一尺半见方的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样的线装书。他咂舌道:“难道这些都是沈瑞的读书笔记?他才多大年岁,毛还没长全,不是听说先前一门心思举业么?怎么还有工夫做了这些么笔记?” 眼见张会语气老气横秋,有轻视沈瑞之意,寿哥轻哼一身道:“你毛长全了?你也不过才比沈瑞大一岁……” 张会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没有应答。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宫里气氛就比较紧张。 皇爷时常称病,张皇后亲自下厨做了补汤,送到乾清宫,却是连皇爷的面都没见到。同前些年,出入乾清宫无忌的时候相比,现下中宫似乎有失宠之势。 宫里宫外的人不少人关注,只是有东宫在,就算帝后生嫌,皇后的地位也稳如泰山。因这个缘故,宫里气氛诡异虽诡异,却也没人敢去乾清宫前招摇。 不过这十几年张皇后气焰太盛,不仅觉得宫女子上进路,对内官也不放在眼中,无形中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先时有皇帝在后头撑腰,就算大家对张皇后不满,也都是憋着忍着;如今张皇后日子难过,不知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关于张皇后“阴夺人子”的流言,死灰复燃。只是现下的流言与去年时的不同,去年的流言说的都比较模糊,漏洞百出;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描绘得越来越仔细。 从郑宫女因家贫被卖入建昌侯府开始,到张皇后三年不孕,朝臣上折子为皇裔请选淑女充后宫,到建昌侯太夫人给女儿出主意“借腹生子”,再到郑氏由张家送进宫,在坤宁宫为宫女…… 描绘得活生活色,就像他们当年曾听过张家人“密谋”此事似的。 流言传到东宫,寿哥气了个半死。这怒火却不是对着中宫发的,而是气氛这些人将自己当成是傻瓜般愚弄。他们到底想要作甚?难道要引得他去对付皇后?难道他是傻瓜么?好好的中宫嫡子不做,要将自己弄成“母存疑”的庶孽。 杨廷和再三提点,寿哥早就明白其中厉害干系。“母存疑”后,父血也会被质疑,他皇子的身份不稳,这东宫也当到头了。 将东宫里的人杖责了几个,这股歪风才算刹住。随后寿哥虽依旧对坤宁宫不冷不热,不过定省却是不落。他这边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御前,皇爷并未开口说什么,寿哥就这样“规矩”起来…… 尚书府,客厅。 虽说在官场在,“人走茶凉”是常态,可亲戚之间,不涉及利益关系,翻脸就没有那么快,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 沈沧从西山回城后,打发人过来递帖子,要来探病的姻亲好友络绎不绝。有些人婉转回绝,有些人却是再被回绝之后,依旧忧心忡忡地上门。这些人,有的是真担心沈沧身体,有的则是担心自己的富贵。 今日过来的就是乔三老爷,就是后者。 以乔家与沈家的关系,乔三老爷本有资格直接登堂入室,去内院探望沈沧。不过沈沧这几日胃痛的厉害,加上咳喘不断,整完整完的睡不着,这日上午就在补眠。 好几日没睡好,难得沈沧睡得踏实,别说是乔三老爷过来,就是旁人过来,徐氏也不会舍得叫醒丈夫待客。因此,听闻乔三老爷来了,徐氏就打发沈瑞到前院待客。 之前要来探病的帖子被婉拒了一次,乔三老爷已经是不痛快;如今亲自过来,却是连人也见不着,心中更是憋闷。 只是沈瑞说的清楚,沈沧吃了药已经睡下,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行,非要去叫醒沈沧? 沈瑞陪坐在下首,看着乔三老爷道貌岸然模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虽还没有出孝,可去年九月过周年后,就过了热孝期,出门应酬也少了几分避讳,乔三老爷与尚书府又走动起来。 早先还没什么,就算乔三老爷话里话外盼着沈沧提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等到沈珏殇后,乔三老爷话里话外就带了旁敲侧击之意,虽没将沈琰兄弟的名字挂在嘴上,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沧说的清楚,并不插手二弟择嗣之事,可乔三老爷并不这样看。或许在乔三老爷眼中,沈沧是尚书府大家长,沈洲向来敬重大兄,只要沈沧点头,就做的了沈洲的主。 “你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怒火,带了关切道。 他是盼着沈沧早日好起来的,沈沧身子骨不大结实,众所周知,每年换季时节都要病上一两场,可都没有今年这样大动静。又是上折子告退,又是安排沈洲回京陛见,俨然是交代后事模样。 乔三老爷还剩下一年就丁忧满,已经开始寻思起复事,听了沈沧的病,如何能不着急? 只是乔家与沈家看似至亲,实际上关系远不如沈何、沈杨之间亲近。对于沈沧的真实病情,乔家那边自然也无从知晓。 “最近换季,父亲有些不适……”沈瑞说道。 乔三老爷没有想过沈沧会病的一命呜呼,只担心他请假太长,这刑部尚书的实缺保不住,真退下来荣养,蹙眉道:“衙门那边请了多久的假?如今瞧着这样子,还要耽搁些日子?贤侄好生侍疾,还是让令尊早日好起来为上,衙门里公务繁忙,莫要辜负陛下器重!” 沈瑞抬头看了乔三老爷一眼,道:“父亲昨日又上了告退折子……” 乔三老爷瞠目结舌:“怎么会?” 虽说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也病休,可刘大夏情形又不同。刘大夏老迈,即便早先任兵部尚书,可公务也多是两位侍郎打理,两位侍郎都是兵部老人,资历颇深,坐镇兵部,有条不紊;刑部这边,两位侍郎都资历不深,而且都不是刑部出身,是外头衙门后进来的,威德有限,无人能支撑起一部来,沈沧短期告病还行,时间长了,说不得真要致仕休养。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后又站下,扥了扥脚道:“糊涂,怎么能这个时候又上折子?” “京察”刚落下帷幕,多少考了“卓异”的京官等着升迁。沈沧空出来的刑部尚书之职,就像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先前没有主动出击,不过都在观望中。 如今沈沧自己将折子送上去,几位阁老不仅不会为难,反而会推波助澜,使得沈沧“心想事成”,好将刑部尚书的缺空出来。 乔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既站起来,沈瑞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便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劝劝……”乔三老爷只觉得心里在滴血。乔家虽也有几门姻亲,可真正能依靠、存了大指望的就是沈家。乔三老爷能想象得到,要是沈沧真退了,那明年自己服满想要留京就不容易了。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病着,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乔三老爷一股邪火无处可发,眼见沈瑞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便呵道。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道:“糊涂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七章 时不待我(三)拜求月票 门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面带风尘之色沈洲。他眉头紧皱,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全无平素的和气。 “姐夫……”乔三老爷露出惊喜来:“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洲对乔三老爷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屋子,却是没有与小舅子先寒暄,而是望向沈瑞:“瑞哥儿,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家里情形如何?” 他连梳洗都顾不上,怎不着急去见沈沧? 沈瑞若有所思,道:“二叔这是去了正院?” 沈洲点点头道:“大老爷正睡着,瞧着大太太也憔悴得不行,我没好细问究竟,这才过来问你……” 沈瑞并未立时作答,看了旁边的乔三老爷一眼。沈沧的病情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有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即便是病着,沈沧也能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就是“世态炎凉”那些,沈宅一时也感觉不到,原因就是沈沧的病情外头知晓底细的不多,大家还是当他能病愈,还没有人敢踩沈家。 乔三老爷反应过来,脸色立时黑了。 沈洲顺着沈瑞的目光望去,眉头蹙了起来,道:“亲戚里外,你能来探病,我十分感激,只是大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表弟来置喙” 乔三老爷这才晓得,方才自己的话被沈洲听了个正着,被这样直白训丨斥脸上立时涨红一片。原本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姐夫,如今眼见着神态冷淡,乔三老爷又羞又恼,哪里还待得下去? “哼是我多事,以为是至亲骨肉才费力操心,没想到却是自讨无趣告辞”乔三老爷喘着粗气,甩袖而去。 沈洲冷着脸,并未开口留人,沈瑞眼见沈洲反应,脚下边也定住,只唤了个管事跟上去送客。 要是通透的人家,在知晓乔氏所作所为后,面对沈瑞如何能有底气?乔三老爷方才咋咋呼呼摆了半响长辈姿态,不知是没有将沈瑞放在眼中,还是真的忘了,沈瑞与乔家不仅不算亲近,细论起来还是有仇的。不说几十年前的芝麻谷子,就说乔氏害沈瑞这一出,沈瑞就算再豁达,也不会这么快就忘到脑后。 只是乔家当此事没发生事的似的,依旧往来尚书府,看在长辈面上,沈瑞也只能敷衍应对。 沈洲已经坐下,有小厮送茶上来,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声音有些发涩:“大夫到底怎么说?可否能……” 沈瑞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年关难过,,可是自从西山回来,父亲就食不下咽,这几日只能吃药与汤汤水水这些,于饭吃了就是胃痛呕吐。就算是汤汤水水,也是每餐只能半碗,如此以往……” 沈沧本就病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补都补不了,身体自然越来越虚。从告病休养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月,沈沧瘦了十多斤。他本就是清瘦,如今看着皮包骨,双眼洼陷进去,颧骨凸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看着像个古稀老人。 沈洲方才去正院时,沈沧虽睡着,也是在床前看过。听了沈瑞的话,他只觉得心中一恸,脸色发白。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三老爷得了消息,推门进来 见到沈洲那一刻,三老爷面上难掩激动:“二哥,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自己是不顶用的,沈瑞年纪在这里,再是老成也是孩子,这些日子三老爷在为兄长担心时,也暗暗心焦。如今见了二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洲见弟弟脸色暗黄,眼下青紫一片,道:“听大嫂说这些日子里外都是你带了瑞哥儿操持,只是也要爱惜身体,勿要让大哥、大嫂为你再担一份心” 三老爷忙不迭点头,面带羞愧道:“我晓得,二哥放心,这是什么时候,我万不敢任性。大嫂是故意夸我,我不过是跟在瑞哥儿身边点个卯,侍疾的事还是大嫂带了瑞哥儿与玉姐……” 沈洲望向沈瑞的目光,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当年往事,他不知兄嫂对沈瑞讲了多少,只是沈瑞进京后没多久沈洲就去了松江;等从松江回来,没两个月又外放出京。加上沈洲在京时还是职官,每日都要往衙门去,这叔侄两个相处的并不多。只是从沈瑞对他的恭敬客气看,同对三老爷态度并无什么区别,沈洲便也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兄嫂就算对沈瑞提旧事,也不会说的仔细,否则少年冲动,沈瑞怎么能做到平静如波? 可是去年乔氏发疯,要掐死沈瑞,就是将当年的丑事揭开。想着长兄在家书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提出的“兼祧”提议,沈洲就晓得此事在沈瑞面前摊开来说了。 沈洲想到这里,有些不敢直视沈瑞,可心中又有计较,不由自主地留心沈瑞的反应。 同三年前相比,沈瑞身量高了半头,穿着儒服,面上脱去稚嫩,周身带了儒雅。其他的,沈洲就看不出,不过见沈瑞与他坦然相对,脸上并无露怨愤之色,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老爷反应出不对来,道:“二哥,怎么你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行李随从呢?还有沈玲夫妇与琳哥儿,这次没有随二哥上京来?” 沈洲道:“北上回来的匆忙,玲哥儿家小大哥儿还小,便让琳哥儿先送他们母子回松江去……曲、秦两位先生则是带了笨重行李走水路,算算日子,应该在山东下船,约莫还要半月后才能抵京……玲哥儿随我北上,带了行李下人到了房山,我担心家里,便先一步进城……” 三老爷是知晓大哥对二哥的安排,听着只觉得麻烦道:“分了好几处,这般折腾,还不若都留在南京,两下里便宜,反正二哥还要往南京去……” 沈洲闻言,眉头皱起道:“大哥那边有什么安排?” 三老爷诧异道:“二哥竟不知道?” 沈洲道:“中秋前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信中只是提了想要让我去南京,别的没说什么……”说到这里,摇头道:“如今家里这个情形,我怎么能走?就算只在六部里挂个郎中,我也当留在京中……” 这年头京官金贵,外官调转京官,降一级谋缺的大有人在。 三老爷听了,忙摆手道:“这里说说还罢,在大哥、大嫂跟前,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那虽是南京缺,却是国子监祭酒,小九卿之一。为了这个缺,何学士都主动外放避开了,二哥就是想要放手,大哥也不会允……” 三老爷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可因入驻的多是官驿,也看了朝廷邸报,也知晓何学士外放之事。想着何学士资历,与翰林院里人才济济,沈洲便明白何学士外放是为了升品级、混年资。加上何学士去的是杭州,天下富庶之地,沈洲便也为同僚与姻亲高兴。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瓜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学士也想要谋祭酒之缺么?”沈洲忙问道。 三老爷点头道:“是啊。是沈理说的,国子监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与大九卿一样,需要廷推。吏部那边拟定的‘廷推,候选,就是二哥与何学士两个。何学士先前不知,待知晓此事后,就主动谋了别的缺外放,启程有半月…… 沈洲听了,面上带了困惑,像是在问三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这个时候了,大哥作甚要让我出京?” 三老爷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二哥的前程外放容易回京难,同样是从四品,在国子监祭酒上熬资历,总比在地方辅官位上熬要好……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国子监祭酒出缺,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候选之一……就算不想往国子监调,等再过几年,年资够了,回转京城其他小九卿衙门掌印,也容易许多……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宁可欠何学士一个人情,也没有避让。” 说到最后,三老爷面色黯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沈家得到最好诠释。这世上能全心为他们兄弟两个操心的,便只有长兄长嫂两个。 沈洲神色带了挣扎,好一会儿方道:“我没想过要出京……” 三老爷看了沈洲一眼,没有接话。 要是沈沧走了,沈瑞还未长成,未来十年、二十年,沈洲就要庇护沈家上下一门。三老爷本不是憨人,以前天真烂漫也是因兄嫂护得好,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他既能明白大哥这般安排的苦心,也能体谅二哥不愿在这个时候外放的心情。 三老爷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瞧着二哥模样,还未梳洗,还是先回去梳洗吧……等会儿大哥醒了,定要与二哥说话的……” 沈洲点点头,想起西南院“养病”的发妻,就望向沈瑞,带了几分踌躇道:“瑞哥儿,你二婶是个糊涂人,委屈了你,是二叔对不住你……” 眼见沈洲有未尽之语,沈瑞却无心与他掰扯这个,只道:“二叔客气了,二婶不过是‘病,了,侄儿哪里会去计较?” 的确病了,精神病加上中风,乔氏不仅是不良于行,生活还不能自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八章 时不待我(四)求保底月票 走到西南院门口,沈洲心情分外复杂。乔氏现状,沈沧夫妇自然不会瞒着他,早在往南昌的信张说明。 在没有回来前,沈洲想起妻子,心中对妻子只剩下厌倦;可眼下就要相见,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少年时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当年乔氏亲近自己的确是受了乔老太太主使,别有用心,可自己堂堂少年举人,并不是无知孩童,难道还真的能被美色所惑?十三岁的乔氏,身量未足,不过是个小少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上,只是格外爱撒娇罢了。 沈洲虽是少年慕艾之年,可心中仰慕的是长嫂那样的婀娜女郎,并不是表妹这样的豆芽菜?不过是心中不满与孙家的亲事,半推半就。到了后来,假戏真做,便也自欺欺人,只说自己是“情难自禁”,并非是有预谋的“背信弃义”。 如今儿子死了,嗣子也殇,夫妻相看两厌,这是他做了错事的报应。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不过里面却没有丁点儿人气。就算有婢子露面,也都是面生的,旧日熟面孔一个不见。 沈家可以有个“养病”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疯”了的二太太,所以那些老人去年在二太太发病后就都随着二太太安置在庄子上去。 疯子?能凌逼嗣子雪地下跪,不忘三十年前的恩怨要掐死沈瑞,有这样的疯子? 不过过假痴不癫,早在南昌府时,乔氏也闹过。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装疯卖傻固然逃过责罚,可“害人终害己”这句老话却是不假。 要是她安生在庄子上待着,就算大家都怨她,可看在沈珞面上,也会容她安老;偏生要自己折腾,闹得自己中了风,将自己闹得不生不死的模样。 沈洲自嘲一笑,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一,地龙早就燃起来,屋子里不仅是热气,还带了怪异臭味。 沈洲不由掩鼻,就听到北炕位置传来“呜呜”的声音。 乔氏倚在炕边,正对着门口坐着,旁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婆子,手中端着一个碗,正给乔氏喂食。 乔氏看到丈夫出现在门口,脸上激动得不行,不知是惊是喜,这才“呜呜”出声。 那婆子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是沈洲,忙站了起来:“老爷……” 这婆子不是旁人,正是毛妈妈。 沈洲本觉得屋子里气味难闻,想要责骂两句,眼见毛妈妈现状,语气也缓和几分:“这些日子都是你服侍太太?辛苦你了……” “都是老奴应该的,是老奴辜负老爷嘱咐,没有服侍好太太……”毛妈妈闻言,战战兢兢,眼圈都红了。 虽为下仆,可毛妈妈两口子是沈洲身边老人,前年也是奉命回京“服侍”乔氏。她儿女都争气,在沈家也体面,本是心宽体胖,如今回京不过两年功夫,人瘦了一半不说,面上也带了老态。 乔氏越发激动,下身虽不能动,可胳膊却是能抬起,只是口齿不清不楚:“劳……劳……” 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毛妈妈一个,乔氏也的变化也是惊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都是褶子,看着比憔悴的徐氏还要年长,像个老妪。 这样的脸,脸上却是露出小女孩的委屈与依恋来,看着叫人汗毛耸立。 沈洲立时移开眼睛,对毛妈妈道:“大太太说收拾了屋子,带我过去梳洗……” 正房实不是能安置的地方,沈洲本觉得自己见了发妻,会有诸多埋怨;到了眼下,却是懒得再废话。 毛妈妈道:“收拾了前院,地龙也点上了……” 沈洲点点头,大踏步出去,身后是乔氏绝望的尖叫声…… 前厅,沈瑞与三老爷依旧在,叔侄两个脸上都带了沉重。大管家半了身子坐在圆凳子,原本因上了年纪有些弯的背躬得更厉害。 “赵匠人带了师兄弟日夜干活,昨日终于将福寿制得,今日刷开始刷桐油……”大管家禀道:“民间有用福材‘冲喜’的讲究,等过两日油干了,要不要运回府?” 三老爷闻言,不由迟疑:“真有这样的说法?这未免太不吉利,倒像是在咒人……” 沈瑞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法,前几日全三哥来还问了这个,是鸿大叔与鸿大婶叫问的……鸿大叔身体不好,早年家里就预备了福材‘冲喜’……” “鸿大老爷如今可好好好的,说不得老爷也会好起来……”大管家闻言,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神采。 三老爷想了想,对大管家道:“这事是大事,我与瑞哥也不好做主,还是问问大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管家已经坐不住,忙站起身来道:“老仆这就是正院请示太太……” 三老爷摆摆手,打发大管家下去,脸色带了阴霾。 沈瑞道:“等福材运回来,老爷的病就瞒不住了……” 沈沧的病情虽没有刻意隐瞒,可具体情形也只有往来亲近的几家知晓,旁人知道沈沧是季节变化引发的宿疾,因他每年换季时都要折腾一回两回,旁人也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能从太医院挖到确切消息的几位阁老,却是对沈沧的病情知根知底。 虽说没有人现下“趁火打劫”,出面斡旋刑部尚书一缺,不过各阁老心中都有了差不多的人选,只当沈瑞正式致仕,那边就能报上新尚书的廷推人选。毕竟“京察”刚结束,等着候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沈瑞上了第二封告病折子,正合几位阁老的心意。几位阁老这次就没有再挽留沈沧,给出的票拟是升一级允病退。 不过折子递到御前,却被留中,随后太医署就又有太医奉命来到沈家,正好是在沈洲回来没多久。 这次带太医来沈家的内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相熟的刘忠。只是瞧他穿戴,与昔日相似,又有所不同。眼看沈瑞眼露诧异,刘忠道:“这是沈公子吧?几年未见,倒是比当年高了许多……” 沈瑞眼见如此,便也接着道:“中官大人倒是威仪更盛……” 三老爷与匆匆赶来的沈洲虽疑惑这两人怎么认识,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虽说是奉了皇命过来,可是刘忠比较和气,传了皇帝口谕,不让惊动沈大人病躯。 这次随行过来的太医不是寻常太医,而是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老大人。沈家叔侄三人见状,都是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多少存了些盼头。 来人竟是太医院使,京中人称“神医”的杏林高手。 就算是心中对皇权并无归服之心的沈瑞,对于皇帝都心生感激,更不要说沈洲与三老爷? “陛下仁厚!”沈洲满脸激动,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都是恭敬。 三老爷则是双目烁烁地望着太医院使,传出中的当世神医。连帝后都要他诊脉,就能知晓眼前这老爷子手中的几把刷子。 沈家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位老神医,只是身为官身,知晓轻重忌讳。自打老神医坐上太医院使之职,就不再外诊,贴了“御用”这两个字,旁人就算想想,也是逾越。 只是时也命也,老神医的到来,并未给沈沧的病情带了转机,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老神医倒是没有拿架子,还给写了一个方子,只是嘱咐时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沈大人如今生机已失,要是老夫所料不差,之前方子就算用着效力也不顶了,沈大人病发时定是疼痛难忍。这是加增两味药以后的方子,多少能让沈大人少遭些罪……只是这大事,该预备起来了……” 徐氏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一次的太医说“年关难过”,可眼下离过年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沈洲与三老爷也大惊失色,沈洲低声道:“这……家兄还有多少时日……” 老神医叹气道:“沈大人是不是近日嗜睡?白日里昏睡不醒,夜里久不能寐……吃的东西也无法克化,只能用汤水养着……换做旁人,或许还能多支持些日子,沈大人却是坏了肠胃,就算喝下那些汤水,也补不上身上去,只会一日瘦过一日……好人也经过不过这般折腾,更不要说沈大人本就是轻弩之末……怕是就在旬月之间……” 得了这样的消息,沈家诸人都难掩悲痛。 老神医随着刘忠回宫复命去了,沈瑞随着两位叔叔送出大门。虽有些好奇刘忠怎么没去东宫,而去了御前,不过眼下沈瑞也顾不上这个,只跟在两位叔叔身后,又去了上房。 如今厚葬成风,白事比红事更繁杂。“死后哀荣”是大事,寻常百姓人家都要破家发丧父母,更不要说仕宦人家的讲究与气派,都是旁人看着的。 要是不做准备,临时操持起来,还真让人措手不及。 徐氏虽不信鬼神之说,可是也不希望丈夫身后事有纰漏。她看了眼前的两个小叔子与嗣子,视线最后落在二老爷身上,起身福了下去:“老爷的事,就劳烦二叔多费心了……” 沈洲早已起身避开,忙道:“大嫂折煞我了,本就当是我分内之事……”三老爷也跟着起了,却是低下头没有应声。他想要为兄嫂分忧,可是他实在是受不了去预备兄长的后事,只想起那个情景他便心如刀绞,无法喘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时不待我(五) 沈沧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前,听说沈洲回来,立时打发人去请。 沈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总算是回来了!”沈沧见到弟弟,脸上满是喜悦。 他虽不怕死,可也怕死后无法安心。这个弟弟,使得他操了一辈子的心,可是他到底是长兄,就算心有埋怨,依旧希望他好好的。 如今小长房有一双孝顺的嗣儿嗣女,小三房夫妻恩爱还有宝贝四哥儿,小二房有什么? 到了如今这个下场,固然有沈洲自作自受,可也是时运多蹇(jian,音简。跛,行走困难;迟钝,不顺利)。 沈洲羞愧道:“是我不好,在路上耽搁了,本当再早几日回来……” “明日就往吏部去,一会儿叫人给马尚书去信,祭酒之事实是耽搁不得……”沈沧道。 沈洲闻言,脸色发白:“这样急迫么?” 尽管心中不愿离京,可是听过三老爷的话,知晓其中还涉及何学士的事,沈洲就将那份不愿忍下。 沈沧点点头道:“急!祭酒一缺,都空了三月……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应尘埃落定……早些定了,你也早些离京去……” 否则赶上沈沧的后事,沈洲到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才相见,又提分别。且以沈沧的状况,如今是生离,也是死别。 沈洲面上带了纠结:“大哥,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我能不能明年再去任上” 沈沧蹙(cu音醋。皱,收缩)眉道:“说什么傻话?这是儿戏么?” 沈洲低下头,露出几分不情愿。 沈沧怒极而笑:“作甚鬼样子?你今年是四十九,不是十九,孰轻孰重还不知?” 沈洲侧过头,带了几分倔强道:“我不想这个时候离京……” 父母没的早,这世上至亲骨肉只有他们手足三个,三老爷到底隔了一层。 沈沧皱眉道:“瑞哥儿、四哥儿还小,以后少不得你这做长辈的照拂,降级回京,之前的外放就白折腾了……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更进一步,庇护一门妇儒……” 这俨然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沈洲心中大恸,却是强忍了,只做不经意地点头道:“一家子骨肉,孝顺兄嫂,照顾老三与侄儿、侄女们本就是我当做的……” 沈沧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低声道:“我并非平白无故非要你出京,只是自打太皇太后薨,陛下的情形也不大好,等到金乌西坠之时,这京城少不得要裹乱一回……” 沈洲脸上一变,忙道:“既是如此,我不是正该留在京中,照看一家老幼?” 沈沧摇头道:“你留在京,就是靶子,让人想起沈家姻亲故旧还得力,说不得就要被威逼拉拢,从之失了风骨,不从则置己身与家人于险境……只有在外头,才能不被波及,保全自己……剩下老三与瑞哥儿,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一个年轻生员,闭门家中,外头就不会再将沈家放在眼里……” 沈沧说的平静,沈洲却听得惊心动魄,神色大变:“就算……东宫名分早定,还会有这样凶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阁老执政已久,想要上进的不是一个两个……”沈沧道。 沈洲这才知晓大哥安排自己去南京是为了家族避祸,心中那份犹豫便去了,点头道:“我听大哥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三老爷与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沧醒了,也过来了。 叔侄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使上门的消息,徐氏安排厨房开席,为沈洲接风洗尘。 等到用完晚饭,从正院出来时,沈洲私下与徐氏道:“大嫂,让瑞哥儿代大哥写谢恩折子?”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可以瞒着沈沧,但君恩在前,沈家人也要表现得感激涕零,才是应有之义。 太医使的消息到了御前,刑部尚书一职不管能不能卸掉,皇上总要思量“加恩”。沈洲希望侄儿的名字能直送御前,“提醒”天子沈家尚有妇幼需加恩。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叔既回来,这些事本当二叔出面,只是眼下到了廷推的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就让瑞哥儿代笔……” 否则的话,要是沈洲代兄长上“谢恩”折子,皇帝一时热心,直接留沈洲在京以做加恩,那就是“阴错阳差”了。 ***** 毛宅,看着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的儿子,毛太太心疼的不行,拉着儿子胳膊,上下看了一遍,眼见儿子虽面带乏色,不过双目炯炯有神,这才神色缓和了些,嘴里依旧是埋怨道:“你真是胆大,一路上骑马进京,这个时候,寒风凛冽,要遭多少罪……” 毛澄已经落衙回来,坐在炕边,看着儿子身上衣冠,颇为欣慰,道:“总算是没白回去一趟,甚好、甚好……” 毛迟是弘治十五年中秋后启程回昆山老家的,弘治十六年下场应童子试连中“小三元”,今年直接参加乡试,取得南直隶乡试六十一名。 南直隶总共取士百三十五人,这六十一名不上不下,只能算中等,这使得在童子试中一鼓作气取得“小三元”的毛迟颇受打击。 毛迟满脸羞愧道:“是儿笔力有限,当年爹虽没有摘得解元,却是五经魁……” “哼,你才几岁,还想着‘青出于蓝’了不成?当年我举于乡时,已经年将而立……你若是能安心再等十年下场,也能拿到经魁……”儿子好强争气,毛澄颇有欣慰,却不愿他骄傲,轻哼一声道。 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在科举之路上多少当世才子也折戟于此。就是毛澄本人,春闱时虽得了状元,可早年乡试也是落第了两次。 毛太太眼见丈夫又要训儿子,忙起身道:“百岁才到家,还未做梳洗,老爷想要骂人,也要等一等……” 从南京到京城二千来里路,毛迟陆路北上,每日都要行百里,身上又累又乏,也肮脏,便回房梳洗去了。 眼见儿子不在,毛太太才露出几分抱怨道:“老爷当年中了举人,接下来就是拜会同年、座师,正经热闹了大半月,可怜迟儿,因老爷的信,只过了鹿鸣宴,就匆匆北上……” 毛澄瞥了妻子一眼,道:“是辛苦几日好,还是晚三年娶妇好?我在信中与百岁说的清楚,他既能匆忙赶回来,可见也是愿意早日迎娶……” 听了丈夫的话,毛太太不吭声了。 儿子转年就十九岁,毛太太自然也是盼着媳妇早日进门。毛迟是他们夫妻两个的独生子,又是生下几个女儿后才得的这个儿子,如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四十望五的人,早就想要抱孙子了。 “那明日请王叔叔帮忙过去问问?”毛太太道。 毛澄道:“我们是娶妇,又不是嫁女,矜持个甚?明早使人送迟哥送帖子过去,落衙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要是真要在年前迎娶,现下就要张罗起来,毛太太自是无异议,只低声道:“只盼着亲家大老爷能早日痊愈……” 就算不痊愈,也要撑个三、两月才好,那样不仅新妇进门,说不得孙子也怀上了。 次日,毛迟手里拿着父亲的帖子,过来沈家。 沈瑞得了消息,忙到前面相迎。 虽说士人重诺,可这世上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人也不少。毛澄能催儿子早归,毛迟能中举后马上返京,都能说明毛家父子对毛沈两家亲事的重视。 这是玉姐儿以后的夫家,他们能重视沈家,沈瑞自然是分外感激。不过感激之余,他心中也忐忑。太医使的话说的清楚,沈沧的身体就在旬月之间,这之前操办玉姐儿的亲事未必来得及。 “恭喜世兄蟾宫折桂!”见了毛迟,沈瑞拱手道。 毛迟忙摆摆手,道:“勉强榜上有名,恒云莫要笑话我了……” 沈瑞道:“总算是功成,世兄计较其他就没意思了……” 毛迟后知后觉,想起沈瑞侍疾没有下场之事,怕他心中不痛快,岔开话道:“久不在京中,当去给世伯、世伯母请安……” 沈瑞点头道:“前些日子南直隶乡试录果报到京中,父亲与母亲还提过世兄……” 沈瑞先引毛迟去客厅,又打发小厮往正房去传话。 没一会儿,小厮回来,道:“老爷、太太听说毛少爷来了,叫二哥带人过去呢……” 沈瑞与毛迟起身移步,去了正房。 玉姐儿本跟在徐氏跟前,听说毛迟来了,立时要避,却是被徐氏留住:“长辈都在这里,见一面又有什么?毛家哥儿也争气,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同沈瑞担心的一样,对于毛迟早归,徐氏既欣慰又担心。 沈沧却是老怀大慰,对徐氏道:“毛迟既回来,毛学士也当上门……玉姐儿的事,可张罗起来了……” 玉姐儿虽有心见未来夫婿一面,可眼见长辈们提及婚嫁大事,这不是她能听得了的,忙避到侧间。不过她面上并无羞臊,轻咬贝齿,满脸忧虑。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玉姐儿是知晓的,对沈沧与徐氏便越发担心。她在徐氏面前说不想嫁,却不是虚话,而是肺腑之言。 可是未婚夫是独子,且公婆年迈,毛家早盼着新妇进门之事,玉姐儿也早就从毛太太话里话外听得明明白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章 乐往哀来(一) 虽说早就知晓沈沧病重,可见到沈沧那一刻,毛迟还是吓了一跳。灰败脸色,颧骨凸起,瘦骨嶙峋,原本威仪也所剩无几,要不是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带光,看着比死尸好不了几分。 沈沧笑了笑,只当没见毛迟的异样。 毛迟能赶回京来,沈沧颇为宽慰。 世人虽重男轻女,可沈家兄弟三人,只有玉姐儿这一个女儿。之前玉姐儿在小二房时,有嫡兄沈珞在家,加上嫡母乔氏并不是宽和的人,不过庶女身份,过得跟小透明似的。幸好是徐氏这伯母当家,尊卑有别、赏罚分明,才没有让人欺负了玉姐儿去。等到玉姐儿过到小长房名下,就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因被徐氏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加上这几年跟着三太太管家,玉姐儿身上已经有几分徐氏少年的影子。本就是亲侄女,加上“爱屋及乌”,沈沧对玉姐儿也多几分疼爱。 就是沈毛两家的亲事,虽说也有为沈家添助力的打算,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毛澄状元出身,前程大好,偏生出身低微,不会挑剔玉姐儿庶出身份。而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可也是殷实人家,同那等“穷人乍富”的人家还不同,该有的规矩品格还是有的。 毛迟本身,不能说“青出于蓝”,却也是读书种子,以后少不得科举出仕,前程错不了。加上他与沈瑞交好,又受过沈理教导,多这两重关系,以后对玉姐儿只有看重的。 这世道女儿艰难,耽搁了三年,说不得玉姐儿以后在婆家的日子就要难过。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两家亲事操办了,沈沧还是乐观其成。 “十年苦读,心想事成,长卿万不可骄傲懈怠……”沈沧道。 “长卿”是毛迟的字,还是沈理给起的。 沈理是毛澄的前辈与同僚,两人都是状元,即便早先往来不算紧密,也颇为志趣相投;等到毛家与沈家联姻,两人交情也夸了一大步。毛迟本就随沈理学习时文,只是没有正式登堂入室,不过却是以师礼敬之。虽说从亲戚辈分说起来,有些混乱,但是原本沈理便与毛澄平辈论交,倒是也没有显得太离谱。 毛迟讪讪道:“不过勉强在榜单上,作甚值得骄傲?倒是世伯族侄,能在南直隶夺元,才是令人佩服。” 沈沧摸了摸胡子道:“你也说了那个是我族侄,你却是我的女婿,我自然为你欢喜的多……” 毛迟的脸“唰”的红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官宦子弟,十几岁都知人事的大有人在,像毛迟这般纯良确实难得。徐氏在旁,抿嘴一笑,提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沈沧既接了帖子,知晓毛澄今日落衙后要过来,便没有与毛迟多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于下定迎娶之类,还要两家长辈最后做主。 徐氏眼见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咳,便对沈瑞道:“迟哥儿许久没来了,你们兄弟下去说话吧……” 沈瑞起身应了,带了毛迟出去。 直到出了正房,毛迟才松了一口气。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倒是装得乖觉,叫你声‘女婿,就脸红了?” 毛迟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赶在杨大学士跟前放肆不成?”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 正房里,沈沧吃了半碗茶汤,压下喉咙中的痒意,这才止了咳。只是他本就身上没力气,咳了这一会儿,额头上都是虚汗。 徐氏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毛迟回京虽是好事,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三、两日就能操持完的。太医使的话历历在目,自己老爷能坚持过去了? 沈沧正闭目养神,方才咳的急的,带了晕眩。 好一会儿,沈沧才平复过来,慢慢地张开眼,道:“叫人再预备两根好人参吧,我总要看着玉姐儿出阁……” 九如居中,毛迟难掩忧色,犹豫道:“这个时候提亲事,是不是不合时宜 论起年纪来,沈瑞是比他小两岁不假,不过沈瑞素来稳重,以后又是他的内兄,他便也是真心请教。 沈瑞想起太医使的话,心里也没底,道:“家父家母是希望你们早日成亲,省的耽搁了你……只是能不能功成,我也说不好……” 毛迟苦笑道:“总觉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添乱……” 沈瑞道:“你到底是独生子,要是婚期仓促,不知令尊令堂心里会不会不喜?” 本是想着毛迟年纪大,怕毛家等三年不愿意才想要将玉姐儿早日嫁出去;要是再因亲事仓促引得公婆不喜,那还不如矜持些,三年后再出阁。 毛迟忙摇头道:“非常期、非常事,家父家母哪里会计较这些个?只怕委屈了令妹……” 两家定亲前后,毛迟也是见过玉姐儿的,对于未婚妻颇为满意。 认识了几年,对于毛迟的人品,沈瑞倒是信得过。他既这样说了,沈瑞便也信了。其他的事,两人说了也不准数,就要等毛澄晚上过来时再提。 沈瑞问起南直隶乡试的事,对于沈瑾能得解元之事,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越是接触科举,越是知晓南直隶考试的竞争激烈。就是沈瑞自己,每每想到次数,也颇为庆幸,自己不用在南直隶死磕。 不说别人,就是已经扬名南士林的大才子文征明,已经考了四次,都落第,未来还会继续落第六次,十次不第,从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一直到五旬老翁,也没有中举。 尤其可见,在南直隶中举多难,在举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不容易了。 不用说别的,只要沈瑾在会试时进了前十,以他南直隶解元的身份,点头甲的机会就比旁人多。 不过毛迟并不知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只提了一句便赞起五宣来:“王先生真是大才,五宣不过是他身边侍笔墨的书童,初次下场,就在第二十九名,让人自愧不如……” 沈瑞道:“长卿还不知,五宣已经在老师面前敬了茶,如今是我的师弟了 毛迟颇为意外道:“王先生收学生倒是不拘一格……” 毛澄是在晚饭前过来的,并不是一人过来,同行的还有沈理。 “听说二叔回来,小侄便过来看看……”沈理道。 之前碍于谢阁老那边的关系,沈理不愿意将尚书府拉入几位阁老的党争中,与这边疏远了关系。不过等到沈沧因病休养,从朝堂上退下来,沈理来的次数就多了。 毕竟先前沈洲没到京,三老爷身体又不好,沈理怎么可能放心让沈瑞一个人撑起这一摊来? 沈沧心里明白,既安排沈洲往南京去,那京城这边日后少不得就要沈理照拂,对于沈理也热络几分。就是手上一些官场关系,沈沧也没有交到沈瑞手中,而是直接交到沈理手中。 沈理知晓这些的重要性,并不肯接,还是沈沧劝道:“这些关系根基是利益,瑞哥儿年纪在这里,身份还不足与这些人制衡,交给瑞哥儿手中,说不得就是引狼入室……” 冷眼看了这些年,沈沧看出沈理确实待沈瑞如亲兄弟般。就算看在沈瑞面上,他也不会帮衬着这边。只是谢阁老位极人臣,险境在前,沈理这个相门女婿说不得就要受池鱼之殃。 这些官场上下的明暗关系,等到沈瑞能用到时已经是十来年后,说不得早就凉透了;搁在沈理手中,却是两厢便宜之事。 至于沈瑛那里,沈沧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沈瑛是弘治十二年进士,自己资历还浅,下边又有两个早晚要入仕的同胞兄弟。现下五房母子待沈瑞是真心,可真到了利益纷争之时,这真心还能剩下几分? 世态炎凉,沈沧见的多了,不打算用这个去验证人心。 沈理这边,虽也有儿有女,可年纪都比沈瑞小,就算以后要走科举仕途,也与沈瑞隔着几年,两下里并不冲突。 这些安排,沈沧并没有瞒着沈瑞,早将道理与沈瑞说了。 沈瑞也觉得这样安排妥当,只是心中也颇为古怪,因为沈沧是将沈理当成了沈家官场上“承上启下”之人,却将二老爷撇在一边。 毛澄本想要提出过几日下定,婚期定在十一月,不过见了沈沧现下模样,便改了口,只说过两日有个吉日正好下定,在月底前选个日子。 眼见毛澄这样痛快,沈沧自然无异议。倒是陪坐在侧的二老爷、三老爷听闻,都带了犹豫之色,不时地望向徐氏。 现下是商量婚期,徐氏并未回避,也在座见客。 太医使说的清楚,“旬月”之间,短的话十来天,长的话也就月前。如今是十月初,要是坚持不到月底怎么好? 沈理坐在几位老爷对面,正好看到二老爷、三老爷神情,心下一沉。 徐氏神色自若,道:“我这边也使人看了日子,下旬有三个宜嫁娶的日子,十六、二十二、二十八,十六这日倒是对两个孩子八字更好些,只是有些仓促,不知亲家老爷那边便宜不便宜?” 毛澄心中大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道:“在下与内子早就盼着这一日,都是预备好的,哪里有不便宜的?既是与孩子们的八字相合,就定在十六为好。” 沈沧定定地看了妻子一眼,并没有说反对的话,只点头道:“也不好委屈了孩子,虽说日子仓促些,还是要周全些为好……” 毛澄道:“那是应当的,亲家放心……” 今天就是十月初二,婚期前还要下定礼,时间剩下的不多。毛澄眼见得了准话,便没有再坐,起身告辞家去。 徐氏要留饭,毛澄眼见二老爷、三老爷脸色都沉重,并不是有心情待客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婉拒。 沈理因担心沈沧,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去了沈瑞处。 “二叔、三叔脸色不对,大婶娘将日子定的也太急切些,可是有什么事?”沈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瑞并未隐瞒,将太医使的话说了。 沈理虽早有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变了脸色。只是他想的要多些,沈家既是要嫁女,还是稳稳当当的嫁了好了,要是中途再出变故,倒给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一章 乐往哀来(二) 两家既订好了日子,剩下的就要张罗起来。从现下到迎娶不过半月时间,委实太过仓促。幸好因毛迟年岁见长,沈沧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两家都有心早日成婚,不管是大定礼,还是嫁妆都是预备妥当。 等到亲友收到两家本月十六嫁娶的喜帖,两家已经正式过了礼。 不止是沈理担心沈沧熬不住,徐氏也担心,便请二老爷带了沈瑞出面,前往太医使宅走了一遭,并不是要“打蛇棍上”地请太医使过来诊脉,而是求个方子。 太医使之前看过沈沧的脉,对于沈沧病势心中有数。待听了叔侄来意,老爷子倒是并未端架子,沉吟了片刻,便给写了个方子。 沈洲与沈瑞都是读过医术的,看了方子就有些犹豫不定。 太医使摸着胡子道:“沈大人已经是药石无效,如今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要是不用非常之法,到底能不能撑过半月之期,老朽说不准……这方子确实是促眠的,能使得沈大人多绵延些时日……” 沈洲带了沈瑞郑重谢过,离了太医使宅。 一路上,叔侄两个都没有说话。 虽说用了这方子,确实保险一些,可真的让沈沧剩下的日子每日用药促眠?万一在睡梦中……叔侄两个都悬着心。 等回到尚书府,两人便去见了徐氏。 徐氏接了方子,怔忪了半响,方点点头道:“到底麻烦老神医一回,回头别忘了补一份重礼过去……” 沈洲犹豫道:“大嫂,这方子能用么?” 徐氏道:“正合适。老爷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一咳就是半宿,用了这方子,也能好生睡觉……” 沈瑞皱眉道:“可是这药量也太大了些,会不会对父亲身体有损?” 徐氏苦笑道:“老爷的身体现下药量小了也不顶用……” 沈洲还是犹豫,徐氏道:“我会与老爷商议此事,这些日子家里事虽忙,可二叔也不要忘了吏部那边,早日尘埃落定,老爷也能早日安心……”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日子订的匆忙,内外就要瑞哥多费心,也盯着你三叔些,莫要让他费了精神……” 沈洲与沈瑞起身应了,从正房出来。 徐氏去了内室,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望向炕上躺着的丈夫。 沈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妻子坐在跟前,扯了扯嘴角:“方子求来了?” 徐氏应道:“嗯,是老神医亲自下的方子,是促眠的,老爷这些日子也能少受些罪……” 之前皇上遣太医使过来看诊的消息,一家上下都都瞒着沈沧,可玉姐儿亲事在即,倒是亲朋往来少不得提及此事,徐氏便对丈夫讲了。沈沧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道,身后事也多交代下去,听了这个消息并未有多震动。 沈沧点点头道:“好,有方子就行……玉姐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我实不愿耽搁了她……” 沈毛两家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如今男婚女嫁也是寻常。只是两家亲朋好友都纳罕,这也太仓促,刚接到喜帖那边就下了定,而这迎娶的日子也太近。 沈家的这边亲友还好,都晓得沈沧在病重,已经居家养病数月,情形似不大好;毛家的亲友,少不得背后打听一番,得知婚事提前的因由,却是各有说辞。 不乏有那等小人,见不得旁人好的,背后少不得嚼一番舌头,说新妇命硬克父的;还有早年想要与毛家结亲不成的,就背后笑一回毛澄攀附高门是攀上了,却是个转眼要落魄的门户。 官场上,“人走茶凉”,就算是尚书府邸又如何,压根就指望不上。 除去两家亲友,官场中人,得知两家仓促定下婚期,冷眼旁观,等着看尚书府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 谁说状元出身的沈学士与族人不亲近?不过小半月功夫,沈学士去了三次尚书府,沈学士之妻谢氏也去了两次。 另有东宫属官名叫沈瑛的,这些日子也去了两次尚书府。另有常出入尚书府两个读书人,好像不是旁人,就是沈瑛的同胞兄弟。 还有大理寺卿杨镇,这些日子也去了尚书府两、三遭。听国子监那边传来的消息,杨家在监的次子请了半月“病”假,可跟在沈尚书嗣子屁股后边那个小胖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 还有沈家姻亲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家,这些日子也曾遣子弟上门。 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思量过后,就老实下来。 沈学士背后有谢阁老,他既出面为尚书府撑腰,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了的?就算谢阁老退下来,还有杨廷和在。东宫属官,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等到太子登基,就要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未来的阁老尚书,谁会愿意与他结仇? 沈家这边上门帮忙的晚辈多,倒是准备得有条不紊,毛家上下却是忙忙碌碌。 毛家虽有几门亲友在京,不过不是隔房堂亲,就是远亲,平素里上门托个关系,打个秋风还罢,正经用时什么忙也帮不上。幸好毛迟也算翰林院老人,在翰林院里也有几个交好的同乡、同年,通家之好,便也打发女眷过来帮衬,这才使得毛太太没有出了差子去。 不过读书人素来清高,加上南边风俗,向来重嫡轻庶,对于玉姐儿的身份,难免有人腹诽。嗣女又如何?到底是小老婆养的。就算人人都说尚书府夫人是个雍容贵重的品格,可这玉姐儿才到长房几年,如今到底调教没调教出来还是两说。 也有心直口快的,少不得在毛太太跟前露出一、二口风出来。 “是个规矩懂事的,等进了门,伯娘、婶子们就晓得了……”毛太太带了几分矜持点评着。 对于这门亲事,她早先也略有不满,不过待见过徐氏与玉姐儿后,就剩下欢喜。她不过落第举人之女,侥幸做了状元太太,可早年初到京城时也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她有自知之明,见到亲家太太徐氏的大方从容并不觉得嫉妒,反而满心艳羡。 玉姐儿如今有徐氏几分品格,落落大方,这几年是当家理事,自有一番气度,在毛太太看着,就已经比丈夫这些同年、同乡家的腼腆小姐强出十倍不止 外人只看着沈尚书如今垂危,毛太太却知晓得沈家在南士林的声望。尚书府人丁虽单薄些,可沈氏一族人丁可繁茂,今年南直隶的解元不就是玉姐儿的族兄弟么? 娶一个媳妇,与沈氏一族成了姻亲,说起来毛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唯一遗憾的是,迎娶太仓促,难免少了几分风光,不过事到如今,也是便宜之举,总比让自己儿子等三年要好。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正式迎娶前一日,沈三老爷带了几个族侄往毛宅送嫁妆。 毛宅这边很热闹,不少翰林女眷过来,想要见识见识尚书府送女的气派。毛迟有三个同胞姐姐,都已经出阁,长女随丈夫在外任上,次女与三女都嫁在京官人家,今日都携儿带女回娘家帮忙。 对于未来弟媳妇的嫁妆,毛家两位姑奶奶也好奇,倒不是贪财。只是想要通过嫁妆多少,看看未来弟妹是否受娘家重视。 不管沈家多么体面,一个被亲人重视的女儿与一个不重视的女儿,对毛家来说肯定不一样。 等到嫁妆送到,不能说十里红妆,可一百零八抬嫁妆,在京中也是屈指可数,晃花了大家的眼。 更不要说嫁妆中,京中房宅两处、铺面两间,京外田庄两座,松江田庄两处,不说毛迟以后前程如何,只这些陪嫁产业就够子孙无忧。 毛太太只觉得脸上光彩,毛家两位姑奶奶也终于放下心。沈家既重视玉姐儿这个女儿,这般陪嫁女儿,以后待自家小弟这个女婿定也错不了。 那些翰林太太都是咂舌不已,不免有人说酸话道:“就算是尚书老爷,这般嫁女也恁招摇,若是清清白白做官,想要攒下这些可不容易,就不怕御史弹劾不成?” 毛太太挑眉道:“徐夫人可是相府贵女出身,名下嫁妆产业丰厚,沈家三房又只有这一女,叔伯自然也要多陪送的,齐三房之力陪送这些也不稀奇…… 就算沈尚书走了,沈二老爷却是玉姐生父,难道以后就不照拂女儿女婿了?虽说现下沈二老爷得了南京国子监的缺,年底就要往南京赴任去了,不过自己老爷说的清楚,等沈二老爷熬完资历再回京时,还要升一升的。 还真是让毛太太说着了,玉姐儿这份嫁妆还真是大家各有添加。 因毛家只是中等人家,徐氏本不欲招摇,给玉姐准备的是一处宅子、一处铺子、京城与松江各一处置庄子,剩下的都是做了压箱银。不过沈洲添了京中一处宅、京外一处庄子,三老爷给添了一间铺面,沈瑞见上面有南边产业,就添了一个松江庄子。 “家里就玉姐儿一个女孩,婚期已经是仓促了,嫁妆体面也好……”沈沧这样吩咐道。 徐氏便也听了劝,将原本订好的九十六抬嫁妆增加到一百零八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乐往哀来(三) 同毛家欢快的气氛相比,沈宅这边安静的多。内外虽是张灯结彩,可从上到下都透着几分肃穆。前来吃酒的都是至亲好友,对沈沧的病势即便早先知晓的不多,可眼见今日这般日子沈沧也没有露面,就知晓情形不对,便也都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旁人还罢,要不早就得了消息,要不就是不于己事,心中唏嘘两句罢了;唯有乔家过来吃酒的少爷、少奶奶,都心惊不已。 乔家唯一的靠山,就剩下沈家。如今沈洲已经派了外放,只是人还没有上任,京城中能依靠的就剩下沈沧。要是沈沧真的不好,那乔家以后能依靠谁去 等用了酒席,乔家各房少爷、奶奶便匆匆回家,与父母告知这消息去了。 乔大老爷素来是个糊涂的,虽晓得“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仕途已断,如今乐的做太平乡绅,便也不以为意,摇头唏嘘道:“生老病死,谁还能拦得住,着急有甚用?谁能指望谁过一辈子,以后还是个人顾个人吧……” 乔大太太急道:“老爷是不指望沈家大伯提挈,可五哥呢?五哥以后的前程,可还需要人拉扯?” 提起幼子乔永德,乔大太太不免又后悔:“早就该晓得人心都是偏的,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无血脉的嗣子,沈家怎么会不倾力嫁女?啧啧,要是珞哥儿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舍得这样预备嫁妆真是便宜了毛家,玉姐儿年纪与五哥儿正是匹配……” 沈家向来不露富,这次高调嫁女,也没有人去细究沈家产业,反而有不少人可怜沈瑞。只当沈沧、沈洲存了私心,才将家产大头陪嫁了亲骨肉,而不是留给嗣子。 世人常如此,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倒也不稀奇。 不说亲戚,就是沈理之妻谢氏,眼见玉姐儿嫁妆,心里也犯嘀咕,回头与丈夫唠叨了一回。谢家是余姚大户,她出嫁时自家虽还不是宰相门第,可也是嫁妆丰厚,只是比起玉姐儿这份,还是差了不少。 沈理却是笃信沈沧、徐氏人品,道:“能陪出这些,留给瑞哥儿的只会更多。二房虽在京不过两代,却都是做到九卿之位,看来家底要比露出的富裕的多,只是不显罢了,这是合了大族叔与大婶娘的性子。” 谢氏只是不信,却知晓轻重,没有在丈夫跟前再啰嗦。 乔大老爷却是信了妻子所说的,也有些心疼,瞥了妻子一眼,轻哼道:“现下觉得玉姐儿是好的了?早年谁嫌弃那边是庶出来着?” 两家“亲上加亲”的提法,早些年就有,不过那是乔老太太在世,盯上的是亲外孙沈珞,压根就没看上眼过玉姐儿。后来乔氏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乔老太太,沈洲怕伤了两家关系,曾主动提及想要将玉姐儿许给乔家,不过因年纪合适的孙子都是嫡出,乔老太太看不上玉姐儿,想也不想就给回绝了。 乔大太太只觉得一噎,怏怏道:“说这些怪没趣的……” 乔大老爷想起一事,幸灾乐祸道:“最着急的不是咱们,怕是老三睡也睡不好了……” 正如乔大老爷所说,乔三老爷虽因还没出孝,不好前往沈家吃喜酒,不过听到儿子乔永善带回来的消息,不由傻了眼。 即便沈沧真的告假两个来月,可乔三老爷也没有想到沈沧真的熬不住。 “你表伯父真的不好了?”乔三老爷瞪大眼睛反问道。 乔永善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应是如此,今日大伯都没露面,大伯娘也就露了一面,出面待客的是姑父与三叔,不过瞧着这两位面上,也是难掩忧色……” 乔三老爷只觉得手足冰凉,喃喃道:“那这冲喜,的说法应是真的了? 乔永善想了想,道:“儿子瞅着不像是冲喜,,倒像是怕来不及,耽搁了沈表妹,毛家表妹夫是毛学士长子也是独子……” 乔三老爷怔怔的,好一阵儿缓不过神来。 乔家诸晚辈中,乔永善因与沈瑞年纪相仿,往来最多,这会儿的担心也是真心实意。 “姑父怎么这个时候外放?沈家三叔实不像是能撑事的,这以后都瑞表弟支撑门户,想想还真不容易……”乔永善感慨道。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看看……” 乔永善望了眼窗外,惊诧道:“父亲,眼见宵禁了?” 乔三老爷看着外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颓色。 尚书府,上房。 已经是掌灯时分,沈沧昏睡了一日,直到晚饭后才醒。沈家众人得了消息,便都赶了过来。 自用了太医使的方子,沈沧睡得是踏实了,不过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睡好了的缘故,他面上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见了些血色 只是看在沈家人眼中,却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这是“回光返照”之像。每每沈沧醒时,大家都便过来陪着,就怕有什么遗憾。 沈沧却只是看着还好罢了,与家人闲话几句今日送嫁妆之事,力气就有些接济不上。徐氏见状,便叫众人散了。 沈洲与三老爷都缄默,各自回去,沈瑞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止步,看了眼玉姐儿。 玉姐儿的眼中,带了惊恐不安,身上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与娇羞。她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嫁,可是也知晓长辈们为她好,她没有反对的余地。 沈瑞看在眼中,不由心生怜惜,平素再稳重,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这十几日沈家虽张罗着嫁女,可愁云笼罩,实不是嫁女的气氛。 玉姐儿察觉到沈瑞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道:“二哥?” 沈瑞道:“我口渴了,能不能叨扰大妹妹吃杯茶……” 玉姐儿忙道:“二哥客气了,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这边主院是中路三进根据,正房就在中间一进,玉姐儿闺房在最后一进。 婢子们上了茶,袅袅茶香散开,玉姐儿忐忑的心情才稍平复些。 沈瑞也不着急说别的,只不紧不慢地将今日过去送嫁妆的见闻、与毛家在京的姻亲故旧说了一遍。玉姐耳朵微红,却依旧是认真听了。 说到最后,沈瑞正色道:“大妹妹嫁妆是父母长辈精心准备,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江南,都是体面的……大妹妹过去,也要立得住,莫要小瞧了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千金,就算出阁,也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姑奶奶……” 这有教导之意,玉姐儿忙起身听了,低下头道:“谢二哥教诲,妹妹定不会丢了沈家的脸面,只是羞愧这个时候家里还为妹妹之事添乱,使得父亲不能安心静养,使得母亲分心他顾,又使得三叔、三婶与二哥都受累……”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哽咽。 “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远矣。阖家上下在这个时候安排你的亲事,全因父亲、母亲拳拳爱儿之心,盼着你与妹夫琴瑟相和,在夫家日子和顺……就算是担忧、愧疚,今晚该哭就哭,明日开始也收一收,不要苦着脸做新娘……要是因一时真情流露,引得亲家老爷、太太不喜,岂不是违了父母初衷?”沈瑞道。 就算知晓现下两家成亲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毛家上下盼新妇进门盼了好几年,如今双喜临门,谁愿意娶个苦瓜脸儿媳妇进门? 玉姐儿又羞又愧,却晓得沈瑞是“逆耳忠言”,讪讪地应了。 徐氏站在门口,将这话听了个正着,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她现下过来,也是劝玉姐儿这些话的。就算是担心沈沧,出嫁后也要收敛一二,要不然确实容易被挑理。 如今沈瑞教训丨了,玉姐儿也乖顺,徐氏过来后边略过这段不提,等沈瑞走后,就拉了玉姐儿去里屋,拿了几幅秘戏图,给玉姐儿讲夫妻敦伦、周公之礼,听得玉姐儿臊的不行。 徐氏慈爱道:“这是人伦大礼,没有什么可羞臊的。毛家家风正派,毛女婿这几年一直读书,并不曾听闻有房里人,你多明白些也有好处,若是不清不楚的,只有自己遭罪的……” 玉姐儿缠着手指头,眼神不敢瞄向徐氏手中。 徐氏却偏生送到玉姐儿眼前,道:“旁的还罢了,这幅图你要记好……” 玉姐儿跟在徐氏身边几年,对嗣母向来崇敬宾服,闻言忍了羞臊,望向那张图。 那张图绘的是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女下男上,女体身下枕着高枕,下肢高耸。男体半跪,两人阴阳交合,交合无隙。 玉姐儿看了一眼,立时收了眼,只觉得口于舌燥,心里“噗通”、“噗通”乱跳,颤音道:“母亲,作甚记着这个呢?” 徐氏摩挲着玉姐儿的头发道:“这是求子秘戏图,虽说你年纪还小,晚几年生产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这几年我叫人调理你的身体,比一般女儿结实的多,要是子女缘来得早,也不怕什么……” 沈沧将身故,毛澄如今却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也常往东宫给太子讲课,以后前程大好。 人心易变,毛迟又是独子,公婆再通情达理便也只是公婆,不是亲爹娘,只有玉姐儿在子嗣上随顺,以后日子才能更稳妥。 玉姐儿并不是闺阁弱女,跟在徐氏身边几年也是知晓世情,自是听出徐氏未尽之意。她的脸上,红晕脱去,只剩下郑重,盯着那秘戏图好一会儿,方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会过的好好的,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三章 乐往哀来(四) 沈家上下提心吊胆,终于将玉姐儿嫁了出去,三日“回门”认亲,也是礼数周全。 等到送走小两口,沈家就将各处红绸去了,大家都是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悬着心,要是喜事进行到一半,沈家这边没什么,却怕毛家那边心中膈应。 虽说沈家没了沈沧,依旧能做玉姐儿后盾,可女子嫁人,居家过日子并不是打战。真要到了两家“丁对丁卯对卯”时,这姻亲也就到头了。 沈沧自己,也算是放下心,有心情想起别的,在与沈洲说话时,少不得又问了一句:“我瞧着玲哥儿是个不错的,说话行事也周全,玲哥儿岳家又是你自己挑的,想来也是合心合意,你就不再思量思量?” 在沈洲到京次日,沈玲也到京,随着沈洲住在尚书府。 在预备玉姐儿亲事时,因有沈琦、沈全他们过来帮忙,沈玲并未主动往沈瑞身边凑,不过跟在沈洲身后,能帮的时候也帮着,是个不抢风头又是肯卖力气的。 沈沧这半月虽大半功夫在昏睡,可清醒时也听徐氏与三老爷赞过沈玲。他又是亲自见过沈玲两次的,看出沈玲虽有些小城府小算计,可还算是性子磊落,大方厚道。 小三房那边,沈沧早早分了丰厚产业过去,免了夫妻两个的后顾之忧;小二房这边,沈沧也尽了力,为沈洲铺好了仕途,可小二房断嗣这一条,也让沈沧有些不放心。 就算乔氏如今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再折腾,可有孙氏的前情在,让沈瑞兼祧小二房也太为难。到时候不尴不尬,还不若叔侄名分的好。 沈洲摇头道:“大哥,玲哥儿虽好,可三房那些人却是令人头疼,我实是怕麻烦……瑞哥儿那边,不愿意兼祧就不愿意……左右现下提这个还早,以后再说以后……” 世人都重香火传承,沈洲却很是心灰,或许这是老天有眼,让他断绝子孙 见弟弟这般偏执,沈沧不由皱眉。可这个话题,这半月来兄弟两个说了不是一回,沈洲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沈沧无法,只好背后交代沈瑞道:“你二叔这辈子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后半辈子挫折又太多,性子已经偏执,为父实是劝不动……只是不管他如何不争气,到底是为父同胞手足,如今家不成家,晚景凄凉,也不是我所愿……以后能看顾的就看顾一二,也算全了骨肉情分……” 那些关于“兼祧”、“出继”小二房的话,沈沧到底一个字也没提。虽说他晓得,事到如今,要是他提此事,碍于孝道沈瑞未必会拒绝,可心里也定不会太乐意,何苦为了虚名为难孩子。 那边是手足兄弟不假,可沈瑞也是要继承他香火的嗣子,就算他走了,以后徐氏还要靠着沈瑞养老送终。 沈沧既说了这话,沈瑞自是应道:“父亲放心,都是一家骨肉,往事已矣,儿子自如孝敬三叔一般孝敬二叔……” 至于三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委实太遥远了。要是沈瑞因那个计较,让一家人不安生,也太没意思。不过叔侄就是叔侄,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关于沈洲想要让沈瑞“兼祧”的传言,沈瑞也听闻一二,这里就是在表态了。 沈沧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关于此事,父子两人算是有了默契。 沈沧想起一事,提醒道:“之前交代过你以后有了子嗣,留一个继承孙太爷香火之事,此事千万要放在心上……我与你母亲能敬奉孙太爷香火如叔伯,那是你嫡亲外祖父,想来在你这一辈也不会轻慢了去……可传到儿孙辈,恩情远了,情分淡了,少不得就要疏忽……正经过继了香火过去,也省的老人家以后断了香火……” 他之前并不支持沈瑞兼祧小二房,也是惦记孙太爷家那边的事。 当年三太爷临终前,交代给沈沧夫妇两个的话,是希望他们以后将次子出继到孙太爷名下。可是沈沧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想要将此事作为身后事交代给沈珞,没想到终究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知晓古人重视身后香火供奉,对于此事也无异议,便又郑重应了一回。不过他心中到底好奇,犹豫了一下,道:“父亲,这孙太爷真的姓孙么?” 沈沧听了,嘴角挑了挑,道:“三十年前,我也这样问过太爷……” “祖父怎么说?”沈瑞道。 沈沧摇头道:“太爷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答案,到是颇为意外。 沈沧望向沈瑞,若有所思道:“瑞哥是不相信这世上异姓至交情逾骨肉么 “也不是。”沈瑞道。 只是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孙太爷也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没有家族,没有姻亲故旧?作甚要将全部产业留给三太爷?而三太爷又是坦然处之的模样。 除了所谓“恩情”之外,要是没有其他渊源,总觉得说不过去。 沈沧淡笑道:“当年我也想着孙太爷是不是‘大难不死,的二伯父,也追问过你祖父此事,不过却是没有得到答案……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孙太爷对太爷救命之恩之真,太爷也确实敬三太爷如兄,我们做晚辈的,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若是孙太爷真是当年不见尸首的二太爷,孙氏就是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后边孙太爷将产业留给沈家,而不是留给女儿,;而三太爷先是要出继儿子,后来定下亲事,在两家亲事毁了后,宁愿驱逐儿子,也不肯原谅,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可是孙太爷与三太爷都故去多年,如今就算后人有猜测,也是似是而非,无法笃定当年渊源。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沧已经是乏了,正好徐氏端药进来,沈瑞就退到一旁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沈沧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温煦的目光望向妻子:“这药还要吃么?” “要吃”徐氏的口气温柔,神情却十分坚定。 沈沧无奈一笑,没有再啰嗦,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主要是镇痛促眠,沈沧用了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沈瑞上前,与徐氏一道将沈沧放倒,看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沈沧神态平和,沈瑞却是犹豫,轻声道:“母亲,瞧着父亲的意思,本是不想要再吃药……” 就算是疼痛难忍,可是清醒状态,可这样借药物昏睡,却是人事不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 以沈沧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让玉姐儿安安稳稳的出嫁,是绝对不肯服这样的药。如今玉姐儿亲事已毕,沈沧自然也是想要停了药,只是在妻子的期待下,到底不忍。 徐氏的眼泪簌簌落下,盯着丈夫的脸轻声道:“太医虽说年关难过,或许,或许能过了呢……就算是老爷就这样睡着,只要老爷还在,也是好的……” 这话她晓得是自欺欺人,可真到了生离死别时,却是依旧盼着一丝丝盼头 沈瑞没有再劝,只取了毛巾递给徐氏擦脸。 徐氏摆摆手道:“我陪着老爷,瑞哥儿先回去,这几日你也乏了……” 眼见徐氏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沈沧,沈瑞也觉得自己多余,便应了一声,从上房出来。 民间有句老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之前看沈沧与徐氏夫妇不过是相敬如宾,如今却是看着叫人心酸。 书房中,沈洲撂下笔,这是他预备的请假折子。原本他应该月底前就出发往南京任上,可是沈洲并不想走。徐氏虽还做最后挣扎,不过沈家两位老爷与沈瑞心里都明白,沈沧熬不了多久了。 同样药方子,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沈洲拖着启程的日子,这请假折子都是先预备好的。 这时,就有小厮进来报:“二老爷,玲少爷来了……” 沈洲道:“叫他进来。” 小厮应声下去,沈玲随之进来,躬身道:“二叔,侄儿来了,您有事请吩咐” 沈洲道:“我本应月底前赴任,可是府里如今这样,我并不想走,算算日子,大行李什么的这几日也该到京,等他们到了京里,你就带人先行一步,送乔氏南下……” 沈玲闻言大惊道:“二叔,这逾期不上任可是要担不是” 沈洲道:“期限本就是月底前出京,如今日子还没到,不算逾期……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月底再说……” 沈玲虽满腹担心,不过也瞧出二房几位族叔情分非常,并不是三房那种为了只看钱财毫无兄弟情分的。沈沧又是长兄,长兄如父,沈洲多敬重沈沧些也情有可原。 既是长辈有所决断,他一个隔房晚辈听着便是,沈玲便老实应了,下去准备去了。至于为何不留着瘫痪在床的乔氏在京休养,非要千里迢迢的带到任上去,那更不是他一个晚辈该多嘴的。 无巧不成书,就在沈洲想起后边的行李下人,次日尚书府门前就来了一溜马车。除了行李车之外,拉人的马车除了婢子婆子,还下来个年轻妇人…… 就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四章 乐往哀来(五) 沈家三兄弟中,沈沧与沈洲都有姨娘,只有三老爷因身体缘故,并未置妾 只是沈家书香门第,置妾并不是为私欲,而是为了子嗣计。 如今沈沧的妾或是病故或是恩典放归,沈洲的妾除了玉姐儿的生母病故外,还有两人在,一个是良妾,早年为子嗣进门的,一个是沈洲身边的婢子抬举的,出京后才抬举的。 既是回京,本应是乔氏见她们,给些赏赐,以慰她们这几年在外服侍沈洲的辛劳。都是跟了沈洲十几年的老人,这点体面还是要给。只是如今乔氏卧病不能理事,此事便有徐氏代劳。 直到此时,沈洲才带了几分讪讪地来上房,对徐氏道:“大嫂,我又纳了一个妾” 徐氏颇为意外,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倒是并不曾听二叔提起?” 沈洲道:“端午节后抬进来的。” 徐氏看了沈洲两眼,若有所思。 端午节后,那沈沧反对沈瑞“兼祧”的信应该已经到南昌,沈洲这是动了纳妾生子的念头,才纳了新妾进来? 换做其他人家的老爷,别说不到五十,就是年过花甲依旧置妾的大有人在。沈洲本不在女色上留心,就算生了这个纳妾生子念头,也情有可原,哪个男人不重视血脉传承?只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谁还会反对不成? 端午节到现下,已经半年,期间沈洲也往京城来过信,却是从不曾提及此事。看来要不是回京,这件事多半是要继续瞒着的。 徐氏想到这里,觉得没意思,只吩咐红云道:“既是新姨娘初来家里,去预备份表礼……” 沈洲依旧是讪讪,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家里预备喜事,又要看顾沈沧,徐氏早已经是身心俱疲,实是没精力却猜测小叔子心思,便摆摆手叫人进来见礼。 等到婢子挑开帘子,便见几个女子进来,其中两个眼熟的,年长的是沈洲早年纳的妾侍,已经三十出头年纪;还有一个二十二、三来岁年纪,是沈洲身边服侍的婢子,低眉顺眼,是沈家家生子,前两年才开脸的;还有一人十八、九岁,容貌不过清秀,身上穿戴也素净。 三人进来,对着徐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徐氏在那年轻女子身上打了个转,心里明白这就是沈洲方才提及的新姨娘了。她望了沈洲一眼,才开口叫人扶起。 “二太太在京休养,这几年你们服侍二老爷辛苦,我代二太太谢你们……”徐氏道。 那年长的两妾忙道:“都是奴等分内之事,实称不上辛苦……” 那年轻的倒是规矩,并不掐尖卖好,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人旁边。虽说同为妾室,可这女子身上不卑不亢的气度,与旁边两妾迥然不同。 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见惯了世情,哪里瞧不出这女子礼数虽周全,却是隐带傲气,似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如此身份,这样的性子委实也可笑了些。又不是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子难道还不知尊卑贵贱? 不管沈洲为何纳妾,这可人选选的真是不怎么样。 徐氏心下一沉,也不耐烦与几个姨娘寒暄,叫红云送了表礼,便道:“连日赶路,你们也辛苦,下去安置吧……” 那两个年长妾侍忙俯身应了,那年轻女子却是眉头微蹙,望向沈洲。 沈洲摆摆手道:“既是见过了大太太,你们就先下去吧……” 那年轻女子低下头,随着两个年长妾侍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氏的脸耷拉下来,脸上带了几分怒气:“这个梁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平民小户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小姐气派” 眼见徐氏恼了,沈洲哪里还坐得住,忙站起身来,道:“大嫂,梁氏确实不是百姓家出身……她亡父是成化十一年三甲进士,论起来正是小弟的同年… 徐氏大惊,“腾”地一下坐起,指着沈洲呵斥道:“糊涂纳士人之女为妾都是该忌讳的事,你竟然纳同年之女为妾,名声不想要了?” 她本就上了年岁,惊怒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幸好红云在旁机灵,立时上前搀扶,才没有跌倒。 沈洲涨红了脸,道:“实在是阴错阳差,并非小弟所愿……” 徐氏怒极反笑,道:“牛不喝水,谁还能强按头不成?你也不是才当官,就不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算你想要纳妾,什么样的人寻不得,偏要寻个官家女?” 沈洲满脸羞惭之色,道:“梁氏也是可怜人,下边又有个弟弟读书,父母已故,兄嫂不容,处境实是艰难……” 徐氏冷哼道:“可是填房之女,不为原配兄长所容,无奈之下,得知二叔与梁家的渊源,托人求到二叔名下……”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望向徐氏犹豫道:“大嫂已经晓得了?” 徐氏嗤笑道:“这有什么难猜?成化十一年距今已经小三十年,梁老爷在世也是将花甲之龄,梁氏年纪不大,下边还有兄弟,实不像是原嫡子女的年纪 沈洲苦笑道:“倒是让大嫂猜着了……这梁氏确实是梁玉成后妻之女,梁玉成当年是三甲进士,外在山西为知县,因性子耿介,满九年不得升转不说,还得罪上官被罢官去职,就回了南昌老家……他发妻早逝,留下三子,后来又续娶了填房,生下一儿一女……五年前病故……我之前听过他的消息,因逝者已矣,去拜祭过一番后也就撂在一边……今年四月里,有梁玉成生前好友上门,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上门求助,我才知梁氏姊弟困境那年长的兄弟三人,不仅不顾没长成的异母兄弟分了全部家产,连梁玉成生前为梁氏预备下的嫁妆也占了,梁玉成早先为梁氏定好的亲事也给搅合了……梁氏生母已逝,六亲无靠,听管家提过我,才想起我来……” 徐氏皱眉道:“这是梁家家事,二叔就算是梁老爷同年,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吧?作甚梁氏姊弟不去寻族里做主?” 能供出一个进士的人家,就算之前是寒门小户,几十年之间也发迹起来。 沈洲低头道:“梁大郎之子选了仪宾,背靠藩王府,才这样猖獗……族人心知不平,也是不敢吭声……” 徐氏只觉得无语:“梁家人不敢得罪藩王,二叔就敢得罪?还真是好仗义 大明藩王虽是被圈养在封地,可离开封地或许会夹着尾巴,在封国之内却是唯我独尊。只要不牵扯造反大事,朝廷对于藩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靖难之役在前,过后的每一代帝王,对藩王看上去都很优容宽厚。 就算藩王手中没有实权,可想要对付封国内的官员还是小菜一碟。 徐氏之前还一肚子怒气,生气沈洲行事不动脑子,现下听了前因后果,连怒气都懒得生了。 四月时沈洲调任的事还没定下,他就敢为了所谓同年遗属与藩王府对上。幸好无事,否则要是王府那边真的针对沈洲,构陷一把,别说是官身,怕是性命都要危险。 沈洲显然也底气不足,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本看梁氏姊弟处境可怜,能帮就帮一把,谁想到她那几个兄弟丧心病狂,得知她求助于我,便要将她卖给商贾为继室…梁氏得了消息,连夜逃了出来,投奔到我那边,求我庇护,瓜田李下,到底需要避讳……” 半夜来投,不收容说不过去,收容又怕被梁家兄弟反咬,有诱拐之嫌,沈洲在梁氏的恳求下,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梁氏的委身文书。 徐氏心中闷闷,沉思了片刻,道:“既是梁氏主动委身做妾,那没长成的小兄弟如今也跟着你了?” 沈洲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可是对她承诺什么?”徐氏想着梁氏之前神情,追问道。 “并不曾”沈洲摇头道。 眼见沈洲面上只有烦恼,并不见其他,显然也是后知后觉想明白过来,并不曾色令智昏。 徐氏实懒得与小叔子再掰扯好赖,只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梁氏姊弟?瞧着梁氏性子,并不像是柔顺的,怕是自己心中有计较。” 沈洲正色道:“我既答应照应他们姊弟,自会尽力无愧,梁氏再想要求其他,却是不能……” 徐氏叹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升米恩斗米仇,帮人也不是容易事,希望有个好结果吧……”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却晓得结果未必如此,要是梁氏是个善茬,在父母已故情况下怎么能保全自己到现下,说不得早就被强嫁了。 沈洲早年还算是温文儒雅,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看着也不年轻了,梁氏又是不计名分,以妾室名义进门,所图定是不小。 要是沈沧现下好好的,徐氏定会告诉丈夫,夫妻两人将二老爷痛骂一顿,将梁氏处置了;如今沈沧都病入膏肓,这两年忧心忡忡为家族安危打算,沈洲却依旧能没心没肺只凭感情行事。 有纳同年之女为妾这一件事在前,私德有亏,沈洲前程就算止步了。要是被人捅出来,就是现在刚谋到的国子监祭酒一职,也未必能坐得稳。毕竟国子监祭酒,是教化官,声望狼藉、私德有亏,无法为人师表。 沈沧不顾沈何两家姻亲关系,为沈洲谋划这么久,反成了笑话,徐氏心里冰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顶门立户(一) “大嫂,是我一时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沈洲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个大姑娘,就算遇到难处要避难,怎么没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谋面的你来?是真的忠心管家传话,还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经在外头,心里有数就好。对方要有所求,总会开口。” 不管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还是另有幕后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错,有了防备,总不会再被算计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这样磨磨唧唧、毫无定力的性子,越是显位,越是危险。真要是因私德不检点被罢官,说不定还是好事,就算损了名声,并不影响性命,总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纰漏,犯了律规国法被发落要强。 沈洲带了几分沮丧道:“我当时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并不曾想这许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报。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梁家小哥儿是士人后代,可咱们家规矩,万没有将妾室亲眷当正经亲戚待的道理……那个小哥儿,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无需带来见我……等到了南边,还是分开来另外安置的好……该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银两,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后事情被翻出来时,宽厚些总不是错处……” 沈洲皱眉道:“我也这样想。”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晓自己处事不当,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气,就无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嘱咐,我也不会告诉老爷……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让她淘气。”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让玲哥儿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们回来,连行李也没有让拆,明日歇一日,后儿就让她们再启程往南京去……” 徐氏虽觉得如今大冬日里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马上又赶路有些不仁厚,不过实是对于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阳穴,叫红云去九如院叫了沈瑞过来。 沈洲的事情需瞒着沈沧,却不能瞒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后当家人,总要先知晓此事,对以后变数有个准备才好。 沈瑞听了这狗血情节,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沈举人与郑姨娘的翻版么? 不同的是,沈举人是郑姨娘秀才老爹的学生,与郑姨娘姊弟算是师兄妹,辈分上不差;还有就是郑氏进门时,虽是纳妾,却是主母无子,以“二房”的名义抬入府,该行的礼都行了,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郑家却是真的精穷,穷的女儿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读书束惰,剩下一门妇孺,没有当家人。沈举人虽是纳郑氏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仅不受斥责,还有帮危助困之名。毕竟沈举人当时二十几岁,在世人眼中年轻有为,沈家又不是寻常门第。 可轮到沈洲与梁氏,这秀才的女儿与进士的女儿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与梁父平辈论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为妾,就算没有触犯国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风流罪过。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这一条沈洲是抛不掉。 “这两年应是无碍的,三年后是个坎儿……”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几门显贵姻亲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现下就想将沈洲的国子监祭酒抢下来,也未必会如愿;三年后,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时,就保不准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爷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爷在南京熬满六年回京……到时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捞个六部侍郎,也足以庇护一家老小,且在官场上照拂你一二……” 谁会想到,沈洲竟然这样愚蠢,不牵连大家都是好的,实是指望不上。 至于“杀人灭口”的想法,徐氏与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过。沈洲现下错处,是私德过错,要是为了掩饰前面的错,一错再错,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虽说随着梁氏的到来,徐氏与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还是就此为止,并未再说与旁人,连三老爷、三太太也不晓得。就算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让他们夫妇跟着白担心罢了。 三太太虽听说二房多了个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经妯娌,也无需交际应酬。更何况二房这些行李随从,到京就休整了两日,随后就又启程南下了,两下里也并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办完喜事没几日,沈玲带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头天色蒙蒙亮,沈沧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他嘴巴里长了横骨似的,只要醒时,就咳喘不停,现下却是觉得嗓子眼终于清亮,耳鸣眼晕的症状也消失,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 徐氏上了年岁,本是浅眠,可这些日子实是太累了,此时还没有醒。 沈沧侧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身边的发妻。 徐氏侧身,对着丈夫而卧。 屋外东方渐白,房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还是有所察觉,徐氏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满脸温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老爷醒了……” 沈沧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儿我不再吃药了……” 徐氏忙要反对,却是察觉到不对,一下子坐起身来。 “老爷”徐氏克制着满心慌乱,却依旧是带了颤音。 沈沧的模样,实是反常,不仅不咳不喘,且双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明明之前还是久病的人,怎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回光返照? 沈沧也坐起身来,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让老二、老三过来用早饭…… 徐氏没有应声,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泪却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沈沧放开妻子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换身衣服,骨头都锈住,想要下地走几步……” 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卧床,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外间置夜的婢子早已经醒来,听到里屋动静,断了热水进来。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随后自己简单梳洗,又给沈沧擦了脸,去立柜里取了一套宝蓝色寿字纹新夹衣出来,服侍沈沧换上。 沈沧卧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几步,却需人搀扶。徐氏并不叫人,亲自扶他走到外间,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坐了。 “今年还没下雪……”沈沧叫人推开窗户,向外眺望,眼见碧空如洗,不由带了忧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隶向来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虽说近三年沈沧在刑部,可之前在户部多年,操心操惯了的,就是到了现下,依旧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时。 徐氏抱了大氅过来,给沈沧披上,道:“老爷莫要太担心了,二叔不是说了么?上京时山东一直在下雨,河间雨水也足……这还没进冬月,下雪的日子还在后头……” 沈沧听了,神色稍缓。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里练拳,见正房来人传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抓了一件披风就去了正院。 柳芽与春燕都是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来,在门口正与沈瑞碰了个正着,两人顾不得说话,一道往正院来,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终身遗憾。 进了院子,就见正房一侧窗户开着,沈沧临窗而坐,徐氏站在旁边,夫妻两个正说着话。 这样情景,与想象中那种卧床不起交代遗言的画面实是不相符。 沈瑞与沈沧却是丝毫不觉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见到两人来了,沈沧很高兴,对沈洲道:“老二不是最爱羊肉小馄饨,方才你大嫂叫厨房去准备……”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儿爱吃白菜馅,你母亲叫厨房做白菜蒸饺……” 虽说沈沧“红光满面”,可现下谁会有心情惦记吃喝呢? 沈洲低下头道:“大哥爱吃茴香馅饼,大嫂可叫人预备了?” 沈沧“哈哈”两声,带了得道:“还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预备去了……家里别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几筐……” 徐氏坐在一边,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与小叔子真的闲话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沧全无心事的模样,心里分外纠结。 如今该交代的交代的,该安排的安排,能将寿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沧也心满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这么安心,会不会坚持的日子能更长些?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老爷一家到了。 三老爷面上全无血色,额头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带急色,四哥儿还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后边。 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三老爷红着眼圈,倒是傻了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六章 顶门立户(二) 三老爷怔住,三太太却是反应过来情形不好,心中悲切,回头对抱着四哥儿的养娘道:“还不放下四哥儿,让四哥儿给长辈们请安……” 那养娘应声放下四哥儿,三太太将四哥儿推上前:“快请安” 四哥儿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收了调皮,老老实实上前,道:“大伯、大伯娘、二伯、二哥,四哥儿请安了……” 小儿稚言稚语,听得沈沧不由弯了嘴角。他抬头望向三老爷道:“还愣着作甚,快与弟妹入座……”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也明白过来,心中大恸,神情就有些僵硬,道:“是 沈瑞早已起身,对三老爷夫妇见了礼,等三老爷夫妇入座了,方又重新坐下。 三老爷紧握着拳,不敢去望沈沧的脸。 沈沧虽面带晕红,可皮包骨、眼睛洼陷的模样,叫人无法平静以对。 沈沧正看着四哥儿,四哥儿早已跑到沈瑞身边,如今正坐在堂兄膝盖上,稚嫩的小脸上带了几分好奇,望向众人。 沈沧眼这堂兄弟两个亲亲热热,心中宽慰,抚着自己已经稀疏的胡子,道:“四哥儿是个好孩子,咱们沈家能多这一条血脉已经是老天垂怜,以后莫要太逼他,当以康健为要。老三,你当好些谢谢弟妹……”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说的,且带了郑重。 三老爷向来最听兄长的话,闻言站起身来,对着下首的妻子作揖道:“谢谢娘子……” 三太太哪里能受礼,立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要退避一旁。 徐氏温和道:“这个礼,三婶受得……进门这十几年,你是如何对三叔,都在我们眼里……老爷与我都谢你,不止是谢你为沈家生下了四哥儿,还谢你这些年对三叔的细心与体贴……” 丈夫病弱,没有前程;膝下荒凉,没有一儿半女,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盼头的日子?换做其他人,说不得早就移了性子,怨恨刻薄起来;三太太却是忍了寂寞,全心照料丈夫,刚进门时如是,过后十余年也如此。 虽说世人都教导女子“三从四德”,可能做到三太太这样,却不是一味柔顺就能坚持下来,要不是心地良善宽厚,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沧与徐氏私下提及四哥儿,都觉得添了四哥儿,不是老天对沈家的厚报,而是老天对三太太的厚报。三太太,吃了十几年的苦头,剩下的日子该平顺了。 听了徐氏的话,三太太含泪,满脸感激道:“妾身只是做了妾身当做的,嫁到沈家来,能有大伯、大嫂这样的兄嫂,本就是三老爷与妾身的福气。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伯与大嫂慈爱,我们都记得。若说谢,也是三老爷与妾身当谢大伯与大嫂”说到最后,拉着三老爷的衣袖,一起对着沈沧与徐氏跪了下去。 谁嫁人不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却是被徐氏当成小闺女似的疼爱,一点点教导,过了十几年轻松自在日子。兄嫂慈爱,丈夫体恤,即便之前膝下荒凉,可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知足,要怎样才好? 三老爷想着自己是大半生,没有一日不是在长兄庇护下,眼下如山如大树般的兄长却是要油尽灯枯。 三老爷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将头靠着沈沧的大腿,无声哭泣。 徐氏已经起身,扶起了三太太。 四哥儿瞧见不对,从堂兄膝下下来,蹑手蹑脚来到三太太跟前,用白嫩的小手拉住三太太,圆圆的小脸,添了担心,望向沈沧与三老爷。 沈沧莞尔,拍了拍三老爷的后背:“怎么还这般孩儿气,也是当爹的人,四哥儿还看着……” 三老爷不肯起身,眼泪汹涌而出。 “以后好好过日子,教养四哥儿,也要爱惜自己,莫要让你大嫂再操心……”沈沧面带无奈,轻声道。 三老爷点头如捣蒜似的,却是依旧不肯抬头,脚下地面,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沈洲在旁,早已看的眼睛发酸,眼见沈沧面上带了悲色,绷起脸来道:“老三,还不起来,你还是孩子么?” 大哥强作笑颜,想要一家人吃个团圆早饭,大家莫要扫兴,哭哭啼啼地墨迹什么? 沈洲绝对不承认,自己心里是嫉妒,嫉妒沈沧与三老爷之间兄弟情深。明明他才是大哥的同胞弟弟,明明他也是三老爷的兄长,可是如今却像是局外人 面对与兄长的死别,沈洲不是不难过,可是这份难过与三老爷悲痛欲绝相比,就显得单薄。 三老爷虽是心中极痛,却是晓得轻重,知晓这不是自己能任意哭泣的时候。要是身子骨一时受不住,反而是给兄嫂与侄儿添乱。 借着沈洲的话,三老爷使劲擦了一把泪,站了起来。 婢子们早已提了食盒,在廊下等着。 红云站在门口,见徐氏示意,便挑了帘子出去,随后带了众人摆饭。 只设了一张圆桌,并未男女分作,沈洲与三老爷搀扶了沈沧过去。圆桌周围不是凳子,已经换上带靠背与把手的太师椅。 沈瑞先一步,拉了正位的椅子出来。沈沧面上红晕渐褪,露出几分青白,却依旧是含笑从容入座。二老爷、三老爷、沈瑞依次在沈沧左手边入座,徐氏带了三太太依次在右手边儿。年幼的四哥儿也入了坐,在三太太与沈瑞中间。 桌子上,各种面点粥汤,玲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沧面前也摆了一碗粥,正是他最爱吃咸味八宝粥。 沈沧转过头,望向妻子的目光带了几分温柔。徐氏也正望向丈夫,夫妻两人双目相对,皆是一笑。 沈沧并未发声,嘴唇轻动。 徐氏嘴角上挑,轻轻地点了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静默无声,只是眼下这个情景,谁能安心下咽,都是味如嚼蜡。就是最贪吃的四哥儿,嘴里嚼着桂花糖糕,也觉得不香甜了。 沈沧低头只吃了两调羹,就撂下了调羹。 他的手在发抖,脸上红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青灰。 徐氏正盯着丈夫,见状起身吩咐道:“三婶,带四哥儿去西屋……二叔、三叔过来扶老爷回内室,瑞哥儿去请大夫……” 平日往来沈家问诊的大夫已经被请来,只是沈沧要吃家人一道用早饭,徐氏便叫人请大夫现在厢房小厅坐了。 徐氏虽压抑着慌乱,可吩咐到最后,依旧是带了急促。 沈瑞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等到带了大夫回转时,沈沧已经被扶回内室,躺在炕上。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一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 大夫见惯生死,眼见沈沧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沈瑞轻轻地摇摇头。 沈沧的视线,最后也落在沈瑞脸上。 徐氏见状,忙道:“瑞哥儿,上前来……” 沈瑞立时上前去,眼见沈沧眼中带了愧疚与祈求,不待沈沧开口,忙道:“父亲,且放心” 沈沧在意的,唯有眼前这几个人,沈瑞是长房嗣子,孝敬徐氏,照拂旁支,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沈沧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带了一丝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撂下了眼皮。 徐氏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一松,就要滑落。徐氏忙反手回握,低呼一声:“老爷” 沈沧没有应答,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脸上透出几分安详。 “父亲”沈瑞心下一震,忙回头拉大夫上前。 二老爷已经站不稳,扶着旁边一衣帽架。三老爷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咬着牙,脸色开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沧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脉,面上带了哀色。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从随身带的医箱里出了一截比丝线粗不了多少的棉线,送到沈沧鼻下。 棉线软绵绵的垂着,纹丝不动。 大夫这才起身道:“徐夫人,还请节哀顺便” “呜呜”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声,徐氏虽让三太太抱了四哥儿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沧夫妇,将四哥儿交给养娘看着,就移步回来,没想到这好听到陈大夫这一句。 西屋四哥儿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悲意,一扭身扑进养娘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 徐氏还握着丈夫的手,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哭跪在地。 沈瑞虽心里也难过,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镇定之人,一边苦劝三老爷保重,一边叫红云等人看好了徐氏。这两人,一个照顾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惫不堪重负,如今却是鸳鸯失偶;一个是心疾,经不得大悲大喜,却是面对手足死别。稍有不慎,说不得沈家就要再办一场丧事。 沈洲眼见沈瑞一桩桩地吩咐下去,显然也想到此处,受了眼泪,哽咽着呵斥三老爷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让大哥走的不安心么 他又去劝徐氏:“大嫂,家里虽有瑞哥儿顶门立户,可他年岁在这里,以后还离不开大嫂教导……大嫂要保重……” 三老爷还好,有疾几十年,早学会了克制。就算心如刀绞,也是听着规劝,让自己慢慢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却是摇头,神色坚定:“我要送老爷最后一程,我不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七章 顶门立户(三)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书沈沧卒。 沈沧,字润民,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籍松江府华亭县,侍讲学士沈度之玄孙,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进士出身,初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忧丁母艰,服阙复任,历升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鸿胪寺卿,弘治八年升户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户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书。 卒年五十五,讣闻,辍朝一日赐祭,遣礼官论祭,敕有司治葬,赠光禄大夫,谥文平,官其弟润为中书舍人。 虽说大明定例,三品得谥,可这个文字不是谁能都用,约定俗成是词臣谥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资格谥文,内阁辅臣基本都是谥文。不过谥文不专词臣,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贯望,破格崇奖,用示激劝。 沈沧虽是二甲进士,却不是翰林出身,谥文已经是最大美谥,至于“平”字,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倒是正合沈沧刑部尚书身份。 尚书府内外,满眼缟素。 官场上“人走茶凉”,不过沈沧在父辈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几代姻亲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虽两次上折子请辞尚书,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旧是尚书任上,六部九卿衙门的主官,不管与沈家之前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过来走个人情。如此一来,沈家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带了追赠与谥号下来,亲戚之间的祭拜也多了起来。像乔家几位老爷,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发小辈过来,亲自过来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还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对待乔家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来吊祭的宾客眼见如此,哪里不晓得两家生了嫌隙?想着圣旨下来前乔家只打发小辈过来,大家便也觉得乔家太势利了些。 沈家关系亲近的姻亲就杨、何、乔家这几门,如今何家走了,乔家又如此,倒是将杨家显出来。 不仅每次大祭杨镇都亲至,杨太太与杨家两个少爷也都在这边帮衬。沈沧虽死,可杨镇还在大理寺卿位上,来吊祭的官场同僚晚辈,执礼便越发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个杨家,毕竟不像杨镇家与沈家不止是姻亲还是多年通家之好,不过每次祭礼,杨家也都有人亲至。 沈沧离世时,三老爷与徐氏看着都不好,大家都跟着悬心,不过瞧着徐氏多了坚韧,一日日挺了过来;三老爷却是不大好,强撑了半日,就卧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与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门,加上福材之类都是已经预备下的,倒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后事来。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内外亲友,俱是侧目。 历来高官显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孙,像这样死后萌及手足的实属罕见。 加上沈瑞并非沈沧亲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间倒是各种揣测纷纷。不说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带了忧心。 “头七”烧祭时,郭氏带了媳妇们过来,就悄悄地对沈瑞问及此事。 “瑞哥儿,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沧大老爷眼中,让他对你有所不喜?”郭氏将人都打发下去,看门见山地问道。 郭氏心中,除了对沈瑞忧心,还有对二房不满。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沧心意处,只瞧着他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也当仁爱些。只让沈瑞尽嗣子之责,照看一家老幼,好处都是旁人的,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婶娘不要担心,让三叔萌官是老爷与我商议过……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举人,出入交际到底不便……” 郭氏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是带了几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沧大老爷嗣子,继承这一房香火,这恩荫本当是你的……我与你瑛大哥问过,中书舍人,两殿舍人由进士部选,两房舍人不必由部选,甲科、监生、生儒甚至布衣能书者俱可为之。就算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儿,不是更名正言顺 树大分杈,老一辈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继续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丧后,依旧共居不分家实不容易。 可有兄弟几个共居的,却没有叔侄绑在一块过日子的道理,尚书府这边早晚要分家。 恩荫落在三老爷头上,眼前看着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撑起京城这一摊来,长远来看还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长房,依旧需要沈瑞卖力读书赚前程。 科举之路远而且艰,谁能保证沈瑞一定能中举人、中进士? 要是沈沧卡在乡试或会试上,那以后怎么办? 郭氏虽不好说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嗣子难为,那边是手足亲兄弟,这边是没有血脉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说沈沧此举没有私心,郭氏半点儿不信。 看着沈瑞因操劳治丧事眼下乌青,郭氏心里难过不已。 可怜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门嗣子,可这里里外外的艰难,又有谁看见? 郭氏为此事难过,谢氏人前惊诧,私下却与沈理道:“老爷瞧着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为人,断不会这般行事。我早就与老爷说过,瑞二叔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这恩荫就算现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开始丁忧,三族叔那边却是不同……旁人或许会稀罕一个两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举,又哪里愿意弃了正途……” 沈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两厢便宜?三族叔身体病弱,也吃不住会试辛苦,否则也不会停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下场……” 会试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每次会试,抬出来的举人都不是一个两个,就此一命呜呼的也是常见,可真是挣命一般。好人出来都要丢半条命,更不要说三老爷那样的身子骨,真要下场,就是生死之间赌命一般。 谢氏知晓丈夫听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嘘道:“对三族叔虽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风骨,白承了侄子这样大人情,想来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气不起来……” 沈理没有接话,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谢氏察觉到不对劲,抿了抿嘴角,小声道:“老爷……” 沈理肃容道:“虽不知你为何不喜瑞哥儿,可我受婶娘大恩,曾在婶娘灵前发誓将瑞哥儿当亲兄弟待……之前有沧大叔庇护,轮不到我为瑞哥儿做什么,如今沧大叔走了,瑞哥儿我会尽我所能护到底” 谢氏讪讪道:“妾身并没有不喜瑞二叔……可怜见地,本是婶娘掌中宝、心头肉,娇养长大,却是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又做了不尴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是难掩厌憎。 早先谢氏对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对儿女的疼爱;后来却是觉得沈瑞性子古怪,全无少年天性,隐忍压抑。 不过十来岁少年,就算经历丧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这样的族亲在,得以托庇,又可怜到哪里去? 这般作态,不过是故意引得亲长宠爱罢了。 沈瑞进京这几年,亲戚提及,都说是“懂事孝顺”、“老成持重”,谢氏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他面憨内狡。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民间也有句老话叫“三岁看老”。以沈瑞幼时跋扈傲慢名声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实。 官场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谢氏不担心丈夫会吃亏。毕竟沈理能中状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聪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无防备的人,谢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谢氏这般用心,沈理实在无法理会。 眼见妻子言不由衷模样,沈理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勉强自己,以后我不会让瑞哥儿再往家中来……” 谢氏闻言一怔,脸上忍不住带了欢喜出来,就听到沈理继续道:“我以后会常过去看瑞哥儿,也省的有不开眼的见沧大叔走了,就想着欺负孤儿寡妇… 这是要庇护尚书府一门,而不是单单沈瑞一个?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个还要费心费力? 谢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爷真是冤枉我,老爷没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当亲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当亲小叔看的,这四时生辰走礼,我何曾怠慢过?我是有些小计较,觉得老爷在瑞二叔身上费太多心思,连小林哥儿他们兄妹三个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这点小计较罢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门了?” 夫妻十几年,沈理哪里不明白归结所在? 沈瑞既是恩亲之子,谢氏要是真心感激孙氏,不用旁人说,也会“爱屋及乌”视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谢氏这七年来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别的,就是因她与丈夫在对待孙氏这门恩亲时看法不同。 在谢氏看来,孙氏待丈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几尺布的恩情;对沈理来说,孙氏与他并不住在一块,可供吃供穿供读书,从落地开始到他春闱高中,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前后十几二十年,这不是养恩什么是养恩? 这些年,沈理对妻子好说赖,可世事难两全,如今也就懒得再强求。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来。 谢氏只觉得一拳头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发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八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坊,贡后街,一处四合院中。 看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郑氏与有荣焉,看的移不开眼,点头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脱下身上试产的织锦棉衣,摇头道:“作甚这样急?儿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郑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点见大哥穿我缝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郑氏离开松江启程去山西,母子两个已经四年未见。儿是娘身上的离骨肉,郑氏没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边的信,知晓儿子中了解元,将上京应试,她便掰着手指头等着。 日盼夜盼,终于将沈瑾盼到京城。郑氏眼见儿子身上衣服单薄,将自己预备好的新衣拿出来,可尺寸却不对。之前的尺寸长短是够了,却是骗肥大。郑氏连夜挑灯,修改了一套棉衣,这会儿就拉着儿子试穿。 眼见着尺寸都合适了,郑氏面上就多了欢喜:“既是合身了,就穿着……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细别冻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别处还罢,瑞哥儿那里还需大哥亲自过去看看。族亲长辈需要拜会不说,就是瑞哥儿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谢一谢。” 郑氏现下住的这处院子,虽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却极好,周围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备考的举人。这里的位置,距离贡院也只有半刻钟的距离,明年沈瑾下场时也便宜许多。 对于沈瑞,郑氏感觉一直很微妙。不过孙氏也瞧出来,沈瑞到底是孙氏的亲儿子,小时候再淘气也只是淘气,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就如当年孙氏这个主母从来不屑与郑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从没有针对过沈瑾,甚至能帮的时候还帮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举仕途,现下在功名上虽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却背靠尚书府。沈瑾与沈瑞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总不是坏事。 沈瑾摇摇头,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却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带了素服,娘帮我寻一套出来……” 郑氏闻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叹气道:“儿子也是昨日见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鸿大伯上个月二十二没了,那边如今正治丧……” 郑氏还是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吓了一跳。 虽说这宅子是沈瑾打发人跟着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过这边服侍的人手,是郑小舅那边给的一房家人,还有到京城后添的两个本地婆子。 郑小舅已经补了外放出京,郑氏便闭门守护等儿子,消息并不灵通。至于沈瑞那边,早先安置郑氏时打发人过来一次,知晓郑氏还好,便也没有再打发人。毕竟两人之间,作为曾经的庶母与嫡子,实不是能亲近的关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尽些力安置郑氏,也就是到此为止。要说像亲戚似的走动起来,那才是委实可笑。 仁寿坊,尚书府。 沈瑞站在大门外,看着毛迟扶玉姐儿上马车,心中颇为满意。虽说如今玉姐儿需守孝,需要与毛迟分房,可也未必是坏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晓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难珍惜;抻着吊着的,就会越发费心 玉姐儿上了马车,毛迟也拱手对沈瑞别过,上骑随着马车离去,沈瑞也转身回去。 毛迟这边刚到胡同口,就见沈全带了两个小厮骑马过来。 毛迟忙勒马,唤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马,与毛迟打了招呼,又隔着马车帘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儿见了再聊……” 毛迟应了一声,等沈全走了,才叫车夫继续前行。 这会儿功夫,沈全已经在尚书府门口下马。 这大半月来,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这边,下人们都知晓这位族亲少爷与自己二少爷关系最好,自己大太太与几位老爷也看重这位,态度便十分殷勤,门房当置的两个小厮上前,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 沈全道:“你们二少爷呢?现下在哪儿?” 一人道:“刚送了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方才往灵堂去了……” 沈全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子,一人给了半把,抬步往灵堂寻沈瑞。 灵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与三老爷也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三十九章 顶门立户(五) 沈家叔侄几人正在灵堂说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沧生前虽是二品,不过死后有皇帝封赠,得以从一品官身份营葬,除了墓碑之外,还要有牌坊以记录生平,建碑亭拓御旨。 如今寒冬时节,动工不易,偏生叔侄几人都抽不开身,就是原本在这边帮衬的沈全也因给鸿大老爷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这些日子驻在祭庄那边,盯着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与大家禀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与木料是早就预备好的,如今已经修好,开始上色儿……碑亭明日也能上顶,几块汉白玉碑面也预备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点点头:“很好,明日祭礼过后,我就过去……” 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两封诰赠御旨之外,还有请南城书院田老太爷写的墓碑正文,还有三老爷撰写的一篇记录沈洲生平的小文。 虽说请了专门的匠人负责此事,不过因涉及御笔,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还需要人去把关。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灵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离不开他;三老爷的身体,每日能到灵堂与正院点卯就不容易,怎么敢让他出城折腾? 叔侄三人中,也便只有沈洲能去得? 都说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宽厚,确实如此。在沈沧病逝后,不仅如他的遗折所请让三老爷萌官,还在沈洲上折子请假留京治丧后,痛快地批假,允他在丧事毕后离京。 待沈洲问完工程进展,沈瑞道:“已经进九,今天雪势还大,赶工要紧,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会儿二管家走前,从账房多支份菜钱给工人们加菜。住处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冻伤了人。” 二管家躬身应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过来,与二管家迎面对上。 二管家止步见礼,沈全之前常在这边,知晓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搁他,让他自去了。 沈瑞在里头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三哥来了,可是寻我有事?” 明日就是“烧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专门走一遭。 沈全点点头道:“二伯与三叔在吧?我先给两位长辈见礼……” 沈洲叔侄本在灵堂左侧的小厅坐着,沈瑞便引了沈全过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亲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沈全道:“已经渐好了,不过还有些畏风,母亲不许父亲出门。今日我过来,父亲还让我诸位长辈们告罪,明日就不过来了……” 沈洲摇头道:“本就当好生养着,谁还会挑理不成?本当过去探看,不过到底不便宜……” 沈鸿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每年换季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时倒是没有病,不过因感念沈沧对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这几年往来走动族兄弟之间也生了情分,“引三”、“烧头七”的时候沈鸿都过来了。 折腾了两次,沈鸿染了风寒,这半月一直在养着。一半是身体确实染恙,一半则是心病了。毕竟他的年纪比沈沧年纪小不了几岁,且因身体还不如沈沧 这世上不怕死的有几个? 不过休养半月,儿孙绕膝,沈鸿便也渐渐想开了。同沈沧相比,他儿孙满堂,长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读书用功,三个媳妇都进门了;虽说女儿还年幼,还没有订下人家,不过有三个有出息的同胞兄长,也不怕以后会吃了亏去。说句大白话,哪怕他立时合眼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想开了,沈鸿的身体也渐好。 沈全是来寻沈瑞的,不过有些话也无需瞒着眼前两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几位族亲进京,才听了丧信,明日想要过来祭拜大伯父……” 沈洲与三老爷对视一眼,道:“可是赴京应礼部试的举人?都是哪一房的,什么辈分?” 虽说礼部会试是在二月,不过从十月份开始,各地举人相继到京。苏州籍的举人前几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两个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丧,并没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处陪嫁宅子在黄华坊,就叫人将两个外甥安置在那边。 二房虽打发人往松江报丧,可算算日子那边即便过来人,也要明年后了。送殡赶不上,只能赶上百日祭或周年祭。这个时候到京的族人,应该是九月份从南边出发来的举人。 “正是呢,是宗房与六房旁支的两位族叔,还有四房的族弟……”说到这里,沈全顿了顿道:“那两位族叔一个弘治八年的举子、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子,听我大哥说这两位族叔早年也曾进过京应试,只是当时时间紧,并不曾拜访这边;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儿的本生兄长,今年南直隶乡试解元……” 沈洲点头道:“原来是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夺魁,确实有所长,要是没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进士了。” 至于两位水字辈的族弟,沈洲知晓的不对,并没有点评。 三老爷闻言,却是皱眉道:“解元有什么了不起,年岁在那里放着,不是说比瑞哥儿大好几岁?” 虽说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缘故,关于四房早年家事这边长辈也都晓得,即便沈瑾并不曾主动为恶,可因他与他生母郑氏的缘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却是实打实。 人都有爱憎之心,三老爷既偏着沈瑞,自然就觉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远在松江,三老爷也不会专门想起此人来;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爷便觉得气恼 沈洲摇头道:“虽说每科乡试两京十三省十几个解元,可也要分什么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隶为首。沈瑾弱冠年纪,就能得中解元,自有过人之处。” 三老爷不忿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样一个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养出真君子来?” “又在胡说八道不过一族中晚辈,见上一面虚应两句罢了,不喜以后不见就是,作甚口出恶言”沈洲听他说话不妥,忙呵斥道。 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沈瑞,讪讪道:“瑞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瑾能说,沈源却是说不得,否则就是将沈瑞也一道说进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论,瑾大哥的学问却是实打实,要不然也不会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且还是三元,。要不是前两科都耽搁,说不得早就举业。就是六哥也说过论起读书天分来,在我们这一辈中,瑾大哥确实比我们高出一截,要是考试顺当,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点评在前,三老爷倒是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偏见,到底难以喜欢。沈洲去过两次松江,见过沈瑾,倒是并无恶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沧“三七”。 玉姐儿身为出嫁女,回到尚书府主祭。 治丧“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一般客人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因此这一日前来沈家吊祭的客人并不多。除了沈家几房族亲之外,外客就只有杨家与毛家,来的还都是小辈。 毛迟是今科新举人,杨慎今年没有下场,却也是立志科举,因此这两位听闻有位新出炉的解元过来时,都带了几分好奇,随着沈瑞出来迎客。 沈瑾站在大门口,看到门口出来的几个人,视线单落在沈瑞身上。 从去年八月作别,两人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两个都是经历不少沉浮。沈瑾越发内敛,少了几分少年得意;沈瑞这里,接连丧亲,顶门立户,眼角多了坚毅。 “二弟……”沈瑾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涩然,也改了口轻声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随着沈全来的,两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松江时曾见过的,一个宗房旁支的沈注,一个是六房旁支沈测。 沈瑞便躬身见礼道:“侄儿见过注五叔,见过测三叔……” 这两位都是初次登门,都带了拘谨。即便如今二房丧了沈沧,可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是官身,对于两位寻常族亲来说,也堪为高门。因此,这两位眼见沈瑞见礼,都客客气气的,要往灵前祭拜。 毛迟与杨慎跟在沈瑞身边,看着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即便早先知晓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后,亲戚之间便也传开。没见到真人前,他们想过沈瑾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说句实在话,论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胜一筹。不管沈瑾人品如何,只凭这温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难以生厌,最难过的是他虽是高中解元,才华满腹,却无文人常见的清高之气,与人说话如沐春风。 别说毛迟与杨慎,就是本对沈瑾心有偏见的三老爷,眼见沈瑾这般说话行事都神色渐缓,厌恶不起来了…… 而咯啊也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章 头角峥嵘(一) 世人最重宗亲,即便京城二房与松江相隔千里,不过既是族亲到了,沈洲与三老爷少不得也要多问两句。待得知这两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则是另有住处,沈洲便没有再需留他们在这边安置。 这几位族亲都是初次登门,加上今日是“三七”,这边有祭席,沈洲便他们用了午饭。午饭后,沈全带着两位水字辈的长辈先回去了,沈瑾并没有跟着一去离开,随着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谢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带了几分感激。 沈瑞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便宜,正好赶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贡院,倒是比旁处要好些……” 沈瑾还是道:“对瑞二弟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帮助。要是不能安顿好姨娘,我到底悬着心。” 沈瑞点头道:“骨肉团聚,总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沈瑾点点头道:“瑞二弟放心,我会好好备考不管成绩如何,我早等着这一日……”说到这里,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来,放在茶几上:“这是去年从瑞二弟这里借的钱,本当兑了银子送过来,只是初到京城,钱庄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过来。”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有不急着用,瑾大哥作甚急送来?京城抛费大,你还是留着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钱使。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些钱过来……明年春闱,不管榜上榜下,后续的开支都不会少,我若不带了钱过来,还要继续向瑞二弟借?” 听他这个说,沈瑞便也没有再啰嗦,道:“离春闱还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闭门读书,还是探访几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际?” 要是寻常举人进京,想要人际交际或许无人搭理,沈瑾却是不同。南直隶解元,差不多就是准进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卖面子乐意帮沈瑾点评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会次六族兄,还有在南京备考时认识的几位同年同乡,贺家大老爷那边也要走一遭,其他暂时顾不上……” 沈瑞今年虽连乡试都没有下场,不过这两年指点功课的都是沈理、王华、毛澄这样的状元,还有杨廷和与王守仁这样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寻常士子。就是关于春闱应对备考,几位状元、大儒们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讨巧的小窍门。 沈瑞看了沈瑾两眼,心思飞转。 要说兄弟情深之类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过他却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帮沈瑾一把。 沈瑾作为他的本生亲兄长,与沈瑞的关系是断不了的,起码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举人,能支撑起四房门户,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进一步,在春闱上崭露头角,对沈瑞来说也不是坏事。 二房这边,三老爷身体在那里摆着,即便入职为官也不过是清闲散职,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来说总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这些,便点点头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车之鉴在,与其呼朋唤友、往来交际,还不若安心备考,等过了春闱再说……”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轻,妒意更盛。 像沈瑞这样,本身是士子,却能心态平和地面对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样,心中都会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却是因交友不当加上过于招摇忍人忌讳,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誉江南的大才子,不管当年高中解元,还是锒铛入狱都引起南士林震动,沈瑾自是记得此事。他立时多了警醒,面上也带了郑重,道:“多谢瑞二弟提点,我会谨言慎行……” 虽说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岁,不过沈瑾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说看着沈瑾长大的,也知他这几年的不容易。不只是过去,想想张老太君与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闱高中,有那样两位长辈在,以后谁晓得什么时候生出夭蛾子来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场,要是瑾大哥得闲,与琦二哥多相处相处……今日琦二哥有事没来,等瑾大哥什么时候见了琦二哥就代我传声话,让琦二哥过来一遭,瑾大哥也来……”沈瑞想了想,将嘴边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这几年帮他不少,之前没想到还罢,如今想到了,也没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虽说论起血缘来,沈瑾与沈瑞之间,要比五房三兄弟与沈瑞近;不过论起感情来,沈瑾不过是个需要客气应对、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却是视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我昨日去了鸿大叔家,这两日安顿完了,也要过去禀告长辈一声……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话,我与琦二哥就‘五七,的时候过来;要是急的话,我们便明后日来……” 沈瑞心里想了下时间,道:“赶早不赶晚,要是琦二哥那边便宜,瑾大哥你们就明日过来吧……” 等到次日,来的不仅是沈瑾与沈琦,沈全也带了几分好奇跟过来凑热闹。 沈瑞说的,却不是热闹。 有落实到文字上的东西,也有只能口耳相传的。一些应试技巧还罢,一力降十会,像沈瑾这样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琦这样可上可下的,则是奉若至宝。 另有则是与明年春闱有关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点为主考官的几位翰林学士与礼部尚书官员的履历与文章,这个则是多重准备。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人里出,谁也说不好。 “我连乡试都没有下场,在两位兄长说这些倒像是大放厥词,不过有备无患,不过分些小心思,总不是坏事……”沈瑞道。 这些东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个传给沈瑞,是沈瑞在这几年同几位状元与进士出身学习时,耳濡目染记得的一些考试分析。 不说沈瑾,只说五房与他这般亲近,沈瑞就没有想过藏私。只是因从八月开始,他这边事情不断,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考试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动容,只觉得手上的纸薄薄几张,却是重逾千斤。沈琦则是眼睛发亮,带了几分兴奋道:“瑞哥儿,这都是你写的,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这个,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过来,想到此事……两位兄长应试,我实帮不上什么,只能多几句废话,也多是拾人牙慧,还请两位兄长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这样的多事,谁会嫌弃多?这些经验,旁人就算晓得了,也藏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当成传家宝,也就只有瑞哥儿,才会这般大方与我们分享” 沈瑛也是进士,沈琦则是参加过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不能说没有经验,只是同沈瑞总结的这份相比,沈琦之前晓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对于明年春闱,沈琦本没有什么信心,不过得了这份东西,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运气。 沈琦虽晓得沈瑞的性子,知晓他不是个小气的,不过现下也心下讶然。他看了这几年,早就瞧出来,沈瑞对于四房本生亲人那边十分生疏,就是对于沈瑾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对于那边冷淡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还是愿意援手,之前帮忙安置郑氏时如是,现下备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与沈瑛提及此事时,沈琦都道:“瑞哥儿平素看着温和,却是始终透着冷清,没想到倒是心热的。换个其他人,都难以这样对沈瑾,颇有古君子之风。” 沈瑛听得却是皱了眉,要是沈瑞下场三次、五次,课业上有所不足,预备这些还罢;明明他有良师,年岁又小,就想着这些取巧之道,就显得不踏实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稳重不过,并不是浮躁轻佻的性子,却是这样早做准备,心思并不在功课上,而在功课外,这是只求功名。 “窃喜什么?这不过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这些伤费再多思也是无意”沈瑛眼见沈琦还尤带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旧带了笑,却是面上带了苦涩:“对大哥这样资质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小道;可对我来说,说不得就是绝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丧还在继续,直到“七七”出殡。 沈沧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殡之时,已经过了腊八。 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尚书府外却是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场景。 作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沧算是风光大殡,当日送殡的亲朋故旧的马车从人,将仁寿坊里一条街都堵的满满的,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亲朋还罢,官面上的人情,已经开始几分冷清。就算各个衙门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过亲祭的没有几个,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谓不怠慢。没,, 沈家上下,又是忙着治丧,又是感怀沈沧,顾不上其他。 像贺东盛这样比较势利的官场同僚,且与沈家有过摩擦争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着守孝三年,沈瑾却是京城正热门的状元候选之一,贺东盛少不得唏嘘几声。 早知沈沧这样短命,沈瑞那边借不上力,当初就不该将族妹许给沈源,而是应该在侄女中寻一人许给沈瑾。 自打南京乡试结果到了京里,贺东盛就给族妹去了信,提及“亲上加亲”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还是沈源与小贺氏另有打算,并没有见有回信回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头角峥嵘(二) 在沈沧出殡后,沈洲也要准备启程离京。 皇帝仁厚,之前批了沈洲的假,允他留京治丧,如今丧事既完,也没有再耽搁的道理。至于在路上过年,对于幅员辽阔的大明朝来说,这种经历对于外官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沈洲离京前,与长嫂徐氏做了一番恳谈。 梁氏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下想要抹去痕迹是不能的,其实最好补救法子莫过于乔氏“病故”、梁氏扶正。如此一来,即便之前有梁氏为妾这一段,有乔氏“病养”在前,也可以当成是权宜之计。 只是乔氏中风是中风,混乱的只有精神,身子骨却是无碍。 换做其他人家,这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可对于徐氏与沈洲来说,却是做不到主动去害乔氏。徐氏是秉性使然,行事是于净利索,不是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沈洲是优柔寡断,到底是两姨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夫妻情分已断,还有家人情分、兄妹情分在,也做不到去夺她的性命。 不得不说,乔氏能嫁到沈家,还真是她的幸事。只是她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说不清了。 叔嫂谈到最后,徐氏道:“此事既是发了,就不必在遮遮掩掩,反倒像是有鬼……自打前年二婶回京奔丧,过后一直在‘养病,,外头也是知晓的。你在外任上,无人主持中馈,纳一贵妾服侍起居也不算稀奇。虽说差了辈分,也只是小节有亏……只是你心里有个准备,真要被人揭开此事,就算不会罢官,祭酒一职怕是难再继续,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也要心中有数,省的到时候没头绪” 沈洲苦笑着点头,只觉得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觉得梁氏倔强可爱,身上带了孙氏的影子呢? 孙氏是孙太爷的女儿,加上是徐氏亲自教养出来的,外柔内方,一身傲骨;梁氏身上带的是傲气,真是自尊自爱的女孩儿,又哪会夜奔到男人处? 沈洲心中本打算彻底疏远了梁氏,就算不将梁氏处置了,也远远地养着,可听了长嫂的话,也知晓那样反而显得鬼祟。 如今不仅辜负长兄一番心血坐不稳祭酒,而且真要闹出来,坏了名声,还要牵连兄弟侄儿。因这个顾忌,不得不使得沈洲小心应对。 在沈沧故去后,作为男丁之长,沈洲晓得自己当支持门户,庇护兄弟侄儿们,可如今立起是立起了,却是岌岌可危,他如何能不愧疚? 身为兄长与叔父,临行之前,沈洲少不得也教导三老爷与沈瑞几句,却是老生常谈。三老爷那里,是好生当差,爱惜己身,勿要让长嫂担心;沈瑞这里,则是让他好生孝顺徐氏,也要好生读书,为下一次乡试备考。 这些都是在家人面前的场面话,在私下里沈洲对沈瑞道:“不管长辈恩怨如何,你与沈瑾关系在人前撕不开,往来倒是无需避讳……只是客气就行,不必太亲近。到底他为长,你为幼,要是太亲近恐被长幼尊卑束缚,行事碍手碍脚……” 这一番话却是难得的通达,也切合了沈瑞的打算。 沈瑞诧异沈洲难得的清明,却也领了这份好意,道:“侄儿晓得了,多谢二叔提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长辈之事本轮不到小辈多嘴,只是梁氏关系二叔前程,侄儿实是不放心……” 沈洲带了几分羞惭道:“都是我行事不当,倒是累的瑞哥儿都跟着不安生……我以后会小心,瑞哥儿就放心吧……” 随着沈洲的离去,三老爷也开始入职了。 因两房舍人人数众多,三老爷平素差事极为清闲,即便偶尔有差事,也是些文书方面的活计,三老爷没用太磨合就适应了。 沈家其他人,则开始闭门守孝。 因到年根底,各家各户的人情往来是断不了的,只是因沈瑞有孝在身,此事便又托了沈全帮忙。同往年相比,到底有所不同,官场上人情送来的年礼,不能说一下子断了,也减了不少。倒是亲戚之间,多是去年的例,像五房与沈理那边送来的年礼,比往年还要厚一份。 外头知晓沈家人在守孝,轻易也不上门来,可祝枝山与魏校两个,这些日子来的倒是越发勤了,为的是怕徐氏孤苦,过来开解陪伴。 徐氏精神依旧怏怏,却是受了外甥们这份孝心。只是离明年春闱只剩下两月,最是紧要的时候,她实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耽搁两个外甥前程,就发话叫两人回去,年前不许两人再来。 祝枝山与魏校没法子,只能老实回去备考。 祝枝山与魏校都是南直隶的举人,早在今年鹿鸣宴上,就见过新科解元沈瑾。如今到了京里,同乡、同年之类的在中间联系,这几人也是都见过的。 通过沈瑾,祝、魏两人与沈琦也见了面。 等到沈瑞听到消息时,这几个人已经是同进同出,常在一起论文拆讲。 想着祝枝山十次落第的命运,沈瑞也犹豫,要不要跟祝枝山啰嗦几句,最后还是选择闭嘴。祝枝山才华有了,家学也渊源,之前也下场过几次,早有自己的经验与总结,沈瑞要是去指手画脚,反倒是贻笑大方。 至于魏校,更无须沈瑞啰嗦。 魏校并不是新举人,是上次南直隶乡试的经魁,只因当时年纪不大,亲长怕他落到三甲上,为求稳妥,才让他等一科。他今年二十二岁,只比沈瑾大一岁,两人都是满腹诗书,青年才俊,倒是一见投缘,成了好朋友。 听闻沈瑾至今未婚配,魏校心中诧异,过后便与祝枝山道:“子瑜人品才学都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抢了做女婿?什么时候解元这样受冷待了?” 祝枝山还是初次听闻此事,也颇为意外:“连亲事都没订下?” 魏校点头道:“正是。因他没有住在族亲家中,也没有住在会馆,在南城典了院子住,我还以为他带了妻儿过来,提了两句,才晓得他不仅没有成亲,连亲事也还没订下……” 祝枝山道:“许是子瑜眼高……平素看着倒是和气的紧……” 魏校唏嘘道:“可惜四姐儿是庶出,要不然我还真想要厚着面皮提提亲事 祝枝山瞥了他一眼道:“沈子瑜就那么好?” 魏校点头道:“是个不俗的人,肚子里也是满腹经纶,之前我自恃过高,瞧不起旁人,还真是井底之蛙……” 祝枝山闻言,摇头道:“何苦自贬?就算沈子瑜有才华,也未必就比你强了。你虽不是解元,可也是经魁,且比沈子瑜还早三年下场……” 魏校摇头道:“也不能这样说。沈子瑜是弘治八年过的童试,要不是之前两科耽搁,早就过了乡试。我还是差一些……” 明年既是大比之年,不管路途远近,到了年跟前,大部分的应试举人都到京了。 不仅沈家有族亲至,贺家也有应试的宗亲族人到京,其中就有贺东盛的胞弟贺家五老爷贺北盛,还有贺家七房的贺平盛。 这两人都是今年的新举人,初次应礼部试。 贺东盛倒是并不藏私,将自己当年应试的经验倾囊传授不说,还寻了个翰林院大儒为两个弟弟点评文章。 这十几年来,同沈家子弟络绎不绝相比,贺家在科举上就差了许多。贺东盛的四个弟弟,三个中举,这成绩不可谓不风光。 “金举人、银进士”,这样一门四兄弟都举业,就是沈家也做不到,可是似乎好运气都在乡试上用光了,贺三老爷病故,贺二老爷接手家族事务,如今只有五老爷贺北盛还在继续读书。 贺东盛对幼弟期望颇大,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一亲自教导弟弟功课,贺东盛就察觉到不对劲来。 贺北盛的文章做的呆板无趣,明显火候不足,还是秀才的水平,怎么过的了乡试? 反观贺平盛倒是中规中矩,文章中上,倒是也能对应他乡试中上的名次。 贺东盛越想越不对劲,直想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打发人立时叫了幼弟过来。 兄弟两个去了书房里间,将小厮打发下去,贺东盛正色道:“老五,这乡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北盛眼神闪烁,神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的吭哧半响。 贺东盛皱眉道:“你以为这是玩儿么?江南才子多,科举是大事,天下人都看着,真要有舞弊之事,总会被揭开” 贺北盛讪讪道:“大哥放心,我并不曾作弊……” 贺东盛道轻哼道:“不曾作弊?就这样的文章,想要挂在乡试榜尾火候都不足,能排二十三名?你当大哥是傻子不成?” 早知这个弟弟资质寻常,可贺东盛早先还是带了指望,才会费了心思专门寻了个南京大儒,安排弟弟在南京读书,想着勤能补缺,只要熬出个举人来,就算会试落第,也能开始入仕。 这次听到胞弟中举的消息,贺东盛十分欣慰,本以为他得遇名师终于开窍,不想却是另有蹊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头角峥嵘(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老实招来?”贺东盛面沉如水,低声喝问道。 贺家太爷已故,长兄如父,贺北盛哪里还敢坐着,站起身来忐忑道:“什么事啊?大哥叫我招甚么?” 贺东盛将手中的几张至往弟弟身上一丢:“这是举人老爷做出的文章?” 贺北盛懵懵懂懂接了一看,正是自己亲笔所书的时文,便有些气虚,小声道:“错处很多么?破题没错,也做通了啊?” 贺东盛恨声道:“你现下还想瞒着哪个不成?乡试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靠这样的文章榜上有名那真是笑死个人了” 贺北盛眼神飘移,讪讪道:“就那么差?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 眼见他还嘴硬,贺东盛怒极反笑:“在乡试上弄虚作假,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与魄力” 贺北盛耷拉着脑袋道:“当初二哥弄来考题,我还以为是玩笑,并不曾放在心上,谁想到竟是真的。过后二哥也吓了一跳,这次打发我跟着十七进京,就是让我亲自禀告大哥此事……只是我怕大哥责骂,不敢先开口,才拖拉至今,到底让大哥看出来……” 虽说贺家是收益者,贺北盛确实借此中了举人,可贺东盛却丝毫不觉欣喜。科场舞弊之事,只要揭开来就是大事,到时候别说是贺北盛身上的功名会被除去,就是一家子说不得也受到牵连。 “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弄来的,你仔细说来,半点也不要隐瞒”贺东盛眉毛拧成一团,道。 贺北盛知晓轻重,便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并不是贺家二老爷主动去为弟弟钻营此事,而是“天上掉馅饼”,是对方主动寻上门来的,求的银钱也不多,只有五千两。对于其他人来说,五千里是大数目,可对于贺家来说,实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这价码太低,贺东盛没有将此事当真,只当南京的贵人找个噱头要银子,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 没想到等到乡试开始,这考题竟然是真的,贺北盛借着之前背过的“范文”,稀里糊涂地中了举,且名次不低。 贺二老爷惊大于喜,却是不知该如何了结此事,偏生这种事不能落与笔端,多一个人晓得都是隐患,便打发幼弟接着应试的名义上京,让长兄做主。 贺东盛听了前因后果,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一半。听着这件事,倒像是专门借此求财,如此一来收尾的事就不用这边操心。 通常科考舞弊之事,要是被揭开,都是放榜前后;如今乡试过了三、四个月,还是太平无事,此事差不多就算结了。 以贺二老爷的精明,身边的首尾应该也了结,唯一可担心的是,之前的“范文”是让贺平盛写的,旁人不晓得此事,却瞒不过贺平盛。 “十七怎么说?”贺东盛沉吟片刻,道。 贺北盛道:“什么也没说啊……大哥还不知十七,就是个书呆子,八成以为是撞大运了呢……说到底他才是跟着占了大便宜,要不是提前熟悉了题目,心中有数,怎么能中一十五名?” 贺东盛没有说话,心中却自有思量。 就算自己这个族弟接人待物有些呆气,却不是愚钝之人。要是真的愚钝,不想其他,将之前做过的文章直接默写下来,两个考生一模一样的试卷,那别说贺五,就是他自己也要名落孙山。 同样的题目,两份文章,同一人执笔,一个取了十五名,一个取了三十四名,足以见贺平盛文章火候到了。 明知此事不妥,却是不吭不响,倒是有几分城府。如今是举人还罢,就算他想要借此挟制宗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要是真的中了进士…… 想到这里,贺东盛的眼神有些幽暗。 年关将近,沈瑞继续闭门守孝。 转眼,到了除夕。 眼见祠堂里,祭拜的只有三老爷与沈瑞、四哥儿叔侄父子三人,偏生弱的弱,小的小,只有一个沈瑾正当年,却也因治丧守孝之事瘦的脱了形。徐氏暗暗心惊,终是不敢继续沉浸在余悲中,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沈家就剩下这几口人,即便玉姐儿嫁了出去,内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主事,也都是有条不紊,倒是无需徐氏多费心。 只是人情往来那里,今年与每年都不一样,少不得重新制册,以做前例。 “何家那边如何?”徐氏道。 “倒是比往年年礼还厚些,之前的年礼已经过去了,只能注上一笔,来年送礼时再添上……”三太太道。 徐氏点头道:“如此正好,有来有往,这才是亲戚相处的长久之道……” 眼见何家并无疏远之意,徐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徐氏并没有亲生兄弟,如今在苏州承继香火的一脉,不过是族里过继来的嗣子一脉,如今当家的又是嗣侄一辈,越发疏远了,娘家那边亲近的反而是各自出嫁的几个姊妹。 年长的姊妹年岁相差的远,有的相处不多,加上不是谢世就是随了夫家离京,与徐氏这边往来的并不多,最近亲的就是几个姊妹,既祝枝山之母、魏校之母与何学士家的小徐氏这几人。 这其中,因小徐氏是幼妹,出阁前也在徐氏身边教养过,姊妹之间感情最深。要是为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彻底伤了姊妹情分,那徐氏很定要难过 二房没有近枝堂亲,沈瑞与何泰之是打小过来的交情,以后入了仕途,表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要是因两家长辈缘故渐离渐远,也让小一辈为难。 次日,便是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 往年这样日子,沈沧要进宫朝贺,徐氏夫贵妻荣身为诰命也要朝见皇后,今年这两样都省了。加上出殡之事虽了,可沈沧故去不足百日,沈家上下尚在“百日热孝”中,避讳出门交际往来,小辈之间出去拜年这些也就免了。 而大正月间,能不避避讳,登门拜年的,也只有沈氏一族的族人。 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大家身上都是无服的,过来参加丧事戴的是浮孝,出殡日便也除了。今日早上过来,多是素服过来,给徐氏与三老爷夫妇拜个年。新年应酬多,这边也不宜待客,便多打了照面,拜了年就走了。 只有宗房旁支五老爷沈注,与沈沧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尚在五服之内,正服缌麻,如今也在孝中。 之前家中先是忙着沈沧的身后事,后来都关注徐氏身体,倒是无人留心此事。 眼见沈注穿戴,沈瑞与三老爷才发现之前疏漏,便留沈注在这边客房住下 这叔侄两人诚心留客,沈注也觉得在身上有服在五房过年不自在,就留在这边。 沈注是举人,年纪比三老爷还长几岁,不过性格老实,并不持自己是族兄、族叔就对三老爷、沈瑞端着长辈的架子,客气有礼;提及故去的沈沧时,也是带了几分真心难过。 这样不叨扰主家且知趣客人,三老爷与沈瑞自然是欢迎至极。 三老爷虽得了兄长恩荫,有了官身,不过备考两年,对于春闱之事也带了关注。正好现下衙门尚未开衙,既留了客来,便与沈注讨论学问功课。 沈瑞要走科举之路的,也被三老爷提过来听讲。 沈注虽缺几分才气,可做了半辈子学问,课业扎实,倒是应了“勤能补拙”四个字,与三老爷之前的学习方式倒是不同。 沈瑞旁听,也觉得受益匪浅,看向沈注便多了几分深意。 以沈注这样的劲头学下去,即便明年春闱无收获,一科一科坚持下去,也总有厚积薄发那日。只是世人多重视青年才子,在学问上讲究资质与悟性,在那些人眼中,沈注就显得有些愚钝。就算以后榜上有名,也难入二甲,前程有限。 这位注五老爷之前在族中声名不显,多半也是因这个缘故。 待从客房出来,三老爷唏嘘道:“过去见‘大器晚成,四字总不以为然,毕竟资质早定,若非美玉良材,就算长了岁数又有何用?所谓‘大器晚成,多是气运不到,才会有前面的不得志……这位族兄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是手不释卷,请教学问时虚心虔诚,心境纯净如稚子,毫无杂念……即便如今课业并不甚出彩,长此以往下去,总有出头之日……” 叔侄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沈瑞道:“世人多看眼前,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谁会在意……” 况且以沈注的年纪,真要再熬个十年、二十年才中进士,也到了告老的年岁,自己的前程都是虚的,更不要说族里带来什么好处。 叔侄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小厮过来道:“二少爷,四房的瑾少爷来了,正在前厅等二少爷……” “咦?他不是上午才来过,怎么又来了?”三老爷在旁诧异道:“许是有事,瑞哥儿赶紧过去看看……” 沈瑞也觉得有些古怪,道:“那我过去了……” 前院,客厅。 沈瑾已经不是上午来拜年时的穿戴,而是一身簇新儒服,带着儒巾,腰间悬着玉佩,看着是出门做客的装扮。只是他面上惨白,身上微微发抖,右手攥着紧紧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恐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头角峥嵘(四) 今日大年初一,不是当四处拜年么?沈瑾上午既来过,怎么得空又来第二回? 沈瑞带了疑问,走到前面客厅。 见到沈瑞那刻,沈瑾满脸激动,冲了过去。 沈瑞的视线在沈瑾身上新衣打了个转,除了激动,沈瑾面上还带了深深地恐惧。 “二弟……”沈瑾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上前一把抓住沈瑞的胳膊,带了颤音道。 沈瑞心中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沈瑾满脸骇色,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抖起来,眼中流露出无措。 沈瑞眼见沈瑾神色异样,摆摆手打发门口侍茶的小厮退下,客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瑾深吸了几口气,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巴掌长短的布条来,上面星星点点的,似有墨迹。 “二弟,二弟你看……”沈瑾伸着哆哆嗦嗦的手,展开布条。 沈瑞定睛一看,才发现上面不是黑色,而是褐红色,那几个字更是叫人触目惊心,怪不得沈瑾会吓成这个模样,只因上面写的是“东欲害吾乞救一命”八字。 沈瑞接了布条,仔细看了看。这白布看着寻常,并不是奢华之物,不过在京中却是物价不菲,只因这是鼎鼎大名的松江棉布。不过在京中价格不菲并非它本身料子贵,实是路途遥远之故,在松江本地只算是中上。因吸汗绵柔,时人常用它缝制中衣。 “瑾大哥是下午过去贺家拜年的?”沈瑞问道。看上面的字迹带了仓促,不过这上面的血渍看着不新不旧,不像是今日临时书写。 沈瑾客居京城,能去拜年的亲戚族人只有那几家,这个“东”字所指又是鲜明。 有沈瑞在,沈瑾仿似有了主心骨,脸色舒缓许多,正大口大口地吞茶。听到沈瑞开口,他撂下茶盏,点点头道:“从这边出去后,先去了鸿大叔家与六族兄处,午后去了贺大老爷宅邸,没想到贺家十七老爷病了…他虽年岁大不了几岁,到底是长辈,既是知道他病了,怎好不亲自去探看?不曾想得了这物 “这是贺十七亲自交给大哥的?”沈瑞皱眉道。 “嗯,在婢子转身去倒茶时塞我手里的……”沈瑾面上带了几分郑重:“贺家十七老爷到京半月,先前并不曾听闻‘病,了的消息,怎么就一下子病入沉疴?确实古怪只是这‘东欲害吾,四字到底是病中臆想还是确有其事,一时倒是不好猜测……” 沈瑞放下布条,脑子里转的飞快。 病中臆想?要是病中臆想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沈瑾的话,听着都底气不足,显然已经信了八、九分。要是贺宅之行,没有蛛丝马迹印证贺平盛的话,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对于沈瑞来说,贺平盛只是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不过到底生在和平年代,在人命面前,沈瑞还做不到无动无衷。 不过今年是大年初一,就算是贺东盛让族弟“病着”,也未必能不怕忌讳地让族弟大年初一在自己宅子里“病故”,尚有缓冲余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十七可有其他示意?”沈瑞问道。 虽说是在贺宅有贺家大房仆婢盯着,不过既有心递消息出来,也不会只有这没头没尾一块布条。 沈瑾仔细想了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惊讶道:“他提了《论语新解》,说是在南京出来前,曾借给我……我并不曾与他借过此书,还当他病中记混了,并未在他面前争辩。只想着等他好了,自是会晓得自己记错了……”说到最后,神色大变,戛然而止。 《论语新解》同《四书集注》一样,都是举人案头常见的书,两个准备春闱的应试举人之间提及此书,本是极平常之事。可是真要有心人听了,也难免也其他猜想。 沈瑞脸上也带了怒容,这其中关键并不难猜。 沈瑾也反应过来,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他虽不能将贺平盛当成至亲长辈,不过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是各种礼数不缺。两人甥舅加上府学同窗的关系,这几年也是越走越近。要是全无交情,他也不会看到这求助布条就焦虑的不行,急急往沈瑞处求援。可是贺平盛见了他,除了偷塞这布条,还话里带了刀子,拖他下水。虽不知到底是什么阴私之事,既是使得贺东盛连族弟都容不下,更不要说沈瑾这个便宜姻亲。 沈瑾此刻,亦是处于险境。 沈瑾只觉得意兴阑珊,带了几分悔意道:“我不该来寻瑞二弟……” 要是贺家的人提防,派了人跟着,那这会儿功夫也当知晓他进了尚书府。 不管贺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沈瑞都无心理会,即便是性命攸关,可设计沈瑾的沈平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眼下已经不是他想要不理会就不理会得了的。从沈瑾走进尚书府大门,就已经将麻烦带了过来。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挣扎出来,眼中带了迷茫。他不是圣人,做不到“以怨报德”,可贺平盛是为了活命才抓了他这个“临时稻草”,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贺平盛说不得真的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京中。 贺平盛家中上有六旬老父,下有襁褓中的幼儿,真要这要走了,一家人也能活的安生。 同沈瑾相比,沈瑞平静许多。 最初的怒意散去,对于沈平盛的所作所为沈瑞也能明白一二,性命攸关之下,谁能保得住节操? 在做道德君子与活命之间,这个选择并不做。沈平盛不过是平常人,做了平常人都做的决断。要是沈瑾是贺平盛的亲外甥,顾念骨肉之情下贺平盛或许还会犹豫;可沈瑾不过是名义上的便宜外甥,就算是知晓几句话说不得就要了沈瑾的命,可贺平盛还是说了。 沈瑞好奇的是,贺东盛的狠辣。 世人重视亲族血脉,一荣俱荣、一耻具耻,才有了“亲亲相隐”这四字。贺平盛不仅是新出炉的年轻举人,根据他的廪生身份还有乡试成绩,就能知晓他学问通达,说不得明年就是一个新进士。虽说是旁支庶房,可多这样一个族弟入官场,对贺东盛来说也是好事。 要不是关系家族与前程这样的大事,贺东盛当不会对这样一个前程锦绣的族弟下手。 这会儿功夫,沈瑾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决绝,眼中已经恢复清明。他起身对沈瑞躬身道:“瑞二弟,我先回去了……” 沈瑞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了这里,瑾大哥要往哪里去?”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我想要去会馆见见乡人……” 松江富庶,百姓安居,耕读人家多,进京的举子也多,除了投亲靠友,大部分都在前门外的松江会馆落脚。这些人即便出身比不上沈家、贺家子弟,可老师、同年,也有密密实实的人情网。 沈家在京有三房,五房沈全与沈瑾也是相伴长大,可鸿大太太素来不喜他;六房沈理那边,对沈瑾也是淡淡的,同寻常族人无两样。沈瑾能去的,也只有松江会馆。 沈瑾倒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不外乎想着“法不责众”四字。况且贺东盛逞的不过是权势,在巍巍帝都之下,还做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与其提心吊胆担心他“杀人灭口”,还不如多见些人,让他心里没底,晓得顾忌。这样的安排,也是担心贺东盛盯上沈瑞这里。 尚书府大树已倒,只剩下满门妇孺病弱,未必能挡得了小人算计。 沈瑾这点心思,虽没有尽数写的脸上也差不多了。 沈瑞心下稍暖,道:“贺平盛那边,瑾大哥想怎样应对?” 沈瑾握着拳头道:“我想要联合几个同年,将他接出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那可是要与贺家大老爷对上,而且未必能如愿…… 毕竟不拘谁说,族亲都比同窗、同年更亲近。贺平盛“生病”,在族兄家调养也是应有之义。 沈瑾显然也想过这种可能,紧抓着布条道:“若是如此,那只有报官了 只是沈瑾不傻,知晓真要将此事闹出来,贺平盛的性命也多半保不住。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走这下下之策。 对于沈瑾的选择,沈瑞颇为意外。 沈瑾则是转过头,望向沈瑞:“不拘什么恩仇怨愤,在人命面前都不算什么……这辈子,束手旁观过一回,已经多年不安……我不像再背负第二回……二弟,对不住……”最后一句,却是低不可闻。 架不住沈瑞五感过人,却是听得真真的。 想想沈瑾这几年的境遇,沈瑞也不由唏嘘。 换做其他人家,这样一个潜力大好的少年举人,早就被当成族人视为希望,当成凤凰蛋似的宝贝,可是沈瑾在家族之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即便孙氏故去这些年,沈瑞也进京多年,可在家族之中对于沈瑾的非议至今未消 “想去做,就去做,无需担心许多。”沈瑞淡淡地道。 沈瑾后背挺得直直的,使劲地点了点头,对沈瑞拱了拱拳,大踏步地出去了。 沈瑞看着沈瑾的背影,并没有跟着相送,只是招手唤了个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沈瑾的义气带了几分天真,不过他的大致思路没有错。贺东盛即怀疑沈瑾是知情者,那沈瑾这个时候闭门不出反而不好,多出去见人反而不是坏事,只是既是涉及利害攸关之事,也要防着贺东盛狗急跳墙。 小厮退下去,就听身后有人道:“瑞哥,这贺东盛犯蠢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头角峥嵘(五) 说话的是三老爷,因沈瑾来的意外,他到底是不放心沈瑞这边,先前便过来。 沈家客厅中间有十二时令的大屏风隔断,沈瑞与沈瑾在前边说话,三老爷在后边听个了全。 不过同忧心忡忡的沈瑾相比,三老爷并没有将贺家当回事。在京城地界,沈家累世宦门,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两代人做到大九卿,沈家都是低头做人,贺家在松江能与沈家争风,在京城却比沈家还需让一头。 京城权贵云集,一个三品官实算不得什么。贺东盛能处置族弟,可想要将手伸到外边来还要掂量掂量。 “不管是什么浑水,沈瑾是被拉下去了……”三老爷道:“哼平白无故的,还将麻烦引到瑞哥儿身上。咱们家固然不怕贺东盛,可也没有必要平白多一个仇人。” 沈瑞道:“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晚了。就算咱们想要束手旁观,贺东盛疑心生暗鬼,既知晓瑾大哥来过这里,也会多思多想的……” 三老爷皱眉道:“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总要想个法子了结此事。” 沈瑞心里琢磨的,也是此事。 沈瑾真的要是站出来与贺家对上,那他身后的沈氏一族也终究会与贺家对上。贺东盛虽不至于势大到掌握生死,可要是老惦记沈家人也麻烦。 沈械不在京中,沈贺两家拐着弯的姻亲,却缓冲余地也没有。沈理身后有谢阁老,倒是无碍的,可五房势弱、二房雌伏,说不得战火真的会波及过来。 沈瑞从来就是个自私又厌烦麻烦的人。 “贺平盛还罢,到底是贺家人,是生是死自有贺家人自己操心,却不好让瑾大哥冒险……”沈瑞想了想,道。 沈瑞虽没有拦着沈瑾出去奔走,可也没有指望他什么。总不能真的不闻不问,任由沈瑾在外白折腾。沈瑾还是太稚嫩,想要去会馆联络同窗、同年这想法是不错,可要分应对什么事。贺家的事,既关系阴私,就不是外人能随便打听出来。进京的举人都是奔着前程来的,为了一块布条、几个血字就与三品京官对上,谁有那个胆量? 三老爷本就对沈瑾印象就不好,有了今日的事越发恶劣,不过沈瑞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要是贺东盛没有打算‘清理门户,,那不过是误会一场;要是确有其事,定是牵扯一件要命或是断前程的大事才会使得贺东盛如此决断……那个贺十七不是提什么《论语新解》么?那就打发人出去买上十本、二十本……要是贺家那边真有异样,就打发人送一本过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品京堂的把柄也不是想抓就抓的……” 沈瑞脸上露出讶然,确实巧了,他方才也打的是那本书的主意。 瞧着沈瑾模样,明显是抑郁地狠了,要是不将贺平盛救出来,怕是接下去都不能安心备考。错过一科还是小事,要是抑郁成疾,那岂不是就要成悲剧? 至于贺家那边,不拘到底是什么阴私,既能被贺东盛如此忌惮,那就可用 沈沧病逝,三老爷即便出仕也是职位低微,尚书府这边遇到事情能依仗的只有族人与姻亲。真要遇到事情的时候,与其去考验人心,还不如两手准备的 大年初一,正是四处拜年的时候,贺东盛也是如此。 不说别处,只李阁老府邸,贺东盛就要走一遭。李阁老门下虽有不少人,可贺东盛如今是三品侍郎,在李家宴席上也终有一席之地。 换做其他官员,高品京官与阁臣往来还需避讳一二,可贺东盛与李阁老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不过推杯换盏之间,贺东盛不无唏嘘,错过了刑部尚书的缺,想要升其他部门的尚书,就要靠年资了,还不知要熬多少年。到时即便年资都熬满了,也要与旁人竞争,能不能升尚书还是两可之事。沈沧死了太早了,要是晚死三年,他这个刑部左侍郎直升本部尚书也是应有之义。 时也,命也。 不知不觉,贺东盛就带了醉意,到底克制,没有在人前失态。 等傍晚到家中,听贺大太太提及沈瑾过来拜年时曾去探望贺平盛,贺东盛不由勃然大怒:“不是说了十七郎病着,不许其他人过去打扰,怎么还放了人过去?” 贺大太太吓了一跳,忙道:“沈瑾虽不是贺家血脉,可名义上到底是贺家外甥……他大年里的来给十七叔拜年,知晓十七叔病着,自是要探问一二,怎么好拦着?” “蠢妇我说的话是放屁么?”贺东盛瞪了妻子一眼,道:“谁跟在身边服侍的,叫来说话” 贺大太太虽是心中纳罕,可眼见丈夫满脸怒火,也不再废话,老老实实叫人过来。 不管是领沈瑾去客房的小厮,还是客房那边服侍的婢子,都被贺大太太叫了来。 自沈瑾进了客房,沈瑾与贺平盛的对答与神情反应,贺东盛都问了又问,越听脸色越黑。 待听说沈瑾从客房出来后行色匆匆,立时告辞而去,贺东盛的嘴角已经耷拉下来。 贺大太太支棱耳朵,仔细听着,却是听不出有什么古怪的。不过丈夫的反应在那里,她也知晓自己闯了祸,不由惴惴。 贺东盛皱眉,揉着太阳穴道:“老五还没回来?” 贺大太太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老爷,还是打发管家去接五叔回来吧,大过年的,总不好让五叔一个人在外头……就算是读书再用功,总也不好太累了……” 贺东盛冷哼道:“既是要清净,就让他在外头待着” 贺大太太即便是内宅妇人,见识比不得外头男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不对来 先是族里的小叔子“水土不服”病了,随后同胞小叔子年根底的非要搬出去“备考”,过后丈夫就发话让族弟静养,今日又因有人探病大怒。 贺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于,只觉得有些不敢想。 “沈瑾,沈解元么?”贺东盛已经在琢磨来人。 虽没有见过沈瑾,不过贺东盛也是早闻起名,也是听胞弟赞过。二十一岁的举人不算什么,二十一岁的解元就惹眼了,加上沈瑾十四岁为廪生,中间耽搁了两次乡试,如今还是头一回下场,这成绩就更显著。 要不然京中士人,在预测明年状元时,也不会将沈瑾列为热门人选。 贺平盛的话虽不知是真是假,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可是沈瑾如今是解元,明年说不得就是新鲜出炉的新进士,后边还有个沈氏家族在,贺东盛直觉得太阳穴更疼了。 贺大太太屏气凝声,不敢多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夫妻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喧哗声。 “五老爷小心……” “快扶住五老爷……” “呜呜……我没醉,我没醉……” 贺大太太听到了,立时站起身来道:“是五叔回来了,这是哪里吃了酒?我去迎迎……” 虽说有“叔嫂不相亲”的老话,可贺大太太是长嫂,嫁到贺家时贺五还是光屁股娃娃,看着小叔子长大的,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贺北盛身子软成面条似的,由两个小厮搀扶着,眼睛半睁半闭,脸上都是泪渍,衣襟上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 贺大太太见状,忙扶了婢子上前,道:“还不快扶五老爷屋里” 众仆婢顾不得肮脏,上前扶了贺北盛进了上房。 眼见胞弟这模样,贺东盛觉得心火又起,呵斥道:“还真是出息了,不瞧瞧自己德行,竟学人酗酒?” 贺北盛被扶到稍间罗汉榻上,眼神依旧是木木的。 贺大太太眼见不对,道:“老爷,先叫人服侍老五梳洗吧……” 贺北盛厌恶地瞥了弟弟一眼,摆摆手道:“赶紧叫人收拾了,真是脏死了 不待贺大太太开口吩咐婢子,贺北盛就抬起头来,望向贺东盛。 “哼”想起几日前的兄弟争执,贺东盛依旧是余怒未消。 要是贺平盛老实愚笨还罢,就算他知晓机密事,也不碍什么。毕竟提前泄题这种事,即便贺平盛无心舞弊,可他既是做了“枪手”,自己也撕扒不于净,总不会无缘无故揭开此事。可是他不愚蠢,有几分才华,不说以后,就是明年那科都有可能榜上有名。 要是贺平盛那房与宗房相亲还罢,本就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瞧他客居这些日子,清高疏离,无心攀附的模样。 贺东盛冷眼旁观了半月,将这从堂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贺平盛耿直中带了几分小心思,虽刻意掩饰,可还是能看出他对宗房心有芥蒂。 贺东盛这才想起,宗房与贺平盛这支还隔着一条人命。几年前贺二老爷主动做媒,将贺平盛那房的堂妹说给沈家四房大老爷为继室,也是为了这段官司 在贺家宗房这边看来,就算之前有对不住堂亲的地方,这些年的照拂加上这次拉媒,也弥补得差不多了;可在贺平盛那边看来,显然还心怀嫉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五章 小人之道(一)(求月票) 贺东盛正想着,贺五已经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大哥、大哥,求你了,不要杀了十七……” 贺东盛又惊又怒,顾不得踢开兄弟,视线就恶狠狠地落在屋子里侍立的两个婢子身上。那两个婢子都是贺大太太贴身服侍,平素最得主人欢心,眼下却是都带了惊恐。 贺大太太之前已经想到此处,倒是镇定许多,起身对丈夫道:“老爷与五叔说话,妾身下去看看醒酒汤。” 贺东盛摆了摆手。 贺大太太带了两个婢子下去,将屋子留给兄弟两个说话。 贺五堆萎在地上,还在“呜呜”地哭着,脸上眼泪鼻涕混做一团,下巴上都是胡茬,眼下青黑一片,脸色枯黄,没有个好样子;在看他身上,袍子皱皱巴巴,带了几分邋遢,全无平素的富贵大爷模样。 贺东盛满心怒火,也懒得等他救醒,起身拿起茶壶,就在贺五头上淋了起来。 贺五被淋的睁不开眼,倒是止住了哭声,伸手去划拉脸上的茶水。 等贺东盛手中一壶茶水浇完,贺五也酒醒了一半。他看了下四周,视线又落在长兄身上,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大哥,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就算十七知晓又如何?他既做了枪手,也撕把不开,只会将此事烂在心里,怎么会害人害己地将此事揭开?他到底是堂亲,一个高祖的血脉……” 贺东盛冷哼一声:“傻子,你当他是兄弟,他说不得把你当仇人宗亲又如何?捅起刀子来,里头的人可比外人更可怕,更能要了性命难道在你心中,我这大哥是心黑手狠的恶人不成?要不是瞧出他对宗房身怀恶意,是个养不熟的,谁耐烦与他计较?” 贺五听得愣住:“仇人?十七这一支不是向来依附宗房,怎么就成了仇人?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家小堂妹出门子,不还是二哥给保得大媒?还是沈家四房那边有什么不对之处,让十七他们家迁怒到宗房?饶是如此,也谈不到仇怨啊?” 贺东盛摇摇头:“不是此事。当年大堂姐生幼子时遇了产关,眼看不保,想要在族中给大堂姐夫寻续弦,就挑中了十七他们这一房的大娘子。两下也相看,沈家那边也点了头,大堂姐却好了起来,大娘子身份就尴尬。就算是偏房庶支所出,也是贺家正经嫡女,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就由宗房这边做主,将大娘子嫁到外地。却是个没福的,没两年就过身了……” 这事发生时,贺五已经七、八岁,隐隐约约地也记得些。听胞兄这么一讲,也想起确有此事。他神色有些踌躇,依旧是不肯死心道:“一条人命在里头,十七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大堂姐当年确实也有不是之处。过了这些年,计较起来也没有意思。十七学问好,迟早要入官场,到时候还需大哥多提挈,感激还来不及,那点子怨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贺东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胞弟一眼,他并不是个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只是大年初一也没有必要为已经决断的事与胞弟掰扯,便道:“脏死了,还啰嗦甚么,还不快去清洗” 贺五只觉得长兄有松口的意思,不由大喜:“大哥可是应了我了?” 贺东盛随口道:“应了应了快下去,莫要磨牙” “我去看看十七”贺五只觉得心中一松,忍不住跳了起来,扔下一句,就向往跑了。 贺东盛哼了一声,眼中一片冰寒。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寒冬腊月病了大半月也是真,贺东盛既做此事,怎么会留下首尾?不过是上次在贺五面前说话露了口风,才引得贺五要死要活的保人。 等到贺平盛“一病呜呼”,贺五还能与自己这个长兄翻脸不成? 至于今日上门来的沈瑾,倒是节外生枝,需要费些心思。 贺家这边看似兄弟两个和好,仁寿坊沈宅那里,为了贺家的事,贺三老爷与沈瑞两个之间却是眼看着叔侄“反目”。 “三叔,这本是侄儿引来的麻烦,这帖子当由侄儿写”沈瑞带了正色道 “什么你呀我呀的,难道你不当三叔是长辈?大哥虽走了,还有我这做叔叔的在,作甚让你这个当侄儿得出面承担这些?”三老爷皱眉道。 “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瑾大哥与我是这样关系,又是他找得我,我出面应对贺家也是情理之中。”沈瑞眼见三老爷要恼了,忙道。 三老爷却不听沈瑞的解释,只道:“之前大哥庇护家人,我只做自在闲人就是。如今大哥不在,我这个当叔叔的不立起来,难道还要全部靠着未到弱冠的侄子。真要那样,羞也羞死了。我知晓自己斤两,以后这家里还要瑞哥撑着。不过那也是以后,不是现在。” 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瑞倒不好再坚持己见,只道:“我虽没有与贺大老爷打过交道,不过却见过贺二老爷与贺家五爷,瞧着他们兄弟行事算计太多,心胸不是宽广的。三叔要是递帖子,点到为止就可,省的贺大老爷记仇。” 三老爷摇摇头道:“瑞哥儿这回可看错了。越是应付这样老奸巨猾的东西,越是不能太周全,否则他们越想越多,说不得就要破釜沉舟了。露几分马脚在外头,让他们忌惮,又让他们轻视,才是能两下里对峙下去。” 对于三老爷这番话,沈瑞诧异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反过来学问多了,书中亦有处世之良方。 不过之前万事有沈沧夫妇在前,无需三老爷操心,如今三老爷既打算站出来,人情道理这里自然也就一番琢磨。 沈瑞与三老爷虽为叔侄,可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并不比三老爷小,要说心里真心尊敬三老爷这叔叔还真提不上。 眼下三老爷拖着病弱之身,主动抢了着得罪人的差事,却使得沈瑞多了几分感动。 他站起身来,对三老爷躬身道:“侄儿受教了” 三老爷眼见他不再坚持己见,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道:“瑞哥儿只需好好读书,其他的琐事以后就交给三叔。三叔没本事报国报民,家里这点事再处理不好,就成废物点心……之前还想着以后缩着头做人,好生维系亲戚,毕竟以后遇事能指望的也就是他们。如今多了这一后手,不算是坏事。又救下一条性命,咱们手段虽不算是君子,可小人之道又有什么?” 叔侄两个有了定论,就去了上房,此事并没有瞒着徐氏。 徐氏沉默了半响,在她心中并不赞成叔侄两个行“诡道”,不过此事不是沈家主动,麻烦到了头里,总要解决。固然非君子行事,可以沈家目前现状,确实难经风雨,“拒敌于门外”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妥当些。 “不要只扯沈氏一族大旗,将两杨家与何家、王家也加上。”徐氏想了想,道。 三老爷与沈瑞闻言,都变了脸色。 三老爷道:“那样会不会旗扯的太大,要是吓坏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好? 徐氏摇摇头道:“左右也是得罪了,还是让他害怕、更服帖些为好。省的事情起了反复,两下里都要添麻烦。” 三老爷点点头道:“还是大嫂考虑的妥当,可怜贺东盛,经了此事怕是以后要战战兢兢,再也不敢翘尾巴了。” “事上都有因果,若不是他性子狠辣,随手就要害人性命,也不会将破绽露出来。三叔与瑞哥儿要以此为鉴,以后待人行事要圆融些,行事要留余地。不过真要遇到关系生死之事,有了决断,就勿要拖拖拉拉,反而自受其害”说到最后,徐氏带了郑重。 三老爷与沈瑞都站起听了。 从上房出来,三老爷与沈瑞叔侄两个都唏嘘不已。 三老爷道:“同大嫂一比,咱们眼界倒是小气了……” 沈瑞点了点头,想的却是徐氏拉扯几家姻亲撑大旗之事。 之前看徐氏行事方正公道,虽是内宅妇人,可行的是君子之道,才会对小二房一再容忍,对小三房关爱不计较。君子么?不计较得失,说的难听了就是有些圣母。如今看来,却不是那回事。徐氏的“君子之道”显然是只对家人,对外并不排斥“小人之道”。 要不是同沈沧夫妻情深,徐氏也不会几十年“爱屋及乌”地做“圣人”。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 沈瑾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黄华坊沈宅。 虽说举人们再会馆落脚,可在京城有亲朋故旧的也不少,不少人都出去拜年吃酒,剩下的人并不多。且那种不爱出门交际的,多是闷头读书的书呆子,就算沈瑾过去探望大家,愿意应对的也没有几个。 “文人相轻”,沈瑾年纪轻轻就是“解元”早就引得人不顺眼,这会见他上杆子过来,说酸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更有那一等小人,向来爱窥人阴私的,早就将沈瑾出身打听出来,说话就夹枪带棍,一口一个“小老头”、“庶孽”,就差指着沈瑾的鼻子点名了。 沈瑾去会馆前满心炙热,如同被浇了冰水一般,只觉得透心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六章 小人之道(二) 贺府,客房。 看着床榻上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贺平盛,贺五瞪大了眼睛。他想要开口问两句,可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从开始贺平盛“水土不服”,他就是知情者,现在装不知情也太假了。 贺平盛睁开眼睛,看着伫立在床前的贺五,嘶哑着嗓子道:“五哥……” 看着贺平盛嘴唇于裂,贺五转身去取茶壶,却是一愣,晃了晃空荡荡的茶壶,贺五怒视旁边的婢子道:“茶呢?竟是这样服侍十七老爷的?还不滚下去倒茶” 婢子也不敢分辨,战战兢兢去了。 贺五压着心中的火,转身走到床边,挤出几分笑道:“十七,你放心,我定会给你找个好大夫,让你快点好起来。” 贺平盛移开眼睛:“都是我没用,才会水土不服……” 贺五只觉得羞愧难当,真的想给自己两巴掌。要不是他自己功课不行,乡试全无把握,也不会听了二哥的话,就存了一份念想,又拉不下脸来出去找别人做枪,才会将与自己关系最好的贺平盛拉进漩涡。 方才在长兄面前,他欣喜雀跃,可看了贺平盛的模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水土不服他见过,要是年岁大的人还罢,贺平盛弱冠之年,正是体力充沛之事,就算有个小病小灾,三、两副药下去也差不多了,偏生贺平盛这个样子。要说这里头没鬼,贺五绝不相信。 少一时,婢子端着茶水进来。 贺五接过来,眼神闪了闪,并没有直接递给贺平盛,而是低头吃了一口。 贺平盛脸上露出惊愕。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茶水不剩多少热乎气,贺五才倒了手中残茶,又给沈平盛倒了一盏,解释道:“这水的滋味清甜,同咱们松江的不一样呢,一时竟然走神了。” 贺平盛低下头,遮住脸上异样,拿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贺五只当他虚弱地狠了,十分地后悔。要是早两日想明白,不在外头每天自欺欺人地吃酒混日子,也不会让族弟受这些罪。 大明朝立朝以来,科举舞弊案常发,真要揭开来罪责大头是主考官的,对于作弊考生,轻则革除功名,开除仕籍,重则刑责流放。他这边就算是重判,也伤不到性命,要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兄弟死去,他做不到。 大哥这人当家惯了,素来以功名家族为重,多一个刑余的弟弟,肯定是他最受不了。十七是他未出五服的从堂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都能下得去这个狠心;要是有一日,自己这个弟弟碍事了,他会不会也这样心狠? 贺五满心的羞愧成了诚惶诚恐,望向贺平盛的目光越发坚定。 他连自己那边的客房都不回了,叫人取了被褥出来,直接在这边榻上睡了 贺平盛再次醒来时,就听到贺五在不远处的榻上辗转翻身。贺平盛看着头顶的幔帐,脸上带了几分狰狞。 次日,贺大太太起床不久,就有婢子过来回禀,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所在客房安置的事。这十七老爷可是在病中,要是过了病气谁担待,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禀告。 贺大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下去,脸上就带了涩意。 知晓丈夫对堂亲所作所为后,贺大太太心里也在挣扎,想要求情又不敢,不求情心里又过不去。 这其中涉及的要不是大事,也不会行这般手段;可就算是大事,那也不是外人。都是贺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又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 贺东盛已经梳洗完毕,今天是大年初二,本应是女婿往岳父母家百年的。贺大太太的娘家在松江,贺东盛便答应了在京几位松江籍官员的小宴,午后就要去赴宴。正好上午闲着,他打算将幼弟叫来,好好教导教导。 这时,就见妻子过来,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房间留宿之事。 贺东盛脸上挂霜了似的,握着茶杯的手背露出青筋。 贺大太太想起婢子禀告的另外一件事,感概道:“五叔倒是个仔细的,生怕有下人怠慢了十七叔,婢子说,不管是米水,还是汤药,五叔都是自己尝才给十七叔用。就算是亲兄弟,也没听说有几个这样侍疾的,倒是难得。” “啪”杯子狠狠落地。 贺东盛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 贺大太太后知后觉,心惊的同时也晓得自己说错话,连忙跟上。 贺家客房。 贺五端着药碗,有些犹豫。这药汤一日三顿的喝着,本是离不得的,可经过辗转一夜后,贺五就不敢让贺平盛再吃这药了。 这是贺东盛叫人抓的药。 眼看着贺平盛还等着吃药,贺五便将药碗撂下,道:“一直吃这药也没见好,可见先前的大夫不怎么样。先停半天,我出去寻个好大夫给你……” 贺平盛没有意见,虚弱地道:“那就麻烦五哥了。” “我是当哥哥的,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贺五带了几分心虚道。 贺东盛站在门口,冷冷地望向这边。 贺平盛正好看到,只觉得气冲斗牛,恨不得跳下床去找贺东盛拼命,却是强忍了,闭上眼睛道:“五叔,我乏了,先眯一眯。” “哦,哦,那你好好睡。”贺五俯身,将贺平盛的被子掖了掖,心中不由更加担心。贺平盛的精神越来越短,从昨天到今早连话都没正经说几句。 他忧心忡忡地转身,正好与贺东盛对视个正着。 贺东盛面色冰寒,贺五本胆怯,可回头看看贺平盛的模样,神情又坚毅起来。 贺东盛看在眼中,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兄弟两个一个要教训丨弟弟,一个要与长兄求情,却是都没有在客院这边开口,都闷声往前走。贺大太太看着兄弟两个一模一样的臭脸,脚步缓了缓,没有继续追上去。 到了前边书房,贺东盛方骂道:“端水喂药,就不是接下来就要端屎倒尿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是为了谁?要不是关系着你的功名,关系你这一支三代子孙的前程,我作甚要操这份心” 贺五知晓这其中确实有兄长维护自己的缘故,可要说将理由全部推倒他头上他不应。 他挺着脖子道:“为了我?不是为了二哥那边的关系,担心事发贺家事发被当成替罪羊?不是为了家里出了官司影响大哥的前程……” 话未说完,就被贺东盛一个耳光打断:“你跟谁挺脖子?啊?贺家,难道你不是贺家人?你以为你义气,就能担起此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贺家承平已久,苏松一地谁不晓得贺家富庶。你知不知道,露了一丝小口出去,外头的人闻了腥气,就能群涌而至,将贺家给吞了为了这一大家子人,我与老二战战兢兢,你又为家里做过什么?” 贺五是嫡幼子,向来被贺老太君宠爱,兄弟也因年岁差的远,将他这个小兄弟当儿子似的养。他从没有受过委屈,这一巴掌已经将他打懵了,哪里还听得进去长兄的话?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贺东盛道:“我与二哥也是知情人,以后真要此事要揭开,大哥是不是也要‘大义灭亲,,以绝后患?” 这割人心的话,听得贺东贺要吐血,瞪着贺五说不出话。 贺五不耐烦被继续说教,道:“反正十七在一日我在一日,要是他真被我连累死了,我陪他一道下黄泉就是”说罢,头也不会走了。 贺东贺坐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这个弟弟外圆内方,是个性子倔的,如今钻牛角尖,怕是一时半会儿拉不出了。他正心烦,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沈家三老爷打发大管家送东西过来。” 贺东盛闻言,不由一怔,随后道:“叫人进来。” 少一时,沈家大管家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书匣。 来的大管家,贺东盛在去沈家吊孝时见过,之前见他操持内外,不过下人尊称为“二管家”,大管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沈家的天也变了,素来不怎么露面的三老爷出来了。 贺东盛矜持地点点头,大管家奉上礼物。 要是沈沧在时,二品尚书府邸,大管家出门交际大家也会给几分面子;如今沈沧病故,沈家最高的品级是二老爷,偏生不在家里。三老爷区区七品萌官,派出管家又有什么分量? 贺东盛刚想要端茶,就反应过不对劲来。 就算是送年礼,没有大年初二送的,也没有平白无故送书的。逢年过节大家都爱讲究个吉利,书通“输”,可不是什么好口彩儿。 贺东盛一时没送客,大管家已经告辞。 贺东盛看着眼前的《论语新解》,想起昨日婢子的回话,不由瞪大眼睛。 书上还有一封沈三老爷手书,提及无意得了本有注释版的《论语新解》,见猎心喜,就送回原主贺平盛一本新书,请贺东盛代为转达。又提及那本书内涵颇深,他自己知晓自己的水平,已经叫人抄写了几分,分送族亲与几家科举出来的姻亲世兄弟,代为张眼。 满篇说的都是学问,却是看的贺东盛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冰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七章 小人之道(三) 沈家的族人姻亲? 大理寺卿、礼部侍郎、詹士府右春坊大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 脑子里一连串的名单出来,贺东盛都要站不稳了。他气冲冲地来到客房,想要问问贺平盛到底在那本书里胡乱写什么了,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什么是于系重大? 不过,到了客院门口,贺东盛脚步就迟疑了。 要是贺平盛早就有了提防之心,写什么都不奇怪,自己这样冲进去倒成了笑话。 贺平盛能在沈瑾面前提及那本书,就是心里有数的,对于这场病也该心知肚明,却是装的纯良,连老五面前都半点不露。这样有城府的小崽子,自己还真是走了眼。 贺东盛恨的不行,可眼下顾不上贺平盛,使劲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家与贺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沈三老爷这般轻狂,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下午约好的宴席也顾不上了,贺东盛直接拿着帖子去了仁寿坊。 虽说是大年初二,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可因沈家守孝,且是沈沧死后第一年,大门糊白,也没有车马客人,门庭看着有些冷清。 贺东盛见状,心中冷哼不已,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叫小厮去递帖子。按理来说,这样不告而来算是失礼,可是他到底是三品京堂,亲自过来也是给沈家面子。沈三老爷弄这些小巧,不就是让他过来吗?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想要狮子大开口,也要掂量有没有那个肚肠消化。 过了足有一刻钟,小厮捧着帖子回来,脸上不好看。 小厮:“老爷,帖子送进去,却没见着沈家三老爷。管家说沈三老爷今日乏,用完早饭小憩了,不好待客,等到得空了,再给老爷替帖子,约老爷吃茶,今日就失礼了。” 贺东盛的脸黑的能拧出墨汁来。 他不是傻子,自然是听出来了,沈润在讥讽他不懂规矩,不告而来呢。 “回去”贺东盛放下车帘,瞪了眼沈家的白大门,恨声道。 这个病秧子沈润,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给脸不要脸,还想要拿着一本破书挟制他不成? 贺东盛满心怒火,等到了贺宅时就剩下对未知的不安。要是沈三老爷是个心思老成缜密的,贺东盛反而不用这样着急了,越是缜密的人想的越多、顾忌也多,行事反而有迹可循,图的不过是利益,什么都好商量。可沈三老爷这样不通世情的二愣子,也不知谁说天真还是愚蠢,喜怒随心,才是最令人头疼。 贺东盛咬牙去了客房。 总要先知道贺平盛在那本书里露出去几成。 贺平盛已经醒了,正半倚在床上与贺五说话。 见贺东盛进来,贺平盛不动声色,贺五反而跟刺猬似的,移步挡在床边:“大哥怎么过来了?” 贺东盛已经不耐烦与这拎不清的弟弟掰扯,呵道:“出去我与十七有话说” 他浑身冷肃,贺五素来畏惧这个长兄的,可想到早上那一巴掌,还有身后的贺平盛,贺五却不肯动:“不出去,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贺东盛刚要开口叫人拖他下去,贺平盛开口道:“五哥先出去吧,大堂哥难得过来,我也想听大堂哥说说话。” 贺五回头看了贺平盛一眼,眼见他神情是自己从没见过的陌生,心里咯噔一声。十七,他什么都知道? 贺五心中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提着的心终于掉下,闷声应了一声,皱眉出去了。 贺东盛看着贺平盛,讥笑道:“怎么,不装了?还真是小看了你” 虽说贺东盛这话没头没脑,可他穿着外出的衣服,再算算这时间,还有满脸愤恨却只能动口、心有忌惮的模样,贺平盛绷着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 他抬起头:“大堂哥呢?也要什么都摊开说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的贺东盛怒极而笑:“你在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将贺家的把柄递到沈家人手中,看来你是对宗房恨之入骨啊。可宗房倒了,你就能得了好了?就算再巴结沈家人,你也是姓贺” 正所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贺东盛自觉“一山难容二虎”,与沈家争锋百年,虽联袂有亲,可遇到能踩沈家一脚时也不会少踩,那沈家那边对自家这边肯定也不存好意。 贺平盛冷笑道:“宗房好不好于我何事?我犯了国法还是犯了家规,说拘就在拘了,连性命眼看也不保?知法犯法、徇私舞弊的是你们,却要处置我这个安分守法、平白连累的,这样护短不公的宗亲谁稀罕?真是可笑,同高祖的从堂兄弟,五哥又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要是大堂哥好好与我说,我自然会为他好好保密,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直接就要我性命,这哪里是亲人呢?再看沈家,一个挂名的便宜外甥却肯救我。贺家,沈家,到底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这夹枪带棒下来,听得贺东盛直面上带了不自在:“不管怎样,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的事,有什么不满,你直说就是,作甚要闹到外头去?” 贺平盛冷笑一声,没有接话。要灭口的时候不犹豫,这个时候是一家人了 贺东盛还要再问,贺平盛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 仁寿坊,沈宅,小厅。 早上被请过来,沈瑾看着沈瑞,有些羞愧:“是不是昨天的事,贺家盯上这边了?我给瑞二弟带来麻烦了” 沈瑞摆摆手道:“三叔已经接手此事,会出面应付贺东盛,瑾大哥就别管了。要是贺家那边派人打探你口风,你咬死将书送给这边就好;要是问你书上写什么,你就说没仔细看。离下场就剩下一个月,瑾大哥安心备考就是。分了心思耽搁了,又是三年……” 几句话,沈瑾已经听明白过来。 他瞪大眼睛:“可是……可是……没有书啊……” 沈瑞笑了笑道:“贺十七不说,大哥不说,谁晓得没书呢?贺东盛做贼心虚,想来是信的。” 沈瑾闻言眼睛一亮,看着沈瑞多了几分羡慕。就算嗣父故去,还有沈三老爷这正经叔伯在,遇事会出面护着;自己这边,却只能自己焦头烂额,仓皇如狗。 眼看沈瑾神色有异,沈瑞不免多看了他两眼:“瑾大哥是担心贺十七?放心吧,事情包不住了,贺东盛不会再动他的……不过要是按你所说,贺十七身体损耗病弱,下个月的考试估计不行了,只能等下一科。” 沈瑾摇摇头,道:“我不是想起他,我是想起母亲……母亲积德行善几十年,福泽都落到瑞哥身上了,有润三叔这样的叔叔在,我心里都忍不住嫉妒。 沈瑞想了想道:“我是受娘福泽,才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只是现在我出继了出来,以后供奉娘香火的是瑾大哥,娘的福泽也会落到瑾大哥身上。” 沈瑾涨红了脸,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沈瑞挑眉道:“我可是正经说的……” 就算别人不提挈沈瑾,只沈瑞这边,为了顶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边的麻烦,扶也会将沈瑾扶起来。 交代完正经事,沈瑞并没有留客,送走了沈瑾,就去东院寻三老爷。 沈三老爷正在前院书房,面前摆着一溜刻刀,还有不少玉石料。他手中拿着一块半成的作品,是一枚小章。 沈瑞看那几块玉料圆润可爱,捡起一块把玩道:“三叔怎么想起弄这些? 沈三老爷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前些日子有人托了中人寻我,求一枚小印。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现在得空。” 沈三老爷之前虽没有入仕,可到底是少年才子出身,在京城士林也颇有才名,捧着银子求到三老爷求画、求印章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三老爷不爱交际,之前也带了读书人的清高脾气,不肯为了铜臭弯腰,因此除了一些退不了的人情,鲜少有作品出去。 可如今的架势,可不是要一副作品的模样。 沈瑞不由皱眉:“那其他的呢?就算三叔来了兴致,也要爱信身体,这虽不是什么累活,却是耗神。” 三老爷瞥了他一眼道:“婆妈什么,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吗?这是给你预备的。 沈瑞有些意外:“我有方私印了,是父亲给我的,一时也用不上别的啊。 三老爷道:“不是刻给你,是要教你刻章……” 雕刻被当成匠人的差事,可刻的印鉴之类,就是文人的雅事了。 沈瑞听了,倒是有些兴趣,不过想想自己的时间,摇摇头道:“实在没时间了,等以后在跟三叔请教吧……” 三老爷已经肃容道:“瑞哥儿,过犹不及的道理,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没发现,自己变了许多吗?自打珏哥儿没了,你遇事就憋在心里,遇事也多了几分浮躁,你不担心自己,大嫂与我还担心你将自己憋坏了呢。可刻章的事,是大嫂吩咐我教你的以后不管是读书累了,还是心里有事了,都可以去刻章……”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就算静心,也不会学这个啊……写大字、抄佛经不是更静心,还能练字了?” 三老爷:“哪里是为静心呢,人长大了,总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总有憋屈郁闷无处发泄的时候,不能拿刀捅人,拿刀刻石头,刻完郁气也就散了大半了” 想着会馆中那一声声“庶孽”,沈瑾都觉得刺心无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人之道(四) 贺东盛虽被沈家三老爷的威胁焦头烂额,可身在官场,大过年正是交际的时候,沈润既是不见他,便只有按捺下烦躁出去吃喝赴宴。至于贺平盛这里,他就算恨之入骨,也只能好好养着。真要到了与沈家撕破脸时,说不得还要劝贺平盛反口。 因此,对于贺五给客房那边换大夫换药的事,贺东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最盼着贺平盛好起来的就是他了。 至于新大夫会不会在贺平盛身上发现端倪,贺东盛是不怕的。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的,“受了风寒”也是真的,不过是拖沓的久了,加上药材上都删删减减的,加上缺吃少用,将本当几日痊愈的小病,拖了大半月,生生去了贺平盛半条性命。要不是节外生枝,等出了上元节,贺平盛就该“病逝”了。 贺东盛心思细腻,凡事都爱想的周全,这回却是不用多想,也晓得沈家三老爷这样的脾气,实在没谱,不将贺东盛留下做两手准备,他也放不心。 眼看就要到十五,沈家三老爷的帖子都没有到,贺东盛越来越焦躁,也没心思出去吃喝去了。 不想,就见贺五来了:“大哥,沈瑾又来了,在客房与十七说话。” 这些天,贺五虽请医延药,却不再与贺东盛对峙了,与贺平盛那边也是相对无言。 贺东盛听了,不由黑脸。这十来天他虽没与沈瑾打照面,可是也晓得他来了两、三回了。每次都带了补药礼物,从来不空手,礼数周全。 “黄口小儿,也想要分一杯羹?一会儿你带他过来见我”贺东盛道。 贺五老实应了一声,往客院去了。 客院中,沈瑾看着贺平盛床头的一叠书,面上不由带了担忧。贺平盛的状态,明显是伤了根基,需要好生调理个一年半载,可他依旧在看备考的书,显然不愿放弃二月会试。 沈瑾自己就是应试举人,当然晓得十年苦读的士子对会试的期盼。换做是成他,怕是他也不愿放弃。 贺平盛也看到一叠书,脸上露出讥笑:“往日还笑旁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今天真是业报到了……少不得,也要挣命一回。” 沈瑾叹了口气道:“到底来日方长……” 贺平盛嗤笑道:“我这条蝼蚁之命,还在旁人一念之间,有今朝没明朝的,又哪里谈什么来日?” 贺五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面,只觉得脚步重逾千斤。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贺平盛的怨气已经不屑遮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贺平盛依旧很虚弱,沈瑾陪着坐一坐就起身告辞出来。他这样殷勤探看,并不是要表现什么舅甥情深,也不是要在贺平盛面前表功,只是忌惮贺东盛,不愿意他将怨恨都放在为此事出面的沈沧老爷身上。毕竟这麻烦本是他惹的,又稀里糊涂地带给沈瑞,总不能自己就真抄手不理。 明知聪明人此时就应该避得远远的,可沈瑾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只为了“分怨”。 待他出来,被贺五带到前厅,看到贺东盛时,沈瑾就晓得自己成功了。贺东满脸温煦,可沈瑾还是在他的眼神中发现冰寒。 “见过贺大老爷。”沈瑾移开视线,作揖。 “解元郎太见外,你是十七弟的外甥,论起来也当叫我声舅舅。”贺东盛神色越发温煦,眼见沈瑾不接话,便继续话:“就算不叫舅舅,也可以称一声‘世叔,。说起来,我与令尊是乡试同年,这声‘世叔,也名正言顺。” 沈瑾便从谏如流:“世叔。” 贺东盛打着“哈哈”少不得旁敲侧击一番,沈瑾却知轻重,不肯轻易开口,只做腼腆寡言状,十句里应上两声,也是答不对题。 贺东盛到底是三品大员,如此屈尊降贵地拉拢沈瑾,已经是不容易,这般油盐不进,自然也就使得他冷了脸,叫人点汤送客。 “这沈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贺东盛心中愤愤,却也不得不承认沈家小一辈要比贺家好不少。前有状元沈理,现在又出来个解元,贺家嫡支子弟年少,旁支就算有几个中进士的,也是三甲同进士。 站在贺家大门外,沈瑾想着方才贺东盛强忍怒火的模样,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心里踏实下来。如此色厉内荏,看来顾忌颇深,就算尚书府三老爷那边出面,应该也不敢再想到谋害性命上去吧? 离会试剩下不足一月,沈瑾就开始闭门不出,终于停止了两、三日就往贺家一次的探病。 就在上元节前一日,沈润的帖子终于姗姗来迟。 贺东盛冷哼不已,可到了约定的日子,还是如约去沈府赴宴。大正月的,两次出入丧家,贺东盛都能预感到未来一年自己日子不会顺当了。 三老爷这边,早已与沈瑞商议一二,想好了谈判的条件,既要让贺东盛肉疼,也不能逼着他狗急跳墙。 因此,等见到贺东盛时,三老爷早已心有成竹,也就不予贺东盛兜圈子,只道:“你我两家本是姻亲,家兄生前与贺大人也是同僚,两家本当亲近,以后贺大人还是要常来常往才好。” 贺东盛听了心里堵得不行,什么叫“常来常往”?沈家这边如今不过一个七品中书舍人当家,他一个三品侍郎凭甚要“常来常往”?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他巴结已经败落的沈家。 他轻笑一声,道:“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分身。 此话正中三老爷下怀,三老爷便摸索着茶杯:“倒是可惜了,以后不能同贺东盛讨教了……” 贺东盛直觉得眼皮跳了跳,道:“你我两家本为乡人,且累世姻,正应该守望相助才是。若是遇到难处,沈贤弟尽管开口,能帮一把的我自然会帮。只是为我到底不过是寻常人,多有力有不逮之处,也就请沈贤弟见谅了。” 这软硬兼施的话,听得三老爷心中暗暗好笑,只随口道:“确实想要麻烦贺大人。” 贺大人暗道:“来了。” 贺东盛端茶做聆听状,就听三老爷道:“只是不是一件事,而是五件事… “碰”贺东盛重重地放下茶杯,冷着脸道:“我不过寻常人,没有三头六臂,怕是帮不上沈三老爷了这做人可不能太贪心,要不然就颗粒无收了 三老爷挑眉:“五件事多了?这可怎么好呢,还以为有两家旧情在,以后能多得贺大人提挈。那这可怎么好?” 三老爷的话有回旋余地,贺东盛便也脸色稍缓,眼前这病夫虽是七品微末小官,背后却牵着几门姻亲,要不是靠着这些,他也不敢这样大喇喇地与自己谈条件。 “要是论起来,两家也是姻亲,自然当一荣俱荣、一侮俱辱……贤弟真要遇到为难之事,我能帮定会帮的。”贺东盛道。 三老爷像是没了耐心,道:“我说五件,你说一件,咱们还继续扯皮吗?痛快点儿,就取居中的了。三件事后,你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贺东盛还想要再说,三老爷已经皱眉道:“若是不行就算了,我这里就不多留贺大人。” 贺东盛只能忍了怒气道:“都是什么事?” 三老爷道:“第一件,当年令弟用了不打光彩的手段侵占了孙姐姐名下两家织厂,这两家织厂该退回来吧。” 贺东盛面上不快,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说起身,沈家二房与贺家嫌隙的根源,就在当年那两间织厂上,要是能用那个解决眼下困局,也是好事。 不过他面上却疑惑道:“当年舍弟可是花了五万两银子买的红契,何来侵占一说?” 三老爷冷哼道:“我也不予你扯皮,不管是织厂,还是银子,反正不能让我们瑞哥吃亏,这就是第一件事了。 贺东盛又为难了几句,才下了决心似的点了头,答应凑五万两银子出来。 余下的那两件事三老爷却是说要押后,以后需要贺东盛帮忙再说。 贺东盛自然不乐意,可三老爷是庄家,他也只能被牵着。 等从沈家出来,贺东盛只觉得心肝肉都疼了。 五万两银子,还有两件承诺,就是谈判的结果。 要是那两间承诺是好办的事还好,早办了早了,偏生三老爷想一出是一出 虽说花银子能解决的都不是事儿,可贺东盛还是希望少花银子。平白丢出去五万两,谁也不愿意啊。 贺家在京中虽有不少产业,可现银还真没有五万两那么多,少不得先从别处借用,再催松江那边送银子了…… 客厅里,沈家叔侄两个都在,三老爷面上却无多少笑意。 小人手段虽能拿捏住小人,可也足以引以为鉴。 三老爷感概道:“既入了官场,不仅自己要谨言慎行,还要越苏好亲戚家人,否则就生祸根……” 沈瑞点头道:“母亲之前教导的也当记得,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就该利索些,磨磨蹭蹭的就失了先机。” 三老爷道:“说到底,还当自己立身正,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就没有回头路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四十九章 小人之道 (五) 三老爷将条件开出去了,叔侄两个就放下贺家的事。之所以揽上这件事,也是因麻烦上门,至于贺平盛是生是死,又关沈家人何事? 显然,贺东盛将这个是当成大事。尽管在沈家叔侄面前哭过穷,却是不敢拖延,赶到二月二那日,就过来送庄票。 三老爷与沈瑞并不觉得欢喜,也没有功夫专门招待贺东盛,客客气气不失礼罢了。只因这一日,上门的并不单单是贺东盛,还有沈家的姻亲故旧,这一日是沈沧百天。 百日除服,沈瑞这孝子也是换下丧服。 虽说赶不上出殡,可这一日能来的亲朋也都来了。 贺东盛看着沈家的姻亲,心中便只有羡慕。对于三老爷的贪婪,贺东盛反而消减了不少。沈家是占了他的便宜不假,可既是贪财的,那说不得什么可以通过沈三老爷用银子买一条后路。 在京城多年,宦海沉浮,虽说轻易谈不上生死去,不过官场上三起三落也是寻常,保不齐就有求人的时候。 贺东盛是舒坦了,可等到晚上,送走客人后,三老爷与沈瑞就那五万两银子的庄票归属发生了争执。 “这是弥补你娘当年被贺家侵占的两个织厂,自然是应该你收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虽不知我娘当初安排的先手是什么,不过能将银子抽出来给送到京城,就没有吃什么亏。贺家这银子,侄儿不能收。” 三老爷恼道:“怎么就收不得?你说你娘没吃亏就没亏吗?要是贺家不心虚,你以为贺东盛会老老实实将这银子送出来?” 沈瑞:“我名下已经有不少私产,平素也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三叔如今已经出仕,人情打点也多,正需要现银的时候,还是三叔拿去用吧。” 三老爷已经起身道:“我还没废物到占侄子便宜的时候,爱要不要,随你去捐了、散了,反正这是你的钱。”说罢,不待沈瑞再说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沈瑞无奈,只好将这五万两银子的张票收了。 这几年沈沧身体不好,徐氏全心照顾丈夫,精力不济,早已陆陆续续将名下嫁产都交给沈瑞打理。除了分给三老爷的那几处,还有给玉姐儿的嫁妆,还剩下十分惊人的数目。只要沈瑞不去染毒瘾,这辈子就不用再操心银钱的事。 沈瑞是真心想要将这五万两银子贴补给三老爷的,除了三老爷保养身体开销大之外,还因这次是三老爷出面对上贺东盛。 至于拿着贺家的银钱手软,捐出去、散出去的想法,沈瑞是半点没有。 沈瑞安排长寿去兑了庄票,直接在钱庄换了金子,又将金子送到银楼,订做十尊佛像,每个三十多斤,七八寸高,送人还是兑换银子用起来也方便。 金佛到了,徐氏与三太太处一人送了一尊。 徐氏没说什么,道:“佛家叫人修来世,道家叫人长生,都是修身养性罢了。佛经可以读,却不要移了性情。恪守本心,莫要信什么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话,那不过是伪善者自欺欺人罢了。佛祖劝人向善,而不是掩饰罪 沈瑞心烦时常抄佛经,徐氏是惦记这个,才有了这样的话。也因沈瑞平素行事虽厚道,可那是对于接受的朋友与情人;对于不接受的人,即便是亲生祖母与生父,数年之年也提也不曾主动提过一回。对于血亲曾经的亏欠,沈瑞也是无怨无恨,竟是压根当没那两个亲人似的。 而对于本当冷眼相对的同母异母兄长沈瑾,沈瑞的相处方式也恨奇怪。不远不近,跟寻常族亲差不多,可要说他心中有怨,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能帮的时候,沈瑞也没有撒手,一时到说不清他对四房那边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徐氏哪里能想到,沈瑞是二世为人,思念的都是前世亲人,对于今生的血亲,是避之不及的陌生人而已;而沈瑾对他来说,就是个抵挡麻烦的挡箭牌,他当然不愿意沈瑾倒了,能扶还是要扶的。 因这个误会,对于沈瑞以后行事,徐氏有些看不透。尽管如此,徐氏也不想凭着长辈的身份对沈瑞的未来指手画脚,并非是怕沈瑞不领情,而是怕给沈瑞指错路。不管官场之上,心狠不是坏事,可总要有底线。 沈瑞道:“母亲放心,我愿意做君子,也能为小人,就是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屠夫这职业,并不适合我。” 徐氏笑道:“要是真到了被人逼上门的时候,我宁愿你做个屠夫。只是以后入了官场,总有为了目的,主动去做什么的时候,说不得也有亏心之事。我希望到了那时,你能记得我今日的啰嗦。” 沈瑞认真点头,记住徐氏教诲。 到了三太太那边,三太太开始只以为是空心的佛像,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如今除了白孝,瑞哥儿也莫要老在家里憋着,眼看天气渐暖和了,也多出去走走。” 沈瑞便道:“我什么时候出去都方便,等到三月天气暖了,不冷不热,您与母亲也去踏青赏花,出去散散心。” 三太太道:“你放心,我也惦记此事呢,总不能让大嫂就这样在家里伤怀 等到沈瑞走了,三太太叫人丫鬟抱到佛室去,差点抱不动,才晓得是实心的。 三太太吓了一跳,心下难安,等丈夫当职回来,就提了此事:“我以为是空心的,想着收就收了,只当侄儿的孝敬,谁会想到这会是实心的……” 三老爷试着抱了抱金佛,倒是觉得摸起来挺顺手。就是略大了不精巧,小些倒是可以做镇纸。 听了妻子的话,他摆摆手道:“收了也就收了,以后聘媳妇的时候。只这一件就够了。” 等到见了沈瑞时,三老爷不忘提醒道:“就算要散财,也别只想着家里人,五房大太太那边、沈理那边别忘了,他们两个是真正愿意护着你的人,且这两处应该都是缺银子的。” 五房虽富庶,那是在松江一地,在沈家一族之中,可到了京城就不算什么了。加上五房三儿一女,一大家子共居,花销也大。沈瑛虽出仕好几年,却一直是京官,还是没有什么冰炭敬的闲职,家中并无其他进项。沈琦、沈全兄弟继续科举,读书也好,考出来做官也好,都要用银子供着。 至于沈理那边,没有做过外官,不曾刮过地皮,祖上也没产业下来,日子就全靠谢氏嫁妆出息贴补。 沈瑞取回金佛后,本有这个打算,不过还在犹豫,听了三老爷的话,就将此事当成正经事来办。 次日,沈瑞去了上房。这五万两银子虽归了他自己,他也有权自己处置,可还是跟徐氏说了一声。 徐氏的看法与三老爷一样,不过除了郭氏与沈理处,徐氏还提了王家:“王侍郎家虽有些产业,可多在原籍,京城没有什么收益。”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姨母那里,要不要留一尊?” 因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沈何两家到底有了嫌隙,要是用银钱能弥合嫌隙,沈瑞十分情愿,不为借助何家什么势,只因小徐氏是徐氏亲妹,是她最亲近的娘家人。如今徐氏没了丈夫,娘家人要是再疏远就太可怜了。 徐氏摇头道:“不用了。这样重的礼,本不是常例,你进京已经四年半,这三家多有爱护你之处,如今有机会回报一二就回报一二。至于寻常走礼,可不能用这个,否则下一回没法再送礼了。” 从上房出来后,沈瑞就直接带了一尊金佛去了五房。 这还是沈瑞守孝后头一次出门,郭氏看到沈瑞,少不得又一番心疼。沈瑞倒是觉得自己气色好许多,这几个月脑子里绷着的弦儿紧了松、松了紧的,到后来沈瑞反而想开了。 看到沈瑞拿出金佛,郭氏的反应与三太太一样,只当沈瑞是为了开解徐氏弄的这个,顺带着想起自己这婶娘来,也送了一尊过来。只是三太太以为是金的,郭氏则以为是鎏金的,毕竟做佛器像来是银鎏金的多,寻常人家也没有人供奉纯洁金佛。 既是沈瑞的孝敬,郭氏就不假人手,净了手要自己送到佛龛去。 沈瑞见了,忙上前帮着。 郭氏还不解,拿起佛像抬不动才发现不对劲。 郭氏脸色大变,看着沈瑞严肃起来:“瑞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氏性格直爽,并不是个有心机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差不多都在脸上写着了。不外乎担心沈瑞借着管家之利,一时起了贪心,中饱私囊之类的。 沈瑞便道:“婶娘就放心收着吧,用的是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来陆正当。 郭氏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摇头道:“要是银佛我就收了,这个却不能收。你这孩子,到底还小,散漫惯了,不把钱当钱。等以后正经要用时没有,岂不是要着急?” 沈瑞道:“婶娘进京四年了,我也就孝敬了这一回。是我的心意,婶娘就不要推却了。反正是侄儿孝敬给婶娘的私房,以后留给孙子,还是陪送给福姐儿,就是婶娘说了算。” 郭氏还是不肯收,道:“你要是不带走,回头我也会让你三哥给你送过去 沈瑞道:“我是偷偷带东西来的,要是推来送去声张开来,说不得就要遭贼了。” 郭氏听了,不免担心,就不再逼着沈瑞带走金佛了。只是她也没有为丝毫窃喜,只想和是沈瑞存在自己这里的,以后沈瑞要用再拿去就是。 沈理与王守仁都是真正关心沈瑞之人,想法与郭氏差不多,因此沈瑞很顺利地将三尊金佛送出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章 金榜题名(一) 沈沧的“百日祭”过了没几天,就到了春闱之期。 沈家三老爷虽恩萌出仕,没有参加这个春闱,不过徐氏两个外甥祝允明与魏校却要下场。沈家族亲这边,也有好几人要下场。有宗房的族叔,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琦等人。因此,沈宅这边对于春闱之事也颇为关注。 沈瑞想到沈瑾的解元身份,心情也颇为微妙。倒不是说嫉妒沈瑾,而是压力真大。毕竟自己两世为人,沈瑾是真正的少年才子。这次春闱不知沈瑾会拿个什么名次回来,沈瑾既盼着他支撑门户,将四房那一滩撑起来;又觉得要是沈瑾成绩太好的话,自己以后的压力怕是更大了。 不说别人,就是沈理、沈三老爷他们这些长辈,也见不得自己差沈瑾太多 这一日,正是会试放榜之日,三老爷休沐在家,叔侄两个便聊起今科会试 “希哲文采风流,不过未必入了考官的眼;倒是子才,时文做的端正严谨,今科希望更大些。”三老爷道。 希哲是祝允明的字,子才是魏校的字。因徐氏的缘故,他们两个常来尚书府,与三老爷都是相熟的,倒是比松江过来应试的族人要更知根知底。尤其祝允明,自打弘治六年开始,今年已经是第五次进京应试,之前也曾在沈宅客居过,与三老爷年纪相仿,知趣相投,感情十分深厚。因此,今年这些应试举人中,三老爷最关注的不是族亲,而是祝允明这位好友。 沈瑞道:“祝表哥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也是靠科举晋身为官,拜的老师又是探花郎,为何做文章还如此不知变通?” 就算以前自信,如今落第四次,也该吸取教训丨 三老爷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呢?他九岁做时文,三十年下来,都是如此,如此遣词造句都已经记在骨子里,就算是想改,也成了四不像。所谓考试秘笈都是小道,立足根本还在文章上。” “不知道琦二哥今年如何?”沈瑞道。 三老爷想了想道:“琦哥文章素来平平,并不出彩,可也无大错处,倒是可上可下。” 不止叔侄两个说起今科会试,京城内等候消息的应试举人与家人,也都是翘首以盼,等到张榜。 随着街头上鞭炮声渐次响起,报喜的队伍奔往京中各坊。 礼部衙街前的茶楼中,沈琦脸上难掩黯然。 沈全在旁开解道:“二哥急什么?二哥还不到而立之年,才考了两回,下次再考就是。” 沈琦撂下茶杯道:“我知道,可就是心里难受。” 沈全道:“二哥” 每科会试应试举人三、四千人,只取三百人,落第是常事,榜上有名反而是惊喜。以沈琦的年岁,实没有必要因落第就灰心至此。 沈琦道:“三弟,我已经而立之年了,真要这样三年三年的考下去吗?” 沈全道:“二哥不是也觉得自己文章进益了,许是下一科就心想事成了。 沈琦指着楼下,自嘲道:“我原本也这样觉得,现下倒是拿不准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头。难道也如那老者一般,考到须发洁白。” 茶楼下,一老儒正痛哭流涕,样子好不凄惨可怜。 就是还没有资格应礼部试的沈全,见了此行此景,心里也跟着纠起来。他自己,是吃过落第之苦的,那是在院试的时候。 沈琦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是有些话不好在父母妻儿面前说,才在胞弟跟前唠叨两句。 他长吁了口气道:“瑾哥儿考了第二,倒是令人叹息,离会元就一步之遥了。” 会试第二虽也会引人关注,可到底比不上榜首。要是会元的话,在殿试时只要不出错,应就在一甲上了。加上沈瑾乡试是解元,要是中了会元,殿试点元就是“三元及第”,成就一段佳话。 沈全道:“瑾哥儿总算是熬出头了。” 三月殿试是排名考试,现在的贡生,到时候都在三甲榜单上,最次也是同进士。以沈瑾的才华与乡试、会试成绩,怎么也不会落到三甲上,最次也是二甲进士。 沈琦点头道:“是啊,这几年他也不容易。如今一个人在京,瑞哥儿那边又在孝中,你能帮就过去帮一吧。” 沈全应了,兄弟两个下了茶楼。 南城沈宅,门口红彤彤一片,报喜的差人已经领了赏走了,可街坊邻居依旧围过来看热闹。 “这是亚元门第,说不得殿试就是状元公” “早就觉得小沈老爷不凡,果然金榜题名。” “以后就是进士老爷家了。” “要是小沈老爷中了状元,以后咱们这里就是状元胡同了。” 沈宅里,郑氏喜极而泣,看着儿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沈瑾站在郑氏面前,提了大半年的心也终于落回到肚子里,嘴角带了笑意。 仁寿坊沈宅这边,叔侄两个也在看抄录的榜单。会元南直隶昆山县顾鼎臣,第二名南直隶华亭县沈瑾,第四名河南安阳县崔铣,第三名浙江余姚县谢丕,第五名直隶大兴县董杞。 再往下,第一十五名苏州吴江县魏校,第四十四名华亭县贺平盛,还有第一百五十二名直隶大兴县田深,这三个是熟悉的名字。前者不用说,后者是三太太的族弟,中间的贺平盛,叔侄两人没见过本人,却是知晓其名。 “这个贺平盛竟然下场了?”三老爷颇为意外。 沈瑞道:“看来恨意不浅,不过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沈瑾之前说的清楚,贺平盛病的那场不轻,拖着病体下场,就算榜上有名,身体也留了后患。 只是贺平盛到底如何,不关他们叔侄两个的事,头疼也是贺侍郎头疼,叔侄两人提了一句就放下。 沈家其他人与祝允明不在榜单上。 叔侄两人并不意外,不过也在犹豫怎么对徐氏说。 徐氏与祝母是同胞姊妹,感情最是深厚,待祝允明这个外甥也如亲子,知晓今日贴榜,也在等消息。 没等兄弟两个去后院,就有祝允明打发管事来报喜,说的是魏校中试的消 三老爷与沈瑞便带了管事去见徐氏。 听闻魏校中试,且名次是十五名,徐氏不胜欢喜,不过心里也明白,另一个外甥是落第了。 徐氏心中唏嘘,面上只是不显,道:“过几日是太爷祭日,我要往西山斋戒,回去问问你们大爷,要是他得空,就过来陪我往西山礼佛。” 这里面说的“太爷”,自然不是沈家三爷,而是已故徐家太爷。 那管事应了,拿着赏封下去。 徐氏感慨道:“希哲的运气实在差些。” 三老爷道:“大嫂也不要太担心了,希哲虽在科举上艰难些,可这世上大器晚成者也不是没有。再说,希哲书画双绝,在南士林早有名望,并不一定要指望科举晋身。” 徐氏摇头道:“换做旁人,或许挫折几次就死了会试的心思,我瞧着希哲倒是心志弥坚。” 三老爷道:“那只能看运气了。” 沈瑞在旁,没有插话。三老爷与徐氏的心思都放在祝允明身上,提也没提沈瑾。沈瑾这次的成绩真不错,虽还不是最终名次,不过却有机会搏一搏三鼎甲。还有前五中的谢丕,不是旁人,正是沈理的小舅子,谢阁老的次子。按照沈瑾的年纪,加上他乡试、会试成绩,进了三鼎甲后说不得就会因年纪被点位探花郎,可是多了个同样是弱冠之年的谢丕就有了变数。 沈宅抄了榜单,京城其他关注会试的人家也抄了榜单。 看到亚元是华亭县沈瑾,乔三老爷又羡又恨。松江沈氏后继有人,沈家比自己知道的还有底气。羡慕的同时,乔三老爷又不禁恼恨,自己那个好女婿为了避开乔家,连前程都不顾了,他怎么敢? 父丧丁忧二十七个月,母丧丁忧三年,现下已经是二月底,再有七个月乔三老爷就要出孝。不管是谋京缺,还是想要外放,都要开始准备了,可是乔三老爷虽也有三、五旧识,却是君子之交,借不上力,想起起复之事,却是全无底气。 想一想沈沧的“百日祭”,乔三老爷不由皱眉。虽说对于沈家的冷淡心寒,可是乔三老爷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等到回了内宅,乔三老爷便对妻子道:“过两日去看看大姐。” 乔三太太却是一怔:“大姑奶奶如今不是在养,?” 乔氏不止是瘫痪,行事还疯癫,此事要是泄露出去,影响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乔家。真到了那时,外面难免质疑沈家姑娘是不是会有疯病。因此,这两年乔氏都是“静养”,就是乔家这边去看过,也不过看过一、两回,生怕事有不密。 乔三老爷皱眉道:“就算大姐病了,也是乔家女儿,难道要不闻不问?你只管去,也看看有没有人怠慢大姐。” 乔三太太老实应了,心里却是恨的不行。要说谁最担心乔氏真正病因宣扬出来,那就是乔三太太了。只因她还有个女儿,已经说了人家,只等九月后出阁。要是在这之前,要是因乔氏疯病之事坏了亲事,她可是没地方哭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一章 金榜题名(二) 二月会试完,还有三月殿试。虽说殿试基本不会罢黜考生,可是一甲、二甲、三甲成绩不同,以后的仕途也天差地别,新贡生们来不及得意,就开始埋首殿试备考中。 不过既是会试名单出来,抄榜的人多,前几名也就被京城仕宦人家熟知。会元是南直隶乡试的亚元,亚元是南直隶乡试解元,这两人倒是一时瑜亮。还有谢阁老的次子谢丕,虽是排在第四,可是是直隶乡试解元,在京中早有才名,要是父子双状元,也是一段佳话。以上三人,就成为今科春闱状元大大热人选,已经有人开庄,用这几人坐局。 沈瑞听到长寿提及此事,也跟着凑趣,让长寿去压了五百两银子,压沈瑾中状元。 等长寿回来,与沈瑞禀告此事时,便道:“还真让二哥说着了,三人中瑾少爷的赔率最高……真是小瞧人,就算这次瑾少爷只是亚元,可也未必才学就不如会元。就算大家如今觉得会元眼热,瑾少爷也当在谢二公子前……” 庄家开庄,是为了赚银子抽水,越是有希望获胜的人选赔率自然月底,越是偏门赔率越高。早在二月开始前,京城也有人做局,当时做的是会元人选,沈瑾还是最热。如今会试考完,沈瑾虽依旧是热门人选中间,却是热度渐冷,比不上新出炉的会元顾鼎臣与阁老公子谢丕。 沈瑞道:“赔率高不是更好?要是赔的少,也没什么意思。” 长寿不由好奇:“二哥就对瑾少爷这么有信心?” 沈瑞道:“既是赌局,看的就是运气了。” 长寿笑道:“那小人可要盼着瑾少爷运气好了,要不然二哥的银子就要打水漂了。” 沈瑞笑了笑,沈瑾的运气好不好,不再考场发挥,而在考场外。 “父子双状元”虽是佳话,可当年王华、王守仁没成,现下谢迁、谢丕父子也未必成。谢迁已经是阁老,旁人未必乐意谢家“锦上添花”。 至于沈瑾的运气,就要看弘治皇帝的心意。“父子双状元”是佳话,“兄弟双状元”也是佳话,沈理是侍讲学士,亦是天子近臣,又不如谢迁这样显赫。沈家族人出仕的不少,可沈沧去世后,剩下的品级都不高。 沈沧“百日祭”虽过,可按照时下规矩,沈瑞这个孝子还是当闭门守孝,谢绝各种交际。因此,除了族人姻亲这几家,沈瑞露了个面后,又开始居家读书的生活。在这之前,祝允明来辞行。 魏校的成绩在这里,只要殿试不失常,多半在二甲前列,不是入庶常院,也能为京官,因此祝允明决定先一步离京了。 不知是有前几次的挫败,还是徐氏的劝解,祝允明并未露出太多沮丧。不过对于科举,他也没有死心,否则就不会婉拒徐氏直接出仕的提议。以举人补官,毕竟不算正途,祝允明既想要科举出仕,不愿如此也是正常。 徐氏只是姨母,只有建议的,又不能替祝允明做主,既是他不愿意,便也撂下不再提起。不过在沈瑞面前,徐氏不免唏嘘道:“这已经是第五次应礼部试不中了,可见在这上没运气……杂途官虽难做到五品上,可这个年纪,就算考中进士,年资熬下去,还想要登阁拜相么?” 沈瑞道:“或许是祝表哥不愿堕祖上荣光……” 祝允明的祖父是进士,外祖父是进士,要不是少年丧父,说不得父亲也是进士。在寻常耕读人家眼中,举人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名,在祝允明眼中就不算什么了。 徐氏叹气道:“要是真执着仕途,就不该回苏州去,做人实在不能太傲气 祝允明的老师探花王鏊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就算是备考,留在京中的交际见识肯定比在苏州要开阔的多,不过祝允明性子随和是随和,骨子里却有着文人的清高。每次应试前来京,落第后离京,并不借着师徒之名依附王鏊。两人名为师徒,实际上王鏊只比祝允明年长十岁,也难过祝允明拉不下脸去攀附 这些话,徐氏能说,沈瑞却是不好跟着说什么,便岔开话道:“魏表哥少年英才,殿试定能考个好排名,二甲应是无碍的,说不得庶常有望。” 今年会试取仕三百零三人,一甲三人,二甲九十五人都是固定的,剩下二百零五人就是同进士。魏校会试成绩在前面,殿试只要不出岔子,也是二甲前面,有望考入庶常院。 沈瑞想起今科会试榜单上另外一人,那就是嘉靖朝鼎鼎大名的权相严嵩。严嵩是今科贡士,会试成绩也在前列。魏校不仅与严嵩同年,两人还同入庶常院吗? 徐氏脸上却不见喜,反而摇头道:“那倒未必。” 沈瑞一时不解。 每科殿试之后的庶常考试,虽不是严格按照殿试排名来取得考试资格,可也只有二甲与三甲前列的新进士有资格应考,加上庶吉士是“储相”,选的人都不会挑年纪太大的进士。年过四十者,即便是二甲串胪的名次,也未必能考上庶吉士。 魏校二十三岁,会试排名又好,正是庶吉士的最好人选。 徐氏叹气道:“庶常院考试,考的不仅是文章,还要查祖上三代。徐家虽不过是校哥儿外家,可也怕有心人提及。” 沈瑞闻言,不由愣住。 本朝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因此庶吉士才被称为“储相”。进士三年一考,庶吉士考试却不是每科都有的,就算有考试,录取人数也不固定,十几到二、三十人,可见每一个名额都炙手可热,考生之间彼此倾轧便也寻常。 可是,徐有贞虽曾被诬告流放,后来不是平反了吗?这还要影响到外孙的前程?要是魏校因这个缘故,仕途有碍,那同为徐家外孙的沈瑞、何泰之等人以后不是也如此?可是为何旁人在自己面前从没有提及过这种顾虑? 徐氏看出沈瑞所想,道:“你同校哥儿不一样,你是沈家子弟。” 沈瑞一想,明白过来。 魏校父族不显,祖父是秀才、父亲是举人,在苏州本地是士绅大户,到了京中这门第实不算什么。父祖不显,母族瑕疵放大,就会成为被人攻讦的理由,说到底就是被当成了“软包子”捏。 沈瑞却是不同,沈家几代人出仕,当年三太爷不曾因徐家败落悔婚,沈沧也不曾因此慢待发妻,父子两人能到九卿高位,可见在两代帝王眼中,没有去翻后账的意思。况且真要说起来,徐有贞有各种不是,可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也是复位功臣。 沈瑞背后有沈家,要是到了庶常士考试时,别人想要为难,就要考虑对上沈家的后果;同理,何泰之身后有何家,这两人都不是“软包子”。 同何泰之相比,沈瑞又只是嗣子,不是徐氏亲生子,用徐家那边的理由攻讦就显得勉强可笑。 “母亲,不用帮魏表哥想想法子吗?”沈瑞道。 徐氏摇头道:“校哥儿太年轻,又不是稳重周全的性子,家里又无助力,与其挤着脑袋入庶常院,还不如顺其自然。进翰林院虽是好事,可在里面耽搁十年、二十年不得寸进的人也大有人在。” 魏校虽是徐氏的外甥,可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没有什么情分。徐氏既不想插手,那沈瑞当然也不会多事。 倒是因魏校的缘故,沈瑞想到沈瑾身上。 沈瑾三代清白,并无可值得攻讦的地方,要是掉到二甲,参加庶常院考试应该也是无碍的。魏校是家中嫡子,父母娇宠,带了文人的天真;沈瑾却不是那样,看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说不得正和那些老大人的眼。 转眼,就到了三月,花红柳树,眼看就是殿试之期。 沈全过来寻沈瑞,兄弟两个一起前往南城沈瑾处。 “明日就要下场了,咱们总要过来看看。”沈全骑在马上,如是说。 沈瑞点头应是。 沈全犹豫道:“虽说瑾哥儿是孝心,可郑氏到底已经出了沈家,如今这一处住着,到底该怎么算呢?” 要是沈家的姨娘,自是没有资格接受其他房嫡子的请安问好;要不算沈家的姨娘,只算是外人,又有什么资格以沈瑾的长辈露面?沈全这样犹豫,是不知到了沈宅后如何见礼。 沈瑞道:“且看瑾大哥安排吧。” 沈瑾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少年,二十二岁的准进士,要是还不知立法规矩为何物,那到了官场之上也落下什么好。 沈全看了沈瑞一眼,道:“瑾哥儿只是太心软,到底是生母。我一会儿就劝劝他,就算想要孝敬,也不当这样混住着。” 沈瑞摇头道:“三哥虽是好心,可间不疏亲,还是让瑾大哥自己拿主意为好。” 沈全皱眉道:“且看看吧,要是他固执己见,我还是要说的。” 作为应试举人,沈瑾将生母接到身边,不会有人想着去计较,母子作别多年,一时团聚也是人情,可长久以往,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毕竟从理法上,沈瑾记嫡,与孙氏就不是嫡母与庶子的关系,而是亲母子,郑氏这个生母只成了庶母。郑氏出了沈家,连庶母子的关系也不是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二章 金榜题名(三) 南城,沈宅。 沈瑾与郑氏母子相对而坐,屋子里安静地不行。沈瑾脸上,并无即将殿试的忐忑与兴奋,反而带了几分疲惫与落寞。 郑氏不忍,柔声道:“我又不到别处去,都是一个坊里,不过前后街,你什么时候想我,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瑾眼圈发红:“就这样住着不行么?这是京城,不是松江,谁又能晓得什么?” 郑氏道:“之前你闭门读书,不见外客还说得过去,等到殿试完了,还能继续闭门不出?都是小春嘴快,本来还想着等你殿试完再说此事,你既现下知晓了,我也就不瞒你,院子是年前就赁好的……” 沈瑾低着头,心里钝钝的生疼。 郑氏道:“别再想东想西,人要学会知足,就算不在一个院住着,你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沈瑾抬起头,犹豫道:“就算要搬,也未必要殿试完了再搬……且等等再说吧……” 郑氏道:“赶早不赶晚,要是因此落下口舌,徒劳无益…都说男儿成家立业,你的亲事耽搁了这几年,等殿试完了也该提及……且不说老爷与老太太如今在南边,就算他们要做主,也叫人不放心。要是宗房大老爷在京就好了,他是族兄,又是族长,你的亲事托付给他也说得过去……如今沈家虽有几房在京,瑞哥儿也在二房,可他是弟弟,也是嗣子,嗣亲长辈那边定也不愿他与四房牵扯太多,不好麻烦;剩下的只有五房与九房六爷那边,五房怕是不愿意接这样的事,也应付不了老爷日后责难,六爷那边倒是能央求一二……” 沈沧去世后,沈理虽不是沈家品级最高的人,却是最有权势的人,毕竟他是京城,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而沈洲与沈械两个,品级虽比沈理高,却是外放出京,离了大明权力核心。 至于沈瑾的亲事,自打沈瑾去年中了解元做媒的人就没有断过。就是进京后,街坊邻居知晓这里住着一个解元老爷,也有不少人托人打听。 只要是读书人都晓得南直隶解元,那可是十足真金,只要不弃考,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郑氏没有接触过沈理,却是知晓沈理受过孙氏大恩,当年曾为孙氏出面做主过的,沈瑾如今是孙氏名下之子,将婚姻大事交给沈理这个族兄,也不算冒失。 至于沈理一直不大待见沈瑾之事,沈瑾并没有提过,郑氏也不知晓。在郑氏看来,既是沈瑞都不曾因当年的事情迁怒沈瑾,那当年的事情早已算是时过境迁,毕竟沈瑾是沈氏子弟,又是大有前途,族亲兄弟之间只有交好拉拢的,万没有因多年前的旧事疏远的。 沈瑾听了,苦笑道:“太太虽去世了,还有老爷与新太太在,六族兄怎么能越过老爷做主我的亲事?” 郑氏道:“不过是借个名头,总不能任由老爷做主……” 沈瑾不想再提及此事,便道:“上次舅舅说想要送两个表弟进京读书,如今天气暖和了,是不是去封信问问?” 郑氏道:“等你殿试完再说,并不差这两天。” 郑家小舅早年在山西做知县,熬完资历升了知州,去年进京想要谋京缺,最后没能如愿,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州。保定府虽也是书院,可到底比不上京城。加上沈瑾会试成绩好,殿试不出意外,总要留京,郑小舅就生了送子进京读书的心思,也是想要让儿子与外甥好生亲近,表兄弟以后互相扶持。 郑氏虽疼侄子,却不会越过儿子去,不愿意为此事让儿子分心,便一直撂下没提。 沈瑾道:“等殿试完就打发人去接吧,再耽搁下去天又热了……”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大爷,前头有客至,全三爷与瑞二爷来了……” 郑氏闻言一愣,沈瑾已经站起身来,道:“您先歇着,儿子去前院。” 郑氏点点头,看着沈瑾去了,脸色有些怔忪。 婢子道:“太太要不要更衣?” 郑氏顿了顿,摆摆手道:“大爷不会带他们过来,不用费事了……” 前院客厅,沈全看着门口一丈见房的院子,道:“这院子还是太小了,瑾哥儿也该开始寻新宅子……” 沈瑞道:“状元有赐宅,说不定不用瑾大哥费事……” 沈全看着沈瑞,笑道:“瑞哥儿倒是对瑾哥儿有信心。不过也说不准,瑾哥儿乡试、会试成绩这这里摆着,三鼎甲是跑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道:“三哥真是太高看我了……” 沈瑾来了,正好听到后半句。 沈瑞站起身来,兄弟几个见了,重新落座。 沈全见沈瑾眉眼之间带了抑郁与疲惫,只当他担心明日殿试,开解道:“你会试排在第二,殿试总不会落到前十开外,最差也是二甲第七,还担心什么?难道还死心眼只盯着状元之位?” 沈瑾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只盯着状元。就是这几日读书读得乏了,有些心累……” 沈全道:“再累也就剩一天了,我与瑞哥儿两个还不知要熬几年呢,想想都头疼。” 沈瑾道:“不过是三哥与瑞二弟都耽搁了,要是下场,定也顺风顺水…… 沈全摆摆手道:“那说的是瑞哥儿,我可没有那样底气。” 沈瑾笑了笑,望向沈瑞,仔细看了两眼,带了担心:“怎么又清减了?就算是读书勤勉,也要爱惜身体。” 沈瑞道:“我是长个了,身上有肉不显。” 沈全在旁也道:“我娘之前见了瑞哥儿也担心来着,每次留饭都要加鸡汤,前两天都给他补出鼻血了……” 沈瑾想起郭氏对沈瑞的关心,带了感激道:“还是鸿大婶子疼瑞哥儿…… 沈全与沈瑞两个来探望沈瑾,是为他明日殿试加油打气的,眼见他精神不好,便没有久留,坐了两刻钟就寻了由子起身告辞。 沈瑾亲自送了出来,没有提让两人去拜见郑氏的事。 沈全见他知轻重,便将劝诫的话咽回肚子里,沈瑞则感觉有些复杂。要是沈瑾正经八百地郑氏当成长辈,引沈全与沈瑞去拜会,沈瑞会觉得别扭;这样避开不提,也有些不太舒坦。 沈瑾要是恪守礼教,是个古板之人,就不会将已经出了父家的妾母接到身边孝敬;可这样的避而不提,也不像人子之道。给人的感觉,很是矛盾。 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想到沈瑾的难处,道:“郑姨娘本是良妾,就算当年扶正不成,也不该大归,到了现下不上不下,让瑾哥儿这般为难。” 沈瑞道:“若是郑氏还在沈家,瑾大哥就能接到身边孝敬了?” 沈全一怔,随后摇头道:“那要看源大叔那边,要是源大叔进京,郑氏是偏房,自然也要跟着,否则不过是庶母身份,夫主尚在,没有依附嫡子的道理 沈瑞道:“等到瑾大哥授官,是不是就能请封诰?” 沈全点头道:“正是呢,先请得就是婶娘的诰命……” 沈瑞没有再说话,虽说在松江本地,嫡庶子弟在族中境遇天壤之别,可到了科举仕途上,就要全凭成绩说话,嫡出庶出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时嚼几句口舌说什么“小妇养的”品格有瑕之类的话。 当年孙氏临死前留下的遗命,除了给幼子多一重保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用意? 让一直“望子成龙”的郑氏没了自己的儿子,永远享受不了“母凭子贵”的荣光,是不是孙氏对郑氏的报复? 沈瑞有些说不准了。 毕竟,沈瑾“记嫡”之事,虽使得沈瑞少继承了一半产业,却是彻底改变四房内宅格局,使得郑氏失了“扶正”的底气。要不然有沈瑾这个受张老安人长孙在,为了抬举沈瑾的身份,张老安人肯定会力挺郑氏扶正,就是沈举人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寻思着,就听沈全道:“自打婶娘去了,四房的光景看着就不大好,之前不过是看着瑞哥儿在京里,才没有被人欺到头上去,要不然别说旁人,族里盯着旁人产业乌鸡眼也不是没有。如今瑾哥儿功名在握,总算是能支撑起来了” 沈瑞道:“大树都是从内里烂的,瑾大哥再有上进心,也是小辈。如今源老爷在扬州任上,还省了不少麻烦,要是哪一日心血来潮想要上京,瑾大哥的日子就不好过……” 沈全道:“不能吧?虽说源大叔身上是教职,也是有品级的,怎么会说舍就舍了?” 沈瑞道:“只盼着消消停停吧……” 沈瑞并非是得了南边消息,不过是对沈举人的性格不放心罢了。沈举人的教职,还是沈洲给安排的,当初沈洲是好心,才挑的人杰地灵的扬州,可却是高估了沈举人的人品。沈举人有两大毛病,好色与爱财,到了扬州做官,就跟老鼠掉在米缸里,能忍着贪念才怪。 沈瑾的麻烦,不远了。 扬州府,官学后街沈宅。 贺氏手中缠着手绢,难掩焦躁。旁边站着个妈妈,安慰道:“太太别太担心了,自打大爷中了解元,连知府老爷都给老爷下了帖子,旁人也客客气气的,没有人会不开眼慢待老爷……” 贺氏苦笑道:“我不是怕旁人慢待老爷,我是怕旁人太高抬了老爷……只这半月,老爷就收了四个美婢、上千两银子的现银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三章 金榜题名(四) 直到入更时分,沈源才醉醺醺的回来,另外附带了一顶小轿。 看着娇滴滴的美婢,贺氏不由一阵气闷。吩咐人将人安置到跨院,又叫婆子扶了沈源下去,贺氏才对跟着沈源出去的管事道:“那婢子是冯老爷所赠? 管事躬身道:“正是,除了婢子,还有礼单。”说话间,掏出了礼单。 贺氏叫婢子接了,亲自打开看了,不由心里一哆嗦。 就是知晓冯老爷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这礼也太重了。毕竟沈源不过是九品教授,就算冯家有子弟在府学读书,这馈赠也太丰厚了。 这礼单上,只现银就五千两,还有玉佛金杯等摆件,另有女子所用的钗环佩饰、绫罗绸缎,倒是色色齐全。 贺氏叫人将箱子抬上来,足足装了六口箱子,物件之华美,是礼单上所不能提及的。 贺氏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心惊,捏着礼单,只觉得心中沉甸甸。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冯老爷虽是商贾,却是身上捐了功名的,是知府老爷的座上宾。这价值万金的礼砸下来,所为何来? 贺氏并不愚笨,反而有几分急智,否则也不会将斗败了婆母,将丈夫笼在掌心里。 脑子里转了一圈,贺氏已经隐隐猜测到冯老爷的意图,却依旧心存了几分侥幸,揉着太阳穴道:“今日冯家宴客,都请了什么人做陪客?” 管事回道:“并无外人,只有冯老爷的几位内兄做陪。” 贺氏只觉得太阳穴直跳,摆摆手打发那管事下去,面色抑郁。 旁边妈妈道:“礼虽重,却没有正经陪客,或许冯老爷家只是财大气粗,礼物才这样丰厚,太太也莫要太担心了。” 贺氏冷笑道:“舅爷出来,还不是正经陪客,这是要做通家之好呢。老爷并不是才到扬州,冯家作甚前倨后恭?这哪里是收礼,怕是卖儿子呢?” 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不能吧?大爷可是解元,说不得还是状元公,什么高门显宦的小娘子找不到,要从商贾人家聘媳妇?” “要不是看中大爷,那是看上老爷不成?扬州城里谁不晓得,冯老爷七个儿子,只有一个老来女,爱若心肝,今年正是及笄之年。”贺氏道。 妈妈道:“再是疼宠,那也是庶女……呸呸,就算是嫡女,商贾门第里出来,也配不上大爷啊。” “换做旁人家,冯家或许是不敢想;换做咱们家,却是未必,谁让老爷是这样的秉性。冯家想要算计老爷,连心思都不用费,只用银子砸,就能让老爷心甘情愿点头。”贺氏满身疲惫道。 以沈源现下的身份,不过是府学的教授,可这三年来也是变着花样从府学与学生身上捞钱。就是接了张老安人过来,也是为了一年一次的寿辰与年节多收礼。要不说扬州富庶,几年下来,进账也有上千两。 贺氏婉转劝了两回,徒劳无益,险些夫妻情分都淡了。贺氏没有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继子沈瑾,贺氏并无恶感。沈源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就算贺氏有了亲生子,以后也未必能靠上的老子,说不得还要依靠兄长。 为了这一点私心,在沈瑾收回名下产业,将沈源安排的管事都打发后,也是贺氏劝着沈源,才没有让沈源去发作沈瑾,使得父子之间没有撕破脸。 妈妈是贺氏心腹,跟着到沈家来,看了好几年,自是晓得自家老爷贪财好色的性子,不由咂舌道:“那大爷真要娶个商户女做嫡妻?那也太可惜了。” 贺氏苦笑道:“这样坑儿子的老子,活似仇人,哪里像是亲爹呢?” 妈妈安慰道:“且随老爷去,反正大爷又怪不到太太身上。商户女有商户女的好处,身份低了,以后也不敢在太太跟着猖狂,要是高门显宦出来的小姐,说不得还要轻狂,引得太太生气。” 贺氏摇头道:“怎么怪不到我身上?不行,我不能任由老爷胡闹……需往京中去信……” 妈妈犹豫道:“老爷忌惮这个,要是老爷晓得,怕是要恼了太太?” 因贺氏与沈瑾年纪相仿,沈源又是个爱疑心的,便不喜贺氏与沈瑾亲近。 贺氏想起丈夫的龌蹉猜测,不由羞恼,道:“谁家好好的,会想起这个?他自己是淫的,只当旁人也如此,真是令人难作呕” 虽说不甘,可贺氏到底听了妈妈的劝,没有直接去信给沈瑾,而是写给五房郭氏。 原本贺氏应该写信给族姐沈氏族长太太,可是她与族姐并不亲近,且这是沈瑾终身大事,还是当知晓沈瑾知晓。五房郭氏虽是出了名的疼沈瑞,可五房毕竟与四房毗邻而居,五房几位少爷与沈瑾都关系不错…… 匆匆又过了几日,眼看就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殿试阅卷官李东阳、杨廷和、王华几位拿着十份卷子,到乾清宫请见。 外边春光明媚,弘治皇帝的心情也大好,看着十份卷子津津有味。 今年殿试策论题目是弘治皇帝钦定,对于这一科的贡生,弘治皇帝也充满期待。前几日在殿试时,弘治皇帝亲至,对于会试排名靠前的贡生,心里都有了大致印象。今年与往年不同的,会试排名前几的考生都很年轻,会元顾鼎臣不过而立之年,亚元沈瑾与第四谢丕都是弱冠之年。 弘治皇帝虽正值盛年,不过身体病弱,也有了为太子储臣的心思,是乐意见年轻进士成才的。 如今前十的试卷虽是糊名,不过殿试并不需要誊抄,保留着考生的笔迹。 看到被众人推为第二那人的卷子,弘治皇帝不由见猎心喜,道:“同样是馆阁体,这个却是比其他人笔力更足几分,想来是一位宿儒。” 再看那人文章,稳稳当当,新意之中并无冒进,且少空谈,弘治皇帝拿着这试卷与前面的试卷不由踌躇。 李东阳见状,不免想到谢丕头上。谢丕是谢迁亲子,是直隶解元,会试成绩也不俗,当在前十中,说不得就是三甲之内。要是谢丕得了状元,父子双状元,那谢家就要更风光了。李家却是人丁凋零,长子、次子都病故,如今接了侄子进京为嗣子。 听说谢家二郎三岁开蒙,四岁写大字,这馆阁体出众的考生极有可能是谢丕。 李东阳不愿谢家锦上添花,便道:“若是论起馆阁体,这位考生成绩也不错。”说罢,指了指拟定为第四名的考生试卷。 弘治皇帝取了,点点头道:“爱卿说的不错,只是文章做的到底空泛了些 李东阳闻言一愣,也仔细看了第四的试卷几眼,望向第二的试卷就有些踌躇。 弘治皇帝见了,道:“爱卿还有什么好建议?” 李东阳忙道:“不敢。只是臣想起一人来,那就是南直隶解元、会试亚元沈瑾。沈瑾是沈华亭六世孙,擅长台阁体也是家学渊源。” 弘治皇帝听了,来了兴致,道:“那岂不是沈理的族人?” 李东阳道:“正是沈侍讲族弟,已故沈尚书族侄。” 弘治皇帝在殿试前就关注过沈瑾,即便殿试没有出结果,也将他内定为东宫储臣,只是一时没有将沈瑾与沈沧想到一块去。 如今听说是沈沧的族侄,弘治皇帝的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就揭开了密封 果不其然,考生名讳处正写着沈瑾两字,籍贯华亭。再看其祖上三代,父辈名讳“源”正与沈沧同一个辈分。 在看到成化二十年生人这一项,弘治皇帝越发满意,拿起朱砂笔,点了状元。 其他九份考卷也都揭封,原本排在第四的那位正是谢丕。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将最早拟定为榜首的考卷点了第二,谢丕则点了第三,第三点了传胪,第五到第十的排名没有变动。 等到金榜出来,“华亭沈瑾”作为新出炉的状元郎,名震京城。 是向来不喜沈瑾的沈理,也觉得与有荣焉。松江松氏,二十年之内,出来了第二位状元。 仁寿坊沈宅,长寿拿着厚厚一叠庄票,喜笑颜开:“还是二哥眼光好,瑾少爷果然是状元公……” 沈瑞收了一半庄票,另一半交给长寿:“拿去兑了现银,送到南城那边去 长寿迟疑道:“这可是三千两,瑾少爷那边未必收……” 三千两,就是将两百斤银子,装箱也要装两箱。 沈瑞道:“若是他不收,就说是我借给他的……” 沈瑾高中魁首,等到殿试传胪后就是各种应酬,正是开销大的时候。他的性子,又不是愿意对人开口的,沈瑞愿意“锦上添花”。 谢阁老府,内外都是喜气洋洋。 谢丕虽在礼法上已经出继给谢阁老早夭的长兄谢选,可谢选未娶妻而亡,并未留下遗孀,因此谢丕依旧与本生父母生活在一起。 父亲为状元,儿子是探花,“父子鼎甲”这在大明还是头一份。谢家上下,自然都是欢喜雀跃。 谢家堂亲,出嫁女,都齐聚一堂,为谢丕庆祝。 新科探花却是露了一面,就躲回书房去。等到几个兄弟找到书房,就见一地碎屑。 众人都晓得谢丕心高气傲,却也没想到他会对失了状元之位这般耿耿于怀。旁人还好,谢氏身为沈家妇,想起沈家那位新出炉的状元族弟,在看向娘家人,不免讪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四章 金榜题名(五) 从榜单出来,沈瑾大登科,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 三月十八,上御奉天殿赐沈瑾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文武群臣行庆贺礼;三月十九,上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太师英国公张懋主宴,赐状元沈瑾朝服冠带及诸进士宝钞;三月二十二,状元沈瑾率诸进士上表谢恩;三月二十三,状元沈瑾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到三月二十六日,翰林院庶常考试结果出来,吏部也开始正式安排新进士,第一甲进士沈瑾为翰林院修撰,顾鼎臣、谢丕为编修,第二甲、三甲等分拨各衙门办事,进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陆深、翟銮、邵天和、徐缙、张九叙、蔡潮、林文迪、安邦、炅、蔡天祛、胡铎、高、马卿、刘寓生、安磐、穆孔晖、李艾、王韦、赵中道、黄如金、闵楷、傅元、孙绍先、易舒诰、方献科、张邦奇为翰林院庶吉士。 至此,乙丑年春闱正式告一段落,新进士的前程也初步有了着落。 在庶吉士名单中看到严嵩之名,沈瑞并不意外;因有徐氏的话在前,没有看到魏校之名,沈瑞也不吃惊,只是赶到惋惜。毕竟魏校殿试成绩二甲第九,名次实在不低,又是弱冠年纪,正是庶吉士的优选。 至于徐氏之前所担心的,魏校是徐有贞外孙身份的影响,沈瑞听了是听了,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徐有贞都去世几十年,皇帝都换了三茬,谁还会去抓着几十年前的事不放。徐氏不过是关心则乱,还真是到不了那个地步,否则宫里早就禁着东宫与沈瑞的往来。 魏校被分到刑部,做了“观政进士”。 同旁人的叹惋相比,魏校并无太大反应。 就算是来沈家,也没有在徐氏面前抱怨什么,只随意道:“如此正好,读了这么多年书,想是真的再读三年岂不是让人头疼……” 沈瑞坐在对面陪客,看得出魏校的神情半点不勉强,他是真的这样想。 徐氏只能安慰道:“各有各的好处,且看以后吧。” 魏校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倒是真想要麻烦姨母……” 徐氏嗔怪道:“作甚这样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爹娘离得远,有事不找我这个姨母还找旁人去不成?” 就算魏校不开口,徐氏也会护着这个外甥。翰林院庶常考试那边插不上手,魏校的名次留京不是难事,可留在六部哪个衙门区别确实很大。 新进士进六部“观政”的时间是半年,魏校虽没有正式授官,可已经是可以支俸。因为他是二甲进士,开始按照从七品支俸,等到“观政”结束,内在除主事,在外除知州。主事是正六品,知州是从五品,对比三甲进士外授的正七品知县、评事、博士、推官,从七品的中书、正八品行人,二甲进士仕途起点非常高。 对比三鼎甲从六品编撰、正七品的编修,二甲进士的品级还要高些,可大明朝官场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三鼎甲与入了翰林院读书的庶吉士有机会入阁,其他进士仕途的终点就是一部尚书了。 虽说二甲进士外放是从五品,比留京做主事要高一级,可京官金贵,不是地方官所能比的。 要是能留到吏部、户部这样的衙门,主事也是热缺,资历熬满,升了本部郎中,前途更是大好。要是去了工部、刑部这样的衙门,就差了一层。 沈沧虽病故,沈家这半年是沉寂了些,不过以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想要给魏校谋个热门主事并不算难事。 不想,魏校开口并不是求留在京城,而是想要往南京去。 徐氏皱眉道:“南京?你怎么会想着去南京做官?” 南京虽也设六部,可那是养老的地界,只有不得意的京官才过去养老,魏校一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去哪里做什么? 魏校道:“姨母,甥儿实不耐京城气候,冬日酷寒,春日风沙于燥,让人喘不上气来。甥儿想要求外任,可朝廷制度,除了教职许就近任职外,其他官员按照‘南北对调,的规矩外任,甥儿就算外放,也只能在北面做官,与留京并无太大区别;想要回南边做官,只有去南京六部。” 徐氏摇头道:“毕竟是关系你日后前程,怎么能如此轻率?离吏部派官还有半年,你还是往家里去信,跟你爹娘商量商量。” 魏校笑道:“姨母放心,甥儿岂是那等任性的?早在去岁北上前,我就与二老商议过了,要是侥幸春闱得中,就回南京任职,二老也点头了……南京六部虽是不如京城六部机会多,可胜在离家近,也能接父母到身边孝敬。” 徐氏知晓这个外甥,虽有些才子的傲气,可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是这样说了,就是真的与父母商量过来。 魏家父母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突兀,都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可魏家是苏州大户,家资富饶,并不缺金少银,魏家父母与魏校本人的功利之心就弱了许多。或许在魏家父母与魏校眼中,中了进士,换了门楣,就心满意足,没必要骨肉离散去挣上。 眼见魏笑眼巴巴,满脸期待,徐氏哭笑不得道:“以你殿试成绩,想要留京不是难事,想要出京还真的使人打声招呼。罢了,罢了,我应了你。左右还有几个月的功夫的,也不用急着现下就找人。你先在京城住上半年,要是改了主意,还来得及。” 魏校起身作揖:“那此事就拜托给姨母了。” 徐氏道:“若是别的衙门还罢了,户部与刑部这两处你姨丈在世时都待过,有不少熟人在,改日让三老爷带你去各处拜拜。” 魏校虽有几分才子的清高,却不迂腐,笑道:“那倒是就要劳烦沈三叔了 从正房出来,魏校停下道:“恒云,沈状元今天搬家,明日是乔迁宴,你可送了礼过去?” 沈瑞在守孝,肯定是不能出门宴饮的,可沈瑾到底是沈瑞的本生兄长,要是慢待了,也容易引人非议。 沈瑞早叫管家准备了一份礼,打发长寿送过去。 只是沈沧生前过继嗣子,本是沈家家务,只有与沈家相关的几户人家关注;如今沈瑾高中状元,不仅自己万众瞩目,连沈瑞这个出继了的弟弟都被人重新提起。 这世上,真心称赞别人的少,嫉妒贬低旁人的多。 沈瑾“记嫡”的身份被抬出来,嫡母亲生子却出继,成了沈瑾“心机深”的结果。在传言中,沈瑞就成了被庶兄迫害排挤出家门的小可怜。 沈瑾这个新出炉的状元,也因这个缘故,人品引得外界质疑。 魏校弘治十三年冬曾随徐氏去松江,对于沈家四房的家事也听个七七八八,知晓沈瑞确实吃过苦头,沈瑾并不是全然无辜,可要说沈瑾是“罪魁祸首”也过了,毕竟沈瑾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上面有两层长辈,家事还轮不到他做主。至于沈瑞过继之事,更是徐氏做主,哪里轮得着沈瑾用心思? 沈瑞虽不曾出门,可前两日杨仲言来过,因此也听过这个传闻,并没有放在心上。就跟后世网络名人被人肉似的,消息都是似是而非,这个程度的猜测,并不能对沈瑾本人产生什么真正的影响。 要说今年新进士的八卦,并不止状元沈瑾这一则,榜样顾鼎臣的出身也被士人“诟病”。 沈瑾是松江沈家子弟,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只曾祖是白身,父祖都有功名在身;顾鼎臣虽也是民籍,可生父是杂货店老板,行商贾事,年过五十后与铺子里的婢子私通生下顾鼎臣,且被嫡母不容,一直养在外宅,直到童子试前才认祖归宗。 沈瑾的“不堪”是外头的猜测,顾鼎臣的出身有瑕却是实打实的,外头自然非议顾鼎臣的多些。 同状元、榜眼比起来,谢丕这个探花就显得“根正苗红”,不大好挑剔。 不过文人矫情,“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也不是太难,谢丕“嗣子”的身份就被拿出来说嘴。 谢丕刚出生时,就由谢家祖父做主,将他过继给早逝的二叔谢选为嗣,从礼法规矩上讲,谢丕已经不是谢阁老与徐夫人的儿子,而是两人的侄子。可谢丕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一直在本生父母身边,除了年节祭礼,多了一重之外,自然与其他兄弟无异。对于在原籍守节的嗣母,也谈不上孝敬不孝敬,这就成了谢丕轻慢嗣父母、不孝的证据。 又因谢丕是弘治十四年解元,弘治十五年春闱,没有下场,旁人就说他眼高于顶,非状元不取,这次失利后嫉妒状元、榜眼,才推波助澜诋毁两位。 传来传去,越发真真的似的,却不想想谢家既有位阁老在,也不能知天下事,沈瑾、顾鼎臣的身世被人说的这样仔细,非松江、苏州籍士子不能,其他人想挖也得过段日子。 想起这些八卦,沈瑞虽只是旁观者,不禁心有余悸道:“都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可这三鼎甲也不是好做的,跟拨皮似的,让人无所遁形。” 沈瑞并不在局中,只被这股风扫到,都觉得难熬,沈瑾他们在局中,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魏校也带了几分后怕道:“可不是正如此,鼎甲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口舌吃人不外如是……不过历来只有三鼎甲能被人拿出说嘴,不遭人嫉是庸才,就是旁人像被人这样挑剔也不得,忍一忍等到下一科春闱就时过境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五章 事在萧墙(一) 春闱告一段落,太皇太后的周年祭也过了,朝野开始关注太子选妃之事。 按照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如今宫中只有一皇子,就是年已十五岁的东宫皇太子。 虽说皇子选妃是十五岁选婚,但是选皇太子妃又不同,皇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早两、三年寻访也是应有之事,弘治十六年时就有人提过,不过因张家于涉其中,引得皇上着恼,不了了之;去年则是有太皇太后的国丧,今年太子十五岁,却是不得不提及了。 乾清宫,看着难得面带羞涩的太子,弘治皇帝心中微酸。一转眼,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了能谈婚论娶的少年。 太子被看的不自在:“父皇,儿臣还小呢,不着急选妃……” 弘治皇帝“哈哈”笑道:“平日里你不是都说自己是大人么?今日怎么又说小了?” 太子扬着下巴道:“女人家家的,选不选有什么意思?儿臣有父皇母后陪着好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之前总是盼着你早些长大,一转眼我儿已经这般大了……” 太子“小声”嘀咕道:“父皇到底是嫌我大,还是嫌我小?” 弘治皇帝满脸慈爱:“寿哥儿是不是也盼着自己长大成人?” 太子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要是让儿臣选,儿臣倒是宁愿永远在小时候,跟在父皇身边,都是父皇护我疼我。” 十几岁的少年,还说这样的话,难免带了几分稚气,弘治皇帝却觉得熨帖,想起父子两人多年相处,望向太子的目光越发柔和。 太子的脸色,孺慕之色更盛。 想到太子与中宫的关系,弘治皇帝眉头微蹙又放开,道:“南京的贡船到了,今天御膳房有湖鲜,一会儿咱们去你母后那里用晚膳……” 太子身上一僵,随即“嘻嘻”两声道:“那可是好,儿臣记得父皇最爱吃白虾了……” 关于皇后的喜好,却是半字不提。 弘治皇帝心中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有内侍到坤宁宫传了口谕,张皇后就开始叫人往御膳房传话,又不放心,打发尚宫过去亲自盯着。 自打去年太皇太后去世,坤宁宫的日子就不好过。弘治皇帝并未直接指责张皇后什么,可这一年来的疏离态度却是并未瞒着。要不是后宫没有有封号的嫔妃,东宫又是中宫嫡出,皇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对于皇帝丈夫,张皇后从最初的忐忑到怨恨,心境也是不停变化。不过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这个皇后,还是她身后的张家与张家诸姻亲,依靠的都是皇帝的爱重,要是皇帝真的厌弃了她,那对自己与张家来说是灭顶之灾。 两人为夫妻,都是三十几岁年纪,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残花败柳,对男人来说却不算什么。幸好皇帝将心思都放在养生炼丹上,并未转到女色上,这其中不乏皇后的推波助澜。 虽说早就知晓炼丹有不妥处,搁在早些年皇后定会死命拦着,不让皇帝损害龙体;可眼下皇后倒是庆幸皇帝又重视起炼丹来,而不是旁的。否则,后宫进了新人,她这个皇后就成了笑话。 至于太子,张皇后心中不是不怨的,不过太子只是太子,有皇帝在,太子只是调皮任性小人儿,还做不了这宫廷的主人。顽劣不堪、沉迷嬉戏、阴奉阳违,要不是名为嫡长子,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只是宫里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被皇帝视为命根子,就是皇后也吃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明面上拉拢太子。 到了饭时,弘治皇帝带了太子过来,就见张皇后在台阶下候着。 张皇后本就是体态苗条,现下越发清减,有弱不胜衣之感,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上前牵了妻子的手道:“怎么在外头候着?” 虽说已经是三月底,可是早晚天凉,张皇后的手冰凉。 张皇后微笑道:“有些日子不见,臣妾想要早点见到陛下。” 目光温柔缠绵,看的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为自己的迁怒内疚起来。 进了宫室,膳桌已经摆上,弘治皇帝四下看了看,道:“怎不见太夫人? 张皇后之母金太夫人寡居后,并未在侯府养老,而是随女儿住在宫里。外诰命常驻宫廷,成为言官诟病,早年有不少御史上折子弹劾此事,都被皇上压了下来。时日已久,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弘治皇帝虽是天子,可脾气绵软随和,待金太夫人这位岳母也颇为敬重。 张皇后带了拘谨道:“不得传召,不敢冒昧见君……” 见她如此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就只剩下了愧疚,到底是相伴十几年的发妻,便柔声道:“都是至亲,何以至此,照常相处就好……” 太子坐下下首,看着膳桌上盘子,嘴角挑了挑。 总算有人知趣,知晓这是皇宫,是朱家天下,不是张家的后园子。被自己这位父皇护了多年,现下外头就算有人抓了张氏兄弟的小辫子,也没人敢再上折子了,这样下去,外戚气焰不是越发嚣张,不好不好…… 仁寿坊,沈家书房。 看着沈瑞近日功课,沈理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十分欣慰:“看出是用功了,字也比以前更出色一些……”说到这里,想起今年殿试时传出的消息,道:“今科殿试状元,阅卷官之前拟的状元人选并不是沈瑾,是陛下看上沈瑾的字,才将他从第二名挪到头名。这字体如何不仅是脸面,还关系到前程了……” 虽说沈瑾是族弟,可想起他的好运气,沈理还是有些感慨。都是命数,那顾鼎臣本是状元之才,却是落到第二,偏生状元是皇帝钦点,连抱屈也没地方抱去。 沈理身上还穿着官服,今日并不是休沐日。 “六哥过来,是不是有事?”沈瑞问道。 沈理皱眉,犹豫了一下,道:“今日谢府那边传我过去,问起沈瑾亲事,岳母想要给沈瑾做媒……我只说不知详情,怕是那边不死心,会另外使人跟沈瑾传话……” 沈瑞听了,并不觉得意外。 大明朝重文官,虽不流行“榜下抓婿”,可举人、进士也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举人还罢,少年举人也不算稀奇,少年进士可太少见了。 沈瑾二十二岁,中了状元,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官,以后前程不可限量,正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就算沈瑾是寒门出身,屠夫子弟,此刻也能成为香饽饽,更不要说沈瑾是沈氏族人,即便祖上三代没有出仕,也是正经书香门第,家世体面。 谢家想要通过沈理,用联姻方式,将沈瑾拉进“谢党”也稀奇。 沈瑞道:“要是谢家这边有心做媒,怕是刘家、李家也有此意……” 沈理讥笑道:“那还用说,这几年三位阁老人前一团和气,人后还少了急赤白脸么?” 每次“京察”、“大校”都是三阁老势利角逐的时候,沈理即便身在其中,也有些厌了。 沈瑞想了想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己做主的道理。就算几位阁老有心做媒,也要等那边的消息吧?” 沈理摇头道:“理是这个理,可以四房族叔的脾气,要是知晓阁老做媒,难道还会摇头么?只要沈瑾点头,事情就算定了。” 沈理既是这样态度,当然是不希望沈瑾点头。 “四房没有长辈出仕,沈瑾是需要结一门得力姻亲,可最好与三阁老府没有于系才好。”沈理直言道:“就怕他不知朝廷动态,看的不长远……” 沈瑞却是想到沈举人爱财如命的性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是阁老府做媒,站了队,也比任由四房长辈做主的好……” 沈理一愣:“沈瑾亲事拖延至今未决,难道不是为了等着今日?” 虽说民间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儿子出色想要结户好姻亲的,也是常见。就是沈理,当年举人身份被谢阁老看中,嫁之爱女,也是高攀了的 沈瑞道:“估计一半是等着攀附,一半则是没留意……不管怎么样,如今得留意了。几位阁老是为了拉拢人才,选的定是拿得出手的官家闺秀,换做四房老爷,可是保不齐了……” 因孙氏缘故,沈理心中也极为鄙视沈源,不过因是沈瑞生父,并不曾在沈瑞面前表现过。眼见沈瑞说的直白,沈理便也直言道:“四房老爷如今在扬州,扬州商贾天下闻名,瑞哥儿是担心他寻商贾做亲家?” 沈瑞点头道:“确实不得不防。” 沈理眉头紧皱,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要是沈举人真为了银钱,给状元儿子说了个商家女做元嫡之妻,那沈家就要成了大笑话。到了那时,受耻笑的可不单单是沈瑾一人。 沈理坐不住了,“腾”地一下子起身,道:“不行沈瑾的亲事不能再拖了,叫他过来问问,能订还是订下……” 虽说“父父子子”,沈瑾的亲事原则上只有父母能做主,可事在人为,就看怎么说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右春坊右谕德刘忠去年主持应天府乡试,算下来正是沈瑾座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事在萧墙(二) 沈瑾进了大门,站在影壁前驻足,皇城根下御赐大宅,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体面,除了阁老尚书,也就只有状元偶有这样殊荣。 对沈瑾来说,这冷清大宅却不如南城寓居二进小院。在南城时,即便生母搬出去,也是就近住着,早晚得见,如今一南一北,隔了半个京城,却是大不便宜。加上他得了状元,身份招摇,举动都有人看着,莫名多了拘束,郑氏又是极谨慎之人,不愿意因自己缘故使得沈瑾名誉有损,只许他每月去一次,否则就要离京往郑小舅处。 沈瑾无法,只好听了郑氏的话,母子二人竟是半月不得见。 早有管家殷勤上前,沈瑾没有回住处更衣,直接去了书房,亲笔写了拜帖,递给管家道:“去送到理六爷处,要是理六爷明日有空,我便登门拜访…… 不等吩咐完,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理六爷与瑞二爷来了……” 现下世情,秀才称“相公”,举人便能称“老爷”,要是家中有长辈在,仆从自是另有称呼,不过沈瑾虽年轻,可这是他的宅邸,这“老爷”之名却是当之无愧。就是沈举人上京,父父子子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这状元宅邸的主人,只能算是“太爷”。 听了小厮的话,沈瑾面露意外,忙起身出迎。 沈理、沈瑞两人联袂而来,已经被引到正院,沈瑾趋行几步上前,拱手道:“六族兄,瑞二弟……” 沈瑞身上有孝,沈瑾的迁居宴时没有来,如今还是头一回来这御赐宅邸。沈理本不愿理会沈瑾私事,可因关系沈氏一族名声,不得不插手,也是带了几分不情不愿。要不是沈瑞劝着,沈理还在踌躇。 如今沈理决定插手,却也不愿领沈瑾的人情,就拉了沈瑞过来。 族兄弟几个进了客厅,宾主落座。 沈理便也不啰嗦,直陈来意:“如今京中多功勋人家多关注你的亲事,本轮不到我这族兄插嘴,只是瑞哥儿担心令尊在南边有主张,我们就过来瞧瞧。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心中有成算没有?” 沈瑾一愣,随即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感激。 沈瑞能想到沈举人的秉性,沈瑾如何不知?方才急匆匆地叫人往沈理处送帖子,便是心中有了决断。 能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便只有沈瑞这个弟弟了。沈瑾心中酸酸涩涩中生了一丝暖意,虽晓得沈理素来清高,能俯身过问此事是看在沈瑞的面上,却也领沈理的情分,便道:“今日恩师传召,提及姻缘之事,只是父母在南边,我正想是否请六族兄出面帮忙……” 方才过来前,沈理方与沈瑞提及去年应天府乡试主考刘忠,对于旁人找了刘忠的门路,为沈理提亲并不意外,只好奇道:“刘大人提的是哪一家?”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是李阁老家……”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望向沈瑾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虽说沈理自己是状元,娶的也是阁老家的千金,可是他与谢阁老有师生之谊,且与谢氏定亲时不过一举人,谢阁老也是在学士任上,还没有入阁,等到后来沈理高中状元,成就翁婿双状元,也是士林佳话,即便有人嫉妒,也难以为人诟病,沈瑾眼下却是不同。 李东阳是三阁老之一,家中并无未出阁的女儿,却有个将及笄的嫡长孙女。真要论起来,以沈瑾的状元身份,阁老府的孙女婿也当得。可是在世人眼中,沈瑾却有攀附之嫌。 对于沈瑾来说,这门亲事虽是“锦上添花”,却是有利有弊。不过沈瑾能自己提出来,想必心中有了决断,沈理无心反对,可想到谢家那边的意思,到底有些心烦。 要是沈瑾的亲事与三阁老不相于,沈理这族兄能出面就出面了,偏生是李家,这让谢家怎么想? 沈瑾只觉得面上滚烫,忙用眼角扫像沈瑞,眼见他并无轻鄙之色,方松了一口气,道:“六族兄,并非小弟有心攀附高门,只是……为防万一……” “不告而娶”虽是不孝的罪过,不过沈瑾想想四房乱七八糟的家事,只能未雨绸缪。到他跟前透话的人家有几家,李阁老家最是显赫,就算沈举人在南边胡乱给他订了亲事,对方知晓阁老府看中孙女婿,也不敢同阁老府抢亲。 沈理定定地看着沈瑾,皱眉道:“真要有了万一,这样就妥当了?到时你身上少不得多一重‘嫌贫爱富,罪过……” 沈瑾没有直接说明“防”的是什么,不过沈理也不会误会,却依旧是觉得不妥。 沈瑾苦笑道:“小弟也想事事周全,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沈理看了看沈瑾,又看了看沈瑞,道:“瑞哥儿可有话说?” 沈瑞方才想着后世李东阳的履历,道:“我倒是觉得这门亲事极妥当,瑾大哥状元身份入朝,起步虽比寻常进士好些,可有个得力的姻亲为助,以后也能平顺些。” 李东阳在历史上可有“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的评价,如此算下来,他弘治八年入阁,要到正德七年才以首辅身份致仕,继任者为杨廷和。 不管是对沈瑾本人来说,还是对沈家族人来说,多这一门显赫姻亲都是好事。最起码正德初年的风波中,多一份庇佑。 亲事是沈瑾自己拿的主意,沈瑞的话说的也不无道理,沈理便点点头,道:“瑞哥儿说的也在理,只是要依规而行,勿要太急切,省的落人口舌。” 沈瑾道:“那是自然,正想要往南边去信,将恩师做媒之事禀知父母。” 就算沈举人另有打算,听到阁老府的亲事,也该知难而退了。 直到此时,沈瑾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当年沈举人为了前程,能舍弃嫡子;如今为了钱财,也能胡乱给长子定亲。都说“知子莫若父”,搁在沈家四房,却也是“知父莫若子”。沈瑾晓得父亲的人品,贪财是要紧的,可骨子里却是畏惧权势。就算那边胡乱给订了亲事,等听到阁老府的名头,也会想方设法悄悄给掩下。 难得沈理、沈瑞过来,沈瑾自是要留客。 因沈瑞在孝中,沈理就没有上酒,只叫人去要了一桌席面,留沈理、沈瑞晚饭。 沈理虽依旧不喜沈瑾,可如今族兄弟两人都在翰林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不得也指点一二。沈瑾都恭敬地听了,对沈理十分感激。 沈瑞与两位状元同桌,听着翰林院里的事情,津津有味,莫名生出几分向往来。他本不是喜欢弄权的性子,如今一心科举也是为了日子更随顺罢了。翰林官清贵,前程又好,自然是沈瑞心中的首选。 沈理如此受教,并无少年得志的轻狂,对于沈理过去的冷淡也毫无怨言,对沈瑞更是如同胞手足相待,沈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多了几分思量。 等到从赐宅出来,沈理对沈瑞道:“沈瑾城府不浅,连生身之父都能如此防范算计,到底失于厚道,没有利益攸关还罢,到了利益攸关之时,却是不可信,还是要有几分提防……” 沈瑞一时无语,好一会儿道:“此事我虽旁观,不过所思所想,却是与瑾大哥大同小异。” 沈理摇头道:“沈瑾太贪心了些,换做瑞哥儿处在这个立场,即便也自由主意,也不会如此……” 沈瑾的“以防万一”,何尝不是陷父于不义?到了那时,胡乱给儿子定亲退亲的是沈举人,错处也是沈举人,沈瑾依旧能如心愿地娶高门女。 沈瑞摸了摸下巴,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即便没有出继出来,也早就想法子从沈举人处将婚姻处置权拿到手了,不会因所谓“孝道”,就听由沈举人做主。沈瑾的性子,到底有些绵柔,缺少果决。 不管怎样说,有沈举人这样坑儿子的爹,沈瑾都够倒霉的。 沈理的话虽带了偏见,可也有道理在里面,沈瑞便记在心上。左右他对沈瑾也是面子情,并无与对方做知心兄弟的意思。 等回到尚书府,沈瑞去上房见了徐氏。 徐氏同样不喜沈瑾,不过听到沈瑞提及沈瑾的亲事,也少不得过问两句。待听闻是李阁老家,徐氏面色不由沉重:“虽是得力姻亲,可‘齐大非偶,,落在外人眼中到底难看……” 沈家已经出了一个阁老女婿,再来一个,落在外人眼中,不管内情如何,风言风语却是少不了了。 “不过几句口舌,里子实惠就好。四房人丁凋零,长辈无人出仕,也无近支堂亲,正需得力姻亲……瑾大哥是状元及第,娶阁老府的孙女婿,也算不上高攀……”沈瑞道。 徐氏神色稍缓:“只能想好处了……” 沈瑾如何,又于徐氏何事?她担心的,不过是沈瑾在官场有不顺处牵连到沈瑞身上,如今沈瑾给自己寻得力姻亲,以后再有难处也不会总寻沈瑞,对于徐氏来说也算好事。她虽是性子宽厚,并不禁止沈瑞与本生亲人往来,可想到故去的孙氏,对于郑氏母子实是难生好感。 要是寻常少年,看到沈瑾高中状元、接亲阁老府,就算是不嫉妒,也会心生羡慕,沈瑞却是如此大气从容,落在徐氏眼中,心中也不禁与有荣焉,这是她为二房择的嗣子,二房后继有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七章 事在萧墙(三) 今年京城春短,从脱棉衣开始,天气就迅速地热了起来,等到四月底,就感觉如同似在三伏天,白日里跟下火一般。 大人还罢,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少不得遭罪。偏生早晚又凉,也不敢太添减衣服。 “今年的天气邪乎的很,这还不到端午呢……”三太太拿着湿帕子,一边给儿子擦了下腋窝,一边对丈夫道。 三老爷手上也拿着折扇,在旁边给儿子煽风。 四哥儿虽虚岁算五算,实际不过三岁半,却是小人精儿,光着小胸脯被父母围着有些羞涩,往三太太身上靠了靠:“爹,娘,不热……” 额头上汗津津,后背都湿透了,哪里能不热? 三太太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三老爷想起上房那边,道:“这两日叫人吩咐厨房多预备些清淡吃食,大嫂也畏热,又上了年岁……” 三太太道:“已经叫人买了不少青瓜备着,做馅饼做汤都是好的,大嫂都爱吃……”说到这里,不免又担心三老爷道:“老爷也要仔细身体,当差虽体面,可这一天天下来也熬人……” 三老爷不以为然道:“过了端午就好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冰供着……” 四哥儿父母紧盯着,仆妇丫鬟也不敢错眼,倒是一日日好好的,徐氏却开始苦夏,饮食不调,精神不济起来。 沈瑞虽闭门读书,也没有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晨昏定省,自是立时就发觉了。 三老爷、三太太都惊动了,三老爷不放心,还使人往衙门里告了假。 等到请了大夫过来,只说是体热,开了两剂清热去火的方子。 眼见众人都满脸担忧,徐氏苦笑道:“到底是老了,多年不苦夏,又开始折腾起来……” 三老爷道:“这样天气,别说大嫂是爱苦夏的,就是我这不畏热的,见天也难受……” 徐氏虽知晓三老爷是担忧自己,不过还是道:“三叔还是往衙门去,我这没有什么,怎么好随便耽搁差事?你去了还不到一年,还是当更谨慎小心些。 三老爷摆摆手道:“大嫂放心,我那边差事清闲,请假无碍的……” 三老爷是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科,有舍人二十人,,掌缮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除了中书科舍人之外,另有文华殿、武英殿当直及属内阁诰敕房、制敕房中书舍人,员额不定。文华殿舍人,掌奉旨缮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记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等机密文书,各王府敕符底簿。 五类舍人加起来,足有百十来号人,后四类属于直殿舍人,身上有具体差事,日日都不得闲,中书舍人这里,就显得格外清闲,就算偶有诰敕、制诏的差事,前面有多少老舍人轮着,也落不到三老爷头上。别说偶尔请一日假,就是顶着中书舍人头衔,连续告病不当值的大有人在。 徐氏也知晓些,便不在啰嗦,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眼见徐氏恹恹,沈瑞道:“母亲,要不然过几日儿子奉母亲往西山庄子去住吧……西山到底凉快些……”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折腾,这几日换季,这才不舒坦,过几日就好了… 不管三老爷夫妇与沈瑞怎么劝,徐氏到底不肯去郊外避暑,一是不放心三老爷一家,二是不愿耽搁沈瑞读书。 沈瑞虽是守孝读书,人不好老往外跑,可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格外关注他的学习进度,文章早先都是每旬叫人送过一次,仔细批改点评了的,等到三月后就改了五日一看。等到休沐得空的时候,这两人也常往这边来,亲自教导沈瑞。 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不是太功利的性子,换做往常也不会这般催促沈瑞,如今沈谨横空出世,沈瑞尚且不动如山,这两位却难免为沈瑞多思所想。 沈瑞虽出继二房,可沈瑾依旧是他的本生兄长,两人关系是撕把不开,要是沈瑞在科举上成绩中庸,世人难免比较,对沈瑞也会刻薄挑剔的多。 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老师,沈理与王守仁都盼着沈瑞能顺遂,自是不愿意他落到尴尬的境地去。因此,这两人一边喜欢沈瑞的不妒宽和,一边则是暗恨他的不上进,盯着他的功课这才更紧了。 前门外大街,沈珠挑起马车帘,抬着望向眼前的巍峨城墙,恍若隔世。 放下车帘,回头看了眼旁边穿着儒服的青年,沈珠道:“二哥,进了城,咱们……先往哪家去?” 旁边坐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沈珠的堂兄沈玲。 沈玲早年虽行商贾之事,可自打弘治十四年跟在族伯沈洲身边,几年下来,不仅身上捐了监生功名,跟着沈洲读书也略有小成,即便还不到举业的时候,也抹去了市井之气,看着像个儒雅的读书人了。 听了沈珠的话,沈玲有些犹豫。他是奉沈洲之命上京,进城后本当去最亲近的二房处,可此次是陪客,为的是三房的事,沈洲吩咐他上京找的人也是沈理。 “还是先往六族兄那边,回头再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沈玲略一思量,就有了决断。 三房这样的麻烦事,里面还搅合着四房,并不适合拿到二房去说,且不说二房大族伯故去,朝中没了支撑,就是沈瑞的身份,也不适合参合件这件事中去。 沈珠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五房,还是二房,沈珠都不想见。要不是家中遭难,不得不上京求援,他连京城也不想来。 随着两次乡试落第,沈珠早年的得意,早已化为乌有,如今越来越不爱见人,倒是将早年的招摇轻浮都褪个于于净净。 等到堂兄弟两个来了沈理宅,请人往里面传话时,沈理并不在家中,谢氏听说是松江族亲到了,不免有些意外,询问管家道:“近日并不曾听老爷提起有族亲到京,这是哪一房的?不会是外人借名来攀附的吧?” 管家认识沈玲,道:“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早年都进过京的,也拜见过太太……” 谢氏这才想起两人,带了好奇道:“竟然是他们两个,那个沈玲不是跟在二房族叔在南京,莫不是南京有事?” 管家自是不知,谢氏虽好奇,可叔嫂需避讳,虽叫了两人相见,也不好多问,只吩咐人预备客房留客。不过是一句吩咐,本以为沈玲会领了堂弟往二房去,毕竟在外人眼中,沈玲如今依附二房,不想沈玲道谢后,真的带了沈珠留下。 等到两人下去,谢氏就不由皱眉。 旁边婆子劝道:“不过是两个打秋风的破落户,值当的太太难一回?好吃好喝招待着,等走时送一笔银子,里里外外都妥当。到底是老爷的族兄弟,太太只当是贤惠给老爷看。” 谢氏摇头道:“谁舍不得几个银钱?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怕是松江那边有麻烦要找上老爷……老爷虽不爱亲近那边族人,可真要遇到那边开口,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那婆子道:“自二房大太爷故去,这沈家上下可不是就指望咱们老爷…… 谢氏想到此处,既是得意,又是担心,叹气道:“幸好离的远,要不然今日这个上门,明日那个上门,也叫人头疼……” 客房,沈珠稍作休息,就来到沈玲处,忧心忡忡道:“二哥,六族兄只是从五品,贺大老爷是正三品,贺大老爷能给六族兄面子么?二房族伯就算不愿担事,也该帮想个妥当法子才好……” 沈玲看了堂弟一眼道:“六族兄去年年底升了左庶子,如今虽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可已经是正五品……” 沈珠一噎,随即道:“那离正三品也差着几等……” 沈玲道:“那按照九弟的意思呢?” 沈珠想了想,道:“本当请械大哥从中说和最好,毕竟两家是姻亲,撕破脸两家都不好看,可谁让械大哥去了山西……二房大族伯虽故去,可生前毕竟是贺大老爷上官,要是大伯娘肯出面说项,又是二品诰命,那边总要给几分面子” 沈玲的神色淡了下来。 徐氏是孀居妇人,沈家男人死绝了么?让一个孀居妇人出面奔波? 至于与贺家是姻亲之类的话,如今不过是笑话。要是贺家念着姻亲,也不会屡次算计沈家产业。连宗房大老爷都不肯出面从中斡旋此事,只打发沈珠进京,就晓得宗房大老爷那边是明白贺沈两家实际关系的。 沈珠不愿直接上京求援,先去了南京寻沈玲,想要二房出面接下此事。 沈洲知晓自家分量,加上这其中还有四房的事,顾虑到沈瑞,没有包揽此事,只叫沈玲陪沈珠上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事在萧墙(四) 等到沈理从翰林院回来,就见管家上前道:“老爷,松江来人了,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求见老爷,如今被太太安置在客院。” 对于族亲投奔到他这里,而不是往二房与五房去,沈理并不意外。 自沈械离京、沈沧故去,京中族人中沈理官位最高。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要是没有事不会打发人上京,要是有事自然要寻个能说得上话的。 沈理并未急着去见客,回内院换了衣服,问妻子道:“到底是什么事,可问了?” 谢氏道:“与两位族叔不熟,他们没有主动提及,妾身也没有开口相问。不过既是三房堂兄弟两个过来,并没有其他人,应是三房那边遇到什么难处了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他对于松江族人不甚亲近,不过到底同为沈氏子弟,对于各房人丁也多有了解。沈氏九房之中,除了他自己所在的九房乌烟瘴气之外,三房也不怎么样。 三房老太爷是个昏聩的,辈分在族中最长,却只爱倚靠卖老,平生就喜占旁人便宜贴补自家儿孙,对几个孙子也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只偏心嫡长一脉。三房当家人湖大老爷自诩为读书人,却是连秀才也没考上,只花钱弄了个监生,便整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嘴脸,吃喝嚼用都靠着几个弟弟奔波辛苦。 有这样两位当家人在,三房能好了才怪。 这不是前两年才折腾了分了家,湖大老爷面皮厚,倒是不清高,占了家产大头,差点将三个弟弟净身出户。要不是宗房最后出面,怕是要到公堂上分家 “沈玲不是在南京?连沈玲就叫上了,能有什么事?”沈理虽不喜三房,却也心中疑惑,不过也为沈洲叹气。换做其他人,既知晓族亲有事上京,不是当打发人提前往京中送信么?毕竟族亲与族亲之间,也分了远近亲疏,常在京城这几房当多通气才对。沈洲在翰林院里磨了二十多年功夫,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可是这为人处世还真的令人不放心。 换了家常衣服,沈理便叫人去客房请沈玲、沈珠兄弟过来说话。 沈玲还罢,去年随沈洲上京,也曾见过沈理;沈珠在沈理面前,就带了几分无措出来。 虽说沈理神态平和,与两人见礼寒暄,可沈珠莫名心虚,想起弘治十三年腊月来京时的往事。沈珏短命,已经故去,沈瑞与沈全却是一直在京,这两人都不喜他,会不会在沈理面前诋毁自己? 沈理确实因沈珠行事恶毒,对其一直无好感,不过眼下见了沈珠,心中也惊诧不已。沈珠与沈瑾、沈全同庚,今年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年岁,早年瞧着他们这几个族兄弟也都是一时瑜亮,眼下却是大不相同。相由心生,沈珠眼下青黯,除了长途旅途的疲惫,还有纵欲的痕迹。 从松江到京城,可是在路上,又想到谢氏方才还说三房子孙娇气,出门都带侍婢,沈理只觉得心中一堵,心中那点对于三房族人的担心也化为乌有。还能有闲情逸致睡女人,就不是什么着急上火的大事。 沈理并不开口询问来意,沈珠脸上就带了急切,却不敢随意插嘴,只带了祈求望向沈玲。 沈玲被盯得头皮发麻,虽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三房子孙,不能眼看着三房被欺负了,要不然有一就有二,说不得什么时候麻烦上头。 “六族兄,此次小弟携九弟上京,是奉大伯之命,与族兄求援。”沈玲站起身来,作揖道:“此事本为三房家务,本不当劳烦到六族兄费心,只是其中涉及到贺家,如今贺家在松江气焰高涨,纵是宗房大伯开口,也没有使得贺家缓和一步,实没法子,大伯与族兄大伯才打发九弟上京求援。” 说起来并不算稀罕事,不过是产业纠纷罢了。自打三房分家后,二老爷等人自有生意手段,去广州的去广州,下泉州的下泉州,各展神通,日子眼见好起来。湖大老爷却是眼高手低,看不见弟弟们的辛苦奔波,只看到财源滚滚,便也动起做生意的心思。 松江产布,往外头贩布向来是来钱的手段。湖大老爷便想要贩布,却没有渠道,正好与贺二老爷有几分交情,知晓其往山西贩布,就“软磨硬泡”要插一股。第一次时,顺顺当当,湖大老爷分了红利;等到第二次,湖大老爷贪心,不肯再小打小闹,非要多占股,拿出的现银有数,便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参股。不想湖大老爷自己雇来压货的大掌柜在山西遇到官非,懈了货款私逃了,湖大老爷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湖大老爷不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 贺二老爷自然不认,湖大老爷求到宗房,可白字黑字写着,捐款跑了的又是湖大老爷自己的姻亲,自是怪不到贺家头上。 损失的货款,加上钱庄的欠银,足有几万两,要是全数还清,湖大老爷就要倾家荡产。湖大老爷自然不肯,便嚷着要与贺家打官司,可也不敢真的对簿公堂。 贺二老爷不耐烦与三房扯皮,就将手中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虽在扬州,却是打发管家回松江讨债,眼见着成了一笔糊涂账。 如今松江传得沸沸扬扬,外头都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沈家自家人折腾自己人,已经不是头一遭,弘治十年孙氏去世时就有一次,最后在族长太爷的弹压下,各房虽退还产业,到底族亲之间生了嫌隙。 如今族长太爷已故,宗房大老爷想要弹劾此事,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将此事通告京中。一是贺家来意不善,明显在设计沈家,想要搅合沈家内乱,好压沈家一头;二是沈源行事不当,同外人一起逼迫族人,所依仗的不过是前程正好的长子沈瑾,此事也需要告知沈瑾。 “又是贺家?怎么就盯上沈家名下产业?”沈理闻言大怒:“一个侍郎做依仗,就恁地嚣张,未免太猖獗” 至于沈源、贺二老爷、湖大老爷三人之前的罗圈账,沈理并不担心。贺二老爷说将房契、地契“转卖”,多半也只是说说,四房产业只要是孙氏嫁妆,在沈瑾、沈瑞名下,沈源手上银钱有限,不过是被贺家人说动出来当枪逼债罢了。 有孙氏嫁产的事在前,沈理早见识过贺家人的贪婪。早先沈沧在时,贺家都老老实实的,如今沈沧尸骨未寒,贺家人就敢下黑手,难道当沈家其他人是死的? 沈玲犹豫了一下道:“听说贺家要同李阁老家联姻,贺家大郎要迎娶李阁老的长孙女……” “咦?”沈理诧异道:“同李家联姻?这是贺家人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沈玲这两年并不在松江,并不知详情,便看向沈珠。 沈珠忧心忡忡道:“是贺二太太与海大伯娘说的,说李阁老看上了贺家大郎,只等着李家孙小姐及笄,两家就正式下定。” 单是一个贺家,沈家联络族亲,或许并不足畏惧,可填上阁老府,可不是沈家能应对得了的。 这也是宗房大老爷与湖大老爷都想到沈理的原因,这个时候能帮沈家一把的只有沈理了。 沈理讥笑道:“到是做的好白日梦,不过一个国子监生,凭什么匹配李家小娘子?” 沈珠闻言大喜,忙问道:“六族兄,难道是贺家人浑说?这亲事做不的真 沈玲望向沈理也带了殷切。 归根到底,还是三阁老执掌朝政,从朝廷到地方都畏于其势。就拿这回的事,要是贺家真背靠阁老府,三房说不得只能倾家荡产还银子;就算有沈理与谢阁老这一重关系在,可谢家凭什么为女婿的族人张目? 要是贺家不是李家姻亲,没了李家这一重依仗,那沈家即便在沈沧故去后势弱,但有其他人在,也能势均力敌。 沈理想起沈瑾的事,并不觉得开怀,反而觉得膈应。 本以为是李阁老爱才,才挑中沈瑾做孙女婿,可听着贺家那边的意思,竟然与贺家早有口头婚约,这是见新科状元没有定亲,是更好人选,才舍了贺家。固然这是高看沈家,可这份功利也叫人不喜。 想到这里,沈理冷笑道:“怕是李阁老那边挑孙女婿挑花眼,即便以前看中贺家,如今也不作数了。” 沈玲道:“六族兄,可是李阁老家将长孙女许了旁人?” 沈理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旁人,李阁老看中了沈瑾,沈瑾的座师为大媒,如今应该往南边去信了。” 沈玲、沈珠兄弟面面相觑,沈玲眉头紧蹙,沈珠却是带了几分古怪,似有嫉妒,又似幸灾乐祸。 沈理看出怪异,心下一动:“怎么回事?莫非是四房族叔那边有什么不妥 沈玲点点头,道:“源大叔已经给瑾哥儿定亲了,是扬州首富闫百万的女儿……源大叔从贺二老爷那里转买的产业,用的就是闫家的银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九章 事在萧墙(五) “盐商的女儿?”沈理即便早就晓得沈源不靠谱,眼下也眉头紧蹙。 之前想着沈瑾的亲事,不好让四房长辈胡乱做主,本是为防万一罢了,没想到如今还真是成了这样局面。 “到底四房拿了闫家多少银子?一个状元儿子就舍得给商贾为婿?”沈理冷笑道。 “状元”沈玲、沈珠都惊的站了起来。 “你们还没得消息?今科新科状元不是旁人,正是沈瑾。省里、府里报喜的人应该早到了坊里……”沈理道。 沈珠道:“我是三月初去的南京,只知瑾哥儿是谢元……” 沈玲满脸欢喜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瑾哥儿真是争气……哈哈,不说别的,就是贺家怕是也想不到咱们沈家会再出来一个状元……”不过想到贺家针对的不是四房而是三房,且四房还似站在贺家那边,他脸上的笑容就凝住。 四房新太太可是贺家女,四房老爷之前在儿子中谢元后就大喇喇不顾族人情面去逼迫族亲,如今有了状元儿子做倚仗,气焰要越发嚣张了。 沈珠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带了阴郁:“闫家拿了十万两银子出来,给未来的瑾大奶奶在松江添置嫁产,不仅让源大叔出面转买了三房田契,还从贺家买了一个庄子……” 沈理神色郑重起来:“如此沸沸扬扬,那四房与闫家联姻的消息岂不是众所周知?” 沈珠点点头,幸灾乐祸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瑾哥儿想要做相府孙女婿怕是不成了……” 沈玲虽与沈瑾没有私交,却是知晓在官场上姻亲的助力有多重要,顿足道:“源大叔的目光真的太短浅,作甚这样匆忙给瑾哥儿定了亲事?闫家即便富甲扬州,也不过是一介商贾……若是得了李家的亲事,以后瑾哥儿要顺当的多 沈理脸色漆黑,就算李家有意联姻,也越不过沈源这个亲爹去。如今沈源不仅给沈瑾定了亲事,还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就算李阁老爱惜人才、看好沈瑾,也要掂量掂量名声。 沈源自己就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名望对读书人的重要?当年他不过小小举人,就为娶了商贾出身的孙氏心有不足,如今就算是没等到殿试,可一个谢元儿子的也差不多相当于准进士,作甚要做这样拉后腿的事?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贺家豪富,向来只有买地的,怎么还卖地了?”沈理心下一动,问道。 沈珠愤愤道:“听说那闫家老爷与贺二老爷是通家之好,就是四房这门亲事,也是贺二老爷从中牵的线……源大叔如今可是娶了贺家妇,哪里还记得早去了的原配发妻,贺二老爷早年的那点算计,怕也早被源大叔丢到脑后了…… 沈瑾高中谢元,贺家牵线给沈瑾聘商家妇,要说贺家不是故意的,沈理是不信的。 想到贺二老爷这背后的用意,沈理不由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贺家还真是‘未雨绸缪,的紧啊” 这一出“讨债”大戏中,贺家算计的岂止是沈家三房,四房、沈氏一族也都牵扯到里面。 不过是同乡而居,就一定要挣个高矮底下,贺家的人心不正。沈理虽厌恶贺家人,可最失望的还是自己的族人。 沈源为了银子出头,以为自己是占便宜,却是赔上最有前途的儿子。状元听起来虽风光,也不过是每次春闱这几个月,等到春闱过后,还是要从入翰林院从编撰做起。大明朝开过以后,封阁拜相的状元不乏其人,如今“三阁老”之一的谢迁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不得建树、从此籍籍无名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四房家务,沈瑾已经及冠之年,已经正式授官,此事越不过他去。等明日里叫他过来,且看看他怎么说吧”沈理扫了沈珠一眼,淡淡地说道。 沈玲道:“六族兄说的正是,那就劳六族兄安排了” 沈珠一愣,想要开口,被沈玲一个眼色止住。 两位族弟到京,即便之前没有什么交情,沈理也叫人预备了小宴,为两位族弟洗尘。只是沈瑞与两位族弟年岁相差的大,与两代人也差不多了,陪坐了片刻就去书房了,留长子小林哥儿陪客。 小林哥儿今年十五岁,容貌像集采父母之长,已经翩翩少年郎,如今还在春山书院读书。按照他的意思,早就想要回原籍应童子试,不过谢氏不许。 要是回松江应童子试,以后还要回南京应秋试,奔波往返不知要多辛苦,要是补了国子监生,直接应顺天府秋试,守家在地不说,也比在南京考容易的多。 谢氏一心望子成龙,却也是慈母之心,既有捷径可走,自是舍不得儿子多辛苦。沈理则是知晓长子才气不缺,可不知是不是打小被逼迫太多,对待读书要随意的多,全不似其他书香门第子弟那样用心,只当是应付父母功课,就算如今童子试无碍,离乡试还差得远,便也不催促。 对于两位族叔,沈林早年都见过,只是不相熟,便也是客客气气陪着。 沈玲打小在外讨生活,最是会说话,即便与族侄之前没甚交情,一顿饭下来也是成了其乐融融,亲近许多;倒是沈珠,即便少了之前的得意与傲慢,骨子里依旧带了几分清高,十分看不惯堂兄对族侄晚辈的奉承巴结,又觉得沈理这位状元族兄不亲自陪客,是瞧不起松江族亲,慢待自己,加上得知沈瑾高中状元后的复杂心思,吃起闷酒来,竟然是酩酊大醉。 幸好沈珠酒品尚可,醉了就老实被人扶回客房安置,并未吵闹。饶是如此,也看的沈玲头疼,京城不单沈理一家,他们堂兄弟既来京,与沈理说了正事,还需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如今醉成这样,明早怎么见人? 果不其然,次日早沈珠被叫醒时,神容萎靡,身上还隐隐地带了酒气,看着十分狼狈。 沈玲心知不大妥当,想要将沈珠留下,自己去拜见族亲,沈珠已经打着哈欠起身道:“是不是该去尚书府了?哦,不对,尚书族伯已经没了,如今二房宅邸也称不得尚书府了……” 听沈珠阴阳怪气,沈玲皱眉道:“九弟看着精神不大好,要是乏着,就休息半日,我去拜见二房长辈就好……” 沈珠摇头道:“到底是长辈,怎么好失礼。别处尚可不去,二房我定是要过去瞧瞧。沈瑞先为尚书嗣子,又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不是春风得意么?如今孽出庶兄高中状元,沈瑞定然也是‘与有荣焉,了……” 沈玲面带寒霜道:“孽出?看来与我同行上京,倒是委屈了九少爷” 沈珠这才反应过来失言,满脸尴尬急切道:“二哥,我不是说你……” 沈玲冷笑道:“瑾哥儿生母虽不是正嫡,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良妾,如今又正式记名在嫡母名下,如此身份九少爷都不屑一顾,我这婢妾所出的孽子还真是污了你的眼”说罢,甩袖而去。 沈珠的脸一阵、一阵白,既是后悔自己失言,又是埋怨沈玲小题大做,却是知晓情重,知晓自己在二房、五房那边不受待见,与族亲涡旋还需要沈玲,就忍气吞声地跟了过去。 堂兄弟两个先去的二房。 等到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珠、沈玲过来时,两人已经被引到客厅吃茶。 换做沈玲一人过来,沈瑞少不得担心是不是二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既是带了沈珠,那想来也不是南京的事。至于三房那边有什么难处,那就不在沈瑞关心范围之内。 待听了堂兄弟两个进京的原由,沈瑞才晓得不单单是三房家务,还牵扯四房。只是既然沈理那边只说会叫沈瑾下午过去议事,并没有叫上沈瑞,沈瑞自己当然也不会去参合。 这两位客人既是来拜见长辈的,沈瑞少不得带两人去上房见徐氏与三太太。 徐氏见到沈珠只是寻常,对沈玲却是亲切许多,问了两句二老爷的事。知晓沈洲刚到南京任上没多久,刚安置下来,沈玲便开始北上,徐氏神色就淡了下来。 听闻沈玲还要带沈珠往五房去请安,徐氏便没有留饭,只道:“等闲暇了就过来说话……” 沈玲应了,带了沈珠告辞,沈瑞送了出去。 正房中,三太太咂舌道:“这才几年功夫,这珠九都叫人不敢认……当年虽傲气了些,可与全哥儿他们站在一处,相貌气度都要盖过一头去,如今看着倒是寻常……” 徐氏皱眉道:“玲哥儿行事看着热心周全,只是有时也周全过了,幸好二弟看的清楚,要不然这过继了来,以后还有的闹。只是松江距离京城这么远,无缘无故也不会打发人来,既是没有直接说出来,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理由,当会对瑞哥儿说吧……” 大门口,沈玲低声对沈瑞说了松江的纠纷,接着道:“洲二伯才到南京任上,诸事繁忙,我本当随侍左右,以尽绵力,可是松江派人到了南京寻洲二伯求援,洲二伯总不能不闻不问,这才打发我陪着珠哥儿上京……” 沈瑞点点头道:“玲二哥能者多劳,二伯会晓得玲二哥的辛苦的。家中长辈惦念二伯,玲二哥忙完正事,得空过来,好好与家母说一说南京的事,家母也能心安些……” 沈玲忙不迭点头道:“一定,一定,只要瑞二弟别嫌弃哥哥扰了你读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章 回肠九转(一) 等到沈瑞送完人回来,对徐氏与三太太说了沈玲、沈珠带来的消息,两人都面面相觑。 “真是不敢想沈瑾的亲事,京中多少人打听着,六部九卿也不乏堂官叫家眷打听。本以为四房族伯拖到今日,是为了给儿子说门好亲事,没想到选了这样一门亲事,富甲江南又如何,到底身份不足,恐要惹人非议。”三太太带了担心道。 徐氏皱眉道:“就算四房亲事定的不妥当,让族人担忧,也应该是宗房打发人上京或是送信,怎么是三房堂兄弟两个来?并不曾听闻三房与四房亲近,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沈瑞说了三房与贺家的纠纷,道:“还能什么?不过是舍不得之前质押的产业,想要赖账……要是贺家没有将四房牵扯进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就算舍不得也多会老实还了;如今牵扯上四房,到底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不是指望赖账?他们之前并不知瑾大哥高中状元,当是想着少说是个新进士,爱惜名声,得了消息当会劝住四房长辈… 徐氏虽没有同三房打过交道,不过对于三房大老爷为人行事也有耳闻,这确实像是三房大老爷的风格。 三太太看了沈瑞一眼,迟疑道:“到底是堂亲,四房族伯那边就算接手了贺家债务,也不会真的逼三房变卖祖产吧?要不然真要闹起来,到底不好听……” 沈瑞摇头道:“那可未必为了银子连儿子前程都不顾,还能顾念堂亲?” 三太太闻言,忧心道:“可是到底是同一个沈,不管是四房与商户定亲,还是四房与三房打官司,都是一族人没脸,就算不会被人攻讦,可京城这几房怕也面上也难看……” 徐氏脸色沉重:“他们兄弟两个既是先到了沈理那边,相必是想要请沈理做主,沈理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六哥是想要问问瑾大哥的意思,到底是瑾大哥自己的事……”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就算是别人为他出头,也要他自己有所决断才好。要不然他做了孝子,满身无辜,旁人反倒成了小人……” 眼见徐氏与三太太都是面带忧色,沈瑞道:“母亲与三婶也勿要太过担心瑾大哥是个明白人,六哥也不会放任贺家就这样算计沈家……” 徐氏冷哼道:“同为松江世族,沈家蒸蒸日上,贺家却是日薄西山,嫡系老爷行事这般鬼祟阴险,失了大气,注定走不长远……” 沈瑞道:“这位贺二老爷委实可笑,要是不将四房牵扯进来,贺家拿着借据堂堂正正接手三房产业,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三房想要赖账,对簿公堂,也只有贺家赢的;弄了这一出戏出来,贺家待沈家不善之心找人若揭。宗房大伯没有揽下此事,想来也是恼了,没有与贺家化解恩怨的意思……”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看看沈理那边如何应对,贺家之所以如今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沈家,依仗着不过是贺侍郎,归根到底还是因老爷去了,沈家没有京堂压阵,才蠢蠢欲动…这不是一家一户之事,咱们二房也不能独善其身,沈理那边既是下午要寻沈瑾过去说话,瑞哥儿也过去听听……” 沈瑞应了,等到了下午,估摸衙门里落衙的功夫,就去了沈理家。 他早先是常来的,门房都认识,没有去通报,直接将沈瑞引向客厅。 刚走到客厅门口,沈瑞就听到沈瑾满是疲惫的声音:“扬州盐商天下闻名,我先前担心的,也正在此处,却多少存了些奢念,可奢念也只是奢念罢了……” 就听沈珠道:“亲事的事且不提,源大伯可是沈家人,内四房又是一高祖下来的堂亲,源大伯联合外人逼迫三房是不是过了?” 沈瑾正为听闻订婚的事精神恍惚,没有接沈珠的话。 沈珠只当他心虚,越发高声道:“就算你如今中了状元,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真要有能耐,就去对付旁人,窝里横算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要闹大发了,三房不怕丢脸,怕是你这状元公要惹人笑话” 沈瑞实在听不进去,冷笑道:“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难道湖大伯没有从贺家借银子,签了字画了押的借据是假的?同样是借据,作甚贺家人能讨银子,沈家人就讨要不得?” “你?”沈珠本是坐着,闻言“腾”地起身,抬头瞪着沈瑞,满脸怒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三房与四房之间的事,瑾哥儿还没开口,哪里轮得着你说话?就算你是尚书公子,也不过是隔了房的晚辈,轮不到你插手三房、四房的事;还是你当自己依旧是四房嫡子,瞧不起瑾哥儿,自觉能做瑾哥儿的主了?” 沈瑞淡淡道:“三房、四房之间的事?真的不予旁人相于,作甚你们到六哥这边来?” 沈珠满脸通红,怒视沈瑞:“哼我们找六族兄,难道还要你点头不成?管的未免也太宽……” 沈玲眼见不对,忙起身拉着沈珠,低声呵道:“浑说什么?此事应对不好,就要关系一族名声,哪里是三房、四房家事?就算是三房、四房家事,瑞哥儿也有资格问得” 沈珠不忿,还要开口,沈玲眼色冷冽,面色霜寒,带了几分威势出来。早年他不过是庶出堂兄,被沈珠这个长房嫡孙轻鄙,如今跟在沈洲身边几年,已经锻炼出来,颇有兄长气势,生起气来连沈珠也带了畏惧。 眼见沈珠老实了,沈玲对沈瑞道:“瑞哥儿别恼,珠哥儿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逼迫瑾哥儿的意思……” 沈瑞挑了挑眉,看着沈玲,没有接话。 沈玲被看的面上发烫,不管是找沈理做主,还是寻沈瑾说话,三房关心的不过是债务,至于四房不妥当的亲事不过是当笑话看罢了。可是就同沈瑞出继后依旧会维护沈瑾一样,即便三房如今已经分家,遇到难处时,沈玲也只能站在沈珠的立场上。 沈瑞无心为难沈玲,移开视线。 沈瑾原本如坠冰窟、精神恍惚,现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沈瑞泪光隐现。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劝慰道:“事已至此,瑾大哥也莫要太灰心。就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未必就是最后定局……贺家的靠山是李阁老,李阁老却是对瑾大哥青睐有加……” 沈瑾苦笑道:“我算什么?定亲之事既在松江闹得沸沸扬扬,李阁老向来爱惜羽毛,怎么还肯趟这浑水?” 沈瑞当然也晓得此处,心中对于沈举人的“坑子”属性更是无语。 沈理皱眉道:“迎娶巨贾之女,即便有贪财嫌疑,为人诟病,可到底是尊父命,被人非议也有可悯之处……真要背信弃义,悔婚别娶,恐怕要坏了名声……到底如何决断,你可要好生思量……” 沈瑾面色苍白,如哭似泣道:“家父做到这个地步,我又哪里有选择余地?谁让我是他的儿子……” 沈理瞥了他一眼:“若是你要做孝子,自然也没人会拦着。你真的决断了么?” 沈瑾望向沈理,原本绝望的眼神带了挣扎,恳求道:“六族兄,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还请六族兄教我……” 沈理摇头道:“我能帮你,也只是帮你,却不能代你拿主意……这是你的路,到底该如何走,往什么方向走,还得你自己想……” 沈瑾凝神苦思,屋子里安静下来。 沈珠眼见大家只关注沈瑾亲事,提也不提三房债务问题,忍不住开口道:“这也什么可纠结?要是娶闫家女,能得钱财;要是与李家联姻,能得权势,左右都不会吃亏。可要是凭着手中借据就跟三房逼债,沈家人自己斗起自己来,就是让外人看笑话……三房是举债了不假,可那是贺家人做的局,贺家人心怀叵测,这次不过是杀鸡骇猴……要是真的让他如愿,下次要对付的说不定就是别的房头。侵产夺银这样的事,贺南盛又不是头一回……” 沈瑾道:“就算贺家人用心险恶,可借据却是实打实的……就算我去信给家父,也只能暂缓追债,这一笔债却是免不了的……” 这话正对应沈瑞前面的话,沈珠偷偷瞪了沈瑞一眼,道:“免不了,以后慢慢还就是了……黑字白字写着,谁还能赖债不成?” 沈瑾想了想,道:“借据虽在家父手中,可是听着玲二哥与珠哥儿的意思,里面还牵扯着闫家的银子,虽无需箭弩拔张,可到底需要个章程才好……好说好量的,才能心平气和的解决此事,也免得让贺家人看笑话……” 沈珠听得云山雾罩,疑惑道:“章程?什么章程?” 沈瑾道:“我为人子,却是不好替家父做主。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还需家父与湖大叔两人商议才妥当,章程自然也是两位订……” 沈珠狐疑地看了沈瑾一眼,道:“你不会是想要置身事外吧?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源大叔不过是个落第举人,即便如今补了教职,也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外人说起来都会说那是新状元的老子……源大叔行事有不当处,瑾哥儿你身为人子也落不下好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一章 回肠九转(二) 松江,宗房老宅主院小佛堂。 一丈见方的小室,香烟寥寥,宗房大太太跪在佛前捡佛豆,满脸慈悲与虔诚。 士绅人家妇人,尊佛信道常见,不过像宗房大太太这样专心礼佛的却不多。早在宗房太爷故去后,宗房大老爷为守孝搬到了前院,等到幼子殇亡,夫妻两个的情分也算到头,如今夫妻两个虽同宅而居,可每个月能见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想到此处,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苦,神色带了怅然。 旁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早已儿孙满堂,作甚自己却将日子过成这般冷清模样?一时之间,她也说不清自己该悔该恨。 想起在山西任上的长子,宗房大太太心中叹了口气,将别的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专心对佛祖祈祷起长子一家的平安来。 就在这时,窗外床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宗房大太太这几年喜静,又素来是重规矩的,听到动静不由皱眉,望向门口。 尚未见人通报,就见二奶奶满脸急色闯了进来,宗房大太太刚要开口呵斥,就听二奶奶焦声道:“太太,老爷在前院对二爷动家法,动上板子了,快去救救二爷吧……” 宗房大太太“腾”地一声站起来,一边脚步不停往前院去,一边开口道:“好好的,二爷怎么会惹老爷生气?” 宗房三子,长子在外做官,幼子殇亡,只有次子在松江侍奉父母,打理内外事务。即便沈并非处事依旧有不足,可到底是年过而立,宗房大老爷平素里多为倚重。 这几年因给太爷守孝,又伤心幼子之殇,宗房大老爷身体不大好,更是将家事族务尽数交代给沈。沈早年行事还有些轻浮,近年越发稳当,接人待物十分周全,族亲邻里提起沈家二爷,也都是举起手指赞一声好的。 沈氏一族族长一直是宗房一脉,只是这一辈兄弟中,身为嫡长的沈械出仕,并不在松江,可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却不像是能等到长子致仕归乡的,因此各房私下也有过猜测,不知宗房大老爷会不会将族长的位置直接交到次子手中。 二奶奶跟在婆母身后,并没有立时回答。 宗房大太太本就心中着急,见儿媳妇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着恼:“吞吞吐吐作甚,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是当家奶奶做久了,权当我这婆婆是死的?” 二奶奶脸色涨红,忙道:“媳妇不敢……二爷是为了……是为了往贺家送寿礼之事,惹得老爷发了火……”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没有再说什么,手中的佛珠却是攥得更紧了。 贺家二老爷贺南盛是五月初一生辰,虽没有生在端午节,可到底是“恶月”所出,换做寻常人家,早就被嫌弃了,只是他是贺家嫡子,有父母兄弟护着,并未吃什么苦头。饶是如此,早年生辰也是避讳,并不怎么操办;这些年他执掌贺家,威风凛凛,巴结奉承的人多了,生日也开始做起来。 过了月亮门,就听到前面传来“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宗房大太太忙加快脚步,就见堂前空地上,沈伏在一个长凳上,旁边一个健仆手中轮着六、七寸宽的板子,往沈臀上落下。 不知打了多少下,沈下身都是血渍,身上冷汗如同水洗一般,脸色雪白一片,生死不知。 宗房大老爷背着手站在堂前,面上冰寒,看着儿子如同看着仇人。 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欲坠。 二奶奶心疼丈夫,眼见婆婆站住,堂前的板子还一下一下的落在丈夫身上,忙上前扶了婆母,“小声”道:“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宗房大老爷转过头来,看到妻子,眉头微蹙,随即嘴角带了讥讽。 宗房大太太定了定神,想要上前,却是身上发软,扶着儿媳妇的胳膊,勉强两步上前,道:“老爷要是生气,就怪我吧,是我让哥儿往贺家送礼的……阿南先前行事是有不对之处,可到底是骨肉至亲,老爷要是生气,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何必因一时气恼撕破脸,平白得罪了,损了两家情分……” 话未说完,就听到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我倒是不知,贺家怎么就得罪不得,还是我沈家如今要看贺家脸色过日子?” 宗房大太太忙道:“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宗房大老爷脸色越发难看:“贺南盛自持有个侍郎胞兄做靠山,如今可恁是风光,在贺家说一不二,对沈家的事也指手画脚起来,哼想要将沈家当成软柿子捏,却是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家主与主母说话,那执行家法的健仆也不是傻子,就停了板子。 得了缓和,沈悠悠转醒,正听到父母争执,眼见宗房大老爷越来越恼,挣扎着从条凳下来,跪下道:“老爷,是儿子的错,儿子再也不敢不听老爷吩咐了……”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问道:“还知道错?你二爷不是向来当自己是聪明人?你还有错处?怕是在二爷眼中,我这老子又臭又硬不懂事,还得全靠你这当儿子的圆滑周转才没有得罪了贺家” 沈哪里敢应,忙叩首道:“儿子断不敢做此想” 宗房大老爷冷哼一声,瞪着沈道:“你要记得,你是沈家子孙,你姓沈贺家是你的舅家不假,可也是两姓旁人要是外人捅刀,还要寻思寻思瞄准什么地方,都是所谓‘自己人,捅刀才是又快又狠他既是能明目张胆的算计沈家,这亲戚就做不得了……别想着他算计的三房,就不予宗房相于,同为沈家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不成?如今你不思为族人出头,反而想着狗屁亲戚情分,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耻笑,这样愚不可及,下次挨刀的就是你自己” 沈喃喃道:“老爷,总不至于……” “哈?不至于?难道他早年没有算计四房嫁产,现下给三房下套弄产业是假的,还是他给沈瑾做媒是心好意,?”宗房大老爷讥笑道:“你只当自己是贺家外孙,难道贺家与四房的姻亲是假的?就是三房老太爷早年丧了的发妻,也是贺家庶房出来的,论起来贺二还要管老太爷叫一声堂姑祖父,这坑的哪个不是姻亲?” 沈本也对贺家行事多有腹诽,不过因是晚辈,又一直与贺二老爷关系交好,到底存了亲近之心,顺着母亲安排,去给贺家送了寿礼;如今听父亲说破两家关系,便也不再自欺欺人,不过依旧存了侥幸之心,摸着鼻子道:“就算之前二堂舅有些小算计,如今瑾哥儿已经是状元了,也该收手了吧?” “收手才怪?要不是瑾哥儿先前中了解元,前程可期,可也不会引得贺二这般筹谋。他所图的,不过是想要削弱沈家的势,再得沈家各房名下产业……沈贺两家并立松江,贺家被沈家压了多年,心有不甘想要翻身不算什么,只是手段这样下作实令人不齿。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因他的缘故,使得贺家也成了笑话,一窝子鬼蜮魍魉,我倒是要看看侍郎大人能走到哪一步?”说到这里,宗房大老爷望向儿子的目光变得犀利:“若是你以后敢效贺二行事,小心老子打折你的腿” 沈老实受教,宗房大太太的脸色儿十分难堪。贺家是她的娘家,丈夫当着儿子、媳妇下人一番贬低,半分情分都不顾,这是故意让她难堪。 “贺家再不堪,也是我的娘家,械哥儿、哥儿的外家,械哥儿、哥儿身上流着贺家的血,可不是老爷想要撕把开就能撕开的”宗房大太太也恼了。 父子两人都望向宗房大太太,宗房大老爷神色寡淡,沈面上带了担心。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疲惫道:“这里是沈家老宅,只有沈家妇,没有贺家女想要做沈家女,也容易,出了大门,悉听尊便”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宗房大太太浑身战栗,望向丈夫的目光带了怨恨,尖声道:“我犯了什么过错,让老爷这般给我没脸?” 宗房大老爷看也不看妻子,只对沈道:“我也说在于你啰嗦父父子子那些,只是若有下一回,你夹在母命、父命之间,也莫要为难,尽管去做沈家外甥儿,我权当没有你这儿子就是” 沈本还寻思缓和父母争执,就听到这话,顾不上别的,连忙跪下道:“儿子不敢,儿子再也不敢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转身离去。 要说宗房大太太刚才是羞怒,现下见丈夫不仅提了“出妻”,连儿子也算在内,就是带了几分绝望,望向起身的沈:“哥儿,真到了这地步了么?沈贺两家真要撕破脸?可是你大哥在官场上,以后可还需要你大堂舅提挈,真要得罪了,可是怎么好?” 沈皱眉道:“贺家既存了打压沈家之心,又怎么会真正地提挈大哥?要是贺侍郎真有心庇护大哥,也不会让大哥外放出京……” 宗房大太太脸色苍白,对长子的满腔担忧都挂在脸上。 沈虽说孝顺,可刚挨了家法,后臀火辣辣,狠是吃了一番苦头,不想亲娘问也不问,只全心记挂远方的长子,只觉得心灰得很,对于母族最后那点亲近心思也灭了…… “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二章 回肠九转(三) 贺家,内宅,西跨院。 贺南盛坐在花厅圆桌里,面前是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陈酿,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全无得意。他本以为随着沈沧病故、沈械外放,沈家运势转衰,至于沈理,虽是状元,不过十几年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且有的熬,没想到去年乡试,出来个解元沈瑾。 对于两代出了几个进士的沈家来说,解元不算什么,贺南盛为闫家拉线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毕竟四房与贺家有嫌隙在前,贺南盛不愿意沈家四房走的太顺利。要不然沈家四房搭上个好姻亲,说不得以后又要起来了。至于三房名下田产,也不过是正常的流转罢了。 松江就这么大地方,周边良田都是有数的,早已被各大姓分割完毕,外头能买进的零零散散的,并无什么好田。 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前,湖大老爷虽平庸,其他几位老爷却是精明能于,几十年下来,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良田,加上祖产蔚为可观,其中几块正好与陆家庄子接壤。 如今沈家三房分家,这些产业都归了沈湖。沈湖无能,保不住产业,又于旁人何事? 贺南盛没有出面讨债,而是将债务找给沈家四房,也是为了与沈家不撕破脸。不管两家如何争锋,到底是几重姻亲,真要两家翻脸,不说沈氏族人会不会同仇敌忾,就是贺家族人这边也会有说辞。 他千思百转,只觉得自己处处思量到了,不想偏出了两个意外,一是堂姐夫沈海的决绝,二是沈瑾的殿试名次。 自己那个堂姐夫,不能说人人承担的和善人,可素来和气,这次却是决绝,上次见了自己一回后,就彻底冷了贺家,连家人也约束着,连外甥过来送贺寿也是半道劫走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沈瑾呢?就算之前他是解元,可有沈理这个状元在前,也没有人会想到沈家能在十几年之间再出来第二个状元。要是沈瑾是寻常进士,家里贪图钱财取了商贾女,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沈家父子被人轻鄙;可是堂堂状元,定了个商贾女就骇人听闻了些,少不得被人探问究竟,贺家也就脱不了于系了。 贺南盛不是后悔,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思量的不周全,不应该留了明晃晃的短处在外头,这使得他有些浮躁。 “二哥……”一人走了过来,坐在贺南盛对面,不是别人,正是贺南盛的胞弟贺北盛。 贺南盛抬起头来,眼见胞弟眼下青黑,浑身精气不足、周身还隐隐带了酒气,一副纵酒纵色模样,不由皱眉道:“就是仗着年轻,你也该节制些……” 贺北盛神色讪讪,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好一会儿方道:“二哥,我这不是心里憋闷,才松快松快么?” 贺南盛摇头道:“别拿对付老太太那套来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素来不在科举上用心,连乡试都是靠了运气,还真的能为会试落第伤心不成? 贺北盛被揭破,摸了摸鼻子,带了可怜道:“我这也是没法子,老太太盼着我成才,恨不得整日里将我关在屋子里的看书,我又不是大姑娘,哪里坐得住?不寻个由子出去放风,我都要憋死了……” 见胞弟这般惫懒,贺南盛直觉得心火直窜。同样是松江大族,沈家水字辈出了几个进士、同进士,玉字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贺家宗亲却是后继无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真是不打算读书了?” 贺北盛迟疑了一下,耷拉着肩膀,方点了点头道:“二哥,我实是不行的。早年我也满心报复,可是几次乡试、一次会试下来,见识了太多才子英杰,方知自己之愚钝不堪。不说别人,就是几位族兄弟,资质也比我好上许多…… 听到这话,贺南盛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气。贺家旁支庶房是有几个子弟不错,却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亲,与嫡房素来不算亲近。 他揉了揉额头,道:“你既是无心继续读书,就应该留在京中,请大哥帮你从吏部补个缺才是……” 贺北盛神色僵了一下,小声道:“我怕大哥……” 虽为同胞手足,可是贺大老爷行事手段,已经使得贺北盛如惊弓之鸟。会试前后,他自己个儿琢磨了几个月,知晓自己个儿的分量,实没有长兄的手段与魄力,就算勉强入了官场,也是给人送菜的,因此不仅对继续读书死心,连以举人补官的出路的想法也散了。 贺南盛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当胞弟畏惧长兄教导严厉,无奈地摇摇头:“怕甚么?你也不是小孩子,大哥还会打你板子不成?” 贺北盛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吃了。 贺南盛本惦记胞弟早日出仕,给长兄做臂膀,不想这弟弟少时伶俐,年长后聪慧劲却没了,如今连科举的勇气都没了;又因是幼子,被太夫人娇惯,心肠软有些立不起来,在经济事务上也不是能拎得起来。 贺南盛有些失望,又隐隐地有些窃喜。 五月被称为“恶月”,素来五月生子被称为“恶月之子”,贺南盛的生辰就是五月初一。虽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父母遗弃,可同长兄幼弟相比,他这仲子本就是不上不下,素来被父母轻忽,又因八字不好,小时也受了不少嫌弃。 如今他虽不过是个举人,可统管一族,往来官场,不管是贺氏族人,还是松江地界官绅,谁叫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贺二老爷”。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胞弟要是精明性子,说不得太夫人就要让幼子分管庶务,到时候兄弟难免有意见向左的时候,与其那样为难,还不若让幼弟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京城,黄华坊。 看着地上打包好的行囊,沈瑾周身满是阴郁。 郑氏见状,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功课,如今殿试已过,瑾哥儿也授了官,我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沈瑾皱眉道:“就算姨娘不去状元府,难道京城也住不得?” 郑氏摇头道:“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整日里也要在衙门当差,我一个人闷着无聊,去你舅舅家还能与你舅母为伴……” 沈瑾想着父亲定下的亲事,看着眼前又要作别的生母,只觉得心中揪得慌。 郑氏犹豫了一下,道:“瑾哥儿,之前你老师提及的那门亲事,老爷可有回信没有?” 沈瑾摇摇头,道:“京城到扬州一千余里,往返消息哪有那么快的?” 郑氏听了,不免忧心道:“阿弥陀佛,只盼顺顺利利……不怕别的,就怕老爷一时心血来潮,还有不知新太太是什么品格,千万别节外生枝才好……” 沈瑾安慰道:“姨娘别担心了,老师的名头在这里摆着,父亲那边不会有异议的……” 无须节外生枝,只因扬州那边将事情定下了。这些糟心事,沈瑾虽烦扰不堪,却是不忍生母担忧,就此瞒下。至于恩师做媒的高门之女,因之前不得准信,沈瑾也怕相府名头吓到生母,隐下没说,如今看来还是好事。要不然以k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要是知晓沈举人为了银钱坏了儿子的良缘,说不得就要回江南找沈源拼命去了。 沈瑾已经是职官,不得轻离,就由郑表弟在书院里请假,送郑氏往保底去。 沈瑾虽是满心不舍,却也没有再开口留人。说他自欺欺人也好,扬州亲事的事说不得什么时候闹出来,能瞒着郑氏一日是一日。 等送生母与表弟出了城,沈瑾策马回城,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进了仁寿坊,等醒过神时,已经在尚书府前下了马。 这半年来,沈瑾也曾来过几遭,门房记得这是四房大少爷,自家二少爷的本生兄长,一边使人往里传话,一边上前牵马。 沈瑾看着眼前大门,想起沈瑞先前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多了一股暖意,将缰绳交给小厮道:“你们二爷在家吗? 门房道:“在家呢……瑾大爷快请进……” 沈瑾道:“我来的仓促,还是先给大伯娘请安,劳烦管事代为通禀……”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得了消息出来,正听了这一句,就带沈瑾往正院去。 徐氏虽不喜沈瑾,可沈瑾的亲事并不是他一人之事,闹大了连沈瑞名声也要跟着受牵连,说不得还会将沈瑞生母的身份拿出来被人说嘴,少不得问道:“玲哥儿他们到京有几日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有了应对之道?” 沈瑾躬身道:“侄儿想到回乡一趟……” 徐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回去看看也好,闫家不过是为攀附而来,也不是为了结仇,能好好商量还是好好商量为好……” 沈瑾点点头,道:“侄儿也是这般想。” 新科进士告假祭祖或者完婚早有先例,沈瑾身为新科状元,新上任的翰林官,告假归乡并不算难事。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四房并无其他堂亲长辈在,有事你多问问宗房大老爷的意见……沈氏一族立足松江百年,自有族法家规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与徐氏说完话出来,沈瑞直接带沈瑾去了九如居。 沈瑾心中有了决断,不像之前那样浮躁,看着镇定许多。沈瑞犹豫了一下,道:“真要回去么?源大叔不在松江,瑾大哥这是要亲自往扬州去?” 沈瑾点了点头,道:“父亲在扬州,祭祖之前,少不得要跑趟扬州……那位闫老爷,也当见上一见……” 沈瑞挑了挑眉,道:“瑾大哥既已经递了家书过去提及令师保媒之事,就没有想过另外一个可能?” 沈瑾闻言一愣,随即醒过神来,若有所思。 对于这门亲事,沈瑾即便再不忿,也不曾生过主动悔婚的念头,就是因为背负不起“背信弃义”、“攀权附势”的骂名。只要说起来,谁都晓得相府的亲事与闫家亲事的分量轻重,可是事情有先后,且还有父母之命在里头,怎么也轮不到沈瑾来反悔,可反悔的要是沈举人自己呢?要是闫家畏惧相府之威主动悔婚呢? 想到这里,沈瑾直觉绝境之中看出一线生机,可随即又有些灰心道:“老爷最是爱脸面,未必肯改口;再说就算老爷改变了主意,要是闫家人不松口,也是没有法子……李阁老素来因行事周全为人称道,就算之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会主动参加去这种事中去……” 其实,沈瑞提及这个可能,并不是觉得沈瑾一定就要悔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样被动。既是与沈举人的父子关系摆着,现下又是父权至上的时代,要是沈瑾一直被动下去,那被影响的并不会单单是亲事。 不说别的,就说真要是沈源知晓李家有联姻之意后悔婚,而沈瑾能信守承诺继续这门亲事,那么笑话就成了佳话,士林之中提及沈瑾就算背后笑他是个大傻子,面上也要赞一声“真君子也”。 至于联姻为官场助力,对于已经有状元功名的沈瑾来说,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落不到尘埃中去。事情有利有弊,做了相府孙女婿,在借助权势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立场交了出去,以后少不得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瑾虽有上进心,可并不是无知少年,自然也知晓其中厉害轻重,之前的伤心,并不单单是因失了相府的亲事,最重要的还是对父权的无奈。 至于李阁老那边,沈瑞觉得未必会放弃这门亲事。要是沈瑾是个寻常士子出身的状元也就罢了,既亲事没有下定算了就算了,可沈瑾背后有个沈家,还有个过继已故大九卿的弟弟,还有个状元族兄。李家大娘子这边,即便是阁老嫡长孙女,可父母俱丧,真要想找个比沈瑾还体面地也不是容易事。 因此,只要沈家那边肯继续这门亲事,李家多半不会拒绝。 沈瑞的话,使得沈瑾想到另外一种可能,生出几分希望,又忐忑怕再次失望。 沈瑞没有再啰嗦什么,该提点的话提点了,再说其他倒像是挑唆沈瑾不孝。 要不是沈瑾的状态实在不好,沈瑞也不会说这些话。沈瑾已经走到现在这步,要是还支撑不起四房来,那旁人再着急也没有法子,总要他自己立起来。 沈瑛宅前,沈全出来送客。今日过来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玲、沈珠堂兄弟。五房这边,不仅有沈瑛兄弟在,还有沈鸿夫妇在,松江来的小辈自然当过来请安。 只是五房早年都是郭氏当家,是个刚性性子,与三房女眷向来说不到去,两房小辈与比较生疏,只有沈珠与沈全因同庚、同窗的缘故,关系稍亲近些,不过有了几年前的事,也早就断了交情,如今再见,两人不过与寻常族亲没什么区别,客客气气,却不亲近。 倒是沈玲那边,因有二房的缘故,沈全待他倒是多亲近两分。 沈珠见状,脸色儿就黑了下来。沈全看在眼中,心中不由叹气,沈珠还是那个沈珠,只当自己是个人物,可别人已经不是松江看他风光的族兄弟了。 从沈瑛家出来,沈珠始终耷拉着脸,看也不看沈玲。 沈玲知堂弟脾气孤拐,并不放在心上。 沈珠憋了一肚子气,看着堂兄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抱怨道:“只当全哥儿是个好的,没想到如今也成了势利眼,如今瑛大哥做了詹士府属官,以后前程大好,五房上下眼睛要长到头上了,连带着之前脾气最好的全哥儿也只会说虚的,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沈玲听了,不由皱眉道:“全哥儿怎么了?本就是四房与三房的事,涉及两房长辈,让全哥儿说什么?” 就是他们堂兄弟进京,指望的也是沈理,而不是五房。如今他们族兄弟客居沈理家,过来五房不过是给族亲长辈请安见礼。 沈珠轻哼一声道:“说什么?我算看出来了,外五房本就与内四房早出了服,不管是六族兄那边,还是五房这边,都没有将三房当回事要不然,族里出了这样的乱子,他们怎么能如此气定神闲……” 沈玲道:“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就算着急又能如何,况且这本不是着急的事” 沈珠本就心里不自在,听了这话越发着恼:“哈?原来在玲二哥眼中,我家倾家荡产竟然不是着急的事是了,如今已经分了家,几位叔叔各自发财,哪里还用的顾及小长房的死活?左右贺二老爷算计的并不是你们家,说不定几位叔叔巴不得看长房笑话你们别忘了,你们也是三房子孙,贺家能算计小长房,就会放过那你们不成?” 沈玲止了脚步,冷冷地望向沈珠。 沈珠一时胆怯,不敢直视沈玲眼睛,心中又不忿,抬头望向前面。 沈玲虽是好脾气,也就是冷了脸:“原来你还晓得这是小长房自己的事,看来我也是吃饱了撑的,才跟着上京来。当年分家时,小长房占了六成产业,没有想着剩下三房会不会有饭吃,如今有了麻烦,倒是想起‘有难共享,来了?面皮还是莫要太厚的好”说罢,也不等沈珠反应,扬长而去。 剩下沈珠在原地,脸上涨的通红。 跟着进京的三房管事察觉不妥当,低声劝道:“九少爷,二少爷看来是恼了,快追过去吧……” 沈珠皱眉道:“让他恼去,难道我还要看他脸色不成?一个孽庶,书也没有正经读两年,不过是在族伯身边帮闲,倒是威风凛凛起来了” 沈珠虽有些心慌,却是不肯在仆人面前失了身份,慢悠悠地回了沈理宅。原本他还想着沈玲脾气向来宽和,就算一时恼了,也不会真的丢下自己不管,不想回了沈理家的客房,却是里里外外不见人影,这回沈珠才真着慌了,坐立不安,想要出去找人,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时的沈玲,已经到了仁寿坊尚书府。 沈瑾还没有走,沈玲去见了徐氏后就去了九如居。 听闻沈瑾要归省“祭祖”,沈玲有些意外,犹豫一下道:“瑾哥儿不去探探相府那边的意思么?若是就这样回去,源大叔到底是长辈,父为子纲,订下什么,瑾哥儿倒是不好说什么。” 沈瑾想了想道:“先问问恩师的意思在做定夺,要是离京,不告知那边一声,也显得狂妄……” 沈玲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是为三房与贺家的债务扯皮,而是为沈瑾欢喜。虽说男儿立世当顶天立地,想着靠这个靠那个未免有些没出息,可是这两门亲事差别也太大。就算最后李家这头捞不着,只要借着李家名头退了闫家那边,也是好的。以沈瑾的人品与学问,只要沈源不再犯浑,只有沈家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沈家的。 沈瑾本就在,沈玲又过来,徐氏便打发人过来留饭。 晚饭后,沈瑾与沈玲相携告辞出来。 天色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沈瑞吩咐人给两人备了雨伞带着。 从尚书府出来,沈玲紧了紧身上衣裳,打了个哆嗦。沈瑾也抬头望了望天,道:“看着情形,这几日要下场大雨了” 沈玲道:“这天气真是见鬼了,昨日还热的人拢不住衣裳,今日就凉风刺骨。这才入夏呢,就一下子跟要入秋了似的……” 沈瑾皱眉道:“只盼着天气赶紧正常些,省的路上艰难……” 沈玲道:“还有几日就要端午节了,瑾哥儿这是打算在过节前就走?” 沈瑾点点头:“我是这样打算的,玲二哥这边呢?” 沈玲道:“自然是要与瑾哥儿一起走的,我这次上京,一是为了见六族兄,二是为了见瑾哥儿,如今都见着了,也算了了差事,也该回去了……” 族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一声响雷落下,眼看雨势要起,顾不得再说其他,策马疾行。 九如居里,小婢将书房的窗户关上,屋子里幽暗下来。 屋子里已经掌灯,伴着外头惊雷震震,沈瑞手中拿着书卷,只觉得有点烦躁,就起来倒了盏茶吃了。 明明沈瑾一副有担当模样,沈理也不是那种会纵容族人的老好人,可好像依旧是似乎忘了什么? 沈瑞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打算做沈氏一族的族长,是不是操心的太过了?他并无义气相争之心,可有沈瑾的状元名次在前对比,要是以后科举狼狈,丢人的可不单单是他自己。如今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多读书读好书才是顶顶重要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四章 回肠九转(五) 一夜暴雨,驱散了暑热。 谢氏人到中年,这两年开始发福,最是不耐热,本有些苦夏,如今一早起来,凉风阵阵,外加上碧空如洗,倒是使得她脸上带了笑模样。 不过待听到丈夫昨日递了帖子往贺侍郎府上、今日休沐要往贺家去,谢氏心里有些堵,强笑道:“老爷这是为了贺家二老爷与三房的官司,不过是钱财纠纷,还是得老爷出头么?” 虽说沈贺两家是同乡,且还是隔着房的姻亲,不过因两人立场行事不同,向来没有什么往来。如今沈理主动联系,品级比不上贺东盛,说不得就要看人脸色。谢氏素来以状元丈夫为荣,自不愿丈夫受这样委屈。 沈理随意道:“到底是同乡,好几重的姻亲,平素里小打小闹算了,真要撕破脸来,谁家讨不了好去?松江一地,可并不单单是只有沈贺两家大姓。就算贺东盛如今品级高些,十年、二十年后呢?远了且不论,只说小一辈出仕子弟,贺家就比不过沈家。贺东盛能做到侍郎位上,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总会知晓轻重。” 谢氏犹豫了一下道:“我倒不是要拦着老爷,如今这只是开头,只要二房二族叔与宗房械大伯不回京,以后松江那边大事小情怕是都要推到老爷身上……老爷虽是待族亲心诚,可也要顾及宗房颜面,要不然到像是与宗房争锋…… 沈理皱眉道:“族长在松江,不是大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进京来,真要是抱着别的念头攀附过来的,不搭理就是… 谢氏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京城有沈瑞、有沈瑛兄弟,沈理与这两房皆有渊源,又向来交好,看顾也就看顾了,要是连带着将其他房头的族亲都看顾起来,那以后自家有的受累。偏生现下世情最重宗族,稍有处置不好就会落下口舌把柄,如今瞧着丈夫的意思,并没有大包大揽的模样,也叫谢氏心定。 婢子摆了饭桌出来,谢氏神色和缓,夫妻两个对坐,拿了筷子。 一直到撤桌下去,沈理脸色都有些难看,不是为了族人的麻烦,而是为眼前结发之妻。谢氏虽是全心为了这个家做打算,可亲朋故旧往来也是往上看不往下看,难掩势利,自己这些年不是没提点过,却没有什么大用。早年她是幼女,是娇妻,这般任性小气并不碍什么,如今她是母亲,以后还会是祖母,这般行事,让沈理怎么放心将儿女交给妻子管教,少不得提醒自己更费心些,省的儿女们被养成眼大心空的性子。 看着丈夫面色不好,起身往客房去,谢氏只当丈夫不耐族亲叨扰,心中暗喜,嘴上却道:“眼看就要端午,两位叔叔既在京中,少不得要往长辈处请安问好,需叫管家预备下两份节礼才周全,总不好两手空空的……” 沈理见妻子口不对心,只觉烦躁,随口应了一声,放了帘子出去。 客房中,早饭也摆了上来。 身为当家主母,谢氏待客亦是周全,吩咐厨房准备得米糕与梅菜馅包子、甜粥咸粥,小菜也是江南风味,不过眼下沈玲、沈珠兄弟却没有心思在早饭上。 昨晚沈玲回来时,并没有与沈珠打照面,今日沈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过来,跟堂兄说想要回松江。 沈玲便道:“出来是有些日子,今日要随六族兄去贺家,回来也该辞行……” 沈珠冷哼一声,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明明是贺家人不怀好意、狼子野心,侵占沈家产业,如今是要登门求饶?什么状元老爷、阁老女婿,也不过如此……” “闭嘴”沈玲眼见他说的不像,忙喝道:“胡吣个甚?六族兄为了谁家操心,这倒是吃力不讨好了” 沈珠扬着下巴,不以为然道:“操心?谁见了?去贺家,不过是走过过场,轻飘飘问询两句,对你我有个交代罢了,哪里会真心为三房讨公道?这般敷衍一遭,糊弄傻子呢么?” 沈玲皱眉道:“去贺家周旋是敷衍、糊弄,那什么是不敷衍、不糊弄?对簿公堂,将一应典借手续都摆上,一应人证叫上,算的明明白白?是大伯没借银子,还是大伯没押抵?四房源大伯是糊涂,不应该搅合进这些事中,可这质押转手的手续是作伪的?” 沈珠冷笑道:“二哥说话什么意思?真要我家倾家荡产去便宜四房与贺家不成?人人都说你有城府,偏生我当你是好的,只当你是真心为我家着急,才陪我千里迢迢走这一遭。如今我算看出来了,什么陪我上京不过是幌子,趁机上京巴结二房才是真……”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讥讽:“哈哈原来如此啊……看来二哥是嫌三房庙小,还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谁让沈珏命短一命呜呼,二房嗣子又出缺,只是有沈瑞在前面杵着,怕是难以如二哥的愿。那才是外憨内奸的,二哥想要从他嘴里抢食,与其巴结奉承,好不若求神拜佛盼着沈瑞早点死了的好……” 听着沈珠面色狰狞口吐恶言,沈玲只觉得遍体生寒,就听门口有人怒道:“竖子尔敢?” 沈珠望向门口,魂飞魄散,不由怔住。 怒气冲冲进来的,不是沈理是哪个? 沈玲忙站起身来,却是神色惴惴:“六族兄……” 沈理看也不看沈玲,只面带寒霜地望向沈珠,咬牙道:“瑞哥儿哪里得罪了你,竟叫你盼着他死?” 沈珠的脸“唰”的一下通红,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又是“哐啷”一声,带翻了椅子。 沈玲在旁,想要开口求情,却被沈理一个眼神止住。 沈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沈玲惯会交际,哪里看不出族兄是疑上了自己?现下别说给沈珠求情,再不说清楚,怕是自己也脱不了于系,忙道:“六族兄,小弟跟在洲二伯身边,这些年要说一点也没想过过继的念头那是假话,可洲二伯早已经说过不会再过继嗣子,以后即便再提过继,也只会过继嗣孙,兼祧两位族弟的香火。二房如今有瑞哥儿与璐哥儿传承香火,宗房还有珏哥儿的本生亲,就算二房过继嗣孙,也不会从其他房头择人……我既晓得洲二伯的心思,怎么还会有过继的念头?更不要说丧心病狂地想到瑞哥儿身上去……” 沈理神色稍缓,可依旧有几分疑色。 都说宗族最重,可沈理是见识过族人的势利与贪婪的,更不要说三房上下实在不成体统,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沈玲这是族弟,并不是读圣贤书长大,十来岁就在市井生活,要是不会钻营也不会从一个充当管家仆从的婢生子走到今天。 “但凡我对瑞哥儿生过恶毒念头,管教我妻离子散、不得善终”沈玲正色道。 沈理冷笑道:“且算你有自知之明,知晓什么能惦记什么惦记不得……” 沈玲后背浸湿,使劲点了点头。一家兄弟,父母尚且有所偏颇,更不要说九房族亲,族亲之间自是有远近亲疏。沈瑞幼年坎坷,娘死爹厌,可耐不住生母孙氏留了福报,不仅成了二房嗣子,还有五房与状元府这里都是靠山;三房长辈贪婪无德,劣迹斑斑,子孙造疑也不算冤枉。 这会儿功夫,沈珠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已露了几分怕来,却依旧是强撑着。 沈理眼光如刀,难掩厌憎,对着沈珠呵道:“早知你心术不正,如今更添恶毒这等心性还求功名,想要祸国殃民不成?痴心妄想” 原来这次上京,沈珠除了为家里寻援助了解沈贺两家纠纷,还惦记起入国子监之事。他参加了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自然做不到心静无痕。看着同乡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再想想族兄弟之中的进士、举人,沈珠心中已经怯了,就想要另寻出路,省的自己前程无望。 只是沈理与三房素来不亲近,对于调解沈贺纠纷都是捏着鼻子应下,更不用其他,对于沈珠话里话外对国子监的打探也没有接话。沈珠积了一肚子怒气,今早才口不择言起来。 现下,沈珠脸色雪白,脸上已带了恨意,哑着嗓子道:“沈理你敢坏我前程?这般打压族兄弟,就不怕族人斥责、世人非议?” 沈理神色更冷,脸上更添不屑。 沈珠脑子里“嗡嗡”直响,身子已经站不稳,却是再也待不住,恨恨地瞪了沈理一眼,跑了出去。 沈玲满脸急色,忙道:“六族兄,珠哥儿是对我有怨,话赶话信口胡沁,并非真的存了坏心……” 沈理摆摆手道:“不用再说了,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我还听得出来……” 沈玲心往下坠,面上满是祈求:“六族兄,沈珠打小被老太爷与大伯宠爱,性子骄纵,言行多有不足,可并非不可救药……” 沈理看了沈玲一眼:“他那般说你,你倒是个有度量的。且放心,没人会断他前程。我虽厌他,可也不会行那等事……” 沈玲提着的一口气来不及放下,就听沈理继续道:“早年瞧着沈珠的文章虽有不足,可还存两分灵气,如今只剩花哨轻浮,落榜也是应有之事……” 沈玲心情复杂,依旧是满脸感激。 沈玲与沈珠是同祖堂兄弟,这般维护也算应有之义,可沈理也不是圣人,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个字,对沈玲的好感也淡了几分,又说了两句,就从客房出来,没有再提带沈玲去贺家之事。 沈玲惦记着挟恨而跑的沈珠,顾不上其他,送走沈理,就出了大门。 问过门房,只说沈珠往西去了,沈玲一路往西出了胡同,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却是不见沈珠的影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变将生(一)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身为世宦人家,门第在崇善坊也是数一数二,每逢年节门前往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可是自打沈沧病逝、沈洲南下,就透出几分寂寥来。“人走茶凉”,说的不外如是。 外书房里,大管家坐在矮凳上,脸上有些难看:“二爷,这次还罢,中秋节礼单子还需大改……” 原本沈家是尚书门第,不说部里层层下属年节礼敬,就是其他六部九卿衙门的掌印也多有官面上的往来应酬,加上沈家籍贯江南,苏松一带出来的京官与外官,也愿意攀附沈家“叙乡谊”;再有就是沈沧与沈洲兄弟一路科举上认识的朋友,不拘官品高低,巴不得与沈家兄弟排个“同年”、“同门”。 “同衙”、“同乡”、“同门”、“同年”,加上姻亲故旧,沈家关系网可见一斑。 沈沧既为一家之主,在临病故前本当将沈家的人际关系交代给嗣子或弟弟,可沈瑞虽为嗣子,却是年幼,辈分也低,不过是秀才功名;沈洲是外官,以后能不能回京还是两说。沈润虽已经出士,不过官小位卑,且身体在这里,并不是在仕途上能拼一把的,前程有限。 像那些依附与沈家的人家,关系淡了也就淡了,有些互益往来的人家,却需要相同分量来维系。沈家在沈沧病逝后,就显得不够用了。沈沧生前也知此处,并无不舍,就转给了妹婿杨家。最后留到沈瑞中,不是通家之好,就是姻亲。 沈瑞放下手中两本账册,点点头道:“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倒是几家姻亲,这次回礼比往年只多不少,中秋节时也别忘了增些。” 大管家感概道:“那是应当的,还是老爷、太太眼光好,亲戚这些多家,只同这几家交好,也给二爷与大姑娘挑了好亲家。” 今年减了年礼或是不送的人家多,多是官场上的泛泛之交,增加的则有两杨家与毛家。 大理寺杨家与沈家是姻亲,受杨家提挈颇多,如今到了回过头来庇护沈家的时候,沈沧将官场上的人脉留给妹婿也是这个缘故;大学士杨家是沈瑞岳家,状元府毛家是玉姐婆家,这两家是沈家小一辈的姻亲,第一次送端午节里,加厚礼则是给玉姐撑面子。 至于那些不增不减的人家,不拘是碍于人情不愿显得势利,还是其他原因,也总算是行事厚道了。 大管家已经是有年岁的人,颤颤悠悠,早就属于半荣养状态,若不是沈沧病逝后,担心沈瑞叔侄撑不起来,也不会勉强支撑着出来。 沈瑞见了也不落忍,沉思了一会儿道:“家里庄子没剩下几个,李盛再打理那边也大材小用,以后还是调回府里,接二管家手中那一滩。” 沈家之前名下有几处京畿的田产,后来给玉姐陪嫁了两处,给三老爷分了两处,如今小长房名下剩下京畿田产只有几个小庄,这也是沈沧的安排。化整为零,省的田多了碍眼,毕竟京畿良田难得,对于失去沈沧的沈家来说,大田庄还真未必保得住。 李盛是大管家长子,也是沈家的外管事之一。如今沈瑞发话让他回府接二管家那一滩,就是答应他做个二管家了 大管家眼见儿子前程有了着落,面上也带了喜色,忙站起来起身道:“多谢二爷提挈,只是他还年轻,且有的历练,正该同某某好生学学。”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小厮道:“二爷,玲二爷来了。” 沈瑞起身叫请,大管家也告辞下去。 说话间,沈玲随着小厮过来。 见沈玲满脸郁色,沈瑞心中纳罕,道:“玲二哥这是怎么了?是贺家昨天不给六哥面子?” 昨日沈理休沐要带沈玲兄弟两个去贺家之事,沈瑞前两日听沈理提了一嘴,才有此一问。 沈玲露出苦笑:“六族兄自己去了,并没有带我去……” “咦?”沈瑞很意外,这本是三房的事,沈理不过是出面帮忙说两句话,怎么会全揽了去?别说素来待族亲不冷不热的沈理,就是沈械在京,也不会这样热心。 “沈珠说话不逊,惹恼了六族兄,六族兄迁怒,连我也没带。六族兄说了,左右只出面这一回,带不带三房的人都一样。还说下不为例,以后三房的事情不入他耳。”沈玲耷拉着肩膀,说话都减了力气。 沈瑞想想沈珠的脾气,不知如何劝解,便道:“六哥说的也不算错,总要自己立起来,谁又能靠谁一辈子……” 沈玲点了点头:“我晓得是这个道理。说到底都是自找,贪心惹的话。自几位长辈分家,老太爷偏心,大伯独得了大头,不说铺面十来家,大大小小的庄子七、八个,良田千顷,几辈子嚼用都够了。要是安分守业,哪里会招祸事?到底是贪心不足,也不想想自家有什么底气?多少人惦记,要不是姓了沈,族中庇护,早就被人吞了……可劲折腾吧,等到亲戚情面都磨没了,也就离破家不远……” 沈玲素来好脾气,可就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作为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从铺子里管事熬到现在,一步一步走过来也不容易,用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小心,才在这几房族亲面前有几分体面。被曾祖父下令上京,沈玲也是真心想要帮忙,眼看着族亲也没有袖手旁观,任务完成,可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局面,也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疏不间亲,沈瑞虽不喜三房小长房上下行事,可也没有接沈玲的话,只默默听了。 倒是沈玲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叹了口气道:“是我啰嗦。今日我过来,是跟大伯母辞行的,一会儿我就出京,五房伯父、伯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你过去时帮我陪个不是……” “这样着急作甚?明天就过节了,总要节后再走”沈瑞惊讶道。 沈玲咬牙道:“还不是那活祖宗,昨日忤逆六族兄后跑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碍着六族兄,也不太声张,只吩咐长随们四下里打听,刚才得了信,才晓得他昨天就去了通州,今早已经登船回松江去了……他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不拘他懂不懂事,老太爷既命我带了他出来,我总要将他稳稳妥妥地送回去……” 沈瑞看了眼窗外,已经是下午,沈玲今天出城去通州,连夜包船南下,顺利的话,三、两天的功夫也就追上沈珠了。 因时间紧,沈瑞没有多话,直接带沈玲去了后院。 徐氏意外沈玲走的匆忙,不过在知晓原委后,还是点头道:“既是如此还真应该跟着去看看,沈珠虽及冠,可到底没有单独在外行走过,跟着过去也安心些……” 沈玲还问这边是否给沈洲捎带东西,徐氏哪里会跟着裹乱,只说不用。从京城到南京的水路方便,有什么要往南边送的也方便。 沈玲来去匆匆,沈瑞送完人后,又被徐氏叫到正房这边。 徐氏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沈玲说的含糊,理哥儿那边是不是说了什么,还是发话将他们兄弟扫地出门了?他可不像是耐烦与族亲揪扯的性子。” 到底是经年老人,从沈玲告辞时的勉强与战战兢兢中,徐氏瞧出几分不同寻常。 沈瑞将方才书房里听到了讲了。 徐氏听了,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理哥儿的性情,确实是不喜这些,如今既是已经话说出口,也是有了定夺,对于族务不会再插手,以后京中各房少不得又是过去景象,各家顾各家,成为一盘散沙……” 即便到了大明朝好几年,可沈瑞骨子里还是现代人,对于宗族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忍不住为沈理辩白,道:“沈家九房,名为族亲,可内外房早就出了五房,只是之前族长太爷经营的好,使得各房一直没有分宗……一家子连着一家子的,要是以后真的事事找六哥,六哥也没工夫寻思别的了……” 所谓族亲,对外是亲人,对内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沈理幼年日子困窘,除了丧父之外,主要是堂亲夺产,能对族人产生亲近之心才怪。、 前几年沈家宗房、五房、九房都有人在京,二房又是早定居京城的,早有了根基,使得各房都来亲近,族亲之间看似热络,实际上各房之间也有说法。不说别人,就是宗房沈械,对于年纪相仿且处处出色的族兄弟沈理,往来中就带了忌惮,生怕他将族人笼络过去,威胁宗房的地位。因此,明知九房上下有心讨好沈理,沈械也没有出面说和,就是不愿意让沈理有助力。 等到沈械起复外放,失去对京城族人的掌控,才想起沈理来。想的很美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让沈理做个牵头人,笼着京城族人,将沈氏一族的荣耀背负起来。那样的话,除了庇护族人之外,少不得也成为宗房强援,加上背靠相府,以后沈械回京的事也就指望沈理身上。 显然,沈理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不陪他玩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大变将生 (二) 徐氏性情坚毅,并不乐意依靠旁人,只是为子侄计,近些年才与族中缓和起来。沈家各房族人中,能入徐氏眼的不过是五房鸿大老爷一家与沈理。尤其是沈理,向来视沈瑞为亲兄弟手足,徐氏也乐意沈瑞多重庇护,才明知晓谢氏有些左性,也没有远了沈理一家。 只是为人处世,不能尽想着自己,如今沈理既摆着不愿沾手族务的态度,以后沈瑞也就不好理所当然地老去麻烦沈理。并非是沈理会对沈瑞不好,而是将心比心,也要为沈理考虑。 沈瑞背后牵扯着二房、四房,与五房又交好,就是看在沈瑞面上,沈理也不会对这几个房头不闻不问。不说别的,就是这次三房遇到的事情,要不是其中牵扯到四房,进京的人选是跟在二房二老爷身边的沈玲,沈理也不会痛快地应承下来。 偏生这几房,二房不必说,四房是要不本生亲,五房渊源深,沈瑞这边都不会疏远。难道真让沈瑞去疏远沈理?要不然的话,以后沈理为难的时候不会少。 一时之间,徐氏有些踌躇。 沈瑞没有想那么多,只对徐氏禀道:“我一会儿去六哥家看看,听听贺家那边反应。玲二哥只说六哥与贺家说妥当了,也不知是怎么个妥当法” 这其中还牵扯到四房,沈瑞即便不亲近,也不好高高挂起。 徐氏点了点头道:“是去给该问一声,这次也是偏劳他。他向来爱藏好墨,我记得小库房中有半匣子松香墨,还是我当年从家里带来的,老爷在时也说好,并不舍得使,拿几块过去正好。” 沈瑞应了,徐氏便亲自带了沈瑞去了小库房。 沈家有两个库房,分为内库房与外库房,外库房是祖上传下来或公中的东西,小库房则是徐氏的嫁妆与私房。 小库房就在徐氏院里,是三正两耳五间倒座房,徐氏与沈瑞现下去的是靠西边一间,里面靠墙是到顶的多宝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锦匣木盒,因孙老太爷的缘故,里面不乏海外奇珍。因这两年选了一部分出去做杨家聘礼与玉姐嫁妆,这边架子上空出一小半,不过剩下数量依旧不凡。 地上则放着装着两、三口箱子,里面都是金锭银锭。 说是半匣子,不过是八块,徐氏都拿了出来,递给沈瑞道:“送一半过去,剩下四块你与你三叔分了吧。” 沈瑞接了,徐氏四下里望了望,叹了一口气,道:“东西都是好东西,只是真遇到有事时,到底不如金银便利今上虽是仁君,可已经经月未朝,明日朝贺都取消了” 后世都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可实际上黄金永远是黄金,古董的话可就未必了。以沈家这样身份地位,拿着古董去当铺古玩铺这样的地方能换出金子来,寻常百姓人家,抱着古董也就是追命绳索。 狡兔都知道三窟,何况人是众灵之长? 早在沈沧养病时,就以看福地的名义,带沈瑞去沈氏祖地藏金。一个下人都没用,是沈瑞一锹锹挖的三尺深坑两处,每处埋金一千两,这就是二房的后手,却不是最后的杀手锏。最后的杀手锏是沈沧的寿材中,底层有一层夹板,里面也藏了一层金饼子,因寿材用的是硬木,自重就重,这多加了百十来斤也没有人察觉出不对来。 棺中藏金是二房的传统,太爷当年去世时,就是如此炮制。以此为后手,并不是鼓励不肖子孙败家后去挖坟掘墓,而是因官场凶险,要是真有抄家灭族那日,借着移了先人遗骸回乡,取了藏金也能有翻身之本。不过为防消息泄密,也只有每一代当家人才知晓这件事,上一代是沈沧,这一代是沈瑞,就是徐氏也不知晓此事。 徐氏说的有事,就是在遭遇关系生死富贵的大变故时。大明朝太平数十年,皇位更替都是父子承继,并未夺嫡之乱,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虽无力博弈,可却要小心承池鱼之殃。 沈瑞知晓正德、嘉靖这段历史,知晓未来几十年朝廷不是宦官弄权、就是文官党争,乱象横生,不过并不愿徐氏太过忧心,劝慰道:“二叔虽是南京任职,胜在清贵,三叔这里也不起眼,就是朝廷偶有风波,还有老师与杨姑父在 徐氏摇摇头道:“求人不如求己,总要自己立起来,才是真正安心。在你立起来前,家里还是小心过日子的好” 沈瑞本就不爱招摇,自是郑重应了。 到了傍晚时分,沈瑞就去了沈理家。 沈理还没有回来,沈瑞被引到客厅,就见沈瑾也在。 “瑞二弟”沈瑾见到沈瑞,站起身来,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瑞见他身上穿着官服,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有些意外道:“六哥呢,怎么没同瑾大哥一起回来?” “六族兄本要同我一起回来,东宫遣内臣相召,六族兄进宫去了,让我先过来等着”沈瑾回道。 京城中消息灵通的人家都晓得当今太子倍后帝后疼宠,性子活泼,有几分孩气儿,东宫偶尔召詹士府臣属,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探问些市井玩乐吃喝消息,并没有什么正经事。 算下来,沈瑞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寿哥,心中不由一动,道:“听三叔前几日说,端午免朝贺,皇上龙体不愈,东宫如今不是当在御前侍疾么?” 沈瑾笑道:“皇上是慈父,怕过了病气给太子,只许太子隔帘请安太子也孝顺,知晓皇上病中也关心他的学业,这些日子分外刻苦,这次召六族兄进宫,估计也是课业上的事” 即便晓得寿哥儿长在宫中,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不过两、三年下来,也有些真情分在里面。听说寿哥肯主动求学,沈瑞也颇为欣慰。 沈瑾还不知沈玲、沈珠兄弟两个离京,眼见两人还不来,犹豫一下道:“玲二哥他们两个还没出来,不在么?都这个时候了,是去鸿大叔家了?” 沈瑞讲了沈珠离京、沈玲随后去追的事。 沈瑾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真没想到沈珠会这样不懂事,只是玲二哥无辜,费心巴力,却落个里外不是人” 沈瑞点头道:“只盼着沈珠别再节外生枝,玲二哥也怪可怜”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冷哼道:“可怜个甚?想要处处讨好,也不问问可有那么大的脸?” 是沈理回来了,沈瑞、沈瑾两个忙站起身来,沈瑞讪讪道:“六哥” 眼见沈瑞尴尬、沈瑾也面带疑色,沈理摇摇头道:“愚笨,仔细想想,一会儿说话”说罢,便先往内院更衣去了 沈瑞与沈瑾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之前瞧着六族兄待玲二哥还好,怎地听着这话音不仅是不满沈珠,连玲二哥也有错处,瑞二弟可晓得缘故”沈瑾低声道。 沈瑞皱眉:“我也不知。倒不像是迁怒” 沈瑾迟疑道:“六族兄为人方正,许是看不上玲二哥的圆滑世故” 沈瑞摇了摇头,沈理外方内圆,并不迂腐,要不然即便是状元出身、阁老做后盾,也不会出仕十来年就熬到现下的位置。 沈瑾百思不得其解,沈瑞想起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了悟。沈玲的脸面是因靠二房二老爷来的,沈理卖的并不是三房的面子,而是二房的面子。如今事情虽解决,可眼见沈玲不思回报二房,反而对三房的事情尽心尽力,沈理对沈玲的好印象也到头了。沈玲这次进京,可谓是得不偿失。 一盏茶的功夫,沈理换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过来,先说了正事:“贺侍郎那里我去说,不管贺家之前是甚心思,他那边总要掂量掂量,动静既闹到京中,就没有再夺产的可能。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子总要还的,只是追的没那么紧,容三房慢慢补上。至于四房老爷那边,到底如何安抚,还需瑾哥儿过去贺家商量。” 贺家二老爷贺南盛即便再会经营,到底见识有限,只看着沈家没了一个尚书,剩下的人最高是四品,比不上贺侍郎,新族长也不比族长太爷在时德高望重,各房族人关系冷淡,才敢这样大喇喇算计沈家三房、四房,却不想想就算沈理不出面,四房这个状元是吃白饭的? 大明朝官场最重资历,能入了阁的,大半是三鼎甲出身。就算沈瑾如今不过是小翰林,可年纪在这里放着,二十岁的状元可比四十岁的状元入阁更有潜力。更不要说如今李阁老对沈瑾的看重众所知之,李阁老想要召孙女婿的消息在李党众人中也不是秘密。 这次沈理不出面,贺东盛也不会为了钱财与沈家撕破脸,那样岂不是丢了这个“外甥”?本来因贺十七的事,被沈家捏了把柄在手,两家正不上不下僵持着,贺南盛这样逼迫沈家、谋夺沈家产业,贺东贺知晓后,除了咒骂兄弟目光短浅后,也担心沈家狗急跳墙。 因此,沈理出面说和后,贺东盛也很痛快地应了。只是为了让沈瑾记得这个人情,并没有大包大揽,少不得将沈家四房再摆出来说说。 因贺十七的事,沈瑾对贺东盛成见颇深,听闻要往贺家去,一时坐立不安。 沈理见了,不由蹙眉:“论起来贺家还是四房正经姻亲,作甚如此惶恐?” 沈瑾不好说贺东盛欲害族弟的阴私,只讪讪道:“贺侍郎颇有威仪” 沈理只觉沈瑾不持重,却也无心教导,只对沈瑞道:“可想明白了” 沈瑞道:“有些明白了。不管三房长辈如何吩咐,玲二哥没有拒绝,就是托大了,这本不是他能应承的事” 沈理点点头,正色道:“总算还不傻。数万的欠银,质押出去的田契,如此破家之祸,要是三房真心怕了,怎么会只打发两个小子上京?不过是仗着脸面,晓得族亲不会素手旁观沈玲算什么,就敢总览此事?他不过是晓得看在洲二叔面上,自己到京中能说上话,能在自己长辈跟前卖了好去他之前看着老实,可人的贪心都是一点点养大的。如今他看似依旧恭谨谦卑,行事却像是拿惯了主意。回头你跟大伯娘说一声,打发人去南京看看,洲二叔不通庶物,为人也方正,要是让人糊弄了,损了钱财是小事,要是在官面上有不谨之处,才是大祸患”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变将生(三) 从沈理家出来,沈瑾神色怏怏。 沈瑞看了他一眼:“这么不想去贺家?” 沈瑾摇摇头:“亲戚里外,哪里能总不见面?不是这个……我是在想玲二哥,也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后悔……” 论起来两人同为庶长子,早在嫡兄弟落地前,沈瑾、沈玲两人都是嫡子待遇,只是在有了嫡兄弟后,两人境遇不同。沈瑾这里,孙氏敦厚,又有张老安人偏疼,半点委屈没受;沈玲却是被嫡母忌惮,待遇一落千丈,连读书都不让好好读,就怕出息了压制年幼的兄弟。要不是攀上二房这条大腿,沈玲以后就是个管事,在小兄弟成年前做牛做马,小兄弟能管家后说不得就要被踢出来。 几年经营,沈玲才有了今日,娶了官宦家的小姐,出入高门,不可谓没有心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二房需要的是帮二老爷打理庶务的老实子侄,而不是狐假虎威、威风凛凛的衙内。 沈瑾虽替沈玲可惜,也不过是唏嘘这一句。远近亲疏,他自己有数。 天色擦黑儿,眼看就是宵禁,两人没有再耽搁,各自家去了。 回到仁寿坊,沈瑞就去了正房。 沈瑞并不觉得沈理是无的放矢,沈玲这几年的变化不仅沈理看出来,他也看出来,只是之前想的没有沈理这样深刻。可是官场之上,有些疏忽能犯,有些错却是丁点儿也不能。沈理提点这一句,虽是未雨绸缪,却是不得不防。 沈洲在南京,千里迢迢,到底如何约束监管身边人,并不是沈瑞这个侄子一句话就能做主的。 听完沈瑞的转诉,徐氏叹气道:“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周全。就算有大老爷早年请的师爷在二老爷身边,也只是师爷,不能代二老爷官场交际,要不然也不会专程绕道松江择了族人同往……” 沈瑞劝道:“六哥说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玲二哥到底年轻,如今日子过得好得意些也是寻常,让二叔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实在不行,寻个由子打发了就是,毕竟只是提挈族侄,并没有过继。想想沈洲,知天命的年纪,二甲出身,出仕将三十年,却是还让这么多人不放心,也算是奇葩。 徐氏摇摇头道:“不是敲打两句就好了。南京与京城太远,一个防备不到,有了祸事就糟了……你还没有入仕,你三叔也刚入官场没有根基,二老爷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已经有梁氏一桩错在前头,再有什么岔子说不得真保不住… 要是没有沈洲,沈家上下全凭外人庇护,那就是考验人的良心,举手之劳大多不会拒绝,可真要为了沈家去与别人对上,也是为难旁人。当年太爷病故时,二房已经经历过人情冷暖,多少年才缓过来。 沈洲这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在沈瑞没有立起来前,可不能倒下。 沈瑞寻思了一下道:“那就打发李盛过去一趟,仔细打听打听,也别冤枉了他。不管如何,在二叔跟前服侍了几年,也有不少功劳。” 徐氏点头道:“也好,顺便看看南边的庄子。如今不同往日,也要去看看,省得出事了两下难看……” 弘治十三年冬徐氏南下时曾在松江与苏州府置了几处产业,松江府的庄子托了五房,苏州府的托了娘家。既是徐氏托的人,自没有什么不信的,只是也要防下边管事庄头生事。过去敲个警钟,总比真要闹出事来,伤了亲戚情分的 次日,就是端午,事情没有那么赶,也没有大节下出门的道理,沈瑞叫了李盛过来,吩咐了几句,让他准备行李,节后启程去南边巡庄子。 李盛四十来岁,在京里就是打理庄子的总管事,查看农事正好擅长,并不觉得出门辛苦,忙不迭地应了。 吩咐完这个,沈瑞方低声道:“路过南京时,你拿个采买单子逗留几日好好瞧瞧,看看二老爷身边的人精心不精心,有没有惫懒的,或是打着二老爷招牌在外生事的…个顶个儿的,上下一个不许落下,都要查查……” 李盛闻言一惊,犹豫了一下道:“这样大事,小人怕有疏漏,要不然二爷在指个人与小人同往……长寿小哥素来机灵……” 至于沈瑞身边另外一个得用小厮长福是李盛的侄子,自然不好提。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就算查出你姐夫不谨,你会护着他?” 跟在沈洲身边的世仆有几家,是早年分家时就分在他名下的,只是前些年都在这边府里住着,仆人嫁娶都在府下,也就分的没有那么清楚。李盛的姐姐,老管家的长女,就是嫁了沈洲身边大管事。 李盛吓得跪了:“小人不敢。若是他不争气,自有二爷与二老爷罚他……” “你信你自己个儿,我自也信你……别弄出太大动静,要是查出的是小事就回京再说,涉及官场人情、银钱贿赂这些,真要有人犯了,你就直接先禀告二老爷……”沈瑞道。 倒不是无人可用,只是作为二房当家人,这些人以后都是要用的。有老管家的情分在,沈瑞也乐意提挈李盛,省的下人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不安。 这个家是沈瑞的,更是徐氏的,沈瑞并不希望有什么变动,打破家中平静。因此,在沈沧故去后,家中人事如常,沈瑞即便有了管家权,也没有出手更换。 自家这位二爷并不是多事之人,主动伸手去查叔叔身边的人,定不会是无的放矢。这样差事,却不是巡庄那样打着旗号谁都能去看的差事,而是非心腹不得用了。 虽说李盛知晓自己分量,绝算不上沈瑞心腹,却也明白自己眼下被器重,带了几分激动道:“二爷放心,小人定用心探查,绝不让二老爷被人糊弄了去……” 从书房出来,沈瑞就见三老爷牵着璐哥儿过来。 今日休沐,三老爷神情懒洋洋的,面上带了几分惬意。璐哥儿手腕上缠着五色丝线,手中抓着一个小木刀,小脸红扑扑的。 “二哥,二哥”璐哥儿看到沈瑞,就跑了过来。 沈瑞一把将璐哥儿捞起来,扛在肩膀上,引得璐哥儿“咯咯”直笑。 三老爷笑眯眯看着,眼中不乏羡慕。倒不是他恪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而是璐哥儿现下四十来斤的分量,对沈瑞来说不算什么,对三老爷来说就比较吃力了。 叔侄几个到了正院,三太太正与徐氏说话。 虽说是在孝中,可去了的人去了,剩下的人总要活着。到底是过节,徐氏也不是那种悲悲切切地性子,亦是笑眯眯地听着三太太说话。 “伯娘……”璐哥儿一落地,就规规矩矩地给徐氏执礼。 徐氏招呼璐哥儿上前,摸摸他手腕上的五色缕,又看看他身上五毒衫子,见上面毒虫活灵活现,眉头微蹙,不由去打量璐哥儿神色。 璐哥儿挺起小胸脯,带了几分得意道:“伯娘,璐儿不怕……” 三太太掩嘴笑道:“三老爷说了,怕虫子的当不了将军,还抓了虫子来让璐哥儿打死了……” 去年六月时,璐哥儿跑在花园里玩,一是看顾不到,就被蜘蛛爬到身上,虽没有咬着,却是吓的够呛,还生了一场病。自那以后,见到虫子就躲得远远的,去花园也不敢随便掐花摘草,徐氏记得此事,方有这么一问。 “璐哥儿真厉害,不过是小虫子,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徐氏点头赞道,望向三老爷也颇觉欣慰。 三老爷夫妇千求万盼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几年眼珠子似的盯着,尽显慈父慈母之心。早年还罢,璐哥儿只是懵懂幼儿,如今璐哥儿渐大,溺子如杀子,总要好好教导起来,让孩子有了立身之本,才是真正爱子。 只是别人家中,五岁到了该启蒙的时候,因还在服中,璐哥儿也耽误了半年。三太太出身书香人家,还有三老爷这个才子,夫妻两个亲自开蒙,可这样也不算回事。 “良师南寻,现下已经到了五月,也该打听起来。”徐氏对三老爷道。 三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大嫂,等到璐哥儿出服,我向去他去南城书院……” 徐氏神色微凝:“亲家那边书院这几年确实名声鹊起,不亚于春山书院,可璐哥儿还小,书院又在城外,这每日里进城出城,大人都辛苦,何况孩子……” 璐哥儿经过几年调养,看着比同龄孩子差不多,可也只是看着,谁也不敢冒险。 “读书哪有不辛苦的?那边正好有蒙班,几位舅爷也有孩子在,也能看顾他,还能交几个小伙伴。反正是打算年后过去,到时璐哥儿也大了一岁……”三老爷道。 徐氏这才点头道:“读书不是一日之功,反正你们夫妻两个商量着,想试就试一试,要是璐哥儿受不住你们可不许勉强他……” 三老爷、三太太起身应了。 徐氏方对沈瑞道:“如今天也暖和了,叫管家将西北两进院子收拾出来,等到搬到那边,还要收拾这边院子,两年功夫也是一转眼的事……” 沈瑞没有应答,只皱眉道:“母亲别再说了,您就继续在主院住着,您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徐氏摇头道:“这院子我住了小三十年,处处都是老爷的影儿,没事心里就酸一酸。瑞哥儿就当孝顺我,给我收拾个新院子,让我以后日子也好过些……” 抬出沈沧来,沈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那西北院也小了些,要不我写信给二叔,将西北院改了三进……” “改什么西北院?大嫂,我已经叫人在东院收拾屋子,您要是移院,就直接去东院住,那边宅子空着,大嫂也只当是心疼我……”三老爷连忙道。 徐氏失笑:“尽是傻话你也别着急,明年给璐哥儿添个弟弟妹妹,人就多了……” 三老爷已经红了眼圈:“我是大嫂养大的,孝顺大嫂怎么是傻话?还是大嫂因分家了,就只疼瑞哥儿一个,当我们是外人?” 三太太也诚恳道:“大嫂,三老爷与我是真心实意求大嫂过去……挨着着花园的院子,早就叫人开始收拾了。外人并不知晓咱们家分家,就算到东院住着,也不会惹什么闲话……” 要是外头知晓沈家分家,不管沈瑞是嗣子还是亲生子,都没有母亲去叔叔家养老的道理;外人不知晓两房分家,徐氏养老的地方安排在东路还是西路就无所谓。 徐氏眼角发热,并不看三老爷,只拉了三太太的手:“我进门时的,三弟还在襁褓中,我与老爷真是拿他当儿子养,替他操心了三十年,幸好你来了家里,接了手去,才是松快了我……如今我实是惫懒了,不耐烦替这倔小子再操心,以后三十年也好、四十年也好,就要你来管他了……这份孝心我心领,只是分家就是分家,何必让瑞哥儿以后为难?就是我住到西院,你们每日就不来看我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大变将生(四) 八宝粽、蜜枣粽、腊肉粽、鸡肉粽,咸咸甜甜的粽子,有三角的、有方的,都精致可爱,大的不过小孩拳头大,小的跟拇指差不多。 璐哥儿嗜甜,捧着半只八宝粽子,吃的正香。 粽子虽好吃,可糯米不好克化,三太太便只允许他吃半只。 端午是大节,孝中虽不吃酒席,今日大家也在上房这边用饭。 偌大的尚书府,东西两院加起来是三路五进大宅,三百来间屋子,可住着的主人只有桌上这五人,连分桌都无需分桌。 要是沈珞没有夭折,沈家现下应该已经有孙辈。要是沈珏还在,家里也能多些热闹,徐氏面带慈爱,却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昔日往事。 徐氏望向沈瑞,沈家现下看着平稳地度过了沈沧之丧,以后往哪里走,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沈瑞的。与当年太爷病故,沈沧三兄弟的艰难相比,如今外头姻亲、族亲护着,处境已经好过太多。沈瑞又是个持重性子,只要没有意外,二房总会再现辉煌。 运河一处码头,坐在船舱口,看着外头悬挂的气死风灯,沈玲咬了一口手中粽子,眉头不由皱起。不过是寻常是小枣糯米粽子,是白日里小厮在岸边码头兜售的老妪手中买的,为的是应个景,到底是过节。可是粽子叶保存不善,带了霉味,糯米也是陈米,不怎么劲道。同家中吃过的粽子相比,这个实在难以下咽。这个“家”指的自不是三房,而是沈洲身边的那个小家。 沈洲虽不怎么理庶务,可身边人事安排都是徐氏亲自过问过的,厨房里跟着两个得用妈妈,一个擅治席面,一个专精点心。几年下来,沈玲的嘴已经被养刁了。 “恨不得早点回南京啊……”沈玲放下粽子,低声呓语。 想起贤妻娇儿,沈玲的神色纾缓,原本焦躁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已经使人打听过来,沈珠坐的是一艘官船,官船素来走的慢,追了一日没指望追上,再过三、两日就差不多了。 沈玲不知道,沈珠因心情不好,在这里码头下了船,今日滞留在码头上。 码头边的客栈中,沈珠弹了弹身上簇新的衣服,将一块碎银子丢在小二怀里。 “谢谢沈相公……”小二躬身道。 门口虚掩着,站着一个锦服青年,肤色白皙,细眉细眼,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让吴兄久等了……”沈珠带了几分歉意道。 那青年打量沈珠一眼,以扇掩口道:“贤弟客气,古人说芝兰玉树,见了沈珠,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沈珠腰身挺得更值,自谦道:“吴兄谬赞,吴兄气度风仪,亦是珠平生罕见,荣幸之至……” 沈珠是真心实意夸奖,这青年容貌俊秀,谈吐精致,穿戴不俗。不说别的,身上料子,看似寻常平绸,实际是不亚于贡品的稀罕物,就是沈珠也只是见过没有穿过腰间一块小儿巴掌大的平安无事牌,细腻如脂,价值千金。沈家三房亦是大富之家,沈珠供应又是顶顶好,见到这青年都忍不住自惭形愧,可见这青年富贵逼人。 “敬人先敬衣”,世人多半如此,沈珠亦不能免俗。 沈珠与其说是被这青年的气度风仪吸引,还不如说是被这份富贵折服,生了攀附的念头。 沈珠心中殷切起来,低头再看自己的衣裳就堵心。他昨日挟怒而出,连身边小厮长随也都撇下了,行李什么的更没有,只是身上带得几张庄票,才没有显得狼狈。昨晚宿醉,身上儒生服都蹂得不行样子,这才打发客栈小二去买了套成衣,虽也是绸衣,可却显得寒酸了。 那青年似没有发现沈珠的窘迫,温煦道:“都是小弟昨日拉沈兄吃酒,才耽搁了贤弟今早登船……贤弟要是不嫌弃小弟粗鄙,就与小弟同行吧……” 这青年满脸真挚,沈珠是有心攀附,假意推脱了两句,就应下了。 少一时,两人到了码头,登上一座楼船。 看着比华丽的舱室,还有这份敢夜间行船的胆气,沈珠越发肯定这青年身份不凡,自是不愿意露了怯,少不得将祖上荣光与现下宗族势力拿出来说一说,什么“学士之后”,“松江首姓”,“满门儒衫”,“兄弟双状元”。 这青年果然满脸钦敬之色,眼中异彩连连,应和道:“松江沈氏,久仰大名,不愧江南士族之首……” 沈珠与有荣焉,道:“不过是耕读传家罢了。” 那青年神色闪了闪,道:“贤弟自谦了,松江本就富庶之地,沈家又在松江传承几代,这底蕴就不是寻常士绅能比得上的……” 沈珠“哈哈”一笑:“不过是田亩数多些,出士的族人多些罢了。” 什么二房尚书与祭酒,九房的学士,四房的状元,宗房的知府,五房的东宫属官……沈珠都洋洋得意地点了一遍 这青年口中赞声不绝,听完少不得问道:“不知贤弟府上是贵宗那一房?” 沈珠一顿,道:“小弟是三房嫡支,与宗房、二房、四房尚是五服亲,只是先祖父壮年而逝,家父身为长兄,为了看顾三位幼弟耽搁了进学,幸好在庶务上所长,也积攒下一份家业,日子过得也随顺,不能说在族人中数一数二,也无人敢小视。只是几位叔父年岁渐长后,受人蛊惑,闹出分家争产的丑事,家父如了他们的愿,也是灰了心,如今不过是守业罢了。”说到最后,已经是面带唏嘘。 “人心不古啊”青年跟着叹道。 沈珠并不觉得自己是信口雌黄,反而真心觉得三房如今境遇都是几位叔父的缘故。长兄如父,自己父亲虽没有亲自经营,可要是没有他这个读书人支撑门户、坐镇家中,几位叔父怎么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拓展生意?其他房头也不怀好意,要不然也不会怂恿几位叔父分家分产。归根结底,还是窥视三房产业罢了,四房沈源勾结贺家,不就是为了侵占三房产业? 只是到底记得家丑不可外扬,沈珠才没有将几房勾心斗角的事情说出来,只将错处归到贺家头上,连“挑唆”几位叔父分家的罪魁祸首也成为贺二老爷。 至于贺家针对沈家的原因,那自然是贺家当朝侍郎不忿一直被沈家压着一头,这才在沈家二房尚书病故后欺压沈家。不过沈家就是沈家,就算没了个尚书,还有其他人,这才有沈理出面“遏制”贺东盛,使得贺家不得不收敛的后话。 怀着对贺家的厌恶,沈珠口中这贺家就成为“暴发户”。 说起贺二老爷来,沈珠也是满脸鄙视:“枉为读书人家出身,行商贾事,不过有几个银钱就自以为是起来,如今也就是他们家大老爷肯低头,大事化小,要不然两家少不得要好好算一算……” 天色已晚,沈珠折腾两日也没有歇好,面上露了乏色,这青年就告辞了出来。 绕到后边一处舱室,这青年神色恭谨,隔着门低声道:“王爷……” “进吧”里面传来慵懒的说话声。 这青年推门而进,进了舱室。这舱室有四个沈珠住的舱室那么大,灯火通明,中间茶几旁边,坐着一人,正拿着巴掌大的紫砂壶,徐徐倒茶。 那人年纪二十五、六岁,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不知世事的酸丁,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 青年满脸带了光彩道:“王爷,这沈珠可不单单是个秀才,此人不仅有趣,说不得还是个送财童子” 那人这才抬起头,带了几分兴致:“送财童子?” “这可是松江沈氏的嫡支,都说苏松文风鼎盛,这沈家可真是了不得。出士族人十多个,京官就四、五人……只可惜了沈沧,要是没有病故,在尚书位上少说还能再任十年……”青年道。 那人嗤笑道:“你倒是贪心,这是人想要,财也想要不成?” 那青年点头道:“王爷前几年开始养人,处处需要银子,沈家百年底蕴,就算离得远些,也值得筹划一回了……至于人么?只要上了王爷的船,王爷京中就多了一门助力……” 那人无可无不可地道:“你既看上了,就安排吧,只是勿要露了行迹在外头……” 青年道:“王爷放心,太湖那边的人手养了好几年,平素里不过小打小闹,这次往松江去,也是练兵……要是顺利的话,以后说不得那边的经费就无需王府这边费心……” 听到“练兵”二字,那人方郑重起来,皱眉道:“还以为你要小打小闹,这是要大闹一场?松江府不是偏远之地,周边驻守卫所,这般也太冒险……” 那青年道:“王爷放心,松江可是临海……” 那人依旧皱眉道:“是要打着倭寇之名?倭寇与汉人形状不同,难免被人看出一二……” 那青年眼神转了转道:“不是还有个与沈家针锋相对的贺家,到时留些首尾指向贺家,自然有人替咱们遮掩了结此事……” 那人神色深邃起来,想了一会儿道:“勿要轻动,还是打发人去松江好好探探底。松江富庶,未必就选了沈家……要是贺家那边稳妥,选贺家也好……” 大劫将至。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大变将生(五) 雄鸡报晓,天色将白。 三老爷起了,三太太早已梳妆毕,将补服熨好,不假人手,服侍着丈夫穿戴上。 “昨晚梦到大哥……”三老爷的声音有些伤感:“大嫂想大哥,我也想。这个家里,没有大哥都不像是沈家了… 三太太想着这半年的冷清,固然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叹道:“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 “逝者已矣不过是安慰话,我有你同儿子,瑞哥儿还看顾举业,就算再不舍大哥,日子也一日一日的过去,最可怜的就是大嫂。”除了悼念长兄,三老爷还担心长嫂。 或许徐氏昨晚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出正房,可却让三老爷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三太太闻言,心下不由一酸。长嫂没有亲生骨肉,名份上子女双全,可一个是嗣子,一个是养女。养女乖巧,嫁了就是别家人;嗣子孝顺,可接过来时已经十几岁,亲近也是有限,身为女子,不能亲自繁育子女,总是还有遗憾。 别人家的太太,大半辈子过去,相夫教子,管理后宅妾婢,所谓夫妻感情不过是相敬如宾,搭伙过日子;换做徐氏,与沈沧夫妻情深,相敬相惜,却是都在众人眼中。 要是没有璐哥儿,长嫂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想到此处,三太太不由凄然。 三老爷已经穿戴好,道:“每日当差不过点卯罢了,我今儿就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报个病假,咱们陪大嫂去祭庄住着日子,看看大哥,也能让大嫂散散心。” 三太太本是淡薄名利的性子,也心疼丈夫身体,没有啰嗦什么耽搁前程的话,只道:“那感情好,老爷这几个月早出晚归辛苦,也顺便歇一歇。” 三老爷唏嘘道:“倒是真念着以前的日子。” 虽说三老爷如今有了官身,从七品中书舍人,可这舍人与舍人还不同,大明朝中书舍人分五处当值,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制敕房舍人,其当值不同,指责不同。 三老爷恩萌入官,可因其才气与病弱齐名,上面就给安排了个最清闲的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不涉政务,奉旨写书。 小半年下来,三老爷也算看明白,两殿两房舍人体面是体面,可前程也有限,不能转科道官,熬完资历想要外放就是六部散官或外放佐官。不管是哪一种,想要熬出来都不容易。遗憾虽遗憾,可三老爷也明白,即便自己挣命似的参加会试,熬个进士出身,也没有精力去做掌印官,如今这样闲职对于他来说却是正好。 九如居中,沈瑞也早起了。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拳法,接着到书房看看书写字,跟每一日的生活一样。只是因昨天徐氏提及换院子的事,使得练字中的沈瑞有些走神。 大老爷是去年十月走的,沈瑞需守孝二十七个月,到后年一月出孝。今年是弘治十八年,后年是正德二年,正好是乡试之年,沈瑞可以下场了。 因即将到来的历史,沈瑞心存忐忑。沈家二房因沈沧故去,在京中排不上了,算不算躲过一劫?王华父子那边,已经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是不是在面对皇权与相权之争时也能便宜行事? 想到有个杨廷和在,沈瑞即便忐忑,也少了惊慌,手中的笔越发稳当了。 早饭过去,沈全来访。 “玲二哥与沈珠怎么走的这么匆忙?”沈全好奇地问道:“是不是沈珠又闹腾了?” 前天下午,沈瑞打发人去五房传话,因有沈珠与沈理争执这段,怕下人传话传歪了,就将沈珠先走那段隐下,只说贺家那边的事情了了,是两兄弟放心不下家里,来不及等过节就启程离京了。 五房下上听了,未免思量。 换个多心刻薄的人家,少不得要挑沈玲、沈珠兄弟的礼,毕竟鸿大老爷夫妇是长辈,这兄弟两个连见也不见就离京太过怠慢;不过鸿大老爷性子宽厚,想着沈玲素来周全,这次走得仓促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虽是隔着房头,可到底是族亲,且这次与贺家相争还有四房在里头,要是处理不好,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面上也不好过,因此,端午节一过,鸿大老爷就打发沈全过来探问。 沈瑞将前因后果说了,听得沈全冷笑不已:“这是连六族兄也不放在眼中了?上门求人还做起大爷来?他以为他是老几?玲二哥也真是的,沈珠愿意滚就滚,还非要追着去侍候,半点顾及六族兄的面子,这是牛马做惯了,连人也不会做了。” 沈瑞道:“你听听也就是了,生什么闲气?” 沈全依旧不忿:“能不气吗?就因他们兄弟两个匆匆离京,我爹节也没过消停,担心的不行……照我看都是多余,三房哪里是能沾上的?六族兄这都卖了力还没落下好,像我们没有出力的,说不得早就被人记恨了……” 沈瑞点点头道:“沈珠心胸狭窄,倒真像是能记仇的,就算不为今年这事,还有之前过继的事在……” 沈全一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倒是不至于吧……” 沈瑞道:“谁晓得,他素来心高,这次夹着尾巴出京,怨恨六族兄是一定的,迁怒二房、五房也并不让人意外。 沈全与沈珠年纪相仿,打小也算相伴长大,自然晓得沈珠秉性,沈瑞这话并不是信口开河。 沈全拧着眉头道:“晦气,还真是沾不得” 想着几年前的那次热水,沈珠性子阴毒可见一斑,沈全心中不免庆幸,幸好沈珠卡在乡试上,要是过了乡试进京待考还不知要生什么事端出来,又想起沈瑾道:“不知贺大老爷要找瑾哥儿说什么?真是老狐狸,明明是他们贺家不地道,算计三房,如今卖六族兄一个面子不说,还要瑾哥儿也跟着承人情……” 沈瑞想了想道:“瑾大哥的亲事差不多算定下了,贺家就算想要插手也插不上,剩下的不过是放下架子,叙叙‘舅甥,之谊……” 沈全嗤笑道:“确实呢,贺二老爷在松江一叶障目,只当踩下沈家贺家就是松江首姓,却不想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沈家不说别人,只说六族兄与瑾哥儿两个,三甲状元出身,说不得以后有入阁那日,贺家有什么?京官只有贺侍郎一个,近十年来出了几个进士都是旁枝庶房,再不联系姻亲,等贺侍郎一退,贺家京中就无人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四房大老爷,不过想着之前四房母子贪婪嘴脸,不管是沈瑞、还是沈全都晓得就算这次糟心事了了,也难保有下一回,沈瑾以后需要解决的麻烦不会少,四房的顶梁柱可不好做。 扬州城,府学。 看着手中的信,沈源哪里坐得住,几乎要手舞足蹈。 李阁老要招孙婿?四房要与李阁老联姻了?长子争气,弱冠年纪一个状元到手,还赢得了当朝阁老的青睐。八年前,沈理回乡守孝时的风光还历历在目,除了府县官员不说,连巡抚衙门都打发人过来探问,除了因是状元,更主要还是的阁老女婿。沈瑾,就是第二个沈理了。 沈源既是得意,也觉得酸楚。自己当年也是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却是时运不济,又被长房狭恩图报娶了商女为原配,可一个沈理、一个沈瑾,却是运气一个比一个好。沈理且不说,被谢阁老看重,娶了谢阁老幼女;沈瑾这边也不错,虽是隔了辈的孙女,却是李阁老唯一的孙辈。 扬州是繁华之地,消息灵通并不亚于两京,谁不晓得李阁老两子病故,只留下一个长房嫡孙女,如今膝下过继的是嗣子。这李家孙小姐既是李阁老唯一的嫡脉,不说别的,就说嫁妆,也不能按照寻找嫁孙女论。 这门亲事,真是极妥当。 李阁老身居高位不假,可李家不过是军户出身,哪里比得上累世宦门的沈家?按照家族看,这门亲事倒也不算是沈家高攀。 沈源想着阁老姻亲的风光,将心中的纠结放下,已经想着聘礼之事。自己虽品级不高,可毕竟是沈家四房嫡支,可不能坠了沈家脸面。 只是四房产业,半数在沈瑾手中,半数是贺氏嫁妆,沈源手上寥寥无几,即便到了扬州后有些积蓄,也不足以置办一副聘礼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沈源在府学打了个转,就匆匆回家,与贺氏商量此事。原本是应该将沈瑾手中那一份先拿出来置办聘礼,可时间不等人,总不好往返京中讨要,少不得先跟贺家这边开口,从贺二老爷处借下活钱出来,过后从沈瑾手中要了地契、房契再补上。 不想,贺氏说了一句话,却使得沈源傻了眼:“老爷不是已经换了瑾哥儿与闫家小娘子的庚帖了?李家再好也应不得啊” 沈源立时傻了眼的,萎坐在座位,喃喃自语:“换了庚帖?” 贺氏见状,不免讶然:“老爷忘了,还是殿试前的事,难道闫家是骗婚?” 沈源眼睛一亮,“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没错,就是骗婚闫金光那老家伙,故意灌醉了我,骗了瑾哥儿的婚书去,哪里做算?也不看看自家身份,不过是执贱业的商贾,还想要状元公做女婿,痴心妄想……” 沈源说的振振有词,贺氏却听得眼皮直跳。 闫金光就是闫百万,闫百万是商贾不假,却是扬州第一盐商,知府老爷的座上宾。之前闫百万能将不入流的沈源看在眼中,曲折相交,看的不过是沈源有个解元儿子,为的就是联姻事。 这大半年来,吃喝宴请,金玉珠宝,何曾少了?就是贺氏,因占了个未来婆婆名分,闫家女眷也颇为礼敬。 闫家儿孙成行,女儿却只有一个,才这般千挑万选女婿。费了多少心思,如今一个“骗婚”就想白扯于净,到底谁在痴心妄想?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0章 天崩地陷(一) 手机阅读<b> “铛铛……” 漆黑午夜,由远及近的钟声,打破沈宅宁静,各院纷纷亮灯。? ? , 沈瑞坐起来,听着外头不断响起的钟声,有些怔忪。 “二爷……”柳芽匆匆进来,神色带了惊恐不安:“这是怎么了?外边都是钟声,好几处都响起来……” 京城内外,钟鼓声不断,这是国丧。 沈瑞一激灵,神台一下子清明起来。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皇帝是这个时候驾崩的?!至于张皇后,春秋正好,会一直蹦跶到嘉靖朝。 “不要慌,约束小丫鬟妈妈们,随后听管家安排。”沈瑞迅穿了衣服,对柳芽道。 柳芽得了话,连声应了。 沈瑞从九如居出来,匆匆前往正院。 正院灯火通明,徐氏已经起了。 皇帝驾崩与皇后薨都是国丧,然而丧制不同。如今这样宫里丧钟一响,京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声不断,是这帝王丧礼。 “皇上驾鹤西行了……”徐氏并不慌乱,或许是因沈家如今只有三老爷一人在朝的缘故,皇位更替对沈家影响并不大。 沈瑞想起虚岁十五的寿哥,有些担心,随即又自嘲自己操心太多。寿哥看似活泼无害,可真要如此也就不会成为喜怒随心的正德皇帝。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就算是独生子,没有夺嫡之忧,也不是纯良的小白兔。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一家也到了。 璐哥儿被三老爷抱着,眼角还带着泪光,小脸白。.ww. ? 看来是被钟声惊住了,徐氏见状心疼,连忙接了过来,摸了摸璐哥儿的头:“璐哥儿不怕,璐哥儿不怕……” “大伯娘……”璐哥儿缩在徐氏怀里,小声哽咽着。 徐氏先叫人煮了压惊汤喂了璐哥儿,安置在暖阁里,看着他睡下,才出来顾得上说别的。 三老爷满脸悲戚,他虽是七品小官,可因有个尚书大哥,又是因荫入仕,也曾有幸面君。当今天子,虽无文治武功,可待臣子宽和优容,堪为仁君。再想起皇帝三十几岁,还不到不惑之年,三老爷想到己身,生出几分惶惶之心。 三太太是当家主妇,想的则是另一回事,问徐氏道:“大嫂,是不是叫人开仓库预备起来……” 国丧,天下臣民百姓具要缟素,文物官命妇要素服二十七日,军民男女素服十三日。沈家年前才经了白事,一应都是现成的,倒是方便。 徐氏点点头道:“先预备起来……”又对三老爷道:“明早开始哭丧,又要宿歇三日,前后还要几日功夫折腾,你先去眯一眯,养一养精神……” 三老爷苦笑道:“大嫂,我哪里能睡得着……” 外头钟声不断,京城内外闻丧日始,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徐氏不再劝他,只吩咐厨房预备素食,又将收着的半匣人参养身丸出来,交给三太太:“这是高丽参制的,最是温补,你装几丸给三老爷带着,在外头精力不济的时候用。” 三太太接了,感激不已。国丧来了,三太太最担心的也就是丈夫身体,哭临、衙门宿歇、食素,几条加起来,好人都得折腾掉几斤分量,像三老爷这样一不小心就要病下了。 沈瑞虽也是读书人,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士人,对于弘治皇帝的死,感觉就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反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ww. ▼他并不是喜怒上脸的人,三老爷、三太太并没有现他的异样,可是徐氏见惯世情,还是察觉出异样来。 等到三太太服侍三老爷回去更衣,徐氏便正色对沈瑞道:“你虽还没有入朝,可也是大明子民,如今山陵崩陷,当面露戚容……” 沈瑞站起来听了,不由羞愧道:“是儿子错了。” 世人重视忠孝礼义,“忠”还在孝前,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上下人等看着,要是沈瑞表现出瑕疵,就算无人敢当面指责,难免心中质疑轻视。 徐氏见沈瑞明白过来,神色稍缓,道:“小心无大错,这里是京城……” 外头的钟声还在继续响起,整个坊间人家都动了起来。能够住在仁寿坊高门大院的人家,没有哪家是白身,少不得内外都要挂白。像沈家这样,从库房里寻了东西就能弄齐整的反而不多。 如今还在宵禁时分,出坊是不能出的,大家都在等待天亮。 京城百姓安心的是,本朝是嫡长子继承制,东宫早定,诸王就藩,皇位更替不用担心夺位之变。尤其弘治皇帝活着的儿子只有东宫一个,几位阁臣三足鼎立,没有权臣,不怕生出什么乱子。 天亮了,三老爷已经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往思善门外哭临去了。徐氏是命妇,要在闻丧第四日,也就是五月初十那天入宫哭临三日。至于三太太,三老爷虽得了官职,可尚在嫡母、生母两卷赦命没请封,轮到三太太需要熬到六品上了。 家里大门已经糊白,沈瑞没有闲着,被徐氏打往沈瑛家去,同行的有半车白布,还有两个积年管事,是经过成化皇帝大丧的。 沈瑛已经哭临不在家,沈瑞跟着沈全去见了这个鸿大老爷与郭氏。 两人都已经换了素服,鸿大老爷眼圈红红的。 鸿大老爷年过半百,历经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景泰、天顺年间还罢,他还是少年,不知世事,对于成化与弘治两朝的好坏,只有经历过的士绅百姓才晓得区别。成化年间的苛捐杂税各种摊牌,还有镇守太监的贪婪与猖獗,就是沈家这样的士绅人家也活的战战兢兢。一直到大行皇帝登基,是个爱惜民生的好皇帝,军民百姓的日子才真正好了起来。 鸿大老爷虽一辈子没有出仕,却也崇敬这位好皇帝。 稍后,瑛大奶奶随后与全三奶奶也来了,知晓沈瑞送了人与白布过来,当家的瑛大奶奶感激不已。既是国丧,家家户户都要带孝,白布立时紧俏起来,沈瑛虽在京数年,可到底是外来户,京里没有铺面,库房各种布匹积蓄也有限,如今正缺白布,打人四处采买。 至于两个积年管事,都是经历过成化皇帝大丧,也是过来帮忙的,沈瑛品级不高,却是东宫属官,正是热灶,多少人看着,这个时候也是半点也错不得。 要是没有徐氏告诫,沈瑞少不得劝慰鸿大老爷一番,既得了告诫,少不得做出一副同悲模样,看着沈全在旁不由注目。 等到沈瑞告辞出来,沈全就捅了他一下,小声道:“小小年纪,怎么也道学起来?我爹他们是上了年岁想的多,你小小年纪怎么也悲悲切切的?” 沈瑞轻哼一声道:“三哥在书院也说这话?” 沈全一噎,半响道:“我犯得着同他们说这个?” 那边都是翰林院子弟,不管有功名没功名,都将忠君报国刻在骨子里。要是沈全真在同窗面前对于帝丧不以为然,那就要被当成目无君父的小人。 沈瑞突然想起徐氏方才看自己的眼神,肯定与自己现在看沈全一样,那就是“恨铁不成钢”,摇摇头道:“三哥,你可长点心吧……”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沈瑞道:“三哥别操心别的,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准备恩科吗?” 沈全摇头道:“未必有恩科……” 成化元年有恩科,弘治元年却没有,明年有没有还真是两说。 从沈瑛家回来,沈瑞就闭门守孝。守过之前的家孝,如今又重复一次罢了。三老爷熬过宿歇的三天,其他也是跟着衙门同僚点卯罢了。 这期间,礼部进册宝,东宫登基正皇帝位。 虽还没有改元,可是朝廷已经是新局面。不过新皇年少,朝政依旧是由三位阁老决断。 不过这些,对于沈瑞来说,太过遥远,不过是从三老爷口中听了几句。 沈瑞虽然自诩对寿哥有几分情谊,可是这些情谊有几分是为了利用,有几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了。皇城、宫城两道墙隔着,寿哥不出宫,两人就是两个世界,轮不到沈瑞去安慰寿哥丧父之痛,更何况以沈瑞的身份,本就不应该知晓寿哥身份才是。 就是高文虎那边,沈瑞也没有想着去找,毕竟他在守孝期间,不是交游的时候。他只想着以寿哥的性子,最是受不住约束,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儿,几位阁老却是把持朝政多年,难免倚老卖老,冲突是肯定的,不过总要等到国丧完了,却不知道,新皇的第一把火已经烧起来,并不是对于内阁,而是对于刚晋了太后位的生母张氏。 坤宁宫中,浑身缟素的张太后再无旧日芳华,双眼肿得跟烂桃一样,脸色惨白,浑身战栗,道:“皇帝这是在指责本宫?” 门口站着的小宫人恨不得缩成个鹌鹑模样,太后是天子之母,就是皇帝,有孝道约束,本也没资格来指责太后,可偏偏新出炉的小皇帝,还没有等到国丧完了,就来太后宫里“兴致问罪”,这要是传到外头,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换做个爱惜名声的皇帝,就算是满心质疑愤怨,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换成寿哥,却是被先皇亲自教养大,父子情深非同一般,在看了先皇的脉案后,自然是心火大起。 先皇不是猝死,却是几乎与猝死差不多了,脉案上记载着的是风寒,御医每天也请脉,可谁会想到,就是一场小小风寒,就断送了一代仁君的性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1章 天崩地陷(二) 手机阅读<b> 盛夏的京城,因国丧的缘故,少了喧嚣,多了几分肃穆。?.ww. ? 这一日,尚书府里,上下奴婢走路都提着小心,脸上带着忧心匆匆,并不是为了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三老爷病了。 三老爷毕竟是先天不足,即便经过多年调理,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底子也弱的多,平时不显,一场国丧下来,就有些熬不住。璐哥儿还小,出面请医问药的都就都要靠沈瑞。沈瑞也顾不得去想小皇帝如何、“八虎”会如何猖獗,只能顾着沈家这一摊。 在三老爷面前,三太太不显,可当着嫂子的面,却是忍不住落泪:“大嫂,我后悔了……我实不该贪心,本不该盼老爷出仕……” 徐氏手中拿着佛珠,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名义是小叔,却是徐氏一手养大,就是她心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三老爷出仕,同功名利禄比起来,自然是身体性命更金贵,可是二老爷是担不起事的,二房与宗族客气疏远,并不算亲近可以依靠,小一辈又小,因此在三老爷想要出仕时,他们夫妻两个作为兄嫂才没有劝阻。如今一场国丧下来,就露出了隐患。 看着憔悴不堪的三太太,徐氏轻声道:“或许都是我的错,你这样人品,去了别人家里,日子只有过得红火……” 三太太一惊,抬起头来。 徐氏满脸愧疚,说的却是真心话。公婆去世的早,小叔子是她照看大的,亲事也是她给相看的。田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是京城老户,坐拥南城书院,书香传家,家中嫡女自是不愁嫁,就算没有沈家求娶,也有门当户对的士绅人家等着。?? ?可是嫁给沈家,虽说是田家算是高攀,可是这十几年来三太太的辛苦也都在徐氏眼中。换做寻常妇人,夫弱、无子、依附兄嫂不能当家作主,日子可是难熬,也只有三太太这样的家教、这样恬淡不争的性子,才能一年年熬过来。徐氏早年心疼小叔子,就算觉得三太太辛苦,也不过是更优待三太太,并没有多少愧疚;如今丧夫,想到三老爷的身体,显然也不是高寿的样子,不免对三太太愧疚日深。 三太太忙站起身来,带了惶恐:“大嫂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担心老爷,才啰嗦了两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氏拉着三太太坐下:“我没有多心,只是想着你这十几年的辛苦,委实不容易。”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瞧大嫂说的,我这样的日子要是辛苦,那寻常媳妇过的怎么算?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为生计琐事烦心,日子比在闺中还要惬意,再不知足,老天都不看不过眼了……我们老爷身体虽弱些,可上有大嫂金山银山添补,下有奴婢下人尽心,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老爷说话解闷,要是这样就敢道辛苦,那怕是人人都盼着辛苦呢……” 徐氏脸上依旧是带了愧色,两人做了十几年妯娌,三太太并不是愚笨之人,看着徐氏一身青衣,鬓间点点霜色,想着沈沧之逝,三太太知道这愧疚因何而生,想到那种可能,只觉得心中一揪,喘不上气来,却依旧带了笑模样,小声道:“大嫂,我知足了,不管以后如何,我对大嫂只有感激的。一丈之内为夫,寻常男子三妻四妾,真正夫妻相伴的日子能有几年?可是十几年来,我们老爷是如何待我的?我早年惶恐,并不是怨愤我们老爷身体不好,也不是因老爷不能出仕而不平,只是因没有能为沈家开枝散叶、传承血脉愧疚,觉得对不起大伯、大嫂的优容,对不起我们老爷的爱重。就算是没有璐哥儿,我也早就知足,更何况现下有了璐哥儿……” 主院里妯娌交心,三老爷房中,沈瑞看着面色苍白的三老爷,皱眉道:“大夫说三叔身上劳累加上心思重,才会支撑不住,虽说忠君爱国是君子应有之义,可三叔也未免太实诚,就算是国丧,也不至于此……”说到这里顿了顿,带了疑色:“还是说衙门里有什么不顺当之处?” 三老爷忙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那边算起来不过是闲散衙门,能有什么不顺当的?” 沈瑞有些不信:“那只是为了国丧?” 三老爷皱眉道:“如今忧心的,岂止我一个?虽有三位阁老临朝,无需太后垂帘,可天子年幼……先皇在时,张家就嚣张,如今怕是气势要更盛……”说到这里,已是面带忧色。.ww. ▲ 沈瑞见了,越狐疑。 张氏兄弟整个弘治朝日子过得就肆意,如今因新皇登基,从天子的小舅子变成天子之舅,当然是更进一步。根据后世历史记载,这兄弟两人的风光持续整个正德朝,一直延续到嘉靖朝才终结,可是即便如何,又同沈家有什么相干?根据沈瑞所知,沈家与张家并无往来,即便几年前沈珠冲撞过建昌侯,可沈沧一个尚书亲自出面,赔礼致歉,面子给的足足的,早就了结了此事。 三老爷看着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心下一沉:“三叔,莫非张家与沈家还有其他嫌隙?” 三老爷定定地看着沈瑞好一会儿,皱眉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可是你以后是家里的当家人,我亦不想瞒你……我怀疑,珞哥儿之死,与张家有干系……” 沈瑞讶然:“怎么可能?不是说是意外吗?” 虽说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沈珞这个翰林官的公子算不上什么,可大老爷当年已经是侍郎,且沈家二房三兄弟只有沈珞这一根独苗,沈珞出事就不算是小事。以大老爷的能力,真要有什么猫腻,也不会毫无察觉。 想到沈珞这个嫡亲侄儿,三老爷忍不住看向沈瑞。沈珞比沈瑞大五岁,要是没有坠马而亡,已经及冠,中间有两次春闱,说不得一个少年进士也到手了。加上之前有沈珞在,长房与二房即便有摩擦,还有调和余地,如今不能说反目成仇,可也没有了之前的和气。 沈瑞见三老爷神色莫名,略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脸上带了几分自嘲。过继就是过继,血脉已经远了,自然是比不得嫡亲侄儿。只是并非他主动来的二房,也既不会有什么“鸠占鹊巢”之类的念头。 三老爷已经醒过神来,清咳了两声道:“虽说大哥当年仔细查过珞哥儿之事,确实得出结论是意外,可并非天灾,也算是。” 那年重阳节,沈珞与书院几个同窗去西山登高望远。下山后,有人提议去庄子里跑马,沈珞与乔家几个表兄弟就跟着过去。沈家是书香门第,沈珞却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可也是骑射娴熟,不想就是一场小小比试,落得坠马而亡。沈沧彼时已经是六部侍郎,侄子死了自要追究到底,查出蛛丝马迹,指向登山时起冲突的纨绔子弟之一,重庆大长公主的庶子周贸。周贸也认了为了报复沈珞等人在西山酒楼争妓子,在草料里下手脚之事。大长公主弘治十二年薨,驸马周景更是早在弘治八年就病故了,周家的当家人是重庆公主之子周贤。周贤是弘治皇帝的表弟,素有贤名,得知此事,亲自上来道歉,并且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周贸随后醉酒落水而亡,不管是真的意外,还是“被意外”,已经是一命偿一命,沈家也就没有了再追究的立场,此事就不了了之。因其中涉及皇亲国戚,加上其中涉及争妓之事,并不光彩,沈家诸长辈就隐下此事,对外之说沈珞是意外坠马身亡。不过沈周两家,到底隔着两条人命在,就算没有明着为仇,可两家也都彼此提防。 这几日国丧,京官除了哭临,私下里都不由地关注寿宁侯府与建昌侯府,八卦新皇皇后会花落谁家。 新皇今年十五岁,眼看就是选妃的年纪,张家兄弟出身京畿,早就接了几个姻亲家的女孩进京教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张家,不仅张太后两个兄弟封侯,就是姻亲乡邻也跟着沾光。早在先皇还在时,就有流言出来,说是张家兄弟受皇后吩咐已经私下里开始为东宫想看储妃,这才接了不少姻亲家的女孩儿进京;如今先皇升天,太子登基,尊生母为太后,张家兄弟说不得就要心想事成了。 因这个缘故,大家对于张家的姻亲也多关注起来,猜测哪一家会成为天子岳家。三老爷并不是爱八卦之人,可因听到周贤的名字,不由地多关注起来,这才知晓张延龄的内侄在三年前娶了周贤的庶妹。 张延龄的内侄不过是沧州府乡绅之子,周贤庶妹即便是公主府庶女,也不是梁承能攀附得了的,而张家与周家之前并不曾听闻有什么亲近往来。 大家说起这个,少不得私下讥讽周贤几句,身份贵重,可为了巴结张氏兄弟,将妹子嫁给个乡下小子,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三老爷却是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所谓西山酒楼“争妓”之事,出面与沈珞等人争执的是周贸等纨绔不假,可设宴款待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延龄。就是沈沧当年,也怀疑过张延龄。不过想到张延龄由弘治帝教养大,性子骄纵,还真未必会将一个侍郎的侄子放在眼中,要是真的看沈珞等人不顺眼,只会当场作,不会费心去阴谋诡计,沈沧才打消了怀疑,认定了周贸是真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2章 天崩地陷(三) 书房一片寂静,叔侄两个相对无言。 先帝驾崩前,张氏兄弟气焰就已经很嚣张,到了让人侧目的地步,如今升级成了天子的舅父,更是不可撼动,难怪三老爷初见端倪,就如此抑郁难安。不仅为沈珞之死郁闷,还因为担心张家对沈家心存不善。沈家自从沈沧过世后,如今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四品,沦落为中等人家,压根就无法与张家抗衡。 沈瑞则是想起一件往事,当年徐氏携沈家诸子进京的时候,沈珠曾冲撞过张延龄,随后沈沧亲自上门致歉。当时沈瑞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大明文官清贵,平日里与勋贵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互相别苗头,博个“不畏权贵”的清高名声,沈沧身为尚书,亲自往侯府为族侄致歉,则显得有些谄媚。甚至过后,还引起御史弹劾,不过重点并不是沈沧风骨如何,而是弹劾张延龄跋扈、闹市纵马之类的,才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如今仔细想来,似乎真有蹊跷。 “父亲当年没有仔细调查过此事吗?”沈瑞皱眉。 三老爷陷入深思,随即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有几分不对劲,那时候珞哥儿坠马身亡,不仅二哥二嫂难抵丧子之痛,就是我们其他长辈也锥心之痛,只有大哥除了难过,还带着几分愤怨,当时我还以为他是‘恨铁不成钢’,因珞哥儿不爱惜自己、纵马枉死才恼……”说到这里,恍然大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大哥那个时候也查到蛛丝马迹,知晓珞哥儿坠马而死,有张家在里头,才那样恼恨!” 沈瑞与沈沧相处几年,知晓嗣父是个心有城府之人,且极重视家人。沈珞不仅是沈沧亲侄,当时还是三兄弟唯一的后嗣,沈沧怎么会在侄子死后不想前因后果查询个清清楚楚。 三老爷这边陷入纠结:“可是,要是大哥真的知晓此事,怎么会无动于衷?还是顾忌张家势大……” 沈瑞也正疑惑此处,三老爷察觉出失言,忙道:“或许大哥另有安排,毕竟张家当时有皇帝皇后为后盾,正面对上了未必能讨回公平,仔细纠起来,还有损了珞哥儿的名声……” 来自张家的威胁,对于尚书府来说确实让人担心,不过眼下却顾不上。 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了兵部,松江府有倭寇上岸,劫掠华亭县百姓,死伤百余人。 大行皇帝刚出殡,朝臣还在观望新天子,就有如此惊雷。朝上的文臣武将尚未就倭寇之乱做反应,就传来口外蒙古骑兵扣边的消息。同足以威胁江山社稷的蒙古人相比,倭寇之乱就算不上什么,除了下了一条加强海禁、命沿海千户所协同剿匪之外,就再也无人提及。 对于沈家来说,华亭县的倭寇之乱却是天大的事。 虽沈氏族中的信还没有到京,可是五老爷夫妇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回乡。五老爷身体不好,如今正值暑热,谁敢让他上路,儿孙少不得苦求,五老爷却是执意要走。就连素来行事沉稳的郭氏这次也没有反对丈夫的决定,因此松江不仅有沈氏坟茔,还有次子沈琦一家在,郭氏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五房长子沈瑛、次子沈全都在京,可是沈瑛本是东宫属官,如今东宫登基,东宫旧人也跟着各有升迁,沈瑛为正五品通政司左参议,正是新官履新之时,又是要紧的官职,无法请假,能动的就只有沈全。 要动身之前,沈全少不得往尚书府与沈理那边走一遭,看两家是否南下。至于松江现下是否危险,大家要不要避而远之之类,谁也没有去想,并不是关心则乱,而是大明如今政治安定、国富民强,倭寇上岸也不过是突其不备、趁机劫掠,并不敢明目张胆与官兵对上。 尚书府这边,自得听闻倭寇上岸的消息,徐氏亦是忧心忡忡,听闻沈全要奉父母回乡,看着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还在回忆上辈子看过的关于明代倭寇之乱的史料,可实在是记得不太清楚。可华亭县经历倭寇之乱并不是第一遭,当年二房几位伯祖父死的死、亡的亡,就是因倭寇之祸。 沈全看到徐氏神色,心下一动,望了沈瑞一眼,正好与沈瑞对上。 沈瑞知晓这个时候世人重视宗族根本,二房关系与族里虽素来不亲近,可是也不好就此事束手旁观,便对徐氏道:“母亲,我随三哥一起南下吧……” 三老爷还病着,璐哥儿还是奶娃娃,沈瑞是二房支柱,也只有他能出面。 徐氏略加思量,点头道:“也好,去看看吧……不说别人,四房老安人在华亭,总要回去看看……” 沈瑞一愣,才想起张老安人来。自己即便已经出继,可在世人眼中,四房也是有生养之恩的,真要有事,自己不能束手不管。 “瑾大哥那边呢?是不是也回去?”沈瑞看向沈全道。 沈全点头:“自然要回的,那边本就是有假的,倒是便宜。九哥那边是林哥儿。” 远行归乡,诸事繁杂,行船走马,都要沈全去安排,沈全就没有多留,约好出发的日期,就先家去了。 徐氏立时吩咐下去,安排人打点沈瑞出门的行李。 沈瑞跟徐氏打了招呼,往翰林院寻沈理去了。如今新皇登基,皇权与相权之争一触即发,沈理是谢阁老女婿,说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要是能劝沈理回乡,暂避这一茬纷争,也是好事。 等沈瑞走了,徐氏的脸就沉了下来。真的是倭寇上岸吗?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至今已经五朝,“英宗复辟”时就记事了,每到皇帝登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动荡,有的是异族趁火打劫,有的则是朝廷诸公的手笔或地方贪官的手笔,或为争权,或为夺利。就算真的是异族,没有勾结地方,也不敢袭击一个有驻兵的府治之地。没有内奸,引不了外匪,可怜百姓无辜。就算以后沈瑞要出仕,可宦海沉浮谁也说不好,徐氏本打算出服后安排人回松江经营地方,作为二房的退身之地,如今却犹豫了。松江离海边实在太近,不管是真倭寇,还是假倭寇,都容易生祸患。难道要经营苏州?徐氏想起徐氏族人与嗣侄那边,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三太太扶着三老爷过来了。 “大嫂,听说瑞哥儿要出门,可是松江那边出了什么事?”三老爷问道。 守孝三年,不是玩笑话,如今虽过了百日热孝,可还没有到周年,沈瑞这个孝子,也是依旧要服白,到周年才换青孝服。要是没有大事,徐氏不会安排沈瑞出门。 徐氏本也没有打算瞒三老爷,说了倭寇劫掠松江之事。 三老爷大惊,三太太也神色大变。虽没有回过松江,可那毕竟是宗族根基所在,这几年又有族亲往返,夫妻两个不免担忧。 “大嫂,既是那边不安生,就别让瑞哥儿去了,安排管家跟着全哥儿他们南下便是。”三老爷虽担心族亲,可更不放心侄子,尤其是这几日正想起沈珞早夭旧事,更不愿沈瑞有丝毫涉险。 三太太也跟着劝道:“是啊,瑞哥儿还没有换服,就算是不出面,也没有人会怪罪。” 徐氏摇头道:“要是四房老太太跟着沈源在扬州还罢,如今既在松江,瑞哥儿总不能当不知道,况且还有沈瑾这个状元在。这次松江虽是历劫,沈瑾却是衣锦还乡,越是这个时候,瑞哥儿越不能有半点差错。” 人言可畏,孝字最大,三老爷与三太太听到这里,也替沈瑞为难。 要说之前,提及四房的乱事,人人心中都有杆秤,沈瑞这个原配嫡子名声狼藉,被父亲祖母不喜,过继他房,沈瑾这个记嫡的庶长子表现的再清白,也没有那么无辜。人人都会想着,沈瑞真的如传言般不堪,也不会入了二房的眼,被选为嗣子;那既是不错的,之前的传言又是怎么来的?有没有沈瑾这个庶兄在后头推波助澜? 如今沈瑾中了状元,情景又不一样。状元是文曲星,星宿下凡自然不会有错,大家少不得要睁大眼睛挑沈瑞的不是,印证沈瑞真的是不堪造就,才与父兄不相容,过继他房。 想到此处,三老爷无奈道:“有沈瑾压着,以后瑞哥儿为难的地方还多些。” 有沈理在前,又有沈瑾在后,沈家二十年间出了两个状元,出第三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沈瑞的功课都在三老爷眼中,用功是用功,也比同龄少年强出一头,可也不是天才卓绝。沈瑾与沈瑞年纪相仿,关系又微妙,稍有不当,就能牵扯到前情往事,让人不得不顾忌。 翰林院外,树荫下。 沈瑞抬头看天,额头上汗津津。他穿着孝服,太过显眼,出入不便,打发长寿过去衙门口传话请人。至于为什么没有等到落衙后再去沈理家,当然是因为察觉了谢氏的冷淡。虽说在沈理面前,谢氏这个族嫂对沈瑞向来热络,可人后神色复杂嫌弃也未加掩饰。疏不间亲,沈瑞没有对沈理提过,不过去沈理家的次数少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3章 天崩地陷(四) 少一时,沈理跟着长寿过来了。 “怎么在这里站着?”沈理指着远处街角的茶楼,招呼沈瑞跟过去。 沈瑞低头看看身上,迟疑了一下。沈理道:“无碍的,那是自家铺面。” 沈瑞跟上,沈理边走边说道:“是婶娘让你过来的?还想着今天落衙过去,听了松江的消息了,老人家惊着了没有?” “吓了一跳,担心的不行,不放心族亲们,打发我与全哥儿他们一道回去!”沈瑞回道。 沈理脚步迟疑,皱眉道:“打发管事跟着过去就是,往返数月,要是赶不上烧周怎么办?” 在沈理眼中,族人是族人,族亲是族亲,二房与四房孙氏这样的,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亲人,其他人不过是同姓,面上过得去就行了。真要是为了所谓族人,就耽搁亲人大事,沈理自然是不赞成。因此,即便翰林院清闲,沈理也没有请假回乡的念头,打发长子过去露个面,意思一下就行了。 “四房叔祖母在呢,只打发管事过去不大妥当。”沈瑞道:“去的时候乘船,回来的时候走陆路,不会耽搁烧周。” 虽然说长幼尊卑,可是对于四房张老安人沈理实在没有好感,不以为然道:“源大叔那个孝子、沈瑾这个贤孙都不留会,你操心什么?罢了罢了,婶娘素来是个周全人,为你想的也多,你分得好轻重缓急就好……”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到茶楼。 茶楼有些冷清,楼下只有一桌客人在,看到沈瑞穿着孝服进来,小声嘀咕两句。 小二的看着沈瑞孝服为难,掌柜的认出沈理,口称“老爷”迎了上来。沈理带着沈瑞进了楼上雅间,掌柜的亲自奉茶过来,才退了出去。 沈瑞早已口渴,连着喝了两杯,才打量四周。这里布置的简朴,却不寒酸,器具并名贵,可也带着几分素雅,正是文人相聚的好地方。茶叶也是好茶,可生意似乎并不算好。 “这是嫂子的陪嫁?这个地界不能说寸土寸金,可是难得得了,怎么有些冷清?” 沈理摇头,脸上露出孺慕之色:“不是,这里本是孙家的产业,孙太爷生前赠与二房老太爷,后来婶娘出嫁做了婶娘的嫁妆,婶娘托付给这边大婶娘照看。我中进士那年回乡,婶娘将这里赠与我,让我会友用。大婶娘说这里的生意宜差不宜好,因此点心与茶水单子,还是几十年的老样子,价格也低廉,每个月下来,将将不赔就是好。不是这里却是翰林官最喜欢来的地方,清净不说,价格比其他茶楼便宜不少。”说到这里,压低音量:“并非是想要探听什么,不过既在翰林院,耳聪目明些也是好事。这些年靠着这个,我也避过几次风波……等你入了翰林,这处茶楼就由你接着……” 沈瑞听了,忙摆手道:“我不要,九哥留给林哥儿吧……” 沈理看着沈瑞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带了感伤道:“瑞哥儿到底是与我生分了!” 沈瑞讪讪道:“我名下有好几处铺子,倒是九哥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产业……” 沈理神色稍缓,道:“勿要啰嗦,这茶楼是婶娘与大婶娘两人心血,就是掌柜的也是孙家故人,不留给你留给哪个?你要是再说其他,就是怨九哥没早日还你了……” 话说到这里地步,沈瑞只能道:“我不过是秀才,等以后能入翰林再说。要是入不了翰林,我可不接手这亏本生意,不够操心的。” “那是自然,你要是真考不进翰林,我就留给将来的侄子。这茶楼是要一代代传承下去,里面是长辈的教诲与慈心。”沈理点头道。 沈瑞想起正事,知晓要是直言相劝,未免有趋利避害之嫌。沈理是仁人君子的性子,看似待人淡淡,可骨子里最是感恩。他能感激孙氏当年的招抚,对于岳家的庇护与提挈也念恩,所以才会对谢氏百般容忍。要是知道谢迁有难,沈理不会离京。 沈瑞便做出为难样子,道:“听全三哥说九哥让林哥儿南下?” 沈理点头:“是啊,既是那边遇了事,总要回去看看。你勿要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沈家坊距离府衙进,各房头家丁护院加起来数百人,就算倭寇进城,人数有限,也不会太张狂。” 沈瑞做忧心状:“九哥,当着母亲与三哥,我没敢多说什么,可是心里越想越不安。沿海一地,倭寇上岸并不稀奇,隔三差五总有消息出来,可是敢进城劫掠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多是劫掠庄子。这次却是进城,不管是真倭寇,还是亡命之徒假扮倭寇,做到这一步,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偏偏华亭县里,人人都晓得,最富的就是沈家与贺家……要是对方有计划而来,那边到底如何可是说不好?地方报上的,可是伤亡百余人。” 沈理神色大变,不待见族人是一回事,可也没有盼着他们家破人亡。 “怪不得鸿大叔说什么都要回去,看来也是想到此处。”沈理心神不定。 沈瑞道:“要是族长太爷在时,威望高匆忙之间也能组织起人手来抗匪,海大伯性子到底软和了些。加上三房分家,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几位老爷都举家搬迁,三房剩下人口有数。其他房头,老的老,弱的弱,遇到事情,实不顶什么。” 沈理深以为然,想着进城计划回去的几个人,面上带了犹豫。鸿大老爷身体不好,回去也不顶什么,沈全、沈瑾、沈瑞、沈林,即便其中有个新科状元,可年纪辈分都在这里摆着,真要是那边遇到大事,这些人都不是主事的合适人选。就是出面应对官府,同是状元,沈瑾这个分量,却比不上沈理这个阁老女婿加成的。 想到这里,沈理道:“幸好你想的周全,我竟疏忽了,看来我得跟着走一趟。” 沈瑞附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倒不是沈瑞有心诅咒族人,而是不乏有这个可能。五房也想到此处,只是担心好的不灵坏的灵,都不敢说出来。 五房定好的船只是后天,沈理记下,转回翰林院请假去了。 沈瑞眺望远处的皇城,想着数月未见的寿哥儿,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那一位看似天真烂漫,可是宫廷里长大,玩起权谋来也不畏惧几个老狐狸。权力之争,有时候能退,有时候却是退不得,尤其现在寿哥儿十五岁,弱冠未大婚,退一步想要亲政就要等上几年。或许谢迁三位阁老想的是民生经济,担心新皇任性而为,才想要遏制君权,可这其中要说没有私心,说也不信。权利如同毒药,在弘治朝,先皇垂拱而治,朝政大权尽托付三阁老,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如今不免就倚老卖老起来,如今摔跟头也是稀奇。 世人重礼,祭礼最重,华亭遭劫已经传遍朝廷,沈理这侍讲学士又是清闲差事,请假的折子当天递进去,次日就批复下来。沈理将手头差事交接完毕,回府。 进了大门,沈理就觉得不对劲,看了略显拘谨的管家一眼,道:“林哥儿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管家躬着身子,迟疑道:“还不曾。” 沈理皱眉:“太太这两日忙什么?” 这一年夫妻嫌隙日深,沈理多在书房歇了,这两天没有见到谢氏。 管家身子躬得更厉害:“太太病了……大少爷在侍疾……” 沈理只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火直窜。他前天就交代谢氏给长子准备行李,三天过去,行李没收拾,人却病了,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沈理压抑怒火,道:“请的哪位太医,太医怎么说?” 管家道:“请了赵太医,说太太是邪风入体、脾胃不调,又有些中暑,需好生休养……” 沈理怒极而笑,如今入伏天气,天热的跟下了火似的,想要受风可不容易。怪不得这两日书房那边清清静静,也没有送汤送水之类,看来妻子全部心思放在怎么生病上。这个赵太医,则是谢府用过的老人,与谢家是通家之好。 正房里,谢氏倚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只觉得浑身无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不放心长子远行,又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就只能取巧折腾自己。就算族亲重要,可她这生身之母生病,沈林留下侍疾也是应当的。 沈林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母亲可是难受的厉害……” 谢氏摇头:“没什么,就是这几日没歇好……精神头有些不足……” 沈林红了眼睛道:“母亲都晕倒了,哪里还是没什么。” 谢氏看着如松柏般挺立的长子,心中满是骄傲,面上却带了柔弱道:“都是我身体不争气,老爷差事忙,你弟弟们还小,家里就靠林哥儿了……” 沈林点头道:“母亲安心养病,万事有儿子在。” 谢氏欣慰的点头,这母子无间的画面,让沈理看了个正着。 沈理走了进来,沈林忙起身问好。 谢氏带了意外,看了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老爷怎么回来了?” 沈理看也不看谢氏,对着长子道:“去松江的船明日启程,你行李可收拾好了?” 沈林看着谢氏,见谢氏低头咳嗦,迟疑道:“父亲,如今母亲病了……” 沈理看向谢氏,谢氏移开眼,抚着额头呻吟出声,并非作伪,而是熬了两天夜,又浸了冰水,真的有些熬不住。 沈理眼神幽暗,对沈林道:“既是如此,你就留在家里尽孝,不用跟去了。” 沈林松了一口气,谢氏也止了呻吟。 沈理接着道:“你是长子,以后遇事也多想想,有点主见,不要被人当成傻瓜愚弄。” 沈林疑惑不解,依旧是点头应下。谢氏在旁,只觉得心惊肉跳,头更疼了。 沈理冷笑,盯着谢氏道:“既是求仁得仁,你就好好养病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4章 天崩地裂(五) 通州码头,周遭吆喝声不断,远处不少光着膀子的船工装货卸货。只有户船码头这边,因为常有南下的官员,所以比别处安静些。由沈理安排的船只,虽不如官船,却可以随着官船同行,也省了河运关卡时间。 沈鸿夫妇已经进了船舱,船头站着沈瑞、沈瑾、沈全族兄弟三人,沈理还没有上船,与前来送行的长子沈林交代什么,沈林脸上带了几分纠结与担忧。 眼见沈全忧心忡忡,沈瑾劝道:“全三哥勿要太担忧,沈家有坊墙在,各房都有家丁护卫,总能抵挡些功夫,也够千户所的人赶过来救援。” 沈全叹气道:“只盼着一切还好。”又对沈瑞道:“还没跟瑞哥道谢,虽然大哥也想着请太医随行,可实在太匆忙,只请了仁和堂的柳大夫随行,如今有张太医跟着,娘也少忧心些。” 沈瑞摆手道:“我可不好贪功,是伯娘想着天热路远,不放心叔父婶娘,才请张太医跟着走一遭。” 沈全面带感激:“等回京,我再拜谢大伯娘。” 沈瑞低声“知道你担心琦二哥他们,可叔父婶子更担心,你还是掩着些,别让二老更悬心。” 沈全使劲拍拍脸,好一会儿方道:“本该我回乡的。” 五房兄弟三人,都读书为业,资质最好的自然是长子沈瑛,其次并不是沈全,而是沈琦。沈全不能说愚钝不堪,只是跟两位兄长比起来,在读书上少了几份天分。沈鸿夫妇也并不强求儿子各个出色,所以才会有沈全十来岁就跟着学习打理家务之事,想着就是幼子举业不成,留守家业。可是随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沈瑾、沈瑞兄弟两个读书越来越出色,沈全在读书上的劲头也足了起来。沈琦性子阔朗,对于进士及第并无执念,可到底是年轻举人,落第两次就放弃春闺,也是因看着幼弟好强,才会回乡打理家业。 沈全为人通透,就算一时以为二哥是春试落第才离京,过了这些日子,也能琢磨过来,所以听到松江匪乱消息,才会这样愧疚难当,只恨不得时光倒流,是自己回乡守业。 沈瑞皱眉,道:“浑说什么?这是要咒哪个不成?被想东想西的,要是没有什么,自己吓坏自己不是笑话?叔父、婶子还要靠你照料,你就不能担当些?这样慌慌张张,就算是没事,也要吓到二老了。” 这话说的不客气,有教导训斥的意思,本不该是做弟弟该对族兄说的,不过沈瑞看着沈全长大,口中虽叫着“三哥”,这这些年下来也是当着弟弟的,才不知不觉带了出来。 沈瑾在旁听了,知晓沈瑞是好意,可到底失了礼数,担心沈全着恼。 沈全却是不觉有异,反而点点头,小声道:“对,我是不该如此。之前看你同九哥两个面无忧色,我还腹诽你们两个冷清,实对不住,我要不要去跟九哥陪个不是?” 沈瑞翻了个白眼:“谁与你计较不成?莫要啰里啰嗦,好生宽慰叔父婶娘,就是帮九哥了。” 沈全点头应是,下船舱去看父母安置去了。 看着两人如亲兄弟般言语无间,沈瑾神色复杂。论起来,他与沈全同庚,两人才是打小一起长大,可嫡母过世后,两人渐行渐远,如今不过寻常族兄弟。就是沈瑞这边,他亦是想要亲近的,可总像是跟着千山万水。 沈瑞没有看到沈瑾脸色有异,抬头看看天色,想着要不要人催催沈理,船管事刚才已经问了一遭什么时候开船了。 沈理已经嘱咐完儿子,转身上船。沈林追上两步,脸上带着几分沉重与黯然。 船离开码头,驶向运河,岸边的人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 沈理才转过头,望向岸边,面上难掩失望。 沈瑞不免劝道:“林哥儿还小,有什么九哥慢慢教导就是。” 沈理摇头道:“都十五了,哪里还小?想当年我十五岁时,已经往南直隶应乡试去了。” 沈瑞道:“此一时,彼一时,九哥莫要太苛求。与同龄少年比起来,林哥儿已经强出太多。要是林哥儿真跟九哥当年一般,九哥才心疼。” 沈理知晓这个道理,可到底有些失望,只是眼下不是教子的时候,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下了船舱,先去看望沈鸿夫妇,随后各自归舱补眠。今早起得早,两人都有些精神不足。 沈瑞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有些睡不着。虽然对于松江族人,他实没有血脉相连的感觉,可是有相熟的沈琦一家,还有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他自然也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可既能使得朝廷震动,那匪乱自然不会是小打小闹。沈家是松江大户,钱财动人心,自然是劫掠的重点关注对象,要不然沈鸿夫妇也不会这样牵挂次子一家。松江族人到底如何了?迷迷糊糊中,沈瑞睡了过去。 沈瑞是被热醒的,即便是船行运河之上,可毕竟已经入夏,早晚还好,中午十分闷热难挡。沈瑞要了一盘水,里里外外擦了一遍才缓些。等到了甲板上,就见沈理摇着扇子,坐在船篷下纳凉,见了沈瑞,招呼沈瑞过去坐了。 闻着沈理身上有淡淡药味,沈瑞有些担心。沈理虽正值壮年,可到底是书生,出仕后一直在翰林院,宅男中的宅男,体质不算好。 沈理也打量着沈瑞,眼见他精神恹恹,关切道:“可还受得住?” 夏天本就不宜赶路,水路虽比陆路凉快些,可也比其他季节更容易晕船。如今沈理、沈瑞都有些受不住,更不要说年老体弱的沈鸿夫妇。 沈瑞揉了揉太阳穴:“还好,只是担心叔父那边……不过张太医预备了解暑药与晕船药,希望能好些。” 沈理皱眉,有些后悔没有劝住沈鸿夫妇。如今已经船行河上,只能先看两日,要是实在不行,还是得劝沈鸿夫妇下船。否则的话,没等到松江,怕两人就要熬不住。 没一会儿,沈全、沈瑾也上了甲板,都是脸色潮红,走路轻飘飘的。族兄弟几个互相看看,只有苦笑与担忧的。 果不其然,沈鸿的反应没有出乎意外,只坚持了大半日,到了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即便早就吃了解暑汤与晕船药,也是丝毫不顶用。郭氏本就心忧次子一家,眼下又记挂丈夫,熬了一晚眼睛眍?下去。张太医给二老看过,言沈鸿是急火攻心,夙夜难眠,才使得身体更加疲弱,受不住夏日行船之苦,建议回京静养,否则后果难测;就是郭氏,也是知天命的年岁,虽比沈鸿身体好些,可也不建议继续南下。 沈理眼见这样下去不行,眼看将到天津港,就吩咐船找了就近码头靠岸,让沈全送沈鸿夫妇回京。 沈鸿夫妇坚持不肯下船,沈理便吩咐人调转船头,要亲自送二老回京。沈鸿夫妇怕耽搁众人回乡时间,这才同意下船,却是不肯让沈全相送。不管如何,五房总要有主事人回松江,否则只打发管家之流跟着,万一遇到大事也不好定夺。并非是有意诅咒儿孙,只是沈鸿夫妇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也是听过倭寇凶残,自然也是做两手准备。 沈瑞是代表京中二房回乡,沈理是沈家年轻一辈职位最高者,就剩下沈瑾一人可以用。四房在松江没有庶房,张老安人前两年被送回松江一次,可在沈瑾高中状元后再次被接到扬州,沈瑾不像其他人那样必须露面。众人商量后,就由沈瑾陪沈鸿夫妇下船,随后也由他送二老回京静养。至于张太医与柳大夫,本就是为了沈鸿夫妇请的,也随着沈瑾下船。 船上只剩下族兄弟三人,虽依旧是闷热难挡,可多少都是松了一口气。要是沈鸿夫妇继续跟着同行,说不得不用到松江,兄弟几个就要挂白。 等过了几日,几人适应了船上日子,便也没有那么难熬。沿途停驻岸边码头时,沈理吩咐人去打探松江消息,越是往南来,消息越是五花八门。什么屠杀军民过千、劫掠妇女数百,府衙被破,知府被斩首,说的有鼻子有眼,听得沈理、沈瑞面面相觑,沈全满脸骇色。 京城,尚书府。 门房听得外头“滴答滴答”的雨声,眯着眼睛。下雨天正是睡觉天,要不是想着三老爷就要从衙门回来,门房都要忍不住眯一觉。 就是这是,就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门房估摸着三老爷该从衙门回来,探头出来看,就见长随、小厮打伞的打伞,搀扶的搀扶,三老爷在门口下了马。 门房忙迎上去,三老爷眉头紧皱,能夹死苍蝇,对着门房点点头,急匆匆地进门去了。后边小厮生怕淋了三老爷,忙举着伞小跑着跟了上去。 门房心中纳罕,想起回乡的二爷,心也跟着玄了起来。虽说是下人的,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可谁都晓得自打两年前老爷病故,这过继来的二爷就是家中顶梁柱。虽如今不过是秀才身份,可有同父的状元兄长、侍郎为师公、左春坊大学士为岳父,这二爷的前途就错不了。不管沈家松江老家那边有什么变故,都影响不到京城沈家吃喝,只盼着二爷平平安安的,早去早归就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5章 兄弟齐心(一) 三老爷一路疾行,气喘吁吁,跟着小跑的小厮虽举着伞,可三老爷的肩膀依旧淋湿大半。〈〔? (〈[〈等到正院,三太太带着璐哥儿正在陪徐氏说话,见到丈夫这样,吓了一跳。 徐氏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并不急着问话,吩咐丫鬟送了干毛巾给三老爷擦洗。 三老爷喘的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接了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方长吁了一口气,道:“幸好沈理跟着回松江,松江知府赵显忠的折子到了,除了请罪,还写了倭寇进城的‘详情’,称松江地方士绅沈氏族人勾结倭寇,祸乱地方。” 三太太闻言变了脸色,徐氏皱眉道:“这个赵显忠是什么人?” “通匪”虽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真要判实了,也是要问斩的。虽不至于连累九组,可这“匪”毕竟不是寻常的匪,而是倭寇。沈氏内外九房族人,多聚居松江,自打大明开国,松江被倭寇作乱数次,地方百姓不能说家家与倭寇有血仇,也有大半了。要是沈家头上顶上“里通倭寇”的罪名,那众族人在松江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更不要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在沈沧这个实权尚书过世后,沈家就成了一块大肥肉,不说别人,就是贺家也不会放过咬一口的机会。贺家大老爷贺东盛,如今可正在刑部右侍郎位上。这沈家族人“通匪”的案子真的立案,正好交到贺东盛手中。 沈家与贺家,身为松江地方两个最大家族,关系最为玄妙。原本有京城二房在,贺家即便在地方上再活跃也略逊一筹,如今二房失了当家人,贺东盛却背靠李东阳,在刑部熬资历,等到熬完资历,一个尚书妥妥的。 “弘治六年二甲进士,侄子娶的是贺氏女,与贺东盛是姻亲,外放歙县知县,后升徐州同知,去年升任松江知府。”三老爷道。 十二年的时间,从七品知县升任四品知府,要说寻常进士,不可能升的这样快。 “李阁老的人!”徐氏缓缓道。 弘治六年会试,主考官正是李东阳,加上与同为李党的贺东盛是姻亲,这赵显忠是铁定的“李党”。 松江沈氏,如今最高官职虽不过从四品,可有个沈理在,向沈家开刀,不易于挑衅沈理背后的谢迁。 朝中三阁老,谢迁、刘健、李东阳把持朝政多年,不党而党,不争而争,使得朝廷以三大阁老为中心形成三大派系。刘健虽是辅,可是年岁已高,如今又专心督促新皇理政上,不会主动与谢迁生嫌,相反,随着刘健心生去意,新一代辅就在谢迁与李东阳两人中产生,李东阳安排人借题挥也就有了缘由。 谢迁与李东阳都是弘治八年入阁,李东阳封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为东阁大学士。文渊阁排名在东阁前,可谢迁是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李东阳是以礼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所以朝廷站位还是谢迁在前。直到弘治十一年,太子出阁读书,李东阳赐礼部尚书衔,朝堂排位才在谢迁前。可没两年,谢迁又升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排位又在李东阳前,成为次辅。 要是刘阁老退了,那顺位成为辅的就是谢迁,这个时候攻伐沈家,要是谢迁出面庇护女婿家族,脏水说不得就能泼过去,毕竟谢迁是浙江余姚人氏,离海边不远,这个“通倭”的嫌疑背上,就算是没有证据,名声也会受到牵连;要是谢迁袖手旁观,连女婿都不庇护,那其他门生乡党也难免未免心冷。 在江南士林都有一席之地的松江沈氏,就这样被殃及池鱼。归根结底,还是沈沧病故,沈氏势弱的缘故。 三老爷与徐氏对视,两人都带了无奈。就是对朝局不熟的三太太,听到提及李阁老都多了惴惴。要是只有一个贺家针对沈氏一族并不可怕,贺东盛不过是刑部侍郎,沈家姻亲故旧也能有几分依靠,可要是李阁老站在后边,那亲友的分量就显得不足。 “折子是可提到沈家‘通倭’的是哪位?”徐氏沉思了一下道。 沈理即回乡,有官职在,要是“欲加之罪”,总能查询一二,就怕真出了不肖子弟,真的让赵知府抓到把柄。不知道赵知府是受了指示,构陷沈家;还是为了减轻身上罪责,因沈家子弟不检顺水推舟。要是前者还好,真既是真、假既是假,总有洗清嫌疑的机会;要是后者,沈家想要撕把开就难了。 “长房沈珺、三房沈玲、五房沈琦,如今就拘押在府衙。”三老爷闷闷道:“之前就瞧着沈琦性子虽有些活络,不过既是洪大嫂子教养出来的儿子,不至于这样蠢笨,就怕被人蒙蔽,真走错了一步。长房与三房这两个,却是不知性情如何。” 徐氏闻言,皱眉皱的更紧。沈珺是长房次子,因长兄出仕,沈珺就留在松江,在族长父亲身边镶理族务;沈琦不必说,是五房留在松江守家业的;沈玲虽是庶出,可是在京城历练过,又曾跟在沈渊身边历练,也是三房子弟中能说得上话的。这三人,是松江王字辈中的佼佼者。同时将三人都折进去,这到底是构陷,还是针对沈家设局? 叔嫂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红云进来道:“太太,瑛大爷来了。” 徐氏道:“请进来吧。” 红云出去传话不提,因屋子里气氛压抑,璐哥儿带了几分不安出来,在三太太怀里不肯安生,三太太低声哄着。 少一时,沈瑛随着红云进来,额头都是汗,见了徐氏就拜了下去,又见过三老爷、三太太。眼见长辈们都绷着脸,璐哥儿脸上也带了几分小心。徐氏心疼,低声吩咐三太太抱了璐哥儿下去。 等到三太太离开,沈瑛才颤声道:“大伯娘,别人侄儿不敢保证,可我家二弟绝不是那样的人。说起倭寇,我们沈氏一族哪个房头没有血海深仇?二房的大祖父、二祖父不说,我们五房也折过一位伯祖父,还有七房、八房的那边,我二弟虽没经过,也是听着这些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内通倭寇’?更不要说松江是沈氏一族根基所在,就是傻子也没有引仇人来祸害自己族人的道理!” 徐氏摆手道:“我还没糊涂,琦哥儿在京城好几年,人品都在我眼里。虽不知为什么会牵扯进来,可其中定有其他隐情。你也在朝多年,当晓得这看起来是‘倭乱’,可也不单单是‘倭乱’,如今宫里就此事有什么动静没有?” 沈瑛摇头道:“如今国孝已过,皇上只任性玩耍,旬日不朝。如今几位阁老联名上折子,请皇上临朝,莫要耽于享乐。” 徐氏冷笑道:“临朝?做个摆设皇帝吗?” 三老爷与沈瑛都变色脸色,三老爷讪讪道:“皇上还小,几位阁老受先皇所托,并不负教导之责。倒是皇上,信用阉人,已经有好几个御史上了折子。” 徐氏道:“已经是十五岁,难道还要当几年摆设,才提亲政的事?就算三位阁老想要倚老卖老,也要看皇上乐意不乐意应承。皇上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不信任自小身边服侍的大伴,还能信哪个?” 三老爷是中书舍人,沈瑛是通政司左参议,两人都是文官立场,与阉宦是天然的对立关系。自打大明开国,除了太祖朝,严禁阉人干政之外,其他朝都有权阉活跃的影子。每一次权阉横行,都是文官势力受挫折打击的时候。 三老爷与沈瑛虽品级不高,可也是文官一员,自是对宦官没有好感。因此,对于几位阁老对宦官的压制,也是心里支持。可此时听了徐氏的话,叔侄两人都觉得心里怪怪的。 徐氏是阁老之女,大半辈子经历的事多,哪里看不出朝廷如今看似平静,却是到了最凶险的时候。归根结底,不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沈瑛是东宫旧臣,要是在皇上与阁老之间选择,自然是倾向于皇上的,更不要说,这次赵显忠给沈家戴着“通匪”的帽子,且上告到朝廷,没有半点顾忌的样子,这背后就有“谢党”、“李党”相争的影子。 恼恨之余,沈瑛越悬心,除了为自己兄弟的牢狱之灾,更是为了跟着小弟回乡的父母。本就千里跋涉,要是知晓沈琦入狱,还不知会如何担惊受怕。 “大伯娘,侄儿实在是不放心,想要明日请假回乡。”沈瑛实是牵挂,便道。 徐氏呵斥道:“糊涂!越是这个时候,京里越是离不得人。有沈理在,他能解决的,你无需担心;他解决不了的,你回去也没有用。” 沈瑛哽咽道:“侄儿晓得这个道理,可是家父那边,实是让人担心。” 百孝为先,沈瑛这个时候不恋官位权势,能想要回乡尽孝,可见孝顺,可如今沈家的事,除了阁老之间的争斗之外,也不单单是贺家想要落井下石,要知道如今入狱的三位中沈珺可是贺家嫡亲的外甥。赵显忠身为松江知府,到任后要就是结交地方有分量的士绅,如今这半点不留余地,肯定也是松江的烂摊子太大,瞒不住、抗不下,才会这样破釜沉舟都推到沈家身上。这样凶险的时候,沈家的下场到底如何还不好说。就算京中二房有姻亲故旧在,以后会提挈沈瑞,也未必会为了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毕竟如今罪名只是“通倭”,不是抄家灭族的“谋逆”,牵扯不到二房这边。外人贸然插手,且不能说能不能帮沈家脱罪,先就要得罪李阁老。况且有沈理与沈瑾这两位状元在,就算沈家现在有所波折,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沈家到了现下,只能自救。如今京城只有你与你三叔两个在,哪里能再离了人?”徐氏道:“你既是东宫旧人,与其慌慌张张回乡,还不若想个机会陛见。皇上并不是刻薄之人,总会念一二分旧情。” 沈瑛不过是关心则乱,听了徐氏的劝告,也知晓自己不能一走了之。三老爷虽是长辈,可是恩萌入仕,人脉关系有限,并不能坐镇京城。虽不信神佛,可到了这个时候,沈瑛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祷告,保佑父母平安,保佑胞弟沈琦早日脱牢狱之灾,保佑其他族人在此劫难中幸存。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6章 兄弟齐心(二) 为什么京城诸沈不知道沈瑾与沈鸿夫妇下船的消息,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沈鸿夫妇在天津港休整两日后,并没有返回京城,而是雇了一艘商船,再次启程走水路往松江去了。不过也是因商船的缘故,过关卡的时候耽搁时间,使得他们离沈理他们的船越来越远。 沈鸿虽身体病弱,可到底是一家之长,这个时候担心儿孙,硬撑着一口气,晕船的症状到了少了许多。倒是郭氏那边,看似刚强,到底是慈母,一日不到松江,一日不得安心,眼见着清减下去。 沈瑾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起生母郑氏,心里翻滚,心浮气躁走到甲班上。如今京中虽有赐宅,可郑氏不肯因出妾的身份给儿子抹黑,并不肯搬回京城,依旧在保定府兄弟任上。沈瑾虽心中牵挂,可也是无可奈何。这次松江有变故,沈瑾离京匆忙,竟忘了打人往保定送信。同五房几个堂兄比起来,自己的孝顺似乎浅了些。 想到这里,沈瑾有些怔忪,自己当然与他们不一样,自己虽是庶出,却是有两个母亲,嫡母与生母。如今自己记名在嫡母名下,当年呢?启蒙后的记忆比较清晰,多是生母谆谆教导的印象;可在启蒙前,自己骑着木马,在正房前的院子里与沈全嬉戏,旁边是孙氏与郭氏的说笑声。 到底是何时变的?是嫡出弟弟落地,还是入学后听到嫡子庶子那些,还是小舅舅先是中举后是中了同进士,生母的腰杆越来越直。自己当年呢?真的不介意庶子身份,真的没有嫉妒嫡出小兄弟吗?嫡母病故,自己哀伤之余,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就是对着病弱的嫡出弟弟,看似温煦,可心里也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俯视。 这一时刻,沈瑾忍不住红了眼圈,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将当年的过错都推到父亲身上,觉得自己全然无辜。只有对比五房真正的夫妻父子之情,才会晓得四房当初上下的荒谬错误。 郭氏正好上来透气,眼见沈瑾神色不对,道:“这是担心瑞哥儿?有你六族兄在,且放心。” 她之前因郑氏缘故厌恶沈瑾,可这几日只有沈瑾在旁,里里外外照应,她不得不承认,就算沈瑾有时显得不那么真挚,可为人处世实叫人挑不出什么,这些日子自己老两口也确实受其照顾良多。 沈瑾讪讪道:“并没有担心二弟,而是想起小时候。当年母亲还在,我与全三哥还没有入学,闹腾的紧,让母亲与婶娘操心了。” 郭氏眯了眯眼,神情有些恍惚,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族中妯娌数十人,郭氏最敬佩的就是孙氏。并不是孙氏有多么出奇之处,只是那种怡人自得、波澜不惊的态度,还有那种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宽和善良,都不是寻常妇人能做到的。在成亲数年无子的情况下,孙氏并没夺人之子抢了庶长子养育;有了亲生子后,也没有忌惮压制庶长子,该延师延师,该教导教导。要不是如此,郭氏也不会恨沈源与郑氏之余,对沈瑾不顾念嫡母恩德、一味亲近生母的“白眼狼”行为深厌之。 眼见沈瑾对当年的行为有了悔意,郭氏心里也舒坦些,叹息道:“既是知晓你母亲的不容易,以后就多看顾下瑞哥儿。你母亲去了,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们兄弟。” 沈瑾正色道:“不用婶娘吩咐,侄儿只有瑞哥儿这一个亲兄弟,自当尽兄长之责。” 郭氏在心里算了下日子,道:“他们也差不多到松江,也不知现下如何?” 沈瑾安慰着:“不过几日功夫,我们也到了。说不得到时候,六哥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完了,婶娘莫要担心。”口中这样说,袖子里的拳头却是握紧,商船上的消息到底没有官船上方便,虽说也有几句传言,可都是东一句、西一句,听得没一个准。沈瑾对于不轻不重的消息,还敢告诉沈鸿夫妇,对于砍砍杀杀那些,都瞒了下来。虽说有的消息听着就夸张没谱,可真真假假的,也隐藏着松江府确实被倭寇劫掠颇重的消息。 * 松江码头,沈瑞走到实地上,脚步有些软。因为坐的是快船,不到一个月就到了松江,正因为船快,不如慢船那些平稳,就算是沈瑞几个都是青壮年,到了最后也都被摇的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里昏昏欲睡,直到踏上实地,都习惯性的觉得地面有些晃。 沈理看着不远处佩刀甲士,又回头看了看码头。苏松是产粮大府,又都有往京城输送“白粮”的任务,因此码头修葺的颇为宏伟,能同时容纳十几艘大船装卸,一直也有驻军巡视把手,可以往却没有现下人手多,也没有这般肃穆。早先熙熙攘攘的码头,如今也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落落几艘船在码头边停泊。 沈全、沈瑞也察觉出码头异样,沈全心里沉甸甸的,越担心胞兄,归心似箭。 沈瑞则是忍不住看向盘查民船上下的巡丁,若有所思。 沈理见状,道:“瑞哥儿想到什么了?” 沈瑞道:“虽然码头上并无打斗痕迹,可要是‘倭寇’上岸劫掠,这里正是最好的地方。” “咦?瑞哥儿怎么会这样想?这里并不是海边,倭寇要是在这里上岸,还要经过江口那里,那里可是有一个千户驻守的。”沈全在旁听了,诧异道。 沈瑞道:“要是驻军有用,就没有这样的事了,松江府外也是有驻军的。” 沈全还是有些不觉,沈理派出去租车马的管家回来,族兄弟几个上车,一行往府城去了。 管家骑马随行在旁,禀道:“老爷,小人问过了,倭寇是五月二十九上岸,总听来了五艘大船,四、五百贼人,先打人下药,迷倒了这边码头轮值的把总与手下二十七人,随后又悄无声息的进城,劫掠了不少大户,被害百姓五十五人,受伤百姓一百三十四人,牺牲官兵衙役十九人,劫掠妇孺八十五口。” 虽说比不上传言中动则千口,可如今太平光景,伤亡官民二百余人也是惊天大案。族兄弟几个面面相觑,沈全的脸色惨白。倭寇既是为了劫掠才上岸,那士绅富户自然是选,沈家是松江大族,五房又是其中比较富裕的一房,竟是怎么想也难以幸免。 接下来的路上,族兄弟几个都缄默无言。 到了城门口,沈瑞才撩起帘子,望向城门。同码头不一样,松江府城门被焚,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可城门附近的城墙与地面上,都是黑乎乎的,带了几分狼藉。进出城门的官民百姓,也没有了往日的富足笑容,面上带了几分惴惴。 官家上前出示文书,守卫看到上面的官职与名讳,并没有例行见官员的毕恭毕敬,而是带了几分压抑与怒气的模样。 沈瑞看在眼中,暗暗称奇。 文书既是对上了,城门卫放行,马车直接往沈家坊方向去了。 眼见路过的商铺没有了往日繁华,或是被焚或是被打砸,族兄弟几个亦是能想到当时惨状,不敢再心存侥幸。 沈理催促马车快行,沈全的心则提到嗓子眼,只在心里赌咒誓盼着胞兄一家平安。 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行驶到府衙后街的沈家坊。 等到族长家大门口下车,看着完好无缺的大门,几人才略松了一口气。却是大门紧闭,直到管家上前敲门,才有门房探头出来张望,脸上带了几分忐忑小心。 这门房年岁不大,沈理与沈瑾都离开松江好几年,因此并不认识两位,只看着沈全有些眼熟,小声问道:“来人可是全三爷?” 沈全点头应是,道:“听闻松江变故,我与瑞二弟随着六族兄南下,今日才到松江,过来拜会族长大伯,劳烦小哥去禀告一声。” 门房满脸激动,忙推开大门:“可算是到了,老爷早等着了,几位大爷快快请进!”一边迎大家进门,一边吩咐小厮往里面传话。 小厮飞一般的跑去传话,几人随着门房往客厅去。 将到客厅,就见沈海柱了拐杖,颤悠悠地过来。 看着沈海花白头,族兄弟几个吓了一跳。沈海虽是年过花甲,可向来养尊处优,即便挂着族长之职,可族中庶务多交给次子沈珺打理,凡事不爱操心,最是注重保养,前几年看着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如今却真的成了老头子。 三人上前见礼,沈海也顾不得看沈全、沈瑞两个,拉着沈理的手,老泪纵横:“总算把六郎盼回来了!”激动之间,身子就有些立不住。 沈理忙扶了,将沈海安置入座,才道:“可是族中有人口伤亡?” 既是摊上这样的事,只盼着丁口平安。至于外财什么,也是顾不得。 沈海捶胸嚎啕大哭:“痛煞老夫!乖孙啊,老夫的乖孙啊!” 沈理听得心下一颤,忙道:“大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海哭道:“该死的倭寇,栋哥儿让他们劫走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7章 兄弟齐心(三) 沈海口中所说,正是长房长孙沈栋,因要应童生试,并没有随着父亲去任上。之前得到消息,沈栋已经过了县试、府试,成为童生,就等着院试了。 沈栋可不单单的是沈氏子孙,嫡支嫡长身份,也是沈家未来的族长。虽之前听管家说了劫掠人口之事,可沈理也没想到会发生在长房嫡支身上。这是沈家防卫最多的地方,这里都不太平,那其他各房损失也不会少。可眼见长房大宅并无入侵痕迹,这沈栋的被劫就另有隐情。 “珺二弟呢?”沈理道。 沈海听到次子之名,止了哭声,脸上带了恨意:“该死的赵显忠,不思追寇抚民,竟是一心要栽赃沈家!珺儿、三房的沈玲、五房的沈琦都让他以‘通倭’为名拘拿了,如今就关在府衙大牢中!” 沈全“腾”的一声站起来,激动道:“‘通倭’?我二哥‘通倭’?荒谬!我二哥怎么可能会‘通倭’?这罪名是打哪里论的?” 沈海恨恨道:“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真要‘通倭’的话,也不会妻儿都丢了,如今不知生死。” 噩耗一个连着一个,沈全带了颤音道:“不知生死?我二嫂与孩子们也被劫走了?” 沈海摇头道:“具体内情,我也不知,却晓得不是倭寇进城那天的事。根据知府衙门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怀疑你二哥里通倭寇,将你二嫂与孩子以进香的名义主动送去给倭寇为人质。” “这是什么道理?”沈全已经满脸怒意,道:“我要去衙门,看看这位知府大人到底因了什么会有如此荒谬的结论?” 沈海带了几分激动,起身道:“好,好,老夫也随你去。既是六郎回来了,看他赵显忠这次还如何将沈家拒之门外!” 沈理皱眉道:“全三弟,稍安勿躁!” 沈全难以冷静,刚想开口反驳,沈瑞低声道:“既是回来,不差这一时半刻,三哥且听六哥安排。” 沈全这才长吁了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耷拉着脑袋道:“好,我听六族兄的!” 倒是沈海,越发激动,对着沈理道:“六郎,都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束手旁观了!我晓得早年九太爷不公,委屈了你们母子,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如今可不是计较的时候。” 沈理皱眉道:“我若是旁观,就不会走这一糟,只是没头没脑,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去找赵知府。沈琦既是因如此罪名被拘拿,那沈珺、沈玲两个是因何罪名?” “沈玲如今也算独当一面,将一间布庄打理的井井有条,去三月更是接了一单大生意,直接卖了两千因库房淋雨霉变的匹布去,竟是半点没有损失,按照正价卖出去。却是没想到,那批布是倭寇所购,有人认出引倭寇在街上烧抢的,就是沈玲年前招待过好几日的大客户,告到了衙门。倭寇身上穿的,正是沈玲布庄卖出去的霉布。就算沈玲否认,可人证、物证都在,说他不知那客户底细,也成为推脱之词!”沈海摇头叹息道。 四月底卖布,五月底倭寇上岸,这一环一环的,怎么听着都不是偶然。 可是沈玲不是随沈洲在南京吗?什么时候回了松江? 沈瑞问道:“玲二哥之前不是专心学业,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吗?” 三房二老爷庶子沈玲,本在京城任掌柜,后来在沈洲身边侍奉,之前去了江西,去年又去了南京。就是沈玲的婚姻大事,都是沈洲做主,娶的是县令之女何氏。等到了南京,沈洲见他一心向学,可因小时候耽搁了,功名无望,就为他纳捐,得了个监生之名,依旧留他们夫妇在身边打理庶务。 沈海皱眉道:“玲哥儿是个好的,可谁让是庶出,就算是一心上进,遇到糊涂的嫡母也没有办法。本是在南京好好的,可让沈涌家的以重病为名,骗了回来,布坊里那批发霉布匹,也是沈涌家的娘家人惹的官司,却将麻烦都推到玲哥儿身上。之前卖布的时候,半句好话都没有,权当玲哥儿是应该的,如今玲哥儿惹了官司,就上串下跳,撺掇着沈涌将沈玲除名,生怕受了牵连。” 沈理敲了敲茶几,道:“那沈珺呢?可是也有什么不当之处落在外人眼中?” 沈海带了几分尴尬道:“倒不算是无妄之灾,也是他自己惹的口舌官司。栋哥儿过了府试后,珺儿曾在酒后与朋友抱怨过,说是自己被兄长压制了小半辈子,只盼着栋哥儿院试失利,省得以后又压着桐哥儿。对于他大哥,也有几句埋怨。等到倭寇进城,抢了三房、四房、七房、八房、九房,反而没有动最富裕的长房、五房,自是显得蹊跷,珺儿的酒后之言,就成了证词。加上栋哥儿在宅子里不明不白的失踪,别说是外人,就是族人们,也都揣测起来。” 沈桐是沈珺长子,沈珺这般抱怨,虽是自私了些,可也并不稀奇。身为次子,沈珺将长子的责任都尽了,可军民有别,对于兄长一家的风光新有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要是沈家一个子弟入狱,推上个“通倭”的罪名,还能说是人心难测,可是有一有二有三,就显得诡异了。更不要说沈玲卖布是去年三月,沈珺醉酒是四月里,要不是有心人,也不会专门记得这两件事。至于沈琦送妻儿上香,沈栋在自家祖宅被悄无声息劫走,都不是外人能知晓的消息。 沈海与沈全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沈理与沈瑞兄弟两个却是旁观泽清。看来沈氏一族中,确实有人“通倭”,且对族亲多有恶意,才会一房也没有落下,除了被抢得,就是被陷害问罪的。世人都将宗族视为根本,到底是多大仇怨,这会这样环环相扣的设局。 沈理看到沈瑞,想起一事道:“会不会与沈琰兄弟两个有关系?” 当年沈琰、沈琇兄弟两个闹腾着要归宗之事,才过去几年。因为徐氏拒绝,族中即便看好兄弟两人,也没有松口让兄弟两个归宗,使得兄弟两人不能完成父祖遗命,要是暗恨沈家也不奇怪。 沈瑞并不赞同这个猜测:“他们兄弟两个如今在南京,身上又都有功名,前途正好,怎么会如此鼠目寸光?” 沈海点头道:“老夫先前也琢磨过,到底是何人设计此事,原本是怀疑贺家,两家毗邻而居,下人们互通有无也是寻常,可眼见连珺儿都牵连进去,就晓得不好。可沈家向来与人为善,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哪个房头之事,如此一房不剩的受牵连,这仇怨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不过贺家那边也未必清白就是,在衙门作证沈玲勾结倭寇的,就是贺家铺子里的掌柜。” 沈理沉思片刻道:“既是家家有损,哪个房头有人员伤亡,哪个房头财产损失大些?又是哪个房头与贺家有往来?” 沈海叹气道:“八房老太爷年岁到了,本就卧床,受了惊扰,当晚就走了;九房太爷护着孙子,胳膊上挨了一刀,如今还躺着,也折了两个下人;六房新妇年初才进门,被那些畜生拉走,榕哥儿被暴打一顿,虽是性命无碍,可脸上落了疤,看着骇人;三房与四房损失最大,三房几家旺铺都被抢光,抢不走的也被放火了;四房里没有主人在,仆人死了两个,库房的锁被砸了,贺氏的嫁妆与存银都被抢光。至于与贺家往来,长房、三房、四房都与贺家有姻亲,人情走动少不得。四房当家人在扬州,旁枝皆无,三房因之前卖布的事情,与贺家翻脸,早已不相往来;论起亲密来,自然是舅甥最亲,倒是我们这房与贺家勾结的嫌疑最重,如今族人心也散了,六房、九房更是视长房为罪魁祸首!” 说到这里,沈海对沈瑞道:“已经往扬州送信,告知你源叔父此事,本以为他会回来清点家业,可是没想到他只打发管家回来,说是不好因私废公,至于你源婶子,有妊在身,就将四房的事情都托了长房。” 话是说的好听,可不过是府学教授,能有什么忙的?说到底沈源不过是担心,怕松江倭乱复起,才安心避在外头。就是让管家带回的信中,也只是提到四房产业,对于族人生死安危,竟是一字不问。 早先因沈理为沈瑞张目,二房又强硬过继四房唯一的嫡子,沈海对于沈源这位族兄弟还有几分同情,觉得二房过于强势,也害的自己折了幼子,可眼见沈家大祸临头,沈源却一味自保,也使得沈海心冷。 四房对与沈瑞来说,不过都是浮云,沈瑞也就听一句罢了。自打孙氏病故,知府夫人受了遗命,为沈瑾、沈瑞分了孙氏嫁妆,加上孙氏生前坑了四房一把,四房就成了空壳子。后来攒下的金银,不是沈源厚着脸皮侵夺的沈瑾产业所得就是在扬州贪墨所得,被抢了也是活该。至于小贺氏,虽折了嫁妆,可有了儿女傍身,又有娘家在,还有沈瑾这个登科为状元的继子,总会有人奉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8章 兄弟齐心(四) 六房本就人丁单薄,如今又伤了独子,丢了嫡媳,少不得迁怒看似完好无损的长房;至于九房太爷,素来依靠卖老,无理还要搅合三分,咬着长房不放,未必是真心觉得长房“通倭”,不过是找由头想要补偿罢了。至于七房、八房,八房老太爷素来是明白人,生前将儿孙教导的好,即便如今服丧,也不会听风就是雨闹腾长房。 至于五房,沈琦入狱,琦二奶奶蒋氏连着孩子们失踪,竟是一个主人也没有。沈理想到此处,吩咐沈全道:“你先回去,安定家里,也好生询问下人,看能不能查到线索,现下虽救你二哥出来要紧,可寻人也拖不得。不管如何,总要有个确实消息。稍后我会去八房,你再过来随我一起去祭拜老太爷。” 沈全虽心急如焚,亦晓得轻重,起身应了,问道:“那六族兄是回九房,还是在这边?”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沈海有些讪讪。沈琦妻儿失踪,五房没有得用之人,本该沈海这个族长出面寻人,可是他既牵挂孙子,又担心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沈理本与族人没什么情分,要是其他时候,少不得直接带沈瑞回自家宅子安置,可眼下正是沈家人需齐心之心,沈理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对沈海道:“回来匆忙,未吩咐人打扫房舍,少不得在宗房这里叨扰几日!” 沈海精神一震,道:“什么叨扰不叨扰,六郎太过见外了,屋子早就叫人收拾出来,你们兄弟先去梳洗!” 眼前这两位除了是族侄,还是沈家的依靠,这次沈家有了大麻烦,沈海还指望走他们的关系,自然是奉为上宾。 沈全回家整顿家务、讯问下人去了,沈瑞随沈理入客房。一路风尘,少不得梳洗整理。贺氏已经得了消息,吩咐厨房置办席面,亲自送过来。至于珺二奶奶,本有八月身孕,可在官差上门拘押丈夫那日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婴,如今正在月子里。至于那个女婴,七活八不活,次日就殇了。因此,要说宗房没有因倭乱伤筋动骨,也不算完全,主要是倭乱后影响巨大。 贺氏对着沈瑞有些冷淡,望向沈理的目光却是满是期盼。 到底是长辈,族兄弟两个客客气气见礼。贺氏倒是没有向丈夫那样失态,可提及沈珺,依旧是红了眼圈,话里话外,盼着沈理应承一二。 沈理尚且没弄清楚缘由,哪里会在贺氏跟前放下保证,只问贺家那边动静。 贺氏眼泪终于止不住,滚落下来:“沈家既损失惨重,贺家又哪里能全然无损?要不是老宅守卫多,竟难以幸免,可南城的铺子,也被抢光;后街旁枝族亲,也有数家被抢夺,折了主仆数人,有两个将及笄的侄女,也糟了毒手,如今生死不知。就算是找回来,这辈子也完了。我们老爷糊涂,明明知晓贺家也遭难,正是两家该齐心合力的时候,却胡乱猜疑起来。” 贺氏既是贺家女,又是贺家现下当家人贺二老爷的堂姐,自然是相信娘家。沈理没有再掰扯什么,只说自己会尽力。 眼见饭菜要凉了,贺氏也知趣,寻了个由子回房。 天热劳乏又心烦,族兄弟两个都没有什么食欲,不过是动了两口,就撂下筷子。 沈理没有急着叫人往知府衙门送帖子,换了素服,等沈全回来,带两个族兄弟往八房去了。 八房老太爷是族中最高的长辈,如今死后家属举丧,本应该停灵“七七”,可老太爷临终前话丧事从简,加上因是暑热,遗体不好保存,八房并不富裕,就算想要厚葬也无心为力,只停了七日就出殡了。不过因热孝未过,八房依旧上下缟素,知晓沈理几人过来,沈流、沈宝父子一身重孝迎了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七房的沈琴。七房老爷早年在京城以举人身份补学官,如今在任上,并不在家中。 同宗房毫无无损的祖宅相比,八房、七房的院子就狼狈的多,两房之间隔着的薄墙也倒了,还没有修葺。 沈宝本是胖墩墩的,如今双颊也憋了下去,眼神也变得空洞失了灵气,对着族兄弟几个木木的。还是沈琴在旁低声解释道:“婶娘病了,宝哥儿除了服丧,这些日子还在婶娘床前侍疾,实是累的狠了,才会失礼。” 眼下哪里是计较礼仪周全不周全的时候?沈理先带着沈瑞、沈全两个往老太爷灵位前祭拜,上了香,随后才随沈流回了客厅。至于卧病的沈流之妻,几人只是外侄,又没有带女眷,不好惊扰,便只能口头问安。 直到宾主落座,沈流看着沈理欲言又止,不过目光扫过沈全、沈瑞时又迟疑,看了看沈宝道:“你们兄弟数年未见,也相亲相亲,下去说话吧,不要拘束。” 看来是有些私话要对沈理说,沈宝起身应了,要招呼族兄弟几个出去。 沈理心下一动,道:“可是老太爷生前有什么交代?” 沈流张开口,又合上,依旧是望向沈瑞、沈全两个。 沈理道:“瑞哥儿虽年岁不大,却是二房以后的当家人,最是稳重不过;就是全哥儿,性子缜密,打小帮着父母打理家业的,现下又是五房在松江的主事人,也不是那等守不住话的。” 有一句话沈理没有明说,到了这个时候,哪里是瞒东瞒西的时候?独木难成林,不管有什么内情,都应该清清楚楚的说。如今这件事,罪名在长房、三房、五房上,这三房子弟需要脱罪;仇恨在剩下几房中,这几房需要报仇,归根结底不与早就迁居京城的二房有什么相干,可沈瑞依旧是听了徐氏吩咐,就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为了不过是尽心尽力帮助族人。总不能主动回来帮忙,还稀里糊涂的被埋在鼓里。 沈流惭愧道:“是我糊涂,只想着瑞哥儿年岁还小,又担心全哥儿冲动,才吞吞吐吐的。这事不单两位侄儿当晓得,就是琴哥儿、宝哥儿他们兄弟我也不敢生瞒着。你们兄弟几个都坐下吧,这毕竟不是一家一户之事,说不得关系到整个族人安危,早做筹谋也好。” 沈宝与沈琴两人面上都有些蒙,沈全想着“冲动”二字,越担心身陷牢狱的胞兄。沈瑞则是忍不住想起八房这位睿智老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同宗房上下混乱无章相比,八房这边虽是重创,却依旧是井然有序。这老爷子留下的话,就算不是至理名言,也当能指点迷津了。 沈流依旧带了几分小心,起身走到客厅门口,眼见外头没人,才转身低声道:“老太爷没敢告诉别人,只告诉了我,老太爷说来人虽喊了几句倭语,可语音生硬,不像是倭寇,这些人身形不高,可举动也不似倭人,看似乱糟糟,却是透着令行禁止,全不似民间悍匪。” 沈宝、沈琴还稀里糊涂,不清楚这句话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沈理几个知晓本朝律法的,却是变了脸色。 要是倭寇作乱,不知倭寇哪里上岸,难以追责,最后多是不了了之;要是国人作乱,杀官兵、掠百姓,就是与朝廷作对,罪名是十恶不赦中的“谋逆”,可是要株连九族,且“遇赦不赦”的大罪。沈家人牵扯进去这样的祸事中,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流眼见子侄懵懂,怕两人不知轻重,将此事说出去,跟两人说了厉害,听得这小兄弟两个带了惶恐不安,已经坐不稳。之前倭寇进城,两人经历家人死别,已经觉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没想到还有更要命的事情再后头。 沈理也没想到是如此关键的大事,却不后悔让沈瑞、沈全旁听,越是这个时候。既是涉及株连九族的大罪,自然更不应该遮着瞒着,否则真要罪名成立受了牵连,岂不冤枉?至于老太爷会不会判断错误,沈理想都没有想。老太爷年将九旬,耄耋之寿,就是倭乱也经过两、三回,要不是真的觉得不对劲,怎么特意留话。 “可还说了其他的?”沈理道。 沈流点点头道:“还念叨了一句,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当时我还追问来着,只是这两年老太爷多是卧床,鲜少见族中子弟,也猜不到到底是哪个。如今外头沸沸扬扬,尽是说宗房沈珺不好的,可我觉得,就算是真有内鬼,也不当出在宗房。要是论起重视家族传承来,还是数宗房。沈珺性子虽有微瑕,可这些年处理族务也是尽心尽力,并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正是这个缘故,七房、八房才没有人云亦云地敌视宗房。不过因现任族长沈海比不得已故老族长德高望重,七房、八房也信不住沈海,沈流才瞒下老太爷的话,直到京城回来人了才开口。 沈理环视众人,道:“到底是要命的话,先到此为止,等查出什么,再告知其他房头也来得及。” 沈流也是这个意思,其他几个都是当弟弟的,自然没有异议。 因还要去九房探望受伤的太爷,沈理就带着沈瑞、沈全告辞出来。沈理对沈全道:“家里如何,下人们有没有裹乱?可问出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9章 兄弟齐心(五) 沈全垂头丧气道:“有二哥身边当用的管事在,倒是没人敢生乱,可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就是晓得倭寇进城前几日,二嫂先一步带了两个孩子前往杭州给蒋知府上寿,原本二哥是要同往的,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下来,让妻儿先行一步,自己定了三十的船,就是倭寇进城次日,结果没上船,就被官府拘了过去,罪名是‘通倭’,证据是二哥的一封手书,根据上面所书,是二嫂与孩子被人绑架,对方跟二哥提了条件,二哥回信里尽数答应,只求妻儿平安。上面并未说清楚什么,却成了物证,加上城门口有目击,在倭贼前看到疑似二哥的身影,这人证便也算有了。” 沈琦之妻蒋氏是原松江蒋知府族侄女与养女,去年蒋知府任满,平调为杭州知府,如今合家在杭州任上,今年正值五十整寿,才有琦二奶奶带着孩子们过去贺寿一说,不想却陷落匪徒之手,如今生死不知。 自打沈琦被拘押,一直不许人探看,二房管事银子流水般的送进去,却是连一面也见不得,自是不晓得这绑架到底是什么回事。那封绑匪送来的勒索信,也只有沈琦自己看过,连个给他作证的人都没有。因此要是追究起来,沈家有通倭嫌疑的这三个子弟,竟然是沈琦这里罪名最实,最难以脱罪。 这半天听到的消息诸多,沈理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时不知该琢磨松江周边的千户所到底是哪方人马要财不要命敢冒充倭寇劫掠地方,还是该琢磨如此布局算计沈家是何方大仇人,沈瑞却是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多关注沈琦几分,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焦急道:“六哥,我们还是早去府衙吧,琦二哥既是‘罪证确凿’,那剩下就该是‘畏罪自杀’!” 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也没有公开审判此事,却是一味拘押,不许家属探看,这实在经不住推敲。就算赵显忠是知府,一地父母,可知府衙门可不单单只有知府一个官员,沈家是盘踞松江百年的地头蛇,可这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换不来沈家对三人的探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知府下了死令。案子未审,罪名未定,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想要这里,沈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庆幸沈鸿的晕船,否则真有万一,沈鸿夫妇哪里受得了。 沈全已经吓得瞪大眼睛,看着沈瑞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理脸色发沉,想到沈琦处境之凶险,点头道:“好,这就去府衙,少不得做一回不速之客。” 沈全依旧缓不过神来,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可他亦是不敢有半点耽搁,全不顾脚步阑珊,拉着沈瑞的胳膊,脸上带了催促。 府衙就在沈家坊前街,步行不过一刻钟的事,因此三人安步当车,并没有叫车,安步当车,步履匆忙地往府衙去了。 等到了府衙门口,眼见府衙前的告示墙上也是烟熏火燎模样,大门口的墙壁上也带了斑驳,其他看着倒是如常。 只有沈瑞扫了一眼,沈理没有带帖子,直接吩咐长随上前传话。沈理前年升任詹士府左庶子,正五品,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虽只是正五品,比不上知府的正四品,却是东宫旧人,天子近臣。官衙的门房最是伶俐,即便晓得自家老爷最近躲着沈家人,却也不敢将一位状元出身的学士老爷撂在大门口,少不得恭敬地请安,自己亲自往里回禀去了。 正如门房所料,赵显忠虽是准备着与沈家撕破脸,却也没有狂傲到不将沈理放在眼中的地步。不说阁老之女婿,就是状元身份,也是让同为科举出身的赵显忠又妒又敬。 因此,听了门房回禀,赵显忠忍不住迈出门口,想要出去亲迎,不过走了两步,又踌躇下来,吩咐小厮去请闫师爷。 小厮应声去了,门房也不敢催促,在旁边候着。 赵显忠摸了摸因这些日子掉头发日益稀薄的发顶,唉声叹息起来。 少一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文士摇着扇子,随着小厮过来。 赵显忠见了来人,急问道:“雨幕,沈理来了,怎么办?当见不当见?” 青衫文士摇着扇子,意外道:“事到如今,大人还想要有所反复不成?” 赵显忠讪讪道:“我自是忠心恩相,可沈理不是寻常沈氏族人,听闻谢氏最得谢阁老疼爱,谢阁老视沈理若亲子。” 青衫文士收了扇子,道:“要是沈理见了大人,问询沈琦他们几个之事,大人如何作答?” 赵显忠带了几分颓废:“实是不行,便只有实话实说。折子已经到京城,不日天使下降,再瞒也瞒不住多长日子。” 青衫文士道:“大人既是如此想,那就去见吧。” 赵显忠并不是痛快之人,眼见幕僚并无阻拦之意,自己就生了退意,摆摆手道:“还是算了,能拖一日且拖一日吧,沈家人多势众,要是传出去什么,引起沈家骚乱就糟了。还是等天使下降,就算沈家有什么异议,也会多了顾忌。” 青衫文士虽眼中带了鄙视,嘴里却奉承道:“还是大人想的周全,天使将至,总是安稳为上。经了这一倭乱,地方百姓经不住其他,松江还是以安慰为要。” 赵显忠既打定主意不露面,就吩咐门房出去应付。 门房出来,见了沈氏兄弟,少不得赔了小心,道:“都是小人不是,忘了大人今早就往玄妙观祈福去了,并不在府衙之中。” 沈全神色不变,忍不住想要开口,被沈理一个眼神止住。 本就是不告而来的不速之客,主人不见,沈理也没有理由硬闯,起身带了沈瑞、沈全离开。 等出了府衙,沈全就带了祈求道:“六族兄,怎么办?我怕这样拖下去,我二哥那边……”剩下的话,沈全说不出,生怕一出口就成为诅咒。 沈理却是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当冷静下来,否则他们几个要是有什么不当之处陷了进去,那沈家才真的到了绝境。 “先回宗房!”沈理眼见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道。 沈全神色挣扎,沈瑞劝慰道:“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不过就算是要打探消息,也应该从宗房入手。” 沈理少小离乡,即便前些年回乡守孝,也多少闭门不出,在松江的人脉有限。宗房才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想要打探消息首选宗房。从府衙监狱里捞人困难,可打听一二,只要银子送到了,应该不难,就算赵显忠有些隐瞒什么,官衙到底是官衙,也不是铁板一块。 果然,等回了宗房,在沈海面前问起监狱里的消息时,沈海这边也不是全然不知。 “我放心不下,托了人暗中打听,半月前终于得了两句话,珺儿还好,有他舅舅亲自出面在知府大人面前说项,并没有遭什么罪;沈玲就糟了不少罪,也没有家人出面打点,上了两次刑,不过到底硬起,并没有胡乱认罪。”沈海道。 之前没有将详情告知沈理,沈海也是存了几分私心,怕沈理知晓里面里面都平安就松懈下来。 “沈琦的消息呢?”沈理追问道。 沈海看了沈全一眼,神色复杂道:“沈琦没有与珺儿他们压在一处,因此并未有什么消息。”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那位在府衙当差的世交暗示我,沈琦罪名确凿,不要再白费力气了,真要捞人,还是可着珺儿与沈玲两个。” 身为族长,本应该庇护所有族人,可沈海自知能力有限,对于衙门已经敲定的罪名,自然也是有心无力。 沈全双目赤色,“噗通”一声在沈海面前跪下,奉上一叠庄票道:“这是一万两银子,恳求海大伯帮侄儿再在那位世交长辈前讨一句准话,我二哥到底是生是死,事成之后,侄儿另有一万的孝敬!” 沈海原本看沈全下跪还担心,怕他开口求自己搭救沈琦,正想着如何婉拒,就听了后边的话,忙道:“快快起来,什么生啊死的,就算你二哥有通倭嫌疑,案子既没有审理,也没有定罪,自然是平平安安在拘押在牢里!” 到底是上了年岁,忌讳生死,沈海看向沈全就带了几分谴责,觉得他遇事不够沉着稳重,言语也太过不小心。 沈全却不起,而是一下一响的叩首,没两下额头就青紫一片,泛着血丝。 沈海见沈全这般倔强,心中不喜,望向沈理,希望其发声解围。可沈理不动如山,就是与五房最亲近的沈瑞,也只是面带担忧地望向沈全,丝毫没有起身扶人的意思。 饶是如此,沈海也不愿意就此应下。就算府衙那边有人情关系,也是用一次少一次,还有儿子没有捞出来,沈海不愿再给身上揽事。 眼见沈海还要推脱,沈理正色道:“就算全三弟不托大伯,我也要托大伯的。如今别的不怕,就怕赵显忠为了推脱责任,有心构陷,故意将此事办成铁案。到了那时,别说是沈琦性命不保,就是沈珺、沈玲两个也未必能脱罪。” 沈海犹豫道:“这不能吧?沈琦那边有人证、物证,珺儿与沈玲这边可都是两口之间,不过是嫌疑罢了。” 一边说着,沈海一边打量沈理,心中不由生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0章 抽丝剥茧(一) 心中既怀疑,沈海面上难免显了出来,担心沈理故意为了保沈琦,故意将沈琦与沈珺、沈玲绑在一块说儿。@, “没证据还能造证据,不过是一张口供、一个手印的事,海大伯就能保证赵显忠不会借题发挥,由沈琦的事攀扯到沈珺、沈玲身上?”沈理冷哼道。 自打倭寇进城,至今已经四十多天,沈海五次三番托人往衙门说项,可赵知府都是见也不见,丝毫没有通融余地。沈海本就心里没底,听了沈理的话,再看看依旧叩首的沈全,起身跺脚,接了沈全手中银票,道:“我这就出去打听!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银子砸下去,砸不出一句准话来!” 就算之前看不惯沈海的庸碌没担当,可真见他应了,沈全亦是真心感激。 沈海担心儿子安危,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去了。沈全因要等消息,没有急着回去,随沈理、沈瑞一起往客房。 眼见沈全额头渗血,沈瑞叹了一口气,吩咐人拿了药膏,给沈全涂抹上。 沈全闭上眼睛,满心悔恨,要不是自己生了争强好胜之心,留在京城备考的本当是二哥,而不是自己。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祸事?不过就算自己有错,最可恨的还是背后设计此事之人。到底要沈家有何血海深仇,竟然是要给沈家背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 沈琦凶多吉少,如今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空的,可沈瑞还是开口道:“不管海大伯打听什么消息回来,三哥都不要冲动,外头还有琦二嫂子与侄子们等着三哥去搭救。 沈全睁开眼睛,里面怒意翻滚,咬牙切齿道:“瑞二弟放心,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会糊涂,也不敢糊涂。虽不知到底是哪个构陷二哥,可既是设局,就不会天衣无缝,总能寻到蛛丝马迹,总不会白让二哥白受了这牢狱之灾!” 沈琦这里也不单单是自身罪名的问题,如今琦二奶奶被绑架已经不是秘密。世人最重贞洁,一个年轻妇人,流落匪手一个多月,就算侥幸不死,世人亦是难容,就算不去赴死,也只有在庵堂终老的份儿。本是恩恩爱爱结发夫妻,如今不是死别,就要生离,眼看家不成家。两个黄口小儿,一个才启蒙,一个在襁褓中,还不知绑匪有没有耐心留到现在。有幸找回还罢,找不回的话骨肉离散,又是人伦悲剧。 兵匪假扮倭寇,只是老太爷一辈子的见识识别,并无实证;可沈琦即便脱离牢狱之灾,也是家破人亡的局面,沈瑞叹气,不再说什么。 南城杏花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沈海从后门悄悄进入。这里早年本是沈家产业,早年沈海与发小韩老爷打赌输入,就将此处送了韩老爷。 韩老爷就是沈海口中的“世交”,如今在府衙为吏,打理六房之中的工房。韩老爷收了宅子,并没有公之于众,早年曾在这里养过外宅,后来外宅死于产关,这处就空了几年,偶尔做朋友宴引之地。如今沈家为百姓关注,多少人盯着沈家,沈海不好在沈家铺子里见人,就打发人往衙门传话给韩老爷,自己跑到这处隐秘宅子等着。 府衙是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官员,因此除非主官升堂的正日子,其他时候不过是点卯,并不需要熬到晚上,因此沈海没有等多久,不过半个时辰的时候,韩老爷就匆匆赶来。 “听说大沈状元回来了,海大哥这回也该放宽心。”韩老爷带着几分热络道。 原本松江官民尊称沈理为“状元公”,可自沈瑾今年也中了状元,大家说起来,就有了“大沈状元”与“小沈状元”之分,话里话外都是与有荣焉。 韩老爷不过五十来许,自诩年富力强,为吏多年,家底不能说十分富足,可也良田数百亩,足够子孙吃喝,唯一执念就是想要当官,从年轻至今,半辈子过来还没有死了当官的心思。因此,不管这次赵知府作甚吃了药似的咬住沈家不放,韩老爷都没有与沈海绝交的意思,不过是明面上走动少了,私下依旧亲亲热热,称兄道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借了沈家的光,谋个正经八百的官儿当当。 沈海心中急切,顾不得寒暄,直接问道:“韩老弟,你给一句痛快话,沈琦是真的在死监中,还是已经没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却是让韩老爷变了脸色,不敢直视,转过头敷衍道:“海大哥怎么想起问这个?没审没判呢,不在监中又在何处?” 两人往来半辈子,沈海已是察觉不好,寒着脸道:“不管赵显忠说了什么,这松江府还轮不到他一手遮天。你也莫要再推说刑房主吏是赵显忠心腹之类的话,监狱的消息由赵显忠一时能封口,可这人到底是生是死,能瞒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去,总有开堂审案那日,到了那时,这人是生是死自有了分说!” 眼见沈海真的要翻脸,韩老爷不由着急,可是想着赵显忠之前对知情人的警告,也不敢真的就此将消息泄露出去。沈家这边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用上还是以后的事,要是让赵知府知晓自己泄密,这工房主吏却是立时到头。六房中,除了兵房,其他都有油水,韩老爷可舍不得就此丢开手。 沈海亦是知晓韩老爷贪财的毛病,才会收了沈全的银票。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会生出留下一二的念头,直接将厚厚一沓银票掏出来,递到韩老爷面前:“沈琦的兄弟也随沈理回来了,这是他的银子,是生是死,只求一句准话!”至于沈全许诺的剩下的一万两,沈海提也没提,有钱也不是这样花法。别说一个区区府衙小吏,就是知府堂前,一万两下去也能听到动静了,何须再费上一万两? 这打头一张就是一千两银子,饶是韩老爷在衙门吃吃拿拿惯了的,眼下也移不开眼。他并没有遮掩眼中贪婪,仔细翻看了下边的银票,竟是张张千两,加起来整整一万两,竟然比韩老爷在府衙捞了半辈子的家底还厚。 不用论交情,也不会顾及这工房主吏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韩老爷一把抓过银票,咬牙道:“既是入了死监,消息也难传出来,只是听说三十那日大人召了仵作入死监,又有小厮闲话,说是府衙后宅本有冰库,本月初一开始却是莫名其妙封了,如今每日里从外头买冰,知府太太抱怨了两回,嫌弃外边的冰脏,用的不放心。” 至于沈家得了消息会不会闹,知府大人会不会追究,韩老爷都顾不得,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他直接回家做老太爷也心甘情愿。 因之前想着沈琦凶多吉少,得了这句话沈海并不意外,确实越发担忧儿子,忙问道:“珺儿那边?” 韩老爷忙道:“海大哥放心,我早就使人盯着,虽没有亲眼见到二侄儿,却也听过那边消息。沈玲因刑讯重伤,又没有家人走动,还是二侄子仁义,将贺二老爷送的吃食分了一半过去。牢头与我有几分私交,也在我面前赞过,说是二侄子仁义。” 有吃有喝,还能照看族兄弟,沈海提着的心略放下,想要再问其他,韩老爷也不瞒着,能说的都说了,其他也是不知,毕竟他是前任留下的老吏,并不是知府的心腹,以上种种,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府衙老人,加上确实与沈海有交情,格外关注此案,才知晓一二。 沈海能问的都问了,自觉地对得起沈全的请托,依旧是后门遁走,又怕有人跟踪,在街上绕了两圈,日暮时分才到了自家老宅。 虽说来的是几个族侄,可有沈理在,还指望他出面捞沈珺出来,沈海也不好摆长辈的架子。带了一身汗臭,顾不得梳洗,沈海就往客房去了。 已经到了饭时,客房这边,席面已经摆上,兄弟三人团座,却是无人动筷子。眼见沈海回来,兄弟三人都站起身来。 沈海看着沈全叹气道:“虽没有得实打实的准话,可听着我那老友的意思,你二哥怕是凶多吉少。”又将韩老爷所说仵作上月三十入死监、府衙冰库次日封门之事说了。 如今正逢暑热,监狱里死个个把犯人都是寻常,不过是验明正身,随后就发回本家或是直接送到炼人场,只有尚未过堂的嫌疑犯,生死都要等过堂时论断,才需要保存尸体。 同样是入狱,沈玲挨板子、贺二老爷探看沈珺,都有话传出来,只有沈琦这里,一句入了死监,就一直没有定点儿消息。若不是另有蹊跷,何至于要瞒的这样死,就算真的定罪,等着砍头,也没有拦着家人探看的道理。 沈全只觉得口中腥咸,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理道:“听说赵显忠之前也是海大伯这里的座上宾,如今行事这般决绝,应该是应在此处。” 不管沈琦是真的“畏罪自杀”还是“被畏罪自杀”,有这一条人命横在里头,赵知府与沈家的关系就难以善了,毕竟沈琦不是没有身份背景的沈玲,自己是举人身份不说,胞兄是新皇近臣,又与沈家二房交好,姻亲也是一方知府。不管沈琦到底是怎么死的,总要有个交代,与其自认昏聩、怀疑有人在眼皮子杀人灭口,一不小心就断送前程,赵知府当然更愿意将事情推到沈琦身上,因此仵作那边的结论,多半是“自杀而亡”,否则也不会专门留着尸体,就为了到开堂审案时以尸首为证,推脱责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1章 抽丝剥茧(二) 外头天色转黑,沈海已经离开,沈全浑浑噩噩的,沈瑞哪里敢放他离开,就将他留了下来。沈理本就是弱书生,奔波一月早乏了,回去安置,剩下沈瑞、沈全兄弟两个同榻而卧。 直到此事,沈全的眼泪才滚滚落下:“我下午就觉得不对劲,却是不敢往那个可能上想。” 原来五房随着沈琦留守的管家这些日子也四处请托找人,银子花了三、四千两,账面上能动的银子都动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宗房有宗房的人脉,五房下人这边也托人找了知府衙门的管事。开始那边还敢收银子,即便每次没什么准话,也都“哼哼哈哈”应酬;直到月中,那边借口出差,再也不肯露面,托中人再送去的银子也被退回来。管家还以为知府大人顾忌到京中大爷,不许手下勒索五房太过的缘故,倒是沈全在京中听得官场故事多了,觉得有些不对头,可也没有想到胞兄生死上去。既是宗房大老爷那边的熟人能发现府衙冰库不对劲,自然也会有其他人发现,这哪里是受了知府发话,多半是因顾忌沈家是地头蛇,不敢丧了良心发死人财,担心沈家追究,才不敢再收银子,避而不见。 “如此大案,瞒是瞒不下,想来赵显忠与浙江巡抚的请罪折子已经到了京中。太平盛世,如此惊天大案,京中总要有钦差下来,总不会让赵显忠糊弄过去。现下最紧要的,是打听琦二嫂子与两个侄子的消息,若是老天垂帘,让他们母子平安归来,多少能让叔父婶子心中宽慰些。”关系生死,沈瑞也不废话,只能引开沈全注意力。 毕竟不管沈琦是真的死了,被府衙冰库存尸,还是在虚惊一场依旧在死监关押,沈全都不能知法犯法,带人去冲击府衙。若是沈氏一族全然无辜,涉及子弟生死,还能仗着是苦主,出面大闹一场;可如今“通倭”的嫌隙背着,后边还隐藏着足以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沈家除了老老实实等待钦差下来,却不好直接对抗官府,否则说不得幕后之人推波助澜,将“谋逆”的罪名提到台面上,到时候能不能保全族人都是两说。 “瑞哥儿,过去这么久,我当如何找起?”沈全闷声道。 人已经失踪一个半月,又有匪徒搅合在里面,沈全既是知晓眼下当找人,可也是全无头绪。 沈瑞想了想道:“不管上岸的倒地是真倭寇,还是兵匪,既是专门劫掠了妇女回去,那定是有秘密安置女眷的地方。他们又有自己的船,那地方不是海岛就是江心岛上,打发人往码头上去探问,将松江就近的岛屿都打听一遍,几百人出动,又不是飞天遁地,总会有痕迹留下。真要是找到恶人巢穴,不单单是救人,说不得还能帮二哥洗清嫌隙。” 沈全并不是笨人,由找人想到八房老太爷生前提及“内鬼”,恨恨道:“除了打发人去码头打听附近岛屿,还得安排人清点这次倭乱各房的真正损失。要是有内鬼在里头,即便遮人耳目,也未必真的就舍得让人祸害自家,说不得会留下一丝半点的马脚。” 沈瑞道:“是当在钦差下来前找到此人,省得到时候被动,只是还需悄悄探查,省得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沈全应道:“嗯,我让大丰去码头,让杨庆带人打听各房消息。” 前者是沈家家生子,可早就随沈瑛进京,在松江是生面孔;杨庆是沈全之妻的陪房,巧的是父祖籍贯松江,会一口松江话,能扮作是当地人。 眼见沈全全心想着寻找亲人与仇人上,并没有再提及沈琦,沈瑞移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说出心中担忧,先过一日是一日,缓两日再提也不算晚。 心中事情多,辗转反侧,直到二更的梆子声传来,沈瑞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到天明,沈理不愿意这样被动,打发人一早就往知府衙门递了拜帖。就算赵显忠依旧不见人,也不能让他太过安生。 至于寻找“内鬼”之事,沈理除了不在族谱上的沈琰兄弟,一时也想不到其他人。听沈全说要暗中打探各房族人的损失,借此寻找出真正的“内鬼”,沈理补充道:“除了各房族人,各房姻亲也叫人问问。” 族中有子弟“通倭”,出了如此作奸犯科之辈,阖族脸面都不好看;至于“谋逆”,那就是一族之罪,因此沈理虽怀疑此事有“内鬼”,可更多的是怀疑与沈家相熟的姻亲,而不是沈氏族亲。 沈全点头应了,道:“沈贺两家并立,沈氏居先,贺家素来有取而代之之心,此事怎么看都是贺家嫌疑最大,我会叫人仔细探查,尤其是贺家那边,就算不是他们家,这个时候也当防备起来。” 沈全还要回去安排人手,用了早饭就回去了。沈理虽打发人送了拜帖往知府衙门,可那边既没有回帖子,过去堵门也是白堵,便带着沈瑞往九房去了。 这几年族中长辈相继谢世,老一辈只剩下九房太爷一人,之前能在辈分上压制九房太爷的八房老太爷也故去,要不安抚好,九房太爷倚老卖老闹起来,难堪的还是整个沈家。 九房为了勒索宗房,早就安排人盯着宗房,因此昨日就得了沈理回乡的消息。九房太爷换了衣服,早早在家等着,可等了大半天,也没有见沈理上门,气愤不已,在家中咒骂一晚。 从早上开始,九房太爷端着依旧缠了绑带的胳膊,在罗汉床上犹豫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辈分高,是沈理的叔祖父,没有去探望侄孙的道理;一会儿又觉得沈理虽是沈家血脉,可到底是天上文曲星投生,不能当寻常晚辈相待。正是犹豫不定,就听到小厮进来禀告,说是沈理上门了。 九房太爷暗暗得意,可因早年吃过沈理排头,也不敢太妥当,叫长孙沈琭出迎。 沈琭对于沈理这个从堂兄弟,并无多少亲近,可也是晓得面上还得过得去。自己不善读书,功名无望,弟弟沈琳是个大傻子,可架不住运气好,净身出户跟了二房二老爷身边当衙内,只有享福的;自己再酸也无用,幸好长子今年十三,没两年也是下场的年纪,说不得以后能搏一搏。真要儿子举业有望,以后少不得有需要沈理这个从堂伯提挈的地方。 因此,沈琭掩下嫉恨,亲亲热热地将沈理、沈瑞迎进去,兄友弟恭,俨然好兄弟模样。 沈理与沈瑞两个见过九房上下贪婪丑态的,自不会被沈琭糊弄,不冷不热地跟着进门。 刚过了影壁,就听到东厢一声嬉笑,随后一个绿衣服丫鬟满脸通红,摔了帘子出来。 眼见沈琭带了客人进门,那丫鬟不躲不避,娇滴滴地屈膝,叫了声:“爹!” 沈琭盯着东厢房皱眉,问道:“你怎么到前院来了?” 那丫鬟并不起身,抬着头,眉眼含情,柔媚地看着沈琭,细声细语道:“娘炖了燕窝,打发女儿给大哥送来。” 大明律法,不许庶民蓄奴,因此家仆上契多是是养子、养女为名。女婢仆人对主人主母的称呼,则是跟着家中小主人走,才会有“爹”、“娘”、“大哥儿”、“大姐儿”这样的称呼。只是开国一百五十年,江南富户又是蓄奴成风,稍微有些传承的人家,不管有没有功名,“老爷”、“太太”的称呼已经是寻常,倒是鲜少听奴仆称爹称娘。 沈琭心下一荡,扶了那丫鬟一把,身下就支起了帐篷,还是沈理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两声,方使得沈琭醒过神来,放下手“哈哈”两声,吩咐那丫鬟下去。 一个儿子,一个爹,加上一个轻浮俏婢,沈瑞想到这其中可能会拓展的狗血故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来这沈琭父子的无耻,颇有红楼之风,正是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翻版。不过以九房太爷的品性,言传身教,也难教导出什么好儿孙来。幸好沈理一家早与九房嫡支断的干干净净,否则身为堂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自家离京时,九房小大哥不过才启蒙,如今数年过去,也不过十二、三的年岁,小小年见就晓得调戏母婢,这风流本性,倒是与其父一脉相承。 沈琭素来脸皮厚,晓得自己风流落在沈理与沈瑞眼中,却是不当回事,带了几分炫耀道:“这小婢胭脂是我乳兄闺女,打小养在内人身边,我素来当女儿般看顾,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倒是越发的可人疼。” 沈理听着这话说的不像,却也没有耐心劝告;至于沈瑞,只在心中吐槽。明明是奸夫****气场,不知有什么首尾,却还打着父女名义,真是无耻之尤。 九房太爷早就打发小厮盯着前厅,琢磨着要不要晾着沈理一会儿,又怕沈理犯倔走人,就犹犹豫豫地走到前厅屏风后等着。 听到客厅进来人,沈琭招呼客人就坐,九房太爷才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转进来,颤颤悠悠道:“可是六郎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2章 抽丝剥茧(三) 九房太爷虽是贪婪可恨,可到底辈分在这里,沈理与沈瑞两个都面站起身来,请安见礼。九房太爷先是盯着沈理,满脸慈爱道:“我也是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年岁,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六郎,不想这回却是因祸得福,能有再见之日。” 沈理心中不由纳闷,自家这位叔祖父最是无赖不要脸,贪心粗鄙也是直来直去,从来不遮不掩,没想到三、四年不见,如今倒是学会作态。 眼见沈理不接茬,九房太爷低头叹了口气:“眼见你前途正好,我到了下头,也好对你祖父交代了!” 沈理有些不耐烦,九房太爷已经是带了几分祈求,道:“六郎啊,六郎,你与琭哥儿本是嫡嫡亲的从堂兄弟,都是老头子当年糊涂,有了私心,才伤了你们母子的心,也坏了你们兄弟的情分。” 说话间,九房太爷去了作态,脸上露出几分悔恨,洒了两滴老泪。 要是时光倒流,他哪里会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将沈理母子撵出去?自家嫡亲侄孙是状元公,自家是状元公的叔祖父,要是没有断了往来,自己就是阁老的亲家长辈。这些年人前硬撑着,私下里九房太爷早将肠子都悔青。沈理居丧守孝那几年,九房太爷不是没想着拉回关系,可沈理却是油盐不进。等到沈理孝满回京,依旧是翰林老爷,前途大好,自家却是半点儿光也借不上。每每夜里想起沈理的风光富贵,九房太爷都想要抽自己几个耳光。别说眼下只是洒两滴老泪,就是让自己跪下给沈理磕头赔罪,自己也乐意。 前有沈瑞,借着二房继子身份,到京城接掌二房偌大家业;后有沈琳,不过是口舌笨拙的憨人,只因得了沈洲青睐,也进了富贵窝,只有自家宝贝长孙,受自己拖累,只能在老家混口饭吃。想到此处,九房太爷是真的心酸,脸上悔恨越发真挚。 只是沈理少时见识过九房太爷的贪婪狠厉,知晓这是绝对不能沾的,否则以后一家子上来,再也难撕巴开。他当年在京城能将九房打发的管事拒之门外,今日也不会因九房太爷这几滴老泪就软了心肠。虽不能说是杀母之仇,可慈母早年病痛不断,不到知天命的年岁就病故,始作俑者就是当初驱逐他们母子的九房太爷。自己遵从母命,没有报复九房太爷这一支,已经是底线,更不要说是其他。 想到亡母,沈理不由面上发暗,周身也多了冷意。 九房太爷正沉浸在悔恨中,全然未觉,依旧在絮絮叨叨:“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头子的不是,你琭兄弟却是个实心眼的人,真要到了遇到难处时,只求六郎念着你们同曾祖的情分,能拉就拉一把……” 沈理实是没有耐心再听,直接问道:“听说太爷咬定沈珺‘通倭’才使得自家受伤,前些日子往宗房走了两遭,开了八千两银子汤药价?” 九房太爷的絮叨被打断,态度又是如此不客气,爷孙两个都有些不快。九房太爷在心里念叨了好几声“状元公”,才没有使自己破功。沈琭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立时撂下脸来,带了几分凶悍道:“怎么?状元公上门不是探望长辈,而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沈理看着沈琭冷笑道:“听说九房的琭大爷最是豪气,郊游广泛,三教九流,都有至交好友!” 沈家子弟,或是读书举业,或者农耕传家,或是像三房那样行商贾事,只有九房沈琭奇葩,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与流氓地痞吃酒,就是出没妓家暗门子,整个一个酒色之徒。偏生沈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听到沈理提及,挺了挺胸膛说:“整个松江府城,谁不晓得我琭大爷最是爽快不过。就算有人不小心得罪了我,我也不会小肚鸡肠的计较,吃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两顿酒也解决了。承蒙各方朋友给面子,在这松江地界我说话也管用几分,六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说话之间,带了几分得意洋洋,看盼着眼前的从堂兄弟能跟自己学习学习,别整日里还想着几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 九房太爷见孙子得意忘形,话里话外带了讥讽,忙去看沈理脸色,生怕他翻脸走人。 沈理却是直直地盯着沈琭,眼睛眨也不眨,带了几分探究。 沈琭被看的直发毛,忍不住摸摸脸道:“六郎看我作甚?可是沾了脏东西?” 九房太爷素来将沈琭当成命根子,立时将心提到嗓子眼,试探着问道:“六郎这是学了看相了?可是琭哥儿这些日子运到有些不好?” 沈理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看了眼九房太爷道:“太爷也看出来了?” 自打沈理高中状元,九房太爷便将沈理当星宿下凡,就算费尽心思想要沾便宜,也都是稍作试探,一见没戏就适可而止。因此,不管在旁人面前怎么倚靠卖老,老人家对着沈理始终有几分忌惮。 眼下听了沈理的话,九房太爷并没有当成扯谎,而是心里信了几分,使劲看了孙子几眼,满脸关切道:“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仔细看,琭哥儿印堂乌黑,带了几分晦气,这两个月接连破财已有预兆。前两个月被人骗了二百两银子,六月又摊上匪祸,我与小大哥儿两个都躺下了,这些日子买药的银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 沈琭书读的少,又是跟着隔辈的长辈长大,对于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多是信其有,这会儿摸着印堂道:“怨不得这几个月不顺,六郎快帮我看看,想个破解的法子。” 沈理却是摇了摇头,依旧是盯着沈琭,皱眉皱的更厉害。 看的九房太爷祖孙两个提心吊胆,九房太爷忙道:“六郎有什么可别瞒着?咱们九房不比别的房头,家底本就薄,可经不住折腾!” 沈理依旧摇头道:“若是真的能破财免灾,反而是好事,可惜的是……” 沈琭再也坐不住,带了几分小心道:“莫非还有病兆?这些日子我白日里也劳乏,有些日子没睡好了?” 九房太爷早年经过丧子之痛,看着而立之年的孙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越看越是心惊,这脸色蜡黄,眼下乌青,怎么看也不是健康人的模样。 沈瑞半天不开口,这会儿也跟着大家望向沈琭。沈琭这模样,古人看着是病态,几百年后在现在社会确实常态。当年大学宿舍的老五,最爱在半夜学习小电影撸管,一来二去,就是沈琭这个模样。如今是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想要来一发最是便宜不过,沈琭眼下这模样,明显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九房太爷既高看了沈理,恨不得跪下求破解之法。沈理却没有卖官司,道:“破财也好,有恙也好,都是小波折,眼下要命的是牢狱之灾难过,怕是危及性命!” 九房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沈琭反而没有了方才的紧张:“哈哈!六郎莫不是在逗我?我素来晓得轻重,作奸犯科的事从来都不沾,怎么会惹上什么牢狱之灾?” 沈理没有作答,依旧带着几分高深莫测,对九房太爷道:“太爷,我昨日回来,去了知府衙门的事情您这里也听说了吧?” 九房太爷点头道:“管家去前街,看到六郎了,回来与我说了一嘴。” 九房既盯着宗房,对于沈理昨日行踪自然会知晓,至于沈理进了知府衙门之后的事,到底是在门房等着,还是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就不是九房上下能打听得了的了。九房作为沈家最弱势的一房,比寻常百姓强不到哪里去。沈琭就算交友广发,也是底层市井人物,接触不到知府那边。 “昨日我去知府衙门,得了一个消息。”沈理知晓对九房上下的贪婪相,好声好语相劝只是徒劳,说不得会使得九房太爷越发倚靠卖老,失了顾忌,就故意扯谎来吓唬他们的:“说是有人在府衙出首,告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九房的沈琭!我当时还以为是讹传,再三确认,才晓得出首的是沈琭交好的朋友之一,一个叫黄老七的人在衙门首告,时间就是前两天,为得就是上月倭寇进城的事!若不是正好我昨日回来,府尊多少看顾些情面,今日衙役就要上门拘人了!” 九房太爷听得五雷轰顶,已经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沈琭一窜老高,不住声的咒骂道:“黄老七这个龟儿子,我攮他姥姥!他打着四分利的幌子从老子这里骗了二百两银子,又用三十两银子,骗老子做了一百两银子的担保,结果说跑就跑了,老子念着多年交情,才没有去告官,他倒是反咬我一口,这龟儿子,这龟儿子,我攮他姥姥我攮他婆姨我攮他闺女我攮他八辈子祖宗……” 沈琭咒骂不停,九房太爷想着已经入狱一个半月,生死不知的三个族孙,哪里敢心存侥幸?这回毫无不做假,他是真的站不稳了,晃晃悠悠起身,对着沈理就跪了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3章 抽丝剥茧(四) 沈理即便心中再不喜九房太爷,难以视之为亲人,可眼前老人已经白发苍苍,年过古稀,又如何能真的让他跪下去。,..因此,沈理忙起身将老爷子扶住,就是下首坐着的沈瑞,也不好再坐着,跟着沈理起身,帮着扶了另外一边。 “都是诬告,已经陷进去三个,琭哥儿可不能再陷进去!”九房太爷不敢再摆架子,颤声道。 沈理并不是无的放矢,才提及黄老七,来过之前在宗房那边打听了一回,知晓沈琭被黄老七骗了银子跑掉之事才借此发挥,没想到这祖孙两个反应这样剧烈。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并没有立时应答,而是追问道:“太爷,这个时候可不是遮遮掩掩的时候,无风不起浪,这黄老七怎么不出首旁人,只出首了沈琭?” 九房太爷眼神游移,咬牙道:“为得什么?还不是想赖账!你兄弟虽有些贪杯好色的小毛病,可别的却是素来不敢沾手,更不要说是‘通倭’这样的大事。”说到这里,生怕沈理还不信,举着包裹着的胳膊道:“哪里有‘通倭’不祸患别家,反而祸害自家的?当时的场景,老头子现在想起来都是一头冷汗,那可是真刀真枪,要不是我再前头拦着,那刀子就落到小大哥儿身上了。那情形怕人,小大哥儿虽被老头子护住,可也吓的惊了魂,如今还起不了身,只能卧床养着。” 沈理依旧面带沉重,依旧看向沈琭。 沈琭嘴里咒骂早在太爷要下跪时就停了,见沈理再次打量自己,似是什么都晓得一样,不由心中大急,跳脚道:“六郎,这真是天大冤枉!这次倭寇进城,就算别人会‘通倭’,我也不会啊!六房、八房是挂了白不假,可我们九房被祸害的也不轻。太爷受伤,还折了个门房,被掠了一个婢子!” 沈理本是扯谎,为得是恐吓九房一二,让九房太爷安分顿日子,省得这个时候九房太爷跟着裹乱。京里的钦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不管府衙那边的证据准备的如何,都比不上沈家人自己的指认。要是九房太爷不管不顾,胡说八道威胁宗房,说不得传出去就是确认沈家人确实通倭的证词。 可眼前这祖孙两个,信誓旦旦,却透着几分心虚气短。沈理与沈瑞两个,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内鬼”二字。 沈全那边已经安排人打听,难道真的是沈琭捅出来的篓子?可真要说沈琭“通倭”,他又不像是有那个胆量的;却又不像是全然无辜模样,难道是犯蠢被人骗了入局? 沈理之前信着族人,只是怀疑沈家的姻亲陷害沈家,眼下见竟是沈琭嫌疑最大,不由心中生了真火,冷着脸怒视沈琭道:“既是诬告,也就不用我跟着多操心!只希望到了公堂之上,三木之下,你也能理直气壮,千万别怂,省得冤死。《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这等通匪之罪按照情节轻重,可判流,判绞,判斩!这次松江军民死伤两百来人,总要砍几个脑袋以泄民愤!” 沈琭听得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脸色血色褪尽,越发显得青黑蜡黄。 眼见真的有什么,沈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单单是“通倭”之事,还有背后藏着的“谋逆”大罪,要是沈琭这蠢货真的有把柄落在外头,可真是要命的大事。偏生这祖孙两个死鸭子嘴硬,还不肯老老实实交代。 沈理不乐意耽搁功夫,起身佯装要走,却是没有抬得动腿。原来就在他起身那一瞬间,沈琭就扑了过来,做了沈理的腿部挂件,哽咽道:“六郎,咱们可是嫡嫡亲的从堂兄弟,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我是真的冤,不过是一时觉得稀奇,想要瞧个热闹,不想却是滔天大祸!那个黄老七也不是东西,吃我的喝我的,如今却是接二连三的坑我!真是冤啊!” 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沈理恶心的不行,踢了踢腿道:“有话说话,要喊冤等明日进了衙门再喊也不迟!” 见沈理是真恼了,沈琭不敢再抱着,放下胳膊道:“好,我说,我说,我是真的冤枉哎!” 原来四月中旬,有两个福建商人到松江贩布,在松江府城赁了宅子,逗留了一段日子。其中有一人好赌,在赌场认识了黄老七,两三顿酒下来,就勾肩搭背成了朋友。那两个商人身边带了服侍起居的两个小婢,一个豆蔻之年,稚嫩可爱,一个碧玉年华,柔顺乖巧。落到黄老七少不得心里直痒痒,旁敲侧击打听两句,原来这两人是同胞姊妹,并不是大明人士,而是东洋人,追问起来路,只说是福建那边海匪抓来贩卖的。大明女子性子以贞静温顺为美,这东洋女子比大明女子更温顺三分,素来为富绅巨贾所喜,每每有人贩卖,都是供不应求,价格比江南抢手的高丽婢还高出一大截。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黄老七既能跟沈琭成为至交好友,也是色中恶鬼。见那两个商人豪爽,不是那等小气的,色胆也越来越大,对着两个商人掏心掏肺,将松江府城布市的那么隐情内幕也说的干干净净,又担心自己分量不够,拉着沈琭做这个沈家子弟做招牌,将沈家上下吹的天上有、地下无,果然引起这两位闽商的注意。 这闽商又带了精明,并没有黄老七、沈琭说什么就认定什么,而是又打发人在城里打听了一圈,知晓黄老七确实没有说谎,这沈家真的是松江第一大户,城里的铺面也有不少是沈家的,这两人才对黄老七、沈琭推心置腹起来,说了买一千匹布的事儿,希望两人为中人,介绍沈家名下的铺子,省得他们两个被糊弄,并且许诺不菲的佣金,也暗示可以让那两个小婢侍候两人。 黄老七、沈琭两个无赖,先前不过是为了骗些吃喝,有机会尝尝东洋女人的味儿则是更好,没想到天降横财,不仅有中人佣金,这一亲芳泽也在眼前,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两个闽商也不做虚言,叫两个婢子出来奉茶,眼见两个新交的朋友在姊妹之间多关注小的两眼,便打发长随到妓馆带了与姊妹两个年岁相仿的两个姐儿回来,与自家东洋小婢搭着,一大一小搭配,一国人一倭女搭配,一屋送了两个。 黄老七与沈琭自诩性情中人,先是各自回客房“品鉴”一番,随后想起对方身边佳人又惦记,交换了一回,第二日险些起不来床。 有了这番故事,几人的交情也是突飞猛进,沈琭更是拍着胸做保,将进布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沈琭没想到别人,直接想到被涌二太太骗回来接手买卖的沈玲身上。沈玲正打理的布坊,是三房数得上来的买卖,要不是前两年被涌二太太的兄弟胡乱管了两年,也不会到了要关张的地步。沈玲打小在铺子里长大,处事最是活络,要是自己介绍大客商给他,这其中的好处也少不了。 外加上在闽商那里留宿了几次,尝了倭女的顺意可口,沈琭也想要显摆。要是能勾得沈玲也动心,那才更好。不过区区庶子,如今官家千金娶了,儿女双全,就算沈琭见了,心中也难免带了醋意。 涌二太太见不得庶子舒坦,送了几次婢子,可沈玲却是个惧内的,不等媳妇发话,自己就打发了,一来二去,竟是引得不少族中女眷称赞。沈琭不服,既想要撕开沈玲的虚伪面皮,也想要抓了沈玲的小辫子,趁机要挟一二,说不得回扣也会丰厚几分。 可沈琭百般算计,也要沈玲真的入磬才算。不想沈玲一副海量,闽商见着,酒菜用着,却是千杯不醉;对于旁边侍酒的倭女,也是瞄也不瞄一眼,只天南地北的聊买卖话。 沈琭没有抓到沈玲的小辫子心有不甘,可因闽商与沈玲谈成了买卖,且买卖数量由一千匹布升为两千匹,沈琭里里外外落下二百来两银子,亦是心满意足。唯一可惜的是,那两个闽商不肯将倭女送人,只说是调理两年舍不得,等下次来松江贩布给沈琭带其他倭女来。 送走闽商,沈琭还掐着手指头算他们再来的日子,刚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就被黄老七骗走,还被糊弄着做了借银子的保人,自己又添补进去一百两银子。没等到沈琭找到人,就有了倭寇进城的事。 他哪里会想到这祸害了半个松江府城的倭乱会关系到自己什么事,可等听到消息,知晓沈玲因卖布之事背了“通倭”嫌隙,沈琭就傻了眼。这四十来天,他没有一日睡得踏实,总是从噩梦里醒来,一会儿担心沈玲攀咬到自己身上,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之前与两个闽商的往来交好落到旁人眼中,竟然是夜夜不得安枕。只有拉着妾侍婢女胡天黑地的鬼混时,他才能不想这些,安生个一时半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4章 抽丝剥茧(五) 沈琭不过一无赖,素无担当,心中既存了事,在家里就显了出来。九房太爷向来宝贝这个孙子,看在眼中,放心不下,稍一探问,就给问了出来。 “老而不死是为贼”,九房太爷还没糊涂,自是想明白这其中有不对劲之处,自己的孙子上了套,这件事要是不翻出来还好,要是翻出来,那“通倭”的罪名就落到孙子头上。 越是心虚,老爷子越是咋呼的厉害,他才会不依不饶的闹腾宗房,恨不得沈珺、沈琦、沈玲头上的罪名早日敲定。幕后之人见有了替死鬼,就不会再攀扯到自己孙子头上。至于这三人有了罪名,会不会牵连到族人与自家,九房太爷是顾不得了。不过是丢些名声,九房这些年名声也没有好过,还不至于是灭族之罪。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这三人是“诛九族”之罪,外九房与他们早出五服,抄家问斩也是问罪的这几个房头自己那支,六、七、八、九这几房都是出了服的。 如今被沈理揭破,九房太爷倒不怕沈理“胳膊肘向外”而是担心旁边的沈瑞。沈瑞出身四房,出继二房,与宗房有旧,到他这一辈与四房、二房之外的其他房头也是出了服的,可是两房的长辈与宗房、三房依旧是五服堂亲。因此,九房太爷生怕沈瑞出去告密,待沈琭说完,便斜着眼睛看沈瑞,对沈理道:“老头子独有这一个命根子,要是琭哥儿有事,老头子也活不了了,况且他这糊涂孩子,不过是上了人的当,跟着吃喝两顿,早就晓得错了。既是三房的沈玲已经担了这事儿,就莫要节外生枝,毕竟当初做买卖得实惠的他,如今罪名在他身上也不算冤枉!” 沈理怒极而笑,要不是他随口说出一个“黄老七:做诈,这祖孙两个还将此事瞒的死死的。论起缘由来,沈玲才是受了无妄之灾。府衙里传来的消息,沈玲明显是刑讯过的,却没有将沈琭招出来,否则的话沈琭早进去了。 同沈琭的庸碌无能相比,沈玲则是沈家玉字辈的明白人之一,十来岁在铺子里历练,后又在京城独当一面,而后跟在沈洲身边操持庶务。明明有沈琭在里面牵线,沈玲口供中却将两个布商当普通客户,隐下沈琭的事,当是察觉这其中蹊跷与知府对沈家态度的不善。他当是明白,他自己能咬住牙,换做沈琭进来,一顿板子下来,说不得什么口供都有了。 沈瑞心中,自然亲近的也是沈玲,如今懒的去打理九房太爷眉眼官司,就是在心中为沈玲不平。 沈洲为人处世略有瑕疵,这几年要不是有幕僚跟这儿,族侄侍奉,也不会这样消停度日。因此对于沈玲与沈玲的辛苦,二房上下都领情。只是世人最重孝道,只要沈涌夫妇在世,想要折腾沈玲这个庶子,二房也没有立场阻拦。 论起来,沈玲这名义上有爹娘的,还不如沈琳这个没爹没娘的来的方便,一个分家文书写出来,以后沈琭想要要挟兄弟也不成。不过三房想要高声使唤也要看二房应不应,沈玲的媳妇与监生功名可都是二房给的,三房可是一个大子儿也没花。该花钱的时候推出来,不花钱的想要享受现成的,就要看二房应不应。 沈瑞想到这里,有了计较。眼见沈瑞面色不善,毫无亲近恭敬之色,九房太爷没底,道:“瑞哥儿,你还小,就不要参合这些事了,论起来哪一房当年没有受过你娘恩惠,过后又是怎么对你?”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太爷是说当年想到诸房勾结贺二老爷侵吞家母遗产之事?虽说过去有七、八年,可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似乎同九房也有些干系!” 九房太爷一噎,厚着面子道:“还有这回事?老头子记不得了,当年的事情都是误会,都是姓贺的见不得沈家好,就让他过去吧。反正你是这次回来是客,跟在你六哥身边认认族兄弟,往后也能有个照应。如今可不比以往,二房大老爷去了,你那异母哥哥又中了状元,往后族里肯定亲近他的多余亲近你的,你也上点心儿。他抢了你嫡子身份,又得了你娘留着的嫁妆,可是未必就会念你的好,要不然也不能有‘生米恩斗米仇’这句话!” 如此推心置腹,竟似慈爱长辈。 沈瑞虽满心不耐烦,可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太出格,站着听了,不冷不热只道费心。 九房太爷又一次以辈分取胜,摸着胡子,面上忍不住带了得意,不过见始终不言不语的沈理,心里到底不踏实,忙将那几分得意收揽去。 沈理只盯着沈琭,眼中已经带了厉色。 沈琭被盯着瑟瑟发抖,忍不住倾往九房太爷方向。 九房太爷“咳”了两声,沈理冷笑道:“想要脱罪,做梦!数十条士绅百姓性命,上百被劫掠女子,岂是说结案就结案的?如今已通天,就不是松江一地之事,钦差马上就要下来,赵忠显自己的脑袋都要保不住,可不是死咬住沈家不放?虽不知沈玲作何现下还没有招出沈琭,可谁晓得会坚持几日?等到钦差下来,赵显忠刑讯没了顾忌,别说沈玲,就是沈珺、沈琦两个都会问什么是什么?” 沈琭本就担心这个,听了这话,已经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就是九房太爷脸色也青白。 九房太爷不敢再耍什么心眼,咬牙道:“六郎,刚你也听了前因后果,琭哥儿是真的冤枉啊!” 沈理垂下眼帘道:“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要看知府愿不愿意知道,钦差大人愿意不愿意知道!” 沈琭已经是“呜呜”哭出声来,九房太爷看着孙子,脸上变幻莫测。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有些好奇。 这个时候是不好放任沈琭在外头,否则只要官府那边查到沈琭头上,以沈琭这般胆小无能模样,熬不住刑讯乱招供,沈家就被动了。可这样吓唬九房太爷,有用吗? 换做心狠手辣的人,这个时候就应该让沈琭“被意外死”,才能真正绝了后患。不过沈理并不是那样的人,如今啰嗦了这么多,吓唬沈琭算什么解决法子? 九房太爷到底活了七八十年,此时似也有了决断,对沈琭道:“去收拾收拾,去……”说到这里,看着沈理、沈瑞一眼,咬牙道:“去广州找沈涌,让他安排船去琼州府。” 沈琭抬着头,鼻涕眼泪一把,还有些懵,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叫苦道:“太爷,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怎么能待人?” 九房太爷冷哼道:“你沾上这滔天祸事,还想要去享福不成?” 沈琭还要再说,九房太爷给他使眼色,口中道:“现在还不走,打算等知府衙役上门吗?” 沈琭看到九房太爷的眉眼官司,立时转了话头:“孙儿听太爷的,总不能连累了太爷与族里。” 沈理该说的说了,不愿继续看这祖孙两个做戏,带着沈瑞告辞离开。 出了九房,沈瑞疑惑道:“六哥真的放任他离开?” 沈理低声道:“瑞哥儿说说,要是真有人暗中针对沈氏一族,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沈瑞回头看了九房大门一眼,道:“之前既故布疑阵,现在还没有捅出来,应该是在等在机会。六哥回乡,怕也落在对方算计中。” 沈理点头,示意沈瑞继续。 沈瑞想了想道:“三木之下,得到的口供可为证物;没等上堂,意外身亡,似也能作为旁证。”加上正好沈理在松江,说不得连带着给沈理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沈理面色如常,语气是满是冰寒:“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高人在背后算计沈家!” 九房正房,沈琭早已擦干净脸,满口抱怨道:“这沈理也太不近人情,太爷与我都开口求他,是没一句准话。我就不信,他一个状元公,又是阁老的女婿,真要有心护着我一回,赵显忠就真的敢叫人拘了我?” 九房太爷皱眉道:“他敢应,你就敢信?我是看出来,这小子是恨着咱们这一房。这些年,哪个房头没叫人上京过,只有九房被他们拒之门外。这次要不是事情牵扯的大,连带着族人都不得安生,沈理才会心有顾忌,要不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就是他!” 爷孙儿两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意思。 沈琭忙问道:“方才太爷说让我去琼州府是骗沈理他们的吧?” 九房太爷点头道:“既关系到你性命之事,多周密都是应当的,怎么会让外人晓得?广州是有族人在不假,可官府真要使人追铺,那边也跑不了。你往山东去,朝廷虽海禁,可那离朝鲜近,有私船下海。你去了那边,就找个房子赁下,等我的消息。要是有转机,我会打发人过去送信;要是危险,我就按兵不动,省得让人顺藤摸瓜找到你。既是钦差下来,这案子就拖不长,你在那边等半年,要是一直没有收到信就走门路出海,不要吝惜银钱……” 沈琭哭丧着脸道:“太爷,家里还哪有什么银钱?” 他本就不善经营,九房又是沈家诸房中家底最薄的,不过有两个小庄、一个收租的铺子,勉强生计罢了。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成为市井帮闲,绑着商人跑腿找门路,为的不过是那些谢银。前几个月虽从闽商那里得了二百来两银子,可随后就被黄老七骗了去,又代黄老七还了一百两银子的担保,荷包早就空了,要不然也不会只在家里胡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5章 引蛇出洞(一) 九房太爷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去了内室,好一会儿抱着巴掌大一个古旧匣子出来,打了开来,沈琭立时直了眼。里面是二十来枚拇指肚大小的金元宝。都说是金子是“寸斤”,一寸见方的金子就是重一斤十六两,眼前的金元宝不到“寸斤”,可一枚也当有五、六两重。 眼前这些足有百来两金子,换成银子就是千两白银,可这是哪里来的积蓄?前几年因为低价偷买四房孙氏嫁妆的事,各房头都折损了不少银子,九房也是卖了一个铺子连带着太爷拿出了历年积攒的体己才将窟窿补上。沈琭是知晓自家家底的,看着这金子就有些发愣:“太爷,这些金子……”说到这里,想起多年前一个传闻来:“难道当年伯祖母真的陪嫁了金子押箱底?” 九房太爷将匣子撂下,神色复杂,点了点头。这也是之前他不能下狠心与沈理化解旧怨的原因之一,他怕沈理开口讨还其祖母留下的这一百两金子,担心没有沾光反而将这些吐出去。 沈琭向来自诩是义气中人,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传闻,也不由觉得自家祖父为人有些不厚道。原本以九房太爷嫡亲叔叔的身份,在侄子早逝只留下个大肚子寡妇的情况下,接手九房嫡支家业也不算什么,可是连已故伯祖母的嫁妆金子也贪下就有些过了。可义气是义气,实惠是实惠,沈琭还是面露欣喜,抓了两枚金元宝爱不释手。 九房太爷的背弯的更厉害,叹道:“总共就这些,原是打算留到小大哥儿已经成亲用,你拿去使吧,在外长点心儿,莫要再胡混。” 沈琭被沈理吓唬了一回,恨不得立时长翅膀飞离松江,省得官司落到自己头上。眼前见老祖父如此,想着他的年岁,说不得祖孙就此生离死别,也是红了眼圈,跪下道:“太爷,孙儿不能在您老人家跟前尽孝,您也多保重,家里可离不开太爷……” 祖孙两个抱头痛哭,惊的院子里的婢女都放轻了脚步。东厢小大哥儿推开窗户,望向正房方向,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就见胭脂扭着腰肢婀娜走过,心神一荡,舔了舔嘴唇,轻唤了一声“姐姐”。他原以为要出言哀求几声,才能骗的胭脂入屋,不想胭脂脚步迟疑,回头往正房望了一眼,面色一红,抿着小嘴掀了东厢帘子进来。 小大哥儿见状,立时抱了个满怀,撅着嘴巴就往胭脂脸上亲。胭脂“咯咯”低笑,用手推开小大哥儿额头道:“青天白日,大哥这是作甚?” 小大哥儿没有亲到眼前红艳艳丁香小嘴,在胭脂白皙的脖子上啃了一口:“这不是趁着老爷不在,跟姐姐香亲香亲……” 胭脂想着方才在正房后窗偷听的几句话,只觉得一会儿忐忑、一会儿火热。她方才虽只听了几句,可也听出来老爷是闯了什么祸事要出去避祸。太太前几年就被气死了,老爷因不愿意受约束一直没有续弦,后院只有几个姨娘通房在,若是老爷不在家,这剩下这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得自己可以搏一搏。 这般想着,胭脂从小大哥儿怀里躲出来,娇声道:“老爷还在正房呢,大哥急什么?等晚上奴婢给大哥送甜汤来……” 五房寻人的人手与银钱都撒了出去,可蒋氏与一双儿女已经失踪多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得到准确消息的。沈全想着沈理之前的推断,忍不住去知府衙门后伫立了半晌。要不是知晓利害关系,沈全都要忍不住冲击衙门。那凶多吉少的不是别人,是他同胞的兄长,到底是生还是死?沈全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滚,口中腥咸,眼见有个儒生从衙门后门出来,才闪避到一边。看着那儒生身上装扮,沈全怔了怔,转身大踏步离开。 宗房客房,沈海看着沈理,满脸担忧:“六郎,听说知府衙门没有回帖,这可怎么办?” 沈理整理下身上官服:“少不得在做一次不速之客!” 赵显忠就算不见,沈理这里也要摆出姿态来,让对方不能安心。说不得一着急,就有了错,能探出点消息,沈家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沈海看着沈理补服,犹豫了一下:“那我与六郎同去?”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沉思不语。既是遇到这样影响到阖族安慰的阴谋,本应该第一个就告诉身为族长的沈海,可是沈海身边有个笃信贺家的贺氏。这个时候,实在不宜赌贺家的善心。况且,不管“内鬼”是谁,这“外贼”八成还是贺家,更应该隔绝消息。 沈海有些下不来台,皱眉想要训斥,话的嘴边又反应过来眼前不是寻常族侄,而是状元公,是次子脱罪的希望,将训斥又咽了下去。沈海望向沈瑞,神色复杂,想起早夭的沈珏,更是心里直堵得慌。 沈瑞只做未见,要不是故意给知府衙门那边看,也让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晓得沈家并不是一盘散沙,沈理也不会带沈瑞住进宗房。既是晓得沈海并不是什么明白人,那也不必这个时候与他计较什么。 想到沈玲在监狱,涌二太太发话要将庶子除名,沈玲之妻何氏带着孩子如今还在客栈中,沈瑞对于沈海这个糊涂族长更是尊敬不起来。本应该得了消息,就打发人去接何氏母子回来安置,可沈瑞与沈理都是男人,并无女眷在身边,只能托付给贺氏,昨天就此事他已经专门对沈海提过,便道:“大伯,大伯娘可去了客栈?” 沈海随意摆摆手道:“打发蔡婆子套车去接了,瑞哥儿放心。” 沈瑞一噎,就算宗房如今摊上大事,儿孙遇难,贺氏没心情屈尊降贵亲自去接一个小辈儿媳妇情有可原,可到底是亲戚,也应该打发个差不多的旁支媳妇出面,才算得当。这样直接打发一个仆妇算什么? 沈海没心情理会何氏母子,只想着催促沈理早日将儿子捞出来,就算暂时捞不出来也能在赵显忠面前求个人情,保佑沈珺能平平安安。 一副慈父心肠,沈海眼巴巴地望着沈理。 沈理弹了下衣袖,道:“下次吧,这次我上门,与赵府台论公。” 沈海讪讪,瞥了旁边站着的沈瑞一眼,以为沈理会跟昨天似的,出入就带沈瑞,没想到这次却是沈理自己个儿往府衙去,沈瑞则是往五房寻沈全去了。 刚出巷子口,沈瑞就与匆匆赶回来的沈全碰个正着。 “瑞哥儿,六族兄呢?”沈全四处张望,不见沈理,急匆匆问道。 “六哥去知府衙门了!”沈瑞回道:“三哥有事?” 沈全眼见没有旁人在,咬牙道:“瑞哥儿,我知晓寻找二嫂与侄子们的事情要紧,可也不想这样干等,想要求六族兄一封手书,去南京寻学政衙门!” 沈琦身上有举人功名,见官不贵,在剥去功名之前,地方衙门无权刑讯。之前关心则乱,没有想到这些,刚才在知府衙门看到青衫儒生,沈全才想起还可以经过学政衙门。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从怀里逃出一封信,递给沈全。 上面有现任苏州学政名讳,沈全红了眼睛接过。就算沈琦真有万一,沈全也想要让兄长以清白身份从衙门出来,而不是作为“畏罪自尽”的罪人,直接出现在公堂上。 “钦差下来,用的是礼部的官船,从京城到松江约莫要四十来日。”沈瑞道。 沈全点头,道:“我醒的,松江到南京水路六百四十里,我今日就乘快船出发,赶在钦差下来前将学政请过来。” “不管如何,三哥要记得保重自己。等到钦差下来,才是真正困难之时。”沈瑞正色道。 沈全点点头,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递给沈瑞。 沈瑞接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打开来,里面是一副对牌,还有一枚白玉印鉴。 “打听二嫂的事情,我已经吩咐管家下去,我一会儿会交代什么,让他们有消息就报到瑞哥儿这里来。这枚印鉴,是我在家周记钱庄的一笔存银,要是有什么着急花销的地方,或是六族兄要打点,你就取了使,省得跟海大伯这边扯皮。”沈全交代道。 沈瑞责无旁贷,也就没有推脱,仔细收好。 沈全急匆匆回去收拾行囊去,沈瑞没有回宗房,而是折道去了三房。 三房外的路口,两个闲汉装扮的青壮在树下聊天,看到沈瑞过来,两人就止了话。 沈瑞微微点了点头,望向三房门口。 不一会儿,三房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沈瑞见状,避到暗处。 只见那门口有人探头出来,四下里张望,并无异常,才推开门。 九房太爷亲自送了沈琭出来,旁边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正是沈琭乳兄弟也是八房的管家,身上背着行李。 饶是混账无德,可到底是被祖父亲自抚养大,如今骨肉分离,太爷又是这个岁数,沈琭“噗通”一声跪下下去,“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九房太爷原要扶孙子起来,可胳膊落在沈琭身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受了这三个响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6章 引蛇出洞(二) 松江城外,一辆马车出城。 沈琭坐在马车里,全没了方才在九房太爷的不舍,摸着怀中的钱袋,想着泉州的繁华,嘴里哼着小曲,生出向往来。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海运,所以他们要从陆路南下,经浙江往闽地。至于什么黄老七,什么沈玲什么的,都被丢到脑后,满脑子是闽地番子多,有各色美人,上次尝过了东洋美人的味道,说不得这次能见识一下南洋美人。 沈琭越想越美,也没有了“人离乡贱”的担心,对南下充满了期待,不想马车突然骤停,身子一趔趄,脑袋直接撞到车厢上。 “哎哟!”沈琭惊呼一声,心火顿起,一把掀开帘子,咒骂道:“王二你瞎了?会不会赶车?”骂到最后却消了音,看着眼前几个青衣健仆,团团将马车围住。 王二已经被砍了手刀,瘫软在地上。 沈琭眼见不对,不由身子发抖,颤声道:“各位这是做什么?不会是认错认了吧?” 眼前几个健仆也不说话,其中两人上前,要拉沈琭,吓的沈琭直往车厢里缩,手中拿着钱箱子道:“各位好汉饶命,这些请各位好汉吃茶……” 也没人听他废话,一个手刀下去,沈琭昏死在马车上。 路边树林中,沈瑞从一棵大树后转身而出。 一个领头模样健仆上前见过沈瑞,其中人将沈琭主仆抬到马车上。 树林里赶出来一辆蓝呢马车,与九房的马车看起来十分相似,赶车的汉子穿着打扮也同沈琭的奶兄相似,几个青衣健仆上了马车,马车顺着官道继续往前去了。 留下沈瑞与四、五人,看着之前的马车。 “不能去六哥的庄子。”沈瑞沉思了一下道。 那领头的是沈理身边的护卫头目翟进山,听了沈瑞的话迟疑,毕竟有沈理吩咐在前。 “以后翻开此事,六哥说不清楚,送到我的庄子里去,就是翻开也不怕别人构陷。”沈瑞道。 沈理是阁老女婿,沈家现在当权人之人,容易被人构陷。即便这次半路截留沈琭是为了占个先机,不要让对方继续在沈琭身上做文章,可也要防止对方反咬一口,诬陷沈理“做贼心虚”。搁到沈瑞身上,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秀才,还没有入仕,又早已离开松江多年,能够构陷的地方就少了。 之前沈瑞与沈理商量此事时,沈瑞就提议过将沈琭送到自己名下的庄子里,沈理却不愿意让沈瑞背负半点干系,不同意此事。沈瑞便没有啰嗦,不想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 这护卫头目翟进山能出来做此机密之事,自是沈理心腹,知晓沈理是拿沈瑞当亲兄弟待的,沈瑞也敬沈理如父兄。可是沈瑞的提议虽好,到底与沈理的命令不相符。 沈瑞看出翟进山迟疑,道:“要是六哥问起,此事我一力担当。” 翟进山便不再啰嗦,命两个手下赶车往沈瑞名下庄子去了,留下个身形瘦小的汉子 沈瑞名下庄子,就是孙氏的陪嫁产业之一,徐氏南下那边后,这些产业都有二房老人打理。 沈瑞与翟进山两个没有跟着马车去,而是上了另外一辆青呢马车,由那身形瘦小的汉子赶车,继续南下。 马车慢行,沈瑞在马车里估量着时间,要是对方陆路出追兵,那应该也快有人马赶上来了,要是对方水路出追兵,那潜伏在阴暗处算计沈家的就不单单是松江本地势力,长江上几家水匪也有嫌疑。 这时,就听到远处“哒哒”一阵急促马蹄声响。 马车里,沈瑞与翟进山对视一眼。 翟进山低声道:“有五骑!” 说话间,骑马一行人已经到附近。 领头那人带着斗笠,勒马停住,看了眼马车,有些迟疑。 旁边有人见了,低声道:“九爷,那边的马车是蓝色的……” 斗笠人点点头,催马继续驰骋起来,其他人跟上,扬起一地灰尘。 瘦子车夫吃了一嘴尘土,沈瑞挑起车帘,眺望前面一行人背影。领头人头戴斗笠,身上却是儒生装扮,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沈瑞若有所思,心中惊疑不定。 翟进山道:“二爷可看出什么了?” 沈瑞皱眉问道:“这两天你们暗中打听贺家一族之事,他们族中行九的有几人?其中二十到三十的青壮有几人?” 翟进山想了想,回道:“老一辈行九的一人,小一辈行九的三人,其中青壮只有一人,不过是个胖子,当不是方才过去那人。” 沈瑞肃穆道:“那方才几个长随,可看出什么吗?” 翟进山道:“太阳穴外凸,都是练家子,不似寻常下仆,当时哪家养的供奉。” 沈瑞不由担心道:“那我们那边安排的人手够用吗?” 翟进山带了几分自得道:“我那兄弟是保定赵家拳出身,身手比老翟还强三分,二爷尽管放心。” 话虽如此,可马车依旧加快了速度。 这个时候,骑士一行已经追到了前面的蓝呢马车。 斗笠人勒住马不动,其他人将马车围住。 车夫惊恐地看着众人,斗笠人盯着马车。 旁边人嘀咕道:“一刀杀了多便宜,还要将人送回去。” 斗笠人冷笑道:“那多浪费,就算要死,也要死对地方,才有最大益处。” 车夫哆哆嗦嗦,马车里的人始终不应声。 斗笠人见状,示意手下上前查看, 一人下马,上前将车夫踹到一边,伸手撕帘子。 一阵粉尘,查看那人身子一晃,瘫倒在地。其他人察觉出不对,都抽刀出来,斗笠人喝道:“是陷阱,撤!” 话音未落,斗笠人掉转马头,其他人也跟上。这是,前面突然弹起绳索,斗笠人坐下的马匹被绊倒在地,发出哀鸣。其他几匹马也被带的惊慌起来,此时身后射来几只羽箭,目标都是几匹马臀,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青呢马车里翻出来的几个青壮已经追过来,与几个骑士刀剑相向起来,一时斗个旗鼓相当。斗笠人摔着马匹绊倒,摔落到地,不知伤了哪里,满脸冷汗,眼见势头不对,趁着无人留意,拖着伤腿,往道路一侧密林中移动。 眼见到了树林边,还无人发觉,斗笠人松了一口气,不想耳边却是响起晴天霹雳。 “珠九哥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斗笠人也就是沈珠骇得瞪大了眼,眼前不是沈瑞是哪个? 沈珠强笑道:“是瑞二弟?好巧?” 沈瑞挑了挑眉,道:“是巧,珠九哥怎么跑到荒郊野外来了?” 沈珠听到身后声音渐歇,回头望去,就见自己带来的四人都被几个青衣壮汉制服,直觉得头皮发麻,依旧嘴硬道:“我奉命出去收租,不想遇到匪人,怕是要连累瑞二弟了!” 沈瑞见他毫无愧色,懒的再与他口角,退后两步。 沈珠不由意外,翟进山已经带人上前,迎面走向沈珠。 沈珠见状高声呵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沈家人,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翟进山继续上前,沈珠望向沈瑞,看见他嘴角带了讥笑,一时恶从心起,扑向沈瑞。 翟进山一把扭住沈珠,沈珠袖子里藏着的匕首跌落到地上。 沈瑞冷笑道:“莫非我记错了,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才会使得你欲杀人?” 沈珠双眼尽赤,恨恨道:“沈瑞,这你伪君子!若不是你当年装可怜卖乖,二房怎么会选了你做嗣子!偏生你贪心无厌,自己得了便宜不说,还要将另外一个名额霸占。哼,你霸占了又如何,克父克母克亲的小子,还不是克死了沈珏那个短命鬼!” “荒谬!不选沈珏,选你这个大才子?”沈瑞冷笑道:“还是你将别人是傻子,看不出去你是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手段卑劣之徒?” 沈珠怒道:“我是族学第一人!是你们嫉妒我,故意在二房长辈面前诋毁我!” “哈!跟一群十来岁的孩子相比,你得了第一有什么得意的?既是族学第一,那如今功名何在?瑾大哥成了状元,全三哥成了举人,你珠九呢?还是一个不入廪的秀才罢了!”沈瑞冷冷的道。 沈珠年岁比沈全还大,今年已经弱冠之年,可没想到性情如此狭隘,居然依旧为了几年前二房择嗣之事耿耿于怀。 “都是你们嫉妒我,故意压制我,要不然怎么会别人都中了,只有我一个人落第!你们这些卑鄙下人,你们是怕我出头,才联起手来对付我!”沈珠怒发冲冠,疯癫若狂,满脸狰狞。 “所以勾结贺家,诬陷沈琦、沈玲等人,要亡沈氏一族?”沈瑞平静地道。 沈珠立时卡壳,移开眼睛,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都是嫉妒我,我都躲到松江来了,还要害我!” 到底年轻,嘴里否定,脸上也露出两份得意,估计是觉得就算被怀疑,可没有证据,沈瑞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这般做派,加上之前的行为,已经无须再问。 沈瑞心中感叹不已,早就晓得沈珠心术不正,却没想到会给沈家带来这滔天祸事。偏生还这般自以为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三房向来行商贾事,根基最薄,没有沈氏一族在背后做靠山,被吞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眼见沈瑞无语,沈珠心中又踏实两分。抓奸抓双、抓贼抓赃,就算他想要给自己什么罪名,可没有证据也是徒劳。 就见沈瑞对翟进山点点头,沈珠还疑惑间,脖颈后一疼,已经失去知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7章 引蛇出洞(三) 松江知府衙门,二堂会客处。 赵显忠穿着知府补服,额头汗津津,忍不住偷瞧沈理。要是沈理上门就兴师问罪或是为了族人讨饶求情,赵显忠还有推脱之词,偏生沈理不按常理,只叙官场关系,从春闱早晚到姻亲旧谊,都是虚话。 沈理既是虚着来,赵显忠自然也得接着。沈理从四品,比赵显忠的正四品低不假,可向来京官要比地方官等级高的规矩,加上沈理状元出身,身在翰林院,有储相身份,别说一府知府,就是一省巡抚面前,也有说话的资格。 这一寒暄,就从早上到中午。偏生今天是不是审案日,赵显忠叫人送了两次汤水上来,沈理没有告辞的意思。虽说赵显忠已经有了抉择,可也只是想着拖字诀,没有与沈家明面翻脸的意思,毕竟钦差还没下来,不知是哪位相爷的人,自己过早撕破脸只会被动。因此,对于沈理的厚脸皮,赵显忠只有苦笑。 饭时将至,沈理不饿,赵显忠自己也饿了,只能留客。 沈理依旧淡定,赵显忠自己却有些慌了。 沈家的事,要是往大里恼,连沈理也要担干系,为什么沈理不慌不忙?难道沈家还有什么依仗?明明沈理没有回到松江前,沈家各房都乱成一团,无头苍蝇似的,现在怎么都安安静静的? 要是在京城论,沈家确实不算什么,可身为松江知府,赵显忠知晓沈家各房头的人物与功名,沈家姻亲故旧多不说,只沈家弟子也是不能随意得罪的。官场上,沉浮不定,说也不能说自己会得意到最后。眼前这人是状元,还有四房刚及冠的新科状元,“兄弟双状元,叔侄五进士”说的就是松江沈氏,更不要说还有举人、秀才若干,就算沈氏一族一时受挫,可只要读书种子不绝,就有复起之时。 想到这里,赵显忠后悔不已。就算自己想要推卸责任,也不敢鬼迷心窍挑选沈家,自己与沈家又无天大仇怨,何苦给自己树下死敌。就算侥幸成功,可外头出仕的沈家族人还有若干,自己何苦来哉?就算是上面阁老争斗,自己也该避得远远的,省得做了池鱼之殃。就算有沈琦之事,又不是自己下的手,自己不过失察之罪,何必非要将沈家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 心中既有了反复,赵显忠对沈理就多了几分热切,嘴里也半真半假的抱怨起来:“状元公,翰林清贵,不知下面的鬼祟。不说别处,就说这知府衙门中,也是铁打的老吏,流水的府台,这到底是谁说了算还是真不好说,说起来叫人笑话。” 沈理心下一动:“莫非赵府台遇到什么难处?鄙人虽久不在松江,可到底家族根基血脉在此,地方上还有几分乡谊!” 想到来松江一年半的种种辛苦,赵显忠几乎要落泪,可衙门里人多眼杂,自己出身立场,也没有与沈家投诚的道理,苦笑道:“六房都是资深老吏,我虽是掌印官,可也看不到之事,听不到之言,偏生老吏奸猾,欺上瞒下、管会做假,即便捅出篓子,看着也是分毫不沾你,尽是我这主官之责。” 沈理听出赵显忠的真挚,可这意有所指的话似乎也正验证了某种不祥猜想。 只是赵显忠话中推脱之意显露,眼下也不是对质的时候,沈理端起茶杯,垂下眼帘,道:“清者自清,赵府台也勿要太过担心,既是晓得老吏奸猾,多加提防勿要被算计就是,省得白担了个罪名儿,损了前程。” 这番话有些指点、告诫之意,听着并不顺耳,赵显忠却是心中激动。看来沈理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知晓府衙另有人作祟,不是自己故意与沈家为敌。 赵显忠心中宽怀不已,如此一来,就算钦差是谢阁老的人,自己也不怕了,有了这番示好,过后也有缓和的余地。 一顿午饭,宾主各怀心思,吃的客客气气,看着倒似热络不少。 沈理面带从容而来,成为知府座上宾,不知落到多少人眼中。之前衙门里传言沈家要败了的老吏们,少不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沈家是不是另有底牌。 等到沈理从容而去,半点不见焦色,落到府衙众人眼中,更是觉得猜测当真。曾经对沈家有落井下石举动的人少不得暗暗后悔,想着该如何找补;依旧与沈家暗中保持往来的人,则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庆幸不已。 沈理没有回宗房老宅,而是去了自家在城里的宅子,不过是三进,是沈理中状元后族中给修葺增建的。直到进了宅子,再不见外人,沈理的神色才沉重下来,没有了方才的从容。 沈瑞没有回来,只翟进山回来回话。 “三房沈珠!”因为有七房老太爷的遗言在,沈理并不意外。 不过对于沈瑞将沈珠带走,沈理并不赞成。在他眼中,沈瑞如今虽有了功名,可毕竟弱冠之年,还是孩子,即便考虑事情缜密,可让他去逼问沈珠口供则有些过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沈珠勾结的到底是什么人。”沈理皱眉道。 翟进山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沈理心下一动:“瑞哥儿问出什么了?” 翟进山摇头又点头道:“小人来时没问出什么,估摸现下差不多了?” 沈理挑眉道:“瑞哥儿做了什么?” 翟进山讪讪道:“瑞二爷似精通刑讯之法,叫人预备了宣纸。” 沈理也是看惯杂书的,自然晓得宣纸与刑讯之间的联系。沈瑞给人印象冷淡,可知晓他的人都晓得,他性子纯良,并非暴虐性子,待人极为宽和。这样的刑讯法子,不伤皮毛不见血,有个雅称“雨浇梅花”,似乎正合沈瑞仁善的性子。 沈理晓得这松江城内外,盯着自己的人不少,想着沈瑞平日处事的稳妥,将心中焦急放下,吩咐翟进山两句,自己回宗房去了。 城外农庄中,沈珠丝毫感觉不到沈瑞的“仁善”,大口的喘息,胸口跟风箱一般:“沈瑞,****你祖宗,你这是谋杀,你这混账王八蛋!” 沈瑞只冷淡的看着,冷声道:“看来珠九爷精力十足,那就再来一遍‘雨浇梅花’。” 沈珠四肢被缚,身上一哆嗦,脸上满是祈求:“瑞哥儿,好弟弟,咱们是未出五服的从从堂兄弟,你就饶了我吧。” 沈瑞却不愿与他废话,沈玲是沈珠的堂兄弟,沈琦是族兄弟,也没见他少陷害哪个,还是下落不明的琦二奶奶母子。 旁边动手护卫,已经拿着宣纸,在水盆里浸湿,覆在沈珠脸上。 沈珠拼命挣扎,可脸上还是被覆得严严实实,他还在想如何求饶,就听沈瑞吩咐道:“不要停,听说有人能熬九九八十一张,且看看咱们珠九爷的能耐如何。” 脸上的宣纸一张一张增多,早已过了方才试探性的十几张。沈珠只觉得脑袋里都是星星,嘴巴堵得严严实实,胸口跟压了泰山一般。他堵着的嘴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依稀能听出是求饶。 施行的护卫拿着宣纸,看着面色发青的沈珠,看着沈瑞有些迟疑。 沈瑞敲了敲桌子:“继续。” 护卫继续,沈珠已经是无力挣扎,眼前都是星星,心中后悔莫及。他想要告诉沈瑞,他知道错了,给他一次机会自己一定将功补过,告诉沈瑞沈家的仇人到底是谁,一时间他又是怨恨不已,为什么自己成为鱼肉,要接受沈瑞的审判。 护卫一张一张宣纸还是继续,沈珠的意识已经模糊。他脑子里回忆是童年的画面,当年他曾与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全一起启蒙,可蒙师称赞的是他。 沈瑞看着沈珠变得不动,看着沈珠失禁,屋子里多了尿骚与恶臭味,才示意护卫停手。 沈珠脸上厚厚的宣纸足有几十张,沈瑞亲自揭了下去。沈珠脸色青白,如死鱼一般,已经没有大声喘息的力气,只鼻翼微微颤抖,显示他还活着。 沈瑞没有给他缓和的时间,一盆冷水泼上去,沈珠立时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不要再试一次?”沈瑞轻声道。 沈珠的眼神紧缩,忙摇头道:“不要,我说,我都说!” 素来最是爱洁的沈珠,此刻面对冷心冷面的沈瑞,也不该提什么先更衣的要求,忙不迭的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原来,事情从上次进城求情说起,贺家勾结四房侵占三房产业后,沈珠曾进京求情,可二房置之不理,沈理也没有出面为沈家撑腰。虽说贺家看在沈理面子上,最后退了一步,没有将三房必入绝境,可沈珠依旧感觉到“世态炎凉”,将族人恨了个半死。 在回松江的水路上,沈珠就遇到了“贵人”,并且得到贵人青睐。沈珠因前几年落选二房嗣子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二房大太太徐氏“有眼无珠”,只顾旧情不顾才学才会选中沈瑞、沈珏两个,如今得“贵人”青睐,自然孔雀开屏般,恨不得将才华都展示一遍。因只有秀才功名,为了怕对方小瞧,少不得松江沈家的渊源与现在的辉煌娓娓道来,不说别的,就说这一代族兄弟,两个状元、两个进士就足以使得沈家笑傲江南文坛,这番说辞果然引起贵人对沈家的兴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8章 引蛇出洞(四) 直到松江下船时,“贵人”不仅赠送沈珠一方端砚、一幅古画,且亲临松江,目睹了松江的沈氏一族的富足。松江良田,十分中三分归沈家,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松江府县的商铺,也有三分是属沈家所有。只因沈家耕读传家,百余年来出仕者络绎不绝,才得以庇护家族,避免了外人的贪婪与窥视,成为盘踞松江地方的地头蛇。 那贵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举动高贵,仪容不凡,加上带着的护卫幕僚美婢,色色齐全,沈珠心中已有揣测,越奉承。 贵人了解完一圈后,倒是没有直接提到沈家如何,只是为沈珠抱不平。贵人称沈家子弟得天独厚,沈珠亦是神童出身,枪打出头鸟,才会因此得到族人忌惮打压,才会在举业上不顺。贵人又提及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沈理当年的房师,说不得得了沈理示意,才会使得沈珠落榜。 时隔半年,沈珠早已忘了自己应举时的忐忑与不顺,剩下的都是怀才不遇的郁闷。听了贵人的话,越琢磨越是这个意思。连沈全这个资质愚钝的都过了乡试,没道理自己这个打小被蒙师族亲称赞的“神童”落第。 贵人既说沈家现任族长无能,才使得各房零散,正需有能力之人整合。沈珠就代入了自己,觉得自己既是跟当年族长太爷似的,一呼百应做个一族之长也是得意事。那样的话,不管沈理、沈瑾,还是沈瑞、沈全之流,就都得客客气气,真要惹怒自己,自己就将他们除族,让他们无容身之地。 只是沈珠还不傻,少不得也话里话外打探贵人身份,贵人只是越高深莫测,始终没有让沈珠探到底儿。等到贵人离开,暗示会扶持沈珠为沈家族长,沈珠则清醒了几分,少了几分热切,自当对方是随后糊弄人。不想随后有闽地商人来松江,带得就是贵人的信物,沈珠的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沈珠已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他们要杀人,他们既拉着贺家,我只以为他们另有算计,是想要拉沈家下水,为得是要挟六族兄那里,没想到他们是倭寇,竟然会进城洗劫。是贺家,都是贺家……” 事情过了两个月,沈珠早就琢磨过味儿来。因为有他自己做内应,如今这“通倭”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沈家头上,沈氏一族劫难就在眼前。没有了沈氏一族,自己就是做上族长,也不过是个虚名。反而是贺家,握着沈家这样的把柄,已经买通了赵知府,就等着吞并沈家产业,坐收了渔翁之利。 沈珠后悔莫及,却是没有反悔余地,只能战战兢兢。因为九房老爷知晓些皮毛,他这些日子也怕自己被推出来,所以才会关注九房,知晓九房老爷出门时,带人去拦截。 沈珠哭的狼狈,沈瑞却恍然未闻,陷入沉思。 沈珠生在沈家、长在沈家,即便三房只是行商贾事,可吃穿用度上都是士绅做派。在气势上能镇住沈珠,被沈珠认定为“贵人”,那肯定不是寻常人。当然,能假借倭寇之名,劫掠府城,这般凶悍,也不是常人所为。偏生在江南一地,还真有一个在历史上留了一笔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朱宸濠。 宁藩始封王是宁献王朱权,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十六岁就藩大宁,封号宁王。后靖难之役,成祖皇帝以“划江而治、平分天下”威逼利诱宁王联手,不想等到成祖皇帝得了江山,不仅没有兑换诺言,还将宁王藩地从大宁移到南昌,夺尽兵权。 因这个渊源,几代宁王都心存不平,到了第四代宁王朱宸濠时,野心持续膨胀,先是收买正德皇帝身边刘瑾,恢复宁王一系被裁掉的护卫,后来又因正德皇帝无子,送自己的儿子进京,谋取嗣子之位;最后谋取不成后,就直接拉了反旗。 算一下时间,现在正是宁王朱宸濠继王位数年,藩地安定,野心初显,想要恢复藩王护卫的时候。 宁王与沈珠相遇的时间,与藩王轮流进京朝觐的时间又对上。 沈瑞虽没有证据,可却是觉得十有**就是他了。 沈珠却从一个牛角尖到了另外一个牛角尖,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想要“将功赎罪”,道:“瑞哥儿,告诉六族兄,这是贺家的阴谋。自打二房大伯父病故,贺家自以为沈家人官职比不上贺家,就开始窥视沈家产业,否则当初也不会假借四房叔父的招牌来侵吞三房产业,却是贪心不足,想要将沈家一网打尽。那个大骗子,从京城到松江,肯定也是贺家那边的人!” 当初对“贵人”有多期待,沈珠现在就有多怨恨。 沈瑞却不认为贺家会冒着风险,结交千里之外的藩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虽然与沈珠在一起出面截杀九房老爷的确实是贺家人,可却未必是代族长贺西盛的人。这次“倭寇”上岸劫掠,沈家损失不少,贺家业未能幸免。 不管是贺家大老爷贺东盛,还是二老爷贺西盛,沈瑞都是见过的,都是圆滑世故之人,就算想要扩张贺家势力,贺西盛也是迂回而为,都是将沈家人推到前头,并没有直接与沈家对上。这兄弟两个虽有越沈家的野心,可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所以不仅不是主谋,多半也跟沈家似的,因此事陷入险境。 宁王既筹谋恢复宁王卫,那要就是筹集银子养兵,干出劫掠松江府的事,也不算什么稀奇。只是既是有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江船了。 “贵人身边侍者是什么人?”沈瑞道。 沈珠闻言,有些迟疑,露出几分别扭道:“除了美婢,是几个貌若好女的少年。” 要不是如此,沈珠也不会将“贵人”要扶持自己做沈家族长的话当真。江南一地,向来不禁男风,沈珠虽没有亲历,可三房大老爷身边常有清秀小厮,却是耳濡目染。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喜又紧张,觉得贵人看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自己虽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却也不愿意太过冷淡。 “少年?都是少年?没有及冠者?”沈瑞追问道。 沈珠想了想道:“其中领头的,倒是年岁与那骗子小不了几岁,可许是相姑养的,说话行事依旧带了女气,只胜在规矩,动静若尺,看来是受过教导。” 哪里是什么女气,不过是阉人,缺乏雄激素。“动静若尺”,不过都是宫廷调教出来的。地方藩王府虽有阉人,可没有直接招人的权利,都是由京城派人下来,自然都是调教好的小太监。 得了自己知晓的,沈瑞没有继续再听沈珠的忏悔与诅咒,吩咐人仔细看守,自己回城去了。 待回了宗房客房,沈海也在,脸上少了几分凝重,露出几分轻松来。看来沈理之前的知府衙门一行,有了好消息过来。 看着沈瑞风尘仆仆模样,沈海的眼神带了探究:“听说瑞哥儿出城去了?” 沈瑞点点头道:“应全三哥托付,去打听打听琦二嫂子母子的消息。” 听到这个,沈海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沈家清白人家,男无刑余之丁,女无再醮之妇。即便晓得琦二奶奶无辜,可既是流落在外两月,这清白名声也没了。因此,沈海才比较为难。在他看来,要是找到死人还好,与沈氏一族名声无碍;要是找到活人,如何安置才是问题。 沈瑞开始还以为沈海是有什么线索,刚要开口询问,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窜起一阵怒火。虽说礼教森严,对女子极为苛刻,可毕竟事出有因,难道母子三人的安危还比不得一个虚无缥缈的清白名声? 又想起凶多吉少的沈琦,沈瑞对沈海的埋怨又多了三分。 官员经营地方,向来不愿得罪地方士绅大户,做事多有余地。要是沈琦等刚被抓捕后,沈海的态度能强硬些,说不得事情就是另外一个展方向。 或许沈海自己也晓得他想的不厚道,没有说出什么不让寻人的话来,只说让人预备了江鲜,让沈理晚上带着沈瑞到后院吃饭。 沈理应了,起身送沈海出去。 沈瑞跟在后边,看着沈海略显佝偻的背影,还有鬓角花白头,心中有些闷。 沈家虽号称松江望族,可真正的底气,还是在外为官的沈家子弟。沈理与沈瑾都是潜力股,现在还不能独掌一面,沈城、沈瑛都在熬资历,想要熬到高位,还需十年、二十年的精英。 宁王的算计劫掠,赵显忠的选择,贺家的趁火打劫,都说明沈家被当成了肉包子,谁都想要咬一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逃过这一劫,还有下一次麻烦等着。松江不止有沈、贺两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姓,沈家的良田铺子,都是被觑视的对象。 目送着沈海背影离开,沈理才问道:“瑞哥儿可问出了什么?” 沈瑞将沈珠的招供内容说了,沈理听着,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江南口音,仆从彪悍,显贵子弟。莫不是金陵几家国公府的子弟?”金陵有奉旨世代镇守南京的魏国公府,是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长子****祖一脉子孙,有野心且有配套的武力,沈理直接想到了他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9章 引蛇出洞(五) 劫掠地方,反心若昭。这个时候皇帝年少,才登基不仅,未必能应对过魏国公府。徐家镇守金陵百年,不能说使得金陵固若金汤也差不多,通过世代联姻,与金陵地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真有反心,面对朝廷说不得真有一战之力。况且徐家一门两国公,京城还有定国公府,是中山王幼子徐增寿一脉子孙,可以为应。 “不是魏国公府,应该是宁王。”沈瑞眼见沈理相岔了,忙道。 魏国公府身为成祖皇后娘家,现在的成祖一脉子孙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脉,加上祖上中山王功绩,因此得到优容,为民爵第一家,且奉旨镇守金陵。正因此如此,魏国公府也是朝廷重点监测对象。魏国公府确实有调兵权,可在要蓄养私兵,就是找死了。 “宁王?”沈理十分意外:“宁藩远在千里之外,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瑞哥儿怎么会想到宁王身上?” “今年元旦大朝会,奉旨轮番觐见的藩王可有宁王?”沈瑞反问道。 沈理虽在翰林院,可并非不问世事,对于朝廷动态也多看在眼中。他点点头道:“去年冬月宁王确实上进朝觐,与寿宁侯兄弟往来,还曾进奉瓷画到东宫。” 宁藩属地南昌,瓷画就是南昌地方特产。 沈瑞道:“按照沈珠虽诉年龄,更对上宁王,时间也正对的上。” 沈理依旧有些吃惊:“就凭这个,瑞哥儿就想到宁王身上?” 沈瑞道:“那人身边侍者,白面无须,骨架纤细,声若女儿,行事规矩若尺。” 沈理的神色转为沉重,他是翰林侍讲官,经常出入宫廷,是见惯宫中阉人的。按照沈瑞这番描述,那侍者确实同宫中阉人相类。 “不是海船,是江船了。”沈理也想到此处。 根据八房太爷的遗言,上岸劫掠的不是真倭寇,是大明人假扮。之前沈理将关注重点都放在松江附近岛屿上,怀疑是大明的海匪或者江匪上岸。 如今既涉及一地藩王,就不单单是海匪或江匪这么简单。 “太湖!”沈瑞道:“可以派人沿江打探,十几条下来,不是小动静。” 太湖距离松江两百多里水路,距离南昌府四百余里,湖中岛屿纵横,正是藏兵养匪的好地方。 之前不过是茫然无头绪,沈理才无法推断出幕后之人针对沈家的用意。如今提出宁王来,再加上成祖皇帝与宁献王“划江而治”的约定,宁王一系一直存了割据之心也并不奇怪。 “宁王要的不仅仅是财。”沈理沉思片刻,有了决断:“明日我要见一见贺西盛,宁王既觑视松江,就不单单是沈氏一族之事。” 还有沈家在朝野的子弟与在江南士林的人望,毕竟造反不仅需要兵,还需要相随的文臣武将。 沈玲问罪,是因买布与引倭寇上岸的闽商;沈琦问罪,是因妻儿失踪与倭寇上岸的时间重叠,有内应嫌疑;沈珺是因酒后抱怨侄子,跟侄子沈栋不明不白消失,宗房无故被保全有关系。 这一重一重,算计的是人心。 沈瑞心下一动,根据后世所知历史,宁王的反心一直无人知,直到正德十几年正式扯起反旗才被世人所知。如今有了劫掠松江之事,会改变历史吗?改变了的历史会怎样? 沈瑞好奇中,带了忐忑与期待。 宗房内院,沈海吃着茶,看着面色憔悴的贺氏,多了几分不耐烦。 贺氏依旧啰嗦:“老爷,老二真没事吗?那是大牢,不是别的地方,老二被关了这许久。他有功名在身,要是沈理强硬些,赵显忠也没有扣人不放的道理啊。” 这样的车轱辘话,自打沈理、沈瑞到达松江,贺氏已经私下说了几回。 “强硬?怎么强硬?用贺家在后边顶着,赵显忠多了底气,现在只是扣人,等到钦差下来,接下来就是定罪问斩。勾结倭寇,祸乱地方,即便不抄九族,三代之内也是无法幸免。”沈海重重地撂下茶杯,冷声道。 这两个月,沈海也见惯世态炎凉,最恨的不是想要让沈家做替死鬼的赵显忠,而是趁机落井下石的姻亲贺家。 即便贺家二老爷假惺惺地跑了次知府衙门,说是走了关系,照看里面的外甥,可那也不过是他一张嘴说说罢了,要是当真了,才是傻子。 赵显忠之所以能不顾及沈家在京出仕的族人,一条道走到黑,也是因与贺家另有约定,才会强压“地头蛇”。 偏生贺氏嫁入沈家多年,依旧偏娘家,那边说什么是什么,相信贺家不会害自家。 可不说沈琦、沈玲的罪名,只说自家嫡长孙沈栋,可是在宗房老宅里消失的。沈栋已经十五岁,半大少年,不是没有行动能力的婴儿或容易被制服的孩童。想要将沈栋带出去,先要迷倒,然后避开人运出去,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做到的事,也不是外人能做到的事。 沈海也不是傻子,自然是可着家里人先查,还真查出两处蹊跷来。沈栋失踪那日,贺氏陪嫁庄子里的人曾经来菜,来了两辆马车,马车上几个装菜的筐。沈海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些人,偏生倭寇上岸,杀戮百姓,这些人出城正遇到,被倭寇杀了。 虽说有“无巧不成书”的老话,可两个巧合挨在一处,沈海不怀疑贺家才怪。偏生贺氏直为贺家叫屈,认为是骨肉之家,不会算计沈家。 长孙失踪不见,次子被困牢狱,贺氏这两个月也是备受煎熬。 看着丈夫信誓旦旦,事关儿孙生死大事,贺氏自己也疑惑起来。莫非,真是贺家? 想到这个可能,贺氏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扶着茶几站起来,咬牙道:“我要去贺家问问,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海见状犹豫,想要鼓动妻子去贺家闹,又怕节外生枝,打乱沈理的部署。 这时,就见沈理与沈瑞联袂过来,沈理道:“我方使人往贺家送了帖子,明日拜会贺家,伯娘可与侄儿同去。” 看着沈理郑重模样,贺氏心如绞痛,哆嗦着嘴唇道:“莫非、莫非真是贺家?” 沈理道:“虽不是贺家涉水几分,可既能沈家逼到这里地步,总不会全无关联。” 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了另外一条地头蛇支持时除外。不过是纵横联合那一套,道理浅显易懂。 贺氏也终不能自欺欺人,面上带了愁苦之色,不知是该怨恨多些,还是担忧多些:“那是倭寇啊,他们怎么敢?” “通倭”的罪名落到沈家头上,沈家扛不住;落到贺家头上,贺家也扛不住。 沈海却不愿意看老妻这幅做派,挥挥手,带了不耐烦道:“侄子们这两日奔波辛苦,厨房进了刀鱼,你叫人拾掇了送上来。” 贺氏唉声叹气地去了,只剩下叔侄三人。 沈海恨恨道:“贺老二就是的老狐狸,你明日去问,他也不会应的。哼,就靠一张嘴,他却是不想想,倭寇上岸这样大的事,是不是一个沈家能扛得起的。等到钦差下来,要是个厉害的,说不得赵显忠接下来就是推贺家出来。” 这句话却是气话了,赵显忠又不是疯狗,见一个咬一个。直接开罪沈家,已经得罪谢阁老一方;再将贺家牵扯进来,又得罪了李阁老一系,他的顶戴也到头了。 不过沈海显然也不是无的放矢,拿了个小册子出来,递给沈理:“这是贺家在倭寇上岸前后的异样,自从事情出后,我就叫人盯着贺家,果然盯出几处不对来。贺家六房在倭寇上岸前来了外客,是几个男人,倭寇上岸后这几个人不知所踪,可官府那边报备的伤亡,也没有这几人名单。这是一件,还有一件事珺哥儿他们几个被拘拿后,有青年文士曾登门到贺家,我叫人跟踪,却是跟丢了。码头那边的消息,在倭寇上岸那几日,贺家本应有几条船从四川回来,却是没有动静,过后也不了了之。这里面要是没有鬼祟,才怪!” 沈理接过来,有些意外:“既有这些,大伯怎么没直接问贺二老爷?” 沈海脸上多了凝重:“开始我是想要去问,可消息越来越多,贺家越来越不清白,我就越发不敢去了。算计沈家的不单单是一个贺家,还有别人。我怕打草惊蛇,让对方察觉,将收尾弄干净,那样的话,沈家‘通倭’的罪名就要摘不掉了。”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都有些讪讪。 之前两人对沈海的印象,就是庸碌没有担当,到了现在,才晓得太片面了。 既是老祖长亲自教养的长子,这眼光还是有的。同将几个子侄捞出来相比,的确是如何为沈家脱罪更重要。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暂时将这几个人捞出来,等到沈家“通倭”的罪名成立,沈琦、沈珺、沈玲三个已经是落不下好,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贺家背后的人,应该是宁王。”沈理缓缓道。 宁王造反,毕竟只是推断,至今没有任何实证。沈理与沈瑞两个原怕沈海不知轻重泄露,并不打算告诉他,只想着明日与贺西盛好好谈判。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贺西盛应该能懂。眼下沈海没有想象的那样平庸,也有一族之长的大局观,此事就不当瞒着沈海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0章 引蛇出洞(六) “什么?宁王!”沈海真是吓到了,“腾”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涉及藩王,就不是一族一地之事。往远了说有“靖难之役”,往近了说有“夺门之变”,第一次是血流成河,第二次也是朝野震荡。 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似乎天下动荡就在眼前。 “有几分准了?”沈海紧张地问道。 “江南一地,能蓄养私兵,上岸劫掠的势力本就不多。除了宁王,就是金陵的几座国公府。”沈理道。 “魏国公府……”沈海说着,自己随后摇头否定:“金陵人多眼杂,不是养兵之所。况且有锦衣卫盯着,这样的动静瞒不过人去。宁王,还惦记着划江而治吗?” 毕竟是百余年前的事,为尊者讳,百姓知晓成祖皇帝失言的少,可在仕宦之家,皇室与宁王系这官司并不是秘密。其他藩王多是守边,宁王迁移江南腹地,看似肥沃之地,却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加上已经撤了宁王三卫,皇室对宁藩的戒备可见一斑。可宁藩真的甘心吗?若是不甘心会如何? 沈海只觉得额头冷汗直流:“这是盯上沈家了?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内鬼是哪个?” “三房沈珠。”沈理道。 “畜生!这个小畜生,可要拖累死沈家了!”沈海跺脚咒骂道。 要说“通倭”会问罪三代,那从逆可就是株连九族。 “这个嫌疑担不得!”沈海咒骂着,似乎有了决断。 沈瑞闻言一愣,大明地方宗族势力庞大,常常听闻家规族法处置族人之事。难道要打杀沈珠? 别看沈瑞刑讯时,面不改色,那是因为知晓不涉及人命,只是让人遭罪罢了。如今涉及一条性命,沈瑞的想法有些混乱,无法接受私下处理这样的想法。 幸而沈海接下去的话是:“沈珠是不能留了,除族。” 沈理与沈瑞都没有接声,没有为沈珠求情的意思。 “三房其他人呢?可否知情包庇?”沈海迟疑道。 三房是沈家九房之中的内四房,与长房、二房、四房一个高祖传下来的,在父辈还在五服从从堂兄弟,沈海也不想牵连无辜。 沈理望向沈瑞,沈瑞道:“根据沈珠所说,只有他一人知晓此事,并不曾与家中长辈说起。” 沈海闻言,松了一口气,要真是三房其他人也涉及其中,即便是五服堂亲,以后也没法相处了。沈栋与沈琦妻儿失踪,生死不知;六房子孙被害,八房老太爷因惊骇病故,这都生了大仇。要是三房其他人真牵扯其中,那沈海只能将整个三房除名,否则沈氏一族就要散了。 眼见着沈海将重点放到族中安定上,沈瑞想起一事道:“绑架琦二嫂母子是为了将五房拉下水,那绑架小栋哥儿是为了什么?只是单单为陷害珺二哥?那样的话,直接将小栋哥儿害了,不是更是铁证?” 沈海与沈理听了沈瑞的话,都若有所思。 沈理道:“瑞哥儿想到什么了?” 沈瑞道:“绑架小栋哥儿,多半是为了长子嫡孙四个字。虽不知琦二嫂母子何在,可小栋哥儿多半是直接送回南昌了。” 沈栋是族长之孙、未来族长之子,是沈家嫡支正脉,以后的当家人。加上十几岁年纪,正是洗脑的好时候。既是宁王想要用沈家的人,那就不会放过沈栋。借此推论,为了拉拢沈家五房,琦二奶奶母子也有大半的希望是平安,如此一来,是不是大牢之中的沈琦,也多了两分生机? 沈海关心则乱,没有想到沈琦的平安身上,而是想到长孙闻言僵住,好一会儿才流下两行眼泪:“若真是那样,宗房只能举丧了。” 否则的话,有个“从逆”的长子嫡孙,谁能相信沈家的清白。这就是所谓宗族,真是“一荣则荣、一损则损”。要是沈家办了丧事,就算宁王造反时将沈栋推出来,沈家也能一口咬定是假的。 沈瑞与沈理面面相觑,也想到此处,沈理道:“还是先叫人打探,瑞哥儿也是推测,并无实证。” 沈瑞也劝道:“或许我说错了,对方只是想留着小栋哥儿与大伯谈条件,若是那样,应该快有人联系大伯了。” 沈瑞虽年少,可这一重一重推论下来,沈海亦不敢轻视,带了几分希望,眼巴巴道:“真的会来联系我吗,可这都过了两多月,还是没有动静。” 沈瑞想了想道:“估计对方留了人观望,等到钦差下来,他们才会有决断。看沈家是否能逃过一劫,若是沈家无能,背负个‘通倭’罪名就此没落,说不得他们就要暗中施援手,施恩与沈家,好让沈家上下死心塌地;要是沈家有能力摆脱困局,那对方开出的条件就会抬高,不过是威逼利诱罢了。” 虽只是猜测,可沈海与沈理都觉得有道理。 “宁王真正的内应不会是沈珠与贺家旁枝族人,这两处应该是故意要拉两姓族人上船的幌子,宁王应该有真正的心腹在松江,而这人应该是知府衙门中人,才能就近得到准确消息,也能暗中鼓动赵显忠亲近贺家,将沈家当成替罪羊。”沈理沉吟,说道:“大伯,还得劳驾您从朋友那边打听,看看赵显忠身边得用的幕僚属官都有哪些,哪些是外来的,并不是松江府旧人,却与松江府旧人往来交好。” 赵显忠之前并不在江西做官,宁王也不可能有先见之明,提前就安排人在一个地方知府身边。之前先帝在世,朝野有圣名,官员百姓爱戴,宁王即便有小动作,也只是小动作罢了,绝对不会直接劫掠地方求财之事。或许正因为先皇这两年身体不好,今上又年幼,宁王的野心才会膨胀。 “好,我这就去。”沈海带了几分激动,急匆匆地去了。 晚上河鲜宴,自然是不了了之。不过贺氏既晓得贺家靠不住,将救出长孙次子的希望都放在沈理身上,越殷勤,吩咐人收拾了一个席面,亲自送到客房。 等到沈理、沈瑞回到客房,贺氏也到了,叫人将席面摆上。即便之前因幼子沈珏之死,对于沈瑞心中膈应,贺氏也忍了下来。对着族兄弟两个,凄凄切切,尽显慈母、慈祖母心肠,直到席面将凉了,贺氏才摸着眼泪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竟像换了一个人。”想起贺氏向来端着架势,标准大家冢妇模样,沈理感叹道。 “不知珏哥儿出事时,她是否也这般心疼?”这句话沈瑞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这世上父母子女也是要讲缘分的,偏心的父母常见,沈珏早已离世,自己计较起也没有意思。 长江刀鱼,天下闻名,眼下又是吃刀鱼的好季节。可族兄弟两个实没有什么心情,加上贺氏唠叨半天使得鱼肉变凉生腥味儿,两人不过动了两筷子就放下。 “不知钦差是哪个?”沈理道。 要是按照朝廷以往的博弈,松江知府与贺家是李阁老的人,沈家是谢阁老姻亲,那最终下来查案的钦差多半是第三方刘阁老的人。可是现在朝廷格局,依旧是三阁老三方鼎立,可皇帝却不是先皇那样“垂拱而治”,到底能派谁来,沈理也猜不到。 “会不会是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样,许是就要难应对了。” 沈家虽是仕宦之家,却是文官,锦衣卫是武官,两面不熟。 沈理皱眉道:“皇上性子随性,到底会派什么人下来,还真说不好。” 皇帝的性子是一回事,谢阁老与李阁老的博弈也是一回事,要是谢家坚决庇护沈家,那在钦差人选上就不会缄默,不会让对沈家不利的钦差下来;可是谢阁老真的会坚决庇护沈家吗?沈理也没有把握。 要是看重沈家的潜力,为了沈家两状元、几进士庇护沈家,那沈家以后对谢阁老感激涕零;可沈家并不是寒门小户,沈家子弟或许会有一二依附谢家,却不会阖族相投。 谢阁老家亲族,有阁老的弟弟谢迪是弘治十二年进士,现在为兵部员外郎;儿子谢苤是今年三鼎甲,如今在翰林院为官。谢阁老其他儿子有的在乡下教化族人,有的在京城恩萌个小官在父母跟前尽孝,当然无法与已经取得功名的谢迪、谢苤叔侄相比。 谢阁老是三阁老中最年少者,可也是将花甲之年,可谢迪、谢苤叔侄都要熬资历,十年八年接替不了谢阁老的在朝势力;只有沈理,是谢家半子,状元出身,资历年岁都差不多了,正适合做谢阁老的接班人。 前提是,沈理依旧依附谢家,且能继续提挈谢家叔侄,不能说以后将手中的势力交出去,也要做到共享。 要是沈氏一族在后做沈理后盾,沈家子弟眼下看起来可是比谢家更出色,那还有谢家什么事? 谢阁老既是恩师,又是泰山,沈理并不愿意恶意揣测,可也不会真的相信翁婿之间只讲恩义,没有利益算计。 想到这里,沈理的心沉了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1章 开诚布公(一) 运河,码头。 沈瑾从岸上回来,走到沈鸿夫妇的舱室,有些踌躇。郭氏正推门出来,见到沈瑾面色异样,道:“可是打听到什么?” 虽然离松江还有几日水路,可因运河交通发达,松江的消息越来越详尽。 沈鸿面色憔悴,脸颊已经憋下去,看着沈瑾的目光,满是担心。眼见没几日就到松江,沈瑾知晓瞒也瞒不住几日,便斟酌着道:“听说知府衙门得了实证,确实沈家子弟通倭寇。琦二哥这里,也是被拘捕的人之一。松江地界百姓义愤填膺,都惦记跟沈家算账,上月还曾经围攻沈家宗房老宅,还是知府衙门出人,才没有引起骚乱。” 这不是秘密,之前送信进京的人就提到此事。不过侄子莫若母,郭氏是不相信沈琦真的会勾结倭寇。只是百姓无知,容易被人利用。能教导处三个儿子成才,沈鸿夫妇也不是愚民愚妇。 “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不会到这个地步。沈家是慈善之家,每年冬日里施粮施布,救济贫寒孤老,多少人感激。”沈鸿皱眉道。 郭氏冷笑:“升米恩、斗米仇,未必就都糊涂着。倭寇上岸,百姓财产被抢夺,他们不能也无处找倭寇算账,自然盼着有人出来承担损失。沈家富裕,总所周知,不正是适当人选。不管是不是故意,这个赵知府将沈家推出来,百姓怨恨埋怨的就不是知府衙门了。” 沈瑾听了,不由担心。沈理是翰林官,接触往来的都是仁人君子,沈瑞还是少年,两人面对处事油滑的知府能应对得了吗? 沈鸿也想到此处,感叹道:“要是二房族兄还在世就好了。” 郭氏摇头道:“老爷不要小瞧了六哥儿,他虽是翰林官,可不是不知世情的书呆子,再说还有瑞哥儿、全哥儿两个在,多少能搭一把手。” 沈家老一辈在仕的除了金陵为国子监学官的沈源,就是如四房老爷这样补官的小吏,实没有什么分量,要讲前途远大,还要看玉字辈这些孩子。沈理、沈瑾两个状元郎,一个正值盛年一个刚及冠,都是前途大好;还有同辈的进士沈城、沈瑛,同辈的举人沈琦、沈全,同辈的秀才沈瑞、沈珠、沈宝等人,沈想要将沈家当成软柿子,怕是小瞧了沈家。 听着夫妻对话,沈瑾已经归心似箭,盘算起抵达松江的日子。 不远处停泊的官船,有个中年太监看着远处日落,转身回到船舱。船舱中,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官,正站在灯下,看着桌子上铺的地图。 “主事大人看了两日长江舆图,可看出了些什么?”那中年太监道。 那文官指了指长江入海口的小岛,又指了指水道连着的太湖,道:“若是要养船养兵,不在外边,而是当在此处。” 那中年太监闻言变色,近前细看道:“难道不是倭寇?” 倭寇是外敌,开国以来,十年八年总要闹一次倭乱,虽是让人心烦,可倭国是海外小国,倭寇更是倭人中的海岛,数量有限,即便是祸害,也不过是微疥小癣;若是大明子民,敢上岸劫掠地方,那就是惊天大事。 “这些日子,在下查了历年倭乱记载,将倭寇上岸的地点与次数做了统计,发现倭寇多是出现沿海劫掠地方,可多是劫掠村庄或是城外集市,像这样直接入松江府城劫掠富户、抢夺金银却是第一遭。加上松江知府衙门报上来的失踪人口,也比以往的倭乱要多许多。要知道倭寇是船行海上,忌讳女子上船,即便以往倭寇上岸****妇女,也多是奸杀,鲜少有这样大规模掠走之事。这般冒犯海船的大顾忌,可不像是真正的海盗能做的,所以就有一个可能的,不是真正的海盗,也不是海船,自然也就没了不许女人上船的规矩。”文官指了旁边高高的卷宗说道。 那中年太监看着卷宗,称赞道:“怪不得大人出京前,去了兵部调了这些出来,我还当大人要从里面查找倭寇在海上据点,万没想到还能查出别的来。” 两人虽一个是宦官,却是在内书房出来的,与文官颇有渊源;这文官既是文官,却是并不酸腐,一味瞧不起宦官,因此这一路同行两人也算契合。 这样一来,两人都各自松了一口气,一个是第一次派外差,只想办的漂亮圆满;一个则是因与沈家有渊源,想要调查出“倭乱”真相,帮沈家一把。 松江府,贺宅,书房。 坐在灯光下,贺西盛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如何落笔。“倭乱”之事之前在家书中已经写了,派人送往京城,剩下的就是不能落与纸面上。 到底该怎么说?说所谓“倭乱”另有蹊跷,且与贺氏族人相关?还是说贺家被人盯上,要将贺家当成是吞并沈家的跳板。 良田数十万亩,铺子百余间,这就是沈家在松江的产业。贺西盛这些年惦记振兴贺家,有朝一日好胜过沈家,所以对于沈家多为关注,因此比寻常族人更知晓沈家的富庶。 贺家虽是松江老户,比沈家更早落户沈家,可发展始终不如沈家。为了这个,贺家几代人耿耿于怀,所以才会有贺西盛几次惦记沈家产业。可惦记是惦记,也不过是惦记咬下一块再咬下一块罢了,全部吞并之事只出现在贺西盛梦里。 况且有个不知道什么势力的人握着贺家把柄,贺家这个时候还惦记吞并沈家,不知会便宜谁去?贺西盛当了十几年家主,见多识广,自然晓得行这般手段,杀戮抢劫的不是好人,贺家与其合作,无异与虎谋皮。今日被算计的是沈家,明日说不得贺家就成了案板上的肥肉。 只是贺西盛察觉的太晚,之前只以为真是沈家子弟不肖,引来外贼,才想要趁火打劫,没想到过了两月,其中的鬼祟蹊跷都露了出来。 贺西盛撂下笔,拿着沈理的帖子。沈理与贺家并无私交,能主动门想必也是察觉出其中不对头。到底是继续旁观,还是选择拉沈家一把,这却是个艰难的决定。要是长兄在,贺西盛会将选择权交出去;可进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就算现在去信问也来不及了,钦差就要下来,贺家到底帮不帮沈家也要有所决断。 “沈家玉字辈出了几个状元、进士,若干举人秀才;贺家小一辈却只有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三个秀才,其中一个进士还与嫡支有嫌隙……”贺西盛不得不承认,在子弟教养方面,贺家确实比不过沈家。因沈沧病故,现在是沈家官场势力最弱时,错过了这次沈家小一辈成长起来,就更加压服不住。 在松江守夜的贺西盛也好,在京城为官的贺东盛也好,都晓得这个道理,才会在沈家出事后“趁火打劫”,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西盛的眉头皱的死死的,依旧没有决断。 灯影摇曳,这是一个不眠夜。 宗房客房,灯光透着窗户照应出来,窗前几个人影在座谈。 沈海已经从好友那里打探完,一时也等不得,过来告知沈理、沈瑞。 “是赵显忠身边幕僚,听说是扬州的举人,姓闫,并不是赵显忠身边旧人,而是拿了赵显忠同年的举荐书投奔来的。年前才到松江,因写了一手好字,且人品出彩,被赵显忠器重,加上身上有举人功名,并不同寻常幕僚待。他同府衙刑房的老黄攀是老乡,出口极为阔绰,常在一起吃酒。”沈海道。 大明朝科举之路艰难,蒙生进童生,百进十;童生进秀才,百进十;秀才进举人,依旧百进十;举人进进士,就不是百进十了。 虽然每次春闱的考生与中榜比例,都在十比一上下,可这是下场的考生比例,并不是举人与进士的总比例。落第的举人一次一次参加春闱,要竞争的就是前面三百名。多少人考白了头发,也是三甲无望。因此或是从吏部补小吏,或是出去为幕僚,也成为不愿意回乡守业的举人的两大出路。 可不管是为小吏,还是为幕僚,归根结底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银子。千里做官只为财,否则道路遥远、交通不便,谁也不愿意去遭奔波之罪。 这个闫举人,是来自比松江更富庶的扬州,出手还极为阔绰,怎么看也不是为了钱财来的。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都明白宁王内应多半是此人了。 沈瑞想起一事,道:“之前从瑾大哥那边得了消息,说是四房叔父在扬州给大哥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好像就姓闫,是扬州的盐商。” “盐商?这么巧,闫举人也是盐商,家底豪富,说出来为幕只为增长见闻,为两年后的春闱做准备,才会越发得赵显忠器重。”沈海说着,脸色越发凝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宗房、三房、五房,现在又加上一个四房,沈家拿得出手的几个房头都要一网打尽了。若真的是宁王,是真的想要收服沈家,还是想要将沈家连根拔除?”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要知道四房沈源开始在扬州为学官是前几年的事,而既是两家谈及联姻,那最早也是沈瑾中解元之后,才会使得扬州豪商主动与一个不入流的学官提及联姻事。那样的话,事情似乎更加复杂。 气氛越来越凝重,沈瑞嘴角抽了抽。 说宁王有反心他信,说闫举人对沈家不怀好意他也信,可要是说宁王早就盯上沈家,去年就开始布局谋划,那怕是想多了。区区沈家,只是一地之富,还不至于引得宁王千里之外就惦记。就是士林名声这里也是,松江人杰地灵不假,可江西也是出才子进士的大省,也有不少仕宦之家。 “或许只是阴错阳差!”沈瑞直言道:“宁王对沈家算计几分,还看不明白;可这闫举人却是对沈家没有善意,要是他真的是扬州盐商子弟,恩怨也对上了。四房叔父之前虽曾许婚,可在瑾大哥中状元后四房叔父又悔婚了,得罪了闫家。” 至于悔婚的原因,不用说,是因为得了沈瑾信中暗示,知晓李阁老器重沈瑾,且李阁老家有待嫁的长孙女,盼着自己也跟阁老府成了姻亲,区区一个盐商自然就入不了沈源的眼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2章 开诚布公(二) 这次面面相觑的,轮到了沈海与沈理。 婚姻是两姓联姻,是只亚于生死的大事;这退亲的话,两个孩子名声都要受牵连,其中女方影响更大。 要是因这个原因,闫举人记在心中,借此机会来对付沈家,还真是有可能之事。 “人在做、天在看,这沈源行事是一年比一比糊涂了。”沈海摇头道。 早年受了孙家嫁妆,却不肯善待妻嫡子,宠妾灭妻,将唯一的嫡子出继;现在为了攀富贵,背信弃义,也就不让人意外。 之前有孙氏与出继的事情在,族人早就晓得沈源人品有瑕疵。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有人会想着去教导一二、劝诫一二,毕竟人到中年,脾性秉性早已经被定了。不想使得沈家处境越艰难的,会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沈源。 既是晓得嫌疑对象,大家也不再两眼一抹黑了,有的放矢总比没有没脑强。沈海的精神蹦了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现下看了眼沈理、沈瑞两个,觉得心里踏实不少。到底是年过花甲,精神已经不足,他睡意朦胧地离开了。 外边打起二更的梆子声,已经不早,沈瑞与沈理也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 * 等到次日,用了早饭,估摸晨正左右,沈理就带着沈瑞去贺家拜访。 贺家同沈家同为大族,族人亦是聚族而居,只是沈家在府衙正北,贺家在东北方向,距离并不愿,乘坐马车不过两刻钟。 贺西盛得了消息,带着弟弟亲自迎了出来。 虽说论起姻亲辈分,贺西盛为长辈,沈理要小一辈,可沈理是状元出身,且有四品官身,贺西盛再论长幼就不合时宜,因此只是平辈论交,客客气气。 倒是在对沈瑞的时候,贺西盛多了几分亲近,念叨了两句沈珏,多有感伤。 贺北盛春闱落第,看到沈瑞就有几分不自在。沈瑞虽只是秀才,在孝中没有应考,可沈瑞的庶兄沈瑾却是这一科的状元。 沈瑞却只做跟班来的,不管是贺西盛的亲近热络,还是贺北盛的别扭,在他眼中都是浮云。他关心的是贺家最后的选择,贺西盛这个贺家代家主,与沈家族长太爷与现在的族长沈海都不同,不像士绅,更像是商人唯利是图,要是这个时候不愿意放弃机会也是有可能之事。 寒暄中,贺西盛兄弟将沈理、沈瑞引到客厅。宾主入座,贺西盛看看沈瑞,又看看贺北盛道:“我记得瑞哥儿早年爱禅学,四郎不是得了一副南普陀慧荣法师的亲书《大悲咒》,正好带瑞哥儿过去观摩一二。” 贺北盛闻言一愣,带了几分不情愿起身。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见沈理点头,便也起身,随贺北盛出去。 客厅中,只剩下贺西盛与沈理两人,贺西盛道:“恕我直言,状元公既上门来,想必也察觉出倭乱之事另有蹊跷。” 沈理点点头道:“在下是上门请罪来的,昨日家仆护送堂兄出门,在城外遇到人劫路,抓了几个小贼。以为是山匪下山,不想讯问下来不是旁人,正是贺家六房旁枝子弟。” 贺西盛因心中有了决断,不愿意在沈理面前落下下风,才开门见山引到主题上,想要占个先机,不想沈理那边早有别的备的。不说别的,就握着这个人证在手,贺家怕是清白不了。 贺西盛看向沈理的目光,多了打量与郑重:“既是贺家子弟,怎么会行盗匪之事,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不无可能。”沈理点头道:“我也担心是有人冒名,沈家与贺家同居松江百年,世代联姻,贺家人确实没有截杀沈家人的理由。”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来,打开铺在茶几上:“贺二老爷看看,是否真的他人假冒贺家人。” 这张头像素描,自然是沈瑞的作品。 既抓到了贺家人,不管贺家愿意不愿意与沈家合作,都是沈家筹码之一。 贺西盛不用细看,就认出这画像上的不是旁人,正是贺家一旁枝族侄贺勉,以勇武有力著称,是贺西盛出远门时带的从人之一。 贺西盛额头细细密密,都是冷汗。之前他查到族亲中有人不对劲,似乎这两月有别的收入,与“倭寇”进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怀疑到自己身边的人。 因为这些日子没有出门,贺勉那边就放了长假,他为什么去截杀沈家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人将手伸到自己跟前,幸好对付的沈家人,要是对方想要对付的是自己,自己能逃过一劫吗?行船走马三分险,要是在自己外出时做手脚,自己如何能逃得过? 贺西盛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再没有了之前的笃定。 * 书房中,贺北盛心不在焉从书架取出一幅卷轴,平铺在大书桌上。 两人都晓得,过来看字不过是托词罢了,为得是贺西盛与沈理两人商量大事。沈瑞与贺北盛虽见过面,可真的不熟,便只借着看字画的理由沉默不语。 还是贺北盛忍不住,问道:“你一个小小秀才,回来也不顶什么用,怎么不是沈瑾回来?还是他趋利避害,怕牵扯到自己头上,才故意不回来?” 贺北盛也是及冠之年,少年时与沈珠比,后来与沈瑾比。如今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落第举人,虽然比不得,却依旧是难免介怀。 “五房鸿大叔夫妇也同我们一起南下,因鸿大叔身体有恙,在天津下船,瑾大哥送两位长辈回京去了。”沈瑞道。 贺北盛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失望多一点儿,还是安慰多一点儿。 看着小大人般稳重的沈瑞,见他话里话外并无疏远敌视沈瑾的意思,贺北盛带了几分好奇:“你就不记恨沈瑾?” 沈瑞脸上疑惑:“记恨什么?” “明明你才是四房嫡子,却是被迫出继,沈瑾以庶子之身鸠占鹊巢,独享一房家业。”贺北盛冷哼道:“你不会是看沈瑾中了状元,想要以后借他的光儿,才压下埋怨,依旧与他亲近吧?” 沈瑞忍不住翻个白眼:“贺四老爷,您想多了。” 贺北盛不过弱冠之年,最不愿意这“四老爷”的称呼,闻言立时炸毛:“什么四老爷不四老爷,不要叫什么四老爷,从四房论起,你当称我一声四舅。” “四老爷也说了,那是从四房论起,四老爷也晓得,我虽生在四房,如今却是二房子孙,自然不好从四房论辈分。”沈瑞慢悠悠道:“四老爷想要听这声舅父,还需要到瑾大哥跟前说去。” 一连串的“四老爷”听得贺北盛暴躁不已,跳脚道:“还不是你眼高,当年我大哥有心招你为女婿,你那边却是眼高,看不上我贺家女儿。” 沈瑞道:“四老爷当知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没有在下自专的道理。四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贺北盛不是傻瓜,自然察觉出沈瑞故意咬着“四老爷”说话,确实哭笑不得,指着沈瑞道:“看你像老成的,确实促狭。” 虽然当年头一次相见,沈瑞对贺北盛印象不好,觉得他狂妄自大,可现下看上去,性子豁达并不是斤斤计较之辈。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了之前的试探生疏。 贺北盛道:“看来这次不单单是沈家的麻烦,应该还牵扯到贺家,我二哥两个月没出门了,今天待客也格外郑重。沈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贺北盛就是个中二少年长大的中二青年,事关机密,沈瑞还真不好如实露底,只能含糊道:“我只晓得有人在背后挑拨贺家与沈家,想要收渔翁之利。” 贺北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二哥转变这么多。对于沈家贪官司之前他可是幸灾乐祸来着,连亲外甥沈珺也顾不得,因这个我还恼了好几日。这半月却是总是皱眉,也打往知府衙门走动,托人照看沈珺,跟之前截然不同。” 贺西盛的转变,也说明可贺家对幕后之人的察觉。 想到这里,沈瑞心下一动:“二老爷是不是叫人查了府衙的闫举人?” “咦?你怎么晓得,那是半月前的事了,你还没回松江呢?”贺北盛有些意外:“还是你们也开始查闫举人了?我早就瞧着他不对劲了,一个为幕僚的举人,竟然一副清高不为财的模样,岂不是可笑?要真的不爱财,他也不会想着法子为赵知府敛财做名目。哼,他一个外来的幕僚,为什么能将其他人挤下去,成为赵知府的头号心腹,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松江是富裕大府,松江知府也是热缺,赵显忠能得这个缺儿,自然也要回报提拔自己的京中恩师,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也是官场常态。 “他小小幕僚,鼓动着赵知府贪,自己却一文不沾,要说没有其他目的谁信?既不是为了银子,那为得就是别的。赵知府以为受用了得用的心腹,却不知自己的把柄都落在闫举人手中。”贺北盛侃侃而谈。 从中二青年到睿智孔明,这跳跃的有些远。 “这都是四老爷自己想的?”沈瑞带了几分佩服,道。 贺北盛讪讪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是二哥与管家说的,我在旁边听见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3章 开诚布公(三) 前院男人们之间的对话,不管有多少试探机锋,还算平和;内宅这边,却算不上好。 贺家二太太面带尴尬,贺氏则耷拉着脸坐着冷笑。虽说一个是隔房的大姑子,可因此老一辈兄弟分家的晚,且贺氏宗房嫡长这一房没有女儿,嫡次房的贺氏与几个堂弟都是打小一起长大,被两家长辈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因此,即便贺氏先嫁,与后进门的几个堂弟媳妇没有一起生活过,可也没有人敢怠慢这位姑奶奶。 “我不信不救外甥是东盛做的主,他二舅作甚这么狠心肠,今儿可要好好分辨分辨!”贺氏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 贺家二太太心中一阵腻歪,可只能好言好语道:“许是姑奶奶误会了,我们老爷哪里是那样的人?前些日子乱糟糟,不仅族了死了几个人,宗房也被抢了几个铺面,我们老爷忙的脚打后脑勺,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忙?可不是忙,怕是正惦记如何吞并沈家呢?”贺氏冷笑道。 贺家二太太讪笑道:“姑奶奶说笑了。” 贺氏看着面团儿一样的堂弟媳妇,也明白她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多半不会知晓外头的事,立时坐不住,起身道:“我去寻二弟去,我给他下跪叩,只求他救他外甥一救。”说罢,不待贺家二太太应答,就直愣愣往外走。 贺家二太太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贺氏直觉得脑门子直窜了一丛火,脚下走得飞快,不及二门,就听有人道:“大囡,怎么才来就走了?” 贺氏停下,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眼泪立时滚滚而下:“伯娘。” 白苍苍、拄着拐杖出来的,正是贺家老太太,贺氏的大伯母。 贺家老太太向来拿贺氏当闺女待的,知晓她性子素来刚强,眼见她可怜见地,也跟着红了眼圈,抓着贺氏的手摩挲道:“怎么这般委屈,跟伯娘说,伯娘给你做主。” 儿子被抓、长孙失踪,这两月贺氏跟油煎一般,都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眼下亲人过问,她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伯娘,珺哥儿进了大牢,小栋哥儿失踪了,生死不知……” 贺家老太太上了年岁,因此这两月的动荡,儿子媳妇都瞒着她,因此老人家还是头一次听闻,立时惊得变了脸色:“好大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显忠他疯了吗,敢抓沈家的人;还有小栋哥儿,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 贺氏哭的说不出话,贺氏二太太搀扶着婆母,低声说了缘故。 贺家老太太面沉如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只剩下贺氏的哭声,贺家老太太瞥了眼儿媳妇,吩咐道:“叫人喊老二来见我。” 贺家二太太迟疑道:“老太太,老爷前边有客人,沈家状元公带着二房沈瑞来了。” 贺老太太皱眉又舒展开,道:“那就都请过来,我老婆子正好也见见贵客。” 贺家二太太忙吩咐身边婆子去前院传话,贺氏还在抽抽搭搭,贺家老太太道:“哭顶什么用,你既是当娘当祖母的,如今遇事正是当撑住,快去梳洗,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说是训斥的口气,可里面的关切真心实意,贺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随着贺家二太太下去熟悉不提。 等贺家老太太在内院小厅坐了,得了消息的贺西盛与沈理也匆匆到了。 沈理先施礼告罪:“本当先过来给世祖母请安,晚辈失礼了,您老人家福泰安康。” 贺家与沈家几辈子姻亲,不说现在的长房、四房,就是九房也有位旁支堂姑嫁进贺家,因此贺家老太太坦然受了沈理的晚辈礼,才请沈理入座。 贺西盛看着老母亲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今日造访的堂姐,只当是她将佛堂静养的老太太折腾出来,不由一阵恼怒。老人家年过古稀,哪里经得起担惊受怕,自己叫上下封口,瞒了两个月,贺氏却丝毫不顾念老人家身体。 贺西盛正想着该如何应付过去,不想贺家老太太已经面带寒霜冲着儿子呵斥道:“老二,跪下!” 贺西盛一愣,却是孝顺惯了的,稀里糊涂的跪了下来:“娘您别生气,有什么儿子错了的地方,您慢慢教训。” “你糊涂啊!”贺家老太太拄着拐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眼见老人家要当庭教子,沈理不好再坐着,起身想要告辞。 不等沈理开口,贺家老太太道:“状元公无需避嫌,这是贺沈两家的事,你也当听一听。” 沈理这才面带尴尬地坐了。 贺家老太太则转过头,继续对贺西盛道:“沈家既有难,贺家如何能袖手旁观?你只当沈家没了尚书老爷,要走下坡路,以后就比不上贺家了?莫忘了沈家不是仇人,是贺家的姻亲!当年你大哥没有升侍郎前,也没见沈家来欺负你们兄弟。平素里巡抚衙门来人,待沈家也客客气气,作甚赵显忠一个四品知府,就敢缉拿沈家子弟?不过是鼠目寸光,加上知晓两家有嫌隙,要扶着一个打另一个罢了。你却不想想,他今日敢将沈家推出来做替罪羊,明日松江再有什么事就也敢将贺家推出来。前车之鉴,你就不用心好好想想?孤木不成林,只有两家彼此扶持,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如此语重心长,贺西盛被训斥的抬不起头来,沈理在旁听得暗暗快意。 此事的应对上,贺西盛确实因为贪婪被蒙蔽了心智,才会做出这样应对。一个七旬老妪都知晓的道理,贺西盛却依旧做了相悖选择,贺家有这样的当家人,未来还真是堪忧。 不过,沈理知晓“间不疏亲”,贺家老太太这一番“训子之言”,三成是说给贺西盛听得,七成是说过自己听得。要知晓,因此事沈贺两家真的反目成仇的话,那未来难过的绝对不单单是沈氏一族。 沈理能想到这一点,贺西盛自然也想到这一点。只是他越羞愧,不是因为在沈理面前挨了训斥,而是自己思虑不足,只看眼前,不顾以后,才会劳动老母亲跟着操心,亲自给自己圆场。 贺家老太太看着次子鬓角斑白,想着他也是快要知天命的年岁,叹了一口气,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些年你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样大事?倭寇上岸作乱也好,赵显忠想要找替罪羊也罢,沈贺两家都应该一心对外,才能抗得过去,否则说不得一一被击破就在眼前了。” 到底是积年老人,经历了起起伏伏,看惯了世情,即便还不知晓另有“麻雀”在后,也知晓眼前不单单是沈家之难,也是贺氏之危机。 贺西盛恭敬应道:“儿子知错,之前因‘通倭’罪名干系重大,只想着明哲保身,却忘了两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当患难与共才对。” 贺家老太太满脸欣慰道:“起来吧,这样想就对了,沈贺两家都是松江老户,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外头,都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才是。” 贺西盛这才起身,在沈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沈理也只能再次站起,这次不是为了避嫌离开,而是为了表态:“惊动世祖母,是晚辈的不是。正如世伯母所说,沈贺两家不仅是同乡,且是世代姻亲,合当如世伯母所说,相互扶持,守望相助,这次沈家的事,也要劳烦贺二叔跟着费心了。” 虽说心中对贺西盛不已为然,可贺家老太太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理也不好再端着架子疏远,便也改了称呼。 贺家老太太点头道:“还要感谢状元公不与我这孽子计较,要不然只会便宜了赵显忠,身为一地知府,本当有守土之责。倭寇上岸,他不思如何抚民请罪,一味想要推卸责任,哪里有这样好事?”说到这里,转向贺西盛:“老二,状元公虽比你年轻,可这些年在京城历练,心智眼界是你比不上的。从今日开始,你凡事多听状元公吩咐,出人出力,务必要尽心尽力,不可再有私心小意。要不然状元公不计较,我也饶不过你!” 贺西盛起身应了。 沈理亦躬身道:“世祖母高义,晚辈愧受了。” 不管如何,贺老太太给了贺西盛一个台阶,同时也堵住了沈家过后追后账的理由。所以说“人老成精”,沈理心中感叹不已,同时越怀念起宗房族长太爷,要是太爷再世,现在沈家也不至于成一盘散沙,无人可用,遇事还得用贺家出力。 小厅里三人有了默契,门口贺北盛带着沈瑞来了。原来他得了消息,知晓老母亲从佛堂出来,还主动要见客人,猜测她多半是知晓了外头的事儿,放心不下,便带着沈瑞急匆匆赶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贺北盛迫不及待开口道。 贺家老太太却没有看他,只望向沈瑞。 沈瑞躬身道:“晚辈见过太淑人,给太淑人请安。” 这称呼与沈理不同,俨然远了距离。 贺家老太太依旧面不改色,满脸慈爱地道:“这是瑞哥儿?要是在外头见了真是不敢认,上次见你还小呢,现下成大小伙子了。” 又招呼沈瑞上前,询问他京中长辈可好之类,只字不提四房沈源与四房太太。 沈瑞虽对贺家人没有什么好感,却也无法迁怒一个古稀老人,只能一一答了。 看着沈瑞穿戴,知晓他已经得了功名,贺家老太太感慨道:“你生母是个好人,虽去得早,到底留了福报在你身上;你现在的母亲老身也见过一回,是个端方公正的人,能有这两位母亲,是你的福气……”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4章 开诚布公(四) 贺老太太说完,沈瑞还没说话,贺北盛已经摸着鼻子不自在地抱怨的道:“娘,好好的,您唠叨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倒不是担心沈瑞会生气,而是觉得沈瑞身份尴尬、年轻面嫩,怕他一时下不来台。虽说贺北盛觉得沈瑞跟个小老头似的寡言无趣,却没有什么恶感。毕竟按照常理,像沈瑞这样的出继子,被迫出继,多半是不愿意让再提及生养之家。 其实,沈瑞并不忌讳人提及孙氏。要是没有孙氏遗泽,徐氏也不会选他做嗣子。虽说他到大明时,孙氏已经病故,并没有一起生活过,可因为有原主的记忆,对孙氏并不陌生。 说起来,孙氏不愧是徐氏教导出来的,性格爽朗大气,并不是后宅斤斤计较的小妇人,否则也不会精心照看庶子,将沈瑾教导出来。换做其他人家,遇到这样宽和良善的主母,都会上下敬重,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无奈遇到四房张老太太与沈源这对“白眼狼”母子,只能明珠暗投。 想到这里,沈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孙氏真的是病死的吗?既是爽朗大气的性子,怎么会因为丈夫“宠妾灭妻”就郁郁寡欢?连年幼的儿子也顾不上,就这样一场病撒手就没了?孙氏病故的时候,才四十来岁,就算古人不长寿,也要分贫贱富贵,孙氏手上富庶,打小娇养大的,出嫁后养生上不会亏待自己,自没有身体有损的可能。 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对外宣称孙氏高龄生子,所以身体受损,可在小沈瑞的记忆中,孙氏是病故半年前才开始卧床,之前都是好好的,虽将管家权交出去了,可平素里算账、养花,自娱自理,并没有显出什么宿病模样。 可是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要是真的算计孙氏,孙氏肯定也不是全无察觉,否则就不会有一系列的安排与往京城送信之事。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面上就有些怔忪。 贺家老太太真以为沈瑞是被自己说的腼腆了,神色有些讪讪,顾不得嗔怪幼子没大没小,示意他拉着沈瑞落座。 沈理看了沈瑞好几眼,眼见沈瑞神色恢复如常,才继续与贺家老太太说话。只是不管是沈理,还是贺西盛,都默契地将宁王之事瞒了下来,一是不愿意惊了老太太,二是有沈瑞与贺北盛两个年轻人在。 小厅里,一时倒是其乐融融,宛若寻常姻亲般,似乎毫无芥蒂。 贺氏梳洗完毕,随着贺二太太过来时,入眼就是这个情景。换做之前,贺氏少不得自得,认为是自己的缘故,沈贺两家才如此亲近;可经历了这一遭,贺氏也算看出来了,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真正遇到危机时贺家是不会理会自己。如今连久居佛堂的老太太都出来待客,自然不会因自己这个亲侄女,而是看在沈理这个状元公的面子上。 想到这里,贺氏只觉得越发心凉,神色也淡淡的。 贺家老太太看着侄女长大,知晓她是个牛心左性的性子,如此肯定是想歪了,一时不好解释,只是如常慈爱,非要留三人在家中用午饭。 贺氏本不想留,眼见着白发苍苍的伯娘看着自己,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沈理与贺西盛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自然也不着急走,便顺水推舟留了下来。 只是前院设席,贺西盛没有叫贺北盛、沈瑞同座,而是单设了一席,让他们自用了。 贺西盛与沈理不知聊什么,贺北盛倒是满心不愿意,直到席面上来,依旧与沈瑞抱怨道:“我二哥真是的,难道我是小孩子吗?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偏要打发我下来陪孩子!” 沈瑞白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你别以为长了几岁,就不是孩子了,当年我见你,你才这么一点点高!”贺北盛比比划划。 沈瑞看出他是个二货,懒的理睬他,拿着筷子开始品尝起美食来。贺二太太倒是个细心主母,这一桌子席面,除了贺北盛跟前放了两道肉菜,其他都是素菜,多是菌菇时蔬,做个精细,入口味道鲜香。 因这席面,沈瑞想到宗房的河鲜来。宗房准备的随便,自己吃的也全无负担,只因自己并不是真正古人,不会在意这些形式上的孝,可真要论起礼来,却是自己的不是。 贺北盛虽是个话痨,可沈瑞不接话,也没有意思起来,夹起眼前摆着的烧排骨,故意吃的香甜。 眼见沈瑞又夹了片豆腐不为所动,贺北盛也觉得没有意思起来,撂下筷子道:“沈瑾不回来,沈全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今日他没来?” 既是两家要合作,除了关系重大,其他也没有什么可瞒的,沈瑞便将沈全往金陵请学政之事说了。 贺北盛忙不迭点头道:“正当如此,就该请学政大人出面做主,沈玲还罢,沈珺、沈琦身上都有功名在身,无故扣押,本是赵显忠的不是。” 沈瑞道:“玲二哥也不是白身,家叔在金陵给玲二哥纳了监。” 既纳监,就是监生,等同生员,也归学政衙门考核管理。赵显忠想要拿沈家做替罪羊,却是犯了士林大忌。只有学政衙门才能剥夺功名,只有剥夺了功名,才能刑讯关押。只这一点,赵显忠就得罪了本省学政衙门。 贺北盛自然也想到这个,立时幸灾乐祸道:“真不知是哪里出来的土鳖,刮地皮不说,连士绅体面也不顾,这次他定要摔个大跟头了。”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得意道:“你不晓得,自打赵显忠到任,我二哥就叫人盯着呢,一笔笔勒索地方、盘剥百姓的恶行,都跟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贺北盛看似大大咧咧,可自然不是小白兔,这番话不单单是说给沈瑞听,也是通过沈瑞传话给沈理。他已经看出两家要结盟,共同对付知府衙门,可沈理是状元公,贺西盛只是个监生,怕自己二哥没有话语权,才抛出了筹码。 沈瑞点头,表示听了进去。 贺北盛心满意足,想起一件大事,问沈瑞道:“你南下前京城可有恩科的消息?” 按照以往先例,新皇登基,都要加一科恩科,是乡试加上会试,不是登基当年,就是次年。因此不少省份偏远,所以朝廷恩科的旨意会早早传下来,给地方乡试做准备。如今新皇登基将三个月,却依旧没有恩科的消息,贺北盛有些奇怪。 沈瑞摇头道:“并不曾听闻。” 如今宦官与内阁夺权正热闹,双方应该都顾及不到此处。宦官不提此事,自然是因为恩科只会让更多的读书人入仕,增加文官数量,对于宦官阵营没有好处;内阁不提次数,应该也看出宦官背后有小皇帝的影子,在“驯服”小皇帝前,无意增加小皇帝的威望,才略过此事不提。 因为这件事,京城三老爷还私下里跟沈瑞念叨了两回。三老爷虽然已经恩萌出仕,不用再春闱,可他不少朋友、姻亲,都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先皇驾崩,固然举国同悲,可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多了次应试机会。 通常情况下,新皇登基第一件事,除了给先皇上嘉号,封太后太后,大赦天下,剩下的就是开恩科。多少人磨拳搽掌等着,却是一只没有消息。不说地方,京城士林已生怨言,有私下里埋怨皇帝年幼想的不周全的;也有人觉得皇帝年纪小,是几位阁老年老糊涂,忘了这件大事。 可想而知,等再过半年,地方的士子等不到希望,抱怨不会比京城士子少。 听了沈瑞的回答,贺北盛难掩失望之色,道:“现下还没消息,难道要等明年?真是羡慕你们沈家,找时间真要去沈家祖坟看看,是不是祖上风水好,怎么一一个考运都这么好?一个状元连着一个状元,进士举人一大把。” 沈瑞只觉得无言以对,继续吃起眼前的生煎豆腐,倒是吃的香甜。 倒是贺北盛嘴里所说的另一个状元沈瑾,眼下的状态不大好。 沈鸿所在的船舱里,都是草药味,郭氏坐在床前圆凳上,一口一口喂着丈夫用药。沈鸿面如金箔,呼吸都孱弱起来。他本就身体病弱,这一路都是为了儿子强撑,可眼看就要到松江了,反而有些熬不住。 倭寇上岸,死伤军民数百人,这是多么大的事。沈鸿记得清楚,他尚且年幼的时候,松江府遭遇倭乱,沿海村庄死亡百姓数十人,当时都摘了不少地方官顶戴,又有卫所武官斩首示众,惩处他们渎职失土。如今倭寇都进了松江城,伤亡军民多了十倍,情况只会比当年更严重。在没有回来前,沈鸿因为相信儿子品行,加上有沈理亲自回来,还少几分担忧;可临到松江,想起幼年往事,沈鸿却有些不敢再侥幸。 越想越担心,一晚上沈鸿就病倒了。 沈瑾想要停船,还是郭氏做主,继续回松江。 现下,沈瑾站着门口,看着两位长辈模样,心中已经是悔极。当初沈理与沈全将两位长辈托付给自己,自己也答应的好好的,要是将两位长辈送到京城,也不会有今日。沈瑾已经私下里问过随行来的大夫,沈鸿的情况并不大好。 沈瑾欲哭无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5章 开诚布公(五) 先略过还在运河上的沈鸿夫妇与沈瑾不提,只说松江这边,沈理带着堂弟做客贺家,逗留半天的消息,中午就传到知府衙门。 想着沈理之前笃定如常的态度,再看沈贺两家要和好的模样,赵显忠立时坐不住。自从倭寇上岸掠夺,他就担心自己会成为李阁老阵营的弃子。联合贺家,打压沈家,也是有意向京城的贺东盛示好。虽说他与贺东盛都是李阁老阵营的人,他还占了门生名分,可因一直是地方官,在阁老面前自然不如一直是京官的贺东盛有用。自己照拂贺家,示好贺东盛,让贺东盛帮自己在阁老面前说好话,也是双赢的事。 赵显忠心中忐忑,立时吩咐小厮去请闫举人。 不想小厮下去一圈,回来回话,闫举人并不在衙门中。 赵显忠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摇头道:“这个雨幕啊,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太随意些。” 原来闫举人在色色周全,就是看女人的目光令人摇头。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老家也有贤妻孝顺父母、抚育儿女,偏生他都顾不得,只看上知府衙门后街一个张姓小寡妇。在松江这几个月,闫举人对这小寡妇越爱越看重。 赵显忠叫人打听过小寡妇,怕是外人用“美人计”算计自己的心腹幕僚。可打听一圈,都说是一个本本分分妇人,丈夫是的跑商的,去年出事没了。娘家妈妈投奔过来,母女两个一道生活,靠着丈夫留着的几两银子过活,并不是爱抛头露面、卖弄风骚的性子。 闫举人无意遇到小寡妇,看上眼了,不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相处,想要正经八百的纳进门来,拿小寡妇却是立志要为亡夫守三年再出门。闫举人舍不得强迫她,越发觉得她可亲可敬,三、五日里总要过去看看,也省得外人见她们家没有男人欺负骚扰。 虽说对于此事,赵显忠不以为然,不过也不反对。金无赤金、人无完人,要是闫举人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还真不敢用。 虽说有心找闫举人说说话,可赵显忠也是男人,知晓有时候是不好打扰的,便摇摇头回书房看朝廷邸报。就算是当地方官,也要关注京城动静,否则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当了炮灰。通过邸报消息,分析京中动态,是每个地方官都会的技能。 赵显忠既是找了沈家为替罪羊想要脱罪,自然就盼着李阁老与谢阁老一系斗得厉害,丝毫没有和解的可能,自己才不会做当成弃子。可是他将这旬邸报看了又看,着重关注上面朝廷官员任免的消息,却是越看越糊涂。 怎么回事?先放心京城外放官员名单,只说因故免职回京戴罪这几位,就不单有李阁老的人,还有谢阁老与刘阁老的人,这是三方混战,各有折损? 这个刘阁老,身为首辅,将卸任的年岁,不是对李谢两党速来不偏不倚吗? 赵显忠越看越糊涂,不明白短短数月,刘阁老怎么就被拖下了“党争”。新皇才是十五岁少年,三位阁老不思辅佐新皇,还彼此攻讦,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这时赵显忠倒不担心李阁老与谢阁老会握手言和,而是担心两方斗得太狠,自己被谢党死盯,受了池鱼之殃。 赵显忠的眉头皱的更紧,放下这张邸报,随手拿起另外一张,看向京官下派地方的名单,不由得愣住,竟然多是微末小官,估计多半是后进之辈,赵显忠只认识其中一个同乡的名字,知晓对方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进士,之前在翰林院;另外四品以上只有两位,虽没有打过照面,人名却有印象,是三党都不属于的“帝党”中人。 赵显忠脸上发白,拿起两张邸报,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睁大了眼睛,心中得出一个不太可能却又有痕迹可循的结论。这竟然不是三位阁老内斗,而是新皇在与三位阁老斗? 事关己身安危,赵显忠半点不肯轻忽,心中的恐惧翻倍。要是单单两阁老相争还罢,他还有一半的机会侥幸脱罪;要是新皇故意打压三位阁老,固然沈家难逃一劫,可他也落不下好去。 想到此处,赵显忠立时起身,想要吩咐小厮去叫闫举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重新坐了下来,知晓此事不能告诉闫举人。 闫举人是个幕僚,却是盐商出身,与其他依附他的幕僚不同,要是知晓他这艘船不安稳,说不得闫举人就要下船了。 这一时,赵显忠悔恨交加,后悔彻底得罪了沈家。不过想到沈理都能不计前嫌弯下腰,主动与贺家和解,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正是当化敌为友,共同渡过难关的时候。可要是没有沈家做替罪羊,自己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可要好生想想。 知府后街,街头第一家小四合院。 闫举人坐在罗汉榻上,并没有如赵显忠想的那般美色在怀、留恋忘返,反而眉头微蹙,眼中多了几分不耐烦。与闫举人隔着一两尺挨着坐的,是个素服年轻妇人,十八、九岁年纪,头上戴着银钗,看着闫举人媚眼如丝:“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老爷提着裤子就翻脸,还真是狠心肠。” 闫举人冷着脸道:“张氏,我早就说了,什么爱慕不爱慕,不过是打个幌子,方便我来你这里交接消息,上次的事便算了,你莫要再节外生枝!” 张氏撇了撇嘴道:“阎老爷也真是,一个被窝滚了,也是阎老爷占奴家便宜,怎么听着这口气,倒是奴家占了阎老爷便宜似的?总不会阎老爷与家中太太夫妻情深,出来也要守身如玉,那剩下的莫非只有一个可能?”说到这里,眼神直往闫举人胯下瞄,面上露出戏耍之色。 闫举人神色更冷道:“你想要****,这宅子里小厮苍头随你往床上拉,却万不该算计于我,就算王爷不怪罪,我亦不敢沾染娘子。” 这张氏不知什么来路,却是得了宁王的宠,做了宁王的外宅。等到宁王预谋松江大事,就将张氏放在松江,做了个线人,提前安排手下过来,给张氏换了个身份。 只是这个身份不是平白就有的,而是真有个货郎,跑商存下几个银钱,就在外乡带回来个貌美的娘子做妻,又担心自己不在家妻子不安于室,便将门户把得死死的,因此左右邻里对于这家女主人也是只闻其名。如此一来,就方便宁王手下,无需太多安排,直接将货郎料理,货郎娘子偷偷运走,张氏就顺利“李代桃僵”。至于所谓来投奔的娘家妈妈,不过是宁王手下得用仆妇,打发来服饰顺便监视张氏的。 这张氏年轻貌美,自在男女之欢上就贪恋些。可是她既是“寡妇”身份,不好抛头露面,能见到的男人,除了家里看门的老苍头,一个刚留头的小童,就只有闫举人一个,自然是将主意打到闫举人身上。只是眉眼官司打了两回,闫举人都是俨然君子模样,无奈之下,张氏前几日趁着仆妇不在,就在闫举人茶了下了药,将闫举人给睡了。 闫举人醒来后,就带着怒气而去。 张氏却是尚不过瘾,还想要再来第二遭。 张氏哀怨道:“奴家是哪个牌面的人,若是王爷真心疼我,也不会打发我过来。这千里之外,孤男寡女,王爷安排到底是什么用意,老爷你还要装糊涂不成?” 闫举人是宁王心腹,来松江前宁王确实有赠美之意,只是被闫举人婉拒。如今张氏旧事重提,闫举人一时心乱如麻。 在知府衙门,闫举人要维持正人君子模样,对于主动投怀送抱的美婢自是目不斜视;外面嫖的话,人多眼杂不说,他也嫌弃对方不干净,如今算下来,也是大半年没有沾女人。 想起前几日滋味,闫举人并非全无所动。张氏行事放荡,在床笫之间极放得开,要说前半程闫举人迷迷糊糊,后半程就是“半推半就”。现下想起来,脑中尽是消魂滋味,闫举人喉结滚动,种种咽下一口唾液。 张氏最会看脸色,哪里不知晓闫举人意动,立时歪着身子滚到闫举人怀里,拉着闫举人的手往胸脯上揉,哑着声音道:“冤家,好狠的心,你摸摸看,奴这两天的心都碎了!” 软玉在怀,要是闫举人再不为所动,就不是男人了。 男子闷哼声,女子吟哦声,不顾晴天白日,就谱了一支大欢喜曲。 闫举人只当是一时鱼水之欢,却是错过了沈贺结盟的最新消息,也不知道之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赵显忠已经有了其他主意。 色令智昏,不外如是。 贺家这边,用了午饭,贺东盛在书房与沈理又聊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申初,沈理才带着沈瑞告辞离去。贺氏也跟着回家,这时已经红肿着眼睛,对着贺家老太太又哭了一遭。 沈珺是侄外甥,沈栋是曾侄外甥,之前也来给老太太请过安,都是好孩子,如今一个牢狱之灾,一个生死未知,贺家老太太也是真心疼。不过到底是隔了辈分,老人家心急如焚,更担心自家儿孙。 等到客人离开,贺家老太太立时叫人将次子找来,直接问道:“老二,沈家之事,是不是有贺家参合到里头?除了袖手旁观,你是不是还做了其他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6章 别有用心(一) 贺西盛忙道:“到底有大姐在,儿子能做什么?娘可要冤死儿子了!” 贺老太太神色不单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知子莫若母,你莫要想着再糊弄我,以你的好强脾气,若非心虚,岂会连价码就不开,就这样答应与沈家结盟。我之前就说过你,凡事莫要逞强,也莫要算计太过,你快说,还是成心要让人担心死?” 贺西盛这才不再狡辩,脸色灰败,老实跪在地上:“都是儿子目光短浅,只想着此事是沈家的劫难,也是贺家的机会,听闻沈家五房沈琦妻儿归宁途中被绑架,便落井下石了一把,指使人去告了沈家五房的沈琦献妻为质、勾结倭寇……”话未说完,贺老太太的耳光已经落下。 “这叫落井下石?这是诬告,这同杀人何异?”贺老太太气的身上直打颤:“又是在人家遭难的状况下,你还是不是人?” 贺老太太中年守寡,拉扯到几个儿子,性子刚强,也喜欢性子爽利的女子。这沈家五房太太郭氏,丈夫病弱,自己嫁过去就支撑起一个房头,教育出来几个好儿子,贺老太太每次见了都要真心夸一夸。那是良善人家,才有子孙福报,没想到自己儿子这般狠辣,为了一个松江姓之争,竟然用了这样下作狠毒手段。 “都是老婆子的错!”贺老太太不禁老泪纵横:“是老婆子打小告诉你上进上进,莫要让人欺负,凡事能争第一莫要做第二,竟是将你教得没了人心!” 贺老太太哭的伤心,贺西盛生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忙叩道:“娘,儿子已经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事已至此,贺老太太摸着手中佛珠,哽咽道:“你瞧着状元公可是没成算的?在松江沈家诸房,五房不显,可五房长子是京官,要是传到他耳中,就是不死不休之事。你这不是求财,你这是找死!” 贺西盛心下一颤,忙道:“娘放心,告那人得了赏银没几日就醉酒掉河里没了。” 贺老太太数着佛书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对着佛像跪下,闭上眼睛道:“又添了一桩罪孽,佛祖在上,要是报应,都报到我这没教好儿子的老婆子身上吧。” 贺西盛既是孝子,哪里听得了这个,忙叩道:“佛祖佛祖,方才那句不算,求佛祖保佑我娘长命百岁,我定当修路搭桥,以赎己身罪孽。” 贺老太太面对佛像,再也不看儿子一眼,只转动念珠,嘴唇微动。 贺西盛不敢再激怒老太太,带着几分担心下去了。 当初事情做完,贺西盛不是不悔,只是一时脑热,担心沈家京城靠山多,随意脱罪,才将沈家五房也拉下水,并不是真的盼着沈家被抄家灭族,而是想着借此让沈家元气大伤,即便逃过一劫也让出仕的几位沈家子弟有了污点,省得以后齐头并进,将贺家越落越远。他对着亲娘说自己目光短浅,可实际上他看的不是松江的良田与铺面,而是十年、二十年后沈贺两家的格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可是百年沈家,哪里是说倒就倒的,就算这次倒了,只要有读书种子在,就又东山再起的资本,反观贺家,真的能扛得住沈家知晓真相后的报复吗? 贺西盛自己心里也没底,心中悔恨越重。 * 贺家宗房老宅,正房。 贺氏换下外出的大衣服,换上家常半新不旧的褙子,旁边一个妈妈站着回话:“太太,今儿一早,老奴就坐着马车过去客栈接玲二奶奶母子,可玲二奶奶客客气气只说让老奴代谢太太,为了避嫌,就不过来打扰太太了。” 贺氏本就为娘家的事情的心烦,听了这话不由恼了,重重撂下茶碗,道:“瞧瞧,这是怨上我了!谁还求着她过来不成,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既不怕整日里在客栈里抛头露面,那就随她!” 那妈妈面带踌躇道:“既是老爷吩咐接人,那老爷那边?” 贺氏冷笑道:“我这不是去接了,既不来,还怪我不成?就是让外人评理,也没有族伯母上赶着求着族侄媳妇家来的。她既不知好歹,不稀罕宗房庇护,那就让她在外头熬着好了……” 正说着,沈海撩开帘子进来,听了个尾音,道:“熬什么?” 那回话的妈妈忙退了下去,贺氏起身道:“还不是玲哥儿媳妇,八成是恼了我们接人晚了,不肯过来。” 沈海皱眉道:“三房那边还没有动静?” 贺氏讥笑道:“这大半月,老爷可见三房的人露过面?之前就有话传出来,说三房要往广州府看铺子去,要是妾身没猜错,多半已经走了。” 沈海不由目瞪口呆:“怎么会?松江可是根基所在,三房之前虽损失了些,可还剩下庄子、铺面呢?” “若是不出事,拿着房契地契,也不损失什么;要是出事,失了庄子铺面,总归是人还在。到底是买卖人,这份精明可是别的房头比不了的。”贺氏因这些日子丈夫贬低娘家那头,心里也憋着火气,逮着沈家能说嘴的,便有些收不住:“却是心肠狠了些,玲哥儿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做牛做马了十来年,说舍就舍了,竟是丝毫不念骨肉情分……” 沈海被絮叨得心烦意乱,起身道:“好了,瞎说什么,或许只是三房胆子小,躲在家里没出门罢了,我前面还有事找沈理,你早点歇着吧……”说吧,脚步匆匆而去。 贺氏看着丈夫的背影冷笑,目光中带了鄙视,还说三房胆小,这也是个顶胆小的,之前靠着老父亲,后来靠着长子,自己其实就是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废,要不是次子嫡长孙都牵扯其中,说不定第一个跑的就是他。 沈海步履匆匆走到前院,却没有去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书桌上,有长孙做的文章,还有次子被官差抓走那日落下的折扇,沈海摩挲着,长吁短叹,平添了几分忧心。 之前因听闻沈贺两家结盟生出的好心情都没了,沈海本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之前有沈理在觉得安心,刚才听了妻子的话,觉得三房举家南下,对危险来临预感更敏锐,或许才是正确选择。只是他到底是一族之长,还有儿孙牵扯到其中,不能像三房那样随意,只能继续担心受怕。 想到这里,沈海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客房中,沈理与沈瑞隔着桌子对坐。沈理拿着一本账册,翻看几页,递给沈瑞。 沈瑞接过看了,上面倒是记载的详细,某年某月什么名目收银子多少两、某年某月什么案子勒索事主多少两、某年某月纳星之喜收某家多少礼金,等等种类繁多。 这其中有的能辩白过去,有的却是贪污受贿的罪证。按照《大明律》,不单单是官职保不住,性命也未必能保全。这不是别的,正是贺北盛为了给他哥哥提高说话筹码对沈瑞透口风的那本秘账。只是没有想到,素来精明的贺西盛并没有用这个来与沈家谈条件,而是痛快地给了沈理。 沈瑞合上账本,就见沈理面露犹豫,便道:“六哥是在想贺西盛的用意?” 沈理冷哼道:“还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想要让沈家打个头阵罢了,弄倒了赵显忠贺家跟着解除了威胁;弄不倒赵显忠,也不干贺家的事。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满肚子的算计,贺家也不过如此了。我想的是如何用这本账册,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理自打中举,就出门在外,或是求学或是为京官,与贺西盛还是头一回打交道;沈瑞却是见识过贺西盛的手段,那真是人前儒雅君子,人后一肚子计谋,一环接一环,算计孙氏的嫁妆产业是第一遭,算计三房财产是第二遭,都是幕后筹划,半点不是不沾身。沈瑞丝毫不敢小瞧贺西盛,看着手中账本若有所思,道:“贺二老爷既早就有了后手,叫人盯着知府衙门,那想必对于几位族兄之事也有所了解,今日却是半点不提,这是什么缘故?” 同提供赵显忠贪污的证据比起来,提供沈家几位子弟在监狱的消息,不是更能卖人情给沈家吗?这么不费力气就示好的行为,贺西盛怎么给忘了? 沈瑞想到一个可能,握着账册的手不由一紧。 沈玲的罪名,是被倭寇上岸后受害铺面老板们咬出来的;沈珺与沈琦两个的罪名,却是都有人出后衙门才抓人的。毕竟这两人的罪名,太过牵强,并没有实打实有结交倭寇的证据,并不像沈玲那样确是招待过两位闽地商人,身上背负嫌疑。 只是出两人的人,因为衙门那边瞒的紧,沈家并没有查出是谁。之前因为怀疑沈家有内鬼,所以他们都关注重点都在“内鬼”身上,只当是他故意将宗房老宅的消息泄露出去,才让知府衙门那边有借口安排人出抓人。 现下想想,赵显忠并不像个胆大的,像那样明显伪造证据、经不住推敲的事他不会去做。如此一来,便真正有个往衙门出状告沈珺、沈琦的人。 沈珠那里,已经被吓破胆,能说的都说了,显然并不清楚此事。 可真有一个或两个小民,不畏惧知府衙门威严,敢主动前往且状告松江姓的沈家?又对沈家内情熟知一二,能安排人做到这一点的,似乎正有一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7章 别有用心(二) 既是有了怀疑目标,次日,沈理便吩咐手下盯上两人,打听两人这半年来的一切消息,一是知府衙门的幕僚闫举人,二就是贺家在松江的当家人贺西盛。 闫举人这里,与知府后街小寡妇的绯闻,因为并不曾特意瞒人,一下就打听出来;倒是贺西盛那边,除了在沈家出事后没有援手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然而,知府衙门花了大银子买出来的消息,似乎验证了沈瑞之前的猜测。 告沈琦的人已死,那是沈家五房旁系姻亲,就住在沈家坊后街,却是个浪荡破落户,因爱赌博输光家业,房子妻女都卖了,打着姻亲的名头,曾经上门向沈琦借银子被拒,倭乱之后就出告了沈琦,将沈琦妻儿被绑架之事与倭寇进城联系到一起,给沈琦扣了个“通倭”的罪名。 至于告沈珺的人,不是旁人,是沈栋身边的书童洗墨,并不是沈家世仆,是早年在京城添的人,这次在老家丢了小主人,不知是真的怀疑沈珺,还是怕承担罪责故意攀咬沈珺,就借机将沈珺给告了。只是他不是良民身份,“以奴告主”是大罪,挨了板子关在大牢里,等到结案后要流放的。 要说听了沈瑞的猜测,沈理对沈西盛的怀疑只有五分,现下也变成了七分。一个烂赌鬼、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儿,要是没有人教唆,哪里知晓衙门大门朝哪里开? 只是再多的怀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就无法揭开贺西盛的狼子野心。 “算算日子,钦差将至,只盼着是刘阁老的人。”沈理拿着那本记录着赵显忠的账册,对沈瑞道。 只有刘阁老的人,才能站在中立立场,毫无忌惮地处置松江知府,既不用卖人情,也不用因阵营不同而避嫌。 不管是为了沈家,还是为了家乡父老,赵显忠这颗毒瘤都不能留。只是贺西盛想要拿沈理当枪使,也太小瞧了他,既有钦差下来,如何“查案”、如何“结案”自然是钦差的事。沈家这边做的,就是让钦差查到应该查的。 * 虽因美色误人,耽搁了半日,可过后闫举人还是知晓了沈贺两家结盟之事。 次日回知府衙门,赵显忠便将闫举人请过去说话。 同赵显忠的略显慌乱比起来,闫举人知晓两家或许联手后可是镇定多了。他奉命到松江来,一是为了谋财,二就是为了谋人。 沈家是第一目标不假,可顺带收服了贺家也是功劳一件。毕竟贺家老大如今是户部侍郎,六部实权官,再熬几年,说不得一个尚书可得。只这一个,就足以顶用。如今江西官场都在宁王势力范围内,以后同户部打交道的机会还多,户部能有个自己人总是好事。 赵显忠因被沈理警告,已经存了别的心思,盼着闫举人也能给自己出个有用的主意,不想闫举人道:“恭喜东翁,贺喜东翁,沈贺两家此时联合,正是帮东翁解决了个大难题。” 赵显忠不由目瞪口呆:“雨幕,这是怎么话说?” 闫举人摸着短须道:“钦差将至,就算东翁有心将倭乱之事尽推到沈家头上,到底证据不足,疑点众多;要是将贺家牵扯到里面,可就不一样。沈家只有三房经商,又因之前分家的事已经分崩离析;贺家却是不同,听说贺家养了十几条贩布的船,顺着长江,直接贩卖至蜀中去。贺家二老爷交游广泛,有不少三教九流之辈成为贺家座上宾。同沈家这样满门读书人相比,贺家似乎更有‘通匪’的嫌疑。要是两家勾结,祸乱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似乎有道理,不过是歪理,赵显忠却是向来耳朵软,竟然觉得确实有道理。之前因担心想着与沈家“化敌为友”或与贺家结盟不过是下下策,能有其他法子自保当然更好。只是同沈家群龙无不一样,贺家可有个侍郎在京中,赵显忠未免踌躇:“如此一来,岂不是得罪了贺侍郎?” 闫举人淡笑道:“若是侍郎,东翁自是当忌惮一二;若不是侍郎,也就无足为惧。” 这话说到赵显忠心中,忙不迭点头道:“雨幕说的正是。” 到底觉得闫举人合心合意,想着他昨夜彻夜未归,赵显忠带了几分戏谑道:“雨幕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之好,看来昨夜不虚此行。” 闫举人轻咳两声:“东翁说笑了。” “啧啧,扬州美人名扬天下,雨幕生在扬州长在扬州,遍赏群芳,却能被张氏迷住,可见张氏不是寻常美色。雨幕你既要讨美人欢心,也莫要做那不解风情的莽男子,什么钗环金珠也送些。搁在外头,到底不如早纳到身边踏实。”赵显忠笑呵呵建议道。 在外头是个情报点,自是不能挪到知府衙门来,闫举人便道:“她是好人家女儿,这般不明不白跟了我,到底是委屈了她,等年底我给内子去信,告知家中,年后再行采纳之礼。” 等到半年,松江事了,就无所谓纳不纳了。 这是要让张氏最少守满一年的夫孝?赵显忠心中不以为然。夫丧不足月,就勾搭上;刚满百日就滚到一起,那张氏本不是贞洁之妇。只是闫举人到底是读书人,乐意这些穷讲究,赵显忠也就不多事,随他自己安排罢了。他自己还是多费费心,想着钦差下来如何招待,如何回话周全。 * 贺西盛这里,既然是心虚,自然就叫人盯着沈理、沈瑞兄弟这边动静。只是沈理安排的人都是京城过来的生面孔,并不在宗房这边出入,因此倒是没有叫贺西盛的人现什么。 贺西盛此时,心里才稍稍踏实些。他知晓沈理在等钦差下来,心中却是奇怪兄长的家书为什么一直没下来。按照长兄的秉性,点钦差的旨意下来,就会先一步打人回松江送信,将钦差的消息详细告知,好让自己早做准备,这次却是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家书下来。 贺西盛虽没有出仕,可因长兄是京官,自然也关注京城动静,知晓内阁三位阁老各有立场。他自然是盼着李阁老这边的人下来,与贺家有份香火情,凡事都好照应;或是谢阁老那边的人也可,看在沈贺两家姻亲面子上也不会太为难贺家;最担心的就是刘阁老的人下来,到底会如何行事,就叫人摸不准。 不管沈家、贺家,还是知府衙门,都以为钦差会是三阁老的人,临到松江会摆开仪仗,因此各自打人往码头上候着,等着官船的消息,却不知晓钦差早几日就换了民船,如今已经进了松江城。 松江城里,虽过了两月,可被焚烧的城墙,还有被熏黑的商铺,都带着“倭乱”的痕迹。原本繁华富庶的大府,因此这般祸事,不少商人撤离,街头的铺子至今还关着三、四成。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个三两年缓和不过来。 张永是头一回来松江,感觉还不深刻;另外一人却是在松江小住过,不由唏嘘。 两人都穿着常服,自然是换下官场称呼,张永低声道:“伯安觉得松江知府的折子奏有几成真?” 没有错,这次新皇秘密钦点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由兵部郎中王守仁。王华做过新皇东宫时的老师,又没有在三阁老之间站队,自然就得了新皇信任。对于王华之子王守仁,新皇也多有青睐。只是为了防止三阁老“捣乱”,这钦差是接的秘密旨意,并没有明白礼部与内阁,因此竟是无人知晓。 小皇帝天子骄子,自有自己的骄傲,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人。虽说因身份有别,之前随意出宫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沈瑞这位宫外“好友”。如今松江有事,沈家有难,他既知晓沈瑞回老家,自然不会让别人“欺负”了沈瑞。 至于赵显忠构陷沈家的那些话,小皇帝一个字也不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沈家出息点儿的子弟都在京城,又有两个状元支撑门面,这般世代为宦的士绅之家,就算是疯了,也不会勾结倭寇祸乱老家。那般行径,与掘坟挖墓无异。 张永是新皇在东宫时的大伴,没见过沈瑞也听说过沈瑞之名,因此之前与王守仁说话就带了立场。王守仁听出他话中对沈家的维护,虽一时想不到缘故,可不好再隐瞒自己与沈瑞的关系,便直接说了两人的师生关系。张永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皇帝选王守仁为钦差,不单单是因王华的缘故。 两人目标一致,护着沈家不被诬陷,调查出倭乱真相,相处说话倒是更融洽。 张永此时问话,并不是疑沈家什么,而是想着赵显忠会不会在伤亡数字上造假,毕竟看起来,松江城里被祸害的不轻。 王守仁想了想道:“城里的伤亡数字应该差不多,就算有出入也是城外的人数。” 毕竟是惊天大事,总要有钦差下来查询,城中伤亡都是有迹可循,想要瞒报少报风险太大,至于城外的伤亡人口,能不统计自然是不算在里为好,省得数据更加害人。 张永闻言,面上一黑:“这赵显忠真不是东西,难道城里人性命是性命,乡下人就不是人吗?查,咱们好好查,他要是真的瞒报城外伤亡,杂家饶不了他!” 这位公公是保定府下边乡下村子里出来的,最看不惯城里人欺负乡下人,自然也受不了赵显忠堂堂知府对治下百姓如此区别对待,因此怒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8章 别有用心(三) 松江码头,沈理安排的周管事没有探听到钦差将至的消息,反而接到了沈瑾与沈鸿夫妇一行人。 看到沈瑾露面,周管事本就吃惊;待看到沈鸿夫妇,就察觉到不好。实在是沈鸿面如金箔、气若游丝,随行的大夫也面带凝重,这气氛委实不对。 周管事只负责来打探钦差消息,自然就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因此,一面打发人往城里送信,一边在码头附近的车行里租赁了两辆马车。 沈瑾与郭氏搀扶着沈鸿上了前面的马车,郭氏随即也上去看护,沈瑾独自坐了后面的马车,想起码头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与昔日熙熙攘攘如今冷冷清清的码头集市,心情越发沉重。 松江被烧抢的越厉害,牵扯的人罪名越重。赵显忠身为一地知府,守土有责,出了这样大事,追究起来前程难保,可要是治下有人勾结匪类,那就只有“失察”之罪,贬官几级,找个机会起复就是。如此一来,自然要死咬着沈家不放。 要是换做以往,官司拖下去,说不得以后还会有转机,可眼下沈鸿拖着病体回乡,真的能熬下去吗?沈瑾真是想也不敢想。 未及沈瑾一行到车门口,沈理与沈瑞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族兄弟急匆匆出来,正好与沈海碰了个正着。 如今正是沈家遇劫难之时,沈海巴不得在外的族人回来的多多益善,以壮声势,听说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便顾不得长幼尊卑,亲自与沈理、沈瑞出去相迎,又吩咐人往后宅传话给贺氏,让贺氏预备席面给众人洗尘。 若是以前的沈鸿夫妇,自然不放在贺氏眼中,毕竟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泼妇;可现在的沈鸿夫妇,教导出来个得用的好儿子,给郭氏也请封了诰命,就不是贺氏好怠慢的。再说还有沈瑾,这个新鲜出炉的今科状元,这是中魁首后第一次回乡,贺氏自然也要表示宗房的善意与亲近。 话说城门外,马车并没有立时进城。虽说精神气不足,可沈鸿还是叫人停了马车,看了几眼烟熏火燎痕迹明显的城墙。沈瑾能想到的关键,他们夫妻两个自然也能想到,对于次子的担忧更胜。 就在这时,沈海、沈理等人到了。 沈鸿夫妇见到沈海很是意外,沈鸿要下车见礼,被沈海按住:“又不是外人,客套什么?舟马劳顿,等你歇歇咱们再叙话不迟。” 话说的好听,可沈海心中讶然不已,他是盼着沈家族人回来,却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个族弟。这……这哪里是回来帮忙的,别在这个添乱就不错了。 郭氏是族弟媳妇,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到了沈瑾这里,沈海热络不少,连赞了好几句,夸得沈瑾都带了腼腆。毕竟有沈理在前,他实当不得沈家“钟灵锦绣第一”的称赞。 沈理与沈瑞也瞧出沈鸿的身体糟糕,知晓他们一行在天津卫下船后没有回京城,休整两日便又雇了船南下,兄弟两个没有如沈瑾担心的那样去迁怒沈瑾。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琦生死不知,夫妻两个难以安心也是爱子之心;再说沈瑾辈分年纪都在这里,除了服侍照看两位长辈,并不能做两位长辈的主。 可是沈瑾做不了沈鸿的主,郭氏却是能做的了丈夫的主的。沈鸿身体状况这样糟糕,郭氏都没有停船在路上休整,而是直接往松江来,可见沈鸿的身体已经危险到极点。 沈瑞心情十分沉重,趁着沈理与沈鸿夫妇说话,看了眼小张大夫。就见小张大夫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了几分遗憾。 郭氏下了马车,没有看到沈全,待沈理问完好,就道:“怎么不见全哥儿?” 沈理说了江苏学政与自己的渊源,将沈全往江苏学政请人的事情说了。 郭氏不由满脸感激:“多亏了你费心。” 就算松江知府扣押举人确实不合规矩,可要不是用了沈理的人情去请,江苏学政未必会淌这个浑水。 眼见沈鸿精神不足,沈理问过好后,便请郭氏上车。 沈海也热络道:“家中已经预备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郭氏看了闭目养神的丈夫一眼,为难道:“大伯相邀,本不应辞,可我们老爷实是劳乏,加上弟妇实放心不下家中,也不是琦哥儿媳妇与孩子们如何担惊受怕,改日再往大伯府上叨扰。” 沈海闻言,不由一愣,疑惑地看了沈鸿夫妇一眼,眼见夫妻二人神色不似作伪,想要说什么又止住,望向沈理。 沈理便道:“让瑾哥儿随海大伯先回去,我同瑞哥儿送叔父与叔母先回五房安置。” 沈鸿奄奄一息的模样,沈海也不敢强邀他回去,加上不知如何开口与他们夫妻两个说沈琦妻儿之事,便招呼着沈瑾上了自己的马车,伯侄两人一起回宗房去。 沈瑾虽然更愿意与沈理、沈瑞一道,可既是沈理与沈海都开口,不好拒绝,便随着沈海离开。不过他也察觉出沈海态度的变化,从最初的热络变得“落荒而逃”,似乎就从郭氏提及儿媳妇与孙辈开始的,不由担忧道:“海大伯,是不是五房那边还有其他变动?” 这一瞬间,沈瑾想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担心的是沈琦之妻怕受丈夫牵连,舍了孩子归宁。毕竟这种事,时有听闻。可若真是那样的话,对于五房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之事,况且还有一对年幼子女,正是需要父母看顾的年岁。 沈海摸着胡子叹气道:“这次沈氏一族遭难,五房变故最多。”说罢,将沈琦之妻儿被劫,沈琦因此被诬告之事说了。 沈瑾素来老成,眼下也不禁神色大变:“那琦二嫂子与孩子们找回来没有?” 沈海摇头叹息道:“要是找回来,我也就不担心了。谁会想到你叔父婶娘会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你六族兄怎么开口。” 沈瑾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一路服侍沈鸿夫妇南下,最是知晓沈鸿身体的真实状况,不过是熬日子,如何能受得了这样消息。 随着沈瑾被沈海带到宗房老宅,受到贺氏慈爱对待,沈理、沈瑞也将沈鸿夫妇送回五房。 因为之前沈全回来,五房的宅子已经打扫一遍,放了潮气,沈鸿便被直接送到上房。从下码头到进城,不过大半个时辰,对于沈鸿来说已经是乏极,虽有心多问两句次子的消息,耐不住精神不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郭氏换了外头大衣服,简单梳洗,出来小厅。 眼见厅里只有沈理、沈瑞在,还有这边得用的两个管家,再无旁人,郭氏不由担心,问管家道:“琦二奶奶呢?可是身上不爽快,怎么不见哥儿姐儿?” 管家带了为难,没有立时作答。 郭氏察觉到不对头,见管家看着自己身边的婢子欲言又止,就打发婢女下去。她倒没有像沈瑾那样想着儿媳妇回娘家的事,毕竟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与儿子夫妻情深,又育有一双儿女。她是怕儿媳妇一时软弱,寻了短处,可见管家身上穿着青衫,各处也没有挂白,悬着的心又放下些。 管家这才说了琦二奶奶与孩子们被绑架之事,虽说外头该知道的都知晓此事,可是沈琦因为担心妻子以后回来难处,对外的说辞依旧是妻儿归宁。因此家中仆人也多半这样以为,至于去衙门首告沈琦的烂赌鬼,是如何发现五房变故的,管家也不得而知。 郭氏脸色铁青,牙齿咬得直响:“二爷既收了勒索信,可送出去银子不成?” 郭氏愤恨,并非是心疼银钱,而是没想到有人会将主意打到妇孺身上。沈琦之妻一个年轻妇人,在绑匪手中走一圈,世人会如何看待?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管家点头道:“既关系二奶奶与哥儿姐儿安危,二爷自然不敢吝惜银钱,按照信中所说,取了五万两白银,从钱庄折成五千两金子,亲自送到信中指定所在。不想绑匪言而无信,此后就没有动静。” 而沈琦亲自送赎金这回事,在烂赌鬼的供诉中,就成了“通倭”的证据之一。 郭氏素来刚强,此刻望向沈理,也忍不住露出祈求之色。 沈理不等她开口,便道:“婶娘放心,侄儿已经叫人去打听弟妇与侄儿们的消息。” 郭氏面带感激的点了点头:“如今婶子也只能厚颜相托了。你叔父那里,是万不敢让他知晓此事。”说到这里,又吩咐管家对继续封口,对外对内继续琦二奶奶带儿女归宁的说辞。 管家忙不迭地应了,下去吩咐各处不提。 眼见郭氏担忧儿孙,加上屋子里再无旁人,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就将之前的猜测说了。郭氏不同其他内宅妇人,向来是五房的当家人,对方即是将要算计五房的沈瑛,自然没有瞒着郭氏的道理。 郭氏听得双目赤红,一方面为儿媳妇孙儿平安的消息稍稍安心,更多的是无边的愤怒。原本她之前还有些恹恹,想着自己夫妻二人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临老临老遇到这般祸事,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没有想到不是天灾,而是*,只是因遭了小人惦记,就要面临家破人亡之险,如何能不愤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9章 别有用心(四) 不管郭氏如何愤怒,她自己也晓得此事后续还要指望沈理安排。不管是寻找宁王逆乱的证据,如何证明沈家清白,还有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钦差,只有沈理有身份又有能力出面应对。 郭氏沉思片刻,让沈理稍坐,自己起身往里间去。 不过盏茶功夫,郭氏出来,手中捧着个锦匣出来,打开来里面半匣子地契、房契,推到沈理面前:“六哥儿,不管是寻找证据还是找人,都要花银子,也不知钦差秉性如何。五房的家底尽在这里,婶子晓得你会尽力而为,只是这世道能花银子解决的就是小事,人情大过天,能不欠就不欠的好,省得以后你难处。能保一个是一个,儿子婶子救,儿媳妇孙子婶子也想救!” 沈理忙道:“全哥儿已经留了银子出来,婶娘快收回去,哪里就至于如此?” “同性命比起来,这些浮财算什么?瑛哥儿已经出仕,俸禄不多,也养活了妻儿;全哥最是活络,以后即便科举无望,也能寻一门安生立业的事做;即是尚没分家,如何用这些银钱就是我说了算。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赵显忠那里,只要他肯改口不再攀咬沈家,我也宁愿将家财都给了他。”郭氏心中既有定夺,就不肯再改主意:“更不要说你们要查的是一地藩王,证据岂是那么好找的?既没有外人在,婶子就说句不中听话的话,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捏造证据来冤枉我们,我们却要老老实实找到证据才能指正他们?” 沈理也不是顽固不化的腐儒,自是听出郭氏话中之意。虽说如此有违君子之道,可既在官场历练十几年,沈理不能说面厚心黑,性子也圆滑许多。 “婶娘放心,侄儿晓得当怎么做了。”沈理这次没有拒绝郭氏的锦匣,一是面对即将到来的钦差,或许真的需要银钱打点;二是要派人往太湖、南昌一代打探消息,也所费不少;三就是为了让郭氏安心,反正这不是五房一个房头的事,当然不会真的耗尽五房家财。 郭氏神色稍安,看了看因赶路劳乏小脸瘦了一圈的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也辛苦瑞哥儿,小小年岁,跟着千里奔波。” “婶娘放心,侄儿这是长个儿才抽条,如今一顿两碗饭,体重比在京中还重两、三斤。”沈瑞见状,忙劝慰道。 郭氏点点头:“如此就好,你六哥这些日子且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因将到饭时,郭氏晓得宗房已经预备了席面,就没有再虚留沈理、沈瑞,亲送出来,再三嘱咐沈理:“不拘什么消息,得了就让人告诉婶娘一声,总比没头没脑胡思乱想要好。”又对沈瑞道:“婶娘之前看不上瑾哥儿,可这一路下来,他言行做派也都在眼中,并不是心机深的孩子。你要心中有数,乐意亲近就亲近,不乐意也莫要撕破面皮,说不得以后也是一门助力。” 沈理与沈瑞双双应了,才离了五房,回宗房去了。 宗房这里,贺氏看着沈瑾,越看越喜欢。要不是同族,加上没有闺女,她都想要招沈瑾做姑爷。如果与娘家没有交恶,她少不得要琢磨琢磨哪个侄女合适,好让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眼下既是与娘家交恶,自然也不乐意便宜了贺家,只有唏嘘。至于之前鄙视沈瑾庶出身份,对于孙氏教养庶长子不以为然之事,早在沈瑾中了状元后,就被她抛到脑后。 等到沈理与沈瑞回来,贺氏又不由自主在心中比较沈瑾与沈瑞两个。 不过是相差四岁,一个已经是状元,一个不过是秀才,自是分出高低来了。至于二房守孝不守孝之事,在贺氏看来不过是借口,毕竟乡试时二房大老爷还没有病故,并不影响沈瑞下场,多半是为了遮羞,才借了侍疾的借口没有下场。再想起两人的生母,虽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可身为嫡妻的不过是个商户女,娘家又是绝户头;做了妾的倒是出自书香门第,现在还有舅舅在外做官。细细讲究起来,这沈瑾出身并不亚于沈瑞。 徐氏那年到松江择嗣子,言行气度都高出贺氏一大截,使得贺氏少不得自惭形愧;等到沈珏病故,贺氏更是听不得京城二房,将徐氏与沈瑞都恨上。眼下对比沈瑾、沈瑞兄弟,贺氏却能在心中嗤笑一下徐氏的“有眼无珠”,更盼着沈瑞陷入对庶兄弟的羡慕嫉妒,越来越没出息才好。 沈瑾看着沈理、沈瑞回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碍于贺氏还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贺氏,正好看到贺氏对沈瑞的恶意满满。这般狰狞神色,同之前的慈爱截然不同。沈瑾不免不快,可想到沈珏之死,知道这是横在二房与宗房之间难解的疙瘩。沈瑞虽说无辜,也不免被宗房迁怒。 这般想着,沈瑾便不想在宗房留了,连带着沈瑞都想要带走,省得在这里受委屈。只是这些话他无需对贺氏说,还要与沈理商量才好。 贺氏少不得问沈理两句沈鸿夫妇如何的话,沈理不冷不热的答了。贺氏自觉地没滋味,借口下去催促席面,讪讪离去。 “海大伯怎么不在?”沈理道。 沈瑾回道:“好像是什么人找,急匆匆去了,说午饭在外头用。” 沈理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找沈海的只有衙门里那位小吏,不知道知府衙门那边是不是又有新消息出来。 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沈瑾红了眼圈,起身作揖道:“小弟辜负了六族兄所托,没有将鸿大叔与婶子送回去……鸿大叔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好,小张大夫说怕是要预备起来了……” 虽说刚才亲眼目睹沈鸿的孱弱,可沈理与沈瑞听了这消息依旧惊呆。毕竟方才郭氏神色镇定,丝毫看不出哀切绝望之色。 “婶娘也晓得了?”沈瑞问道。 沈瑾点点头:“嗯,正是如此,婶娘才不许停船休整,让速回松江来……” 速回松江,自然是要“叶落归根”,省得病故在外头。 屋子里气氛越发凝重,沈瑞想着郭氏慈爱与刚强,心里直发酸。 沈理则想得要多一点,沈瑛如今品级虽不高,却是在通政司,天子近臣;不过守制是人子之责,逃避不了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正好避开现在的皇权与内阁之争。只有沈琦那里,即便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可有父丧压着,怕是下半辈子也不好过。 眼见沈理、沈瑞无人责怪自己,沈瑾还是难受。要是他能立场坚定,说不得眼下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知府衙门前街,茶楼大厅。 临窗角落里,坐着两个客人,寻常儒生装扮,叫了几份茶点,一边吃茶,一边听旁边客人闲聊。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换了常服的王守仁与张永两个。 因王守仁在松江小住过,会说几句松江话,因此冒充本地客人,倒是并不显眼。 就听邻桌一个老翁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沈家是大族不假,可鲜少有欺负百姓之事,如今的人,却是为了银钱信口开河,都丧了良心啊。” 同桌一个年轻儒生不忿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难道谁还会白白冤枉他们不成?就算诬告一个,还能诬告三个?不过是老天有眼,做坏事漏了痕迹,这才是恶人有恶报。百十来条人命,就是拿整个沈家来填,也是应当应份!” 那老翁使劲拍了下年轻儒生的后脑勺:“臭小子,浑说什么?钦差还没下来断案,你就给沈家定罪了?” 那年轻儒生不自在道:“祖父有话好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如今说沈家不是的又不是孙儿一个,别人说的,孙儿作甚说不得?” 那老翁正色道:“我不管旁人,反正你说不得!要是没有沈家,你我祖孙两个早没了性命。沈家是我们陈家的恩人,别人能忘恩负义,我们陈家不能!” 年轻儒生好奇道:“怎么之前没听祖父提起过?沈家与我们家有什么恩惠?” 老翁道:“你忘了,前几年刚回松江时,我曾带你去扫墓?” 年轻儒生点点头道:“孙儿记得,祖父说那位孙恭人,早年曾经救过孙儿。” 老翁点点头,陷入回忆道:“那就是咱们祖孙两个的大恩人,是沈家四房大太太。那年你才三岁,生了重病,你姑妈远嫁,咱们在松江别无亲族,我将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可还是没有将你的病治好。药铺赶人,我抱着你在路过哭,想着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爷孙两个一道去了算了。正好孙恭人路过,停车问我是怎么回事,知晓了你生病,二话不说就叫人去医馆抓药,又拿了银子安置我们。等你病好了,听说我要带你去投奔你姑母,便又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做仪程。我原本想着,等你出息了再来回报恩人,却不想老天无眼,恩人这么早就去了。” 年轻儒生满脸羞惭道:“是孙儿不是,再也不人云亦云。沈家既有孙恭人这样的善人,又先后出了两位状元公,怎么会是别人口中鱼肉乡里之人?” 老翁欣慰地点了点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家不过是树大招风,才遭了别人的嫉。只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总有水落石出那一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0章 别有用心(五) 都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可因为张永对赵显忠这势利知府心存反感,此刻听了祖孙对话,对于沈家“良善传家”的印象就更好了。加上他虽没有见过沈瑞,却是见过沈理、沈瑾、沈瑛这族兄弟几个的。同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只想着同司礼监争权夺利、架空皇帝的老臣相比,沈家这族兄弟几个则少了几分官派,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可亲可敬多了。 等那祖孙两个会账离去,张永忍不住对王守仁道:“这孙恭人是何人?是哪位沈大人先慈,竟得四品诰命?” 妻以夫荣、母以子贵,内宅妇人生前诰命、死后封赠,多是丈夫或儿子请封。既是下来查案,张永出京前也将沈家的资料翻了一遍,沈家最显赫的一房在京城,是他房头虽出了两个状元,可因年岁轻,还都在熬资历,其他房头的族人也有出仕的,可都品级不高。或许孙氏已故的缘故,加上京中资料准备匆忙,中并未提及孙氏。 王守仁道:“孙恭人并非因夫因子得封,而是因修桥搭路,屡有善行,由当时的松江知府蒋大人向朝廷请封。” “竟然如此?怪不得沈家子孙繁茂,竟有如此贤妇!”张永称赞道。嘴上这样说着,他心中却不以为然,不用说这又是个不得丈夫宠爱的怨妇,要不然身为女子,只会将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哪里会去操心修桥搭路、他人吃饱穿暖的事?多半是嫁妆丰厚,求个善名,省得夫家“宠妾灭妻”。 王守仁道:“这孙恭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瑞生母,小沈状元嫡母。” 因沈理、沈瑾族兄弟两个先后中状元,京中为了区分两人,将沈理称为大沈状元,沈瑾称为小沈状元。 张永一听,不由咋舌,这嫡出庶出、出嗣承嗣,立时脑补一出大戏。再想想沈瑞进京的年纪,多半是失去生母庇佑的时候,因此身为嫡子,被迫出继族亲为嗣。 孙氏病故那年,王守仁正好在松江,是见过孙氏出殡时的场面。孙氏确实是好人,可境遇到底令人唏嘘,难得沈瑞没有长歪,依旧宽和良善,品行与其母也算是一脉相传,神色也有些感叹。 张永眼中沈瑞俨然成了“小可怜”,母丧父弃,十多岁出继,都是半大孩子了,与嗣父母能亲近到哪里?怪不得皇帝怕人欺负了沈瑞,原来这松江还是他的伤心地。 两人各有感叹,就见旁边座位又来了一桌吃茶的客人。 同方才朴素的祖孙相比,这三人穿戴绸衣,为首那人穿着青绸长袍,眼神太过灵活,尖嘴猴腮,看着面相不善。还有就是他这衣服,略显肥大,倒像是穿着其他人的衣服一般。另外两人面相发黑,看着要粗壮不少,身上蓝色绸子衣服,可也不怎么搭。 看到张永、王守仁都穿着儒服,那青衣人格外多看了两眼,方叫茶博士点茶,又要了两盘茶点,开始扯着嗓门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倭寇上岸”的祸事。 “那叫一个惨,我家铺子被抢光了不说,铺面也一把火烧了,看铺子的掌柜与伙计更是没跑,都成了焦炭!”青衣人哭丧着脸说道。 左手那人接话道:“铺子都抢了,损失不少银子吧?” 那青衣人忙点头道:“张兄说到点子上,可不是吗,我那是布庄,刚收了半船布入仓,半点没剩下,损失得有几百两。哼,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沈家多么势大,不赔我银子,我官司就要与沈家打到底!我呸!平日里装成个善人模样,却是真是心黑。哎,只是也不知能不能讨回来。人人都当他们家是松江首富,实际上内里早就空了。” 右手那人道:“不能吧,沈家城外还有好些田。” 青衣人道:“李兄呀,外人都瞧着沈家风光,可沈家费银子的地方也多,要不是一把银子一把银子砸下去,能出来那么些个举人、秀才?沈家人读书,别人家子弟也读书,沈家怎么就这么牛气?平日里欺行霸市那些事就不说,万不该不顾乡邻,引了倭寇来劫掠,坑了这一城百姓。反正我不找别人,自找沈家这个罪魁祸首!” 这青衣人嗓门这么大,自然引得大堂里茶客都侧目,竟是不少人信了这番说辞,面上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张永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不小心正看到茶博士的神情。 茶博士五十来岁,上了年岁,明显不赞同这番说辞,眉头微蹙,只轻轻摇头,倒是没有说什么。 张永虽打小入宫,宫廷最是磨练人,加上也派过外差,自然锻炼了一番辩人的好本事。 眼见那三人说完一个长篇,牛饮了两杯茶,将几盘茶点嚼个七七八八,会账离开。张永便也起身,留了块碎银子,示意王守仁跟上。 两人都看出这三人的不对之处,那青衣人不像是商家做派,更像是市井无赖;另外两个跟班,一人一句台词,说的还生硬,像是之前就背后了的。 虽不知是谁指使,可这几人明显是故意散布沈家的闲话,挑唆市井舆论。 两人远远缀着三人,眼见着这三人见了另外一家生意热闹的茶楼,故事重演,正验证了之前的猜测。 两人是钦差,身边微服出行,可也有锦衣卫变装跟在周围护卫。张永就叫了其中熟悉的小旗,叫他盯紧了这三人,尤其是其中青衣人,看这人最终回哪里。 张永与王守仁两个,则是去了落脚的客栈。 两人在外奔波大半天,简单梳洗了,要了一桌席面,匆匆用了。 等席面撤下去,上了茶水,张永便叫人去看盯梢的小旗回来没有,又对王守仁道:“不会真的是赵显忠指使的吧?”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八成认定了。 按照之前的资料,沈家在松江也算是“庞然大物”,寻常人家哪里会主动与沈家对上?换做赵显忠就不一样,他是知府,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要是找不到替罪羊,别说是乌沙难保,身家性命也危险。 王守仁因为对松江的格局了解些,知晓沈贺两家这些年的明争暗斗,怀疑的对象就多了贺家一个。只是赵显忠能上那么的折子,没有什么证据的情况下羁押沈家人,也不清白就是了。 “赵知府倒是有动机,只是如此有迹可循,行事未免太不小心,倒未必就是赵知府指使。”王守仁道。 张永轻哼道:“不过是心虚罢了,要不然何必画蛇添足!” 这说着话,那负责盯梢的锦衣卫小旗回来回话:“那人又去了两家茶楼,都是说完即走,后去了知府衙门后街的第一户人家。标下跟附近的人打听,那户人家姓王,户主是个游商,年初死了,留下个小寡妇,如今家里只有小寡妇与小寡妇的老娘,还有两个下人,一家四口。不过这小寡妇长得好,得了知府心腹幕僚闫举人的青睐,昨晚闫举人就在王家留宿。那青衣人并不是布庄东家,而是南城一个混混头儿,倒是常来小寡妇家,对外说是小寡妇的表舅。” 张永吩咐那小旗下去,继续带人盯着王家宅子。 小旗得了吩咐下去,张永带了几分得意道:“啧啧!咱家说什么来着?什么知府幕僚的外宅,不过是幌子。没有旁人,就是赵显忠那厮!要是他老老实实,什么也不做,咱家还真是不好随意查他,可瞧瞧他这吃相,也忒难看,尽是小心眼子,当别人是傻子糊弄!” 王守仁点头听了,心中却有些疑惑。这一路上他除了研究倭寇上岸的规律,也在研究赵显忠这个人。 虽没有与赵显忠打过交道,可看他的履历,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否则再是朝中有人,也不会得了松江知府这个肥缺,只是运气不好,经此一事,仕途基本到头。不管他如何攀咬沈家,想要推卸责任,既是一地父母,在数百百姓伤亡情况下,还想要保全己身不易于做梦。就算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也不当与做出这样粗劣的布局,难道是那个闫举人自作主张? 确实是有人自作主张,却不是闫举人,而是张氏。 张氏与沈家颇有渊源,流落风尘也多少有沈家的缘故,恨透了沈家,知晓沈家的状元公沈理回松江,生怕沈家“逃出生天”,才想了这一出出来。 至于这青衣人,是张氏前几个月受了闫举人吩咐,花银子笼络的帮闲。因闫举人隐在幕后,出面洒银子笼络帮闲的都是张氏,这帮闲自然也就听张氏的吩咐。 张氏年轻貌美,这帮闲少不得垂涎一二,却也知晓这是闫举人的禁脔,后面有知府衙门做靠山,不是自己一个帮闲能染指的,不过是过一过眼瘾,在张氏鼓鼓囊囊的胸前瞄了好几眼。 张氏不以为忤,反而被这帮闲馋猫似的模样的逗得“咯咯”直乐,娇声吩咐那帮闲道:“你继续盯着沈家,不拘那边有什么动静,都过来说一声……”说这里这里,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声音却有些发寒:“尤其是沈家四房的消息,格外留心些,半点也不能放过……” 那帮闲领了十两银子的赏银,屁颠屁颠的去了,心里还直嘀咕:“这张娘子不是王货郎从外地领回来的?怎么倒像是沈家的仇家。最毒妇人心,看来得罪什么人也不能得罪女子……看她年岁,不过十八、九岁,倒是与沈家四房状元公年岁相当,莫不是与沈状元有婚约?可沈家是什么人家,她就算姿色好些,也配不上啊。” 帮闲想了一圈,想不明白,索性丢到脑后,继续盯着沈家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1章 顺藤摸瓜(一) 张氏只当自己是为了沈家定罪加重筹码,却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几处盯上。阴错阳差的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她自作主张,都当成了是闫举人安排。如此一来,不仅印证了沈贺两家对闫举人的猜测,也让张永误会成了此事是赵显忠为了自己脱罪,再次陷害沈家。 本就是有了偏向,加上这样的事,张永对沈家的处境越发同情。王守仁察觉到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可也没有多话。如今两位钦差,就要决定是继续微服下去,还是开始摆开仪仗。 王守仁虽是正使,却也晓得新皇更信任的是张永,便不自专,与他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张永晓得沈家这样的罪名,要是不洗刷干净,即便沈家暂时脱罪,几个人出来,可有了嫌疑以后翻出来都是把柄。既是受命下来为沈瑞做主,张永自然想要将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今倭寇跑了两个多月,上哪儿找人证明他们与沈家没有关系去?那剩下的只有证明赵显忠人品有瑕,才能证明他的话不可信。 “千里做官只为财”,尤其是松江这样的大府,张永才不相信赵显忠会干净到哪里去。不说别的,就说知府衙门安抚地方伤亡百姓的抚恤金,难道账册上还标了某某是城里人,抚恤金几何;某某是乡下人,抚恤金减半? 连抚恤银子都要沾手,这人贪性可见一斑。 张永沉思片刻道:“也不知大沈状元与沈瑞查出什么没有?” 王守仁闻言知意,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踌躇。毕竟是下来查案的钦差,私下先见其中一方,要是泄露出去,王守仁少不得要挨弹劾。 不过王守仁想着自己与沈瑞的师生关系,即便之前无人留意,自己回京交代差事时也难免被翻出来说嘴,立时坦然了,摸着胡须道:“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族人众多,或许有其他发现。” 既要见沈瑞,王守仁便没有再遮遮掩掩,写了亲笔信,打发小厮过去送信。 张永倒是对新皇念念不忘的小伙伴好奇起来,有王守仁这样的老师、杨廷和这样的岳父,还有沈理、沈瑾两位兄长,加上是皇帝的少年之交,沈瑞以后的前程自然是错不了。自己提前买个好,并不费什么事。 沈家宗房客房,傍晚时分,沈理、沈瑞就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有人在市井传播流言,将两月前的“倭乱”归罪于沈家,煽动“倭乱”中受损商户与百姓向沈家索赔。而这传播消息之人,出入闫举人外宅,当是闫举人那边的人手。 沈瑾也在,此刻还不知这“倭乱”与藩王有关系,只当赵显忠为了脱罪,故意陷害沈家,才会趁着钦差即将到来,煽动民意。 “不思如何安民,不思以防下次倭乱,只想着自己乌纱,就如此信口雌黄,实是小人也!”沈瑾不由气愤不已。 沈理摇头道:“如此决绝,不留后路,不似赵显忠手笔,更像是闫举人趁机泄私愤,报复沈家。”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私愤?莫非这闫举人与沈家有嫌隙?” 本就是四房惹下的祸事,沈理无心为沈源隐瞒,直接说了闫举人的身份以及沈源先许婚后悔婚之事。 沈瑾听了,哪里还坐得住,立时起身,满面凄凉道:“竟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给沈家招来祸事?都是我的过错,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该心存他念,故意给老爷写那封信,才使得老爷退亲,给沈家招来了仇家。” 沈瑾少年得志,带人温煦不假,可内里也自有几分心气。他因嫡母出身商户,对于商家女并没有什么歧视,不喜之前沈源给定的亲事,更多的是不相信亲爹的眼光。加上沈源在信中将闫家家财说了又说,连带着闫家嫁女的嫁妆几何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就像是闫家用钱买女婿一样。沈瑾毕竟是读书人,加上手上有嫡母留下的遗产,没想过惦记未来妻子的嫁妆,对于这门亲事更加不热衷,才想了个法子,让沈源推掉,不想竟是后患无穷。 沈理皱眉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自责,只是让你知晓缘由。你父亲那里,也要早做他想,学官虽品级不高,可真要出了乱子,也难免会影响到你身上。” 沈瑾苦笑道:“扬州是闫家地盘,他们既要连沈家族人都要报复,哪里会放过我们老爷?或许是现下顾不上,或是老爷已经惹了麻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沈理听了,问沈瑾道:“那你怎么想?要不要现在去扬州?你毕竟是状元身份,不管那边如何安排,只要你露面,多少要顾及些。” 沈瑾摇头道:“松江这边是关系阖族安危的大事,我虽帮不上六族兄什么,充个数跑个腿还是能做的。老爷那边,暂时是顾不上了。” 虽说这世道讲究忠孝传家,可沈瑾也没有在沈理、沈瑞面前故做孝子的意思。 沈理又望向沈瑞,沈瑞神色平静,对于沈源之事恍若未闻。 沈瑾已经岔开话,道:“六族兄,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用不用见一见这闫举人?要是能化解他心中怨恨,也是好事。” 沈理想了想,道:“我观此人行事狠辣,瑕疵必报,非良善之人。不过你趁机见一见他也好,总要让他晓得我们也知道了他的底细,多少有些顾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若是继续算计沈家,那沈家也只能盯着扬州闫氏一族。” 沈瑾虽是真心要化解两家恩怨,可也没有反对沈理的话。钦差马上就要到了,要是对方疯狗一样死咬着沈家不放也是麻烦,让对方知道忌惮也好。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沈瑞的长随长寿拿着一封信请见。 沈瑞见长寿神色不对,好奇道:“谁的信,你怎么一副受惊模样?” 长寿回道:“二哥再也想不到,是五砚小哥送来的。” 沈瑞一愣,忙接了信,一眼就认出是老师亲笔,忙拆开看了。饶是他素来老成,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看了信也不禁露出两份欢喜,对沈理、沈瑾道:“六哥、大哥,原来这次来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小弟恩师。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就到了,没有摆依仗,如今在鸿运客栈落脚,传我去问话。” 沈理、沈瑾两个自然也知晓沈瑞的老师是哪个,除了与沈瑞私下的师生关系外,更是独立于三位阁老党派之外的“帝党”。 沈瑾还想不到“党争”对沈家案子的影响,沈理却已经想过各种可能。不管是三党哪方势力的人下来,对沈家都是有利有弊,有的更是弊大于利;只有“帝党”下来,才能更公正的审案问案,将“倭乱”真相避开内阁,直达御前。如今不仅是“帝党”的钦差,更是与沈家渊源颇深,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沈理心中阴霾立时也散了大半,忙催促沈瑞道:“既是你老师传召,速去,速去!” 沈瑞却没有着急走,而是道:“六哥,我将那账册带过去吧。” 这账册说的自然是贺家提供那份,赵显忠盘剥地方、鱼肉乡里的证据,按照他们兄弟两个之前的计划,是要等钦差下来换个法子辗转送到钦差手中;如今既然钦差不是别人,那就也不用那样手段。 沈理点头道:“应当的。” 账册由沈理收着,立时取了递给沈瑞。 沈瑾在旁看着有些糊涂,沈理简单说了缘故。 沈瑞走到门口,脚步有些迟疑,回头道:“六哥,那我该说的,都说了?” 沈理稍作沉思,道:“说吧。” 这就是宁王“逆乱”之事,就算是王守仁下来查案,想要将沈家完全从“通倭”之事也不是容易事,有了更大的事情在前面扛着,盯着沈家的人自然就少了。虽说如今没有证据,可有个闫举人这个线索在,还有之前“倭乱”祸害完松江后撤退的目击证人,还有这几日沿着水路往内陆打听的消息,似乎都能作为佐证。 五砚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不过十三、四岁,与沈瑞之前也是常见的。送完信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留在门房等着。 眼见沈瑞过来,五砚也添了欢喜,口称“师兄”。原来他虽在王守仁身边充当小厮,却也随着王守仁读书认字,算是半个弟子,平日里也得过沈瑞指导,对于沈瑞这位王守仁的开山大弟子,自然敬爱亲近。 这一路上,就听到五砚叽叽咋咋说起王守仁对沈瑞的惦记,以及为了寻找疑点在船上翻阅大量案宗之事。 沈瑞听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暖意。 对于王守仁这里流传千古的“圣人”,沈瑞最初的亲近是带了功利之心,并且因为自己上辈子年岁的缘故,很难将王守仁当成真正的老师;可随着这些年的相处,他也明白了什么是师生父子。同不着调的沈源与严肃的沈沧相比,王守仁亦师亦父亦兄,成为他最敬重的男性长辈之一。 沈瑞心里明白,老师能被点为钦差,这其中多半是小皇帝念旧情,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伙伴;可老师能够放下端方君子那一套,不仅没有主动规避此案,还不避嫌疑地为沈家脱罪而辛苦,全都是因自己这个徒弟的缘故。 不用说等老师查完案子回京,与自己师生关系暴露,老师的为人操守说不得都要受质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2章 顺藤摸瓜(二) 鸿运客栈,伙计接了小厮一把铜钱的赏钱,殷勤地提了一壶热水上来。本想要趁机进入天字号客房,说不得见了正主,得更多的赏钱,无奈被门口守着的两个高壮护卫拦住,只能讪讪而去。 伙计下楼时,正好与随着五砚过来的沈瑞打了个罩面,不由多看了两眼。 说来也巧,这鸿运客栈不是别人家的买卖,正是陆家名下铺子。只是因对外没有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陆家是松江府仅次于沈贺两家的大姓,与沈瑞也有渊源。 这伙计是陆家家生子,曾随着陆家少爷去过西林禅院,见过年幼时的沈瑞,因此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带了几分好奇心,伙计转身缀了上来,就见前面两位护卫放行,沈瑞随着小厮进了天字号客房,里面传出“老师”之类的话。 两个护卫见伙计鬼祟,立时横眉立目,伙计忙陪着小心道:“看到有外客过来,小人问问要不要点心?” 其中一护卫冷哼一声,上下打量那伙计一眼。 伙计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股不由战栗起来。 直待另外一个护卫摆摆手,伙计才飞一般地离开。 楼下掌柜眼见着伙计慌慌张张下楼,皱眉训斥道:“慌手慌脚作甚?恁大了,半点不稳重!” 伙计抹了一把冷汗,凑上前压低了音量道:“二叔,这天字号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护卫如此凶神恶煞?还有方才上去那秀才公,侄儿看着恁是眼熟。” 原来这伙计是掌柜的侄儿,才得了天字号房招呼的好差事。无奈他十几岁年纪,正是性子活络好奇的时候,少不得话多了些。 那掌柜这大半日也在留心那天字号客房的客人,一行看着不过是两个读书人带着护卫、小厮,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可护卫各个高大威武,不似南人,小厮、管事出面应答也多说官话;另外就是出手阔绰,随行只带了行李,没有车马。这些人是乘船而来的远客,且多半是北面来的客人。 至于姓名,掌柜的只听小厮提及“我家老爷”、“张老爷”,因是下人先过来订的房间,两位老爷是下半响才回来的,掌柜的正好不在外堂,并没有看到正主。 这掌柜捻着山羊胡,琢磨天字号两位客人身份,就听到伙计继续道:“那秀才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倒是年轻。侄儿听着他也说官话,管天字号客房里的老爷叫‘老师’。” 方才沈瑞、五砚进来,这掌柜也是看了几眼的,也是觉得眼熟。沈瑞曾在陆家的西林禅院守孝,这掌柜的那时是陆家一个小管事,带人往西林禅院送过节礼,与年幼的沈瑞见过面。 听了伙计的话,掌柜就将松江各大家族的年轻子弟想了个遍,有了秀才功名、十六、七岁,在外读书说官话的,不由想起一人。 掌柜忙招呼伙计,让他出门打听,方才那小厮是去哪里请人。 没一会儿,那伙计得了消息回来:“二叔,那小哥方才去沈家坊,也是打沈家坊那边过来。原来那秀才公是沈家人,那就不奇怪了。沈家状元都出了两个,十几岁的秀才算什么。” 那掌柜却是晓得,松江沈家子弟出色的都在京中,留在松江的都不算什么。十几岁的秀才,之前倒是有两个,是今科状元公沈瑾与沈家三房的沈珠,都是十几岁中的秀才,可如今年岁也与方才的少年对不上。 “莫非是那位沈少爷?”掌柜的自言自语道。 伙计稀里糊涂:“二叔,那位沈少爷是哪位沈少爷?” 掌柜的并不理睬,只低声吩咐道:“你悄悄盯紧了天字号房,有什么动静都记下来,我这就回去找老爷……”交代完,不等伙计应答,便起身匆匆离去。 伙计只觉得没头没脑,却也感觉到叔父的郑重,对于天字号客房的客人越发好奇起来。只是方才被吓唬住了,不敢再随意往二楼溜达,只站在柜台后,眼巴巴地望向楼梯口。 二楼,天字号客房。 沈瑞已经与王守仁师生相见,也见过了大名鼎鼎的“八虎”之一张永。对于这位内官,在历史上的笔墨虽比不过刘瑾,可却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内官之一,手上不仅兼官御用监等内衙门,以后还会督管十二团营与总神机营,最后官至司礼监太监,是内官中的文武兼备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永比其他内官少了几分阴柔之气,要不是面白无须,看着同其他中年男子差不多。 与小皇帝身边另外一个大伴刘瑾不同,张永是盼着小皇帝上少些顽劣,用心朝政的。因小皇帝对宫外的沈瑞念念不忘,张永多少还有些担心,怕“人以类聚”,沈瑞亦是个淘气的,没想到他少年老成、稳重斯文,超过他预期太多,印象立刻好了三分。 加上沈瑞来自后世,人妖、妖人什么没见过,对于内官自然也就寻常视之,既无轻鄙,也不谄媚。这样态度,使得张永对他的印象越发好了,对着王守仁夸奖了沈瑞好几句“名师高徒”之类的话。 沈瑞察觉到张永对自己师生的善意,也察觉到张永与老师之间颇为和谐,并无宦官与文臣互相对立的紧张感,因此便没有避开张永,直接将贺家给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王守仁:“老师,这是贺家二老爷提供的账册,上有松江知府之不法事。” 沈瑞将贺西盛提出来,自然是不希望张永误会沈家在松江“手眼通天”,或许是同松江知府早有宿怨。 王守仁接过翻了两页,皱眉紧蹙,递给张永。 张永看了第一页就停住,却是怒极而笑:“咱家怎么不知晓,区区松江知府竟然有资格给东宫敬献寿礼!” 原来这账册第一页第一条,就是赵显忠去年八月刚到任上,借口东宫千秋,向松江几家富商索贿五千两。 去年的东宫,就是现在的皇帝,张永既是新皇心腹,自然是受不得旁人打折新皇的名义敛财。 张永再往下看,竟是五花八门、各种名目,几页下来,估摸就有几万两银子。其他的页码还没有看,可见加起来定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张永合上账册,讥笑道:“听说是李阁老门生,不过如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清的知府,不到一年功夫,就有十万两了!” 王守仁不好点评赵显忠,只问沈瑞道:“贺家作甚给了这个账册?根据我这半日打听的消息,贺家虽是沈家姻亲,可这次沈家被知府衙门上告,贺家并无援手。” 屋子里虽只有三人,可沈瑞依旧是四下里望了望,又望了望门口,一脸小心谨慎。 张永看着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遇到天大机密一般,不由失笑道:“沈小哥儿放心,外头守着的是锦衣卫,都是杂家信任之人。” 沈瑞自然不是真的这般忐忑,不过是演一个乍闻“惊天大事”的少年。 听了张永的话,沈瑞依旧不开口,求助地的望向王守仁。直待王守仁也点头,沈瑞才低声道:“贺家是怕了,他们察觉此次松江‘倭乱’并非是倭寇上岸,而是有人假冒‘倭寇’行事,进城掠财!” “什么?”张永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作乱,可查到什么线索?” 先皇五月驾崩,新皇即位,这种皇位接替时刻,最怕的就是地方不稳。 因为王守仁之前在路上已经有猜测,张永对于悍匪冒充倭寇之事并不意外,只是同王守仁想法不一样的是,他还是觉得陆匪没有这个胆子上岸掠抢,多半还是海匪,才会行事全无忌惮。 大明海军早已荒废,真要是海匪的话,也是无力剿匪,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去就算;可要是陆匪,敢如此行事,如造反无异,则必须要出兵剿灭。 沈瑞回道:“‘倭寇’上岸抢夺后,贺家与沈家族人都遭到抢掠,年轻人还罢,经年的老人却是经过早年倭乱,察觉出不对,那些‘倭寇’不似倭人,行事略显章法,带着几分军中做派;还有就是贺家与沈家为了防止‘倭寇’去而复返,都曾派人沿岸追踪。那些船只最初是行驶向港口方向,可当夜就折返。松江这边得了消息,十分戒备,防止‘倭寇’再次进城,不想那些船并没有在松江停驻,而是进入往内江方向去了……此后昼伏夜行,最后进了太湖……” 这些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可正好与王守仁之前的猜测对上,张永并无怀疑,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兵匪勾结?”王守仁皱眉道:“只是这行事也太大胆了!先皇仁慈,朝中并无克扣兵饷之事,因何缘故如此?” 沈瑞不好空口白牙将千里之外的藩王同太湖“兵匪”联系起来,少不得苦着脸道:“若真是兵匪还罢,怕是还隐藏着滔天大祸……” “莫非松江有人传教?”王守仁道。 大明朝自打开国以来,民间借着宗教造反的百姓此起彼伏,实不算稀奇了。 “若是愚昧百姓还罢!”虽没有与沈理商议,可沈瑞为了免除后患,也为了将宁王牵扯进来,就苦着脸将沈珠与宁王相遇之事说了。 至于如此确定是宁王身份,除了年岁身形描述外,少不得添一两处“佐证”。即便沈珠可恶,可到底是沈家人,真要将他定义成“从逆”,那沈家其他人也难免遭质疑,少不得沈珠就成了被哄骗的傻蛋,过后担惊受怕、后悔莫及之类的。 至于贺家二老爷,对沈家“趁火打劫”到一半就停了,也是发现松江祸乱另有隐情,宁王安排人拉拢了贺家旁枝,使得贺家畏惧,才与沈家联手。 至于宁王为了掠夺松江浮财,提前布局的另一证人,就是半年前主动投奔赵显忠的闫举人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3章 顺藤摸瓜(三) 陆家,老宅。 陆家现任族长陆老爷听了掌柜的禀告,激动的站了起来:“真是王守仁王老爷?” 掌柜的回道:“八成是了,小人虽没有与王老爷打罩面,却认出沈家那位瑞少爷。加上之前王老爷家的管事小厮并未隐瞒,虽没有提及王老爷名讳,却是并未曾隐瞒主家是王家。” 陆家与王家有旧,这位陆老爷年岁比王守仁大不了几岁。当年王守仁在松江小住时,陆家老族长还在,几年过去老族长故去,嫡宗嫡长子陆大爷就成了新的陆老爷。 这两个月松江实在不太平,作为仅次于沈贺两家的陆家,也在忐忑观望。几家人都是世居此地,自然是联络有亲,而且因沈家宗房大老爷庸碌刻板,陆老爷与贺二老爷私交更好些。只是从沈家被卷进倭乱开始,陆老爷就没有站在贺家立场对沈家落井下石的意思。 实在是沈家玉字辈子弟太过出彩,状元两个、二甲进士两人,另有举人、秀才数位,这些人未来不可预期。就算沈家“通倭”的罪名定下,有这些人在官场的师生人脉关系,也不会落下“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样一来,即便沈家一时受挫,有玉字辈这些读书子弟在,沈家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陆家与松江另外一大姓章同源,都是建立“西林禅院”的郑德衡公的子孙。那位郑德衡公,一人奠定陆家、章家两家在松江根基,是松江府载入府志的传奇人物。他本是流民,后为赘婿入赘章,接过章家的杂货铺,开始经商。将一个小买卖人家,做成松江府数一数二的巨贾。虽后来恢复本姓,可德衡公还是将次子继承章家,并且将家产一分为二,分给陆、章两家。对于儿孙,他不限士农工商,只要求各人发挥各自长处,亲人之间互为援手,陆章两家不许内斗,违背的子孙家族除名。等到晚年,德衡公信佛,修建了“西林禅院”,在此处供养高僧,学佛参禅。 受德衡公族法家规影响,陆章两家几代人下来,鲜少有内斗之事。加上因为有“西林禅院”在,陆章两家都崇佛,子弟多是乐善好施之辈,并不似贺家二老爷那般争强好胜。 就是陆老爷,虽与贺二老爷有私交,可心里也并不赞成他某些行事手段。 这也是几次沈贺两家明争暗斗,陆家都不参合的原因。贺二老爷之前敢冒着风险对沈家“落井下石”,也是知晓陆章两家家风,知晓两家不会参合。 贺二老爷失策的是,陆老爷虽没有暂时参合沈家、贺家的事,可也没有一直旁观的意思。因此,这不单单是松江两家家族的争斗,还有知府衙门搅合在里面。 作为松江的地头蛇之一,陆家也有姻亲族人在知府衙门当差。对于之前赵显忠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之事,陆家早有不满,只是赵显忠靠山大,加上沈贺两家不开口,陆家也不好说什么。可“倭乱”过后,赵显忠克扣抚恤银两,为了脱罪构陷沈家,则让陆老爷警醒。 有一就有二,今日为了脱罪赵显忠敢拿沈家定罪;明日为了谋财,说不得就要覆灭陆家。 陆老爷的堂叔也是京官,只是在六部为郎官,品级不高。饶是如此,家书中提及的消息,也让陆老爷有所决断。 沈家与贺家之争后面,是京城谢阁老与李阁老之争。两位阁老争的是未来的首辅之位,沈贺两家争的是两族在松江的龙头地位。 贺家错就错在,忘了内外之分。面对赵显忠这样的贪官,作为松江士绅大姓之一,贺家应该与其他人家站在一起,或是遏制知府衙门权利,或是想办法将赵显忠调离,还松江一个太平,而不是同知府衙门站在一起,对付沈家。 如今入狱的沈家几个子弟,沈琦、沈玲两个陆老爷不太熟,沈珺却是极为熟络,平素里常一起饮酒吃茶,那是贺二老爷亲堂外甥,虽偶有两句抱怨,可人品并没有什么大瑕疵。 陆老爷心中,已经认定是知府衙门与贺二老爷联合起来构陷,心中已是偏向沈家。只是身后有若干族人,陆老爷亦不敢轻动。 等待两个月,也是为了等待钦差下来。要是李阁老一方的人,陆家为了自保,说不得只能继续缄默;要是谢阁老的人,陆家能帮的也愿意帮沈家一把。至于是否会得罪贺家,陆老爷并不理会。之前与贺二老爷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交情,可眼见贺二老爷为了钱财权势连堂外甥都能坑,陆老爷已经决定从此以后能远就远了。 王守仁是陆老爷故交,知晓王守仁到松江自然是欢喜,更喜欢的是王守仁是京官,这个时候有京官到松江还能为得是什么?只是因为王守仁年轻加上品级不高,陆老爷也没有想到他会是钦差正使,只当他是随着钦差下来副手,忙问道:“与王老爷同行的还有什么人?” 掌柜道:“还有位年岁略长的张老爷,也是文士装扮,稀奇的是随行管事、小厮之外,另有一干护卫,各个高大威猛,不似寻常人,且多是京腔官话。小人见了两次,那些护卫气势十足,倒似比寻常小官小吏还气派些。” 陆老爷身为一族之长,自是见过几分世面。眼下一听,正好与他先前猜测印证,王守仁应为副使,随同正使下来查案。那些京腔护卫,多半是随行锦衣卫甲士。 松江知府衙门提前数日就打发人在码头候着,可钦差没有摆出仪仗,而是微服进城,入住了鸿运客栈,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加上王守仁不避师生关系,直接传自己的学生沈瑞相见,那是不是说明与正使关系良好,在知府衙门与沈家之间这场官司之间是偏着沈家的? 陆老爷似乎窥见了什么,心中已经有了额决断,可还是吩咐那掌柜道:“你拿了我的帖子回去,先去确定是否真的是王老爷,若是就递上我的帖子,当着那位张老爷的面说关于‘倭乱’之事我有下情秘密禀明王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也叫人盯着沈瑞,看沈家接下来是什么动静……” 掌柜的应声下去,返回客栈不提。 再说鸿运客栈这边,知晓宁王有反意,王守仁尚且能镇定,张永简直是惊骇不已,后背直发凉。 这宁王去年进京,没少往东宫孝敬,东宫几个大伴都收过宁王重礼。当时宁王求的是恢复宁王卫,当时京中众人并没有当成大事。毕竟其他王府少至一卫、多至三卫,都有自己的府卫,只有宁王府在移封地的时候削了府卫,至今没有恢复,难免在各藩之间低了一头,想要恢复府卫也不算逾越。可要是宁王恢复府卫,是为了造反,那天下少不得要动荡一回。 如今新皇登基才数月,又年轻,地方藩王都在观望,真要有一家挑头,说不得其他不安分的藩王也会跟着跳出来。如今朝廷君臣不合,司礼监与内阁斗得火热,不能一致对外,遇到造反事,还真不是会如何收场。 张永是看着新皇长大,且一身荣辱都在新皇身上,自然最怕皇位动荡之事。 沈瑞年岁虽小,可看着稳重,加上还是与沈理一起调查出来的,张永不会怀疑他作伪,不过因为谨慎惯了,皱眉道:“咱家要见见你那位族兄。”这并不是与沈瑞商量,告知沈瑞一声,因为沈珠在城外,沈瑞便主动提及带人前往。 张永忧心忡忡,点头应了。 沈瑞带和一队锦衣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张永与王守仁。 张永方咬牙切齿道:“没想到宁王竟如此狼子野心,哼,他还想要恢复府卫,那是做梦!” 王守仁道想了想道:“根据松江知府关于‘倭寇’劫掠奏折,上岸船只数十,进城‘倭寇’千余人,这只是水路,要是宁王府这些年真的反心不止,那豢养的匪徒当不止这个数。” 张永点点头道:“杂家虽没有去过太湖,却知晓那自古以来都是水匪藏匿之处,听说最多的时候藏匪数万人。这只是太湖一地,宁藩盘踞江西百年,要是真的豢养私兵,定不会是小数目。”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有人隔着门道:“请问贵客可是余姚王老爷?” 正是掌柜拿着陆老爷的帖子来了,却因尊卑有别不好直呼王守仁名讳,便如此称呼,“余姚”正是王守仁籍贯所在。 王守仁略有意外,看了张永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扬声道:“正是在下,是哪位找在下,请进来说话。” 门口护卫这才放行,掌柜的躬身进来,认出王守仁来,带了几分惊喜,道:“真的是王老爷您回来了,小人乃是陆家家仆,奉命送我家老爷的帖子过来。” 这掌柜的当年曾随着还是少爷的陆老爷去过西林禅院,与王守仁打过照面。王守仁过目不忘,立时也认了出来:“你是陆辞的乳兄桂山?”又见他装扮,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鸿运客栈是陆家产业。” 掌柜恭敬道:“正是小人……”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旁边安坐的张永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陆贤弟带话过来?张老爷是我好友,无需避讳。”王守仁道。 掌柜的这才道:“我家老爷说了,关于‘倭乱’之事,有下情要秘密禀告王老爷。” 王守仁与张永不禁对视一眼,张永开口问道:“这位陆老爷是何人?” 王守仁道:“是洪善禅师亲侄,松江士绅大姓陆家族长,家父与陆家老族长是故交,我早年在松江小住,就是借住陆家的西林禅院。” 洪善禅师早些年曾在京城挂单,名气不小,张永亦有耳闻,知晓他出身松江大户人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为官。对于尚未谋面的陆家,也多少有了印象。看来这家即便比不上沈家繁茂,也算是松江数得上的大户。 对于陆老爷所谓的“下情”,张永更是迫不及待,催促道:“既是故交,何必如此客套,这就请陆老爷过来吧。” 关于“倭乱”之事,眼下只有沈家一方提供的调查结果,能有其他人佐证,也能早日敲定松江知府的“诬陷”之罪,才好着手调查宁藩之事。 王守仁自然也不反对,立时对掌柜道:“既是张老爷开口,就麻烦你回去本家走一遭,请你们老爷过来说话。” 早在陆老爷吩咐下来,掌柜的就晓得自家老爷想要借此攀上钦差,才叫自己说了那一番话。如今任务达成,他自是毕恭毕敬领命,亲自回陆家传话去了。 等到掌柜的下去,张永方有些迟疑:“不知陆家与沈家关系如何?” 要是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岂不糟糕?他可是受命来给沈瑞撑腰的。 王守仁道:“都是松江老姓,也是联络有亲,这位陆老爷是先陆家老太爷亲自教养出来的,素来与人为善的性子。” 张永这才放心,叫人重新上了一壶茶,与王守仁说起宁王去年在京的行踪,结交了哪些内臣,与哪些外臣似有牵连。之前没有多想,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细想起来,行踪还真是鬼祟。 陆家离鸿运客栈不远,掌柜的去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陆老爷回转回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健仆,提着两口大箱子。 甲子号门口的护卫知晓掌柜的是回去请人,看到楼梯口上来人,刚想要禀告里面,就见掌柜的带着陆老爷去了隔壁空客房,再出来时只有掌柜的与那位陆老爷,不见箱子。 这是知晓钦差下来,抬了现银还贿赂? 饶是素来眼高于顶,可门口的两位护卫想起那两口大箱子,亦不禁想入翩翩。 掌柜殷勤上前,往门口两位护卫手中塞了金锞子,低声道:“我家老爷来了,劳烦两位大哥通传。” 两位护卫得了钱财又得了恭敬,进去禀告去了。 王守仁并未仗着官身托大,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寒暄两句,将陆老爷请到客房里。 张永见惯京城权贵的,并未将陆老爷放在眼中,自然也没有起身,依旧大咧咧地坐着。 陆老爷见了,越发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想,认定张永是钦差,神色之间不免有些踌躇。 王守仁并未隐瞒,直言道:“张大人正是奉皇命下来调查松江府倭乱之事,陆贤弟有什么发现,不妨自言。” 陆老爷亦有举人功名,见官不跪,只需拜见即可,便重新给张永见了礼。 不过,陆老爷并没有直接陈情,而是请两位大人去隔壁。 王守仁虽不知何意,可依旧点头应了;张永觉得陆老爷在“故弄玄虚”,可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便也没有反对。 等看到那两口硕大的木箱,张永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陆老爷知晓他误会,不敢再耽搁,忙叫看守的心腹将木箱打开。 只觉得一股凉气从箱子里涌出来,待看清楚箱子里内装之物,王守仁与张永都变了脸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4章 顺藤摸瓜(四) 箱子里放着半箱的冰块,才会一开箱子就使得冷气直冒。冰块上面,则是一具带着刀伤的尸体。两口箱子,总共有两具尸体。看着服饰打扮,却不似大明子民,而是穿着倭人服饰。 “这是‘倭寇’进城时斩获?”王守仁问道。 陆老爷回道:“正是。‘倭寇’进城那日,陆家老宅也受到一大波‘倭寇’攻击,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并没有攻打正门,而是攻打后门。后门不远处后罩房,正是陆家银库所在。幸而家仆悍勇,不惜性命,坚决抵抗,才御敌与外,没有让匪徒冲进陆宅。” 这也是陆老爷对松江知府与贺家不满的缘由,要是真倭寇的话,怎么会连陆家银库都打探清楚,专门来抢夺?指不定是哪一家内鬼勾结了外贼,打着“倭寇”的幌子来劫掠松江富户。陆家健仆趁乱藏起的这两具“倭寇”尸体,也正印证了陆老爷的猜测。 松江知府衙门不思破案、戴罪立功,反而将事情都推到“倭寇”身上,还攀咬沈家做替死鬼,这样的知府实在是让人无法继续容忍。陆老爷才会知晓钦差与王守仁关系良好后,第一时间过来投诚。 王守仁对张永道:“之前我就觉得不对,松江城外就有驻军,知府衙门也有差役,即便军民伤亡数百人,也当有所斩获才是,赵知府的折子里却是避开此事不提。” 张永点点头,问陆老爷道:“你既是本地人,又亲自经了匪乱,可知晓其他人家损失与斩获?” 陆老爷叹气道:“这起子悍匪显然有备而来,街面上买卖兴隆的铺子都被劫掠一空,城里数得上的士绅人家也都遭到攻击。别人在下知晓的不多,我那本家章家就被破了银库,损失金银十几万两。因各家多有健仆护院,也有忠心不畏惧敢与悍匪搏命的,也杀了不少悍匪。稀奇的事,那些悍匪不仅抢银子,还抢同伴的尸体。在下就是听说此事,才越发觉得蹊跷,待叫家中老人看过,才知晓这尸体不对劲,就偷偷了藏了这两具尸体。” 倭人与大明人不同,身材矮小,又因平素是跪坐小腿粗壮,武器多用刀所以双臂发达,倭寇久居海岛日照强烈,多是面色黑红,脸颊有晒斑。以上总总,都成为倭寇的特征。前些年闹倭乱时,沿海千户所有“杀民冒功”后被揪出来的,就是因倭人与大明子民有不同之处。 松江早年经过真正倭乱,只是当时的驻军与知府衙门给力,扑杀了不少上岸的倭寇在城门口挂尸示众,所以积年的老人对倭寇多有印象。 张永在宫里见惯了生死,并不避讳尸体,想起沈瑞之前说的话,喊了两个护卫进来,将尸体抬出来,亲自验看。 这两具尸体身形并不强壮,可也不似倭人那样矮小,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两人虎口位置,都有厚厚老茧。 尸体外边穿着的是五分旧的倭服,可是缝衣服的线却是新的,并不十分陈旧。倭服里面,是大明制式的白色中衣,洗了几水的,应该是寻常穿的。再看两人鞋子,并不是倭寇习惯穿的草鞋,而是用布带做的倭式拖鞋。 张永叫人拿了剪刀,将其中一具尸体的拖鞋剪断,将之前缠绕的布条打开,里面依旧比外面新。外边的做旧有意为之,里面则露了马脚。 张永的脸已经耷拉下来,这两具尸体已经证明进城掠夺的压根不是什么倭寇,而是假冒倭寇的兵匪。 想到宁王暗搓搓养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掀旗造反,张永就恨得牙痒痒。 王守仁神色也十分凝重,他少年时曾往各处游学,到过文风鼎盛的江西。 在江西境内,宁藩经营百年,十几座郡王府,上百座将军府分封下去,宁王一脉已经牢牢掌握了江西。单是掌握地方,只是一省之地,还不令人担心;最令人担忧的是,江西籍的士子。 江西是进士大省,状元与进士数,与浙江并列第一,比江苏还要多。这些人世居江西,要是真的与宁王府有染,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陆老爷小心旁观,实没想到这位“张大人”竟然亲自验尸,且连服饰鞋子都一一查到,如此细心。只是这“张大人”看来品级不低,官威甚重,这脸一耷拉下来,自己在旁都有些心惊肉跳。 陆老爷犹自忐忑,张永已经眼皮一番,望向陆老爷,厉声道:“你既知晓不对,为甚不将这两具尸体交到知府衙门,而是私下藏匿?” 陆老爷没想到钦差大人会突然变脸,立时冷汗都下来,一时不敢作答,忍不住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已经平静下来,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带了几分鼓励。 陆老爷咽了一口吐沫道:“在下本无藏匿之意,本要亲自送往知府衙门,没想到知府衙门随后拘拿沈家子弟,罪名牵强、有违常理,在下畏惧,怕惹祸上身,就没有往知府衙门去。只是与沈家都居住松江,相邻百年,亦不忍沈家平白受难,就留了这两具尸体下来,以防万一。” 张永挑了挑嘴角道:“你家受了攻击,沈家老宅却平安无事,你既怀疑有内鬼,作甚没有怀疑沈家?” 陆老爷道:“回大人的话,在下没有怀疑沈家,是因为松江老姓都晓得,沈家最有钱的是三房、五房,不是宗房。宗房老族长在世时,便爱置办田产;等到现任族长打理沈家,依旧是以置办田产为主,名下只有几间铺子,浮财有限。至于沈家三房,前些年是出了名的富庶,可是因为前几年沈家几位老爷分家,最能干的几位老爷都分家另过,有去广州府的,有在京中的,留在松江的三房大老爷本有不少家产,可去年买卖除了纰漏,折损大半家产,不剩什么。至于沈家五房,因为当家太太能干,积攒了一份家业,可是两个儿子在京,为官的为官、求学的求学,只有次子回乡守业,又遇到妻儿被绑架勒索一事,能动用的现银都动用了,自然也没有劫掠的必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正是因此,越发印证在下一个猜想,那些进城劫掠的悍匪与绑架沈琦妻儿、绑架沈家宗房长孙沈栋的应当是一伙人。” 别人家只是损失的钱财,沈家却是宗房、五房丢了人口,六房死了主母、七房死了老太爷,就这样情况下,赵显忠还攀诬沈家,贺家还要“落井下石”,也难怪像陆老爷这样素来与人为善、不参合各家争斗的,都看不过眼,要站在沈家这一边。 张永该问的都问了,看了那两口箱子一眼。 正值盛夏,这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已经化了不少水。像这样关键的证据,本应道交到知府衙门,可张永实信不住赵显忠,便对陆老爷道:“我与王大人还要在松江呆些日子,这两口箱子你先抬回去,好生保管。等我们回京,再带往京中。你这保存证物的功劳,我与王大人亦会记在心上。就是沈家那边,想来也会感激你的援手之意。” 陆老爷知晓这“投诚”算是行了,心头一阵激动,忙应了,不敢啰嗦,带着几个心腹健仆匆匆离去。 张永与王守仁回到隔壁客房,张永皱眉道:“王大人,连一个乡绅都能发现‘倭乱’不对,赵显忠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已经被宁王拖下水,故意混淆视听,为宁藩逆行遮掩?” 阉人因失了刚性,多带了几分阴柔,容易敏感多疑,张永嘴里这样问着王守仁,心中对赵显忠的怀疑已经有了七、八分。 王守仁则想到沈瑞提及的知府幕僚“闫举人”,要是那人真是宁王在松江的暗线,那松江知府即便没有投贼,也是遭了蒙蔽。可松江知府是李东阳李阁老的门生,朝中靠山强硬,实在是没有道理投了宁王。想到这里,王守仁便道:“赵知府的履历我还记得,知县放的是福建,知州升的是浙江,并不曾在江西为官。” 张永拿着那本账册道:“没有在江西做官又怎么样?如此财狼心性,几万、十几万两银子下去,说不得连祖宗都丢了,还能记得忠君爱国?” 城外,小庄。 沈瑞已经带着锦衣卫到了,看守沈珠的是沈瑞的一个长随。 这人并不曾对沈珠动粗,只是听了沈瑞的安排,将沈珠关到一间小黑屋里,然后在外面不停地念叨沈瑞交代下来的几句车轱辘话。 小黑屋里,有尿桶,一日三餐也从一个小窗送吃的进去。许沈珠吃饭,却不许他睡觉,这也是沈瑞特意吩咐的。 两昼夜下来,沈珠的精神已经到极限。 等沈瑞被长随带到客厅,就是一副憔悴不堪模样,顾不得有旁人在,面色苍白、双目赤红,对着沈瑞痛哭流涕道:“瑞哥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虚荣上了别人的船,不该当着外人夸奖沈家,给沈家招了灾,都是我的错!我是沈家的罪人。我对不起六房的大嫂子,对不起八房老太爷,也对不起宗房的小栋哥儿,对不起五房的琦二嫂子……” 一副误交歹人、后悔莫及的样子,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锦衣卫眼前。 沈瑞目光一沉,心里松了一口气。 前日与沈珠对话完,沈瑞就想着什么弥除后患,这主动结交与误交是两种概念。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帮沈珠,而是不想让沈珠成为沈氏一族的短板,让人借题发挥。可是以沈瑞的性子,实做不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也知晓这个时候沈家被四房盯着,也不能“杀人灭口”。 沈瑞便想了一个法子,吩咐人关了沈珠小黑屋,日夜跟他洗脑,说几位族亲长辈的死,说失踪生死不明的沈栋与沈琦妻儿。 沈珠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早就有自责之心,又被折磨两昼夜,精神哪里还顶着住?或许在他心中也在给自己脱罪,于是那些被贵人青睐的欣喜与对其他房头的敌意,都被抛到脑后,只剩下自己被蒙蔽、被欺骗的“真相”……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5章 顺藤摸瓜(五) 等到沈瑞一行人回到鸿运客栈,张永与王守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因自责、愧疚精神几近崩溃的沈珠。 张永觉得这年轻人比沈瑞还年长几岁,却如此不担事,不免轻视几分,可却丝毫没有想到对方会说谎。毕竟他是宫廷长大的,什么装神弄鬼的没见过,沈珠这哭是真哭、愧疚是真愧疚,双目呆滞、眼下乌青,看着就是被愧疚折磨了不少日子,寝食难安,没有半点作假的痕迹。 张永少不得软言安抚一二,让沈珠平静下来,将沈珠如何与宁王一行相遇、如何因为对方随侍盛气凌人,一时气盛赞起沈家一族,都一一问道。 因为有之前沈瑞的“洗脑”在前,沈珠口述中自己的主动攀附就成了对方听闻自己是沈家子弟主动相邀,将对方要收服自己许诺为自己争族长之位说成是对方对松江府颇有兴趣,问了许多。将自己从主动夸耀松江富庶,变成了宁王对松江府的打听与窥视。 张永又问宁王一行相貌装扮,沈珠与宁王同船将一个月,加上当成是“贵人”,自然是都印在脑子里,一一答了。张永年前见过宁王,这相貌气派正好与沈珠的话对上。 沈瑞的话为佐证一,陆老爷的两具“匪徒”尸体为佐证二,加上沈珠亲自目睹过宁王、亲耳听过宁王对松江府的打探,三条证据下来,张永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张永对沈瑞摆摆手,示意沈瑞带了沈珠下去,方对王守仁道:“松江知府、松江千户所,都不能用了。不知被宁王拉拢到什么地步,为防他们狗急跳墙,还是当从苏州府调兵。” 这说的自然不是苏州知府衙门或是苏州千户所,而是说的是苏州织造府。苏州制造府,隶属与大内制造局,掌印是京城派下来的内官。 就听张永道:“苏州织造高念恩是司礼监高公公的养子,与杂家也是旧相识。只是如此一来,怕是与王大人官声有碍。” 高永是司礼监掌印,宫中内官第一人,景泰年间入宫,历经景泰帝、英宗、宪宗、孝宗四朝,至今已经是五朝老人,徒子徒孙遍及朝野。弘治十一年任司礼监太监至今,只是因年岁大了,将七十的人了,所以如今在京中不如新皇身边的东宫旧人活跃。 看来有赵显忠这“前车之鉴”在,张永对苏州知府也失了信任,反而更相信内臣。毕竟下派到地方的内官,都与京城宫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无家族牵系,反而对皇帝更忠心些。 至于那些酸腐文官,既入了仕途,哪个不是削减了脑袋往上爬?偏为了名声,明面上一个一个摆出蔑视宦官的模样,生怕一沾染就惹了污秽似的;背地里,投靠内官的,却不是一个两个。 王守仁性子洒脱,自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虽说他觉得赵显忠不至于敢“截杀钦差”,可既是张永为了以防万一,主动联络人手,他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便道:“张公公想多了,松江府如今鬼蜮魍魉都在,公公想的仔细,才是稳妥周全之道。” 要不然即便不是赵显忠动手,是宁王安排人假冒赵显忠的人,对只带了几十锦衣卫下来的王守仁与张永来说,也是大危险。 张永人情练达,知晓自己身为副使如此做,如此决定有些越重代庖,便也不愿意给王守仁添麻烦,便道:“杂家出京前,带了一枚小印,既要动用织造衙门人手,还是杂家去信更便宜。” 王守仁却不是推卸责任之人,摇头道:“不可,私下调兵本是大忌。下官这里有圣旨,奉命下来查案,可以命地方协助,还是当我与公公联名。” 张永无奈,只能与王守仁联名,给苏州织造高念恩写了信函,请他调织造府府兵来松江帮忙查案。 封好水印,张永叫了个锦衣卫小旗,让他带几人快马送往苏州织造衙门。 苏州府距离松江府两百里,快马大半天就能到了。要是不出意外,明日高念恩就会带兵来援,想到这点张永心中方踏实下来。 几个锦衣卫离了鸿运客栈,并没有去马市买马,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官驿,亮出牌子,取了几匹快马,顺着官道一路往苏州府去。从锦衣卫立国开始,就有个规矩,地方官驿副手是锦衣卫的外差,因此锦衣卫想要调动人手马匹,最方便的就是官驿。 跟踪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往驿站里去打探,就绕到驿站马棚,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那马倌,打听之前那几人的消息。 马倌结果碎银子咬了一口,咬出了牙印,才仔细地塞到怀里,看着两人眼神闪烁,含糊道:“大人不让说……” 此处就在官驿后院,那两人怕闹出动静,不敢强硬,只能又拿了一块碎银子出来,那马倌才小声道:“小人虽不知是那几位爷是何人,听着说的是北边的官话,我们大人与宁大人亲自陪着过来,挑的是驿站里最好的十匹快马。” 马倌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驿官,至于宁大人这两人却不知,还想要继续盘问。这马倌机灵,借口回去取水,窜到客栈里去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马倌再出来,没有法子只能回城复命。 闫举人此刻正在知府衙门后街的王宅,论起消息灵通来,他这里要比赵显忠那里更灵通些。赵显忠没有想到钦差会不摆钦差仪仗,因此只叫人盯了码头那边,码头没有动静,他便也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闫举人这边,却是洒出人手盯着松江各大家族,自是发现了今日鸿运客栈的异常。 外地带了健壮护卫的文士投宿,随后叫人去沈家接了沈瑞,随后鸿运客栈掌柜的回陆家,再最后陆家家主带着两口大箱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若是还察觉出不对,那就不是自诩宁王府第一智囊的闫举人。他想要了钦差“微服私访”这个可能,还有尚未问案情就先见沈家人,这似乎也说明了什么。这疑似钦差的一行人,到达松江的时间,与沈家四房、五房的人一样,难道是同行出京? 这沈瑞虽不过一未及冠的少年秀才,可身后却有着一座尚书府。沈家二房进京数十年,父祖两代人都做到京堂,在京中自有姻亲故交,这钦差是沈家二房故人? 闫举人觉得事情要脱离掌控,生出几分不安。 张氏面上做有忧心状,心里却不由沾沾自喜。幸好她提前安排人手在市井散布沈家的谣言,要是晚上一步就不好动作。 就算来的钦差与沈家是旧相识,张氏也并不担心,要知道这种案子可是立功的好机会。在升官发财的前途面前,一点私交算什么。 男人之间所谓人情道义,那要看到底与谁有利,利己的时候人情有了、道义也有了;要是不利己的时候,男人翻脸比女人还快。 两个盯梢的人匆匆过来,如实回禀,闫举人的神色肃穆。他来松江大半年,自然将松江内外的势力分布了解了七七八八。 官驿驿官算不了什么,那副手宁大人却是锦衣卫直派,隶属于南直隶锦衣卫。能让锦衣卫主动示好,不是身份比锦衣卫高,就是同为锦衣卫的人了。 那两人真是钦差?他们才到松江大半日,就查到什么,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打发人送信出去?那信是送往京城,还是南京?闫举人握紧了拳头,心里有些慌乱。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两个钦差这样随意查下去,闫举人摆摆手打发那两人下去,对张氏交代道:“这两****不好再过来,外头有什么消息你帮我记着,实在紧要的就打发人往知府衙门寻我,莫要耽误了。” 张氏拉着闫举人的胳膊,带了几分不舍道:“这快要八月了,奴家晚上冷呢。” 闫举人实没有偷香窃玉的心思,在张氏腰肢上楼了一下放开,随口敷衍道:“等爷忙过这阵子,再来给奶奶暖床……” 张氏年岁不大,却是在风尘里打滚过几年的,哪里听不出假话,心中嗤笑,依旧做柔情蜜意状,亲自送了闫举人出去,目送闫举人身影在接口消失,才回转过来。 张氏没有去正房,而是去了厢房。 厢房里正是之前负责在鸿运客栈外盯梢那两位,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下听张氏吩咐。 张氏并不小气,先拿了银锭出来,一人五两,然后吩咐道:“闫爷吩咐了,客栈那边先放一放,先盯着沈家四房那边,这不是听说小沈状元回来了……” 因平日里也多是张氏帮闫举人传话,两人不疑有他,拿了银子,领命下去。 “沈瑾……哼,看你能风光到几时……”张氏咬牙切齿,满面狰狞,双眼的恨意喷之于出,却是不知何时红了眼圈,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沈家宗房,沈海与沈理一起见到了被沈瑞“洗脑”后的沈珠。沈珠依旧是悔恨不已、满脸自责模样,因为哭诉嗓子已经嘶哑,再没有平素儒雅,看着样子狼狈又可怜。 沈理是知晓前因的,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沈海早就从沈理处知晓沈家遭遇祸事的“内鬼”是沈珠,他一儿一孙都是生死未卜,早已恨死了沈珠,见沈珠疯疯癫癫的,只当他是故意演戏脱罪,随即大怒道:“既是知晓你是罪魁祸首,作甚不去死!这般演戏给谁看?那是几条人命,别以为哭上几场就能逃过罪责,国法治不了你,还有族法在……” 眼见着沈海就要将族法家规抬出来,万一将沈珠逼到极点,再使得他反口怎么办?沈瑞忙道:“海大伯,钦差大人方见过了珠九哥,怕是过后还会找珠九哥问话。珺二哥他们还在知府大牢,有什么事情,等他们出来再说。” 沈海强忍怒气,胸口气的一鼓一鼓。 沈瑞吩咐人将沈珠带了下去,沈理一肚子好奇,等着要问沈瑞,便让沈海回去消消气。 等沈海走了,不待沈理开口,沈瑞就老实交代了“小黑屋”的事。 沈理听了,若有所思,叫人将翟进山喊来,吩咐了一番。 即便现在是宗房不好用“小黑屋”,可“洗脑”的事情还得继续。沈珠心性偏执,睚眦必报,一个疯了的沈珠,比清醒的沈珠更好用。要不然谁晓得他什么清醒,反咬沈家一口。 沈瑞不由愣住,却也没有反对阻拦之意,只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沈理看在眼中,知晓这位族弟实是心善,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否则只会后患不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6章 庐山真面(一) 知府衙门,内堂。 “什么?钦差来了?”得了闫举人回来说的最新消息,赵显忠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不是叫人日夜在码头盯着,怎么还会叫钦差就这么进城?” “学生亦不知,或许是钦差有意为之。”闫举人皱眉道。 “有意为之……”赵显忠喃喃自语,额头的冷汗已经下来。他知道或许遇到最糟糕的可能,这次下来的钦差不仅不是李阁老门下,多半还是谢阁老那边的人。 谢阁老是沈理的岳父,自然是偏着女婿一族的。况下这次的“倭乱”是真,沈氏一族到底牵扯没牵扯进去还是两说。之前的所谓证据,实经不住推敲。 “雨幕,这钦差来者不善,这可如何是好?”赵显忠摸着日益稀疏的头顶,望向闫举人,眼中满是期待。他之前是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那也是与贺家结盟,毕竟沈家得罪得太死了,这个时候主动与沈家求和还不来得及? 闫举人做了大半年幕僚,已经看透赵显忠,是个贪婪没有担当的,这个时候指定又想反复,便故作为难道:“若是没有一条人命在其中,大人还能有个退路,如今即便大人有心示好,怕是沈家那边也会不依不饶!” 赵显忠跺脚道:“我也悔啊,要是让我晓得到底是哪个在搞鬼,让老爷背了黑锅,我饶不了他!” 闫举人眼神闪烁,道:“大人,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钦差,不管钦差与沈家有何私交,这毕竟是老爷治下。要是任由钦差这样查下去,怕是结果与老爷不利!” “我又没有‘通倭’,他们还敢冤枉我不成?”赵显忠激动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有人首告呢?”闫举人道。 赵显忠立时哑然,当初沈家几位子弟也没有证据“通倭”,只因有人“出首”,便让他立案缉拿。要是钦差真是沈家的关系,难保不故技重施。 赵显忠能升到知府,自然也不是傻子,立时想到关键之处:“我这就换了官服去迎接钦差,钦差既是为松江倭乱一事下来查案,自然当入住知府衙门。”说罢,返回里间换官服去了。 闫举人怕赵显忠胆小露怯,隐下钦差派出锦衣卫之事,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踏实。如今他也说不清是盼着张氏那边传来消息或者是不传来消息,有消息说明钦差又有异动,没有消息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无需再查? 因赵显忠要出行,闫举人就叫人传话给轿夫衙役等人都预备起来,知府衙门各属官也要立时过来随行。 本是休沐之日,这样一折腾下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宅一阵人仰马翻。因为是闫举人派人传话,这心中着恼的,少不得在心里将闫举人的长辈问候了一番。 等到过了两刻钟,赵显忠穿戴整齐出来,轿夫衙役准备齐备,属官也来个六、七成,队伍看起来也颇有气势。 赵显忠看着,心中多了几分底气。这松江知府衙门是他的地界,钦差进来,想要如何查案、查什么,就要他说了算。 知晓是闫举人传话叫人准备,赵显忠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越发觉得他可心,满脸赞扬地对闫举人道:“让雨幕辛苦了。” 闫举人躬身道:“大人客气,这本是学生分内之事。” 眼见这宾主相得模样,知府衙门属官看的直牙酸。 赵显忠走到轿子前,才想起告诉大家一声,道:“钦差已抵松江,在鸿运客栈小憩,诸位随本府去迎钦差。” 众属官虽早就晓得近期京城要派钦差下来,到时候少不得知府大人率众出迎,可也没想到这出迎的地方不是松江码头,也不是城外十里亭,而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鸿运客栈。 这些属官中,脑子灵活的已经开始琢磨开来;至于脑子笨的,也觉得没头没脑,这钦差既是官差,不住驿站,怎么住了客栈。 有些地方大户出身的属官,则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众人同为松江老姓,对于赵显忠盘剥地方就心有不满,等到赵显忠推沈家顶罪,这不满就发酵到七分。 沈家可是出了两个状元,这都是阁老苗子,在官场上还有几十年的风光。各家子弟有成才中进士的,只一个“同乡”就能得到不少庇护;更不要说松江这些老姓,联络有亲,论起来就不单单是一个“乡谊”,厚颜说声“老亲”也可勉强为之。 赵显忠真要是弄倒了沈家,只会减轻他自己的罪责,便宜了一心想要与沈家争高下的贺家,对于其他人家都是损失。因这个缘故,沈家在陷入官司后,沈海才能从他的好友这里得到消息;陆家那边的家主,也从最初的中立,到开始偏着沈家。 这钦差悄悄来了,不入住官驿、不入住知府衙门,而是入住鸿运客栈,这说明了什么? 大家挤眉弄眼,眼神中都带了幸灾乐祸。 闫举人虽是赵显忠心腹幕僚,却没有品级,只跟在队伍后边。他看到人群里的动作,耳边也听了几句,多是向着沈家说话的,心中亦是郁闷不已。 没有来松江之前,虽知晓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可闫举人也只当他们是运气。 等到了松江,开始详细调查起沈家各个房间嫡支与旁系子弟时,知道这其中进士、举人、秀才数时,闫举人都怀疑是沈家祖上风水好,想要叫人去挖沈家祖坟了。别人家举家培养,也未必能出一个举人,沈家却是举人不要钱似的大批发。就是被除名的子孙,也一个一个成才,中举的中举、中秀才的中秀才,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闫家从闫举人祖父辈开始发家,叔伯一代、加上他们这一代,也不过出了两个秀才,一个举人。 作为家族唯一的举人,闫举人二十五岁中举,名次二十几名,看着也是体面;兴致勃勃到了京城,一场春闺下来,闫举人就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他并不认为是自己学识不足,反而找到一个规律,那就是仕宦子弟更容易中榜,真正的寒门子弟屈指可数。榜单上即便不是仕宦子弟,也是地方的耕读人家,父祖辈有功名的,子孙更容易进学。 闫举人家资富饶,出手阔绰,银子一把一把洒出去,做了几次大东,终于从一个酒醉三甲进士口中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仕宦人家、耕读人家,因长辈有科举经验,多有些技巧传给子孙,或是请人押题或是其他窍门。 闫举人如梦初醒,才知晓自己的短处是什么。闫家再豪富,也是商户人家,到了他这辈才出了举人,就是他自己,叔伯出了一个秀才、还有个堂兄从十几岁开始考到四十岁,也得了个秀才功名。要是他已经做官,那银子砸下去,能砸个靠山出来;可他春闺过不去,何谈其他? 等回到扬州,闫举人便不再闭门苦读,而是四下结交读书人,也结交了两户耕读人家。可是做酒肉朋友还罢,说起科举窍门,那些人都含糊起来。 闫举人无奈,只好重金请了中人,拜访进士出身致仕官员,想要求对方“押题”。对方七旬老者,胡子一大把,摇头说要是自己有那本事,孙儿就不会只是秀才。可是他却不提儿子,他儿子可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外做知县。 既是致仕官员,又是现任官员父母,闫举人再不满,也只能客客气气。 用了三年时间,闫举人依旧没有找到“应试窍门”,只能毫无底气地再次进京应试,结果毫不意外,自然是名落孙山。 看着新状元骑马游街,闫举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家中怕闫举人受挫太过,要给他买缺,闫举人却是不肯。他十二岁就是童生,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一直是家族的骄傲,实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春闱。 就在闫举人求助无门、性子变得怨愤时,转机来了。 沈源来到扬州,出任知府衙门下属的官学的教授。一个府学教授,不入流的学官,实不放在扬州首富眼中。可是让闫家人惊讶的是,沈源竟然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 松江沈家的大名,随着沈源传到扬州。 一个家族,有状元郎,有户部尚书,还有翰林、还有进士若干、举人若干。这不单单是现在的靠山有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靠山也有了。 闫家要坐稳扬州首富位置,自然是将每一任知府都喂得饱饱,知府衙门里的眼线也最多。因此还没待扬州其他人家反应过来,闫家的家主已经亲自拜访沈源,吃吃喝喝,有了交情。 闫举人的眼睛亮了。 沈氏一族,仕宦之族,耕读人家,子弟举业络绎不绝。 闫举人放下才子的高傲,主动随着家族长辈应酬起这位“沈世叔”。 不用说,沈源的相貌谈吐还是挺能蒙人的,相貌儒雅、谈吐不俗,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待旁敲侧击,打听去沈源家的情况,更是让闫家人侧目。 沈源发妻,是京城尚书夫人的表妹,亲事由尚书府老大人做主定下;沈源继妻贺氏,松江大族贺氏之女。 沈源这个沈氏四房嫡支大老爷,终于在扬州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要不是有贺氏在,闫举人都想要劝长辈对沈源“妻之以女”;可惜闫举人已经续弦,闫家千金没有做妾的道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7章 庐山真面(二) 等一干队伍到达鸿运客栈外,闫举人低下头,神色狰狞。大伯、大伯母的老来女,闫家最尊贵的长房嫡女,经有父母之命,许配给中了解元的沈源长子沈瑾。 闫家尚没有挑剔沈瑾是庶出充嫡身份,还给女儿准备了万千嫁妆,等来的是沈瑾中状元与沈源悔婚。沈源毁诺不说,还大言不惭欲替儿子纳闫家女为贵妾。 闫家成了扬州城的笑话,闫举人的堂妹素来心高,受不了侮辱,直接半夜悬梁。虽说被发现救了下来,却是彻底毁了嗓子。闫家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留着沈源并不是不思报复,而是明白让沈源死容易,免除后患难。 正是怀着对沈家的强烈恨意,知晓沈家出仕子弟众多,朝野势力不是一个盐商人家所能撼动,闫举人才从长辈处无意听来的蛛丝马迹中知道宁藩的野心,主动投奔了在宁王府为吏的表舅,为了就是找机会借宁王府的势力铲除沈家,不想机会来的这样快。 不管人群中的闫举人心思多么怨恨复杂,知府衙门这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出来,自然是惊动了鸿运客栈里的王守仁与张永。 “这赵显忠动作倒快!”张永冷哼,并没有更衣的意思,对王守仁道:“王大人,听说文官出行,都有幕僚师爷做跟班,今日杂家就给王大人做个跟班。” 王守仁是钦差正使,见张永不愿意摆明身份,亦不勉强,只道:“如此,下官就不恭了。” 自称“下官”并非王守仁谄媚,而是张永是宫里十四位总领太监之一,品级正四品,比王守仁这正五品要高。 王守仁回去换了官服,虽说是正五品文官服看着少几分气派,可手中却是明黄圣旨。一干随行锦衣卫,除了留下十来人,其他也都去了常服,换上飞鱼服,挂起绣春刀,簇拥着王守仁出来。 赵显忠在外,带着众属官列队等候,越是等待越是忐忑,只当是钦差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将谢阁老门下数得上来的京官都想了一圈,实猜不到来松江的到底是哪个。 等到看到众锦衣卫簇拥着一个青袍小官出来,赵显忠只当是给钦差出来代话的。王守仁尚未开口,旁边一锦衣卫百户已经高声呵斥道:“大胆,圣旨在此,还不恭迎圣旨!” 这青袍小官是钦差,还是这锦衣卫是钦差? 赵显忠脑子还在发蒙,还是身后属官捅了捅,才撩起衣襟跪下接旨。 王守仁拿着圣旨,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锦衣卫后边的张永,露出几分无奈。本当是张永宣旨介绍他这个钦差,既是张永不愿意露面,就只剩下王守仁自己宣旨了。 旨意是正德皇帝口述,简单明了,命兵部郎中王守仁调查松江‘倭乱’以及相关案件,地方文武衙门协助。 听到“王守仁”三字,赵显忠自以为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会成为钦差。原来这是礼部侍郎王华之子,王华状元出身,可不单单是礼部侍郎,还曾为东宫老师,与新皇有师生之谊,早就被猜测是刘阁老致使后的下一位阁臣。 只是皇帝既没有派出三位阁老任何一人门下,派了这看似中立的人下来,为什么对方更似亲近沈家? 赵显忠毕竟不是京官,即便再关注京城与朝堂,也是些朝政大事,自不会去查沈家与王家有何私交之类,因此一时摸不到头脑。 赵显忠虽心中疑惑,可依旧按照原计划,真诚邀请钦差入住知府衙门。 王守仁推托两次,便应承下来,毕竟查案一事绕不过松江知府衙门。 王守仁再回头看张永,只当他之前那样提防赵显忠,为了安全会更愿意留在鸿运客栈等苏州织造的人手,不想张永还是文士服,跟王家的管事与小厮在一起,跟在队伍后边准备出发,收敛了在京时的气派,看着同寻常幕僚没什么两样。 王守仁这一回头,就让闫举人留意到张永。 王守仁本身不过三十出头,又因相貌英俊,看着比实际年岁还小几岁,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这样年轻的五品官,又是御前挂号的,前程远大,足以让在场的官吏都心生羡慕。 闫举人则是再次想起自己在京两次春闱的遭遇,猜测王守仁多半是权贵子弟,等到看到张永,中年儒生,看着睿智可靠,就晓得这是王守仁的心腹幕僚,心中嫉恨不已。 等到回知府衙门途中,闫举人抽空问赵显忠王守仁身份。待知晓是礼部侍郎、状元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二甲第七名进士,闫举人不由愣住。 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五年,正是闫举人两次进京参加春闱的时间。当他落第茫然时,王守仁已经靠着状元父亲成了二甲进士。闫举人望向王守仁的轿子,双目赤红,竟是一时连沈家也丢到脑后,只想要让眼前这春风得意的钦差大人跌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才好。 张永随着王家管事、小厮跟在队伍后头,将前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闫举人面色阴郁,张永问五砚道:“那个闫举人眼神不对,可是与你家大人有旧怨?” 五砚抓抓头道:“我家老爷这几年不是在京城,就是放外差,没有往松江府来,看着年岁倒是与我家老爷年纪相仿,难道是老爷同窗?” 张永看着闫举人的举人服饰,反应过来,嗤笑道:“瞧着那小子做派,举止带了几分做作小家子气,不是京城学堂里出来的,多半是与你们老爷同年春闱的落第举子,羡慕嫉妒你们老爷的分光体面。” 五砚不过十二、三岁,天真烂漫,捂着嘴笑道:“要是见一个进士老爷就羡慕嫉妒一回,那一科三百多位,一下子看到二十、三十的,还不得跟蛤蟆似的气死了。” 张永与五砚说笑,心里却是提起来。他可没有忘记沈瑞与沈理之前的调查结果,这个闫举人可是宁王府派来的人。要是对方想要搅合的松江继续混乱,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张永眯了眯眼,叫来一个没有改装、依旧是家仆装扮的锦衣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锦衣卫趁着大家不注意,离开队伍,绕过巷子,匆匆而去。 饶是如此张永依旧不放心,找机会与领头的锦衣卫杨百户说了,要多防备,注意保护王守仁的安全。要是闫举人使唤,杀了王守仁,嫁祸给沈家人或赵显忠,那松江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乱。杨百户见张永这般慎重,也越发消息,悄悄将指令传了下去。 沈家坊,宗房。 鸿运客栈外的大动静,已经传回宗房。沈海心里头没底,压根就坐不住,守在客房这里,将家中人手派出大半。 即便知晓下来的钦差是沈瑞的老师,沈理的旧相识,可沈海关心则乱,还是担心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毕竟还有内官与锦衣卫下来,自打大明开国以来,文臣与内官就斗个不停。锦衣卫向来依附皇权,与文官也是文武殊途。即便王守仁是钦差,可有内官与锦衣卫在,未必能全权做主。 沈理倒是将心放下了大半,因为在翰林院以前经常入宫侍讲,也曾为东宫讲学,他对于张永这位曾经的东宫大半印象颇深。 同嚣张猖狂的刘瑾不一样,张永文化素养更高,对读书人也颇敬重,对于皇帝也是真心督促爱护,算是皇帝身边操守比较好的内官。有皇帝与沈瑞这层关系在,还有沈家这些读书子弟,张永就会偏着沈家几分。 至于沈瑞,知晓沈家这次多半有惊无险,就担心起五房。随行南下的张大夫已经开口叫预备起来,郭氏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可等神沈琦出来如何自处? 就在几人心思各异时,门口脚步匆匆,小厮进来回禀,说是有人拿了牌子请见沈理。等那人将牌子双手递上,沈理脸色立时凝重,匆匆往外而来。 那牌子不是别的,正是代表锦衣卫身份的番号牌子。 沈海与沈瑞见沈理这般反应,不由吃惊,也急忙跟了出来。 门房里,那仆人装扮的锦衣卫小旗,正是之前在鸿运客栈张永门外守门的人之一。沈瑞立时认了出来,对沈理低声道:“是随老师与张公公南下的大人。” 那锦衣卫虽没有见过沈理,可估摸着年龄,问道:“可是沈学士?” “这是本官。”沈理道:“可是张公公有事情交代?” 若是王守仁,只会派身边管事与小厮过来传话,并不会逾越吩咐锦衣卫。能使唤动锦衣卫的,只有内臣。 那锦衣卫看了沈海、沈瑞一眼,见沈理并无避讳二人之意,道:“正是张公公吩咐下官传话给沈大人,说那闫举人要生事,问沈学士可知对方要生事,会从何处着手?” 沈理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这闫举人既然是为了遮掩宁王劫掠一事来的,自然是借着知府衙门便利,销毁一切“倭乱”上岸的可疑证据,其他还会做什么? 沈理一时纷乱,沈瑞却是因惦记五房的事,想到一个可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8章 庐山真面(三) 沈瑞这一句话不仅惊到了沈海,连带着沈理也神色大变。 将沈家子弟弄死在知府大牢,不管是给沈家栽赃的“畏罪自杀”,还是给赵显忠按个“杀人灭口”,都是最恶心人。到时候官司就要从松江打到御前,从沈家与赵显忠升级到谢李两位阁老。几条人命在里头,两位阁老不护着自己的人的话,那威望少不得降低,容易让门人寒心。 那传话的锦衣卫亦知时间紧迫,对沈理告辞,匆匆而去。 沈海望向沈理的目光带了哀求,长孙要是真的身陷逆王巢穴,有死无生。他只有三子,幼子已夭,实不想要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理不待沈海开口,便道:“大伯稍安勿躁,钦差既下降地方,我亦当出面。我这就更衣,去拜见钦差。” 原本迎接钦差,就不当是今日这样排场,而是排场更大,不单单是一地知府与知府衙门众属官,府治下休假、致仕官员、知县、地方耆老都应该在迎接之列。 赵显忠得了消息,就惦记将钦差迎回知府衙门下榻,没有通知地方其他人,说起来已经是简慢失礼。 沈理并不耽搁,立刻返回客房更衣。沈海到底是长辈,可不是官员,没有品级,不好这样跟着,沈瑞却是不碍的,作为小跟班随着沈理前往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里,王守仁一行都被迎了进去。其中王守仁、杨百户与几个一干锦衣卫,被迎进知府衙门待客的正厅;张永等看着像幕僚、管事这些,则被迎到偏厅,正好由闫举人负责招待。 这正和了张永的心意,他便坐了客座首位,充做个领头人样子。落到闫举人眼中,又觉得这位老先生合了他之前的猜测,是王守仁的得力幕僚,少不得做出客气状,称兄道弟,旁敲侧击,想要问清楚王守仁年纪轻轻如何点了钦差。 这点小心眼,落到张永眼中,委实可笑。 张永一开口就是京腔,知晓闫举人籍贯后直接道:“扬州盐商天下闻名,在下在京亦曾听闻提起,听闻贵处早年有位‘贤民公’,曾因赈济江南水患得朝廷旌表,正与闫兄同姓,不知与闫兄是否同族?” 闫举人闻言一愣,这“贤民公”不是别人,正是闫举人祖父。所谓“赈济江南水患得旌表”,不过是体面说辞,实际上是成化年间奉承镇守太监,为成化帝搜集玩器,得了旌表。闫家得以发家,正是因为贿赂当时的镇守太监,才积攒下偌大家业。因这旌表的来由实不算什么体面事,闫家并不曾大肆炫耀。 这张先生不是钦差的幕僚?今日才从京城到松江,怎么就连扬州的事情也清清楚楚? 闫举人神色僵硬,直觉得后背发凉,道:“正是家祖名讳。” 张永笑道:“那还真是巧,听说当年不少百姓念令祖恩德,好人有好报,想来闫家如今已成子孙繁茂之族。” 明明是称赞的话,闫举人却只觉得这“张先生”笑得意味深长,心里有些慌乱。他哪里还坐得住,借口更衣起身离去。 五砚站在张永身后,见状低声道:“大人,怎么您夸他,他还一副害怕的模样?” 张永轻哼道:“心虚罢了,不过一自以为是酸儒,咱家就是要他害怕!” 士农工商,商人本就身份不高,闫举人有了功名,不思改换门庭、报效朝廷,却是投身反贼,想要投机新天子,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与资格。 这会儿功夫,之前去沈家传信的锦衣卫也到了,说了沈瑞猜测。张永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旁边性子活泼的五砚也吓得屏气凝神。 张永阴测测道:“这知府衙门格局都差不多,大牢在什么位置你们也当能找到。去给咱家盯紧了,咱家要看看这小举人到底长了多大胆子!” 钦差已至,该告诫的话已经告诫,对方还要动手,就是找死。 十来个常服锦衣卫留下一半,护卫张永安全,另一半领命出去。 偏厅不远处的茶房里,闫举人脸上阴晴不定。他觉得那“张先生”话里有话是警告自己,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扬州是族人姻亲众多,自己所做的事情暴露,怕是要连累亲族;可是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还有机会收手吗?如今先皇驾崩,十几岁的新皇登基,几位阁老把持朝政,自己想要中进士,难乎其难。自己就这样认命? 闫举人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院门口有动静,抬头望去,正是沈理穿着官服过来,赵显忠亲自出迎。看着两人身上绯袍,闫举人眼中只剩下嫉妒,之前的忐忑不安都无影无踪。 沈理不仅出身沈家,还拜了谢阁老为师,随后才中的状元,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赵显忠才学平平,庸碌贪财,可只因有个阁老座师,每次考评都是卓异,从小小知县一路升到知府。自己满身才华,却是卡到春闱上,连出仕都不能,老天爷何其不公? 闫举人冷笑一声,离开茶房,转身往西南方向去了。那里不是别处,正是知府衙门大牢。 知府衙门正厅,见沈理来了,王守仁亦没有托大,起身两人相见。 因王守仁是钦差,即便品级比沈理底,依旧坐了客座上首。按照礼数,沈理既是客,自是在王守仁下首坐了,再接下来宾主寒暄说话。可是,与王守仁相见后,沈理却没有入座的意思,而是正色道:“钦差大人,下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沈理告松江知府赵显忠越权,无故羁押沈家两名举子、一名监生。” 王守仁微微皱眉,如今还没有到查案这一步,沈理将郑重将此事提出来,莫非有什么变化?他望向沈瑞身后侍立的沈瑞,见素来稳重的沈瑞脸上也带了焦急之色,知晓沈家是担心知府衙门有变。 赵显忠大惊,高声道:“沈学士莫非要徇私,什么无辜羁押?是有人出首,状告沈家沈珺、沈琦、沈玲三人‘通倭’,祸乱地方,本府是依律而为!” 沈理转身对赵显忠道:“依律而为?可通告学政衙门,剥了几人功名?还是有那条大明律提及,地方衙门可以随意羁押举人?既有人出首?出首之人何在?” 赵显忠哑然,好一会儿避重就轻,道:“那人上月落水死了,谁晓得是不是被人‘灭口’,毕竟沈家在松江势大。” 王守仁本就觉得赵显忠羁押沈家子弟之举太过愚蠢,却没想到他愚蠢到这个地步,连学政衙门都没通气,就将几个功名在身的人投进大牢,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羁押两月。 “赵知府,关于沈珺、沈琦一干人‘通倭’之事,除了出首人,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王守仁正色道。 赵显忠心下发颤,依旧强撑道:“有嫌犯沈琦、沈玲亲手画押证词为证!” 沈理脸色发寒,并不是怀疑族弟真的“通倭”,而是知晓衙门里的黑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得不到?强压了手臂去画押的,也是常见,有证词只说明刑讯加身,这几人没少受罪。 沈理一个翰林官都知晓这些,更不要说王守仁升任兵部郎中前任刑部主事,曾将外派安徽决断囚狱,更是知晓这里面关键,也明白沈家人为何这样忧心忡忡。赵显忠连“伪供”都做得出,逼得狠了直接让沈家诸子“畏罪自尽”也不无可能。 “既是证词已有,那本钦差今日就先审沈家诸子通倭案!”王守仁手托圣旨,正色道。 赵显忠面色惨白,身体已经站不稳。 知府衙门大牢,牢头手中拿着个小酒壶,嘴里哼着小曲。这差事虽是肥差,可每次日夜这里守着,日子也实在无趣,年轻的狱卒坐不住,总找借口出去溜达放风,只有他这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并不觉得难熬。 门口敲门声,牢头隔着栏杆看着,并没有着急开门,待见到对方脸了,才忙引起开口道:“贺少爷,您怎么来这了?” 门外两人,为首的正是赵显忠的族侄赵贺,平素里跟在赵显忠身边跑腿,知府衙门上下都熟。赵贺道:“这不是钦差到了,我二叔怕出漏子,让我来看看沈家那两个,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一会见钦差不雅……” 牢头闻言一激灵,低声道:“贺少爷,人都这样了,沈家要是不依怎么办?” 牢头是松江本地人,自然知晓沈家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不管别人如何,他一个小小牢头,却不敢对沈家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也偷偷照顾一二。饶是如此,每当他看到沈氏兄弟惨状,也是直打寒颤,怕被沈家人追究迁怒。 赵显忠亲子尚幼,赵贺平素作为衙内嚣张惯了,不以为然道:“那个宗房嫡子不是还好?哼,都说沈家了不起,一堆芝麻小官,一个京堂也没有,不过是在地方吓唬吓唬小老百姓罢了……”至于沈家十几年间,先后出了两个状元之事,则被赵贺这个学渣丢到脑后。 沈家子弟关押在大牢深处死囚之地,牢头要在前引路,赵贺一把揪下他腰间钥匙串,道:“莫要多事,在这里守着!”说罢,带着随从往里去了。 牢头察觉到不对,看着赵贺的背影直咬牙。知府大人不是本地人,得罪了沈家任满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可是松江人,要是沈家诸子都在大牢出事,这可不是要了老命? 牢头正发愁,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见两个狱卒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壮大汉。 那几个大汉与牢头迎面遇到,怕他喊叫,正想要出手制服。牢头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面带急色,低声道:“沈家两位少爷危险,诸位快随我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9章 庐山真面(四) 几个大汉跟着牢头急忙往死囚方向而去,等到死囚室门口,看到的就是令人惊骇的一面。地上躺着一人,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站着的那人的则被两人架着,堵住口鼻,脸色已经发青。 看到牢头带人进来,赵贺呵斥道:“邢老头,你莫要多事,这是二叔的吩咐!” 不待牢头反应,那几个大汉已经上前,制服了赵贺与其跟班,将被架着的人救下来,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几个人正是奉了张公公之命,专门过来盯着大牢,以防闫举人“狗急跳墙”。没想到闫举人果然好胆,竟然在钦差已至的情况下,依旧对沈家诸子下杀手。除了手上扶着孱弱这个,再看地上那位状况更加狼狈凄惨,左臂耷拉着,筋脉已断多时,已经废了,伤口处有星星点点白斑涌动,不是别的,正是蝇蛆。如今正高热迷昏,也难怪赵贺与跟班先不理会这人。 要是大家来晚一步,这两人性命就没了。 这牢头既做了决定,也没有退路,便忍着害怕,对那几人道:“地上的是沈家五房的琦二爷,另一位是沈家宗房的珺二爷。” 正说着话,另有一队锦衣卫跟着知府衙门司狱进来,看到沈珺、沈琦惨状已是惊心。实没想到,此案尚未正式审案,松江知府就敢如此放手刑讯。 “钦差大人要审案,沈家另外一人何在?”一锦衣卫问司狱道。 司狱苦笑道:“另一人,另一人……在知府衙门冰库……” 这司狱是九品小吏,同牢头一样,在沈家的事上动了几分小心机。那就是在沈玲“畏罪自尽”后,劝说赵显忠不要将沈玲尸首焚毁,而是留作“自尽”的证据,以防被沈家人反咬一口。这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被知府大人牵连,也是想要留一线,不愿真正得罪沈家。只是在沈理回乡前,沈家已成一盘散沙,沈家族长沈海不是能担了事的,司狱想要传话也不敢,就耽误到今日。不想钦差下来,先不查“倭寇”祸乱地方一事,而是要先查沈家诸子通倭一案。 眼前两人都是去了半条命模样,加上如今正值盛夏,众锦衣卫听到“冰窖”,也就明白了缘故。分出两个人来,随司狱前往冰窖,其他人搀扶沈珺、沈琦,连带着已经被制服的赵贺与跟班、牢头也前往大堂。 知府大堂,因是钦差借地审案,王守仁就当仁不让的坐了正位。左下首坐的是原告沈理、接下来是旁听的杨百户;右侧是赵显忠与知府衙门几个有品级的辅官。至于沈瑞,不过秀才,自然没有资格入座,能站在沈理身后旁听,都是王守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水。 等到锦衣卫上堂,将沈珺、沈琦族兄弟两个搀扶上来,沈理神色越发冰冷,沈瑞却是松了一口气。之前因冰窖的事,沈瑞就担心是沈琦出事,如今鸿大老爷的样子,实听不得这样消息。可随即,沈瑞反应过来,缺了一人。 赵显忠已经有些坐不住,他下首众属官看到沈珺、沈琦惨状也带了惊诧,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刑讯后的两人。关键是这两人本身都是举人功名,可眼下沈琦的右臂明显废了,而沈珺看着比沈琦略好些,勉强靠着锦衣卫站着,可左腿也有些不对头。身体有残者不可为官,眼前两人尚未定罪,就成了残疾,断送了前程,即便是洗清罪名,也终与仕途无缘。 能在知府衙门为属官,即便不是进士出身,也多是举人,虽不至于说唇亡齿寒,可也都震撼上司的辣手。 王守仁并未急着问案,沈理开口道:“赵大人,沈家子弟被拘押者为三人,敢问还有一人在何处?” 赵显忠如坐针毡,此刻才终于有了底气道:“嫌犯沈玲已于认罪后畏罪自尽,有尸首为证!” 似是正配合赵显忠的话,司狱带了两个锦衣卫,抬了沈玲尸首上来。虽说已经过了两月,可因在冰库存放,尸体保持完好,脸上、手上依旧残留着刑讯痕迹,尸体颈部勒痕明显,又有锦衣卫再次仔细检查,确定并无他杀痕迹。 赵显忠似扳回一局,扬着下巴道:“想来与倭匪勾结时,沈玲也不知会祸害到城里百姓与沈氏族人,愧疚难安才会选择自缢!”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望向沈玲的尸体,眼睛要喷出火来。要说被刑拘的沈家三人中有人会熬不住刑讯自尽,那可能会是沈珺、沈琦,却绝不可能是沈玲。 沈玲因是庶长子,身份尴尬,自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十来岁就开始入了铺子做学徒,最是圆滑世故、能屈能伸。更不要说外头还有被沈家三房赶出来的娇妻弱子,如何就能放心撒手人世?若不是被人所害,这自尽就另有缘故。 想到这里,沈瑞低下头,对沈理耳语道:“六哥,玲二哥身上衣服不对。” 只看沈玲脸上手上的伤,刑讯的时候就没少遭罪,可身上衣服不是簇新也干干净净,并无血迹。 沈理对赵显忠冷笑道:“尚没有正式审案,赵大人这罪也定的太早,还是欺负逝者不能开口说话?”说到这里,起身对王守仁道:“请钦差大人准许,当堂验尸,查明逝者真正死因!” 王守仁前些年在安徽决审断狱,见惯了刑讯之事,可依旧被沈家诸子的遭遇震惊。大明朝重文轻武,不管赵显忠有什么隐情,如此行事已经犯了官场与士林大忌。 王守仁连面子也不给赵显忠留了,直接吩咐道:“允原告所求,当堂验尸,彻查死者死因!” 知府衙门有仵作在,王守仁并没有弃而不用,吩咐仵作当堂验尸。那仵作刚要褪去沈玲衣裳,原本有些迷糊的沈珺有些清醒过来,立时扑过去拦住仵作,不许仵作继续动手。 “沈珺,你作甚阻拦验尸?”王守仁皱眉道。 沈珺看向堂上,一时没认出王守仁,却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沈理,原本失去生机的眼睛一下子多了几分生气,可等低头望向沈玲时,却多了悲愤:“大人,学生这族弟死得冤枉,还请大人给他留几分体面,莫要当堂验看。” “人死为大,既是死者家属不愿验尸,钦差大人就成全了他吧。”没等王守仁开口,赵显忠低声劝道。 “谁说不愿?”沈珺望向赵显忠,双眼赤红:“若不验尸,如何能揭开你侮辱礼教、残害士林之恶行?” 赵显忠恼羞成怒,起身呵斥道:“放肆!小小嫌犯竟敢咆哮公堂,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堂上也有衙役在列,可众锦衣卫在前头,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赵显忠憋红了脸,转过头来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并不看他,吩咐仵作道:“入内堂验看。” 几个锦衣卫抬着沈玲尸体,带着仵作进了内堂。 赵显忠脸色惨白,眼神已经带了惶惶。知府众属官,都察觉了不对劲,恨不得立时起身去左边列队,与赵显忠离得越远越好。 * 知府偏厅里,张永并没有随王守仁去正堂听审,而是为了以防万一,让锦衣卫接手了知府衙门的防卫。 待听了之前去大牢的锦衣卫的回话,张永怒极而笑。他实没想到闫举人竟然真有这样大的胆子,还有这样手段,假传赵显忠的吩咐,糊弄赵显忠的亲侄儿去动手。要是真的将沈家那几个杀光,赵显忠就算喊冤又有谁会相信? “盯着那小子,狡兔三窟,顺藤摸瓜,看看这城里还有哪处是钉子。要是那小子在城里由他,要是出城就逮住了!”张永吩咐道,几个锦衣卫得令,按照吩咐行事去了。 张永看着远处血红一样的晚霞,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不安。之前往苏州去求援的人应该已经到了苏州,如今只盼着今晚平安无事,明日高念恩早点带人手过来。 * 知府衙门正堂后,沈玲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前胸也有不少刑讯痕迹,可再往下看,仵作不由瞪大眼睛,旁边做鉴证的锦衣卫也傻眼。 怪不得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要控诉赵显忠残害士林,这死去的沈玲,亦穿着儒衫,还有监生身份。 男人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几个能苟活。 等到仵作将沈玲衣裳穿好,返回大堂回话时,便老老实实回道:“死者胸前有鞭痕四处,后背有三处溃烂,下身子孙根齐根切断,留环形伤处一处……” 虽说在之前沈珺拦着不让当堂验尸时,堂上众人就想到沈玲尸体有不妥当之处,却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不妥当。 “赵显忠,你!”沈理饶是再斯文,此刻也不禁怒发冲冠。 知府衙门众属官原本因李阁老想要攀附赵显忠的,此刻也熄了心思。这知府大人是疯了吗?要是沈家诸子是小老百姓还罢,沈家仕宦之家,他这样残害沈家子弟,还留了尸体为证据,这样愚蠢做到知府也就到头了。 赵显忠眼见众人目光诡异,忙喊冤道:“本官冤枉,真不是本官下令,实是阴错阳差,我只叫人吩咐人问口供,并不曾下令刑讯,是刑房小吏与沈家有私怨,才趁机下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0章 庐山真面(五) 赵显忠既然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相关忌讳。他虽是为这个结果心虚,可却是真心觉得自己冤枉。 当初松江被“倭寇”劫掠,损失惨重,赵显忠慌乱之下,自然想着如何脱罪,正好有人出首状告沈家诸子,他自然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咬着这个案子不放松。 沈家拘押的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最差的沈玲也是监生,无故被拘押,本就带了怒气,自然不会如升斗小民一般战战兢兢,老实认罪。原本是读书人的傲骨加上有功名在身的底气,落在一心脱罪的赵显忠眼中就成了“有恃无恐”,赵显忠恼恨之下,就听了闫举人的怂恿,令人刑讯三人。 赵显忠一个文官,口称“仁善”,自是见不得血腥,就交代闫举人安排人手讯问。因为也知晓这罪名有些没谱,怕引起知府衙门属官猜测,将消息泄露给沈家,这刑讯就秘密执行,有刑房一个经年的田姓老吏负责。 等到赵显忠得到消息,知晓沈家三子出事时,田姓老吏已经不知所踪。而沈家族兄弟三人,虽还没死,可都各有残缺,沈玲断了子孙根,沈琦断了右臂,沈珺挑了右脚筋。 没等赵显忠醒过神来,想着如何处理此事,沈玲自缢。一条人命在眼前,赵显忠慌了手脚,这么大的事情也完全遮掩不住,就想着要如何抹平此事,才找了司狱商量。 司狱见到沈家几个残了死了的子弟,心中惊骇不已,不仅是因赵显忠的手段,还因为自己身上任司狱一职,即便自己之前确实不知情,可沈家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一劫,就给赵显忠出了个“好主意”,让赵显忠保存沈玲尸身,以防沈家反咬赵显忠“刑杀”。实际上是留下赵显忠“残害士子”的证据,好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赵显忠因为心虚,一时顾虑不周全,就信了司狱的建议,保留了沈玲尸首。为了推卸责任,他想要立案通缉田姓老吏,可又怕事情泄露引得沈家反弹,便找了个别的借口立案,发出海捕文书,通缉田姓老吏,为的就是今日与沈家对峙。 “你是知府,违例命人刑讯士子,已是大错;刑讯致残,更是错上加错,岂是一句话就能推脱?”沈理冷笑道。 赵显忠挺着脖子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当时松江刚被倭寇劫路,伤亡百姓数百,裹挟妇女人口数十人,本府为了一地百姓,想要早日追凶,何错之有?” 沈理却是闭口不提“倭乱”,只看着赵显忠道:“非常之法不是乱法?等到江苏学政到来,赵知府再说非常之法!” “沈学士,你只顾一姓一族之荣辱,却将松江百姓安危抛之脑后,何其自私?”赵显忠越说,底气越足,满脸正义凛然。 “松江百姓安危?赵大人身为本地父母,庇护百姓安危不正是赵大人分内之事?那敢问赵大人,贼人进城掠抢、烧杀百姓时,赵大人何在?贼人裹挟金银玉器、粮油人口撤退时,赵大人又何在?”沈理道。 赵显忠哑然,憋得脸色通红,好一会儿方道:“知府衙门是重地,本府不敢轻离……” 任由“倭寇”进城,赵显忠身为知府,没有死战,就已经是过错;更不要说连衙役都没派出去,避战如此,已经不是失职之罪能抵得了的。这也是赵显忠明知下下策,也要拉着沈家下水的原因,不过是心存侥幸,想要求一线生机。 因已经提及“倭乱”之事,王守仁就拿出今日的第二份圣旨,除松江知府赵显忠知府一职,拘押戴罪,松江同知董齐河暂代松江知府一职。 赵显忠浑浑噩噩,坐在下首的第一人松江同知董齐河已经起身,强忍激动接旨。 知府是四品,同知是五品,有些人一辈子也升不到四品。朝廷既没有派其他人下来,那只要董齐河不出纰漏,等到案情完了,这松江知府多半就要落到董齐河身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董齐河如何能不激动? 王守仁看着堂下众人,道:“沈家诸子通倭案暂缓审理,待江苏学政到,同赵显忠残害士子一案,一并开堂审理!” 众人起身应诺,赵显忠已经醒过神来,连忙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有要情禀告,残害沈家士子的幕后真凶是贺家!是贺西盛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指使人出首诬告沈家诸子通倭,随后也是贺家将出首人灭口,田百岁借着刑讯残害沈家士子,也定是贺西盛主使!快去派人抓贺西盛,莫要让他跑了!” 赵显忠言辞笃定,全无说谎之色,只因为这是他真心猜测。他不待见贺家的原因,也跟这个有关,总觉得贺家不厚道,暗害沈家人选什么地方不好,偏生在知府衙门动手脚,连带着将自己也坑了。 赵显忠这番指证,沈理、沈瑞面不改色听了,堂下站着的沈珺神色越发木然。而从新上任的代知府董齐河往下,不少知府衙门属官脸上都带了忐忑。 赵显忠看在眼中,指着众属官道:“钦差大人,贺西盛人最会拉关系,在知府衙门交好不少人,说不得就有内应在他们之间,要不然他也不敢亦不能在知府衙门里残害沈家士子!” 一句话,将整个松江知府众属官都列成了嫌疑人,众人望向赵显忠的眼神要吃人。 这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贺家是仕宦之家,贺二老爷没有品级,可贺家在京城有个侍郎大人在,一干知府衙门的芝麻小官,对于贺家的宴请吃酒,也多给面子,不过是该有的应酬,可如今被赵显忠这样一咬,却是人人都不清白。 原本赵显忠卸任知府,董齐河代知府,同知出缺,运气好的话,其他人都有了机会升一级,如今一来,能不能保住原位都是两说。 王守仁此刻没有追究众人的意思,命人将赵显忠压下去,又为了防止贺西盛外逃吩咐锦衣卫去拘拿归案,以待江苏学政过来后,共同审理此案。至于沈家涉案士子,则有沈理担保,归家休养,不许离开松江,以听衙门传召。 众属官齐齐松了一口气,董齐河带头,提议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王守仁道:“江苏学政这几日便至,还是待其到后一并领受诸位心意。” 众人也都惦记着如何洗脱嫌疑,便也没有勉强,老老实实告退离去。 沈珺、沈琦状况凄惨,还有个沈玲在,后续事情尚多,沈理亦是心乱如麻,同王守仁借了人手,带着沈瑞与沈家三子离开知府衙门。事情到了如今,留下一条性命都是幸运,可沈玲还不到而立之年,去的如此悲惨,留下娇妻弱子,孤苦无依。 知府衙门外,沈瑾等候多时,正踌躇不定。 因之前听说来的钦差是王守仁,沈瑾松了一口气,就先回四房去了,为的是方便随时照应隔壁的五房。不想不过半日功夫,钦差到来的消息就传到知府衙门,赵显忠摆开仪仗迎接,而随后沈理换了官服,不请自去,直接去了知府衙门。 沈瑾因是新科状元,已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也是职官。可因品级低,资历浅,他虽也着急想知道知府衙门里的状况,却不好效仿沈理不请自来,要不然就太显猖狂,便只能在知府衙门大门外等候。 眼见沈理、沈瑞出来,沈瑾连忙迎了上去,不待开口相问,就看到从人抬着的沈琦与搀扶的沈珺,不由大惊。沈玲盖了白布,被仵作背着,一时倒不如各个带伤的沈琦、沈珺显眼。 五砚随后赶出一辆马车出来,后边又跟着一辆,说是王守仁吩咐,给沈理、沈瑞使唤。 沈瑾还奇怪,作甚用两个马车,知府衙门距离沈家坊又不远。 沈理已经招呼人,将沈琦、沈珺抬上后一辆马车;随后又招呼背着沈玲尸体的仵作,将沈玲尸首放入第一辆马车。 浑身裹白,沈瑾察觉出不对劲来,却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马车缓缓前行,连带着沈理都没有上车,都是随马车步行,沈瑾才拉了拉沈瑞衣袖,小声道:“瑞哥儿,那……那是玲二哥……” 沈瑞点点头,沈瑾惊骇无语,众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宗房。 沈海夫妇早已在前厅焦急等候,听下人禀告说是回来两辆马车,夫妻两个都是眼神一亮,想起次子来,急匆匆地迎出来。 不待沈理开口,贺氏已是兴致勃勃道:“是不是珺哥儿回来了?” 沈海望向前边的马车,也是恨不得伸手摘帘子。 沈珺听到动静,从第二辆车下来,拄着拐杖上前,看着两月不见,头发花白了一半的父母,跪下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之中,沈珺看似情形略好,可那是跟沈琦与沈玲相比,实际上也是消瘦的脱了形,整个人胡子拉碴,看着老了十几岁不止,再无之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沈海一时尚不敢认,贺氏已经忍不住,立时揽了儿子,泪如雨下,道:“珺哥儿,娘的珺哥儿啊,你这是受了多少罪,可真是心疼死娘了!” 沈珺背靠沈家,半辈子顺风顺水,在知府大牢这两月,将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头都吃过了,眼见到了父母跟前,顾不上人将不惑,也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是沈家坊,沈氏一族聚居之地,宗房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各房。一时间,得了消息的各房族人,都纷纷出来,往宗房聚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1章 血泪盈襟(一) 贺氏能抱着儿子痛哭,沈海却是男人,感情内敛,眼圈发红,拍了拍沈珺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是欢喜之事,可沈理与沈瑞神色十分肃穆,沈海心中亦多了忐忑。他回头望向门口停着的两辆马车,都是没有动静,不由担心道:“琦哥儿、玲哥儿伤的重?” 不待沈理作答,就有人接话道:“沈琦怎么了?” 是郭氏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她看着地上跪着的沈珺,又看着两个毫无声息的马车,眼睛蓦然睁大,心下一紧,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瑞见了,忙上前扶住郭氏:“婶娘,琦二哥在第二辆车里,有些高热……” 郭氏原本紧绷的身子,立时放松,脚步稳稳地走向第二辆车,亲手掀开马车帘。 车厢里,沈琦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因喘息鼻翼一动一动。 沈琦这样子实不算好,郭氏却是含泪笑道:“感谢老天,感谢诸天神佛,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沈瑞在旁,也是松了一口气。沈琦已经残废,且妻儿离散,若是家人一味可怜同情,怕是难以走出阴霾。有郭氏这样刚强的母亲,教导出来的沈琦当不是怯懦之人。 或许是母子连心,或许是被沈琦的哭声惊醒,沈琦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郭氏那刻脸上带了梦幻,喃喃自语道:“又做梦了……”话是这样说,却是贪婪地盯着郭氏,舍不得移开眼。 郭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沈琦不由怔住,想要伸手去给郭氏擦泪,可右臂已经废了,换了左手难免笨手笨脚。 又有附近的族人赶到,看到这两处母子相逢的场景,都是唏嘘不已。 “是珺哥儿回来了。”这是一个水字辈的婶子。 “珺二哥、琦二哥都回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是玉字辈的族兄弟。 “那是珺二叔吗?叫人不敢认。琦二叔也不像啊?”这带着迟疑的,是木字辈的童子,看着两人的狼狈,有些与记忆中的长辈对不上号。 这么多人围过来,沈珺早已站起来,收了哭声。贺氏想要带儿子进去梳洗,沈珺却是不肯走。 沈琦茫然四顾,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知晓自己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从知府大牢出来了。他伸出左手,紧紧地拉着郭氏,脸上带了几分脆弱:“娘,娘……” 郭氏含笑道:“在,娘在!” 沈瑞只是旁观,亦觉心酸不已。不过等他他看了看前面停着的马车,眼见族人都在为沈珺、沈琦的归来欣喜,提也不提沈玲,心中莫名生出愤怒来。 沈珺是族长之子,平素里代父操持族务,被众人所知,与各房关系也亲近;沈琦自己是青年举人,背靠家业殷实的五房,上面还有个京官胞兄,回乡守业后众族人也只有敬着的;只有沈玲,身为庶子,十几岁出去打理铺子,即便这几个月被嫡母叫回松江,也是当管事掌柜一样使唤,抽不开身来,就算偶有时间与族亲应酬,以耕读传家的族兄弟也多瞧不上行商贾事的沈玲。 而作为沈玲亲人的三房诸人,在沈玲入狱后就将沈玲除名,随后更是举家外迁避祸,竟使得现在竟然没有一人想起还有沈玲。 沈氏一族中,现存最高长辈九房太爷拄着拐杖,带着重孙子小大哥儿,颤悠悠地过来。 待看到沈珺、沈琦两人,九房太爷激动的丢下拐杖,双膝跪下,老泪纵横,冲着祠堂方向叩首:“祖宗保佑,沈家子孙平安归来,祖宗保佑啊!” 随着九房太爷这一放悲声,不少围观的族人也跟着哽咽起来。 这两月沈氏一族风雨飘摇,这不单单是被拘押三子的官司,真要罪名落实了,还不知牵连会多广。毕竟松江刚经“倭乱”,伤亡士绅百姓众多,盯着沈家,盼着沈家倒下分一杯羹的人大有在。 作为族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也是八旬之人,众人怕有个万一,不敢任由九房太爷就这样哭下去。 沈海、沈理上前搀扶,九房太爷双手紧紧握住沈理的胳膊不撒手,含泪道:“理哥儿,叔祖父错了,当年是我贪你父亲留下这份家业,才想办法挤走了你们娘两个,这里叔祖父跟你赔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九房太爷舍了老脸,想要与沈理这个嫡亲侄孙化解旧怨。 族中年纪稍长得都知晓这段往事,当年沈理之父病故时,沈理还在母亲肚中没有落地,九房太爷借口帮侄儿打理家业,“鸠占鹊巢”接手了九房嫡长房家业。 沈理之母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新妇,尚未在夫家立足就成了寡妇,自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九房太爷独子当时不过十八、九岁,尚未说亲,看上沈理之母年轻貌美,竟生出染指的心思。沈理之母惊骇,为了保全清白,连嫁妆都来不及收拾,就逃了出来。 九房太爷为了防止沈理之母上告族中,恶人先告状,对外只说沈理之母轻浮,想要勾引小叔,坏了沈理之母的名声。 要不是孙氏援手,出面让族长太爷压下传言,只这吐沫星子就能逼死人。 因这其中内情太过龌蹉,九房太爷到底心虚,这些年即便再羡慕沈理富贵,也不敢随意攀扯,就怕惹怒了沈理翻后账 午夜梦回,九房太爷不是不悔,甚至想起因病早逝的独生子,都觉得是想要淫嫂得了报应;如今孙子外逃生死难测,重孙子又不是能成才的,经历了这一场管事,老爷子也看出来草民之家的艰辛,现在正好有机会,就算是厚着面皮也想要与沈理和解,为儿孙求个靠山。 九房太爷唱做俱全,沈理却无心与其搭戏。 沈理低下头,从九房太爷长满老人斑的手中扯出衣袖,看也不看九房太爷一眼,望向沈海道:“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沈海还在犹豫要不要劝和九房太爷与沈理,不管老人家早年犯了什么错误,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与沈理又是至亲骨肉。 沈理已经再次相问:“族长,沈玲遗体如何安置?” 要说第一遍时,周遭族亲还有人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是清清楚楚。 一时人人哑音,神色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望向第一辆马车时带了惊骇。 沈海挑开车帘,望向里面的遗体,动了动嘴唇,脑子发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人肃穆安静中,沈海讪讪道:“可……玲哥儿因其大伯与父亲要求,已经从族谱除名了……” 就算没有除名,沈玲已经及冠不算夭折,可毕竟是青年暴毙,依旧不好在祠堂理丧。原本应该是三房接了尸首回去料理,可三房人都离了松江,如今只剩下几个老仆看院子,哪里能料理后事。 沈理脸色难看,沈琦对沈海道:“爹,玲二弟本是被冤枉,族谱除名也不应该。钦差大人已经允许玲二弟下葬,还是让玲二弟在祠堂理丧。” 沈海还在犹豫,这些年不是没有在祠堂理丧的族人,多是年高位尊的族老。沈玲是横死,本就不当在家停灵,按照习俗还是在寺庙里停灵,让僧侣道人多做的法事超度。 众族亲在此,本无女眷说话余地,可郭氏见不得沈海磨磨唧唧,加上因沈琦几人遭遇,对宗房的不作为满腹怨言,便毫不客气的道:“就在祠堂理丧,玲哥儿生前得不到族中庇护,死了也望能得祖宗几分照拂,不白姓了一回沈!” 沈海满脸羞愧,讪讪说不出话。 有几个水字辈的长辈在此,知晓三房的无情与沈玲的无辜,便也跟着开口。 这个说:“就在祠堂办吧,总不能两个停灵的地方也没有。” 那个唏嘘道:“这孩子吃了苦,也是不容易。” 沈理、沈瑾这两个前途正好的状元在场,就算大家心中对于此安排多少有些异议,却更愿意展现族人相亲相近的一面。就有人道:“入土为安,总不能让沈玲连葬身之地也没有,还是将他收归家族吧。”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三房长辈糊涂,我们又不糊涂,玲哥儿实不是个坏孩子。” 沈海自知资质平庸,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就怕有处置不妥当之处。之前也不是真的不喜沈玲,不过是规矩使然。眼见众族人都愿意让沈玲归族,将沈玲葬入沈家祖地,他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人群后有人道:“不劳诸位费心,亡夫自有地方下葬!”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沈玲之妻何氏抱着一幼儿缓缓而来。她已经来了一会儿,在人群后听到噩耗,或许早有预感,使得她并无失态,脸上满是决绝之事。 何氏并没有与在场诸位长辈见礼,而是抱着孩子直直地走向马车前站住,望着丈夫遗体,并未避讳怀中幼儿,反而低声道:“楠儿,这是你爹,两月没见,好好看看。” 沈海见何氏如此,知晓她对沈家有怨恨,叹气道:“莫要说气话,玲哥儿既是沈家子孙,自当入沈家福地,还能葬在哪里?” 何氏转身,双眼冰冷:“沈族长说笑,亡夫虽是姓沈,却已不是松江沈氏一族子孙,自没有资格安葬在沈氏福地。” 沈族长苦笑道:“那不是三房长辈糊涂,这个时候玲哥儿早日入土为安要紧,玲哥儿媳妇你也莫要太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2章 血泪盈襟(二) “亡夫身上还背负‘通倭’嫌疑,沈族长当日不是因怕牵连才将亡夫除族,如今就不怕了?”何氏木然道。 沈海被一句话顶的脸上青白交加,却是辩无可辨。 沈玲除名,是沈玲的亲大伯与亲爹提出的,可作为一族之长,沈海自然有反对的权利。他没有反对,而是顺水推舟地促成此事,不过是因为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沈琦的罪名都是臆断没有实证,只有沈玲之前确实与给“倭匪”带路的闽商有过生意往来,人证物证俱全,在三人中最难脱罪。在沈玲被族谱除名那刻,已经成了沈氏一族弃子。 死者为大,尽管围观众族人觉得何氏不敬长辈,态度太过“咄咄逼人”,也不过是皱皱眉,并不好指责她什么。 沈瑞上前道:“玲二嫂接下来要何打算?” 沈瑞前几日初回松江时,就曾到客栈探望过何氏。 因为沈玲夫妇前几年一直在南京与沈渊生活,与二房算是半个家人,何氏并未将对沈氏一族的怨恨迁怒到沈瑞头上,而是看了看怀中稚子,露出几分软弱,又带着坚毅,含泪道:“瑞二叔,我想要带二哥回南京,可不是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他背负罪名离开,也不能让楠哥儿成为罪人之子!” 不管是围观族人还是沈海脸上都露出不赞成之色,生死大事,自然是入土为安为先。至于沈玲身上罪名,既是沈理回来主持,总有还沈玲清白那一日。 沈瑞心中,却是不相信“入土为安”这一套。几百年后,为什么常有官司双方“抢尸”的事情发生,不就是因为尸体是关键证据。火化尸体,也是烧掉了关键证据,剩下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扯皮。虽说如今奉旨下来查案的钦差是王守仁,是沈瑞信任之人,可随即到来的江苏学政会协同办案,谁晓得会不会在中间和稀泥。 即便何氏不提,沈瑞都会建议她暂时保留沈玲遗骸。如今何氏提了,沈瑞便道:“小弟名下有处私宅,就在城东,要是玲二嫂不嫌弃房屋陈旧狭小,就先将玲二哥送到那里,等到管事落定,小弟再奉二嫂回南京。” 家有长辈,就是嫡亲小辈办丧事都要从简,更不要说沈玲并不是二房子弟。沈瑞提了“名下私宅”,就是为了省了其他人口舌,私宅借何氏停尸,也就不会冲撞到二房长辈什么。 何氏面带感动,可却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沈瑞的安排虽与规矩上不差,可好好的宅子停灵办丧,又不知多久,以后宅子买卖都要折损,自住也多有忌讳。于是,何氏便道:“谢过瑞二叔好意,只是亡夫到底不是正寿而终,还是麻烦瑞二叔帮我寻一处寺院道观停灵。” 沈瑞皱眉道:“如今正值盛夏,若要停灵,在外头不方便。况且玲二嫂年轻、楠哥儿年幼,也不好在外头守灵。要是玲二嫂不愿意借用别人之地,那处宅子小弟便作价五十两银子转给楠儿哥,总不能让玲二哥儿在松江连寸土之地也无。” 沈瑞名下产业众多,有孙氏留下的,有徐氏那年回来帮沈瑞后置办的。一处二进小宅就是送给何氏也没什么,只是何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自立自强,开口送她只会拒绝,沈瑞才提了转让。至于五十两银子,不过是意思意思,松江是大府,城东又是好地方,那边宅子,岂是几十两银子就能置办下。 何氏虽是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眼下也不是推脱的时候,便抱着孩子对沈瑞拜了下去。 沈瑞哪里能受,立时避开。 郭氏见何氏装扮素雅,身边也只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虽有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意思,可想来也知晓两个月下来,能打点的银子应该都散出去,便拿了个荷包道:“既是定了停灵之所,那就带玲哥儿过去。即便他已经不在族谱上,单说与沈琦经了这一遭,我就倚靠卖老依认下这个侄儿,这里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只看在小楠哥儿面上,你也莫要拒绝。”说完,就将荷包塞进何氏手中。 何氏对沈氏族人有怨,可对于五房却是谈不上怨愤,也不是那等偏执性子,会生出什么凭什么三人进去只有自己的丈夫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旁人的心思。眼下这荷包轻飘飘,显然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庄票,何氏哽咽道:“谢谢婶娘……” 不愿意丈夫回归家族,葬入沈家墓地,是何氏真实想法,并不是有意拿乔。可是她是远嫁而来,没有娘家可以倚靠,眼下也只能接受二房与五房好意。 前有沈瑞,后有郭氏,料理族中子弟后事、安置遗孤,竟是没有沈海这族长什么事。 沈海只觉得脸色滚烫,只觉得四下里族人窃窃私语,都是在议论自己的不是。何氏哪里是对沈氏一族有怨,明明是对他这个族长有怨。 沈瑞与沈理、沈瑾打了一声招呼,叫人拉了一辆马车给何氏与孩子坐了,将何氏母子送到东城宅子。 这边只要一对老夫妇看门扫洒,沈瑞想着要不要叫人牙子,沈瑾已经打发管事下来,带来两房下人,连带着身契都有了。这两房下人,总共是七口,灶上、看门、小厮、丫鬟俱全,都是得用。沈瑞直接叫管事将身契给了何氏。 沈瑞先安置了沈玲尸体,因不知晓官司会拖到什么时候,不好现在就打起灵堂,就选了背阳的一间北屋,暂时停灵于此,又叫人从商家交了一个月的银子,让对方每天送几车冰过来。 叔嫂有别,既是这边安顿下来,沈瑞就不好继续停留,将身边长随留了一个在这边跑腿传话,自己与何氏作别离开。 沈瑞没有回宗房,而是直接去了五房。 实在是沈琦看着太惨,沈瑞怕沈鸿见了受不住。好好一个举人儿子,即便一时回家守业,可不过三十多岁,还没有到举业无望的时候。自己不去应试,与失去应试资格并不一样。沈琦断的是右手,不仅做官无望,科举上也只能止步举人。 与沈瑞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不同,不知是不是因自小养病心境平和的缘故,沈鸿见次子归来,与郭氏的态度相似,只有欢喜庆幸。 沈瑞进来时,就是沈鸿精神头儿十足对着沈琦絮叨的温馨场景。沈瑾因送郭氏与沈琦回来,还没有离开,坐在一边,笑容却带了几分勉强。倒是郭氏,并不在跟前,不知去了何处。 “这世上艰难,唯有生死是大事,其他都算不得什么。要是事事圆满,怕是老天爷都要妒忌。琦哥儿,你要记得,只要人平安,就是老天垂怜,其他都不必计较。”沈鸿道。 这前面是劝慰沈琦自己遭遇,后半句却是略有深意。 沈琦点头道:“爹,您放心,蒋氏是儿子的原配发妻,儿子只有盼着她平平安安的。” 沈鸿神色略带欣慰,看见沈瑞进来,道:“瑞哥,我听你琦二哥说了,你很好,做的对,是个仁义的,有乃母之风。” 明明是夸奖的话,沈瑞却听得惊心肉跳,只因这沈鸿面色实是太好了些,与之前的孱弱病态大为不一样。 这时,就见婢女挑了帘子,何氏亲自端了一碗面进来:“老爷早上不是念叨雪菜肉丝面?我方去做了一碗,老爷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沈瑾、沈瑞搀扶沈琦从床头起身,在床边椅子上坐了,将床边位置让给郭氏。 沈鸿双眼温柔的看着郭氏,要去接面碗。 郭氏笑道:“老爷嫌弃我了不成,让我来服侍老爷用。”说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丈夫嘴边。 沈鸿含着面,吃了两口,点头道:“还是那个味,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去泰山家时吃过,咸香清爽。” 郭氏嗔怪道:“老爷既爱吃,怎么不早说,又不是什么费事的吃食?” “我舍不得……”沈鸿看着妻子,轻声道。 舍不得你操劳家业、抚育儿女辛苦之余,再洗手作羹汤。 郭氏的手颤抖,已经端不住面碗,放到床边小几上,红着眼圈笑道:“既舍不得,就别舍了……” 沈鸿拉着郭氏的手:“大夫当年说我活不过二十五,我却过了五十的大寿……再要强求,就太不知足……” 饶是郭氏再刚强,可两人少年夫妇,相伴了大半辈子,此刻不禁也露出脆弱来,开始饮泣起来。 沈瑞与沈瑾哪里还看不出这是“灵光返照”,眼前竟是死别场景。 沈琦脸色也层层褪去,双眼多了悲怆。 * 沈家坊外,一辆马车匆匆驶来。车厢里,贺老太太苍白着脸,贺北盛面上也多了几分焦急,可依是犹豫道:“娘,跟沈家求情有用吗?二哥的罪名可是……” 贺老太太苦笑道:“除了沈家,眼下还能求谁?要说你二哥想要对沈家趁火打劫这不冤枉,要说是他主使害人,我是不信的!” 正说着话,就听到马车外隐隐传来哭声。 贺北盛掀开车帘,向往张望,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仆人哭着糊门,挂起白灯笼,不由仔细看了两眼,随即傻眼。 “外头怎么了?”贺老太太看着儿子神色不对,问道。 贺北盛撂下帘子,面带惶恐:“娘,是沈家五房,沈家五房举丧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3章 血泪盈襟(三) 钦差叫锦衣卫抓贺二老爷,是因赵显忠诉告贺二老爷串联知府属官残害沈家三子。 锦衣卫气势汹汹,贺老太太与贺北盛不敢拦也拦不住,可也砸了银钱下去,从随行衙役中问出这条罪名的来由。 当知晓沈家三子惨状时,母子两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更多的是愤怒与焦躁。愤怒的是,赵显忠辣手行刑后将害人的罪名推给贺家;焦躁的是,钦差下来了,逼得赵显忠如此自保,显然不是李阁老一方的人。而贺家,是李阁老这一方的。 贺家有个侍郎又如何?远在京城,要是对方刚好与贺侍郎有嫌隙,借此将整个贺家拖下水也不无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贺老太太就算厚着面皮,也要去沈家宗房请托的缘故。 之前中间隔着一条人命不假,可沈玲到底是三房子孙,三房都举家避难去了,其他房间与三房并不亲近,谁会为沈玲出头?可如今,隔了两条人命,沈琦可与沈玲不一样,沈琦自己是举人,上面还有个做京官的胞兄。要是不说清楚,两家就要结大仇。 贺北盛惶恐,也正是因这个缘故。即便自家兄长确实没有直接害人,可谁能保证这“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是沈家三子或死或残的原因之一。这个时候去求沈家,希望沈家人帮忙救人,沈家是圣人吗? 贺老太太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手上的佛珠因为用力断了绳索,珠子滚落到马车上。 贺北盛吓了一跳,忙道:“娘!娘怎么了,要不咱们还是家去?” 贺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继续往沈家宗房去!” 贺北盛面上露出迟疑来,贺老太太面色灰败道:“除了沈家,现在贺家还能求谁?难道任由你二哥在里面呆着,今日残的死的是沈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你二哥!这松江不单单是沈贺两家的松江。” “可是大堂姐那里,怕是心中有怨。”贺北盛垂头丧气道。 因为沈琦之事,贺氏可是去央求过堂弟的,可自家二哥却是丝毫不占手的意思。如今沈琦好好的还罢,既然也残了,不说别人,怕是贺氏就要恨死娘家。 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还是沈家深陷泥潭,这钦差才到一日,事情就有了反转。沈家人成了被阴谋陷害的,贺家人反而成了嫌疑人。 贺北盛就是脑子再笨,也看出这钦差是偏着沈家的。想来也是,沈家有两个状元,二房现在虽守孝,可立足京城数十年,总有姻亲故旧在,怎么也会拉沈家一把。同沈家相比,贺家倒真像是松江的土财主,最大的靠山就是自家大哥。至于大哥上面的李阁老,不过是座师与门生关系;可沈理与谢阁老,却是翁婿之亲。 谢阁老会为女婿出头,李阁老会为门生之一出头吗? 贺北盛心乱如麻,贺老太太没有再言语,而是让马车继续前行。 一时间,车里里寂静无声。 * 沈家坊既为沈家坊,可见各房族人聚族而居。 沈鸿拉着妻子的手含笑而逝,郭氏就是再坚强也受不住。她也是知天命的年岁,这一路上照看丈夫、惦记儿子,也是强撑着。随着沈鸿烟气,郭氏也昏厥过去。 沈琦本就体虚气若,在父母面前勉强支撑,眼见如此,虽没有昏迷,可也是眼看呼吸越来越勉强。 现在家中总共就三个主人,却是如此,婢女下人看到都乱成一团。 沈瑾自责愧疚死了,忍不住红了眼圈,换做沈全在的话,少不得他就要跪下请罪。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要是自己听沈理安排,劝阻沈鸿夫妇回京,或许就不会有今日此景。可是有沈琦在,这些话却是说也不能说。否则送沈鸿夫妇回松江的自己愧疚,因自家出事累及父母千里奔波的沈琦心里怕是更不好受。 郭氏昏厥,沈琦身体虚弱,沈瑾六神无主,最镇定的反而是沈瑞。 沈瑞自打来到大明朝,经了两次长辈丧事,一次是生母孙氏,彼时年幼,加上被孙太君关在偏院中,还是稀里糊涂;另外一次就是嗣父沈沧,就在去年,由家中老管家领着,倒是熟悉全套的治丧事仪。 只是死者为大,也要先顾及生者。 沈瑞呵斥慌乱的下人,打发人去请大夫,随后吩咐一条一条的吩咐下去,挂白灯笼,白纸糊门,家中人口更换孝衣,往各房头报丧的报丧。 沈瑾也醒过神来,知晓治丧事大,带人支起灵堂。 唯一庆幸的是,沈鸿因身体缘故,早就预备下寿材与福衣,都是无需匆忙置办。 五房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准备起来,其他各房头却如同炸了响雷。 因报丧的人说的清楚,是“老爷西行”,倒是没有人会误会是沈琦出事。可是沈鸿也让人震惊,人人都晓得这位五房大老爷身子骨孱弱,家中内外尽数托给郭氏,都等着看五房的笑话,可几十年过去五房儿子都供出来了,孙子都立住,鸿大老爷还活的好好的。如今,这是真没了? 这一个时辰前族亲才得了沈玲故去消息,这一个时候后又一房头治丧,沈家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六房大奶奶与七房老太爷的灵堂才拆了没多久。 宗房与五房隔得不远,也是最早得到报丧消息。 因见沈珺精神尚好,沈理正与他细问被拘押后的种种。沈海与贺氏不放心儿子,也都眼巴巴地盯着沈珺阐述。 根据沈珺所说,在刑讯沈家三子时,赵显忠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出面,出面的是他的心腹幕僚闫举人与刑房一位刀笔吏。 那位刀笔吏不曾提及对沈家有什么私怨,看起来性子阴郁,不似常人,极热衷与刑讯之事,且还是亲自动手。而那个闫举人,则是冷嘲热讽、追根究底,想要从族兄弟三人口中知晓沈家各房隐私,对于他们三人打小到大包括科举、娶亲之类的事,也翻来覆去问了几遍。 沈海与贺氏听得莫名其妙,贺氏因那闫举人打听其他房头,怀疑道:“不会是其他房头招惹的仇人,才牵连到珺哥儿身上?” 沈海却是因已经知前因,明白祸根子是沈珠,罪魁祸首是宁王,皱眉道:“左右那闫举人心怀叵测就是了。”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问沈理道:“那闫举人既不对头,钦差大人知晓吗?可莫要让他跑了。” 沈理道:“跑不了,瑞哥儿已经将这闫举人的不对之处都告诉钦差了。” 沈海这才松了一口气,宁王是藩王又远在千里之外,他拿宁王没法子;这个闫举人却在松江,只要归案入狱,接下来就要让他也受受沈珺他们几个所受的罪。 贺氏在旁,心中却不是滋味。 这沈瑞运气太好,来的钦差竟然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老师,这露脸的事情都让他得了。 要是珏哥儿还在……贺氏有些恍惚,竟生出几分诡异念头。是不是沈瑞夺了珏哥儿的气运?孙氏病逝时,沈瑞可是带病被饿了七天,竟然都没死。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是怎么活过来的?这命可不是一般的硬。要是沈瑞死了,徐氏回来选嗣子,肯定是与二房关系最亲密的宗房,还是珏哥儿;王守仁要收弟子,读书天分比沈瑞强许多的沈珏,肯定能入得了他的眼。 五房报丧的人,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待看到对方带孝,沈海都惊得站起来,沈珺也是唬住,父子两人都误会成是沈琦出事。 待听说举丧的是沈鸿,不是沈琦,父子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人就是如此,有时候不做贼也难免心虚。 族兄弟三人一起入狱,沈玲身亡、沈琦废了右臂,只有沈珺虽被了挑了脚筋,可因之前并未完全挑断,加上贺二老爷的打点也多少起了作用,如今看着一瘸一拐,可并非没有治愈的希望。要是沈琦也死了,只剩下沈珺一个,那族人会怎么看?到那个时候,怕是连腿也不敢治了。 只有沈理,眉头皱得更紧。 这又是一番变数,沈瑛现在虽品级不高,却是东宫旧属,占着通政司的好差事。又因他之前谨慎老实,不群不党,随着几位阁老相争越来越厉害,双方阵营彼此攻歼,沈瑛的机会也就来了。只要他本分下去,未来二三十年就是沈家的官场上的靠山。 现在沈鸿故去,沈瑛这个长子,却是要回乡丁忧。等到三年过去,还不知是什么情景。 至于沈城,既外放地方,想要再调回京城就不是容易事;沈理自己,因为是“谢党”,随时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沈瑾虽是新科状元,可初入官场,不过是翰林院修撰。 不管这次沈家的官司如何,以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并非沈理冷血世故,听闻丧事先想这些,而是因为这次官司,让他察觉到了沈家的危机。 沈氏因为内外房头众多,子孙立足松江百五十年,家业一代代积攒下来,又分家分产下去,除了三房、五房确实富庶,其他各房并不觉得自己的产业有多显眼。可是所有沈氏族人产业加起来,就令人侧目。 松江本是富庶之地,沈氏一族各个房头加起来的土地,占了松江土地的三成。还有这沈家坊,前后几条街,都是城北上风上水好位置,买卖街那边的铺子,也有三成是沈家的。 没有得力的庇护,沈家就是一块待人宰割的大肥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4章 血泪盈襟(四) 沈家宗房门口,贺老太太叫停了马车。 换做以往,有贺老太太这长辈在,贺家马车自然能直接进了大门,眼下母子两个既是为了求情而来,自然不好托大。 贺老太太颤悠悠,搭着儿子的胳膊下了马车。 沈海夫妇与沈理换了素服,正出门要往五房吊孝。因为五房与宗房距离不远,走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安步当车出来,不想却是正与贺家母子碰了个正面。 贺氏想起儿子的瘸腿,望向贺家母子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并不知这其中还有藩王之事,只当真的是堂弟“谋害”沈家三子,如今“事情败露”,钦差大人才会叫人缉拿堂弟。眼前这哪里是娘家人?这是她的大仇人。 沈海却是习惯性的上前,道:“是伯娘……”招呼出口,察觉不对,止住脚步,脸上讪讪,多了疏离。他倒是晓得,沈家如今境遇不单单是因贺二老爷的缘故,可既晓得贺二老爷交游广泛,之前心里多少还存着点小念头,以为堂小舅子即便没有明着插手,也多少会照拂自家儿子一些,会保全沈珺一二,可这挑了脚筋就是照拂?虽说大夫已经检查过,说沈珺脚筋并未全断,还有治愈的可能,可那也只是可能。 眼看着沈海与贺氏如此模样,贺老太太心急,含泪道:“大姑奶奶、大姑爷,我那孽障也是你们两口子看着长大的,他年轻气盛、好争个长短不假,可要说有害人的心思,也要有那个胆子不是?” 沈海看着老人家白发苍苍的,想起自家岳母去的早,妻子早年多赖这位伯岳母教养,心中到底有些不落忍,移开眼睛,虽没有接话,神色已是稍缓。 倒是贺氏,怒火中烧,听到这些,只当狡辩,尖声道:“没有胆子?为了银子,还能差胆子!那是黑了心肝的畜生,为了银子六亲不认!又不是头一回,还道什么无辜?当年沈家四房孙氏,修路搭桥,帮老扶幼,周济孤寡,这松江城内外谁人不念一声好?偏生这贺二老爷,为了孙氏的两家织厂,设局谋划,拉了沈家好几房人下水,将孙氏遗产瓜分得干干净净,半点也没给孙氏亲子留。要不是当年蒋知府在,让了知府太太出面做主,可不就是叫他随心顺意?还有沈家三房,城里的旺铺、城外的良田,如今又在谁的名下?是啊,胆子小,推出四房的大傻子,谋夺族亲产业的名声别人得了,他只暗地里捞好处。这天下再没有旁人家?还是几辈子的冤仇,作甚只盯着沈家一族祸害?有了一回二回还不够,偏生还来第三回,连‘通倭’的罪名都扣上,这是要将我们沈家一锅端啊!” 这宗房周边,住的都是沈氏族人,听到宗房门口动静,出来不少人看热闹。 待知晓是贺家母子来了,不少族人也在观望宗房的态度。这次沈家子弟被拘押之事,沈海不出头,等到沈理回来才稍有作为,已经引起不少族人不满。要是这次时候,族长夫妇依旧亲近贺家,大家少不得愤愤,要质问一二。 不过,真目睹贺氏指着亲伯娘厉声质问,围观众人有觉得痛快的,也有觉得不自在。到底是书香传家,礼仪之族,不管害了沈家人的是不是贺二老爷,眼前也不过是一个白发苍苍老太太,贺氏这般叫嚣也违了长幼尊卑之道。 贺老太太被嫡亲侄女指着鼻子骂儿子是畜生,既愧又悔,满脸涨红,身子摇摇晃晃。 贺北盛在旁着急,稳稳扶住,皱眉道:“大姐,你少说两句!” 贺氏理直气壮道:“我哪一句是假话?” 沈理看着贺氏微微皱眉,随即主动上前,对着贺老太太神色淡淡道:“世祖母莫要担心,只因前松江知府赵显忠在钦差面前指证,钦差才派人请贺二老爷过去问话,等到JS学政来,钦差会联合学政共同审案。” 贺北盛面上还混沌,贺老太太已经听清楚沈理说的话“言外之意”。一是赵显忠已经是“前松江知府”,狗急跳墙攀咬贺二老爷;二是锦衣卫虽拿人,却不会开始审案,而是要等JS学政来联合审案,贺二老爷身上有举人功名,在学政衙门没有除贺二老爷功名前,锦衣卫这边不会随意刑讯;三是沈理称呼她为“世祖母”,依旧认贺家这门姻亲,可对于如何对贺二老爷,则要看的沈二老爷是否真的迫害过沈家诸子。 贺老太太悬着的心落下一大半,面带感激道:“状元公……老身羞愧,都是老身教子无方,才会使得犬子立身不正,有了这次劫难也不冤枉……” 沈理低头看了下身上素服,轻声道:“世祖母还请多保重,莫要让小辈挂心。晚辈要往五房去,就不虚留世祖母了。” 并不是沈理心中不记仇,而是随着沈家风雨飘摇,将贺家拉下马也是损人不利己之事。那样的话,还不若趁着这个机会,示贺家以恩义,让贺家以后不得不为沈家保驾护航,使得沈家渡过难关。等到几年、十几年后,玉字辈在朝野有了分量,自然也就无人敢惦记沈家。 贺老太太点头道:“状元公且去忙,老身就不叨扰了。”说罢,看了贺氏一眼。 贺氏皱眉,不时望向沈理,难掩怨愤,应该是不满他给贺家人好脸色。 沈海平庸,可也不是傻子,晓得沈理待贺家这般宽和定有深意,便讪讪道:“小婿就不送伯娘了,改日过去给伯娘请安。” 贺老太太眼见沈海态度也软下来,剩下的一小半担心也撂下,欣慰的点点头,无奈地看了贺氏一眼,扶着儿子的胳膊上了马车。 看热闹的沈氏族人已经散去,有直接去了五房的,有回去先换素服的。生死是大事,这白事张罗起来,还需族人跑腿出力。 沈理与沈海夫妇前往五房,贺氏不敢训斥沈理,便对丈夫阴阳怪气道:“那哪里是亲戚,那是仇人!当初珺哥儿入狱,我没去求,还是你没去求?如今到是显得你是老好人,感情废的不是你的胳膊、断的不是你的腿,你这人情做的到是轻省!” 沈海听着不像,拉了拉贺氏衣袖:“啰嗦什么?到底是你亲伯娘。” 贺氏愤愤道:“我不管是谁,只要害了我儿子,就是我的仇人,我可做不得那以德报怨的大好人!” 沈理原本与沈海夫妇并行,此时却是停下,定定地看着贺氏。 贺氏满脸不甘,却不敢直视沈理,别扭地移开眼。 沈海只觉得头上汗都要下来了,连忙道:“六哥儿,你伯娘糊涂了,莫要与你伯娘计较。” 沈理没有看沈海,依旧直直地看着贺氏,轻声道:“瑞哥儿与珏哥儿一起上京,一起入嗣二房,可瑞哥儿还在,珏哥儿殇了,你以为是瑞哥儿害了珏哥儿,所以将瑞哥儿当成仇人。” 贺氏被揭破心中阴暗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终究没有开口否认。 沈海摇头埋怨道:“你怎么有这糊涂心思?说到底都是命,关瑞哥儿什么事?真要怨,也是当怨我们这当爹当娘的,真要疼儿子,作甚就舍得出继?” 贺氏这几日对沈瑞的疏离,沈理早就不满,只是因为他回来是解决沈家危机的,不好直接搬出去,否则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沈家内部不合。 如今钦差来了,案子也能有了眉目,沈理不愿继续惯着贺氏脾气,便对沈海道:“大伯,瑞哥儿今日开始就留在五房帮忙,我叨扰了几日,今晚也家去了。” 沈海忙道:“住的好好的,作甚这样外道?那边屋子空了几年,怎么能住人?” 沈理却不是与沈海商量,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五房,道:“大伯,先过去吧。” 沈海狠狠瞪了贺氏一眼,随沈理去了五房。 贺氏落后几步,望向沈理的背影,知晓他是为沈瑞不平,不由难堪中带了几分委屈。就算她心里不喜沈瑞,这几日不还是好吃好喝的款待,何曾有半点怠慢? * 五房院子里,正在搭灵棚。 虽然主家一人都没有露面,不过由沈瑞、沈瑾坐镇,也开始有条不紊地举丧。就近的族人也三三两两有到了,看到这兄弟二人也没有什么意外。毕竟四房与五房除了族人,还是近邻,郭氏早年又与孙氏交好。 等到沈理、沈海到了,灵棚已经搭好。 沈海与沈理先去灵前祭拜,随即才问起缘故来。待知晓沈鸿见了儿子平安归来,并未怨愤牵挂,而是好生吩咐了一番,含笑而逝,沈海与沈理心中亦都是唏嘘不已。这般豁达,唯有沈鸿。 贺氏是族嫂,去探望完依旧昏睡的郭氏后,就带着两个先到的族侄媳妇,帮忙招待起女眷事宜。 等到黄昏时分,沈家五房大老爷病故,停灵治丧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 知府衙门,随着屋子里变暗,有小厮开始掌灯。 张永面色沉重,在地上踱步,眉头皱的紧紧的,时而望向望着王守仁欲言又止。 王守仁好奇道:“公公有何教导,直言便是。” 张永停下,道:“这知府衙门宽敞,平日里是好事,可要是今晚真有意外,却是不好看守。到底跟着你我二人过来的人手有限,这知府衙役也不是能安心使唤。要不然,王大人还是回客栈,或是直接往沈家吊孝。” 陆家既是松江的豪族之一,又能抵御“倭乱”的攻击,家丁护院中不乏好手,王守仁既亮出钦差身份,那陆家为了稳妥,就会竭尽全力安排人手,将王守仁护着安安稳稳;沈家那边,聚族而居,族人众多,又是丧家,真要有人因王守仁之故攻击过去,不是还有“哀兵必胜”的说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5章 血泪盈襟(五) 张永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在暗中派锦衣卫跟踪闫举人得出的推断。那边怕是不肯就此罢手,虽然准备从松江撤离,可多半是打算走前再捣乱一把。要是借着赵显忠的名义,闹出些事来,牵连到朝堂上,怕是李阁老都要挨不是。 传到不知情人眼中,李阁老“气焰嚣张”,门生连钦差都敢谋害。不管皇帝心里会不会膈应,这离间君臣之心可诛。要是皇帝因此处置李阁老,难免有迁怒之嫌;要是皇帝不处置李阁老,则影响皇权威信。 而引发系列后续的沈家,则难免不被双方迁怒,视为祸根。 王守仁摇头道:“我要是出去,发生‘意外’或许只能是‘意外’,只有在衙门,抓个正着,才是辩无可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闫举人只不服气让沈家逃过一劫,才想要在离开松江前再折腾一下,却不想他眼中的“蝉”,已经蓄势待张,等着他这猎物入网。 * 知府衙门后街小院,正房。 帮闲躬身回话,说了沈家被拘押的三子归家之事。因为之前得了张氏吩咐,这帮闲一下午就在沈家坊附近转悠,盯着四房动静,重点自然是沈瑾。 因为尾缀着沈瑾,帮闲目睹了沈瑾去知府衙门外等人,沈理带沈家三子回家之事。 “之前被抓的三个,长房的沈珺断了腿成了瘸子,五房的沈琦断了右臂、人也去了半条命、站都站不稳,还有那个之前打理铺子的三房沈玲,倒是个通透的伶俐人,平日里见了我们也和和气气,不是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却白白断送了性命,留下个小寡妇抱着孩子,看着倒是可怜。”帮闲说着,面上也不禁带了唏嘘,竟生出一丝“物伤其类”之感。 同样姓沈,有权有势的宗房子、五房子都保住了性命,只有没有权势依仗的三房子断送性命,这权势就是护身符,没权没势还是避着点官府好。 张氏已经听得呆住,迟疑道:“这……这不是还没有定罪吗,怎么沈家几个人就死了残了?” 张氏是怨恨沈家,想要报复四房不假,可也知晓王爷安排的任务,是想要收服沈家,到时候人财两得,才更符合王爷的利益。她主动请缨过来,不过是想着趁机报复下沈家四房,为死去的姐姐报仇。 原来这张氏不是别人,正是四房张老安人的娘家侄孙女、早年曾在沈家四房暂住过的张四姐。 当年沈瑞还没有出继,守孝期满从西林禅院回到四房,这张四姐当年不过十五岁,与十七岁的胞姐张三姐儿一起被张老安人接进四房。 张老安人是想要提拔娘家人,让三姐儿做沈瑾贵妾,让四姐儿配她最厌恶的嫡孙沈瑞为妻,却被想要靠着儿子结两门好姻亲的沈源反对。张三姐性子柔弱,自怨自艾,却是认命;张四姐是不肯安分的,不愿意被送回败落的张家被长辈换彩礼胡乱嫁人,就主动勾引了沈源,以做沈源禁脔为条件,说服沈源收自己姊妹为养女,将两人户籍帖子从张家迁出来。 当年沈源四十五岁,张四姐十五岁,还真是一直梨花压海棠。若单单是寻常风流韵事还罢,偏生这张四姐是沈源的表侄女,这其中关系到伦常。 这叔侄**之事,被沈源之妾、沈瑾生母郑氏察觉。为了保住四房名声,不牵连到沈瑾身上,郑氏使手段骗了张氏姊妹的户籍帖子,随后又将两人卖给过路的人牙子。 对于四房来说,郑氏此举是彻底解决后患;对于张家姊妹来说,却是命运的转折。虽说郑氏并没有专门吩咐,可是姊妹两个正值妙龄,略有姿色,人牙子自然晓得贩卖到哪里能得高价。因为打听了两人与沈家关系,知晓是沈家表亲,怕沈家找后账,直运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府,寻了个花楼出手。 可怜姊妹两个,亦是小家碧玉出身,只因行为不检,就此流落风尘。 张四姐性子泼辣风流,即便流落到污泥里,处境尴尬,也惦记着如何翻身,好报复沈家;张三姐却是柔弱如娇花的性子,受不得践踏,郁郁寡欢,不到三月就一命呜呼。 原本还有姊妹相依为命,只剩下张四姐一个,怨恨愧疚加倍,钻营的心思越发热辣。机缘巧合,结识了微服来吃酒的宁王,张四姐就使劲手段,抱上了宁王大腿。 尽管不是处子之身,可胜在张四姐伶俐有眼色,为了给宁王拉拢人手、打探消息这身段也放得开,一来二去就得了宁王几分宠爱。宁王也曾说要接张四姐入王府的话,张四姐也只是听听就算。她这样出身,入了王府,只有死的,还不若在外头折腾自由自在。 原本沈家陷入官司,宁王的筹谋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等沈家陷入泥潭中,王府在暗中援手,施之以恩义。 可眼前这官司还没正式开审,沈家几个子弟就或死或残,这并不符合王爷之前的计划。 张四姐坐不住,带了几分不安,陷入沉思。 帮闲已经继续将起沈瑾行踪:“沈瑾先是跟大沈状元他们去了宗房,随后又送沈琦母子回了五房。也就过了大半个时辰,沈瑞也去了五房,随后沈家五房就开始举丧,小人离开时已经有不少沈氏族人过去吊孝。” 张四姐吃惊道:“又死了一个?沈琦这就没了?” 帮闲摇头道:“小人也吓了一跳,悄悄打听了,才晓得死的不是沈琦,是五房大老爷。” 张四姐在沈家四房住过,虽没有见过五房大老爷,可也知晓隔壁大老爷是常年卧床的病秧子,听了这丧信,一时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该感叹无常。 外头已经全黑,张四姐莫名觉得心惊肉跳。王爷的筹码真的能成吗?闫举人那边如何了?他就任由知府衙门那边折磨沈家人,还是根本就是他自作主张才出了意外? 屋子里再无旁人,帮闲忍不住抬头悄悄瞅张四姐,只觉得这张娘子收揽了平素风流媚态,这规规矩矩、微微蹙眉的神情略带几分可爱。 张四姐醒过神来,发现帮闲的小动作,要是平常早要骂开,眼下却是没有心情,摆摆手打发帮闲的下去。 外边响起了梆子声,已经入更了。 张四姐坐在镜子前,依旧心神难安,迫切想要知晓知府衙门那边的情形到底如何。可是闫举人不过来,她也没有地方得消息去。 张四姐沉思了片刻,摸了下眼皮,出去喊了看门的老苍头一声,打发老苍头去知府衙门找闫举人,借口就是自己身体不适。 老苍头躬身应了,提着灯笼往知府衙门找人去了。 张四姐站在廊下,厢房的帘子打开,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嬷嬷出来,绷着脸,带了几分不赞成道:“姑娘莫要嫌老婆子啰嗦,还是本分些吧,到底是……要是老爷计较起来,姑娘也要担不是。” 张四姐“咯咯”笑道:“奴晓得妈妈疼奴家,可奴家是哪个牌位的?老爷会计较这个,也不会收了奴家。说句不怕羞臊的话,爷有时还专门喜欢听奴讲这侍候旁人的荤话哩。” 这老嬷嬷是宁王府旧人,宫人出身,规矩跟尺子量的,自是见不得张四姐的轻浮放荡,可能劝的都劝了,可半点不管用,只能叹气返回厢房,眼不见心为净。 眼见老嬷嬷见了厢房,张四姐收敛了脸上的笑,拿起之前就撂在屋后的暗色披风,身上裹了,蹑手蹑脚地离了院子,匆匆而去。 三、五家外,传来两声犬吠,复又恢复平静。 过了两刻钟,随着胡同口急促的脚步声,犬吠声又起。 厢房里的老嬷嬷察觉到外头动静不对,出来查看,就见大门“啪嗒”一声被踹开,涌进来几个提着灯笼的锦衣卫。 “张氏人呢?”为首那人问道。 老嬷嬷面带惊恐,身子直打颤,看样子似被吓傻了,捂着嘴巴,也不知道回话。 那几个锦衣卫等的不耐烦,在各屋翻看起来。正房亮着灯,可里面空空无人;没有亮灯的东厢,老嬷嬷方才待的西厢,都被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人。 “这就跑了?”为首那人皱眉,指着老嬷嬷道:“抓这老婆子回去拷问,一个小寡妇,这大半夜的能跑到哪里去?” 有两个锦衣卫闻言,过来拖拉老嬷嬷。 老嬷嬷却是站也站不直,身子直往下出溜。其中一锦衣卫不耐烦,踹了她一脚道:“老实跟着,还要大爷搀着你走不成?” 老嬷嬷却是不吭声,身子突然多了屎尿味儿。 这两个锦衣卫恶心的不行,松手将老嬷嬷丢在地上。 老嬷嬷吭也不吭一声,身子直直地倒向一边。 “这是要装死?真是晦气!”一锦衣卫抱怨道。 另外一人却是察觉到不对,惊呼道:“血!这老婆子流血了!” 众人闻言,提着灯笼近前照亮,就见地上躺着这老婆子瞪大眼睛,双唇乌黑,七窍流血,原来她不是因惊恐失禁,而是中毒后失禁。 奉命来抓人的小旗面色发黑,蹲下身体,伸出手去在老婆子鼻子下探了下,脸上热气未散,可已经察觉不到鼻息。 * 沈家四房后门处,蹲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 隔壁传来和尚道士的念经声,夜风吹来,树影摇曳,平添几分阴森。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6章 螳螂捕蝉(一) 如今正是月末,天上没有月亮,群星闪烁。 随着三更天的梆子声落下,松江城里陷入幽暗,就是白日里乱糟糟的鸣蝉,也都陆陆续续安歇下来。偶有三、两声犬吠,远远的传来,也终究恢复万籁俱静。 知府衙门前街,风吹树影,影影绰绰,其中间杂些别的来。不远处的墙壁上,一个瘦小黑影伏在墙头,向远处眺望,随即轻轻溜下墙头。 胡同口,几十个黑衣人疾步前行。因为脚底缠布,脚步落地声音低而沉闷,在深夜极为不显。在这些人后边,两人低声说话。 一人问道:“先生,衙门里消息都递过去了?安排的妥当吗?” 另一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几十两银子砸下去,不过是开个侧门,拒绝的才是傻子。” 前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只要进去就好,油桶都准备好了,不管能不能顺利干掉钦差,总要大闹一场。” 另一人道:“别忘了再安排几个人手在监狱那边闹腾一下,做出是贺家人出手的样子。哼,那个贺二老爷,我旁敲侧击了有些日子,却是油盐不进。既是不听话,也当好好教训一顿。” 前面的人应了,带着几个跟班,追前边的队伍去了。 留下那个人,裹了裹身上披风,转身离开。等他身影在街头即将消失,后边跟了两个人,贴墙而行,远远地缀了上去。 知府衙门侧门,门外传来几声猫叫,随即就是猫爪挠门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传来两声不并明显的叩门声。 外边一行人,正是要进去闹事的黑衣人等,听到叩门声,也上前轻叩了两声门。 “吱呀”一声,门被退出一道缝,有人探头出来道:“快进快出,莫要连累了……” 话音未落,人头滚落,尸体已经倒向一边。 这批人,本就是亡命之徒,自然是不将生死放在眼中。为了免除后患,不留活口也是规矩。 可恨这知府衙门的门子,自以为得了几十两银子的外财,虽晓得半夜开门定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也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因此断送了性命,这正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众匪徒进了侧门,除了侧门这里留了几人放风接应,其他人都往知府衙门东南方向所在客院去了,那里正是钦差下榻之处。 这是一进大院子,东西厢房都已经熄灯,只有正房右稍间还亮着灯,里面有人影,像是坐在书案后看书。 这是找到正主,众匪领头的黑衣人心中大定,挥手招呼手下上前。 众匪没有急着攻击上房,而是先拿着油桶将东西厢门窗都浇了一遍。等到洒完油脂,准备好后,领头的黑衣匪首就带人往上房去。 到了屋子门口,那黑衣匪首反应过来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虽说院子里众匪都屏气凝神,可到底几十个人,并不是全无动静,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可上房里的人影却丝毫不动,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姿势。 “这影子不对劲!”那黑衣匪首喃喃道。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出现不少火把,一下子将院子里照亮,使得院子里众匪无所遁形。周围边边角角,不知多少人影,屋顶上银光闪耀,不是别的,摆着弩箭,正对着院子里众匪。 陷阱早已准备好,看来早就等着众匪过来。 黑影出走出两人,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一个是穿着官服、三十多岁的官员,正是张永与王守仁。 黑衣人知晓自己一行中了埋伏,心中不由问候闫举人的祖宗八代。不过到底是亡命之徒,刀尖上舔血惯了,倒是越发激出几分凶性,望向王守仁的目光带了狠厉。 张永自诩勇武,皱眉上前,将王守仁遮住,道:“既已经中伏,还不束手就擒?要知攻击钦差行在可是死罪!” 那黑衣人哑着声音道:“束手就擒,就能饶恕我等冲撞钦差行在之罪?” 王守仁耳朵轻动,张永笑道:“若是壮士肯弃暗投明,别说是饶恕尔等,就是戴罪立功也未尝不可。” 那黑衣人并未上前,反而退后两步,将自己掩在廊下一柱子后,随即挥手。 之前因被围困,分作两团各自戒备的黑衣人,立时四散开来,往东西厢房扔火把。因为之前泼了油,左右厢房外墙立时被火把引燃,立时窜起不少火苗,夹杂着黑烟,现场一片混乱。 黑衣匪首面露得意,尖声道:“杀!” 众匪就借着火势,开始往外杀出。而那个黑衣匪首,却是不退反进,提刀直接冲王守仁而来。周围拿着弩箭的锦衣卫见了,都齐齐对准黑衣人。可是因为顾忌张永与王守仁,束手束脚,不敢轻易放弩。 张永没想到这些人这般凶悍,十分恼怒。这伏击宁王乱党是张永的主意,要是真的因此让王守仁这个钦差丧命,那怎么跟皇帝交代。 转眼功夫,黑衣匪首就窜到王守仁面前,锋利刀锋冲着王守仁脖颈斜砍过去。 张永旁观,都觉得汗毛耸立,魂飞魄散,怒喝道:“贼子尔敢?” 黑衣匪首嘴边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就是陷阱又如何,只要杀掉了钦差,就是完成了任务。至于彻底断送了性命,不过是一个轮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趁着火势,往外跑的匪徒不少,看见头领这边不对脚步迟疑的也有几个。只是性命攸关,能够共患难的倒地有数,不过是三、两个人过来援手,其他人继续往外逃窜。 屋顶之上埋伏的弩手,之前冲着院子里因顾忌王守仁与张永还有些放不开手;对于往外逃窜的匪徒,则是全无顾忌,一时间弩箭如雨,贼人惨叫声不停。 院子里,王守仁已经用短剑挡住黑衣匪首的刀势。他看着是文弱书生,可因自小就有弃笔从戎之心,所以一直是文武兼修。 黑衣人因轻视付出代价,等察觉到王守仁不对劲,想要“以命换命”时,张永已经醒过神来,“砰”一声手統击到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旁边援手的几个匪徒,都带了惊慌,将黑衣人护在中间。 王守仁与张永齐齐退后几步,拿着弓弩的锦衣卫已经将地上众人团团围住。 之前逃窜中弩箭或伤或死的匪徒,也都被锦衣卫整理出来。死的尸体堆砌在一旁,伤的都捆绑起来。 知府衙门就这么大地界,众知府衙门属官多住在知府衙门后宅。前边这么大动静,火光四起,喊打喊杀,自然也惊动了后边。 为了防止火势后窜,殃及池鱼,众人有心救火,却被这打杀声吓的止住脚步。 别人还能继续装死不露面,新上任的代松江知府董齐河却不敢不露面,要是钦差真的在知府衙门出事,他这个代松江知府,不仅转不了正,怕是连原来的品级也保不住。 叫人在附近打探着,眼见着打杀声渐弱,董齐河做出焦急状,进了院子。地上横七竖八都是被捆绑的匪徒,原本火光四起的院子并未救火,火势就已经渐熄,钦差大人站在院子里,神态从容,并无被攻击的紧张与焦躁。 “钦差大人,这是?”董齐河面上露出担忧,道。 王守仁道:“攻击钦差行在,按谋逆罪论处,董大人来的正好,将这些匪徒压入死牢,明日再审。” 见王守仁并无追究知府衙门守卫不足之过,董齐河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因畏惧锦衣卫之威在不远处躲躲闪闪的衙役,拉着一干贼人下去。 黑衣匪首因为中了火枪,躺在地上,大口的吐血,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王守仁蹲下,看着匪首道:“看你也是受不得束缚的人,山高水深哪里不好待,作甚跟藩王参合在一起?” 匪首略有意外,随即失笑道:“怨不得你是钦差我是贼,倒是有几分好眼力……混饭吃罢了,成了,说不得脱掉一身贼皮,也捞个官当当……” 张永在旁道:“哼,乱臣贼子,莫要做春秋大梦!宁王他老祖宗那时候就没大作为,现在连王府三卫都没有,又在腹地,想要蹦跶也蹦跶不起来!” “是啊……我早晓得,不过是做梦,下辈子再不发梦,只愿能清清白白做个小老百姓,不再东躲西藏、堂堂正正地……”那匪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脑子一歪,双目瞪着,却是彻底咽了气。 王守仁伸手将这匪首双眼阖上,不管对方生前如何,如今也生了后悔之心,显然还没有坏到底,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张永看着地上尸首,有些暴躁。原本设局是想要抓人,好得口供,揭开宁王谋逆之心,可眼下匪首之死,剩下的小喽喽未必能得到有用口供。毕竟是谋逆是大罪,宁王即便暗中养贼,也不会摆明车马,将身份公之于众。能得知他身份的,应为只有匪首这一级。 张永皱眉踱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待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张永原本暴躁的心立时平复起来,露出几分笑意,称赞来人道:“干的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7章 螳螂捕蝉(二) 来的是两个锦衣卫,中间拽着捆绑着双手的闫举人。 看着地上的尸首,闫举人变了脸色,眼中终于露出几分惧怕。 张永上前几步,抓了闫举人下巴,冷笑道:“现在晓得怕了?好大狗胆,放你走都不走,偏要找死,差点让爷爷阴沟里翻船!” 闫举人强作镇定,转过头去不看张永。 王守仁走过来,看着闫举人,道:“闫宝文,扬州人氏,父阎长荣、祖阎盛,弘治十四年举人……” 随着王守仁的讲述,闫举人脸上变得惊恐。 张永在旁听了,不由纳闷,这才到松江一日,刚知晓闫举人有嫌疑,就连生平都知晓了?随即想到沈瑞与王守仁的关系,误会是沈理之前的调查。只是这闫举人到底是自大,还是愚蠢,既是要与藩王混在一处,有不臣之心,竟然用真名实姓,连个化名都不,也太视朝廷为无物。 闫举人惊的险些魂飞魄散,忙高声道:“这位大人到底是何意?作甚抓了学生来此?既知晓学生是举人,就不该如此轻侮!” 王守仁扫了他一眼,道:“江苏学政过两日就到松江,你放心,在剥去你功名前,本钦差不会刑讯。不过为了防止罪人家属逃窜,会发文扬州知府衙门,羁押闫家满门!” 闫举人双眼喷火,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学生不过出来游幕,到底犯了什么罪过,要累及闫家满门?” 王守仁前几年曾在江南决断刑狱,见过的犯人多了,自然晓得闫举人此刻定是准备了一肚子辩解之词,无心与他斗口,道:“初审在松江,而后还有京城三法司,总不会冤枉了哪个。”说罢,对那两个抓人的锦衣卫道:“带下去,押入知府衙门死牢。” “三法司”、“死牢”,直到这个时候,闫举人才真正明白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脸上血色褪尽,牙齿颤栗,直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钦差大人……”闫举人想要摆出无辜表情,神情却比哭还难看。 旁边两个锦衣卫见王守仁转身没有继续搭理闫举人的意思,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在“吱吱呜呜”中,闫举人被拉了下去。 张永在宫里见惯市面,知晓王守仁是在故意恐吓闫举人,心中佩服不已,想起方才王守仁说起闫举人父祖,道:“那闫举人的底细,是大沈状元之前调查出来的?” 王守仁摇头道:“不是,闫姓在扬州显赫的只有一支,虽发家不过三、四代人,却是子孙繁茂。我当年在江南决断刑狱,曾审过扬州一个因风月致使的杀人案,闫家子弟正是目击证人与嫌疑人之一,因此见过那人卷宗,论起来那人应是闫举人堂弟。因闫家捐了好几个监生,举人只有一个,我倒是略有些印象。今日听沈瑞提及此人,终于对上了。” 王守仁随口一说,张永却是越发佩服,对王守仁更是敬重几分。不愧为状元之子,只这份过目不忘之才,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想到这里,张永想起当年李东阳强压着王守仁,先是硬是压了一科,随后又在下一科中将会试第三的王守仁压到二甲第七名。 “那个张氏倒是跑的快,咱家怀疑宁王在松江另有人手。”张永想起之前锦衣卫的回报,皱眉道。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没有人收留,哪里敢半夜跑出去? 王守仁想了想道:“明日城门口留意些,只要在城里,总是有迹可循。” 张永点点头,张氏破绽颇多,根据推断,现在这个多半是已经“李代桃僵”。将这个张氏抓住,说不得另有大收获。 * 沈家坊,五房。 僧道诵经声暂歇,灵棚已经亮着,有五房的几个近支晚辈在这里守夜。人人都有趋吉避凶之心,之前沈琦状况未明,大家生怕受连累,不敢上前。 等到沈全随着沈理回来,众人就开始观望,想着要不要亲近卖好;直到今日钦差过来,第一日就放了沈家三子,大家得了消息,都是后悔莫及。 五房主母郭氏最是刚强性子,不愿轻易麻烦别人,也不会让人随意占了便宜。五房旁支早年因沈鸿病弱,没少给郭氏使绊子,自然也就没得这边好脸。等到沈瑛中了进士,又都自诩同曾祖、同高祖的情分贴了上来,郭氏却不是耳根子软的,压根就不留情面。 直到沈琦、沈全学业相继有成,五房举家去了京城,这近支族人更是贴不上。幸而郭氏上了年岁心软,对近支堂亲也宽和许多,逢年过节亦是慰藉孤老贫寒,帮扶了不少亲戚。 可是这样一来,诸堂亲之前的躲避,就显得太没有良心。 以郭氏的脾气,要不是五房赶上沈鸿之丧,这些堂亲怕是以后连大门都不会让进。 现在是沈瑞、沈瑾打理丧事,就是为了沈鸿灵堂前不至于太过冷清,没有将五房旁支族亲拒之门外。 不过,也只是仅此而已。有一、两位水字辈的族叔,眼见沈瑞年轻,想要依仗自己是沈鸿堂兄弟,接手五房丧事,直接就被沈瑞叫人轰了出去。又有沈瑾在旁好声好气为沈瑞“解释”,说是五房郭氏与沈琦都病着,受不得吵闹,沈瑞顾及一边,顾不得另外一边,只有“怠慢”族亲了。 这兄弟两个,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震慑了大家,无人敢在闹事。 沈瑞已经出继,长辈在京城,就算松江众族亲挑剔沈瑞不好,对沈瑞也无足轻重,谁还能跑到京城去二房告状不成?至于沈瑾,堂堂新科状元,天子门生,身上带着从六品官职,即便是态度温煦,也无人敢真不拿他当回事。 就是宗房大老爷沈海,虽是族长,可因之前营救沈家三子时不出力,眼下也不好在五房的事情多说话,其他人更没有质疑沈瑞、沈瑾兄弟的资格。 等到过了三更天,郭氏悠悠醒来,换了孝服,由婢子扶出来,亲自到灵堂前上香,众族人都带了几分心虚,生怕郭氏在这个时候发作。 郭氏哪里顾不得这些,上了香,问起沈瑞往京城报丧的事。关键时刻,长子沈瑛,也成了郭氏的主心骨。 待知晓沈瑞没有耽搁,已经派人快马往京城报丧,郭氏方露出几分虚弱来。 虽说夫妻情深,可郭氏却知晓眼下不是任意的时候,有丈夫的丧事,还有次子的伤势,还有接下来沈家所需要面对的案子。她没有强撑,跟沈瑾道了谢后,就回去内院。至于会不会无人时垂泪,缅怀丈夫之类,就不是人所能知。 五房众堂亲原本心虚,可依旧因郭氏的视而不见恼怒,没有人敢在沈瑾、沈瑞面前说什么,可不少不得窃窃私语,念叨两句郭氏的薄情。 至于沈琦,在装裹的时候露过面,已经孱弱的坐不起,又断了胳膊,跪在沈鸿灵前痛哭,生生地哭的晕了过去。还是沈瑞做主,叫大夫在沈琦的止痛药里多加了一味安眠的药,安排人将沈琦送回卧室。那般模样,倒是没有人会提什么规矩,非逼着沈琦守灵,否则不是尽孝,就是要送命了。 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沈瑞已经是上眼皮打下眼皮。他回头看了眼沈瑾,沈瑾更是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 沈瑾就是昨日到的,结果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还来不及休整,就又生生地熬了一夜。 沈瑞想到这里,就推了一下沈瑾道:“大哥,天快亮了,明日事情还多,你先回去歇息一会儿,也省得明天没精神。” 沈瑾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沈瑞道:“我一会儿去全三哥那里眯一眯。” 沈瑾也是乏得狠了,就没有客气,打着哈欠,点了点头,道:“那我回去打个盹儿,明儿早上再过来。” 沈鸿之死让人伤感,可到底是有迹可循,早有预感;倒是沈家三子的官司,更让人挂心。如今虽不能说尘埃落定,到底有了好的发展,让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五房与四房比邻而居,自然出了五房就是四房。 等待沈瑾回到四房自己的院子,就见院子里还亮着灯,有些意外。 夏日天亮的早,远处传来鸡鸣声。 沈瑾叩门,待小婢提着灯笼来开门,便道:“等到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 沈瑾早年曾收过屋子人,后来进京应试前都放出去嫁人,如今院子里当值的婢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叫做墨香,沈瑾书童的妹子,打小早就在这院子里当差的。 墨香看着沈瑾欲言又止,一时望向厢房,一时望向沈瑾。 沈瑾察觉到不对劲,止住脚步,道:“东厢房里怎么了?” 东厢是茶室,沈瑾之前没有离开松江时偶尔待客之所。 墨香轻声道:“大爷,有客至,在东厢哩。” 沈瑾意外道:“有客,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打发人去隔壁说一声?” 墨香小声道:“客人说是同大爷一道从京城来的,不好叫人晓得。” 沈瑾闻言不由皱眉,这可见是谎话。自己护送沈鸿夫妇回松江,同行的只有两房下人小厮,并无外客,也没有什么不好对人言之处。 到底是哪个,过来沈家四房装神弄鬼? 东厢灯影摇曳,沈瑾挑了帘子进去,就见茶座上,坐着一婀娜身影,看着身形却是一妙龄女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那人抬起头来。 沈瑾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不敢认。 那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做了个福:“大表哥,别来无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8章 螳螂捕蝉(三) 大表哥? 四房往上数几代单传,别无旁支,姻亲越少,能称呼沈瑾“大表哥”的人,本就不过是几家,有张老安人的娘家张家人,有沈瑾生母郑氏的娘家人郑家。至于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孙家,因孙氏是独生女,早已经断了传承,别无旁人。 郑家小舅在直隶为官,家中有表弟、表妹,可都比沈瑾年纪小一截,不是这样年纪相仿年纪。那剩下的,只有张家诸表亲。 沈瑾只觉得心下一颤,面上多了几分不自在。 当年郑氏收了张家两位未婚小娘子做养女,随后又出手变卖之事,是郑氏与沈源决裂的引子。沈源怒而出妾,郑氏则离了亲子,回了娘家,就是因沈源与这张氏姊妹苟且。郑氏虽是为了儿子以后名声清理后患,可在张老安人与沈源眼中,就是心狠手辣的蛇蝎妇人。 就是沈瑾,当年不过十六、七岁,即便知晓生母是一片爱子之心,可对于这种手段也并不赞同。卖良为贱,本就不和规矩,况且即便其中张四姐与沈源有苟且,还有张三姐到底无辜。即便是张四姐,也不过是未及笄的小姑娘,即便与沈源不伦苟且,也多是沈源这边的过错。别人都能指责郑氏,只有沈瑾这个亲生子没有资格,不过依旧是私下里派人出去打探,希望能找到张氏姊妹赎回,却是只晓得是过路船上买人,船已经启程离了松江。 张四姐这几年在风月场见惯了世情,哪里看不出沈瑾脸上的不自在中隐带愧色,立时红了眼圈,含泪道:“不过四、五年功夫,大表哥认不得奴了吗?” “四表妹……你这是……”沈瑾看清楚张四姐身上装扮,雪青褙子、墨蓝色裙子、头上松松绾了个发髻,上面插着小珍珠的银钗,竟是守寡妇人装扮,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张四姐本是避难而来,想起这几年风尘中讨生活的委屈,眼泪簌簌落下。 沈瑾之前因愧疚心乱如麻,这会儿倒是镇定下来,察觉出其中不对。张四姐来的时辰太不对了,半夜三更跑来,关键是管家没有生疑,墨香还将她安置在这边客房。她到底说了什么? 沈瑾没有急着出去询问管家与婢子,而是皱眉问道:“四表妹更夜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张四姐本就用眼风扫着沈瑾,眼见他神色平静,心里不由唾骂一声“果然是毒妇生的儿子,惯是心肠硬的”,恨意更深了几分,却也收了泪,哽咽道:“是回到表哥家,想起没了的三姐姐来,忍不住有些失态,还请表哥见谅。” 沈瑾神色一凝,眉头皱的更紧:“三表姐是怎么没的?” 当然是受不了千人骑、万人跨的折辱,生生憋屈死了。 张四姐想起胞姐之死,用帕子挡着的脸神色狰狞,差点实话实说。可是接下来的话,难免出纰漏,还要借着沈家四房避难。 张四姐想了想便道:“三姐姐身子本就孱弱,又远离亲人父母,日夜啼哭,未等船行到蜀中,就在船上咽了气……” 松江白布甲天下,就是以蜀锦闻名天下的四川,也有商人乘船到松江贩布。张四姐隐瞒流落风尘那一段往事,倒是与之前沈瑾私下里打听的对上。 想起那个温顺柔和的女子,沈瑾心里唏嘘不已,对于张四姐的戒备也少了几分,道:“四表妹这几年定居蜀中,那是什么时候回松江的?” 张四姐低下头,道:“那包船的老板好生发送了三姐姐,又留奴在跟前做了养女。去年他病重,知晓奴惦记着回乡,就将奴许给一个松江的跑商。去年冬奴随官人从蜀中出发回松江,却是奴家命苦,路上官人得了风寒,到了松江就没了。奴本想给官人守着,奈何奶奶不容,还要发卖了奴,实没法子,正好听说大表哥回松江,奴就避了过来。” 短短几句话,却是让沈瑾听明白张四姐这几年的坎坷生活。所谓养女,不过是婢妾的另外一种称呼,能然夫主临死都放心不下,也说明主母的苛严与不容人;等到二次许配,依旧是妾,又赶上夫主死了,再次在主母手下讨生活。 张家家道中落,可因为是沈家四房姻亲,早年得沈家四房帮扶,也是中等人家,张四姐不能说娇生惯养长大,可也是小家碧玉。要是没有与沈源的私情,没有郑氏出手,早已嫁人生子,未必富贵却能平平安安。 沈瑾虽是读书人,本不应该信什么因果报应,可这些年经历颇多,对于因果也多有敬畏。张氏姐妹的悲剧,固然有她们轻浮不自爱相关,可沈源却是罪魁祸首。还有郑氏,不能说一辈子吃斋念佛,可也不是恶人,平生做的最狠毒的事就是此事。 想到这里,沈瑾就生出几分补偿之心,道:“四表妹以后有什么打算,可否想要家去?” 张四姐眼见沈瑾态度软和,心中得意,面上去苦笑道:“回去作甚,再叫他们卖一回吗?大表哥,奴也不说假话,奴是恨表叔与郑姨娘不假,可最恨的却是奴的老子娘……要不是他们当年见奴同姐姐大了,想要索要聘礼将我们姊妹卖个好价钱,我们姊妹也不会又惊又怕,死皮赖脸想要留在沈家四房……当年奴未及笄,尚能等着;三姐已经十七岁,已经被他们谈好了价钱,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鳏夫,前两个娘子都是打死的。奴实是没法子,就想要求表叔庇护,没想到表叔……奴也没法子,想着只要三姐姐有个好下场,奴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表叔也认了,却是碍了郑姨娘的眼,连带着三姐姐都受了拖累,说到底都是我们姊妹的命不好……”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这番道委屈的话,张四姐自打被卖,日夜惦记,今日终于找机会说出来。当年她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即便好吃懒做、贪慕富贵了些,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就是她暗地里跟了沈源,难道她娇花的年纪还配不上一个老头子?可是郑氏这只笑面虎,人前慈爱,出手狠辣,压根就不给她辩解与回头的机会。 如今半真半假说出来,张四姐自己也红了眼圈。她当年那点小心思自然是真,至于恨家人比恨沈源与郑氏自然是假话。父母再贪财,也只是想着索要聘礼,没有想着将她们姊妹卖到脏地方去;郑氏却是毫不犹豫将她们姊妹骗卖,就算恨她抢男人,也不该连三姐儿也连带着一起卖掉。过路的私牙子买人,又是长成的大姑娘,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卖?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老天不报她张四姐自己报。 郑氏自己不过是妾,挤兑主母死了,儿子也从庶长子成了嫡长子,自己即便离了沈家,还有做官的兄弟能依靠。还有沈瑾,有那样的父母,凭什么风风光光地做状元郎,以后有份好前程?每次想到三姐临时之前还念着沈瑾,张四姐就对沈瑾的恨意增加一份。如今报复沈家四房父子,已经成了张四姐的执念。 沈瑾听到父亲的风流韵事,目光有些躲闪,即便察觉张四姐说到最语调不对,也会当她是想起往事心存怨愤。毕竟她们姊妹的悲剧是四房造成的,真要是半点不怨,就成圣人了。 这会儿功夫,沈瑾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逝者已矣,张三姐是顾不上了,张四姐这里还是好生补偿一二,帮她置办些田产傍身,再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叫人照拂一些,安生过日子。 只是男女有别,不好留张四姐在这边招待。想来她之前说的含糊,让管家误会,以为是自己带人回松江,才会安置在这边院子,险些闹出乌龙来。 想到这里,沈瑾便对张四姐道:“今夜已晚,我就不留四表妹了,这就让墨香带你去客房安置,有什么明日再说。” 沈瑾身上穿着孝衣,又是知根知底,张四姐也没想着****,老老实实随着墨香下去安置了。 沈瑾却是彻底走了困,坐在茶室,吃了几杯酽茶,想起前几年的事,恍若隔世。 雄鸡报晓,东方露白。 沈瑾回房,简单梳洗一番,想起张四姐,吩咐墨香道:“好生看顾客房那边,吩咐厨房做几道江鲜送过去。” 墨香好奇道:“大爷,那娇客真的是大爷从京城带回来的,这……要不要避着些人?她怎么晓得奴婢的名字,是大爷之前说的?” 沈瑾一顿,道:“是因这个,管家才放人进来的?” 墨香点头道:“可不是吗?要不然半夜三根上门,即便是女子,也没人敢开门。” 沈瑾道:“是家里的远亲,早年曾来过家里,无需避着,只当寻常客待便是。” 墨香听了,忙点头应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她多嘴,而是管家爷爷叫她探问的,就担心家中没有长辈在,大爷有什么不妥当处。大爷可是状元郎,尚未娶亲,要是婚期闹出什么小寡妇绯闻来,怕是与名声有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9章 螳螂捕蝉(四) 五房灵棚中,和尚道士诵经声又起。 沈瑾过来时,沈瑞也才梳洗过,没有用早饭,就吩咐管家送两个人饭食过来。 等到食盒上来,除了几道小菜,两样素包子,还有一砂锅的人参粥,是郭氏昨晚吩咐的,是专门为沈瑞、沈瑾兄弟两个准备的。 这兄弟两个虽年轻,可白事最是熬人,沈琦重伤,沈全归期未定,里里外外需要他们操劳的地方还多。郭氏的感激没有挂在嘴上,却也是真心将两人当自家子侄般看顾。 食不言、寝不语,沈瑞、沈瑾默默两人用了早饭,沈瑾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张四姐。 张四姐深夜来投,境遇是可怜不假,可如今四房没有长辈在,只有沈瑾一个人,男女有别,总不能不明不白混住下去。还有就是张四姐的身份,之前毕竟是“卖良为贱”,方才怕提及她伤心事,不好追问她户籍身契之事,可为了免除后患,还得寻到她主家,户籍也好、身契也罢,料理清楚省得以后说不清楚。 沈瑾是因为原本就心存愧疚,关心则乱,没有察觉到张四姐话中不对之处;沈瑞与张氏姐妹没有什么关系,早年见过她们姊妹,对张三姐印象平平,对张四姐印象则不算好。要是按照书中人比,这姊妹两个就是《红楼梦》中尤二姐、尤三姐再生一般。张三姐还好,柔柔弱弱,不讨喜也不令人生厌;张四姐轻浮中带了几分乖戾,眼神闪烁看着就不是安分的。 “松江到蜀中何止千里之遥,这商人买人也买的太远些。”沈瑞听完,不由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直言道:“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半载倒是无法探知她所说是真是假。都说蜀中水土养人,可毕竟是卖身为奴,加上那边饮食气候与松江诧异颇大,怕是未必生活的惯,大哥瞧着张四姐儿气色如何?是经历了风霜磨砺,还是适应了水土保养得当?口音变化呢?在外几年,怕是乡音也有异吧?” 一连串的问话,听得沈瑾怔住。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自然听出沈瑞话中之意,这是怀疑张四姐儿在说谎。 实在是凌晨时猛地在自己院子里看到张四姐儿太过意外,加上听到张家姊妹的遭遇,使得沈瑾愧疚加倍,才没有深思。现在沈瑞这一提醒,沈瑾将与张四姐儿见面的情形仔细想了一遍,道:“虽是守寡装扮,可收拾得倒也体面干净,妆容倒是比早年还精致些,倒是并不像是吃过苦的模样。说话慢声细语,更偏江南一些软糯,少了几分松江口音……” 说着说着,沈瑾自己也明白过来,张四姐儿说谎了。他虽没有去过蜀中,可蜀中出才子,同年中不乏蜀中人氏,即便是说官话,也是带了浓重的蜀中腔调,说话语速比江南人要快得多。 “人不对,来的时间也不对,怕是来者不善。”沈瑞不忌惮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张四姐儿。 不管张四姐儿之前讲述的经历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说一对妙龄姊妹流落在外,所遭受的只会比讲述的更差。要是按照讲述为真,那两度为商妾,虽吃了一些苦头,也是锦衣玉食;要是讲述的是假,那年轻美貌女子被卖的下场,自然另有一个下落,比两度为妾不如。 沈瑾叹了口气:“我本想着到底是因姨娘的缘故,才使得她们姊妹流落异乡,如今既是回来了,当好生安置,补偿一二。可要是她真的有别的念头,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兄弟两个正说话,就有长寿引着一青衫小厮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王守仁身边小厮五砚。 “师兄,老爷听闻沈老爷丧事,打发小的过来送帖子,稍后会与张公公过来祭拜沈老爷。”五砚见了沈瑞说道。 论公,王守仁是钦差不假,可既到了松江,知晓同为京官的沈瑛之父病故,还有大沈、小沈两位状元面上,理应上门拜祭;论私,则有沈瑞的关系在,既是弟子沈瑞帮族亲料理丧事,王守仁这个老师也不好做不知。 倒是张永,毕竟是内臣,愿意过来祭拜沈鸿,很是给沈家面子。 这样的体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让松江众多观望的士绅人家看看沈家尚未衰落,还轮不到他们暗地里蠢蠢欲动。 沈瑞代主家收了帖子,道:“代我谢谢老师。” 想起昨晚知府衙门方向隐隐有火光,沈瑞关切道:“昨晚知府衙门走水了?当时就猜测是不是那边,想要打发人过去问,后来见火势停了,就没有打发人闯宵禁。” 五砚摇头道:“不是走水,是老爷与张老爷设埋伏抓人,抓了一大串呢。” 五砚说的轻松,可沈瑞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追问:“竟有人攻击知府衙门?老师如何,有没有受伤?” 五砚笑道:“既是老爷设伏,自然都是妥妥当当的。” 五砚年纪小,王守仁早就打发他下去睡了,因此并不知昨夜的凶险,带了几分得意道:“老爷之前就想着对方或许会放火,叫人在院子里准备了好些沙子,在窗户上、门下堆了不少。那贼人要放火,可火势没起来,就都被人用沙子给压灭了,就是厢房窗框、门槛有些地方焦了。老师好好的,倒是张公公勇武,听说是他老人家亲手射杀了匪首。” 张永喜五砚活泼伶俐,对五砚向来和气,五砚也就少了畏惧,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听了五砚的话,沈瑞已经待不住。张永是御前大太监,奉旨出差身边也带着若干锦衣卫,都轮到他亲手对敌,可见昨晚的凶险。 想到这里,沈瑞对沈瑾道:“大哥先照应这边,我去迎迎老师。” 沈瑾眼见沈瑞神色紧张,眼神难掩担忧,知晓他与王守仁师生情深,定是担心昨晚的事,点头道:“代我问王大人好,若是王大人车马劳顿不舒坦,改日再来祭拜再是。” 沈瑞点点头,招呼着五砚离开。 五砚好奇道:“老爷巳时才过来,现在才晨初,师兄去哪里迎?” 沈瑞道:“昨晚贼人进衙门时,你见了没有?” 五砚闻言摸着后脑勺,讪讪道:“老爷打发我在别的院子睡,我本想要熬着看热闹,可不知怎么睡着了……不过我早上问了张公公身边的林大哥,打听得清清楚楚,半点都没漏呢。” 果不其然,五砚不知昨夜凶险。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是跟人打听,旁人也是捡着能说的说。 沈瑞没有再废话,叫人套了马车,与五砚一起前往知府衙门。 五砚依旧混沌,咋舌道:“这马车倒是宽敞,看着倒是比知府衙门的体面。” 沈瑞看着这马车有些眼熟,只是记忆有些模糊,并不是他自己的回忆,而是在小沈瑞的记忆中。 原来这马车与孙氏生前马车一模一样,原来那年孙氏要定制新马车,刚好郭氏生了福姐儿,孙氏就既认了福姐儿为契女,就定制了两辆,一辆自己用,一辆送给福姐儿。当年小沈瑞性格任性霸道,因此还不痛快好几日,对福姐儿也没有好脸色。还是郭氏安抚沈瑞,将压箱底的一套七宝帆船送给沈瑞,才让沈瑞没有再计较此事。 那套七宝帆船,早在孙氏生病前,就被张老安人从沈瑞手中糊弄过去,不是被张家人顺手牵羊,就是被张老安人偷偷换了银子。 因为“丧母之痛”能糊弄得了不关心沈瑞的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糊弄得了因为忌惮嫡庶之别不好与嫡出弟弟随意亲近的沈瑾,真的糊弄住了与孙氏往来交好、亲眼看着沈瑞长大的郭氏吗? 大清早的,凉风习习,沈瑞出了一头冷汗。 眼见着沈瑞不说话,人跟惊住一般,五砚只当自己说错话,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沈瑞。 沈瑞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过去了,不管郭氏是不是怀疑,这些年对他的照顾却不是假的。况且这壳子的确是小沈瑞的壳子,要是郭氏真的忍不住发问,自己也不可能实话实说,大不了用“庄周梦蝶”那一套说辞,至于信不信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到了知府衙门。 因为有五砚领着,门房知晓钦差的客人,不仅没有作态为难,反而十分殷勤请沈瑞入内,不过看清楚沈瑞身上装扮,面上略有怪异。 沈瑞低头看了看身上,虽不是重孝,也是孝服,便给了门房一块银饼子道谢,让五砚去请王守仁,自己在外边候着。 王守仁已经换了素服,正与张永说话,听五砚说沈瑞亲自来接,现下在外边候着,十分意外。 张永是人精子,立时想到缘故,笑道:“可是五砚与沈小哥儿说了昨晚的事,多半是吓到他了,担心你这个老师呢。”后一句话是对王守仁说的。 五砚吐了下舌头,道:“原来是这个而缘故,怪不得师兄神色不对,非要亲自来接老爷。到了衙门外才发现身上衣服没换,不好进来,只能在外边候着。” 师生父子,本是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只是沈瑞向来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师生两人倒是向来客客气气的多。 知晓沈瑞担心自己,王守仁心中服帖,可嘴上依旧道:“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还欠历练。” 张永眼见王守仁虽是嘴硬,可嘴角上挑,难掩欣慰模样,倒是真心生出几分羡慕,想着等回到京城是不是也收几个徒弟,以后徒子徒孙也有人孝敬惦记自己。这般憧憬,因宁王谋逆的阴郁也散了几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0章 螳螂捕蝉(五) 沈瑞在知府衙门外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王守仁与张永踱步出来。虽早就从五砚口中知晓王守仁没有负伤,可到底担心,眼见王守仁出来,沈瑞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几眼才真的放下心来。 张永见沈瑞如此,心中发酸,轻哼一声。 王守仁却是看了沈瑞两眼,皱眉道:“怎么如此形容,这是熬了一夜?” 沈瑞讪讪道:“婶娘昏厥,琦二哥病着,全三哥去了金陵,实没有人出来张罗鸿大叔后事……” 王守仁知晓沈瑞与沈家五房的渊源,嗔怪他不知爱惜自己,却也知晓他这些年受五房上下照顾颇多,这个时候不是旁观的时候,便道:“你出力帮忙,也要量力而行,否则要是累坏了,倒叫长辈难安。” 丧事毕竟不同其他,操劳起来日夜没有安生,沈瑞是沈家二房的嗣子,上有寡母、病叔需要孝敬,下边有幼小的堂弟,还需要支撑门户。 沈瑞忙道:“老师放心,还有瑾大哥在,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眼睛多盯着些,不至于出了纰漏就好。等过两日全三哥回来,自然也就没有我什么事。” 王守仁神色稍缓,因知晓沈瑞预备了马车过来,也没有吩咐人安排马车,招呼张永、沈瑞上了车,前往沈家五房。 今日是沈鸿去世次日,并不是大祭之日,可是王守仁身份除了是沈瑞之师,还是京城来的钦差,沈瑾即便如今也是官身,可到底是小辈,直接自己待客略显不恭,就在沈瑞离开后打发人往宗房与沈理宅送信,让族长与沈理过来待客。 不想九房太爷拄着拐杖颤悠悠出来,正好与沈海遇到,知晓钦差要往五房吊孝,也非要跟着过来。到底是人老成精,再次见到沈理,九房太爷全无昨日又拉又拽的劲头,只端着长辈的架子,不热络也不生疏,像是将之前求原谅的事情丢在脑后不记得一般。 沈理不会原谅九房太爷早年之事,可也没有意思与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追究到底,只是寻常族人待就是。倒是陪着九房太爷过来的小大哥,看着族长对沈理的客气,十分羡慕,望向沈理带了几分亲近又不敢。 等到沈瑞与王守仁、张永过来,中门大开。 王守仁与沈家有私交,只以沈瑞之师的名义前来祭拜;可张永是天子身边内臣,不好再像昨日那样糊弄赵显忠一样装作王家管事。王守仁就对沈家诸人说了张永的身份与品级,沈家众人忙客气见礼。 松江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可沈家人对于内臣并不是全然陌生。不说别的地方,就是江苏一地,就有几个内官统领的衙门,偶尔也到松江巡视,只是品级与身份比不得张永。除了沈理、沈瑞,就连沈瑾都带了拘谨,更不要说沈海、九房太爷这些没有品级的士绅。要说知晓钦差过来,他们尚有巴结奉承之心;可听说是宫里大太监,两人都屏气凝神,恨不得立时消失。 大太监或许并不可怕,可大太监身后却有锦衣卫,有东厂西厂番子,那可都是提起来能止小儿夜啼的人。 沈理为侍读学士,曾在御前行走,也奉命在给东宫讲书,与张永自不算陌生。与王守仁见过后,沈理便与张永两人客气寒暄。 沈理代表丧家迎客,没有喧宾夺主之意,可沈瑞年岁小,在沈氏族亲面前能代表五房待客,可到底十几岁少年,在外人面前却不好在众族亲面前出头;而本应该出面招待外客的族长沈海,因与五房有嫌隙,自己也底气不足,加上忌惮张永身份,不曾上前。至于九房太爷,所谓长幼尊卑,也只是对着同族晚辈端架子,在钦差与内臣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规规矩矩地做个沉默寡言的族老。 九房小大哥见了眼前情景,并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沈理是状元、品级高,才能同钦差往来说话。他知晓自己功课不好,不是读书材料,偷偷看沈理、沈瑾,不免生出些别的念头。不说别人,就是死了的玲二叔,不就是跟着二房族祖父,混了个监生,还娶了县令家的小姐。要不是命不好,没熬过去这次劫难,说不得以后在二房庇护下,捐个小官也说不得。 想到这里,九房小大哥眼神闪烁,望向沈理、沈瑾的背影热辣辣的,是选择与自家有恩怨的亲堂叔巴结,还是选择四房族叔巴结,一时之间,十几岁的少年皱眉,陷入纠结。 王守仁与张永既来祭拜沈鸿,寒暄过后,自然先随沈理前往灵堂上香。 沈鸿灵堂,沈琦已经在旁边跪着。 像操持白事的各种琐碎,沈瑞、沈瑾能代替五房兄弟料理,可披麻戴孝、举哀还礼却只有儿孙能做。 沈瑞叫人预备马车前往知府衙门前,曾叫人去沈琦那边通知沈琦。 沈琦好好的一青年举人如今残疾又丧父,王守仁对赵显忠的恶感又多了几分,对于幕后的罪魁祸首宁王更是深恶痛绝。 沈琦认识王守仁,昨日在堂上也见过,倒是见张永陌生。 待听王守仁介绍,知晓是宫里出来的大太监,沈琦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并不是他有心谄媚内官,而是这些日子他备受煎熬,既惦记被绑匪绑架后就音讯全无的妻儿,也担心会因自己的缘故使得父母伤心,或是连累兄长与弟弟的前程。要不是娇妻弱子除了自己全无依靠,自己早就一死百了,不会苟活到现在。沈家出事两个月,蒋家就在杭州,也没有打发人来过问一声,多半是怕连累,连侄女也一并舍了。 自己有幸等到出狱一日,来不及安排人去寻找妻儿,就连累老父千里奔波,孱弱的身体受不住,就此撒手人寰。 沈琦又愧又悔,可案子一日未决,心中的担忧也翻倍,怕连累老父送命后再连累其他亲人。即便钦差是认识的王守仁,沈琦经过这几个月波折,也不敢有什么希望,只盼着审来审去不要将沈瑞也拖累下来就是好的。 松江数百军民伤亡,并不是作假,而自己在松江出事之前,确实送了几万两银子给匪徒。要是两伙认是一伙,那自己拿的那些银子就真的是资敌,又哪里能说得上是无辜?。 眼下,知晓赵显忠“刑讯逼供”、“攀诬沈家”不单单是与沈家有利益关系、容易被人说嘴的王守仁,还有天子身边内官,这说明松江的情况会直达御前,不会让人有机会借此攻讦沈家其他人。 一时激动,沈琦身子一歪,竟生生地晕了过来。 众人吓了一跳,沈瑞忙叫人去客房请张太医过来。 张太医受沈家二房委托,随着沈理一行南下,与五房请的柳大夫一起照看沈鸿身体。后来沈鸿夫妇在天津下船,柳大夫见有张太医在,自己不愿意班门弄斧,就与沈鸿夫妇告辞回了京城;张太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次陪着沈鸿夫妇南下。 沈鸿病故,有奔波的缘故,也有身体孱弱引起旧疾的缘故,张太医没将人就回来,到底不自在,本想要返回京城,却被沈瑞再三挽留,才答应暂时留下来,照看双双卧病的郭氏母子。 等张太医给沈琦看过,看了灵堂一眼,方犹豫了一下,皱眉道:“琦二爷并无大碍,不过精神激荡受不住才昏迷,说一句多嘴的话,琦二爷身下身体精神损耗厉害,不宜大喜大悲,还是当以静养为主。” 百善孝为先,即便担心沈琦身体,张太医也只能旁敲侧击提点,不好说出沈琦身体不能守灵之类的话,否则倒像是挑唆沈琦不孝。 沈瑞闻言皱眉,并不是他教条,非要让沈琦守灵不可,而是沈琦现在精神状态不大对,因沈鸿之死太过愧疚。要是不让他出来守灵,说不得就要憋出心病来。加上现在五房举丧,子孙一个俱无,除了帮忙张罗的沈瑞、沈瑾,就是其他族亲,即便僧道齐全,也是难掩丧家冷清,沈琦既是沈鸿唯一在旁的亲子,不解决孝子的问题,也无法真的安心休养。 沈瑾低声叹道:“要是全三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打发往京城报丧的人与往南京去寻沈全的人同时出发,南京离松江毕竟有些距离,即便沈全得了消息往回返,能赶在“头七”前回来就不错了。沈琦的样子,却坚持不了七日。 事有轻重缓急,沈琦的心病可以慢慢治,身体却要先熬住。这般想着,沈瑞心里有了决断,对张太医道:“劳烦张太医重新看下方子,适当添加一两味药,让琦二哥先休养几日,养一养精神再来守灵。” 张太医是受了沈家二房的委托来松江不假,可眼下沈家族长在、大沈小沈两位状元在,沈瑞就这样吩咐,让在药汤里加安眠药材,这……这样妥当吗? 张太医还在犹豫,沈理已经点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重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顺,瑞哥儿提议的对,就麻烦张太医改个方子。” 沈海在旁听了,眉头皱的夹死苍蝇,觉得这实在不像话,哪里有老子死了,儿子还安生休养的?自古以来的孝子,因为守丧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见谁这般金贵。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与张太医一起送沈琦回内院。沈理则暂代主人身份,招呼王守仁、张永到偏厅用茶。九房太爷不知是畏惧官威,还是不愿意看沈理就须得意,寻了个由子带小大哥回去了。沈海自诩为沈氏族长,不愿灰溜溜地走掉,就跟着进了客厅。 待听沈理问及昨晚知府衙门动静,知晓闫举人怂恿匪徒袭击知府衙门才闹出昨晚动静,且不过是一场闹剧,众匪连带着闫举人都已经被抓,沈海不由暗暗窃喜。 这闫举人越闹腾越好,等到将宁王闹出来,这“松江匪乱”一事就没沈家的事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1章 黄雀在后(一) 沈海暗暗窃喜,沈理却是担心,问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闫举人不过是一条小鱼,现在收网能逮住后边的大鱼吗?即便晓得宁王有造反之心,可是也要证据确凿才好定罪,否则叫天下藩王看到宁王以后下场,少不得有人疑惑,以为是朝廷借此削藩,到时候人人自危,说不得真要出大乱子。 王守仁道:“就是要惊一惊才好,南昌府与松江千里之遥,要是宁王劫掠一次就此罢手,上哪里找证据?闫举人既是心腹,又能指挥宁王蓄养死士,知晓的内辛定是不少。之前宁王能安排人害了沈玲,这次也会有人收拾闫举人,到时候说不得另有收获……” 沈理想起一事道:“闫举人在知府衙门后街那个外室抓了吗?我之前吩咐人盯着闫举人,发现了那边不对头。那边小寡妇并不抛头露面,可借着亲戚关系,与不少无赖痞子有往来,说不得也是宁王在松江的眼线之一。” 王守仁皱眉道:“不知那妇人不安生在外头躲避特意来沈家是另有用意,还是其他。昨晚曾打发看门的老苍头去衙门寻闫举人,张公公听了,想起她与闫举人渊源,打发锦衣卫去抓她,却是人去楼空,剩下个婆子是死士,见形势不对服毒自尽了。” 沈瑞正好进来,听了个正着,插嘴道:“那外室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王守仁想了想道:“她入更后打发苍头来的知府衙门,随后锦衣卫过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走的。” 沈瑞追问道:“那婆子死了,苍头可还活着?可是说了那妇人多大年岁、大致性情、什么装扮?” 眼见沈瑞问得仔细,厅上众人都望向沈瑞。 沈瑾蹙眉,显然想到沈瑞为何追问;沈海则轻轻摇头,显然不喜沈瑞这样胡乱插嘴问话。至于沈理与王守仁,都带了几分自豪。宁王的事情,就是沈瑞发现的。 都说无巧不成书,实在是张四姐出现的时间太过诡异,描述的经历太过含糊。说了被人买了带入蜀中,却不提到底落脚何地,买主姓甚名谁;说了被先头主人送给松江商人,二嫁为妾,又不说到底是哪个铺子、哪家东家。 倒是王守仁,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最是老成不过,不是那等信口开河的,便一条一条回道:“老苍头还活着,也叫人问了话,他是松江本地人,是那妇人雇的。据他所说,那妇人十八九岁,长得美貌,性子却泼辣,并不是那等柔弱女子。因是丧夫的缘故,过了热孝就是素服装扮。因老苍头没见过之前的王家娘子,加上雇主还说话略带松江口音,使得老苍头没有怀疑雇主身份有什么不对。” 年岁、性子、装扮都对上了,还有这语音。即便之前沈瑾存着一丝侥幸,此时也破灭。那不是别人,那是张老安人的亲侄孙女,曾在四房客居,如今又躲进四房,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之前列座陪客,听了王守仁与沈理对话,沈瑾就心惊肉跳。 藩王,谋反,劫掠松江,闫举人,这一个一个的词连在一起,沈瑾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其中厉害,却没想到这还能牵扯到四房头上。 沈瑾有些慌乱的望向沈瑞,正好与沈瑞眼神对了正着。 兄弟两个的反应,都落在厅上众人眼中。 沈理直言道:“瑞哥儿作甚问起那女子?可是有什么线索?” 沈瑞皱眉道:“昨晚瑾大哥原本陪我在五房治丧,约莫三更天的时候,我见瑾大哥乏的狠了,就请他先回去休息,接下来还有的熬人。不想瑾大哥那边来了女客,半夜来投,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到底说不清楚,吓的瑾大哥不敢休息,直接回五房了。我听后就觉得不对劲,好好的女子,即便自言是寡妇之身,那怎么会半夜出行,又是投奔到几年不通音讯的表亲家?除非是一直关注沈家消息,知晓瑾大哥回来,才会特意来投。” 不说别的,只这“半夜来投”、“寡妇之身”就足够让王守仁与张永关注。 张永道:“小沈状元,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与小沈状元是什么关系?” 沈瑞之前将女客“半夜来投”的前因后果说的详细,就是为了将沈瑾摘出来。这点小心机,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出来。至于沈瑾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众人还要观望。 沈瑞本不是多话的人,这一大番话说出来,沈瑾自是十分感激。虽说关系到长辈丑闻,可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性命前程重要,他也分得清。 这般想着,沈瑾便苦笑着,将张家姊妹与沈家四房的关系与渊源都说了。 除了张永,其他几人都晓得沈源德行不足,知晓他与张四姐儿丑事也不过是皱皱眉;倒是郑氏,如此雷霆手段,让几个对四房家事都知情的人咋舌,望向沈瑾的目光也不由多了探究。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沈瑞肖母,性子良善,待人宽和;这沈瑾是肖母呢,还是肖父?肖父的话,好色愚蠢;肖母的话,决绝狠辣。 有这样的妾氏在,孙氏当年真的是病死的吗? 倒是张永,早先知晓些沈瑞出身出来历,猜到他本生父不靠谱,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若是寻常百姓,表叔**表侄女这等丑事不过是风流韵事,毕竟是隔了好几重的表亲,并不犯律;可是既是举人功名,就要知晓礼法,还这样就是***要是叫人捅到学政衙门,功名怕是都保不住。 这样好色无德老子,竟然有这样两个出色的儿子,还真是歹竹出好笋。至于郑氏那点手段,沈理、王守仁等觉得违律、狠辣,可在宫中见过倾轧的张永眼中实算不得什么。在他看来,郑氏并不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熬死了原配、儿子也成了原配寄名嫡子的大好形势下,还没有扶正,反而因为处理丈夫花花事儿的手段粗糙遭休弃,就此骨肉分离。 张永之前因听闻失踪的闫举人外室深夜找沈瑾产生的那点疑心,也都散了。这张四姐儿与沈家四房名义上是亲戚,实际上与仇人无异,说不得知府衙门那边之前咬着沈家不放,就是这女子在姘头面前吹得枕头风。 沈家三子“通倭”案过几日就要正式开审,沈理不愿因节外生枝,便对王守仁道:“若是那张四姐儿真是闫举人的外室,是不是早些抓起来,省得跑了找不到。” 王守仁想了想道:“还是再等等看,还是先确定她来意。要是她真的无处可去,才来的沈家,抓起来讯问就是;要是她想要继续报复设计沈家,说不定还会联系同伙,盯紧了总有收获。” 张永嗤笑道:“只盼着别是个草包,将小沈状元将姓闫的混为一谈,设个美人计什么的,好好地做饵儿钓鱼最好。” 王守仁与张永两人都说了话,沈理自然也没有反对,吩咐沈瑾道:“王大人与张公公的话你都听了,当小心行事,莫要真的跟张四姐儿牵扯,坏了名声。” 沈瑾讪讪道:“六哥放心,我记下了。” * 沈家四房,客房。 张四姐对镜梳妆,看着铜镜里依旧粉嫩的容颜心中唏嘘。熬了一夜,双眼乌青,用了厚厚的粉,遮住了黑眼圈,却遮不住眼中因失眠熬夜产生的血丝。 匆匆数年,物是人非。如今故地重游,张四姐心中实在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墨香带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过来给张四姐儿送早饭。 昨晚深夜而来,张四姐儿怀着心事,也没留心墨香身份,当她是个小丫鬟。毕竟墨香这十三、四岁年纪,相貌平平,实不似做大丫鬟的样子。待昨夜被墨香送到客院,眼见客院这边丫鬟婆子都一个个奉承墨香,才让张四姐儿留意到,知晓之前略有怠慢。 张四姐儿不是小气的,眼见墨香吩咐婆子放下食盒下去,撸下一只银手镯,塞到墨香手中,感谢她辛苦。 墨香不敢收,只道:“表小姐实太客气了。实没什么,都是奴婢当作的。” 张四姐儿既送出去,自然不会收回来,道:“之前你只服侍表哥一个人,我到底给你添了麻烦,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要是再客气我可要恼。” 墨香这才谢了赏赐,却是不肯再停留,借口有事回去了。 张四姐儿本是想要旁敲侧击,套话打听沈家四房消息,没有想到这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小姑娘,是个伶俐的,溜得这么快。 张四姐郁闷不已,可也没有办法,因屋子里没有人,全无顾忌,少不得将沈瑾骂上两句,冷哼道:“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下人,都是一肚子坏水,没一个好东西……” 门外,站着一仆人装扮的人,手中拿着扫把,围着门口打转转。,耳朵一动一动。 * 松江城门外,官道上急驰两匹骏马,往城门口方向来。 当值的守城卫看着两个锦衣卫由远及近,生怕招惹了煞神,都老实的不行。城门楼上,两个原本闲聊的守城卫看着远处,睁大了眼睛。 远处官道上,扬尘卷起,数百人的队伍正缓缓而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2章 黄雀在后(二) 松江府城内外,多少人家都关注着知府衙门,也关注着沈家五房的丧事。实是昨日钦差才来,就开释被拘押两月之久的沈家三子,同时将赵显忠的知府帽子摘了押入大牢,这本身也说明朝廷对沈家一案的态度。 之前观望的人家,不过在羡慕嫉妒沈家兴盛可气的同时,就有不少人对贺家幸灾乐祸,尤其是昨天锦衣卫上门抓人、贺家老太太亲自往沈家求情一事被人传开后。 贺家这二十年在贺二老爷手中,扩张了不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手段。这其中固然没有冒犯到其他大姓上,可那些因为家道中落被贺二老爷吞并产业的人家,也都是松江老姓,多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那些曾观望贺沈之争,盼着沈家败落好在土地与铺子上分一杯羹的人家,如今都开始唱衰贺家,甚至有心急的私下里打听起贺家的田产。 等到今日沈家马车亲自到知府衙门外接人,钦差随后往沈家五房吊孝,那些观望的人家也不敢再耽搁,之前打发管事、晚辈来五房吊祭的,现下换了老爷、太爷出面。 王守仁、张永见这边吊祭的客人络绎不绝,便没有继续逗留,回知府衙门去了。 那些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一二的人家,只当沈家存了私心,故意隔绝钦差与各家往来,少不得心里埋怨两句,可面上却半点不敢露。 即便都是姻亲乡邻如何,沈理带了沈瑾、沈瑞两位族弟待客,两个状元加上一个尚书府嗣子,能够露面就是给各家面子。 沈理与沈瑾两个状元,说不得以后都是登阁拜相的大人物。就是沈瑞,即便如今只是秀才功名,最大的靠山尚书嗣父死了,还有两个为官的叔叔,以后可以依靠。就是不说别人,只说沈理、沈瑾两个,一个受孙氏多年照拂庇护之恩,一个受孙氏养恩后又记名为孙氏子,对于沈瑞这个孙氏亲子两人只有看顾提挈的。 各家都来吊祭,陆老爷自然也从众,只是与其他人家的殷勤相比,多了淡定从容。又有 沈理、沈瑾等对陆老爷多了几分客气与亲近,看在其他人家眼中,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知晓沈瑞当年曾在西林禅院抄经守孝三年,大家才明白这份客气从哪里来。想起昨天赵显忠带着松江知府衙门众属官是从鸿运客栈迎的钦差,大家就怀疑陆家已经借着与沈家的关系偷偷地勾搭上了钦差。 昨天赵显忠亲自迎了钦差入知府衙门后,松江各家家主就纷纷出动,往陆家打探消息。 陆老爷最是圆滑,尘埃落定前哪里肯随意说话,只推脱并不知钦差身份。 鸿运掌柜匆匆回陆家老宅,随后陆老爷亲自往鸿运客栈去,都是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的。可路老爷不承认认识钦差,其他人也不好逼着他认下,只能说两句酸话离开。 章家因与陆家是一个老祖宗,系出同源,章老爷就多留了一会儿,待其他人离开后问起缘故。陆老爷没有隐瞒王守仁与陆家的渊源,不过对于其他的事情就没有交代的那样详细,毕竟不是好放在台面上的事,在沈贺两家之争中有了倾向说出去要得罪贺家,还有“松江倭乱”的幕后真凶。钦差品级不高,却有个状元出身的侍郎老爹,章家自是庆幸钦差与陆家有这样渊源。 知晓王守仁与沈瑞早年在西林禅院的事,加上眼下沈理、沈瑾两个状元对陆老爷的青睐,就是章老爷也忍不住心里泛酸。陆章两家虽是一个老祖宗,可因为两家的章家赘婿出身的老祖宗晚年恢复本姓陆姓,这老祖宗最后休养学佛的西林禅院就传给了陆家一脉,成为陆家私产,不与章家相干。 只有陆老爷自己知晓,沈家这份亲近与客气,多半还因为自己昨日之举。 不知其他人家还有没有后手,看沈家这两月的被动,显然并没有能证明清白的其他证据,如此一来陆家保留的“证据”,对于洗脱沈家三子的的罪名就成了关键一环。知府衙门立案是有人首告沈家三子“通倭”,如今首告人“意外”落水而亡,这“倭寇”若是也能证明是假的,那这“通倭”的罪名自然也就成了笑话。 陆老爷并不因此得意,反而越发提醒自己小心。钦差下来是查案的,却能在沈家未脱罪的情况下就与沈家互通有无,可见沈家的危机已过。 要是在松江比起来,沈贺两家是一流,陆章等人家能称为二流,看起来相差并不算太远,可只要熬过这一次难关,凭借沈家子弟举业上的成绩,相继进入官场,十年、二十年后沈家在官场势力会越来越大,还能在松江显赫好几十年。 沈理看出陆老爷的拘谨,想了想道:“听闻令郎资质不凡,如今已经入了府学,若有闲暇,或可一见。” 陆老爷闻言一愣,厅上坐的其他吊祭客人眼睛都要红了。 沈理可是状元,这是要收弟子,还是要做什么?要是能为状元弟子,以后前程可期,官场人脉都妥妥的;即便不为状元弟子,得几分提点,也是旁人求不得的机会。 陆老爷已经反应过来,却没有众人以为的欣喜若狂,踌躇道:“会不会耽搁状元公的时间,毕竟状元公回乡也有家族事务需要料理?” 沈理道:“无碍,既是家乡后辈,见一见的时间还是有的。” 至于其他的,沈理没有急着承诺。 陆老爷确实卖了一份人情给沈家,沈理也愿意回报一二,可到底如何,还要看陆老爷长子资质如此。松江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二十来岁的廪生在松江府并不算什么,沈家就有好几个。要是这陆家大郎资质品性都不错,别说是提点功课,就是收个弟子也没什么。 陆家的门风都在沈理眼中,如今的当家人更是明白人,沈理乐意提挈一二。 陆老爷这才道:“那就麻烦状元公。” 其他家的老爷、太爷见状,看着陆老爷都是嫉妒不已,犹豫着要不要厚着面皮跟沈理说一声,求他也指点指点自家儿孙学业。其中有脑子清楚的,则是自沈理的从容看出沈家对于官司结果的笃定与从容,少不得互相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对于沈家的态度越发亲近起来。 沈理是恩怨分明的性子,既知晓这些松江老姓之前对沈家都虎视眈眈,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对于其他家老爷都是神色淡淡,借口有事,起身先离开了。 厅上还有沈家族长沈海陪着,可不少人家都是讪讪的。有人眼见沈瑾年轻,想着即便不能将儿孙送到沈理门下,能送到沈瑾门下也不错。至于沈瑾不过及冠之年,好不好收弟子,就不是他们愿意考虑的。 沈瑾并不知晓陆老爷对沈家的暗中援手,只当沈瑾、沈瑞两人对陆老爷的客气是因为当年沈瑞在西林禅院守孝的缘故。 沈理能因此对陆老爷另眼相待,沈瑾自诩为沈瑞长兄,自然也乐意给陆家脸面。至于陆家大郎,只比沈瑾小一岁,之前在府学也打过罩面。因此,沈瑾便对陆老爷说:“小侄在松江还要逗留些日子,与伯庆亦有同窗之谊,改日也当小聚,小叙别情。” 虽说同样是状元,沈瑾现在的身份与资历无法同沈理相比,可状元就是状元,这份善意足以让陆老爷感激。这一刻,他真的庆幸自己之前的选择。 陆老爷客气道:“小犬之前还念叨着,既有幸贤侄同窗,当见贤思齐,功名未成,他自己也羞呢。” 沈瑾道:“早在府学时,教授就成赞过伯庆文章老成,火候差不多了。去岁乡试,伯庆只差在运道上,迟了一科,后年厚积薄发也不晚。” 陆伯庆,就是陆老爷长子陆岚的字。 “借贤侄吉言。”陆老爷心里熨帖,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真心亲近。 旁人望向陆老爷的目光火辣,沈海则是蹙眉,望向沈瑾多了几分不赞同。旁人不晓得,沈海却是晓得的,这陆老爷与贺二老爷私交甚笃,往来亲密。 沈瑞早年是在陆家别院寄居几年不假,可当时不管五房还是族长太爷,都曾送过重礼感谢过陆家。有沈贺两家恩怨在前,沈家不因贺家迁怒陆老爷都是厚道,作甚还这样给他脸面? 沈家那么多优秀子弟在,沈理、沈瑾不提挈,提挈个外人作甚? 沈理那里,因早年恩怨的缘故,与族中情分向来单薄,轮不到沈海说教;沈瑾这里,却是四房以后当家人,可不能分不清里外远近,沈海暗暗决定等客人离开后要与沈瑾好生说道说道。 * 知府衙门,客院。 穿着蟒衣的中年胖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左右厢房焚烧的痕迹,怒道:“到底是什么家伙,好大狗胆,竟然真的敢惊扰叔父?” 张永眯眼道:“若不是知晓对方是亡命之徒,咱家也不会提心吊胆,特意寻了念恩你过来保命。” 这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大太监高凤的干儿子、苏州织造高念恩。 昨日下午张永打发锦衣卫前往苏州织造衙门求援,高念恩接到信,没有耽搁,连夜召集人手前往松江,因此早早就赶到了。 这般殷勤,更多的是表示亲近的姿态,并不代表高念恩真的认为会张永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真的有事故。幸好张永现在平安无事,不过虚惊一场,否则高念恩带再多人手也是晚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3章 黄雀在后(三) 高念恩对张永口称“叔父”,自称“侄儿”,实际上年岁与张永相仿,下来任苏州织造也有五、六年。 “苏松之地”说的就是相邻的苏州与松江,可见两地之近。 对于松江两月前“倭乱”之事,高念恩自然也早有耳闻,且因为关系着松江府以后官场格局,还颇为关注。不过之前高念恩并没有怀疑“倭乱”真假,毕竟松江府临海,早有“倭寇”上岸劫掠的例子在前,至于松江知府与沈家的官司,也是被他当成是松江知府为了推卸罪责故意攀咬沈家。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松江是沈家的根本,沈家人就是疯子,也不至于勾结外人来祸害老窝。 赵显忠这姿态太难看,高念恩并不看好,可这毕竟不单是松江知府与沈家之争,后边还有朝中两位阁老。如今刘阁老年迈,到底是哪个继任次辅还不明朗,谁晓得这官司会是什么走向。 因为内臣自成一派,向来与文臣不太对劲,因此高念恩便只是看个热闹。 接到张永与王守仁联名手书的时候,高念恩就明白过来,如今这李阁老、谢阁老两个势均力敌,都没有能左右官司,因为皇帝插手了,才会派不属于任务阁老党派的王华之子王守仁做钦差,还派了昔日东宫大伴张永为副。 高念恩并不关心这松江知府与沈家的官司怎么打,关心的是京城对松江事件的态度,还有松江府以后的走向。 只是没有想到,这松江的事件如此复杂,不单单是松江知府为了推卸“倭寇劫掠”之责而闹出的事,更是有人在蓄养亡命之徒,心怀叵测。 松江府前两月“倭乱”,真的是倭寇上岸吗? 高念恩想到这里,面上也带了惊疑之色:“到底是哪个,恁是无法无天?” 张永道:“是前任松江知府赵显忠心腹幕僚闫宝文指使的亡命之徒,抓了一伙,已经关进知府大牢!” 这其中有赵显忠的干系,高念恩并不意外。张永与王守仁联名从苏州织造府“借兵”,防备的应该也就是松江知府衙门。 “没想到一个小小知府,竟然有这般筹划,想来倭寇上岸劫掠一事也有隐情。”高念恩唏嘘道。 张永道:“走,咱们去见见赵显忠,看他敢不敢认下‘蓄养死士’的罪名!” “蓄养死士”、“攻击钦差行在”,这可都是谋逆之罪,不单单是掉乌纱,说不得要连累家族。 王守仁是钦差正使,自然也要出面,三人一道前往知府大牢。 知府大牢中,赵显忠并没有受优待,随后后半夜闹出的动静,他不是聋子、瞎子,自然也知晓有悍匪攻击钦差行在之事。虽说不干己事,可赵显忠依旧吓个半死。即便他已经被摘了乌纱,可真要是钦差在松江知府衙门里遇害,那黑锅说不得还是他这个倒霉知府背了。 后半夜,赵显忠连眼也没有合,直熬到了天亮,才从过来狱卒口中闲话得知那攻击钦差行在的悍匪竟然是闫举人主使,并且闫举人也随后被抓获。 饶是赵显忠想了无数种可能,也没有想到闫举人身上,险些呕出一口老血。闫举人是谁?是他这大半年最得用的心腹幕僚,经常代表他出去说话露面,这谋害钦差的黑锅怕是难推了。 之前对闫举人有多器重,现下赵显忠对闫举人就有多怨恨。他却是不知,知府大牢那么大,为什么那些悍匪没有关押在别的地方,而是关押在他隔壁;狱卒又在话中说出闫举人,都是王守仁的安排。 王守仁既有在江南决断刑狱的经历,最是晓得刑讯之中的“攻心之术”,对闫举人如是,对赵显忠也如是。 今日下午,王守仁等讯问的第一人就是赵显忠。 果不其然,赵显忠经过大半夜的折磨与一上午的怨恨后,待见到王守仁等人,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了自己相信闫宝文谗言,明知一个烂赌鬼、一个书童,若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哪里敢到衙门出首告官,可为了减轻自己罪责,还是不经过详查直接立案,抓拿沈家三子,想要将沈家的案子做出铁案。在取口供时,赵显忠也是相信了闫宝文的话,选了吏房有资历的老吏,对沈家三子秘密刑讯,致一死两残。 “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怀疑赌鬼郑六夹私怨诬告,担心有人背后指使,可闫宝文劝我,说松江倭乱事大,要是等朝廷追究起来,我怕是前程难保。要想要逃过一劫,除非有人顶在前面。松江沈氏是仕宦之家,可如今已经没落,不知是哪个在幕后算计沈家。要是我顺水推舟将沈家牵扯进来,自然有人在后边‘落井下石’将沈家的罪名砸实,到那个时候我虽有‘失察’之罪,可也有发现沈家不轨之功,即便不能罪责全免,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赵显忠讲到最后,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不是沈家不轨,是闫宝文有问题!之前就有人对我提过,说是倭寇这次劫掠不同以往,计划太周密,对松江城里劫掠目的又太明确,过后痕迹抹的又太快。我只当不是沈家真有不对之处就是幕后算计沈家的贺家动了手脚,不想却是引贼入室!” 既能做到四品知府,即便资质平平,也不是傻子。赵显忠之前被闫宝文糊弄,一是贪心,二是关心则乱。如今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脑子反而清醒,道:“之前我在大堂说贺二勾结知府衙门属官谋害沈家诸子,是一时气话,并无实证。不过闫宝文确实对沈家有敌意,这两月也屡次向贺家示好,贺家并无拒绝,只不知他们暗地里勾连几分。” 王守仁点头听了,让文书递上供纸,赵显忠签字画押。 第二个讯问的并不是赵显忠口中“心怀叵测”的闫宝文,而是贺家家主贺二老爷。 贺二老爷虽还没有正式上堂,可锦衣卫上门抓人,控告他的又是前任松江知府赵显忠,贺南盛并不敢心存侥幸。连一个烂赌鬼、一个书童的指控,都能让沈家三子“通倭案”立案,一个前任知府的指控贺二老爷想要洗脱罪名可不容易。 这一昼夜,对于贺南盛来说,度日如年,鬓角原本零星的白发,此刻已如霜染。 虽不是正式上堂,可眼前一个钦差,两个身穿蟒服的内臣,旁边站着两队锦衣卫,这架势足以让贺南盛小心又小心。 贺南盛身上有举人功名,王守仁不会犯赵显忠的前车之鉴,并没有刑讯,而是直接问道:“赵显忠指控你勾结知府衙门属官谋害沈家三子,你可有何话说?” 贺南盛忙道:“大人,学生冤枉!贺家与沈家世居松江,联络有亲,不说别人,现任沈家族长沈海便是学生嫡亲堂姐夫,之前被诬陷关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就是学生的堂外甥。学生见财起意,一时起了落井下石的心思为真,可要说学生谋害沈家三子,学生可不敢认。” 贺南盛说的理直气壮,他是有交好的知府衙门属官,可大家不过是酒桌上的朋友,哪里能托付重任。他又是向来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将对沈家不良企图展露在别人跟前。就算有落井下石之心,他也怕吃相难看,一时在犹豫如何行事。 要是早知晓沈家三子惨状,早就站在沈家一侧,哪里还会犹豫什么?这一点,凭着钦差怎么查,贺南盛都是不怕的。 前面一个赵显忠老实交代,眼前这个贺南盛却是没一句有用的,只是在喊冤。看似交代了,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 张永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 沈家且不说,如今族长是个糊涂的,精英子弟都在京城,可死了的老太爷临死也留了有用的话;还有陆家,抵御了“倭寇”,留下了有用证据;这贺家在松江势力比陆家还要强几分,在“倭乱”中只有几个庶房被劫掠有损失,主要财产都得以保全。要说贺家对“倭寇”劫掠之事全然不知,张永是不信的。 王守仁见惯刑讯,贺南盛这种“理直气壮”,未尝不是“色厉内荏”。 之前沈瑞可是说了,宁王收买的松江本地人中,还有一位贺家子弟,正是贺南盛器重的族侄贺勉,勇武有力,带人做着杀人灭口勾当。之前“醉死”的河渠里的郑六,还有首告沈珺“勾结倭寇、绑架亲侄”的书童洗墨之死,说不得都是那个贺勉带人动的手。 贺南盛不肯实话实说,多半还是心存侥幸,不愿意与谋逆之事扯上关系。 可是谋逆的事情先不提,这沈家的案子真的与贺家无关吗? 王守仁看着手上案宗,问道:“首告沈琦之人郑六,与贺家有姻亲,与你可有往来?” 贺南盛一顿,随后道:“好像是有亲来着,郑家亦是松江老姓,早年也是中等人家,近些年才败落了。” 王守仁垂眼,看着手上文档,道:“郑六出首前,曾经往沈家五房沈琦处,勒索银一千两,未遂,咒骂出门,你可知晓此事?” 贺南盛犹豫了一下,道:“早先学生并不知,后来郑六出首控告沈琦‘通倭’,学生也影影绰绰听说两家似有恩怨。” 王守仁接着问道:“郑六前往知府衙门前一日,曾在留芳阁夜宿吃酒,叫妓子一人,酒资、嫖资共计三两五钱。有人拿银十两,为郑六结账。郑六嘴角后,曾与妓子言要发一笔横财……”说到这里,抬起头来,道:“你可知买单者为何人?” 贺南盛眼神闪烁,已经猜到王守仁即将要说的名字,心里咒骂沈理不厚道,面上强自镇定道:“学生不知。” 钦差才到松江一昼夜功夫,哪里会调查出这样详细私密的事情?多半还是沈理因之前察觉到贺勉不对,反着查过去,查出来贺勉不对之处。 果不其然,就听王守仁道:“买单者,贺勉,贺家旁支族人,听说素来为你器重,是你身边得用之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4章 黄雀在后(四) 贺南盛饶是再镇定,听了王守仁的话眼神也带了慌乱。他之前就想过是有人指使郑六,可万没想到这幕后指使人会是贺勉。 出面的人是贺勉,外人眼中到底是哪个? 贺南盛忍不住望向四周,王守仁神色肃穆不容方才温煦,另外两个内臣装扮的中年人则是满脸质疑地望向他,慌乱之下,忙道:“钦差大人,那贺勉背后另有其人,是有人勾结松江知府官员与松江士族,图谋松江府!” “哦,那贺勉不是你指使的?而是另有其人?”王守仁皱眉,面带怀疑之色,似是不相信贺南盛的话。 “真的另有其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府幕僚闫宝文的主人!”贺南盛道。 “你说的是赵显忠,赵显忠本为松江知府,松江匪乱他能落下什么好?”王守仁摇摇头,不以为然道。 贺南盛这回是真着急了。 指使贺勉收买郑六,那是要将谋害沈家三子的罪名按到他头上。沈家一死两伤,要是这个罪名落实,谋杀也是杀,贺南盛可是难逃死罪。且后边还有个图谋地方的罪名,松江这次“倭乱”可是伤亡百余人,怕是用贺氏一族都要牵扯进去。就算不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可松江府内外被“倭乱”祸害的人家,也会视贺家为仇人,贺家以后难以立足。 风水轮流转,沈家之前遇到的困局,如今落到贺家头上。 “是宁王不轨,蓄养死士劫掠地方!”贺南盛再也顾忌不到其他,连忙道。 就如沈理能通过贺勉查到贺勉与郑六的交集,贺南盛消息只会比沈理更灵通,之前不过是怀疑兵匪,并未曾怀疑到藩王头上。等到被沈理说破,贺南盛将手上的消息汇总,之前影影绰绰不大清楚的地方如今也清晰起来。 张永眯了眯眼,看了眼王守仁。 藩王豢养私兵、密谋造反的事情,总要有人捅出来。捅出来的人看似立功,可谁晓得会不会让其他宗亲贵人记仇。明明是沈理、沈瑞族兄弟那边查出的消息,王守仁却是要让贺家人先咬出来,到底是弟子一番爱护之心。 高念恩听到“宁王”二字,却是不禁变了脸色,望向张永欲言又止。 张永看在眼中,并未发问,而是继续关注王守仁与贺南盛。 王守仁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让旁边文书记好,随后方道:“攀诬宗亲,可是死罪,你可有证据?” 贺南盛骑虎难下,无法反口,只能咬牙道:“学生家中藏有宁王私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时遗留制式武器两把,学生察觉不对,安排家中健仆悄悄追踪匪徒船只,发现他们藏身太湖。” 所谓“制式武器”,自然不是民间能锻造,多是从军中流出来。 王守仁皱眉道:“这只能说明有悍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藩王扯上关系?” 贺南盛道:“因为学生调查过,宁王今春进京朝觐后,并未直接返回藩地,而是轻车简行来了松江府。除了拉拢收服学生族人贺勉、沈氏子弟沈珠之外,还与章氏族长有往来。只是具体他们密议何事,学生并不得知。可随后闫宝文来松江府为幕僚,怂恿知府赵显忠大肆搜刮地方,却是众所周知。过后不久,闫宝文又暗中定制了不少锡锭。要是学生所猜不假,赵知府的私库藏银肯定已经被掉包。不想宁王欲壑难填,又直接派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府。” 贺南盛本想要将沈理拉下水,毕竟最初想到宁王身上的不是他而是沈理,可是随着讲述不免又存了私心。 这宁王逆反,可是天大的事情。同倭寇上岸相比,藩王造反更是朝廷无法容忍。有“靖难之役”的前车之鉴在,但凡有半点可能,朝廷也会彻查宁藩。到了那时,发现并因此遏制宁藩造反的自己,就成了有功之臣。 这样的功劳,如何能与沈家平分?更不要说沈理是状元,如今又是京官,要是自己的名字与沈理一起送到御前,皇帝与朝廷更重视的只有沈理,自己这个小举人就成了顺带。 贺南盛提供了武器为证据,还提供了“逆贼”落脚地,最后才提出赵显忠藏银一事,王守仁叫文书一一记录,最后让贺南盛签名画押。 问完贺南盛,王守仁没有继续问询下去,而是从知府大牢出来。 高念恩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镇静下来,并不存侥幸之心,对张永实话实说道:“叔父,这宁王之前打发人来过织造衙门,说是买些好料子,那个手下也在苏州吃请过几次。” “什么时候的事?”张永道。 “今年三、四月的时候。”高念恩道。 那正是宁王从京城回来,松江“匪乱”发生之前。 “赴宴者都是何人,可以能寻来立时问话的?”张永道。 高念恩想了想,道:“侄儿有个外甥,去年捐了个出身,如今在侄儿手下混了个百户。侄儿记得,上次他去吃了席的。” 内官也是人生父母养,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这风光显赫后,自然想的也时拉扯亲人。高念恩是被后娘送进宫做小太监的,同胞骨肉只有一个嫁人为填房的姐姐。等他从宫里熬出来,这个姐姐已经没了,只留下儿子看异母兄嫂脸色,牛马一样过活。高念恩便将外甥接到身边抚养,改姓为高,后又给捐了出身,权当儿子养的。 这次过来是露脸的事,高念恩自然也将外甥带了来。 少一时,高念恩的外甥高原被人带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或许因小时受磋磨的缘故,高原身形略显矮小,脸上也带着几分战战兢兢。 “三月底宁王府管事来苏州请客时,都说了什么话可还记得?不要害怕,好好想想,说给钦差大人与你张家叔祖听。”高念恩温和道。 高原神色这才稍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守仁与张永一眼,却是慢慢红了脸,低头小声道:“钱管事……说南昌府人杰地灵,姑娘水秀,王妃娘家又是惯出美女,等以后找机会与我做媒……” 堂堂藩王,用姻亲拉拢千里外的驻守太监子弟,所谓何来? 高念恩直觉得汗毛耸立,带了怒意道:“还有这事,你作甚不与我说?” 高原吓了一激灵,白了脸道:“我……我晓得他是在酒桌上糊弄我,没当真,也就没与舅舅提。” “那他还提了什么?”高念恩皱眉问道。 高原小声道:“还问了舅舅平日喜好,每年供船进京时间……”说到这里,皱眉想了想道:“钱管事似颇喜兵事,外甥记得,第二次吃饭时请的客是苏州千户所的副千户大人。” 张永与王守仁对视一眼,两人都带了正色。 高念恩道:“可还记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毕竟过了好几个月,高原一时也记不清,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方讪讪道:“钱管事说了好多话,外甥实记不清了,倒是白副千户好像夸自家千户所来着。说起其他千户所都有吃空饷的,苏州千户所几近满员。因为现任的千户大人是从大同府立了军功升上来的,最重操练,苏州千户所给练成了一只精兵。” 探问苏州军备,在松江“倭乱”之前,这能为了什么? 苏松之地,不仅文风鼎盛,且土地肥沃、百姓富庶。苏州又在松江前,苏州府的富庶不亚于松江府。 高念恩本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过来看个热闹,不想却是差点被人端了老巢。他后怕不已,怒道:“探听地方军备,宁王反心若昭!” 之前不过是沈理、沈瑞的猜测,可这一环环下来,宁王的痕迹已经遮不住。 王守仁已经按照惯例,让文书将高原所叙一一记录,让高原签字画押。 即便没有抓个宁王现行又如何?这种造反之事最是为朝廷忌讳,即便是没影的事儿只要有人提及都要彻查。 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太湖“剿匪”事宜。 有这样一批藩王豢养的私兵在江南腹地,谁晓得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倭乱”。且太湖距离南京只有三百多里水路,要是他们闹上南京,即便最后被剿灭,也要伤了朝廷脸面。 只是调兵剿匪是大事,不是他拿着钦差印信借调百十个锦衣卫这样的事,毕竟得经过朝廷与兵部。 前提是,宁王私兵却是藏匿太湖,有匪可剿。 王守仁便对张永道:“我欲上奏朝廷调兵剿匪,却不知太湖那边动静如何。万一泄露消息,引得匪兵流窜,混乱江南,就不好了。” 张永想了想道:“十几条船,上千人手,总不会平白失踪。匪兵藏匿太湖当时一定的了,得派人去盯着些,莫要让他们跑了。朝廷那边,却是难办,怕是各位阁老不会赞同轻动兵事。” 宁王并未拉反旗,一切只是推测。朝廷上诸大臣惯会扯皮,想也只晓他们会要求地方先查明实证,才会同意调兵“剿匪”。到了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王守仁就是兵部郎中,自然晓得朝廷调兵的繁琐,想了想道:“最好的法子,还是皇帝下令从南京兵部出签,调这边的人手剿匪……” 如此一来,宁王的事情暂时还不好拿到台面上说。王守仁与张永毕竟是下来调查松江“倭乱”的钦差,最好还是将太湖之匪与松江的事联到一起说,王守仁才不算逾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5章 黄雀在后(五) 沈家坊,五房。 毕竟不是大祭之日,并不用一日操办。诸姓过来祭拜过,露了脸,自觉与沈家关系有了缓和,便陆续起身告辞离去。只有章老爷,自诩与陆家同源,眼见沈瑾、沈瑞兄弟礼遇陆老爷,便也凑上来,态度热络。 看在陆老爷面上,沈瑾也客气三分,让章老爷不免犹豫,想着要不要将自己子侄也提一提。得状元亲自指点的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 陆老爷满心无奈,只觉得章老爷这姿态难看了些。可章老爷年岁虽与陆老爷相仿,不及不惑之年,可辈分比陆老爷还年长一辈,还轮不到陆老爷说什么。 陆老爷却带了几分文人清高,即便有心示好沈家,也见不得章老爷这般谄媚,实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 这里是丧家,不好再三留客,沈瑾、沈瑞便起身,要陆老爷。章老爷自己不好再坐下去,只能讪讪起身。 沈家各房头长辈眼见沈理不再出来,钦差走了许久,其他人家吊祭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便寻着由子出来。 等到五房门口,陆家、张家的马车已经备好。 章老爷还在拉着沈瑾,喋喋不休。他口中“小犬”如今不过十几岁,连个童生都不是。 来者是客,且还有陆家脸上,沈瑾依旧是耐心应付。 旁观的沈氏族人,本就不满沈理对陆家的另眼青睐,自然不愿意让章家继续占沈家便宜,便有一旁枝族叔道:“章老爷也太心急了些,就算想要让我们瑾哥儿指点文章,也得令公子入了府学后,如今还是萌童,就想要劳烦状元郎指点,这也揠苗助长。” 而且凭什么这么大脸?一个秀才隔着状元都有千八百里远,能得到指点都是侥幸,一个萌童想要入状元门下委实可笑。 陆老爷看明白沈家族人脸色,只觉得面皮滚烫,皱眉正想要催促章老爷上车,便听到胡同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十几个锦衣卫呼啸而至,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眼见众锦衣卫往五房门口而来,不少沈氏族人面上都带了惊恐之色,担心沈家的官司又有变动。 章老爷则是退后两步,与沈瑾、沈瑞兄弟拉开距离。陆老爷倒是没有动,而是忍不住去看沈瑾、沈瑞兄弟。沈瑾眉头微皱,似有担心;沈瑞面不改色,不知是笃定无事还是年轻无畏。 那领头的锦衣卫是个小旗,驻足环视众人装扮。这族人多是服白,出了五服的也是腰间带了孝带;过来吊祭的客人却是不同,不过是青蓝素服。 小旗的目光在陆老爷与章老爷之间游移,认出陆老爷来,望向章老爷,抬着下巴道:“这位是章耀祖?” 众人都齐齐地望向章老爷,章老爷眼神闪烁,讪讪道:“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官爷?” 那小旗道:“钦差老爷传唤,与我等走一遭吧。”说罢,便示意手下去拉扯章老爷。 章老爷面上惊慌,猛地想起钦差大人与陆家的关系,眼带祈求望向陆老爷。 陆老爷见状,上前悄悄递了一荷包过去,客气道:“不知钦差大人因何传召章老爷?” 这小旗昨日在客栈曾与陆老爷打过罩面,知晓是钦差大人故交,并不托大,道:“昨夜攻击钦差行在的悍匪,住在正是章耀祖的宅子,好像还有其他的事情不妥当。陆老爷能远还是远着些,莫要受牵连才好。”后一句却是因收了荷包,好心相劝。 章老爷在旁听到,心慌意乱,忙道:“大侄子,这其中定有误会,我们是一个祖宗的血脉,向来荣辱与共,你莫忘了去跟钦差大人求情。钦差大人与陆家是世交,定会卖你这个人情!” 不知是有意无意,章老爷一句话点出两人亲戚辈分,又一句话点出陆老爷与钦差大人的关系。 那锦衣卫小旗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带了质疑,收了之前的温煦,板着脸对手下摆手道:“走!” 沈家众族亲望向陆老爷的目光则是*辣,似是反应过来为什么之前沈理、沈瑾等人对陆老爷另眼相待,压根不是因沈瑞的缘故,而是因陆老爷与钦差的渊源。 一时之间,众人也顾不得好奇章老爷到底被传问何事,而是凑到陆老爷跟前,七嘴八舌地询问起钦差大人与陆家的关系来,态度满是殷勤。 只有沈海、沈瑾、沈瑞这几个知情人没有动。 因有贺家前车之鉴在,沈海望着陆老爷直接问道:“章耀祖到底做了什么?诬陷沈家之事他插手没插手?” 一句话,掷地有声,惊得周遭众人都闭嘴。 同为沈氏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家与章家两姓在外人眼中亦如是,要是章老爷真的陷害过沈家,那陆老爷怕是也不无辜。 陆老爷满脸苦笑,摇头道:“虽系出同源,可陆家章家毕竟是两姓人家,且章家叔父是长辈,如何行事万没有向在下这个晚辈报备的道理。” 沈海因陆老爷与贺家交好怀疑过他的立场,如今这句话听在耳中也同狡辩一样,不由冷哼一声,道:“谁不晓得你们两家同气连枝,这会儿想要撇清怕是没那么容易!” 陆老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太阳穴一颤一颤。偏生沈海说的是大实话,就是陆老爷自己心里也担心着,怕章老爷真牵扯到不要命的事情连累到陆家。 只有沈瑞知晓陆老爷对沈家的帮助,眼见他窘迫,上前提醒道:“章老爷既托了世叔,世叔是不是要走一趟?如此,小侄就不留客了。” 陆老爷忙不迭点头道:“是啦,我先告辞,贤侄留步!”说罢,顾不得再寒暄,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催促车夫速行。虽说他不是官身,没有资格直接往知府衙门去问询,却是要先往章家去,看到底章家到底怎么牵连进去。还有那藏匿匪徒的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搁在旁人眼中,陆老爷就是落荒而逃。 沈海看着陆老爷的马车远去,皱眉道:“谁晓得他清白不清白,现在到来做好人。”又回头对沈瑾、沈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旁人几句好话,就忘了远近亲疏!” 这话虽难听,可在众族亲面前,沈海又是长辈,沈瑾与沈瑞也只有老实听了。 众族人带着对章家陆家的各种揣测相继离开,就是五房旁枝晚辈熬了两天,眼见诸事插不上手,占不着什么便宜,也打着哈欠离开。丧期还久,沈瑛还没回转,大家刷刷存在感就行了,等到沈瑛回来才是表现的好时候。 等到沈瑾、沈瑞回转,沈理已经得了消息,在厅里等了。 之前沈理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宁王挑拨远在千里之外两家士绅争斗,即便是为了收拢人手,也太过费心思。他既想要收服沈氏贺氏两家,就不该让两家结成死仇,否则以后都到了他麾下也难以齐心协力。要说闫举人为了两家亲事缘故,迁怒沈家,做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担心引起宁王不满? 如今章家露出来,就能解释通了。 真正想要挑起沈贺两家争斗,坐享渔翁之利的,明面上是宁王,暗地里还有个松江本地大姓才更符合情理。如此即便沈贺两家两败俱伤,还有人真正接受两家产业。 “这章家,到底怎么与宁王府勾连上的?”沈理沉思了片刻,依旧有不解。 沈瑾道:“会不会只是碰巧租了章家房子?章家有族人为官,可都有迹可循,并不曾听闻有人在南昌府为官!” 沈瑞道:“不为官,还可为幕。不过以章老爷的性子,并不是个品行高洁的,怕有什么直接利益,才会使得他铤而走险!” 族兄弟三人百思不得其解,知府衙门中,王守仁已经查清楚章耀祖履历。 章耀祖自己是个监生,堂兄却是同进士出身,如今在山西知县任上为官。其堂兄在春闺前,三科不第,曾往江西游学。章家与宁王府的关系,若有勾连,可以追溯到那时。需要留意的事,章耀祖的嫡长女在松江“倭乱”前出嫁,当时对外宣称的婆家正是南昌府人氏钱家。当时嫁的仓促,借口夫家长辈身体不适,婚期订的紧迫,并没有大肆摆家,可嫁妆却是丰厚异常。宁王正妃的娘家也是钱家,不知此钱家是否彼钱家。 这会儿功夫,锦衣卫已经将章老爷带到知府衙门。 王守仁、张永、高念恩都在堂上,王守仁眼见章老爷神色苍白、目光闪烁,就晓得不对劲。这个样子,实不像是无辜被连累的样子。 章家,客厅。 陆老爷神色肃穆,对主位一妇人道:“婶娘,大妹妹到底嫁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满脸哀哭,只拿着帕子嘤嘤哭泣:“我也不知,都是老爷做主。” 陆老爷站起身来:“你是亲娘,连嫡长女到底嫁到哪里都不知?那城北的院子是怎么回事?作甚好好三进大宅,叔父不记在自己,而是直接记在一个妾室姻亲名下?” 而那个妾室家不过是城外乡下人,姻亲也都在乡下,并无人进城,这院子没有正式租赁合同,就给了一伙外地人居住。那些人,就是既知府衙门杀人放火的凶徒。 外人不知那是章家的宅子,可锦衣卫想要调查不过是小事一桩。如此一来,章老爷之前转了两个弯儿的记名,倒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还有这嫁女之事,之前可以糊弄族亲乡邻,可官府真要想要查询,又哪里是糊弄得了的。 陆老爷想起章老爷曾在酒后羡慕过顺天府与金陵府的百姓,羡慕过一门两侯的后族张家,只觉得遍体生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6章 各方汇聚(一) 不知知府衙门那边钦差是如何审案,没等到陆老爷递拜帖请见,就收到族人偷偷送出的口信,章老爷以“勾结匪类、危害地方”的罪名正式被收押。 换做不知情的人,都觉得章老爷多半无辜,或许是被租客连累。可是陆老爷却是心惊不已,这个“匪类”是那伙冲击知府衙门的“匪”,还是之前冒充倭寇劫掠松江的“匪”? 前一种匪类已经被擒,会不会牵出后边的匪?劫掠松江府这样的祸事,里面真有章家的手笔吗?若是那样,那奔着陆家后门库房来的悍匪,是无意得知陆家藏银所在,还是有章家的意思? 即便陆家与章家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子孙,可毕竟几代过去,血脉已远,两家的和睦,更多的是给外人看的,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故此做出同气连枝模样。多年往来,也不无嫌隙,否则章老爷不会瞒着陆老爷嫁女,陆老爷也不会一下子疑到章家头上。 陆老爷素来谨慎,自得了消息,这边没了动静,沈家五房这边沈全回来了。 自沈鸿病故,五房治丧,沈瑞就打发五房管事各处报丧,京城不必说,沈全这里也是有人快马前往送信。 沈全自接到消息就往回赶,终于在“头七”前一日回到松江。 沈瑞与沈瑾都松了一口气,明日“头七”是大祭,沈鸿又不是没有儿子,自然没有让隔房族侄操持的道理。要是沈全没有赶回来,沈琦就要拖着病体出面了。 沈琦在知府大牢受了磋磨出来,随后就是热孝,所有荤腥都停了,如今也不过是硬撑着。真要让他出面主持“烧七”,怕是剩下的半条命也要断送,可要是不出面,世人会怎么看?本就有些风言风语,将沈鸿之丧归罪与沈琦头上,沈琦要是再不露面,一个“不孝”的帽子怕是要戴实了。 沈全在父亲灵堂前哭着一鼻子,顾不得悲伤,就操持起“头七”来。 沈家五房沈鸿是大家长,上无直系长辈,因此无需避讳,丧事要做“七七”,既在家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发丧。“七七”中,单七最重,要亲友齐至;双七则是自己人,规模小些。 有沈全这个儿子在,“烧七”场面总数不太难看,期间沈琦也拖着病体出来,随后被沈全派人强送了回去。 这一晚,按照规矩,除了祭拜,要族人过来陪夜。 有沈理、沈瑾这两位状元在的,族中老少自然也没有落下的,巴不得能多过来与两人拉拉关系,看着倒是满眼热闹。 沈珺也叫人抬着到了,在灵堂前拜祭过后,就叫人送自己去了沈琦的院子。 沈海看在眼中,就有些不舒服。虽说他看不惯族人巴结沈理、沈瑾,可也知晓这两人前程大好,可眼见着次子全无上进之心也难免唏嘘。 沈琦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才留头的小婢侯在外间服侍茶水。 眼见沈珺来了,沈琦颇为意外,要起身相迎,沈珺忙道:“你我是共患难过的兄弟,外道什么,好生躺着了。” 沈珺是断了脚筋,如今请了大夫续上,不良于行,出行都是由两个健仆抬着。 沈琦吩咐小婢上茶,沈珺见连个体面婢子都不见,不由皱眉,打发送茶水的小婢与两个健仆下去,对沈琦道:“怎么连个正经服侍的人都没有?老三这是怪你了?” 沈琦苦笑道:“珺二哥想到哪里去了?是我懒的见人,都打发出去了。” 之前那些婢子,都是妻子身边的老人,沈琦见了想起妻儿难受,才都打发出去,叫管事选了两个新人进来。这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个隐晦的原因,是因为其中有几个琦二奶奶近身服侍的妈妈、婢子,对于琦二奶奶失踪的事影影错错知晓些。 沈琦与蒋氏是原配夫妻,又有儿女,自然是盼着有朝一日妻儿能平平安安归来。蒋氏若是按照对外说辞,回娘家至今未归,全然不顾忌入狱的丈夫,是有怕事不义的嫌疑,可总比年轻妇人流落在外不知下落要好。后者断了蒋氏在松江的立足根本,前者却是留有一线生机。 沈珺心思向来活络,立时就明白沈琦的用意,摇头道:“你啊……毕竟还年轻,还是看开些。” 话中未言明之意,不过是说沈琦而立之年,续弦娶妻生子还来得及。至于蒋氏母子几个,却是不看好,觉得已经不在人间。 沈琦带了几分坚定道:“现在没法子,等出殡后我会去寻找他们娘几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不得老天垂怜!当初玲哥儿没时,我也当我们兄弟在劫难逃,不是依旧有出来这一日?既为人夫,又为人父,我不出去找他们,他们还能指望哪个?”说到最后,已是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毕竟是原配之妻,还有一双儿女,沈珺虽心中那不看好,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丧气话,否则倒像是诅咒。他今日特意过来,除了拜祭沈鸿,为的就是寻沈琦说话。 如今虽暂时脱离牢狱之灾,眼见钦差也是与沈家亲近之人,似乎沈家的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沈珺却依旧是心下难安。 沈琦是因为有人绑架了妻儿,交了赎金出去,因此被人诬陷。仔细说起来,即便真是“倭寇”就是绑匪,沈琦将银子交到“倭寇”手中,可有妻儿被劫持这个前因在,也不是什么罪过。反而是沈珺这里,被侄子的书童首告,将他说成是嫉妒胞兄、谋害侄子的小人,即便最后没有证据问罪,可是众口悠悠,只要栋哥儿一日找不到,就一日难以洗清污名。 沈珺已经听沈海提及,知晓沈理他们猜测沈栋可能被带到南昌府,就生出一个念头来。可是他晓得父亲素来胆小怕事,不会赞同,才过来与沈琦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想到去南昌府,在官司完结后出发,去打听沈栋的下落。 沈琦听了,并未开口劝说,可望向沈珺的目光有些迟疑,忍不住扫向沈珺的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沈珺毕竟被挑了脚筋,又在监狱中耽搁了一个多月,如今虽是重新接上,可也需要休养,实不宜长途跋涉。 沈珺瞪眼道:“我不能白遭这个罪,也不能白受了这个污名。玲哥儿走的虽不体面,谁人提起来都要说一声可怜,可提及人品却是没有一个不说好。我这里算什么?不说别的,就是大哥大嫂那里,我也没法交代。谁晓得那伙子歹人,是因为小栋哥儿失踪才想到如此诬陷我,还是为了诬赖我才绑走了小栋哥儿。若是后者,小栋哥儿是全然受我连累,我这做叔叔的不去找一辈子良心也不安;要是前者,我作为当家理事的叔叔,在家里让人绑走了亲侄子,也不能脱干系……”说到这里,顿了顿:“说句丧气话,若是真的失陷贼手,你们家的樟儿与曼儿不过稚龄,记事还不清晰,说不得能逃过一劫,小栋哥儿却是已经十五了……” 沈栋不仅是记事年龄,还因为读书知晓忠奸之分,要是不肯从逆,怕是性命难保;要是肯从逆,那找回来人也是废了。 好好的宗房长孙,县试、府试都顺顺利利过了的小童生,沈家又一个读书种子,就是这样下场,沈珺这个嫡亲叔叔如何能不恨? 去南昌,与其说要去找人,更多的是为了报仇。要不然沈珺自己心下难安,也无法跟胞兄与嫂子交代。 “那边到底是藩王……”沈琦并不看好沈珺的冲动,就算是朝廷那边,即便现在知晓宁王有嫌疑,可想要处理也要找证据,更不要说沈珺不过一个举人,千里迢迢过去,能怎么对付一个藩王府?无异于以卵击石罢了。 沈珺失笑道:“琦二弟想到哪里去了?我最是贪生怕死的性子,难道还会直愣愣冲过去喊打喊杀不成?” 沈琦不解道:“那珺二哥过去,是想要如何打算?” 沈珺压低音量道:“不管这次能不能找到宁王证据,既是露了行迹,朝廷就再难以容下了,总有处置宁藩那一日。宁藩移封南昌府百余年,分封的郡王府、将军府百十来个,早已将南昌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如何肯老老实实听命。到了那时,少不得要鱼死网破,闹腾一场!” 沈琦不赞同道:“君子不立垂堂之下,既是珺二哥知晓那边要不安生,作甚还要身处险境?” 真要战乱,就是好人也难免受池鱼之殃,更不要说沈珺这样腿脚不利索的。 沈珺目光烁烁,脸上难掩野心:“我活了三十多岁,今日总算明白了,男人不可一日无权,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若是你我兄弟有官身,赵显忠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我若是在读书上有天分,当初也不会半途而废,如今只能走走捷径……” 这是要去做间,想要趁机收集宁王反迹作为晋身证据? 沈琦目瞪口呆,同素来有上进心的沈珺不一样,他是真的性子淡泊,可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沈珺受难后萌生出的野心。 不管怎么样,经历了生死磨难出来,有个念头支撑总是好的,这样想着,沈琦就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 前院灵棚里,沈瑞坐在角落里吃茶,面容带了几分疲惫。 沈瑾在旁,忍不住关切道:“之前全三哥不在,你多出些力也是应当的,如今既然全三哥回来了,你也当歇一歇了……过了今晚,你就回四房歇吧?” 至于宗房那边,沈海夫妇的性子,实是叫人亲近尊敬不起来。 沈瑾一时忘了张四姐,沈瑞却记得,道:“是不是叫人催催老师那边,总不能任由张四姐儿鸠占鹊巢?” 为了张四姐在四房,这几日连带着沈瑾都是歇在五房这边的。 如今沈全回来,沈瑞能轻快些,沈瑾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五房不回家。 沈瑾想起张四姐儿,不由皱眉。 长寿匆匆进来,神色古怪,道:“二爷,瑾大哥,源大老爷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7章 各方汇聚(二) 虽说沈瑾与沈瑞坐在角落中,架不住今日过来守夜的族亲多,加上有沈瑾这个新科状元在,多少人盯着。因此长寿进来回话,周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想要听上一句两句。 源大老爷,沈源,四房老爷,沈瑾之父,沈瑞本生父。 周遭听到一星半点儿的族人望向沈瑾与沈瑞就带了审视,立时觉得也有大热闹可看。 沈瑾还好,身为四房长子,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一个状元到手见了亲爹也不怂,沈瑞的身份见到本生父可不是要尴尬? 偏生这兄弟两个,沈瑾脸上还能看出眉头微蹙,显然对于亲爹回来也颇为意外;沈瑞面上,却是纹丝不动,似乎来人只是寻常族亲一般无二。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我们去迎迎?” 沈瑞并无排斥之意,点点头道:“既是叔父来了,理当出迎。” 兄弟两个说着话,已经起身,往灵棚外迎去。 旁边听到的族亲正无聊盼着看热闹,少不得也都起身跟着出去。 沈瑾心中对沈源并无多少敬爱,反而更感激逝去的嫡母孙氏。这几年在外头读书求学,同窗中不乏庶子,嫡嫡庶庶的故事听了一耳朵,也知晓嫡母当年对自己有多宽和良善。为这个缘故,即便沈瑞始终不冷不热,沈瑾还是乐意主动亲近照拂这个兄弟。 要是因沈源的缘故让沈瑞尴尬,那沈瑾还真是盼着沈源不要露面。 却不知在沈瑞眼中,沈源不过一个蠢货,无怨也无恨,压根就没有什么分量。至于生恩之类的,真正的小沈瑞已经在孙氏死后就一命呜呼了,多少生恩都还清了,总没有再来一遭的道理。 在沈瑞看来,沈源能拖累的只有沈瑾,与已经出继出去的自己实不相干。 然而,沈源并不这样想。 被沈全引进来,看着灵棚里一片素白,乌压压入眼都是族亲。除了辈分最高的九房太爷之外,其他平辈、小辈的族人尽在,沈源心中嗤笑。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没有几个是看在沈鸿面上,多是因沈鸿教出个好儿子。 别人都会羡慕五房会教导儿孙,沈源却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沈瑛不过是二甲进士,沈瑾却是一甲状元,入仕就是从六品翰林,岂是沈瑛能比的? 因这个缘故,待见到沈瑾出迎,沈源看着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儿子也生出几分自得,可随即看到他身边站着的沈瑞就坏了心情。 想起当年徐氏归省时的仗势逼迫,还有沈瑞现下面无表情的脸,沈源望向沈瑞就带了厌恶。 沈瑾在旁看着不对,忙见礼道:“老爷回来了。” 沈源皱眉教训道:“松江既发生恁大的事,作甚不打发人送信与我,连你在京里都回来,我在扬州如何能呆的安心?” 沈瑾恭敬道:“之前儿子并不知松江详情,实不敢惊动老爷!” 多少族人都看着,沈源眼见沈瑾服顺,少不得又教训一二,才耍够了威风,从沈全手中接过孝带,在腰间系了,去沈鸿灵堂前上香。至于沈瑞,则是被沈源全程无视。 眼见沈鸿这个做派,沈瑾的眼中多了羞愧,沈全则忍不住想要说什么,被沈瑞给拉住。他是巴不得沈源远着自己,如今这样挺好。 沈源可不是那种无私的人,真的会因为老家族人出事就挂职归乡,保不齐在扬州有了什么错处。万一他吃饱了撑的,要去京城见见世面,这要是近了可不是给二房填堵? 这会儿功夫,沈瑾也得了小厮低声禀告,说是自家老爷是阖家回来,太太先服侍老安人回四房安置了。奇怪的是,行李没带回两车,之前跟着去扬州的下人也散了大半,没几个熟面孔。 沈瑾倒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猜测沈源是不得不从扬州回来的,只觉得是意料之中事,并无多少意外。 闫家为了联姻不成的事情记仇,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松江族人都要祸害一下,自然没有放过沈源这个罪魁祸首的道理。沈源不过是府学教授,架不住扬州富庶,连之前抛在老家的张老安人都接了去,无非是多个理由跟官学生伸手要银子罢了。这几年下来,不会少捞,可是却是行李都没带回来两车,可见回来的仓促与狼狈,却依旧不长教训,借着状元儿子在这里虚张声势。 不管前些年众族亲如何看四房笑话,如今眼见沈源过来,能安心坐着的也没有几个,多是起身相迎。 沈瑾看似温煦,不似沈理那样冷淡,可这些日子大家冷眼旁观也看出来那不是个容易亲近的,除了对沈瑞与五房有亲近之意外,待旁人都是客客气气。以后想要抱着沈瑾这条大腿,少不得还要从沈源身上入手。只要沈源乐意亲近众族人,沈瑾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好将众人拒之门外 对于众族人的奉承,沈源都扬着下巴受了,被迫回乡的郁闷散了不少,脸上带着露出几分笑模样,与一众族兄弟、族侄们寒暄起来。 只是到底是灵棚,这般喧嚣热闹委实不像话,搁在五房主仆上下眼中,沈源的笑容就太碍眼了。 沈全眉头皱的紧紧的,要不是看在沈瑾、沈瑞面上,恨不得立时送客。沈瑾顾不得再考虑沈瑞是否尴尬,低声拉着沈源到道:“老爷一路劳乏,风程仆仆,还是先回去梳洗一二?” 沈源虽一时不乐意离开,可几十年享受惯了,听沈瑾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不自在,就与众族亲告辞,带着沈瑾先回去梳洗了。 众人看出沈全脸色不好,也都后知后觉反应出来方才有些热闹过了,神色讪讪,压低了音量。 沈全心中虽然恼沈源不知礼,却也晓得他是个糊涂,不好计较的,反而怕沈瑞不自在,低声道:“到底已经出继,源大伯多半是怕人闲话,才不好与你多亲近。” 沈瑞白了他一眼,小声道:“这不是好事?要是真亲近了,才叫人头疼。” 沈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年孙氏病故时,他已经十三、四岁,知晓人情世故,随后沈源对嫡子的苛待也都是有目共睹。要不是有沈理为沈瑞张目,外加上回乡归省的徐氏,沈瑞如今还在四房的话,日子只有艰难的。就是亲生父子,也是要讲究父子缘分的。有四房沈源那样不负责任的生父,沈瑞也就没有什么愚孝的必要。还有沈瑾那里,不过是人前恭敬着沈源,心里能真正敬重这个亲爹才怪。 五房这边守夜还在继续,隔壁四房却是太平不了。 * 四房客厅,灯火通明。 因中风不良于行的张老安人高居上位,手里拉着一个小妇人的手“呜呜”地哭个不停。小贺氏满脸疲惫之色,站在一旁,眼角多了几分不耐烦。 这是老安人侄孙女?怎么一个守寡妇人装扮?不回娘家,偏生在这边落脚? 表哥表妹,孤男寡女的,小贺氏自是想到沈瑾身上,只当眼前这个“表侄女”是打上沈瑾主意,才不顾四房之前没有女眷在也要“客居”于此,心中嗤笑不已。 沈源与沈瑾父子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沈瑾这才想起,四房还住着一个张四姐儿,不由得觉得头疼。 沈源却是一下子认出张四姐来,只觉得如在梦中。他这辈子,妻妻妾妾的,经的女子也有十几个,张四姐儿跟他的时间最短,却是最是乖巧不过可人疼。当初郑氏犯浑,骗卖了张氏姊妹,沈源心疼的顾不得十几年情分,都要将郑氏休出去,可见对张四姐儿是有几分情分在。 当年张四姐儿不过是一朵花骨朵,还带着几分青涩稚嫩,如今却是女子最好的年纪,添了几分妩媚婀娜。 这一身的孝?沈源既将张四姐儿当成禁脔,想到她曾嫁人生子,自然也跟头上戴了绿帽子似的生出几分心火,又莫名地有几分隐秘快感,想要将张四姐儿拉倒床上,逼问一二,“后夫”可比得上“先夫”。 张四姐儿本来也跟着张老安人流眼泪,倒不是真的与姑祖母骨肉情深,而是想起早逝的姐姐心里发酸。至于小贺氏,不过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填房,张四姐儿并没有放在眼中。 “真的是四姐儿,四姐儿回来了?”沈源眼神炙热,说话都不由地带了颤音。 张四姐儿饶是将沈家四房上下恨得半死,可到底是个女子,对于自己的头一个男人终是不同,望向沈源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缠绵悱恻,红了眼圈道:“表叔,是侄女回来了……” 沈源的视线落到张四姐儿身上,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好好的在家里。” 眼见两人若无旁人,奸情复燃,沈瑾望向张老安人,以为张老安人会阻止,不想张老安人满脸欣慰,口齿吃力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四姐儿这几年可是遭罪,你要好好待四姐儿才好……” 小贺氏在旁已经听出不对劲来,加上沈源这神态,哪里还猜不出男男女女之间那点事儿。嫁到四房几年,她是多少新闻都见识过了,可这一口一个“表叔”伦常都顾不得的可只有眼前这一遭。这可不是多一个妾室进门之事,传出去可是丑闻。 小贺氏不由望向沈瑾,眼见沈瑾满脸郁闷,心里立时松快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左右她又没有亲生儿女,影响不到什么,自然有该着急的人着急去。 沈瑾却不是想着自己名声不名声那些事,而是想到张四姐儿隐秘的“女间”身份,心里有了定夺。之前是四房没人,加上锦衣卫也想要“钓鱼”才留着张四姐儿在这边,如今四房已经回来人了,再留张四姐儿住下去,说不得将四房也要拖下去。 不管张四姐儿从哪里来,也该到了离开四房的时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8章 第五百二十八各方汇聚(三) 张老安人中风至今,虽腿脚依旧便利,可口齿好了许多。不知她是真的感念娘家人,还是觉得小贺氏这个儿媳妇不贴心,对着张四姐儿分外亲近。张四姐儿自然另有打算,可作戏谁都会,少不得低下头哀哀切切地做小媳妇状儿。 要想孝,一身俏。张四姐儿不是披麻戴孝的装扮,可这一下子就能显示身份的年轻小寡妇素雅装扮,配着粉面桃腮,倒是浓淡相宜,自然是将小贺氏比过去。她惯是个要强的,没人的时候还罢,眼见小贺氏比自己长不了几岁,却是名正言顺的四房当家太太,自己这般人品当年却是谋个外室而不得。这样想着,张四姐儿就对小贺氏生出几分妒忌,婀娜多姿上前见礼,口称“表婶”,看似恭敬,眼中却不乏打量审视,嘴角微挑,带了一份挑衅在里头。 小贺氏这几年见识了丈夫的贪婪伪善,心里实瞧不起沈源,可知晓轻重,将家里**外外握在手上,也多得些许尊重。 眼见一个矮了一个辈分的小寡妇就敢这样无礼,小贺氏自然是神色微变。 这几年在扬州繁华之地,往来应酬的多,小贺氏多了城府,伸手拉着张四姐儿,真切道:“看着就可人疼,怨不得老安人与老爷都惦记着。只是我瞧着侄女精神似有不足,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千万莫要外道,有事只打发人请大夫就是。” 张四姐儿被拉的不自在,强笑听着,恨不得立时撕了小贺氏的嘴。当她是瞎子不成?方才的冷笑给谁的?又装模作样,糊弄哪个?谁有病?你才有病? 糊弄的正是张老安人与沈源,小贺氏背对两人站着,两人看不到小贺氏表情,只听她说话。沈源抚摸着胡子,满脸欣慰,看着小贺氏,道:“太太素来贤惠,以后四姐儿由你看顾,我也就放心了。” 张老安人在旁点头附和:“儿媳妇有时不伶俐,可这性子实是没法子说。” 小贺氏笑道:“我可不好白当老爷与老安人这声夸,这就拿了体己,打发人去请好大夫。” 沈源望向张四姐儿,眼见她眼下雪青,蜜粉遮遮不住,不由的心疼,正想要吩咐沈瑾什么,正好看到沈瑾看张四姐儿似有不善,立时心里冒了酸水一般。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沈源既将四房当成自己地盘,瞧着年轻英俊的长子就越发不顺眼。 突然心下一动,沈源垂下眼帘,轻飘飘地问道:“四姐儿回来几日了?” 张四姐儿不知沈源作甚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七日了。” 沈源并不知沈瑾这七日除了第一晚都留在五房料理丧事,再看张四姐儿妖娆就自觉找到了原因,只觉得她得了男人滋润,而沈瑾对张四姐儿的“不善”,也是因见不得她亲近自己。 沈源既暴怒沈瑾敢动自己的女人,又生出几分与儿子争锋的怪诞之心,顾不得体面,直接起身拉着张老安人与小贺氏道:“我有话要问四姐儿,先带她下去。”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拉着张四姐儿就走。 张老安人似乎乐见其成,笑呵呵道:“去……去吧……” 小贺氏脸上的笑容都要撑不下去,这狗男女连个遮掩都不遮掩就勾搭上,是当她是死的不成? 沈瑾最怕的就是父亲与张四姐儿扯上关系,哪里能眼睁睁的见他们就这样走了?如今已经天黑了,孤男寡女旧情复燃,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话? “老爷等等,儿子还有些事情要与老爷禀告。”沈瑾想到这里,忙道。 沈源扬着下巴,一副看透沈瑾小伎俩的表情,冷哼道:“又不是火烧房子的大事,作甚等不得?等我闲下来再说!” 张四姐儿最是看人脸色,眼见沈瑾面上带了郑重,加上之前他望向自己目光中似有深意,想起至今没有动静的闫举人,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不由地回握沈源的胳膊。 沈源见张四姐儿在自己与长子之间选择了自己,没有“嫌老爱少”,脸上也多了光彩,脚下不停地拉着张四姐儿出去了。 客厅里留下三人,张老安人看着沈瑾,面上带了不赞同:“不管……四姐儿……这几年经了什么,都是你姨娘……过错……如今这……也没甚不好……就是你姨娘晓得……四姐儿回来,也只有心里安生的……” 老太太以为沈瑾是反对张四姐儿留在沈家,才这样“苦口婆心”。 小贺氏听到这里,想起关于沈瑾生母的旧闻,影影绰绰的,倒是知晓张四姐儿是哪个。十几岁就勾搭表叔的,能是什么好人,怪不得现在举止妩媚,不似良家。 沈瑾脸色涨红,对于生母骗卖张家姊妹一事,他是愧疚不安,可也不会因此允许张四姐儿就此留在沈家。好不容易沈家三子通倭案初见曙光,要是四房这个时候折进去与谋逆藩王牵扯上,那随后可见真的难说清楚。 沈瑾心下着急,顾不得与张老安人再啰嗦什么,借口隔壁有是事,匆匆离开。 剩下小贺氏,眼见沈瑾做了甩手掌柜,只当他是因生母的事束手束脚不好拿张四姐儿如何,心下不由有些着急。 张老安人也是如此误会,面上带了几分自得。 小贺氏忙道:“老太太,这老爷与表姑娘……这可是不早了,有什么话不好明日说的?” 张老安人笑道:“他们叔侄两个向来香亲,几年不见……说说话……” 小贺氏实不是泼辣的性子,即便晓得丈夫与那小寡妇凑到一起肯定不清白,可也拉不下脸去捉奸,强憋着闷气,叫人服侍张老安人下去休息。 沈源拉着张四姐儿去“说话”的地方,正是前院书房,当年两人鬼混的地方。 如今故地重游,两人眼对眼的,哪里还肯老老实实待着。沈源将张四姐儿一把拉到怀里,只觉得满手滑腻,幽香扑鼻。 张四姐儿则是想起这几日的提心吊胆,是真的有些怕了。之前察觉到不妥,撇开宁王安排的眼线跑到沈家四房,自欺欺人说是放不下的旧怨,是想要坏了沈瑾名声报复沈家四房,可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贪生怕死。她想着要是事情泄露,就仗着自己过去吃的几年苦头,让沈瑾伸手拉自己一把。不想除了刚来第一晚见到沈瑾一面,随后五、六天过去,竟是没有第二次碰面的机会。不管自己是想要陷害沈瑾,还是想要求情利用沈瑾,通通没有机会。她孤身一人在沈家,可因身上有银子,打发人出去打听了不少消息回来。有匪徒夜袭知府衙门且被擒拿之事,已经不是秘密,加上之前锦衣卫曾到住处搜查,张四姐儿如何能不怕? “表叔……”张四姐儿伏在沈源怀里,嘤嘤地哭起来。她这几年在外见惯风月,也看到了宁王的野心,在南昌府时偶尔也做个入宫做娘娘的梦,可回到松江府半年脑子清醒了,也明白梦就是梦。如今风调雨顺的年景,国泰民安,即便是换了皇帝也不碍什么。宁王想要做皇帝,简直是白日做梦。造反谋逆可是死罪,自己还做过宁王的女人,要是真被官府抓到,又哪里能好? 张四姐儿越想越怕,早没有初到松江时的意气风发,不由颤栗起来。 沈源原是想要追问张四姐儿嫁人守寡的事,眼下也顾不得,搂着张四姐心肝肺都觉得疼了。 一个哭,一个哄,就从椅子上到了书柜后的榻上。 一个是真心怜惜,一个是存心讨好,不需要耽搁功夫。一直梨花压海棠,既是旧爱,又是新欢,鸳梦重温。 等到沈瑾去通知了沈瑞,沈瑞再亲自往知府衙门走了一遭,带了穿着常服的锦衣卫匆匆而至时,沈源与张四姐儿已经云收雨散,正搂着脖颈说话。 张四姐儿半真半假道:“幸好表叔回来,侄女也就不会再像无根浮萍,随风零落。” 至于沈源是不是回来奔丧,何时再走之类的话,张四姐儿都知趣没问。连行动不便利的张老安人都带回来,又是轻车简从,实不像是衣锦还乡,倒像是狼狈跑回松江躲事的。 沈源听了这话,果然心里熨帖,道:“外头再繁华,也赶不上家乡好。你放心,既是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沈源只当是沈瑾吃醋故意过来搅合自己与张四姐儿亲近,眉头蹙起,面上多了几分不耐烦。 门外,因为有沈瑞这个钦差高徒在,过来拿人的几位锦衣卫都很客气,也没有闯门的意思。 沈瑾隔着门道:“老爷,儿子要事急事要禀告老爷。” 沈源高声呵斥道:“混账东西,我正与四姐儿叙话,作甚打岔,过半个时辰再来!” 沈瑾脸色通红,之前急匆匆出去找人,想要连夜打发张四姐儿,就是怕里面这两人搅合到一起,却忘了男女之间无需等待入夜安置也能成行。他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迟疑,先出几分无措。 沈瑞却知晓自从张永知晓张四姐儿的身份,张四姐儿就成为宁王造访的人证之一,说不得以后还要进京为证,与沈家的旧怨虽是伦理丑闻可不干律法,再扯上其他的,说不得又成了旁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叔父,侄儿这就进来了。”沈瑞心中有了决断,对几个锦衣卫点点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了书房门,走了进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9章 各方汇聚(四) 书房休息的软塌在书柜后,沈瑞一行人进来,并没有入眼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不过之前沈瑞的自说自话,已经让沈源察觉到冒犯。他一边扯过衣服披上,一边高声呵斥道:“谁让你这般自说自话,不请自来,这就是你的教养……”剩下的话,却是在转过书柜看到沈瑞还带着几个外人时截然而止。 随后,沈源满脸涨红,生起更大愤怒,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先骂沈瑞无礼,还是先转回去整理衣服。 沈瑞侧身到一边,身后的几个便衣锦衣卫直接去了书柜后。 沈源想要阻拦,沈瑾已经凑到一边,拉着他的胳膊,低声道:“老爷,是锦衣卫奉钦差大人之命,缉拿松江知府衙门被袭案主犯闫宝文的外室张氏。” 听到民间让人闻声变色的锦衣卫,沈源身子一僵,随后才反应过后一句话的意思,惊诧道:“张氏,怎么可能?是不是弄混了?” 沈瑾低声道:“人证物证俱全,里面的张氏确实就是闫宝文之前养在知府后街的外室张氏。” “闫宝文,闫雨幕,可是扬州人氏?他怎么跑松江来了?”沈源诧异道。 闫宝文是盐商闫家的脸面,沈源在扬州这几年,自然也是与之打过交道。 这会儿功夫,进去书柜后搜人的两个锦衣卫已经出来,手中拖着的正是只穿着小衣的张四姐儿。 张四姐儿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又是见证了那晚锦衣卫及气势汹汹上门拿人的,虽是之前想过自己或许难逃一劫,可事到临头,依旧是骇怕的半死。她身子瘫软,顾不得遮羞,直愣愣的盯着沈源,哭求道:“表叔……表叔救救奴家,奴家不想死……” 一时间,眼泪鼻涕都下来,只剩下狼狈,哪里还有之前的风情妩媚。 沈源看着几个高大威猛的锦衣卫,只觉得心惊胆颤,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敢直视张四姐儿。 来拿人的锦衣卫看了这番热闹,面上也带了古怪,有眼神活络的就去偷看沈瑾这个新科状元的反应。老少配不少见,可这叔叔与侄女搞到一起的却不多见。这个张氏也厉害了,闫举人才进去几日,这就找到了下家。 眼见沈源的反应,张四姐儿脸上露出几分绝望,正好看到沈源旁边的沈瑾。她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大表哥,求求你,我姐姐已经没了,我还不想死,我今年才十九岁……” 这确实她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即便罪名落实,也未必就是一个死。朝廷对待男犯与女犯向来不同,不过结果或许比死更可怕。 要说之前沈瑾对张四姐儿心存五分愧疚,经了之前张四姐儿与沈源的“旧情复燃”也只剩下了三分。 可真要论起来,张四姐儿虽不自爱自重,沦落他乡还是四房上下造孽,沈瑾听了她的哀求,就望向沈瑞,眼含探问之意。 张四姐儿正盯着沈瑾,自然也顺着沈瑾的目光望向沈瑞。 沈瑞轻轻蹙眉,似是觉得麻烦,随后看着张四姐儿道:“你自己也晓得之前所作所为经不住追究,那是谋逆大罪,沾上就是一个死。能不能活命,还是要看你自己!” 张四姐儿听到前一句如丧考妣,听到后一句眼中立时亮了:“瑞哥儿,瑞表弟,你快说,我想活!” 沈瑞轻声道:“不外乎‘将功赎罪’四个字罢了。” 张四姐儿面上多了生气,忙不迭的点头道:“我晓得了,宁王密谋造反,我知晓他们在南昌府的几处……呜呜……” 张四姐儿一激动什么都要说,可大家却是不敢听。为首的锦衣卫连忙堵住张四姐的嘴,望向沈源的目光,面带迟疑,看样子是犹豫要不要将沈源带走封口。沈瑞与沈瑾两个是知情人,都是有分寸的,这个沈源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明白人。 沈瑞见状,忙道:“大人放心。叔父今日才从扬州归来,奔波辛苦,接下来的日子会居家养病。幸好有族兄在,正好可以侍奉。” 张四姐儿可以从沈家被抓走,与沈源的不伦丑闻也可以不遮掩,沈源却不能再进去,以免被人借题发挥,节外生枝。 沈瑾也道:“正是如此,大人且放心。” 锦衣卫只是想要封口罢了,既有沈瑾、沈瑞两人作保,也不是非要将沈源带走,因为有重要口供,也不耽搁,压着张四姐儿要回去交差。 沈瑞让沈瑾安抚沈源,自己亲自送了出去,刚送走锦衣卫一行,就见沈全从隔壁匆匆而来。 眼见有人从四房押解走女眷,沈全也知晓张四姐儿的事,有些意外,低声问沈瑞道:“不是要留着‘钓鱼’,怎么这就带走了?” 沈瑞道:“源大老爷回来了,瑾大哥不敢再留下去。” 沈全皱眉道:“瑾哥儿也不容易。” 虽说沈源这次回来,赶上沈鸿丧事,也尽了族亲之礼,可是沈全还是忍不住腹诽,只觉得沈源这个时候回松江只会添乱。幸好如今沈瑾考出来了,一个状元郎不是寻常当儿子的,要不然父父子子孝道压下来的,没有人压制沈源,四房只有乱腾的。 * 此时四房书房,沈源父子之间的气氛却没有那么好。 过来擒拿张四姐儿的锦衣卫是沈瑞带来的,可领路的却是沈瑾。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沈瑾身子一趔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巴掌印。 沈源没有了方才初闻锦衣卫登门时的惶恐不安,只剩下满心愤怒:“畜生,你这是想要害死老子!作甚不早些与我说明白张氏的不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既是晓得张氏不妥,还不早早地赶出去!你说,到底是不是得了我回来的消息,故意留张氏陷害我?孽生就是孽生,真是随你姨娘,小娘养的,连根子都是坏的!” 沈瑾被打得发晕,脸上热辣辣的,听着这一声声质问心生悲凉。 沈源却是依旧气呼呼的,跺脚骂道:“还有沈瑞那个小畜生,也不是好东西,那小畜生是故意的,故意带人来见我出丑!作甚当初生了他,黑了心肝的小畜生!” 门外,沈全黑了脸,与沈瑞听了个全程。 沈瑞还没反应,沈全已经是忍不住,挑了帘子进去道:“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在锦衣卫面前保住源大伯还不对了?那是不是将锦衣卫大人们叫回来,让源大伯跟着过去才是真心孝顺?” 沈源被噎个半死,脸上青白不定。 沈全看着沈瑾脸上的巴掌印,道:“瑾哥儿,源叔父既身体有恙,这些日子你还是好生侍疾。这里头可不单单是四房的事,还有瑞哥儿与王大人的脸面在里头,莫要让瑞哥儿好心不落好。” 锦衣卫之所以过来客客气气,沈瑞、沈瑾之所以能留人,看的并不是沈瑾这个新科状元的面子,而是因王守仁的面子。 沈瑾点头道:“三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沈源眼见他们族兄弟几个,视若旁人地论起自己的“病情”,即便晓得是为了避开锦衣卫讯问,可依旧深感受了冒犯,冷哼道:“这天下只有老子管教儿子的,还头一回听说儿子管教老子,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让我‘病着’!我就是要出去,你还敢叫人打折我的腿不成?”最后一句,却是故意作态。真要给他那个机会,他也未必有那个胆子。 沈瑾知晓轻重,之前心中已经存了不安。沈家这次劫难,虽然有族人自己不谨慎的缘故,可是沈源轻易许婚悔婚得罪闫家也是前因之一。再任由沈源自己作天作地,败坏的不只是四房名声,说不得还要连累沈瑞。 想到这里,沈瑾对沈源道:“儿子是不敢打断老爷的腿,老爷随意出门,只是要先跟老爷说一声,儿子不过是小小翰林,要是老爷被锦衣卫请过去,儿子实在无能无力接您回来。” 沈源暴躁的不行,可眼见沈瑾眼神冰冷,全无说话之意,心中也有了忌惮,只是依旧嘴硬,骂骂咧咧道:“我想出门就出门,不想出门就不出门,还用你这小畜生操心!” 沈全与沈瑾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虽说头几年渐行渐远,可到底情谊在那里。之前他为沈瑞抱不平,现在自然也看不惯沈源辱骂沈瑾,借着继续守夜为名,拉着沈瑾出去,想要带他去五房避避。 沈瑾却是不放心沈源,是打定主意要守着沈源,便婉拒了沈全好意,开始安排人手盯着书房这边。书房门口,院子里,都留了几个健仆。 这些健仆是沈瑾前些日子从名下庄子里提上来的,为的是保护沈瑞与他自己的安危,如今却是用在软禁沈源上。 之所有不用四房老宅的下人,就是怕沈源端起老爷架子,下人有所顾忌。而这些健仆则是之前敲打过的,知晓如今四房谁是当家人。 * 知府衙门大堂。 满堂肃穆,张四姐儿跪在堂上,因得了沈瑞提点,一心“将功赎罪”,低着头将自己知晓的宁王之事买了个干干净净。 有文吏在旁记录完毕,张四姐儿老老实实按了手印,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不过是露水夫妻,又有几分情分,她心里明白宁王之所以在自己之前毫不遮掩野心,就是不担心自己会泄密。他之前打发到自己身边的妈妈,既是监视她,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时杀她灭口……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0章 各方汇聚(五) 知府衙门堂上听审的三人,是钦差王守仁、钦差副使张永、代知府董齐河。 堂下此女毕竟涉及谋逆大案,与沈家的那点风月官司就不值一提。换做其他人家,因这种牵扯,少不得也提过来过堂一二,可那是新科状元的亲爹,王守仁弟子的本生父,不管是看在王守仁还是沈氏一族的面子,张永与董齐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一笔隐了下去。 文书也乖觉,自然不会将张四姐偷姑父一节记录笔端,只在张四姐与松江沈氏渊源上,记上一笔,“本是姻亲,早年流落在外,与沈家有宿怨”。 张四姐儿被收监不提,董齐河因为是代知府,少不得将之前知府手上的差事接过去,因存了小心思,少不得也趁机收拢赵显忠之前盘剥地方的证据,省得对方一早脱罪,自己的知府又没了指望。毕竟对方背后站着一个阁老,不过饶是如此,机缘在前,董齐河也是无所畏惧,谁让有沈理、张永两条金大腿在松江。示好沈理,就靠上了谢阁老;亲近张永,就能名字直通御前。 眼见将沈家的关系隐下,董齐河便与两位告罪,下去料理公务去了。 与王守仁熟了,张永也不客气,拿着方才张四姐儿的口供轻哼一声,道:“沈家这次遭难,倒也不算全然无辜。” 张永是家贫进的宫,对于贫寒百姓自有怜惜,对于窑姐****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不过是为了活着,连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讲究什么脸面。沈家与张四姐儿的恩怨,固然有张四姐儿的轻浮在里头,沈家也不是全然无辜。几年之前,张四姐尚未及笄,沈源却不是少年。虽说名份上两人是表叔侄,可毕竟远了一层,要是沈源有心庇护,也不是不能庇护张四姐儿,却是任由妾室发卖。 之前有沈瑞的原因在,张永早知晓沈家四房这位举人老爷是个糊涂人,如今又有张四姐儿的事情在,涉及到沈瑾的生母郑氏,连带着他对沈瑾也防备起来。 越是了解沈家根基,张永越是难以对其产生好感。盘踞地方百年的大族,固然有沈孙氏这样的良善人,可也不乏为非作歹的子弟奴仆。 王守仁本就不喜沈源,此时心中更是厌恶。要不是因顾忌沈瑞、沈理两个,恨不得立时提人。尽管心有顾忌,却也不愿意就此便宜了沈源,沉思了片刻,道:“沈源**表侄,德行败坏,还是等学政大人过来做主。” 张永顿了顿,摇头道:“不过是些风月官司,到底不好伤了颜面。父父子子,以后论起来,少不了连累小的。” 沈源是不算什么,可有沈瑾、沈瑞两个在。这小兄弟两个,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皇帝看重的小伙伴,都是前程似锦的少年英才,张永最是圆滑,自然不愿意因此得罪了这兄弟两个。 张永不怕得罪沈瑾,却是不愿意让沈瑞名声有瑕。他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自然晓得小皇帝霸道护短的性子。沈瑞既是小皇帝认下的小伙伴,那以后前程可期,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节外生枝。 王守仁也晓得世人眼中父父子子那套,要不然也不会如此为难。眼见张永要高抬贵手,放过沈源,他心中自有计较,便也不反对,只是心中难免抑郁,想着能不能帮助弟子了了后患。 * 沈家宗房上房,贺氏躺在床上,额头上盖了帕子,双眼看着幔帐发呆。 沈海、沈珺父子都去了五房吊孝,贺氏称病未出,倒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涉及到儿孙生死安危,之前她不过就是一口气强撑,待次子归来,大喜大悲之下,就有些熬不住。加上随后知晓儿孙的事还有娘家搅合在里头,大怒伤肝。加上收到长子打发回来的信,长子知晓松江变故,因职位不能轻离,已经打发妻儿回乡探看。沈栋失踪之事,之前是瞒着长子那边的,只说了沈家三子无辜被诬陷入狱之事。 贺氏因次子回来,也将剩下的心思都放在长孙身上,可是无意听了丈夫的话也晓得,这个孙子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幸运活着,对于沈家来说也不是好事,说不得沈家自己也要“大义灭亲”。最疼爱挂念的嫡长孙,贺氏如何能割舍,与丈夫大闹了一场,就病倒了。 前有贺氏对沈瑞阳阳怪气,后有对沈玲之妻何氏的慢待,沈海早就对老妻不满,如今根本就不往内宅来了。只剩下贺氏自己一个,油煎火烤一般,既恨娘家狠毒,又怨丈夫无情,连带着沈氏族人也在咒骂个一遍,再没有一族宗妇的端庄雍容,成了个满脸狰狞的恶婆子。 沈海不往内宅来,沈珺在养病,这几日就只有珺二奶奶日夜侍奉。 沈珺因为身上有伤,并没有跟其他族亲一样在五房守夜,露了一面又见过沈琦后就回了长房。 贺氏见了次子,依旧恹恹,少不得说起心中担忧。算一下从山西到松江的路上,长媳也差不多快到松江,好好的长孙交到她手中,如今却是生死不知,她心中如何能好受。话里话外,少不得有埋怨之意。 沈珺低头听了,心中却是越发有了决断。 * 一夜无话。 关注沈家的松江各族,也都得了四房老爷沈源回乡的消息。虽说沈源不过是不入流的教授,可是谁让他是新科状元的老子,一时间到时收了不少帖子。 尽管对于沈源的性子人品,背后腹诽的人不少,可谁都晓得父父子子,想要攀上沈瑾,说不得就要看这位糊涂老爷的。沈瑾已经及冠,并不曾听闻订婚消息,要是糊弄沈源联姻,说不得就能抢个好女婿,以后几十年都多了依靠。 不想,等了两三日,沈家一个回帖都没有递出来,背后问候沈家祖宗的不是一个两个,却是毫无办法,毕竟没有什么交情,总不能做“不速之客”。 却是无人知晓,这些拜见沈源的帖子,都是到沈瑾这里为止,并不曾送到沈源眼前。 外人不晓得,沈瑾却是晓得的,虽说被宁王盯上有树大招风的缘故,可也有沈闫两家交恶的缘故。沈源是长辈,这种背信弃义只是道义上的过错,又没法真正惩治他,如何敢让他再添乱?于是,即便没有吩咐,沈瑾也拿定主意,未来日子守在家中,防止沈源给大家再添乱。 至于小贺氏那里,到底是继母长辈,沈瑾也是过去,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虽说没有将宁王谋算沈家之事说出了,却是将闫举人说了一番,听到小贺氏耳中,自然是以为闫家来人报复,是四房拖累了族人。加上还有贺家的官司在里头,小贺氏也如惊弓之鸟一般,自然是全部听沈瑾的,不敢也不愿意插手这父子两个的官司,每次里只约束妾室婆子,侍奉张老安人,对于前院的各种消息都是听而不闻,甚至还告诫婆子婢女不许窥探前院消息。 至于怕娘家贺家那边,小贺氏即便听闻贺二老爷入狱,也没有在继子面前求情的意思。要不是贺二老爷的霸道,她也不会好好的原配夫妻做不成,成了继室填房。虽说以她庶房旁支身份,要不是贺二老爷做媒,只会嫁到寻常人家,可她本身不是贪恋富贵的。女人本就心窄,要是嫁人后夫妇恩爱、生儿育女,说不得她还能转过弯来,偏生丈夫人品卑劣,贪欢好色,儿女也没有影子,如何能忘了旧恨?不乘机落井下石,都是她宽厚,自没有患难与共的意思。 沈源开始几日,是真的是吓到,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生怕张四姐儿的事牵连到自己头上。可是三、四天过去,依旧是风平浪静,他就有些待不住。要不是书房院口,两个健仆日夜守着,就让他冲了出去。 自古以来,只有父教子,没有子教父的。沈源少不得大怒,竟是添了与贺氏一样的毛病,日夜咒骂起来。不过到底存了顾忌,不敢拿孙氏说嘴,怕传出去引来沈理、沈瑞,就是郑氏也提得少了,剩下的能攻击的就是沈瑾的“不孝”。沈瑾早晚定醒了,沈源都是吐沫星子喷上半天,然而却是丝毫无用。沈瑾不悲不喜,老老实实听着,依旧让人将书房守得严严实实,将沈源气了个半死,却是别无他法。 沈源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了这个闷气。他在书房枯坐了一晚,想出来的主意来,次日开始便米水不沾。 沈瑾知晓父亲是故意的,叫人一日三餐地送着,却是每次都是徒劳而返。 一转眼就过了三日,沈源这几年沉迷女色,本就体虚,加上有了春秋,又是长途跋涉回来的劳乏没缓过来,饿了三日后就昏了过去。 沈瑾本以为沈源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有毅力坚持了三天,也是吓了一跳,匆匆赶来,少不得打发人立时出去请大夫。 幸好五房与这里相邻,这边一有动静,那边就得了消息。 因此出去请大夫的小厮让赶来的沈瑞遇上,虽说沈瑞还不晓得沈源是饿昏的,却是少不得担心沈源故意装病,担心他在外人面前说出难听的影响沈瑾名声,就喊住了小厮,让他直接去五房请张太医。 等沈瑞到了书房,听沈瑾讲了沈源晕倒的缘故,不由庆幸。张太医是京城人士,家里又是常在太医院做供奉的,最是嘴严不过。就算诊出沈源病因,也不会多嘴;换做松江本地大夫,谁晓得背后能说出什么来。 此时,五房门口,又有马车停下,下来一个穿了素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1章 至亲骨肉(一) 门子见了来客,还在迟疑。今日并不是吊祭之日,这来者何人? 正好沈全得了消息,知晓沈源“病”了,怕他又要借题发挥为难沈瑾,随着张太医一道出来。 “渊二伯?”见了来客,沈全面带诧异,连忙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家二房二老爷沈渊,曾经回过松江,沈全在京城时也见过,因此认识沈渊。就是随着沈全出来的张太医,也认出了沈渊,上前见过。 看着沈全一身重孝,沈渊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实没想到,松江的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先带我去祭拜吧。” 之前只听说松江有倭寇上岸,沈渊虽略有担忧,却也没想到会与沈家扯上干系。后来随着京城派钦差南下,金陵城里关注松江这边消息的人多了,就有些是是而非的消息传过去。 沈渊依旧不为所动,只当众人“以讹传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沈氏一族作为松江大户,勾结倭寇劫掠地方也太不符合常理? 可随着传言越来越详实,连带着入狱的沈家三子姓名也传到金陵,沈渊就坐不住了。其他人还好,自有族长与沈理他们操心,沈玲却是在他身边服侍了好几年,有了几分骨肉之情。因此,沈渊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回松江探看一二。幸好他手上差事并不繁重,又不是出省,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匆匆回来。 至于到了松江,为何没有去宗房,而是直接奔五房而来,而是因为入城后就叫人问询了沈家官司之事,知道的七七八八,知晓沈鸿、沈玲之丧与沈瑞回乡,才来了这边。 沈全点头,叫了管事领张太医去隔壁,自己亲自带了沈渊去灵堂。 如今正是三伏天气,灵堂里却是因停灵的缘故,用了冰,丝毫不觉暑热,进来便是一阵清凉。 沈渊是族兄,拿着香站在沈鸿灵堂,心中亦是唏嘘。论起年齿来,四房沈源、五房沈鸿与他都是同庚,差的不过是月份,都是知天命的年纪。沈鸿虽是身子骨孱弱,可沈家也不是贫寒之家,人参燕窝养着,也没想到就这样去了。 换做其他人家,当家人去了,儿孙能不能立起来、会不会家道中落,少不得要担心一二,换做五房,却是不用担心这个。沈源自己不过是个举人,可是三个儿子却都是个个成才,三子一女,孙辈也有数人,是兴旺之兆。 就是沈源那里,不管行事多么糊涂,有个沈瑾在,两三代人之内也不愁了。 只有自己这边,膝下荒凉,死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难得有个族侄亲近一二,如今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沈渊心中酸涩,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眼见沈渊如此情绪外漏,沈全在旁多了几分不自在,二房与五房如今是情分比其他族人多些,可是好像并不包括这位族伯。五房诸人上京后,这位族伯就外放了,两家往来并不多。 沈渊也察觉自己失态,转了话题道:“我记得隔壁是四房,是谁身子不舒坦?” 沈全道:“是源大伯身体有恙,在家休养,瑾哥儿不放心,请张太医过去瞧瞧。”说到这里,想到沈瑞,不免迟疑。 沈源是沈瑞本生父,可是作为二房这边的嗣亲长辈,怕是不愿意沈瑞亲近那边。 沈渊倒是不以为意,随口道:“不见瑞哥儿?瑞哥儿也在那边吧。听说他与沈瑾关系尚好。” 沈全眼见他并无恼意,心中松了口气,点头道:“瑾哥儿记在大伯娘名下,念着大伯娘早年教养之恩,自然也乐意亲近照拂瑞哥儿。” 至于沈瑞对四房的态度,沈全则不好说嘴。说沈瑞乐意亲近本生亲人,显得他白眼狼养不熟;说他疏远本生亲人,又显得他忘了养恩没良心。 沈渊不知沈全心中纠结,他虽是因孙氏遭遇,对于四房印象不好,可那是对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对于沈瑾并无太大恶感。倒不是他因为沈瑾中了状元就对其高看一眼,而是信任长嫂徐氏,要是沈瑾真的人品不堪,徐氏不会任由沈瑾与沈瑞往来。 虽与沈源只见过一面,两家并无往来,可因有沈瑞在,沈渊也不好当不知,道:“那我也过去瞧瞧吧。” 沈全自然无异议,一旁带路,引着沈渊去了隔壁。 四房书房里,已经乱成一团。 沈瑾心急之下,忘了约束下人,使得沈源晕倒的消息传到了内院。小贺氏还好,夫妻情分薄,还能怀疑沈源是故意装病,并不十分担心;到了张老安人那里,就受不住,立时叫人抬了自己过来。 说起来,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两个这几年就差撕破脸,生出不少嫌隙,可到底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长大的,加上在扬州这几年有外人看着,色色供应齐全,母子关系缓和不少。 回乡这几日,张老安人也看出来,沈瑾这个孙子如今大了,是有自己主意的,又因郑氏出了沈家的缘故,心中怕是记仇,能依靠的还是儿子。只是有小贺氏糊弄,张老安人之前不知前院动静,虽说儿子几日不曾定省,也全当他因张四姐儿被儿子“送走”,一时羞恼不愿意见人的缘故。 是的,对于张四姐儿被抓之事,牵扯太大,对内的说辞只说知晓她勾结闫举人陷害沈家,被沈瑾识破送走。 张老安人因这个缘故,也觉得没脸,才肯安安分分在屋子里养了几日。她虽恼火沈瑾的不近人情,让自己跟着丢人,可也担心张四姐儿真的牵扯到沈家官司里,使四房得罪其他房头。 待到了书房门口,看到两个眼生的健仆,张老安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待到了屋子里,看到昏迷不醒的沈源,张老安人就发作了。 “这才几日?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张老安人坐在床头,看着儿子面色青白、唇色紫青、双眼紧闭模样,心肝都在颤悠,瞪着眼睛怒视沈瑾:“可是你又做了什么?气坏了你老子?” 就是侍立在张老安人身后的小贺氏,看到丈夫模样,也变了脸色,望向沈瑾的目光带了质疑。她虽然愿意跟继子卖好,在父子对峙中偏着继子,可也没有想要做寡妇的意思。 沈瑾不好说沈源是自己不吃不喝作死,只能道:“孙儿不敢,许是之前劳乏,没缓和过来。” 张老安人本就对沈瑾“处置”四姐的事不满,又想起书房门口的两个健仆,倒是难得清明过来,指着沈瑾怒道:“你……你……你怎么敢?可是你老子要去救四姐,你不让?这是随了哪个?这般心狠没人味?即便四姐儿真有不当之处,可想想前因,可怜见地,作甚不能放过她一马?就算她真的心里埋怨四房,难道还不应该?花朵一样年纪,流落在外,这可是毁了一辈子的事!”说到这里,看到沈瑾旁边侍立的沈瑞,不免迁怒道:“是了,有那般一个心狠的亲娘在,又有个‘贤良’的嫡母教养,要不然也不会调教出你这个大状元出来?可你不想想,到底谁亲谁远,真当别人是真的亲近你不成?别人随意教唆了几句,你就掏心掏肺?却不想想,为了讨好别人,伤了自家人的心,真的可好?真要将你老子气死了,断送了前程,怕是才正和了小人心思。” 张老安人嘴里教训沈瑾,眼神却是瞄着沈瑞,就差直接说沈瑞心怀叵测。 沈瑞本就没将张老安人放在眼中,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也权当放屁,沈瑾却是听不得。本就是四房对不起沈瑞,又不是沈瑞对不起四房,软禁沈源之事又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如何愿意让沈瑞背黑锅? 沈瑾正想着如何回话,就听门口有人道:“不是说病了,怎么太医来了不让进,倒是论起远近亲疏来?” 正是沈渊、沈全来了,后边跟着张太医。 张太医虽先到一步,可正赶上张老安人在里面发作,喋喋不休,不好叫人通禀,就在外头稍候,这次倒是与沈渊、沈全一起进了书房。 张老安人虽见过沈渊一面,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眼下觉得眼熟,也一时想不起。还是听沈瑞、沈瑾上前招呼,才反应过来是二房二老爷,不免新仇旧恨混在一处,冷哼道:“不请自来、不告自入,这就是二房的教养?” 沈渊并不是迂腐的性子,虽说碍于辈分,上前见礼,可也没有让着张老安人的意思,道:“既得了消息,自然要来看看,族弟也上了年岁,见一日少一日。” 这番话实是不好听,张老安人气的半死,拉着脸道:“这是诅咒哪个?老身倒是要与渊二老爷掰扯掰扯,可是我们四房得罪了你们,竟然是恨我们不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夺了我们嫡孙过去,半点感激没有,反而要让我们家破人亡才安心?” 上次回松江,沈渊也趁机将孙氏在松江的经历打听了一番。孙氏受磋磨而死,固然有沈源宠妾灭妻、夫妻失和的缘故,可张老安人这个婆婆也没少出力。 说到底,还是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两个狼心狗肺,既得了孙氏家产将日子过起来,又不忿她掌家,想要图谋嫁妆,才一环一环逼迫。就是孙氏早产,也有张老安人的干系。 沈渊虽因乔氏的缘故,背信弃义悔婚,可也是看着孙氏长大的,有几分骨肉之情在,早就对四房不忿。只是因沈瑞的缘故,不好发作,如今听到张老安人无故牵连到孙氏与沈瑞头上,自然也就恼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2章 至亲骨肉(二) “老安人此话何意?得了瑞哥儿这样的嗣子,二房自是感激四房。就是族弟这里,若不是真担心,瑞哥儿也不会得了消息就过来。只是想着弟妇去了几年,与族弟夫妻情深,说不得在地下早念着族弟了。左右她亲自教养的长子已经成才,亲生下的骨肉如今又有家嫂照看,惦记的怕只有族弟了。”沈渊早年在翰林院里待着小二十年,即便不是多话的人,可对付一个乡下老妇,不过随手拈来。 沈源病倒,张老安人本就担心,哪里听得这个?这一句一句,气的她直喘气。 小贺氏见状,少不得上前扶住,面上多了尴尬。她这样的年轻妇人,本当不好随意见外客,可沈渊直接进来,并无避开时间,眼下又听沈渊为逝去的孙氏张目,身为继室填房,自然是面上滚烫,尴尬不已。 小一辈几个都已经呆住,沈瑾还罢,与沈渊之前见的少;沈瑞、沈全两个却是见过了沈渊的沉默寡言,实没想到他有这样言语犀利的时候。 沈瑾虽也觉得沈渊言语太过,可听他提及孙氏,也知晓是因前面的话,倒是不好接话。 张老安人平喘一二,捂着胸口道:“这是来找后账了?哼,几十年不闻不问,现下来做好人,这是要糊弄哪个大傻子?要是真的心疼孙氏,京里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得,偏生千里迢迢远嫁到松江来?族亲一场,我们不过是顾着颜面,不愿深究罢了。真要追究起来,谁晓得其中有什么猫腻?真的是养女,还是因徐氏不育调教的妾室?真要是当宝贝似的,还能推给我们?人死为大,如今你们又抢了瑞哥儿,老身也就不想说什么。偏生你们倒是理直气壮起来,到底是凭什么?哼,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 孙氏即便嫁妆富足,可商户出身并未瞒人。因此即便知晓她曾养育在尚书府,张老安人也没有想到“童养媳”身上去,反而因沈沧、徐氏多年不育,想到妾室身上去。 就算因为这个,张老安人心中对于孙氏始终膈应。即便新婚次日,知晓孙氏是处子之身,也始终有些怀疑,担心孙氏使了什么手段隐瞒,这也是婆媳多年不合的原因之一。 沈渊本是听到张老安人话中嘲讽孙氏又贬低沈瑞,才不忿反口相讥,没想到引来张老安人这番话。 原来别人是这样看待孙氏的?养育在二房没有给孙氏增添分量,反而因此让她被质疑? 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沈渊的心下一紧。 沈鸿已故,沈源卧病,同庚的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独子夭折,嗣子病故,老天爷的惩罚已经受了,沈源并不畏惧老天爷,却是不敢到地下见先人。将自己视若亲生骨肉的孙家伯父,临死也没有原谅自己的老父亲,过去了几十年,沈渊依旧无颜以对。 眼见着沈渊不说话,张老安人只当抓住了二房痛脚,面上讥讽之色越浓。 沈瑞冷笑道:“老安人是这样看儿媳的?还是我记错了,我生母不是宗房太爷做媒、四房主动求娶,而是二房硬赖给四房的?” 即便当年孙氏远嫁确实有内情,沈瑞也无意说破。孙氏孤身一人,在松江经营小三十年,剩下的只有一个名声,自然不容他人玷污。虽说他过来时,孙氏已故,没有母子之情,却是因占了这身体的缘故,不能坐视别人的质疑。 尚书府的养女,能抬高孙氏身份;尚书府的外嫁妾室,则是要被人质疑孙氏的贞洁清白。 沈瑾与沈全都是满身心眼子的机灵人,即便听着张老安人的话有些不妥,可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正如张老安人所说,孙氏虽是商贾女出身,可有万贯家财傍身,又有尚书府做靠山,京城高门大户嫁不得,一般人家也是可以挑着嫁。千里迢迢嫁到松江,随后又与尚书府断了往来,不似亲近,反倒更像是有怨一般。两人倒是没有怀疑孙氏会是什么妾室候选,而是担心长一辈有什么不了解的恩怨,牵扯到沈瑞身上。说到底,是关心则乱。 张老安人将沈渊说闭嘴,本在得意,听到沈瑞插嘴,自然也没好话:“谁不晓得族长太爷生前最是巴结二房,得了二房吩咐,帮二房安置个人又有什么?当时族里没有说亲的不是一个两个,作甚没有说给旁人?当时沈海虽成亲,沈江正在择亲,正要是门正经亲事,能选到四房?说到底,不过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罢了。我也是瞎了眼,竟糊涂了这么些年。”说到这里,想起那些被儿媳妇压制的岁月,不免觉得心酸抑郁,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个缘故。 沈瑾已经醒过神来,知晓不管当年有什么隐情,也不能让张老安人继续说下去,否则不仅伤了沈瑞的心,也会污了孙氏清名。 “族长太爷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记得,祖母还是勿要妄自揣测。”沈瑾不待沈瑞开口,便皱眉对张老安人道。 张老安人正说的痛快,翻了个白眼道:“我已经糊涂了大半辈子,难道临老临老,也不让我明白两日?” 沈瑞道:“那老安人是什么意思?硬要往已故儿媳妇身上泼脏水,这是连死人也容不下了?左右我在松江,要是真的容不下,您就说一声,孙家外祖父福地是京城,地下有知,想来也不会反对迁坟之事!” 早在京城祭拜孙老太爷时,沈瑞就想过此事,自是他知晓古人重香火。即便自己出继,孙氏名下还有沈瑾在,也有子孙后代的香火。可是以孙氏之前行事看,一直没有离开四房,与其说是顾念夫家与身后事,还不若说是放不下沈瑞这个亲生子,才做了诸般谋划。如今沈瑞离了四房,已经有二房庇护,孙氏在地下也该安心。 不得张老安人说话,沈渊、沈瑾已经不约而同齐声道:“不可!” 张老安人已经目瞪口呆,实没想到沈瑞回有这样荒谬想法。她虽然是打心里看孙氏不顺眼,可也没有想过别的。孙氏如今葬入四房祖坟,真要移坟京城,那无异于决绝。她虽然图痛快,嘴巴上说了几句,却也没有这个意思。孙氏是没娘家人了,可却有京城二房与沈理做靠山,真要得罪了这两处,哪里有自家的好处? 沈渊皱眉道:“这样的混话如何能挂在嘴上?逝者岂能轻动?” 再看不惯四房母子,可孙氏也是四房妇,亲生儿子又出继,以后享的是沈瑾这一支儿孙的香火。迁坟到京城倒是不难,却是没有办法名正言顺,以后香火祭拜之事,也不好操持。 沈瑾连忙接话道:“瑞哥儿勿恼,老安人是糊涂了,怕是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什么。母亲贞洁仁善,这松江城里谁不晓得这个。就是母亲远嫁,也是已故宗房太爷与二房太爷做的主,想来两位长辈自有用意,岂是我等小辈能揣测明白?” 二房老太爷去的早,松江诸晚辈无人得见,已故族长太爷却是大家都相熟的。那真是位明白人,怎么会如张老安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胡乱安置人才给四房做媒? 眼见沈瑞真怒了,沈全也跟着劝道:“伯娘生前是四房主母,为四房操持多年,撑起一份家业,又教养了瑾哥儿,逝后自然在四房福地,享四房香火。” 若是沈瑞只是分出去的儿子,想要给生母迁坟,沈全自然不会拦着;可既是出继,不管是在礼法上还是在世情上,沈瑞已经是二房子孙,以后供奉的也是沈沧夫妇的香火。真要将孙氏迁坟到京城,即便徐氏这边不说什么,也难免让世人质疑。生恩养恩,到时候难做的还是沈瑞。 张老安人色厉内荏,并不是什么决绝的人,尽管依旧是的一肚子怒火,却是不敢再随意开口。她是看明白了,沈瑾是个六亲不认的,沈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要逼得急了,谁晓得这两个会做什么?沈瑞放不下生母,沈瑾就放得下了?还有个郑氏在外头,要是沈瑞真决心给孙氏迁坟,说不得沈瑾就顺水推舟允了。 小贺氏与张太医都低了头,恨不得立时消失。即便是有好奇之心,他们也不愿意听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可要是被在场的几位迁怒,就得不偿失。以张老安人这般满腹怨气模样,这样的话不会只说一次,真要不小心泄露到外头,他们岂不是要担嫌疑?沈瑾是记名子,沈瑞是亲生子,不管当年是否真的有隐情在,这兄弟两个都不会让人质疑孙氏。 沈瑞不看沈渊,只看向沈瑾,冷着脸道:“婶娘的坟茔留在松江,瑾大哥能保证以后无人质疑婶娘人品?” 已经来到大明数年,沈瑞不是不知道礼法之人,可之前的话却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心实意。 至于沈瑾,沈瑞非常失望。 最应该维护孙氏的不是沈瑞,而是沈瑾这个孙氏亲自教养大的记名子,可是一次两次张老安人质疑孙氏的时候,沈瑾都没有开口。 不管是因为顾念长幼尊卑好还回嘴,还是因为沈瑾另有其他心思,都不该如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3章 至亲骨肉(三) 沈瑞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与不满,沈瑾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他眼中指责。 沈瑾心下一紧,忙不迭点头道:“身为人子,维护母亲名誉,自然是人子之责。二弟放心的,以后但凡有人再敢就母亲之事说嘴,便是我沈瑾的仇人。” 沈瑞没有给沈瑾留脸的意思,讥笑道:“方才张老安人说了不止一回,瑾大哥这仇人之说看来也是因人而异!” 沈瑞与沈瑾之间,虽说不曾主动热络亲近,可也没有这样不留余地的时候。 沈瑾涨红了脸,一时手足无措,就是沈全在旁也多了不自在。毕竟沈瑾为长,沈瑞为幼,这般说话实在无礼。加上如今沈瑾是状元,前程锦绣;沈瑞才是秀才,以后说不得有需要沈瑾照拂之处,因此沈全不免担心,怕沈瑞真的得罪了沈瑾,也怕这种失礼行为落到沈渊眼中,引得二房长辈对沈瑞人品质疑。 沈渊是第一次看沈瑞如此,却是没有担心沈瑞行为不妥,反而多了几分同仇敌忾,带了挑剔望向沈瑾:“瑞哥儿说的不错,养恩大于生恩,你既是受嫡母教养长大,自当晓得轻重。方才那样质疑你母亲教养人品的话,真要传到外头,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晓得?如何你能旁观,还要瑞哥儿这个出继子来维护你母亲清名?” 即便他不曾因张老安人母子迁怒沈瑾,可也仅仅是不迁怒而已,只要想到沈瑾生母是“宠妾灭妻”里的宠妾,沈渊自然也无法对其有什么好感。 沈瑾满脸羞愧,毫无辩解之意,老老实实道:“确实是侄儿的不是,再也不会了。” 沈全在旁站着,听了这话,望向沈瑞。 沈瑞已经转过头去,不去看沈瑾,显然并不相信沈瑾的话。 沈瑾也看到沈瑞动作,有些着急。 小贺氏有心示好沈瑾,可也知晓自己身份尴尬,不好就此事多嘴,正好看到张太医身后小童背着的药箱,忙对张老安人道:“老爷还病着,是不是先请大夫过来诊看?” 张老安人虽是看不惯沈渊、沈瑞故意拿捏沈瑾,可也存了忌惮,不敢火上浇油,听了小贺氏的话,才想起床上的儿子,忙招呼张太医上前。 张太医尴尬死了。旁听了这许久,他是瞧出来了,这沈家二房、四房早年有恩怨,近年也不太平。沈瑾与沈瑞这对兄弟,中间虽牵着孙氏,可是情分也复杂。至于沈全,之前看着与沈瑞情分深些,可似乎与沈瑾关系也不错。这个老太太,可真是个糊涂人,什么话都敢说,却不想想真要将孙氏名称弄臭了,影响的也是四房;还有这个年轻的四房太太,倒是难得的明白人,知晓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不顾到底是半路夫妻,情分有限,否则也不会任由丈夫昏迷,看了半天热闹才想起自己这个大夫来。 张太医也不用别人三请五请,连忙上前问诊。 这一上手,张太医不免心中惊诧。实在是沈源的脉相十分清楚,并无大碍,就是饮食不调的缘故。说是饮食不调是婉转说辞,实际上就是饿昏了。真要说起来,连方子都不用开,直接灌两碗人参粥下去,吃饱了就好了。 张老安人痛快了一会儿,憋屈了一会儿,现下才晓得眼下儿子的病最重要,眼见张太医沉吟不语,心也跟着提起来,连忙问道:“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因起到了,才因此昏厥?” 张太医放下沈源胳膊,没有直接回话,而是望向沈瑾。 沈瑾这几日没在五房,而是在四房“侍疾”之事,张太医也有耳闻,少不得脑补了一番。他既知晓沈瑞与沈家四房渊源,心中自然也是偏着沈瑞,可随着沈瑾一路南下,沈瑾为人处世也都在眼中,实在不像是会虐待生父不孝之人。可要不是沈瑾虐待,这沈源怎么会吃不上饭,直到饿昏? 张老安人顺着张太医的目光,也看到沈瑾,心中火烧火燎。她不敢发作旁人,可沈瑾这个亲孙子有什么说不得的?立时高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不孝事,是不是忤逆你父亲,才气坏了你父亲?你莫要以为中了状元就能为所欲为,我还活着,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 沈瑾本就因沈瑞的冷淡难过,也多少因沈源的昏迷忐忑,脸上露出几分绝望来,跪下道:“都是我的错,若是父亲不好,我便与父亲偿命去。” 张老安人本就疑心因张四姐儿的事情,父子争执才气坏了沈源,听了沈瑾这样说,自然更是认定了,越发怒气横生,挥着拐杖抽打沈瑾道:“身为人子,连孝顺都做不到,竟行忤逆事,还配做什么状元郎?” 她挥动的突然,手下又用力,沈瑾被抽打身子一趔趄。 待到第二下,却是抽不动了,沈瑞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半路接过了张老安人的拐杖。不过即便拐杖落下去,也打不到沈瑾,因为沈全已经先一步拉开沈瑾。 沈全最是口齿伶俐,皱眉对沈瑾道:“老安人糊涂你也糊涂不成?就算是孝顺,你也不能什么错都认下,这不孝可是大罪过!源大伯又不是今儿才不舒坦,早几日就不自在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回来日夜侍奉。到底是因什么病的,张太医还没说话,你就稀里糊涂请什么罪?就算是孝顺,也没有这样孝顺的。” 儒家最是讲究“忠孝”,“不孝”却是是大罪过,轻重让人质疑人品,重则说不得前程都要断送。 沈渊没有想到这张老安人是个真糊涂人,竟是毫无顾忌就往沈瑾身上扣帽子。这沈瑾可是四房独子,以后的顶梁柱,这哪里像是骨肉亲人,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幸好此处是松江,不是在京城,否则一句两句传出去,传到御史耳中,小事也要变大事。 沈瑞虽是不满沈瑾之前的不作为,可也不会真的任由他背上“不孝”之名,皱眉道:“张太医尚未发话,老安人这发作也发作的太急了,也不怕冤枉了人?” 张太医本心中存疑,正好看到不远处桌子上的饭菜,心中有了别的猜测。按照张老安人话中之意,似乎沈老爷有什么吩咐沈瑾,沈瑾没有听从,父子之间有争执。既不是沈瑾故意饿着老父亲,那剩下的就是沈源自己不吃饭。 虽疑惑到底是什么事让沈源“绝食”相比,可张太医并无探究的意思,斟酌一番,对张老安人道:“沈老爷是因体虚昏厥,并非是肝脾不调。” “体虚?”张老安人面带疑惑:“即便之前赶了远路,也是不紧不慢回来的,我这老婆子都好好的,他一个壮年男子还能累着不成?” 张太医看了沈瑾、沈瑞一眼,带了几分为难,低声道:“看沈老爷脉相,倒不是因劳乏所致,而是肾水不足,精元早泄,从阳虚上引得体虚。到底是有了春秋,以后还是当保养为上。” 这倒不是张太医信口雌黄,沈源身上饥饿是小事,可被女色掏空身子也是真的。 张太医虽是隐下沈源饿昏之事,可既是瞧病,也是不愿意砸了招牌,沉吟了下道:“另外据在下所看,沈老爷唇色发青,这是体内积攒丹毒的征兆,怕是这两年也用了不少丹药,积攒的多了,如今也是一病发作出来。” 扬州繁华之地,又是出美女的地方,各色“养生药丸”最是不缺。 张老安人即便身在内宅,也知晓儿子这几年婢妾不少,外头也有两个交好的,只是只当是儿子本事,可怜他年轻时被孙氏约束,放任不管,没想到竟然有这样恶果。此时她倒是庆幸沈瑾送走了张四娘,否则以张四娘年岁,正是贪欢时候,折腾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小贺氏本还埋怨沈瑾这个继子对沈源太过凌厉,现下知晓沈源“病因”,只觉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沈源立时死了。想起沈源在家中淫便妇人婢子,外头还花钱养着****,还真不如嘎嘣死了让人省心。 小贺氏心中暗恨不已,偏生张老安人最是会弄小巧,既是知晓儿子“病因”,自是不肯让儿子担了“好色纵欲”的名声,看到小贺氏低眉顺眼地站在身边,便呵斥道:“知晓你一心求子,可也当晓得轻重?外头的药岂是随便能给你老爷吃的,要是源儿真有个万一,你也不用在沈家待了,早早回去了事!” 这是要将沈源的病症推到小贺氏头上,小贺氏平日虽柔顺,可也不是真包子,这样的罪名如何能认下?真要认下了,不单以后在继子族亲面前抬不起脸来,连带着娘家教养都要被人质疑。 小贺氏抬起头,不悲不喜道:“儿媳妇因身体有恙,这两年一直在吃药,这两年老爷并没有在正房宿过。许是求子的有旁人,要不然老安人打发人去扬州春花坊打听打听,省得有骨肉流落在外头;还有家里的丫鬟婆子,有不少服侍过老爷的,也好生盘问一二才是,万一有了老爷骨肉,好好的少爷当不成,再流落成小子婢女,有违天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4章 至亲骨肉(四) 扬州春花坊,有名的风月之地,沈源之前包养的两个****就是那里;下人里的骨肉,要是婢女怀孕,肯定不会瞒着,真正说不清楚容易混淆的只有仆妇的儿女。 小贺氏这番话,虽说都是实话,却是将沈源的面子扔到地上踩。 张老安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气的半死,却是顾忌旁人在场,怕小贺氏不管不顾再说起别的来,好一会儿方讪讪道:“我不过白说了一句,不是你就不是你,扯七扯八做什么?就算是吃药,也未必是因女色缘故,这几年扬州那边可是流行求仙问道,说不得源儿是受了别人糊弄,吃的是养生丸子。”后一句,却是对张太医说的。 不过小贺氏这番话,却也给张老安人提了个醒。外头的女子且不说,都不是良家女子,即便真有了孩子,谁晓得到底是哪个的种?倒是家中年轻仆妇,要是真生了一儿半女,即便是孽出,也是四房骨肉。老太太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就在家中盘问。又因从扬州回来前,小贺氏曾变卖家中下人,便又将小贺氏怀疑上。怀疑她这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真的知晓什么,才揣度着沈源发卖下人,少不得又将小贺氏恨得半死。 张老安人不晓得,张太医之前已经是给沈源留了余地。按照沈源脉相显示,沈源精元稀薄,肾亏厉害,要不是多用药顶着,怕是早就雄风不在。即便还能行房事,也多要靠药物才能持久。只是没想到沈家四房子嗣单薄,又守着年轻继室,这沈老爷如此折腾竟然不是为了求子,而是沉迷女色。 张太医心中鄙视一番,可也要了纸笔,开了两个方子,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张老安人却依旧不放心,追问道:“大夫,不知我儿何时能醒?” 张太医的医箱里有金针,要是上手,不过片刻功夫就能让沈源醒来。不过他既是晓得沈源是饿昏的,一时三刻不醒也不碍什么,自然不会节外生枝,便拿了其中一个方子,道:“抓了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差不多了。” 这个方子里有人参有红枣,正是补气的,作用与粥差不多。一碗下去,沈源胃里有了东西,也就该醒了。 张老安人见张太医笃定,心下大安,目视小贺氏,示意她送银封。 小贺氏心中憋气,只当未见。 还是沈瑾在旁,谢过张太医,亲自送了出去。 沈渊、沈瑞、沈全几个是客,看了一番热闹,也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跟着走了出去。 一时之间,书房里只剩下张老安人、小贺氏与沈源三个。 张老安人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到外头脚步声远了,立时发作,挥着拐杖就冲小贺氏过去:“黑了心肝的小贱人,败坏了源儿名声,你能落下什么好?” 小贺氏早提防,退后几步避开,冷笑道:“老安人莫不是糊涂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老爷人品出众,才引来别人爱慕,天下优秀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正是老安人之前常说的,怎地就是败坏名声?” 这是张老安人之前挂在嘴上的老话,如今被小贺氏用来堵张老安人的嘴。 张老安人到底腿脚不便,小贺氏既然躲开,她只能自己气鼓鼓,瞪大眼睛道:“我原当你是贤良的,原来在这里等着,你是不是故意鼓动源儿遣散下人?是不是其他人有身孕,你得了消息,才故意撺掇源儿卖人?” 小贺氏忍不住讥笑出声:“老安人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老爷作甚发卖下人,旁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晓得?还不是为了遮羞,为了掩住丢了差事的事,怎么又牵扯到我身上?即便我是寒门小户出身,可也是三从四德教养大的,家里妾室纳了几个,这嫉妒罪名我是不认的。” 张老安人却不信小贺氏是无的放矢,想着家里下人发卖不少,可小贺氏是会护短的,两房陪嫁都是带过去又带回松江,其中有个媳妇子与小贺氏年岁相仿,家里有个刚满一岁的小儿,现下想想,倒是细眉细眼,还真有几分沈源的模样。 疑心生暗鬼,不外如是。 * 前院里,张太医先回了五房,沈渊在一旁与沈瑞问询沈玲暴毙之事。 其实沈瑞心中,对于沈玲之事也存了疑问。虽说沈玲被除族,可是毕竟跟在沈渊身边几年,既是遇到难处,作甚何氏不打发人回南京求援。 沈渊也恼这一点,却不是生沈玲的气,而是恼恨自己,揉着眉心道:“我晓得玲哥儿是外圆内方的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会这般不知轻重,竟然没有给我送信。当初他嫡母借病叫他回来侍疾,他本不想回来,是我硬逼了他回来。想着到底有生恩养恩在,没想到却是害了他。”说到这里,唏嘘道:“我当时态度强硬了些,怕是玲哥儿夫妇误解,才不打发人往南京送信。” 沈玲虽只是监生功名,可到底在沈渊身边几年,二房即便如今失了顶梁柱,可到底还有几分人脉在,给沈玲补个小缺只是小事。沈渊因感念沈玲夫妇这几年的用心与孝顺,也看出沈玲虽对外圆滑,少了几分文人风骨,可心里有杆秤,是个明白孩子,才想着要成全他一番。因此,生怕三房这边拖后腿,也怕沈玲嫡母借此诋毁沈玲不孝,才逼着沈玲回乡。原想着等过个一年半载,沈玲嫡母这边消停了,就给沈玲求个北地的缺,天高皇帝远,孝道辖制不到,就能慢慢熬资历。虽说不是科班出身,前程有限,可毕竟年轻,熬上二三十年,熬个五六品致仕不是难事。 沈渊并不是爱多话之人,自然也没有与沈玲解释如此安排的用意。甚至为了让沈玲安心回松江,在打发他回松江前,连带着将沈玲手上的差事也都转给了沈琳。 落到沈玲夫妇眼中,自然是因着三房事多,沈渊不愿意沾染是非舍弃了他们。 沈瑞听了前因后果,心中亦感慨不已,这还真是阴差阳错。沈玲虽有野心,却是懂得分寸,又多少因学问的缘故有些自卑。他虽然羡慕其他族兄弟举人进士的,前程远大,可也只是羡慕,从没有自己做官的念头,只是安心帮沈渊打理庶务,将自己放在管事位置,怕是因没有想到沈渊会真的视他为自家骨肉,为他谋划此事。毕竟亲爹对他只是能用则用,没有为他打算过什么,更不要说出了服的族叔。 “被除族,无人可求,可想而知玲哥儿会是多么绝望。但凡我当时多说一句,也不会让他陷入这个境地。”沈渊苦笑道:“但凡我得到半点消息,也不会拖了这许久才回松江。” 都是阴错阳差,沈瑞只能劝慰道:“或许是有派了信,中间有什么闪失,瞧着玲二嫂子那边,还念念不忘带玲二哥骸骨去金陵,并无怨恨之意。” 沈渊一听,神色一缓,忙道:“真的?玲哥儿媳妇真的提了回金陵?小楠哥儿可好,她们母子如今安置在何处?”言谈中,带了几分迫切。 虽说只是族侄,可养在身边几年,论起来比与沈瑞、沈琭这两个亲侄儿接触的时候还长,加上到了年岁,多少有些贪恋儿孙之乐,沈渊甚是疼爱小楠哥儿。就是想起沈玲的前程,也是因不愿小楠哥儿以后矮其他族兄弟一头,才想起抬举沈玲,为小楠哥儿以后的前程做个铺垫。 沈玲已经被除名,何氏又是恨着松江族人的,以后孤儿寡母能依靠的也只有二房。沈瑞知晓这个道理,对于沈渊这个便宜二叔也只当是路人甲,自然不会生出别的念头担心沈渊过继嗣子嗣孙之类,说了何氏母子所在,叫人安排马车,亲自带沈渊前过去。 因沈源“生病”之事,沈全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沈瑾,可碍于沈渊在只能憋着。直到目送沈渊、沈瑞的马车走了,才低声问沈瑾道:“他这样作下去可怎生是好?实不是个能听劝的性子,可这也没有一直拘着他的道理。” 幸好之前沈瑾打发请大夫的人被沈瑞拦下,又有张太医在,否则这真正病因一出来,别人不会理会是不是他自己不吃饭,只会诟病沈瑾这个为人子的“不孝”。 沈瑾满脸疲惫,眼神木木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全三哥,我也不晓得当如何了。活着作甚这么难,要是能一死百了,我情愿现下就死了。” 他虽晓得轻重,拦着不让沈源出去给大家添乱,可到底是打小仁孝礼仪那一套教养大的,这次沈源昏厥实是吓坏了他,才失了平素冷静。随后又有沈瑞的冷淡与沈渊的教导,他真是觉得累了,只觉得自己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沈全见沈瑾不似说笑,心中惊骇,忙道:“好好的,作甚说生道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才哪到哪儿?老安人与源大伯糊涂,你也糊涂不成?还是读了二十年读傻了?都说老糊涂老糊涂,说的就是这些长辈,上了年岁,脑子不灵光了,不过是费心哄着劝着,哪里就用为难到这个地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5章 至亲骨肉(五) 沈渊下了马车,看了下糊白的大门,面上带了几分紧张。虽说是阴错阳差,并不是他诚心如此,可要是没有用长辈身份逼迫沈玲回乡,那沈玲也不过年纪轻轻就暴毙而亡。想想牙牙学语的小楠哥儿,还有正值妙龄就要守寡的小何氏,沈渊竟然有几分痛意。 小厮已经上前叩门,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了沈瑞吩咐,留在这边操持沈玲后事的长寿。 与五房治丧时的热闹不同,沈玲是出族之人,何氏在前些日子在宗房门口拒绝了族长的收容,众族人还是观望的多,即便偶有过来吊孝的,也多是与沈玲平辈的旁支庶出。女眷这里,族长太太与对沈玲友善的郭氏都病着,只有沈珺之妻受丈夫吩咐过来走了一遭,其他人再无人露面。 “少爷,二老爷!”长寿看到站在沈瑞身边的沈渊颇为意外,忙要上前见礼。 沈渊摆摆手,道:“玲二奶奶与小楠哥儿这些日子可好?” 长寿躬身回道:“楠小少爷还好,玲二奶奶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还是请张太医过来开的方子。玲二奶奶倒是刚性,养了几日,现在瞧着也渐好了。只是按照张太医的吩咐,怎么也要调理个三两年才能缓过来。” 沈渊听着有些糊涂,回头问沈瑞道:“到底是怎么病,怎地需要调理这许久?” 沈瑞道:“五月里玲二哥刚出事时,玲二嫂子有身妊,后来孩子没保住,之前又一直在客栈,不是休养的地方。” 沈渊眉头紧皱,对于松江族人的印象更坏了。因为二房祖上的缘故,二房与松江被就几十年没有往来,之前因为沈瑞的缘故,只有对四房印象坏些,其他接触过的宗房太爷、五房一家都是不错人品。可是不经事不知道,一经事才发现族亲的凉薄。 不说别人,只说沈玲这里,因为打小讨生活的缘故,性子虽圆滑世故,可也向来与人为善。除了对嫡母那边向来远着不爱亲近之外,对于其他族人,沈玲也是能帮则帮。可是这样与人为善,换来了什么?被无辜被人诬陷后,亲人族人冷眼旁观,被生父除名,娇妻弱子只能客居客栈,最后惨死监狱中。 幸好还有沈理、五房兄弟几个都是不错的,要不然这族人不往来也罢。沈渊心中腹诽不已,随着长寿、沈瑞进了院子。 与五房大支灵棚不同,因为何氏已经打定主意等官司完结要送沈玲回金陵落葬,所以这里就没有举丧。这套院子又是借住,沈玲又是横死,即便沈瑞表示要转给小楠哥儿,何氏也是打定主要要退回的,自没有正房停灵的道理,就在北屋里安置了沈玲遗骨。 沈渊既是来了,自然要祭沈玲。 这会儿功夫,何氏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带客至。换做其他族人来,男女有别,何氏自要避讳一二;沈瑞这里,却是麻烦他良多,不管来的是哪位客人,看在沈瑞面上何氏也亲自出来回礼。 不想,不是旁人,竟然是沈渊。 何氏扶着小丫鬟站在二门门口,看着沈渊,一时竟然是怔住。 沈渊也看到何氏,要不是浑身缟素,几乎要不敢认了。何氏嫁给沈玲三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眼前妇人瘦骨嶙峋、脸色蜡黄,说是三十也有人信。 何氏驻足,神色复杂。 沈渊则是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可接下去就见何氏双膝跪下,哽咽道:“二伯,您怎么才来了?您怎么才来呀?”说到最后,已经是泪流满面,满怀悲怆。 沈渊听得心酸不已,亲自搀扶了何氏起来,强痛道:“玲哥儿不懂事,你怎么也不懂事了?既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做事还与我赌气,就不能打发人去金陵送信?” 何氏哭的伤心,闻言却是一愣,抬起头来,满脸惊诧。 沈渊察觉出不对劲,皱眉道:“怎地?难道是打发人送信了,作甚我一直没有收到,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打发的哪个?” 何氏含泪道:“知府衙门抓人时来势汹汹,相公觉得不对劲,指望不上别人,插空嘱咐了我,让我给二伯送信求援。我怕别人不尽心耽搁事,就写了信让梁平送过去。梁平一个月方回来,说二伯说了松江是沈家根基,知府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将沈家人怎么办……”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青白,咬牙道:“过后没多久,梁平借口苏州舅舅家有事,求了出去……我只当他是眼见相公不好怕受拖累才寻借口离开,没想到竟然是他在中!相公哪里对不起他,他作甚要如此害相公?” 这粱平是沈玲乳兄,打小在他身边做根本小厮,长大做了长随,最是亲近不过。因此,何氏才从来没有怀疑过粱平。可就是这原本丈夫最信赖之人,欺骗了自己,压根没有往金陵送信;要是换做其他人送信,沈渊是不是就能赶过来了? 何氏悔恨交加,神色恍惚。要是自己能些发现梁平的不对劲,另外打发人去南京,会不会丈夫就能得救?一时间受不住,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沈渊也是懊恼不已,只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全,没有在沈玲身边安排妥当的人。 沈瑞是局外人,看的明白,何氏不是不怨沈渊,只是也晓得他们孤儿寡母以后能依靠的还是二房。何氏之父在外任上,没有出嫁女千里投奔的道理,松江族人又是靠不上的。如今有了粱平这个真正的祸首,证明沈渊之前确实不知情,何氏以后也能自在些。 现在沈玲已去,说什么都晚了,沈渊虽是长辈,可依旧先往北屋祭了沈玲。虽是三伏天气,可因北屋摆着几盆冰,进来就让人打了寒颤。 沈渊人到中年,不算早年的父母长辈,只儿子就送走了两个,如今看着沈玲尸首,心中也是感触莫名,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想什么。 随着进来的沈瑞还罢,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没一会儿就适应了,旁边站在的何氏却是身子打颤,面色惨白。她本就小产伤身,这些日子又为夫守孝,自然受不住。 沈瑞见了,上前低声对沈渊道:“二叔,还是先出去吧。” 沈渊缓过神来,也瞧出何氏不妥当,点了点头,转身出来。 一行人来客厅,宾主入座,何氏的脸色才略好些。 钦差尚未审案,为沈玲讨还公道也不在此时,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念活着的人。沈瑞本以为沈渊念叨了一路的小楠哥儿,眼下肯定是要先见小楠哥儿的,可眼下却是提也不提了。 还是何氏这里,即便有傲骨,也不是不知世情之人,知晓儿子已失父,沈家能依靠的族亲就是眼前叔侄两个,叫乳母抱了小楠哥儿上来。 沈玲一家去年回乡时,小楠哥儿不足周岁,正是幼儿肥嫩模样,如今一岁多,也不知是这几个月在外流落失了照顾,还是小儿抽条的缘故,大变模样。沈瑞之前没见过沈楠看不出什么,沈渊却是都记得清清楚楚,立时心疼的不得了,恨不得从乳母手中接过了小楠哥儿,到底有有了顾忌,只对何氏皱眉道:“小楠哥儿怎瘦了这许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要看顾孩子,不可墨守成规。” 守孝时不得食荤腥,可是小楠哥儿也好,何氏也好,都是恹恹模样,正是当调理补身体的时候,要是按照规矩走,只会损了根基。 丈夫冤死,只剩下这点骨肉,何氏哪里会不知轻重?带了感激看了沈瑞一眼,方道:“二伯放心,侄媳妇不敢不自珍,还要谢谢瑞二叔,前些日子瑞二叔打发人送来燕窝与高丽参,这些日子都用着。” 叔嫂有别,沈瑞这些日子都在五房,不好守在这里,可是也没有直接丢他们母子在这边。看着何氏母子都是病弱模样,就请了张太医给他们母子仔细看过,且都开了调理方子。这燕窝与高丽参都是养身补气的好东西,也只有松江富庶之地,才会拿了银子就能卖得到。 这是沈瑞之前没有提过的,沈渊看了沈瑞一眼,亦是欣慰。虽说他这几年都在外任,可也看出来沈瑞的性子,不是爱揽事的,这般照顾何氏母子,也是看他的面子。只是沈瑞越是如此周全,沈渊越是犹豫。 早在何氏生了小楠哥儿后,沈渊就再次生出过继嗣子的念头,之所以打发沈玲先回松江,除了不愿意沈玲名誉受损之外,也是故意要拉开距离防止在提嗣子时三房“狮子大开口”,就是知晓沈玲逝去后,这个念头也没有改变过。 可是直到方才,站在沈玲尸骸前,沈渊却是怕了。莫非真是自己命硬克子,才会死了一个又一个儿子?且不说自己的亲生子,十几岁年纪,功名都有了,说没就没了;还有沈珏,十几岁的年纪,再没有养不住的道理,却是一场风寒就送了性命;还有沈玲,都已经娶妻生子,弱冠年纪,本好好的,就因他生出了再次过继念头,不到半年就横死。 再没有这样巧的,即便是坐牢,作甚沈珺、沈琦都逃过一劫,就死了沈玲一个? 饶是圣人弟子、儒家门生,沈渊也不禁生出几分鬼神之念来?莫非真是老天有眼,容不得他这不孝不义之人有子送终,才这般安排?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6章 渐生嫌隙(一) 从东城宅子出来,沈渊就陷入沉默。 沈瑞却是犹豫不已,有一件事无人好对何氏提及,可等学政大人过来,沈家三子的案子正式开审,却是避不开的。那就是沈玲身子有缺之事,这是赵显忠刑虐的证据,也是沈玲自尽的主因。可是因为实在不好开口,至今无人告知何氏。 沈玲遗骸那里,因为沈瑞之前提过等到开审,官府还要来人查看,不让何氏轻动,何氏只是给丈夫脸上擦拭,并未重新装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断送了子孙根是无法忍受的耻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是难堪。 眼见沈瑞不过十几岁年纪,今日见后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时候,沈渊心中叹了一口气,主动问道:“瑞哥儿可是担心官司有不妥当?” 沈瑞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了沈玲遗骸不全之事。 沈渊今日才到松江,第一次听闻此事,直觉得头皮发麻,脸色铁青。 非法收押,刑讯致死并不算稀奇事;可是如此酷刑,却是闻所未闻。沈玲并不是庶民,还是南国子监的监生,竟被人这样刑法,实是骇人听闻。怪不得受命南下审案的钦差要等学政来了才审案,这审的已经不是“沈家三子通倭案”,而是“原松江知府赵显忠侮辱士子致死案”。 “赵显忠该死!”沈渊咬牙切齿道:“先不回五房,去松江知府衙门!” 尽管知晓京城来的钦差是王守仁,不会包庇赵显忠,可沈渊还是忍不住愤怒,想要去见赵显忠,问一问沈家如何得罪了他,竟然这般侮辱之刑? 况且赵显忠不是傻子,这样有辱士林的事情传出来,他也前途尽毁,作甚能这样丧心病狂? 沈瑞知晓关键不在赵显忠身上,说了闫举人为幕僚之事,就是宁王之事,沈瑞也没有隐瞒,小声说了,听得沈渊拧紧了眉毛。 等叔侄两个到了知府衙门,就见了钦差王守仁、钦差副使张永与代知府董齐河。虽说沈家官员当回避,可因为没有到正式审理的时候,沈渊这个假期回乡的官员来探问一二,也不算没有规矩。 沈渊出身翰林,早年在内书房教过书,与内臣张永也是打过照面。王守仁这里,自不用说,早是通家之好。就是董齐河这里,也有族叔是老翰林,能聊上几句的。这就是世宦之家、久居京城的好处。 因为涉及藩王,要是没有之前审理出来的“赵显忠诬陷”之事,沈氏一族可就要摊上大事了。要不是沈玲死的实在冤枉,又有闫举人与沈家四房的恩怨在前,沈家的通倭案明显有诬告嫌疑,那“通倭案”变成“从逆”案,就是九族问斩的大罪。即便查到最后证据不足又如何?自有沾上私通藩王的嫌疑,那沈家子孙的前程也就差不多了。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因为有“靖难之役”的先例在,暗搓搓图谋大宝的藩王不是一家两家,朝廷对藩王监管的也越发严密。即便是先帝所在的弘治一朝,弘治皇帝素以“仁爱宽和”为要,可还有内阁在,对藩王的监管也不曾松懈。只是朝廷将监控重点放在九边驻守的几个王爷身上,谁也没有想到被移藩内地百年的宁藩没有爪牙后还有这个心思。 沈渊虽在翰林院蹉跎十几年,可相貌气度在这里。加上这几年在南京国子监做主官,身上也不乏官威。董齐河与之是初见,心中也不由赞叹沈家人才济济。这位二房二老爷如今虽在南京任职,可毕竟是翰林出身,离致仕告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回京。沈家子侄出息的多,姻亲也给力,说不得就翻身了。 心里这样想着,董齐河也就越发客气。 沈渊这里,也得了准确消息。经过这几日锦衣卫出动,闫举人暗中指使人诬陷沈家三子的证人证据也都得了,如今就等着学政过来,正式审理此案。 估算着日子,这没几日了。 沈渊心下稍定,迟疑了一下,起身告辞,带着沈瑞离开。 剩下的,沈家只有等待就行了。 闫举人不肯认罪,抓到的证人也只能证明贺家与闫举人有勾结,对沈家格外留意,沈家的嫌疑未清。沈渊想要见见沈理,再想办法找找证人证据。至于沈渊迟疑的,是沈玲尸首有残之事,是非需要隐瞒。 刚才风尘仆仆祭完沈玲直接过来,就是悲愤之下想着是否能隐下此事,可冷静下来沈渊知晓不妥。隐瞒下沈玲之事,前知府赵显忠的罪过就轻了,刑讯沈家三子的事情变淡,闫举人诬陷一事就成了两可。先下的钦差是王守仁,不会冤枉了沈家,会公正审理此案,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就算是审完案子,还有送到京城,如今新皇刚登记,几位阁老正博弈,要是有人借题发挥,说不得案子就要逆转。 不管是勾结倭寇,还是勾结藩王,沈家半点嫌疑都不能沾,否则沈家在官场的子弟前程就到头了。 沈瑞跟在沈渊身边,虽不知沈源这一番心思变化,可也察觉出沈渊的犹豫。只是两人名为叔侄,实际上相处的日子有限,并不怎么熟,他也就按捺了好奇心。 知府衙门门口,除了沈渊之前的马车,还停着两辆马车。 沈海与沈理来了,两人都是来接人。 沈家二房在松江并没有宅子,沈瑞名下的一处宅子还借给了何氏。沈瑞与五房上下亲近,又是小辈,可以借住五房。沈渊却是族小叔子,叔嫂有别,不好客居五房。 沈海是一族之长,在族人面前向来爱端着架子,眼下却是面带十分客气。经过这两个月的煎熬,他也接了地气,不敢再摆什么架子。他是看出来了,沈家以后如何,还要看沈理、沈瑾的。就是五房沈瑛有詹士府的履历,是新皇嫡系,以后的前程也错不了。自己长子才学中庸,如今初到知府任上,还要且熬。小一辈最出色的是长孙小栋哥儿,要是没有被掠走,长房就多了个少年秀才,才是真正的后继有人,如今什么也不用说了。 如今宗房势弱,与五房有了嫌隙,老妻还慢待了沈瑞,因此得罪了沈理,就是四房沈瑾那里也远了宗房的意思,眼见四下无靠,沈海亦是忧心忡忡。 知晓二房沈渊到松江,沈海便主动过来接了,心里想着事借此接回沈瑞,缓和与沈理的关系。 沈理虽对贺氏薄待沈瑞之事不满,可也没有与宗房争锋的意思。实在是早年刚到京城时,受二房照顾颇多,又知晓沈渊与其他族人不熟,这才得了消息就过来迎候。即便当初照顾沈理的多是沈沧夫妇,可沈渊这个族叔也春闱前也多有提点,这个情分沈理始终记着。 两人都是来接人,未免有些尴尬。沈海知晓沈理与二房关系亲近,要是沈理坚持,自己怕是接不到人,便拿六房宅子久不住人说话,邀请沈理重新回宗房。沈理则是提了下何氏的病与沈珺的伤,婉拒了沈海的好意。 沈海到底是长辈,即便心中知晓以后要靠沈理庇护沈氏一族,可依旧难免撂下了脸。 一直看到沈渊与沈瑞出来,沈海的脸色才好些,不等沈理说话,抢先寒暄起来,也邀请沈渊去宗房,要给沈渊接风。 虽说关系不亲近,可到底是族长与族兄弟,沈渊对沈海的主动相迎也颇领情。沈家一案关系沈氏一族,这个时候也是当齐心协力的时候。上次沈渊外放路过松江时,也是客居宗房,这次便顺势答应下来。即便对于沈瑞与小何氏的安置多有不满,沈渊也没有在这时候计较的意思。 不管沈家内部如何,对外都是一个沈氏,不好在知府衙门门口纠缠,以免被人看了笑话。 沈海闻言大喜,“爱屋及乌”对沈瑞也热络几分,招呼着几人前往宗房。沈理眼见沈渊神色淡淡,略一思索,知晓其用意,便也跟着前往宗房。 沈珺虽是伤的是腿,可知晓沈渊、沈理等人来了,也叫人扶了出来相见。沈渊回松江,见过这个族侄,知晓是个圆滑性子,略有些轻浮,眼下却是性子内敛,多了城府。不过到底剩下一条性命,与沈玲比起来已经是幸运。 贺氏病着,沈渊又没有带内眷,倒是无需拜见。只是前院待客,后厨少不得忙活起来,贺氏在内宅也得了消息。 听闻二房二老爷到了,沈理这个状元公也过来,贺氏端着汤药碗就喝不下去了:“都到了,这是案子要审了吗?” 贺氏喃喃自语,想起娘家那边,一时心乱如麻,挣扎着起身,招呼婢子更衣。 婢子以为她要去前面待客,还要相劝,就听贺氏低声吩咐道:“叫人悄悄备了马车,我要回贺家……” 这“通倭”的罪名,沈家背不得,贺家也背不得。要不然连累堂兄仕途前程,整个贺家怕是也保不住了。沈家没有了京堂,却有两个状元在,贺家要是倒了,那可真要就此败落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7章 渐生嫌隙(二) 沈家宗房,前厅。 因有五房的丧事在,上的是素席。 席面上来,眼见沈渊还算温和,沈理依旧不冷不热,沈海只觉得胸口发堵,忍不住叹息道:“我晓得,都是我无能,才使得旁人小瞧了沈家,不说贺家那白眼狼始终惦记沈家,就是外八路过来的小举人也敢咬沈家一口。护不住族人,我也无言在族长位上坐着,待官司完了,各房凑到一起也商量商量,这个族长还是有能者居之为好。”嘴里说着酸话,还忍不住用眼角觑着沈理。话里话外意思,就差指着沈理的脸说他惦记族长之位。 不过是蹬鼻子上脸,眼见沈渊和气,想要借着沈渊下沈理的脸。 沈珺下首陪着,听着不对劲,忙看了众人反应。 沈渊沉思,沈理嘴角多了讥讽,沈瑞皱眉。 沈珺心中暗道不好,忙辩解道:“家父这些日子愧疚难安,又惦记小栋哥儿,精神恍惚,说话也糊涂了,到底有了春秋,还请渊二叔与六兄见谅。” 沈理低下头道:“平素不知约束族人,遇事没有担当,不能庇护族亲子弟,确实老糊涂了。” 这是半点情面都不留,沈海满脸涨红,“腾”的起身,一下子翻了桌子。 盘碗落地,满地狼藉。 门口侍候的下人惊得满脸骇色,别人还好,都能起身避开。沈珺却是腿脚不灵便,要不是沈瑞在旁边扶了一把,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倒。 沈海“呼呼”的喘着粗气,怒视沈理:“沈大状元,你名为沈家子,除了做个状元给沈家长了名声,还为沈氏做过什么?你约束过族人,你有过担当,你庇护过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你们在京城风风光光,为了族人费心巴力的是哪个?族长?呵!我算什么族长?早在分了房头的,当年老太爷在时,还卖老太爷面子;老太爷去了,你们哪个房头将我放在眼中过?如今出了事尽怪我,却不想想,五房的沈琦放弃是科举回乡守业的嫡次子,三房的沈玲不过是跟在二房身边打理庶务的庶子,宗房却不仅是沈珺入狱,还失踪了长子长孙……”说到这里,却是真的悲怆出声:“我的小栋哥儿,至今还生死不知啊……” 这些日子,族人议论纷纷,人心已散。 沈海心里一直也憋着火,这才受不得沈理的冷淡,发作出来。 沈渊眼见他也是年过花甲,头发斑白,又想起在京城夭折的沈珏,面露不忍,望向沈理,想要说和一二。可沈理与沈瑞两个表情却极为相似,都是面带寒霜,露出不屑来。沈渊眼见如此,嘴边劝说的话不由顿住。 沈理讥笑道:“费心巴力?族长看看我们这几个,二房已故太爷早年作甚离开松江、多年不归?我这九房嫡枝嫡孙,又怎么失了家产成为旁枝?还有瑞哥儿,这松江沈氏上上下下多少人得了婶娘救济,结果婶娘过世,各房头联合起来算计遗产嫁妆,纵容四房恶祖母谋害嫡孙;横死的沈玲,无辜入狱,不得亲人庇护,反而被家族除名,至亲骨肉如此,外人谁还会相信他清白?狗屁的松江望族,这沈家的笑话又不是一桩两桩,所谓的族亲,这捅起刀子来比外人可狠的多!” 人人都说老族长好,不过是老族长生前待各房祖老恭敬、待族人亲近,不说是个有求必应的性子,也是面面俱到。二房惨案发生的事情早,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老族长还是少年,算不到他头上。可九房太爷当年仗着辈分,谋夺寡妇侄媳妇产业与各房头在孙氏去世后联手算计孙氏嫁妆之事,却是族长太爷在事时发生的。最后也不过是和稀泥,又哪里有什么公正。 沈理高中状元后,不是没想过报仇,只是老族长苦口婆心劝着,又碍于名声,才对九房太爷一支只是不闻不问,没有反手再做什么。不过所谓血脉亲缘,早就看的淡了,沈氏一族中看重的不过是沈瑞这位恩人之子与曾释放善意的二房、五房。 沈海虽“子不肖父”,可向来以族长太爷为荣,听着沈理不单单是埋怨自己,连先人都指责上了,只气得眼冒金星:“孽子尔敢?竟如此污蔑亡人,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可别忘了,要不是太爷当年做主给你上了族谱,你能有今天?太爷对不起旁人,何曾对不起你?” 这说的并不是秘辛,当年九房太爷为了夺侄子家产,曾暗中污蔑寡妇侄媳名声,当时沈理之母怀着遗腹子,几乎被逼死。后来在孙氏援手下,虽平安生下沈理,可在族谱记名时也曾被九房太爷阻拦,还是族长太爷做主,最后才得以记名。 沈海只觉得这是已故族长太爷对沈理的恩惠,可真的如此吗? 逝者为大,沈理虽对宗房不满,可也无心就旧事与族长太爷说嘴;沈渊那边,第二次来松江,倒是初闻此事,一时不好说什么。 这两人一沉默,沈海自觉地占了上风,越发觉得宗子的委屈,滔滔不绝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一家之长尚且如此,何况一族之长?总有看顾不到之处,可但凡看到听到,能做主的也都尽做主了,剩下的也是有心无力。如今老一辈先后西去,就是我们水字辈的族兄弟,也开始老了。现下还有内外房之分,族人还是有服亲,等到二三十年后,我们这代人都没了,他们玉字辈的兄弟除了各个房头的,其他房头有服的又剩下几个?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才熬成了诸姓之首,等着将沈家拉着来的不是一家两家,跳出来的有贺家,其他的又有多少?要是自家人再不齐心,不用外人算计,从里头就破了。就此这次,若非有沈珠信口开河也引不来外人觑视,要不是沈源无德也不会得罪小人。族人良莠不齐,宗房想要周全,也是有心无力。” 按照沈海的话,宗房成了白莲花。 沈瑞不由嗤笑出声:“原来错处都是三房、四房,不干宗房什么事?难道与贺家两辈子姻亲的不是宗房?族人良莠不齐,沈珠是错了,玲二哥也错了?只因三房长辈一句话,便落井下石将族人除名,这就是所谓的‘庇护’?若说前面是因被蒙蔽,误以为族人违法还情有可原;待后头知晓玲二哥冤枉,也不曾有半点维护之意,任由玲二嫂子携子外宿,甚至私下舍了银子走动,只想着将‘罪名’都推给玲二哥的又是哪个?珺二哥也在眼前,族长一片‘爱子之心’是不是也是其情可悯?” 随着闫举人落网,构陷沈家三子的更多细节出来,沈海曾经的小动作都揭开,这也是沈理、沈瑞越发鄙视沈海的原因。宗族族长,可不是沈海说的为大家做白工的,除了祭祀事宜,开设族学、照顾孤寡本是应有之义,要知道沈氏一族的族长可是宗房掌握,良田五千亩,一年就有三千余两的收益。 按照最早的族规,宗房统领族务,二房负责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长共议。后因二房嫡支离开,祭田归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议也成了形式。 宗房富庶,固然有几代人的经营,可在祭田这里得了便宜,也不是什么秘密。既得了大便宜,适当的时候承担责任、庇护族人也是宗房的责任。 沈海这次人心尽失,并非私下的手段被族人所知,而是因为前面“缩头乌龟”的行为,让族人心寒。这该占的便宜都占了,遇到事情却不点不承当,这算什么族长?正如沈海自己方才说的,如今私下里议论宗房,觉得族长应该易位的不是一个两个。 方才斥责沈理时,沈海还怒发冲冠、理直气壮;眼下被沈瑞揭开面皮,却是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哆嗦着嘴唇,眼神飘逸,不敢去看沈渊、沈理。 沈珺大惊,眼见如此,哪里不明白沈瑞说的都是真话。尽管是亲老子,又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会如此,可沈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沈海对了。 因着沈海的年纪、辈分加上有沈珏的缘故在,沈渊本还觉得沈理、沈瑞两个有些不恭,现下听了沈瑞的话,却是立时红了眼,带着不可置信道:“瑞哥儿,你说的都是真的?沈海真的花银子走动要让沈玲顶罪?” 沈瑞冷笑道:“五百两银子打点衙门小卒,两千两的银票孝敬了闫举人,五千两的银票给知府太太贺寿,让人传话乐意舍了玲二哥,要不然赵显忠怎么敢任由闫举人刑讯玲二哥?闫举人与沈家有怨,赵显忠可曾是沈家座上宾!” 前有沈玲嫉妒构陷,后有生父嫡母除名,再有族长发话舍弃,沈玲不死谁死? 沈渊悲愤之下,只觉得血气翻涌、嗓子腥咸。 沈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后退几步,萎坐在座位上,带着颓意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老糊涂了,对不起沈玲……” 事关生死的罪名,谁会想到其中另有内情,他并非是故意要害沈玲,而是真的以为是沈玲交友不当才引来祸事。 如今不及外人审案,沈海的作为瞒不住;待到案子公审,此事又哪里能遮掩过去? 沈瑞也不过早说几日罢了,沈海闭上眼睛,满心绝望,一步错、步步错,宗房名声毁于一旦,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8章 渐生嫌隙(三) 贺家,内宅。 不过几日功夫,贺老太太就清减了一圈,原本花白的头发尽白了。到底是年过古稀,又是遇到家族存亡之事,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否则早就病倒了。 眼见贺氏终于归省,贺老太太跟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侄女的手泪如泉涌:“囡囡,你二弟是我生的,侄子莫若母,若说他贪财惦记沈家的产业我信,要说他不顾情分谋害沈家人性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贺氏想起失踪的长孙,即便始作俑者不是堂弟,可那被收买到衙门出首沈珺“谋害亲侄”的书童却是与堂弟脱不了干系,一时愤恨不已,咬牙道:“难道珺哥儿不叫他舅舅,小栋哥儿不叫舅姥爷?为了银子,半点情分也不顾,得了小栋哥儿失踪的消息,不仅不为孙儿担心,反而借此构陷亲外甥,这样的白眼狼兄弟,我真是要不起……”越说越恨,原本因病虚弱的身子都开始发抖。 贺老太太抚养这个侄女养大,最是晓得她的性子,嘴巴上这样骂着,可要不是心软也不会这个时候拖着病体回娘家。 “都是他混账,眼红沈家的良田,算计了一次又一次。归根结底,还是贺家后继无人,越发没落,那混账才越发放不下族长荣光,看重这些黄白之物,生怕贺家被人欺了去。”贺老太太跟着骂道,心中不是不悔。要知道贺家与沈家一样,都是书香之族,早在沈氏崛起前,就是松江数一数二人家。可是后来随着子弟不肖,嫡支出了个赌徒,渐渐没落,要不是家族长辈出手处置族人,随后与新兴的沈家联姻,依附沈家,早就跌落到三等人家。 贺二老爷一直念着沈家的地,也是有前因的,不说别的,就是沈家几千亩祭田,就是贺家族上产业。每一代贺家掌门人,说起被卖的族产,都要唏嘘一二。世人眼中,沈贺两族百年联姻,密不可分,却不知晓暗地里最盼着沈家没落的不是旁人,就是贺家。贺家倒不是不顾姻亲,想要将沈家人置于死地,而是想要恢复族上荣光,希望一支独大,能从依附沈家到被沈家依附。 可没想到沈家祖坟冒了青烟,一代比一代子弟繁茂成才,竟然成了不可撼动的大族。 贺氏身为贺家女,自然也听长辈提及贺家祖上的风光,自认为担得起宗妇身份,向来是以贺家嫡长女的身份自傲。她自是盼着贺家越老越好,自己的腰杆子也能一直硬挺,所以对于堂弟对沈家四房的算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不代表她乐意堂弟算计到自家头上。丈夫儿孙与娘家堂弟,到底谁近谁远,她还能分得清。 要是只干系贺二老爷一人,是死是活,贺氏都不会在意;可要是沈家“落井下石”,想要将贺氏一门拖下水,那贺氏也受不了。 沈贺两家百年姻亲,其他房头也有嫁女娶媳的,就如四房现在主母就是贺家庶支女;可关系最亲密的还是宗房,不仅贺氏这个族长太太是贺氏女,就是宗妇小贺氏也是贺氏女。要是贺家被问罪落败,贺氏婆媳以后如此在沈家自处? “如今知府衙门那边万事俱备,只待学政大人过来共审此案,伯娘这里可有应对?”干系重大,贺氏只有忍了愤怒,问道。 贺老太太含泪道:“老二进去了,老五年轻不当事,我这老婆子能如何?原本想要凭借你大弟弟的面子在钦差面前递个话,却是不得其门;实没法子,只能厚颜让老五离了松江,出迎学政。前些日子你大哥来信,给你侄女订了一门亲事,工部侍郎家嫡长子,正是学政大人的本家侄儿。如今也能凭着这点姻亲,求学政大人顾念一二,不求徇私,指望能公正,就是贺家的福气。” 贺氏听了,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沈家担心起来。要是学政偏着贺家,将罪责都推给沈家怎么办?自家嫡亲的儿子可还是涉案其中,要是有个闪失,自己可没地方哭去。 贺老太太人老成精,眼见她神色,忙道:“学政大人只是陪审,主审的还是钦差,不会委屈了沈家。” 贺氏想到王守仁与沈家的关系,随口道:“就是了,王钦差与沈家有旧,曾是沈理的座上宾,又是沈瑞的老师,万没有不护着沈家的道理。” 贺老太太在旁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大定,将这关系牢牢记住。怪不得钦差一个五品郎中就这般行事,连一个京堂的面子都不给,原来是与沈家有渊源的缘故。如此正好,要是钦差审案公正,自然无话;若是真的一味偏袒沈家,有这层关系,不管判下什么,京城翻案也容易的多。 对于即将到来的审案,贺老太太少了担忧,反而多了几分期待。有沈家与钦差的关系在,贺家不是清白也只能是清白的,否则的话贺家揭开钦差与沈家关系,沈家也落不下好。 只是这话不能与贺氏说,自己这个侄女是个糊涂的,侄女婿如今也是焦头烂额中,在案子正式开审前,还需与沈家现在的说话人见上一面。只是如今沈理回来了,南京国子监的沈家二老爷也回来了,到底是谁主导此事?贺老太太手中转了佛珠,已经想着怎么派人去打听了。 * 宗房大门口,沈瑞扶着沈渊上了马车。沈珺则有仆人扶着,满面羞惭。 沈理看了他的伤腿一眼,道:“你也莫要想太多,趁着案子未审,先好生养伤。过几日开审,到底不便宜。” 沈珺忙不迭点头应了,却是无颜继续留客,只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 五房治丧,四房关系尴尬,其他房头不熟悉,沈渊能去的也只有沈理处。 马车上,沈渊叹息道:“事已至此,以后当如何?” 宗族之事,也不是说拆分就随意拆分的。独木不成林,沈家内外房已经出了五房,作甚依旧没有分宗,不过是抱团儿罢了。就是一个明面上完整的沈氏一族,都有人暗中窥视,算计陷害,各房分宗,就更是成了旁人案板上的肥肉。 可是不拆分,族长就要易人,可其他房头的人,谁能服众? “嫡支主祭是礼法所在,且内四房无人可替!”沈渊摇头道。 沈家在松江的始祖就是内四房的老祖宗,外五房不过是兄弟族人。族长更替,按照血脉远近来说,也当是在内四房里交替。可二房远在京城,与族人关系远了;三房本是庶出,加上现在子孙不成器,就不用说了;四房有沈瑾,却是独子,不可能舍了前程回乡守业,至于沈源,是个比沈海更糊涂的,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他。 “既传承了几代人,出了服,哪里还分什么内外房?我觉得,琦二哥正好,大家也放心。”沈瑞道。 同为受伤,沈珺伤的是腿,还有痊愈的可能;沈琦断的是右臂,已是残疾,断了前程,以后也只能是留守祖业。加上五房还有沈瑛与沈全在,沈瑛是京官,沈全早晚也要出仕,两人都是沈琦的靠山。 宗房长一辈有糊涂的沈海、贪财的沈江,小一辈沈城志大才疏、沈珺又经历坎坷性情大变,孙辈别人看不出,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孙也是要命的短处,要想沈家继续传承下去,宗房确实不宜继续执掌族务。 同宗房比起来,五房就清明多了。 原本沈家祖辈分房头时,也立了族规,只是后人荒废了,使得族产族务成了宗房一家之言,趁着族长更替,重新立起规矩,也是好事。否则沈家族人众多,今日这个违法,明日那个乱纪,谁晓得会因族人添几个罪名。官场之上,攻歼本就多,这个短处既爆出来,自然还是能避免就避免。 沈渊与沈理都是官场中人,自然也晓得族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否则也不会为了族人官司千里迢迢回乡。 只是从小礼教教导,到底将嫡长分量看的重些,不如沈瑞这样淡定从容。 “宗房不是还有其他旁支,不能挑出一二人来?”沈渊踌躇道。 沈瑞道:“有宗房嫡长房在,就算旁支得了族长,也不过是傀儡。” 沈理比沈渊看的开些,点点头道:“还是瑞哥儿看的明白。族长一位更替,确实不宜在宗房旁枝里找人。” 既能服众,人品也信得过的人,还真的只有在五房里选。要是沈鸿还在,身子骨结实些,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不过沈琦也不差什么,即便辈分低些,可有沈瑛这个胞兄在,也是别人不容小觑的助力。加上五房与二房、四房、六房关系都亲近,能让这几家放心,其他的族人关系更疏远了,人品也无法保证。 沈理向来待沈瑞是亲弟,沈渊本以为他会教导沈瑞,却没想到他会被沈瑞说服。这般一针见血的见解,固然能证明眼光不错,可是不是太冷情了些? 沈渊不由暗中打量沈瑞,越看心情越是复杂。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信弃义,这就是自己的长子。又想到坠马的亲生子与病故的嗣子,沈渊垂下眼帘,只能无语叹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9章 渐生嫌隙(四) 七月十七,中元节后两日,学政一行终于来到松江。 松江知府随后放出告民牌,七月二十知府衙门开堂审理“沈家三子通倭案”。 涉案的沈家也好,卷入相关案件的贺家、章家,与章家血脉同源的陆家,松江几户大姓人家,卷进去一半,如何不让松江士绅侧目? 沈海病倒了,这次是真病了。他之前掩耳盗铃,存了侥幸,只盼着自己做过的事情不要泄露出来,可事情败漏,到底不是厚颜无耻之人,既是怕羞,也是真心惭愧,就熬不住病倒了。 沈瑞、沈理并没有特意宣扬沈海的小人行径,可松江知府衙门那边没有禁口,随后也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族人这才晓得族长重病的缘故。 换做其他事,或许还有人会劝慰一二;可有沈玲一条人命填在里头,即便有人过来探病,也只有唏嘘一二,没有责怪已经是看给宗房面子了。 沈珺有心侍疾,可随着案件要开审,也被带回了衙门候审;贺氏这里,本就对丈夫不满,眼见他生病,并没有几分心疼,只当他为了遮羞故意装病,反而生了几分嫌隙。 沈家宗妇珹大奶奶倒是回了松江,可丢了最为倚重的长子,心中早就将公婆给埋怨上,哪里还会从中说和,不过是冷眼旁观看热闹。二奶奶倒是有心相劝,可长嫂归来,每次眼刀割人,让人不敢开口。曾经热闹喧嚣的沈氏宗房,一片死气沉沉。 原本只留下老仆看门的三房,也回来人了。大老爷沈湖夫妇与二老爷沈涌夫妇都回来了。如今沈家的案子虽还没有最后审案,可明眼人都看出来,沈理、沈瑾这两个状元都回来,贺家构陷之事又露了行迹,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 沈涌没了庶长子,虽难过了两日,可是也是无奈。之前关系一大家子生死体面,他也只能狠心;如今既知沈玲无辜,他也无法看着长媳弱孙流落在外。只是除名不是小事,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沈涌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收拾一份私房,悄悄地贴补何氏母子一二。 换做其他女子,人穷志短、守寡无依,或许会受了沈涌这份好意,可何氏既见过沈涌的凉薄,如今又有沈渊做靠山,如何肯给沈涌面子?公公上门,竟是连大门都没有人开,只叫人隔着大门说了寡居之人、不敢见外客;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客人怕是走错门了。 沈涌羞恼而去,却是别无他法,只能灰溜溜回去。涌二太太早就防着丈夫私下里贴补庶长房,私下里叫人盯着,知晓他没有进门才冷哼几声放下心来,却是个嘴巴欠的,眼见着丈夫回来借酒消愁,就忍不住讥讽起来:“都说族长大伯糊涂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外宿的年轻小寡妇,你这当公公的本当避嫌,如今倒是送上门去了,这般舍不得作甚?还是其中有不能见人的勾当?我早就说何氏水性,不孝忤逆,不是个好的,你舍得面皮,我也怕影响了我儿子的名声。如今那可是宝贝,有沈瑞护着,沈渊也眼巴巴地从金陵过来,要是你再跟着参和,可就是一场大戏了!”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饶是沈涌素来脾气好,也听不下去,指着涌二太太红着眼睛道:“满嘴胡吣什么?死的是玲哥儿,是玲哥儿,也叫了你十年母亲,你怎么这么狠心?要不是你怕玲哥儿得了二房帮扶以后有了出息压琼哥儿一头骗他回来,他也不会糟了如此横祸。人都死了,你还要糟蹋他。何氏一个知县千金,哪里配不上玲哥儿?只因是庶长媳,你就瞧不上,一点好脸色不给。如今玲哥儿没了,剩下孤儿寡母,你半点怜惜没有,还要往她头上泼脏水……” 涌二太太性子素来彪悍,哪里会好声好语与丈夫讲道理,一巴掌下去拍开沈涌胳膊:“我狠心?我是短了他吃还是短了他穿?不过是婢生子,金尊玉贵的养到大,还想怎样?随着他那个死娘最是奸猾不过,十年养育就是养条狗也当养熟了,却是人前装可怜,将我这嫡母比成了后母,名声败坏的半点不剩。要是真的本分,会早早就惦记家中铺子?会连面皮都不要了,去隔着房头的族亲家做管事?会一个管事身份的族侄,就得了族亲青睐,取了官家小姐为妻?这些年我素来提心吊胆,这样满心算计的孽子,琼哥纯良如何应对得了。如今老天开眼,终于将这祸害收了,我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如今你埋怨我,之前没事念叨沈玲与家里不亲,怕是会记仇以后其他琼哥儿的是哪个?沈玲被抓,担心影响琼哥儿以后前程的是哪个?” 聪明人素来想的多,涌二太太既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虽是瞧着庶长子不顺眼,可早年也没有这般忌惮。说起来还是沈涌自己造孽,他自己是个有心机的,眼见着庶长子早熟世故,就心生戒备,话里话外露出一二。不过是更偏疼年幼的嫡子,怕是以后没人帮扶不说,还要被庶长兄为难。 沈涌闭上眼睛,心中不知是悔是恨,闷声道:“你当玲哥儿死了,琼哥儿就能落下好?玲哥儿在二房二老爷那里服侍了几年,二房二老爷这次也专程过来,定是要为玲哥儿做主的。小一辈二房沈瑞、四房沈瑾、五房沈全、六房沈理,认识的也是玲哥儿,不是琼哥儿。玲哥儿虽不是你我亲自害死,却与你我脱不得干系,你说他们会不会迁怒琼哥儿?” 涌二太太中年得子,素来将独生子当命根子,立时惊慌道:“都是同样的族兄弟,哪里有重视这个慢待那个的道理?况且他们都是嫡出,本就同琼哥儿是一边的,怎么反而会向着那小妇养的?”说到这里,已经是坐不住,起身道:“不行,我要去找他们说道说道,没有那样的道理,沈玲是自己娶了个命硬的婆娘,又交人不慎,才招来横祸,可不关琼哥儿的事!不管他们是当官的,还是当状元的,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沈涌哪里能让她去恼,忙拉住道:“我不过是说万一罢了,琼哥儿连童子试都没下场,出仕还不知什么时候。说不得过了几年,事情也就淡了。你现在去闹,是怕他们记不住琼哥儿与玲哥儿的关系?” 关心则乱,饶是素来行事彪悍的涌二太太也有了顾忌,只拉着丈夫的袖子,带了几分可怜道:“沈玲最会看颜色,要是他想交好哪个没有不成的,谁晓得他之前在旁人面前怎么给琼哥儿下舌头。但凡有一个两个记得了,我的琼哥儿以后都要看人眼色,可怎么叫人舍得。” 沈涌劝道:“你晓得干系到琼哥儿就好,死者为大,不管你如何不喜玲哥儿,他到底是走了的,以后人前莫要再出恶言,何氏那里我不方便过去,你哪天过去走一遭,不管她如何,只当是为了琼哥儿,也不能让族人说我们无情。” 涌二太太竖起眉毛想要反驳,不过想起儿子前程,到底服了软,不甘不愿点头道:“不过是做戏,又有什么?也让旁人看看,到底是我这个嫡婆婆容不得人,还是她这个庶媳妇不恭顺!” 过来给父母请安的沈琼,站在门外,已经是听得呆了。 被母亲耳提面命,沈琼自然打小就对沈玲这个庶长兄没什么好感。只是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等他记事时,沈玲就已经到铺子里去了,打交道的时候有限,比相熟的族兄弟关系还不如。可饶是如此,到底十来岁的年纪,听闻生死大事,沈琼心中也是戚戚然。可是他没有想到,庶长兄之死,竟与父母有干系,一是心乱如麻。 沈涌夫妇想的是如何做戏,消弭之前的不良影响;到了沈湖夫妇这里,却是真的痛心了。 沈珠已是秀才,虽说举人落第,可年纪与天分在这里,也是他们夫妻两个日后指望,如今却是生死不知。 “贺家,定是贺家害了我们珠哥儿!”湖大太太随着丈夫亲自前往沈理处,见了沈理忍不住哭诉道:“状元公,你要为珠哥儿做主。贺家定是嫉妒我们珠哥儿才学不凡,怕我们沈家再出个状元,才趁乱暗中掠了珠哥儿,要害了珠哥儿啊。” 沈湖也是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贺二不是个好的,就是见不得沈家好。怪不得他们之前算计我,原来是容不得珠哥儿。” 沈理家不仅沈理与沈渊在,正好沈瑞与沈瑾也过来说话。 眼见着夫妻两人,自说自话,如此自信,众人面面相觑。 “谁说沈珠是状元之才?”沈理道。 沈湖道:“珠哥儿自有不凡,多少大儒赞过的。”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沈渊,带了几分不忿,显然还记着当年二房不选沈珠为嗣子之事:“早有大师说过,他荣光在后头,功名不宜早。” 沈理道:“说不得还真是大师灵验,沈珠确实功名不宜早。不过你们二位也不用太担心,学政既到了,沈珠的秀才功名也就这两日到头了。” 沈湖夫妇立时傻眼。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0章 嫌隙渐生(五) 沈湖夫妇面面相觑,就听沈理冷笑道:“确实是不凡,不仅与闫宝文私下往来,与贺家也亲密的紧,甘愿为贺家做马前卒。” 沈湖张着嘴,带了几分心虚道:“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吧?” 亲生父母,又是向来倚重沈珠,如此能不知晓他的人情往来?只是闫宝文是知府大人的心腹幕僚,这重关系攀上了他们只当儿子更有出息;至于与贺家往来那边,有了之前被贺二老爷坑了一次,自然要远了贺家嫡系,与嫡系不合的贺氏旁支能亲近就亲近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敌人,贺家每次都从沈家内部算计沈家,沈家怎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湖大太太生怕儿子受委屈,忙道:“闫举人到了松江大半年,素来代表知府大人在外吃请,可不单单只认识珠哥儿一个。谁会晓得他会是冲着沈家来的,会诬告沈家?珠哥儿只是孩子,族中老一辈都看不出闫举人真面目,珠哥儿又如何能分辨得出他是个坏的?” 沈珠今年十九,虽还未及冠,可要说是孩子也太可笑了些。要不是三房这些年“待价而沽”,没有给沈珠说亲,沈珠早已娶亲生子。 沈理看出湖大太太的愚蠢短视,后悔方才多嘴,闭口不言。 湖大太太越发觉得儿子是好的,道:“虽说是隔了房头,可珠哥儿也是状元公的兄弟呢?闫举人在松江应酬了这些人,怎么钦差就单抓了珠哥儿过去?说不得就是冲着状元公来的,状元公你可千万不能不管珠哥啊?”说到这里,又疑心起旁观的沈瑞,犹豫道:“还是有人看珠哥儿不顺眼,故意趁机陷害我们珠哥儿?” 沈瑞再旁只是讥笑,沈渊却是立时黑了脸,也不与湖大太太对嘴,只看着沈湖道:“你也这样想的?” 到底是官身多年,即便沈渊看着儒雅,此时也是不怒自威。 沈湖迟疑了一下,看了沈瑞一眼,方摇头道:“都是妇人之间有口无心之言,族兄勿要与之计较。瑞哥儿是什么身份,珠哥儿是什么身份,要说珠哥儿嫉妒瑞哥儿我信,要说瑞哥儿嫉妒珠哥又哪里有必要?”说到这里,自己带了黯然。 沈瑞已经是官家子弟,即便嗣父已故,还有沈渊、沈润两个做官的嗣叔叔在,以后即便科举成绩不好,还有恩萌入监一条路;除了二房长辈,另有沈理这个受过沈瑞生母孙氏大恩的族兄、还有沈瑾那个记在孙氏名下的本生兄长在。 即便沈湖一心觉得儿子优秀,也不会认为他有值得沈瑞嫉妒的地方。知子莫若父,反而是自己的儿子,因前些年过嗣不成,有了心魔,对当年留在京城二房的沈瑞与沈珏多有不忿。沈珏已经病夭,沈珠幸灾乐祸后放下了;剩下的沈瑞,则没少被他念叨,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 之前沈湖只觉得是二房长辈有眼无珠,才使得儿子不忿,可如今想想儿子几年都放不下,还嫌弃三房行商贾事没有长辈出仕。 “狗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这句俗语也不能道尽人心。 湖大太太见丈夫黯然,只当沈洲、沈理“以势压人”,面带不忿还要歪缠,沈理却懒得与之继续磨牙,端茶送客。 沈湖眼见沈理要恼了,拉着湖大太太起身告辞。 沈家的案子三日后就要开审,要是沈珠真的无辜,只是作证的话犯不着就此拘押,可要是不无辜,会不会牵连到父母头上?想着这两月在外躲避,没有家族可依靠的日子,沈湖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时心乱如麻。 湖大太太被丈夫拉出来,嘴上依旧喋喋不休:“老爷真是是,即便二房二老爷是当官的又如何?这里可是松江,二房走了这些年,还想回来欺负人不成?这里可是沈家老家所在,还有族长在上头呢?” 沈湖只觉得头痛欲裂,皱眉道:“快闭嘴!胡吣什么?如今这是什么时候,有贺家在那里,不是沈家自己人斗自己的时候?” 湖大太太撇撇嘴,带了不满道:“不是沈瑞他们的事,就是宗房做的手脚,将珠哥儿攀扯进去,好让沈家不能全心对付贺家。贺家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其他房头要不是老一辈子的事,要不是四房继太太那样是旁支,只有宗房,大太太与大侄媳妇都是贺氏女,定是不愿意看着贺家真的输了官司,就此败落。” 沈湖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况且妻子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一时之间竟是信了,连家也不回了,带着妻子直接奔宗房去了。 沈理家里,客人走后,几人的表情并不轻松。 在沈湖夫妇眼中,沈家与贺家这样阖族相斗又有人命填在里头就是天大的事,有钦差过来亲自审查,沈家与贺家定要分给你死我活。可实际上,又哪里会有这样简单。既涉及藩王在里头,又有之前松江被劫掠一事,这个案子已经不是钦差可以定夺的,多半是走个过场,然后一干人定押解回京城秘审。 之前赵显忠能受闫举人蛊惑,将松江被劫掠之事推到沈家头上,就是有京城党争的影子在;等到了京城,各方人手掺和进来,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还真是说不好。况且又涉及最敏感的藩王不轨事,沈家一不小心就会被牵扯进去,受了池鱼之殃。 归根结底,不过是沈家没了个尚书,剩下子弟即便出色,品级在这里,无需人忌惮罢了。 沈理与沈洲都是官场中人,自是见多了“人走茶凉”之事,叔侄两人此时此刻竟是不约而同生了几分向上之心。 就是沈瑞,心中也带了几分悔意。既是在与小皇帝的先前交好带了企图之心,就不该端着架子做淡定,要是能舍下脸来多亲近几分,去依靠小皇帝的时候也能多几分底气,如今那点旧情分不顶什么,全凭小皇帝喜怒。 不管案子能审到哪一步,沈玲尸身有残之事却是不免要公之于众,沈渊想到这里又是一痛,对沈瑞道:“你玲嫂子那里有些事怕是瞒不住了,你去一趟五房,请你婶娘走一遭,缓缓与她说清楚。” 沈瑞是族小叔子,沈渊是族伯父,松江诸族亲中,两人是小何氏的靠山,可到底男女有别,不好相告,只能请郭氏帮忙。 沈瑞应了,独自往五房去了。 到了五房门口,就见沈全与沈瑾匆匆出来,正与沈瑞迎头碰上。 沈全面带隐忍,周身多了阴郁;沈瑾亦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看到沈瑞,沈瑾松了一口气,道:“快拦着全三哥,幸好你来了。” 沈瑞颇为意外:“可是担心三日后的审案?”那样的话不是该去找沈理,怎么见了自己就放心了? 沈瑾还不及回话,沈全已经是咬牙道:“宗房欺人太甚!” 满肚子的怨气,竟然是冲着宗房而去。 沈瑞惊讶,族长沈海之前却又不当之处,是不宜再居族长之位,可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总要官司告一段落再议此事。 沈全气的涨红了脸道:“方才得了消息,宗房大太太带着长媳回贺家去了,这个时候,竟是这个时候!她们想要干什么?多少人家看着,宗房这样对贺家,这官司还怎么打?老而不死为贼,这句话果然有道理,贺家那老太太先是打发儿子往学政衙门去,随后又不知怎么劝动咱们那位好宗妇,眼看着这就和解了!这叫什么事?让外人怎么想?她们还到底是不是沈家人?族长又想要算计什么?还是私下里受了贺家的好处?” 血脉不能割舍,不求她们与娘家断了干系,可这样敏感时候,沈家的宗妇与未来宗妇这样毫不遮拦的回娘家,未尝不是向外界宣告沈贺两家的关系尚未决绝。要是没有沈海的应允,这婆媳两个敢这样自作主张?这才是沈全愤怒的原因。 贺老太太安排贺五去迎候学政大人也好,想办法与侄女贺氏缓和关系也好,都是为了贺家与儿子,沈全虽是腹诽不已,却也能理解。可宗房上下这般行事,却是让人无法接受。 “这样的族长,这样的宗房,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沈全咬牙道:“我要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前面族长算计我二哥与玲二哥的事还没有算账,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再算计什么?” 沈瑞想起之前与沈理、沈渊两个说的族长异位之事,道:“三哥,要是宗房真的收了贺家好处,已经与贺家私下和解了怎么办?宗房婆媳两个都是贺家女,子孙都有贺家血脉,贺家成了刑余人家,对宗房一脉子弟以后的仕途也有影响。” 世俗血脉,虽是以父族论,可是母族的分量也不是无足轻重。影响方方面面,即便不是落实到文案上,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说沈珹入仕多年,也没少受贺大老爷的提挈。族亲虽是同姓,可到底血脉已远,比不得贺大老爷这个嫡亲堂舅。 沈全是个最通世情的性子,哪里想不到宗房“苦衷”,可是他能体谅贺老太太,却无法体谅宗房,这个官司里有一条人命,还彻底断绝沈琦的前程,不是宗房想要和解就能和解的,即便宗房有族长,也不能代替沈氏族人做这个决定。 可是宗房真要和解,五房怎么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1章 嫌隙渐生(六) 沈全怔了好一会儿,面上满是纠结。 宗族的力量,经过千年沉淀,早已与礼教一样深入人心。饶是素来活络的沈全,气的是十分狠了,也说不出脱离家族的话来。要是只是他自己的事,定受不了宗房这般行事,可是他身后还有五房,还有即将丁忧的长兄与断了前程、身体残疾的次兄。沈瑛不在时,沈全能打理五房内外;可真是遇到大事,能最后做主的只有沈瑛这个五房长子、新的当家人。 沈家在松江传承百余年,能狠下心来脱离宗房的也只有已故二房三太爷。即便当年三太爷有苦衷,两个胞兄被害死,悲愤之下离开故乡,可到底有进京赶考这层原由在,有个做京官的由头,并没有真的让自己从族谱上除名。 就是当年沈理,身为遗腹子,打小被亲叔祖父侵吞家产,族人也多袖手旁观,可沈理一朝成为状元,最大的报复也只是“无视”而已,要是再过了,外人就要看笑话。 换做食不果腹的贫寒之家,吃饱肚子是大事,所谓亲戚血缘也是个人顾个人;可是既是士绅人家,子弟读书出仕,名声紧要,却是一步不能行差。 沈全眉头拧着,恨恨道:“这还是族长呢,不求他能公正无私,可也不能这样无耻!不用想,就是找上门去,那边一个‘病着’,说不得就要将事情含糊过去。族中几位老太爷相继过世,如今能训斥族长的长辈也不剩几个。” 至今还在世的族老中,能直接与宗房说上话的只有九房太爷,可是他的人品名声早就坏透了,又向来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哪里会这个时候出头得罪宗房;剩下的几个其他长辈,多是旁支,要么地位不显、人微言轻;要么从外官任上致仕,有资格说话的,也是风烛残年,言语行动不便。 沈瑾见沈瑞胸有成足的模样,忙问道:“二弟莫非有什么主意?” 这里是大门口,说上几句话不起眼,却不是聊天的地方。 沈瑞想起自己身上任务,点点头道:“我先去见婶娘,随后我们再说话。” 沈全的怒气泄了一半,带了几分心灰意冷。 今日并不是“烧七”的日子,沈瑞过来,沈全、沈瑾也好奇,便随他进了二门。 沈鸿过世尚不及月,郭氏的头发就白了一半,不过精神尚可。她到底不是一心依靠丈夫的柔弱妇人,当家作主惯了,做了五房几十年的顶梁柱。虽说夫妻情深,鸳鸯失偶令人伤心,可沈鸿不是暴毙而亡,身子骨虚了几十年。说句实在话,郭氏自打嫁过来,就做了随时守寡的准备,沈鸿以病弱之躯,活到将知天命之年,已经算是奇迹。 逝者已矣,夜半无人,伤心是真伤心,否则郭氏的头发也不会都白了;可伤心过后,她依旧是那个能做五房顶梁柱的鸿大太太。又有个受了磋磨,为父亲病故伤心的次子,还需要她劝慰开导,她竟是连伤心都不敢太流露。加上她也怕自己这样病下去,给儿子们添乱,这才强撑着吃药,让自己好转起来。 眼见沈瑞来了,郭氏看了他好几眼,带了心疼道:“可是苦夏?怎么瘦了这许多?沈理那边宅子多年没人住了,定是各色也不齐全,婶娘之前疏忽了,竟是忘了这一茬,任由你两头住,很是不应该。你还是回这边来了。你的院子还给你留着,就是渊二老爷那边,也让你三哥从灶上找两个妥当婆子过去。” 两人前几日“烧七”时还打过照面,只是当时郭氏精神恹恹,全部心思都在丈夫丧事与次子的身体调理上。如今静下心来,她才发现沈瑞面上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不免自责起来。 沈瑞摇头道:“婶娘不用担心,侄儿不是苦夏,是长个了,从京里带来的衣裳都短了半寸。” 沈全与沈瑾两个比沈瑞大几岁,身高已经差不多长成。几人站在一处,就是个对照组。郭氏打量了下儿子身高,之前沈瑞也不算矮,只比沈全矮了一个拳头,如今看着已经只剩下一寸左右的差距。 郭氏点点头道:“确实长高了。”随后吩咐沈全道:“你没上身的衣服给瑞哥儿找两套先应对着,再让铺子上的人赶工几日,给瑞哥儿裁几身衣裳。瑾哥儿那里,也添置几套,夏日衣裳本就不经穿,就算从京城带回来几套,也该添得了。” 至于沈瑾的继母小贺氏,因与继子年岁相若,素来避嫌,并不插手沈瑾的事。 沈瑾没有婉拒,开口道谢,心中却是彭拜不已。 因为当年孙氏治丧时沈瑞“生病”,沈瑾曾执孝子棒,被郭氏不喜。虽说郭氏没有当着沈瑾的面说什么,可那种审视的目光,已经深深印在沈瑾身上。他知晓自己身份尴尬,先有沈瑞在孙氏之后生病,后有沈瑞守孝期满后又有出继的事,换做不知内情的人,听到四房的事情,少不得觉得他这个受益者就是幕后推手。就算族人眼中,沈瑾学问好是好,背地里也得了心思狡诈的评语。 沈瑾无处喊冤,可要是说他真是存了坏心,他也不认。当年嫡母病故时,他虽已经是秀才,可只有十四岁。打小被嫡母教养长大,沈瑾心中对于嫡庶之分并不太大感触,只是小大人似的习惯将自己放在长兄的位置上。就是当年灵堂前回礼,沈瑾也没有什么多余心思,只是自诩已经是大人,自然******周全。那时的沈瑞并不如后来的安静懂事,反而是个炮仗一样性子的顽童。 一转眼已经过去快六年,孙氏病故使得沈瑞从懵懂的顽童蜕变为沉默的少年;沈瑾也从族人眼中的小神童转变为忘恩负义、心怀不轨,需要忌惮与戒备的人。在乡试之前,就是府学的同窗也与沈瑾关系冷淡;同一辈的族兄弟中,连打小一起长大的沈全都远了他,更不要说其他人。 一直到沈瑾乡试中举,族亲方重新热络起来,沈瑾已经不是当年为别人的冷淡黯然伤神的少年,已经学会淡笑应对。可要说是心水无痕,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他骨子里自有几分傲气,这些年除了科举上的事情,他关心沈瑞比关心自己更多,是为了回报嫡母的教养之恩,也是为了向这些曾恶意猜测他的族人证明他并没有害沈瑞的心思。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立场尴尬的沈瑾。别的族人且不说,曾最厌恶他的郭氏终于接纳他,真心实意将他当成晚辈关怀,沈瑾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没有留意沈瑾反应,带了几分沉重道:“婶娘且不用操心这些,本不该这个时候劳烦婶娘,可眼下有一件事无人可托,只能央婶娘出面。” 郭氏意外,直了直身子:“怎么了?可是那位张公公私下索银?眼看官司就要审了,万不可因这些小事节外生枝。需要用多少银子你开口,婶娘这里别的帮衬不上什么,银子总是能凑凑的!” 除了银子,郭氏一时也想不到沈瑞有什么求到自己这个新寡的孀妇头上,毕竟如今松江有沈理、沈渊在,两人都是官身,又同沈瑞亲近。 “是玲二哥的事,玲二哥身子有缺之事还不曾说与玲二嫂子。三日后案子开审,必要提及赵显忠残害士人致残一事,二伯担心玲二嫂子当堂听了受不得,让我来央求婶娘出面,过去与玲二嫂子说此事。就算再难受,有这几日做缓冲,也比在堂下听到此事要便宜些。”沈瑞沉声道。 郭氏叹气,点头应了,吩咐人去预备马车。沈玲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虽是庶孽身份,可他生母是由涌二太太安排的。是因为涌二太太进门三年无孕,私下了看了大夫,说是宫寒生育无望这才安排了通房生子。 从沈玲落地,就抱到涌二太太跟前,那真是当嫡长子一样疼爱教养。只是到底存了一线希望想要亲生子,才使得涌二太太始终不放弃调理身体,也不肯将沈玲记名,结果十来年后真的得了一子,沈玲也从蜜罐子里直接掉到苦水里。要不是他好强向上,又靠上了二房,估计现在也就成了给弟弟看铺子的掌柜。 苦尽甘来,官家小姐娶了,儿子生了,读书耽搁了许多年走关系也入了南京国子监,沈玲眼看出头了,又被生父嫡母以侍疾为借口骗回松江,就此丢了性命。 沈瑾也想着沈玲这位族兄的短短一生,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幸运。 同样是庶长子,小时候被嫡母教养,后来又有了嫡出弟弟,沈玲与沈瑾的境遇差的太多。归根结底,是因为沈瑾遇到的是孙氏,素来心善,眼界又宽,并不因庶长子出色忌惮压制;涌二太太则是寻常妇人,眼界只放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自是不愿意庶长子出色压亲生子一头,也是因为沈玲与沈琼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要是庶长子出息,沈琼无法相争,这才搅和着沈玲连族学也不能去了,只能在铺子里做伙计。 涌二太太决定断绝沈玲科举之路时,亲生子还在襁褓之中;孙氏这里,却不曾因沈瑞的出生薄待沈瑾,后来也没有因沈瑞的顽劣忌惮已经在读书上崭露头角的沈瑾。 “玲二哥才是三房的顶梁柱,可惜了!”沈全也跟着感叹不已。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2章 嫌隙渐生(七) 马车预备好,沈全扶着郭氏上了马车,沈瑞是要同去的。那边毕竟是沈瑞的宅子,一干下人也都是沈瑞安排,同何氏也略比其他人熟些。 沈全已经熄了去宗房理论的念头,张罗着要与沈瑞同去。 沈瑞尚未说话,郭氏已经挑来车帘,道:“好生在家待着,有瑞哥儿跟着照应就好。这个时候,可不是当人多的时候。” 沈全想想也是,便不再啰嗦,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马车在胡同口不见,沈全方拍了拍脑门道:“哎呀,竟是忘了,方才瑞哥儿不是有话要说,竟是忘了问他了。” 沈瑾道:“不用着急,一会儿瑞哥儿还得送婶娘回来。” 沈全之前被贺氏婆媳的行径气的够呛,也因关心则乱才激动失态,如今沉淀下来,他摸了摸下巴道:“瑞哥儿向来不是爱多话的性子,方才却主动开口,看来六族兄那里对宗房也忍到头了。” 沈瑾一想,确实有这个可能,好奇道:“六族兄会怎么做?到底有珹大哥的面子在里头,又是长幼有别。就算六族兄想要做什么,其他房头的人也不会应和。” 五房沈瑛马上就要丁忧回乡,二房本就远里族人,九房的沈理没有提挈族人的意思,松江一干族人在官场上守望相助的就是沈珹这个宗子,这也是沈海这个族长平庸糊涂,依旧稳坐族长之位的原因,前面有个德高望重的好老爹,后边有个已经能支撑门户的长子。 沈全挑眉道:“族长这几个月行事一次比一次糊涂,如今已经是名声扫地,也就是三房老太爷去了,要不然以他老人家的辈分,少不得就要为三房争族长了!如今族中能说话的长辈就是九房太爷,可是璐大哥昨儿也被锦衣卫拘到知府衙门去了。虽说只是证人,可玲二哥那边的祸事确实是他给引去的。九房太爷担心孙子来不及,这个时候也不会有心思想别的。” “莫非是换族长?”沈瑾想起之前沈瑞的表情,看着沈全,若有所思。 沈全被看得浑身发毛,后退一步,道:“怎么这样看人?” 沈瑾低声道:“你之前不是说六族兄不愿意忍宗房了吗?瞧着瑞哥儿的意思,多半是六族兄有了决断,想要换族长。” 沈全迟疑道:“六族兄想要让族长退,让珺二哥上?可是这父父子子的还是一家人,这般折腾有什么意思?就算珺二哥比族长明白些,可父为子纲,遇到事情不是还得听老子的。” “是啊,六族兄也会想到此处,所以这族长多半是要换个房头了!”沈瑾道。 要说沈家这次遭遇这次祸事,四房并没有直接受害,反而还是祸端之一。沈瑾这里,本不应对宗房有什么怨言。可是人心都有偏向,他亲近沈瑞与五房,自然也是站在五房立场。沈玲年轻暴毙要是可惜了十分,那沈琦断了右臂也有八分。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身体有残疾断了科举希望也是很残忍的事。 要是从沈家三子入狱开始,族长沈海就强硬起来,凭借着沈家在外出仕的众多子弟,还有沈家松江第一姓的地位,赵显忠怎么敢刑讯?这其中是有闫举人蛊惑的缘故,也有沈海处置不当,让赵显忠看轻沈家的原因。 好好富裕之地的知府,又是不到知天命的年岁,在官场上算是年富力壮,前程大好,即便有松江被劫掠的事情在前,但凡沈家强硬起来,看起来不好拿捏,赵显忠也不会与沈家死磕。 正因为有沈海的小动作,让赵显忠看出沈家各房头不是铁板一块,这才行事猖獗。 沈玲之死,赵显忠、闫举人有五分责任,三分在沈海,剩下两分才是在沈玲出事后立时驱逐他出族谱的沈涌。而沈涌能够迅速将庶长子除名,也是因沈海这个族长点头。 “可是,哪个房头能承担此事?”沈全回头看了眼四房大门,嘴角抽了抽:“总不会让源大伯去总理族务吧?六房人丁稀少,房长辈分又低;七房向来听八房的,八房老太爷没了,族叔是承重孙要守孝三年;九房那里就不用说了,只有六族兄有资格,可是他却是要回京了;三房这几年已承败相,几位族叔迁居各地,早已成了一盘散沙。只有湖大叔与涌二叔留在松江,又因为之前分家的事兄弟反目,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有资格有威望插手族中的事?” “沈家内外九房,三哥是不是拉了一个房头?”沈瑾带了几分戏谑。 “啊?”沈全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方道:“可五房是外房啊?这族长传承也不都是在宗房,曾经有一任老族长故去时,宗子年幼,便有其他房头代掌族务,直待宗子长成,可那是代掌族务的人选,也是内三房的。刚才我提其他房头,也就那么一提。” 松江沈氏的老祖宗,生了四子,就是内四房第一代;而外五房,除了五房第一代是老祖宗的兄弟之外,其他四房是老祖宗在松江立足后投奔过后的侄子与族亲。 同为族人,六、七、八、九四房与其他房头早已是无服亲,五房与内四房刚出服,内四房在沈源这一辈族兄弟是有服的,到了沈瑞这一辈就是出了服。 不过既是族人,也要分远近亲疏,就像孙氏当年病故,郭氏就让儿女给孙氏服了三个月的孝,这是按照有服亲论的;至于孙氏的幼女福姐,因为承过孙氏的恩情,又是孙氏的干女儿,就服了一年的孝。 到了沈鸿这次丧事,沈瑞与沈瑾两个,也是按照缌麻来穿戴。 “不过是差了一代血脉,论起来五房已经是与内四房血脉最亲近的了!族长既要更替,不能在宗房内传承,那就要转房头,即便只是‘代管’,也能让宗房长个教训。这沈氏一族既是聚族而居,就是诸房头的沈家,而不是宗房一家独大的沈家。二房迁居京城,不会插手松江的族务,可也不会任由族人行事,否则类似今年这样的事情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次发生;三房湖大叔虽也是近知天命年岁,却是个甩手掌柜,不通庶务,否则也不会偌大产业一分到手不久,就让贺二老爷骗去大半;家父那里,则无需说了。外房其他几个房头的不足你三哥方才也说了,这样看来,除了五房还哪里有其他人选?况且琦二哥以后要留在松江,总不能闭门不出,有个事情做,总不是坏事。”沈瑾道。 沈全之前是没想到自家身上,听了沈瑾这番话,却是明白除了五房也没人能暂代族务。尤其是沈琦,青年举人,又是在京城历练过的,不是沈全偏向自己胞兄,就是让外人说沈琦也不差沈珺什么。 沈珺不足而立之年就能代替父兄总理族务,除了是族长次子的身份,还有沈珹这个当官的胞兄做外援,使得族人不得不乖服;换做沈琦上位,即便不是官身,也有同胞兄长沈瑛做靠山。 同沈珹那个外放知府相比,沈瑛这个翰林出身,曾是今上东宫属臣的资历,更显示前程锦簇。 想到这里,沈全眼睛一亮。从上午得知宗房或许与贺氏交易开始的怒火也渐渐熄了。不是他贪图族长虚名,或是对祖产有什么企图,而是因这些日子始终放心不下沈琦的缘故。 沈琦还不到而立之年,遭遇这般挫折,以后如何度日?在家乡养病,带了拖累老父病故的心结如何解开?还是前往京城,依附兄嫂过活? 不管是哪种,都叫人放心不下。 要是沈琦能接过族长一职,有了事情操劳,也省的想别的;再有族人这里,也能多几分客气。 至于宗房乐不乐意将族务交出来,沈全没什么可担心你的。早年沈家老族长有现成的族规,只是因这些年宗房一支独大才成为一言堂,使得族规虚放。按照当年沈氏族规第九条,要是族长有行事不当处,各房头房长可以共议,推选新族长接手族务。只是因为宗房是承嗣大宗,其他房都是小宗,所以新族长还有承担教导宗子的责任,以后卸任后将族务交给宗子。。 即便有宗子之事,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沈琦还不到三十岁,现在的宗子是沈珹,两人天南地北,又是同辈族兄弟,也没有什么“教导”的地方。等到沈琦六七十岁,卸任族长的时候,要是宗子宗孙贤明还罢,要是依旧糊涂,那就挂个宗家的虚名,再从其他房头遴选代族长。 到了那个时候,沈海这个因过错卸任的前族长,即便依旧是宗子宗孙的长辈,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而对沈家三番两次算计的贺家,也该小心了。 沈全想到那个场景,直觉得一阵快意。 沈瑾则是听到胡同口动静,抬头望去,就见一辆简朴的马车从胡同口缓缓而来,目标这是这边,只是不知是来四房,还是五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3章 嫌隙渐生(八) 马车将到跟前,速度放慢,车辕上坐着的小厮认出沈瑾,忙跳马车,道:“可是瑾大爷?” 沈瑾见着小厮也带了几分面熟:“敢问是哪家贵客?” 小厮忙道:“小人是贺家的,随我家老太爷来见姑奶奶。” 马车里的人没等人上前,自己挑了帘子下来,须发花白,正是贺家旁支的九太爷,四房小贺氏的老父亲。 继母是母,贺九太爷也是沈瑾的便宜外公。 虽说对于贺家宗房印象不好,可是这几年看下来,沈瑾倒是对继母这一房多敬着两分。不过那是没有遇到事情的时候,如今知府衙门的官司开审在即,老爷子这个时候上门,不管到底用意如何,造成的结果与宗房贺氏婆媳回娘家差不多。落在外人眼中,这般殷勤走动就是两家和解的信号。 沈瑾只是微微皱眉,沈全却是生出几分不耐烦,这一个两个还真是没完没了。可是老爷子辈分年岁在这里放着,也不能撵人,沈全只能按捺住眼中冷意,随着沈瑾将贺九太爷迎了进去。至于热孝不好登门之类的规矩,在沈全这里早就破了。除去沈源这个名义上的四房主人,沈全与沈瑾、沈瑞关系同亲兄弟般,自然也没有将自己当成是外人。 前厅宾主入座,本应该通知沈源这个一家之主前来,贺九老爷只是个老秀才,可却是泰山身份,到了女婿家自然是贵客。只是沈源如今被迫在书房“养病”,沈瑾也不想在官司开审前节外生枝,便直接吩咐人去给继母源大太太传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源大太太就匆匆而至。她嫁进沈家数年,老父亲还是头一次登门,怎么不让她担忧? 只是有继子与沈全在,源大太太在担心也不好问什么。 沈瑾见状,便寻了个由子带沈全退下。 “爹可是被宗房老太太逼来了?”源大太太素来有几分机敏,一下子就想到关键之处。 贺九老爷却是悠然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脸上已经不是方才进门时的沉重。 “她既让我来,我就来。自你从扬州回来,就归宁一趟,待了两个时辰,如今正好得了空,坐下与我好生说说。姑爷这‘病’到底什么时候好?官司眼看就要打了,他还想要躲到最后不成?没半点担当,还是不是男人。”老爷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在贺氏宗房人眼中,只要是贺家族人都该齐心协力,共志成城,好让贺家度过这次难关。或许别的贺氏族人会有这个念头,想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类的话,原意为宗房出心出力,可到了九太爷这里,却是更乐意站在旁观看笑话。 如今是贺二老爷牵扯进去“诬陷沈家通倭”,还有指示人杀人的嫌疑,即便罪名落实,也不过是个斩监侯,还不至于是抄家灭族的罪名。虽说出了罪人,对于贺家子弟前程有些影响,可不过是同族而已。贺家宗房怎算计沈家,贺九太爷没心思打听,却是记得自家与宗房中间隔着长女一条性命,幼子在京城也差点难逃一劫。若不是沈家现任族长太太大贺氏阴毒,先是有心要族妹为继室,随后又因嫉妒胡乱使手段将族妹远嫁,也不会害的贺家太爷长女年轻病故。 偏生背后算计的大贺氏,安排女儿远嫁的是宗房长辈,贺九太爷这个偏房庶支连报仇的力量都没有。或许只是在他们一家心中,才记得可怜的贺家五姑娘,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将这个当成事,否则也不会有当年贺二老爷再次强行做媒,将族妹嫁进沈家四房为填房了。 当时有儿子还没有乡试,贺九太爷不敢得罪宗房,只能隐忍不发,又是女儿点头,这才答应嫁女;等到儿子在京城遭遇凶险,别说是春闱,差点连性命也断送了,贺九太爷也将宗房恨得死死了。 贺老太太还指望贺九老爷过来缓和两家关系,贺九老爷才不会出力,也就是没有机会,否则他更愿意落井下石。 老而不死为贼,贺九老爷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倒是源大奶奶,不免有些担心,皱眉道:“爹,要是二老爷问罪,会不会影响到弟弟前程?” 贺九老爷冷笑道:“你弟弟这才起步,又是外放地方的芝麻小官,谁会刨根到底的理会。等过个十来年,他熬出了,这事也散的差不多了。倒是京城那位侍郎老爷,同胞弟弟要真的问罪,那前程也差不多到头了。如此也好,断了根源,也省的宗房上下为虎作伥。” 源大奶奶才不理会贺大老爷如何,只要不牵扯到她兄弟,就心安了。 沈家宗房上下自大糊涂,贺家宗房上下则是自私毒辣。 虽是同族,源大奶奶也没有指望过宗房会提挈自家兄弟,否则就不会有春闱前的投毒之事。况且同并不亲近的族亲相比,沈瑾这个名正言顺的状元继子更能够依靠。她并不是黑心后母,也没有自家的骨肉,犯不着去招惹沈瑾。 沈瑾虽是对沈源不客气,少了几分人子孝道,可是待沈瑞、沈全的尽心都在源大太太眼中,她心里明白,沈瑾还算是厚道的,不是那般尖酸刻薄的人。就是弟弟那边,与沈瑾同榜,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三甲,虽不指望沈瑾提挈,可只要以后遇事能有个互为援手,就是好的。她嫁过来时,沈瑾已经十五岁,说什么“养育之恩”那是假话,只看在继母这个名分上,将她弟弟视为半个亲人,源大太太就满足了。 知女莫若父,源大太太待沈瑾的客气,压根就不像是母对子,贺九老爷自是明白女儿用意,摸着胡子赞道:“小沈状元是个好的,就女婿那糊涂性子,我之前还担心他会出来参合沈贺两家的官司。毕竟有个状元儿子在,他也多了底气。如今这装病到底,虽显得怯懦些,可也省心不少了。” 世人眼中,三纲五常是定死的规矩,更不要说源大太太这样深受礼教教导大的闺秀。即便明白沈瑾对沈源的限制是对的,可这“子囚父”说起来也令人咋舌。 源大太太因这件事,对沈瑾也多了几分腹诽,然而到底知晓轻重,即便是面对老父亲,也没有说什么,只道:“沈瑞回来了,二房二老爷也来了,我们老爷称病,也是躲羞。” 将唯一的原配嫡子出继,这到哪里都说不过去。沈家二房那边,尚且有与孙氏有旧,不放心孙氏遗血的原因;沈源这里,一件件狼心狗肺的事情在前,又有孙氏的好名声在前面摆着,也成了个大笑话。 要是沈瑞与二房不在,有沈瑾这个状元儿子在,沈源或许还会意气风发;有沈瑞与二房在,沈源就要气短了。 * 沈瑾书房,沈全左右踱步,不知想着什么,一声一声冷哼。 沈瑾摇了摇头道:“全三哥别担心,就算贺九老爷上门来说情又如何?官司到底如何打,贺二老爷那边如何定罪,是六族兄与洲二伯当操心的事,我又说不上话!” 沈全依旧不放心,停下脚步道:“可要是她舍下脸来央求你,你还能拒了?她虽是年轻,可到底是名分在那里!” 沈瑾道:“她求她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这个时候参合此事?” 贺二老爷并不是初犯,之前已经害过沈家一次两次,三房那边的事不过是商场上手段利益熏心,早年孙氏的事却是犯了众怒。孙氏行善数十年,帮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这些人就能眼睁睁看着贺二老爷算计孙氏遗产?要不是因这个缘故,他也不会非要与贺家四房做亲,为的就是抹平这件事。 换做别人,或许会忘记此事,可是沈理绝对不会,沈瑾也不会,又有沈瑞在,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贺二老爷在松江横行这些年,只当自己是聪明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一次比一次没底线,也该得到报应了。 估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上房的婢子过来传话,道亲家老太爷要走了。 沈全与沈瑾对视一眼,略有诧异,随着婢子到上房送客。 贺九太爷依旧是忧心忡忡模样,可对着沈全、沈瑾却没有多言,客客气气作别,并没有因自己身份就端出便宜外祖父的辈分来。 沈瑾与沈全虽心中有些意外,可还是礼貌周全送贺九太爷离去。 鸿大太太原本还好好的,可令人奇怪的,不过送人这一路上,就红了眼圈,双眼见风流泪,竟是止不住。 沈全见了嘴角直抽抽,好奇的在鸿大太太的帕子上看了好几眼。这得是用了多少花椒油,才抹了一下子就这样辣眼睛? 等一行人到了大门口,贺九太爷的精神头一下子没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只对沈瑾、沈全两个点点头,就唉声叹气扶着小厮上了马车。 沈瑾不由皱眉,显得大门口送人的气氛越发冷淡生疏。 沈全心下一动,装作不在意四下一扫,就见巷子口几个身形影影绰绰,神色也转冷。 看着老父亲佝偻的背影,鸿大奶奶想起早逝的姐姐,几乎被断送了前程了兄弟,还有宗房对老父亲的逼迫,也是真的伤心了,眼泪再次簌簌落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4章 明镜高悬(一) 发生在沈家四房门口的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沈家各房与其他关注沈贺两家官司的人家。 对于贺九太爷上门请求,是在大家意料之中。沈家四房的当家人沈源是个废物,可却有两个好儿子,长子沈瑾不必说,新科状元;出继的元嫡子沈瑞也有孙氏遗泽得到沈理庇护,且嗣叔父二房二老爷回乡,是松江沈氏出仕中品级最高之人,对两家的官司有话语权。 贺家要是真的能通过沈家四房求下情来,说不得沈贺两家的官司就有转机。那被搅合进去“钦差谋杀案”的章家是不是也能通过沈家四房求有一线生机? 陆老爷固然在沈、贺两家之争中站在沈家立场,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脉同源的章家就此问罪。 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将沈家四房当成突破口,沈源的愚蠢与耳根子软可不是秘密。然而,贺九太爷的黯然离去,与沈瑾的冷淡也给大家提了个醒。如今沈家四房的实际当家人已经是沈瑾,沈源已经称病不出了。 沈源可以糊弄,可以诱之以利,前程似锦的沈瑾这里谁敢这样应对?连贺九太爷占着便宜外祖父的辈分,都没有占到好去,谁还能从沈瑾这里讨人情去? 之前想要登门的人都止步,少不得背后议论两声新状元对继母不孝之类的酸话,可是因为当时有沈全在旁边,也有不少人理解沈瑾的选择。人有远近亲疏,同一年见不到一次的便宜外家相比,自然是既是族亲、又为近邻的沈家五房更亲近。 沈贺两家的官司,别的房头或许会同意和解,可断送了一个儿子前程的沈家五房是绝对不会同意和解的。沈家四房偏着五房,不可为沈贺两家和解说情也说得过去。 倒是源大太太小贺氏“因祸得福”,之前也有人怀疑她继母心黑,如今只剩下同情,觉得她占了继妻继母名分,可名下无亲生儿女,长成的便宜儿子记在原配名下,也不将她将回事。换做个性子泼辣了,为了娘家还不知怎么闹腾,说不得就要拿孝道逼迫继子,到时候少不得闹个两败俱伤,结果这位除了哭天抹泪就没了动静,使得想要继续看热闹的大家白等了一场。 且不说外边各家反应,只说沈瑞与沈渊叔侄两个,随着郭氏去了何氏所居的小院。 何氏依旧消瘦,面色蜡黄,不过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刚毅,并不显柔弱。 郭氏带了何氏去里间说话,沈瑞叔侄等在客厅。两人都悬着心,担心何氏受不了打击,沈瑞已经后悔没有直接带大夫过来预备。小楠哥儿还小,已经失父,要是何氏再有个万一,就太可怜了。 里间的何氏,却没有沈瑞叔侄想象的悲怆。她甚至很平静,并没有多少悲痛,只是带了几分祈求,低声道:“婶娘,此事真的瞒不得吗?相公已经身故,赵显忠已经背负刑讯致死嫌疑,作甚还要将相公的不堪公之于众?” 这正是沈瑞叔侄之前没有想到的事,那就是何氏早已知晓丈夫身体有缺。 叔侄两人都是男人,自是粗心,郭氏却是妇人,且同为人妻子,自是能想到何氏与沈玲结发夫妇,夫妻情深,自是要亲手给丈夫整理尸身装裹的。 “出首玲哥儿他们‘通倭’的几个人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玲哥儿他们的罪名不成立,可是因涉及到藩王,这一点一滴的嫌疑也不能背,否则说不得小楠哥儿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本朝开国以来,因藩王不稳乱了几次,朝廷那边是宁可错过也不会放过。那闫举人是宁王的人,生死虽是大事,可是对于沈家来说,玲哥儿所受密刑比直接被害死影响更恶劣,更容易引起士林震撼,也能让沈家彻底摆脱可能与藩王有染的嫌疑。”郭氏叹气道。 三日后的开堂问审,不会提及藩王事,那不是一个钦差或是地方代知府能审理的,需要京城调查秘审,不过赵显忠指示闫举人构陷沈家“通倭”以为地方劫掠承担罪责,还有贺家幕后推波助澜、诬告沈家等事,应该会一一审清楚,沈玲境遇之惨,正好是赵显忠与闫举人丧心病狂的最大证据。 何氏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沈氏一族会洗脱勾结藩王的嫌疑,可自己的丈夫却会因被施腐刑却会被天下永记。这样的“天下闻名”,哪个想要? 何氏知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含泪点头。 沈瑞与沈渊叔侄两个在外,等的有几分心焦时,就见何氏送郭氏出来。 何氏眼圈发红,却没有失态,对着沈渊与郭氏福身道:“让两位长辈担心了。” 郭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好好保重自己,看顾好小楠哥儿,就是对玲哥儿最好的交代。” 沈渊也道:“等官司完了,你还有的操劳,好生保重。” 何氏都含泪应了,又对沈瑞福身,道:“这些日子劳烦瑞二叔许多,辛苦了。” 沈瑞避开,道:“嫂子勿要外道,我是玲二哥的兄弟,是小楠哥的叔父,本该的。” 更不要说沈玲这无妄之灾,归根结底还是沈源引来的,本不是沈玲的过错,沈瑞所为也不过是一时援手罢了。 说话的功夫,就听到小儿啼哭声,随后乳母抱了小楠哥过来。 看到何氏那一瞬间,小楠哥哭声更大,从乳母怀中伸出手臂,往何氏身上扑过来。 何氏连忙抱过儿子,低声哄着儿子止了哭,方跟众人告罪,又教小楠哥儿喊人。小楠哥儿原本是爱笑不认生的性子,此刻却带了几分怯意,只搂着何氏的脖子,将小脸依偎在母亲肩膀上,不肯叫人。 何氏见他不听话,有些恼,可是眉眼间更多的是悔恨与疼爱。 沈瑞瞧着不对劲,心里记下。郭氏则是皱眉,随后又放开。只有沈渊,看着小楠哥落地的,视之若亲孙,眼见母子之间这般相处不免担心小楠哥儿以后教养。 虽之前有了过继沈玲为嗣的念头,可因为沈玲横死沈渊就怕了,沈渊实不敢用小楠哥的性命安危做赌注,只觉得自己是报应到了,因年轻时背信弃义注定孤老,可是也不能任由何氏教养小楠哥儿。 像沈理之母那样能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寡母有几个?更多的是将儿子视为命根子,娇生惯养养生废材的更多。 等到三人从小宅子出来,沈瑞便吩咐人去打探这些日子何氏可有什么不对。之前他只想着女子“为母则强”,却忘了何氏不过二十来岁的弱质少妇,一时软弱想不开也是有的。 郭氏在旁听了,劝道:“问问就算了,只当不知道。就算之前有什么想不开的,瞧着她现下样子,也是想开了。” 沈渊后知后觉,疑惑道:“不至于吧,都过了这些日子?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会等到现在?” 郭氏看了沈渊一眼,没有应答。 倒是沈瑞,这会儿已经想到缘故,道:“以前小楠哥儿只有这一个母亲护着,她就算想要寻思也不敢。如今不是二叔来了。” 沈渊哑然,好一会儿方苦笑道:“到底是年轻糊涂,这孩子还是跟着亲生爹娘的好。” 沈瑞送郭氏回五房,沈渊直接回了沈理宅子。 听说了贺九太爷登门之事,沈瑞也担心沈瑾为难。等到知晓贺氏父女都有做戏之意,并无为贺家求情,沈瑞才放心。 沈全讥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诚不欺我!” 嘴里这样说着,沈全却是个最心软不过的性子,向来有几分怜弱惜贫,犹豫了一会儿道:“原本只怕继婶子不善,才想着瑾哥儿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如今既知晓她是个明白人,到底是长辈,是不是多敬着些?” 沈瑾闻言,有些犹豫。 这些日子,为了防止沈源给大家添乱,沈瑾将四房内外一把抓,行事颇为霸道,真要细究起来算不上孝道。家人仆妇那里,因为小贺氏不当家,确实少了几分畏惧恭敬。毕竟小贺氏只是填房,又有个已经成年的继子在这里,仆妇们只当两虎相争,自然觉得沈瑾稳胜,才有了选择。 沈瑾知晓小贺氏处境为难,也教训过几次下人,因为他不放手管家权,也没人将他的话当真。可要是让他将家务就此放手,沈瑾也放心不下。 沈瑞旁观者清,看出沈瑾犹豫,道:“等官司完了,瑾大哥就要回京,到时候内外事还是要继太太操心。这几日,就让她继续享几日清福吧。至于其他的恭敬,瑾大哥还是掂量着,照我说,宁可客客气气疏离,彼此都小心着周全,也比亲近了生出别的事情好。” 既然小贺氏心存顾虑,行事小心周全,就让她继续周全下去好了;真要让她当家作主,再得寸进尺生出别的念头来,只会给沈瑾添乱。 长幼尊卑,只要小贺氏在沈瑾继母的位置上坐着,就不是真正的弱者。真要是凭借着辈分对沈瑾指手画脚,对沈瑾来说,即便能解决,也是隐患。 另有个不好言说的理由,就是小贺氏与沈瑾年岁相仿,沈源又是个混不吝的,如今父子两人已经撕破脸,要是沈源拿这个说事,即便沈瑾清白无瑕,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小贺氏到底有没有算计不好说,沈源这里确实最好提前预防三分为上。 沈瑾听了沈瑞的话,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点了点头。 沈全则是不赞成的望向沈瑞,有些话别人说的,沈瑞却不好说。幸好沈瑾没有误会,否则这些话传出去就是沈瑞见不得本生亲长好,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沈瑞对沈全安抚的笑了笑,四房只要沈源还在,就是个大坑,自己是出来了,沈瑾这个“独子”却没有机会出来了,能提点就提点两句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5章 明镜高悬(二) 三日后,松江知府衙门大堂,沈家的案子正式开审。 堂上,是京城来的钦差为主审,江苏学政、松江代知府为陪审。因为松江前任知府赵显忠“诬陷”沈家“通倭”人证物证俱全,所以沈家少了“通倭”嫌疑,反而成为苦主,沈渊、沈理、沈瑾三位在职官员也无需规避,得以在堂上得了座位旁听此案。 就算是江苏学政,对于沈家叔侄旁听之事也无异议。他虽与贺家有姻亲,可与沈家也有旧,且与沈理还有同年之谊。在贺家冤枉的情况下他乐意帮贺家一把,可也没有与沈家死磕的意思。 因为是公开审案,堂下自有百姓围观。说是“百姓”不错,可也不是寻常百姓。除了沈家各房头都有人在之外,剩下的就是松江各族各姓的当家人。这样影响松江未来格局的大事件,有几个人能耐下心在家里等消息? 要知道,今天的案子除了沈贺两家的恩怨之外,还有个章家在?要说之前贺家算计沈家时,其他人家不乏旁观落井下石想要趁机占个便宜的。之前的贪婪之心,是冲着沈家,如今则是冲着沈家与章家。至于与章家一脉同源的陆家,别说是保全章家,说不得也要接受沈家的报复,那就别怪其他人跟着喝汤。 贺五爷扶着贺老太太站在人群中,看着堂上坐着的“三沈”,眼中忍不住带了绝望,有些站不稳。贺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手中拿着念珠,低声喝道:“镇定,怕什么?” 官司不怕输,怕是是输了之后会如何,要是沈家能顾念姻亲情分适可而止,她自是没有什么话说;要是沈家想要借此覆灭贺家,那她也不能任由子孙被践踏。钦差与沈家的渊源在前,沈家的在职官又接连回来为沈家撑腰,这场官司本就对贺家不公。 陆老爷放心不下章家,也在人群中。眼见着贺老太太母子的反应,陆老爷不免多想三分。要知道贺二老爷的罪名,除了“诬陷”,还有杀人灭口的罪名,杀人者死,贺老太太就不担心?贺家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倚仗? 陆老爷颇有见识,又见贺老太太的目光多在主审王守仁身上,略有思索,发现了关键。这官司打着,不管结果如何,要是贺家肯认了就认了,要是不肯认,钦差与沈家的关系就成了贺家翻案的关键。 不过,待看到堂上坐着的“三沈”,陆老爷提着的心又放了回去。贺老太太能想到的地方,沈家诸人想不到?王守仁与沈瑞师生关系不是秘密,沈家会让这个成为把柄?或许沈家在京城的能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要不然怎么会选派了这样一个钦差下来? 陆老爷虽担心章家,可是却是盼着沈家赢的。大丈夫落子无悔,既是之前站了沈家的队,陆老爷就没有反复之意。 沈瑞与沈全也在堂下,沈全对沈瑞低声道:“族长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是装病就装到底,既来了,又要死不活作甚?” 沈瑞顺着沈全所指望过去,不远处沈海拄着拐杖,身体摇摇欲坠,看着极孱弱模样,脸色却是冰冰冷冷,隐隐带了几分羞恼。 是了,平日再是端着族长身份又如何?公堂之上,有族弟族侄的座位,却没有沈海这个族长的位置。即便他是举人功名,身上捐着虚衔,平日里见官不跪,可也只是到此而已,同其他乡绅别无两样。 开审这前三日,沈海打发人请了沈渊、沈理好几次,两人都找借口推了,没有登门。虽没有直接撕破脸,可如今各房头都知晓宗房要与贺家和解之意,三房没有什么反应,五房郭氏却是放话出来,宁愿被除族,也不同意与贺家和解。 即便宗房有族长,能逼迫五房低头吗?他们能将沈玲除族,可将五房除族试试?五房可有个前途似锦的沈瑛在,是宗房不愿意得罪的,就算宗房狠下心来想得罪,与五房交好的二房、四房与沈理也不会任由宗房决断。 有五房发话在前,三房涌二老爷也终于说话了,要将儿子沈玲重新归入族谱,不过因官司即在眼前,到底什么结果还没有后续。 沈海知道自己这个族长,已经成为大笑话,可是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沈理他们要追究到哪一步,实不放心在家里等着审判结果。 公堂之上,王守仁拍下惊堂木,两班衙役齐喊“威严”。 公堂之下的窃窃私语立时熄了,气氛紧张起来。 刑房刀笔吏已经执笔,旁听记录。 即便现下人人知晓沈家三子是被诬陷的,可案子依旧是从“沈家三子通倭案”开始。被告三人上堂,沈珺、沈琦是身穿镐素被搀扶上堂,沈玲的遗体是被抬上来的。 原告方,则是松江知府衙门,前任知府赵显忠随后上堂。 不过旬月功夫,赵显忠就老了十几岁,再不见过去的意气风发,原本略显富态的体型也瘦了下去,看着十分落拓。 沈珺“通倭”的证据是出首书童洗墨的口供一份,沈琦“通倭”的证据是出首姻亲郑六的口供一份,沈玲“通倭”的证据是沈玲本分画押的认罪书一份。除此之外,别无旁证。前两位证人,出首后先后“意外而死” 不说堂下人如何反应,就是堂上的学政大人也觉得这个案子荒唐。就凭着两份这样的口供,赵显忠就刑讯沈家三子,明显是为了推卸松江府被劫掠的责任,要将沈家三子的罪名落实。 学政大人身为学官,又是陪审,有资格也有义务为士子出声。待王守仁叫人将案子初步介绍后,学政大人就提出给沈氏三子验伤,追究赵显忠刑讯士子一事。大明朝是文人治国,****士人是大罪。若是沈氏三子罪名落实,剥夺了功名可也刑讯,否则就是违律。 王守仁传松江府有声望的老大夫与仵作上堂,沈珺与沈琦的伤患都在明处,一个断腿,一个断手,当堂验看;至于沈玲,逝者为大,没有当众赤身裸体的必要,则被带到后堂验看。 堂上验看这两位,断腿的还罢,养上三五个月还有好的机会;断手的却是筋脉尽断,没有痊愈希望。等到老大夫说了诊断果,堂上堂下诸人多早已知晓,倒是并没有几个意外。只有学政大人,扫了堂下贺五爷母子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虽说来到松江之前,学政大人就见了贺五爷,原意在沈贺之争中护着现下弱势的贺家一把,可是却是在不违背良心与道义的情况下。沈珺与沈琦两个都是举人,进一步就是进士,即便学问一般,春闱无望也有资格直接做官,前提是身体齐全。断手断脚,身体有残,不仅是科举之路断了,捐官的前程也断送。 不管这个结果是赵显忠主使,还是贺二老爷主使,两人都犯了士林大忌。 就在学政大人沉思之时,后堂的仵作也将验看完毕,回到堂上,望着堂上堂下,面上带了犹豫。 沈瑞站在人群之中,叹了一口气。沈全涨红了脸,望向堂上的赵显忠眼中多了愤怒。 赵显忠看着仵作模样,带着几分惊慌望向堂上旁听的“三沈”。不管是年长的沈渊、沈理,还是年少的沈瑾,都是阴沉着脸,却是缄默无言,没有阻止仵作回话的意思。 赵显忠闭上眼睛,带了几分后悔与绝望。 王守仁对仵作道:“验看结果如何,速速禀来?” 仵作之前虽有风闻,可也只是风闻,如今亲自验看结果,不免担心沈家迁怒,带了几分小心道:“逝者身上伤三十六处,背部十八处,腿部五处,肋骨四处,双臂四处,颈部一处,腹下一处,双手两处,按照逝者痕身上痕迹,生前曾受杖刑……”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与腐刑,死亡原因是缢颈而死。” 堂下不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所谓“腐刑”是怎么回事。毕竟大明朝常见刑讯手段中,并没有腐刑。 学政大人已是怒发冲冠,忍不住拍案而起,对赵显忠怒喝:“竖子猖獗,不配为圣人门徒!” 堂下百姓也终于反应过来,“腐刑”到底是什么刑,不由得哗然。 沈海站在人群中,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只觉得沈氏一族里外的面子都没了。赵显忠凌虐士子固然会遗臭士林,沈家难道就能剩下好名声?两败俱伤。 赵显忠知晓自己避不开这个罪名,却也不敢就此认罪。这样不仅是他得罪整个士林,怕是子孙都要被牵连。他连忙跪下,道:“罪人冤枉,罪人确实心存侥幸,任由人诬告沈家三子,想要借此减轻松江被劫掠之罪责,可若说罪人故意刑讯****沈家三子,罪人亦是不敢认。罪人是受了严宝文哄骗,为了取得沈家三子口供同意刑讯,如何刑讯却是罪人之前已不知晓。待到沈玲自缢,罪人才知晓内情,也想要追究此事,却是被严宝文糊弄,只当是沈家仇家就此寻仇。罪人亦是觉得不妥,才会叫人保存沈玲之遗骸,以免逝者蒙冤。” 堂上,学政大人的目光转向贺老太太母子,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断人肢体坏人前程不算,连“腐刑”都出来了?若真是贺家幕后行事,不配为读书人。 堂下,贺老太太与贺五爷的心沉了下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6章 明镜高悬(三) 要是不知道有藩王涉及其中,上岸劫掠的“倭寇”是真的倭寇,赵显忠不会这样痛快认罪,还会将能推得过错的推到严宝文头上,自己只承担个“失察”的过错,可是既有藩王涉及,他也是怕了。 有锦衣卫在,没有什么是能瞒得住的,真要是不交代清楚,等着锦衣卫将自己与藩王说到一处,到时候就不是前程性命,说不得儿孙都要被拖累。 堂下百姓还在为之前“腐刑”之事震惊,赵显忠已经说到沈贺两家的纷争。他不知严家与沈家的前事,自然将严宝文针对沈家之事当成是受贺家指使,况且在沈家三子入狱后贺二老爷确实与严宝文有过往来,当时明面上的理由是为外甥沈珺说情,这也是沈家三子中沈珺身上伤处最轻的原因。 “贺二狼子野心,想要吞并沈家产业,方收买指使书童洗墨与无赖郑六诬陷沈家三子;随后贺二又假介为沈珺说情贿赂严宝文,为的是将案子做成铁案,还借此攀诬沈氏一族。罪人有证据,证明洗墨、郑六出首与其随后之死却与贺二有关!”赵显忠到底是为官多年,知晓此时到了关键之处,只当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不待王守仁开口审问,就自己交代了自己所掌握的证据:“郑六并非寻常醉酒溺水而亡,而是被人绑缚后坠入水中!洗墨也不是因出首主家,愧疚喝了老鼠药自尽,有两人尸体为证,两人都是贺二指使人灭口,动手的是贺二的族侄贺勉!” 到底是胆小,即便顺手推舟构陷沈家,赵显忠也做了两手准备,不仅留下沈玲的尸体,也留下了“溺水而亡“郑六与“愧疚自杀”的洗墨的的尸体。 两人的尸体并不在衙门中,而是在赵显忠一处外宅。堂堂知府,吩咐手下安排一处外宅,并不是什么难事。要真是糊涂人,也做不到知府这个位置上,有的事情乐意被手下糊弄,那是因为有好处,关键的时候他谁也不信。 正是这点谨慎,救了赵显忠一回,赵显忠俯首在地,庆幸不已。 堂上,学政大人满脸肃容,已经不去看贺氏母子。 贺五爷到底年轻,面上血色褪尽,身上不由自主的发抖。即便之前他知晓在沈家的案子上,胞兄确实不存好心、推波助澜,可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贺家行事,竟然不是对沈家“落井下石”,而是沈家案子的幕后主使。那可是两条人命,而且洗墨出首的不是别人,是贺家的外甥。 贺老太太满脸愤怒,双目尽赤的瞪着王显忠,气的身体都在发抖,虽是没有开口,可意思都写在脸上,瞧着那样子,恨不得要立时追问王显忠为何诬陷自己的儿子。 之前听了赵显忠的话怀疑贺二老爷的人,眼见老人家如此反应,不免又有些犹豫。赵显忠之前为了减轻松江被劫掠的罪名,能明知不妥当的情况下诬陷沈家通倭,如今自然也能为了推却杀人罪将“杀人灭口”的事推到贺二老爷头上。 王守仁命人带嫌疑人贺勉。 贺勉开始还不认罪,可是赵显忠既已经准备,自然是准备周全,贺勉在邻县买老鼠药的杂货店小二的证词;贺勉在安排郑六吃喝嫖宿之妓院老鸨的证词,还有洗墨“自杀”前贺勉出入洗墨家目击者的证词。又有仵作验看洗墨、郑六尸体后的最终结论,都是证据。 贺勉看着彪悍,可之前就被关押了大半月,闻讯了几回。不过之前都是嫌疑,并没有实证,如今实证在,不用他点头认罪,就已经能定罪了。 同沈家三子不一样,贺勉不过是贺家旁支孤儿,打小在贺二身边跑腿帮闲,并无功名在身,既是不认罪,一顿杀威棒是免不了的。 就在王守仁叫人停了棒子,打算询问贺勉幕后主使时,贺勉挣扎着跪倒在地:“小人认罪,是小人杀了洗墨与郑六灭口,亦是小人安排两人诬告沈珺、沈琦、沈玲三人!” 沈理眯眼,沈全在堂下,面上带了愤怒。 沈瑞则是忍不住偷看贺氏母子,贺五爷面上震惊,贺老太太却是面带慈悲地望向贺勉。 一个毫不起眼的贺氏旁支族人,说自己是算计松江第一姓的主使,这样可笑的证词糊弄哪个?可笑之极。 王守仁面带讥讽,刚要问话,堂上突生变故。 贺勉猛地起身,撞向堂上立柱。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贺勉已经面条一般滑到地上,头上红的白的混做一团。 王守仁面上铁青,忙叫仵作查看。 仵作近前看了,贺勉抽搐了两下咽了气。 堂上堂下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贺勉不仅认了“杀人灭口”的罪,连主使两人诬告沈家的罪也都认了。这是真相?还是为了忠义包庇贺二老爷? “带贺南盛!”王守仁咬牙道。 贺二老爷身上有功名,之前只是拘押,并未刑讯。如今被带到堂上,他面上有几分憔悴,胡子也长出来不少,可不慌不忙,依旧带了几分从容。 未曾给堂上诸位官员见礼,贺二老爷就看到贺勉尸首,脸上带了悲痛,上前两步,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疑惑道:“勉哥儿?” 堂下堂上都在看着贺二老爷,却看不出他神色做伪。 贺二老爷已是看出贺勉身上血迹斑斑,知晓是挨过棒子,望向堂上诸人,面上带了悲愤。 关键人物贺勉已死,洗墨与郑六的死推不倒贺二老爷头上,王守仁就问起贺二老爷贿赂闫宝文之事。 原本大家以为贺二老爷会不认,毕竟如今最大的罪名已经落不到他头上,再将贿赂闫宝文的动机说成是担心外甥沈珺,就能彻底洗刷嫌疑。即便沈家再有疑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逼着钦差当着学政大人刑讯一个举人。 不想贺二老爷听了王守仁的询问,面上带了几分羞愧,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方道:“学生羞愧,见赵府台有拿沈家脱罪之意,就起了贪念,借着为外甥沈珺说情为借口,打探沈家官司进度,想要借机得一二好处。学生羞愧!” 认罪了,竟然当堂认罪了! 堂下不少百姓哗然,没想到素来和气的贺二老爷竟然真的没有被冤枉。沈家堂上堂下诸人,望向贺二老爷的目光却都带了寒意。 名义上贺二老爷认罪,可是实际上认了什么?认了他自己对沈家生了“坏心”,可有“坏心”没有坏行,怎么定贺二老爷的罪? 贺二老爷不是在认罪,而是在为自己脱罪。 “疏忽了。”沈瑞看着贺勉的尸首,轻声道。 因为贺勉是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没有什么可被贺家要挟的,所以沈家之前也没有防范,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代贺二老爷顶罪。可是有的时候,不需要亲人性命安危,用恩情也能逼迫人作出抉择。 贺勉被贺家宗房养大,又能被贺二老爷当成心腹,自然是早已经养熟的。这样性子简单暴虐的武夫,最是好糊弄,几句好话就能让他卖命,更不要说是实打实的养育之恩。 沈全咬牙,带了几分窝火,道:“到底是贺家!” 为了防止贺家串供,衙门这边一直没有允许贺家人探勘贺二老爷与贺勉。可是贺家到底是松江地头蛇,想要买通一两个人传话进去却并不是难事。 不待王守仁开口,学政大人已是皱眉道:“你既生贪念,是否指使贺勉怂恿洗墨、郑六诬告沈家?又是否指使贺勉杀人灭口?” 贺二老爷猛地抬头,面露惊诧:“指使贺勉怂恿洗墨、郑六诬告沈家?指使贺勉杀人灭口?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家通倭案,不是赵府台为了脱罪才指使人所为吗?关学生什么事?怎么又与贺勉相关?” 学政大人眼见了沈家三子惨状,先入为主,早已当贺二老爷为狠毒狡诈之人。如今贺二老爷这般无辜模样,落到他眼中,则是城府深、在做戏。 事上有不知世情的书呆子,也有学政大人这样博看群书通晓刑名之人。贺勉认罪,贺二老爷看似清白无瑕,可以喊无辜,可是人不是枯木,都有畏死之心。看似贺二老爷清白了,可是贺勉主动求死就能证明他的不清白。 学政大人讥笑道:“贺勉已经认罪,洗墨、郑六两人是他为了灭口所杀,他也认下了指使两人出首构陷沈家之罪!” 贺二老爷白了脸,回头望向贺勉尸体,满脸的不知可信:“不可能!洗墨与郑六两个不是赵府台吩咐闫宝文安排的,怎么是贺勉?” 旁观贺二老爷反应的赵显忠正存了几分侥幸,想着有没有机会逃过生天,没想到会绕回到自己头上,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忙喊冤道:“贺二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暗中垂涎沈家产业,几番谋夺不成,才趁着松江被劫掠诬陷沈家,关我什么事?别以为贺勉一死,你就逃过一劫,没那么容易!贺勉去邻县是你安排的,贺勉去妓院花的银子是你给的,谁不晓得贺勉是你的心腹走狗,你想要说自己无辜不知贺勉行事,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7章 第五百四十七 明镜高悬(四) 贺二老爷摇头,道:“不会的,不是勉哥儿,怎么会是勉哥儿?” 拘押贺二老爷的罪名是指使人构陷沈家,如今贺勉已死,生前又将罪过都认了去,贺二老爷的罪名则没了人证,目前也没有什么物证能证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幕后主使。 王守仁曾在江南决断刑狱,见惯了各式犯人。如今贺二老爷的反应,颇有些出人意外。贺二老爷眼见贺勉已死,随后言谈确实有几分做戏,不过待听说贺勉所认罪名,其震惊也不全是假的。 既不能刑讯贺二老爷,王守仁便问道:“沈家案子发后,你与闫宝文见过几次,送了什么,言谈何氏?” 贺二老爷涨红了脸,带了几分羞愧道:“学生三次宴请闫宝文,第一次送庄票八百两,打探案情进展与知府对沈家态度,也为外甥沈珺说情;第二次送宋砚一方,说起松江内外对沈家之事的关注,还有沈家在外子弟出仕者众多,建议知府衙门这边早已结案;第三次宋金元宝一匣共计一百两……说起沈家五房在城外的几处庄子……” 堂下旁听的沈家各房族人,望向贺二老爷满是愤怒。明明是几辈子的姻亲,可是为了谋财,却是一次一次算计沈家,半点余地都不留。 看着沈海旬月功夫就老了十几岁模样,之前还有人同情这位好脾气的族长,觉得沈理、沈洲因是官身的缘故,行事有些咄咄逼人,忘了长幼尊卑。如今亲耳听着贺二老爷承认算计沈家产业,众族人对沈海的同情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宗房的埋怨。 都说事情可以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可是凭什么贺二老爷就敢三番两次谋算沈家产业?归根结底,是沈家各房独自为政,族长每次又和稀泥,才使得贺二老爷一次又一次惦记沈家的产业,行事也越发大胆。 第一次算计沈家四房孙氏嫁妆时,贺二老爷还隐身幕后,七折八转,饶了好几道弯伸手,结果老族长明知晓贺二老爷心存不良,可因念着长媳长孙媳都出自贺家,不愿意撕破脸,答应了贺家联姻之事,而后就没有追究此事。 等到了第二次,贺二老爷算计三房产业时,胆子就大多了,即便没有摆明车马,可用起生意场的手段,半点情面都没留。此时老族长已经故去,沈海继任族长,依旧是和稀泥,任由三房自己挣扎,最后损失了大半产业。 贺二老爷的胆子就是这样养大的,才会有了第三次惦记沈家五房的产业。不管是不是他主使贺勉诬告,他对沈家有恶意,为了谋夺沈家产业乐意落井下石,希望沈家就此败落,好使得贺家在松江一家独大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琦看着贺二老爷冷笑,要只是寻常官司,五房会破财免灾,可是因赵显忠要推卸松江被劫掠的罪责,直接给沈家定了大罪。即便五房当初有沈琦的心腹手下在,也没有资格出面斡旋,唯一有资格代沈家三子出头的族长又做了缩头乌龟,五房想要送银子也找不到门路。至于因他一人的“罪名”,想要谋夺五房所有的田产,贺二老爷则是在做梦。五房的当家人是郭氏,不是寻常妇人,不会想着儿媳妇陆续进门就享婆婆的福,拿捏儿子媳妇做老封君。早在沈全成亲后,郭氏就私下里给儿子们分了家,并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交代清楚。沈琦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遵从母命将分好的家中产业转到三兄弟名下。 福姐的嫁妆早就准备好的,其他产业平分成四分,三兄弟与郭氏夫妇各执一份。等到郭氏夫妇故去,这一份再行分配。兄弟几个同胞相亲,妯娌们也贤惠,自然不会因钱财事情说嘴。 没人宣扬,也无人知晓此事。 “你们之提了田产?是不是私下也做了分配?”王守仁想了想道。 狂龙不压地头蛇,闫宝文根基在扬州,也没有将家人亲眷过来,不过是游幕在外,沈家的产业对于贺家来说是肥肉,对于盐商出身富庶的闫宝文来说当不算什么。 众人都听着,贺二老爷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却不敢隐瞒什么。这个时候他宁愿承担谋算人家产的恶名,也不敢含糊其辞,背负杀人行凶的嫌疑。 “学生与严宝文做了约定,沈琦罪名落实,沈家五房产业罚没,家产四六分,赵大人与闫宝文分六,学生占四。两人手中的六成,准学生以市价赎买。”贺二老爷无颜见人,低着头说道。 堂下沈海已经站不稳,这就是他之前还想要退一步缓和关系的姻亲?为了产业,竟然要将沈家五房家破人亡。要说贺勉不是他指使,谁信? “既是你要谋夺沈家五房产业,当怂恿闫宝文盯着沈琦,作甚又凌虐沈玲,导致沈玲横死?”王守仁冷声道。 贺二老爷猛然抬头,面色带了急切,喊道:“大人,学生冤枉!学生与沈玲无冤无仇,作甚会想着害其性命?此事实是闫宝文一人行事,学生实不知缘故!” 王守仁一拍惊堂木:“肃静!” 贺二老爷这才安静下来,面上带了几分被冤枉的紧张与焦急。 因身上有伤,加上之前罪名不成立,沈珺与沈琦都得了座位。沈琦看着贺二老爷若有所思,沈珺却是忍不住,开口道:“贺二老爷说的真是好听,莫非这里里外外你的过错就是与闫宝文吃了三顿饭,心里惦记了沈家一番,竟没有其他过错?琦弟性子刚毅,即便受了酷刑,断了手臂,也不肯认下莫需要罪名。他是实打实的举人,又有个天子近臣的胞兄在京,只要不是傻子,就知晓没有稳妥把握,还是留一分余地为好。就算你怂恿闫宝文盯着琦哥儿,赵显忠也不是傻人。定是你知晓闫宝文刑讯琦哥儿无果,才怂恿他将玲哥儿做突破口。玲哥儿已经被除族,父母无靠,自然是由你们发作。天地鬼神为证,你敢说你第三次见闫宝文,不是在琦哥儿受伤后,玲哥儿遭难前?你若说谎,兄弟妻儿尽受你拖累,贺家断子绝孙!”说到最后,言语中满是狠厉。 想着入狱后胆战心惊的数月,想着生死不知的侄子,沈珺恨不得立时杀了贺二老爷。狗屁的舅甥情分,即便贺二老爷话里话外推脱的干净,可是沈珺已经认定了沈家三子被诬告之事就是贺二老爷幕后主使。 贺二老爷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第三次吃饭时,我确实从闫宝文嘴里知晓沈琦被刑讯之事,才会因此提及五房产业。可要说我怂恿闫宝文凌虐沈玲,却是万万没有的事!” 沈珺冷笑道:“你没有怂恿闫宝文凌虐,难道也没有怂恿他从玲哥儿身上下手?” 贺二老爷闭上嘴巴,不再狡辩,叹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我而死。我实没想到闫宝文会如此行事,该我承担的罪责,我原意承担。沈玲遗孀那里,我也原意尽力补偿。” “用从沈家骗过去的银子,来补偿沈家子弟的性命,谁稀罕?你勿要狡辩,就是你幕后主使,要害我们沈氏一族。不要假惺惺拿着亲戚情分说话,可怜我那侄儿,今年才十六,平素里也是叫你舅祖父,你怎么忍心叫人绑了他?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到底是生是死,你总要给的交代!”沈珺赤红的眼睛,十分激动。 之前虽怀疑是宁王绑走了小栋哥儿,可是如今峰回路转,算计沈家的竟然是贺二老爷。有贺勉指使洗墨出首小栋哥儿失踪之事,沈珺不免想到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小栋哥儿的失踪也是贺二老爷之前的安排。 要是那样,以贺二老爷的狠辣,怕是小栋哥儿已经凶多吉少;要不是那样的话,将小栋哥儿的事情推到贺二老爷头上,也为沈家免除了后患。 沈珺打理族务十几年,这点决断还是有的。 贺二老爷已经苦笑,道:“小栋哥儿失踪不是被倭寇裹挟吗?怎么又成了被我绑走的?珺哥儿,我知你恼我,可是这事情有个前后。就算你认定我存了坏心,我也不知晓‘倭寇’那日上岸,会提前安排人手在你们家绑人。” 沈珺咬牙道:“谁能证明,你不知晓‘倭寇’那日进城劫掠?贺家受了冲击不假,可是贺家宗房却没有甚损失!甚至因一旁支族人祖孙被‘倭寇’害死,你们贺家又添了祖产!” 贺二老爷神色大变,堂上堂下望向贺二老爷的目光都带了质疑。 “倭寇”上岸,各家各户都有人伤亡,贺家确实是旁支死了人口,嫡支只有两个不起眼的铺子被烧,这点损失实不算什么。 洗墨与郑六出首的时间,又实在巧妙,正好在“倭寇”劫掠后。沈家三子的罪名,既是“通倭”,那能抓到的把柄都是在“倭寇”上岸那一日的形迹可疑。 沈珺那里,是在宗房上下一心,守住祖宅的时候莫名其妙丢了家里的嫡长孙,被诬告“通倭”,为了以后的族长之位害了侄儿;沈琦这里,则是因妻儿失踪,收到勒索信,在松江城北劫掠前曾出城,被诬告与“倭寇”的内奸;沈玲那边,则是因在布庄的生意招待过两个伪装成闽商的“倭寇”,有“通倭”嫌疑。 如今已经能证明洗墨与郑六是受人主使,两人的口供也就不足为凭。逆推回去,贺二老爷真的不知晓小栋哥儿失踪之事吗? 沈琦在旁,也忍不住望向贺二老爷,带了几分恳求:“贺二老爷,我愿意将名下产业全部相送,只求你送我妻儿平安归来!求你了!”说话间,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堂下哗然。 要说之前除了沈家、贺家、陆家相关的人家,其他围观百姓都是看热闹。不管沈家与贺家谁家争大高低,都不关大家的事,如今却不一样。沈家“通倭”是被诬告,那贺家呢? 谁也不是傻子,现下仔细想想,当初那“倭寇”进城,就是熟门熟路,并不是没头没脑的劫掠,这才会使得各家各户元气大伤。要不是这个缘故,使得众人迁怒沈家,也不会在沈家遭官司后,旁观的多,援手的少。 那个时候,大家并不信沈家是倭寇“内援”,已然是迁怒;如今贺家的嫌疑,可是比沈家当初的嫌疑大多了。 百十来条人命在里头,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贺二老爷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8章 明镜高悬(五) “通倭”? 贺二老爷直觉得寒毛耸立,这样的罪名,可是能沾的?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安危,要牵扯到贺氏一族的前程。有半点嫌疑,他大哥的前程就止步侍郎了。要知道他大哥贺大老爷不过知天命之年,已经是三品侍郎,入阁先不去说,熬上几年资历,尚书有望。 贺二老爷后悔莫及,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短视。之前他不过是嫉妒沈家又出了个状元,松江沈氏在江南士林声望到达顶峰,谁都能看出来随着两个状元的资历积累,沈家会越来越兴旺。对比之下,贺家小一辈却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 敛财是真,想要将“通倭”这盆脏水倒到沈家头上,让沈家玉字辈仕途多些波折,不要压贺家太多,才是贺二老爷的真正的目的。没想到害人害己,如今这盆污水脏到自己身上。是他习惯了小手段,忘了倭寇上岸是大事,会引起朝廷动荡,“通倭”这样的案子,也不是地方官说定就定罪的。加上沈家因子弟出色,姻亲故旧关系多,并不是人人都趋利避害。 “通倭”的罪名,沈家能逆转,贺家能逆转吗? 贺二老爷浑身冰寒。 贺五到底年轻,旁听了这许久,神色惊疑不定,不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二哥。贺家这十几二十年产业翻了一番,二哥的胆子也越老越大。可“倭寇”上岸害的是一条条人命,不说别家的,就是贺家旁支死的,就是与贺五有所往来的族兄弟。 倒是原本颤颤悠悠的贺老太太,面上平静,站的似乎比原来更稳了。 沈瑞站在不远处,正好看到贺老太太,眼睛她直盯盯望着堂上,视线并不是落在贺二老爷身上,而是落在王守仁身上,心下一动。 旁边的沈全关心则乱,早已信了沈珺的指控,望向贺家的人的目光都带了恨。 贺老太太已经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要是钦差敢稀里糊涂判案,就要解开他与沈家的关系。至于之前被她视为救星的学政大人,现在也不敢指望,唯一希望的就是案件拖延。 这会儿功夫,贺二老爷已经反应过来,迫不及待跪下喊冤,再也没有之前的淡定从容。 堂下围观士绅百姓,义愤填膺,恨不得钦差大人立时判贺二老爷斩立决。 “肃静!”一声惊堂木,才使得贺二老爷与众人安静。 王守仁冷着脸道:“赵显忠、沈珺诉贺南盛‘通倭’案另案再审,现下就‘沈家三子通倭案’,带另一嫌疑人闫宝文上堂!” 闫宝文不过是举人,只因是知府心腹幕僚,这大半年也是松江府士绅人家座上宾。在众人眼中,是个出身富贵、儒雅温煦之人,可被衙役押上来的闫宝文,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鬓角花白,身形佝偻,整个人蔫巴巴的。 与赵显忠之前的百般狡辩与推脱不同,闫宝文这里对于几项指控,供认不讳,承认自己因沈家四房大老爷悔婚怨恨沈家,借“倭寇“上岸之事,趁着赵显忠焦头烂额之际,蛊惑赵显忠构陷沈家推卸责任,为报私仇;沈玲之死、沈琦之残,也是他刑逼所致。 赵显忠之前有多怨恨闫宝文,眼下就有多感激。虽说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了,可没有了“凌虐士人致死”这一项,那也不会连累子孙。 闫宝文既承认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自是杀人偿命,判了斩立决,只待秋后问斩,并且抄没家产;沈家三子彻底洗清‘通倭’嫌疑,无罪释放;闫宝文身上追缴家产,一半归户部,一半按照六三一的比例,分别赔付给沈玲遗孀、沈琦、沈珺。 赵显忠先是在“倭寇”上岸劫掠时守卫地方不利,使得百姓伤亡巨大;随即为了推卸责任,明知沈家三子被诬陷,已经任之由之,是沈家三子被迫害的从犯,免官,永不录用;罚没家产;流放三千里。 等待几位主审退堂,堂下围观士绅还在迷糊。 这就审完了?期待了这许久的沈贺两家对决,成了什么?赵显忠彻底坏了前程,闫宝文一命还一命,动手杀害两个“证人”的贺勉自尽,那疑似“幕后真凶”的贺二老爷呢? 这官司到底算是结了,还是没结? 要说结了,沈家三子洗脱了罪名;要说没结,这贺二老爷可又是被压下去了,没有被放出来。 要是贺二老爷只涉及构陷沈家三子,到了眼下这个情形,大家都会忌惮三分,毕竟是围观看热闹,好坏都是沈贺两家的事;到了现下,贺二老爷若是真涉及“通倭”,那就是各家的仇人。 与之前“沈家三子通倭案”时稀里糊涂立案不同,那个时候稍微消息灵通些的人家都知晓沈家是实打实的受害者,是知府大人在找人背黑锅;贺二老爷的嫌疑,却是抽丝剥茧,一点点呈现在众人面前。连贺五心里都认定了胞兄不清白,更不要说其他人家。 要不是公堂门口除了松江府的压抑,还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众人早要闹起来。没有人敢咆哮公堂,怒火自然就冲着同在堂下的贺家人。 这个时候,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贺家京城有靠山,才使得贺二“为虎作伥”祸害地方。连沈家都不能得到公正公平,那其他被害的人家还能得到公平吗? “贺勉害死两个人偿命,闫宝文害死一人偿命,贺二害死了百十来号人啊,如此丧尽天良,活该千刀万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通红了眼睛,怒视贺老太太母子。 另有个穿着素服的青年,也上前一步,拦住贺老太太,咬牙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贺家为了钱财,却是连乡邻也不放过,银子再多也沾了血,你们就能睡得踏实?你们贺家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半点人心?” 无需多问,这两位都是这次松江劫掠中的受害者家属。 贺五满脸羞惭,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要不是还保有一丝清明,知晓有些事即便知晓也不能认,他都要开口致歉了。 贺老太太依旧是满脸静定,环视众人,掷地有声道:“若真是我儿有罪,贺家绝不推卸;若是我儿无辜,也不容人污蔑。有沈家几位郎君的冤情在前,还请众乡邻多思量,莫要再造冤案!那上岸劫掠的不是山匪毛贼,而是上千的倭寇。这松江城里的老户,谁家不与倭寇有血仇,我贺家也不例外!虽说老身不过是内宅一老妪,却是给贺家生了四男,如今就倚老卖老说一句,要是我家老二与倭寇有半点勾脸,即便国法容情,贺家也会清理门户!” 老太太也是年将八旬,又是素来有怜贫惜弱的好名声,这一番话下来,倒是安抚了不少人。 有相信了这番话陷入沉思的,也有依旧怀疑,却也碍于贺侍郎不敢太逼迫的,最后众人都望向了旁边站着的沈家众人。 之前堂上旁听的几位有官身的沈渊、沈理、沈瑾,已经随钦差与学政入了后堂;剩下的就是拄着拐杖的沈家宗房大老爷沈海、沈全、沈瑞、沈玲之父沈涌以及几个旁支族人。 要是贺二老爷真清白,那众人自然无话;要是贺二老爷真的“通倭”,那能为众人讨还公道的就只有沈家了。 民不与官斗,这是千古流传的道理。即便有的人家有子弟出仕,也不及贺家权势。 沈海阴沉着脸,没有半点打胜官司的喜悦,对着贺老太太母子冷笑两声,甩袖而去。直到今日,贺勉畏罪自尽,才使得沈海清醒过来,在沈家三子的案子上贺二老爷算计太深,半点不顾亲戚情分,也就彻底寒心,再也没有与贺家缓和的意思;不过对于沈珺死咬着贺二老爷不放的行为,沈海也不那么满意就是。他自认为对贺二老爷这个堂小舅子有几分了解,不过是贪财好利,爱使小手段,并不是胆大之人。 要是没有贺大老爷为京官,沈珺怎么死咬贺二老爷都没事;可既有贺大老爷在,说不得贺大老爷就要报复到宗房身上。明明沈渊、沈理都回来了,作甚要让宗房出头得罪人? 自己这个次子向来活络性子,最是圆滑不过的性子,怎么就犯了糊涂? 沈海满心质问,哪里还乐于与贺老太太周旋,就这样走了。 剩下的沈家众人,都是说话没有什么分量的,大家就移开眼。也有人多看沈瑞、沈全两眼,这两人一个二房嗣子,嗣父生前为尚书;一个是五房嫡幼子,年轻举人,五房现在的管事人,要是还做其他人家,这两人即便年轻,也有说话的资格;可是如今除了族长,还有大小状元的沈理、沈瑾在,有四品官身、又是长辈的沈渊在松江,也就轮不到沈瑞与沈全两个就沈家的官司说话了。 贺老太太面上镇定,却是心乱如麻,也无心再做戏,扶着儿子胳膊上了马车,匆匆离去。 沈瑞与沈全也离了衙门,沈全这才露了担心之色,道:“源大伯的事情怎么揭出来,会不会影响到你与瑾哥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9章 自作自受(一) 胞兄致残,这样严重的后果,要说沈全心中不怨恨沈源是假话。不过因知晓的多,沈全心里也明白,沈家这场官司牵扯四面八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琦妻儿被绑架之事、自己被“倭寇”要挟之事,已经传扬开。要是只是倭寇,没有明确证据,这还不是致命的;既涉及到藩王,只要有半点嫌疑,都能连累一家子人。沈珺将侄子失踪之事推到贺二老爷身上,将生死不知的侄子说成是枉死,死咬着不放,也是因为想到这一点。 如今官司看似完结,可给沈家带来的后患却还在以后。 对于五房最好的选择,就是派人出去寻找沈琦妻儿,然后报“丧信”回来,接下来出殡发丧,才是真正解决后患。要不然沈家嫡长孙能为人质,沈家五房的儿媳妇孙子孙女也能成为人质。 只是宗房能下此决断,五房上下却顾念骨肉,没有人原意下这个狠手。 在想要保全琦二奶奶母子的情况下,沈琦的身残也成了一种保护。藩王之事,虽现下没有公之于众,可既是有了好几条证据指向宁王,朝廷总会彻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查到琦二奶奶母子深陷贼窝,也不能说沈琦这个没有前程的举人是“以妻儿为质,为藩王做间”。毕竟谁都晓得,身体残缺不能为官。 以上种种,加上族兄弟打小的情分,使得沈全不仅没有迁怒沈瑞、沈瑾两个,反而还为两人担心起来。 沈家的官司虽只涉及到宗房、三房、五房,可毕竟是聚族而居,一荣俱荣。 之前族人怀疑过“沈家三子”是不是真的不清白,也会怀疑是不是贺家人陷害,可都没有人会想到这无妄之灾竟是有四房毁亲这个前因。如今既是知晓,少不得族人的怒火也有了发泄之处。沈瑞这个出继的亲生子影响还小些,沈瑾这个长子与亲事的当事人,少不得被人说嘴。 沈瑞想了想之道:“人做错事,总要负责;四房大老爷毕竟是长辈,父父子子,总不能一直‘病’下去。让世人都晓得他的糊涂,对瑾大哥来说,也算是好事。” 要知晓沈氏一族向来自诩书香门第,为了约束子弟德行,也有一条一条的族法家规,沈源背信弃义无故毁亲,不仅损了沈家名声,还给沈家招祸,虽没有犯律,却是为违了族规,少不得要宗族审判一回。 沈源想要借着自己状元亲爹的身份,想要在松江作威作福,怕是不能了。 沈全听了,也想到此处,生出几分快意。沈瑾毕竟是儿子,之前有官司来恐吓沈源,才使得沈源老实禁足;可沈瑾总是要回京,也不能关沈源一辈子,能约束他的只有族法家规。可是要处置沈源,还要指望宗房大老爷,还真是令人不快。 沈全实不愿与宗房打交道,想起沈瑞之前提及族长异位之事,不由怦然心动。 * 宗房里,沈海还不知自己族长位置不稳,怒冲冲训斥儿子道:“有沈理、沈瑾在旁,又有沈琦在,哪里就轮到你做出头鸟?你咬死了贺家,除了惹怒贺大老爷,半点好处也没有,糊涂!” 总算是沈贺分明,没有再用亲戚称呼。 沈珺苦笑道:“爹还没看出来吗?钦差允许沈家人在堂上旁听,却是没有您这个一族之长位置,渊二老爷与理六哥、瑾哥儿也没有想让的意思。” 沈海板着脸道:“他们是官老爷,我又算是哪个牌位的?” 这般语气,显然也是为堂上座次不满。沈海虽没有出仕,可也不是白身,身上有捐的虚职。要是沈渊几个人提出来,沈海得一个座位也并不算逾越。同理,贺老太太身上也有诰命,要是有人提出,也可以能以座位旁听审案。 贺老太太那边是因为贺家无人,没有人有资格与钦差提及此事;沈海这里,则是有资格提及的三人都不开口。 族弟族侄都是位列堂上,自己却是拄着拐杖只能在百姓之中旁听,沈海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面皮滚烫,少不得将那几个人给怨上了。 知父莫若子,眼见老父亲还听不出重点,沈珺不由叹气道:“爹还没看出来吗?这族长之位怕是要换人了。” 沈海闻言,猛地抬头,惊怒道:“我还没死呢,你就想要上位不成?好个小兔崽子,别人糟蹋我,也轮不到你这当儿子的糟蹋我!”嘴里说着,望向儿子的目光已经带了刀子。 族权在手,平素懒得打理族务,让儿子打理是一回事;被强迫退位,则是另外一回事。 沈珺真是哭笑不得:“谁说族长之位只能在宗房传承?” “可是我们是宗房,嫡支血脉!”沈海站起身来,满脸激动。 嫡支嫡脉,掌管家族祭祀,这不是天经地义? 沈珺淡淡道:“族规上并没有写明族长只在宗房传递,过去也有其他房头带过族长一职。” 沈海怒道:“他们竟然敢?他们怎么敢?!二房算什么?要不是祖父当年宽容,以二房老太爷当年忤逆之举早该除名;还有沈理,一个外九房遗腹子,没有家族扶持,能考中状元;还有四房沈瑾这个白眼狼,一个庶孽,要不是太爷当年宽容,怎么会允许他在嫡母名下记名!如今趁火打劫,一个一个,都不是他妈好东西!” 想着这些日子自己的名望下降,族人各种异议与不待见,沈海不由阴谋化了。 沈珺却是已经愣住,之前对于这些事,不过是听过就算。在族人之中,宗房向来充当仲裁者与调节者,很少直接插手各房家务事。真要说起来,宗房不无过失。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沈珺没有亲历,却也知晓前因后果。当年二房继室谋害原配所出之子,使得二房长子遇难,次子坠海。可是等三子找到证据,指控后母时,却是被宗房和了稀泥,使得三子远走京城。虽说二房老太爷死前休妻,不认继室所怀之子,可是裂痕已经形成。当年的二房三子,就是后来的二房太爷,一辈子没有回乡,死了也没有想过叶落归根,在京城另立福地。要不是有孙氏与沈瑞母子的渊源,怕是京城二房一辈子也不会与松江联系。 等到三十几年前,沈理幼年的磨难,真的只是九房老太爷贪婪所致?要是宗房能公正的对待孤儿寡妇,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九房老太爷倚老卖老,沈理身为九房嫡支子孙,怎么会没了家传产业,连吃穿都要孙氏这个族婶看顾? 几年前,沈瑾在孙氏丧礼上记名之事,宗房立场就是公正的?算计孙氏遗产的,有宗房的二老爷沈江;无视沈源宠妾灭妻、慢待嫡子的,是宗房上下。即便当年宗房太爷上了年岁,一时看顾不到,可是沈海与沈珺父子呢?当年两人一个是宗子,一个已经替父族料理庶务十来年,两人对于四房的家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是逝者已逝,冷眼旁观罢了。 想到这些,沈珺立时出了一头冷汗。这到底是族人,还是仇人?人非圣贤,这些族人向来对宗房不冷不热,是不是一直记得昔日恩怨?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沈珺沉思,沈海却是一时灵堂清明,拍着脑门道:“不对,不对!他们都是京官,没必要算计族长之位。二房在松江早没人了,四房沈瑾也不会放心将他老子那个祸头子留在松江;九房那里,沈理不收拾老太爷都是好的,怎么会为他们夺族长之位?能夺族长之位的……能坐族长之位的还有其他几个房头,六房人丁单薄,七房与八房是穷酸,三房从根子都烂了,那剩下的只有五房啊,只能是五房!” 偏偏沈渊也好,沈理、沈瑾也好,都与五房交好。 “一个一个势利眼!哼,还不是看在沈瑛是皇帝昔日东宫属臣,前程大好,这是故意踩宗房捧五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大哥就没有好前程了?你大哥已经是知府了,那沈瑛可刚死了老子,马上就要守孝三年,到时候起复还不知什么情形!”嘴里说着硬话,可沈海也不由忐忑。 沈瑛与自己长子品级仿佛,可是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官,哪里是好比的?沈瑛年过而立,翰林院出身,又有东宫履历;沈城却是已经年过不惑,从六部郎官熬到地方知府,族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哪个的前程更好一目了然。 换做是沈海自己选择,也会选择烧沈瑛这个热灶。 沈海素来惫懒,却也不甘心真的将族长之位举手让人。不管族规是怎么定的,族长之位在宗房传承的多,沈海早已理所当然视若己产。 一时之间,沈海竟生出满心斗志:“哼,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我向来好脾气,可他们要是将我当成包子也是瞎了眼!想要算计我,还真以为自己没有小辫子?沈渊如今看着道貌岸然,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毁亲另娶,气死了亲老子。远嫁过来的孙氏,压根就不是徐氏的表亲,就是他当年有婚约的童养媳!还有沈理,娶了阁老的女儿,跟上门女婿似的,可早年也不清不白的养了外室;至于沈瑾那孽庶,金科状元算什么?忤逆不孝,软禁生父之事捅出来,前程都要断送,还敢帮五房抢族长之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0章 自作自受(二) 不管沈渊、沈理他们是否将宗房视为仇人,眼下沈海已经将三人视为仇人,满心盘算如何对峙、算计。 沈珺看着眼前老父亲,只觉得有些陌生。 沈海依是带了几分洋洋得意,絮絮叨叨个不停。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即就听到有小厮隔门禀告:“老爷,涌二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正是沈涌。 沈涌额头汗津津,面上带了急切,并不寒暄,直陈来意:“海大哥,官司了了,玲哥儿也该发送了。他虽是横死,却是无辜,我想要接他回来发送。族谱那里,还请海大哥帮忙再添上一笔!” 沈海却没有立时接话,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涌。 沈涌被看得莫名,咳嗦两声:“海大哥看我作甚?” 沈海嗤笑道:“你这是将旁人都当成是傻子?除族是儿戏?今日除了,明日加了?” 沈涌讪讪道:“之前不是因官司的缘故,怕影响族中声望,才不得不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自是不能让玲哥儿真的做了孤魂野鬼。” 这样迫不及待的过来,为了哪里是父子之情,不过是因衙门判决,抄没闫宝文家产的半数的六成会做沈玲的抚恤金。闫家是扬州巨贾,闫宝文又是闫家嫡系,名下产业不菲,这是一块肥肉,沈涌自然不愿意便宜了何氏。 之前儿子出事,沈涌狠心将儿子除族,儿媳妇孙子不闻不问;如今有了抚恤金勾着,沈涌就跟蜜蜂闻了蜂蜜,迫不及待要将让儿子“叶落归根”。 吃相如此难看,换做之前,沈海少不得训斥一二,并不赞同沈涌的做法。不过规劝一二后,多半还是会应沈涌所求,毕竟父父子子,天经地义之事;到了如今,知晓有“仇人”虎视眈眈,沈海也有心拉拢三房。 沈涌虽只是三房二老爷,可谁都晓得三房大老爷是个大废物,加上与藩王有染的沈珠虽没有明着审判,可是由此一遭,前程也是废了的;沈涌却是个精明仔细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早晚有当三房这一房家的一天。 心中这样盘算着,沈海变收了面上讥讽,沉吟着:“你方才没有从衙门直接过来,是不是先去了何氏那里?” 沈涌神色僵硬,点了点头,叹气道:“怕是玲哥儿媳妇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狠心不管她们母子。妇人家见识,只看得见眼前这一点点。她年轻面嫩,来沈家的时日多,或许还有出门子那一日,小楠哥儿却是我的长孙,我怎么会真的不闻不问。” 一个年轻妇人,娘家又不在跟前,凭什么这般有底气,还不是因有沈渊、沈理等人撑腰。前些日子沈珺他们三个从衙门出来时,何氏曾在宗房门前露面,不掩饰对沈家的怨愤,沈海本就不喜。现下,知晓何氏有了倚仗就忘了人媳之道,沈海更是心生恶感。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短了规矩!年轻孀居,本就是要小心又小心,以免落人口舌,如今住着族小叔的宅子,男女不避,委实不像话!”沈海义正言辞道。 沈涌忙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不放心她们母子两个在外独居,早安排人在外头看护,都看在眼中,实是少了避讳。按理来说,沈瑞也是进了学的,该知晓轻重,到底是少了人教导。” 沈瑞只是个十几岁的秀才不假,却是沈渊的嗣子;沈理、五房的恩亲之子,又有沈瑾这个本生兄长。正是沈瑞的存在,将沈渊、沈理、沈瑾几个与五房联到一起,那三人偏着五房的原因,也不外乎是五房与沈瑞关系亲近。 想到这其中关键,沈海将沈瑞也恨上了,冷哼道:“那就不是个好的,当年孙氏没时,还不到十岁,就晓得算计亲爹,生恩养恩半点不念。当年巴着珏哥儿不放,等到了京城,又将珏哥儿当成了眼中钉,变着法儿的害了珏哥儿,那才多大年纪。即便何氏本是个温顺的,有这样个狠心冷血的人在旁边撺掇着,也要变得忤逆了!” 沈涌恍然大悟:“怨不得何氏性情大变,不似过去温婉柔顺,原来都是沈瑞那小子搞鬼。”说到这里,带了为难:“可是他年岁小,底气却足,京里回来这几个,个顶个儿都是他靠山。” 沈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前看着沈涌道:“又不是打架,还需要面对面不成?你是玲哥儿的亲老子,小楠哥的亲祖父,想要为儿子出殡,接长孙到身边养育,谁还真的能拦下你不成?你可是要想好了,这官司既完结,那几位少不得要张罗返京,要是将何氏与小楠哥儿也带走了,你在想要大孙子,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沈涌原本是存了几分顾忌,不敢态度强硬接人,才想着先来宗房这边将沈玲一家重新写入族谱,还名正言顺“看顾”庶长子遗孤;如今听了沈海的话,想到父子纲常,也多了几分底气,忙不迭点头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个,玲哥儿出殡要选日子,小楠哥儿也不好一直在外头没有教养。” 沈珺在旁边,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敲定了何氏与小楠哥儿母子两个的归属,心里沉甸甸的。在之前处理各方纠纷时,是不是宗房这边也跟眼前的沈海一般,丢掉了公正之心,只凭借远近亲疏来处理纠纷? 这样的族长,还算是族长吗? 沈海却是面上隐隐带了几分狰狞,一族之长,也不是白吃素的,既是沈渊、沈理他们来则不善,就不要怪他给他们添堵。他们以为有了官身,有了功名,就能为所欲为?想得美!有宗法礼教在前,看他们怎么给何氏撑腰。 沈海并没有直接叫沈涌做什么,可既点头答应明日开祠堂将沈玲重新写入族谱,也就给了沈涌最大的支持。沈涌是真心感激不已,奉承话一大车,态度越发恭敬。 沈海弯了大半月的腰杆子终于挺直了,说话的声音都透亮几分:“如今正是三伏天气,早日让玲哥儿入土为安,也是我们做长辈的慈心。” 沈涌再次表达感激之情,因为沈玲是横死,按规矩不能居家治丧,所以只能在道馆庙宇治丧。之前因为沈玲除名之事,沈涌受到不少非议,自然也想要趁着治丧出殡挽回一二,因此沈涌不再啰嗦,告辞离去。 沈海是族兄,自是无需相送;倒是沈珺,虽是腿脚不便利,依旧吩咐小厮抬着自己送送沈涌出来。 待离书房远了,沈珺方压低了声音道:“涌二叔真的要与二房二老爷与理六个翻脸吗?” 沈涌脚步一顿,眼神闪烁:“珺哥儿说着这是什么话?这是三房家事,自没有外人插手的道理。” 说到底,不过是利令智昏罢了。 沈珺皱眉道:“玲二哥除族,可不单单是在族谱上划掉那么简单。要是侄儿听得到的没错,当时涌二叔为了表示与‘逆子’划清界限,在衙门也报备,将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户籍迁了出去。听说当时因玲二哥还在知府大牢中,没有办法接收户籍,涌二叔就叫人将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户籍送到了客栈二嫂子处,半天也没有耽搁。除族之前,玲二哥是您的儿子,父为子纲,自是任由您处置;可既是除族,断了父子情分,如今再说家事,这怕是不好高声吧?” 当时沈涌是为了绝后患,生怕被牵连到一点,才做的那样决绝;不过就算是现在,他也不后悔,难道除名、宣布脱离父子关系,这血脉亲缘就能断了? 树有根,水有源,这父子天伦岂是在衙门报备就能了断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沈涌并不担心这一点。他担心的是三房势弱,要是沈渊、沈理他们给何氏撑腰,自己无法应对;如今既是宗房大老爷站在他这边,点头让沈玲重新归入沈家,他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涌只当沈珺是关心自己,虽觉得他太啰嗦,可还是感谢道:“让珺哥儿费心了,万事都要名正言顺方好。待明日族谱的事情弄好,我自是好出面料理玲哥儿后事。人生最悲苦之一,莫过于老来丧子,幸好还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怀。”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信了,期待起“含饴弄孙”之乐。 嫡出的幼子不过舞勺之年,才开始议亲,等到成亲生子还要个几年。有小楠哥儿在前面,家中添了鲜活。 至于老妻会不会喜欢小楠哥儿,沈涌猜也不用猜,知晓她不会喜欢,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孩童本就是见风就涨,小楠哥儿虽不过是牙牙学语大,可没两年就能开蒙,到时候自己请先生仔细教导,但凡不是个愚笨,得一二功名,又有沈玲的遗泽在,说不得就如同今日的沈瑞,会得到其他族人的提挈看顾。 沈涌越想越美,眼角多了几分笑意,脚步匆匆的离去,那样子不似张罗白氏,倒像是有喜事一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1章 自作自受(三) 看着沈涌背影远去,沈珺只觉得荒唐与无力。 民不与官斗,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寻常百姓,也适用于一家族之中的“高枝枝”与“低枝”。 沈海、沈涌这族兄弟两个,加起来都是一百多岁,却是如此“天真烂漫”,真的以为凭借在族法家规就能成一言堂,制约反对声,之前宗房能说了算,是因为之前族中各房表面融合,没有人出头真的与宗房对峙罢了。 如今因沈家的官司,沈海一步错步步错,早已威望扫地。如今各房都憋着心气,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牵头人与一个合理的说辞,就能让族长之位异位。 如今不待沈渊、沈理谋划,沈海就定好开祠堂的时间,还插手三房的事给沈渊他们出头的理由,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这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下,沈珺都不由心灰意冷,不由真的思量起族长更替之事。 要是没有遇到这次官司,沈珺觉得族长之位自然会落到自己头上,即便不是名正言顺的大族长,也会是如贺二老爷那样的“代族长”,在家乡打理家族庶务,与出仕的胞兄守望相助;可遇到了这次官司,沈珺知晓了在官府的权势之下,所谓“族权”不过如同小儿游戏,实不算什么。然而他资质中庸,文不成武不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 之前沈珺对侄子之事心怀歉意,想要出去找人的心情是真,可是借此寻找机会出人头地也是的心思也确实存在。一直到现在,他依旧是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走,等腿伤好些,就去长沙府做间,寻找宁王谋逆的蛛丝马迹,借此建功立业。 既是沈珺心中对未来有了计划,对于族长或者“代族长”之位,自然就不放在心中了。等到自己离开,以老爷子的糊涂庸碌,哪里是能管理好宗族的人。与其到时候闹得一团糟,拖累宗房儿孙,还不若现在退一步,将族长之位交出去,正好也借此平息族人对宗房的不满。 要知道早年登记的祭田,都是有数的,后来出息扩展的田地,部分登记在祭田上,大部分却是直接登记成了宗房私产。因此,宗房即便现在放弃族长之位,交出的族产也有数。而那些明面上的族产出息,要负责四季祭祀费用,族学费用,族中孤寡费用,零零散散,各种支出。 五房即便接到手中,也只有辛苦的。 要是不交出族长之职,助纣为虐,那沈氏一族怕是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可是老爷子这些日子压抑的狠了,眼下正亢奋,不是能劝说的,沈珺陷入沉思。 * 在沈海想来,五房既窥视族权,眼下指定是阴谋秘议,却不想五房上下眼下根本就没人会想到族权之事,因此沈瑛回来了。 早在五房大老爷还在世时,沈瑛这个长子就是五房的主心骨;如今五房大老爷西去,沈瑛这个主心骨就成了新的当家人。 自松江打发人往京中报丧,不过月余,沈瑛能赶回来,也是一路快马加鞭。 等人在五房门口下马时,沈瑛已经是双股打颤,要不是人扶着,就要跌倒在地。 五房大老爷灵前,沈瑛叩首,虽没有嚎啕大哭,而是给自己两个耳光。子欲孝而亲不在,真是人生中最沉痛之事。更不要说五房大老爷的身体虽孱弱,却是坚持了这么多年,并没有谢世的征兆,突然就这样一病没了,除了夏日赶路的劳乏,更多的是因对儿孙的牵挂。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大家得了消息,前来灵堂,看着沈瑛皮包骨似的模样本就担心,哪里会想到他竟然自责如此。 沈琦将心比心,最是能了解长兄所想。之前松江出事的消息既送到京城,最适合回乡处理此事的不是身体孱弱的五房大老爷,也不是未及冠的沈全,而当时沈瑛这个长子。 只是因沈家的案子不是一人的案子,而是牵扯到三个人。三人为众,这就敏感了,处理不当,说不得罪名就要牵连到沈氏一族头上。 沈瑛不是不顾念手足之情,也不是真的放心老父老母,而是当时沈家的案子一出,使得朝野视线都落到松江沈氏这几个字上,使得人们才发现沈家除了两个状元之外,竟然还有这么多个子弟出仕。 沈瑾是新科状元,本就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沈理是翰林院闲职,老家出事,请假回去闻讯一二也不惹眼;沈瑛却是实职,又是犯罪嫌疑人沈琦胞兄,请假回去过问案子就太惹眼。 无需人劝,沈瑛自己就有了决断,也是有自知之明,知晓沈理比自己更有资历与资格能处理好此事。只是看惯了老父亲孱弱的模样,他早已忘了大夫早年对沈鸿的诊断,谁会想到被大夫推断难以成年却活到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家,这谁没就真的没了。 沈瑛想到过老父亲身体孱弱,怕是不宜长途跋涉,可是想着有母亲在旁照顾,不过是略辛苦些罢了。 谁会想到,一别竟成永别。 早知如此,沈瑛哪里会权衡一二,即便是罢官辞职,也宁愿自己回乡了。 愧疚之情几乎将沈瑛淹没,耳光打的再狠,也不能让他好过半点。 沈琦却不能眼睁睁由着长兄自虐,拉着沈瑛胳膊,哽咽道:“大哥,该挨打的是我,你要打就打我吧!若不是我自回乡后招摇,也不会叫人盯上,给了人可乘之机。如今妻离子散,还害的父亲一病而亡,我才是家里最大的罪人!” 沈琦右臂已废,左手也有伤未愈,手上的力气自是有限。 沈瑛看着之前风流倜傥的胞弟,如今鬓角花白,一副落拓模样,心下也不落忍,哑着嗓子道:“浑说什么?这是人祸,却是恶人的过错,不去怨恨他们恶毒狠辣,只一味自责,还是不是爷们?” “大哥,我不是爷们,妻儿护不住,父母孝不到,活着真难啊!”沈琦之前心里就憋着伤痛,只是上有刚丧夫的老母亲,下有内外张罗辛苦不停的弟弟,哪个都叫人心疼。如今作为主心骨的胞兄归来,他一下子就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旁边站着的郭氏由丫鬟扶着,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沈瑞站在沈全旁边,眼见着沈全上前两步,扶着两个兄长肩膀跟着哭了起来,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面对伤痛,也终将战胜伤痛。 感伤之余,沈瑞也松了一口气。五房上下都绷着,可大家的情绪都不对,都是强忍悲痛,不过是因顾忌彼此,才不敢发泄,都想要做彼此的依靠。如今真正的顶梁柱回来了,大家也不用再憋着,能好生将心中的悲伤发泄出来。 沈瑞有些想京城了,想念徐氏与三老爷一家。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京城二房当成是自家的家。 不打扰五房亲人团聚,沈瑞也没有素手不管,悄悄吩咐官家预备沈瑛洗漱的热水,又叫人去请小陈太医。 沈瑛因父丧丁忧三年,应该已经去职,媳妇儿女也要回乡守孝,眼下应该在路上。沈瑛一个人这样赶路,看那个模样,就是糟了大罪。酷暑时节,一个文官这样奔驰,即便是正值壮年,也未必能受得住。 安排好一切,沈瑞没有回客房,而是去了隔壁。 自责也好,悔恨也罢,自己与五房关系再亲,也只是亲戚。那些虚头巴脑的安慰话说了也没有什么分量,他们兄弟的自责悔恨由他们自家人开导就好,无需将这种沉重展现在外人面前。 倒是四房那里,随着官司尘埃落定,沈瑾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安置四房大老爷。 要是留沈源在松江,四房没有人能约束沈源的行为,谁晓得他还会捅出什么篓子。随着闫宝文的认罪,沈源这个沈家挨官司的罪魁祸首,也要得到族人的怨恨。他耳根子软,又好色偏执,要是别人想要坑他,随便一个小手段就能让他掉坑。 这样的生父,沈瑾怎么能放心留他一个人在松江? 可是要带四房大老爷上京城,也未必是个好选择。沈家毕竟根基在松江,沈源在这里惹上祸事,沈家还能担当庇护一二;可要是沈源在京城惹上什么是非,那就不是沈瑾一个翰林编撰能解决得了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央求二房与沈理出手,那时候被麻烦的就不是沈瑾一个人了。 沈瑾素来是个自立好强的性子,自己都不愿意去给族兄与弟弟添麻烦,哪里原意让沈源去拖累他们。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知道了沈瑾的纠结,沈瑞想了想道。 沈瑾苦笑道:“我想了半个月,连弑父的念头都生了,却是胆小怯懦,有心无胆。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大恶人,作恶多端,才会摊上这样的父亲。” “继太太那边呢?观她行事,也是个爽利的,不能托付给她吗?”沈瑞想到小贺氏,道。 沈瑾摇头道:“终是不妥。夫为妻纲,有我在家,威逼恐吓,老爷才老实安分些;若是我不在,继太太到底是妻子,又能做什么?” 沈瑞眼见他愁闷,也没有其他法子。正如沈瑾所说,沈源可恨,弑父的念头能生出来,可是执行却不现实。 “实在想不出,去问问六哥吧。”沈瑞建议道。 沈瑞还不知,四房父子之争还没到台面上,族长更替之事马上就有了眉目。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2章 自作自受(四) 沈瑾连“弑父”都想到了,可也不过是想想,父子天伦又哪里能真的能动手的?除了伤心病狂的人,一家人即便有天大仇怨,也只是心里嘀咕。 宗房沈珺这里,与沈瑾面临同样的难处,那就是一个糊涂的老子,一眼看固不到就要捅娄子,偏生长幼尊卑,偏执起来自己拦不住。 原来沈海方才打发人除去派帖子,要借着让沈玲重归族谱的由头,要召开族亲大会。说是大会,并不是真的要将松江族人聚集一堂,而是内四房、外五房的当家人祠堂小会。 沈贺两家官司才尘埃落定,沈海就这样迫不及待,无非是想要趁着沈瑛才回来蒙着,生怕五房串联。可是五房哪里需要等沈瑛回来串联,有个沈全,年轻一辈中数得上的圆滑周到之人,怕是早就想到头里了。 二房可是摆明车马,要给何氏母子撑腰,沈海却要卖人情给三房,其中未尝没有故意落二房面子的成分。难道沈理与沈瑾会看着?五房会看着? 天时地利人和,宗房如今什么都不占。沈海以为坐守松江,就能出一口气,压其他房头一头,委实太天真。 沈珺在自己房了坐了一下午,终于有了决断,吩咐人出去订了一桌席面,送到前院书房。 自打与妻子大吵一架后,沈海就留在前院书房住下。 自方才打发人往各房“通知”后,沈海的精神就有些亢奋。他虽是长子,可上面有个得用的老子,下边两个儿子能干,一辈子庸庸碌碌,这一场官司倒是刺激了他。要是再年轻三十岁,他才不会老老实实留在松江守业,宁愿花了大钱捐官出仕,以后遇事也能威威风风的坐在堂上,而不是在堂下旁听。 沈涌是沈玲生父,自然是做的了儿孙的主;二房缺儿子又缺孙子,可也没有抢别人子嗣的道理。 什么叫“名正言顺”,生父发话,族长做主,这就叫“名正言顺”。 沈海正想着明天众房的反应,自己的应对,祠堂之上,自己这嫡系嫡支,才是最终拍板之人。都是现在世风日下,宗族关系松垮,比不得古时森严,要不然族长被当成“一族之长”,可不是处理琐事挂个虚名,对于宗族子弟婚假前程都有话语权。 沈海正唏嘘着,就见管事带人送了一桌席面,听说是儿子孝敬的,冷哼了两声。 沈珺也被抬了来,沈海斜眼看他:“知道自己错了?“ 沈珺心中苦笑,面上却做老实状:“之前是我知晓真相太气愤了,在公堂之上冲动了些。” 沈海点头道:“就是冲动了,贺家再如何,也是你的母家。真是成了戴罪之族,说不得你哥哥的前程都要被牵连。既是沈理、沈渊都回来了,自然有人为沈家做主,哪里轮得到你出头得罪人?不过现在也不是过去贺家的时候,怕是没两日贺老太太就要‘病’了,到时候你随你娘走一遭,好好说说,也就过去了。” 沈珺乖顺的点点头,沈海有些意外:“你怎么就想通了?” 沈珺红了眼圈道:“看到涌二叔,想起死去的玲哥儿,儿子感慨颇多。儿子不孝,这些日子让老爷担心了。” 沈海却是正疑神疑鬼的时,摆摆手打发倒酒的小厮下去,低声问道:“你与我说,真的没有心中不忿你大哥,惦记过这族长一职吗?” 沈珺被问的呆住,连亲爹都怀疑他,怪不得大嫂归家以来就一直阴阳怪气,怕是心中也是疑自己害了侄子。家人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如今即便自己洗刷了官府的罪名,可难以洗刷别人心中给自己按上的“嫉妒”之罪。 “老爷!”沈珺放下杯子,有几分悲愤:“儿子当年也是进过学的,要是真有那上进之心,咱们家还供不起我继续读书吗?各房头血脉渐远,多是出了五服,这族长之名也只是个名头罢了,儿子有什么可贪图的?小栋哥儿那里,大嫂关心则乱,儿子不怪大嫂,可老爷不能白冤枉了儿子?”说到激动之处,沈珺已经是潸然泪下。 沈海讪讪道:“好了,是为父失言,我自罚一杯。” 沈珺低头抹了一把泪,连忙陪了一杯。 沈海这些日子体验了世态炎凉,正是满心抱怨,这一喝酒就止不住,拉着儿子絮叨起来:“我也难啊,我也想大家好,可是我一个太平士绅,无名无权,又能如何呢?这遇到事了,大家指望的还是这些有官帽的族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在松江守业,若是我能出仕,也不会耽搁你也留在乡下……” 各种后悔懊恼之词,听得沈珺跟着头大。不是他当儿子的刻薄,就是他老子这平庸怯懦畏畏缩缩的性子,就算出仕,也落下好。这样当个太平士绅,还是因他生在宗房,沾了祖宗余荫。 因为贺家的事,各房族人对宗房的不满已经到达顶点,沈珺不能让事态继续恶化。沈珺这样想着,又给沈海倒了一杯酒。 * 沈家五房,沈瑛心情平复下来,母子几个坐着说话。 管家亲自送来个帖子,说是宗房送来的。 沈瑛翻看了一下,是宗房邀请明日中午去祠堂的帖子,神色莫名其妙,问沈全道:“老三,这帖子算什么?好好地,开什么祠堂?” 别的房头还好,五房可是正是热孝,当闭门守孝。要是有大事还好,没有事情族长还折腾人就有些无礼。 沈全也摸不着头脑,打发人叫了心腹小厮上前:“宗房那边有什么动静?” 小厮正要回来禀告,听了忙道:“三房涌二老爷去了宗房,等涌二老爷走了,宗房在外头酒楼叫了席面。” “涌二叔?”沈瑛少年举人,十几年在外求学科举出仕,可族人的名字自然是记得:“这是议定沈玲出殡之事?” 沈玲是暴毙,上面还有长辈,不能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要早日入土为安。 沈全却是立时寒了一张脸,咬牙道:“无耻!” 沈瑛刚到松江,还不知根源,郭氏与沈琦母子在旁也明白原由,也跟着变了脸色。 沈瑛撂下帖子,沈全已经满脸气愤讲起内情:“这涌二老爷心眼偏到天边了,待玲二哥不似亲爹,倒像是后老子,千防万防的,生怕玲二哥欺负了下边那个小的。玲二哥早就投到二房二伯跟前,表明不插手家中产业,那狠心的爹与黑心的二太太依旧不安心,怕渊二伯抬举了玲二哥,借着生病骗他一家回来。回来了就不放人,将涌二太太娘家人快要折腾黄了的一个铺子丢过去,让玲二哥做牛做马,明显要留他给小的做个大管家。就是为了盘活那个亏钱的铺子,玲二哥才四下里结交布商,惹来意外之灾。但凡顾念半点骨肉情分,这个时候也不能束手旁观。他们夫妻两个倒好,直接到宗房将玲二哥除了名,将玲二嫂子母子两个撵了出去。可怜玲二嫂子,只能抱着孩子独居客栈,族人竟无人援手。如今官司落定,判定了闫宝文的三成家产给玲二嫂子母子做抚恤赡养之资,怕是那夫妻两个又惦记上了,明日的族会没有别的,定是涌二老爷要将玲二哥重新归族。倒了那个时候,接手玲二哥的抚恤金就名正言顺。哼哼,这回小儿子又比庶长孙年十来岁,又占着叔叔辈分,就算是废物也不用担心被欺负,可玲二嫂子母子却要不好过了。”说到最后,沈全已经站不住,做了起来:“不行,不能让玲二嫂子回去。真要是让他们得逞,玲二哥在地下地也不会瞑目!” 沈琦比沈玲年长十来岁,早先族兄弟两个没什么交情,如今共患难一场,也自觉地身上有自己责任,道:“三房虎狼之窝,何氏与小楠哥儿最好的出路,还是与瑞哥儿一起上京。” 何氏与夫家反目,与其他族人也不亲近,可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孩子也没有办法单独生活,依附二房是最好的选择。沈渊没有过继沈玲,可是沈玲成亲生子、进学读书,都是安排的妥妥的。 其实何氏还可也去投奔娘家,可那么大一笔抚恤金,三房眼红,何家就不会眼红?三房还是豪富,都会动心;何家不过是耕读之家出身的小官,那边的亲戚谁晓得品性如何?就算是何氏想要回归娘家,众人不会拦着,却不会让她将财物都带走。 何氏不到二十岁,年轻少妇,要是不想守了,那一笔银钱只能留给小楠哥。 不用商量,也无需串联,这是与几个与沈玲关系好的族兄弟不约而同的打算,为小楠哥守住那一笔银钱。就算他以后资质寻常,举业五成,也够他做个不愁吃穿的富家翁。 可财帛动人心,唯有二房富庶,长辈人品又值得尊敬,让大家能放心。 这何氏这个小楠哥儿的亲娘,这些小族叔都防着,更不要说是三房那一窝子白眼狼。因此,沈全已经将“归宗”这件事想到头里,只是想着沈涌要是顾念父子情分,要是要一点脸,都会先探问何氏的打算再计划,没想到他直接以“生父”的名义上了宗房,完全不顾何氏的意思。 沈瑛听得直皱眉,这沈玲除族哪里是一家一房的事,简直是沈家的大笑话,让外人看出沈家不是铁板一块。他呵斥住沈全道:“一惊一乍,好生坐着!你能想到的,渊二叔想不到。除族不是儿戏,不是族谱添一笔就加上。渊二伯看着温煦,却不是好欺的,有他在不会让人欺负了何氏母子。” 沈全想起沈瑞之前换族长的话,眼睛眨了眨道:“大哥,族长最近可是老犯糊涂,要是宗房与二房对上怎么办?” 沈瑛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该分宗了。” 不仅沈全惊诧,旁边的郭氏与沈琦也疑惑,沈氏一族才经历了官司,大伤元气,不是正该齐心合力的时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3章 自作自受(五) “松江沈氏在士林风头太盛了。”沈瑛道。 随着沈家第二个状元一出,谁都能看出来除非有意外,否则沈家还能再兴盛五十年。随着小一辈陆续科举出仕,松江沈氏出仕子弟会越来越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次松江的案子一出,就使得京城大佬对沈家子弟侧目。 合族有好处也有坏处,那就是遇到这次的案子,就是因为没有分宗,就要牵连一族子弟。就死抄家问斩,也是按照家族来算。 什么是家族,家族都是五服从之亲,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可是出了五服,除了剩下共同的姓氏,还有什么? 就算是分了宗,家族变成宗族,真要遇到需要抵御外辱之时,宗亲也是亲。 沈琦、沈全都是聪明之人,自然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沈全拍着额头道:“之前还想着宗房不公,夺了族长之位给二哥,以后族里也不会拖了后腿。现在想想众口难调,到时候遇事为难的就是二哥了,还是分了的好。” 早在族长太爷在世时,沈氏一族各房头关系紧密;随着族长太爷去世,沈海威望不足,各房头趋向“自治”,本就没有过去那样紧密。 沈全站起身来,道:“我得去跟瑾哥儿、瑞哥儿打声招呼,他们可还都惦记着换族长呢,省的明儿大家说两差去!” 沈海之前防着五房,打发人往各房送帖子后,又安排人盯着这边,想要看五房与什么人串联。 等到日暮,盯着五房的下人回去禀告,却没有见到沈海,而是见着红着眼圈的沈珺。 “老爷吃醉,歇下了,有什么话与我说便是。”沈珺揉着额头道。 那下人自是无话,老实回禀:“五房全三爷去了四房,又去了理六爷那边,没有再往旁的房头去。” 沈珺摆摆手:“辛苦了,去账房支一串钱。” 那下人欢天喜地下去,沈珺回头头,望向书房里间,半天没动地方。 * 次日一早,收到帖子的各房当家人就都到了宗房老宅。 二房不用说,来的是沈渊与沈瑞叔侄;三房来的是沈湖、沈涌兄弟、四房来的是沈瑾、五房沈瑛与沈全兄弟、六房是沈琪、七房沈琴、八房沈流与沈宝父子,让人意外又不觉得意外的是九房,除了九房太爷,还有沈理。 沈珺拄着拐杖,站在祠堂大门口亲自迎接。 二房与五房虽然出服,可是因沈瑞的关系,叔侄两个依旧是素服。 沈湖与沈涌兄弟两个也是素服,却是三房老太爷的孝。哥俩个毕竟是同胞兄弟,虽有口角,可如今为了让何氏母子重归三房,兄弟两个又齐心起来。四房与五房素来亲近,落座后,沈瑾也与沈全窃窃私语。 四房沈瑾无需说,也是为五房沈鸿热孝未果,服素服。 六房沈琪也穿着一身素服,胡子拉碴的模样有些落拓,他正在守妻孝,妻子就是死于倭寇上岸。六房人丁单薄,看家护院也少,在倭寇上岸时损失最重,除了库房被抢劫一空,琪大奶奶护下了儿女,自己惨死。沈琪当时在城外疏通水田,倒是逃过一劫。 沈家各房里,最恨贺家的就是沈琪。对于沈海这个族长的糊涂,沈琪的愤怒不亚于五房。 七房当家人沈溧不在松江,还是前些年春闱落第后得了二房看顾,以举人身份选了学官,如今在外任上,所以来的是七房嫡子沈琴。这个沈琴当年曾进京选嗣子,与沈全、沈瑞他们也是相熟的。因为七房、八房祖上是兄弟,两房向来守望相助,因此虽出了五房,可沈琴依旧穿着素服,这是守八房老太爷的孝。 八房的沈流、沈宝父子,自然也是一身素服。 九房太爷辈分最高,血脉也与各房都远,倒是并不需要穿素服,只是脸色黑的跟锅底灰似的,比死了孙子还难看。也不怪他如此,沈璐现在还在知府衙门管着,与沈珠一样,将作为接触过“倭寇”的“证人”,随钦差一起上京城。 沈理与五房亲近,也是一身素服。 如此一来,除了九房太爷这个族中辈分者,竟是满堂素服。众人各自落座,面面相觑,心中都多了几分戚戚然。 别人还好,辈分与年纪都比沈海低,自然无需沈海自己出迎,可是还有个九房太爷在,沈海低了一辈,不出迎就失礼了。 这里是祠堂偏厅,就是族中议事之地,上面是一把椅子,族长之位,下首左右各四把椅子,是八房房长之位。八把椅子后,又有两排椅子,才是旁听族人的位置。 九房太爷辈分虽高,可九房在祠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坐下看着侄辈、孙辈,只有自家孤零零,遇事只能厚着面皮找沈理出面,心下就不自在,四下里看不到沈海,不高兴,脸耷拉下来发作:“族长好大架子,大家伙都来了,还迟迟不露面,谱够大的!” 沈珺因走路不便,早已叫人抬了一把椅子,放在族长位置下。 九房太爷一发作,原本各自聊天的人都熄声,众人齐齐望向沈珺,也好奇沈海的姗姗来迟。 大家坐下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就算沈海要端架子压轴,也该出来了。 沈珺原本坐着,此时拄着拐杖站起来,满脸羞愧道:“我代我爹向诸位族亲道恼了,昨天下午涌二叔过来,说起了玲二弟的身后事,我爹想起了小栋哥儿,心下不自在,多吃了几盅酒,就有些不舒坦,夜里折腾了一场,天亮了才吃药睡下。” 沈涌关心则乱,闻言焦急道:“怎么这个时候病了?可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沈珺道:“请了回春堂的吴太医,说是前些日子伤了神,开了温补的药,让静养。” 吴太医是太医院里致仕的老太医,松江城里有名的杏林高手,他这样诊断,自然也就是这样病状。 “那今天的族会……”沈涌没想到事情又有变动,不由着急起来。 沈珺满脸歉意,看下大家道:“我爹之前请大家过来,是想要议玲二弟的身后事,可眼下他老人家病着,实顾不上这个。” 九房太爷还要与沈海提沈璐被关押之事,听了冷哼道:“不会是装病吧?你璐大哥与沈珠可还在知府衙门,你爹这族长也不说露个面表表态。” 沈珺苦笑道:“我爹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沈琪心里有气,带了嘲讽开口道:“沈玲不是叫涌二叔除族了?如何办理后事,就无需宗房再发话了吧。” 沈涌皱眉道:“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官司了了,既晓得玲哥儿是冤枉的,我这当老子的自然不会让他葬在外头,当一个孤魂野鬼。” 这话一说,在座的都看出来,这是沈涌与族长已经有了共识,这族会说的是沈玲重新上族谱之事。为的不是死了的沈玲,也不是还活着的何氏母子,而是为了闫家判定的那三成家产。 沈琪脸上嘲讽更盛,掉头看沈珺:“珺二弟,你今日出面,是要代族长给三房做主了?要是何氏母子不同意,宗房是不是会出面‘好言相劝’?” 沈珺连忙摇头道:“琪大哥误会了,小弟没有插手三房家务的意思。小弟能为玲二弟做的,就是在祖地旁边划出两亩地来,以做玲二弟的福地,具体如何治丧,自然还要看何氏的意思。” 沈涌听着这话头不对劲,刚想要说话,就听到沈珺道:“之所以劳烦诸族亲依旧走这一遭,是因为我实放心不下我爹身体。要是我身体尚好,就不说什么了,老爹静养,族中有事还有我跟着打杂;如今我们父子两个都不便,祭田、族学等一应事物也好随便放着,如今少不得劳烦诸族亲,另选房头暂代族务为好……” 话音一落,满场寂静。 这是什么意思?要交出族长之位? 不管之前各房什么心思,如今一下子被惊住了。 就是之前有换族长之意后来又改成分宗的沈瑞、沈瑾、沈全几个小的,也以为今天定要有一场扯皮,说不得要出动沈渊、沈理两个才能对峙,却没想到不用被人开口,沈珺就主动交出了族长之位。 这是什么回事?沈海真的病了吗? 有沈瑾“珠玉在前”,族兄弟几个对了对眼神,都有了差不多的猜测。这沈海怕是“被生病”了,这样也好,总比真的对峙相争撕破面皮来得好。 不待别人开口,沈涌已经站起身来:“胡闹!沈珺你莫要自作主张,不过是小病,怎么就到了换族长的地步?就是你的腿伤,养个三五个月也差不多好了,何必那样费事?宗房是嫡支嫡脉,掌管族务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换到别的房头,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这般极力反对换族长,不过是担心沈玲重新上族谱之事节外生枝。 众人只当看笑话,望向沈珺,想要看他怎么说。 这时,开口与沈涌互怼的却是沈湖:“怎么就换不了?沈家立足松江百余年,族长之位也不是一直在宗房,曾祖那代时,二房老老太爷就做过族长。不过如今二房嫡支在京城,松江都是旁支庶房,这族长之位宗房既让出来,那也该轮到三房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4章 沈氏分宗(一) 满堂寂静,只有沈湖在滔滔不绝。 沈湖满脸放光,满脑子癔想起来,要是轮到他做族长,他就能出入知府衙门,不能说与知府平起平坐,可在这松江地界也能说得上话。他虽只是个监生,可族中子弟出色,也没有人敢再小瞧他这个一族之长。 这样想着,沈湖望向沈理、沈瑾等人的目光都带了打量。这些都是他的族中晚辈,也是他的倚仗。平素里虽往来的少,可以后他要是做族长了,各房事情少不得操心,往来也就亲近了。 “大哥发什么白日梦?不说好好地不该折腾什么族长之位,让外人平生猜测;就算要换人,族中英才济济,也轮不上三房!”沈涌看着胞兄闹笑话,众人都当看戏一眼,急的直跺脚。 旁人不吭声,沈湖只当各房在思量,不想拆台的是亲兄弟,不由横眉竖目:“怎么就轮不到三房?不管是从血脉亲疏,还是长幼尊卑,就是当轮到三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最后一句,却是对坐上众人说的。 旁人还没有开口,九房太爷已经忍不住冷笑一声:“哦,论血脉亲疏?论长幼尊卑?真要那样轮,还是轮不到三房啊!二房、四房祖上同是嫡出,论起血脉亲疏宗房后边自然是二房、四房,怎么就轮到了三房?论长幼尊卑,三房老太爷与八房老太爷都走了,族里还有人比我辈分还大吗?按照你的意思,沈海都累得静养了,反而要劳动我这老不死的出来打理族务?” 要是再年轻十岁,这族长之位既空出来,九房太爷怕是真要争一争,如今上了年岁精力不济,心有余力不足。还有就是老爷子并不是个糊涂人,自然也瞧出来宗房将族长之位让出来,是平息各房头的不满,也是为了弥合与五房的关系。这族长之位,说白了就是宗房对五房的赔礼。 自己的大孙子还在知府衙门关着,以后还要指望京中这几个小辈看顾斡旋,这可几个都是偏着五房的,九房太爷自然乐意卖好给五房:“一族之长,或是德高望重,或是能力出众,总要占上一条。什么血脉亲疏、长幼尊卑,倒是在其次。照我说,五房的琦哥儿就不错。他本来就是个出色的,前些日子虽遭难,如今也得了清白,以后要在松江守业,顺道打理祭田族务也方便。” 在九房太爷说完后,众人都在观望二房沈渊的反应。除了宗房,二房座次第一,也该轮到二房表态。 凭着沈瑞与五房的渊源,众人都以为这叔侄两个会应和九房太爷的话,可却是沉默。 三房沈湖倒是想要再开口,被沈涌附耳说了两句什么,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众人又是看四房的沈瑾,也是个不说话的。 这是几个意思?是二房或四房有心思争族长?还是这两房人与五房的关系,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疑惑的人多,五房沈瑛、沈全兄弟也跟着沉默。 六房沈琪早已恨上了宗房,不管眼前这让族长是宗房主动,还是“被动“,只要让了族长之位,就合了沈琪的心思。 沈琪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便开口道:“宗房既要让贤,那我支持九房太爷的提议,沈琦可为代族长。” 六房既已经表了态,七房、八房不开口却是得罪人了。 沈琴只看着沈流,显然七房要以八房为马首。 沈流看了一圈,摸不清二房、四房的打算,可依旧点头道:“八房也支持九房太爷的提议。” 沈琴这才开口:“七房也支持。” 饶是早知道这族长之位要让出去,可看到几个与五房平素往来不多的房头也这样支持换族长,沈珺的心里也发堵。 什么叫“众叛亲离”?眼前这场景就是。父亲一步错不不错,幸好自己当机立断,要是按照父亲之前的打算,今日各房头定要撕破面皮。到时候,各房头同仇敌忾,怼的就是宗房了。 沈珺有些后怕,出了一身冷汗。他忙正了正神色,对沈瑛道:“我也赞同九房太爷的提议,长辈们都有了春秋,不好操劳;玉字辈,琦哥儿的人才与能力是个数得上的。” 九房太爷虽疑惑二房与四房的反应不大对头,也眼见各房头都赞成自己提议,也带了几分得意。 沈瑛站起身来,对众人作揖,正色道:“我代二弟谢过众族亲推荐,不过关于族中之事,我有几分浅见。” 除了知情的几人,其他人都被沈瑛的郑重弄得摸不清头脑,这是什么意思?不见半点族长之位从天而降的欢喜,反而似有隐忧。 九房太爷开口道:“眼下又没旁人,有什么你就痛快说得了。“ 沈瑛环视在座众人一眼,道:“这次‘沈家三子案’作甚闹得阖族不安宁,累的二房二伯与六族兄不远千里回来,不外乎‘系出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这次沈家侥幸逃过一劫,下次若是再遇到这样的祸事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但凡有家族同罪的罪名落到族人身上,那不管远近亲疏,人人可都跑不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沈珺心思最是活络,旁人还在按照沈瑛的假设担心,他已经琢磨起沈瑛说这些话的用意。 这是要加强族人管理?像沈源那样的糊涂虫,沈珠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是不是都要严加管教?真要论起来,这两人都是祸根,说是五房的仇人也没错。 五房这是什么意思?尚未暂代族长之位,就要开始报复清算?真要是那样的话,五房会如何对宗房? 一时之间,沈珺心乱如麻,隐隐地生出几分悔意。 人越老越惜命,沈家或许可能再次遭难的假设,别人只会有些担心,九房太爷却想到沈瑛才打京城回来,消息比松江众人灵通,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却是真的被吓到了。 这“沈家三子通倭案”明面上尘埃落定,可真的结束了吗?贺老二还不清不白的关着,沈璐、沈珠两个也以“证人”的名义拘押不放,等一干人等回了京城,会不会再反复? 九房太爷想着就紧张起来,嚷嚷道:“不能这样算,沈家内外房头已经出了五服,这就算有人触犯国法,追究的也是五服内的亲戚,旁人轮不到什么。” “这要到了那时,遇到阖族问罪时候,官府会按照族谱服系分辨人口吗?”沈瑛道。 九房太爷着急道:“那可怎么是好?这沈家在松江繁衍百余年,好几代人,子孙众多,谁晓得哪个房头就出了不肖子孙。说不得连面也没照面过,就这样受连累,岂不是冤枉?” 沈珺的心沉了下去,看着沈瑛道:“瑛大哥的意思,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将璐大哥与沈珠除族?” 沈涌脸上露出不自在,当初他说服族长将沈玲除名时用的也是这个理由。 “不行!”九房太爷一下子站起来,激动道:“璐哥儿与沈珠只是‘证人’,才要跟着往京城走一遭。这官府都没有给他们兄弟两个定罪,这族里就稀里糊涂的定罪了?我不同意!” 沈琪、沈流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是对宗房不满,乐意支持五房接受族长之职,可不代表他们原意看着五房借机发作族亲。 树都有根,水都有源。 家族就是一个人的根源,岂是族中掌权人随意一句话就能斩断?那样对族人未免不公平。沈玲遇难时被“除族”,已经是遗憾,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五房炮制第二起“除族”事件。 今日五房能打着为族人好的旗号对沈璐、沈珠泄愤,明天就能这样对待其他族人。 这样的五房,还是他们之前想要支持的五房吗? 沈瑾一直旁观,看着六、七、八几个房头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瑛大哥,你有什么好提议就直说,省的大家摸不着头脑,胡乱猜测白担心。” 沈瑛对沈瑾点点头,转身对九房太爷道:“太爷误会了,孙儿并没有那个意思。孙儿只是看着沈家经历这场磨难,有些杞人忧天。” 九房太爷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言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会白说这样的话,可是沈家真有什么不妥当?” 沈瑛叹气道:“树大招分,沈家现在风头太大了,难保没有第二个贺家想要对沈家取而代之。就是知府那里,想来也不愿意地方盘踞沈家这样的大族。” 沈琴到底年轻气盛,闻言不忿道:“沈家能有今日,也是一代一代子孙成才熬出来的,也不能因怕别人眼气,就龟缩起来啊。那瑛大哥你说,咱们沈家应该怎么办?” 沈湖、沈涌兄弟摸不准沈瑛是不是借口沈珠的事来发作三房,都憋着不说话,只看其他人的反应。 沈渊叔侄、沈瑾、沈理这几个五房的“铁杆”,除了沈瑾开口说了一句之外,其他人先前是沉默不语。 倒了这会儿功夫,沈琴直接质问沈瑛,沈渊却是开了口:“树大分支,人大分家,就算是系出同源,既是出了五服,按照规矩早当分宗。若是分了宗,宗族与家族不同,再遇到这样祸事,也不会将松江沈氏上下一窝端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5章 沈氏分宗(二) 除了昨晚得了消息的几房,其他房头都以为五房是要“清除败枝”,哪里会想到竟然提的是“分宗”。 虽说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家族繁衍出了五房淡了血脉就要分宗,可规矩也不是死的。谁都晓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更不要说沈家这棵大树因为先后出了沈理、沈瑾两个状元,未来几十年可期。 大明朝开国以来,三鼎甲熬到入阁的比比皆是。这族兄弟两个出仕时也年轻,熬上几十年,说不得就有入阁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沈氏肯定要更进一步。 这样的一把好牌,不说齐心协力,反而要正式“分宗”? 刚才九房太爷提议五房沈琦为代族长,各房不约而同的点头;如今沈瑛这分宗的话一出,众人却都是皱眉,却是没有人接话了。 沈渊看下一下,先开口道:“各地方不乏望族大姓聚族而居,可出了五服后,多是‘别谱系’,分了‘大宗’、‘小宗’,化家族为宗族,也是应有之义。二房同意分宗,另立谱系。” 沈湖憋了半天,眼下眼见该轮到自己说话,高声道:“三房不同意!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这哪里是分宗?分明是有了富贵前程,生怕被我们这些没出息的房头拖累前程,才故意吓唬我们,想要将我们给撇开!想的美!” 沈涌也补充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就是传出去,不顾族人的名声是好听的?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我们就这么让你们难以忍受?” 兄弟两个知晓三房人缘差,话里话外,将“六、七、八”几个房头也都“代表”了。 因为这次是依次开口,便也没有人抢嘴了,大家都望向了可以代表四房的沈瑾。 沈瑾并没有急着就“分宗”的话表态,而是对沈湖、沈涌道:“两位叔父怕是对‘家族’与‘宗族’有所误会,家族之人是族人,宗族之人也是族人。” 沈湖撇嘴道:“既是一样的,作甚还多此一举?”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族中自己分宗,总比‘官分’要好。” 沈湖恼怒道:“什么意思?这今天各房不同意分宗,你们就要闹上官府?是不是太过了?你们想要出宗,自己出好了,我管不着,我们三房可不会背弃祖宗!” 沈瑾道:“《大明律》上虽没有对地方大族强制分化的律条,可是地方政府衙门对于地方大族,素来是分而划之。遇到需要移民的时候,选的也多是大族人口。如今分宗,沈氏各房依旧在松江,聚族而居;待到了官分的时候,天南海北,还不知会填到哪个省去。” 在座的都是读书人,没有白丁,自然也知晓沈瑾这个话的意思。 大明朝虽没有门阀武装,可为了地方安定,朝廷依旧是不许望族做大,怕干扰地方,形成祸害。 通过这场官司,不管沈家之前如何,现在却是朝廷挂了号。 沈珺原本绷着脸,心里对五房埋怨不已。 按照沈珺的预想,即便族长之位让出去了,五房也不过是“代族长”,等到了下一辈养成,族长之位还是会回到宗房。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嫡支嫡脉,大祭时要主持祭祀之礼,是名正言顺统帅家族之人。 就是五房想要发泄之前的郁气,“新官上任三把火”,沈珺都想到了,却是没有想到沈瑛会不按照规矩出牌,直接提了“分宗”。 “家族”与“宗族”怎么能一样,家族之事,族长是一言堂;分了宗族,族长便只能是大祭时的摆设。 有家族共产的,没有宗族共产的,按照各房头谱系,这祖产也要分下去? 可是就算五房有怨气,那二房、四房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家族的重要性,为了与五房关系亲近,就支撑五房这种荒谬的提议? 沈珺不信,他更相信的是朝廷有什么动静,或是沈氏一族真的被人盯上了,无法全身而退,这几房才想着“断尾求生“。 “瑛大哥才从京城回来,可是听到什么紧要消息?”沈珺开口问道。 沈瑛没有立时作答,反而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九房太爷见状,着急:“有什么话痛快说,磨磨唧唧作甚?都是族亲,你也不能太偏心眼,是不是告诉了二房、四房,就瞒着我们了?我说呢,好好地日子不过,作甚提什么‘分宗’,这是有什么祸事吧?” 其他几个房头的人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望向沈瑛。 “瑛哥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座都不是外人,今日的话,出的你口,入得我们之耳,不会有人宣扬出去!”沈流因为是长辈,直接开口相问道。 沈瑞在旁看着这场大戏,只觉得沈瑛的提议太对了。 这眼前如同一场大戏,开始后大家误会五房要发作沈珠,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都是提防,不愿意五房势力坐大;后听了沈瑛提‘分宗’,大家觉得是五房要“独享富贵”,立时心生怨愤,各自不平;如今察觉到‘分宗’有内情,都是担心不已,生怕稀里糊涂受牵连的模样。 眼前这些族人吗,早已将血脉亲情丢到脑后,剩下的只有满心算计与利用,可以同富贵却无法共患难。 沈瑛环视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方郑重道:“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 九房太爷点头道:“好好,你快说!” 沈瑛依旧不肯说,望向沈珺,沈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瑛又依次在六、七、八三个房头都望过去,待所有的人都点头,才蹙眉,缓缓开口道:“沈家的官司明面上了了,可等钦差回京城后,怕是要重审。”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大家都坐不稳。 要是没有前因,这官司重审就重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有沈瑛之前提的“遇到祸事一窝端了”什么的,让大家如何能不多想? “是不是贺大老爷在京中做了什么?”沈珺咬牙切齿,问道。 这贺家还真是阴魂不散了,贺大老爷就是贺氏一族的最大靠山;只要有他在,沈家就要提着小心,谨防被他随时咬上一口。 九房太爷直觉得手脚冰凉,身子已经木了:“完了,完了,我的大孙子哎!” 沈湖也白着脸,强撑着道:“这好好地官司判了,还要翻案不成?可不能让他们带走珠哥,要是他们构陷起来,珠哥可是见过‘倭寇’的,这可如何能说得清?” 剩下的六房、七房、八房虽比其他房头好些,可也难免不担心会受到牵连。 沈琪道:“瑛大哥的意思,这案子到了京城会闹出更大动静?” “几方势力插手,怕是会做成大案。”沈瑛含糊道。 涉及藩王不轨,只要是揭开,自然是惊天大案。什么东厂、西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会插一脚。 沈瑛并不是白白借此危言耸听,恐吓大家,而是真担心沈家到时候的处境。 沈家就算全然清白,也会因天下藩王忌惮。他们不会想着宁王自己不好,多是会觉得朝廷逼迫至此,沈家是朝廷的耳目爪牙。 沈家查出一点不清白,接下来的就是各种弹劾与防备。 其他房头不知晓“倭寇”劫掠是藩王不轨事,真的以为沈家被朝廷盯上了,所以这案子结了也跟没结案一样,放出来两个,又拘押了两个进去。 沈珺是只晓得宁王不轨之事的,心中的恐惧更甚。 要是沈家与宁王的关系辩不清白,那等着沈家的可不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吗? “瑛大哥,不能想想别的法子?”沈珺的目光带了祈求。 沈瑛无奈道:“即便我没有丁忧,以我的品级,怕是也说不上话。” 沈瑛丁忧前是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这个品级在京城实不算什么。 沈珺又望向沈理、沈瑾,这两兄弟虽都是状元,可不过是翰林官,清贵没有实权;又望向沈渊,这位都发配到南京为官了,更是朝廷里说不上话。 不是沈珺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实在是他知晓宁王不轨已经是实事,谁晓得朝廷处置宁王时,会到哪一步。沈家即便盘踞松江是大姓大族,可朝廷只要想动,立时灰飞烟灭。 沈珺看着大家,“分宗”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这时,就听沈涌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将珠哥儿、璐哥除族吧!” 沈海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即便心疼沈珠是亲儿子,也不愿意自己有闪失,忙在旁点头应和:“是啊,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要是日后太平了,再让他们两个归宗!” “不行!”九房太爷气急败坏,跳脚道:“什么除族不除族的?今儿除这个,明儿除那个,朝廷的罪名还没定呢,族人就给定罪了?让朝廷怎么看,被家族厌弃之人,好孩子也要当朝廷当贼了!” 九房虽还有其他庶出儿孙,可早被九房太爷分出来了。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多年,即便晓得沈璐这个孙子好色无能,九房太爷也没有嫌弃过。如今大孙子遭难,他这个当祖父的可要撑着一口气,不能让大孙子被族中舍弃。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6章 沈氏分宗(三) 九房太爷听明白了,分宗后各房比原来远了,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如今宗房打理的族产,是当初各房头共产,既要分宗,少不得分产。如今大孙子被抓到里面,还要靠二房、四房、五房这几个在京城有人的族人拉扯,就顺着他们的心思,权当卖个人情。 九房太爷咬牙道:“分宗吧,总不能被人一勺烩了。没了这回,还有下一回,就是分宗了,难道就不是一个老祖宗了?” 沈琪极厌恶宗房,见沈珺面上有犹豫之色,立时应声道:“六房也同意分宗,儿大分家、树大分杈,本是寻常。像沈家这样出了五服还不分宗的家族,也是少有,怪不得惹眼。之前就算没有分宗也不过是挂个名,出了事情还不是个人顾个人。” 七房、八房也看出来,眼下分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二房、四房与沈理或是不开口,开口就应和五房,不愿意分宗的是宗房与三房,原本该中立的九房与六房也偏向了五房。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也知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不管五房是趁机发难,还是沈家真的还有看不清的危机,如今人心散了,强求也没有意思。 沈流跟着点了头,沈琴心急相问:“要是按照瑛大哥的意思分宗,那怎么个分法,以后祭祀之事呢?如今族中旁支庶房不少,不是人人富裕,这部分人的照看?” 原本这些都是宗房用族产出息贴补看顾,要是分了宗,各房顾各房,那不就成了各房头的负担?不是沈琴冷心冷肺不认血脉,实在是七、八两个房头向来清贫,不似其他房头富裕,真要还贴补旁支,那是不小的负担。 九房太爷一听,也支起了耳朵。这可是大事,九房也有不少旁支族人,九房、太爷可不想自己掏银子贴补。 沈瑛看了眼大家道:“供祭助学,养老抚孤,本就是族田存在的意义。我建议族中共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田,缺额部分由出仕族人按品级捐赠,此可为定例;也可由族人经商致富捐助,此为自愿。” 族产全部分下去,那是不行的,那样即便依旧是宗族,也是散沙一盘;要是不分,那所谓分宗就成了笑话。 分一半,正好在大家的心理底线上;而后提出的捐赠,并不是沈瑛算计哪个,而是昨晚沈渊的传话。 这种捐献,不过几十、到百十两银子的事,却是能买个好名,对于出仕子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屋子里陷入沉寂,每个人都在衡量得失。 不得不说,沈瑛的提议符合大部分人的心理预期。 就是三房沈海、沈涌看到分宗已是大势所趋,也不再啰嗦,开始惦记着族中共产来。 “族长身体不好,那分宗后这产业怎么打理?”沈涌直接提问。 沈瑛道:“我建议恢复祖制,共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这样一来,就分了族长的权,也使得族产收支透明。 偏生这不是沈瑛一个人的主意,而是沈家老祖宗当年写到族约里的,只是后来子孙嫌麻烦废弃不用。 原本大家以为即便宗房坏了名声,让出族长,也是落到现下前途正好的五房头上,没想到沈瑛提及“祖制”。 总共就九房,要选出三个房头共同打理族产,那大家都有希望。 沈珺听到这里,心里冰凉一片。 沈瑛的提议,就是釜底抽薪,如此一来,即便以后族长依旧轮回宗房,也不是之前的格局。 有“恢复祖制”这一套勾着,各房对于分宗之事已经是乐见其成。不用受到其他房头的制约与连累,却依旧是能享受族人的权利,谁要是还继续反对才是傻子? 别人还好,七房沈琴却是满脸纠结,开口道:“瑛大哥,方才提的出仕族人捐金置产,这个要捐多少?” 实在是七房当家人不在松江,就算是现在选总管三人,也轮不到小一辈的沈琴;反而是捐金之事,因七房老爷在外做学官,休戚相关。七房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不富裕,才关心这份支出。 沈瑛道:“可以按照先例,衡量增减,享文官一品捐银二百两;文官二品捐银一百两;文官三品捐银八十两;文官四品捐银五十两,学政每任捐银二百两;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六品以下,自行量捐,无力者不捐。” “这也太少了吧?”别人开不开,沈湖不满道。 之前三房分家前,沈湖靠着几个兄弟打理生意,每月的花销都不止百两,可是分家后不善经营,产业被贺二爷糊弄了大半,如今不得不勒紧腰带,自然是盼着族产越来越多。要是能捞个总管当当,说不得自有收益。 九房太爷也迟疑着,道:“是少了些,既是族中子弟出息,本就该提挈族中。” 出仕族人集中在二房、四房、五房,众人也是盯着这几个房头。 沈渊皱眉道:“难道子弟出仕,免税免劳役的不是族人?还是说捐银翻一倍,可以去掉其他责任,族人有求时可以置之不理?” 沈涌忙道:“既有先例,还是从从先例为好。” 族产多个千八百两银子,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里,反而因为几两银子关系僵了,才是得不偿失。别人房头或许能自立,三房经商不靠着族中,那就是别人碗里的肥肉。 沈瑾也是厌了沈湖、九房太爷的贪婪,淡淡道:“我同意渊二伯的话,捐赠可以翻一番,义务与责任减半就是。” 其他房头看在眼中,明白继续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不管捐赠多少,都是族产,多了少了又如何? 何况各房都有读书子弟,这个银子订的高,往后轮到大家捐时也高。而且这捐银的品级在那里,想要按照数额捐的,都要外官五品、京官四品,真熬到那个品级,带给沈家的利益又怎么是区区百两银子能取代的? 就拿这次沈家遭的关系来说,“灭门的府尹、破家的知县”,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有百十余条人命在里头,一个知府想要推卸责任,什么证据出不来?之所以做不成铁案,反而引来京城钦差,不过是沈家在京族人中,又出了两个状元,为朝野瞩目而已。 沈琪连忙道:“多少是多?五十两银子能买七亩中田、五亩上田,听说陆家捐一亩以上祭田,不仅悉书于匾,且每岁春冬二祭赐其后裔一人散胙,捐两亩者,两人享胙,以此递推。” 别人家捐一亩祭田,子孙都受益;沈家族人却是只盼着多捐,半点好处不提及,族风不正,人心已坏。 沈流也跟着道:“正是这个道理,这是捐赠,又不是劫富济贫。谁家产业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足以让族人感激;要是再求更多,就是欲壑难填,过于贪婪了。” 沈琴应和道:“就是这个道理,这捐银本就是一份心意,哪里有强着人捐的道理?” 九房太爷脸色漆黑,只觉得大家都用话吃哒自己,给自己听得。作为族中辈分最尊者,九房太爷当然不愿意众人忤逆自己,可是这里是祠堂,不是他能倚老卖老的地方。 沈湖愤愤,还要再开口,沈涌连忙拉了拉他,低声道:“大哥,想想珠哥儿,莫要得罪人了。” 沈湖这才清醒过来,看着沈渊、沈理几个人,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别的族人尚且不知什么时候会求到当官的几房,可三房眼下就要靠着这京城有人的几房的。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有异议。 外来的银子有限,九房太爷担心那要分的半份族产也节外生枝,这东西只有落到自己口袋里才是真的,现在都是虚的。沈璐被羁押,这后续托人走关系不用银子吗? 九房太爷可不认为凭着自己这张老脸,就能白使唤哪个,可有了银子就不一样,说不得正好借此化解沈理心中怨恨,给小一辈留个倚仗。 “趁着钦差还没离松江,早点分宗吧,也让他们看看沈家的安分守己。”九房太爷道。 现在有族人,沈理可以对沈璐的事情置之不理;分宗后,族里不干涉各房内务,那沈理还有什么理由对沈璐这个从堂兄束手旁观? 这样想着,九房太爷就带了几分迫切。 六房、七房、八房几个房头虽觉得九房太爷的话,太将沈家当回事,不认识钦差有功夫理会沈家家族事务,可是也觉得早了早好,便也纷纷应和。 沈渊、沈瑾、沈瑛没有急着代表二、四、五房表态,而是望向宗房代言人沈珺。 沈珺面上唯有苦笑,事到如今,岂是他想阻拦就拦的。 比起族人真的反目成仇,彼此攻讦,分宗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许有的时候,就是应该距离远些,才能少生嫌隙。 “那明日就分吧,还请渊二叔与理六哥出面,请尊者过来做见证。”沈珺暗暗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7章 沈氏分宗(四) 所谓分宗,跟分家相差不大,也是各房头自立门户,自然是需要请见证人,可以是姻亲,也可以是地方耆老,沈珺所说的尊者,却是说与沈家相熟的官员。 寻常小门小户,分家分产找不到官府中人;略微好些的富户,有了门路也不敢真的将家产敞开,叫人知晓。 沈家分的是九房共有的祖产,都是庄子、铺面这些,并没有浮财,分好后少不得到官府立红契,一打听就知晓都有什么。因此,并没有什么可瞒人的,也不怕别人窥视。 沈珺要请官府人来,各房头都没有异议。 “人要脸、树要皮”,九个房头中,有长房、二房这样世代为宦的,也有四房、五房这样子孙争气日子蒸蒸日上,可也有三房、九房这样没落的,七房、八房这样精穷的;就是六房,在倭寇岸时损失元气,也要缓上几年。 对于即将分配的族产,即便只有一半,可对于差钱的几个房头来说,也充满期待。 宗房行事,已经失去大家的信任,如今盼着有外人在,分配的透明些,以免有隐匿之事。 归根结底,内四房是一脉相传,现在能内部翻脸,可遇到事情也要放着他们一致对外。 这族中小会开完,就到了午饭时间,沈珺叫人预备了席面,诚恳挽留众人用饭,可是谁有心情吃饭,陆续离开。 沈珺叫人扶着,送到大门口,面上带了自嘲。 不管沈海是真病,还是假病,既是对外“告病”,众人已经登门,总要客气地提一句“探望”之类的话,可偏偏一个也没有。 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沈珺回头看了下祠堂方向,宗房不在族长任上后,这家族祠堂也不好设在宗房老宅,幸好在族学隔壁有地方,可以充做家祠,倒是并不太费事。 如今宗房能做的,就是将“分宗”之事处理好,不要再落下口舌。 “回吧!”沈珺示意扶他的小厮回转。 没到院子门口,沈珺就见贺氏匆匆而来。 “珺哥儿,我怎么听说要分宗,怎么回事?‘独木不成林’,这家族只有聚在一块齐心合力的,哪里有分的道理?”贺氏急切道。 沈珺苦笑道:“太太只记得‘独木不成林’,忘了‘树大招风’的道理?贺家官司未了结,已呈败相,沈家再招摇就是作死了!” 贺氏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贺家是她的娘家,是她的底气与根基;可沈家有她的丈夫儿孙,要是真的两者相争,她自是乐得看沈家获胜。 可是沈家,真的不能“一枝独秀”吗?分了宗的沈家,还是沈家吗? 贺氏想起族中共产的族田与铺子,还有宗妇的风光,不由有些心疼:“账面上都整理好了?咱们宗房打理祖产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最后闹出岔子来让咱们添补。” 那些族产每年出息,除了用于每年几次大祭与族学供应之外,还要赈济族人,以示抚恤。 收入也好,支出也罢,都有账册。除去每年花销的,剩下的要有粮谷入仓,还要置业。 因为族产一直是宗房打理,失了监管,这些年是有不少出息,可是账面上并不显。 沈珺早年觉得坦然,一笔账目也记的极为漂亮,并不觉得隐匿出息给宗房添置私产有什么不对头,今日提了分宗,七房沈琴忧心忡忡、担心旁支族人日后贴补之事,给沈珺一个响亮的耳光。 同样是沈氏子孙,宗房因为守着祖产的便利,资财日益丰厚;而那些旁支,却是温饱都艰难,要依靠族中贴补。 之前沈珺面上闻讯、骨子里却傲慢,对于那些族里养活的旁支族人,都当成是废物点心,满心不屑,可实际上他们都是沈氏子孙,有资格享受族产出息,反而是宗房,“监守自盗”,没有公正之心,不堪为族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宗房现在处境,再多的私产有什么用? 沈珺的眉头松开,心中有了决断。 * 宗房大门外,九房太爷已经倚老卖老,登上了沈理的马车。 “六哥儿,你什么时候去衙门?钦差是不是要走了?”九房太爷道。 族会可以临时召开,正是分宗却是要看黄历。不过既是沈家要做给京城中人看,这“分宗”的日子不会太晚,已经暂定三日后,宜“交易、立卷”之日。 “我下午递帖子,要是没有意外,明日过去拜访。”沈理道。 不管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眼前九房太爷年过八旬,须发皆白,沈理也说不出恶言。 九房太爷自是察觉到沈理态度软化,却也不敢真的得寸进尺,犹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能不能带了我同去?” 这下不仅是沈理意外,就是坐在对面的沈渊、沈瑞叔侄也诧异不已。 那可是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不是隔壁的苏州府,九房太爷的年纪,谁敢让他这么折腾?没看五房鸿大老爷就是因赶路病重,回乡不治身亡。 九房太爷面上带了祈求:“我晓得会给你添麻烦,可璐哥儿那里,我实在不放心。小大哥儿还小,家里也没有顶用的人。这官司一日不结,就不知会有什么变动,我在松江等着实在是不安心。” 九房太爷说的再恳切,沈理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他与九房太爷这一支的关系,最多是这样不远不近,再有其他是不能了。 人老成精,九房太爷这样说,未尝不是等着沈理对于沈璐在京城的事情大包大揽,可沈理却不会如他的意。 人是当豁达些,没必要老苦大仇深,可豁达是豁达,却不代表没心没肺。 没有报复九房太爷这一支,只做不见就是对九房最大的报复。如今九房太爷想要借着“分宗”与沈璐的官司将两家走动起来,那是做梦。 沈理冷了脸,道:“我会与钦差同行,不方便带人。太爷若是想要进京,另外寻船吧。” 九房太爷神色一僵,实没有想到沈理会是这个反应。这分了宗,九房不是单独有房号,自成一家吗?沈理,他可是九房嫡系,自己人啊。 沈理不耐烦看九房太爷反应,吩咐车夫道:“前面绕道,先去九房送太爷!”车夫应了一声,在胡同口饶了路。 九房太爷只觉得胸口憋闷。 沈理垂下眼帘,做休憩状。 沈渊在旁见了,道:“沈璐不过是以证人身份进京,不会有什么事,太爷放心。京城族人多,不会白看着沈璐受委屈。” 这般安抚,不是二房充大头给自己揽事,而是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省的他真的犯病非要进京。不管两家有没有往来,九房太爷都是沈理的亲叔祖,真要闹到京城去,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只会让人看沈理的笑话。 九房太爷神色稍缓,他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人越上了年岁越惜命,有沈鸿的前车之鉴在,他才不会折腾自己。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了,到了九房门口。 沈渊、沈瑞几个都下了马车,沈瑞亲自扶了九房太爷下车。 九房太爷原本觉得羞恼,眼下也带了几分得意,称赞沈瑞道:“好孩子,礼数周全。” 沈理在旁,恍若未闻。 九房太爷自觉没趣,摆摆手道:“不虚留你们了,你们去忙吧。” * 等马车再次前行,沈渊对沈理道:“你这房才是九房嫡支,要不要借着分宗的机会正过来?” 分宗以后,宗房是“大宗”,各房头是“小宗”,各有嫡庶传承。 沈理忙摆手道:“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自讨苦吃,还是安安静静做个寻常族人就是。” 如今乡下宗族势力庞大,可制约的也只是本土的这些族人,对于出仕的族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当年九房旁支坐视九房太爷欺凌孤寡,不曾想着援手,就种下了因果。 沈理从小见识了族中冷暖,并不以血脉为重,其他房头的族人还偶有往来,九房这边嫡支也好,旁支庶出也好,除了一两个顺眼的族兄弟看顾一二,其他都是无视到底。 要是正了嫡支,只九房太爷这一大家子就是沈理的事,沈理才不耐心管。 一路无话,其他房头的当家人回去,沈氏家族即将“分宗”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松江。 沈、贺两家的官司昨天才告一段落,各家虎视眈眈的盯着沈家,就等着沈家发难贺家后,跟在后边分一勺羹,没想到沈家白受了这一场冤枉,子弟伤亡了几个,不思报复,却是要先“分宗”,立时让大家跟着迷糊起来,不明白沈家的用意。 只有陆老爷,因为知晓的多些,知道沈家是未雨绸缪。两姓的小官司算什么,真要是藩王不稳,有长江水利,祸害的就是江南一地。 不管是朝廷迁怒,还是藩王暗中报复,合在一起的沈氏一族目标明显,分开说不得就各留一条生路。 次日,松江各大士绅接到了沈家的帖子,请他们后日到沈家见证沈氏“分宗”之事。差不多同一时刻,沈理带着沈瑞进了知府衙门钦差行在。 王守仁昨天收了沈理拜帖,也听说了沈氏一族要分宗之事,极为赞同:“万事都要守规矩,才可方可圆,这一步走的好。” 沈理摇头道:“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沈瑛提出的。” “沈参议吗?到底是从通政司里历练出来的,万事想在头里。”因为沈瑞的关系,王守仁对沈瑛也颇留心,这次在松江还没有机会见,之前在京城时却是打过照面的。 “分产分户,少不得要请官府这边去立契,你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做个见证?”沈理问道。 实在是王守仁与沈瑞的师生关系一查便知晓,加上如今官司暂时了结,没有避讳的,沈理才这样邀请。 王守仁自然给这个面子,点头道:“我会与张公公过去凑个热闹,董知府那边,你也递个帖子吧,想来不会拒绝此事。” 董齐河运气好,现在在御前署名,成了松江代知府。这种情况下,朝廷不会另外派人过来,要是不出差子,等到钦差回京,将松江案子了结,董齐河这个知府就该转正了。 沈家子弟出仕者多,董齐河既在松江为主官,肯定乐意与沈家结一份香火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8章 沈氏分宗(五) 董齐河果然欣然接下沈理的邀请,心下非但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反而暗暗高兴。 董齐河原在同知位上就没少交好当地的士绅之首沈家,如今高升了更是要同沈家亲香亲香。 且不论在朝为官的沈家子弟各个前程看好,姻亲关系中更有多位高官,就论他董某人日后想要牧守松江,就不能不交好沈氏一族。 即便沈家要分宗,在地方上也是族人众多的庞然大物。 如今眼见贺家要倒了,章家也没落着好,陆家在倭寇案中已是同沈家站到了一处,沈家这松江一流大族的地位稳稳的,以后收粮征税、丁役民壮,乃至修桥铺路士绅捐银还少不得要沈家牵头。 董齐河心底,也未尝没有将沈家当作是他的福星,若不是这场倭寇案,若没有沈家翻转案情反倒制住了赵显忠,以他的资历,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熬上四品,更别说是松江府这样富庶府城。 每每想到此,董齐河都不免心下激动。他原就打定主意,借通倭冤案安抚沈家一二,拉近关系。如今没等他这边动脑子,沈家就先递来善意,他如何能不接住? 更何况来的是沈理,状元公倒也罢了,这阁老女婿的身份在董齐河眼里却是金字招牌闪闪发光。 董齐河虽是进士出身,然少时家境寻常,为人又不甚机敏,不懂打点送礼也不懂逢迎拍马,便也没能在京中拜在那个大佬门下,是被外放地方,全靠几分吏才一级级熬上来的,若是在旁处也就罢了,如今侥幸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既然欢喜又有隐忧,心知若不靠上一边,只怕也是一任到头,坐不长久。 江南富庶,谁不想来咬上一口? 若是能借着沈理搭上谢阁老…… “沈学士客气了!这也是本官份内之事。”董齐河笑得唇上短须直翘。 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抛开父母官威仪这回事,满口答应下来必会到分宗现场做个见证,言语之间对沈理乃至十几岁的的小秀才沈瑞都客客气气,又赞沈家道:“沈家书香门第,世宦之家,子弟人才济济,虽则今日分宗,化大为小,他日必也是各宗皆英杰的盛况。”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了赵显忠构陷沈家通倭这前车之鉴,沈家此后对交好地方要更上一份心,沈理自也不会怠慢。 董齐河这反应比沈理预期的还好,沈理亦是满脸带笑,谦道:“董大人过誉了,沈家虽则分宗,却也会约束族人,造福桑梓,日后在松江一地还有赖董大人这父母官多多提点照拂。” 双方都存着交好的心思,一时倒也相谈甚欢。 论了一回松江琐事,又就同年故旧攀谈一圈,董齐河遗憾的发现他没能和沈理拉上半点儿关系,不过因谈得投机,仍觉得亲近不少。 待沈理起身告辞,董齐河更是亲自相送,满脸殷勤。 * 沈家分宗如今已成松江热门话题,松江各家无不盯着沈家人动静,尤其是沈理这个沈氏族人中的“领头羊”。 沈理一进了知府衙门,各路耳报神便纷纷跑去传信,待见了知府大人亲送了出来,耳报神们又不免哗然。 虽则沈家传出来要分宗,不再是昔日一等一的大族,可有着两位状元公和诸多子弟出仕,实力仍不可小觑。这不,和新知府又似交情莫逆了。 待消息传回各家家主耳中,又是另一番揣度,不少人还是心底暗暗高兴,沈家高调结交新知府,下一步还是要收拾了贺家。 在贺二老爷这些年费心经营下,贺家产业翻了一番,沈家撕开个口子,他们也好跟着分一杯羹。如同贺家会眼红沈家,贺家后眼红贺家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 陆家,书房。 陆老爷听罢这消息则长出了口气,总算不曾走错这步棋。他随口吩咐心腹管家道:“去府衙户房找老三,叫他明日告假,与我同去沈家。” 管家也不惊奇,陆三郎原就是户房司吏,既然明日知府大人也去沈家,正好叫三郎过去露个面,显示与沈家关系匪浅,对往后也有益处,当下应声领命,却是没立时下去,满脸纠结。 陆老爷转了转腕间多宝檀木十八子手串,见管家欲言又止,便道:“贺家又来找你了?我说过,不见!” 管家有些为难,硬着头皮道:“不,不是贺二太太,这次是贺家老姑太太使人来说……” 这个贺家老姑太太,说的不是旁人,就是贺老太太,她是陆家女,只是不是嫡支,论起来还是陆老爷的长辈。 陆老爷嗤笑一声,“莫提老姑太太了,快出了五服的,也论不上什么亲戚。且贺二是不认亲、只认钱的财狼心性,他家的亲戚还是莫要做了。” 管家越发尴尬,却还是道:“老姑太太传话想见见小沈状元和沈瑞小相公,打算请老爷作陪,当个见证。” 陆老爷满脸讥讽:“她这是想求和,找我做个中人?傻子才趟这滩浑水……”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掐着手串拧眉沉思起来,半晌忽然叹道:“好个老姑太太,哪里是让我见证,这就是来个话让知晓罢了,她大约是算准我既晓得了,就要跟着被拖下水,搅合进两家的纠纷中。” “我看着就像是好糊弄的大傻子?”陆老爷把手串丢在桌上,冷冷道:“真不晓得她还要做甚!贺二虽在牢里关着,可送到京里自然还有贺老大庇护,她一个老太太跟着凑什么热闹?做什么都是错,不过白折腾。况且小沈状元还则罢了,她真当那小瑞哥是好糊弄的?还是他们以为沈家四房娶了贺氏女做填房,就又能攀扯上?” 说到这里,陆老爷看了眼一脸惊诧的管家,无力的挥挥手,道:“以后贺家谁来也不要见了。这贺家,委实不是厚道人,专算计亲戚,实是亲近不得……” * 贺家丝毫没觉得算计了亲戚,反觉得世态炎凉,这会儿亲戚也都是靠不住的,谁人都是避之不及。 董齐河亲自相送沈理这消息传进贺家,贺北盛不免越发心烦气躁,他一面担心沈家攀上新知府怕是会对贺家落井下石,一面又觉得二哥这次做得过分,有一条人命在里头,受到到再多报复都是自作孽。只是那不是别人,毕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即便知晓他不对,也无法舍弃之人。 贺北盛在厅里走来走去,满心矛盾纠结,一时踢了桌椅,引得贺老太太侧目。 贺老太太亦是数着佛珠,轻叹一声:“老五,去把那两个织厂的账目整理出来,改日送还给沈家。” 贺北盛一惊,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可想到牢中二哥,贺北盛又重重叹了口气,他自然是晓得那两个织厂的来源,正是沈贺两家嫌隙的根源,是二哥算计过来的孙氏的嫁妆。 当年二哥为了缓和与沈家四房的关系,宁愿另外想法子联姻,也没有将织厂吐出去。这些年那两个厂子也确实打理的好,陆陆续续又扩了几百织机,一年出息近万两,成为贺家最赚钱产业之一,早已非当年织厂可比。 之前大哥要抽调五万银子进京,还让二哥卖了织厂,二哥也没肯卖,如今要“还”?别说是用心经营多年的贺二老爷,就是贺北盛这样旁观的人都舍不得。 “娘,到底是二哥的心血在里头。”贺北盛带了几分祈求:“就是送回去,沈家也未必会要。” 贺老太太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那才是祸根!孙氏虽是商贾出身,却素来行善,是沈理与沈家五房的恩亲,这还是沈氏一族里,族外受孙氏恩惠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留那些织厂在手中,只会提醒世人贺家当时对孙氏这个善人的不仁,能有什么好?叫你去你便去,勿要再啰嗦!”她低头看着手中又大又圆的檀木佛珠,声音低下去:“他们要也好,不要也罢,都能……” * 沈家,五房 沈理、沈瑞族兄弟一路无话,直接去了五房,由沈瑞将王守仁与董齐河的态度转达给了沈瑛三兄弟。 沈全连连点头,道:“有了几位大人见证,三房、九房也不会太过闹腾,分宗也能顺利些。” 沈琦摇头道:“也未见得,按照之前的说法,分宗是要分一半族产归于各房,他们便是有几分怕官的心,见着银子红了眼,怕也顾不上了。” 沈全干笑两声,“族产全给了他们他们也是嫌少的……”提起三房那起子贪财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沈瑞道:“今天我娘过去看玲二嫂子,正碰上涌二叔气冲冲打那边过来,口中还骂骂咧咧。玲二嫂子倒是没同我娘细说,不过猜也知道,涌二叔还盯着玲二哥那份抚恤银子,想要认回玲二哥。如今分了宗,族里更管不得三房的事儿,若是涌二叔硬将玲二哥上了族谱,小楠哥日后……”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沈理摇头道:“虽分了宗,族谱却也不是他一人说的算的。”话虽如此说,但确实分宗之后,族长的权威到底不比从前,便是公推沈琦成了族长,族人信服,三房为了银钱也未必肯安分。 沈瑞想着小小的楠哥儿,也叹了口气。 之前沈洲明明有过继嗣孙的意思,但不知为何现在既没明确提出来,沈瑞也不可能张口问沈洲。毕竟两家对外还是一处,实际上已经分了家,也没有侄子过问叔叔事情的道理。 沈瑞不晓得沈洲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初看重沈玲却没考虑过继,当时因厌恶三房,怕三房缠上沈玲从,给二房添麻烦。就像之前贺二老爷算计沈家三房的产业时,三房便让沈玲陪沈珠上京求援,沈玲一个小辈,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 如今情况又不一样,这“沈氏三子通倭案”前后,三房种种无耻无情之举,早已让何氏恨之入骨,年幼的小楠哥由仇视三房的何氏教养长大,将来不报复三房就算不错,再怎么也是不可能兜揽三房事情。这就从情感上切断了小楠哥与三房的纠缠。 沈玲现在是被除族的“单丁独户”,过继出去无需顾及本生家庭,也不担心不理会本生家庭所求被人说嘴,这是从礼法上切断了三房的纠缠。如此一来,算是彻底除了三房纠缠这一隐患。 `二房要是不过继,以后说不得又要提兼祧。 沈瑞对兼祧二房没甚兴趣,甚至觉得有无嗣子同自己也不甚相干,却很希望何氏能成为沈洲嗣媳,无它,只因何氏是个料理家事的好手,之前在南京时就与丈夫一里一外,打理家务。 徐氏年过花甲,自沈沧过身后精力也大不如前,润三太太是个绵软性子,管家上不甚精明,好在有徐氏坐镇才没出大纰漏。 在沈瑞娶妻前,府里正缺一位能管家的女主人。不管沈玲是否真的过继到沈洲名下,作为年轻寡妇的何氏不宜再为独身在南京的沈洲打理内务,必是要带着小楠哥回京守孝,正好可以为徐氏搭把手。 不止沈瑞想着过继之事,沈理、沈瑛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他们作为“外人”,更不能对二房子嗣之事置喙。 沈瑛只道:“虽则分了宗,但族谱大事,也不是三房一家说得算。且除族是去了官府备案的,在上族谱还得去衙门再备案一次,何氏不肯,不去就是了,三房也没奈何。” 沈理点头称是:“衙门那边招呼一声就是,省的他们弄鬼。”他与沈玲这个族兄弟年岁相差的大,没有什么往来,可是对于沈玲的境遇也是唏嘘不已,同情惋惜,倒是乐意帮沈玲妻儿一把的。 想到这里,沈理顿了顿,又道:“明日,只怕还有一事。”说罢瞧向沈瑞,“分宗析产,各房贫富不均,少不得有心理不忿之中,若是追究沈家这一场人祸,怕是三房九房乃至宗房要追究源老爷的过错,要没有他背信弃义、无故毁约,也招不来闫家报复,使沈家合族蒙受惊吓……”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9章 沈氏分宗(六)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词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聩愚蠢,于沈家而言这就是个祸害。 不过分宗以后,沈源就是闹得再离谱也牵累不到族人,祸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对于解决这个祸害,沈瑞没甚可说的,闻言只点了点头:“这件事族中迟早也是要说上一说的。分宗后,四房当是瑾大哥当家,且看他处置吧。” 有个状元儿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顾及下玉瓶儿,是不可能太严厉处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来最穷,三房九房则是嗜财如命,说不得是借机狠狠要些补偿。 虽说沈源其实没带什么箱笼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爱面子,在人前硬撑的,除了消息灵通的几房,其他族人却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闫家使手段丢了官折了财,怕都觉得他能在扬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为学官,不知道贪了多少去,这补偿就越发不能少了。 而实际上,四房哪里还有余财,家中花销还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产。 原本孙氏留给沈瑾的产业就都把持在沈源手里,这些年也败了七七八八,倭乱里四房因为没有正经主人在,都是几户年老体弱的家奴看宅子,库房都被砸开,连小贺氏的嫁妆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么出来补偿那几房。 沈瑞嘴角噙着冷笑,沈源这个凤凰男,直钻进钱眼里去,却是败了原配的嫁妆又丢了继室的嫁妆,该着没财的命。 除开这几房,宗房丢了长孙、伤了次子,六房没了新妇、伤了沈榕,就不止是钱财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祸害得不轻,沈琦落下残疾,妻儿不知所踪,沈鸿也是因着着急儿子才盛夏时节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将沈源恨到骨子里,不迁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经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长的…… 当沈理的目光转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开口,沈琦已冷着脸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规,自是按族规处置。” 沈瑛听弟弟说的生硬,虽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赶紧去死,然当着沈瑞的面,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亲,便想开口描补一二。 沈理却是露出赞许的笑容,点头道:“为一族之长,要紧的是秉公二字。而这秉公最难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为恶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亏事,是否顾及族长身份、体面虚名而回避乃至退让!须知有时你退了,他便当理所当然,反而得寸进尺!琦二弟为人刚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为了帮沈瑞解决后患,沈理都原意在这里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问题解决。无德无品,说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视血脉传承,沈源名声烂透,也会让人质疑沈瑞与沈瑾兄弟的人品与教养。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长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郑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尽所能秉公处事,不让各房族人吃亏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谢,沈理连连摆手,“自家兄弟,外道什么?” 说起族规,现下宗族虽不比魏晋门阀势力强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规,有些地方家法种类繁多,严谨程度不输国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国法还管用几分。 沈源没犯国法,却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给族人招祸,依照沈家族规,轻则责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则杖责后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后不允许分食带有祖宗福泽的食物,停米则是停了每年族产分红。 停胙停米对于家境不好的族人来说是很严重的处罚,对于四房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又碍于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罚源大叔赔银,那分宗产四房分得的田产怕是都要赔出来了。” 这可比打板子更让沈源难受,可是也损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现在是四房唯一的儿子,四房分的田产以后都是沈瑾产业,这却是叫人为难。 沈瑛沉吟片刻,缓缓道:“牵累族亲还有一条是可以锁祠……瑾哥儿怕是也极乐意的。” 这锁祠就和国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妇人犯错送进庵堂,男丁便是拘于祠堂,粗茶淡饭惨淡度日,有些家族还会规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诵族规若干遍。这个拘留时间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几日、几十日乃至十几年都有。 官府那边,则是不会插手这种地方宗族事务。 众人想到此处,皆是默默点头。 沈瑾现在就是禁足着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时候就是两难选择,留这样坑儿子的爹在松江,无人能挟制,必出祸端;而带着上京也是麻烦,父父子子,没有儿子强管着父亲的道理,那样的父亲也不是儿子能管住。 京中贵人云集,御史眼睛精亮专盯人错处,万一沈源惹出更大祸患,更是无法收拾。 而这样一个两难境地,没准儿就被这样一条族规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沈瑾就是一百八十个乐意,也不能主动提一个字,不然就是“大不孝”。 这件事只能族长出面,依族规判罚,才能让沈瑾名声无暇。 沈琦也是通透,想到这点,便缓缓道:“不外乎依规行事。” 判是这么判,判完了关进祠堂,怎么收拾沈源不能?有的是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比如每日跪背族法四个时辰。 五房兄弟交换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胸中郁闷散了不少。 不管对四房如何恼恨,沈瑾并没有错,这些年与五房也算亲近,又是新科状元,以后官场上沈家人还是应抱成团互相照应,如今拉沈瑾一把,也是为日后的沈瑛留一条路。 沈理也放下心,沈瑞这边可以后顾无忧了。 * 沈家四房,书房。 五房里一众人正在讨论如何处置沈源时,四房里沈源正在跳脚骂儿子。 “你个混账东西!分宗这么大的事儿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就敢拍板定了?问没问过你老子!”沈源赤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咆哮:“宗房不当族长,二房都滚进京了,三房庶孽,这族长就应该四房来当!就应该我来当!你一句话就把你老子的族长给抹没了?谁答应分宗了?!谁答应分宗了?!我不分宗!族长本当是我的!” 想到那几千亩族产,沈源吃了儿子的心都有。那些都当是他的!他的! 宗房的日子凭什么过得富贵体面,就是因为当族长,掌握着族权,打理着族产,权与利都有了。 沈瑾垂着头,只任他叫骂,一声不吭。 之所以来告诉沈源分宗的事,是因沈瑾也想到了分宗之后,只怕族里就要处置沈源,到时候也没法再让沈源“病”着。既要让他到祠堂,就不能不先告诉他明白,否则到时候再闹将起来,更是麻烦。 谁知道刚开口说了分宗,沈源就暴跳如雷。 带累了家族,给沈氏一族差点带来灭顶之灾,竟然还做着族长梦? 沈瑾忍不住讥讽一笑,能这么大喇喇说梦话的,除了三房天真浪漫的湖大老爷,就是自己这亲爹了。 这一出一出的,父子情分早已经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悲苦无奈。偏生沈瑾只要还想在仕途上走下去,这亲爹,他就还得供着。 沈瑾站得离沈源远远的,虽没看他,眼角余光也提防着他冲过来动手。倒不是怕挨打,只是脸上顶个巴掌印子去开祠堂分宗未免不妥。 四房就是个大笑话,沈瑾不想自己摆出来让人平白笑话了去。 眼见沈源咆哮半晌骂累了,往椅子里一歪,端起桌上茶来一饮而尽,甩手又将茶盏向这边砸来。 沈瑾轻巧避过,抖了抖溅上碎瓷屑的袍角,抬头望向沈源,缓缓道:“老爷身子不妥,智庆堂的宗子,儿子便代父亲居之。以后老爷就可专心养病……” “放屁!”沈源气得险些将一口水喷出来,族长叫这个小畜生弄没了,分了宗还想来算计他的宗子之位,反了天了! 沈源满心愤怒,一拍桌子,腾的站起来,气得语无伦次:“畜生!畜生!老子还没死呢!竖子尔敢!看我不打死你这小畜生……” 沈源乘怒作势要扑来,可对上沈瑾清澈冷冽的目光,没来由的心下阵阵发寒,脚下不免踉跄,到嘴边的狠话也不自觉咽了下去。 沈瑾向一旁让了让,眼皮都没抖一下,便继续缓声道:“还有一事,老爷也当心理有数,这次沈家遭难,皆因闫家报复之故,追本溯源,是老爷当初处置与闫家的婚事不妥当,才酿成大祸,那日钦差大人审案,闫举人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族人也都知道了。待分宗之后,老爷这触犯族规之事,族里应也会拿出来说一说。” 沈源听得眼睛都直了,又惊又怒,一叠声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哪里犯了族规?姓闫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区区一介商贾就想要找个状元做女婿,白日做梦?他祸害沈家跟老子有什么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当着官都叫姓闫的祸害了,族人怎么不帮老子找那姓闫的算账,说我触犯族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骂着骂着,沈源忽然就想起来,亲事,哪儿来的亲事,还不是这小畜生的亲事,自己为的是哪个?真正的祸根是这不孝的畜生才是。 思及此处,沈源又来了精神,指着沈瑾骂道:“畜生!亲事还不是因为你!你既能娶到阁老家的姑娘怎么不早告诉我?老子还不是因为你才得罪了闫家!问老子的罪?!要问先问问你这小畜生的罪!” 越说越顺,想起儿子状元身份,沈源多了几分底气,“对!先问你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问状元公的罪!谁敢来问阁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静的面具再也绷不住,眼里也染上了怒火,厉声打断沈源的话,“老爷慎言!是要给家里招祸吗?!阁老家的事也是能这样说的?传了出去,惹怒了阁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爷在扬州学官任上贪墨了多少心里没数?可禁得起阁老一怒?” 沈源头次见这样的儿子,一时也被他气势所慑,哑了声音,却又不甘心被儿子压制,忍不住辩声道:“明明是你写信回来说的……” 沈瑾面如寒霜,声音冰冷:“儿子几时写过阁老家的话?老爷糊涂了,是想儿子仕途就此到头吗?” 摊上这样一个蠢出天际的爹,沈瑾心里已是悲苦都没了,只剩下怨怼。 沈家闹出这一出来,李阁老哪里还会许婚? 沈家这次的官司,背后牵扯到是李阁老与谢阁老的“首辅之争”。沈家虽只是池鱼之殃,可也是被搅合进来,李家怎么还会继续重提亲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顾及沈理的立场,不好接下这一门亲事。 李阁老家原也只是有这样个意思,又不曾张扬,打消念头了,静悄悄的,彼此还是陌路,相安无事。可若是这蠢爹再出去胡说八道,毁了传到李家那边,那他沈瑾这仕途真就到头了。 新科状元三年一个,仕途折戬的也不少见。 “弑父”这念头又在沈源心底闪了闪,生生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迹,不可能水过无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可继续开口时,还是忍不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老爷记住了,你要与闫家悔婚,是因着看儿子状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门,是想着京中管着什么官宦人家也比盐商家要好,这才悔了。这事,与什么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没有什么阁老的事!可记住了?!”最后几个字不禁拔高了声音。 沈源脸上赘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岁稚童!还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爷最好记得住,不然祸从口出,儿子小小的翰林编修,只怕自个儿都保不住,更别说保得住老爷。老爷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过头,不与儿子对视,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没有尊卑,管教起老子来!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爷去告,儿子这官不做了倒也踏实了,省得****为老爷悬心,儿子便回家做个田舍翁,专心侍奉老爷养病。”沈瑾素来性子温煦,再没这样与人辩过口舌,如今跟渣爹说起狠话,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没成想儿子回嘴这样顺溜,一时气个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骂,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沈瑾望了望窗外天色,决定结束这番对话,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后后这许多事,老爷还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规,自当领罚,族里要罚银补偿那几房,只家里现下这境况,银子从哪里出还要老爷定夺……” “罚银?倭寇抢去了与老子有什么相干,罚老子赔他们,凭什么?”沈源如打了鸡血一般,声音又高涨尖利起来,脖子上青筋尽数突起,双目近乎瞪出眼眶。 经历了贫穷,又经过了富贵,沈源如今六亲不认,只觉得银子最亲。 “何止银子,这几房,还有几条人命!”沈瑾只觉得身心俱疲,懒怠同沈源说话,只道:“老爷慢慢思量,明日再请老爷去祠堂……”说罢也不理会沈源的反应,甩袖离去。 才出院门,迎面有小厮跑来回话,说贺九太爷来看太太了,两辆马车已进了门。沈瑾不由皱眉,越发觉得心累,这种时候贺九太爷又来裹什么乱? 那边贺九太爷刚刚跳下马车,沈瑾迎过去正待说话,却见后面一辆车上边上站的,不是贺家五老爷北盛是谁? 而贺北盛正扶着下车的,正是满头银霜的贺老太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0章 沈氏分宗(七) 沈瑾一见贺老太太,脸就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四房外管事。 这种时候,还敢把贺家人往家里带,这管事也做到头了。 那管事原就是源大太太小贺氏提拔的人,见到贺九太爷来看闺女,哪里还敢拦着?就是自己大爷,平日里待继母也是客客气气的。 管事看见沈瑾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暗暗后悔,他倒是看见两辆马车,谁又料到里头坐的是贺老太太? 沈瑾那边跟沈源生气还没消气,再见贺家人更摆不出好脸来,当下草草朝贺九太爷行个礼,便道:“小子还有急事,先出去了,请太太来与太爷叙话。”说着闪身就往外走。 贺九太爷何尝不知道这种时候带贺老太太来会惹恼这小状元公,他因儿子贺平盛险些被害也早就把贺家宗房当了仇人,可是贺老太太执意坚持,他也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便不得不走这一遭。 说白了,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贺东盛身居高位,他儿子只是个芝麻小官,还禁不起贺东盛再害一次。而沈瑾,不过是新科状元,且是他名义上的外孙,再怎样,有名份大义,沈瑾就算再不满也不好对付他这一房。 见沈瑾不卖他这便宜外公的面子,贺九太爷虽然面上尴尬,却暗暗叫了句“好”,下次贺老太太再想利用他或是他女儿,他就可以用小沈状元不买账的借口推掉。 因此老爷子只做一张苦瓜脸,并不开口留人。 贺老太太见沈瑾如此,脸上虽还挂着慈爱的笑容,眼底却多了阴霾。贺北盛最是火爆脾气,张口便道:“外甥要去哪里?什么样的急事撇下长辈就这么走了?” 沈瑾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前行。外甥?多大的脸! 贺老太太也不得不开口,“状元公慢行,老身有话要说。” 沈瑾依旧当没听见,眼见就走到了院门。 贺老太太也顾不得了,扭头去瞧贺九太爷:“老九,你就这样看着你外孙目无亲长?他年少轻狂,你这当长辈的怎的不教一教他!他如今是状元,当是天下士子的表率,这要是传了出去……” 她声音里没有以往的和蔼从容,带了几分尖锐,话是冲着贺九太爷说的,却是说给沈瑾听的。 奈何,沈瑾只当他们都是耳旁风,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了。 贺老太太是真急了,便是再有智谋,遇到个不听不看的也是无用。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木头桩子似的听训就是不肯开口的贺九太爷,高声道:“瑾哥儿且慢,我有你娘孙氏那织厂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孙氏两个字祭出,沈瑾生生顿住踏在门槛上的脚,缓缓收了回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转过身,冷冷道:“贺太淑人想是记错了,我娘……早在六年前,就没有什么织厂了。” 广袖下,沈瑾一双拳头握得死紧。贺家算计沈家就自织厂起,今天贺老太太又跑来提这茬,居心何在? 贺老太太面有愧色,歉然道:“是老身那孽障,当初糊涂……” 沈瑾突然接口,出言讥讽道:“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五万两买下,贺二老爷精明得紧,哪里糊涂?这次,不也是这样精明?” 贺老太太一呆,几乎忘了维持那份慈爱相,她所见过的沈瑾温润和煦,几时说过这样尖刻的话?! 连贺九太爷也暗暗心惊——若这才是沈瑾的本性,那往后他们父女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们却不知,沈瑾这是被沈源气出来的。他说完也觉得不妥,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可……瞧见贺家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心下又是一阵阵快意。 这是沈家的仇人,就应该这样说话!想起贺南盛几次三番陷害沈家,沈瑾脾气也上来了,说话再不想留什么余地。 “贺太淑人要是来与在下说贺二老爷如何英明的,那就免了吧,在下驽钝得紧,学不会贺二老爷机巧,不奉陪了。”说罢沈瑾随意拱拱手,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却是贺北盛一声爆喝:“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可惜,沈瑾贺老太太面子都不肯卖了,哪里会管什么外八路的便宜族舅舅。 还是贺老太太亲自开口,“我是来还织厂的!”情急之下,也你呀我呀的,当然,如果这会儿她再啰嗦那些客套话,沈瑾早就走没影了。 沈瑾已是站在门外,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这老太婆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时也摸不到头脑了。 贺老太太话已出口,已是不能收回,好在还没忘了身份,又剜了贺九太爷一眼,低声喝道:“老九,你在做什么,还不过去叫你外孙过来说话。” 贺九太爷见她眼底喷火,不好再装死,但方才沈瑾那表现,又让他多了几分忌惮,不知道现在得罪了沈瑾,将来会不会牵累平盛。 老爷子犹犹豫豫走到门口,恰好那边源大太太得了消息赶了过来,远远的喊了声“爹”,又见沈瑾也立在门口,便顺口道:“大爷这是刚打外面回来?还不快进来。” 贺九太爷正得了台阶,忙露出慈爱笑容,接口道:“我们正与状元公说着话。” 源大太太只得了报信说父亲来了,还不晓得贺老太太也跟了来,见着父亲就分外开心,笑道:“怎的不进屋去,就在这儿说上了?”说着才去看沈瑾,却见沈瑾一张黑脸,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是不是父亲和沈瑾杠上了。 沈瑾行了个礼,只道:“正好太太来了,请太太陪亲家太爷说话,小子还有事,失陪了。”说罢就走。 源大太太正觉得没脸,就听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桂娘一向可好?老身此来,是要将当初孙氏的织厂完璧归赵。” 源大太太听着这声身子就是一僵,勉强转过去,正见被儿子搀扶着缓缓过来的贺老太太,她僵硬的福身唤了声“伯娘”,又有些木木的道:“既是前头太太的事,侄女就不方便听了,伯娘还是与大爷说吧。” 她扭头瞪了身边丫鬟一眼,一个机灵的忙跑过去拦下沈瑾。 沈瑾到底不是那等抬腿就能踹人的纨绔,见个小婢拦路,只低斥一声让开,便要往前去。 那婢子名唤玲珑,是个家生子,人如其名,是个有玲珑心肝的,四房里的事儿没她不知道的,又早有抱沈瑾大腿的心思,便压低声音道:“大爷,贺家说要还前头太太的嫁妆织厂哩,大爷要是不开口,这亲家太爷也来了,婢子看,太太只怕是要应的。那大爷这边……还有二爷那边……” 沈瑾深深的看了这婢子一眼,知道是源大太太身边的,却没印象。虽不知道这婢子为什么来说这番话,但是,这番话确实有道理。 嫡母孙氏的嫁妆产业,原当是瑞哥儿的。 出继了,那也是嫡母亲生的儿子。在他心里,那也永远是他弟弟。 嫡母宽和,他已经是占了弟弟一半儿的产业。如今有人还了嫡母的织厂,他不能代弟弟否了。虽然他觉得这种情形下,瑞哥儿多半是不会要的。可,那也得瑞哥儿知情,瑞哥儿自己选,他凭什么代瑞哥儿抉择? 沈瑾深吸口气,吩咐那婢子道:“你去二门上找青松,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去五房请瑞二爷过来。” 玲珑眼睛亮亮的,满心搭上大爷的欢喜,一口应下,转身飞快跑去送信。 沈瑾满腹心事,根本没留神一个小婢的表情,他转过身,踱着正步回去,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姿势。 贺老太太松了口气,重新挂起慈善的笑容,扶着儿子进了前厅。 众人鱼贯而入,分宾主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却是一时冷场。 贺老太太无奈,只能咳嗽一声,道:“论起来当年先前的源大太太孙氏也是唤老身一声‘婶子’的……” 却被沈瑾打断,“小子还有急事要办,太淑人请直说,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吧。” 贺老太太一噎,也是有些恼了,便抛开那些客套,直接道:“当初老身找人估算过,那两个织厂地皮、厂房、织工身价银子、存棉和存布拢共值银十二万两,老身次子五万五千银子过的户,是他不厚道,老身也不多辩解。直如今,五年间,织厂扩了地,多添百十台织机、织工,布匹水运行销南北,估价已经逾二十万。” 她挥挥手,贺北盛咬牙就从袖中拿出一沓红契,摆在一旁案几上。贺老太太继续道:“如今完璧归赵,还增了进益,算是我贺家一二补偿。” 饶是口里说着与自己无关,听到这样一注大财,源大太太还是忍不住望了几眼。她的嫁妆已被倭寇抢走,若是……若是瑾哥儿收了这些,他是要去当京官的,那松江家里打理这织厂是不是就是自家…… 沈瑾却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端着茶盏,像在研究茶叶怎样在热水中舒展开来一般。 场面便又冷了。 贺老太太是真着恼了,便抬高声音道:“状元公,我们这就去衙门过了户吧,了了这笔旧账,彼此安心。” 沈瑾却慢条斯理道:“这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且等……” 贺老太太只道他要等沈源,“听闻源大爷‘病了’?状元公莫不是要等源大爷病愈再论?” 源大太太只觉惊喜,好像那一注财就要到手一样。 沈瑾摇头道:“不是……” 说话间,外头小厮来禀报:“二房瑞二爷、五房全三爷到了。” * 沈瑾遣人去给沈瑞报信时,沈瑞正在同沈全一道说话。 听了小厮的回报,沈全极是不满。他既恨贺家人,又替沈瑞抱不平,因呵斥小厮道:“沈瑾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同瑞哥儿有什么干系,叫瑞哥过去做什么?这种时候,见到贺家人就当打将出去,还拖瑞哥儿下水?” 沈瑞却平静多了,听小厮复述了当时的情景,冷冷一笑:“那我就去会会贺老太太,看她还有什么伎俩可使。” 提起那织厂,当年贺老太太觉得烫手,就想把个孙女嫁与沈瑞,用孙女嫁妆把织厂的事儿抹平了,沈瑞没应。后来在京中,贺东盛欲害贺平盛,贺平盛求救于沈瑾,又连带上沈家二房三老爷出面威胁了贺东盛,把贺南盛当初算计织厂少花的五万两银子掏了出来,银子给了沈瑞,本身织厂的事儿就算是了结了。 如今贺老太太又提起,不知道是压根不晓得贺东盛给了那五万两银子,还是又有什么针对沈家四房的诡计。 沈瑾城府不深,只怕会遭了贺老太太的算计,沈瑞虽然不想管四房的事儿,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四房再次被贺家算计了去。 沈全却是担心沈瑞一人过去吃亏,便也跟着同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1章 沈氏分宗(八) 听闻沈全、沈瑞来了,沈瑾忙起身迎了出去。 沈瑾满是歉意的低声道:“又累了瑞二弟。只是事关娘的织厂……我还是想你自己来决断。” 要说沈瑞全然没有半点不满,那是假的,但听了他这话,也气不起来了,便只摆摆手。倒是沈全,还是忍不住冲沈瑾翻了个白眼。 族兄弟三人进了前厅,见罢礼,按年龄长幼依次坐下,这次倒没冷场,却是沈瑞这个最小的弟弟先开了口。 沈瑞却也并不是对着贺老太太说话,反而笑向贺九太爷道:“老人家一向可好?十七老爷可好?在京里时,听闻贺侍郎提挈十七老爷。” 贺平盛在族中排行十七,“提挈”二字要得音极重。 贺九太爷嘴角抽了抽,强忍着不去看贺老太太,口中应着“好好”,心中想着后生可畏啊,这一手离间计使得炉火纯青。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儿子的事,也莫要忘了他们沈家的人情。 贺老太太却是压根不知道京城的事儿,也没甚反应,只当寻常问候。倒是一旁贺北盛白了一张脸,想起京城旧事,又是惭愧又是惊惧。 沈瑞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知贺老太太果然不知道贺东盛行事,便笑道:“贺太淑人想转让手中织厂?可与京中贺侍郎商量过了?” 贺老太太见了沈瑞就知道这事儿麻烦了,沈瑞小小年纪却滑不留手,同他说话总要打起精神来,闻言便淡淡道:“这点事情,老身还是做的了主的。你既来了,想来也是小沈状元的意思,虽则你出继了,可到底是孙氏的亲生骨肉,这织厂也有你一份……” “太淑人,”沈瑞打断了她的话,收了笑容,“早年间太淑人与我提这织厂,我便说过了,张家人骗卖,不是贺二老爷接手也有旁人。已是贺家的织厂了,买卖落定,何谈‘完璧归赵’。我是二房的人,原不当管四房的事情,不过事涉我本生母,瑾大哥谨慎,叫了我来,我便说一句,‘退还’二字,太淑人用的不妥,况且,这也不是‘退还’的事儿。” 沈瑞声音渐冷,“贺二老爷对沈家做了什么,太淑人当日在堂上也听到了。沈家子弟不收这不明不白的‘退还’。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钦差大人判处。该是沈家的,沈家不会推拒,不该是沈家的,沈家也不会伸手!” 一番话掷地有声,可裂金石。 沈全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喝彩了。 沈瑾也暗暗点头,自己怎的就没瑞二弟想的这样周全,早当这样将贺老太太堵回去。 源大太太颇有些不自在,既是有些肉疼那一注财,又是因着沈瑞话里话外要官府审判贺家,她,到底是贺家女,贺家倒了她也没娘家撑腰了。 而同样是贺家人的贺九太爷却是暗赞一声,心下又调高了对沈瑞的评估。 贺老太太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沈、贺两家世代姻亲,本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如今贺家有难,瑞哥儿如此说是要让亲人寒心吗?” 沈全早看不惯贺老太太倚老卖老那一套,愤然插口道:“老太太说的好,好个守望相助!我沈家遭难时,守望相助的贺家在哪儿呢?贺二老爷是相助多扔几块石头下来,生怕我二哥不死!” 沈全如此说虽然无礼,却因是沈琦胞弟,可谓是苦主,倒也没什么不妥。 贺老太太虽恼怒,却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贺二老爷算计沈家的心思在公堂之上都是说明白了的。 沈琦废了一条手臂,断了前程,贺家与沈家宗房还有姻亲这层皮,珺哥儿伤的也不甚重,而跟沈家五房这仇是如何也化解不开。 贺北盛却听不得这些,怒道:“判了贺家与你们有什么好处?判了贺家织厂就充公了,还能给你们沈家?我们此来本是好声好气的还厂子,你们一个两个晚辈狂妄倨傲……”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瑞打断,沈瑞朗声道:“贺家有罪无罪,当不当罚,皆由钦差大人代天子裁断。我说了,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便是不义之财用以充盈国库,也是用得其所,无论是武备兵马、扬我大明国威,还是造福地方、天下海晏河清,都是我沈氏一族由衷所盼!”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儿郎。”贺老太太轻轻击掌,心里骂了八百遍滑头小子,却是不再看沈瑞,转而问沈瑾道:“听闻倭乱中四房也被洗劫,不知道状元公此时不肯接你娘的嫁妆织厂,日后靠什么养家,靠什么打点上下让仕途顺畅?” 沈瑾正色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况且如我瑞二弟所说,这已不是家母嫁资。小子七尺男儿,养家之事不劳太淑人操心。至于仕途,小子还不屑为那蝇营狗苟小人行径!” 一句话又把贺老太太骂了进去,贺老太太越发火大,指着源大太太便道:“你这母亲自小锦衣玉食养这么大,嫁入沈家门,因你这不孝子倒让她年纪轻轻就过起拮据日子?还是你沈家四房一家子要靠贺家女的嫁妆度日?” 源大太太又不是傻子,此时被当了筏子,再不张口,以后也别想在沈家门里好好呆着了。 源大太太是头次对上贺家宗房老太太,还是有几分惧意,可声音虽轻,带着丝丝颤音,却是异常坚定,“伯娘,这里没有什么贺家女,只有沈家妇。在闺中时,伯娘也常教导我们要从夫从子,桂娘必谨遵伯娘闺训,与沈门共荣辱。” 贺老太太出口就知道这步棋错了,可听了这话还是恼怒异常,既然达不到目的,多说也无益,她冷冷道:“好个沈家子,好个沈家妇,老身便拭目以待。”说罢拂袖而去。 贺九太爷落在后头,却是给女儿一个赞许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源大太太说完那话,本是担心贺老太太迁怒父亲和弟弟的,见父亲如此示意,心下松了口气。待回过身见沈全、沈瑾、沈瑞三人对她脸色都好了不少,更是放松了下来,如今沈源指望不上,就得看着状元继子对她的态度了。 * 贺老太太并没有从沈家四房二门上车,却是直走到到门口去方上了马车,叫四周窥视四房的沈家人看个清清楚楚。 马车上,贺北盛愤愤然,不住道“沈家没个好东西!”见贺老太太沉着脸不断转着佛珠,忍不住问道:“娘,现下……” 贺老太太冷冷道:“告诉下人,若有人来打听我去沈家四房做什么,便说我欲归还孙氏的嫁妆织厂,沈家四房拒而不受。那织厂,价值至少二十万银子。” 贺北盛吃了一惊:“娘!这不是自己揭短么?让松江人都知道我们碰壁……” 贺老太太冷笑:“那日堂上你没听到么,闫举人说是因着沈源悔婚才报复沈家?明日沈家分宗,各房能饶了四房?四房都快家徒四壁了,拿什么去还各房?这种时候还硬是不肯收贺家还回来的织厂是什么意思?沈家,热闹还在后头。” 老太太低下头,一点点揉着佛珠。沈家乱套了,她贺家才安稳。 * 沈家,送走了贺老太太,打发了源大太太,前厅就剩下了沈全、沈瑞、沈瑾三人。 沈瑞便直言对沈瑾道:“明日开祠堂,只怕源老爷的事情也要说上一说了。” 沈瑾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到这处了。不瞒你,我方才去书房说了,想着别老爷明日才知道,再闹将起来。结果老爷发了好一顿脾气,恐怕明日……明日……” 沈瑞却不提沈源,反问道:“若是要与那几房赔银,瑾大哥待如何?” 沈瑾满面羞惭,道:“家里还有田庄……想来分宗后四房也能分些族产,也能抵上一二。”他是刚刚说完好男不吃分家饭的,却是不得不拿自己那份嫡母嫁妆来填窟窿。 沈瑞也不评价,只道:“贺老太太方才拖到大门口才上马车,只怕她今日来四房之事转眼全族人都会知晓,明日宗祠少不得有族人会借题发难,瑾大哥可有防备?” 沈瑾呆了一呆,却是之前没想到这点,不由恼恨,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贺家!” 沈瑞正色道:“瑾大哥仕途正好,与族人发生冲突,就是给御史送把柄去。因此,此事还是当由源老爷撕掳开去。” “老爷如何肯……”沈瑾摇头苦笑道。 沈瑞只笑笑,“就看瑾大哥怎么同源老爷说了。事涉这么大一笔银子,源老爷也会慎重。难不成,源老爷也是乐意这银子左手拿回来右手就还与族人的?” 沈瑾一呆,随后失笑,摇头自语道:“到底是二弟聪慧。” 沈瑞已经是把话点透,便也不多言了,至于锁祠堂这事儿,他也是不能提的。 沈瑞、沈全告辞离去。 沈瑾寻思半晌,先起身去后院求见源大太太,把明日分宗以及会族审沈源、罚银等事一口气说了。 事情太大,源大太太一时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这……这……”半晌没接上话。 沈瑾也没空等她想通,就起身长身一揖郑重道:“太太今日在贺老太太面前维护沈家,儿子感念在心,日后这家里还要太太费心操持,儿子必竭尽所能,不让老爷太太日子艰难。”说罢就行礼告退。 源大太太依旧傻愣愣的坐在原处,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边书房里,沈源早就骂得累了,能砸的也砸个稀碎。见沈瑾去而复返,有心再丢个东西去打他,却是满屋子狼藉,实没有能丢的东西了。 “小畜生,别站这里惹老子生气,快滚!”沈源就是放着狠话也是有气无力。 沈瑾垂下眼睑,语气平平,把贺老太太登门他又拒绝了贺老太太的话说了。 沈源就是再没气力也挣扎着起来,嘶声吼道:“我******打死你这小畜生!那是二十万两!二十万两!!” 这是真扑了过来,伸手就去够沈瑾的脖子,二十万两啊,沈源想活活掐死沈瑾这败家崽子。 沈瑾连连避开,冷冷道:“老爷莫非忘了儿子之前说的,族里怕是要罚银的,这会儿各房巴不得咱们赶紧收回贺家织厂多点儿家产呢,他们好都要了去。老爷准备白担个与贺家和解的虚名,却为人做嫁?” 沈源满脑子银子,完全听不进去。 沈瑾伸手架住沈源的胳膊,抬高了声音重复了两遍,沈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沈瑾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道:“老爷想清楚,族规之罚是不躲不过的,老爷强辩也无用,得罪了族人,儿子前程也不用指望了,老爷若想以后四房不容于族人,只能避去乡间度日,那就明天祠堂大闹一番。” 沈源啐了一口,沙哑着嗓子道:“老子不是被吓大的。” 沈瑾道:“老爷也是做过官的人,且好好想想吧。若是四房认罚,还能落个好名声,左不过家里也没几个银子了,都罚了去又能怎样。待他日贺家入罪,骗了咱们的东西总要判还回来,族里总不会因为现下跟咱们要少了再要一回吧?” 沈源脑子转了转,眼睛也亮了起来,却仍摆老子的谱,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沈瑾瞧着他脸色好转过来,讥讽一笑,果然只要提银子,沈源就会服帖。 “老爷好好歇着吧,想想明日如何应对。”沈瑾再不想多呆一刻,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各种传言也在松江人家蔓延开来,不知多少人秉烛夜谈,说着明日沈家分宗大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2章 沈氏分宗(九)(二合一) 沈家开祠堂这日,一大清早,左近的几条巷子都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原本沈家就广撒帖子邀松江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前来观礼见证,便是沈家没下帖的人家,也有好奇前来看热闹的。 松江第一家族,就此分宗,到底是就是分崩离析,还是更进一步?整个松江府的格局都要变化,贺家那边到底会如何? 要是沈家就此衰败,那取代沈家成为松江首姓是哪一家? 而当得知钦差大人、代理知府大人都将亲临后,松江官场上大小官吏自然也都纷纷赶来捧场。 幸而沈氏是大族,宗房每年立春、夏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都要招待族人,大场面见的多了,今日虽则比往日人数多了一倍不止,然子弟、下仆皆训练有素,接人待物不曾半分慌乱失礼,甭管外面喧喧嚷嚷,进了沈家坊,便一切井然有序。 客人们都不由暗赞,松江首姓果然不凡,怪道沈家二十年间就能出两个状元。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宗房老宅东路是族中大祠堂所在。时下各房单独设有家祠,而族中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四进的院子极为朗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神明殿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分宗大事,本族子弟是要先进祖祠堂祭拜的,而因外姓不得进祖祠,沈家便在二进的公厅设座,请了诸见证人前去安置。 而原本女子妇人是不许进祖祠的,若有如新妇祭拜这样的事儿,也都只在四进院子当院拜的。而若有议事,则非事涉本人的,皆在二进东西厢房旁听,由童子小厮往来传话。 今日外客多,女眷理当回避,却又因分宗大事,宗妇也应到场,便开了二进一侧小院,各房嫡支女眷拜过祖先后,就在院内旁听。 外人来这儿,看的今日沈家风光,来了多少官员、大人物捧场。沈家族人却是都抻着脖子找俩人,两个都是上次开祠堂被亲生儿子说“病了”的人——一个是族长沈海,一个是四房的沈源。 找沈海,那是因着今日是开祖祠的合族大会,族长再不露面就说不过去了。距离上次沈珺说他爹“病”不过短短三日,不知道族长会不会这会儿就“好”起来。 可沈海还真就是一直没出现,竟连沈珺也没个影子。 族人这边,是宗房二老爷沈江带着几个子弟招呼;官员那边,则是沈洲带着沈理、沈瑛、沈瑾、沈瑞并几个有功名的子弟应酬。 倒是宗妇大太太贺氏带着长媳小贺氏在女眷那边支应,而沈珺的妻子还在月子里,没出现也不奇怪。 见了这番情形,族人交头接耳,猜测颇多。 找沈源则是纯粹利益驱动,倭乱中受损的几房得了消息,知晓沈源是沈家遭难祸根,都指着从四房身上讨回来。要是对上状元公沈瑾,族人多少还是有些顾及;要是直接问沈源讨,则是力争气壮。 不过自从沈源从扬州回来,就“被生病”了,这次能不能出来还真不好说。族人瞧见与官员们应酬的俩状元公,不免郁闷。 还好,这郁闷没持续太久,很快族人们就看到了铁青着脸出现在大祠堂的沈源。 分宗时辰将到时,沈海也被两个下仆搀扶着进来了,倒是之前主持宗房事务的沈珺依旧不见踪影。 比起只是脸色铁青、眼下挂着乌黑眼圈大眼袋只像没休息好的沈源来,沈海倒真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他两鬓霜染,面色灰败,目光浑浊,步履踉跄。甫一出场,就引起族人一阵议论。 而沈海恍若未闻,全然没有没有如往日般带着和煦笑容与族人客套说笑,便是有人招呼,他也只木着脸点头回应,并不多说。 沈海一路被搀扶着进了大祠堂,先去与诸位观礼官员见了礼,然后便率众进了祖祠祭祖。 他虽瞧着是病恹恹的样子,可献祭三牲端盘上香还是十分利落,礼毕又带众人回到二进公厅。 沈海作揖一圈,往中堂站定,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来,清了清嗓子开读,“我吴兴沈氏,祖随高宗南渡,落户松江三百年……”便是开始讲起沈氏家史。 这段原也是沈家族人听熟了的,都没上心,不想本是声音平平的沈海一说到“树大分枝”时,忽然失态,语带哽咽,眼眶一红,竟是老泪纵横。 客人见了唏嘘,沈家族人却是心下敞亮。 这三百年里,沈家不是没遭过倭乱,再往前追溯,蒙元时期,汉人备受欺凌,沈家也一时凋零,可无论多艰难,沈家都是抱成团一起抵抗,等到一百五十年前,中兴祖沈度出世,才真正奠定了内四外五九房格局,宗房这一脉,更是沈度嫡长一脉,便是这一百多年之间族长曾由其他房头担过,最终也还是回归宗房,宗房地位一直极稳。 而到了如今,这次的倭乱,沈家子弟伤亡、损失惨重,宗房沈海莫说要丢了族长之位,现下连凝聚族人都做不到,沈家就此分宗,他沈海就是宗房罪人,不难过才是没心没肺。 不过,便是难过,族人中暗骂他“活该”的也不在少数。可见这些年来,宗房和稀泥的处事方式已是让族人多有不满。 沈洲冷眼瞧了片刻,便上前劝道:“树大分枝本是必然,海大哥不必太过难受,如今诸位见证宾客尚在,还是莫要误了时辰为好。” 沈海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方点头道:“洲二弟说的是,是为兄糊涂了。” 他接了子弟递上的帕子,简单净了面,方继续读完短短一篇开场白,正式宣布沈家就此分宗。 沈家原有堂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各为一宗,各宗单设支祠,依照大明律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大祠堂作为祖祠依旧存在,供奉合族祖先,但只除夕主持合族拜祭。 沈海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老朽身子着实不好,已无力再打理族务,我这长子放了外任,次子沈珺,众族亲都知道这次伤了腿,行走不便……” 堂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宗房不会再担任族长,但那只是沈珺说的,沈海这当老子的会不会反驳儿子的话,甚至会不会在这种场合倚老卖老不肯让出族长之位都不好说。 大家见沈海竟然真就让出来了,一时也不免讶然。 沈海停顿片刻,眉头微蹙,立刻有执事子弟高喊“肃静”,堂上登时一静。 沈海神色复杂的看了稳稳坐在一旁的五房诸人,深吸一口气,方朗声道:“既已分宗,合族推选新族长,便不能只论血脉亲疏,当有德为主,今五房子弟沈琦,为人方正,又聪颖上进,已有举人功名,先前虽遭磨难,却刚直不屈,终得清白,如今要在家守祖业,正可为合族之长。” 说到这里,沈海顿了顿,环视一周,见许多族人都是频频点头,知道宗房大势已去,心下不由苦涩,张了张口,还是道:“不知各族亲意下如何?” 九房太爷已是在座辈分最高的,且上次族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选沈琦代族长,当下便大声道:“九房附议,推举五房沈琦为族长。” 二房、六房、七房、八房也都纷纷表示附议。 三房是沈湖坐在前排房长之位上,沈海说话时,他就频频回头看坐在身后旁听位上的沈涌,兄弟两个之前有过龌蹉,此刻又拧成了一股绳。 沈涌一个劲儿的冲他使眼色,沈湖才怏怏的转过身来,表示附议。 四房沈源则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微微颤抖,这是气的。 分宗也就罢了,什么叫选族长不论血脉亲疏?没有中兴祖沈度,哪里有什么松江沈氏? 宗房无能,二房外迁,四房是仅剩的嫡支,就理应先被选上新族长!明明他才最有资格当族长,沈琦个小崽子是举人,难道他不是举人?何况沈琦个小崽子还残废了!族人眼睛都瞎了吗?居然选沈琦都不选他? 沈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在场的官员太多,要不是他在扬州为学官被上官压制方懂了许多“规矩”,这会儿早就跳起来大喊大叫。 坐在沈源身后旁听席的沈瑾就知道亲爹这德行,眼皮一垂,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老爷忘了昨日儿子的话?就算忘了,看今日情形,各房主意已定,老爷站出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还是免了吧,不若也表示支持五房。且五房一向与四房交好,如此也越发亲近。” 沈源心里“呸”了八百遍,暗骂五房都是搅事精,哪里是同四房交好,分明就是偏帮沈瑞那个小畜生。可形势比人强,他手握了松、松了握,到底还是喊出一声“四房附议”。 沈海见素日最是多事的三房、四房也应声附议,想着昨天儿子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心下叹了口气,宣布道:“今日族议,公推信义堂沈琦为沈氏一族族长!稍后祭告列祖列宗,沈琦即接族长之职。” 五房房长之席上坐着的是沈瑛,沈琦在他身后旁听位,闻言起身而出,先向沈海行礼,然后向周围微微躬身致礼,后又向见证人席位行礼,这才站到沈海身边,挺直腰杆,朗声道:“多谢众位族亲厚爱,琦虽不才,然愿挑重担,为族人牟福。今后必秉公行事,不负族人厚望厚爱,今日诸位大人、诸位乡亲、族人皆为见证!” 话虽不多,字字出自真心,加上沈琦素有好名声,这次虽入狱大刑加身甚至断了一臂,也不曾松口屈招,实是一条硬汉,族人皆是拥护喝彩。 热闹了片刻,执事子弟再次喊了“肃静”,才又恢复安静,进行下一项。 各宗推选本宗宗子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为族老,再由族中公议确定。 一般来说,这样的分宗后,都是原各房房长为宗子。沈家三房沈湖、五房沈瑛、六房沈琪、七房沈溧、八房沈流是如此,其他几房又有不同。 二房房长原是沈沧,沈沧身故后,沈洲、沈润兄弟分产不分居,实际上已经是二房旁支,按照嫡长传承规矩,沈瑞成了房长,如今分宗,虽沈洲为沈家现下官职最高者,却仍以沈瑞为宗子,自荐为族老。 七房沈溧以举人之身选了学官,如今不在松江,因此是嫡子沈琴代父亲出面。 宗房沈海让出了族长之位后,又再次让出了本宗宗子,让长子沈珹为宗子,也自荐做族老。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四房,原是沈源为房长,那样一个爱揽权揽财之人,居然让出了宗子之位给儿子沈瑾,而他自己也没提要做族老的事,实在让众族人惊讶一回,望向沈瑾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公,这样的爹也能调理的好。 而九房虽原是沈璐为房长,但细论起来,沈理这支才是嫡长一脉,族人们本以为以沈理状元身份,必要将嫡庶正过来的,哪知九房太爷有心相让,沈理却是不接。 九房太爷一喜一忧,喜的是宝贝孙子还能坐本宗宗子,忧的是沈理怕不会尽心帮沈璐。 在这样场合,九房太爷就算倚老卖老也不敢造次,只敲打沈理道:“如今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六哥儿,你可要让宗子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理却只淡淡道:“太爷多虑了,宗子只是‘证人’罢了。” 竟是连个基本保证也不给,九房太爷气炸了肺,却也无奈,再看看见证席上的钦差大人,还是忍了气,不再言语。 三房沈湖却是又出幺蛾子。原本他是房长,直接当了本宗宗子,可听了一耳朵九房太爷的话,忽然就要把宗子之位让给儿子沈珠,又大喇喇向沈琦、沈理道:“如今珠哥儿也是一宗宗子,你们也要保证他的平安才是!” 九房太爷是本房长辈,沈理再怎么不喜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不搭理。三房沈湖可是出了五服的,又是浑人,沈理干脆装没听见。 沈琦是知道沈珠引狼入室的,论起来自己这番遭罪也拜沈珠所赐,早将沈珠恨死,如何肯应承这话?当下高声问道:“珠哥儿是才能出众,还是德行高,做宗子可能服众?礼义堂上下都推举他吗?”说着冷冷盯着沈涌。 沈涌本就生气长兄胡说八道,又见新族长如此不满沈珠为宗子,生怕回头提沈玲的事情新族长下绊子,便忙道:“大哥糊涂了,大哥又没病没灾的,让珠哥儿做什么宗子?况且珠哥儿人还在……咳咳,人还没回来,如今也理不得事,还是大哥做宗子妥当。” 三房也有旁支在堂外旁听,早有看沈湖沈珠父子不顺眼的,沈湖原就是房长,当宗子也就罢了,想让沈珠那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小崽子当了宗子,三房旁支更没活路了,便也喧嚷起来,还有喊要让沈涌当宗子的。 沈湖一听就急了,生怕弟弟来抢自己的宗子之位,忙不迭就道:“都乱吠什么!我是房长,嫡支嫡长,自然是宗子!珠哥儿……珠哥儿是日后要接我的,我且先做着!” 沈琦冷然一笑,也不多言,就此各房宗子也定下了。 之后便是各房推选辈分高、年龄长、品德优、威信重的长辈为族老,因族老有资格参加宗族会务,每房头一人,是要为族人发声的,因此不拘嫡支旁支,各房旁支皆有人被推举为族老。 而九房太爷这一辈人着实不多了,有的还过于年迈身体状况不好,因此大多族老还是沈海、沈洲这水字辈的。 选罢族老,便开始分族产。 沈海命执事子弟捧出账册,不经意的捏紧了一下,随即又颓然松开,挥手让执事子弟宣读族产及分割事宜。 最早族规宗房统领族务,二房负责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长共议。后因二房嫡支离开,祭田归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议也成了形式。宗房借着经营族产、祭田日子越过越富庶,在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宗房得了偌大的好处,却在族中出事时不处力,才是族人反感宗房的根源。 如今听公布族产,大家都支起耳朵来,都要听听看宗房是不是匿下族产。 不曾想非但没少,倒是多出许多。族人都知道祭田五千亩,宗房要是交出来五千亩,谁也不好说什么,然宗房交出的,是一万两千亩。 不止族人轰动,连松江各家家主也悚然而惊。 按照彼时地价一亩上田不过十两,多出来这七万多两银子别说在商贾人家,在沈家富裕的房头也算不得什么。可实际上,松江的良田可不是那么好买的。 松江民间富庶,世人置产又最认置地,不到过不下去了,谁也不会白白卖良田的。 况且这只是祭田,各房名下的田产,只会数以倍计。 各家家主不免都暗想,怪道贺家一直想吞下沈家,沈家竟有如此之厚家底,啧啧。 而对于族人来说,这多出来的七千亩地可以说宗房非常有诚意了。再听下去,族产铺子也多出小一倍来,可见宗房不曾藏私,一时族中对宗房的不满也去了许多。 沈海见族人纷纷赞誉甚至遥遥向他拱手拜谢,不由感慨,次子交出这账册来,他气得要再加打十板子,那都是宗房的钱。可次子却说唯有如此能挽回一些宗房名声,日后长子也收益,往上走时族人也会多加助力。如今一看,他果然是老了,不如儿子了。 沈琦按照先前沈瑛在小族会上与众房长商议的,宣布将族中共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产,其余均分各宗,为支祠祭田。铺面也是同理分配,只是有人口众多、家境清贫的房头可以先选最好最赚钱的铺面。此外,规定出仕族人必须按品级捐赠银两或田地为族产,而族人经商致富则可自愿捐助。 沈洲带头捐银二百两,之后沈海代在外为知府的长子沈珹捐银二百两,沈理、沈瑛、沈瑾等小一辈为官的各一百两,七房境况不好,沈琴却也代父亲捐了五十两。又有家中出仕、或是经商较为宽裕的族人纷纷捐银。 众族人轰然叫好,对族产分割也无异议。 连钦差王守仁、副钦差张永、代理知府董齐河也都点头赞许,世代簪缨、积善人家,果然族人皆通情达理。 族产既已分好,便要依祖制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沈琦在宗房交了这样一份有诚意的族产账本后,原是要推荐沈珺总管族产的,但沈海竟然谢绝了,表示要交就交个彻底。 除开沈珺,要说族人里有让族产生息之能的,莫过于经商的三房。然三房大老爷沈湖败家不必提了,从沈玲的事上可以看出二老爷沈涌也是个糊涂的,剩下倒是三房四老爷沈涟可用。 三房分家时闹得不可开交,沈涟几乎视沈湖为仇人,是不可能让沈湖沾到族产边儿的。 沈琦在之前就同自家兄弟并沈理沈瑞商量过的,当下就提出沈涟这个人选。 而记账可托给六房沈琪,他幼年丧父,为房长撑起六房诸事,也是有几分手段。 至于监管,水字辈也就剩下八房沈流还在松江,可用他辈分压一压诸族人。且沈流现下守着八房老太爷的孝,承重孙要守三年,也做不得其他。 人选一经提出,除了想往族产伸手的沈湖和沈源,旁人皆无异议。 沈湖倒是想自己上,可沈涌死劲儿拽着他,加上自己房头都不服管,也只好作罢,只想着反正是老四管着族产,自己当大哥的,吩咐他一句,他还敢不听? 沈湖想得倒是美,早忘了三房分家时沈涟的决绝。 沈源却再不能忍,他被沈瑾警告,族中的事儿本是什么都不想插手的,又觉得沈海怕要雁过拔毛,族产剩不下什么。 可一听族产竟然如此丰厚,沈源立时脑子活络起来,想着做不上那打理族产的,凭着辈分,总能做个监管,未必不能伸手。 可眼见外五房的沈流都能当监管,却没他这嫡支四房的事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银子在眼前,沈源也看不见那边坐着的官员们,急吼吼跳出来道:“琦哥儿欲给我安在什么位置?” 沈瑾几乎想扑过去按倒亲爹,当着这许多官员面丢人,以后儿子怕要沦为官场笑柄,真是坑儿子的爹。 沈琦却是一点儿不气不恼,只温和道:“源大伯莫着急,您的事儿稍后还得族中再议。分宗之后,还有族会。” 沈源被他这姿态给安抚住,心下一喜,还想着还有什么好位置,心不在焉的坐回去。 沈瑾却是松了口气,有些同情的看着做白日梦的傻爹,您的事儿——您背信弃义为族里招祸的事儿——稍后族中再议。 沈琦那边已是宣布沈家分宗结束,之后各宗宗子并他这新任族长到四进祖祠拜过祖先,便算正式礼成。 族产是当着诸见证人的面分割妥当的,族会结束便会去衙门换了红契,分到各宗宗子手上。 因为宗房让出族长之位,这祖祠所在的四进院子就要从宗房老宅分割出来,这里地契与房契早就预备好的,也一并交给新族长。 见证人的工作也到此结束,王守仁、张永、董齐河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告辞,各家家主等也不好多留,沈海、沈洲带着沈琦、沈理等将众客人们送走。 族人这边却被告知先不要离开,一会儿拜过祖先,还有一场族会,要“处置一些事宜”。 族人们看四房沈源就像看肥肉,沈源却不自知,还梦想着稍后是不是有肥肉可以咬上一口。 而沈涌,则盘算着,正好开祠堂,就此将玲哥儿记回族谱,早点儿发丧,想来扬州那边也当了结了,办完丧事正好接收闫家那笔抚恤银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3章 人心鬼蜮(一) 沈家分宗尘埃落定。 再开的族会,也成了分宗后第一场族会。这样快就开族会,族人们窃窃私语,对于要发生什么,大抵也是心里有数。 目前沈家无外乎三件大事,也都是与这次倭乱有关的,那便是:通倭案里还有俩子弟被当“证人”关着,救不救?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玲即将要发丧,记不记回族谱?倭乱中沈家遭难皆因四房悔婚而起,这后账要不要和四房清算? 其实前面两条和绝大多数族人没什么关系,三房的沈珠、九房的沈璐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族人厌烦还来不及,真心喊着“要救要救”的除了沈湖就是九房太爷罢了。 而沈玲在族人中虽有广泛同情,交好鸣不平的大有人在,可,到底只是个没官职没功名的庶支庶子,放在合族来论,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与其说族人关心这两件事,不如说,他们关心新族长的态度。新族长是不是能担负起全族的责任来,护佑合族。 而第三件事,才是真正牵扯到几乎所有族人的,因为,倭乱中,沈家各房都被洗劫,财产损失之外,各房都有或主子或下人伤亡。无论如何,四房都必须要给族中一个交代,就算不为银子,还为个公道呢! 而四房既然有个在扬州那金山银海之地为官那么久的四老爷,有个盐商都想抢女婿的状元公,这赔偿银子断不能少了。 不少族人昨儿听说了,贺家如今蔫了要来求和,连当年算计走的四房孙氏的嫁妆织厂都要送回来,可四房父子,愣是没收。据说,那是二十万两的产业。 这父子是有多财大气粗,才能将二十万两的产业拒之门外! 都这么有钱了,难道不该补偿族人一二吗?! 这件事里,大家倒是不担心新族长的态度,因为新族长也在倭乱里被祸害了,断了一臂又断了前程,岂能不恨四房、不收拾四房?何况五房当年因着庇护沈瑞,可是和四房对着干的,这仇是当年就种下了的。 送走见证人们,关起门来都是沈家人,议事公厅里重排座次。 居中还是族长之位,各房长座位则不再分列两旁,而是在右下首依次排开九张素圈椅。再往下则是族产总管、经管、监管三人座次,因经管的沈琪、监管的沈流本身就是宗子身份,这里便设一席与沈涟。 左下首则是依次排开族老的座位,而宗子、族老这两排席位之后依旧设有旁听位,族中或是年高德勋、或是各经管主事可列席旁听。其余族人则在院中,而女眷们则安置回东西厢。 这样的座次变动,旁人没什么感觉,新上任的族产总管沈涟却是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从前很多时候是进厅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就刚才,宣布他为族产总管时候,他也是站在院里、站在族人中抻脖子听的。 这会儿,他已是同宗子、族老们坐在一起商讨族中大事了。而更不用说,他手里现在握着六千亩祭田、几十处商铺的族产主管经营大权! 沈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今天!这大饼恰就掉他脑袋上了,当场就把他砸晕了。 他大哥沈湖那酸溜溜的话,他二哥沈涌又惊又喜的言语,他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一点儿没过脑子。满脑子想的都是,飞来横福啊这是…… 在族会开始前短暂休息时间里,沈涟特地找到沈琦,紧抓着沈琦剩下的那只好手,使劲儿攥啊,像要以此表达他的谢意似的,兴奋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看到一旁微笑的孙瑞,沈涟心里忽又涌起愧疚来,当初他明知道张家人不妥当,还是听了老太爷的话从张家人手中低价买了孙氏的几处产业。末了闹到族里去,还不是灰溜溜退还了产业,还亏损了了银子,从张家抄家得来的也补不上窟窿,真是害人害己。 沈涟嘴里泛苦,就算是当时产业到手了,又能怎样,不是被大哥败光了也是在分家时给大哥霸占去,他是费力不讨好,到头来还不是因分家产而兄弟成仇,这里头,还填着他那没见过天日就流掉了的小儿子的性命! 倒是这四房、五房竟不计前嫌,还能提携他这个族叔。他几乎哽咽了,向沈琦沈瑞道:“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对源婶子的产业起了贪念……” 沈瑞忙摆手笑道:“涟四叔说的哪里话来,当初都是张家骗卖,与四叔不相干。且那产业也都还了回来,涟四叔何必再提!” 沈琦也道:“涟四叔放心,瑞二弟最是明事理的。且这是族中大事,选的是有担当能经营的人才,涟四叔是才能出众、让众族亲信服才被选上,涟四叔要谢也是当谢众族亲才是!” 沈涟更是感念,满口保证:“旁的本事我也不敢夸口,族产我定打理得妥妥帖帖日进斗金,让族亲都过上红火日子!” 其实当初商定沈涟为打理族产人选时,沈理、沈瑛等不是没有意见,当初贺家算计孙氏也就罢了,宗房、三房、九房都来算计,实在寒了族人的心。且沈理最是护着沈瑞,沈瑞尚没觉得用沈涟有何不妥,沈理倒是坚持不肯用沈涟。 可现实就是,这族长已经在外五房产生了,打理族产的不能都是外五房的人,再怎么论,内四房才是嫡支的血脉。所谓的族产,都是内四房老祖宗置办下来的。 当时是会前私下商量,众人还不知道沈珺会交上那样一份有诚意的账本,只是单纯不想找宗房的人再来接手——无论宗房嫡支旁支,只要是宗房子弟,都会最终沦为沈海傀儡,族产被捏在宗房手里族长也受钳制,那这族长换的也就没意义了。 二房阖家都在京里,且子弟单薄,派不出人手来松江打理族产。四房,人更少了,几代单传,就沈源沈瑾父子。沈瑾要回京当翰林的,而族产要交给沈源,那就是送羊入虎口。 内四房,也只剩下三房。三房沈湖、沈涌不堪,其实三老爷沈浩与四老爷沈涟还是不错的。这许多年,沈涌、沈浩多在京城、广州、泉州等地经营,松江这边三房产业大多是沈涟打理的,经营能力着实不弱。且,沈浩到底是庶出,要从三房选,也只能是嫡出的四子沈涟。 从三房分家的事中也看出沈涟是有血性、有行动力的人,末了同二哥沈涌又能将所得五成家产平分给庶兄沈浩,也算是仁义。 最终,沈理也找不出比沈涟更合适的人了,便也认了。 今日见沈涟能不避讳的提起当初错事,诚意悔过,沈琦与沈瑞对他更多了几分信心。 沈涟再三谢过沈琦、沈瑞,坐在总管之位上,看着对面垂垂老矣的族老、堂下乌压压站满一院子的族亲,心中豪情万丈,心想以他的经营手段,不说日进斗金,也必不会辜负父大家对他的厚望,宗房能让族产翻番,他更能!于是现下就盘算起明日要先从哪处产业视察…… 谁知道,他这儿满心感激不计前嫌的四房呢,这族会刚一开始,他亲大哥就先跳出来跟四房发难。 沈湖是早憋着劲就质问沈源,一直没得到机会,先前排座次是和沈源对坐厅堂两边,且有那么多官员大人物在,他也不敢扯脖子喊着问。这回重排了座位,他这三房宗子旁边就是四房宗子沈瑾,沈瑾身后的座次便是沈源。 沈湖可算找到机会,那边执事子弟喊完肃静,新族长沈琦还没开腔,沈湖就起身大声问道:“我这听说贺老太太找你还孙氏的产业了?你竟然还说不要?那好,贺家既然能还你们产业,也当把算计我的产业给我还回来吧!” 这说的是之前沈湖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与贺二老爷合股贩布,不想沈湖自己雇来押货掌柜携款跑了,闹个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沈湖哪里肯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偏贺二阴毒,又把手中三房质押的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这棒槌就真接手并打发人去三房催债了。这事儿扯皮了许久也没个结果。 族人们一听提到贺家,就立时想到那价值二十万的织厂,便都支起耳朵来仔细听沈源回答。 沈瑾真捏了一把汗,幸亏昨晚上都告诉老爷了,不然今天问起来,还指不上怎么闹呢。 沈源则是气炸了肺,他本就在肉疼那织厂,听沈湖一提,登时就撂了脸子,没好气道:“四房家事,干卿何事?倒是你说的给我提了醒儿,你那房契地契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白纸黑字你写的,你已是拖欠许久了,几时还我?” 沈湖也气炸了肺,跳起来就骂,再端不起斯文模样:“沈源你这胳膊肘******往哪里拐?外人算计我也就罢了,你******也算计我?!” 沈源大眼袋一翻,寸步不让:“算计?你自己抬着银子非要去入股,白纸黑字写的质押契书,自己姻亲弄丢了货,谁算计你?谁算计你?!就算算计,你找贺家去啊,这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真金白银买的你白纸黑字契书,你就能睁眼睛说瞎话?哼,沈源也是你叫的,目无尊卑,不成体统!”最后还不忘怼沈湖一句。 沈湖撸袖子都想动手了,指头几乎戳到沈源脸上:“你也知道自己个族兄?分明知道是贺家算计我的,你还腆着脸接这契?你花钱买?你花钱买假契书你活该你!这就是贺家设的局!你个蠢货糊涂东西,还是不是沈家人?帮着外人算计沈家,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源还带着在扬州为官时养成的官威,才不屑直接动手,袖子一拂:“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我亡妻尸骨未寒你们三房就算计她产业?和我讲良心,你配吗?!” “那是你姻亲张家骗卖!是张家的算计!”沈湖怒道。 这事儿他真冤枉,当时算计孙氏的可真不是他——因为他压根没那个智商,三老太爷都没用他,直接用的沈涟。 沈源冷笑道:“姻亲算计?合着我四房遭你算计,就是姻亲算计,你被你的姻亲算计了,反倒不承认,你可真有良心!” 若论打嘴仗,沈湖这读书不成花钱捐的监生如何是读万卷书科举出身的沈举人对手? 沈湖恼羞成怒,也不文斗了,直接上拳头要来武斗。 沈涟本见沈湖发难还生气来着,这也太不给他做脸,本想跳出来说大哥几句,可大哥说起被贺家算计的产业,沈涟也觉得这事儿三房占理,四房居然能同贺家狼狈为奸,也该说道说道。 谁知道这说道着能跑偏到当初算计孙氏嫁妆上去? 那事儿,是他沈涟全权经手的…… 沈涟如何还坐得住,见大哥袖子都撸起来就要动手,忙两步跑过去,拦住大哥,怒声道:“这里是祠堂!有什么话好好说,还有族长和众位族老做主呢!”说着,就去瞧坐在上首,正气定神闲缓缓品茶的沈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4章 人心鬼蜮(二) 三房、四房的事儿本就是一笔烂账,议事厅堂上众人虽见两人掰扯,却也都懒怠管,况且说时迟那时快,这沈湖、沈源说话极快,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儿,旁人也委实没来得及管。 谁也没想到就发展成动起手来。 沈琦本见沈湖先跳出来,便端起茶盏品茶,想着由着沈湖先战一轮打击一下四房沈源气焰,他才好开口宣布依照族规给沈源论罪,免得沈源不服再闹。 沈源从辈分上说,是伯父,是长辈,他这新族长就算不立威也绝不能上来就被人压制削了面子。 没想到沈湖这战斗力如此之渣,被沈源逼得都要动手了。沈琦这族长也不能干看着。 沈琦重重将茶盏撂在一旁硬木方几上,那边执事子弟立时高喊“肃静”。 堂上堂下一静,沈琦这才开口道:“湖大伯,如今贺南盛关在衙门,这次倭乱中他谋算沈家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等到了京城,还不知是什么下场。至于先前湖大伯你的产业是否也是他设局,就要等衙门查实再论了。若是属实,族中必要向贺家追回,讨个公道。若非他所为,则族中也会请衙门下海捕文书抓捕那押货掌柜,追查到底。” 听沈琦这般说,沈湖还是十分不满,嘟囔道:“分明就是贺家设局,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沈琦没理会他,转而向颇有得色的沈源道:“至于源大叔,我今日既为族长,便得用这族长之口说上几句,族规第四条写得明白,‘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因何会是这样重的惩罚?还不是因着同族皆骨肉至亲,自家人不护着自家人,反而谋算自家人,族人还可信谁?族中可还有宁日?这族也就不成族了。既不成族,岂不更是轻易就能叫外人欺辱了去!” “当初,先宗房老太爷为族长时,也是凭的这条族规,让宗房、三房、九房退回了源伯娘的嫁妆产业。”沈琦看了一眼坐在族老之中面色复杂的宗房大老爷沈海,又给一脸羞惭的沈涟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言辞锋利,怼起沈源,“源大伯也是吃过亏的,族中也给过源大伯公道,如今,源大伯怎的糊涂起来?贺家是什么样的人,源大伯你是吃过亏的,还会不知?他把三房的契书给你,岂是安的好心?!源大伯,纵你便是无心之失,也已是为虎作伥!” 沈源头次在这许多族人面前受这等训斥,一时脸色涨红,恼羞成怒,“这是什么话!我……” 沈瑾却是抢先一步起身道:“族长说的是,家父也是一时糊涂。” 沈琦十分满意沈瑾的帮忙,见沈源还待说话,便抢在他之前,厉声道:“今日,我便以族长身份,向众族亲说上一句,我等同族血脉,理当相互扶持,彼此护佑,共抵外人。今日,大家当以源大伯此事为鉴,他日若有贪图小利勾结外人谋算族亲,族中定严惩不贷!” 堂下众子弟中,有沈环、沈宝等几个与五房交好的子弟,带头大声应诺,“遵族长吩咐,必扶持护佑我族亲!” 先是三五人,后众族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应诺,一时声音震天。 这样的声浪冲进议事厅上,冲击着堂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脑海。 众宗子、族老瞧着正襟危坐的沈琦,不由得都生出几分敬畏来。 这声浪也将沈源那腾腾的怒火彻底浇熄,面对这样的声浪,他心底涌上惧意,不敢再多说,一个人,在宗族面前是那样渺小。 沈源讪讪的,甩甩袖子坐下了。 沈琦趁热打铁,待场中静下来,立时道:“今日有几宗事,要与众位族亲相议,头一件,便是因着这场倭乱,我沈家上下可谓损失惨重。而那日公堂之上,那闫宝文口口声声道,是四房许亲在前悔婚在后,又羞辱闫大小姐,方招至闫宝文报复。” 族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沈源身上。 沈琦严肃道:“源大伯,瑾兄弟,这件事,四房要给各房族人一个交代。” 虽然先前沈瑾对沈源又是劝又是吓,沈源已经心里有准备了,可当听到沈琦这样说时,沈源还是十二万分的不甘心,然有了方才那阵声浪威慑,他已没了和沈湖吵架时的胆气,只恨恨道:“姓闫的不是好东西!我在扬州时是姓闫的趁我酒醉时行骗婚!我儿中了状元,这门第如何还般配?” 沈源瞧了一眼堂下族人,脑子好使了一回,便道:“我儿能中状元,也不是我四房荣光,我沈氏一族,自理哥儿成了状元后,谁人不高看一眼?如今又出了个状元,我沈家在士林也算得上有名号,我岂能让沈家的状元娶个盐商的女儿,堕我沈家名望?” 沈源这般摆出一份全为沈家合族考虑的架势,也不管真能唬住几个人,自以为是大义凛然,又一脸正气道:“我这才后悔当初酒后不够谨慎,我是好言好语去退亲的,姓闫的高攀个状元女婿不成,怀恨在心,行小人行径,哪里是我能预料的?闫家人说是因着报复我才指使倭寇抢劫沈家,倭寇能听他姓闫的?倭寇上岸,哪家没被抢?又不单单只抢了沈家一族!” 沈源越说越顺,脑子也越发好使起来,竟辩道:“若真是倭寇听姓闫的,那闫家可就不只是通倭了,那是倭寇的幕后指使啊!那亏得我当初坚决退亲了,要不然,这查出来,沈家是闫家姻亲,可就不是被抢的事儿,那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到底是中过举人做过学官的,沈源这番辩白,竟是要把自己打造成沈氏一族大救星了一样。 可惜,族人谁买他的账! 合族上下谁不知道沈源贪财的本性,不是看上盐商家的钱,能把个前途大好的儿子给商户当女婿?什么酒后骗婚,没听说酒席宴上顺手能掏出来儿子庚帖的!不请媒人上门互换庚帖叫什么定亲? 没人知道沈瑾京中还有更好的亲事等着,便都猜测沈源悔婚退亲,没准儿是看着儿子中状元,觉得跟盐商家好处要少了,想多讹些,这才和盐商家谈崩了退的婚。 这么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还站在这儿装沈家救星,可笑,可恨! 登时就有长辈族人张口讥讽,“源大侄子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闫家通倭了?那早干什么去了?” 又有水字辈的人道:“瑾哥儿要不是个状元就门当户对了?源兄弟这给瑾哥儿定亲时候怎么没想着门当户对?难道进士老爷娶个盐商女儿就让沈氏一族脸上有光了?” 小一辈年轻气盛直言道:“还不是图盐商家的银子!” 有人疑道:“不会是退亲时候银子没退,才惹人家来抢吧?!” 一时堂下乱糟糟的。 原是因涉及自己亲事,沈瑾不好先出来说话,眼见父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大,甚至编得没谱惹怒了族人,他再也不能不出声了。 沈源当下起身,向各位族老、族人行了圈礼,开口道:“家父爱子之心,还请诸位族亲体谅。也是小子的过失,不曾与家父说好,阴差阳错,有了后来悔婚之事。闫家狼子,小子与家父也不曾想到。事到如今,无论当初如何,已经是惹下大祸,多说无益,小子与家父也是愧疚懊悔,也盼着能弥补族亲一二。今一切听凭族中处置,四房愿意领罚。” 状元公开口,又是放在小辈份上,句句诚恳,族人的怒火倒是小了许多。 且怼沈源大家敢,真对上个前途大好的状元公,不少族人也是退缩了的,便都闭上嘴,看向沈琦,就等着族长发话。 沈琦点点头,就知道沈瑾聪明拎得清。当下便道:“不论备份,今我以族长身份说一句,沈源,勿论怎样,是你许婚在前,又因儿子腾达而悔婚在后,已是忘了‘信义’二字,德行有亏,污了沈家百年清名,按照族规第七条,‘子孙不肖,德行有亏,损家族清名,杖责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一年到十年’。沈源,你这一番,让人在公堂上说了沈家失信,致使满松江皆知,且又有钦差在,更将上达天听,算是后果严重,当从重,杖责五十,停米停胙十年……” 沈源变了脸色,五十杖!这是要打死他吗?!当时便叫嚷起来:“不过退婚罢了,族中谁家没退过婚?如何就损沈家名声了?” 沈源四望,就看到旁边刚和他吵完架、这会儿幸灾乐祸看他笑话的三房沈湖,立刻又大声道:“沈湖!他还给沈珠和董家退亲了呢!听说还是为聘礼嫁妆打起来退亲的,难道这就不损沈家名声了?族中怎的没处置他?!” 沈湖这个气啊,这儿判你沈源呢!怎么就转他脑袋上了! “董家和闫家一样吗?!”没等沈湖说话,倒是对面族老座位上的九房太爷生气了,挥着自己还带伤的胳膊,怒声道:“沈源!你少胡乱攀扯旁人!谁有你这次的过失大?!” 沈湖没想到九房太爷还能帮自己说话,懵头懵脑的还反应不过来。 九房太爷却是压根懒得搭理沈湖,他才不会替沈湖这种蠢东西说话,是大家都啰嗦那没用的,赶紧判完了沈源,好让他赔银子才是要紧大事! 沈洲也在一旁缓缓开口道:“太爷说的是极,这次的‘不仁不义’可是上达天听的。若是因着这事,惹了圣人和朝中诸大人对沈家不喜,往后沈氏子弟入仕受了牵累,沈源,你便是沈氏一族最大的罪人!” 提到“悔婚”二字,也是沈洲的心病,没有当年他的悔婚,怎会有后面这许多事,怎会害了父母,害了孙老太爷,也害了孙氏……因此提到这事,又是沈源犯错,他也忍不住训上几句。 沈洲如此一说,族人里不少人方觉出此事的严重来,沈家世代书香,最为在乎的也是子弟出仕,沈源失信若是成为影响沈家子弟的污点,族人真是恨不得杀了沈源了。 当时堂下便炸了锅,不少人大喊是不是罚的太轻了,还有喊要给沈源除族以正沈家清名的。 九房太爷一墩拐杖,大声喝道:“都不要说了,族长还没说完呢!都听族长的!” 老人家心里明镜儿的,有沈瑾这个状元在,傻子才会给状元爹除族。说的都是废话,都是废话,还是赶紧提银子,银子! 九房太爷像是给沈琦这年轻族长撑腰一样,一梗脖子:“琦哥儿,族长,你莫理会他们,你接着说,族亲就听你的!” 沈琦向九老太爷感谢的一笑,转而收敛笑容,又道:“沈源,你失信悔婚有辱沈家清名乃是其一。其二,此时导致倭乱中沈家各房均损失了大量财物,依族规第五条,‘引外姓来族中赌博、窃盗,致使族人财产损失者,杖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五年到十年,并当赔偿族人损失。’沈源,倭乱抢掠虽非你本意引来,到底是因着你,沈家各房才遭难更重,因此,你当赔偿各房损失财物的七成,其余三成各房自行承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5章 人心鬼蜮(三) 沈源心中,排第一位的绝对是银子。而第二位,第三位……那也都是银子。 儿子、母亲、妻子,这些统统要往后排很远。 沈瑾已经掰开揉碎和他说过很多次要赔银子了,沈源也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有准备不代表会同意,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 倭寇抢劫,关自己何事?况且四房不也一样被抢了么? 没有开宗族大会前,沈源想的还是,一定要据理力争掰扯明白了,实在不行,赔个千八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当沈琦说,赔所有人损失的七成时,沈源立时不可遏制的疯了,那得是多少银子? “四房又不是好端端没被洗劫!贺家、陆家、章家哪家没遭劫?都是我沈源闹的?!”沈源暴跳如雷,指着沈琦的手都不住颤抖,咬牙切齿道:“抢沈家的是倭寇!是倭寇!又不是四房抢的!四房也被搬空了,四房还死了两个下人!你怎么就空口白牙赖上了四房?看四房好欺负不成?!你们被抢,我也被抢,凭什么你们被抢还得我来赔?恨不得喝我血啖我肉,你们是什么族人?你沈琦就是如此做族长的?!” 沈源状若疯癫,只觉得心肝肺都疼,再也保不住素来端着的儒雅模样,一脚踹翻了椅子,推开坐在前面的沈瑾,便奔到堂中:“我悔婚怎么了?闫家不过下九流的盐商,还想高攀我状元儿子,他们也配!要是你,要是你们,悔不悔婚?悔不悔婚?!别一个个都装得正人君子,摊上你们你们比谁悔婚都快!好啊,我就退个婚,这闫家勾结倭寇还赖我头上了!你们就是想要四房银子!” 执事子弟们见沈源要伤人的模样,连忙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沈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下子就挣脱开来。他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吞了老子的银子没门。 “银子!银子!银子!”沈源忽的转身扑回来,一手揪住沈瑾衣襟,另一只手指堂上诸人:“状元公,听见没,他们要给你老子送官好夺了四房家产,好,送官,送官!送啊!我就当堂说勾结倭寇,勾结倭寇诛九族,我看你们凡姓沈的谁跑得了?” 阴森狠厉的声音,让闻者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四房座位上首的沈湖素来个是怂的,正对上沈源吃人的眼神,抖了抖几乎滑到座位下,强撑着圈椅扶手才坐住。 下首的沈瑛却是稳稳坐着,声音不冷不热却也不小,道:“源大伯好记性,咱们,这刚刚分了宗的。源大伯若是去出首,也只是断送了四房罢了,旁的出了五服的族人,朝廷也是不动的。” 不少族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被这沈源搅合的,一时竟忘了这茬。 沈瑾都无奈了,双手抓了沈源胳膊,道:“老爷稍安勿躁,有儿子在。” 沈源瞪圆了眼睛,耳朵里听着分宗,心里也晓得要真诛九族也只诛四房他爷俩,可就是转不过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就一个声音,银子,他们想要老子银子! 两个执事子弟上来拉开了沈源,沈源虽被拉开,可仍是怒火中烧的样子,脖颈脑门青筋暴起。 “是,抢劫的是倭寇,不是四房。”沈琦平静地盯着疯狂的沈源,正色道:“可放眼松江,贺家、陆家、章家都遇倭乱,又有哪家如沈家这般遭了重创?哪家又在遭了倭寇大肆抢掠后,反而被诬通倭,合族不安?我族兄弟三人在牢中所受种种拜谁所赐?族人家人在外奔走,伤财劳神又拜谁所赐?!” 事涉自己,又是那段最黑暗的牢狱之灾,还有那失踪的妻儿,焦急忧心而亡的老父……想到这些,沈琦再也维持不住平静,霍然起身,寒声道:“是闫宝文!这些都是闫宝文的报复!那,沈源,你说,闫宝文为何报复?为何?!你还说与四房无关?” 沈源被沈琦反问住,一时语塞。 沈源也实在回答不出来这些提问。 在座众族人,望向沈源都是不善。 是的,悔婚不是什么大罪过,族中悔婚的不是仅此一桩,族规上也没有这一条禁令,但是惹到了闫宝文,惹来这样凶残报复,他沈源也别想装无辜。 贺家、陆家、章家,别说松江大族,就是平民百姓也多都遭了倭寇祸害,可确实,哪家都没有沈家这样惨烈。 尤其后来沈家三子蒙冤入狱,就算有贺家算计,有知府贪心,可惨成这样,大半也是因着闫宝文的始作俑者。 沈海看着几次张口说不出话的沈源,心下也满是怨恨,自家那嫡长孙至今毫无音信,为了入狱的次子奔走,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次子出来却伤了腿,如今又和自己离心,还有自己这族长之位也丢了…… 沈海本就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更是越发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记在沈源头上,要说损失,宗房损失的可远比四房所赔多得多,就是让四房赔偿七成这都便宜沈源了。 沈海当下便沉声道:“沈源!族中已是对你宽待,若是如你所说真要拿你替罪,倭乱中所有损失都当由你赔付才是!如今族中清算分明,只让你赔因你而被抢的那七成银子,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抵赖不成?” 八房沈流也忍不住站出来,一拽身上的孝服,赤红着眼睛道:“沈源,你还敢说你四房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两个下人!你看看堂上,因闫家报复,这场倭乱里死了多少族人!沈氏族人!” 环顾堂上,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老太爷的孝。再看堂下,一片片粗麻丧服在阳光下竟而刺目。族人中这次伤亡委实不在少数,这堂上堂下族人中竟有大半数服丧。 众人的目光都透着森森寒意,直盯着沈源,恨不得让他去陪葬。 沈瑾额头也沁出冷汗来,心知今天实不能善了,原也是打算认错的,而在这样情形下,轻描淡写的认错都不行,若为族人所厌弃,整个四房都会步履维艰。他拽了愣在当场的沈源袖子一把,压低声音厉声唤了声:“父亲!” 沈源一回过神,才发现周遭目光不善,心里突了一下,竟有几分不敢抬头。 沈琦近乎一字一顿道:“财物尤可赔,逝者已矣,已不是能赔的!” 沈琦也是血灌瞳仁,何止逝者?他的妻儿、宗房嫡长孙,还都下落不明!要不是顶着族长的名头,他想要捅沈源一刀,也让他尝尝什么是锥心之痛。 沈琦的声音带着刻骨寒意:“依族规第二条,‘寻衅、斗殴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除族,送官;过失致族人殒命者,杖八十,所得族产赔与丧家,锁祠三年到十年。’” 沈源哆嗦了哆嗦嘴唇,再抬头时眼里布满了血丝,额间青筋直蹦,五十杖,八十杖,又是除族送官,又是要锁祠,他们这是要弄死自己。 可张大了嘴,沈源发出的声音却是那样无力:“人又不是我杀的!那是倭寇!倭寇!谁能管住倭寇如何?你能?你们能?!” 堂下族人里已是有殁了亲人的高声叫骂起来。 沈瑾要给他爹跪了,一脑门子冷汗,连连四向施礼,口称:“家父身子不好,一时糊涂,还请诸位族亲见谅。” 乱了片刻,才在众执事子弟高喝“肃静”中安静下来。 沈琦压了压心下百般情绪,给一直紧张望向自己的沈瑛、沈全、沈瑞使了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缓慢而严肃道:“依照族规已判过沈源之罚。当初为了通倭案搜集证据,族人也粗略算过了损失,除去四房外,其余族人被抢夺、烧毁的铺面、库房金银财帛,在十五、六万两左右,四房赔付七成,十一万两。因他先前病着,杖责折中,杖五十,而后锁祠十年,诵经为族亲亡者悼。” 沈源一双眼睛生生要瞪出眼眶,忽的生出力气,张牙舞爪向前扑,虽被执事子弟拦下,却仍声嘶力竭喊道:“你公报私仇,你故意的!你在报复四房!沈琦你不配为族长!不配!” 沈瑾却是被“锁祠十年”给震住,他都忘了族规还有“锁祠”这一条。 如沈瑞他们所料,沈瑾这些天****夜夜都在愁他要是回京了他这爹怎么安置,留在松江祸害,带去京城怕更祸害,郁闷得他连“弑父”的念头都生了。如今,“锁祠”真的是完美解决了这个他的烦恼。 锁祠,拘在祠堂十年。 十年! 十年足够沈瑾在仕途上走稳。十年,沈源已经年过半百,想来也不会太折腾,何况锁了十年,****粗茶淡饭修身养性,没准儿沈源会变安静。十年,父亲不在家,继母小贺氏是个聪明人,不会让祖母翻腾出事儿来,家里,可以放心了。 族中,这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解决了自己的难处,还没让他背负不孝的罪名。 沈瑾本应倍感轻松的,可扭头看到这样疯狂的父亲,这虽然近年来越发糊涂昏聩却也曾真心疼爱他多年的生身父亲,“锁祠”十年,十年,沈瑾舌尖上那句“四房认罚”竟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为了自己的前程,关父亲十年,沈瑾如何点头?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最初听闻“锁祠”十年时一瞬间的惊喜而感到羞惭无地自容。 沈瑞一直在旁边观察着沈瑾面色,见他面露挣扎,心底也是五味陈杂。 沈瑞当然是希望沈源关到地老天荒不出来给他惹麻烦才好,就算沈瑾此时痛痛快快答应,他也不会多想。不过现在这个世情,最重孝道,要是沈瑾那样的话,等到以后被翻出来怕是为人攻讦。 想到自己的操心,沈瑞也不由暗暗摇头哂笑,由着沈瑾选吧,与自己何干。沈瑾身为四房的儿子,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沈理没有沈瑞的纠结,沈源这个祸害必须关起来,否则就是祸头子,只是他的身份,非宗子非族老非房长,又小了沈源一辈,其实不太好此时开口说什么。 沈理正自犹豫怎么办,那边九房太爷却是帮了他个大忙。 九房太爷大喝一声,“沈源!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就当这就锁进祠堂去!沈瑾,你是四房宗子,这罚银你怎么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6章 人心鬼蜮(四) 九房原就家底薄,在这次倭乱里又损失了小两万的银子,家底也所剩无几,让沈璐跑路时,九房太爷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谁知道沈璐能被扣下,那银子自然也扣下。 九房太爷现在是火急火燎的盼银子,他知沈源惯会耍无赖,还是沈瑾顾及状元身份好说话,因此是顾不得脸面,仗着辈分,想赶紧把沈瑾拿下,从沈瑾身上刨出银子来再说。 至于得罪状元,以后不利于自己这一房子孙仕途?暂时却是顾不得了。 九房太爷这一带头,族中应者云集。 族人声讨的声浪终于压下了沈瑾的种种情绪,他移开眼睛,不去看沈源,带了几分痛苦,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银子四房认罚。只是家父身子不好,杖责瑾愿替父亲代受。这锁祠,着实……着实……瑾回去定请父亲自省,不再出门……锁祠之罚还望诸位族亲宽宥则个。”说罢,躬身到底。 沈瑾想要“代父受过”,沈源却只听得到“银子四房认罚”那句,登时就疯了,也不怕服丧族人的狠厉目光,只盯着儿子没口子的骂“小畜生”、“庶孽”、“要败光四房”等语。 面对这样的老子,族人们都忍不住同情起沈瑾来。 便是先前对沈瑾黏黏糊糊态度不干脆的沈理、沈全,此时也都暗暗叹气。 九房太爷听到四房认罚立时眉飞色舞,他是不管打不打沈源的,说白了,就是没切肤之痛。 可看到沈源仗着“父父子子”张牙舞爪的骂沈瑾,不想给银子,九房太爷又生怕到手的银子飞了,必须要钉死沈源。 当下九房太爷便倚老卖老道:“瑾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也该让你父亲长长教训了!你瞧瞧,他哪里还有为人父的样子!当重罚!”说着还不忘拉上族长,又向沈琦道:“你说是不是,琦哥儿,族长?” 沈琦已经和沈瑛交换了个眼神,都是微微摇头叹气,当初出“锁祠”这个提议,多少也有卖个好给沈瑾之意,可身为人子沈瑾却是很难决断。 但也只能这样判,族规如此,族人的期待如此。 沈琦沉声道:“沈瑾孝心可嘉,但大明律里也没有替罪的道理,族规也不容相替!否则如何对族人交代?且一人犯错,让他人受过,下次岂非还犯?又如何能警示族人!此事勿要再提!” 执事子弟在沈琦示意下上前扶起沈瑾到座位上,却并没有将沈源拖下去。 沈琦就准备让沈源在这儿骂,骂的越凶,越显得沈瑾孝顺,无论如何,这孝子的姿态必须叫他做足了。 沈瑾连连叹气,稳定了心神,在九房太爷的催促下,谈起下一环节——赔银。 “众位族亲也都知道,这次倭乱中,我四房库房被砸开,连我家太太的嫁妆也被倭寇抢空了,这十一万两补偿银子,四房实是拿不出的。四房还有几间铺子的房契、田庄地契,及这次分宗族中所分祭田、铺面等族产,四房愿倾其所有补偿族人。” 沈瑾这话一说完,沈源便骂道:“搬光了四房家产,你让四房上下吃什么喝什么?!族人要拿走这些,便是要活活饿死四房!” 族人也颇为不满,四房这么说,就是还不了多少银子了,且族里还能一亩田不给状元公留下?那可就是要把族人变仇人了。这样一来,能拿到的越发少了。 沈湖早就窝着火,在沈源说他悔婚时,更是刺激了他,本来见罚了沈源才有些满意,现下一听银子还想少赔,登时就翻脸,率先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放着贺家要还的二十万两银子织厂不要,倒来和族人哭穷!你们爷俩还真是一条心。” 堂下也有人高喊:“可不是么!昨天我亲眼见到贺老太太从四房出来的!” “是贺家长随亲口说的,贺家要还那值二十万两的织厂,四房愣是没要!” “四房源老爷不是在扬州为学官?这些年还不盆满钵满,还差族人这十万八万两银子?!” “就是,都阔气到二十万两银不屑要了。” “是压根不想给族人吧?老子耍混,儿子做好人,到头来还是耍无赖!” “哎,那是状元公,状元公总不能耍无赖吧?” 族人七嘴八舌,喧嚣不休。 其实沈源扬州的官儿丢了这事儿,族人八成也都是知道了的,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听了族长能判个“锁祠”,也就都明白。要是还有官职在,那还能关祠堂里十年不让出来! 沈瑾也知这点,先前没瞒着沈源丢官的事儿,却也没故意提过,如今却是不得不提,当下叹道:“众位族亲不知,早在家父在扬州时,已是遭了闫家报复的,革了官职,没了家产,家父实没在扬州带回什么东西来,那日家父归来径直去为鸿叔上香,当时在五房的族亲也不少,大家都是看到了的,委实没有什么行囊。” 五房鸿大老爷去世那时确实有不少族人镇日在五房,也确实有人看到过沈源一家子搬回来的情形,倒是有几分信了。 沈源那样张扬的人,若是发了大财,必会显摆一番,又岂会一句不提,可见是真穷了。 族人间窃窃私语,沈湖却不理会,依旧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可真会避重就轻,扬州没捞到银子不知道真假,可这贺家还还织厂的事是半点儿不假,大侄子你若有心,就麻溜去一趟贺家,把那织厂拿回来给族人银子还上!” 沈源远远的啐了一口,“你也欠了我几万两银子,白纸黑字写的,我便把这契拿出来赔与众族亲。” 沈湖如何肯干,登时翻脸道:“刚刚说了那是贺家设的局!族长也分说明白了!你还想拿这个来赖账?” 九房太爷生怕俩人扯皮又绕回去,忙喝道:“休提那说过的事。我且问你,贺家要还织厂你们四房又怎么说?” 沈瑾侧身冷声向沈湖道:“湖大伯也知贺家惯会设局害人,焉知这不是贺家一局?” 沈湖哼了一声道:“只见设局诓人银子的,没听说还有设局还人银子的!” 沈瑾沉声道:“这次倭乱,贺家如何算计沈家,已在公堂上说得明明白白。如今贺南盛被收押,眼见审判在即,贺老太太登门所谓还织厂,岂会安的好心?若是沈家收了织厂,会不会被钦差大人认为,沈贺两家已私下和解,等回到京城轻判了贺南盛?要了他家织厂,他日,我沈氏又如何好以苦主身份上告贺家?” 沈湖一噎,嘟囔道:“那是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便是轻判了也没什么……” 沈瑾厉声道:“湖大伯莫非忘了沈家子弟在狱中所受的磋磨吗?你看看珺二哥、琦二哥,再想想没了的玲二哥!” 沈涌听见提起儿子,想着还要将儿子的记回族谱,连忙捅了捅沈湖,大声道:“状元郎说的是,绝不能轻饶了贺家。” 沈瑾道:“此乃沈贺两族之事,沈家,还盼着京中给个公断,瑾与父亲如何敢因区区银两便坏了族中大事?!” 沈湖还是嘟嘟囔囔道:“二十万两啊,那是二十万两。你们不要,又来和族人哭穷。” 沈瑾肃然道:“湖大伯若这样想,怪责侄儿,才是又中了贺家毒计,贺家放出消息来与沈家上下知道,便是要挑拨了我等族人关系!是想借族人之力,逼我就范,收他那织厂,给贺南盛脱罪!” 沈瑾霍然起身,向外走了几步,站在阶上,朗声向院中诸族人道:“各位族亲,贺家算计沈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官府判决!贺家算计沈家至此,要赔沈氏一族的,又何止这二十万两?今日贺家,是拿当日算计去四房的东西来还四房,四房占了什么便宜?族亲又能占到什么便宜?而今日只要咬死他贺家有罪,他日判罚贺家,赔偿我族,才是全族上下都能受益!” 堂下族人再次炸了锅,彼此交头接耳,大部分人是认可了沈瑾的说法,拿沈家的东西来赔偿沈家,这不是笑话么? 非要贺家大出血赔偿沈家,才算报复了贺家。到时候沈家得到的,又岂止是区区二十万两? * 二进院议事厅这厢房里坐着各房女眷,先前众人在堂上说话,厢房是听不清说的什么,要靠婆子传话。 听说沈源被依族规判得颇重,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瞟源大太太。 源大太太却是垂着眼睑,也不瞧人,也没表情,手里摆弄着一方帕子,就这么默默听着。 待沈瑾表示四房没钱,湖大太太是头一个忍不住的,她瞪着源大太太头上两支精巧小钗,出言讥讽道:“源嫂子这在扬州穿金戴银的,还能没银子?真是笑话。” 源大太太慢条斯理道:“弟妹是觉得我这点儿金银首饰能抵得上三房铺子的损失?也罢,那就拿去好了。只是要提醒弟妹一句,我好些钗环,便给了三房抵债,三房诸位嫂子侄媳妇怕也戴不了,放着又违禁,只能融了罢了。” 沈源虽是个不入流的府学教授,却也算得官身,源大太太在扬州交际往来,置办的不少行头也是官太太的制式。且她如今是状元继母,等状元公向朝廷请封诰命,母亲诰命、嫡母继母都封的,彼时源大太太更是戴得名正言顺。 而三房一家子行商,还没有入仕之人,子弟读书也不成,这一家子商妇自然是没资格戴那些制式首饰。 湖大太太被打了脸,又没法回嘴,她原比三个弟媳都强,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可惜嫁了个没才干的丈夫,才被人比下去,原就心中不忿,一时又想起她儿子沈珠来,忍不住道:“我们珠哥儿才学不凡,定会是沈家下一个状元,必会为我请封诰命的。” 三房四太太沈涟之妻冷笑道:“先让你儿子从大牢里出来再说吧。这功名啊,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哩。” 先前三房闹分家皆因沈湖的大孙子小大哥打破沈涟两岁的儿子十五哥的头,涟四太太一着急又流产了,此后涟四太太就视三房小长房如仇人一般,能损湖大太太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湖大太太被戳了心窝子,立刻跳起来骂道:“你咒谁?你个丧尽天良的……” 宗房大太太见闹将起来,都听不到外头说的什么了,心下有气,一拍桌子道:“都吵什么?!要吵滚回去吵!这里是大祠堂!” 贺氏做了多年宗妇,虽如今分宗了,宗房又交出了族长之位,但到底积威还在,湖大太太气呼呼的坐下来,涟四太太也挑了挑眉不说话。源大太太更跟啥事儿没发生似的,依旧垂眸摆弄着帕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暗骂都不是省心的货,却转头就听见沈瑾一番说贺家的话。 这会儿沈瑾就在大门口高声向族人说话,厢房也听得真真的。 众女眷都忍不住去瞧几位嫁入沈家的贺氏女,尤其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她儿媳小贺氏和源大太太贺氏三位。 宗房大太太婆媳脸色难看至极,齐齐瞪向源大太太,后者则依旧事不关己的样子。 宗房大太太心里生气,早知道就让她们方才吵吵了,没听到贺家这两句也不会这样尴尬。又不免迁怒说话的沈瑾,忍不住冷哼一声,低声向源大太太骂道:“你养的好儿子!难道不认贺家是舅家?” 源大太太一晃神,抬眼皮瞧了宗房大太太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当初不是这老虔婆作孽,自己的亲姐姐又如何会远嫁早早香消玉殒?自己又如何会嫁给那么个东西做填房! 她细声细气道:“海大嫂子高看我了,打我进门儿,这孩子就成丁,可没一天儿是我养的。且他记在姐姐名下,四房嫡长子,自有正经外家。” 舅家,呸,贺家嫡支坏透了的黑心东西,她这贺家人都不想认,还指着便宜外甥状元公去认?! 宗房大太太气了个仰倒,刚待骂上几句,忽然听外面喊了“肃静”。沈瑾又开口说话。 只听沈瑾道:“四房也不是要就此赖账,瑾愿立下文书欠据,今日欠下族亲多少,都一一写明,他日官司了结,若有四房一份补偿,四房必拿出来赔与众族亲。若是不够,瑾每年还有俸禄,八年十年,瑾也必然偿还清楚!”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7章 人心鬼蜮(五) 罚银敲定,沈瑾也不含糊,人未离开祠堂便即遣管家回去取商铺田庄地契,与各房交涉具体赔偿事宜,不足之数也挥笔写就欠据。 对于收欠条,沈氏族人还是有颇多不满的。 虽然就今日种种来看,状元公说话肯定是算数,但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可能拿着欠条去跟状元公催债,就看状元公他日能否自觉主动的还银子。 另有一种想法,在族人窃窃私语中流转开来,那便是赶紧判了贺家的罪,罚没了贺家才好,就算不赔旁人,赔回四房那二十万两银子的织厂,足够状元公赔付族人了。 贺老太太如果晓得自己那盼着沈家内讧一团散沙的计策反倒让沈家人齐心协力起来——一起盼着贺家倒台,她非气厥过去不可。 该审的审了,该罚的罚了,为给状元公留面子,沈源的杖刑自是不能当着众族人面前行刑,拟稍后由各房宗子以及各位族老监督施刑。 沈琦正待要开口这分宗后的第一场族会结束,三房沈涌和九房太爷齐齐起身叫停。 九房太爷猜到沈涌是为着沈玲记回族谱的事,因心知沈洲在场,这事儿只怕还有得掰扯,生怕误了自己的事儿,便抢先道:“族长,璐哥儿是俭义堂宗子,他的事儿也是族中的事儿,你可要给一句准话!” 这是纠缠沈理未果,又来纠缠族里,老爷子盘算的倒也好,沈琦只是举人,还有沈瑛呢,沈瑛虽然在家丁忧,可在京为官许久总有些人脉关系。就算没关系,族里发话,沈理也不能不理会沈璐的事儿。 三房沈湖一听,忙连声道:“珠哥儿的事儿族里不能不管!” 沈琦微皱眉头,冷声道:“先前理六哥已经说过,他二人只是‘人证’!若是蒙冤族里必是要管到底的,然只是去作证,钦差也未有旁的话,族里也就只能多遣人打听着,待那边有了什么话再行应对。” 九房太爷全然不理,就盯着沈琦要个承诺:“琦哥儿,你就给我一句话,无论如何,总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回来。” 沈琦反问道:“他是‘人证’,太爷怎就晓得他不能全须全尾回来?” 这话问得九房太爷一窝脖,是啊,沈璐到底做了什么,九房太爷最是清楚,若非清楚,他也不会这样担心,哪里只是“人证”,这“人证”是随时能变成“罪人”的。 九房太爷又转头去盯着沈理和沈瑞,这两人知道沈珠到底做了什么。 “六哥儿……”九房太爷只好又开口唤沈理,道:“族长和众族亲都在这儿,你是九房的人,族里不管璐哥儿你却不能不管!” “族里几时说不管沈璐?”沈理沉下脸来,“那太爷您说,他是人证身份,族里能做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九房太爷再次被噎住。自然是让沈理去找人脉、走关系、花银子把沈璐给救出来——他想是这样想,九房内关起门来也可以说,却是不能在全族面前这样讲。 九房太爷索性耍起无赖来,“你总有办法,我老了,就这一个承重孙,我只要我的璐哥儿全须全尾回来!” 沈理怒极而笑:“太爷太高看我!” 沈瑞忙来给沈理解围,“太爷,如今璐大哥是人证,本来没什么事儿,可若是这会儿族里就频频去衙门打点走动,反倒让人疑心他做了什么,怎的族人如此紧张。这若是惹得钦差生疑,再上刑讯,岂不连累璐大哥?还是族长说的对,如今,当静观其变才稳妥。” 九房太爷一呆,倒没想到此处,又有些后怕。 孙子什么样老爷子太清楚,哪里是能吃住刑的,若钦差本来没疑心他,自己这边再露出马脚,钦差一刑讯璐哥儿,那就彻底完了。 九房太爷不再纠缠,擦了擦额头虚汗,犹不甘心的去讨那保证,道:“族中,可不能不管璐哥儿。” 沈瑞笑眯眯道:“太爷,族长方才说了,若是蒙冤,族中是要管到底的。”他舌头一转,打了个埋伏,这沈璐、沈珠都是自作孽,可就不可能“蒙冤”。 九房太爷就是听出来了也无法,只得唉声叹气。 沈湖是压根没听出来,只觉得儿子是蒙冤的,便也要了句保证必须管沈珠到底,这才不闹。 沈涌方才没抢上话,见此事也告一段落,连忙出来道:“如今通倭官司已经了结,族中亦有了公议,我那玲哥儿实属无辜枉死,族谱这边,还请族长添上一笔,也好早日让他入土为安。” 说着,沈涌又去看沈海,先前他可是和沈海达成一致。谁晓得沈海的族长丢了,不过现下沈海是族老,也不是说不上话的。 然而沈海却是跟没听着一样,只低头望着地上青砖,瞧也不瞧沈涌。 场上其他人闻言,都或多或少露出讥诮神色来。 沈洲更是黑了脸,出事时将亲生儿子除了族,甚至不惜去衙门报备,生怕沾上一星半点儿,这会儿有了官判抚恤,又急慌慌回来装好父亲,恁是无耻! 不待族长沈琦发话,沈洲已开口道:“我竟不知,这族谱是想除就除,想加就加的!” 沈涌有些尴尬,不过沈洲、沈理的发难都在他预料之中,早想好了说辞,当下便道:“之前有官司在,怕拖累合族,才不得已将玲哥儿除族。可他到底是沈家血脉,如今已经洗脱冤情,理当埋骨沈家福地。洲二哥啊,玲哥儿在你跟前伺候了几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二哥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做那没了根本的孤魂野鬼?” 不提共处那段还好,一提起来,沈洲真是锥心般痛,看向沈涌的目光更添寒意,“休提当初!当初是你亲手写下文书,玲哥儿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绝不插手,为何又佯作嫡母生病诓他回来?!若不是你夫妻不安好心,拿了亏空的铺子给他,玲哥儿怎会结交什么闽商,因而蒙冤入狱?害他入狱,你们倒是撇个干净,还狠心将他除族!若非你弃了他,他又怎会含冤殒命!” 沈洲越说越恼,沈涌是越听越尴尬,不免转头向沈海求援,“海大哥,你倒是为我说句话,咱们先前说好的……” 沈洲闻言去看沈海,虽见沈海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可也猜到沈涌之所以敢来提,定是先与前族长沈海商量妥了的,心下更是恼怒,抢先冷冷道:“原来是海大哥与他撑腰,这除族记籍原来是族长一言而定。” 沈海本就恼恨沈洲‘沈理,又这样被沈洲当面讥讽,立时恨起沈涌拖他下水,早忘了先前与沈涌商定的那些,直骂道:“先前我就与你说了,除族记籍岂是儿戏,你心疼儿子,也不是这么个疼法,你问我做什么?当去问问新族长,怎样秉公处置才妥当!” 三两句间,就把这事儿丢给了新族长。 沈还还心下暗恨,这事儿,左边是族规,右边是血脉,就看你琦小子怎样个“秉公”。 沈琦无视这点子挑衅,只正色道:“当初既已在衙门备案,便已非沈氏一族族中之事,不光是‘秉公’,还须得符合国法才行。” 沈海一噎,又去瞪沈涌。 沈涌却不以为然,道:“国法不外乎人情,树有根,水有源,国法怎会断人父子血脉,只要族长……” 沈琦原就对沈玲印象不错,在狱中与沈玲共患难,兼之沈玲惨死,沈玲妻儿却被三房冷漠对待,还是他母亲和沈瑞出面帮忙安置,沈琦对三房、对沈涌的厌恶达到了顶点。 听沈涌还这般无耻说什么血脉,沈琦登时打断他的话道:“国法就是国法,涌二叔还想以身试法不成?涌二叔敢,侄儿却是不敢拿合族上下冒这个险的。” 户籍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而到了大明已达到了顶峰,太祖朱元璋制定了严格的户籍制度,而到了先皇弘治年间,保甲制度开始在全国实行,强制要求每家门上挂牌,上写丁口人数、姓名,比大明初建又严了几分。 户籍,就是律法上的一条红线,虽然踩过线塞了银子衙门也会给办事,但真有人拿出来上告,却是一告一个准的。 沈家已经在官府备案,移出了沈玲户籍,想再移回来,可要去衙门费一番力气,若是无视衙门备案,不声不语就自己重新将沈玲记回族谱,承认他在沈家的户籍,也是无效。 因此沈琦才有此一说。 沈涌只干笑道:“民不告、官不究,哪里有那般严重……” 沈琦道:“听闻当初涌二叔去衙门备案将玲二哥一家三口户籍迁出去时,我兄弟三人还在狱中,玲二哥的户帖没法接收,涌二叔就叫人将玲二哥一家的户帖送到了客栈二嫂子处。”他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要重字音,“半天也没有耽搁。” 沈涌听得老脸一红,讪讪道:“那不是为了不牵累合族……” 沈琦不理会,兀自道:“户帖既在玲二嫂子那,如今想重上户籍,依照大明律,就须得玲二嫂子点头,带着户帖亲到衙门去办。” 沈玲之妻何氏肯去才怪。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当初宗房门前,何氏硬气的拒绝了宗房相帮,独自一人带着丈夫的尸骨毅然决然离去,又岂会回头。 沈涌自然也晓得,他找何氏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吃闭门羹,这才想压根不理会那母子如何,先将户籍弄回来。 何氏一介女流之辈还能怎样?实在不听管教,大不了打发她再嫁,孙子还是他的亲孙子,以后他就含饴弄孙。 想到这,沈涌便道:“何氏年轻,不晓得轻重,小楠哥又小,我夫妇心下着实挂念。且她年轻守寡,这么住在……唔,住在外头,总归不妥……” 沈涌虽没说那是寡嫂住小叔子宅子,名声有碍,却是眼神一直往沈瑞这边飘。 沈瑞立时怒了,他一直没出声是懒怠和沈涌这种凉薄糊涂人掰扯,如今倒是欺到他头上,他岂会许沈涌泼这盆脏水,当下冷声道:“那宅子早已过户在小楠哥名下,母亲住儿子的宅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妥?或者,我竟不知,涌二叔是为玲二嫂子母子备了宅子的?” 沈全在堂上旁听,闻言立刻帮腔讥讽道:“当初涌二叔撵了玲二嫂子母子出族,他们母子被逼得住客栈时,涌二叔怎么没觉得不妥“” 沈理亦冷冷道:“涌二叔说的什么话?何氏贞烈,合族皆知,涌二叔如今是嫌迁户帖麻烦,要直接泼脏水逼死她吗?” 沈洲更是怒发冲冠,骂道:“简直丧心病狂,任凭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反要怨旁人伸手相助不成?” 沈涌原就害怕沈洲、沈理,被众人这般一怼,不由头皮发麻,忙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玲哥儿媳妇是个好的。这个这个,就是年轻……我这也是怕她带不好小楠哥……” 说着又把话题往小楠哥身上扯去,喟叹道:“这人生最悲苦之一,莫过于老来丧子,玲哥儿是去了,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亦是油煎似的。唉,幸好还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怀。族谱之事弄好,我也好料理玲哥儿后事,接孙子回来亲自管教。” 六房沈琪早就看不惯,冷哼一声,大声道:“听这意思,涌二叔这都安排好了,那还来族里说这些做什么!” 沈涌道:“这父为子纲,自然是我能安排的,只族谱也得记上一笔……” 沈琪打断他道:“除族之后,父子关系也便断了,还哪儿来的父为子纲?如今玲二哥一家独门立户,涌二叔怕是做不了旁人家的主。” 沈涌接连被小辈怼的说不出话来,当下也恼了,便道:“这是什么话!难道那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孙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拦着不叫他们记回族谱,是什么意思?!” 沈琪冷笑道:“不是我们不让,是国法不让。你没听族长说的吗,这事儿,要何氏点头。” 三房在堂上的还有沈湖和沈涟兄弟两个。沈涟因知道这事儿二哥做的不地道,当初要给沈玲除族时,他不曾说过什么,如今也十分羞惭,因不占理,便不曾帮腔。 沈湖却是开口搭茬道:“玲哥儿媳妇怎么会不乐意?把她叫来祠堂问问。我就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成了葬不进祖坟的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儿子失了根基,没有了家族庇佑?”说着又大喇喇冲沈涌道:“老二,说那些没用,叫二弟妹把玲哥儿媳妇喊来,当面问问她。” 沈涟心下腹诽,涌二太太过去就得打起来,忙补救道:“让赵氏(涟四太太)陪嫂子过去帮把手吧。” 这话传到东厢女眷那边,涌二太太一脸不快。 涌二太太当初想过先哄得何氏记上族谱,银子落到自家口袋里,她个做婆婆的要拿捏何氏还不是手到擒来。还想着要做戏给族人展示一下她这嫡婆婆如何慈爱,何氏这庶子媳妇如何不恭顺。 可惜,何氏根本不给涌二太太这个机会,直接闭门不见。 这会儿又叫涌二太太去喊何氏来,她是一万个不乐意,这次何氏若再给她吃闭门羹,她就算让全族人看到了何氏不恭顺,自己一个嫡婆婆亲自送上门去叫庶子媳妇打脸,也是大为丢人。 涌二太太是个直肠子,想什么就都挂在脸上,当下撂了脸子,冷哼一声:“她个庶子媳妇,还要我这嫡婆婆亲自去请不成!好大的脸面,打发个婆子去就是了。” 涟四太太亦十分不满丈夫的决定,才不愿搅合进小二房嫡庶之争里去,不过既然丈夫说了,也知道丈夫怕是要自己在中缓和一二,尤其听涌二太太这般言辞,越发明白丈夫用意,虽万般不愿,还是强笑道:“二嫂子说的哪里话来,不过是过去看看孙子罢了。我陪嫂子走一遭。” 三房浩三太太偷偷瞟了眼八风不动的大嫂,跟着起身道:“我也陪嫂子去。” 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素来心善,原就分外怜惜何氏母子,这阵子常去看望他们,关系越发亲近。那边一传话,这边涌二太太等一应答,郭氏心里就是一沉,生怕三房几个太太过去欺负了何氏母子,便起身道:“我也一同去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8章 人心鬼蜮(六) 东城宅子里的玲二奶奶何氏虽是关门闭户过日子,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 当初沈瑞留下长随长寿在这边打理庶务,长寿也是个伶俐人,街面上大事小情大抵会禀报给何氏。 何氏一般都是默默听了,不置可否,除了最初咬牙切齿要找到未给沈洲送求助信的梁平外,再没有给长寿提过任何吩咐。 这次,长寿得知沈家要分宗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告知了何氏。 何氏一如既往的沉默,却是抱着小楠哥,在停着沈玲的北屋廊下坐了许久。 沈家分宗对她而言是个坏消息,她怕分宗各房自己管自己的事,族里再没约束力,三房若是强硬将沈玲记回族谱,无论是二房的沈洲、沈瑞,还是五房的鸿大太太、九房沈理,都无法再帮她。 沈涌夫妇的嘴脸,何氏看得再透彻不过。 这几天沈涌夫妇也曾过来,尤其是官司判定闫举人三分之一的家产抚恤沈玲后,他们来的更加频繁。 何氏便知道,为了银子,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更不会放过小楠哥。她随沈玲打理过庶务,也知世情经济,这笔银子她估算过,只怕在二三十万之数。 别说沈涌夫妇这样贪财忘义之人,就是寻常人,面对这样一笔巨款,只怕也不会不动心。 何氏抱紧了幼小的儿子,他们母子还可以相信谁? 她曾经那么信赖沈洲,她的相公沈玲那般掏心掏肺服侍孝敬沈洲几年,也未得他一个过继嗣子的许诺。当沈玲身陷囹圄时,他沈洲又在哪里? 固然有梁平恶意不送信在前,可沈洲若是真心关心沈玲,怎还会等到人去送信?不当是先打发人来问吗? 一时恨意涌上心头,谁她也信不得了。 尤其是,有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现下。 何氏心底还有另一番隐忧,若是,若是沈洲要过继嗣孙,她又当何去何从?过继之后,小楠哥不再是她的儿子,她作为一个年轻守寡的族侄媳妇,自然不能和沈洲和小楠哥生活在一起,那么,她会被怎样对待? 二、三十万两银子是沈玲遗孤的,是小楠哥的,而她,会不会被胡乱发嫁? 回归三房,三房肯定是吞了银子还容不下他们母子的,早晚被磋磨死。 而不回三房,投奔沈洲,很可能是儿子会被妥善对待,而她没有好结果。 何氏不断的箍紧儿子,也不顾儿子吃痛哭闹起来,任凭眼泪汹涌而出,只呆呆的对着北屋,张张口,干涸的嘴唇中吐出一句:“相公,你不堪受辱,倒是走得干净,可苦了我们母子……” 就在何氏忧心忡忡,不断胡思乱想时,分宗后的沈家族会派出三房涌二太太、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以及五房鸿大太太来请玲二奶奶何氏前往祖祠,商议沈玲身后事。 长寿打开门就是一愣,这若是三房来人,他干脆都不用回禀,玲二奶奶是不会见的。但是,这次鸿大太太也来了。 长寿先给诸位太太们见礼,然后一溜烟跑上二门,招呼看门的婆子去给玲二奶奶报信。 当何氏听说鸿大太太郭氏跟着三房几位太太一起过来时候,不禁阖眸长叹,这阵子多亏郭氏照拂,她是满心感激的,可如今……莫非五房也站到了三房那边? 何氏并不梳妆,就惨白着一张脸,一身重孝出去见客。 前面长寿得知玲二奶奶要见客,便将诸位太太引到前厅小坐。 涌二太太是头一次得进这大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住打量四周。 虽因处处素白、白灯笼高悬而显出几分阴森,却也看得出是个齐整的院子,涌二太太便眼红了起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明明自己也是个嫡子,有这样齐整的院子族人,居然不给她的嫡子琼哥儿,倒给了个庶孽沈玲的儿子,真是岂有此理。 等收拾了那对母子的,这院子,还当给琼哥儿留着! 嗯,自己娘家三侄儿的宅子在这次倭乱里被糟蹋得不像样,前几日还来央磨她讨些银子想换一次,这二进的院子大小倒是正好…… 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不过是陪客,没甚说的,只郭氏不住的同引路的仆妇打听何氏母子,从饮食到穿衣,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浩三太太没什么想法,涟四太太心里却已有了盘算,看这样子鸿大嫂子和玲哥儿媳妇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待会儿可是要想好了再应对,可别得罪了鸿大嫂子这族长的娘亲,别给她家四老爷惹祸。 前厅里,何氏一从后堂绕出来,郭氏便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细的惊人,再看何氏眼下乌青,唇无血色。 郭氏不由心疼,连声道:“我这才几日没来,怎的又瘦了?你怎的这样不好好爱惜自己!便是看着小楠哥面上,你也当好好的!药可还吃着?不若换个大夫吧。” 何氏这才觉得有些暖意,看样子鸿大伯娘还是没变的,当下低声道:“伯娘莫急,侄媳妇没事,只是这两日睡的不好,没精神罢了。” 郭氏叹道:“你也是,不要思虑过多,如今洲二老爷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三房诸人,又压低声音道:“沈家分宗,蒙众族亲厚爱,你琦二哥被推举为新族长。” 何氏闻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现在对沈洲的心情是比较复杂,并不太想依靠,而对五房一家却是信任的,沈琦成为新族长,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语说了句“恭喜伯娘”,瞧也没瞧三房几人,更完全没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着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厅摆设简单,朝门北墙上一副松鹤延年图,看陈旧程度应是挂了多年不曾换过,其下设一案两圈椅为主位,地下两溜八张交椅,倒都是新换的素色褥垫椅搭。 原本这里都是沈玲长辈,族长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涌二太太最有资格坐上首,可郭氏进门就先往地上右边第一张交椅坐了,她原比涌二太太年长,涌二太太也不好越过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涟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进来,郭氏起身与她说话,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时,却不是将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无表情的坐在另一张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凌驾三房诸人之上。 涌二太太头一个不干,噌的站起身骂道:“上不得台面的庶孽,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见着长辈连个礼都不行?那也是你当坐的位置?!” 郭氏刚待说话,何氏已然开口:“这位太太,往他人家里作客,却责问主人坐在哪里,倒是好个礼数。”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样子,语气冰寒之极:“我娘家亲长皆远在千里之外,亡夫单丁独户上无亲长,不知道这是哪家长辈?” 涌二太太更是恼怒,“你个忘本的小娼妇,你还敢不认我们?”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认亡夫。既已除族,这位太太,若无事,恕小妇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对端茶上来的小丫鬟道:“只留两盏与我同伯娘,客人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两盏茶,迅速退了下去。 涌二太太气得直骂“混账东西”,一旁涟四太太连忙上前拉住她,干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将她按到椅子上。 涟四太太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儿媳妇,先前都是误会,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动辄牵连九族,族中也不敢轻忽。如今玲哥儿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让他归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开了族会分了宗,族会上涌二哥就提出要将玲哥儿户籍迁回。这不,我们就是来喊你拿上户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容,“误会?有误会就要除族?有误会就能弃我夫于牢狱看着他蒙冤而死?这样的族,我们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么误会,怕是我们母子要尸骨无存了。” 涟四太太一阵尴尬,心里不断咒骂沈涌夫妇,手上按着身边要发飙的涌二太太,口中还得赔小心说道:“玲哥儿媳妇,你最是个通透人儿,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们母子回族里的,你这样年轻,再带着那么小的小楠哥,独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难在后头。”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不瞒你,前些日子三房陆续往泉州广州去看铺子,我与你四叔在外个把月,没了宗族庇佑,不说寸步难行也是诸事不易,但凡能回来,我们立时就回来了。这还是我们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个妇人又哪里顶得了门户?小楠哥成丁还要多少年,还是听四婶一句劝,回去吧。” 何氏听得出涟四太太语出真心,神色稍缓,但让她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如今说的好听,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便摇头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领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帮腔道:“我这庶子媳妇,最知里头百般滋味,我也不劝你旁的,只是,玲哥儿媳妇,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让玲哥儿不入祖坟,做个没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吗?玲哥儿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热,当早日发送了才是。” 涟四太太连忙接着道:“不止玲哥儿,就是小楠哥,往后总是要读书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这做沈家子孙能借力多少,还用我说吗?你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来的,比我这商户女有见识得多,玲哥儿媳妇,你说呢?” 话是句句在理,何氏却没有半分动摇。 便是为了不与沈涌夫妇葬在一处,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坟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无情无义的夫妇的儿子强! 至于小楠哥的将来,回到沈家,小楠哥只会走他父亲的老路,被嫡支打压,根本不可能出头。因此这两条压根不必考虑。 何氏仍只是摇头。 涌二太太瞧着妯娌两人舌灿莲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游说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会,她不由满腹邪火乱蹿。 听闻涟四太太提起:“难道将来小楠哥出仕时,人都说他是出族之子,便好听了吗?总要为他的名声考量一二。” 何氏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数,不劳诸位操心,若无旁的事情,便请回吧。” 名头好听,还是实惠好?小楠哥有了遗产,又有几位族叔看顾,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强。 涌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却震得手心发麻,想也不想便骂道:“贱人!你死了男人,竟连儿子都不顾了!怎么着,你是准备拿了我儿子的抚恤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痛快的把我孙子与我抱回去,否则我就揭了你的骚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气得直哆嗦,甩手将案几上茶盏砸了出去,却是一向斯文,骂不出那市井脏话,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话撂下:“你才是腌臜人瞧什么都腌臜!想骗相公的抚恤银子,哄我们回去不成,便又要泼我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你这腌臜东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门告你,且让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一家子黑心烂肺!” 郭氏也气恼不已,对涌二太太喝道:“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哪家婆婆这样污蔑自家儿媳!亏你还是个长辈!你若再说这样下作话,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让族规罚你!” 涌二太太越发撒泼,“好啊,你们还要告我,告族里、还告衙门!告去!我还怕了你们两个……” “贱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经被涟四太太死死堵住。 涟四太太心下又气又急,顾不得体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还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还不来帮忙!” 浩三太太这才后知后觉过去架住张牙舞爪要扒开捂在嘴上那只手的涌二太太。 涟四太太才是要气疯,她这儿唾沫横飞说了半晌,连盏茶都没有,嗓子都要冒烟,二嫂这蠢货又跳出来添乱,若连族长的娘都骂进去,三房在族里还怎么立足! 郭氏已经走到何氏身旁,为她抚背顺气,强压着怒气柔声劝道:“你莫理会那起子浑人!莫气坏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叫自己战栗,向外怒喝道:“人都哪里去了!来人!送客!” 外面早有长寿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着,听得里头一声吩咐立时进来,连拉带拽的扯着三个人出去。 郭氏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气了,你气了,倒叫他们得意。我也跟她们去了,别她们回去族中再胡编乱说。” 何氏强压着难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开口却又带了几分哽咽:“伯娘,我不是对你……你莫怪我。” 郭氏连忙安抚道:“傻孩子,伯娘怎的会怪你!今日的事伯娘看的清楚,回去会如实告诉族里。你的心意,伯娘也是明了的,定会为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虚话,养好了自个儿身子骨才是正经。养好了小楠哥,才是你日后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几句,听得外面三房几人声音越去越远,只得撂下何氏这边,匆匆过去,同那三妯娌一齐回去,免得涌二太太到族中颠倒黑白告黑状。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长沈琦心里有数,便只留了各房宗子并族老们留下等消息,众族人连带厢房女眷已尽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进祖祠旁简陋厢房中,锁祠十年从此刻开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带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褥,沈瑾则请了大夫为沈源看伤。 堂上诸人正在商议日后祭田、族学等事宜,郭氏并三房女眷已进了来。 涌二太太果然进门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厉声道:“长辈不慈,还要晚辈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周遭尽是宗子、族老看着,涌二太太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反装委屈道:“我们这几位长辈好话说尽,她就是不听,还说小楠哥将来不用我们管,这样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还没回来,你便向她身上泼脏水,她若回来,还指不上怎样受人磋磨。”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气道:“我那是气的一时口不择言。” 郭氏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而四顾,向众宗子族老道:“天可怜见,玲哥儿媳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当初族中怎样待玲哥儿一家,诸位也都心里有数,如今玲哥儿媳妇不肯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强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来,何必苦苦相逼。” 沈涌急了,忙道:“鸿大嫂子!玲哥儿可是立时就要发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断他的话,道:“玲哥儿还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儿生前族里没庇佑他,光说身后庇佑,还有什么用?” 沈涌一时语塞,转而又道:“再怎么说,小楠哥也是我的孙儿、沈家骨肉,总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气恼,冷声道:“你何止这一个孙儿,逼着玲哥儿媳妇住客栈时,她腹中还有一个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涌张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话来。 只涌二太太低声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还怨得我们?” 沈洲实不耐烦他夫妇再纠缠此事,便沉着脸出声道:“沈涌,你当初既写了文书与我,玲哥儿便是我的晚辈,他的身前身后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将玲哥儿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归不归宗全凭玲哥儿媳妇,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适时开口道:“我先前便说,此时已非一族之事,须得合乎国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户帖往衙门迁籍,此事也只能作罢。涌二叔往后也不必再在族会上提了。” 沈涌素来畏惧沈洲,见沈洲为沈玲妻儿出头,又听族长都这般发话,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罢。 涌二太太却是如何也不肯罢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贱人持着户帖横在头里,若是搬走了那贱人,小楠哥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娃,还不是只能认她这嫡祖母来。 小楠哥身上,还有二三十万两的抚恤银子! 那就应该是她的,应该是她的琼哥儿的! 涌二太太偷偷瞟着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贱人没了清白,看你有脸护着着他们母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9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东路,从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极是便利,贺氏婆媳皆是缠足,由粗壮的婆子抬着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爷沈海则信步走回。 沈海监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听完三房与五房掰扯沈玲妻儿归处,只觉身心俱疲,然经过两院相连的垂花门,又不禁驻足回望,心潮起伏。 从今往后,分了宗,族长又不在宗房,这门也要封起来,将祖祠独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沈海几欲老泪纵横,伤怀半晌,方缓缓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贺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见沈海一脸颓丧进了门,便迎过去,亲自带着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还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着,一会儿指责五房跋扈,一会儿又说沈瑾污蔑贺家。 沈海简直烦不胜烦,低吼了一声:“够了!” 贺氏一愣,甩手丢下腰带,气恼道:“老爷这是将气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爷是越发能耐,打完了儿子,这又要来罚我了不成?这族长之位……” 贺氏本带再说,却见沈海脸阴沉的吓人,尤其她说起“族长”二字时,沈海那凶狠的目光,让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沈海痛处,便也不敢再说,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将帕子捂了脸,气鼓鼓道:“我在你们沈家门里熬了这些年,越发连话都不能说了……” 沈海无心与她争吵,只疲倦的阖上眼,由着婢子换了家常便服,耳边还得听着她的唠叨:“珺哥儿多大的人了,你说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伤还没好呢,又没什么大错……” 沈海更是烦躁,喝道:“他还没什么大错!你再纵着他,他就要弑父了!” 贺氏猛的坐直身子,脸上帕子也掉落下来,她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强作镇定喝道:“这是什么话!珺哥儿怎么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你别混说他……” 沈海已换罢衣裳,再不肯呆在这里,只道:“我去书房。”甩袖子便走。 贺氏一呆,随即气得一把将榻上竹枕、美人锤统统扫落在地,将满屋子婢女仆妇都撵了出去,自家狠狠骂了一场。 沈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净了,心中却是烦乱异常,一时想起前日次子沈珺同他说的那些话,再思量今日种种,竟有八成是对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并没有往书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珺的院子,才在院门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哭声。 看门的仆妇瞧见老爷过来,慌忙往里禀报,待沈海走到院中,正见二儿媳珺二奶奶由个婆子扶着从屋里出来。 珺二奶奶哭得一双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向沈海行礼,告罪避到厢房。 沈海看着病歪歪的二儿媳,低低叹了口气。 通倭案时,官差上门来拘押沈珺,有着八个月身孕的珺二奶奶因惊吓而早产,诞下的女婴次日就夭折了。因沈珺在狱中,珺二奶奶担惊受怕,这月子也不曾坐好,眼见是落下一身病。 仆妇打起帘子,沈海进了东间卧房。 沈珺趴在南窗下罗汉床上,只着中衣,身上搭着薄被,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半开眸色浑浊,瞧见沈海进来,他动了动一溜火泡的嘴唇,低声喊了句“父亲”。 那日沈珺将沈海灌醉后,想法子叫人将沈海困在房中,自己去开了族会,谎称父亲有恙,并会上表示宗房愿意将族长之位让出,想缓解族亲对宗房的不满,哪成想沈瑛竟然提出分宗。 沈珺虽知便是自己不拦住父亲,最终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到底心下懊悔。 待他回来,沈海早已经清醒,本就因被儿子困住而恼怒,待听得各房定下来要分宗,登时险些气厥过去,二话不说传来家法,也不用仆从动手,亲自抡板子赏了沈珺一顿竹板炒肉。 沈珺也不敢求饶,但却苦口婆心与沈海解释他的用意,解释当下宗房的处境。 沈海哪里听得进去,已是气红了眼,板子越发狠了,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将板子丢给长随,恶狠狠喊着非打死这没王法的小畜生不可。 还是珺二奶奶闻讯搬来救兵贺氏,婆媳两个好一顿哭求,才将沈珺救下。彼时沈珺下身也是皮开肉绽,人也昏厥过去。 大夫来看过伤,幸而沈海年迈,力气不大,仆从也不敢真下狠手打本就伤了腿的主子,沈珺年轻底子好,臀上的伤虽看着吓人,不过是皮外伤,并不严重。 倒是沈珺心里有火,郁结于胸,又吃这一顿打,当晚就发起高热,一剂剂汤药灌下去,直烧了两宿才退下去,唇舌又都起了口疮,吃药吃粥都钻心的疼,遭了许多罪。 沈海也被气得病倒了,喝了两天的苦药汁子,原有心偏在分宗这日不去,看他们怎么分。 待听说沈理已去请了钦差、知府等大人物,沈海便知大势已去。分宗这等大事,又有贵宾观礼,他这族长、宗房嫡长不能不去了。因此强撑着起了身,参加的分宗族会。 沈珺挨打那日说了许多话,沈海根本不予理会,可待沈海病了,躺在床榻上两日,不免静思前因后果,儿子的话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今日分宗,沈海见了众族人种种,与儿子的话一一印证,才发觉儿子所言不虚。 便是没有分宗这茬,族人的心也散了,族人对宗房的埋怨,也会让宗房无法再维持族长的威信。 沈海坐到沈珺塌边椅上,叹了口气,“老二,你说的,都对了。” 沈珺这边也早有心腹小厮去族会上听了经过回来禀报,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为宗房难过。听得沈海这话,更是受不住,费力伸过手去,抓住沈海的衣襟下摆:“是儿子不孝……” 沈海握了他的手放回榻上,又拍了拍,先前想好的那些话,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沈珺也不知说什么好,室内一时陷入沉静。 半晌,沈海忽的嗤笑一声,自然自语道:“也罢,这些年,我为族中做了多少,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身埋怨。往后我便做那太平绅士,也不再理会他们那些烂事,倒是轻省。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沈琦,哼,还年轻,浑不懂这些,有他后悔的时候。罢了罢了,我也享享清福,含饴弄孙……” 想起下落不明的嫡长孙小栋哥,沈海又皱起眉头,向沈珺道:“前阵子案子没了结,乱纷纷也不好寻人,待你好些了,便将这内外查个清楚,总要找回小栋哥来。” 这句话正说中了沈珺心事,沈珺之前便想去南昌找小栋哥,只是不曾与父亲谈过,如今宗族的事情尘埃落定,也是谈谈的时候了。 “父亲,待我伤养好,我想往南昌去一趟……”沈珺话刚一出口,便被沈海严厉的目光瞪了回去。 “胡闹。”沈海是知道宁藩要反的,“那里是龙潭虎穴,你去了救不出小栋哥,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沈珺忙道:“父亲,我又不是愣头青,不会冲过去喊打喊杀的。这件事,无论贼人是为陷害我而绑架的小栋哥,还是绑架了小栋哥再来陷害我,我做为当家理事的叔叔,总是我的过失。我不去找寻,心下也是难安,更难给哥哥嫂子一个交代。” 沈海却是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已经折了,不能再把儿子折进去。 哪怕这个儿子忤逆他,甚至禁足他,自个儿心大的去决定宗族的大事,也到底是他儿子,这么多年承欢膝下,如何能不疼爱,如何舍得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休要胡思乱想,你好好养病,再不许提此事。”沈海严厉说道,起身便要离开。 沈珺急了,伸手去拉沈海衣摆,一下牵动伤口,疼得“嘶”的一声。 沈海心下一软,又回身叹了口气,“老二,那边着实凶险,不是你我在这边谈得那样轻松。再者,你若走了,家中这摊交与谁去?珏哥去了,如今我与你母亲只剩下你和你大哥两个儿子,你大哥远在山西,如今你又要去南昌……” 说起沈珏,沈海心下更是难过,也说不下去了。 然提起远在山西为官的大哥沈珹,却越发坚定了沈珺的决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哥能为官,若不是小弟早夭必然也是要做官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只要他能拿到宁藩谋反的证据,一样谋个官身。 “父亲,小栋哥已经十五了,读书知礼能辨忠奸,那边若是威逼利诱,无论他从或不从,怕都……”沈珺这话说得还是十分艰难,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 万一小栋哥真个从逆了,那沈家宗房更是在劫难逃。不过若他去了,就算是除了小栋哥,再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能让整个沈家宗房被拖下水。 沈海身子一僵,是的,小栋哥十五了,不再是孩童,若是从逆,怎样辩驳也是没用的,宗房绝没有好下场。 可他能怎样?总不能将这个孙子除族吧?! “父亲,我也不单单只是找小栋哥回来。这次宁藩在松江露了行迹,朝廷必然难以容他,总有处置宁藩那一日。宁藩既有这天大的野心,岂会坐以待毙,看这次劫掠松江便知,他们定然也在屯兵。”沈珺眼里闪过精光,“我去南昌,也是想去收集些证据。我并不在明处露面,只暗中行事,并不会那样危险。同时也方便寻小栋哥踪迹,伺机营救。” 沈海一时心乱如麻,他原就是有些胆小之人,只觉此时不妥,可又担心真的被孙子一个从逆牵累了全家老小性命,思前想后怎样也下不了决心。 沈珺双目盯住沈海,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待我拿到证据,便是万一小栋哥被威逼从贼,有我的功劳在,总也能保宗房上下无虞。” 沈海愣怔的瞧着儿子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僵硬道:“你且先养好伤……”说着迈着缓慢的步伐离了这屋。 沈珺长出口气,重新趴回枕上,闭目养神,心下琢磨起之后的安排来。 如今已经分宗,祭田交出去了,宗房庶务也没有多少,管家得力,父亲过问一二即可。他的长子小桐哥也十三了,再大两岁也能管事,沈瑞如今也不过是十五六罢了,不也已是二房宗子打理起二房事务了么。 正想着,那边珺二奶奶见公爹走了,又回来了这边,她脸上泪痕宛然,坐到沈珺床榻边,开口又是哭腔:“是不是老爷应允你去南昌了……” 沈珺心下叹气,口中道:“我都说了那边无事,你莫要胡思乱想。” 珺二奶奶原还抱着希望,觉得公爹不能许相公去那凶险之地,不成想公爹竟也答应,那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相公,这泪珠子便噼里啪啦滚落下来:“你好狠的心肠!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若硬要去,便带了我们一同去罢!” 沈珺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说!大嫂这几日就要回大哥任上去,你走了,家里难道交给小二房去?” 宗房小二房是沈江一家,这两夫妻最是贪婪黑心,两个儿子三哥四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宗房要是交到他们手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珺二奶奶也知不妥,抽噎着不敢答话。 沈珺缓下语气,安抚她道:“小桐哥如今也大了,你莫老拘着他,也当让他知道些家里的事情,你看瑞哥儿像他这么大时,已是管事了的。小樟哥你也别管束太严,陆九老爷那边是家境差些,但我冷眼瞧着,对小樟哥倒是真心,你也别总拦着不让孩子亲近那边。再怎么说是旁支,一笔也写不出两个陆字,如今陆家宗房正对咱们有亲近之意,不要因这点子小事闹得彼此不快。” 当年沈海将早夭的沈珏重新写回宗房族谱后,做主将沈珺的嫡次子小樟哥过继给沈珏继承香火,同时给沈珏配了一门冥婚,是陆家旁支陆九老爷的大小姐。 如此一来,陆家也就成了小樟哥的便宜外家,便宜外公外婆并几位小姨母、小舅舅都十分喜爱小樟哥,总爱来看看。 而因嗣父母都已亡故,小樟哥又年幼,便依旧养在珺二奶奶身边,珺二奶奶却有些瞧不上穷酸的陆九老爷家。 且陆九太太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辈分却高出一辈,每次一来,珺二奶奶总要以晚辈身份坐陪客气着,不免不耐烦,兼之陆家一出现,便提醒着她小樟哥已出继不再是她儿子的事实,珺二奶奶便格外厌烦陆家,渐渐也怠慢起来,不时用各种借口打发陆家,并不让见小樟哥。 “贺家眼见就是要倒了的!”沈珺声音又低了几分,还带着点子恨意,转而又郑重起来,“章家也搅进去了,陆家章家原是一个祖宗,章家倒了陆家吃下倒是正好。陆家原也不差贺家什么,贺家章家一倒,说不得陆家就起来了。你莫小看了今日的陆九,谁知道明日怎样呢,多为小樟哥留一条路。” 珺二奶奶拭着泪一一答应着,可还是万般不放心,直道:“夫君就不能不去?!” 沈珺心也柔软下来,拍了拍妻子的手:“你莫再哭了,好好养好身子,家里我便托付给你了。你知道,我此番去,不止是为了小栋哥,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待我回来,保管叫你也得封诰命,戴上凤冠霞帔,丝毫不比大嫂差……” ??现在都是大章节,所以不挨天发了,这周还是更两到三大章节 ? ???? (本章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0章 人心鬼蜮(八)(二合一) 五房正堂 沈洲、沈理、沈瑞并五房三兄弟都在一处,听鸿大太太郭氏复述在三房女眷在何氏那边所作所为。 沈洲听得气愤不已,拍案道:“沈涌夫妇不堪为人父母!我这就带玲哥儿回金陵安葬去,这样的父母,不要最好!” 沈全愤然道:“想银子都想疯了!二哥,以后三房要再往族里掰扯这事儿,你可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叫他们莫要白日做梦!” 沈瑛皱眉给沈全后脑勺一巴掌:“浑说什么?” 沈全嘟囔道:“分明是三房欺人太甚。” 沈瑞道:“全三哥放心,今天琦二哥不是已经说了此事作罢。以后族中由不得三房再提此事。”转而又问沈理道:“六哥,咱们明日是不是往钦差那边去一趟,想来松江案子已了结,他们该当回京了。咱们出来许久,是不是准备准备回去?” 沈理是职官,请假回乡,也要回去销假。 沈理点头道:“咱们只怕还要先一步回京,这官司回京当是密审,究竟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实不好说。总要先回去布置一二。我不怕旁的,怕只怕沈珠、沈璐两个熬不住刑信口胡说,叫人拿住把柄……” 沈瑛道:“如今他二人已在狱中,且都不是什么硬骨头,但也无他法了,只能回京先布置下后手。”又向沈瑞道:“瑞二弟你回去先往你岳丈那边走一趟,讨他个主意。我虽丁忧,也有几个同年故旧用得上,我休书几封,瑞二弟你一并带去。理六哥身有职司,不便走动,瑞二弟你年少不打眼,须得你去往来。” 沈瑛说是沈瑞年少不打眼,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他这是把自己在京中的一部分人脉交给沈瑞,而非族兄沈理。 就算是同族血脉,就算是交情颇笃,沈理到底是谢阁老的女婿,而当初的东宫属官们如今在小皇帝登基后自成一派,只忠于皇上,非但不倾向于任何阁老,还隐隐站在阁老对立面上,就算沈瑛想将人脉交给沈理,那些人也不可能和沈理往来,只怕反倒误事。 倒是沈瑞,因是杨廷和的女婿,算东宫一系自己人,会得到东宫属官们更多的善意,正好可以接手沈瑛的人脉。就算沈瑞如今并不曾入仕也无妨,与这些人相交,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沈理知道这点,并不以为忤。 沈瑞应了下来,思及回到京中,只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事涉宁藩,必是密审,谁来审怕都不会让外面知晓。而沈家为证清白,也要避嫌,更不好多打听官司进展,究竟这件事会走向何方真不好说。 不过沈家已然分宗,朝中大佬对人才辈出的沈家忌惮便会小些,换句丧气话说,就是沈珠、沈璐挨不住刑说出与宁藩的牵连,真被判了大罪,那也是三房、九房两小宗的事,连累不到沈家其他几宗。 沈洲听得他们说起京中的事,心中五味陈杂,若是长兄还在,必能周旋妥帖,而自己在翰林院碌碌无为几十年,如今又外调南京,竟帮不上家族什么忙,还要几个年少的侄子打点应酬,不免黯然。 沈理瞧出沈洲有几分消沉,便问道:“洲二叔几时回南京?” 沈洲道:“今年没有秋闱,加恩也没有消息,国子监那边差事并不繁重,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倒是无碍。只是当初没想到玲哥儿……”想起沈玲,他又是一阵伤感痛心,“我拟明日就去问问玲哥儿媳妇,早日让玲哥儿入土为安。” 几个大男人不好说沈玲遗孀的安置,郭氏却是无需避讳的,当即便问沈洲道:“发送了玲哥儿,玲哥儿媳妇怎么安顿?” 乔氏在京中“养病”,沈洲是一个人在任上的,身边的沈琳未成亲,何氏一个年轻寡妇,依附他们总是不便。 沈洲也想到这个问题,便有些踌躇,只道:“且问玲哥儿媳妇的意思罢,若要回南京,我国子监左近为她母子寻一处宅子,国子监周遭多是读书人家,会清静些,离我宅子不远,可不时照拂一二。若是她想留在松江……”说着便望向郭氏。 郭氏接口道:“她若留在松江自然有我们照拂,只是,我看她未必肯留在松江。不单是有三房在,不免生些事端,更因在松江谁人不知玲哥儿的事,只怕风言风语不会少,她与小楠哥未必受得住。” 沈瑞道:“婶子、二叔,若有为难之处,不如让玲二嫂子母子随我们上京。母亲与三婶定会妥善安顿他们母子。” 沈洲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瑞看着沈洲如去了一块心病一般展颜,真不知说什么好,她母子虽则可以依附二房生存,可到底少个名份,若是沈洲过继嗣子嗣孙……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就算是宗子,侄子也是不好管叔叔家事的。 只是,都到了这样时候,沈洲当想到这些了,是真没打算过继嗣孙吗?沈瑞不免疑惑起来。 沈洲却毫无所觉,因说到沈玲又不免提起在南京的沈琳,他不好说沈琳笨得可以,只叹道:“琳哥儿实在太天真烂漫了些,读书做事都有欠缺。”越发惋惜起擅长庶务的沈玲,越发悔恨当初不该让沈玲回松江。 如今他有心再在族人中选一两个子侄相帮,可又有诸多顾忌,举棋不定。 沈瑞太知道沈洲那不管庶务的性子,而沈琳是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的,便是沈洲自己不提,沈瑞得想法给他寻几个妥当人——沈三叔是个闲差,沈家二房如今还需沈洲支撑,沈洲现下在南京是不能犯错的。 “琳二哥一人在南京,只怕是忙不过来的,二叔可想过再寻几人?”沈瑞替沈洲开口道,“族中优秀子弟不在少数,而科举之路本就艰难,想来二叔一提,定有不少人乐意于往南京去谋一份前程,二叔也能多多提挈族中子弟。” 沈洲颇为心动,望向沈琦。 别说此事有沈玲、沈琳先例,便是没有先例,如此提挈族人的事,族长沈琦也会全力赞成,当下便与众兄弟商议起族中子弟来。 沈琳是个榆木脑袋是族中出了名的,如今沈洲身边只剩下他,那其余人选旁的不论,必要是个非常能干的才行。 只是各房嫡支里,能干且没走科举、还没被选出来打理族务的,除了沈珺便是六房沈棋,旁的不论,只说这两人一个瘸了腿,一个毁了容,也是没法跟沈洲走的。 沈瑞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若是不拘嫡支旁支,六哥、瑛大哥、琦二哥你们觉得宗房旁支的渔五叔如何?” 如今沈洲要是不打算选嗣子,选个同辈的族弟帮忙反比选个年轻子侄要好,以免族人动旁的心思。 沈渔乃是宗房太爷的庶侄,并不太受重视,只有个秀才功名,屡次落第也就绝了科举的心思,便接下白粮粮长的差事。他的儿子沈环曾是沈珏的同桌,一向与沈珏交好。 当年宗房老太爷葬礼之后,是沈渔调换了差事上京送粮,带着儿子沈环护送沈瑞、沈珏、沈全上京,一路上多有照顾。 到京后,沈理、沈瑛都是设宴请过沈渔的,对他多少有些了解。故而沈瑞有此一问。 沈渔在状元府邸吃饭颇为拘谨,沈理对他印象尚可,晓得他是个谨慎本分知进退的人。 沈瑛因着当初五房与宗房关系比较近,原就认识沈渔,那次又是护送他胞弟沈全上京,他对沈渔招待自然热情得多,两人谈的颇多,对沈渔印象是极好的,便道:“这倒是个好人选,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认真仔细,要不族中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他名下。只是,他要去,是一个人还是拖家带口?” 沈全对沈渔是最熟悉的,便插口道:“他两个儿子,小的刚进族学,长子环哥儿十五了,还没下过场,当初还是珏哥儿的同桌哩,跟珏哥儿最要好的。”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冷场。 沈洲、沈瑞脸上都显出痛楚。 沈瑛狠狠瞪了莽撞的兄弟一眼,沈全也意识到说错话,慌忙闭上嘴。 沈琦暗暗叹气,三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稳重些,当下开口岔开话题道:“白粮粮长虽小,却是要和各方打交道的,尤其送粮上京,层层关卡,京中更是要打点一番,渔五叔这些年做下不曾有过纰漏,可见是个有本事的。粮长是个辛苦活儿,若能有更好的去处,渔五叔定然也是肯的。” 沈洲勉强提起精神来,让自己不去再想沈珏,应和沈琦的话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并不识得这位族弟,还得琦哥儿代为问上一问。” 沈琦忙道:“那是自然,我尽快请渔五叔过来一叙。” 沈瑛也松了口气,这次分宗,宗房让出族长之位,又让出比族人想象更多的祭田,还不肯让沈珺接管族中任何职务,算是彻底让利。现下五房既接下族长之位,虽不算承宗房的情,却也要平衡好各房,不能让宗房太过吃亏。 如今沈渔虽是宗房庶支,但到底是宗房的人,提挈沈渔,也可让宗房平衡一二。 沈琦想了想又道:“渔五叔虽好,但他两个儿子都太小,又都是读书种子,只他一人打理庶务未必忙得过来。倒是七房旁支有位琛大哥,是位照管田庄打理铺面的好手,他长子椿哥十七了,因家资不丰,下面还有弟妹,故而不肯娶妻,早早就不读书了,在铺子里帮工补贴家里,是个踏实孝顺的好孩子。我原想着是不是要安排他们父子来照管祭田,如今看来洲二叔许能用上。” 见沈洲不住点头,沈琦便笑道:“那好,我也尽快请他父子过来相见,洲二叔总要亲自见上一面,才好定夺。” 沈洲笑着应下,心中大石落了地,就连沈瑞也觉得轻松不少。 众人又商量一阵子之后族中的安排和上京路线的安排,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 东城宅子 自三房的人走后,何氏大哭一场,反倒痛快了几分,想着如今沈琦是族长,三房想悄没声的就把沈玲记回族谱是不能了,心下踏实不少。 果然没一时,郭氏便打发人过来送信,说族会已结束,已为她分辩明白,她若不同意,族中是不会将沈玲记回。 何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起身到北屋,又为沈玲点上三炷香,想着之后要发送沈玲的诸事,只觉身心俱疲,忍不住又扶棺哭了一场。 幸而没多久,郭氏又派人来,说明日沈洲一行要来这边,同她商议发送沈玲及安排日后她母子的去处,让她有个准备,先思量思量。 何氏颇为踌躇,在沈洲没来之前她是想着要带回金陵的,那里既是相公心心念念之地,也是她想去问问沈洲,缘何相公如此信他,他却不来援手。 后沈洲来了松江,何氏知自己被相公乳兄梁平所骗,沈洲根本不曾收到过他们的求助信,一时除了恨不得千刀万剐梁平给相公报仇外再无他念。 如今问她如何发送相公,她竟也不知了。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把沈玲葬在沈家三房那腌臜地界的,就算不让他入族谱只给他一块福地,她也不愿,松江虽是故里,却也是个伤心地。 一时小楠哥午睡醒了,哭着要找母亲,乳母哄不住,只得出屋来,因怕冲撞了幼童,并不往停灵的北屋里去,只在院中召唤何氏。 何氏阖眸半晌,才缓缓从屋里出来,接过小楠哥。 小楠哥一到母亲的怀里便不再哭了,却是紧紧抓住母亲衣襟不肯松开,涕泪蹭了母亲一身。 乳母忙过来收拾,何氏却是挥手叫她下去,乳母虽应了声,却仍跟在何氏身后,生怕她体弱抱不动孩子,好随时上去搭把手。 那边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端着碗人参粥打厨下过来,瞧见何氏有些木然的抱着孩子站在院中,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一手把粥递给乳母,一手过去接小楠哥。 谁知道小楠哥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窝在母亲怀里。 那婆子是何氏的陪嫁柳妈妈,一路跟着何氏从南京回来松江,瞧着何氏母子如此,心疼不已,忙不迭的去搀扶何氏,口中道:“下晌日头毒,奶奶还是往屋里去坐。” 何氏由着她扶着进了屋,上了罗汉床,将儿子放在一旁,打发乳母下去,才向柳婆子道:“妈妈,五房大伯娘遣人来与我说,明日二老爷他们要来与我商量二哥的丧事,和日后我和小楠哥的安置。妈妈,你说,我们日后,要往哪里去啊……” 柳婆子愣了一下,“奶奶不准备回金陵?”转而又自己掌嘴道:“是老奴糊涂了,金陵二老爷宅中只有几个姨娘,琳二爷又没成亲。回去多有不便。” 何氏摇头道:“伯娘与我说二老爷还会再带几家过去,都是阖家一起去的,有女眷在。” 柳婆子欢喜道:“那可太好了,那便回金陵吧?”其实柳婆子心中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回金陵,继续依附沈洲;二是回何家,依附娘家。留在松江她也是想都不会想的。 回娘家自然是好的,只是回去路途太远,别说小楠哥太过年幼,就以何氏现下的身子怕也是撑不下去的。 柳婆子并不知,在何氏心中,已然没了娘家这个选项。娘家虽好,可何氏还有一兄一弟,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带着大批家产回去,能不能守得住?父母哥哥是疼她的,嫂子呢?将来的弟媳呢? 金陵。好是好。但如果沈洲一定要过继小楠哥为嗣孙呢?怎么安排她? 小楠哥,有着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身价,同去金陵的旁的族人呢? “不回金陵。”何氏接过粥碗,慢慢将一碗人参粥喝尽。“进京。” “进京?”柳婆子有些愕然,怎么会是进京?“进京投靠谁?” “二房。”何氏平静的道,“方才来人提及瑞二叔说的,我们母子可进京投奔二房。京中二房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是慈和人。” 柳婆子还是十分不解,因沈玲虽是跟着二房沈洲,却是同京中二房诸人没甚交情,奶奶这样去投奔好吗? “京中二房听说是尚书府邸,当家主母出身阁老府,虽然尚书老大人不在了,但这高门大户……” 何氏扯了扯嘴角,至少二房豪富,沈瑞一个小小少年能眼都不眨就把这样一处宅子过到小楠哥名下,是仁义,也是阔绰,可见小楠哥这点子身家二房还不看在眼里。 进京吧,总好过在旁处提心吊胆。 柳婆子没得到何氏回复,只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不敢多问,只默默在心下盘算,若要进京,须得注意些什么,再带些什么。 这些年常在南边,奶奶和小楠哥的衣裳被褥都不厚实,听说北边冬天极冷,大毛衣裳还得过去才找的到好皮子添置,被褥却是要早早备下为好。 柳婆子打起精神,和何氏说了一声,便带着两个粗使丫鬟出去街上买布回来缝被褥。 这一忙就忙到掌灯时分,何氏因吃着安神的药,早早便乏了,这些时日都是柳婆子亲自为她守夜,便收拾了针线在矮榻上睡下。 柳婆子原就年迈觉少,因心里有事,翻了几次身也不曾睡着,听着外面远远传来二更鼓声,才朦朦胧胧睡去。 好似刚堕入梦乡,便听得重物落地的巨响,接着又有叫骂声传来,柳婆子陡然惊醒,坐起身来一听,确实嘈杂一片,好似打了起来。 柳婆子当时就慌了神,忙不迭过去推醒何氏,慌手慌脚为她更衣,又一叠声喊外间的乳母快抱小楠哥过来。 何氏陡然被唤醒,惊出一身汗,柳婆子为她穿衣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摸不到地上的另一只鞋,又慌张去点亮烛台。 乳母衣裳穿得歪歪扭扭,抱着哭号的小楠哥进来,掂着小楠哥不住在屋里走动,惶惶然不知所措。 外院乱纷纷人声嘈杂。 屋内只闻孩童清亮的哭声。 烛台下,针线笸箩里一把剪子闪着精亮的光。 何氏心里腾的拱起一股火来,两步奔到案几前,抓起那把剪子,一把推开房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1章 人心鬼蜮(九)(二合一) “玲二奶奶听着动静出来时,正听见那几个贼说自个儿是城南泼皮,被那个叫王振业的雇来的,要他们来抢孩子。玲二奶奶就恼了,疯了一样冲过来,又一眼认出那个叫王振业的是二房涌二太太的娘家侄儿……” 三更半夜,马车上在街上疾驰而过,马蹄踢踏车轴吱呀,在静夜中传出很远。 幸而松江不像京城那样有宵禁,否则许多事情都要耽误了。 马车上,长寿派回来送信的小厮正在给沈瑞和沈全讲刚才在何氏宅子里发生的事。 沈全忍不住骂了句:“三房也太不要脸了!敢过来抢孩子!” 沈瑞留下长寿帮忙打理那宅子庶务时,确实叮嘱过要守好门户多加防范,却只是觉得里头住着孤儿寡母,安全第一。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贼人能惦记上何氏母子。 那盐商的家产还没到他们手里,自然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来抢,而是一个“内贼”。 小厮也是一脸愤然,道:“姓王的被叫破身份,倒更凶了,扯脖子直喊我们给他松绑,骂我们不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调戏玲二奶奶……” 他忍不住声音低了些,道:“他说是涌二太太许了玲二奶奶给他做妾……” 沈全瞪圆了眼睛,连骂“无耻”。 沈瑞也恼怒的一捶小几,脸比锅底还黑。他早知道三房无耻,却没想到三房能这样下作。 涌二太太派个娘家侄儿来翻何氏墙头是什么意思?要污何氏清白,不用有什么实质,就单这件事传出去,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唾沫星子都能将何氏淹死。 还抢孩子!这是想拿小楠哥当人质,逼迫何氏拿出户帖,好将沈玲记回族谱,进而吞掉沈玲的抚恤金? 亏他们两口子想得出来! “玲二奶奶气不过,当时拿着剪子就往那个王振业胸口上戳,叫后面柳妈妈给拦下了,不然一准儿见血……”小厮说着,脸上不免浮现后怕神情。 当时在场都看得出,何氏当时那气势,是真要杀人的。 “柳妈妈喊着奶奶别为这样的人脏了手,让老婆子来,玲二奶奶犹不解气,还把手里的剪子丢出去,可惜没戳到那贼。”小厮继续说道。 沈全虽先前说着“就应该弄死那畜生”,却也道:“确实不值当为这种人脏了手,回头先暴打一顿再送官。” 这深更半夜哪里报官去? 出了这样的大事,长寿也不敢擅自处置,忙打发小厮过来请沈瑞示下。 沈瑞原就住在沈全院里,沈全也被敲门吵了起来,听说有贼人闯进何氏宅子,便要陪沈瑞同去。 到底是深夜,沈瑞、沈全这些年轻的小叔子出现在年轻寡嫂的宅子里,就算满宅子下人,也是于名声有碍。 且那边也是不再安全了,因此沈全就派五房的婆子先一步带车过去悄悄将何氏母子接到了鸿大太太郭氏这边,他和沈瑞则赶过去处理后续事宜。 事出突然,两人不及细问就匆匆出门,这才在马车上询问小厮。 沈全听完愤愤然道:“明天就让二哥开族会,让大家都看看这三房的龌蹉心思。” 沈瑞冷冷道:“天亮之前,要拿到所有‘贼人’的口供。” 沈全一愣:“口供?” 沈瑞微微颔首,当初刑审沈珠的手段,还可以拿出来再用一用。 沈全一捶拳,道:“好!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免得明日他们抵赖!” 二人抵达东城宅子时,王振业和那群泼皮已经被捆绑结实,分别关押在柴房和杂物间了。 沈瑞并不去看王振业,先是带人到了泼皮这边。 王振业的爹是涌二太太的嫡亲三哥,当初强行丢给沈玲的那间快要折腾黄了的布铺就是王振业父子俩经营亏本的。 在沈玲努力盘活铺子的那段日子,王振业不止一次来找过沈玲,气焰非常嚣张。何氏在门帘后见过他几次,对他印象深刻,这才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些个雇来的泼皮也不是王振业随便在大街上划拉来的,都是认识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平素王振业父子仗着有沈氏这一门姻亲有些或明或暗的恶行,都是这些个泼皮去做的。 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刚翻墙进何氏院子被警醒的长寿发现时,还叫嚣着自称是沈家主子,叫长寿等死奴才滚远些。 后发现这院子里根本不是王振业所说的只一两个婆子杂役,而是呼啦啦出来不少膀大腰圆的家丁仆妇,打起人来半点不手软,立时怂了,很快被擒。 都是常常被抓进衙门大牢的主儿,几进几出都皮实,听见长寿说送官也浑不怕,待听说是打断了腿再送官,忙不迭交代了身份来意,以免受那皮肉之苦。 就这么一群货色,沈瑞到了没费什么力气,就问得口供。 这帮家伙虽然不认识沈瑞、沈全,但见衣着不凡,还带着更多的健仆,也知道惹不起,将王振业父子卖个底儿掉,什么顶着沈家名头、以次充好欺行霸市都统统说了。 其中一个名叫奎三的泼皮还交代了让沈瑞意外的消息。 “王振业说那个沈玲是因着替他管铺子下的狱,怕沈玲请了大官儿回来把沈玲就回来,再把他扔狱里去替罪。王振业说沈玲是通倭的罪,只要没人救,就肯定被砍头。那就一了百了了……” 因此,王振业叫上那几个泼皮,去绑了沈玲的乳兄梁平,虐打恐吓,又许了两百两银子,梁平这才哄骗了何氏,不曾替何氏去南京报信给沈洲! 沈全拳头捏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单是为着沈玲,若是那信送到了,沈洲能及时赶回来,为沈家子弟做主,赵显忠多少有些畏惧,许是他兄长沈琦也未必会遭那么多罪。 沈全几乎想冲过去那边柴房打残了王振业。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果然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沈瑞命长寿一一记下口供,叫那泼皮奎三签字画押,然后吩咐把其单独关押,明日族会还得要当个人证。 进了柴房,沈瑞二话没说,先给王振业上了一遍“雨落梅花”。 王振业还不如沈珠,当浸水的宣纸贴上他的脸时,他以为沈家要弄死他,又惊又怕,不过几张纸就已经失禁昏厥。 当纸张撤去,王振业被一盆凉水泼醒,登时涕泪横流,喊着“不要杀我,都是姑妈让我做的”云云,也不等沈瑞问,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姑妈说何氏个小浪蹄子一定守不住,家产一到手就得改嫁,指不上已经勾搭上了二房叔侄俩,要不怎么二房这么给他们出头……哎呦……大爷我错了我错了……” 王振业话一出口,就挨了长寿几脚,被踹得惨叫连连。 沈全都忍不住要过去踹人了,沈瑞却是面无表情,一把拉住沈全,挥挥手示意长寿退开,让他继续说。 王振业一边儿喊着疼,一边儿继续交代。 涌二太太让侄儿把孙子抢走,再坏了何氏清白。 要是何氏寻死,那正好,小楠哥失了父母,只能归涌二太太养,家产便落进她口袋;要是何氏不寻死,失了清白又没了儿子,还不得乖乖听话,将户帖交出来让沈玲记回族谱,把盐商家产双手奉上。 王振业有妻有子,涌二太太就许诺了何氏给王振业做妾,还表示将何氏现在所住的宅子给了王振业作报酬,再额外给他三千两银子。 沈瑞冷哼一声,这是把旁人都当傻子,把旁人的东西都视作囊中之物。 沈瑞让长寿把方才地痞的口供拿来,将种种和王振业父子相关的罪状读给王振业听,再一一审他。 王振业已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他敢接这个事儿,既是涌二太太的许诺的好处让他动心,也是觉得就算他得手后被沈家识破了,为了家族名声,这种除族寡妇被玷污的事儿沈家也不会张扬的,他就稳稳当当的。 方才糊纸时王振业真以为沈家要悄悄杀了他,这种地方上的大族,想让一两个人消失,官府是查都查不到的。可后来又将他泼醒,不过是问他前因后果,他就松了口气,以为这就当完事儿了。 现下这种种罪状一拿出来,王振业务、才惧怕起来,只要这些东西往官府一交,他父子下半辈子就只能吃牢饭了。 王振业想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认,反还想恐吓沈瑞道:“你们要是去衙门告我,我……我就在堂上大喊我奸了何氏那个贱人,让你们沈家没脸……” 沈瑞只丢出几个字,“你可以试试。” 很快浸水的宣纸再次拿来,王振业迅速崩溃了,刚贴上皮肤就大喊饶命,那可怕的滋味他再也不想受了,一时涕泪横流,问什么招供什么,爽快签字画押。 拿到厚厚一沓口供,沈瑞沈全也懒怠再看王振业诸人丑态,吩咐把姓王的和泼皮奎三带走,旁人明日一早就送交官衙。 因夜半,沈瑞、沈全并没有惊动沈瑛等人。 待天亮众人早起之后,都见到了这份口供,皆是怒不可遏。 沈琦当即派人往各房送帖子,请宗子、族老速来祖祠开族会,有事相商。 因族中女眷是要宗妇来管理约束的,便特别注明,请各房宗妇也到。当然,也请了三房沈涌夫妇。 * 沈涌夫妇收到帖子时,刚刚摆上早饭。 沈涌一边儿戳着咸鸭蛋,一边儿自言自语:“不知是什么事,昨儿没说完今儿还要接着说。” 涌二太太原是和侄儿说好了,抢到孩子就立刻给她送来。 她倒不是好心,是怕孩子小,折腾一夜再折腾死了,盐商的家产还没交过来孩子就死了,别再将家产充公,那她可就白忙活了。因此特别交代侄儿,还吩咐了心腹婆子外门守着留门。 结果早上起来一问,便宜孙子没送来,侄儿也没来报信,涌二太太不免有些眼皮直跳,担心出什么岔头。 听说族中又要开族会,涌二太太没想着是自己的事发了,还觉得有些不耐烦,听沈涌一说,便接口道:“可不是!这新族长上任,好事儿没见着,就知道天天折腾人。” 沈涌嗤了一声,道:“还是有点好处的,好歹沈源赔了些银子出来。” 涌二太太不满道:“那才多少!要不是四房那边悔婚,姓闫的一气之下引了倭寇祸害了沈家,哪里会损失那样多!族长还只让他赔七成,应该让他都赔才是!”又嘀咕道:“要不是为了让四房赔银子,谁耐烦去族里跟着审沈源去!他沈琦还真当给大家是要给他报胳膊的仇呢?” 沈涌忙呵斥道:“别往外头浑说去。”见涌二太太不服气还瞪眼睛,便道:“快些吃吧,一会儿还有族会。”说着只埋头喝粥。 涌二太太哼了一声,吃了两口粥就丢下,转身出去找了心腹婆子,叫她盯好了门,小崽子一送来就妥善安置,自己回房更衣,同沈涌一车往祖祠。 进了大祠堂二进院子,沈涌没有看到预想中站满院子的族人,不由一愣,等进了正房堂上,发现除了宗子、族老外,就自己、沈全、沈理三个不在族中管事的,且沈洲、沈理等瞧着自己的目光都有些阴冷,沈涌心底也泛起不安。 执事子弟喊了肃静,沈琦道:“昨天半夜东城玲二嫂子所住的宅子进了贼人……” 沈涌登时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失声问道:“小楠哥没事吧?” 沈琦意味深长的瞧了沈涌一眼,继续道:“昨天家母因担心玲二嫂子白日受委屈难受,接了玲二嫂子回来,玲二嫂子母子也因此躲过一劫。宅子里仆从忠心,擒了翻墙进来的贼人,拿了口供在此。” 这也是沈瑞同沈琦等商量好的,不能让何氏名声有半点受损,只说何氏母子下晌就到了五房,留在宅子里的只有仆从。 执事子弟将几页关键口供交给宗子、族老传阅一番,大家看向沈涌的眼神都变了。 沈涌也有所察觉,待口供传到他这边时,他忙不迭一目十行看了,顿觉五雷轰顶。 “这……这不可能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沈涌勉强稳住心神,望向沈琦。 沈琦道:“若非证据确凿,我也不会请诸位过来开族会了。”他挥手叫执事子弟去请涌二太太,又叫人押了王振业来对质。 涌二太太在厢房还不知怎么回事,刚走到院子里,便见侄子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登时脚下发软,险些栽倒在地,还是两个健壮仆妇过来,半搀半拽将她扶进了堂上。 王振业打一见到她,便高喊“姑妈救我。” 涌二太太一时心乱如麻,当堂上沈琦让人拿了口供给她,斥她派遣侄儿翻墙进何氏院子欲行不轨时,她脱口而出道:“在没有这样的事儿,这一定是屈打成招!” 堂上人都不免发出嗤声,王振业光溜水滑的在那边,衣服只是脏都没破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都没有,说什么屈打成招。 沈瑞冷着脸道:“涌二太太的意思是,我们把你侄儿从家里绑来扔进了东城宅子里,然后屈打成招?” 涌二太太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连连点头,“我侄儿自幼老实,定是被人陷害的!” “自幼老实”四个字又引来众人一阵嗤笑。 沈涌回过神来,喝了一声,道:“王振业!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又胡乱赖到你姑母头上!我饶不了你这小畜生。”说着就绕过一排椅子,要过去揍王振业。 几个执事子弟拦在头里,王振业大声喊道:“姑父!就是姑妈叫我去的!不然我认识那宅子门朝哪开?姑妈说他们都挡了琼哥儿的路,我才去替姑妈出头的,姑父你可不能一推二五六都赖在我身上。” 涌二太太也回过神来了,尖叫一声道:“王振业!你别空口白牙说瞎话!你自己图谋不轨,赖我作甚!” 沈全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好一个自幼老实!” 沈瑞也道:“既然都不认,便直接送官好了。” 涌二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沈理、沈瑞连知府都能请来观礼沈家分宗,侄儿若是进了衙门定是什么都招供,那她还有个好?当下便指着沈瑞沈全,气急败坏道:“这里哪里有你们小辈儿说话的份?!” 沈洲一拍案几,道:“你指着的是我义庆堂的宗子!我倒不知,嫡支宗子不许在族会说话,倒许庶支旁支妇人撒泼?”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将三房庶出的底儿揭开,三房又分了家,沈涌也只能算旁支,这样庶支的旁支确实是在族中几乎没有话语权的。何况是个妇人。 沈洲冷冷问三房沈湖道:“这就是礼义堂的规矩?” 沈湖学识品行都不怎么样,素来还爱以读书人自居,又是有些惧怕为官的沈洲,闻言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呵斥沈涌:“老二,说说你媳妇!这里是大祠堂,由不得她撒野!” 沈涌虽转而盯向涌二太太,却没真的呵斥,他嘴唇有些哆嗦,又带着些期盼,问道:“你……是不是王振业那小畜生污蔑你……” 涌二太太被丈夫狠厉的眼神吓到,心砰砰直跳,忙不迭拼命点头。 沈洲已是怒火中烧,见他们还敢这般装腔作势,冷哼一声,骂道:“好一副自欺欺人!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玲哥儿命苦,竟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今日我就将话撂在这里,你们休要再耍那些龌蹉心思,我会和衙门招呼,就算你们拿了户帖,也休想将沈玲迁籍!有我在一日,你们就别想占了玲哥儿妻儿的便宜!” 沈涌被喝得醒过神来,一时羞愧难当,低下了头再不看妻子。 涌二太太却是毫不知耻,见丈夫不再理会自己,沈洲又一口一句不让他们将沈玲记回,眼见那一大笔银子就此飞了,又气又急,一时口不择言,破口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想要过继小楠哥做嗣孙不成?你早干什么去了?没看到好处就一直拖着不肯过继沈玲,现在沈玲死了,有抚恤银子了,你又想来捡现成的,我呸!” 沈洲叫她气了个仰倒,连拍案几喝道:“愚妇!泼妇!”又问沈涌:“你也这样想?!” 沈涌一边儿呵斥妻子:“不要浑说!”一边儿讪讪向沈洲道:“我……我……不曾……”其实他心底最深处,未尝没有这样想的。 沈洲气得不轻,抖着手指着沈涌夫妇,越是着急越说不上话来,沈瑞连忙抢不过去,为他端茶抚背。 沈琦也连忙安抚道:“洲二伯莫恼!几句浑话,不值当生气。”又冷冷朝沈涌道:“如今证据确凿,涌二叔还要反咬一口吗?那族中便不必审了,直接交到衙门吧。涌二叔、涌二婶也请公堂上分辩去吧,请知府老爷裁决。” 沈涌连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又喝涌二太太道:“我看你是被王振业气糊涂了,满口胡言,还不快快与洲二哥赔礼!” 沈洲已缓过气来,听了这话,甩手砸了一个茶盏,冷声道:“我沈洲在这祠堂上立誓,此生绝不过继沈楠为嗣孙,有违此誓,如此茶盏!” 堂上一时极静,众人惊诧之余又各怀心思。 沈洲又道:“虽则我不过嗣小楠哥,但玲哥儿妻儿的事我会管到底!”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沈涌夫妇,“我再说一次,若有人还算计玲哥儿妻儿,那便休怪我不客气!” * 议事厅一侧耳房里,何氏静静坐在鸿大太太郭氏身边,泪如雨下。 郭氏并没有带何氏出现在女眷所在的东厢房,而是坐在议事厅旁侧耳房里,听着堂上的动静。 何氏原本还担心沈洲要过嗣小楠哥,她无处安置,听见涌二太太污蔑沈洲时,她甚至都没有起那为沈洲辩驳的心思,隐隐还有些被涌二太太的思路左右。 可待听到沈洲起誓绝不过继小楠哥了,非但没有放心轻松,反而心底又有些为相公沈玲不值。 沈玲对沈洲充满孺慕之情,何氏是看在眼里的,也尽自己最大能力去为沈洲打理好内外庶务。 沈珏过世后,沈玲那点期盼过继的心思,枕边人何氏又岂会不知,她心里当然也是期盼着能摆脱三房的。 涌二太太装病从南京唤回他们两口子,沈洲没有庇佑,反而直接让沈玲将手上的事都交给沈琳,沈玲夫妇其实是带着绝望回来的。 沈玲之所以辛苦奔波也要将那铺子盘活,完全是觉得断了回南京的路,总要在松江再打根基,这才会那样拼命,才会惹上那该死的官司。 衙门上门来抓人,沈玲抽空嘱咐何氏去给沈洲送信求援,那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话语里全是期盼。何氏心都要碎了,那不单单是期盼沈洲救他脱离牢狱,更是盼着沈洲救他逃离三房。 相公除了一个庶出的出身让人说嘴,品行能力又哪里比旁的沈家子弟差了?相公与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却换来沈洲这样毅然决然的拒绝过嗣! 到底意难平。 郭氏却是不明所以,以为何氏听了沈洲的话为母子日后有依靠感动而哭,握住何氏的手,低声劝道:“好孩子,莫哭了,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看哭坏了眼睛。往后你就放心吧,洲二伯一言九鼎,回了金陵也会妥善安顿你们母子。” 何氏抿了抿唇,反握住郭氏的手,异常坚定道:“伯娘,侄媳妇想进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2章 人心鬼蜮(十) 堂上,涌二太太听了沈洲起誓要护着沈玲妻儿,心里再怎么气恼怨恨,也知大势已去,这注横财断然落不进自己口袋,便更加不肯认指使了王振业去祸害何氏。 她又是咒骂王振业陷害她,又是哭诉如何从小将沈玲拉扯大。 早在涌二太太没有嫡子之前,沈玲是记在她名下充做嫡子养大的,说沈玲是她带大的也不错,那十来年不是假,只是后来的忌惮嫌弃也不是真的。 王振业哪里能认,张口就说涌二太太如何吩咐的他,如何告诉他那宅子里没几个下人,又说二进的宅子小的很,哪里是路哪里是门。 众人联想到之前涌二太太恰去了何氏那边索要户帖未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洲冷笑连连,只问沈涌如何交代此事。 沈涌心里已是一片冰凉,要说沈涌他自己对那二、三十万的家产没一点儿念头,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他也是想要那银子的,但却绝没想到妻子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样欺侮庶长子媳妇。 早知道妻子容不下这个庶长子,便是人没了,那根刺仍扎在她心里,想是拔不出来的。 可到底是庶长子已经没了,这孙子也没法要回来了,沈涌还能保谁?当然是保住嫡妻。 嫡妻品行不端,嫡子琼哥儿也会被人戳脊梁骨。为了琼哥儿,沈涌无论如何也要让妻子没事。 因此沈涌顶着沈洲带给他的巨大压力,只咬死了是王振业陷害。又振振有词说是王振业父子经营黄了他的铺子,无力偿还,这才出此计策陷害。 九房太爷上了年纪,懒怠在这里坐着听他们在这儿啰嗦,咳嗽一声就道:“玲哥儿不是除族了?那玲哥儿媳妇便不是族中人了。甭管是沈涌媳妇指使的人,还是那人自个儿去的,都是私闯民宅,都不当在沈家祠堂议了,该交到衙门去!” 沈琪、沈流也不耐烦看三房人在这里做戏,纷纷附和。 沈琪素来看不上三房,便冷言冷语道:“在这里这么说,不知道到了衙门还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呢。” 涌二太太生怕被交到官府去,她也就只能在宗祠哭诉一二,到衙门上谁肯听你哭去,当下嘶声喊道:“送什么官!玲哥儿媳妇这不也没事么。这家丑不能外扬,你们……” 她话没说完,王振业那边喊上了:“你们要是把我送去衙门,我就在衙门上喊三房涌二太太给我银子,让我奸了你们沈家女眷,让你们沈家丢尽脸!” 这招对沈瑞无效,对涌二太太却十分有效。 涌二太太简直要昏倒了,她怎么没发现她侄儿是这么个东西,登时放声咒骂。 沈家人也被激怒,一时骂声连连。 沈洲高声道:“《大明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强奸者,绞’。你若自己找死,尽管大声喊。沈家不怕被你这样的小人泼污水。” 王振业不学无术,哪里懂律法,听沈洲一说,也是吓了一跳,登时不敢叫嚣了,只哀嚎道:“确实是姑妈主使,我没做什么就被擒了,要不你们堂上打我一顿出气吧,莫要送我去公堂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来,忙又招供道:“姑妈说了,抱来孩子就先给她送去。让我敲西角门,看门的是老刘头,二门上是王良家的接应。王良两口子都是我姑妈的陪房,你们去把王婆子抓来一问便知。真是姑妈叫我做的……” 沈琦冷冷问涌二太太:“事到如今,涌二婶子还不认吗?可要派人去提了这两个下人来问?” 涌二太太早上还吩咐了那王良家的等着王振业送孩子上门后妥善安置,知道无法抵赖,便以袖掩面,呜呜哭了起来,喊冤道:“我是想孙子啊,我只叫王振业把孙子与我抱回来,并不曾叫他做旁的。” 族人又不是傻子,谁信她这套说辞。 沈琪就凉凉道:“涌二婶子这话说的,还待怎么吩咐,难道你身为妇人竟也不不知叫一个男子半夜三更翻寡妇院墙会损人名节?!这哪里是要抱孩子,这是要把玲二嫂子逼死呢。” 涌二太太现下也不敢怒斥沈琪身为小辈儿乱插话了,兀自啼哭干嚎,也不知道那袖子遮住的脸上有没有眼泪。 沈琦冷眼看了片刻,方开口发话:“沈玲一家不再是沈氏族人,涌二太太指使娘家子侄夜半擅闯民宅,意图拐抢他人子嗣,犯了国法,也犯了家规!大明律中,教唆指使他人犯法,以共犯同论罪。” 沈涌和涌二太太齐齐抬头望向沈琦,目露恐惧。 沈涌张口道:“琦哥儿……”却说不下,只是满脸恳求之色。 涌二太太则直接道:“琦哥儿!我可是你的同族婶娘!你也说沈玲一家子与沈家不相干,怎忍心为了个外人,将你婶娘送进牢中!” 沈琦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既身为沈家妇,就当守好国法家规。你这又不是小错!今日若不罚你,日后族人有样学样,夜半去翻你三房院子,窃物抢人,辱女眷清白,你又怎说?!若是不罚,再多上一两个胆大妄为之人,族中人人自危,可还有宁日?” 涌二太太胡搅蛮缠道:“旁人怎敢翻三房的院子……” 却是沈涌突然喝道:“住口!还不认错!” 沈涌一直是惧内又耳根子软的,涌二太太又是个强势性子暴脾气,家里素来是涌二太太做主的。沈涌几乎不曾像现下这样暴怒过,涌二太太一时被镇住,加上心里本就七上八下不托底,便乖乖闭上嘴。 沈涌深吸了口气,道:“是我治家不严,没约束好内人。只是此事真传出去,到底污了我沈氏一族百年清名。尤其,这官司刚了结,沈家又刚分宗,松江府里正是议论纷纷的时候。”他顿了顿,艰难道:“我便厚着脸皮,恳请族中判罚,不再报官……” 见众族人并不接茬,沈涌咬牙道:“这个妇人居心不良,我本当……本当……”再咬牙再怒,几十年的夫妻,休妻的话到底说不出来,且算计庶出儿媳妇又不是算计沈家子嗣,这罪算轻了一等,也论不上休妻。 沈涌这一犹豫,一眼瞟到那边坐着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沈瑾,想起昨日沈源锁祠,再往前想,张老安人当年折腾掉了沈源妻子孙氏腹中五个月的孩儿,也曾被送进过家庙,后来也接出来照样做老封君。 沈涌便转口道:“还望诸位族亲看在琼哥儿面上,让他娘往家庙里诵经为族亲祈福吧。” 本身族规里对女眷的处罚就少,送家庙也算是颇重了。 族人心里有数,都不说话,只去看族长沈琦。 沈琦略一思量,便点头道:“好在虽有恶行,未有恶果,此罚也算妥当。”又肃然道:“传话到东厢,请各宗宗妇约束本宗女眷,以此为鉴,勿要再犯!常言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若再有人以身试法,族中绝不姑息,族规罚过也是要送官的!” 执事子弟层层传话过去东厢,东厢女眷尽皆警醒应诺。 涌二太太好像还未回过神来一样,呆呆瞧着沈涌,忽然道:“琼哥儿还小,你便将我送进家庙……到头来,你还是要为那庶孽撑腰作践琼哥儿吗?” 族老中老一辈都有些不满,这堂上坐的半数是庶支,就连三房在内都是,这声庶孽可是刺耳。 有族老道:“都是沈家子孙,谁敢作践?倒是见着你作践了玲哥儿!” 又有人道:“琼哥儿还小?可都十五了!老二啊,也该给琼哥儿娶房媳妇了,免得你们房里没个像样主母主持中馈。” 沈涌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来,破坏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结果,忙喝一声:“你糊涂了!浑说什么!”说话间凑近涌二太太,压低声音道:“琼哥儿十五了,很快就要议亲,难道还能关你这亲娘一辈子不成,到时候也就出来了,先圆过去再说。” 涌二太太本是一腔怨愤,只觉得沈涌偏心庶孽,听了这话方心下熨帖,之前让她恐惧的关家庙也不怕了,忙不迭点头道:“是我的错,我认罚,认罚!” 沈涌松了口气,再去看王振业,虽是一万个想送他去吃牢饭,可实在也是怕他在衙门里乱说话,便向沈琦求道:“此人是不是也在族中罚了?大明律,夜闯民宅是杖八十,便在这儿杖责他也就是了。” 沈琦却并未允,“沈家祠堂可罚沈氏族人,可无权罚外人,涌二叔关心则乱,一时忘了,若是真打了王振业,王家去衙门告咱们私刑,也是一告一个准的。” 王振业一直竖耳朵听着,本来听说要在沈家打他八十杖,本想喊八十也太多,要打死人。但转念一想料沈家也不敢给他打死打残,也就没吭声。 待听沈琦说沈家不打还是要送衙门,便又慌了,去了衙门,沈家有钱有势,要是塞了银子,官府活能让自己脱层皮。 王振业慌忙大喊:“不告不告!王家定然不告沈家!求求你,就在这儿打了我吧!” 沈家人本是恨他,见他这副丑态,又忍不住被逗乐了。 沈琪哈哈两声,嘲讽道:“还是个上杆子讨打的。” 沈全早就想打王振业了,便接口道:“那就许了他,我来执板子。” 沈琦瞪了弟弟一眼,低喝道:“老三,不要胡闹。” 沈全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 沈琦方向王振业道:“你说什么都没用,沈家无权罚你。”又扭头去看敬陪末位的三房四老爷沈涟,道:“涟四叔,烦劳你跑上一趟,将此人并他几个同伙交到衙门。就说他们私闯民宅意欲行窃,没得手便被下人擒了,交由官府发落。” 他特地咬重了“私闯民宅、意欲行窃”几个字。沈涟便是会意,点头应下。 王振业杀猪一样喊起“姑妈救我”、“姑妈都是你让我去干的啊你不能不管我”。执事子弟却是过去将他嘴堵个严实,拖了下去。 涌二太太可没一点儿坑了侄儿的自觉,反而对着侄儿啐了一口,骂道:“若不是你连累我,我怎么会被送去家庙!以后你爹你二伯你们两家子都给我都滚出我的铺子!” 沈涟跟着也出了议事厅,他晓得旁人怕要避嫌,自己是三房人怎样行事都不会被说嘴,才会给他这个差事。这也是他荣升族产大总管以来头一桩“差事”,虽然和管祭田没关系,却有助于拉近和族长的关系,他自然是要办妥的。 他才离了议事厅,那边沈全就溜出来了,把另一张口供往他手里一放,道:“四叔,你看王振业那畜生还干了什么!” 正是王振业买通梁平的那份供词。 沈涟看罢脸色难看异常,拍了拍沈全肩膀道:“四叔知道了。放心。” 沈全知道沈涟是个通透人,必定会和衙门那边打好招呼,不会便宜了王振业,这才拱手谢过,回去悄悄同沈洲、沈瑞等说了。 * 这边收押了涌二太太,族会也散了。沈洲、沈理、沈瑞并五房三子却并没有走,而是直接到了耳房,去见鸿大太太并何氏,商量发送沈玲及安顿何氏母子事宜。 昨日商讨的种种方案郭氏都已经和何氏讲过了,何氏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先前就与郭氏说了准备上京,郭氏也没觉得十分诧异。 这会儿众人都过来了,何氏也不扭捏,直言道:“回金陵原是想圆相公一个念想,既然这里面有误会,二伯并不曾弃我们于不顾,相公泉下有知也便放心了。如此没必要再扶灵往金陵下葬,我母子在金陵也多有不便,且又帮不上二伯什么,反倒添了累赘,我就想着,随瑞二叔上京,求二房大伯娘一个庇佑。” 沈洲知自己府内没有女眷,多有不便,何氏母子上京也是极好的选择,但想到见不着小楠哥,这一别不知多少年,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沈瑞听何氏要上京,便道:“都是自家人,玲二嫂客气了。玲二嫂上京,我母亲高兴还来不及。”他顿了顿又问:“只是,玲二哥要在本地发送,这福地……” 何氏道:“已是停灵多日,我想……择个吉日,将相公尸骨焚了,带着骨灰上京,到京中置地安葬,也方便我与小楠哥拜祭。不知道,这带着骨灰北上,可有什么忌讳不……” 沈洲惊讶道:“你这是……便不在沈家福地,也可在松江另寻一处,怎的还要焚了……”时人观念最是讲究“留个全尸”的,若非迫不得已,一般都不会选择火葬。 不过二房三太爷当初出走松江,也是带着母亲和大哥两个骨灰坛子走的,二房墓地也早已挪到京城。沈洲虽提了一句,到底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何氏只低低道:“相公也是不愿留在松江的。” 沈洲越发没有话说了。 沈理见气氛尴尬,便接口道:“带着骨灰上京也没什么不便,咱们单租条船,与船家说明了,莫要冲撞了也就是了。”又道:“闫家那边一时也未必能结案,这边就要瑛弟、琦二弟盯着些了。” 这说的却是罚没闫宝文家产一半儿充公一半儿赔付沈家三子了,其中一大份是当给小楠哥,让何氏带走的。 沈瑛道:“弟妹放心,这边官司了结,我便派人将银票送上京。” 何氏忙起身向沈理沈瑛施礼道谢,二人皆是侧身避过。 事情敲定,郭氏还想带何氏回五房,何氏却说要回去宅子收拾一番,也要将沈玲的衣裳寻出来一并火化了。 郭氏也不好再留她。五房并沈理沈瑞又多派了家丁护卫到那边院子保护他们母子安全。 众人散后,沈理要带沈瑞去拜访王守仁问问归期,便先一步出来。 刚走出祖祠大门,后面沈瑾便赶了上来。 见沈瑞诧异,沈瑾解释道:“方才我去探视老爷了。” 事涉本生父亲,沈瑞也得问上一句,“老爷可还好?” 沈瑾道:“昨日老爷挨了杖刑,起了高热,用了张太医的药才退下去。刚才我去看时,已经无碍了,精神了不少。二弟勿念。” 沈瑞一笑,也不接话。 沈瑾因问:“六族兄、二弟可定了何时回京?” 沈理摇头道:“还不曾,不过也快了。” 几人正说话间,那边匆匆忙忙跑来个小厮,到得沈瑾跟前,顾不得行礼,便道:“大爷快随小的回去,张家舅太爷打上门来了,把老安人都气昏过去了。” 沈瑾一惊,“张家舅太爷?!他们怎么来了?”他几乎忘了张家人,好像多年没见过张家人了,这一家子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道:“张家舅太爷说什么许了他的田庄叫沈家强收走了,要和老安人讨个说法,又说了老爷的事,才把老安人气昏过去。太太叫人请大夫,又叫我来寻大爷。” 沈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也无暇多想,便要随小厮赶紧回家。 沈理却叫住沈瑾道:“张家舅太爷是长辈,你一个孙儿辈如何好说话?不如抬了源老爷去,一来让老安人看着儿子也好安心,再来,源老爷与他们说,总比你要妥当。” 他虽厌恶四房,却也体恤沈瑾不容易,不想沈瑾背上个忤逆长辈的罪名,因此出谋划策,又嘱咐道:“旁的都无关紧要,老安人的身体最为要紧!” 说白了,要是张老安人被气得一命呜呼,沈瑾这状元刚踏上仕途就要丁忧,彼时再起复,也耽搁了。 沈瑾也清楚这点,应道:“我会以老安人身子为重。”犹豫了一下,又道,“老爷现在的伤势,不宜折腾。” 沈瑞问道:“张家舅太爷说的田庄什么的,你可知道怎么回事儿?” 沈瑾摇头道:“昨天要赔付的田庄铺子都是老爷敲定的,我并不知怎的有张家的田庄。” 沈瑞道:“这不就得了,你既不知道田庄事,如何与舅太爷说去?张家什么品行,大哥你还不知道?莫要被他们骗了去。还是赶紧抬了源老爷去吧,这事儿也只有他能说明白了。” 沈瑾便不再犹豫,左右沈源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便向沈理沈瑞告辞,回去祠堂与族长沈琦招呼了一声,带了执事子弟到锁沈源的小院,与沈源说清张家来闹,要抬他回去。 沈源一听张家,立刻表示臀上伤口疼得厉害,坚决不能回家。 沈瑾见了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必是沈源对张家做了什么,当下只道“没了老爷儿子不知怎么处置才好”,挥挥手,执事子弟二话不说,把沈源往长凳上一放,抬起来就走。 沈源再怎么喊也无济于事,便这么着被抬回四房。 ??下一章结束松江卷,下下章回京。^_^ ? ? (本章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3章 人心鬼蜮(十一)(二合一) 四房此时乱成一团。 源大太太小贺氏虽打进门就没见过张家人,可张家人的种种还是听过些的,何况不久前才抓走个不正经的张四姐,她对张家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 张老舅爷带着两个儿子来时,小贺氏便借口年轻不便见外男,早早回避。 谁知道没一会儿婆子丫鬟就尖叫着跑来报信,说老安人昏过去了。 小贺氏顾不得什么回避了,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去找沈瑾回来,一面快步赶到前厅,让粗壮的婆子将张老安人就近背到耳房罗汉榻上,亲自上手给老安人掐人中、揉心口。 张老舅爷扯着脖子往屋里看姐姐如何,他两个儿子先是唬了一跳,后来听着只是昏过去没断气,也就不怕了,开始满屋子踅摸,把那些值钱的摆件都往怀里划拉,还试图往后院闯,被管事拦了下来。 两兄弟骂骂咧咧回到前厅,竟还埋怨小贺氏没将老安人抬回房。 要是老安人回房了,他们就能借引子跟进去,这老安人卧房中定然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万一能像妹子燕娘那样顺点儿房契地契再发一笔横财。 沈源一行人回来时,前厅就跟遭了贼似的,被“洗劫”得干净。 张老舅爷一行,见着沈源父子,多少有些不安,也坐不住了,都站起来讪讪然的。张二爷还使劲按了按怀里的东西,怕有什么冒了头。 沈源父子却没闲心搭理他们,直奔耳房老安人那边去。 张大爷、张二爷当时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又整理了一番揣进怀里的东西。 张老舅爷倒是抬脚要跟上去,却被沈瑾带的人拦了下来,那点讪讪又变成忿忿,带着怒气去一旁坐了。 耳房中,大夫为张老安人施了针。 张老安人醒了过来,却是口歪眼斜,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大夫摇摇头,表示老安人上次已是中风过一次了,本来就是要静养不能激动的,刚才又受了强烈刺激,才会再次中风。而中风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老安人现下能不能恢复到能说话、身子能动不好说,只是一时倒是性命无忧。 父子俩齐齐松了口气。 沈源这才想起追责,怒气冲冲对小贺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就是这样孝顺婆婆的?” 小贺氏吃老安人这一吓已是心率交瘁,只摆手道:“家中有外客,妾身年轻回避,实不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说罢,便也不理会沈源,表示自己要去给老安人侍疾,直接叫仆妇们拿了软兜抬了老安人,一并回了后院。 沈源还是听一直跟着老安人的婆子讲述了全过程。 白晌张老舅爷带着两个儿子上门来要见沈源、沈瑾,偏他们都不在家,小贺氏回避了,张老安人就带着个管家亲自出来见弟弟。 张老舅爷上来就指责姐姐背信弃义,说好给自己的田庄如今叫沈家族人拿着田契收走了,还把自己一家子撵了出来。 张老安人又惊又怒,那是写在她名下的田庄,沈家人有什么权利拿去?而且,田契莫不是又丢了?明明是交给儿子沈源,怎么会在沈家族人手里? 张大爷便道:“姑妈,你们四房的管事跟着呢,还能有错?听说是表弟犯了族规,罚了家产去,还打了五十杖,哦,听说还要关祠堂。表弟现下没在?挨完板子了都不让回来养伤?直接关祠堂,这是要弄死表弟啊。” 张老安人先前并不知道儿子受罚的事,一听这话,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就昏了过去。 四房就乱起来,都忙着抢救张老安人。 张家大爷二爷则忙着趁乱多拿些东西。 沈瑾听得直皱眉,打发下去那仆妇,低声问沈源道:“就算是咱们家赔付,怎的还将老安人的嫁妆都赔了?不是太太的嫁妆田产都不曾赔?” 沈源含混道:“你太太那是和贺家有言在先……你娘的嫁妆都赔了,老安人的嫁妆值几个钱?那也算不得老安人嫁妆,也是后置的。” 沈瑾又追问道:“既是老安人的嫁妆,怎的又许给了张家舅太爷?” 沈源先是有些尴尬,转而又怒道:“还不是你姨娘干的好事!” 当日郑姨娘获悉沈源与张四姐不伦苟且,为不影响儿子名誉,当机立断出手,从张家花一千两买下了张三姐、四姐作养女,又迅速将两人远远转卖。 张家听到了些风声,就来闹沈家。 沈源与张老舅爷谈判一番,最终将城南一个张老安人名下的庄子许给张老舅爷代管,张家人搬到田庄上去,田庄每年的出息就供张家人花销。 那庄子张家陪送时只一百二十亩,是张老安人早年从儿媳妇孙氏手里零敲碎打弄来银子,慢慢扩到了六顷地,每年出息也有三百多两。 沈源许诺,待张老舅爷百年之后,张家最初陪送的一百二十亩也会归张家兄弟所有。 张老舅爷这才不闹了,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昨日族会上,四房赔银,沈源千舍不得万舍不得,挑挑拣拣的,想起这被张家人占了的庄子,每年出息都叫张家人拿走,他留着也无用,尤其想起不久前张四姐被锦衣卫抓走,险些连累了他被灭口,沈源更是厌恶张家,再不想让张家在自己田庄里吸血,便索性先将这庄子赔出去,六顷地市价也在七八千两银子,很是不少。 张家那边被撵出庄子如何肯罢休,这才找来沈家。 沈源不会给儿子解释这么详细,但沈瑾何等聪明,听父亲说到自己姨娘,便猜到八成是郑姨娘卖了张家三姐四姐时,沈源给张家的补偿。 沈源愤愤然低声骂了几句,见沈瑾没接茬,又觉得无趣,恶狠狠喊沈瑾叫人来抬他往前厅去会张家人。 沈源既敢给出那张家占了的庄子,怎么对付张家人便早已想个明白。这一进前厅,沈源便把气势做足十分,先发制人厉声高喝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我娘上了年纪,须得静养?” 张老舅爷先前一直担心姐姐若被气死了,以后两家就成仇了,别说今天白跑一趟什么好也落不下,便是往后再想打秋风也不容易,忐忑了好一阵子,待那边大夫出来,说是姐姐没死,他才心脏归位,长长呼出口气。 这会儿见外甥气势汹汹的模样,张老舅爷眼皮一耷拉,只问道:“外甥,你从祠堂出来了?” 沈源被揭短心下更是不快,冷哼一声,厉声道:“我不出来,我娘还不知道被气成什么样!”又捶着春凳,恨恨道:“舅舅知道我在祠堂,这是特地来闹我娘的?” 张老舅爷眼皮一掀,哼哼道:“本是要找状元老爷的,谁知道他也不在。”说着又朝沈瑾挤出个笑来:“瑾哥儿,许久不见了,你都成了状元公了,我早就说了瑾哥儿就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就是不凡……” 沈源打断了他的阿谀奉承,板着脸道:“舅舅过来究竟是为的什么事儿?” 张老舅爷见他装糊涂,气不打一处来,脸也撂下了:“外甥你还不知道吗?你舅舅叫人从庄子上撵出来了。我倒想问问外甥这是怎么回事儿。” 沈源冷笑道:“问我做什么,问两个表哥不就知道了。我娘都得他们告诉呢。” 这次确实是两个儿子鲁莽了,张老舅爷不免心虚,脸上有些挂不住,张大爷在一旁咳嗽一声,有些小心翼翼的问:“表弟,真的被族里罚了?表弟可是状元公的亲爹……” 沈源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收田庄也不是我的意思,舅舅找错人了。如今我是什么都没有了,舅舅来找我也没用。” 话音没落张家大爷二爷便齐齐跳起来道:“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这么大家业,你还在扬州做官……” 提这茬沈源脸色更差,喝道:“够了!沈家不欠你们什么!你们白拿了庄子这么多年的收息,还有先前的一千两银子,也该够了。” 张老舅爷立刻就开嚎:“可怜我的三姐儿四姐儿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莫不让人污了清白……” “够了!休要再提张四姐儿!你们张家教出个什么东西!”沈源青筋暴起,忍不住骂道。 见这一出出的闹剧,沈瑾面无表情,缓缓道:“舅太爷想见四姐儿倒也容易。” 张老舅爷一呆,眼睛一转,便道:“那就将四姐儿叫出来!你们沈家不仁不义,我要将四姐三姐带走!” 张家大爷二爷也连忙点头应和,却是已经盘算起来,两个女儿年纪大了,想来也破了身子,卖不上好价钱,不过都是好模样的,可以谎称是年轻守寡,往乡下去寻个土财主什么的,嫁过去当个继室,也有好大一注聘礼可拿,若是有些手腕,以后当了家还能贴补娘家。 沈瑾冷冷道:“我却是没本事叫出来的。还要烦劳舅太爷和两位叔父往衙门去寻锦衣卫说见四姐儿。” 张家三人皆是一惊,“锦衣卫?!” 锦衣卫在民间已是被妖魔化了,听到锦衣卫怕是比听到地府还吃惊几分。 张家二爷抽了抽嘴角,道:“大侄子吓唬我们不成。四姐儿一个小娘子,哪里就和锦衣卫牵扯上了。” 沈源见他们这怂样,完全忘了自己当初也畏惧锦衣卫如虎,嗤笑一声,讥讽道:“你那闺女本事大了。她给那知府幕僚闫宝文做了外室!闫宝文他勾结……”他满心恨意,一时大意,险些将那晚听到的张四姐喊宁王给说出来。 幸亏沈瑾及时拉了他一把,迅速接过话去道:“闫宝文勾结倭寇,张四姐为虎作伥,已经被锦衣卫探明,抓进衙门了。舅太爷和两位伯父若是不信,往衙门里一打听便知。” 沈瑾沉下脸来,道:“这还得大伯父去问四姐儿。” 张家大爷张了张嘴,到底一个字儿没吐出来,还是闭上。 张老舅爷缓了缓神,又使哀兵之计,亏他奔七十的人,竟能说哭就哭,说话间眼泪就淌下来了,向沈源道:“外甥啊,你看看舅舅,你再看看你这两个表哥,家里还有你几个侄儿,我们这房屋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可怎么过活……” 沈源冷笑道:“两个表哥都四十的人,大小侄子也都成丁,还不能立事?市井人家多是孤儿寡母的,人家怎么活的?到了张家一家子男丁反倒活不了了?不过是奸懒馋滑,正事不干。你们只当沈家是块肥肉,能养你们一辈子?!发什么癔症?” 张老舅爷也忍不住老脸一红,张家大爷还腆着脸强笑道:“这不是我们没有表弟这样的本事……” 沈源再不听他们啰嗦,“沈家没欠你们的,我沈源更没欠你们的,这些年你们从我沈源家产里挖走多少,你们自己知道!如今你们还敢欺上门来,将我娘气到中风,好个舅舅!我告诉你们,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与你们张家没完!” 张家父子三人一两银子没拿到,哪里甘心,还待纠缠。 沈瑾正色道:“舅太爷,两家是亲戚,我便劝一句,我若是你们,就趁早走得远远的。这通倭是诛九族的罪。闫宝文通倭,闫家已经阖家抄家灭门,张四姐是闫宝文的外室,您说,会不会牵连到张家?” 张家三人一听,如五雷轰顶,登时慌了神,勉强道:“不至于吧……” 沈瑾道:“那不若舅太爷并两位表叔去衙门打听打听?” 张老舅爷这下是眼泪真下来了,直向沈源沈瑾道:“外甥,外甥!我的举人老爷,你们可不能不管舅舅!我的状元老爷,你可不能不管舅太爷啊……” 沈源被儿子一提示,脑子立刻好使起来,冷着脸道:“舅舅,我只是个举人。瑾哥儿就算授官也是个从六品,哪里敢管锦衣卫的事儿?舅舅还是早做打算吧。” 张老舅爷更是无措,张家两兄弟也是满脸颓废,民间都觉得锦衣卫那就是通了天的大人物,确实沈家一个举人一个状元是管不了锦衣卫的。 沈瑾道:“如今钦差、锦衣卫的大人们还在松江未走,舅太爷出去街面上一打听便知,依我看,许是还没审结案子。舅太爷还是赶紧收拾了东西出去避上几年,等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再说。莫拖延,等审到张四姐,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张老舅爷无法,和两个儿子低声商量了几句,又腆着脸问沈源要些路费盘缠。 沈源更加不耐烦,他在张家身上搭的东西太多了,可是半点儿好处没得到,还险些因张四姐惹了一身骚,便没好气道:“舅舅是不是将我娘的汤药费结了?” 张老舅爷也无话可说了,最终带着两个儿子灰溜溜走了。 沈源起不来身,沈瑾负责送客,任凭张老舅爷三人舌灿莲花说尽好话,沈瑾也只是一脸严肃以对,不时提醒一下“衙门开审说快也快”云云,直说得三人心惊肉跳,再不敢啰嗦。 待送走张家人,沈瑾立时叫来心腹小厮,让他去盯住张家人,直到张家人卷铺盖离开松江再来报信。 回了内宅,沈瑾让人抬了沈源去看张老安人,好让老安人放心。 张老安人口流涎液,呜呜说不清话,唯一能动一动的胳膊直直指向儿子。 沈源心下也不好受,不由更恨张家人。他忙让人抬他过去,一把抓住老安人的手,安慰道:“娘,儿子没事,不过罚我三五日便出来了,就像小时候我背不好书娘罚我跪祠堂一样,没事儿的娘。娘你也没事儿,你这是着急的,大夫说了,只要静养就一天天好起来了。我出来,娘也好了……” 小贺氏在一旁不由眼圈一红,忙用帕子捂住眼角。 沈瑾也十分难过,见沈源还在安抚老安人,便向小贺氏打了个手势,请她出来说话。 小贺氏会意,跟出来外间,沈瑾便将张家的事简单说了。他这就要上京了,沈源被关进祠堂,家里面只剩下个小贺氏,必须要让小贺氏知道张家怎么回事儿,万一张家回来才好应对。 小贺氏跟听书似的,张家竟和沈家有这么多纠葛。不过有了张四姐可能通倭这把柄,她也不惧张家人再上门来闹。 沈瑾说罢,又郑重一揖道:“儿子不日便要启程,祖母与父亲全赖太太照料。” 小贺氏忙道:“一家人,原就是我份内的事,大爷怎的这样客气。大爷不用惦记松江的事,我必将家里打点妥当,将老安人照管好。” 瞧着沈瑾面露疲态,小贺氏心下一软,忍不住道:“多谢大爷,罚银时没算我的嫁妆田产。这些日子不便变卖田产,等过些日子这事淡了些,我就悄悄去卖了田折了银子——大爷在京也不易,有什么需要花销的,尽管写信回家里来……” 沈瑾摆手道:“儿子不敢居功。且那原就是太太的,太太不要变卖,太太的嫁妆箱笼都在倭乱里丢了,也只剩下这些田产,太太留着傍身吧。儿子总还有俸禄,京中宅子里也略有些银两,待回京送些回来作家用。” 小贺氏还待再说,沈瑾已经拱手告罪,往前面去了。 小贺氏望着那虽满身疲惫却依旧身姿挺拔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亏得子不肖父,没担当的沈源好歹养了个有担当的好儿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4章 启程归京(二合一) 沈家三子通倭案业已结案,虽然倭寇上岸还有许多疑点,章家疑似“通匪”、贺家疑似“通倭”等等,但以钦差那日在堂上结语看来,松江倭乱的案子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余下是要带人犯、人证回京再审的。 算着日子,两位钦差大人也该回京了。 沈理、沈瑞没想到,见到王守仁,却得到了他们“暂不回京”的消息。 “人犯、人证这几日就由锦衣卫千户所出人押解回京了。”没有外人,王守仁也不隐瞒,道:“我与张公公留下来等京里消息,或是回京,或是往太湖一趟。” 太湖? 宁王的私兵!沈瑞立刻想到了这点,忙问道:“可是要动手?”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可能,“朝廷上能不能应?” 文臣一般都信奉“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遇到动刀兵之事,往往瞻前顾后百般思量。而朝廷上各部也会因各种出征事宜扯皮,很难很快得出发兵结论,往往拖到黄花菜都凉了。 更不要说有“靖难之役”在前,朝廷不会轻易动藩王。毕竟先皇驾崩没几个月,新皇才十五岁,容易动荡。 “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报皇上了。”王守仁可不是墨守成规死等的人,“想朝中让出兵怕是不成,今年大同那边一直都不太平,阁老们不会允许再起兵事的。” 也不是今年不太平,是哪年都没太平过。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边患一直是明代朝廷一个沉重的包袱。 沈理也点头道:“如今国库也正吃紧,不会轻起兵事。” 王守仁道:“虽是如此,但太湖水匪必得尽快剿灭。他们刚刚抢了一注回去,若拖上一阵子,钱财变成了粮草兵器船只,只有更不好打。还有裹挟回去的百姓,现在就算暂时被逼入伙也是心里不服,朝廷大军一到十之八九会立时倒戈,但若拖久了便很难说了。” 沈瑞同意这个观点,因问道:“朝廷不出兵,老师准备从哪里弄一支大军?” 莫非是锦衣卫?沈瑞不是瞧不起锦衣卫,只是固有印象,觉得锦衣卫缉捕审讯是好手,这行军打仗,尤其是水上作战,委实没什么优势。 王守仁不觉好笑道:“你当我从哪里能拼凑一支大军?” 沈瑞干笑两声,心道:后世史书上,您可是募集乌合之众以少胜多的行家。 但后世可没有“太湖剿匪”这一段,到底是自己的蝴蝶翅膀煽起历史涟漪,还是太湖剿匪行动被朝廷否决,压根就没有进行? 他不免更关注王守仁的下一步行动,不自觉紧张的盯紧王守仁。 王守仁更觉好笑,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皇帝下令从南京兵部出签,调这边的人手剿匪。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为人最是淳厚刚直,遇事不避劳险,所至有声。头几年平叛贵州,他是居功至伟。若得他援手,平荡太湖不在话下。” 沈理听罢,也盛赞这位王轼王尚书。 沈瑞对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他之前就算关注过朝堂,也是那些青史留名的阁老,至多再关注一下塞外鞑子,并没关注过西南边陲,更别说是几年前的战事。 不过既然能被王守仁、沈理盛赞,又是能在贵州那样地形复杂的地方取得大捷,显然是个厉害角色,得其襄助,想来太湖剿匪会顺利很多。 沈瑞见王守仁谈及剿匪,脸上都闪着光彩,想到老师能这样快就一展抱负,实在替他高兴。 转而由太湖群匪劫掠松江想到宗房失踪的小栋哥和沈琦被掳走的妻儿,沈瑞心下又是一黯,向王守仁道:“老师,弟子有一事相求……” 说着就简单讲了小栋哥和沈琦妻儿的事。 沈家想彻底摆脱与藩王牵扯,最好的选择是直接为他们“出殡发丧”,以免再被说成是“嫡长孙/妻儿为质,为藩王作间”。 但宗房嫡长孙何等重要,宗房是不可能直接放弃的。 而五房重视骨肉,沈琦也断断不肯舍弃妻儿如此。 因此沈瑞还是请求王守仁道:“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南昌还是太湖,还是想请老师在太湖剿匪时如遇被掳去的百姓,帮忙留心一二。” 王守仁点头郑重应下。 沈瑞也松了口气,准备回去叫宗房和五房多备几分画像,当然不能走露太湖剿匪的消息,只说备用。 谈罢太湖剿匪,沈理谈起就要回京中,王守仁因是钦差,身边还有个张永在,京里的消息更灵通。 “这阵子官员变动极频,三位内阁门下皆有。”虽然沈理是谢阁老女婿,但是王守仁与他相交多年,又有沈瑞的关系,也并不避讳三位阁老角力的事实:“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位或升或降。外调的也有。六部若调的多了,保不齐要从翰林院提拔补缺。” 沈理微微颔首,表示晓得。但以他对谢阁老的了解,谢阁老不会在现在就将他这个女婿推到前台,于他自己,也是不想在这样纷争时刻跳出来。 “近来弹劾内臣的奏章也不少,西北那边胜败无常,对苗逵的弹劾没断过,这就罢了,最近各地的镇守太监也屡被弹劾。”王守仁道。 保国公朱晖领兵在宣府征缴,大太监苗逵正是监军。 沈理微微一怔,不以为意,监军是被弹劾的常客且不论,就说各地镇守太监也是多有不法,被弹劾亦属常态。 沈瑞却是若有所思。 王守仁心下一叹,当初沈瑞与他说那“庄生梦蝶”,就明确指出“阉竖再兴”,此后王守仁就对内官颇为关注。 这么看来,沈瑞显然未同沈理提过,王守仁不想多言,转而道:“当今已十五了,宫中下了懿旨,命大太监高凤总揽陛下选婚诸事。” 其实这件事他们出京前还并不知道,还是前几日案子了结,高念恩与张永和王守仁在酒席宴上闲聊,不无炫耀的谈及他干爹高凤被太皇太后委以选婚重任。 当然,彼时张永口中夸着高凤,眼中却没有半点儿笑意。内官倾轧,比文臣更甚。 沈理听了这句才皱了眉头,“陛下早日大婚也是喜事。只是内官选婚,各地怕又要乱上一阵子了。” 现下选妃也不同开国时,皇家联姻都是勋贵中选,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如今皇家选秀婚多是小吏百姓之家。 要是选宫人,百姓人家会纷纷抢着先将女儿嫁了,免得女儿进宫去做劳役,出头的又有几人,大多都是埋骨宫中了。抢嫁女儿的风潮里,常常有各种胡乱嫁掉女儿的荒唐事。 而要是为龙子凤孙甚至皇帝选妃,又不一样,选婚不中,女孩子会被退回来,不耽搁婚嫁;若是中了,那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立刻成了宫妃,家人也成皇亲国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因此有许多低级官吏、乡绅人家对选妃趋之若鹜,竞相砸了银子巴结前来选妃的官员。 更别说现在是给皇帝选婚,这可是能博个最高的位置母仪天下的! 远了不说,太后的娘家张家就是这些人最好的榜样,昌国太夫人金氏当初毅然决然送了女儿去选太子妃,果然就博了张家如今的满门富贵。 原就是那些人抢破头砸银子的事,再派遣内官去选婚,这内官贪酷,只怕要刮地三尺祸害地方。 沈瑞的关注点则不同,他更关注寿哥,因问道:“陛下大婚后,便要亲政了吧?” 王守仁不禁笑道:“如今许多事也是陛下圣裁的。” 沈瑞哂然一笑,倒是自己拘泥,能派王守仁出来为钦差,就说明寿哥是能说得算的,并不像影视剧作品中那些未亲政的小皇帝一样没有话语权,事事受制于阁臣。 王守仁却又道:“不过到底是大婚之后,要比现下自在许多。只不知这选婚会几时有个结果。” 沈瑞闻言叹了口气,可见寿哥虽能说得算,但在古人眼里,大婚之后才算成人,许多事情才能他自己做主。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他这么快做主? 且选婚之时不知道多少势力插手,各怀鬼胎,这件事最终走向如何还不知道。 说到皇帝大婚,沈瑞是实在想不起正德的皇后是谁。他所能想到的都是游龙戏凤李凤姐那些野史八卦,好像刘良女也是很后来正德去了大同以后的事,那之前呢?好像,正德朝非常嚣张的外戚只有太后娘家张家,并没有皇后娘家半点儿影子。 他这边兀自胡思乱想着,而沈理那边闻言也是叹气,哪朝哪代的选后选妃不是搅起一番风波,本来新皇登基,新旧臣子就会有一番角力,再赶上选后,这京中局势只会更乱。 * 八月初七。 猴日冲虎,煞南方。 宜安葬、祭祀;忌安床,嫁娶。 沈玲在这一天出殡。 虽然沈玲没有记回族谱,但是族中人缘委实不错,且这次的冤案合族皆知,又有那天族会上,族人看尽三房亲情淡漠,许多人都是对沈玲报以怜悯同情的。因此前来送殡的族人极多。 沈珺勉强能下地,也叫人扶着来,与沈琦一起哭送这位同受牢狱之苦的兄弟。 但见一片银山银海,白茫茫铺满整条街。 街面上路人见了,听闻是通倭案里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队伍最前的年轻妇人形容枯槁,怀里还抱着的幼童懵懂无邪,都是叹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纷纷设了路祭,这场葬礼场面颇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礼逊色。 虽然说好了葬礼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却仍不辞辛苦,事事亲自过问,最终见到这样场面,沈洲总算是略有宽慰。 到了风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椁置于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点火,却被何氏拦下。 何氏双目红肿,脸上却没有一点泪痕,好像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却固执的示意,她来。 而接过火把,何氏没有丝毫犹豫,甩手就丢将出去。 呼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虽已立秋,日头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热浪,让人靠近不得,族中帮忙的子弟负责将金山银山纸牛纸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远远的用锄头推过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离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消瘦的脸庞流淌而下,她却浑然未觉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火光。 火葬原就没什么先例,也就没什么规矩讲究,火焚尸骨的时间也颇长,并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气酷热,许多体弱年迈的族人也都受不住,这边沈瑞沈全沈涟等便开始送族人离开。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让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凉棚里。 涟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进了凉棚,又和几个女眷轮番去叫何氏,何氏却始终不肯动。 沈洲这一趟下来也是有些体力不支,进了凉棚喝了两盏茶,稳了稳心神,见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里站着,生怕她中暑出事,无奈只得亲自过去。 听得是沈洲相劝的声音,何氏垂了眼睑,忽然开口,问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问一声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当不知。二伯不选相公为嗣,究竟是他差在何处?侄媳多嘴,还想二伯告知,让相公做个明白鬼罢……” 何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老鸹一样难听,漠然又带着寒意,却直击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惧一时间翻涌上来,比这热浪还灼人,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跄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着这边,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见沈洲身子一晃,吓出他一身冷汗,连忙小跑赶过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着沈瑞的手,却似身边无人,并不瞧他,直勾勾盯着火堆,半晌仿佛梦呓一般道:“我……怎么会不想过继玲哥儿……是我害了玲哥儿啊。我当年背义忘恩,老天罚我啊……我的珞哥儿,我的珏哥儿,都十五六了,却偏偏殇了……玲哥儿成丁,可我起了过继他的念头,没到半年他就横死……是我累了他们啊……” 沈瑞听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这是糊涂,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窍。 沈洲被这一推,才扭过头来,眼睛虽瞧着沈瑞,又像在透过沈瑞看着虚无,声音更是飘忽:“瑞哥儿,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过继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义,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过继,不能过继,不能害了你们……” 沈瑞心底五味陈杂,原来,沈洲竟是这样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虽则这三人都是横祸,却也是人祸,纯属巧合而已。但沈洲这样……未尝不是心里愧疚,自迷心窍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苍穹,微微叹息,天不报应人报应,皆是心魔。 那边何氏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沈洲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阖上眼,扑通一声跪在燃烧的棺椁前,伏地痛哭。 眼泪很快干涸,嗓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却在心里一遍遍疯狂的对沈玲说:“二哥,你听……二伯没有弃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认定你的,肯过继你的!” “他没有舍弃你,舍弃小楠哥,他是要护着小楠哥啊!”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 一场葬礼之后,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场,好在有张太医在,开了方子,两人也很快好转。 这场病又将行程拖了几日,虽然八月十五在即,但亲人都在远方,沈理沈瑞也没有留下来过节的意思。且沈理请假一月,已是到期,该当启程。 好在启程前还有一个好消息,王守仁那边派五砚悄悄来给沈瑞传话,太湖之事已经准,南京正筹备中。 沈瑞与沈理说了,两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扫累日阴霾。 订好了启程那日,却是沈理、沈瑞并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则带着沈渔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这两家人听说能跟着沈洲做事,都是欢天喜地应了。沈渔、沈琛都是精于庶务,为人又颇为淳朴,沈洲也十分满意。 码头上,双方分别上路,族人中也不少来相送,大家依依惜别一番。 沈洲叮嘱完沈瑞几句,抬头看见被何氏抱在怀里的小楠哥,眼里不自觉就流露出喜爱与不舍。 那日说完那些话后,沈洲浑浑噩噩几乎昏厥,被沈瑞拖回凉棚,强灌了一盏茶,才缓过来,回去便病了。此后怕过了病气给小楠哥,再也不曾见过,而今日一别不知几年能再见,自是万般不舍。 何氏听了那日一番话,又想了这几日,已是释怀,见状抱着小楠哥与沈洲行礼,道了句:“二伯保重。” 沈洲叹了口气,想说的话有许多,最终却只道:“你大伯娘与三婶娘都是和善人,你勿要怕,有事尽管与她们说。” 何氏点头应是。 沈洲不舍的又看了小楠哥几眼,这才狠狠心,转身大步流星登上船去。 何氏这边也随众人上了北上的船。 待众人都安置妥当了,沈瑞才将一个包袱交到何氏手上,道:“二叔说,京城物价腾贵,玲二哥抚恤银子还未到松江,怕玲二嫂手边一时不凑手,又怕直接给你你不肯收,才让我上船后再交与你。” 包袱打开,除了金银锭子外,还有厚厚一沓银票。 这是沈洲从南京带来的三万余两银子,原想用打点官司上,既没能用在沈玲身上,便索性都给了沈玲妻儿。 何氏再擎不住,泪盈于睫,抱起小楠哥向沈瑞告了声罪,便快步走上甲板。 沈洲的船早已驶得远了,汇入一片船帆间,再寻不见。 何氏抱着小楠哥,在船上伫立半晌,终含泪朝南京方向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5章 多方角力(一)(二合一) 九月二十一,舟行月余,沈理沈瑞一行终于抵京。 因早打发人回京送信,这几日尚书府、沈理家都有管事带着长随小厮****在通州码头候着松江过来的沈家船只。 今日接到了主子,众人都是欢喜,忙不迭的请主人家上车,打发力工搬卸行李。 沈理上了自家马车,顺带把沈瑾也捎走,两人都得要回去梳洗一番,再去衙门销假,都表示改日再登门拜望大伯母。 沈瑞、何氏与小楠哥送别了他们后,上了尚书府的马车。 尚书府还特别出了一辆素银车帷四角垂白花的马车专门来运沈玲骨灰坛。 何氏见了,心下顿生暖意。 原本她横下心来上京,是抱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想法而来。虽也一直听说徐氏素有贤名,但到底是尚书夫人、二品诰命……她个小官家女儿,哪里见过几个高官夫人,便是嫁与沈玲后帮着打理沈洲庶务时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夫人也不过是四品诰命夫人,那些四、五品的夫人也是排场大得不得了,因此对于这位尚书夫人,何氏是打心底里存着畏惧与疏离的。 不想一下船就见到徐氏种种贴心安排,温暖与好感立刻冲淡了那些畏惧。 再回想船上沈瑞与她说好,沈玲就葬在二房福地旁边,与孙老太爷福地比邻。既是风水宝地,又不算是沈家二房地方,也不违沈洲的起誓。 何氏听闻孙老太爷都葬在此处,知道这是最妥当的安排,远比她自己想到的更好,自然心下感激,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房母子办事如此细致妥当,让人如沐春风,再对比三房那一群冷心冷肺歹毒人,何氏心里更为沈玲不能成为二房嗣子而惋惜不已。 马车一路摇晃,小半天功夫就进了京城,回到仁寿坊沈宅。 众人在二门内下了车,先往主院正厅去给徐氏请安。 因早有快马回府禀报,徐氏并三太太都已等候多时了。 徐氏一见沈瑞消瘦了不少,虽强自忍耐,还是不由红了眼圈,待沈瑞行礼后一把将他拉起,不提松江的事,只道:“回来就好,可好生歇歇罢。” 沈瑞扶着徐氏的胳膊笑道:“儿子没事的,母亲且安心罢!”转身又向三太太行礼。 三太太也连忙摆手,又笑道:“你三叔不知道你今日回来,上衙门去了,我已打发人去给他送信,叫他早些下衙。你三叔也是****念叨着你。” 四哥儿在母亲怀里早坐不住了,挣了两下跳下来,像模像样的给沈瑞行礼唤了声二哥,便跑过去拉沈瑞的袍角,却是伸着头去瞧后面何氏怀里抱着的小楠哥。 因尚书府及三太太娘家田家都没有四哥儿这么大的幼童,仆妇家的幼童也不会往他跟前领,能进他院子的起码也是七八岁懂事了的小幺,因此四哥儿见了比他还小的小楠哥不免稀罕起来。 何氏也在婆子的引领下带着小楠哥给徐氏、三太太田氏行礼。 头次见面,两位长辈也都给了见面礼。 徐氏给何氏的是一对白玉镯子,给小楠哥的则是一块蟾宫折桂的白玉佩;三太太给了一支白玉簪、一只玉蝉,都是守孝能佩的首饰,又是上好羊脂玉,价值不菲。 见面礼虽贵重,何氏也不是空手来的,也奉上礼单,因此也不过分推辞,谦辞一番,便就谢过收下。又给四哥儿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 徐氏原就知道何氏是个利落人,如今见何氏虽面有憔悴,却是周身收拾得整齐妥当,身板笔直,言行得体,便更有几分喜欢,言语之间越发慈和。 三太太原就是好性子的人,瞧谁都是好的,又怜惜何氏经历,交谈中也带出几分亲近,还指着小楠哥向四哥儿道:“你虽没长他几岁,却是叔叔,你可要有叔叔样子,往后好好带着侄儿读书玩耍。” 四哥儿从前好生羡慕田家几个表哥威风,如今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小叔叔,还长了一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拍手笑道:“好,好,我是叔叔。”又过去拉小楠哥,学着表哥待他的样子道:“走,吃桂花糕去,糕糕好吃。” 小楠哥才一岁多,还听不太懂话,只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四哥儿。 一旁乳母连忙陪笑道:“四爷,小哥儿还小呢,可不能吃糕。” 四哥儿虚岁五岁,实则初九才过了生辰,将将四周岁,虽不懂为什么哥儿小就不能吃糕,却也小大人似的点头道:“我是叔叔,我与他留着,大了就吃。” 逗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 在这样轻松温暖的氛围中,何氏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心里念佛,菩萨保佑,这上京,果然对了。 考虑到沈瑞他们旅途劳顿,浅谈几句,徐氏便打发他们下去盥洗休息,又特地叫周妈妈送何氏回院子。 虽则徐氏御下甚严,但偌大一个尚书府,总有长了富贵眼的奴才。 周妈妈是徐氏的陪房,可算得上徐氏身边第一得力人,有她送何氏过去,府中仆从自然就明白了徐氏对何氏高看一眼,对她母子也就不敢不敬。 何氏被安置在西路一个独立小院,虽是二进,却也有十几间房舍,安置何氏母子绰绰有余。其间设有小佛堂,暂时供奉沈玲骨灰坛。另有独立的小厨房,以及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非常便利。 院落也是早就打扫干净,屋内家具齐全,桌椅摆设一尘不染,被褥幔帐统统是簇新的,又新配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另一个厨娘,两个灶上仆妇,四个杂役仆妇,处处可见良苦用心。 周妈妈又将一早备好的仆从花名册并一托盘银锭子奉上来,因笑道:“这是玲二奶奶您和楠少爷的月例银子,还有些太太与楠少爷作零花用的。虽也裁了几件新衣,到底不知道您和楠少爷身量尺寸,太太多备下了衣料,放在西厢小库房里。您且先安置,待看看这边短了什么,打发小丫鬟来与老奴说。” 何氏忙道:“这可使不得。劳大伯娘惦念,这些我们都是有的,府上如今这样待我们,已是我们偏得了,可不好再让府上破费。待我梳洗过后,再去谢过大伯娘。” 周妈妈笑道:“玲二奶奶客气了,太太都说了,既然来了家里,就是自家人,玲二奶奶千万别外道。这些份例东西,哥儿姐儿都是有的,就是亲戚来了,也是这般的,您就收了吧。” 说是亲戚都这般,可见这样的布置就知绝非亲戚能比,乃是特地为他们母子所备,何氏再三推辞,却到底没说过周妈妈,只得收下了。 这边送走了周妈妈,那边婢子就过来报说热水已备好,问奶奶是否要沐浴。 一得到肯定回复,屋里丫鬟们随即就麻利的将澡豆、姜汁、鸡蛋、香膏、软布、中衣统统都备好了,柳妈妈对这高效率满意得不得了,满口子的赞“到底是尚书府”。 何氏泡进温暖的热水中,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柳妈妈打发下去小丫鬟们,亲自替何氏解开头发,另寻了盆轻轻揉洗,舒心笑道:“奶奶可安心了吧。” 何氏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半晌还是道:“待安葬了相公后,咱们就近寻一处宅子搬出去吧。” 柳妈妈一惊,险些打翻木盆,稳了稳神才忙劝道:“奶奶这又何苦!今儿不也见了,大太太是再好不过的人了。那三太太我瞧着也是个好人,都是待您带哥儿极好的,还有瑞二爷,打松江起就关照咱们……” 何氏打断她道:“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了,我才不能赖着不走。本就没有亲戚名份,初时自然是好的,我若不识相,赖着不走,慢慢的这情分便都磨光了,以后难过的还是我们娘俩。不若现在早些出去自力更生,将来有些什么事求到尚书府来,总还有一线香火情……且以后小楠哥开蒙、进学,哪一样不得来求人。” 柳妈妈呆呆的半晌无语,终于叹了口气,又开始揉搓起何氏的头发,低声道:“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人家……”终是低不可闻。 何氏掬一把水洗了脸,却是一道洗去了眼角边的泪,这样的好人家,她梦寐以求,可到底不是她的,如今,只得她和小楠哥两个,为了小楠哥的前程,她也只能委屈了现在,将大伯娘他们对她母子的怜惜与好感留续到将来。 * 沈瑞回到九如居,却并没有立时沐浴,只简单盥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就往上房去见徐氏。 徐氏才听了周妈妈的回报,又吩咐下晚上设宴给沈瑞及何氏母子接风,就听婢子报说二爷过来了,一时还有些愣怔。 待见了沈瑞进来,徐氏便嗔怪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怎不好好歇歇!”又道:“可巧我这儿备着晚饭,你瞧瞧单子,可还要吃些什么。” 沈瑞笑道:“没与娘说说,我也歇不踏实。还不如跟娘谈完,我再回去好好泡个澡,踏踏实实睡觉。” 他说着伸过头去看了菜单子,又添了两样清淡小菜,才打发了人去。 徐氏知道沈瑞要讲的事关重大,打发了屋里人出去,又叫红云去廊下守着,这才问了沈瑞松江诸事。 虽然中途几次写信回来,但事涉藩王,沈瑞又怎么敢随便写在信里。当下便从回去开始说起,将如何查案,如何审案种种说与徐氏听。 徐氏虽在信中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二来,但真正听到是宁王意图谋反,还是变了脸色,听到凶徒甚至意欲刺杀钦差,更是眉头紧锁,口中直道:“这般胆大妄为!” 待听到章家搅了进来,徐氏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旁的都是虚妄,还是要子弟上进,才是家族唯一出路。” 徐氏看得明白,无论贺家处处算计沈家,想谋个松江第一大族,还是章家此次铤而走险,妄图谋个“从龙之功”,本质上都是因贺家、章家下一代没有拿得出手的子弟,也是为了家族的将来,不得已而为之。 沈家现在则有两个状元公,入仕十余人,举人更是多达数十人,且多是青壮子弟,仕途还长,全然蒸蒸日上的态势,家主自然不愁。 “琦哥儿能接族长之位也好,宗房这些年事事和稀泥,也误了不少族中子弟,”徐氏顿了顿才道:“琦哥儿新为族长,怕是要锐意进取的,只是现在的沈家,还是当求稳。沈家现在入仕子弟不少,虽则分宗,也还是不要太多举动为好。” 沈瑞点头应道:“正是。瑛大哥也是因着沈家如今在仕林名声未免太盛,才提出分宗,琦二哥也是明白这些的,六哥、瑛大哥与我同他都商量过族中种种。母亲放心,他也是稳重性子,会多加思量的。” 有优秀子弟在手,家族只会求稳。而如今,沈家面临的危机,并不是未来走向的抉择,而依旧是通倭案或者说,通藩案。倭乱的案子在松江告一段落,可在京城,应该正在审理中,进展如何还不得而知。 涉及藩王,必然是秘密审理,徐氏作为内宅妇人、三老爷沈润作为一个七品小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的。 徐氏也是慎重的人,并不去贸然打听,只是和三老爷商议过后,悄悄派了人注意贺家。贺东盛如今还在侍郎位上,或多或少会知道些什么。 “八月底贺家那边隐隐有风声过来,锦衣卫已押解一干人抵京了。”徐氏摇头道:“再之后贺家也有往外走动,却像是无功而返,很快也不再出去,也再无动静了。” 徐氏顿了顿又道:“中旬你岳母还曾打发人来与你送两件秋装,来的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你回来就尽快去杨家一趟。我料想是你岳父的意思,兴许就是想说这案子,因怕隔墙有耳,才不好明说。今日时辰也不早,再登门要惹人生疑,你明日就早些过去杨府,带着土仪,便是正经去拜见岳父。” 沈瑞点头应下,就算没有这番传话,他也是要早点过去的。他还揣着沈瑛给的十几封信,去哪些昔日东宫属官处拜访还是要问过杨廷和的,沈瑛的好友未必都是杨廷和认可的人。 再说起沈家分宗种种及沈玲妻儿,还有沈洲那日的剖白,徐氏久久不语,半晌才叹气道:“你二叔……这是心魔。随他去罢。” 徐氏虽供着佛像,也往庙中去烧香布施,却也是不信这几桩巧合是什么报应的,她心知沈洲这是想通从前种种,懊悔当初负了孙氏才生此心魔。 斯人已逝,这便是解不开的心结,多说业已无用了。 至于沈玲妻儿,徐氏原就对何氏印象非常好,听了沈瑞讲变故发生前后何氏种种反应、不卑不亢对宗房及三房,心里越发喜欢何氏。 听得沈瑞道:“我原以为二叔会过继小楠哥为嗣孙,玲二嫂子也好帮母亲和三婶打点些家务,替母亲分忧。现下二叔不愿过继小楠哥,玲二嫂子到底被除族,算不上沈家人,也就不好再打理府里的事,还要母亲辛苦。” 徐氏知道儿子是为自己身子骨考虑,心下熨帖,想了想道:“方才周妈妈回来与我说了何氏言行,是个心思灵透的,也是个要强的,若没个名份,想来她也不肯白住在府里。她年轻守寡,儿子又小,住在外面委实让人不放心。我瞧她是个好的,她母子与咱们二房也是有这个缘分,我想认她做个契女,也好与我做个伴。” 沈瑞击掌笑道:“这样最好,既庇佑了她母子,也给她个名份,能帮衬母亲一二。” 徐氏不禁莞尔,打趣他道:“也只这三两年吧,待你媳妇过了门,我也就清闲了。” 一句话倒说得沈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讪笑两声道:“她……还小,还得母亲多教几年。”引得徐氏哈哈大笑。 沈瑞也在心下惦记起小未婚妻来,这一路在繁华口岸停靠时,他也上岸往市集上去寻了不少精巧好玩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喜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6章 多方角力(二)(二合一) 杨宅,书房 伺候的下人撂下茶壶茶盏便被打发了下去,连亲儿子杨慎也没能留下,屋里只剩杨廷和沈瑞翁婿对坐,而院门口还留着心腹长随守门,全然小心谨慎模样。 沈瑞见这个阵仗,心下已是有些忐忑,生怕杨廷和说出来的是通藩案里沈家有坏消息。 自从靖难之变后,朝廷对藩王的忌惮至今,要是真的与藩王沾上关系,沈家子弟的前程怕是就此到头;除了前程之外,还有沈琦妻儿与长房小栋哥儿的安危,如今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要是真的有噩耗,也叫人不忍听闻。 杨廷和也不拐弯子,上来便直言道:“事涉藩王,朝中诸公极为重视,连皇上曾去亲审过几个人犯。” 沈瑞倒不算太惊讶,以寿哥的性格,没准还会觉得审人犯是极好玩的事。 杨廷和见沈瑞颇为沉得住气,心下十分满意,语气缓和不少,道:“你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讲与我听。所见所闻所感,都不要漏下。” 沈瑞连忙应诺,便将自己与沈理回到松江查到的种种,自己与沈理的推测,以及后来从王守仁那边听到的一些统统讲了出来。 事无巨细,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沈瑞直说得口干舌燥,待全讲罢,只得哑着嗓子告罪,连饮了两盏茶才缓过来。 杨廷和听得十分认真,时而眉峰紧锁,时而捻须点头,全部听罢,方道:“宁藩此番行事可算不上缜密周全,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不过,勿论他是不是故意,就看他用的这几个人,”他冷哼一声,“识人不明,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沈瑞心道从史书上看宁王原也不是缜密周全人,在真正举起谋反之前朝中不是没有察觉,还不是朝中几派人马各怀心思,彼此倾轧,一直没加理会,才让这么个货色成功造反了么。 沈瑞料想王守仁密奏皇帝剿灭太湖匪的事杨廷和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如今已发兵月余,只怕已有所斩获,因此也不相瞒,将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讲与杨廷和听。果然见杨廷和并不意外。 “南昌周遭能养兵的所在不多,宁藩这次曝露了太湖水寨,若老师与张公公能一举荡平太湖,最少也是断了宁藩臂膀。”沈瑞虽然不认为宁王只有这一处藏兵之地,但此处无疑会是非常重要的一处,若被剿灭,宁王必然大伤元气。 而这将是王守仁此生首次大捷,没准儿从此就能开启战神模式,再不会像前世那坎坷,而能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让沈瑞想想就激动,语气中也自然带了股与有荣焉之意。 杨廷和静静看了沈瑞片刻,却不提宁藩,而是道:“王伯安此番被钦点钦差已是碍了人的眼,出兵更惹人不喜。若是大捷归来,王华非但入不了阁,只怕要立时告老了。”他冷冷道:“九月十八,王华因着被弹劾已再次上书乞休。不过,皇上没允。”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腾的就升起一股怒火,脱口便道:“老师是为朝廷安危而战,却有人不顾大局为一己私利而陷害师祖!这种时候排挤掉老师,使宁藩做大,还不是要殃及天下,与他们又有什么好!” 杨廷和一愣,随即压了压手以示安抚。 这个女婿,便再是少年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 杨廷和丝毫没粉饰的意思,直言道:“也不是冲着宁藩这事。不过是怕王华借着儿子的东风入阁罢了。刘健与王华多年来积怨已深,而谢、李虽没什么,却也不愿多一人入阁分权。王华为先皇东宫师,多了一重帝师身份,入阁后如何排位?此事不是哪一人相阻。恒云,你须知,这朝中事,千丝万缕,绝非一人、一事可定!” 沈瑞一时冲动吐露了心底想法,可说完也是明白过来,心下有悲愤,也有无奈。 居高位者眼中,权势永远排在第一位,所谓大局观也是围绕着权势,天下苍生只如蝼蚁罢了。 刹那间,沈瑞有种“若不站在权力巅峰,随时都有可能被当牺牲品葬送掉”之感。 这,就是大明朝政治规则。 沈瑞深吸口气,收拾了激动心情,又变回那个沉稳老成的少年,冷静应声道:“是,岳父放心,恒云记下了。” 杨廷和略略颔首,心下也是一五味陈杂。因为,说到王华被阁老们联手阻止入阁,杨廷和亦是有些物伤其类。 王华与杨廷和一样,都曾为东宫太子讲学——王华曾教导先帝整整八年,师生情谊深厚。 先帝登基后,王华便是步步高升,虽则王华乃是状元之才,却不免仍被人视作幸进。后来先帝有意想让王华入阁,却屡次被刘健否定。时至今日,仍被三位阁老阻挡在内阁之外。 如今,杨廷和站在同样角色上,当今小皇帝对他的依赖显而易见,招他入阁也不是遥不可及之事。只是如今内阁三相权柄在握,连小皇帝都要压一压,更不可能让他这皇帝东宫师进来分一杯羹。 王华有个好儿子,如今也是简在帝心,若是有大功,自然可以借儿子东风。只是,出色的儿子,可以是官场助力,也可能成为被攻讦的对象,成为官场阻力。 而他杨廷和,一样养了一个出色的儿子。 另外,他还有一个,出色的女婿。 杨廷和目光落在沈瑞身上,又是满意又是惆怅,沈瑞方才流露出少年人的冲动,彰显出心软稚嫩一面,才让他察觉,这孩子都还太小,即便即将步入仕途,要想得用,也还需十年八年。 儿子读书极有天分,以后科举入仕,必然能开个好头。女婿沈瑞读书上略逊色些,但也是稳扎稳打,一个少年举人是稳稳的。 且细论起来,沈瑞更加沉着稳重,就从这次通倭案、藩王案中种种机敏表现来看,女婿沈瑞已是比他儿子杨慎要高明出许多。慎哥儿终究还是太死读书了,不谙变通。日后,除了他这个老子要时时提点外,少不得女婿帮扶的。 不期然,杨廷和想到了小皇帝白龙鱼服与沈瑞结交之事,心情有些复杂,但皇上没有点名,他也不想直接捅破。 小皇帝可不是先帝那样宽仁的主儿,若是做了什么,违背了他心意,便是弄巧成拙。 因此,杨廷和只略点了点道:“诸藩之事虽则重要,但皇上纡尊亲自审案,这件事已让阁老们不满。” 沈瑞抽了抽嘴角,没有言语。 杨廷和道:“你也不用心里腹诽,如今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现下的沈氏一族,还不能彻底担保清白。” 沈瑞连忙点头,押回来那两个沈家“人证”,摆明了还是要处置的:“瑛大哥与小婿一些书信,小婿也带来了,正想请教岳父,该往哪家拜会才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誊抄的收信人名册。 杨廷和却是并不去看:“我急着找你来,就是怕你们四处托人。现下的沈家,一动不如一静。” 沈瑞之前也与沈理、沈瑛商量过这点,动作越大反而引人生疑,只是若什么都不做,难道清白就会自动落回沈家身上了? 见沈瑞脸上微露迟疑之色,杨廷和道:“你也知,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沈家是否通倭了,而是,是否通藩。” 沈瑞最怕的也就是这点,松江是沈家大本营,沈家失心疯了才会通倭来祸害自家,这次倭寇上岸沈家又是损失惨重,因此通倭根本站不住脚。但是,沈珠的行为可以说是真正的通藩了。 对于朝廷来说,通藩比通倭罪更无法容忍。 “沈珠那边,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如今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还请岳父教我。”沈瑞先前讲述时,并没有隐瞒沈珠之事。 “什么都不要做。做多错多。”杨廷和叹道:“沈家分宗是一步妙棋。便是那两个‘人证’获罪,也不会连累整个沈氏一族。不过,藩王之事始终不能直接摆出来说,那两个‘人证’处罚有限,株连九族是不会的。这事儿怎么判,要看三位阁老了。” “谢阁老女婿是沈家人,自然是站在沈家这边。刘阁老针对的是王华、王守仁父子,虽然不可能构陷沈家,却也不会让王守仁把这案子审得圆满获得朝堂赞赏就是了。至于李阁老这边……”杨廷和斟酌着道:“获罪的松江知府赵显忠是李阁老的人,案子又牵出来个贺家,而贺东盛也是李阁老的人,李阁老因这件事已经有些灰头土脸了。赵显忠的事已是板上钉钉,李阁老定然不会理会,贺东盛却是还在四处走动请托。贺家到底定成谋算他人家产还是通藩,还在两可之间。虽然沈家是受害者,但是无论李阁老或是谁,若要帮贺家,也必然是要想尽法子从沈家身上下手。” “还有一件事……”杨廷和有些无奈道:“听闻,李阁老欲与嫡长孙女择婿今科状元沈瑾?” 沈瑞也无奈,点头道:“之前瑾大哥的座师曾提起过。瑾大哥当时是想请理六哥出面提亲的,不想后来……”他心底再次把沈源这祸害骂了千八百遍。 杨廷和道:“虽然这件事并没有说开,但也有一二人知情。而沈源悔婚盐商闫家致使闫家子侄报复的事明明白白写在案情中,李阁老面上不显,却也当是极为恼火。这门亲是定然不成了,日后只怕沈瑾的前程也……李阁老便是不迁怒沈家,怕也有小人从中作祟……” 杨廷和收口不再说下去,沈瑞也是明白的,也不接口,只点点头。 这是做亲不成反做成仇了。 李阁老不喜沈家,都不需要他亲自说什么,只要放点风声出去,就会有一群人上杆子来踩沈家以讨好李阁老。 “现下内阁之中,有两位阁老是不想看到沈家全身而退的。”杨廷和肃然道,“故此,沈家现在分宗就足够了,什么都不要做才是稳妥之举,若你今日出去走动,明日就能让两阁老门下找到口子撕掳开这案子。” 沈瑞额角已见了细汗,听罢起身郑重一揖,谢过杨廷和。 杨廷和又提及这案子中一个看似极小的一桩事:“盐商闫家豪富,不少人本就看着眼热,这场案子里,闫宝文不能定为通藩,却可定为通倭,谋害钦差事情也闹的不小,闫家已被整个抄家。” 沈瑞忙道:“我会转告瑾大哥对闫家事守口如瓶。” 杨廷和对女婿这反应速度十分满意,点头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如今沾上个‘盐’字,就有掰扯不清的事。八月中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陈震才升为河间长芦运使,九月初庆云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家人强买盐引的事又被翻出来弹劾。” 杨廷和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籍没闫家家产,并没有多少交到国库,而是进了内库。为着这事,内阁也颇有微词。” 沈瑞一呆,此时大同战事未完,太湖剿匪又开始了,国库正是吃紧的时候,寿哥竟还把个盐商的家产都搂进自己私库,内阁原就不想放权,这不是现成的短处送到内阁手上? 杨廷和见他这反应,也是苦笑连连,“皇上,主意已定,由不得人劝。且这事做都做了。所以这案子,还有许多难缠之处……” * 沈瑞打杨廷和书房出来,依礼要去后宅给杨廷和的继室太太俞氏请安。迎面正遇上等得不耐烦的杨慎,两人相互见礼,便一路同行。 杨慎对沈家的事情知道个大概,见沈瑞愁眉不展的模样,便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好料理?老爷怎么说?” 沈瑞冲大舅哥笑了笑,只道:“这案子有些个棘手,岳父的意思是现在宜静不宜动,先静观其变。” 杨慎因被杨廷和打发出去,显见是父亲不信自己才不让自己参与那些机密之事,不免有些堵心,见沈瑞这般说,只道他敷衍,便有些不快,沉下脸道:“若有什么,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有个对策。你这般藏着掖着作甚!莫非真有什么机密大事不成?” 沈瑞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大舅哥一向脾气如此,他也不想与之计较,便笑道:“大兄误会了,真是岳父这样说的,我并无丝毫隐瞒。”他压低声音道:“这件事里,扯着那三位阁老,岳父是告诫我行事要多多谨慎。” 杨慎听闻牵扯内阁角力,也知不好多问,讪讪道:“那你可要多加小心。”转而又岔开话题,说起书院诸事以及士子间关于为何还不加恩科的传闻来。 沈瑞如今还在孝中,左右是不可能应试的,因此加不加恩科他是全不在意的,而杨慎还年轻,也没甚影响,两人只当闲话说上几句。 说话间已到了内宅上房,管事妈妈亲自挑了帘子,将自家大少爷和沈瑞这位东床娇客迎了进去。 * 杨廷和继室俞氏素来知趣,前脚收了沈瑞孝敬的松江土产,知沈瑞会来请安见礼,便吩咐了人去请杨恬前来见客。 杨恬那边也少不得一群耳报神,沈瑞进得杨家大门,就有小丫鬟偷偷跑来传信,讨个赏钱。没一会儿沈瑞的三箱子礼物抬了过来,养娘、贴身丫鬟各个喜气洋洋,于她们而言,姑爷心疼姑娘自是好事。 杨恬红着脸亲自开了箱子,但见除去松江棉布等衣料外,足装了一箱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匣子,依次打开来看,竟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五颜六色的阿福娃娃、惟妙惟肖的生肖摆件、根雕的笔筒、竹编花瓶、薄如蝉翼的丝面团扇、攒丝雕花的香薰球,还有许多精美的苏绣小件,有玩的有用的,处处显出心思。 杨恬喜欢得紧,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一件件在手上把玩,心里越发甜蜜。 大丫鬟半夏在一旁笑道:“待会儿太太一准儿吩咐人来请姑娘的,姑娘还是过来先挑了见客的衣裳要紧。” 这可是自姑爷守孝以来,姑娘头次见姑爷呢,自当好好将姑娘打扮一番。 杨恬羞红了脸,轻啐了一口,却还是依言过来挑起了衣裳。 因着沈瑞在守孝,她便也挑了一身素净衣衫,头上的金钗金环、耳上的珊瑚珠子、颈上的赤金璎珞项圈尽都去了,只简单梳了发髻,别了两只小玉簪。 半夏初时还为姑娘选了一条嫩粉的衣裙,想显出姑娘的甜美娇俏来,待杨恬自己选了,她方想起来,心下暗骂自己糊涂,忙悄悄把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配饰也统统撤了。 待得那边传了话,杨恬起身带了半夏过去。 俞氏见了杨恬如此,不由一笑,揶揄她一句:“真是女生外向。” 俞氏也不是没想到沈瑞守孝,不过只是亲家,杨家也没因沈瑞来了就让全家上下换素衣的必要,自己又是长辈,因此只照常衣饰。 沈瑞进得正堂,一眼就瞧见了一身素色的杨恬。 刚入秋的天气,周遭丫鬟衣着还是杏黄柳绿这等亮色,只杨恬这般穿戴,越发显得素净娴雅,宛若幽兰。 只一眼,沈瑞先前那些浮躁的情绪便统统沉淀下来,心底一片安宁。而随即,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与他,同喜同悲。 好像骤然泡进热水里,暖意弥漫全身,这一刻,沈瑞不可遏制的心动起来。 沈瑞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他对她已不再是过去单纯的喜欢,不再是因姻缘已定而喜欢那个可爱的小妻子,而是……这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是他要执手走过一生的妻子。 沈瑞强抑心底的悸动,规规矩矩向俞氏行礼请安,落座后又答了俞氏几个诸如“你母亲可好”等问题,不自觉便去瞧上一眼杨恬。 俞氏瞧在眼里,想他二人许久未见,也乐意成人之美,说了几句闲话,便寻了个看赏菊的借口,打发他们几个去园子里转转。 打出了院子进了花园,沈瑞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杨恬。 如今的杨恬已经十三岁,身量长高不少,已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五官也逐渐长开,越发明艳,只是依旧含羞般微低着头,也不去瞧他,然长睫下可见一双大眼睛咕噜噜左转右转,恁是灵动。 杨慎见沈瑞这紧盯着妹妹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妹夫肯对妹妹好,他也是乐见其成的,便也不多话,只微微咳嗽一声,示意沈瑞收敛些。 沈瑞浑然不觉,杨恬却是不知所以,微微抬头去看哥哥,却正对上沈瑞的目光,自己倒先吓了一跳,慌忙低了头,一层红晕迅速染上粉嫩元宝耳,分外秀色可餐。 沈瑞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 杨恬悄悄呼了口气,忍不住又偷偷瞥向沈瑞,却见那少年长身玉立,面容俊美,嘴角微扬,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那温柔缱绻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话本子里情意绵绵的才貌仙郎,一时竟有些呆了。待反应过来,脸上更是红得发烫,她又羞又窘,几乎要以袖掩面夺路而逃了。 沈瑞见了,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哪里会让好好一场相会就此泡汤,忙打圆场,却是情急之下说了句再俗不过的话:“妹妹一向可好?” 杨恬本就不是那忸怩性子,这一年多来随着继母俞氏学了些管家理事,越发大方爽利,方才因觉羞窘才不好意思,听了沈瑞好好说话,也不想破坏这气氛,使劲抿了抿唇稳了稳心神,正色道:“恬儿很好,听闻沈二哥此去南边办事,可是都办妥了?” 沈瑞点头道:“松江的事已告一段落,京城这边还有些事未了解,今日过来,岳父也教了我对策,妹妹勿念。” 听得“岳父”二字,杨恬又是脸上一红,偷眼去看沈瑞,发觉他已比哥哥高了半头,又比先前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这一趟南行累的,不禁道:“沈二哥清减了,可要保重。” 沈瑞笑意更深,道:“来回奔波,路上吃不太好,便这样了,养一养就回来了。”又问道:“妹妹可看了我送来的东西?不知道妹妹喜欢些什么,这一路回来,瞧见新奇的就买了。妹妹看哪样好,让大兄打发人来告诉我可好?” 杨慎黑了脸,刚想斥一句别私相授受。 那边杨恬已是红着脸抿嘴笑道:“都是极好的,好些恬儿不曾见过,且要好好看看,先谢过沈二哥了。”说着还福了福身,行礼道谢。 沈瑞下意识伸手去扶,却没碰到杨恬就被大舅哥拍开手,不免有些讪讪的,自从他上次情不自禁碰了杨恬的脸,大舅哥就把他当贼一样防着。 杨恬早已起身,这些落在她眼里,不免又想起了上次,脸上登时又是滚烫,只是好歹年纪渐长,比上次还是稳重了些,低声道了句:“沈二哥与哥哥说话,恬儿……恬儿先告退了。”微微颔首,便扶着养娘飞快的去了。 沈瑞望着她轻盈远去的背影,直到杨慎再次咳嗽提醒,才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向杨慎干笑道:“小弟也给大兄带了礼物,大兄可瞧见了。” 杨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墨也得有好文章才行,你去南边耽误了两个月的课业,尽快补来。” 沈瑞苦了脸,讪讪的想,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舅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7章 多方角力(三) 沈瑞从杨家回府时,沈理、沈瑾、三老爷沈润都已经提早下衙聚在沈府外书房里了。 沈瑞往徐氏那边请了安就匆匆过来书房这边。 进得门,没等沈瑞开口汇报今天去杨家所得的消息,三老爷先递了张大红的帖子与他,沈瑞接过来一看,是英国公嫡次孙张会的帖子,约他二十六日“浣溪沙”茶楼一叙。 沈瑞心下一动,他和张会是没什么交情的,但张会是寿哥的亲卫,莫非是……寿哥想见他? 想起来竟然有一点点激动,他也是早就打好主意要好好维护和寿哥的关系的。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寿哥见他又是何意? 思及方才杨廷和说的,寿哥曾亲自去审案,那此来见自己,必然是与宁藩、与沈家的案子有关,沈瑞也不免心跳快了几分。 届时,他应该说些什么?寿哥极是聪明,又颇多疑,不是那轻易能用话糊弄过去的人。 沈瑞又下意识望了一眼屋中众人,沈沧是知道寿哥身份的,但也没与他挑明过。他亦从不曾与家人说过他知道寿哥的身份。如今……他思量再三,到底没说出下话来。 三老爷见沈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当他也觉得此事突兀,不由皱着眉道:“这是刚刚送来的帖子。咱们家和英国公府一向没什么往来,只珏哥去时,这位张二公子前来吊唁,所以上月英国公世孙成亲,咱们家也依例备了份贺礼罢了。张二公子,是你朋友?这会儿寻你为的是何事,你可心里有数?”他是颇为疑心这一举动背后是不是牵扯英国公府。 沈瑞道:“他是我朋友的表亲,从前见过几面,为人倒是颇豪爽的。我也不知道这次是为何,不过约了几天之后,当不是什么坏事。”说罢心里又是一动,九月二十四便是万寿圣节,也就是皇帝的生辰,若二十六寿哥也去,他一会儿得去把松江带回来的东西再翻上一翻,寻几样精巧的给寿哥作个寿礼。 沈理也看了帖子,却是沉着脸道:“英国公府好本事,查得倒是清楚。”说着将帖子推到沈瑞面前,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浣溪沙是个词牌子,沈瑞原也没在意,待看到沈理指出地址才发现,这竟是翰林院旁生母孙氏赠与沈理,沈理又要回赠给他的那间茶楼。 那茶楼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地方,生意清冷,只价钱便宜,多是穷翰林去的地方,像张会这种勋贵子弟是断不可能登门的。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张会已知道了这是沈家的产业。 虽说这不是什么格外重大的秘密,但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又被摆在你眼前,又不是多熟的人,很难不被当做是示威。沈理自然不满。 皇帝想知道点儿什么事还难么。沈瑞心下嘀咕,面上也只好无奈道:“张会……是锦衣卫的。”就是锦衣卫,想查个把人,还不是容易的紧。 沈理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对于选这么个地点,沈瑞也是心里纳闷,寿哥这是想说什么呢?不过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向沈理解释道:“张会虽是国公府嫡次孙,到底只是小辈,想来手里也没什么可靠的产业,选了这处为着稳妥吧。” 沈理只道:“小心为上。”不过到底是在自己家地盘,要踏实得多。 沈瑞应了一声,转过话题,说起今日在杨府与杨廷和的对话。当然,因有沈理在,他会不提三位阁老都不想让王华入阁的私心,只说刘健与王华素来不和。 而说及李东阳,又说杨廷和让自己对闫家的事闭口不谈,其中涉及到沈源,是沈瑞“本生父”,“为尊者隐”的缘故。 沈瑾有些愧疚的道:“都是因着我,才有这般……” 沈理毫不客气道:“你父亲糊涂,与你什么相干。” 沈瑞也劝道:“事情都发生了,多想无益,瑾大哥何必自苦。” 罪魁祸首沈源毫无悔改之意,倒让沈瑾受尽牵累还满心愧疚,算什么事。 而且,沈瑾受罪的还在后头,就算李东阳不恼恨报复,他手下这些人为了巴结讨好,也会给沈瑾小鞋穿的,沈瑾在翰林院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至于沈瑾的婚事,一个得罪了李阁老的人,便是新科状元,前途也是有限的,高门大户乃至中等官宦人家怕都会不来招婿了。而有“一得富贵便悔婚盐商家”的事在前,疼惜女儿的人家也不可能许婚。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靠上来的又能有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又焉能做亲。 沈瑾底子本就薄,得罪了大佬,再没有岳家助力,未来更是艰难。 沈瑾也深知自己这仕途之路怕要坎坷了,因叹道:“如今,我也只想着先在翰林院呆上几年,待寻了机会想法子外放出去,还能自在些。” 沈理沉声道:“将来的事又哪里说的准,谁知道三年后朝局又是什么样子,也不必先发这哀叹之语。” 沈瑾喏喏称是。 对于李东阳,几人是没什么可说的,那是高高在上,够也够不着的人物。 沈理昨日归来就去拜访过他岳父谢迁了,谢阁老也只安抚他两句让他不要过分担心,却也不曾说过要力保沈家无虞的话。阁老们都有自己的思量,沈理又能说什么。 但对于四处奔走的贺家,三老爷冷笑道:“当初贺东盛应下我三件事,如今只办了一件,还了五万银子,可还欠着两件呢。” 说的却是当初贺东盛要治死贺平盛,贺平盛使计祸水东引,让贺东盛以为沈瑾知晓了内幕,不敢贸然动他。 沈瑾不知就里,来尚书府找了沈瑞,就此把尚书府也卷了进去。还是三老爷出面与贺东盛交涉,使计逼得贺东盛许诺答应三老爷三件事。头一桩是拿五万两银子抵了当初骗去的孙氏织厂,余下两件三老爷表示还没想好,要“以后相求”。 沈瑞道:“三叔准备让他答应什么?只怕是他翻脸不认了。” 三老爷却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贺东盛对一个前途大好的族弟下手?” 这件事他们当初就分析过了,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但若是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无疑也是贺东盛的一个大把柄,怕他也不敢再蹦跶。 “三叔是准备再去诈他一下?”沈瑞奇道。可会不会适得其反。 沈瑾想了想道:“如今贺平盛外放知县,一时也问不到他。当然,他也未必肯说。想当初我去探望贺平盛时,见贺北盛像是很护着他,想来,贺北盛许也是知道了什么。” 沈理则道:“贺南盛被提走没几日,贺北盛就服侍贺老太太上京了,现下住在贺东盛府上。” 这个消息三老爷也是知道的,因此点头道:“贺北盛城府比乃兄差得远了。” 沈瑾立刻自告奋勇道:“我去探探话,当初贺平盛与我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若贺北盛真知道,我一提,他怕就会露了马脚。” 三老爷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贺东盛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顿了顿,他脸上也露出几分狠意,冷冷道:“就算是没问出来,也要吓贺东盛一吓,让他知道知道,沈家也不是随他们兄弟算计的!” 除了对付贺家,其余便按照杨廷和所说,不再有任何动作。沈瑛给沈瑞的那些信件虽没用了,但沈瑞和三老爷及沈理商量后,还是按照名单每人备出一份薄礼来,以沈瑛相托问候的名义送去,也算是维持住人际关系。 * 送走了沈理、沈瑾,沈瑞才与三老爷说了几位阁老对王华的态度。 三老爷也只有叹气。 沈瑞不免又提到盐引的事,因三老爷同他分析了沈珞的死因,疑心与张延龄有关系,沈瑞也就格外关注张家。 在杨廷和面前不好多问张家的事,沈瑞便问三老爷这盐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先前太注意过朝中这事,不过历朝历代盐引都是暴利,没有门路别想弄到,原也是高官贵戚发财的法门。 三老爷道:“先帝仁慈,弘治十六、十七年先后许了几家勋贵奏讨盐引。不想勋戚尝了甜头,变本加厉,这还是先帝驾崩前,庆云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奏讨的盐引有十七万之巨,才引得朝廷上下弹劾。九月初户部尚书韩文言此辈名为买补残盐,实侵夺正课,上书请罢黜给出去的盐引。皇上只说先帝许之,还没有下话。这阵子也是弹章不断。” 沈瑞皱眉道:“天下盐引拢共多少!西北还在鏖战,还需盐引换粮,这群皇亲国戚不顾这些,朝廷诸公如何会不管!” 三老爷叹气道:“周、张两家跋扈由来已久。且先帝也是谦和太过,养大了他们的心。原是张家一家来讨,周家瞧见好处,便也来了,先帝怕是给了张家不好不给周家,此例一开,盐政只能步步败坏。先帝原还是要整顿盐政的……” 这周家,乃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娘家,历经三朝的老牌外戚。 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一样有两个弟弟,也都封了爵位,一个是这庆云侯周寿,另一个是长宁伯周彧。 周太皇太后是英宗朝的贵妃,宪宗皇帝的生母,又抚养过孝宗弘治皇帝多年,宪宗和弘治皇帝都侍周氏至孝,而周氏本身也是极厉害霸道性子,因此成化、弘治两朝,周家都是权势滔天,论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可以说周家兄弟比张家兄弟是半点不逊色的。 在内宫之中,周太皇太后素来看不上孙媳张皇后,而无论是辈分还是手段,张皇后都比这位老太皇太后差得远些。 要知道,当初周氏可是甫一晋位皇太后,便开始试图取代嫡后地位,被朝臣所阻未遂后,她还能弄个把戏,竟使嫡后钱皇后与英宗同陵不同堂,离了几丈远,又填土埋死隧道,为她自己与英宗合葬留了空——直到弘治十七年她薨逝,下葬时弘治皇帝才发现这点,但因风水先生表示不宜再动土,最终到底是她老人家与英宗合葬的。 这样一位狠角色,又是深得弘治皇帝敬爱,张皇后就是再有对这太婆婆不满也没法子,饶是她有帝宠,事涉太皇太后,以孝为先的弘治皇帝立刻就会表现出来不快,张皇后也只得忍气。 在宫外,两家争斗也是不断,还曾一度聚众殴斗,京城哗然。但有太皇太后在,周家还是隐隐压张家一头的。 所以在盐引这件事上,弘治皇帝既许了张家,便不好再拒绝周家。 不过,随着周太皇太后的日益老去,如今的周家也显出几分颓势来。 这从一桩婚事上可窥一二——重庆大长公主的庶女嫁与了张延龄的内侄。 重庆大长公主是周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后下嫁驸马周景,驸马虽然姓周,却和周太后的娘家没什么关系。周景也深得宪宗皇帝喜爱,执掌宗人府。这对夫妇也是成化、弘治年间显赫的一对,后弘治八年驸马过世,弘治十二年大长公主过世。如今周府当家的便是大长公主的嫡长子周贤,荫封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周贤的这位庶妹,在堪堪守完嫡母孝后,就即嫁给了张延龄的内侄。 虽然不是公主所出,但到底是驸马府的千金,那张延龄的内侄不过是乡绅之子罢了,身份如此悬殊,且若拐着弯细细论起来,还差着辈分,竟也成就了姻缘!这桩婚事并没大肆宣扬,但京中上层也都是知道的。不少人嘲笑周贤这巴结的姿态太难看,当然也有暗忖周家一脉这是日渐式微,不得不开始向张家低头了。 后周太皇太后、先帝先后薨逝,现下小皇帝登基在即,周家的外戚亲缘关系越发远了,而张家则是皇帝的亲娘舅,这强弱已成定局。 沈瑞与三老爷从周家谈到驸马府,自然会提及那害死了沈珞之的周贸,此人正是驸马府的庶子。三老爷是国丧时才知道周张联姻的,还特地去查了一查,那位嫁去张家的庶女,正是与周贸同母。 那日争锋的是周贸,设宴的却是张延龄。 事后周贤亲自登门道歉,且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可没多久周贸又被“酒醉落水身亡”,怕是为了灭口,为某些人掩盖真相。 三老爷脸色越发难看,双拳紧握。 坠马而亡的沈珞,曾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子嗣,是三兄弟一起教养看顾下的孩子,十六岁的少年举人。要是没有当年变故,沈珞已经应了春闱,说不得已经出仕支起门户。 可若真是张家,如今张家气焰正盛,想要报仇讨个公道便是痴人说梦了。 沈瑞听罢也是沉默,张家,是整整一个正德朝都蹦跶得欢实的,直到嘉靖朝才被修理了。 沈瑞沉吟片刻,又问:“盐引之事上,这两家利益一致吗,还是其实两家也有明争暗斗?” 三老爷道:“原都是怕自家比那家少了,现在,都是对上内阁朝臣,怕是要联手了。不过也有旁的事这两家不对付的,现下宫里正在为皇上选后。” 沈瑞道:“不是说张家早早就接了亲戚家女孩子来调教,莫非周家也是这个主意?” 三老爷嘲讽道:“都是外戚上位,这条路走熟了的,周家已是风光了两朝,又岂能让张家‘专美’。” 沈瑞皱着眉,心下突然同情起寿哥来。 三老爷又冷冷道:“我大明不比前朝,这后宫都选自民间,阁老们是断不会容一家外戚长长久久做下去。外戚势大便是朝堂隐患。这盐引之事,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还未可知。” * 此时,在紫禁城,也有人在谈论这盐引之事,却是那被沈瑞同情着的寿哥,而他对面坐着的正是他的母后张太后与外祖母金太夫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8章 多方角力(四) 坤宁宫,东暖阁 新的帝王虽然已继位,却不曾大婚,也就没有皇后,因此张太后并未移宫,仍住在坤宁宫中。 此时年少的帝王正襟危坐,脸上挂着和善亲近的笑容,听着对面的母亲在喋喋不休说着张家的难处。 “……先帝是知道他们的辛苦的,上下这样多的人口,总也要有些营生才好养家糊口……先帝都许了的……这群御史风闻奏事,惯会搬弄是非,这是要里间天家骨肉……”张太后越说越是气恼,像恨不得立时下令将所有弹劾张家的人都抓起来问罪一般。 寿哥始终颇有耐性的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脸上笑容一丝不变,显得格外恭顺。 金太夫人含笑看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注意着寿哥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见他始终孝顺谦恭模样,不由不住的点头,心下颇为满意。 下首坐着的张鹤龄则看着寿哥不同以往的老成模样,心下忽生一股子说不出的不安感,他几次挪了挪身子,但到底也没有出言插话打断张太后。 他身旁的弟弟张延龄却是压根没有关注他们说什么似的,有些无精打采的,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袍角鞋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在寿哥身后的刘瑾也耷拉着眼皮,好似恭恭敬敬,实际上眼角余光已把周遭人都尽收眼底,心下不住冷笑。 张家还生计艰难! 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句打嘴的话,就是皇家艰难张家都未必艰难,这许多年在外面强抢豪夺多少东西,还借着先皇脾气好讨了多少封赏去,这会儿来哭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皇帝不是不知道这些,可是…… 刘瑾偷眼瞧着寿哥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叹,自先帝爷驾崩以后,小主子是迅速成长起来了,越发稳重,也越发让人摸不透。 他跟在东宫多年,自认极了解自己这位小主子的性子。 之前小主子因有心结与张皇后不睦,先皇驾崩时还与她大闹过一场,虽然封了口,外面人都不知道,但他这样的贴身内侍最是明白,母子之间那层薄薄的温情早已被扯个粉碎,小主子心里只怕已是恨上了这位母后,恨死了张家。 如今小主子竟还能八风不动面带笑容的听着张太后给张家粉饰,这份忍气的功夫已是修炼到家了。 一时张太后说得口干舌燥,抬眼见寿哥还是那个表情,没有半点同仇敌忾,也没有半分要表态的意思,又是气急,又有些心灰意冷,语气不善问道:“皇帝怎的不说句话?” 她此言一出,金太夫人和张鹤龄都是眼皮一跳。 金太夫人生怕打破了这好气氛,连忙嗔道:“娘娘太心急了,皇上哪里不晓得张家的委屈。” 张鹤龄也忙描补道:“皇上也最是知道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张家的艰难”,“张家的委屈”,“慈母之心”,寿哥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眼底寒芒隐现。 张家,太会自说自话了,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张太后身后的大太监梁恭也忙上前陪笑道:“娘娘说得急了,且饮盏****润润喉,您昨儿还说着****好,要让皇上尝尝的。”说话间已是使眼色,小宫婢端着琉璃盏过来,奉与张太后。 张太后沉着脸端起来浅啜一口,缓了缓,方让宫婢将那****给皇上、太夫人、两位国舅端来尝尝。 寿哥敛目去看奉上来的****,琥珀色的浆液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果香夹杂着淡淡酒香,分外诱人。 待小内侍拿银勺尝过后,寿哥端起来尝了一口,倒是清甜可口,带着微微凉意滑过嗓子,十分舒畅,饮罢口中还留着淡淡余香,如酒般绵长。 寿哥勾了勾嘴角,道:“果然还是母后这边东西精致,****好喝得紧。” 张太后面色稍霁,吩咐宫婢分一坛子与皇帝。 金太夫人笑道:“入秋以后天干物燥,宫中事务繁多,娘娘不免有些上火,这阵子晨起总是咳嗽,亏得光禄寺新酿的这****,加了秋梨,又好喝又润肺。娘娘每日都进几盏,已是缓解多了。” 寿哥挑眉道:“光禄寺有心了。只是宫里酒醋面局当罚,竟让光禄寺想到前面去。”又扭头向刘瑾道:“大伴记下了,回去查查酒醋面局是不是当差不用心。不能将母后的身体康泰放在头里,这样的奴才不用也罢。” 那酒醋面局总管太监正是梁恭的干儿子。 刘瑾嘴角含笑,目不斜视躬身应下。 梁恭心下深恨金太夫人多嘴,夸蜜酒就夸蜜酒,提什么光禄寺!忙躬身陪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极。只是……也并非他们不用心,实在是光禄寺要筹备改元大典,几个得力的造酒内官都给调过去了。” 金太夫人眼里几时有过这些低贱的阉奴,根本没觉得自己说话如何,见寿哥还是把皇后的身体放在首位的,心下越发高兴,不禁道:“皇上这样孝顺惦记娘娘,实在是娘娘的福气。” 寿哥脸上浮现忧伤神色,低声叹道:“父皇……如今只留下朕和母亲。孝敬母后本就是朕的本分。” 金太夫人也陪着黯然神伤了片刻,张太后也有所感触,想起昔年不禁红了眼圈。 屋里短暂静默后,寿哥忽又向身后道:“刘忠,你往酒醋面局一趟,这****母后喝的好,以后宫中就要常备,让他们问光禄寺学学怎么做的。还有,太皇太后那边咳嗽是宿疾,你也往那边送两坛子,请她老人家尝尝这个,看能否舒坦些。” 骤然听寿哥提起太皇太后,张太后从往事中醒过神来,面露不快,寿哥这份“孝顺”祖母,就显得她不孝顺婆婆一般。不过,她也委实从没把王太皇太后放在眼里。 这位宪宗的皇后自来都是个摆设一样的存在。 成化朝不用提,万贵妃一家独大,旁人都在阴影里。到了弘治朝,王氏被奉为太后,却仍是木头人一样,后宫里一直都是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呼风唤雨,夹在中间的王太后听婆婆的、也听儿媳妇的,是谁说话听谁的。 现如今,后宫都是昔日的张皇后如今的张太后的,被奉为太皇太后的王氏更是安安静静半点声息都无。 张太后别说去晨昏定省,不是大节庆都想不起这位王太皇太后来。 张太后生硬的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只道:“这盐引,先帝爷都是许了的,皇帝可不能看着那起子外臣枉顾先帝遗命……” 寿哥脸上笑容略淡,道:“母后多心了。父皇‘遗命’何人敢违?” “遗命”这俩字可不是随便就能用的。扯什么虎皮! 张太后撂下脸,刚要说什么,寿哥已经抢先一步恢复笑脸道:“母后也知,如今诸事都是要与内阁三位阁老商量着来的,”说着起身,转向张鹤龄道,“母后与外祖母且坐,朕与大舅舅、小舅舅去商量商量应对。” 金太夫人更是欢喜,笑道:“是极,皇上年少,哪里及那些人心眼多,还得自家人多多提醒着才是。” 寿哥一笑,向两人告辞,带着张鹤龄、张延龄出了坤宁宫。 见小皇帝的人呼啦啦都走尽,金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个干净,又变成那个不苟言笑的端庄贵妇。 她挥挥手叫梁恭带着工人都下去,才对张太后正色道:“娘娘太心急了。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这般急反倒让皇上不自在。皇上左性你又不是不知,不顺着他,倒要生事。” 张太后冷哼一声,忿忿道:“都是先皇惯的他,不成个样子!我看着就生气。不过些许盐引罢了,又是先皇早就许给张家的,他这般拿乔为着什么?”忽而眼圈一红,道:“他心里,还是把先皇去了的事怪到我头上。先皇一去,我这心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竟还来怪我!” 金太夫人连忙拍抚她后背,劝道:“可别再提这个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们呀,都是心疼先皇才这般,都是误会。你若还抱着这误会不放,往后母子之间系了疙瘩,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去。” 张太后正衣袖拭泪,闻言猛抬头道:“母亲说什么?便宜了谁?” 金太夫人叹道:“你呀,只顾着自己生气,也不想想,天家母子失和,外面大臣又怎样?咱们张家,说到底,荣宠都是皇家给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张家今日风光呢,倘让他们觉着张家没了这荣宠,又当怎样?如今这盐引的事儿,保不齐是那起子老臣趁着皇上还小,没大婚亲政,特特挑的事呢。娘娘,为了张家,也当和皇上母慈子孝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9章 多方角力(五)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寿哥执意将先帝梓宫停在乾清宫,自己虽从东宫搬了出来,却是住在乾清宫后身西侧的雍肃殿,这东侧的弘德殿便是原本弘治皇帝接见臣工的地方,寿哥寻常过来见人也极是方便。 抱厦里,寿哥一改方才在坤宁宫里的乖巧形象,懒散的往上首罗汉床上一歪,颇有些痞气,同他那纨绔舅舅像了个十成十。 他抬手接了小宫娥端过来的茶猛喝了两口,随手撂在小几上,一脸抱怨向张延龄道:“小舅舅,莫糊弄人,那两只八哥可是给小娘子拿来耍的!你许了朕的鹞鹰呢?” 张鹤龄见他这般,那口悬着的气登时松了下来,颇有些疲惫的坐在下首椅子上,也开始喝茶。 张延龄则也是一改方才没精打采的样子,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已是找了只好鹰,连熬鹰的人也一并买下了,就是那扁毛东西看着凶悍得紧,我怕姐姐怪罪,不敢送进宫来。” 寿哥一听说找着了,立时坐直了还兴致勃勃听着,但听到后来提起张太后不许,顿时泄了气,又颓然往引枕上一靠,不满嘟囔道:“原许朕的猞猁,也说抓不着。这鹞鹰好抓吧,小舅舅又不肯送进来,还能给朕些什么?整日介拿虚话哄朕。” 张延龄“哈哈”一笑道:“没这回事,岂敢骗了了皇上去!猞猁是真不好寻,不过下头人倒是寻了两只豹子,也是极英武的,有一只金钱斑的倒也寻常,另有一只却是通体漆黑,甚是难得。原想着万寿圣节敬上来……” 寿哥已是“腾”的起身,击掌笑道:“好舅舅!果然还是你最知我!” 一时高兴,竟是把“朕”的称呼也忘了。 张延龄见他真情流露,心下颇有些得意,不枉他派人四下寻这奇珍异兽,到底是对了小皇上的胃口。 寿哥在屋里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忽而停在张鹤龄面前,斜着眼睛去他,一副纨绔无赖相,道:“大舅舅与朕备了什么生辰礼?” 张鹤龄原还在想怎么把话引到盐引上,一时走神,被皇上这么一问,有些卡壳答不上来。 寿哥翻了翻眼皮,宛如小孩子翻脸,拉下脸来,转过身去背手蹭蹭几步往罗汉床上走去。 张鹤龄意识到怎么说都不妥,立刻给张延龄使了个眼色,张延龄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向寿哥笑道:“皇上还不知道你大舅舅啊!还是那老三样,夜明珠,珊瑚树,鎏金佛!” 寿哥心下冷笑,面上佯作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不快道:“那是太夫人这年岁的上寿的吉利物,与朕算什么,还说不是哄朕。” 张鹤龄忙陪笑道:“皇上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回去便重新布置来。” 寿哥笑眯眯道:“只有三日了。” 张鹤龄一噎,一时接不上话,他还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找到让这古灵精怪的外甥皇帝满意的东西。 从前每年都是头等看重皇上皇后的生辰礼,这给外甥的东西,他真没上心过。 今年……皇帝已然换了人…… 寿哥见他这样,忽就一拍手,笑道:“大舅舅可是叫朕难住了?朕又岂会难为舅舅。朕刚好有想要的东西,不知道大舅舅肯不肯割爱?” 他一派天真稚童的模样,双眼弯弯,笑得格外无邪。 张鹤龄嘴角抽了抽,道:“不知皇上瞧上的是……” 寿哥一指张延龄道:“小舅舅要送朕豹子和鹰,母后却不许养在御花园,不若大舅舅送朕一处别苑,将这些养在那边,朕想玩了就去转转。大舅舅、小舅舅合起来送朕的东西,是舅舅们疼朕的一片心意,母后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拦着朕不叫去。大舅舅你看可好?” 张鹤龄脸上一僵,连张延龄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别苑。那不是普通一个宅子抑或一个庄子就成的。 那是皇家别苑! 让张家来修皇家别苑?! 那是逼着张家金山银海往里填呢。 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张鹤龄只觉得心底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寿哥自做太子起,对张家就不那么亲近,如今……没了慈和的先帝居中调停,寿哥这是要向张家伸手了不成? 他忍不住仔细去看寿哥的表情,却只见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殷切期盼,就像一个孩童正等着长辈答应许自己一件心爱的玩意儿。他一时又有些犹豫,这才是个将将十五岁的孩子,半大小子有多少心机,有多深城府,能装成这个样子? 再想想寿哥一向爱玩的性子。 再想想今日豹子的事儿确实是二郎先提起来的,也确实与寿哥说了是怕太后姐姐不许,才没敢直接送进宫里来。 再想想那如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姐姐,想想有孝道压着,且寿哥可还没登基呢,岂会如此鲁莽伸手? 这一时之间,张鹤龄脑子里转过许许多多的念头,踌躇着没敢张口。 寿哥仍用那期冀的小眼神盯着他的大舅舅,还带着耍脾气的不耐烦语气催促着:“大舅舅,好不好啊?” 张鹤龄勉强挤出个笑来,自以为带着点调侃味道:“皇上可饶了可怜的两个舅舅吧,张家这儿都是揭不开锅了,才来讨些个盐引,如何还拿得出这许多银子来修个皇家别苑?且皇家别苑又岂是寻常臣子家敢修的?如今弹章都快没了臣这脖子了,若真敢给皇上变出一座别苑来,臣这脖子上的脑袋也不用弹章来淹了,直接挪了位置得了。” 他这样毫无禁忌的调侃起来,倒是缓解了此刻的尴尬气氛。 寿哥仍是笑眯眯的,也带着调侃道:“大舅舅也来哄朕,看来是舍不得吧?” 张延龄苦笑道:“与皇上真是掏出心来都舍得的!哪里有什么舍不得。只是这件事,委实不能这么办。皇上……想想那起子御史,可饶了咱们吧。” 张延龄抽了抽嘴角,也陪笑道:“皇上要什么稀罕活物,舅舅定去寻来。这皇家别苑是真个建不来的。” 寿哥却不说话了,只带着那若有如无的微笑看着张家兄弟。 任凭张家兄弟怎样哄怎样劝,他也是一言不发。 渐渐的,屋里声音小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寿哥就那样随意闲适坐在罗汉床上,摆弄着茶盏,嘴角含笑,眼中半点波澜也无,直直盯住张家兄弟。 屋子里立时憋闷起来。 这个小皇帝,才区区十五岁,可这一刻已有了君主的凛然气势,有了那不怒自威的味道。 张鹤龄额角已隐隐可见细密的汗珠,张了几回嘴,都没寻到能打破这沉寂的话题,又讪讪闭上。 张延龄的头再次垂下,只盯着玉佩上的络子,一言不发。 这一刻,张家兄弟是相互怨怼的。 张鹤龄心里暗骂张延龄,平素看你口舌伶俐的,说你一句能回嘴十句,这会儿怎么装起哑巴来?!光用猫啊狗的哄寿哥开心有个屁用!人家现在要皇家别苑,你拿什么给!还不好好哄了他去! 张延龄则在心里骂他大哥,榆木脑袋,叫你好好给寿哥准备几个好玩的东西,你又不肯费心思。寿哥多好哄的一个孩子,这下可好了,你省银子吧,反折几百万两银子进去,那皇家别苑,寿哥要是撒个泼,真就较真要这别苑,我就看你拿什么给! 寿哥身后的刘瑾,一如既往的耷拉眼皮装木头人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乐翻了。 刘瑾是瞧不上张家的,也没少在寿哥这里说张家豪奢的挑拨话。听寿哥张口就是拿别苑将张家的军,想来是听进去他的话了,他多少为自己对小皇帝的影响而沾沾自喜。 他眼角余光偶一扫,就见个小内侍在帘子外探头探脑,起初他只当没看见,后来僵持的时间长了,刘瑾揣度着,若这事真叫皇上摁实了,太后那边只怕也不好说,别说皇上没登基,就是登基了,还有孝道这一层,也是要听太后话的。 刘瑾当下就出来打了圆场,在寿哥耳边回禀道外头有人等着回话。说罢,还特地看了张家兄弟一样,拟卖个人情。 寿哥却没有打发张家兄弟退下的意思,甚至看也不去看,就随意挥挥手,喊外面内侍进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刘忠,身后跟着两个端填漆捧盒的小内侍。 刘忠行过礼后躬身退在一边,小内侍们上前跪下将两个捧盒打开举过头顶给寿哥过目。 刘忠则在一旁解释道:“奴婢奉皇上旨意给太皇太后送****,太皇太后十分欢喜,喝过也说好喝,又叫奴婢带着两样点心回来请皇上尝尝鲜。太皇太后说她那边都是酥烂的点心,怕皇上不喜,只这两样蒸糕还算小巧得味,请皇上莫嫌。” 寿哥一笑,示意了试食的太监过来尝过,无事后方捻起一枚龙眼大小四四方方的小蒸糕,仔细端详一下。 其实那糕平平无奇,不过是细白面的蒸糕,其上一颗红点,红白相称倒也好看,六个小糕摆在梅花碟里,也算别致。 另一款是金黄色的小圆蒸饼,粗粮所制显得有些糙,但闻着一股子清香,也很诱人。 这两样吃在嘴里都是淡淡的甜却宣软得紧,是老人家的喜欢的口味。 寿哥每样尝了一个,漱了口,笑向刘忠道:“还是老娘娘惦记朕,这些都是老娘娘最爱吃的东西。老娘娘近来身体可好些了?早晚可还咳嗽着?眼见也进了十月,老娘娘畏寒,那边的炭可备下了?刘忠,你待会儿往萧大伴那边说一声,规矩什么的要变通,一切以老娘娘身子要紧。” 刘忠先躬身应了,方道:“皇上放心,太皇太后瞧着已是大好了,董姑姑说早晚还有些咳的,没那般重了,前日太医才换了方子,去了两位药,是轻了的。太皇太后精神也好,奴婢去时正在听人读经,太皇太后让奴婢问皇上好,又嘱咐奴婢们好好照料皇上身体,不要让公务累着皇上。” 寿哥颇为动容,又是感慨一句:“还是老娘娘惦记着朕。” 说罢,好像忽然看到了张家兄弟还在似的,他似笑非笑吩咐道:“两位舅舅若没什么事情便去与母亲外祖母说说话吧。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多陪陪她们。” 张家兄弟也不是傻子,皇上当着他们面这番举动,无疑是在表明宫中可还有一位位份高过太后的太皇太后在! 这位王太皇太后,再是不声不响,也是宪宗正经的册封的皇后,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可不比周太皇太后那样贵妃晋的太后,在礼法上,是稳稳站在太后之上的。 那句“好不容易进来一趟”也是大有深意!张家兄弟年少时原是宫中常客,只是长大了有了诸多避讳才进来得少了,那也要旬月进来一趟给金太夫人请安的。如今小皇上这句话…… 张家兄弟背心都有些发凉,张鹤龄咬着后槽牙,强笑着装傻试探了一句道:“皇上,不是叫我们过来商量如何与内阁说盐引之事么?” 寿哥脸上笑容淡了淡,又捻起一块蒸糕,漫不经心道:“哦?那大舅舅有何教朕?” 张鹤龄凝视了小皇帝片刻,低下头来,只道:“……臣不敢。” 寿哥好似没听到张鹤龄恭顺模样,仍道:“那大舅舅不去陪母后外祖母,这就要出宫了吗?也好。那****还是挺好的,大舅舅、小舅舅也带些回去吧,想来母后也是高兴的。” 张鹤龄后脊一僵,想说我们还是去太后那边吧,寿哥却已经自顾自的吩咐起刘瑾来:“快吩咐人去母后那边再讨两罐子****来,两位舅舅要出宫带着。” 张鹤龄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行礼告退。 张延龄似浑不在意,还笑道:“皇上,那豹子和鹰明日就先叫人送进宫来?免得万寿节叫那起子御史瞧见又要啰嗦。” 寿哥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道:“小舅舅且先把那鹰送进来吧。豹子嘛,如今宫后苑也跑不开,且就在坤宁宫后,母后怕也不放心,又该教训朕了。” 这话又绕回皇家别苑来。 张延龄再不敢轻易接话,讪讪的应了一声,又被张鹤龄瞪了一眼,心下也是有气,不快的退下了。 刘瑾一早吩咐了刘忠亲自送张家兄弟出宫,以免两人再往坤宁宫去。 不过这边发生的事也是瞒不住太后那边的,皇上身边还不知道多少太后的眼线。 待人走了,刘瑾忍不住低声向寿哥道:“这事儿,皇上还是有些着急了。这般说了,岂不是伤了母子和气?” 寿哥面对他的挑拨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丘聚呢?叫他过来。” 昔日寿哥身边的大太监丘聚如今调到了东厂。 现下提督东厂乃是弘治的心腹太监王岳,弘治虽没取缔东厂,却让王岳这个刚直之人提督东厂,最大限度上让东厂不再重复当初的凶名。 但刘瑾知道,寿哥对王岳却没甚好感的,早有用伴着自己长大的心腹丘聚顶替了王岳的心。 刘瑾是靠着打压东宫一众内官才有今日地位的,对于任何一个内官冒头都是不满的,尤其是丘聚与他也不那么对付,听得寿哥找丘聚,心下便是不快,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皇上这是要……” “问些事。”寿哥只随意一句,又吩咐,“明儿叫牟斌也来一趟。大伴去罢,不用陪我。” 牟斌正是如今锦衣卫指挥使。 刘瑾实在摸不到头脑,见寿哥专注在那两捧盒点心上,不愿理人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退下去,吩咐人去找丘聚。 寿哥手里摆弄着小巧的糕点,心中叹气,父皇之外,原是老娘娘(周太皇太后)最疼自己的,如今父皇和老娘娘都去了…… 寿哥一时心里难过,不觉沁出泪来,脑中满满是先皇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后来,先皇身体不好了,大约自己也是知道的,因此总是急着想把所有的都教给他,他有些听懂了,有些还糊涂着。 现在……寿哥抹了一把脸,直勾勾看着手中点心。 王太皇太后一直是不声不响的,与宫中诸人都是疏离冷淡。对寿哥,算是很好的,可也不像周太皇太后那般亲近,总像隔着什么。 王太皇太后有三个弟弟,长弟王源成化二十年才封的瑞安伯,弘治六年才晋的侯;次弟王清弘治十年才封的崇善伯;三弟王浚如今还没个爵位,只挂了个左都督的虚衔。 由此可见圣宠委实一般,也难怪比起周家、张家,王家简直低调得不像话。 “这样可不行。”寿哥喃喃自语道。 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些,对于嚣张跋扈的外戚有着本能的反感,只觉得他们都是硕鼠蛀虫,破坏皇家声誉。为此,后来他与父皇不止一次谈过。 直到坐上了这个位置,回想父皇从前的行事,和最后含混说的那些话……父皇捧起张家来,固然是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却也未尝不是以张家对抗成化朝都跋扈的老牌勋戚周家。 帝王心术,要的是“平衡”二字。 周太皇太后过世,周家眼见势颓,其他勋戚人家更不成样子,只剩张家一家独大。 且如今,张家是皇帝的“舅舅家”,气焰更盛往昔,这样的外戚这可不符合帝王的要求了。便是不因与张家种种恩怨,单纯作为一个皇帝,寿哥也是要压一压外戚张家的。 盐引可以给,不过不是张家大喇喇来拿。 皇家别苑,可以是句玩笑话,不过不是张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抹没的。 碍着太后,碍着寿道,他能敲打,却不能直接出手。 那便要寻一家出来能与张家抗衡的。 寿哥叹了口气,捏碎了点心,王家……怕是实在提不起,难道还只能用周家? 不知他的皇后,又是怎样一个人家。 隐隐的,寿哥有些期待起他的皇后来,又想起张家的那些算盘,只怕近期内,张家就要送小娘子进宫了吧? 寿哥冷冷一笑,将满手碎渣丢回捧盒里。 那他就看着,张家怎么闹这个笑话。 他的后宫,岂能再许张家插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0章 多方角力(六) 弘治十八年九月二十四。 新皇十五岁生日,万寿圣节。 虽然是小皇帝坐上皇位以来的第一次过寿,本应办得隆重,但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紫禁城尚未发引,也就不好大办,因而免了文武群臣及外夷人员贺,止行五拜三叩头礼。 本是要连宫宴都一并免了的,但太后那边下了懿旨表示宫宴还是要开的,她这边也会让一众内命妇携女入宫赏宴,因此皇帝那边也是设了宴,只是规模缩小很多。 众人心里明白,张太后这是要为小皇帝选后选妃,找个借口罢了。只是大行皇帝还未发引,此时设宴多少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过也由此可见太后娘娘心急到何等程度。 张家的消息也没瞒人,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不断接亲戚家的女孩子到府上调教。如今急慌慌要送人进宫,为的就是抢在皇上大婚前,在宫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培养培养感情,他日便是不能为后,也要强占个宠妃的位置。 若有了帝宠,诞下皇子……便是宣宗朝旧事重演。 和张家打着同样算盘的勋戚人家也不在少数。 虽大明除开国几代皇帝之外,后宫都在民间选,勋戚自家千金是没法选,但还有旁支,还有亲戚家姑娘,翻几个适龄的漂亮姑娘出来还是不难的。 张太后自然是要推张家人的,可后宫这样大,怎可能各个妃嫔位上都是张家人,只要能入宫,旁的,看天,看命,看姑娘自己的手段——不能得宠,于勋贵人家而言也不过是个旁支、亲戚姑娘,埋骨宫中也没损失什么;若能得宠便是一家子借力。 因此欢欢喜喜来赴张太后这宴席的人勋贵委实不少。 文臣那边反应大多冷淡,品阶高的是肯定不可能入选的,便本着带孩子进宫权当见见世面的心态;而品阶低的,若是无心此事,不是报女眷病了就是报女儿病了,不往宫里领也就是了。 杨廷和作为帝师之一,他的妻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杨恬已然定亲,太后和小皇帝都是知道的,小皇帝还曾在定亲宴上凑过热闹。杨廷和也没甚好顾虑的,只叮嘱了俞氏谨言慎行罢了。 杨恬还是头次进宫,又因事出突然,只来得及学了半日的进宫礼仪,不免有些紧张,坐上进宫的马车,便是一副绷紧弦的模样。 俞氏见了笑着调侃道:“大姑娘也快快习惯了罢,姑爷是有大出息的,往后入了朝堂,与大姑娘挣个诰封,大姑娘日后年节少不得进宫。” 面上这样说着,心中不免担心,那边虽是尚书府邸,可毕竟老尚书已故,人走茶凉,女婿下现下不过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下来,正经需要些年头才能入仕。 杨恬脸一红,倒是放松了几分。 她原是个爽利性子,也跟着俞氏去过几家做客,并不是个怯场的,只是进宫因畏生惧罢了。叫俞氏这么一调笑,也放开了些,也稳住了心神。 俞氏见杨恬红着脸的腼腆模样,不由一笑,转而想起昨天沈家遣管事来说的事,不免又是一叹,道:“你也得多学学掌家,回去我再转些事情与你单独处置,明年年底亲家的孝期才过,你得后年能过门。徐夫人认的这个契女……依我看,徐夫人怕是要她先管家的。亲家三太太我瞧着是个软和人,不是能当起家来的。听说这位契女原是跟着相公在二老爷任上帮忙的,打理庶务是个好手,徐夫人既然认下她,便是要当个臂膀了。虽说她是个寡妇,到时候你一进门就能收回来管家的事,但到底也得多个心眼。这寡母带着独子,总是要为儿子考量的,到时候撕掳不明白,中间隔个婆婆……” 却是昨日徐氏已经正式认下何氏为契女,因无论尚书府还是何氏都在孝中,因此并未大办,只点了香行了仪式,请了在京的亲戚过来做个见证。 杨家这边不便请来,却也由大管家并徐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过去杨府知会明白。 沈瑞也特地写了封信,把何氏经历的种种以及徐氏的考量都解释了一番,只隐去了沈玲身残之事,只说狱中受尽酷刑自尽。 这信说是给杨慎的,实则都明白是解释给杨恬的。要不然家里平白多个过管家娘子,还是族中寡嫂,算是什么事? 杨恬见了信,得知何氏的悲惨遭遇,跟着掉了几回眼泪,既同情何氏,又赞赏她的刚强,对于徐氏能收何氏为契女,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庇护,杨恬是打心眼里为何氏高兴的,可丝毫没觉得何氏管家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俞氏提起,杨恬颇不以为然,忍着提及婆家的羞意,笑道:“太太疼惜女儿,只太太也莫忧心。沈家是规矩人家,我听……听沈二哥提起这位契姐也说是位明事理的人。将来,女儿守着规矩,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自杨恬定亲以来,俞氏就没少收沈瑞的孝敬,这些日子又带着杨恬管家,****相处,倒真有了几分感情。 看着一派风光霁月的继女,俞氏不禁叹了口气,道:“大姑娘心慈,总把人往良善里想,可这人心啊……当年我刚进门时……哎,大姑娘还小,怕是不知道的……”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俞氏进门时候杨恬母亲已过世多时,杨家是宠妾蒋氏当家。 蒋氏育有三子一女,杨二比杨恬还大了半年,就可知当年蒋氏何等得宠。就是杨恬母亲也没少怄气,否则也不至于早早去了。 俞氏一个继室,又没个儿子傍身,从宠妾手里接过管家权,没少遭绊子受挤兑,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理顺一些,就是现在,也有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是蒋氏的人把着,还不曾拔出来。 杨恬又何曾没吃过这蒋氏的亏,只是她自幼聪颖,又跟着哥哥读书,心中格局远非内宅女子可比,才不曾因怨恨扭曲了心智。 她也知道俞氏不易,这些日子相处,俞氏待她也着实不错,说视若亲女那是假话,但也是有些感情的。杨恬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俞氏冰凉的双手。 俞氏一怔,随即宽慰一笑,拍了拍杨恬暖暖的小手,道:“瞧我,净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姑娘别怪我,我也是一时想起来,给大姑娘提个醒。” 杨恬低声道:“太太的好女儿都晓得的。太太放心。”却不松开手,直到把那双手捂得暖烘烘的…… 马车吱呀,晃晃悠悠载着这对继母女往宫里去。 而此时她们口中将来有大出息的姑爷,却正在府中头疼着。 * 沈府书房 今年的万寿圣节朝贺规模极小,三老爷这样的官职是轮不上入宫的,上司入宫,只留一两人看守衙门,其余都放了休沐,因此三老爷不曾出门。 此时,正和沈瑞相对而坐,都是紧锁眉头,就今昨两日得来的消息商量对策。 昨日沈瑾也借着参加徐氏认契女仪式过来了,他已去过贺家,却是一无所获,根本连贺北盛的面也不曾见到。 因着沈源续弦贺家女,沈瑾既知道贺老太太上京,登门拜访也是礼数所在。 贺家倒也没失礼,但门房客客气气表示贺东盛下朝回来就去访友了,不在家,贺老太太和贺北盛都因水土不服染疾,不好见客。 沈瑾也不是书呆子,懂得做戏做全套,一听说贺老太太和贺北盛“病了”,转身又备了东西来探病。 门房不敢怠慢,再往里禀报,末了,却是贺大太太这位“舅妈”出来待客。 贺大太太热情的与沈瑾寒暄,话里话外都是“误会一场”“贺家沈家世代联姻亲如一家”……诸如此类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沈瑾只客气着,一句话也没接,少一时起身告辞时,贺大太太突然又说贺东盛曾多次去尚书府拜会,可惜尚书府闭门谢客,还请沈瑾看在“亲戚情分”上,当个中人,让贺东盛能亲自与尚书府表达个歉意。 “……这个伪君子!”三老爷听罢当即便骂了起来,“他几时登门致歉过?!” “他是算准了,他来了也得吃闭门羹。”沈瑞若有所思:“所以索性不来,还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好显得我沈家得理不饶人?如他所愿,这次就绝不饶他。” 沈瑾道:“不知道贺老太太、贺北盛避而不见,是因着怕我探他们底,还是因着松江织厂的事记了仇。” 三老爷摆手道:“原也没指着一下就能套中贺五,不过是吓一吓贺东盛罢了。他现在把贺五、贺老太太都藏起来,就表明他怕了。这事儿绝不简单。我再派人去打探。” 三老爷便打发沈瑾回去了,随即立刻安排心腹长随去给埋在贺府的眼线送信,吩咐这几天要格外注意贺东盛以及贺北盛的动向,有了消息及时回报。 然这边消息没送回来呢,今早沈理那边遣人送来一个消息。——沈理须得进宫朝贺,且也不方便自己总往这边跑,因此只遣了心腹过来报信。 贺东盛在接触东厂内官胡丙瑞。 这胡丙瑞乃新皇身边大太监丘聚的干儿子,原在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手下做事,因抄了闫家,他有京中关系,便被遣派带队押送要犯和闫家的银子上京。 银子经由东厂入了内库,丘聚得了新皇的欢心,连带胡丙瑞也得了赏识,被丘聚留在了京里东厂当值。 文官不论心底是否畏惧权阉,面上都必须或多或少表现出不屑来,好似这样才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一般,而巴结投靠权阉更是让文人不齿的行径。 尤其当下,内阁正看勾搭小皇帝一心玩乐的一应宦官不顺眼,各种弹章不断的时候,贺东盛接触东厂内官这个举动就太显眼。 而这个内官,又是抄了闫家,押送闫家主要人物上京的。 这一路上,此人是否从闫家嘴里挖出沈家什么把柄? 沈源立身不检,又是把闫家得罪得死死的,闫家又会不会夸大其词,甚至凭空捏造,往死里坑沈家?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三老爷终是叹了口气:“闫家嘴里是不会出来好话的。不过好在沈源是通倭案结案之后才回松江的,闫家再怎么攀咬,能牵扯的总是有限。” 沈瑞点点头:“只是,贺家想从闫家入手给自家脱罪,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些?就算闫家牵扯了沈家,给沈家定了罪,也不代表贺家就清白了。” 三老爷冷哼一声:“没准儿还准备走宫里的路子。这些宫里的内官都是些通天的人物,若是下舌头搬弄是非……” 对此沈瑞倒是不怕的,那个“天”后日便要约见他了,他既面君陈词,就不会让他人轻易颠倒黑白。 但这些在没见过寿哥之前,也是不好同三老爷细说的,因此沈瑞只道:“这案子,最终还是三司会审。皇上既派了老师来松江审案,便是信沈家的,断不会轻易就听信了小人谗言。” 三老爷叹气道:“但愿如此。” 转而,他张口说了声“谢阁老”,却又闭口不谈。 沈理送来的这个消息,是从谢阁老家得到的。 那么,谢阁老将这消息告诉沈家又是什么意思?单纯的帮助女婿家,还是要刺激沈家去寻贺家把柄咬死贺家,好让谢阁老用贺东盛来狙击李阁老? 三老爷虽没说出口,沈瑞也明白的。 先前不过是在沿海常见不过的倭寇上岸,虽劫掠地方,百姓有所伤亡,却最终牵扯沈家,未尝不是李阁老门下狙击谢阁老的意思。谢阁老焉能不恼,又岂会不反击。 沈沧在世时,虽然三位阁老都有过拉拢沈沧的暗示,但沈家二房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不站队,不倾向于任何一位阁老;如今沈沧没了,沈家没有了京堂,可是有两个状元在,还有一门出色子弟,就是阁老提及沈家也要赞声“英才辈出”。 谢阁老现在把这样的消息送来沈家,怕也有试探之意,在沈家很可能被通藩的案子拖进深渊的现在,沈家只要表现出接受了谢阁老的“帮助”从而灭掉贺家、攻击李阁老,那就会立刻打上谢阁老的标签——想不上谢阁老这条船都不行了。 沈瑞瞧向三老爷,目光坚定:“三叔,谢阁老的深意想来您也明白。侄儿认为,这份‘好意’咱们不能领。贺家再怎么蹦跶,无凭无据也动不了沈家根基,况且已经分家,闫家就算拿了沈源的把柄,也危及不到整个沈家。如今,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谢阁老若是想找人弹劾贺家勾结内官刺探宫闱之类,凭他去,这消息,万不能是从咱们这边流出去。” 三老爷还真动过脑筋找几个御史朋友弹劾一下贺东盛勾结东厂之类,就算不能将贺东盛怎样,至少会断了他与东厂的联系,甚至他从东厂拿来的那些所谓“证据”也能轻易被抹作诬蔑陷害。 这样的御史朋友,田家的书院可是有很多。本就是勾结内宦这样的敏感事件,再肯出些润笔费,想找什么样的御史都不难。 听了沈瑞这些话,三老爷不由微微愣怔,半晌方缓缓点了点头。 沈瑞舒了口气,心里却盘算着,这件事是不是要告诉岳父大人一声。 还有张会的那张帖子……是不是要告诉岳父自己已经知道了寿哥的身份。 不过一回来便三天两头往岳父家跑,虽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但在这样敏感时刻,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又另当别论了。 沈瑞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自己是不能去了,贺东盛这事及他所能想到谢阁老的用意还是要修书一封写与岳父知道的。至于寿哥……还是瞒下的好,见了寿哥之后再说罢。 况且,到底是寿哥亲自来见他,还是只让张会传话还不知道呢。 想起杨家,沈瑞不免又想到了杨恬。 太后召外命妇觐见之事,昨日来参加认契女仪式的亲戚女眷也都提了,沈瑞也由徐氏口中知道的。 想着恬姐儿这次是头次进宫,不晓得她会不会紧张害怕…… * 而此时坤宁宫西暖阁等宣的杨恬,没有半点儿紧张害怕,而是正坐在俞氏身后,听着一位翰林夫人与俞氏悄悄说着勋戚那边的八卦: “……这不,就张家、王家宣进去了,周家还晾那儿呢,瞧庆云侯世子夫人那脸色……” (本章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1章 多方角力(七) 紫禁城。 高大恢弘的建筑会让人感觉庄严肃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宫殿也会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让人不自觉便心生敬畏。 每个初次走入宫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慑住,何况杨恬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闺秀。 刚刚迈进高大厚重的宫门时,杨恬确实是十分紧张的,不过偷眼瞧见俞氏熟练的塞了红封给领路的宫人,那红封又迅速消失在宫人袖子里,杨恬那紧张感忽然就被好奇心冲淡了。 平时家中打赏仆妇、外出赴宴打赏别家下人都用不着这样,杨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红封的手法,不由暗笑,这真是处处是学问呢,果然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走过一条条长长甬道,杨恬也逐渐调整好了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正旦等朝贺时,太皇太后、太后是在坤宁宫接见外命妇的。如今不过是寻常召见,凤驾便设在东暖阁,依次宣外命妇觐见,未得召见的则在西暖阁等候。 宫人将杨家母女领进坤宁宫西暖阁时,已有了不少诰命到了。 勋贵、武将、文臣各有各的圈子,虽不免会有联姻,这些圈子算不上泾渭分明,不过总归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里与熟人低声闲聊。 俞氏也是一样,带着杨恬先去与几位阁老夫人见了礼,又同和谢老夫人在一处的沈理妻子谢氏说笑几句,才回到东宫旧臣这个圈子里寻了相熟的夫人一处说话。 与俞氏关系最好的要属翰林侍讲学士白越的夫人谭氏。 这位谭氏夫人也是继室,比俞氏强些的是,白越先头的嫡妻并没有留下子女,但谭氏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快十岁了,却一直没再开怀,家中有三个生下庶子的妾室,这个家也不甚好当,因此同俞氏颇有同命相怜之感。 两家人互相见了礼,谭氏把女儿白旼交给杨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勋贵那边的热闹。 “这可不是成了笑话。”谭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任谁也瞧不出她在说尖酸刻薄的话:“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后没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个姑娘都没带来,都知道避一避张家锋芒,周家这样大喇喇带一串子小娘子、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张家哪里能容得下!这不,闹了个灰头土脸。” 俞氏也是一样挂着的端庄笑容,好似同谭氏在聊的不过是衣料首饰之类的闲话一般,却用眼角余光迅速往勋贵那圈子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两位侯夫人、两位世子夫人还在其中,周围仍有些勋贵女眷一旁巴结逗趣,这两对婆媳到底都是场面人,没在脸上挂出不快来,可她们身后的几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显然短了修炼,这会儿面上都不自觉带着或愤然或惶然来。 俞氏轻声念了句佛,又见文官圈子里也有几位夫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她们带来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极精心的,只是看起来都恹恹的,有一个女孩甚至微微红了眼圈。 谭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张家两位侯府千金讥讽了。到底还是要脸面的,有些挂不住了。”又冲那边努努嘴道:“没想到陈御史家也有这意思,原是属他弹劾勋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说得准。”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杨恬白旼两个小姑娘,却见两人头碰头说这话,不由莞尔,亏得一个订了亲,一个年岁小,远离了这今上选后的漩涡。 白旼原是个极活泼的姑娘,只是进宫前母亲再三严厉训诫,现下也不敢拉着杨恬唧唧喳喳说话了。她又不如杨恬年长,也不关注选后选妃的事,便只偶尔与杨恬说上一句“舅舅与我一盆极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请姐姐来赏玩”,又或是“米巷那家点心铺子新添了蜜枣,好吃得紧”,一派小女儿的天真烂漫。 杨恬也喜欢白旼的娇憨,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话,耳朵里也听着谭氏与俞氏的对话。 在见了许多熟面孔后,杨恬紧张完全消失了,又见许多人都在絮絮低语,倒有点在寻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觉——那些贵夫人也是这样在席间悄悄聊东家长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在与沈瑞定亲后,杨慎或多或少也会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关的事情。 沈瑞总归是要入仕的,杨慎觉得妹妹还是应该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个女诸葛,官眷之间总要交往,总是要做个贤内助的。 因此对于张家、周家的事,杨恬并不陌生,只是没甚兴趣,她也多少带了些文人的脾气,对于皇亲国戚的这些手段隐隐有些瞧不起。 她正寻思谭氏所说的陈御史是哪一位时,忽觉白旼拉了拉她袖子,往那边努努嘴。 杨恬顺着白旼示意望去,见那边已经进来一行五个宫人,打头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时引起满堂骤然一静。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甚至有两三个伯夫人笑着过去寒暄。 那女官面容刻板,几乎没有笑容,面对几位夫人的热情招呼只是简单回应,便扬声对殿内表示,太后宣召原东宫几位日讲官大人内眷觐见。 这是新皇的生日,太后召见新皇老师们的内眷给她们体面,也是应有之意。 俞氏并谭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连同其他几位翰林夫人一起,带着自家女儿跟在那女官身后往东暖阁过去。 * 东暖阁里,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中而坐,两侧分别是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 金太夫人虽是太后之母,也颇得太后和先帝尊重,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没有资格与大长公主、公主等天家贵女比肩,因此只在下首张家那边首位坐了。 张家人对面则是太皇太后娘家王家的女眷。 张家除了自家女儿,还带了七八位闺秀,诸位诰命身后,乌压压站的满满的,都是锦衣华服金玉满头,端得富贵逼人。 王家这边就只三位夫人,却是连自家的女孩儿都没带进来。 显见王家是不愿蹚选妃这趟浑水的。 几位日讲官夫人进门后,在女官引领下向太皇太后、太后及诸位公主见礼,被赐座在王家人这边下首座位。 张太后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讲官,简单问候了家人几句,又象征性的夸了夸在座的小姑娘。 而众公主里,德清长公主的驸马林岳乃是举业出身,又多结交翰林名儒,日讲官里很有几位是与林驸马交好的,因此德清长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几句。 杨廷和现下最得帝心,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数,也有人向俞氏及杨恬客气问话。 一众女孩子里,杨恬长相最为出众,公主们问话时又应对得体,不免多被赞了几句。 连上首淳安大长公主也笑着调侃道:“都说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难得是这份沉稳大气,真真齐全好孩子。听闻是与原沈尚书家公子定亲了?沈家真好福气!” 俞氏连忙陪笑谦逊一番。 知道内情的德清公主又笑夸了沈家,提及这沈家公子是直隶案首,松江沈氏又是出了两个状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众公主们也凑趣的感叹这天作之合。 杨恬面对公主们问话时还能保持沉稳大方,一旦提及姻缘,还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头,颇有些窘迫,但听着众人夸赞沈瑞,心底还是满满的欢喜。 张太后早已经知道这桩婚事,杨恬也从来不在选妃选后名单之列,因此对公主们夸赞也含笑听了。 而且据她安排在东宫的人手回报,杨廷和曾劝过太子与生母、与张家亲近,对此张太后颇为欣慰,也乐意给杨廷和妻女体面。 金太夫人并张家两位夫人因这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不干选妃的事,便听听而已,也没什么反应。 张家小姐里却是有人不乐意了。 “表哥过寿这样的日子,还穿得这么寒酸来,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满殿欢声笑语中,一个女童清亮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兀,一时间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众人都望向出声之人。 但见建宁侯夫人身侧,一个垂髫女童正拉着旁边的豆蔻少女说话,恍若未觉堂上已然气氛不对。 而那豆蔻少女也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不是欺君之罪。你只知道欺君之罪呀?这论罪应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发难的垂髫女童乃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张玉婷,豆蔻少女则是张鹤龄的嫡次女张玉娴。 这两人都是生在张家最得势时,被家里宠惯长大,又常进宫,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年幼的张玉婷出门都有人捧着夸赞,方才都没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许,见杨恬得了盛赞,不由气恨,见杨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杨恬的面子。 张玉娴则已是十四岁了,家中颇多挑剔,一直也没定下亲事。而她因常见姑母那般尊荣,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极好,也不由得对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发看不上那些上门提亲之人。 可如今家里不帮她谋那正宫之位不说,倒想把一群亲戚家的姑娘塞进宫,她是恨得牙根痒痒。 今日进宫,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美人等着进宫,张玉娴更是气不顺,方才在挤兑完周家又挤兑了好几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愤愤。 虽然晓得杨恬已经定亲,可杨恬的秀丽还是碍了张玉娴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头,她就在一旁不阴不阳的搭上两句。 俞氏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若此时还在西暖阁,她早就开口与张家人理论,可这里是东暖阁,上头还坐着张太后,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强忍着了。 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面色不虞,张家姑娘这话是把这一众衣着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扫进去了——谁能像张家人披金戴银的那般招摇就进宫了! 俞氏还有些担心杨恬受不住这羞辱,不成想回过头去,却见杨恬面上十分平静,只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红的双颊已褪去了红晕,一双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对面张家两位侯夫人。 没人知道,她袖子里一双拳头已经握紧。 这样的场合下,两个年轻姑娘开口就已是非常失礼,何况说的这番言辞!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讲学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随便羞辱的人。 可张家两位侯夫人却似非常坦然,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张太后只皱了皱眉,并不曾出言训斥。 却是德清长公主头一个不乐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着张太后及张家夫人开口,不成想张家竟可以如此无耻。 德清长公主素有贤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当下就沉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也是你们当讲的?!”说着去瞪两位张家夫人。 到底是位长公主开口,寿宁侯夫人面上有些讪讪,轻咳一声,还未说话,那边建昌侯夫人已经笑眯眯道:“长公主何必动气呢,小孩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长公主气结,毫不客气训斥道:“这是无礼!” 张太后虽没开口,脸已是撂下来了。 一旁永康长公主最是眉眼灵透,忙出来打圆场,轻推了一把德清长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认真,小孩子戏言罢了,杨夫人、杨大姑娘是不会介怀的。是吧,杨夫人?”说着又去瞧杨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来没有那急智,一时气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杨恬却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笔直,双目直视永康长公主,一脸肃穆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进士第、为天子门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东宫讲读之任,而今为皇上日讲官。父亲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这‘欺君’、‘大不敬’皆满门抄斩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领。” 俞氏先是惊愕看着这素来乖巧的继女,忽而反应过来,慌忙也俯身下拜,“杨家满门忠君,请太后明鉴!” 后面谭氏铁青着脸,也拉着女儿起身跪在杨家母女身后,却一言不发。 几位日讲官夫人相视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对上外戚,如何也要挣这口气回来,便也都纷纷起身,转眼间已是跪下一片。 饶是寿康长公主八面玲珑也不由语塞,额上青筋跳起,却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来,颇为尴尬。 德清长公主更是气恼的瞪向这二姐。 寿宁侯夫人也觉着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儿;建昌侯夫人却是暗暗撇撇嘴,心里骂一句一家子酸儒。 两个张家姑娘,大的那个装没看见,小的那个反倒气鼓鼓的去瞪长公主们。 张太后素来护短,更是个顺毛驴的脾气,原也没觉得侄女犯了什么大错,见众人跪下隐显逼迫之意,不由气恼,张口便要呵斥。 却是一旁淳安大长公主先一步开了口,“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栋梁,太皇太后、太后及本宫如何不知?诸位夫人还请快快起身。”又斥宫人:“还不快将诸位夫人扶起来?” 坤宁宫的宫女都去瞧太后脸色,不敢动弹。 大长公主并几位长公主都是带了宫女服侍的,她们迅速得令下去,将诸位诰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杨恬本不肯起来,既然出头,必要争到底,岂是能一句话抹平的。 但下来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腹宫人,那人借着扶杨恬的档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语道了句“放心”。 杨恬心下一动,也不再坚持,顺势被扶起。 淳安大长公主则忽的转向张家,一改方才柔和态度,厉声道:“构陷朝廷重臣是个什么罪过,寿宁侯夫人不晓得吗?” 寿宁侯夫人直接被问懵了,不过是小孩子一句笑话,怎的就成了构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张口就说了句:“大长公主何必危言耸听……” 淳安大长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无知村妇,入得侯府门第也没人教过你尊卑规矩?怪道两个闺阁女孩儿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确是乡绅人家,上不得台面,只是张延龄是个纨绔嚣张性子,她也是个掐尖要强的,家里家外被人捧着,再没被人这么训过,如今又是当着这许多外命妇的面,不由又气又臊,可也不敢再顶嘴,面红耳赤委屈的瞧向张太后。 张太后心下邪火乱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养出来的说一不二性子又发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长公主这是要在哀家殿内教训晚辈了?” 殿内气氛登时更紧张三分。 淳安大长公主是谁?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万宸妃为英宗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见颇得帝宠。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颇得侄子敬重,没少获各种田亩赏赐。 可以说,成化、弘治两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后周氏亲女重庆公主外最得宠的公主。 重庆公主驸马周景在弘治八年过世后,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驸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辈分上,淳安大长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长了张太后一辈,而驸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惧对上张太后。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一笑,反问道:“本宫倒不知什么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前头,倒是有人穿红着绿满身金丝满头金饰就进宫来觐见了,什么叫‘大不敬’,还请太后教本宫?” 张太后瞳孔猛的一缩,张家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虽然国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过便算国孝过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从城中到宫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宫不曾发引,宫中还是以素色为主。 今日入宫觐见,诰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礼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头面无可厚非,但如张家这样带进来的姑娘都是华服金饰、浓妆艳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众人都知道张家的心思,无非是艳压群芳好在选妃中拔个头筹,且有这样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谁也懒怠去揪这些问题——且太后既然召外命妇觐见,便也是默许了的,谁找这个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这是对大行皇帝大不敬,张家也是百口莫辩。 淳安驸马蔡震如今掌管着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亲姑母,过问这事,天经地义。 张太后暗暗咬了咬唇,心里也骂起兄弟媳妇愚蠢,却一时也接不上话。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导好子孙。” 这话也是没人敢接。金太夫人亲闺女张太后在上头坐着呢,谁敢说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无表情,也无回话,只默默捻动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长公主接话,似笑非笑道:“昌国太夫人久居宫中,如何知家中子孙行事?村妇不成器,可见府上还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镇教导的。太夫人也别光顾着女儿,教导好了儿孙,方是张家子孙万代的事。” 金太夫人万没想到这话能引到这边来,这是要撵她出宫? 她那脸上也挂不住了,很想说一句“你教导好你蔡家子孙,张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让金太夫人根本张开这个口。 张太后目光冷厉,怒瞪大长公主,话中已满是火气道:“大长公主在哀家这里教训完晚辈,还要管起宫中的事来了?” 淳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宫自然不管。” 她转而语气严厉道:“大行皇帝梓宫还前头乾清宫停着,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还有胆子构陷当今帝师,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阁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张太后怒火中烧,却又辩驳不得,她既不能说侄女衣服穿得对穿得好,也不能说侄女教训翰林千金没有错,只能厉声喝问:“朝廷岂容你随意给忠良定罪!” 淳安大长公主“哈”了一声,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嘲讽反问道:“不知张家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忠良之事?” 张太后这股子怒火似要从头蹿出来般,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咬着牙,几乎忍不住想喊人将淳安大长公主拖出去永不许进宫。 但这是皇姑祖。 有权势、有声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张太后强忍着没有爆发,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张家没有任何人敢在大长公主与太后的交锋中发声,不敢,也不配。 长公主们亦不会此时来触霉头。 翰林夫人们,巴不得大长公主出面教训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内的气氛越绷越紧。 忽得一声轻咳,将精神紧张的众人都惊了一跳,却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声。 “淳安。”太皇太后声音又轻又缓,带着苍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长公主似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出言,不由惊诧,扭过头去看这位从来不声不响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里还捻动着佛珠,脸上也是一派淡然,语气平缓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们去罢。”宛如打禅语一般。 淳安大长公主略皱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敛目道了声“是”,也不再去看张太后。 张太后虽是诧异,却也缓了口气,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来。她斜睨了大长公主一眼,正盘算着说什么话找面子回来,也好打发了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边又开口了,却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虽是无心,到底还是不妥,这衣饰、言行,都当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好像老人语重心长的说教。 金太夫人虽然素来也不将这个木头人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但到底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还是感谢的,当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礼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极。臣妇惭愧。回去定好生教导小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向寿宁侯夫人道:“是极,寿宁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后,你可好好生奉养,教养晚辈之事,要多请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张家人登时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张家?出宫? 张太后也有些瞠目,尖声道:“娘娘?”又气道:“太夫人还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事有轻重缓急,张家子孙已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太后又如何忍见他们失了太夫人的教导?如今梓宫发引在即,种种礼仪还要太后来主持,太后也当立起来了,总不能一辈子伴着母亲。” 张太后是后宫之主,但礼法上,太皇太后这个婆婆的身份辈分最尊。就是这暖阁位次,也是如此。 这缓慢的语气,依旧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劝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让人无法反驳。 张太后七窍生烟,却也再驳不得。 忤逆皇姑还则罢了,当众忤逆和缓劝诫的太皇太后——还是一位素来好脾气的太皇太后,便是礼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弹章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来的。 张太后几乎要掐断指甲,终还是忍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张太后不再出声,张家人也默默无语,便很随意吩咐了身后大太监齐松道:“寿宁侯府怕是没带昌国太夫人的马车来,你去瞧瞧,准备妥当些。” 淳安大长公主强忍着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道:“皇嫂不知,昌国太夫人出入宫闱都有自己马车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张太后咬着牙,心里想着出去就出去,母亲也不是没回去住过,大不了等梓宫安葬后,再寻个由头请母亲进来就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木着脸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没忘了这次召见外命妇觐见的最终目的,瞧了一眼寿宁侯夫人身后那群闺秀,张太后赌气似的道:“本宫看三娘环娘几个倒还伶俐,且留下来与本宫做个伴。” 她说罢也不容人再说话,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便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坤宁宫内殿走去,又有两个女官过去招呼张家带进来的一众女孩。 张玉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恨恨的揪着帕子,也不敢瞪公主们,只瞪向翰林夫人那边。 张玉婷还懵懂,听得不甚明白,还声音不太小的问:“作甚姑母不留我们在宫里?”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丢人,低喝了声“闭嘴”,又冲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这不是妯娌斗口的时候,恨恨拽过女儿来也低骂“闭嘴”。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费心教养张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脸色铁青,并不回话,勉强起身,向太皇太后与诸公主行礼告辞,带着儿媳孙女快步离了坤宁宫——那脚步之快,丝毫不显老态。 待张家人都走了,众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尴尬,俱都是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也没留人,只向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们了。” 众人连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唤了杨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是个好姑娘。” 淳安大长公主在一旁笑道:“是个忠义果敢、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杨恬再次行礼,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谬赞,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没了父亲清名,带累了杨家名声,方才陈词的。谢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回护。”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过谦了。你很好。去罢。” 一众翰林夫人再次告辞,出了内宫。直到宫门外,才有内侍奉上几匹织金贡缎,表示太皇太后与诸位压惊,给杨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众翰林夫人唯有拜谢收下。 而坤宁宫内,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长公主却笑道:“西暖阁还有那许多外命妇,都是巴巴应旨而来,若不召见岂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劳动皇嫂坐镇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着佛珠,半晌,方缓缓道:“也罢。宣吧。” (本章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0章 多方角力(八) 十月初五这日一早,沈瑞早早就乘着马车出了门,先往京城里久负盛名的几家点心铺子逛了一圈,选了几样招牌点心,甩掉了别有用心盯梢的人,这才兜了一圈来到翰林院外的茶楼浣溪沙。 先前张会本是约了他九月二十六一聚,但二十四万寿圣节下晌,张会就又送了帖子来,表示这几天琐事缠身,改约十月初五。 沈瑞也由此确认,果然是寿哥想见他——而那件绊住寿哥的事,他也在徐氏口中听说了。 杨家母女从宫中回来,杨家就遣了心腹管事过来说明了前前后后的事。 杨恬与国舅家的千金怼上,总要让沈家知晓原由的好,否则谁晓得外头会生出什么闲话,到时候沈家一头雾水反而不好应对。 徐氏与沈瑞提起时,虽赞了一句:“到底是书香世家,自有傲骨。”可也叹气道:“还是年纪小,思量不够周全。不过那般情形下,也难为她了。” 沈瑞也明白,那日若没有淳安大长公主在,张太后那样的脾气,张家那样的跋扈,杨恬怕就要吃亏了。 但话又说回来,要是当时所谓“顾全大局”忍下了,便不只是失了面子,也会影响到杨廷和在帝党中乃至士林中的声望。 一个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翰林闺秀,总比一个懦弱胆小、屈服于外戚的官家千金要好上太多! 这不只体现杨家的教养和底蕴,更能体现出杨廷和的立场。 如今虽然险了些,但到底还是大有裨益的。 而就沈瑞本心来说,他原本觉得小未婚妻软萌甜美,也不是没想过将来像宠女儿那样宠妻子,但受上辈子影响,身边又有生母孙氏、嗣母徐氏、婶娘郭氏这样的正面例子,又有沈洲妻乔氏这典型反面教材,两厢对比,他其实心底还是更喜欢独立坚强、聪颖大气的女性。 所以现在对杨恬刮目相看之余,沈瑞是有些惊喜的。 然后,又冒出点甜蜜的烦恼——面对不再是“小女孩”的杨恬,大约,以后,他不能再送阿福娃娃这种小孩子玩意儿了,可是,大姑娘喜欢点儿啥?沈瑞也忍不住想,是不是要把宝哥哥做胭脂那套拿来用用……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东暖阁的冲突,也从翌日开始发酵。 冲突发生时在场人员多且杂,不免有消息流出来,各方都有揣测,而金太夫人随张家出宫,随后外命妇皆太皇太后接见的,也从侧面证实了这场冲突。 随着外命妇们归家,这件事也在京城中蔓延开来。 翌日早朝,忽有御史上折弹劾淳安大长公主纵奴强夺民田。 驸马蔡震此人素来谨慎,淳安大长公主也治家颇严,且淳安于成化、弘治两朝又屡被赐田,家产丰盈,这侵夺民田纯属笑话。朝中皆视此举为张鹤龄对淳安大长公主的反击。 淳安驸马却不接招,御史确实可“风闻奏事”,但信口开河到底没有实证,这种事掰扯起来才是堕了面子,淳安驸马不予理会,便是对他们最大的蔑视。 好在皇帝也是心里有数的,折子留中不发。 作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张家,其实也是恼了“杨家小姐多事”的,但尽管有这样跋扈的逻辑,到底掌家人张鹤龄还是有分寸的,晓得这事儿自家不占理,亦不敢贸然对上詹事府,尤其在寿哥态度不明朗的现在,他是不会对杨家动作的。 而朝中不乏有人盼着杨家张家再对上,也不是没人来撺掇杨廷和。 杨廷和却只用“为尊者讳”四字来表态。 作为帝师,杨廷和想为尊者讳,不与太后娘家计较,是任谁也挑不出理来的。 杨家不出手,可文官里看不上张家的是大有人在。 九月二十七,监察御史刘玉以灾异陈六事,端治本、清化原、亲大臣、励庶官、择内侍、攘外夷。 除了攘外夷这条是说的宣大治兵之事,其余几条提出的宜亲近儒臣、宜信任阁臣、慎选后妃、慎择内侍,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说起来,这位刘玉刘御史在都察院也是战绩赫赫的传奇人物,而他最大的特色是——专门盯着张家咬。 就在今年六月,他刚刚以贪暴不法将张鹤龄的姻亲胡震从分守通州署都指挥佥事位置上弹劾罢官。 当初胡震也是走了张鹤龄路子,由弘治皇帝内批上位的。刘玉几度上折弹劾,终是抓到了证据,一举将胡震扳倒。 时间再往前推半年,弘治十七年,他还弹劾了金太夫人的侄子金琦,将其从锦衣卫千户参成小旗…… 这还不是最彪悍的,最彪悍的是,刘玉先前在弹劾胡震的奏折里不止将张家亲戚故旧统统扫进去,还捎带了一个大多数御史都不敢提的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近年以来幸门复启,孙伯坚等既以传奉,而列文阶;金琦等又以传奉,而任武职……” 这位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 是的,张太后在选妃之前是有婚约的,但就在选妃前夕,未婚夫突然就重病不起。彼时张家欲送女入选,孙家也没二话,爽快的以儿子病重借口退婚。 名声无暇的张家姑娘就这样入了宫门,一路从太子妃走到皇后,直到后来的太后。 而张家姑娘入宫后没多久,未婚夫孙伯坚就神奇的病愈了…… 孙家这样大力配合张家,自然也得到了回报,弘治皇帝登基后,孙家以寿宁侯婣党而得了三个官——孙伯坚被授官中书舍人,其兄孙伯义为鸿胪寺司宾署丞、伯强为司仪署署丞。 彼时吏部执奏以为不可,乞收回成命,但弘治皇帝不允。 沈瑞听到这段八卦时,无比震惊,第一个反应就是现代的那个段子,谢当年不娶之恩…… 而当时朝廷内外自也是一片哗然,但因吏部也没拗过弘治皇帝,谁也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态,又事涉皇后隐私,也没人敢再大力抨击了,甚至无人敢再提此事。 也只有刘玉胆大敢提,偏弘治皇帝看虽未应他所请,却也没因言治罪。 如此一个彪悍的御史,张家自然是恨不得挫骨扬灰的。 但此人身后有着刘健、谢迁两位阁老的影子,本人也是刚直清廉,没甚把柄可抓,且皇帝也需要这样一个愣头青式的人物来敲打勋戚,张家几次下手不成,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这次刘玉再次上折,没指名道姓,却是抡棒子横扫一片,而小皇帝的反应也是耐人寻味。 对于刘玉的折子,他同样留中不发,但是同一日,户科给事中薛金奏光禄寺内官冗耗财,小皇帝却迅速批复,下旨革了光禄寺新添造酒内官杨俊、郭文,让其仍回本监供事。 外臣或不明所以,内官却都是明白的,被革职的二人皆是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的干孙子。 消息流出,各方又不免各有思量。 紧接着,九月三十,小皇帝又准了礼部的奏请,改给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杨廷和父母四品诰命。 原本杨廷和之父杨春由湖广按察司佥事致仕受五品诰命,一般父母都是从子女官职高者得授诰命,因此现在下随杨廷和改了四品。 本身请封诰命需走不少流程,这请封的折子在礼部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礼部突然选择在这个时候递上去,自然不是图的天下太平。 果不其然,在皇帝允准之后,十月初一,科道交章言寿宁候张鹤龄恳辞引盐,给与原价物论稍平,而庆云候周寿及商人谭景清、马亨等所奏买者,未见裁革。 文官们几乎要欢呼庆祝胜利了,紧接着户部乘胜追击,立刻覆奏谓谭景清等假托皇亲声势,缘买补而侵正课,实亏国利。想一气呵成请皇上将各处盐引统统免了。 谁知,小皇帝这次让文官们大失所望,他表示,盐引如前旨给之,引目听其以渐买补,但令巡盐御史严加禁约,不许假托皇亲之势,违者罪之。 事后,听闻周家、张家都进宫谢恩,皆是许久才出宫。 张家亲戚闺秀没出宫,倒是周家送了亲戚闺秀进宫,其名目乃是陪伴太皇太后解闷…… 翻手为云覆手雨,打巴掌给甜枣。新皇虽小小年纪,这套帝王心术却已用得娴熟。 而得到这一系列消息的沈瑞,已开始斟酌要改变对寿哥的态度了,生在天家,果然没有简单的孩子。 思量着朝局,琢磨着通藩案,沈瑞有些心不在焉的进了浣溪沙茶楼。 一楼厅堂里颇为冷清,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都是穷书生打扮,桌上也只有最便宜的茶水点心,但沈瑞一进门,便有几道目光射过来,却又很快转走。 也就是这注视的一瞬间,沈瑞猛的回过神来,忙收敛心神,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陛见。 掌柜的快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拱手道了声二爷,近身回禀道:“有几位爷楼上包了两个雅间。小的问是不是要清一清不相干的人,为首那位小公子说不用。您看那边坐着的那几位……” 沈瑞点点头,真正的茶客怕没几个,多是锦衣卫又或者东厂密探,他摆手示意掌柜的不用在意,又吩咐去取了车上的点心,拿细瓷碟子装好端上来。 沈瑞正抬脚欲上楼,木制的楼梯忽然传来噔噔蹬脚步声,好像下来了个巨人一般,随即果然一个高壮的汉子疾步下楼。 “沈大哥!”那人一把握住沈瑞的胳膊,声若洪钟,“许久不见,大哥瞧着可瘦了。大哥这一向可好?” 沈瑞拍着那人结实的胳膊,大笑道:“文虎!你可是又长高了!这么走到街上,我都快不敢认了!” 来人正是高文虎,他少年时就已有了成人身高,经过这二年在锦衣卫中的历练,越发壮硕,如今已是半截子铁塔一般。 只是这脾气可半点没变,还是那样的憨实。 高文虎嘿嘿憨笑起来,摸了摸后脑,“我娘也嗔着我长的太快了,衣裳忒费布,好在卫所里发大衣裳,不然俸银怕都不够买官服的。”说笑间又拉了沈瑞上楼,道:“快快上楼,大家都惦记着你呢。张二哥他们都来了,还有……”他顿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含混道:“还有……寿哥都来了。” 沈瑞瞧高文虎略有尴尬的脸色,料想他已是知道了寿哥的身份。当下也不为难老实人,笑呵呵的岔开话题:“算起来真是许久未见你们了,大家过得可都好?如今你当差可还习惯?可定了去处?” 高文虎听他不问寿哥,也松了口气,他们是不许他把寿哥身份告诉沈大哥的,他心底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又不能不听寿哥的话。沈大哥不问,那是最好了。当下又说起了在锦衣卫营中的日子。 上了楼,张会早在门口相迎,见了沈瑞便热情笑道:“本不当这时候将你请出来的,实在是太久没见着,兄弟们都想你了,咱们不喝酒只喝茶,就约在了这里,可别怪罪兄弟。” 沈瑞也笑道:“张二哥客气了,还得多谢张二哥体谅我有孝在身,约了此处。” 两人相携进门,包房里多半是熟面孔,都是从前见过的锦衣卫的人,而其间竟还有内官刘忠,刘忠也含笑向他点头。 而居中一身月白锦袍贵家公子打扮的正是寿哥,见着沈瑞他就如顽童一般大笑起来:“沈瑞,你可是瘦了!也黑得炭一样!” 态度一如既往,玩伴般亲近。 沈瑞便也拿出以往的态度来笑道:“南边儿日头毒,没法子。寿哥,你也瘦了,瞧着倒是高了许多。” 寿哥爱听这话,击掌道:“还是你有眼光,我已高了二寸有余!将来未必没有虎头那么高,哈哈!” 大家皆放松嬉笑起来,彼此见礼一番,张全又给沈瑞介绍起在场的几个生面孔:“这是蔡谅,这是蔡诵,是淳安大长公主长孙、次孙。这是柳齐,安远侯的小儿子,他大哥和我大哥是连襟。这个,嘿,你看着他高壮,其实他最小,才十二岁,就和虎头小时候一样,天生高人一头,游铉,隆庆驸马的儿子,我大哥的亲小舅子。” 那叫游铉的少年虚岁才十二,就已和在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相仿,果然又是一个高文虎那样天生的大个儿,但他面皮白净,剑眉星目,比高文虎俊秀许多,但也如高文虎般憨实腼腆,被张全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脸都有些微微红了。 之所以介绍说是隆庆驸马的儿子,是因为隆庆公主早早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许给了安远侯世子柳文,也就是在场柳齐的长兄。隆庆驸马一直不曾续弦,只将当初先太皇太后赏下的宫婢抬了贵妾,打理府内中馈。 隆庆驸马得两代帝王信重,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他那贵妾所出的二女儿就联姻了英国公府,成为世孙夫人。为着好看,宫内许了游二姑娘记在隆庆公主名下,其实,二姑娘是在公主去世十年后才出生的。而游铉虽也是那位贵妾所出,却并没记在嫡母名下。 不过,游铉虽是庶出,但小小年纪就有了锦衣百户的荫官,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成了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未来的英国公夫人,也没有人小觑了他。张全更是带着他一起,处处维护。 沈瑞一一招呼过去,心下敞亮,小皇帝带着蔡家兄弟出门,也是安抚近亲淳安大长公主之意。而他也颇为感激淳安大长公主对杨家母女的回护之情,对蔡家兄弟格外亲热几分。 蔡家兄弟都是耳聪目明的机灵人,原也知道沈瑞是杨廷和乘龙快婿,今日又看到皇上对沈瑞的态度,焉有不好好结交的道理,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再看柳齐和游铉,沈瑞不经意间就想起那位嫁给张鹤龄内侄的重庆公主庶女,同样是公主府的庶女,隆庆公主的庶女就能嫁入英国公这等高门,重庆公主的庶女却嫁给乡绅之子;游驸马的庶子有锦衣百户的荫封,而周驸马的庶子却被当害死沈珞的替罪羊被死亡…… 想到周家,沈瑞特地在人群中找了一眼,却没见到曾与寿哥、张全形影不离的周时。这周时乃是先太皇太后亲弟长宁伯周彧的孙子,也是寿哥的亲卫。沈瑞不免思量,寿哥那边不是刚刚准了周家的盐引,又许周家亲戚闺秀入宫,怎的此次出来却没带周时? 他脑子里飞快转了几转,口中却与诸人亲切寒暄。 大家虽简单问起了南下情形,却都巧妙的避过深谈沈家通倭案,都是勋贵子弟圈子里顶尖的人物,或多或少知道这案子还没完,还在三司会审。 沈瑞自然也不会多提,不过说些风土人情,好在人多,你一言我一语,也是热热闹闹聊了两刻钟。 张全觑了寿哥眼色,一时站起身来,笑着对沈瑞告罪道:“我等还有一份应酬,少不得要饮酒,便不邀沈二弟你同往了。寿哥同你一般,也是不能饮酒的,就劳你陪他在此饮茶了。” 不过是个清场借口。沈瑞笑着应了下来,送了他们一行人下楼。 高文虎回头瞧了沈瑞几眼,似是欲言又止,沈瑞安抚的拍了拍他。高文虎忙道:“改日去看望沈大哥”。沈瑞也含笑应了。 待回到包房,只剩寿哥一人坐在主位,刘忠瞧了瞧沈瑞,也默默退了出去,在门外守了。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并不说话。 沈瑞则收了所有表情,肃穆着一张脸,撩衣襟跪拜下来,“叩见皇上。” (本章完)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1章 多方角力(九) 秋日的艳阳洒入屋内,寿哥逆光而坐,表情看不那么分明,身上光滑的锦袍折射出细碎银芒,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越发显出几分帝王威仪。 他的声音也从那光团里传出来,依旧是那样活泼,带着些孩子气,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嬉笑道:“平身。沈瑞,你是几时知道是朕的?是杨先生告诉你的?” 沈瑞正撩衣摆待起身,闻言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寿哥见他这样反应,不待他回话,便咧嘴笑了,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不会说。”话里满是高兴的意味,说罢又挥手朝一旁示意道:“坐着回话,宫外要也讲那套规矩岂不闷死了。” 沈瑞心下松了口气,跟这九窍玲珑心的小皇帝说话,真是半点大意不得。幸而他方才是真的惊讶寿哥会提到杨廷和,纯属自然反应。这若是稍有迟疑,以寿哥的敏感,怕不得连累岳父受猜忌。 沈瑞站起身,谢了坐,并没如那些谨慎臣子似的诚惶诚恐坐半边椅子,而是踏踏实实坐了。他心知一会儿寿哥要问案子,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悬着半边身子还是他自己遭罪。 这举动落在寿哥眼里,却是觉得到底没看错沈瑞,果真是个坦荡之人。 寿哥清了清嗓子,又问:“既然杨先生不曾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朕的?” 沈瑞恭谨回道:“学生……” 寿哥打断了他,不耐烦道:“学生什么学生,说得老气横秋的。虽你知道了朕的身份,但咱们这交情,这么说话恁的别扭,还是自称‘我’吧。”说着又笑眯眯道:“待他日你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再自称学生不迟。” 沈瑞被这一打岔,委实提不起那恭谨态度了,笑了笑便从善如流道:“那便借皇上吉言。我先是觉得文虎的神情有些古怪,皇上是知道文虎那性子的,淳朴率直,半点也藏不住心事……” 寿哥已是拍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你是不知道,虎头刚得知朕的身份时那个样子,那嘴张的,都不是活吞鸡蛋,倒像活吞了只整鸡!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寿哥忽又有些怏怏的,嘟囔道:“可惜了,之后虎头就总这般扭捏起来,也不如从前爽快了。”又斜眼去瞧沈瑞,道:“你莫要学他那样子。” 沈瑞心道,有几个人敢在皇上面前肆意爽快的,口中只笑道:“文虎也是纯然赤子。” 寿哥也承认高文虎的实诚,便点头笑了,又示意沈瑞接着说。 “入得包厢,见是皇上坐的主位。听了张二公子介绍,这在场都是勋贵重臣之后,皇上年纪既不居长,那便是身份最为贵重了。且……”沈瑞面上略有迟疑,还是道:“且皇上身后跟着刘内官,我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司礼监的内官大人。我心想便是天潢贵胄,也没有司礼监内官大人跟着的道理,再回想过往与皇上相处种种,便猜是九五之尊了。至他们都走了,刘大人又退了出去,我才确认……” 寿哥既然连这么个不起眼的茶楼都能查个底儿掉,他和王守仁认识刘忠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不如坦然说了。 寿哥带了刘忠来,其实也不乏试探之意. 听沈瑞说得坦白,他满意的点点头,道:“沈瑞,你果然是个细心人。”因又道:“想来,你也知朕叫你来是何事吧。” 沈瑞起身郑重起身拜下,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皇上使两位钦差大人还沈家清白!” 若非小皇帝派了王守仁来查这个案子,便是他和沈理有再多证据,也未必能翻案如此彻底,他的感激是半点不作假的。 寿哥见了,笑得开心,用指尖敲了敲案台,带着些亲近的不耐烦道:“起来,起来。恁多礼,好无趣。只坐下好好与朕说说这事。” 说话间,他又敛了笑容,严肃道:“沈瑞,你知道,朕要听的是真话。这事来龙去脉,你查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统统都说与朕知道。” 沈瑞应声起身落座,一五一十将回到松江后的种种尽数讲了,不过对于沈珠部分,还是用了些春秋笔法。 沈瑞心里也不太确定,虽然当时突击用了心理暗示,让沈珠抗过了锦衣卫的问话,但彼时张永带锦衣卫审沈珠时并未用刑,如今回京日久,三司会审,若有旁的势力想得到别的答案而动刑,沈珠保不齐会说什么。 因此在回寿哥话时,沈瑞并未将话说死。 寿哥一直静静听着,也没打断沈瑞自行提问,末了又示意沈瑞喝茶润口,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问:“你估算,祸乱松江的太湖水寇在多少之数?” 沈瑞喝了两盏茶也缓了过来,不想寿哥先问的是这个,这性格,果然如史书所记,果然是关心武事大于一切。 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时,松江各方所说匪寇数不尽相同。因松江久受倭患,百姓畏之如虎,百余匪寇就能引起大乱,百姓之言也不能尽信。我以为,这次匪寇以劫掠为主,八成以上富户人家被洗劫,这挨家翻检、搬运钱财、押掳妇人所需要人手不在少数,因此我估算,前来的匪寇当逾千数。” 寿哥忽道:“前日张永密奏,已剿灭太湖水寨三处,斩匪七百余,俘虏近千,解救松江被掳百姓百三十人。” 沈瑞立刻精神起来,满脸喜色道:“太好了!”然后才想起客套话来,忙又补充道:“恭喜皇上!” 寿哥瞪了他一眼,又撑不住笑了,“朕知道你惦记你老师,不用这么刻意谨慎。” 沈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这个时代的人比起来,他还是始终没法把忠君思想放在首位。 说起胜利,谈话的气氛就松快了许多,寿哥笑指沈瑞道:“朕原就觉得你功夫不错,现下瞧你这般关心战事,不若在锦衣卫里与你找个官职,早早同你老师一道替朕剿匪去吧。” 沈瑞苦笑道:“我虽也有些浅薄武艺,于排兵布阵上却是一窍不通,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岂不误了皇上的事?皇上还是许我好好走科举之路谋个出身吧。” 寿哥掰着手指算了算,又叹气道:“你上次要是中举了便好了,如今等出孝再考,朕还得等上几年才能用你。”说着又瞪眼睛道:“你可要好好读书,一举过了殿试。要不然,三年再三年,朕可没那耐烦等你!” 沈瑞也玩笑着躬身长揖,道:“学生岂敢给陛下丢人。” “哈哈,说的好,”寿哥大乐,从座上站起,负手走了两步,一派威仪模样道:“勿要丢朕的人。” 沈瑞都无奈了,佯作喏喏应了。寿哥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只当玩笑带过。 其实寿哥心底还是颇为遗憾,沈瑞若是这会儿就是个官儿就好了,自己手里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人着实太少了,阁臣、太监、勋戚各有各的心思,嘴上谁不说忠君,眼睛只盯着权势。 从他向高文虎挑破身份那一刻起,就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培养自己得用的重臣了。 沈瑞原就是他宫外的朋友,又是杨廷和的女婿,自然也是好人选。所以寿哥此来,不光是要来问清楚宁藩那桩案子,也是想试探沈瑞是否可用。 又踱了几步,寿哥已到了沈瑞近前,在他身侧坐下,盯着沈瑞道:“沈瑞,依你先前所说,祸乱松江的水匪约莫千余人,剿匪也剿了千余人,你看,这水匪可是剿灭殆尽了?可否班师回朝?” 这便有了考较的意味,沈瑞虽不知小皇帝这是在进行心腹重臣入门考试,却也不会放弃这样好的表现机会,何况还是要为老师王守仁多争取一下的。 当下沈瑞斩钉截铁道:“太湖之大,所容匪寇绝不止千人。我虽不通兵事,但按常理,也当乘胜追击,平荡太湖。勿论是真匪,还是什么人别有用心,都当彻底剿灭,以绝后患。” 其实按照单纯的盗匪来论,太平年间,千余人的水匪团伙已是不小了。但若是想到太湖是宁藩养兵之地,宁藩既有反意,就不可能只养千余人——那还不够给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朝廷军队塞牙缝的。 这种时候不趁热打铁一举端了他的水寨,还留着日后造反不成。 然寿哥却道:“如今宣大也在用兵,平荡太湖耗费弥多。” 沈瑞心思电转,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先道:“我不通刀兵事,只有些粗浅的想头,若是不妥,还请皇上恕罪。” 见寿哥点头,沈瑞又道:“太湖用兵皆出自南京,并不影响边镇战事。至于粮饷,既成水寨,总有些屯粮养着全寨人,况且这群强盗刚从松江劫掠一番,寨子里当是钱粮丰足,依我浅见,竟不需耗费国库丝毫,皇上将所剿钱粮恩赏几成与大军,便可就地补给,继续深入太湖剿匪。” 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新鲜。 原则上,剿匪所得应上缴国库,不过哪个会傻到把所有战利品都上缴的,从将军到兵士都会私扣些东西就是了。 如今不过是化暗为明,以赏赐的名义,让他们就地补给罢了,也缓解了朝廷负担。 寿哥却依旧摇头道:“书生之见。朝中怕有得吵,此例一开,往后剿匪杀良冒功的怕就多了。” 沈瑞倒还真没想过杀良冒功这种事考虑在内,他微微皱眉,道:“可不可以作为特旨,只破例这一次。这次也却有特殊之处,一则,若某人是有心,想那豢养水匪之所在当是相对隐秘,不易为人所查才是。那周围便应少有人烟,大军进剿,误伤百姓的可能不大。” 说白了,宁藩不会傻到把私兵放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 寿哥眼神闪了闪,却并未开口。 “重要的是,张永张大人是皇上信得过的大伴,”沈瑞肃然道:“而我恩师王守仁,人品高洁,皇上亦是知人善用,方使他配合张大人。相信他们定会约束部下,秋毫无犯。” 寿哥一扬眉,“这话与朕说,行。如何说服内阁?” 沈瑞直视寿哥,认真问道:“皇上可曾想过养一支水军,以防‘倭乱’再起?” 寿哥眼睛微眯,嘴角抿成一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2章 多方角力(十) 有风从窗口吹进,因关着门,最终在屋里打了个旋儿,消失殆尽。街上货郎的吆喝声遥遥传来,越发显得一室静寂。 寿哥不知由沈瑞的话想到了什么,脸上阴晴不定。 沈瑞则始终端坐,静待下文。 文臣、外戚、宦官相争已初现端倪,接下来若是刘瑾粉墨登场,以王华、王守仁的性格,等待着他们的仍可能是远远贬谪的命运。 沈瑞始终是想给恩师寻一个安全度过这段时期的去处。 太湖未必是最好的地方,但到底是可以让恩师一展所长。 历史上的正德时期,战乱不少,外有鞑靼小王子叩边,内有刘六刘七民变、宁藩之乱,还有小规模的对战倭寇、对战葡萄牙人……除了对阵蒙古用不上水军外,其余战争里,水军都大有用可为! 戚继光能练出戚家军,在沈瑞心中,王守仁练就一支王家军不在话下! 当然,那都是后话,现在朝廷宣大有战事,地方上又灾患不断,国库吃紧,能留一颗水军的种子已是不易。 良久,寿哥才忽道:“张永孝敬上来几箱子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和朕用着都觉不错。” 沈瑞有些摸不到头脑,寿哥这思维跳跃也太大了,怎么又扯到松江棉布上去了。 不过他还是回话道:“……我先前不知是皇上,其实回来也是带了些小礼物的,也有些松江棉布。今天因张二公子相邀,原想请他代为转交您的……只是现在,这东西太过简薄了,进上未免不恭……” 寿哥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朕就知道你不会不给朕带东西!无妨无妨,你还当朕是张会的远房表弟,东西与朕就是。什么简薄不简薄的,好玩就行。”又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沈瑞这一路还真是精心挑选了与寿哥的东西,当下笑道:“多是精巧些的泥人、机括人偶、自行舟之类不值钱的小物什,皇上莫嫌弃。” 寿哥好奇心发作,简直想立刻叫人拿上来看看,但很快,他又控制住,咳嗽一声,恢复了严肃面孔,一本正经道:“松江这场倭乱损失也是不小,也当免一年赋税。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用着甚好,可定为贡品。” 沈瑞心下一喜,寿哥这就是变相认可了在太湖养水军。 松江的这场“倭乱”,必须是“倭”乱,被水匪趁火打劫掳走的百姓可以送回,被“倭寇”抢走的银钱却是不能也没法退回了。 寿哥默许了这笔银钱充作军资,同时也给松江百姓免赋税、定贡品作为补偿。 进贡本身并不划算,与宫里做买卖,吃亏是必然的。但是一旦定为贡品,松江棉布将立时名扬天下,往来客商多了,松江织户、百姓自然受益。 沈瑞忙起身拜谢道:“我替松江父老叩谢皇上圣恩。” 寿哥受他一拜后,笑嘻嘻的拉了他起来,忽而又问:“听闻,贺家早年间强占了你家两处织厂?” 沈瑞后背微凉,心道这场问案只怕还没结束,皇上问案,便是家事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沈瑞面露为难,三两句简单将当初的事讲了,又道:“不敢瞒皇上,当初也不是不恼,只是读书明事后,也晓得不是贺家也有旁家。沈贺两家多有来往,……前几年,也在旁的事上找回来了。” 寿哥扬了扬眉,并没有追问在什么事上找回来了,却道:“贺家也算沈家姻亲,可是屡次算计沈家,这次陷害沈家更是想置沈家于死地,你待如何对付他们?” 沈瑞正色道:“他家犯了国法,自然有国法处置。沈家信国法,信皇上圣断。” 寿哥奇道:“你方才还说斩草必要除根,怎的到了贺家又手软了?” 沈瑞摇头道:“这两件事全然不同。我自然可以在皇上面前尽力诉苦,夸大贺家错处,以图报复贺家,可那样又与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贺家何异?小人行径,沈家不屑为之。还是那句话,贺家未犯国法,沈家可以在生意上用手段打败他。贺家犯了国法,便应国法处置,沈家一切听凭。” 寿哥虽轻轻撇嘴说了句“迂腐”,可心底还是对君子不无敬佩的。 “回头就将织厂判还与你,就由你家织厂来织贡品吧。你可要与朕织些好布来。”寿哥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又是一副懒散少年的模样。 沈瑞也随之悄悄松气,刚要再拜,又被寿哥不耐烦的止住,便只拱手道:“谢皇上隆恩。也替族兄沈瑾谢过皇上。” 寿哥一瞪眼,“你这是要将君子做到底了?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沈瑞垂首道:“谢皇上体恤,只是当初婶娘已将家产分好,半数与瑾堂兄正是婶娘的意思。” 寿哥一脸不快,手指敲着桌面,半晌才怏怏道:“罢了,沈瑾好歹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 说到父皇,寿哥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沈瑞知他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而再过数日便是梓宫入陵的日子了,虽则弘治皇帝已故去超过百日,但时人仍认为入土才是真正的诀别,想来这阵子寿哥是非常难过的。 沈瑞低声道:“我幼时顽劣,不得父亲与祖母喜爱,母亲当初种种安排,皆是为了我打算。我遵从母命,是尽孝,也是不想负了她这份慈母之心。如今我读书略有小成,无需靠她的谋划已可立足,她泉下有知,也只会为我高兴。” 作为已出嗣的人,沈瑞当称呼孙氏为婶娘,但这回,他没有那样称呼,而是用了母亲,发自肺腑一片真情。 寿哥闻言也不由动容,他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在劝朕。朕也明白这道理。父皇……亦是放心不下朕的……所以,朕要将这天下治理得好好的,也让父皇欢喜……” 他的声音从低沉到清朗,神情状态皆好转过来,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脸上也挂起笑容。 沈瑞也由衷笑了。 寿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就好似整个人又轻松了起来,捡了一块小巧的桂花糕丢进嘴里,边嚼边道:“西街郭家铺子买的吧,他家这糕比宫里的还好吃。”又牛饮两口茶,撇嘴道:“沈瑞,你家这茶楼,生意差得不行,弄这等糟茶烂点心,谁会来吃?” 沈瑞哭笑不得,这治愈得也太快了些,见寿哥指着点心让他,他却没动点心,只又端了茶盏润润口,笑道:“原也不是指着这铺子赚大钱的。铺子开在这里,左近都是翰林,想来皇上也知道,京城居大不易,翰林们日子最是拮据,铺子里卖那些贵的好的,也不会有人来买,不如卖便宜些,也与翰林们个方便。其实也没怎么赔本,不过少赚些罢了。” 寿哥斜眼看着沈瑞,道:“你外祖父……你亲生外祖父不是江南巨贾吗?听说你生母也擅殖货,自家经营得当,还有余力为乡里修桥铺路,你竟于经商之道上一窍不通吗?朕原还想着他日由你来料理皇家产业为朕充盈内库呢。” 为皇上四处敛财的可都是太监,沈瑞可不想舍了命根子要这个差事,干笑道:“皇上高看我了,婶娘去时,我尚年幼,也没学着什么。” 寿哥又掰了块点心填在嘴里,声音有些含混道:“如今内库空虚,想做些什么都做不了。原想着父皇大事一了,明岁盖一处别苑——张家献了两只豹子,煞是有趣,扑肉跳得极高,比狼都强,只是御花园狭小,跑不开,若有一处别苑单养着,定比现在强百倍,也免得惹太后生厌。只是太后又说要筹备明年大婚,内库银子动不得。”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了一口,惬意的一嘘,挑眉道:“张家倒是说献一处别苑出来,听说已经叫人往郊外看地去了,要按规制新建。依朕说,西苑就有大好地界,前朝还留有虎坊鹰坊的地方,修整修整,养些畜生也便宜,离宫里还近。” 沈瑞眼皮一跳,西苑,养豹,豹房?!他不记得历史上豹房是什么时候建的了,恍惚确实是正德初年的事,但张家有掺和进去吗?委实记不得了。 不过现在张家刚被打脸,小皇帝也非常明显的不站张家这边,张家若是急了,献些银子修处玩乐所在哄小皇帝开心,也在情理之中。 寿哥还在自己思绪里,说起他那些宝贝虎豹那是眉开眼笑。 元朝蒙古贵族就喜豢养猛兽,彼时大都中留下的养兽场所委实不少。到了永乐大帝迁都北京后拆毁一些,却仍有一些被勋戚权贵收去。因不时有小国来朝贡,拿些当地不值钱的飞禽走兽冒充奇珍异兽,去骗大明皇帝的赏赐,又或者干脆直接贩卖,倒是为不少富贵人家后花园添了景致。 沈瑞略一思量,道:“皇上提起养兽,我倒想起个主意来,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还要皇上斟酌。我在南边儿曾见过耍猴戏的人,不止有猴,还有羊有狗,或是山羊过木桥,或是猴骑在狗背上翻筋斗。” 寿哥立时来了兴致,忙道:“在哪儿瞧见的?朕要遣人去寻了来耍与朕看,朕还没见过猴子在狗背上翻筋斗的,唉,京里怎的没有这样好玩的杂耍。” 沈瑞道:“这门生意倒是极红火,每逢年节看热闹的都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收锣时得的赏钱也不少。后来有机灵的店家便请了他们去,在天井处耍,客人在四面楼上看,又舒服看得又真切,客人们也乐意来。而既进了店,勿论茶水点心总要点上一些,店家也大有赚头。” 寿哥拍手笑道:“到底是商贾脑子活络。”又打量四周道:“在你这茶楼里开耍就不错,没准儿你这儿就大有赚头了。” 沈瑞并不接茬,而是道:“我有时也爱看些前人杂记,记得书上写,宋时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天家开放金明池,允许士庶百姓进入游览。” 寿哥脸上笑容一滞,有些惊奇的盯着沈瑞,若有所思。 沈瑞也不惧,反笑道:“想来皇上已知道我这主意了。” 寿哥皱眉道:“你是想让朕开放御花园啊,还是西苑?” 沈瑞道:“皇上不是正好想造一处养豹之地?西苑山水皆好,皇上只需要划出一块地方来,养虎豹,养鹰雀,养猴,养象,养骆驼,游山玩水可不收钱,若要入园,就象征性的收上几串钱。” 寿哥嗤笑:“几串钱够做什么?养兽都不够。亏你还是巨贾后人。” 寿哥可不是那种被关在紫禁城里被骗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小皇帝。他自小就被常换装在民间走动,市井经济之事断哄骗不得他。 沈瑞不急不忙道:“那要看多少人肯出这几串钱。京城百姓有多少人,外地进京又有多少人?要的多了,倒没人来了,就是要的少,才会有许多许多人来,而积少成多,到最后这财富也不可小觑。而且,收钱少,才显出皇上仁厚,不与民争利,反与民同乐。” 寿哥摸摸下巴,咂嘴道:“好个与民同乐。” 沈瑞笑眯眯道:“况且,赚银子真不在这上头。可在水边荫凉之处、游览必经之地搭些棚子,乃至建几处小铺子,租与商户,卖水卖吃食都由商家,既方便了百姓,也贴补了百兽园,若是经营得好,也是内库一笔进项。若开放湖面,还可收那些彩坊的租子。我见宋时笔记也写,金明池外这样的食铺极多。而不开放时,皇上想游玩,随时都可去,也便宜。” 既然建了豹房会让士大夫抨击,让寿哥背上耽于玩乐之名,那就打造一处旅游区,让他的游玩变成与民同乐。 同时,旅游业也是赚钱的不二法门。大明没有商税,那就变相以租金代替。 沈瑞在前世虽不是背包客,但也游玩过不少地方,总有些经验可以借鉴。 且宋人笔记里确实有许多金明池的盛况,宋人已做到的商业模式,在更为发达的、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朝,应该也可以推行一二吧。 寿哥他原就是爱热闹的性子,巴不得混进人群去“与民同乐”。他背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仔细琢磨了一番,转身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地方还要推敲。若是成了,”寿哥过去拍拍沈瑞肩头,“你就是头功。” 沈瑞无奈一笑道:“不过是突发奇想,不敢居功。” 寿哥笑眯眯道:“你果然是巨贾后人,这突发奇想就能有这样的好主意。”又问道:“你外租,孙家,做的什么生意?” 沈瑞一怔,随即摸摸鼻子,“皇上可真把我问住了。我只知道孙太爷做过不少买卖,茶叶、绸缎、食材香料,家中产业除田产外,多是布庄织厂,江南多桑蚕多织户,当以绸缎布匹生意为主吧。” 寿哥“哦”了一声,坐下捻了块点心,似是随意道:“听闻,还做过海商?” 一瞬间,沈瑞只觉得后背汗毛乍起,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皇上好似很注意孙太爷。这是什么缘故? 脑子里飞快转着各种念头,沈瑞可口中没有丝毫迟疑,“听家母说过,也不是海商,好像是跑船的。那年我家太爷只带着个小书童北上,半路染了风寒,却被黑心的船家撵下船,倒是当时在船上帮工的孙太爷看不过去,下船帮了太爷的忙,时值匪患,那船家被江匪劫掠也没落好,倒是我家太爷和孙太爷侥幸逃过一劫,两人也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又时隔多年,便是查也查不实,且是他嗣母说古,再挑不出毛病来。 寿哥好似浑不在意,也没追问,就嗯了一声,又转而道:“你这还有一年多的孝期,镇日做文章头都木了,不若也帮帮朕。就你说的这个百兽园,与朕写个条陈上来。” 沈瑞也不敢松懈,笑着应是,小心翼翼的又提起所看宋时笔记上有那许多水傀儡、水秋千等等水上戏耍,说可以挪来一用,让商家去操作,官家只管收租子,又不操心旁的云云。 寿哥果然非常感兴趣,连连追问,又拍手叫好,恨不得立时拿来那些玩耍一番。 一直到刘忠在门外轻轻叩门,提示寿哥回宫的时辰到了,寿哥都没再提起孙太爷。 寿哥吩咐刘忠叫人把沈瑞带给自己的松江礼物放好,有些不舍的望向沈瑞,“可惜了不能****这般出来寻你们。真盼着百兽园早日建起来,也好不时出来透透气。”又道:“你也好生准备着科举,早日中了翰林,朕不用出宫,也能传你来说话。” 沈瑞躬身笑应道:“谨遵皇上圣谕。” 寿哥哈哈一笑,大踏步下了茶楼,上了辆英国公府标记的马车,往皇城而去。 沈瑞一路相送,在门口以友人之礼拱手拜别,刘忠也略一还礼,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又在他有所回应之前调头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已是警钟大鸣。 一路快马回府,沈瑞匆匆换了家常衣服便来见徐氏。 上房里,何氏正带着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凑趣,见沈瑞神色凝重进得门来,何氏忙抱了小楠哥告辞,徐氏也不留她,调头又打发了满屋子丫鬟婆子出去,因问沈瑞道:“可是张二公子说了些什么消息?” 沈瑞摇摇头,正色道:“今日见儿子的,不是张二公子,是皇上。” 见徐氏神色从容,并未太过惊诧,沈瑞便知徐氏怕是早知道自己与皇上相交之事,当下也不多说,先简单说了两句皇上亲自问了案子,又道:“旁的儿子稍后再与母亲细说,关键是,皇上问到了孙太爷,又问孙太爷是不是海商。儿子觉得……” 方才还颇为淡定的徐氏脸色骤然大变,一把抓住沈瑞的手腕,有些焦急道:“你如何说?” 沈瑞安抚似的用力握住徐氏的手,道:“母亲莫急,儿子暂时圆了过去。”当下将自己所说又重复了一遍。 徐氏双眉紧锁,沉声道:“孙太爷甚至你母亲都去了这么久,又与这案子没一丝一毫干系,却偏偏有人往这上牵,那便是,想从根子上推倒我二房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3章 鹡鸰在原(一) 李大学士府,内书房。 两个身着青布道袍的儒生一前一后进了内书房所在的院落。 院中水缸边踮脚捞水中残叶的书童立时直起身,垂手站好,恭敬的道一声:“宁先生,樊先生。” 年逾四旬的宁先生摸着颌下三缕美髯,和蔼微笑点头。 方过而立的樊先生却面有急色,语气也颇为生硬,只问那书童道:“赵神医可还在?” 书童忙点头道:“在的。还在与阁老施针。” 而守在门前的另一书童早已报了进去,片刻一个长随出来施礼道:“两位先生屋里请,阁老说也快好了,不碍事。” 宁先生刚要张口说我等再候片刻,那樊先生已是抬脚往里去了。宁先生略皱了皱眉,到底没说话,背起手来缓步跟着进了门。 书房里间阁老李东阳一身半新家常衣衫,随意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颇为惬意,只是那花白的头上扎了十几根银针。 他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一根根起针。 见宁、樊二人进门,李东阳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坐下,一旁长随转身奉了茶上来。 转眼间,老大夫已娴熟的将全部银针收好,躬身道:“将是入冬时节,阁老这几日千万注意保暖。夜间若是能安眠,那方子便不必用了,若是睡不安稳,方子吃上两剂,后日老夫再来与阁老施针。” 李东阳含笑谢过,一旁长随引了老大夫出去。 樊先生又一次抢先开口道:“阁老可觉着好些了?” 宁先生也不言语,只关切的注视李东阳。 好似赵神医出门那一瞬间,就将李东阳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般,他脸上挂出疲色,叹了口气道:“比昨日强了些。”又瞧向两人,道:“怎的你二人一道来了?可有要事?”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贺伯兴?” 伯兴是贺东盛的字。自从贺家出事以来,贺东盛没少往阁老府跑。 不过李东阳已是知道了那桩案子里全部的供词,对于贺东盛那贪心的商贾弟弟十分厌恶,亦觉得这案子贺家没有全然洗脱的可能。而贺东盛在四下奔走试图为兄弟脱罪,在久经宦海的李阁老看来,勿论他是真个兄弟情深,还是为保自家官帽奋力一搏,都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对他也是淡淡的,不怎么再见他了。 尤其最近李东阳屡屡夜不能寐,日间头疼难耐,又有如山公文,便几乎不见外客了,阁老府一应接待都是幕僚代劳。 贺东盛连续来了两趟都未见到李东阳,也什么都没提起,闲聊几句留下探病的礼品就告辞了。 今日,想是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什么。 樊先生没有说为什么应是宁先生接待的贺东盛反倒是他也跟来汇报,只压低声音道:“正是贺伯兴。阁老,他此来,想求案子再延期一阵子,他说……能扳倒沈家两位状元。” 李东阳眉心一跳,目光陡然变厉,盯向樊先生。 宁先生缓缓在一旁补充道:“还说能彻底扳倒沈家二房。” 樊先生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来,在他眼中,只有两个沈状元才有价值,沈家二房在沈沧过身后已是没落了。而两个沈状元,一个是阁老对头的女婿,一个是刚刚因婚事得罪了阁老。 李东阳在听到沈家二房时,脸上神情又淡了下来,他已认了杨慎为弟子,沈家二房又与杨家联姻,沈家二房倒了于他而言算不得好事。 樊先生虽然年轻,跟着李东阳也有小十年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有些气恼的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宁先生,还是道:“贺伯兴说,沈家四房姻亲孙家有问题。据说孙梦生乃是浙南巨贾,当年嫁女,陪嫁足有几十万两,但以盐商闫家在江南的势力,却没听说过此人……” 李东阳一脸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慢慢啜饮。 “这孙梦生来历成迷,万贯家财来的更是蹊跷。”樊先生道。 李东阳依旧垂着眼睑,缓缓啜着热茶,轻轻呼气,“没有证据,不过信口雌黄。” 樊先生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甘心,掩饰似的掩口清咳两声,又道:“若孙梦生是海匪,沈家二房便是通匪。孙氏是状元沈瑾的嫡母,如今亲子出继,沈瑾便是孙氏独子。而沈理当年亦靠孙氏周济帮扶才有今日。孙氏若为海匪之女……” 李东阳只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证据。” 樊先生连忙道:“贺伯兴恳请阁老略给他些时日,他已经打发人快马回松江了,必会有实证。” “他还真当这是为了审他家的案子?”李东阳撂了茶盏,沉着脸道:“南边已有捷报,待战事一了,诸事大白,案子自然而然就结了。” 樊先生越发尴尬,求情的话也说不出了,讪讪道:“是学生想左了。” 宁先生此时捻着胡子,笑眯眯道:“峄城也是心急阁老的事,只是有些急躁了,贺伯兴急,咱们急什么。” 樊先生垂了头,耷拉下眼皮,缓缓道了声“学生失态了”,却没看到宁先生的目光已在阁老脸上几个盘旋。 他耳中只听到宁先生咂嘴道:“虽有捷报,但也快入冬了,水战怕要艰难些,若水匪龟缩不出……不知年前能不能了结。” 距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樊先生霍然抬起头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躬身道谢:“学生愚钝,多亏阁老、宁翁点拨。”说着又偷偷觑向李东阳。 李东阳还是面无表情,只再次端了茶盏,却并未饮。 樊先生知趣,行礼告退。 见他出去了,宁先生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转向李东阳正色道:“阁老,贺东盛此举甚是不妥,咱们是不是……” 李东阳随意将茶盏撂在几上,淡淡道:“他之才干,不在沈沧之下,只是眼界太窄,心胸更窄,原就不堪大用,如今一旦有事,行事更是乱了章法。不必管,且看看他能如何。” 宁先生点点头,自从阁老有将孙女下嫁沈瑾之意后,李府的人早已将沈瑾周遭查个底儿掉,都知孙氏贤惠——孝敬婆婆体恤丈夫还则罢了,试问有几个有嫡子的正室夫人肯将庶长子养成状元公的! 而这将家事打理好之外,她竟然能屡屡捐银修桥铺路,惠及族人乡里,素有“沈门贤妇”美誉,更有当地知府向朝廷请封诰命。 这样的妇人,莫说她父亲未必是江洋大盗,便真是个强人,她这许多年来的善行,也足以让朝廷对其有所宽宥,更勿论牵连她的庶子了。还想连坐个旁支族侄沈理?真是可笑之至。 贺东盛会认为阁老不知道孙氏是什么人?! 贺东盛这要不是拙劣的装傻,就是真蠢了。 宁先生心思一转,不过既然方才他出言提醒樊峄城时,阁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不晓得阁老是不是也好奇贺东盛究竟想做什么。 “但愿他是兄弟情深,一时乱了方寸。”宁先生微微叹气道。虽然这话他自己都一万个不信,嘴上还是这么说道。 李东阳轻哼了一声,有些嫌恶道:“方寸乱到往东厂靠?”说罢又疲惫的挥挥手道:“多少大事尚待裁决,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心思。马上就是大行皇帝的发引了……”他忽然顿了顿,却又吩咐道:“不过,内侍那边,还是要留心。” 宁先生闻言也收起心神,肃然应是。 * “贺家,你要小心。” 沈尚书府,外书房。 坐在沈瑞对面那面容清癯,满身书卷气的儒生,赫然是沈琰。 沈瑞只瞧着沈琰,沉默不语,静待他下文。 这人本当是在南京的,却突然出现在京城,没下帖子贸然登门,又与门房言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沈瑞,待进了沈家,开口又是这样一句,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沈琰见沈瑞的神情,也知这句开场白惹他疑心了,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许多事后,恒云这是还在疑我?”却并未等沈瑞回话,便解释了起来。 本来沈琰、沈琇兄弟在南京备考的,因着乔家出了孝,择了好日子,要与乔老太太做一场大法事,早早就遣人给沈琰妻子小乔氏送了信。今年又无恩科消息,沈琰便陪着妻子走上一遭。 “不成想在乔家遇着了贺家的人。”沈琰顿了顿,声音小了些,道:“内子无意中听到,是打听源大伯娘的事。”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忍不住对贺家爆了粗口。 他原就是疑心有人要拿孙太爷的事情做文章,头一个怀疑是贺东盛的。无它,沈家的仇人委实不多,有近乎生死大仇的,目前情况下,只此一家。 沈琰的话正证实了他的猜想。 跟乔家打听孙氏,焉能有好话?!恐怕孙氏曾与沈洲有婚约的事怕也瞒不住了。沈瑞心下颇为恼怒。 听得沈琰又道:“而当知道我夫妇进京后,贺家也来人送了些东西,一个幕僚来与我探问……沈家旧事。” 沈瑞仍是一言不发,只盯着沈琰看。 沈琰也不言语,两人对视半晌,沈琰忽笑道:“好恒云,如今好定力。” 沈瑞拱拱手道:“谬赞。”又道:“沈先生既然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就不要吊人胃口,干脆些讲了吧。” 沈琰摇头自失一笑,道:“贺家将旧事问得极详细,那人还许诺帮我岳父起复谋划,竟还许我二弟一个妻子,贺家旁支女,父兄都是秀才,家资颇丰的。” 沈瑞心下腹诽,贺家拉拢的手段真是一万年不变。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道:“那你待怎样?” 沈琰正色道:“松江倭乱之事,我兄弟后来才知晓,但……到底要避嫌,又恐有人拿旧事作伐,因此只能默默打听着消息,不曾亲往松江去。后来案子真相大白,我们也细细问明了前后事。贺家狼子,便不归宗我们也是姓沈,断不会与贺家谋。” 沈瑞面色稍缓,一则趋吉避凶人性本能,再则沈琰兄弟也确实身份尴尬,彼时若真出现在松江,很容易为人所乘。他根本不会怪沈琰兄弟不出面,相反,还跟庆幸他们没来裹乱。 沈瑞当下拱拱手,道:“那便谢过沈先生前来报信。” 沈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嘲一笑,转而又道:“我兄弟二人我能作保,乔家,恒云还要注意。” 说着他又取出张纸笺并一封信,道:“我知沈家在南边定少不了人手,不过对上邵家,许有用到我兄弟的地方,琇哥儿如今稳重许多,若有需要,可持此信去南京找他。” 沈瑞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并不接那信,只再次拱手道:“足领盛情。” 沈琰脸上终究划过失望之色,也不多言,还了一礼即告辞。 沈瑞送他出门时忽道:“贺家早已盯着沈家,沈先生府上怕也是,先生也多加小心吧。” 沈琰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末了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好,恒云,彼此保重吧。” 沈瑞半分笑容也没有,拱手作别,“沈先生保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4章 鹡鸰在原(二) 送走了沈琰,沈瑞一面派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快步往徐氏上房去。 上房里,何氏并不在,却留了儿子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徐氏将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拿着个带铃铛的布老虎逗弄着小楠哥玩。 小楠哥已走得稳稳的,两步扑过来,一把抓过布老虎,咯咯笑起来。徐氏极是开怀,抱起小楠哥,在他已胖起来的小脸上亲了两口。 小楠哥待徐氏也极为亲近,笑着抱住徐氏脖子,糊了她一脸口水。 徐氏因怕伤了孩子,头上早已去了钗环,被小楠哥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抱,头发立时散乱起来,耳坠子挂得耳朵生疼,大丫鬟红霞见徐氏疼得一眯眼睛,连忙过去帮忙,徐氏却笑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仍抱着小楠哥不撒手。 沈瑞一进门就瞧见这温馨画面,脸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真心觉着徐氏认了何氏为养女认对了,如今家事上徐氏轻省了不少,又有了小楠哥承欢膝下,每日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转而又想起徐氏之所以没能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着乔老太太的阴毒算计,想着乔氏、想着沈珏,又联系起方才沈琰的话,沈瑞心下对乔家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徐氏见沈瑞站在门口怔怔出神,脸上神色变幻,一时和缓一时阴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给身旁红霞一个眼色,红霞立刻笑着哄小楠哥去吃果子,将孩子抱了下去。满屋子丫鬟仆妇也退个干净。 徐氏简单拢了拢头发,点手叫沈瑞过来身边坐下,正色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沈琰提起了乔家?” 乔家先前也送了帖子过来,乔大太太也亲自等过门,来说要给乔老太太做法事,既是相请徐氏,也是想问问姑太太乔氏能否去。 乔氏如今,说难听了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哪里还能去参加什么法事,乔家也不是不知道这点,却还来这一出,徐氏很是看不上。 徐氏亦知道如今乔三老爷面临着起复,来沈府所谓请她,不过是还打着想让沈府帮忙运作个官缺的意思。 徐氏自然是不会去的,又带乔大太太去看了乔氏的模样,委婉相拒,又暗示届时还是会有奠仪送上的。 乔家早已不比当初,乔大太太将银子看得越发重了,徐氏本人去或者不去,对于乔家大房没甚影响,只要沈家的礼金到了,有沈家的名来显示沈乔两家不曾远了,又有实惠落进她口袋里,乔大太太已是心满意足,当下也不多劝,客气几句也就告辞了。 今日沈琰上门,徐氏也是得了信的,沈琰是乔三老爷女婿,徐氏只当他是来当说客的,因此看见沈瑞面色不虞,便只当乔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沈瑞面色凝重道:“说到了乔家,但根子上还在贺家,母亲稍等,儿子已经叫人去请三叔了。” 少一时三老爷到了,进门便问:“可是沈琰提了什么?” 三老爷也是知道乔家的事,亦是同徐氏一般看法。 沈瑞请三老爷坐下,将沈琰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又道:“贺东盛打听咱们二房旧事,又问乔家打听源婶子,可见,皇上那边之所以知道孙太爷,必然是他买通东厂买通内官进的谗言。” 虽然那日见过皇上,沈瑞回家后也与徐氏、三老爷一起分析过到底是谁要对付沈家,贺家亦是在怀疑名单首位,三人也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确认了这件事乃是贺家所谓,他们仍是愤怒不已。 三老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贺家到底想做什么?!算计沈家一次两次,如今贺二把自己算计进大牢里,贺大竟还敢把主意打到我二房头上?!乔家、沈琰兄弟,哪个与我二房不和他找哪个,这什么意思?!” 他身体不宜动怒,沈瑞忙亲自端了茶过去奉与三老爷,徐氏脸色也是铁青,却仍劝三老爷道:“不许气,自己身子要紧,犯不上与那起子小人生气。” 三老爷这才缓了缓气,端过沈瑞的茶喝了,沈瑞一手扶着三老爷,以免他再激动,才缓缓道:“贺家小人,也没甚做不出的。母亲、三叔莫要动气。” 那日因不曾确认是贺家,母子三人也没仔细研究过对策,只吩咐心腹下人加紧盯着各处,好判断冷箭来自何方。如今确认了,便要赶紧想对策了。 三老爷眉心拧成疙瘩,撂了茶盏道:“如先前说的,松江审案贺南盛当堂亲口承认算计沈家,这罪证确凿的,贺东盛偏又玩这么一手,便是抓了我二房什么把柄,又与他贺南盛何干?贺南盛还会因此脱罪不成?” “只怕他真会网罗个什么罪名栽到沈家头上,”沈瑞脸上阴沉的可怕,一双眸子寒光闪闪,“沈家若是罪人,怕就没人追究贺南盛的罪过了。” 三老爷怒极反笑,“沈家都分家了,他算计的是五房田产,就算二房成了罪人,与五房何干?” “便是不能给贺南盛脱罪,也是不想让沈家好过。”徐氏皱眉略一沉吟道:“孙家妹子屡行善事,族人中受益良多,若是将孙家打落尘埃,与她最为亲近的我二房、四房、五房、九房或多或少会受牵连,理哥儿、瑾哥儿,乃至五房瑛哥儿都会被攻讦。” 立足朝堂,名声最为重要,便是无罪的,污了名声,以后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是难,随时都可能被政敌翻旧账,被御史攻讦。 三老爷呆了一呆,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肠。” 沈瑞牙齿磨得直响,确实,分家之后的沈家很难被单独一个族人牵连一家子,但是孙氏不同,沈家几乎没有一个房头没受过她关照的。 栽赃给孙氏一个什么样的罪名能够打击一片?还是在孙太爷、孙氏都去世多年之后?若是栽赃个是似而非的罪名,才是百口莫辩。 沈瑞也曾暗自揣测过孙太爷的身份,皇上那边则明确问了是不是海商。可见贺家当时往海商海匪这边吹风的。 海商还是海盗,在明朝,界限不是那么鲜明,大海商也常做海盗的买卖掳掠周遭小船队,海盗也常扮作商船各处去销赃。 所以,通倭,通匪,这两条也都是最可能被诬陷的罪。 但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样程度对沈家的影响非常有限。 若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也就谋反叛国之类,可是这个谋反也太儿戏了,太平年景哪里来的谋反? ……白莲教?! 昨日不曾确认是贺家也就没往深里想,这会儿沈瑞脑子里乱纷纷,想到造反脑子里先跳出来的便是“邪教”二字,他印象里明朝一直在围剿白莲教,但是始终也没能剿灭,白莲教也一直活动频试图颠覆大明江山。 若是孙家被污蔑是白莲教人…… 沈瑞犹豫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三老爷闻言目眦欲裂,连声骂贺家卑劣,又道定要找御史弹劾贺家勾结宦官,因骂道:“便是当了人手中的刀剑又如何,也定要让贺东盛这卑鄙小人再没脸面立足朝堂!” 徐氏沉下脸猛喝了一声:“三弟!” 三老爷呆了一呆,他素来将长嫂视作母亲一般,亦极少见大嫂这般疾言厉色,当下也没了言语,如犯了错的孩童一般,讪讪低下头。 沈瑞忙又过来安抚徐氏,徐氏摆手示意无妨,平缓了一下呼吸,先训斥三老爷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岂能轻用?什么叫作刀剑又如何,一旦被划入哪一派里,便是没有孙太爷之事,如今的沈家可能禁得起政敌的一击?你已是沾染了那群御史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习气了!” 这话已是说得颇重,隐隐将田家也扫带进去,三老爷脸上颇不自在,低声道:“大嫂莫恼,是我一时气急了。如今……我其实也不大与田家那些翰林御史来往了。” 徐氏脸上缓了缓,她也是有心给三老爷提个醒,田家那边的文人御史背后也指不上有谁的势力,现在的沈家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方搅在一起。 她瞧了一眼沈瑞道:“瑞哥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旁的人往那起子妖人上污蔑孙家,我们倒要问问,他们若与妖人无涉又如何知道的。但贺东盛在刑部多年,江洋大盗也不是没审过,倒真容易被做文章。” 沈瑞也捏了一把汗,他只是下意识想到,并没有仔细推敲,徐氏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影子。 徐氏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也让人防不胜防。咱们若刻意做了什么,反容易弄巧成拙,到时候百口莫辩。” 三老爷急道:“嫂子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就什么都不做,静待他贺家出招不成?” 沈瑞见已是初冬时节,三老爷额角却已渗出汗来,显然情绪十分激动,不免担忧他的身体,连忙再次奉茶安抚三老爷道:“三叔莫急,沈家岂容贺家如此。” 徐氏瞧着沈瑞,点了点头,满眼欣慰,脸上却不曾带出,只沉声问道:“瑞哥儿有什么主意?” 沈瑞先前虽不确定贺家此举到底何意,但是却早已有了应对贺家的法子,当下便道:“我同意母亲的看法,亦如我岳父所说,现在的沈家,做了就容易犯错。面上,我们就是要静观其变,什么都不做。以示清者自清。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用去管贺家要做什么,我们只要继续去抓贺家的罪证,钉死贺家,任他再攀咬谁也没用。” 凭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徐氏脸上隐有笑意,三老爷也点头,又面色凝重道:“可还是贺平盛之事?贺北盛被贺东盛拘得严实,根本没法接触套话。” 沈瑞摇头道:“先前我就在想,宁藩虽对沈家下手,但绑了长房嫡孙小栋哥,无疑是想以之要挟,未尝没存了拉拢利用之心。而驱使章家已是铁板钉钉。松江大族就这么几家,宁藩岂会对贺家半点不碰?贺南盛认罪得那般痛快,既可能是因当时证据确凿,他抵赖不得,可又焉知他不是为了掩饰更重的罪责?” 三老爷点头道:“这案子拖了这许久也不曾审结,想来大佬们也是想从这案子里深挖出些人来,前几日章家族里重要人物不就是被押送进京了么。” 没准儿就是章家阖家锒铛入狱刺激了心里有鬼的贺家。 叔侄俩对视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该盯着贺北盛还是盯着,也叫人看一看在松江跟着贺南盛的管事如今都在哪里。”沈瑞道,“再回松江去仔细找一找,问一问,贺家前前后后都接触了什么人。” 他顿了顿又道:“章家这一下狱,惊没惊到贺家不知道,却一定惊到了陆家。我想,陆家会乐意配合咱们的。” 徐氏颔首表示同意,又道:“只是如今,咱们家人再回去一趟,太显眼了。你可有南下人选?” 沈瑞应声道:“理六哥、瑾大哥和我都不能再动了。我想遣长寿往南边走一趟。南边儿还有五房的三位哥哥,且我瞧三房琏四叔也是极有才干的。” 有沈瑛在南边,徐氏也放心许多,提到三房,不免想起沈玲的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喜,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若有得用的人还是当用的。 徐氏叹道:“沈家族人,也不能一味只想读书入仕而不知庶务。也是时候多看看寻寻那些读书不成却能打理庶务的族人。沈家想稳,这样的人也断不能少的。” * 侍郎府,东跨院上房。 门一打开,就是一阵酒气扑鼻。 贺北盛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衫邋遢,手中持壶,也不用杯子,就着壶口往嘴里灌上一大口,口中含混说了两句什么,便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地上两只鞋已被酒水打湿大半,一旁倒着个小酒坛,还嘀嗒嘀嗒淌着酒,浓郁醇香就此飘出。 贺东盛铁青着脸,两步走过去,拿起案几上冷茶泼在贺北盛脸上。 贺北盛一个激灵,睁开惺忪醉眼,见是大哥,脸上抽了抽,像是要挤出个笑来,但肌肉已经不受意识控制,这个笑容十分扭曲,嘴里发出呵呵声,似笑又似哭,“大哥,呵呵,大哥,我害了二哥……” 贺东盛气血上涌,再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响声,贺北盛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但这样的力道贺东盛非但没能解恨,那恨意反而被激出来,于是反手又是一巴掌。 贺北盛被打却半点也不躲,还像在笑,但声音里哭腔已是明显,“呵呵,呵呵,打的好,打的好,我该打,我该打,大哥啊,我对不起二哥……” 贺东盛更恼,巴掌抡圆了招呼过去,却被身后心腹管家死死抱住。 管家已急出满头大汗,口中不住劝道:“老爷,老爷!五老爷醉了,老爷息怒。老爷,老爷,老太太就在后院……老爷诶……” 想到老母亲,贺东盛终于控制住手上力道,还是恨恨的怼了一拳在贺北盛肩头,冷冷吩咐道:“把他弄醒,拖到前头来,以后所有事,他都必须睁大眼睛给我看着!” 管家连声应下,拿袖子擦了额头的汗,一面送贺东盛出去,一面骂都在院中抻脖子瞅着却不敢进门的小厮,“都是死人啊?!怎么伺候的五老爷?还不快去催醒酒汤!谁再敢给五老爷拿酒,就打断腿卖盐场去!” 小厮们都喏喏应是,手忙脚乱的扶起贺北盛,又是催吐又是灌醒酒汤。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让贺北盛穿得整齐出现在贺东盛的书房里。 贺东盛脸比锅底还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幼弟,有几分骇人。 两兄弟年纪差得多,长兄如父,贺东盛又一向颇为严厉,且贺北盛心里有鬼,瑟缩了一下,才呐呐叫了声“大哥”。 下人都退到院外守着了,贺东盛也不压着脾气,怒骂道:“你瞧你什么样子!这么久半点长进没有,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喝个烂醉!便是你醉死了,也于事无补!是个男人就该担当起来!我叫你跟着听那些事为的什么,你不知道?!” 贺北盛一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强忍着没敢哭出声,可调子已是变了:“我知道,大哥,我都知道,但是我心里……我一想到我害了二哥……” “住口!”贺东盛暴怒之下甩手一个砚台丢了过去,正砸在贺北盛大腿上,打得他一个趔斜,一摊浓墨污了衣衫。 偌大的石块砸得人生疼,贺北盛下意识呼痛,禁不住弯下腰揉了揉。 贺东盛也知下手重了,探头看了一眼,见幼弟又抬眼看他,便板起脸骂道:“我说过,那件事就烂死在心里!这样的时候,你还敢把这话挂在嘴边,是想一家子陪着一起死吗?” 贺北盛面露惊恐,也顾不得疼了,两步奔到桌旁,惶恐道:“难道二哥……二哥……会……会判死罪?!” 贺东盛恨不得抡圆了胳膊再给他一巴掌,暴怒喝道:“浑说什么!”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大哥,想要个答案。 面对这样的幼弟,贺东盛最终泄了气,阖眼微微平息呼吸,缓缓道:“昨天你也听到了,那个卖给老二题的人不简单,若是这件事瞒得好,以老二现在承认的罪行,不过是几年牢狱,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流放。但若这件事捅出去了,”贺东盛骤然睁开眼睛,死盯着贺北盛,“那这一家子还有没有性命都要两说。” 贺北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流放,其实也不是他能接受的。 当初他知道二哥算计沈家,也曾不屑于二哥行径来着,但想着赔些银子,最多最多二哥下狱个把年,也就罢了。 他北上时还意气风发,想着凭大哥的官位本事,他也帮忙打打下手,保下二哥是小事一桩。 不成想,这件事,最终会绕到他头上来。 最终,会是他害了二哥,甚至害了贺家…… 贺北盛还肿着的脸上已挂出绝望之色。 贺东盛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嫌恶起来,若是老三还在,这个幼弟就这样痴痴傻傻一生也无妨。可惜了老三去的早,老二如今也不中用了,他必须让老五立起来,撑起贺家来。 贺家后继无人的无奈,不止贺南盛有,贺东盛的感觉更加强烈一些,每当看到“亲戚”沈家那些后起之秀,他都是暗恨不已。 幼弟不是读书的料,贺东盛就想往二弟那个方向上培养他,这才会在最近与幕僚议事、乃至讯问老家管家时都带着贺北盛,却不想,反倒将懦弱的幼弟吓破了胆。贺东盛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下一代还太小,都在读书还不得用。而族人中,除了老五也就是老十七贺平盛了。而贺平盛,贺东盛只剩下后悔了,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没拗过幼弟放了贺平盛一码,当时若是弄死了贺平盛,如今会安稳许多。 贺东盛的人手最近才将贺南盛入狱后失踪的心腹管家贺祥抓回来,昨日送进京里,贺东盛讯问之下方知,当初五千两银子卖乡试考题给贺南盛的,并不是什么南京的贵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5章 鹡鸰在原(三) 暗通藩王斩立决,从逆更是株连九族,与之相比,科考舞弊罪不算多重,可影响却是最大,亦是关乎全族子弟仕途名声…… 若是能选择,贺东盛是不想让任何外人知晓内情的,但是现在他需要有人一起商量对策,幼弟是麻绳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也只能依靠心腹幕僚了。 好在有三个幕僚是跟了他多年的,他也刻意收集了三人的把柄,算是靠得住的。 李振文、齐连海、王篆三位幕僚一早就到了书房,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刻意不去瞧跟在贺东盛身后脸上犹带着巴掌印的贺北盛,却都在心里摇摇头,不知道东翁这顿巴掌能不能将这位一派天真的五老爷打醒。 李振文跟着贺东盛最久,是他入官场后第一位师爷,为他做的事也做多,是幕僚中第一人。因此待贺东盛坐定,李振文先出来回禀。 “贺祥已都招了,贺勉有个相好的给他生了儿子,母子都在南昌了。但指使人去告发沈琦、又除了那告发之人,也确实是二老爷的意思。”李振文一边说一遍觑着贺东盛的表情。 贺东盛并无表情,对于二弟所作所为没甚感想,换他在松江,遇到这样的好时机,也会向沈家出手的,只不过二弟这次遇上了硬茬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买通了身边人,落入他人算计。 倒是贺北盛,闻言脸上是又是惊怒,又是难过。 李振文垂了眼睑,又道:“贺祥所说,除了贺勉,族人里还有六房旁支贺延盛、十三房小二房贺勇。贺延盛是最初找贺祥的人,在倭乱之后就没了踪迹。贺祥说,沈家宗房里也有贺延盛的人,只怕是跟着装沈栋的车回了南昌。而贺勇如今应当还在松江。” 贺北盛大惊失色,忍不住站起身来,急声道:“什么?什么?沈家宗房小栋哥真是……” 贺东盛闻言手也是一紧,沈家宗房大太太当初是养在贺老太太膝下的,他们感情一直不错……但看到幼弟又这样失态,他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贺家与沈家都给人算计了,你给我坐下!” 贺北盛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贺东盛示意李振文继续说,李振文却表示,刑已用尽,贺祥口中挖不出更多东西了。贺祥也是个小卒子,知道的并不多。 那个贺延盛,贺东盛委实想不起什么模样来,他一直在外为官,对族人并不熟悉,甚至对属于庶出旁支的六房也没什么了解。他扭头去看贺北盛,问他这六房贺延盛,贺北盛也是一脸茫然。 贺东盛心下暗叹,面上却严厉道:“贺家族人数百,良莠不齐,自然不能一一熟知,但自己身边的人一定要择好,不要叫人钻了空子!” 贺北盛唯唯应了。 齐连海是负责交好东厂胡丙瑞那边的,见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便开口道,“胡公公说,那句话已经到了御前。” 贺东盛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到底一松。 齐连海一张胖圆脸,天生一对笑眼,寻常瞧他就是一副笑模样,不过这会儿他脸上露出些苦相,“不过,胡公公又说邱公公外宅缺几幅好字画。” 几、幅?!贺东盛咬着后槽牙,心里骂着贪得无厌的阉竖。 不过他在一开始决定走这条路时就知道会是这样个结果,好在贺家家大业大,也还给得起。 只是这事儿要做得再小心些,现下正是文官都瞧着宦官不顺眼的时候,他所知的,马上又会有一批御史被阁老们驱使去弹劾诸内官了。若非迫不得已,他实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接触宦官的。 他再三嘱咐了齐连海事情要做得隐秘,才又瞧向王篆。 王篆一双绿豆眼转了转,摸了摸唇上八字短须,先是颇为正经道:“如东翁所料,乔三的女婿到底去沈家了,不过沈家不太待见他,先是没让他进门,后来进门了也不过盏茶功夫就出来了,瞧那小子面色,不甚好。至于乔家……” 王篆那双绿豆眼透出几分喜气,像强压着笑一般,道:“东翁你猜怎么着,反是乔大而找上门来,说他比乔三知道的更多,且,他是永不录用,也不需要东翁动用人脉谋官缺,省下走关系的银子给他就行。” 他人长得就有些滑稽,说话又格外诙谐,带着市井说书先生的味道,让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 便是满脸愁苦的贺北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 贺东盛笑了两声,又冷冷道:“沈家摊上乔家这样的亲家,真是我贺家之幸。透些消息给乔三,叫他别端着了,就看他们兄弟谁能给我更多孙家消息。” 王篆笑道:“乔家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要防着他们为了点儿银钱谎话连篇误导咱们。还有,东翁,乔家女婿这样急吼吼的去沈家报信,只怕这里头还有鬼,学生已遣人去跟了……” 齐连海接口道:“乔家若真肯为银钱教什么就说什么倒好了,他家是沈家二房姻亲,只要他们肯站出来说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贺东盛摆摆手,“三年前的官司乔家老大被推出来顶缸,还坐了好一阵子大牢,沈沧花几千两银子才将他全须全尾弄出来,那人已是被吓破了胆,让他卖点儿消息还成,出来作证是万万不敢的。” “沈家老二行商,没甚出息也没甚胆量,老三还惦记着起复前程,那也是个精明人,让他开口不难,让他站出来是绝无可能。”贺东盛瞧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幼弟,不满的咳嗽一声。 贺北盛脸上迷茫神情还未收敛殆尽,贿赂宦官,这是自己那个清高的文人大哥吗? 乔家?沈家二房?二哥不是算计沈家五房吗,和沈家二房何干? 沈家二房现在尚书已经过世,剩下最高不过四品官,还在南京,对付沈家二房作甚? 种种不解让他越来越糊涂,目光挪到大哥身上,似是梦呓道:“沈家……二房?二哥的事与沈家二房何干?……能救二哥吗?” 贺东盛因乔家的好戏而松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却并不理会贺北盛,转而吩咐王篆道:“乔家那个女婿有意思得紧,我听老太太说过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事,你也派人往松江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可挖出来。乔三敢和沈家出族的人结亲,仗着什么?此中必有文章。若是能从那小子口中挖出沈家的把柄最好。” 又吩咐了李振文几句处理掉贺祥,派人去悄悄抓贺勇、找贺延盛家人,尽可能清理贺家的痕迹等等,就打发了三人下去。 待人走了,贺东盛才转向贺北盛,厉声道:“我已说过了,现下是关乎一家子的生死,从现在开始,把救老二的事忘掉,我们现在,要先保住一家子性命!老二就是流放,也不过吃个把年苦头,年后新皇登基,马上就要大婚,再有个皇子,总归是要大赦天下,到时候老二也就回来了。” 贺北盛一呆,痛苦的撇过头去,闷闷应了一声。 贺东盛脸色越发肃穆,敲击着桌面示意,待贺北盛望过来时,盯着他认真道:“老五,你须得明白,我也好,你二哥也好,做这许多事情为的是什么。如今贺家族人在科举上远不如沈家族人得力,若不扭转这个局面,待十几二十年后,沈家官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松江哪里还有贺家立锥之地?如今动沈家二房,不是为救老二,而是去遏制沈家族人的仕途之路。” 贺北盛显然更糊涂了,寻思片刻,脸上仍是惊疑,嗫嚅道:“这,这查孙太爷也太,太……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何查……别说孙太爷,连孙氏也死了好几年了,就算查着什么,如何能动得了沈家……” 贺东盛冷冷道:“我向那阉竖低头,不是为的从闫家嘴里挖沈家的事,是为着这些事能上达天听。没有实证,有些事就不能写折子弹劾,只能行此策。不过到皇上那里,也不肖什么实证,只要皇上心里有了猜忌,沈家子就别想在仕途上再有寸进。”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显然完全没想到还会这样。 贺东盛再次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货,不无埋怨母亲太过宠溺幼子,生生将其教成个迂腐愚笨的书呆子。 “你往后行事也是,不要只顾着一时得失,要看得长远些,着眼大局,才能做出兴家之举。”贺东盛已是以教育下一代掌家人的语气同贺北盛交代了。 想着些时日,再多遣几个得用的人手跟着老五回去松江,假以时日,许是…… 其实…… 一个念头在贺东盛脑海里已经盘桓许久了——若是直接扳倒了沈家,老五便是傻了些,贺家在松江的地位也是稳稳的。 “五六十年前,五六十年前……”贺东盛目光森冷,低语道:“五六十年前不正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徐有贞因此成事……若是姓孙的和沈家……呵……” * 乔家老宅,外院花厅 一般人家父母亡故,兄弟便是分家也会聚居一处守孝三年后再行搬离。 乔家则是不同,当初那一番变故,三兄弟早已离心,分了家乔二乔三就搬了出去,乔大老爷长子嫡孙自然而然占了老宅。 这三年守孝里,除了除夕祭祖这样必不可少的祭祀,乔二乔三少有往长兄这边来的时候。 这次因着出孝,乔大老爷知会两个弟弟,要为母亲做一场大法事,这原也是孝道之举,只是这当大哥的表示日子艰难,自己拿不出多少银子,倒让两个弟弟一同筹措银钱。 两人皆是是不满,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这会儿做法事显孝心与谁看?就是借个引子好弄些银钱罢了。 乔二老爷到底有商铺在,总要宽裕些,还私下与乔三老爷说了自己这房拿了就是,让三老爷留着银钱花在刀刃上——起复谋个好去处要紧。 乔三老爷还是颇为感念二哥情谊的,这几年看下来,这庶出的二哥倒是比嫡出的大哥好了不知道多少。 原对大哥大抵是气恼多些,不成想没两日,得了一消息,乔三老爷对乔大老爷简直是仇人一般的憎恨了,怒气冲冲赶来老宅,要与大哥理论。 花厅里,乔三老爷望着对面悠悠然喝茶的大哥,几乎想将茶盏掼在地上,“大哥这是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吗?” 乔大老爷比先前胖了不少,精神却不如往昔健旺,脸上的胖不像是长肉,更像是浮肿,眼下则青黑一片,颇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天知道他这守孝是怎么守的。 乔大老爷咂了一口茶水,慢声慢气道:“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乔三老爷盯着乔大老爷,近乎一字一顿的道:“大哥如何知道贺家来找我?可是盯着我家?大哥又为和跑去联络贺家?” 乔大老爷嗤笑一声道:“贺家能来找你,就不能来找我?贺家想知道点子事情,这些年你都在外为官,能知道多少,还不是我这坐地户知道的多。这怎么赖在我头上?” 乔三老爷铁青着脸,忍不住抬高声音道:“你敢说不是你去找的贺家?!” 贺家那边传来消息时他几乎气炸了肺,这大哥,就是来克他的吗? 当年他仕途正好,眼见着妥妥的升两级,且当时沈沧还活着,若是帮衬着活动一二,他就能留京,再做得好些,几年下来,没准儿这会儿也能官居侍郎,未必比那贺东盛差多少了! 可就是他的好大哥,先是愚鲁不堪,被人拉去顶缸惹上官非,惹得沈家不耐烦,而后竟为了些许银子生生气死了母亲! 可怜他在前途正好的时候被迫丁忧,丁内艰啊,整整三年!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 现下沈沧也没了,亲姐夫远在南京,他那几个旧相识都是君子之交,且因着守孝来往也少了,借力不上,想再起复着实是艰难。正是发愁的时候,天上就掉下个贺家来。 贺家是要打听沈家旧事,孙太爷、孙氏旧事,乔三老爷原是十分犹豫的,贺家与沈家的官司闹得极大,他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贺家打听沈家旧事,能有什么好事儿! 他若说了,惹恼了沈家,以后再别想指望沈家什么了。虽然对沈家的冷淡颇为不满,但乔三老爷心底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只是现在沈家也帮不上他什么,而贺家许的好处就在眼前,贺家可是表示无论谋京缺还是想外放,贺家都能帮得上忙。 沈家如今待乔家还有多少情分?这次母亲的法事,徐氏不来,竟也不派个小辈过来……就算如今姐姐膝下无嗣子,最起码,母亲还是沈家三兄弟的亲姨母呢! 大嫂和妻子都说姐姐如今浑浑噩噩不过熬日子罢了,他日姐姐一走,沈洲续弦,沈家就彻底甩开乔家,他还能借力什么? 不若现在攀上贺家,贺家可是要官有官要财有财的…… 如今的乔三老爷,早没了当初那些文人风骨,在南直隶繁华地的官场上尔虞我诈打滚多年,早已成了地道的官油子,只算得失利弊,半点人情味皆无。 就在他将沈家和贺家反复称量,准备寻个得利最多的法子时,又听说大哥半路截胡,找上贺家要拿消息换银子。 银子,银子,银子!这浑人眼里只有银子! 乔三老爷目欲喷火,“你就想着那几两银子,不顾弟弟的前程了吗?那几两银子能做什么!你看看这几年,乔家没个为官的是什么境况?!怎的还在这种时候拦着我?!不说旁的,我若是谋得处好缺儿,将来拉携几个侄子一把,乔家不就起来了!如今我不能起复,于你于乔家又有什么好?!” 乔大老爷半点儿也不生气,咧开嘴嘿嘿一笑,“你竟还能记得你还有几个亲侄子!这几年几时见你问过你侄子半句?”他又伸指一弹茶盏,“银子,银子能做什么?瞧瞧这官老爷说的话,果真与我这小民不同。回禀大人,没这银子,你哥哥我便揭不开锅了,你说能做什么?” 乔三老爷几乎要掀翻了桌子,“你少要阴阳怪气的说话!你揭不开锅了?!你是贪得无厌!” 想着贺家人说的,他这起复若是被大哥这一截胡泡了汤,又不知道蹉跎到什么时候…… 怒火将乔三老爷的理智烧成了灰,他指着乔大老爷大吼道:“是你贪得无厌!你贪了河工银子才惹了官非,自己丢了官不说,还连累了一家子!你贪了母亲的私房才气死了母亲!你还想贪了姐姐的嫁妆,才得罪了沈家!都是因着你贪得无厌!如今你还要再贪心,再害我一次不成!你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罢休?!” 这些话句句戳中乔大老爷的肺管子。 尤其是提起当年的官司,乔大老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那场官司明明错不在他,大家都拿,他拿的几乎最少,却最终让他顶缸赔了三千两不说,官也没了,还是永不录用,完全没了指望。 那场官司里,亲生母亲和结发妻子居然攥着银钱不去救他! 他这个如今义正辞严指责他贪得无厌的好弟弟啊,当初也是一毛不拔,写信过去就是石沉大海! 唯一待他不错的二弟,后来竟也被老三拉拢过去! 老三还有脸提当初! 乔大老爷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小几,喝道:“你在同谁说话?!你这喊打喊杀没上没下是要做什么?!当初,好,就说当初,当初你哥哥我身陷囹圄需要银子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别说银子,你可有片纸捎回来?!你不看重银子?你说不看重银子?!” 乔三老爷一张脸气得紫涨,双掌使劲儿拍着桌子道:“我在南边儿!等信到时候官司早完事了!没待我反应,母亲过世的消息就来了!难道你为着这些就狠心将母亲气死?!” 乔大老爷根本不接气死母亲那茬,于内心深处,气死母亲确实有愧,但也是母亲握着银钱不肯救他在先,他不过是将母亲那些私房变卖罢了,是母亲心眼小气性大这才…… 而且老三哪里又是个真孝顺母亲的,不过是气不过母亲一死就要丁忧罢了! “小妹的事你也有脸提!”乔大老爷直接说起妹妹乔氏的事,“当初我让小妹大归,强似在沈家活受罪,你们怎么说?你还不是怕断了和沈家的联系,硬按着不许小妹归家?!如今小妹怎样了,你可知道?她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活、死、人!比死人多口气罢了!你可满意了?” 乔大老爷一脸讥讽盯着面色变换的三弟,“当初你那么扒着沈家,生怕沈家甩开你,如今怎样,京堂大表哥没了,沈家帮不上你了,这贺家一张口,你还不是掉过头来卖沈家比谁都快?!你的那些仁义道德呢?!” 乔三老爷梗着脖子,额上青筋直跳,欲强辩道:“胡说!我几时是卖沈家!分明就是你……” 乔大老爷一拍桌子,“够了老三,你也闹个够了!我就告诉你,大家凭本事吃饭,贺家来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你爱乐意不乐意!天底下没有弟弟管着哥哥的道理!” 乔三老爷也一脚将身边的小几踹翻,声嘶力竭骂道:“你这算什么哥哥!今后勿要再说什么哥哥的话!我没你这样的哥哥!” 他一拂衣袖,转身就走,“那就看看,贺家是信谁的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6章 鹡鸰在原 弘治十八年十月十六,孝宗敬皇帝梓宫发引,小皇帝衰服于几筵殿行启奠礼,一路哭随,行遣奠礼朝祖礼等,直至梓宫出至承天门,小皇帝才依礼辞梓宫而回宫。 这一路,梓宫一动,寿哥就犹如被摘了心肝一般,几乎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连一旁同样泪眼滂沱的张太后也不禁动容,几次前去相劝。 寿哥却是根本不听,哭到伤心处,昏昏沉沉摇摇欲坠,行礼都十分勉强,被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几个亲近内侍强劝着架着才全了礼数。 待至承天门,寿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活不肯放了父皇梓宫走,跪倒在梓宫前几乎哭阙过去。最后还是张太后喝令不要误了时辰,命内侍背着寿哥上龙辇强抬回宫里。 梓宫出大明中门,就由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护丧,文武百官衰服步送至德胜门外,沿途皇亲及群臣命妇各祭如仪。 十八日,孝宗敬皇帝梓宫葬泰陵,驸马都尉蔡震奉神主诣献殿行安神礼。 至此,山陵事毕,祔庙礼成,弘治皇帝彻底成为历史。 哀损过度的寿哥也病了一场,再出现在人前时,小脸瘦得只剩一条,一时后宫前朝皆传新帝至孝。 而寿哥卧病期间,张太后曾多次亲自去探视,母子谈到先帝,抱头痛哭一场,于是那些母子不和的传闻也就此淡去。 * 十月下旬,沈家也迎来一场大祭礼,便是十月二十二沈沧的周年祭。 玉姐儿十五一过便每日都回娘家徐氏张罗祭礼诸事。 如今毛迟已轻松考中庶吉士,因其父毛澄就是翰林侍读学士,妻族又有沈理、沈瑾两位翰林,且姻亲这边杨廷和虽从翰林院到詹事府,但东宫侍讲仍有多人在翰林院,故而毛迟在翰林院中是倍受关照。 他为人又是憨厚谦逊,几个月下来倒是人缘极好,坐馆的日子也颇为轻松。 所以玉姐毛迟夫妇二人这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唯一不足便是尚无子嗣,但两人都还年轻,先前玉姐儿也是有孝在身不得同房,毛家也并未催促。 像毛家这等书香人家,也是极为看重嫡长的,并没有给丫鬟开脸断药等让玉姐儿窝心的事。 但玉姐儿心底也还是盼着早日有嗣的,本身沈家二房子嗣单薄也是玉姐儿心头一根刺,生怕自己也是儿女缘浅的。因而她是爱煞了沈家现在两个小孩子,在家时原就爱带着四哥儿玩,现下对小楠哥更是欢喜,每每抱着他便不肯撒手。 而那边何氏则深觉掉进了福窝里,这样的人家她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契母慈爱,婶娘和善,契妹也是温柔体贴,沈家人人待她和小楠哥都极好,下仆也因此极为恭敬听话,她的日子是再顺心不过,对徐氏越发孝顺,打理起沈沧的祭礼也越发尽心,那深深埋在心底的寒冰也被沈家的温暖氛围层层化去。 便是松江族人里三房的人进京参加周年祭,何氏也不过是淡淡的作普通亲戚看,不再是仇视的态度。 十月二十松江族人抵京,沈瑞亲自带人去接。 松江一行人里带队的却是三房四老爷沈涟,一见着沈瑞便连连道:“出来时原是算好了时日的,不想过了大半路程,运河上忽多了不少运木料石料的船只,皆打着官家的旗帆,客船不敢相争,便都行得慢了,幸亏没误了日子。” 五房来的是沈全,虽在孝中未出百日,论理不当出门,但五房出了族长,又素来与二房亲厚,因此还是派了沈全过来。 沈全下了船就捶了沈瑞肩头一记,笑道:“这两个月倒是长回些个肉了,不像前些日子那又黑又瘦的。” 沈瑞笑着唤了声三哥,又问郭氏诸人可好。 沈全笑回都好,说到沈琦,他神色略黯,只是在码头上当着众人不便多说,含混两句过去。 除了九房来的是沈琳外,其余六七八房都是人丁单薄,派了旁支子弟尽个礼数。宗房这边派来的是小二房庶出的三哥,沈海已然老迈又染疾,不堪旅途劳顿,不能前来,沈珺对外只说去访名医治腿,但沈全悄悄对沈瑞说了沈珺已悄然去了南昌。 沈琳虽是九房的人,却不是九房太爷派来的,而是从南京过来。 九月中旬南京地震,因是白日,伤亡不重,却也倒塌了不少房舍。国子监也有破损,一处学馆坍塌还伤了学生,慰问安抚学生、监督修缮房屋让沈洲等一应国子监官员忙得焦头烂额,上官便也没批准沈洲请假北上参加兄长的周年祭,故而沈洲只能遣沈琳进京。 自八月间沈洲从松江带去了沈渔等族人,沈琳手上的庶务都被诸人接走打点妥帖,他便也闲了下来,方才得了这趟差事。 众人厮见一番,纷纷上车回沈府。沈瑞与沈涟、沈全同车。 沈瑞初时听闻是沈涟北上,不由十分诧异,只不好当众问出。 待上了车问起,沈涟脸上有些尴尬,沈全则带着几分怒气道:“还不是三房湖大伯、大伯娘非要过来,说什么要救珠哥儿,九房太爷也嚷嚷着要来,在祠堂族会就闹了一场……” 他这说的还是委婉的,实际上湖大太太在族会上要求跟着上京时,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口口声声去沈沧坟前问问,怎的族亲都不互相帮衬,怎的狠心不去救她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理当前途无量的珠儿。 而沈湖还能继续装他的文人雅士,对妻子的撒泼视而不见,只坐椅子上拿扇子敲着掌心唉声叹气。那九月深秋将入冬的天气亏他还能拿着扇子出来! 九房太爷咳疾犯了,在祠堂里咳得惊天动地,像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过去似的,却还能声嘶力竭喊着要进京去把宝贝孙子救回来。 一场族会开得乱糟糟的。 族长沈琦岂容这群人上京来给二房添乱,这不是来好好参加祭礼,这是来寻仇呐。当下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更还直接问他们,要不要在这祠堂上就说说两位“证人”是怎么回事。 九房太爷和沈湖夫妇都是心里有数的,不过是仗着是沈沧周年祭,觉得二房要脸面就不会把事情闹大,便想借机要挟一把罢了,就是不救人出来,也能弄些银钱好处。 听沈琦要撕开那层窗户纸,三人便也都不做声了。 “章家阖家都被锦衣卫拿了,抄了家,湖大伯,九房太爷也是真怕了。”说起章家,沈全也摇头,“陆家也是受惊不小,还往咱们家打听消息。” 五房也是权衡一番,便让沈涟跟着上京了,总比三房旁人要强。 那边南京也来了消息,沈琳要上京,九房太爷的咳疾又随着天气转凉日趋严重,老人家也不敢贸贸然北上了,只得怏怏作罢。 沈涟其实也是生怕大哥大嫂这两个祸害上京,非但办不成事还得把二房往死里得罪,便痛快表示自己可以替他们去。而于他自己,亦是巴不得跟上京问问,——如今分了宗,沈珠若是问罪,别的房头牵连不着,他这三房的可是跑不了的。 借着沈全话头,沈涟也不禁问道:“瑞哥儿,依你之见,如今咱们可能……可能自保?” 听闻三房九房被沈琦按住,沈瑞是大大松了口气。 现在官司正在胶着时候,沈湖也好九房太爷都是皮厚如城墙,难缠得紧,若真是来了京里,逼着二房或沈理去“营救”沈珠、沈琭,可不叫人头疼!没准儿还被贺家抓了把柄。 不过沈涟这一北上来,松江那边也是少个帮手,长寿这才上路十天…… 听沈涟问话,沈瑞也知他心思,安抚道:“原看着是无大事的,只是近来贺家又搞了些事出来,我也是怕他家再出手暗算。正好涟四叔全三哥你们来了,还有事要与你们商量,这里不便细说,等咱们回去再论。” 他心下盘算,沈全不说,沈涟却是打理生意多年,人情世故最是圆滑,在京许也是能帮得上忙的,二房被各方盯着,不好多走动,族人就要便宜许多。 沈涟忙道:“若有用着我的地方瑞哥儿你尽管说。虽我们房头京里的铺子是二哥父子打理,我不大来京,但也有一二朋友在京的……”说着忽想起原本京里的铺子是沈玲打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二哥父子”,便又忙打住话头,佯作咳嗽几声掩饰。 见沈瑞沈全也都想起沈玲,面色都有些黯然,沈涟自知失言,忙又岔开话题,问沈瑞道:“这运河上恁多官船,我便也去旁敲侧击打听了,开始口风紧得很,快进京了才露出话来说是整个西苑都修,不知要造多少景致出来。瑞哥儿在京里可听着什么消息了?若真是天家的别苑,这除却石料木材,后面漆料、花木、太湖石、乃至帐布窗纱都是大宗买卖,旁的也就罢了,咱们的布是尽有的,若能分一小处,赚了银子不说,许还能搭上线,交上几个管用的人物……” 沈瑞也不得不服了沈涟这份商人的头脑了,想到赚钱生意不难,偏他就能从生意想到结交几个通天人物为沈家的案子说话! 不过西苑……?沈瑞心下纳罕,十来日前才与寿哥说了开放西苑的事,难不成这就要动工了?可算起来,消息也没这么快传到这石料木料原产地吧,除非寿宁侯府原就有建别苑的打算。 只是眼见要进冬月,可不是什么破土动工的好时候。再过几日入冬封冻,别说材料无法自运河运来,便是冻土地基也不好挖。 又或者,这是哪里放出的风声?要做些什么? 沈瑞一时也摸不到头脑,只摆手道:“这些日子我也不怎么出门,并不曾听到这消息,四叔别急,待回头我叫人去打听一二。” 一路闲话,很快回了沈府,众人见过徐氏并三老爷夫妇,被安顿在西路客房。 沈涟虽在路上听说了玲哥媳妇被徐氏认为契女,但见到何氏时仍觉尴尬不自在——彼时将沈玲除族他也是默许的。甚至说,这会儿若能将沈珠除族,他才会踏实。 人性本私,沈涟也不是圣人。但他也并非恶人,在面对因被族人抛弃含冤而死的侄儿遗孀,沈涟也做不到淡定如常。 何氏则只淡淡的,除了待沈全亲近些外,待沈涟乃至沈琳等沈氏族人皆如同路人。 如今于她而言,不会放下仇恨,但也不会执着于仇恨,有沈家二房这样的温暖福窝,她是相当惜福,只想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小楠哥带大。 众人安顿好,纷纷盥洗安歇,沈涟沈全则被请到内书房,与三老爷和沈瑞商量应对贺家诸事。 沈全是自己人,沈涟则是案子直接牵连人,都会同心,沈瑞将最近得来的贺家种种消息和盘托出,只隐去自己认识寿哥不提,说皇上也在问孙太爷海商之事。 对于皇上垂询这事沈全沈涟也不意外,沈瑞岳父杨廷和就是帝师,知道些消息也是正常。 而对贺家行径,沈全气得暴跳,连骂无耻。 沈涟则思忖片刻道:“贺家当初算计了沈家,是买通了我大哥身边管家,现下与这等小人也不必讲什么君子了,咱们也以牙还牙,买通他们的人作证去!咱们家与贺家原也有生意往来,我也认得几个贺家的管事,贺家这种百年大族,族亲、下仆、管事,关系盘根错节,没准儿就顺藤摸瓜,真找到了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一捶掌心,信心似又足了几分,道:“我们动身前,我隐约听着风声,说贺家在暗中搜捕贺南盛身边的几个得力管事。自从贺勉一头撞死在大堂上,就有好几个贺南盛得用的人吓跑了。若没点儿龌蹉事,哪里还用抓回来。” 沈瑞频频点头,“我也认为贺勉那边是个缺口,旁的不说,只要能拿到实证贺勉为贺南盛指使,贺南盛最少一个陷害士子的罪就跑不掉了。而沈珠既然能带着贺家的人去劫杀沈琭,在通藩上贺家绝不清白,若再能拿到这个实证,整个贺家也难逃国法。我已派长寿快马南下去查了。” 他看向沈涟道:“原就是想请涟四叔帮忙,不成想四叔进京来了。那便如四叔所说,要烦劳四叔多留京几日,探一探这边贺家的人可有与南边儿有亲眷的,这事过了三月有余,许多消息也当传进京了。” 沈涟忙应道:“这事交在我身上,瑞哥儿放心就是。”又道:“瑞哥儿可还有什么不方便走动的关系,也可尽皆交给我。”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次太湖用兵,咱们与锦衣卫也有了些来往,既然贺家找了东厂的关系,咱们是不是也……” 一旁一直不语的沈三老爷闻言连忙摆手,出声道:“使不得。结交锦衣卫还则罢了,总是有些勋戚子弟避不开的。但结交东厂可就过了,在士林里可没甚好名声。” 沈瑞也道:“涟四叔只按正常生意往来那般走动,如今也不知道明处暗处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大意不得。” 沈涟连声应是,暗想京中局势比自己预估的还要紧张,之后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了。 末了几人有商议了一番沈沧周年祭之事便散了。 沈全是随沈瑞住在九如居的,两人回了院子,才细细谈起松江及五房诸事。 倭乱过后的松江元气大伤,如今街面上虽也恢复了一些,却远不复往昔繁华模样。 “好在入秋后,外地布商来囤布的不少,大小织厂生意尚可。”沈全叹道,“好歹有了明年买丝的本钱。” 沈瑞想起寿哥所说要将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这事儿到底也不算作准,但提前量还是要打好的,因此向沈全道:“若是可能,明年多收些生丝,叫蚕农也好过一些。这场浩劫里,又不知道多少寻常百姓家日子艰难,咱家的织厂能扩建便扩建吧,多招些工,帮衬一二也好。且多织些布来,我听到些风声,明年或许有大买卖。” 沈全皱眉道:“你这是要达则兼济天下了?心是好心,可咱们是不是也量力而行啊!这受灾的不是一户两户,如何帮得过来?莫非你也是想着涟四叔说的拿修西苑的事儿?这事儿可要有准信才行。虽说棉布就算织多了也能囤起来,不像瓜果易坏,但你也知道,这布放久了颜色也不鲜亮了,这价钱上让一让,咱们可就要赔了。而若在库中受了潮……” 沈瑞禁不住笑道:“三哥,你怎的也一肚子生意经了!放心,不是西苑的事儿,而是我确实得了个别的好消息。” 他想了想,还是向沈全吐露了一些:“这次内官张永大人南下,孝敬了不少松江棉布进宫,皇上太后用着都好,说是要将咱们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我先和你说说,咱们能提前预备起来。” 沈全闻言满脸喜色,“若是此事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松江也就此闻名天下了,那多少布匹卖不出!这受灾的百姓也能缓过来了。张永公公可真是替松江办了件大好事!” 提起张永,沈全又赞道:“便是没贡品这事,张永公公还有王守仁王大人如今也是松江百姓口中的活菩萨了。有消息进京了吧,你可听说了,他们在太湖下了好几个寨子,解救了不少百姓送回了松江。不少人家骨肉团聚,都为两位大人立了长生牌位!” 然说着说着,沈全神情又黯然下来,低声叹气道:“只可惜,还没有我二嫂和两个孩子的消息。二哥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煎熬。母亲、大哥和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才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7章 鹡鸰在原(五) 时人治丧期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宾客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再之后,虽百日祭和周年祭(小祥)以及三年出孝的三年祭(大祥)最为隆重,但若是不送帖子到亲近的人家,宾客也是不登门的。 这一日沈家本是没打算接待外客,除了姻亲中田家、杨家、毛家等几家外,就是沈沧的几位故交好友,以及在京的最为亲近的四五个门生弟子收到了帖子。 不想倒是有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最早登门的是乔家,三兄弟竟然齐齐到了,还都携了内眷并成年子弟,俨然沈家至亲的样子。 迎客的沈理、沈瑾都是听说了乔家勾搭了贺家的,彼此对视一眼,都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俱压下心中的恼恨,做出待客姿态。这笔账,总有清算的时候。 不过对于这样忘恩负义的亲戚,两人也懒怠客套,只草草见了礼往里面引一引,便交给负责为客人带路的沈家族人。 乔三老爷见了两位状元公,还是很想攀谈一二的,且论辈分,他还是两人长辈,奈何刚起了个话头,两人都是只淡淡的,沈瑾还算有几分客气,沈理则更冷几分。 因贺家没告诉乔三老爷他的好女婿沈琰已去沈家报信的事,他还只当自己事情做得缜密。这会儿他断不会反省自己勾结贺家出卖沈家是何等卑劣,反觉得沈家恁是自大,不就是出了两个状元么,竟高傲冷淡如斯!亏沈家还是书香大族! 然他心下再是不满,也不好发作,毕竟沈理虽矮他一辈,但论官职却是高于他,年纪也是相仿,更何况人家还有个阁老岳丈,实不是乔三老爷所能比的。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再试图搭话,悻悻然跟着沈家族人往后堂去。 而后面的沈瑞沈全,更不会对乔三老爷有什么热络之举,乔三老爷积了一肚子火气,心里直道沈家真个薄情寡义! 他也由此暗暗盘算,瞧沈家这个态度,也是不会为自己的起复出力了,果然还是要依靠贺侍郎的,只是自己说的那些事情贺侍郎那边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贺侍郎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暗恨乔大老爷截胡,若是大哥能将所知道的都告诉他,由他向贺家多换些好处…… 正想着,那边忽然听到有仆从高声报刑部贺侍郎到,乔三老爷不由一呆,还觉得自己幻听,又下意识探头去看,竟见果然是沈理陪着贺东盛一同过来了。 乔三老爷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聊上几句。 他还在犹豫着,那边已经走远了的乔大老爷已如遇到至交一般,紧走几步赶过来,脸上笑得灿烂,拱手行礼,口中贺大人长贺大人短,一副谄媚之态。 沈理实有些看不下去了,乔家这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乔三老爷见又叫大哥抢了先,简直气炸了肺,但他到底也是官场厮混过来的,这样的场面如何也不会做得如乔大老爷一般露骨。也是过来行了一礼,口中问了句贺大人好。 贺东盛心里早骂了八百遍乔家蠢货,但面上仍是一派春风和煦,笑容可掬的还礼,又以要先过去上香为由,先走一步。 沈理冷眼瞧着他们做戏,心下冷笑不已。 内堂已是得了报信,知道贺东盛来了,沈全头一个皱了眉,凑近沈瑞道:“贺家这是安的什么心?!今日也没多少外人,他这出做给谁看!” 沈瑞嗤了一声,道:“咱们府里没有外人,府外可是不少。大街上人来人往,总会有那有心人瞧见再传开的。”又拍了拍沈全道:“这是贺东盛的老把戏了,三哥不用理会。” 说话间,贺东盛已是进了院子,沈瑞迎过去行了礼。 贺东盛一把拉住沈瑞,一副慈爱模样道:“贤侄快快免礼。数月不见,贤侄是越发俊逸脱俗了,听闻你文章也大有进益,果然极有令尊当年风范……”又转作悲伤状,“可惜沈尚书不得亲见……” 沈瑞心道这伪君子不愧影帝级别演技,不过虚以委蛇谁不会呢,沈瑞再抬头时便也是一脸哀痛模样,“贺大人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家严小祥,原只自家人行祭礼,不敢惊动贵客,不想竟劳动大人亲至……” 说得客气,却是口口声声大人、学生,将关系撇得极清,完全不吃贺东盛那虚伪的世叔贤侄那套。 贺东盛见沈瑞表明立场,不由暗骂沈沧个老狐狸过继也过继来个小狐狸,面上仍是慈爱,口中仍道:“论公沈尚书原是上官,论私沈贺两家百年联姻亦是一家人,岂能不来尽尽本分,略表心意?” 不一时,三老爷沈润赶了过来,那边杨廷和、毛澄等姻亲也尽皆到了,贺东盛与三老爷打过交道,深知他的厉害,再者杨廷和、毛澄哪个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贺东盛也不再与沈瑞多说,打叠起精神来应对诸人,心下也不住骂沈家真真是一家子狐狸! 沈瑞冷眼瞧着几人典型的官场应酬对答,只觉得无聊。但礼数所在,若没有更重量级的宾客,他还不能轻易离开。 沈瑞正觉笑得脸都僵硬时,门口仆从忽然报说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并隆庆驸马府小公子游铉到了。 一时满堂皆惊。 已经知道了张会可能有着皇帝特使身份的三老爷忙看向沈瑞,若是这次也私下带着皇命而来,那沈瑞可是简在帝心了,也是沈家大幸。 杨廷和更是目光深沉望向女婿,先前面见小皇帝的事沈瑞已经详细写了书信告诉他了,这些时日因宫中备着先帝山陵之事,停了日讲,他未被宣召进宫,也不知道小皇帝真实想法。如今从张会出现在这里,也可窥见一二帝心了。 沈瑞望了三叔与岳丈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张会所谓何来,便忙亲自往外去迎两人。 院内其他宾客则反应各异。 英国公可谓有明一代顶尖的勋贵了,驸马游泰在隆庆公主亡故二十年后还能得皇家信宠,还能将庶女记在公主名下嫁去做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也绝非寻常宗室可比。 虽然大部分宾客都知道张游两家联姻,但若没点面子,也不可能使这两位小公子同时登门。 乔家大老爷三老爷那是彻底的羡慕嫉妒恨,乔三老爷更是没想到沈沧没了之后的沈家竟然还能同这样顶级豪门交往,心下对于彻底投向贺家又生了几分犹豫。 若是他能套套贺家来接洽的幕僚的话,再描摹几笔卖与沈家,能不能在沈家得到更多支持?毕竟,比起非亲非故的贺家,到底沈家还有一个他亲姐夫。 乔三老爷瞥了一眼满脸艳羡的大哥,心道老大这蠢货是想不到更做不到从贺家套话的,也就不会坏了他的好事。他又不自觉的望向贺东盛,只见贺东盛脸上仍是笑着,目光却一直望向一同进来的三个少年身上。 贺东盛也是暗自心惊,那日英国公府往沈府送帖子已有他埋的眼线告诉他了,但是沈瑞出去那日,他的眼线跟丢了人。在此之前,可从没听过沈家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系,之后也没再有举动,贺东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周年祭这样的日子,张会亲自登门,且还是带着驸马府的公子一同登门,这已不是一般的关系。 张会不光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更是天子近卫。贺东盛以己度人,自己找了东厂的人,就想当然认为沈瑞此子狡诈,也找了锦衣卫的人想往御前递话。 这般一想,贺东盛脸上的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眼神阴鸷,后槽牙咬得死紧。不能等南边的消息了,应该先往御前吹点风声,让皇上先厌了沈家,沈瑞小儿再是上蹿下跳也没用。 贺东盛心里打定了主意,眼风又扫到那边颇有谦谦君子风范的小沈状元沈瑾,心下冷笑,还有此子,婚姻大事也能失信,德行有亏,可见孙氏教导。也由此可见,那孙家老头子的也不是什么好货,故此当年…… 猛然想通此此节,贺东盛脸上又浮出真诚的笑意。 张会带着游铉过来与杨廷和等几位相熟的大人见了礼,客套了几句,那边祭礼的时辰也到了,沈瑞告个罪,前去主祭,诸客人也不再交谈,皆肃穆以对。 周年祭后主家也设有素席,因不能饮酒,众人草草吃罢也就纷纷告辞。 贺东盛也没有多留一会儿继续装亲近的意思,原也不过是来做做样子走个形式,有人知道他这姿态就足够了,因此很早就走了。 乔三老爷倒是想留下来,便是不能与两位勋贵子弟说上什么话,提一提姐夫沈洲,修复一下他与沈润沈瑞叔侄的关系也好。 但沈家没有留客的意思,乔大老爷也如拆台一般拉了乔二老爷就要走,乔三老爷也不好厚颜硬赖着留下,只得一肚子火气跟着走了。 倒是张会与游铉,吃得慢悠悠的,显然是要留下的意思。 杨廷和也没多留,只走前瞧了张会一眼,与送他的沈瑞低声嘱咐道:“谨言慎行。” 沈瑞忙应道:“岳父放心,恒云有分寸。” 杨廷和点了点头,也不赘言,与毛澄一路离去。 祭礼后的收尾工作沈瑞就托给了沈理、沈全与沈瑾,自己请了张会、游铉往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屏退下人,张会一脸肃穆,一副传旨模样,道:“皇上吩咐,沈瑞不必跪接。” 沈瑞正撩衣襟准备跪倒,闻言顿了一顿。 张会已道:“皇上口谕,沈瑞,你要节哀。这几日西苑的条陈写得如何了,要尽快呈上来。” 沈瑞虽未下跪,却也躬身听着,回道:“学生谢皇上惦念。学生谨遵皇上圣谕。西苑条陈学生写了几条,还不成形,学生会尽快完成。” 张会收起严肃脸,笑着虚扶了沈瑞一把,道:“皇上就这一句话,我必当把沈二弟的回话禀给皇上。沈二弟,咱们坐下叙话。”说着颇有些反客为主,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也翘起来了,一副与沈瑞极为熟稔的样子。 沈瑞抽了抽嘴角,他只与张会打过几次交道,外人面前,张会可是个颇有城府的大家子弟公府少爷模样,却从不知人后会是这样一副秉性。 不过这倒和寿哥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张会这是因同样的脾性投了寿哥的缘,还是跟着寿哥久了养成这样一副脾性。 只是沈瑞自觉和这位少爷没这么熟,不知道他作这样子是个什么意思,亲近示好也不是这般的吧…… 反观一旁的游铉,整个人显得十分拘谨,坐得端端正正,腰板笔直,双手成拳落在膝上,像是有几分功夫底子,也比张会更像一个武将世家的孩子。 待沈瑞坐定,张会又先开口道:“皇上这几日龙体微恙,记起是沈尚书小祥,怜你是孝子,便让我过来一趟传个口谕给你,叫你节哀,莫哀损过度坏了身子。” 沈瑞想着寿哥,心里不是不感动,虽说跟皇上做朋友显得是痴人说梦,但这般有人情味儿的举动到底还是带着情谊的,他不由由衷道:“皇上病中还能记着我,我真是铭感五内。也请张二哥劝着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张会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梓宫发引那日,皇上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他摇了摇头,道,“不提了,不提了,皇上也不让再说这事,只说尽孝是人子本分,不当提。” 沈瑞深知寿哥与弘治皇帝的感情,心下也为寿哥难过,又不免想起自己与沈沧的父子旧事,只觉眼角微湿,低声道:“皇上至孝。” 张会一时也忆起早亡故的父母,也是鼻子发酸眼角发涨。 屋里沉寂片刻,还是张会先打破沉默:“我今儿过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皇上对西苑是极上心的,想是思量了许久已有了些计较,那日还问了我几句。你可要紧着些,别等皇上再催。” 沈瑞苦笑道:“也不瞒张二哥,这些时日也是忙着家严小祥诸事,实在静不下心神琢磨西苑。” 他顿了顿,又道:“正好张二哥过来,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说着就将沈涟所说运河上官船事情说了。 张会眉头拧起,“寿宁侯府要献园给陛下也不过个把月的事儿,皇上上次见你才定下西苑的事,这木石绝不是应西苑之事送上京的。”说着又摆摆手道:“这事先放一边,这样大的一批石料是不会跑了的,回头我再叫人去查。” 他眼珠子滴溜溜在沈瑞面上转了又转,笑问:“沈二弟如此关注这批石料木料,可是有什么想头?” 沈瑞摇头道:“我也是想着西苑之事才定下不久,怎的就传到外面去了,生怕其中有什么不妥。” 张会“哦”了一声,道:“我还道沈二弟要做什么大买卖呢。” 沈瑞不由愕然,不明所以的望向张会,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意思。 不成想张会笑眯眯道:“我听闻沈二弟家中长辈颇擅殖货,现在沈府产业也是日进斗金,沈二弟又是能为皇上出谋划策给内库赚银子的能人,为兄就厚着脸皮来与沈二弟合伙,咱们在西苑也开上几间铺子可好?” 沈瑞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惊愕无比,“张二哥不是玩笑吧,这……这……” 张会指指自己,又指指游铉,“我俩都有些个体己银子,又都是家中不顶事儿的,想着趁着好时候多攒些家底,日后分了家也没那么艰难。” 沈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虽说张会是嫡次孙,游铉更是庶幼子,两人确实不是能继承家族之人,但就这两家门第在哪里摆着,英国公府也好,驸马府也罢,哪一家扫扫地缝都够中等人家吃上半辈子的,这俩人哪里用担心将来家产! 他刚要婉言谢绝,就听张会又道:“寿哥也有些体己银子,也是想入股赚些分红。” 不是皇上,是寿哥。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位酷爱角色扮演的小皇帝呦,不演乞丐想演商家了么。沈瑞捂着额头,头疼道:“张二哥可真会给我找难题。” 张会哈哈一笑,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道:“能者多劳嘛。”又点了点游铉道:“小五,告诉你沈二哥,你出多少两。” 游铉个子虽有成人那般高了,可年岁还小,带着小孩子的羞怯,道:“有劳沈二哥了。小弟这里有纹银一千二百两。” 张会立刻接口道:“我出一千八。就这些本钱,铺子既是寿哥的,一年租子便宜算咱们的,抵五百两入股,你看咱们能做些什么买卖。” 沈瑞撑不住笑了,这个寿哥,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还知道拿铺子入股这档子事儿。他摇头笑道:“我是不在行的,不过我有一位族叔如今正在府上帮忙,张二哥若是不介意,倒可以问问他。只是这西苑的事,不知能不能入他之耳,因不同地方卖的东西也不尽相同,须得知道什么地方才好为铺子支招。” 张会道:“你素来谨慎,连皇上都信你,既是你举荐的人,想来也是稳妥人,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开了的,告诉他也无妨,只别再外传。” 沈瑞当下叫人将沈涟请了过来。 沈涟见了两位勋贵少爷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待知道是和这样的人物合伙做生意,又是西苑的大生意,不由两眼冒光,兴奋之下把那紧张也忘了,滔滔不绝讲起生意经来。 他原就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又去过许多地方,于商道上见识不凡,张会游铉两个听得津津有味。 说罢了吃食铺子的种种利弊,沈涟又想起他打听西苑工程的初衷来,忍不住试探的问了张会西苑可需要帘栊幔帐之类,想走张会门路在修西苑中分上小小一杯羹。 张会也是心思灵透,笑眯眯道:“毕竟西苑还未修好,咱们的铺子一时也开不起来,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俩就拿这银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们去包下西苑里帘栊幔帐这项,布匹都从涟四先生那边织厂出,你们意下如何?” 沈涟简直要欢喜疯了,这是多大的一笔买卖!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让他去看沈瑞态度,他几乎要满口应承下来。 沈瑞无可奈何,道:“还说什么我家学渊源,我看你才是生财有道!” 张会抱拳拱手笑道:“承让,承让。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瑞叹了口气,转向沈涟道:“这里还有张二公子的远房亲戚寿哥的五百两本金。涟四叔回头写信回去,看看扩一扩织厂,多请这次倭乱里受损的百姓做工,虽是咱们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将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给松江的织厂,亦是皇上一片怜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荡呐,咱们可要将事情办圆满了。” 沈涟连连点头,恩从必由上出,否则再多的好心也只会落下个收买民心的大罪。 张会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 二十八日,小皇帝头戴黑翼善冠,身着浅淡袍服黑犀带,在奉天门受百官行奉慰礼,是后始鸣钟鼓鸣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仪。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亲自上书,端出先贤,又举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讲学、明理、正心、修德,然后可以裁决政务,统御臣民”,请开经筵。 拟于十一月初三日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于文华殿暖阁由阁臣、翰林侍讲学士等两次进讲,让小皇帝继续在东宫时的学业,依旧读论语尚书并练习书法等等。 甚至将几时学论语,几时讲历代通鉴纂要都安排妥当了。 寿哥心下腹诽,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辍讲,先帝顾命知讲当如期进行,但也表示只要当初东宫诸翰林侍讲学士来继续学业即可,并不肯听从内阁随意安排新人。 刘健主要目的还是引导小皇帝向学,而非沉湎于玩乐,同时尽可能让小皇帝多接触文人,少受内官教唆。因此虽没能再插人进来,到底是让小皇帝同意了开经筵,便也不多纠缠。 李东阳、谢迁皆有盘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满,却也不好在刘健点头后再表现出来,只得暂且作罢。 倒是文官群体将开经筵视作另一场胜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来进一步弹劾内官不法的,连刘琅这样已致仕的也不放过。御马监太监甯瑾等奏腾骧等四卫缺人,希望补齐,兵部便言四卫多无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费国储,府部科道官俱请厘革。 一时间朝堂上又是纷争不断,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术,像刘琅这样的,便直言刘琅既已致仕姑置之,驳了弹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这边,表示应追究不法,驳御马监之请。 虽仍有官员升降,但三阁老党派之间的剑拔弩张局势似乎已然过去,倒像是文官集团抱成一团,与宦官集团渐成水火。 * 七天后,张会再次拜访沈家,仍旧带了游铉,此外,还带了三千两银票来。沈瑞也同沈涟草拟了一份契书,双方盖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达成交易,成了合作伙伴。 而这一天里,大时雍坊一处宅子中,也在进行一桩交易。 一个眉目如画、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几上的瓷器相看着,口中道:“奴只略通书画,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误了老爷的事儿。” 她声音婉转,犹如莺啼,看面相不过及笄,却已经做了妇人打扮。 虽说着不擅长,但她手上动作轻盈,却是颇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皱眉道:“瞧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过也算上品了。老爷再请人看看罢。”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边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道:“干爹,儿子这就找姓贺的算账去!竟敢拿这样的东西来……”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摆弄着手中一块黄玉雕的葫芦手把件,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起来,好像在享受惬意时光,语调漫不经心道:“姓贺的求的就不是真话,自然拿来假东西。” 胡丙瑞干笑两声,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丘聚仍慢条斯理道:“你就与他说,如今可是开经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干笑道:“干爹,干爹,儿子愚笨,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个傻子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干爹可是说杨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丙瑞却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干爹放心,我定会好好与姓贺的‘说道说道’。沈家还有杨廷和这个姻亲咧,想在皇上跟前阴沈家,可不是三五个成化年间仿哥窑就行的。”说着乐颠颠的告退去了。 闻言那女子摆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顿,但很快又继续翻看,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一双美目,也遮住了满眼的恨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8章 鹡鸰在原(六) 松江沈家坊五房内院 已是冬月,日头越发短了,申时便已是暮色暗沉。 沈瑛从外书房回来,边走边向身边管事交代事情,才过穿堂垂花门,就见着母亲由两个小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见沈瑛过来,郭氏便顿住脚。 沈瑛忙紧赶几步过来,虽知道母亲是惦记着和陆家联手的事,还是禁不住埋怨道:“天凉了,母亲当多在屋内保养,便是要出来逛园子,也等下晌暖和时。这会儿日头落山寒气重……” 郭氏挥手打断他,由着他扶着往回走,道:“不过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成想你们聊到这会儿。” 沈瑛忙道:“是儿子的不是,一时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母子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房,丫鬟仆妇将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拢好了手炉,换好了热茶,这才尽数退下。 郭氏喝了口热茶,惬意的舒了口气,问道:“既是谈得投机,想来陆家那边是皆应下了吧?” 沈瑛点头道:“母亲放心。陆家如今如惊弓之鸟,无有不应。”又叹道,“也亏得他家太爷精明,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陆家家大业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陆家朝中无得力高官帮衬,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叹了口气,想到沈家,晓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护方才稳妥。 自二房大老爷沈沧没了,沈家在朝陡失梁柱。原本她的长子是东宫旧属,又是通政司要职,新帝登基之后当能前程大好,将来未必不是沈家官场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忧三年,官场上瞬息万变,三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沈瑛见母亲叹气,会错了意,还连连安慰道:“母亲放心,陆三郎办事是个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间行走的,有些门路,瑞哥说的那些咱们或许办不到,他却是能行的。这也是瑞哥荐他的原因。” 陆三郎是本地衙门户房司吏。户房虽小,却主要是掌管全县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惯常与市井、乡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极广。 更有一点,这陆三郎可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一路进学当的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是个标准的浪荡子,没少跟着纨绔长辈出没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个小小名号。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里查访的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与陆三郎同路,见识过他那一手骰子绝活儿,也知晓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见此人办事着实圆滑,才特别在给沈瑛的书信里提了一句。 郭氏摆手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叹这一桩。”却也没有明说,转而笑道:“你说着瑞哥啊小小的人儿,原就少年老成,如今历练得越发能干哩,倒是比老三还稳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亲,瑞哥哪里还小了,也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连秀才都中了。” 不过跟沈瑞比起,年纪更长的沈全却还是有些跳脱的,沈瑛也常恨这个弟弟不够稳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历练的,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儿的也就稳重了。” 家中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母子俩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来,皆是一叹。 却说当日太湖开始陆续往回送人时,沈琦是报了极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连续送回四批被掳百姓,都没有蒋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没沾牙,便是郭氏亲去叫门也没个声响。 最终是沈瑛带了人去,硬生生砸开了门,押着沈琦灌下去一碗参汤。 打发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时教弟弟读书一样,持了戒尺,喝道:“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便代父亲教训你!”说着就抽了几戒尺下去,骂他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罢了,你可知母亲也因着你食不下咽?你也是举人功名,竟连孝道都不知了吗?!”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长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儿也护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没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狱,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焦急赶回松江,如何会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与妻子感情甚笃,孩儿也是婚后多年才有,一向视作珍宝一般,想着妻儿被掳,他营救不得,这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妻儿失踪、蒙冤下狱、父亲亡故,一桩桩一件件,他其实早已承受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会儿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所有的悔恨与愤怒。 他却不知,父亲这话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当初自己思虑过多没跟父亲一路回来,若有自己在,父亲可能也不会忧心至此。 然还没等他也陷入崩坏的情绪中,沈琦已因饿得太久身体虚弱,大悲之下哭厥过去。 沈瑛忙丢了戒尺,拼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里候着的小厮,去请大夫来。 好在沈琦片刻就转醒过来,沈瑛这才松了口气,也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急出来的汗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既去了,我们更当好好奉养母亲才是!你若再叫母亲伤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亲动家法了!” 沈琦却顾不得脸上涕泪,哽咽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不争气……” 沈瑛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我一母同胞还说这样的话有甚用!你真有这个心,下次就不当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几分,“况且,虽然弟妹他们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但却未必是坏事。” 沈琦泪眼朦胧,一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叹气,面上狠厉,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在太湖。若没在太湖,他们能在哪里?” “南昌!”沈琦眼里闪着希冀的光,“珺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对宗房是没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认为沈珺是个会有大能耐的人。“我只问你,他们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儿侄女?为的是要挟咱们!既以他们为质,必然会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话其实也不是没同沈琦说过,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效果更好,沈琦几乎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声音放得更低,目光闪动,“老二,现在,你是族长了!你只有振作起来,让这族长之位更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们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这样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才是害了他们。” 沈琦盯着兄长,目光已渐渐重现清明。 见他清醒过来,沈瑛叹了口气,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须明白,这次是人祸,是整个沈家都遭了算计!为什么会被算计?归根到底,是族长软弱,是族人心不齐!而今你既接了族长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当抛却那些小儿女情态,挑起整个沈氏一族的担子来,只有你这族长聚齐人心,沈家将来才不会再遭如今次这样的劫数!” 沈琦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我一时蒙了心,只想着他们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温言宽慰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的话。朝廷水军若是大捷,南昌那边只怕不会安坐。若是弟妹侄儿真在他们手中,那联系咱们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过味来,双手搓了搓脸,目光变得坚毅,点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再犯糊涂。” 此后沈琦果然对族中事务格外上心,秋收后族产诸事也跟着一起打理起来,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许多。但却又似是矫枉过正,他颇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痹自己的意思,虽不至于废寝忘食,忙起来却也叫人看着心疼。 作为骨肉至亲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难过。 沈瑛不愿多说沈琦让郭氏伤神,便只道:“我会照应着老二,母亲勿念。这会儿他还有些事情与长寿交代,少一时就会过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郭氏点点头,又吩咐道:“叫长寿好生养两日,别劳动他了。可怜见的。唉,瑞哥身边有他这样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许多。” 长寿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马疾驰南下,晓行夜宿,极快抵达松江,到五房时,大腿内皮都磨掉了一层,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过书信、上了药,他也不肯去修养,仍拖着两条伤腿,积极去参与积极参与谋划。 沈瑛也赞叹道:“难得长寿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极为干练之人,日后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摊子事情了。” 他却不知道,长寿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件事——查访当年旧事,看看二房二太爷和孙太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先一步找到贺家把柄将他们定罪,不让他们有时间再查孙太爷。但知道孙太爷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当年沈沧还在时,父子对话谈起孙太爷,连沈沧都怀疑孙太爷是大难不死的二房二太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三太爷有救命之恩的孙太爷却无怨无悔的对沈家诸多关照,在沈家悔婚之后,还能将大批遗产留给沈家,而三太爷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沧追问父亲也没得出结果,末了沈沧只对沈瑞说,是与不是有何关系,为人子孙只要做到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遂彼时沈瑞放弃了追查真相的念头。 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孙太爷真是二太爷,那么当年“被倭寇抛下河尸骨无存”的二太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发达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团伙?!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寿哥问的是海商,潜台词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这个把柄,否则便不是贺家也有旁家,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齐会不会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贞都没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诬告也平反了,且还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呢,可当魏校考庶吉士时候,徐氏还担心有心人会用魏校外公徐有贞之事阻断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两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贞之事攻讦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亲外公呢…… 朝堂之上云波诡异,留一分把柄就危险一分。 * 松江这边沈家与陆家联手,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暗地里查起倭乱前后贺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沧的周年祭结束后,沈家族人纷纷南归,沈涟和沈全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也已开始了行动。 只是贺南盛到底是个人物,调教掌柜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柜也不是寻常人物,沈涟联系了旧日商界好友,暗中收买了几个大伙计,却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关系。 沈家在贺府的眼线埋得深,又在二门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贺东盛也算是治家严谨,根本渗透不进内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为浪荡子的陆三郎,自然想过在京城也找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出门应酬也是书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纨绔子,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涟从商户朋友处入手,找些地头蛇接触一二,慢慢寻个门路。 * 紫禁城,乾清宫 刘瑾袖着手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门前,远远瞧着丘聚一路招摇而来。 但见丘聚一身满绣大红袍,脚下生风,那黑底金丝暗纹斗篷因走得颇急兜风而起,颇有东厂大档头的气势,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刘瑾来,一张笑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刘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见,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语,脚下又快了几分。转过两扇门,有眼尖的小内侍一路跑进去报信,丘聚便将脚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听得里头一声“让他进来”,也不等小内侍再出来禀报,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移步进门。 寿哥斜歪在罗汉榻上,一只手上下抛接个秋梨玩,瞧见丘聚行礼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问道:“舅舅怎么说?”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皇上圣谕问了寿宁侯建昌侯,寿宁侯并不知情,建昌侯说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着皇上大婚时修葺宫殿所用,怕等明春开冻耽搁时日,遂提前备下了。是侯府大总管因能修西苑而欢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罚了一应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开工,物料暂时堆放在建昌侯城外庄子上。” 寿哥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丘聚腰更弯了几分,也不敢言语。 寿哥又抛接了两下梨子,转而丢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语道:“灵济宫也系伪仙,真真无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觑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书,对冬至节遣李东阳往灵济宫祭金阙真君玉阙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汉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宪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祸载在史册。 更是直斥灵济真君生为叛臣,死为逆鬼而冒名僣礼,享祀无穷,惑世诬民莫此为甚。 寿哥在龙椅上听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据从徐温开始扒起,又抬寿哥与先帝相比,寿哥也没话说,只得表示灵济宫二真君之祭据礼当革,回宫来自己闷闷。 其实他对灵济宫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厌烦刘健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折子。 丘聚心里明白寿哥这是几桩事情赶在一起了,心情大坏,又有月余不曾出宫,憋闷得紧。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贺东盛那边的话是不必递了。也罢,多抻他几日也好让他明白明白规矩,以后不要托大。 他当下又凑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松散松散?不止御驾要往何处,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护卫,让皇上玩得尽兴。” 寿哥果然展颜,脸上乐开了花,却点头作老成状,道:“还是你懂朕。去告诉牟斌那边一声。我要去……” 他转了转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会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楼恁也闷人。他家郊外有庄子吧,就去最近的庄子上烤他说过的那个叫花鸡吃。这天儿,地上生一堆火,下头烤鸡,上头暖锅子,再美不过。”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儿似的,又连声喊外头:“今儿张会当不当值?叫他来!蔡谅蔡诵谁在?还要叫游小五……” 随着小皇帝的一声声吩咐,小内侍们立时飞也似跑动起来,将皇命迅速传达下去。 丘聚躬身在后,看着小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背后慢慢渗出冷汗来。 丘聚肯帮贺东盛,并不是看在银子份上。那敲诈只是本能,实则他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人上杆子巴结,哪里差那区区万八千两银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个撞过来贺东盛,顺手捞一笔罢了。 单纯的一个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并不会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张永奉皇命为钦差南下,替沈家漂亮了解了官司,结下了善缘,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着顺眼的人说啥就信啥的,这沈家小子颇有帝宠,他日若投桃报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张永美言争权,这丘聚如何能容! 内宦之间的斗争,远比朝堂惨烈得多。 先前丘聚当了东厂大档头,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还颇为得意,想过以东厂为跳板,跳去御马监才好。 刘瑾对司礼监是势在必得,他争也争不过,若能掌印御马监,便也能同刘瑾分庭抗礼了。 当听说张永要为监军去太湖剿匪时,丘聚就已经警觉起来,有帝宠又要争军功,那便是往御马监去的路数!他岂容人动他碗中的肉! 恰贺家撞过来,丘聚也就顺水推舟,也去翻检点儿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备他日之用。 没想到张永竟然能在太湖打个大胜仗,皇上赞赏有加!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要是让张永占了御马监,那刘瑾张永两个会让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话不说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在南边儿的几个干儿子,拿着贺家给的线索深查沈家旧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过沈家把张永搞掉!至少也要让这贼厮失了帝心。 这时贺家又求了过来,提了别的思路,而丘聚的一个干儿子也送信过来说那孙太爷老家查出孙氏户籍上的年纪有些问题,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这才进宫来想在皇上旁边吹吹风。 但眼下,皇上对沈瑞的宠信显见的又近了一层。 上次皇上出宫去见沈瑞问案时,分明还没有这般欢喜。 丘聚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当即就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现在绝不是扫兴的时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着身子,交握身前的双手又紧了紧,提醒着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惊蛇,再继续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过来。 再看皇上心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9章 鹡鸰在原(七)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号“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气,格局却是颇小,虽也上下两层楼,但实则地方不甚大,只楼上勉强隔出两间雅间,余下散座也不过七八张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错,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可若进得门坐下细细瞧,这进来的客人里十之八九不是善类。 冬日还罢,夏日里不少底层汉子打着赤膊,届时就能在这儿看到满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龙蛇混杂,收保护费的地痞、乞讨的乞丐、跑腿的闲汉乃至偷儿拐子俱都各成帮派,各划地盘。 城西这片儿是青狼帮的地盘,这家酒楼就是青狼帮瓢把子杜老八的私产,也是帮里众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虽是恶霸开店,却不是黑店,买卖颇为公道,饭菜也算干净,更是酿得好酒“猴儿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 只是西城几坊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底细,寻常人家谁愿与地痞打交道,便等闲不来这里吃饭。遂进来的不是外地初来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为道上的兄弟。 这一日开门不久,就有豪客上门。 常跑这片儿的牙侩崔三宝带了几位富贵商贾打扮的客人进了店门,几位客人开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赏伙计也是手面颇大。 难得的是崔三宝领了人来,却并没悄悄往掌柜这边讨赏,搞得掌柜也不免对那几位上了心。 不过很快,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因为他那东家帮主杜老八打着哈欠进来,摆手叫几个跳起来喊“八爷”的闲汉不必多礼,又一路打着哈欠摇着头进了那雅间。 很快屋里就响起杜氏那特有的响亮笑声。 掌柜的呼了口气,原来是奉承瓢把子来了,怪道崔三儿不敢讨赏。 他一边儿吩咐着伙计机灵着点儿,仔细伺候着,一面匆匆往后厨去,叫掌勺师傅好好显显手艺,别给瓢把子丢人。 菜陆续端了上去了,伙计也上去换了一回温酒小泥炉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边儿心不在焉的拨弄算盘,一边儿注意着楼上动静。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及到店门,骏马长嘶不止,踢踏几步停了下来,骑客纷纷下马。 店内人正自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只听得一个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嚷嚷道:“这店这么破,怎么会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见是不常出来玩的!告诉你,好东西往往都藏在破烂店子里。” 他们左一个破店,又一个破店,说得店中伙计连带吃饭的汉子皆是不满,怒目瞪向门口,更有人已觉这是寻衅,站起身来露胳膊挽袖子准备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账小子。 然而却是一群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进店里。 众少年皆衣着不俗,身后还跟着不少精壮侍从,显然出自豪门。 站起身的几个汉子缩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头继续吃饭。伙计们也堆起笑脸,过来招呼。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听得少年在门外对话,眼皮也没抬一下,待一众人进了屋,掌柜的这一抬眼皮,不由吓了一跳,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团团作揖问好,向打头往里进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儿哪阵风把公子爷您给请来了!有什么事儿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小的立时给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摆摆手道:“恰好从这儿过。想起旁家没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么给我弄上几篓来,还有小八素常吃那个豆腐皮子豆腐块的,都来都来,暖锅子用。猴儿酒也来三坛子,小野猪肉来一扇。” 他说着,又扭头向一旁两个素衣少年解释道:“他们这猴儿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酿的——要不怎么叫猴儿酒呢。素酒并无妨碍的,可以一尝。” 这时节几篓子鲜蔬! 掌柜的听得直牙疼,却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应下。 正说着,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只见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楼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却无醉态,堪堪站稳就一揖到底,态度比掌柜的还恭敬几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儿二公子贵足踏贱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着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没有墨就别学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头也不敢抬,干笑道:“小的不该卖弄,该打,该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吃大户了,今儿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给银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还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抬起头来,满口感恩道:“二公子哪里话来!小的求都求不来孝敬公子的机会!二公子这哪里要用?小的给您送去……” 众少年见这眼前这汉子瞧着也有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横肉,满身匪气,却被叫做“小八”,还唯唯诺诺应声,不免都觉得好笑。 几个年长的还算绷得住,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则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脸来。 其中一个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两声,满眼戏谑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楼梯又响,却是个富贵商贾下得楼来,笑向为首那少年问好道:“张二公子。”又向后面年长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儿今日出门?” 年长的素衣少年已抢步上前,见礼道:“涟四叔在这边会客啊?我与张二哥几个出城去咱家庄子上游玩。” 那为首少年也笑着问了好,又向小伙伴们介绍道:“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伙伴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问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贵重,不好叙礼,便抢着岔过去,与杜老八说话,表示并不要他送货,只需出一辆拉货的牛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一行锦衣少年正是沈瑞、寿哥、张会、游铉、高文虎等人。 今日寿哥又搞突然袭击,先前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带着张会出现在沈家,又同沈瑞说要去沈家城郊庄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议商议”开放西苑的事儿。 沈瑞自然得从命。因沈家庄子并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还得早些出发,故此也来不及准备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马过去庄上招呼一声,就庄子上现成的东西整治起来。 寿哥素喜热闹,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齐一大帮,兴冲冲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张会想起来这家八仙居,说是能弄来新鲜菜蔬和野猪肉。 时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鲜菜蔬都是暖棚所种,金贵非常,比寻常肉价还高上几倍,且还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户人家桌上也没有两盘子,故此众人欣然而来。 而沈涟那边是这几日托人搭上青狼帮的线,银子撒得差不多,对方要求依着规矩到青狼帮地盘上吃酒。 沈涟事情没谈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诉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约了人,便早早出了门。 在这里遇上沈瑞一行,沈涟也极是诧异,更惊讶于那方才恶狼一般凶相毕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张会面前跟个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这英国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着一会儿要拿什么态度来对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涟所料,这群少年赶着出城,要齐了东西便急着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请他上楼时候,态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时的冷淡倨傲恶言恶语,杜老八换了个人似的,堆起笑脸,一面喊掌柜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一面客客气气道:“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爷怎的也不提有国公府的关系。快快回去,咱们好好喝一场,好好唠唠。” 沈涟也笑着客套两句,心下欢喜,原以为还得多喝上几顿酒再添上一笔银子才能办妥的事,看来今儿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国公府面子压着,杜老八会比单纯拿银子办事尽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国公府什么关系,一会儿可要把自家说得和英国公府亲近些,沈涟不由如是想。 * 那边少年们也是好奇张会与地痞的关系。 “张小二你还认识地痞无赖呀,恁是亲热!” “你们瞧他那么大个子,满脸胡子,二哥还叫他‘小’八,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离开八仙居不久,少年们就七嘴八舌问开了。 寿哥更是问道:“你们瞧见没,那人伸手作揖时,手上缺了两根指头。” 众人有的表示好像是少了,有的摇头说根本不曾注意那人的手。 沈瑞忍不住暗暗点头道,寿哥果然敏锐非常。 没想到寿哥掉头就问他,“你族叔怎的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沈瑞心下苦笑,怎想到就这么巧遇上,口中只得道:“我族叔京中也有产业的,想必有什么生意上的事吧。” 倒是老实的高文虎面有急色,道:“沈大哥,你家是不是被那人强收了银子?原我家铺子也常有这等人来收,直到我进了锦衣卫,他们的头儿上我家来送了一回酒,才再没人来了。” 那几个公主府的少年又挤眉弄眼道:“沈二弟别怕,今儿那人瞧见张小二和你在一处了,只怕不敢收你银子了,怕不要给你送银子呢!” “可不是,再有这样强取豪夺的事,你就找张二说话!” 张会也豪气道:“那就是个混人,有什么怠慢涟四先生的事沈二弟只管告诉我。” 沈瑞没想到他们引到这处,松了口气,面上笑道:“族叔生意上的事我并不知。待我回去问问,若有什么误会,必找张二哥帮忙。不过蔡六哥说的也是,今儿他既看到我们在一处,怕也是不敢了。” 众人又是拍手叫好,又追问起张会那地痞的事。 张会道:“你们也知道市井中有这样的人,私下成个小帮派,起个诨号。这一个姓杜,拉起一帮人,号个青狼帮,他就是头头。道上叫他杜老八,不过这老八却不是从排行上来的,正是因他那八根指头。他自己还挺得意,酒馆子也起名叫八仙居。” 见寿哥眼睛发亮,满脸好奇,张会讲得越发来劲,还卖了个关子,颇有说书人的风范,拉长音道:“话说此人年轻时候好赌,又爱出千,偏手段高明,人人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却竟也没有人能抓个现形。” 寿哥常在市井走动,有些段子还是听过的,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叫人抓住剁了两个指头!” 张会却摇摇头,道:“不是,他本事大得很,一直没人抓住他。后来他能耐大了,就带了两个徒弟,徒弟自然也出千,却没师父的本事,被人按下了,要被剁手。” 张会连说带比划,“那杜老八那时候也是个人物了,往赌场里去要人。赌场里如何肯给,要赔银子还百般刁难。你们猜怎么着,他二话不说,掏出一把解腕尖刀,咔嚓两下,一刀一个,剁下两根指头!” 众少年听得入神,俱都“啊”了一声。 张会一如说书人般拿着腔调,抑扬顿挫道:“十指连心啊,何等疼,这杜老八端是横练,自断指头不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边儿说以后再不赌了,也不会让徒弟出来赌,一面又问赌场要那细盐面儿……” 这次是蔡诵抢着说话:“可是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听说诏狱就有这招!可疼咧!” 几个同是荫袭锦衣卫职的少年俱都啐他,他也自觉失言,自身也是锦衣卫的虚职,怎可说诏狱的不是!且皇上还在一旁呢!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他哥哥蔡谅忙陪笑道:“他话本子看得多了,顺口浑说,顺口浑说。还是赶紧听张二哥讲吧。” 张会何等机灵,也打岔过去道:“你们啊,猜的不对,那杜老八当时同赌场的人说,要就着细盐面儿把指头吃了。” 众少年又都“啊”了一声,随即就有人喊:“不许说了,不许说了,恁的倒胃口!我们一会儿还要吃野猪肉叫花鸡呢!” 寿哥也哈哈大笑道:“张会,你再编,看他们不捶你!” 张会作势受惊的捂住嘴,转而也哈哈笑起来,“你们恁的胆小!放心吧,那杜老八也是吓唬人,没真个吃了自己指头。要知道这些人啊,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赌场人见他这样横,俱都怕了,就放了他徒弟。他以后也真不去赌了,带着徒弟在街面上混。不过此事之后,他的横与仗义都传开了。” 寿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倒是条汉子。” 沈瑞亦心道,勿论此事是真是假,这人是不是做戏,能有这样的手段,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同涟四叔说一声,以免打起交道来吃了亏。 听得张会又道:“那年我大哥当值时少几个帮闲,就有人荐了他,大哥打听得他这件事,说他是个豪杰,就用了他。他也确实办事也算利落。后来他自己辞了去,开山立派了,倒也知恩图报,始终敬着我家。” 众人闻言皆哄笑道:“京中哪个敢不敬着你英国公府的?借他个胆子!有半点儿不敬就带着护院踏平了他!” 张会在马上抱拳,坏笑道:“承让承让。” 又被众人好一顿打趣取笑。 沈瑞也跟着笑,却想着私下同张会打个招呼,时人也是颇为讲究这份东主关系的,有英国公府这层关系,想来杜老八那边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郊,然在离庄子不远处,却被沈瑞先前打发去报信的人拦了下来。 此人名唤李昌,是先沈府大管家的孙子,他爹则是沈瑞提挈起来的二管家李盛。 李盛先前管着沈家外面的庄子,后被沈瑞调回府中,李昌虽也跟着回府,到底与庄上极熟的,所以凡有同庄子里的往来都派他跑腿。今次也是如此。 沈瑞不由得皱眉,这李昌虽然平时不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但却也是素来稳重,不知什么事让其如此失礼。他同众人告了罪,往旁边带了带马,招手叫李昌过来回话。 李昌一脸愁容,低声回道:“二爷,庄上现在堵了不少流民乞讨。” 沈瑞诧异道:“左近没听说有受灾的地方,哪里来的流民?!” 李昌道:“庄头说听着是山陕口音,都说家乡地龙翻身受了灾,问了也不肯说家乡是哪里,怕被遣送回去。” 因又细细解释道:“听说头几日已经在远边儿的庄子堵过了几日了,讨了口粮又一路往京城来。听说那些庄子给了些粮食,不够他们嚼用还不肯走。若去报官,则差役来了他们就散了,差役一走,他们又来。” 沈瑞眉头越拧越紧,首先就是,若是河北的灾民也就罢了,山西甚至陕西的灾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京城?! 不是大灾年,能有多少灾民?而灾民不聚众根本走不了多远,通常遇到能过得下去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哪里会一直走? 若是春夏受灾,往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来还说得过去,当下眼见入冬,不往相对温暖富庶的南方去,反倒往京城来,只怕路上就会冻饿而亡!灾民是求活,如何会不考虑这些? 沿途多少州县,不安顿灾民也就罢了,怎的不往上报?朝廷若有消息,怎会一点儿应对没有,让人就这么抵达了京郊? 寻常灾民可不会这样,有一口饱饭就感激涕零了,又岂会围着庄子反复讨要?这般的,恐有人在背后组织操纵…… 沈瑞越想越觉得可疑,更有甚者,万一是宫里又或同来的人中有谁出了纰漏,这些人是伪装的流民,实则奔着寿哥而来,这要在沈家的庄子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别说他沈瑞要被千刀万剐,整个沈氏一门都得填进去。 耳边还听着李昌絮絮道:“……虽不动手抢,但总这么围着不走,也不好看,让二爷的客人瞧见,多不成样子,万一冲撞了客人,小的们就得以死抵罪了……” 沈瑞摆手道:“不必说了,我去同他们讲,这就回城。” 正说着,那边张会已经驳马凑了过来,问询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能再瞒,沈瑞便实言以告,又说了自己的想法。 张会也严肃起来,他在宫里当值,又总在小皇帝身边,一些朝中大事都有耳闻,对流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过。且沈瑞的分析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边有多少人?”张会问李昌道。 忽一旁插过来一个声音问道:“什么多少人?” 三人扭头去看,见是寿哥也驱马过来了。他遥遥的只听了这句,因此发问。 沈瑞、张会相视一眼,张会点点头,沈瑞一脸无奈,将事情说了,又低声道:“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不若咱们还是调转回去吧,待此事处理利落,我再请您过来。” 寿哥听罢并不言语,双眉紧锁,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方道:“九月间多处地龙翻身,陕西、山西皆报地震有声如雷,陕西还好,山西平阳府几个县报灾,还有一处报民有压死者十数人。不过当时内阁拟旨让户部赈灾了,借官仓谷、米、麦、豆济之,明秋还官。” 沈瑞不由对寿哥刮目相看,这哪里是个只知嬉戏不理政务的小皇帝,分明是万事心中有数的! 谁知道这位祖宗下一句便是:“咱们过去看看。” 沈瑞大惊,连忙拦道:“万万不可!若遇上刁民,冲撞了……” 寿哥笑嘻嘻一指张会道:“他们还练战阵呢,若遇上刁民,正好练兵。”又笑点沈瑞道:“你身手很是不错,护驾你来。” 沈瑞不由苦笑,怎的忘了这位祖宗是最爱凑热闹最爱打仗的脾性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0章 鹡鸰在原(八) 沈瑞见过张会勋贵子第高傲冷淡的样子,也见过他无赖懒散的样子,唯独从未在其身上看到那种属于武将世家子弟的军人气质。 在沈瑞潜意识里,斗鸡走狗、嬉皮笑脸没正形才是这些勋贵二世祖的常态,锦衣卫这个虚衔不过是让其父祖面上好看罢了。 却不成想,在小皇帝下了“去看流民”的命令后,张会立时收了玩世不恭的面孔,如接到了军令,驱马而去,隐隐带出将军扬威沙场的气势。 那几个还说笑嬉闹的少年一见张会这架势过来,登时也收了玩闹的心思,一个个脸上肃穆,腰板挺直,瞬间进入锦衣卫军士状态。 张会抵达众人面前,扬声道:“前面出现流民,公子要前去查看,我等左右相护。众人,听我号令!” 因在出城官道上,张会并没有曝露寿哥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众少年连带身后众多护卫齐声道“是”,声入云霄,极有气势。 李昌在那边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小主人这是结交哪里的贵人朋友。 沈瑞则不禁暗暗叫好,这才是天子近卫的声势! 寿哥也极为满意,笑着点点头,又问沈瑞:“你这下可放心了?” 沈瑞笑道:“不负锦衣卫名头!” 寿哥击掌大笑,“不错,不错!” 那边张会已分派好众人,又来告知沈瑞与寿哥。 张会自己带着高文虎、游铉两个高壮勇猛的少年并几个面相凶悍的侍卫打头阵以震慑对方。 沈瑞和蔡谅分在寿哥两侧,他二人年长多谋,也可随机应变。 其余少年押后,诸侍卫环绕周围保护。 沈瑞听张会分派得颇有章法,对他又高看一眼。 寿哥听闻不能打头阵还不太高兴,但好歹这回听了劝,留在保护圈当中了。 队伍前进盏茶功夫,便能看到远处一片庄园,果然乌压压一片人人围拢在大门口。 待再近些,就发现这些人竟也不喧哗吵闹,就那样不声不响席地而坐,就在这样的沉默间,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弥漫开来。 而听到群马踏地的蹄声,人群中站起几个汉子来,手搭凉棚往东一张望,见数十骑气势汹汹朝这边来,不由都是面上变色。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左臂包扎着布带的中年汉子焦急道:“瞧着来者不善,叫大伙儿避一避吧。” 一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却立刻叫道:“不行,今个是必得拿了粮食的!” 很快就有三两个赞同他的说法,表示今天不拿下粮食就要断炊了。 那中年汉子怒道:“你也不瞧来的是什么人,少说五十匹马,哪是寻常人!还不快快走了,待会儿吃饭的家伙叫人摘了去,要粮有个屁用!” 又有几人来回看着他二人和远处的马队,仍是犹疑不定。 中年汉子跺脚道:“再不走就迟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则梗着脖子道:“咱们有三百多人呢,官差都不敢将大伙儿怎样,那伙儿人连差役的衣裳都没有——老黑,你断了条膀子就怂了。” 那被唤作老黑的中年人脸更黑了几分,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懂个屁!不是官差才扎手!” 眼见马队越来越近,隐隐可见那些人身上的锦衣华服,老黑心下焦急,也顾不上解释,推开身边两个汉子,口作唿哨,招呼席地而坐的众流民快快起来,往西边走。 流民多是神色木然,听得有人召唤,就随之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大部队行走,虽那老黑催促甚急,却没有人加快脚步——着实是没有体力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见了心下大急,一边急急召唤人去拦着流民,一边喝止老黑,却又抽空偷偷问旁边矮胖敦实的汉子道:“叔,怎么办?” 那矮胖汉子一直也没理会这边乱糟糟的情形,铜铃般的大眼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忽然就高声大喊道:“他们带着车!车上有猪!” 浓眉大眼的青年呆了一呆,随即会意,大喜过望,立刻扬声喊道:“大伙儿快看啊!那边车上有肉!”又喝令旁边的人跟着喊。 “抢了肉就分开跑,往西咱们昨个住的地方去!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抓不着咱们的!” “好像好几头猪!人人都能分着肉!” 大明此时边关吃紧,山陕民众一向负担最重,别说受灾的时候,就是寻常年节能割上半斤肉的都是富裕人家,劳苦大众能吃饱饭已是不易。 肉啊,谁不想呢? 尤其这一路冻饿而来。 流民们仍是一张张麻木的脸,眼中却有了欲望的光,顺着那矮胖汉子等人所指,直勾勾的就奔着马队后缀着的大车而来。 马队这边侍卫们虽然紧张皇上安危,但是到底个顶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又有五十余人之多,也心知皇上暗卫必在左近,便不会把两三百流民放在眼里,想着驱散乱民后主子们还要去庄上吃喝,哪里肯舍得那车上价值不菲的新鲜菜蔬。 见流民先是乱了一阵子,然后有人乱糟糟喊了什么,隔着远也听不太清,就见不少流民又调头朝自己队伍过来,诸多侍卫登时警觉起来,队形越发严整。 张会等诸人也进入警备状态,肌肉紧张,这还是他们头次进行操练外的对阵。 寿哥却是大为兴奋,不错眼的盯着那群人,头微微偏了偏,向沈瑞道:“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咱们车上的酒肉,要来抢劫咱们?” 沈瑞简直无语了,陛下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哎,却只得无奈轻咳一声,“希望他们不做蠢事。” 寿哥朝侍卫那方努努嘴,道:“整日里见禁卫军那边操练,也没个实战,委实无趣。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识见识。” 沈瑞虽知扫兴,但他到底不是走武官路子的,身为文人学子,还当是要劝诫陛下的,当下压低声音正色道:“我这话您许不爱听,但学生不得不说。前面这些人身份未明,若是乱民贼子,则军将平乱是正道所在。但若只是流民,那便都是陛下的子民,君父还当宽宥安抚,而不宜以杀戮震慑。” 寿哥皱了皱眉,嘟囔道:“你和你老丈人越发像了。”却也只好点头应道:“是这个理。” 说话间,那边流民已靠近了官道,直直奔着马队后面的大车而去。 张会大叫道:“刘良!赵虎!张谷!……”他直点了十个侍卫的名字,吼道:“切开!” 随着他的点名,几骑飞快驰出队伍,朝着流民冲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流民原本只看得见大车上露出来的猪头猪蹄,眼中再无旁物,可陡然见高头大马冲入视野,再见骑者凶神恶煞,气势惊人,登时腿就软了。 尤其,这些凶神还举着刀! 他们可不知刀并不会出鞘,不过是震慑的,顶用用刀鞘横扫人一下子,并不致命。 但仍唯恐下一瞬间刀就落在自己身上,直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往两侧奔逃,远远躲开那骑马的杀神。 这一冲之下,方才聚起的流民登时散成一片,四散奔逃。 侍卫们也不逼迫,见驱散了流民,便兜了个小圈回转再次选一方向冲去,反复几次,将人群彻底分开。 沈瑞在马上观战,心里叫了声好,但仍忍不住道:“张二哥,是不是叫人兜马回来,将流民分别圈到几处,这样散到四处去,也未必是好事。” 寿哥打着哈欠道:“这样的阵仗却不堪一击,真是无趣无趣。不过,沈瑞说的也对,张会,不要让人跑了,别去祸害他处。” 蔡谅一直在观察流民,闻言也道:“瞧着是有人煽风点火,你们看,那边那个瘦竹竿子旁边土色短打比比划划的矬子是也不是?叫人射他胳膊!”说话间已指向浓眉大眼青年和矮胖汉子方向。 张会站在镫上仔细看了,道:“正是那贼厮!不过这已在百步之外,准头差些,田猛,可能抓了他来?”他身旁一个侍卫应声催马而出。 张会忙又派人同去,将那几个鼓吹煽动的都抓过来,并传话给先前的侍卫,兜大圈子,把流民兜回来。 几骑飞驰而来,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和矮胖汉子等领头的也察觉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叫几个侍卫一把一个抓住后襟拖到马上,带了回来。 而其他侍卫也都得令兜马圈地,将流民们逐渐圈回来,却并不聚在一处,而是分在几块。 忽然那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左臂缠着布带的汉子。有侍卫眼尖,早就驱马过去拦截,生怕他冲撞了贵人。 不想那汉子不等侍卫马到跟前,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张会、游铉不由皱了眉头,高文虎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乱民丝毫不惧,却是心最软,见不得这般伏低做小,不住去看张会,想讨个情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寿哥抻长脖子看着,饶有兴致道:“快瞧那个,是不是要拦轿喊冤?快叫他过来说说有何冤屈。” 拦轿?喊冤?!沈瑞一头黑线,寿哥这是看了多少话本子,中毒忒深,这哪里来那么多冤屈。忙道:“您小心着,以防心怀叵测之辈趁我们放松警惕而暴起发难。”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点头道:“有理有理,防他诈败诱敌。” 张会扭回头来深深看了沈瑞一眼,并不言语,沈瑞的目光却落在那跪地的汉子身上,上下打量,揣度他的用意 却见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黑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带着点儿颤音喊道:“小的们瞎了眼,原是想跟爷爷们讨两口吃食,不是有意拦了爷爷们的道,爷爷们还请饶命。”说着就磕起头来,磕了几下又抬起头,重复着这段话。 这时侍卫们归来,将抓来的浓眉大眼青年、矮胖汉子等丢在那胳膊包扎汉子身边。几个人滚落马下哀声惨叫,也有顾不上疼的,一骨碌爬起来,也跪下磕头求饶。 张会回身请示寿哥,寿哥却问沈瑞庄子可能关得下这许多人。 沈瑞方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把流民安顿下来,再谋其他。 沈家这庄子不大,其实并不适合安置这许多流民,但如今首要是“信得过”三字,万不能生出乱子来,因此沈瑞还是应下道:“可暂且安置。只是非长久之计。” 寿哥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虚指沈瑞道:“放心,不会让你家养着灾民就是。”又很快绷起一张脸,下达命令道:“咱们这就去庄子里,好好问一问。” 沈瑞命李昌先一步开道,叫开了庄子大门。众侍卫换了队形,簇拥着少年们往庄子里去。 另有侍卫抓起老黑、矮胖汉子等流民头目,让他们喊话招呼流民们鱼贯入庄。 庄子里得了沈瑞吩咐支起多个大锅煮起粥来,一多半的庄户都过来帮忙。 流民闻得米香,渐渐安静下来,顺从的听凭庄里吩咐,用热水洗了手脸,排成队列领粥,在指定的位置进食。 庄子中主院乃是独门独院,修得精致,原就是留给主人家过来小住备下的,一应物什俱全,每日里都有专人打扫擦拭,格外干净整洁。 少年们也不拘谨,如回自家一般,在上房坐定,热茶点心吃起来。 那边侍卫则在沈瑞长随带领下,绑了一应流民头目到厢房,开始简单讯问。 沈瑞安置了寿哥诸人,告了罪,自己出来带着庄头四下走了一圈,吩咐了许多注意事项,又叫人去张罗干净的旧衣,并购买药草来。 收容灾民最怕的就是灾民之中有患疫病者。没什么好法子检测,保险起见,最好是将他们衣服尽数焚毁,头发也剃掉——防止虱子跳蚤传染病菌,再用药草热水冲洗一番身上。 但想让时人剃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冬日,洗澡也没那么多条件,再风寒发热导致流感横行就更麻烦了。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了。 但沈瑞还是叫庄户多加小心,不要过多直接接触灾民,并且多观察,筛选出灾民行事有章法的,机灵大方的出来帮着庄里人做事。 不过好在是冬日,疫病也较夏日少上许多。 沈瑞忧心忡忡回到主院,进了上房,只见寿哥与张会、蔡谅在暖阁里坐了,头碰头商量着什么,而其他少年则聚外间嘻嘻哈哈说笑玩闹。 见沈瑞来了,寿哥招手叫他过去,笑道:“正商量着这些人怎么安置。” 他一指蔡谅道:“他说要问清楚家乡就遣回原籍,问罪地方官。”又一指张会道:“他说人得关起来仔细查个明白。” 最初得知有流民时,沈瑞是同张会将自己所有顾虑都说清楚了的,张会大约是受沈瑞影响,也深觉这事太多蹊跷之处,有待查问清楚。 而蔡谅却是不知细节,也不曾想过那么深远,才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将烫手山芋扔回去。 沈瑞略一思忖,道:“我觉得,还是要查问清楚的。而且,现在已入冬月,路上越发难走,立时就遣送这些人回原籍也不甚妥,只怕路上伤亡,好事也变作坏事了。” 蔡谅闻言,也赞同的点头道:“是我疏忽了。这时节往山西去行路也是艰难。” 寿哥摸摸下巴,道:“关进牢里只怕都察院又要啰嗦。放在何处妥当呢?”两只眼睛只瞅着沈瑞。 沈瑞苦笑道:“暂时在我这里几日无妨,时日久了,只怕御史便要弹劾我沽名钓誉邀买人心了。” 寿哥摆手道:“说过了,不会让你一直白养着这些人的。开春了也就送回去了。” 沈瑞道:“倒不是我不肯养着他们,却是想了一处让他们也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寿哥奇道:“什么地方?” 沈瑞笑道:“皇上不是要修西苑吗?虽则冬日不宜破土开工,但是一些基础的活计还是可以交给他们做的,譬如运石劈木,开凿浅沟。我瞧流民中老幼并不甚多,大抵还是青壮,这等力气活儿还是做得的。” 张会迟疑道:“以工代赈?朝廷原多是让灾民清清河道、垒垒堤坝又或是开垦荒地用得上,修西苑如何做得来?且离皇城到底是太近了。” 沈瑞道:“正是以工代赈。虽是修西苑,但安排的活计细论起来也不必清河道、垒堤坝难多少。虽则离皇城近,但皇城多少禁卫军拱卫,何惧区区三两流民。西苑还有些象坊鸽坊,房舍还堪遮风避雨,让他们自行修葺一番,比旁处现搭安置窝棚总要强上许多。至于口粮与工钱,也要比西苑正式动工调集民夫匠人省上许多。” 寿哥也细细想了,点头道:“以工代赈倒是不错,总好过空耗国帑养得他们好逸恶劳。修西苑也好,有他们先做了些活计,明年开春许还能快些。” 一时厨娘们将菜蔬洗净肉切好,锅子支了起来,土里也埋上了裹着泥巴荷叶的叫花鸡,一众少年高高兴兴的享用起美食来。 席上寿哥表示在座都有出资在西苑开个铺面的意思,问起沈瑞西苑的具体规划,一少年又向沈瑞讨教生意经。 沈瑞早已将西苑事宜写好了条陈交与了寿哥,许多事情也想得透彻明白,如今针对寿哥提出的问题一一解答,又将从沈涟那里学来的一些生意经讲给少年们听。 众少年中除却高文虎都是家中豪富,根本不在乎那几百两银钱,不过是见皇上有兴致凑个趣罢了,也不甚上心。 高文虎自从当了锦衣卫之后,家中宽裕不少,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从不奢求过多,也不大留心听生意的事,反倒对西苑的养兽颇感兴趣。 众人吃了叫花鸡、野猪肉、鲜菜蔬,又喝干了三小坛猴儿酒,吃得十分尽兴。寿哥还在暖阁里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众人才收拾准备回程。 侍卫那边已经分开审过了几个流民头目,得了一份口供来与寿哥过目。 寿哥简单翻看两眼,就交给沈瑞,道:“人先搁在你这里,这两日查明白了,若有问题,你也不要心慈手软。过两日西苑那边准备妥当了,再着人带他们过去。” 沈瑞应下,对他们这份口供也不太相信,总要诈一诈几个头目,再深入流民探查对照一番才能确认真伪。 寿哥等诸人要在天黑前回京,沈瑞表示要留在庄子上处理后续事宜,也是为了防止流民再度生变,亲自坐镇庄上。 临行前,寿哥笑眯眯拍了拍前来相送的沈瑞肩膀,道:“你别耽搁了读书,早早中了进士才好。”又意味深长的瞧了沈瑞两眼。 沈瑞心下会意,这也不是寿哥第一次这般表示,若说不动容是假的,他整了衣襟,郑重行礼道:“必不负君厚望。” 寿哥满意的点点头,带着一众人尽兴而归。 沈瑞遣了李昌回去家中报信,又从其他庄上调人调粮过来。 翌日,沈涟亲自过来一趟,看看沈瑞这里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也带来了徐氏的信笺。 徐氏跟着沈沧放过外任,沈沧时任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徐氏对山西风土民情所知甚详,也知晓地方上赈灾事宜,将这些统统写了下来,拖沈涟捎给沈瑞。 三老爷也捎了口信,说快马回京不过个把时辰,沈瑞若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回家来一起商量。 沈涟则顺便告知沈瑞,看在英国公府面上,杜老八那边爽快答应帮忙,并很快查到了贺家暗地里处置了个南边带上来的管家,悄没声的花十五两银子在化人场化了。 沈瑞从徐氏的信笺上学了不少,与这群山西灾民打起交道来顺畅许多,庄子上诸事也有条不紊推进中,只等寿哥那边西苑开工的消息把人送出去。 怎料两日后,沈瑞等来的并非西苑动土的消息。 而是,有御史上折,弹劾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立身不正、私德有亏,竟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实不堪为人师表,更不配为国子监祭酒这教化官。 连带,将沈洲少年时就曾不顾父母之命、因嫌门第而悔婚孙家的事翻了出来,作为其不孝、不义的佐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1章 鹡鸰在原(九) 沈理宅邸里。 谢氏打发了谢家来问安的婆子,吩咐了管家将她准备好孝敬父母的东西让那婆子捎回去,才长舒口气靠在榻上,由着丫鬟拿美人锤为她捶腿,暗自想着那婆子带来的消息。 自从沈沧故去,沈家二房就显出颓势,如今沈洲去职,剩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中书舍人,一个年幼的小秀才,这就算彻底出了上层圈子了。 谢氏轻轻阖眼,揉着眉心。 她心底里对二房是颇有些不喜的,如今二房若是能不出现在她的圈子里,她反倒舒服些。 只是,大约沈瑞结了门好亲罢,父亲当是看重杨廷和,方让母亲传话与她,让她不要因二房一时挫败而怠慢了沈瑞。这一时,还不能少了和二房往来。 小小秀才呢,便是杨廷和的女婿又怎样,尚不知道考多少年才能出头。 也罢,如今幼弟这探花郎也入了翰林院,往后沿着父亲的老路往内阁走,总也要收拢一二的用的年轻人驱使,这沈瑞瞧着倒是个机灵的,又是杨廷和的女婿,倒也堪用。 谢氏脑子里想着联姻,不免又想到自己长子沈林身上。 儿女都大了,谢氏面前也出现了不少媒婆,只是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心,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最好的,媒婆提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让人不那么满意。 长子沈林如今才十五,且相看着,还不着急,男儿二十举业有成再成家也不晚。 女儿却是要紧着些了,十三岁也当相看好亲事,及笄后定亲,准备一二年十六七成亲正正好。 她其实也是有心把女儿嫁回谢家的,只是她是家中幼女,兄长的孩子年纪上不甚匹配,且她也想看看侄子们的才干,若有一个像幼弟那般出息的,她也就放心嫁女了。 正寻思着,腿上的敲击忽的一停,谢氏抬眼去看,见她的陪嫁董妈妈接了丫鬟手中的美人锤,把丫鬟仆妇都遣了出去。 谢氏摆手让董妈妈坐小杌子上,并不用她捶腿,因问她:“送赵嫂子走了?” 董妈妈不敢托大,坐下后仍是轻轻为谢氏捶着腿,笑道:“太太放心,老奴直送出大门的,都依照太太吩咐的把东西装得妥妥当当的。” 谢氏唔了一声,又阖上眼。 那董妈妈忙起身取了薄被搭在谢氏身上,坐下来边捶腿边觑着谢氏脸色,似是喟叹道:“想不到老爷的恩婶这般命苦。” 谢氏眼睛未睁,也叹了口气,手指抚着袖口蜿蜒的绣纹,道:“遇人不淑。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其实她素来不喜欢听恩婶这个词儿,孙氏对沈理有供养之恩她是认的,他们待沈瑞好些也是应当,她也不是那不知恩图报之人,但是沈理对沈瑞简直比对自己子女还好,谢氏就不免有些吃味。 这样待沈瑞好,这恩情也算报了吧。 沈瑞如今是过嗣了二房,但二房以孙氏旧日的恩情压沈理,未免太不知趣了! 谢氏对二房的不喜也是由此而来,总觉得二房每每总用施恩者的态度对她夫妇,有事又每每总爱差遣沈理。 她固然是阁老千金,状元之妻,受外人尊重,吃不得半点委屈。却不想想原本二房就是长辈,又是九卿之家,对一个四品翰林晚辈还要恭敬不成?! 恰听董妈妈小声道:“那一位负了恩婶的,也是善恶尽头终有报了。” 谢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是啊,原来二房竟是负了孙婶娘的,如何还有脸面仗着孙婶娘的儿子为嗣子便挟恩图报呢。 却听董妈妈叹道:“只是这如今沈家在京里,可就剩咱们老爷官位最高了,往后族人有事,怕不得寻了咱们来?” 谢氏骤然睁开眼睛,狠狠盯了董妈妈一眼。 董妈妈似乎唬了一跳,随即脸上又露出委屈伤心神情,“老奴只心疼太太,平白为些打秋风的人操劳。” 谢氏脸上渐渐柔和了下来,幽幽道:“老爷好性儿,我又有什么法子。其实,东西还则罢了,银子也是小事,我是不想老爷四处求人。” 说着,她也有些恼了,忍不住同心腹妈妈吐几句苦水:“那人情岂是好欠的?为着自己,为着林哥儿学业尚且不曾求人,倒是为外人花银子舍面子托人情,怎让我不恼?为着族里不相干的人,东跑一趟西跑一趟,我病成这般,他也不说留下来照看我一二,到底是哪头儿更紧要?!” 董妈妈忙安抚她道:“太太可不是多心了!这些年老爷几时轻慢过太太!素来是把太太放在头里的!” 又道:“先前那事不是说通倭?听说牵连九族的,老爷如何能不去?也亏得是咱们老爷去了,也带着阁老的面子,这不是案子漂漂亮亮结了。旁人再不能行的。” 谢氏听得受用了些,挪了挪身子,却只哼了一声。 董妈妈笑道:“那您看这回,那一位负了恩婶,老爷可还会管?依老奴看呀,冬至节礼怕都不用照往常的给了。” 谢氏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起身,问道:“去叫长胜过来,我倒要问问,昨儿张满全家的来交对牌,说老爷在外账房拿了三百两银子去,这到底是做什么用了!” 董妈妈不由为难,劝道:“太太,揪来长胜问话,他必然是要告诉老爷的,若惹得老爷不快岂不得不偿失?” 谢氏就觉得一股肝火直冲脑门,怎么也压不下来,大约是入伏时为了留下儿子而故意染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头皮时常一跳一跳的疼,心里也烦躁得紧,一旦生气,若不宣泄出来,就像要炸了一般,全然不像从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她了。 她一方面为自己孱弱的身体着恼,一方面也恨沈理不体恤她。 沈理回松江之前,两人已生龃龉,沈理大半月都是在书房安置。而打松江回来,沈理干脆再没在她这里过夜,便是进了房门,也只是交代两句事情,旋即便走。 她不知送了多少补汤吃食到书房,也没能让他回来。 想到此处谢氏就越发觉得火大,听得董妈妈说着什么“老爷有什么,太太慢慢劝着也就是了,”谢氏忽然爆喝一声,“有什么用?!他几时听过我的劝!” 这次董妈妈是真真切切唬了一跳,她也觉得最近谢氏有些阴晴不定了。 不想惹火烧身的董妈妈忙起身安抚谢氏,又自己打自己嘴巴道:“太太息怒,是老奴这张臭嘴……” 谢氏上来那个劲儿真是不吐不快,一把抓住董妈妈的手,声音尖利高亢道:“你莫说那些虚的,你说,他拿了银子做什么去了?可是为二房奔走?他图个什么,啊,他图个什么!” 董妈妈暗暗后悔,却是挤出笑来,劝道:“也未必就是太太想的那样呢……” 谢氏却是压根没听她说什么,兀自喋喋道:“这是报恩还是还债?甚恩还这样没完没了!真如债主一般了!而我谢家难道就没恩与他?他怎的就不还!怎的偏就这般对我!”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屋内两人同时僵住。 小丫鬟哆哆嗦嗦的打了棉布帘子起来,头低低的也不敢抬起来,让屋外的沈理进门,同时小声禀报道:“老爷回来了。” 董妈妈跳起身时把小杌子都带倒了,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惶恐畏惧,半分笑容也挤不出来了,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是讪讪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啊。” 她脚下已往门口移动,见沈理并没理会她,便迅速从门口退了下去。 待到院子里,董妈妈恶狠狠瞪了院子里噤若寒蝉的几个丫鬟,心下恨恨记了一笔,只留了一个谢氏心腹大丫鬟下来,挥手叫众人都退出院子,滚远远的,以免待会儿屋里吵起来,叫这些蠢材听了,谢氏面上不好看。 屋里,夫妻俩却沉默对视着,并没有如董妈妈所料般吵起来。 沈理默默看着发妻,他也不是故意来听个墙根,不过是谢氏方才几句委实高亢,他刚走进院子就听个正着。 当年种种涌上心头,得中状元,迎娶大家闺秀娇妻,实是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那时的妻子是怎样的? 温柔贤淑,善诗文喜音律,与他红袖添香,又精明能干操持家业有方。很快他们就儿女双全,幸福美满,慕煞旁人。 而什么时候,妻子变成了现下这样? 婶娘与他,恩同再造。他仕途上也多赖岳丈指引帮扶。这些恩情他都牢牢记着,一时半刻不敢忘却。而妻子…… 没有婶娘,就没有后来的状元沈理。但没有状元沈理,谢家一样会有状元张三、进士李四作女婿,谢氏一样做着朝廷诰命。 他素来觉得夫妻一体,大约,是错了。 再想着方才从岳父书房出来时,听幕僚无意间透露的一鳞半爪,谢阁老的人已在为出缺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争夺布局了。 沈理深吸了口气,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他本是要来告诉妻子,明日一同往二房去一趟,但瞧着妻子,他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谢氏初时心里是慌乱的,可长长的沉默又让她平静了下来,心里生出个奇异的想法,她想沈理指责她,她就可以辩驳,可以反而诘问。但是,沈理什么都没说,又是要沉默离去。 谢氏的邪火又蹿了上来,忍不住喊了声:“老爷这是做什么?” 沈理回过头,冷漠的望了她一眼,她那些话那些火气就俱都冻结在喉咙里。 沈理淡淡道:“我去仁寿坊那边。”便拂袖而去。 他背转身后,也不曾听到谢氏一句话,直到走出院门,才听得屋中木几触地、茶盏破裂的一连串声响。 出了院子,他脑子里就不再有家中琐事,而是沈洲去职后,沈家的种种布局应对,随口吩咐管家将他所有衣衫行李都搬去书房,便带着长随匆匆出门,往仁寿坊沈府去。 * 乔家老宅 乔大老爷全然没有得了万八千两银子该有的欣喜样子,而是垂头丧气的缩在椅子里,任由三弟暴跳如雷发火斥骂。 乔二老爷几次起身想劝,都被乔三老爷推了开去,直到乔三老爷骂得口干舌燥,恨恨坐进椅子,抛开读书人的文雅,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 乔大老爷才呐呐开口道:“我是真没料到贺家会把那作个呈堂证供……” 乔三老爷恨不得把茶盏砸他脸上去,心里骂了百八十遍蠢货,实没力气再骂出来。 孙氏的事贺家打听的仔细,乔三老爷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为了贺家帮他起复的事,自然也卖了个干净。 但是他还有脑子,不像乔大老爷那般,说完了还要在白纸黑字上签字画押。 亲家亲笔,就是铁证如山。 当年的悔婚并不是给沈洲定罪的关键,不过是再次佐证他素来人品欠佳罢了。但乔家能出这个亲笔,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沈家对立面上。 尤其是,沈洲被踢破纳世侄女、进士之女为妾,旁人是道德上谴责一二罢了,乔家这个正牌的亲家是必须拿出态度来的,而那一纸证词,就逼得乔家不能打马虎眼,不能和稀泥,只能端起亲家的范儿,来声讨沈洲。 如此,沈乔两家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但乔家敢吗?不是说乔家三位老爷都是没有官职斗不过沈家。 而是,乔家那位姑太太是犯了大错还有重疾的,没被休回来都是沈家仁义了,乔家哪里有立场来声讨沈家! 乔三老爷一拍桌子,喝道:“事到如今,你就用一句没想到推脱得了吗?” 乔大老爷心道我若不签人家也不给更银子呀,同样的秘辛当然要卖更多才更划算了。 他也在官场打过滚,又不是真傻,哪里会不知道贺家的用意,只不过确实没想到贺家用在这出上。 想到梁氏,他一时又有了胆气,忽就道:“当初我说让妹妹大归,你们死拦着不肯!如今可好,沈老二这是做的什么事!将大妹妹置于何地?将乔家置于何地?!” 乔三老爷这下是真想把茶盏拍他脑袋上给他开瓢算了,强忍着才只把茶盏砸在地上,“你还敢说这个!大姐是什么个样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乔三老爷真是气疯了,他固然讨好贺家,想求一条起复之路,可也从没想过放弃沈家。尤其是他亲姐夫沈洲,他自信沈洲还是会帮他的。 可现在,他姐夫被一撸到底,没了官职!比他还不如! 乔家又明晃晃为推倒沈家尽了一份力,摆明了要做仇家! 他哪里还能靠沈家了? 而贺家……贺家有了乔大老爷这让说啥说啥、让写啥写啥的傻子,哪里还用他?给了乔大银子,哪里还会管他乔三的起复? 乔三老爷额上青筋暴起,这哪里还是亲兄弟!他忽一把推翻案几,又一脚踹倒椅子,要不是他还要起复,他不能留下道德污点,他真想和这大哥恩断义绝! “你若还有脑子,”乔三老爷指着乔大老爷,恶狠狠道,“吃了贺家的也够多了,之后不许再与贺家勾结,不要再落下点墨!任谁人问起,都不许再说沈家不是!” 乔大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睛,不回应。 都走到这步了,左右沈家也得罪了,左右沈家也没官儿了,若还有银子拿,他为什么不拿?他又不需要起复。 乔三老爷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乔大老爷的想法,恨不能打死他,强自忍了又忍,道:“愚不可及,你当沈家只乔家一门姻亲?!” 乔大老爷这才抬了眼皮,望向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话里的寒意几乎能凝成冰碴子,“若不想家产尽失被撵出京城,你就什么都别做。” 他眼里同样寒芒闪闪,“待我起复后再说。姐姐受的委屈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我,起复后,再说。” * 仁寿坊,沈府 就在外人百般揣度沈家时,有徐氏坐镇的沈府里并没有半点慌乱。 经历了沈邦、沈沧父子两位九卿亡故后沈家地位一落千丈的情形,徐氏对二老爷的去职显得无比淡定。 原本,梁氏的事,她就有心理准备,那是早晚会被翻出来的。就算乔氏没的早,梁氏被悄悄扶正,都未必能彻底抹平,何况这会儿乔氏还在。 沈瑞快马疾驰回家时,就见到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徐氏脸上甚至半点忧愁也不曾有。 “只是小看了贺家。”徐氏只叹道,“贺家这手声东击西玩的漂亮。咱们只道他会去挖旧事,损沈家根基,却不成想,他是要推倒沈家官场梁柱。” 沈瑞咬牙道:“贺东盛这小人,惯会挖人阴私。” 梁氏的事沈瑞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沈洲私德有亏也就罢了,竟然还把孙氏也扯了出来。 孙氏与沈洲曾经的婚约大白于天下,这让为孙氏子的沈瑞格外难受。他并非古人,没有母亲曾经被悔婚、名声不够洁白无瑕的尴尬与耻辱,只有对贺东盛一定要拖已故的孙氏下水的愤怒。 三老爷沈润初时也极为愤怒,被徐氏说了一顿后,也不轻易动怒了,只对沈瑞道:“我已经派人往贺平盛那边去了。贺家欺我沈家如此,断不能放过他丝毫。” 沈瑞点头道:“瑛大哥那边一得到二叔去职的消息,肯定也会紧着行动的,并不用咱们这边安排什么。” 他顿了顿,先前只打发了李昌回来报个信,现下便向徐氏和三老爷将这两日查的灾民诸事简单说了。 沈瑞道:“我准备将这些事写成条陈,通过张会递给皇上。还有对西苑诸事的补充。” 徐氏目露赞许,点头道:“这样才好。不能被贺家打乱了咱们的步调。” 沈瑞应了一声,又道:“灾民虽是平阳府的,但是赈灾不利,致使灾民上京,沿途各府及山西布政使司也要吃挂落。珹大哥那边……” 沈珹被外放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洲去职后,沈家官场上梁柱就只剩沈理与沈珹。 沈理是阁老女婿,等闲不会有人去动。沈珹却不好说。 贺南盛能在南边害了沈珺,可见贺家与沈家宗房这点子亲戚关系也薄如纸了,贺东盛若欲再下一城,动手扳倒沈珹也未可知。 徐氏面色凝重。 三老爷却摇头道:“这件事错无可辩,若是皇上追责各府,珹哥也只能认了。况且,就算没有贺家,也有旁家。多想无益,瑞哥儿,且先做好眼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2章 鹡鸰在原(十) 紫禁城乾清宫 进入冬月之后,天气迅速冷下去了,便是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也没有丝毫暖和气。 刘忠虽已换了冬装,仍忍不住缩了脖子拢了袖口,在尽量不失仪的情况下堵住那不停往衣里钻的冷风。 待进了东暖阁,帘栊挑起便是暖风扑面,迈步进门,周身立时暖意融融,刘忠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打帘子的小内侍过来巴结的嘘寒问暖,刘忠也笑容满面客气应了几声。 一错身功夫,见左右无人,那小内侍飞快的低语一句“丘聚什么也没说。高凤说了选后。谷大用说了西苑。干爷爷很是不快。” 这小内侍虽拜了刘瑾作干爷爷,实则却是萧敬的人,后萧敬留给了刘忠。 刘忠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整了整衣冠,往内室去。 屋内更是暖如春日,寿哥一身轻薄常服,正趴在罗汉床小几上看着几张画。 刘忠见了礼,眼角悄悄一扫,便知是西苑园林图稿。 寿哥直看了半晌,才伸了个懒腰,抻了抻筋骨,笑向刘忠道:“谷大用找的这个什么藏亭居士画的还真是不错。”转而又道:“调灾民到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就你去办吧。” 刘忠的惊诧几乎掩饰不住,但皇上开了金口,他仍条件反射般的极快领旨谢恩,可心下还是不住思忖。 通常这样出宫办差捞油水的好事,都是皇帝身边的亲近大太监才能得到的美差。 虽然无论西苑还是灾民的事儿都在朝上吵个沸反盈天,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差事,那些奸猾的大太监们不会肯接,但还算不得烫手山芋,人人都不想要。 他刘忠毕竟到皇上身边时日尚短,怎么论也不当轮到他。 然后他就听到了小皇帝又道:“这些是沈瑞写的西苑和灾民的条陈,你拿去看看,把差事办妥。” 刘忠心下一松,原来是看在他和沈瑞的香火情上……可随即又是心下一紧,应了声是,又偷眼去觑小皇帝神情。 因有西苑和灾民的事让朝上诸公争吵不休,先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私德有亏的事倒是没什么人提起了,但他这样的天子近臣是知道的,皇上对此事甚是恼火。 皇上如今把和沈瑞交接的事儿交给了他这个沈瑞故人,到底是安抚沈瑞,还是存了试探之意…… 寿哥唤刘忠过来案几前收拢图纸和那些笺纸条陈,摇了摇头,虚点那些纸张道:“沈瑞真是个实干之人。可惜了如今还没个功名,又屡遭家人拖累。” 刘忠听出这话里的惋惜之意,心下算是托了底,便笑回道:“皇上也常言‘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恒云经此磨砺,若能坚韧心性、增长才干,他日也更好为皇家效命。” 寿哥一笑,道:“你倒是与张会说到一处去了。朕也这么想,借此让他磨砺一番也是好的。” 瞧着刘忠将东西收拾好,寿哥又道:“张永第三份捷报也到了。想来年前就能了结太湖的事,年后班师回朝。” 刘忠闻言喜形于色,忙躬身颂道:“大喜!大喜!恭喜皇上!” 寿哥笑眯眯摆手道:“同喜同喜。”他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露出一口细白牙,却是道:“你得空了会上张会往沈家那边去一趟,也和沈瑞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接引、安置灾民。” 话题转得倒是快,刘忠脑子反应也不慢,转而就知道了寿哥的意思,心下彻底踏实了,接了口谕,带着条陈,出去寻张会同往沈家。 寿哥打发走刘忠,想着西苑明年完工后的情形,心情大好,往书案那边去,在厚厚几摞奏折堆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边看边在殿里轻轻踱着步。 然没读几句,他就悻悻丢下折子,嘀咕骂道:“败兴,刘大夏这又闹这出做什么!” 这已是兵部尚书刘大夏第三次上书以病乞休。 如今边关吃紧,四处战事,寿哥哪里会放了他去,几番驳回。 刘大夏要说身子骨不好确实不假,但是还真没到病得不能理事的程度,无非是所求未得罢了。 先帝大行之后,刘大夏先是请裁非定额内的四方镇守宦官,寿哥未准。 后获准裁撤了冗官大汉将军千百户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而这些人又以罢工姿态闹到寿哥面前,寿哥应了驸马樊凯所请,复了诸人官职。 勿论是刘大夏这乞休是因着心怀不满还是心灰意冷,寿哥这会儿是不会放人的。 而司礼监把这么本折子放在最上面,用意何在他也是一清二楚。 撇下折子,寿哥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恨恨走回去又抓起一本,一目十行看起来,却很快怔住,缓缓在书案后的龙椅上坐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他先是挑眉惊奇,慢慢的,又浮现出顽童一般的笑容,再看下去,竟呵呵笑出声来,转而便是捧腹大笑。 门口已有两个小内侍听得笑声便悄悄注意起殿内情形,待听寿哥在内喊人:“叫牟斌、丘聚都过来!” 小内侍们相视一眼,都摸不着头脑,但想来皇上笑就是好事,便俱都喜滋滋奔下去传话。就“皇上笑了”四个字就能得不少赏呢。 寿哥有一下没以下的弹着手里的奏章。 这是礼部的折子,言晋府庆成王南海郡君仪宾李实以包揽钱粮获罪,而郡君竟私自入京,击鼓讼冤,礼部上书请遣中使送回,仍敕王约束,而究治教授、守城官罪。 有明一代宗室封藩后,是不得擅离藩地,无诏更不得擅自回京的。 这南海郡君真是个胆大的,为了捞丈夫出狱,竟敢私自入京。 寿哥实在想不起这位郡君是庆成王家哪位了,盖因庆成王这一脉实是为延续朱家香火没少出力,现下这位庆成王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但,管她是谁,想来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否则也不会亲自来京。 然既是包揽钱粮,竟还敢进京来“讼冤”,真不知是太蠢还是精明过头儿了? 寿哥冷笑将折子拍在案上,眼里寒光大盛。 此时税赋还以征收实物为主,田赋分夏税、秋粮,夏税征麦,秋粮征米,此外有丝绢棉麻等,部分地区还要交纳草料,皆要求民户将指定物品自行运送到指定地点交纳。 包揽钱粮便指兜揽解纳税赋,其中奸户劣绅敲诈勒索小民、以次充好掉包粮米物资屡见不鲜。 景泰、成化年间户部都曾上奏,有无赖之徒包揽钱粮,粮食掺土、草料淋湿、薄布换厚布等等,待交官时被退,则不认账,全推在纳户身上。纳户畏其声势,只得忍气吞声出息补齐官家,非但没能“省事”,反倒负担愈重。 在历朝历代,这包揽钱粮都是重罪。 彼时也出台过政策严打了一阵,只是其中获利极大,仍有铤而走险的。 少一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东厂大档头丘聚都跪到了寿哥面前。 寿哥把折子丢在两人脚边,淡淡吩咐道:“去查,南海怎么进京的,谁给她出的主意?一个蠢货,自己怕是走不到京城。去查,这个李宾是个什么货色,包揽钱粮怎么回事,谁判的?” 牟斌、丘聚皆是连连应声,细论起来,没能第一时间上报宗室擅自入京,还让她击鼓鸣冤去了,他们俩实也有失察的罪过。 寿哥并没有打算追究这些,而是起身走到牟斌身边,又冷声吩咐道:“去查,这次灾民,和这李宾有甚关系。” 牟斌后脊一寒,论理,包揽钱粮贪利不小,却不至于造成这么多灾民,而且灾民也自陈是地龙翻身受的灾,但皇上这么说了…… 这几日朝上都在抨击山西布政使司及各州府赈灾不利,皇上这是要抓替罪羊吗? 想着边关吃紧,山西官场还当求稳,自以为揣摩透了皇上心思的牟斌忙不迭领命。 丘聚跪在一旁,心下也和牟斌一般想法,更是庆幸先时见驾没多嘴。 自从灾民的事儿出来,贺东盛又开始往他那边送银子,想是要在扳倒沈洲后乘胜追击,再扳倒沈家在山西外任的宗子沈珹。 丘聚可从不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贺家银子是照收不误,至于御前进言嘛,他自为自家谋划,管贺家死活!可没有万八千银子就请得动他丘大档头开金口的理儿。 他把贺家所求抛到九霄云外,永不打算再提,偷眼去看折子上的批红,“郡君出城诉讼有乖礼法,命会法司议会”,便又有另一番想头,张永频频告捷,拿下太湖指日可待,皇上折了宁王臂膀,又要敲打西北诸藩了么…… * 仁寿坊沈府 刘忠虽是便服而来,但他的到来无疑给沈瑞及徐氏、三老爷吃了一颗定心丸。 一个沈洲丢官去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不能让皇上因沈洲的事而对沈家子弟有了成见,否则沈家子在仕途上怕就要坎坷了,昔日徐有贞就是前车之鉴。 当初土木堡之变后,名字还是徐珵的徐有贞就因建议迁都南京,而被内廷所厌。 景帝登基后,徐珵欲谋国子监祭酒,报到景帝处,景帝直言“此人生性狡诈,担任国子祭酒会败坏监生心术”而不许。 直至徐珵听从阁臣陈循建议改名为徐有贞,被举荐治理黄河时,景帝不知徐有贞便是徐珵,遂任命他为左佥都御史,才有了徐有贞翻身的机会。 沈瑞是比较了解寿哥性格的,并不十分担心寿哥会因为沈洲的事儿远了他。 不过刘忠能与他对接灾民的事,还是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比旁的内官或锦衣卫需要重头打交道要强太多了,有刘忠配合,他也更有信心把这件事办漂亮了。 想在皇帝面前立稳脚跟,光靠少年情谊、吃喝玩乐那是根本不行的。 随着年岁见长,小皇帝需要的是有才干、能办实事的忠臣。 而眼下他沈瑞连功名都不曾有,出仕最早也要两三年后,更别说显出什么吏才了,便只能从旁的差事上累计寿哥的好感度。 这还是沈瑞头次为寿哥办事,他可不求什么惊才绝艳,他原也不是卧龙凤雏那类人物,只要稳稳当当办妥办好便是功劳。 沈瑞将刘忠张会迎进书房,因如今与张会走得越发近,便也没瞒着张会,直言刘忠是他“师叔”。 刘忠在内学堂曾由王华授课,有一重师徒名分,后与王守仁交好,王守仁素来以“师弟”唤他,连带着沈瑞虽不过比刘忠小一两岁,却是矮了一辈,要叫一声师叔。 张会原先并不知道他们还有这层关系,听得沈瑞介绍,佯作板脸气道:“我在宫中一向是与栖岩兄平辈相交的,如今倒因认得了你沈恒云,平白的矮了一辈,你说,可要怎生补偿我才好?” 如此说便是把自己放在沈瑞这伙儿了,也是尽显亲近之意。 沈瑞笑道:“等灾民事毕,改日我做东,再往庄子上吃一顿暖锅子叫花鸡。” 张会笑嘻嘻伸出手掌来,要与沈瑞击掌,道:“可是一言为定。”又向刘忠道:“到时候刘师叔也来!那叫花鸡听着腌臜,吃起来倒别有一番野趣。” 刘忠和他们本是同龄,也有着少年人的心性,不过是在宫中、在皇帝跟前,要压着本心罢了。 如今见两人嬉闹,显然极为亲近,且无论是张会的身世,还是与皇上的关系,他也都当尽心交好,因此便也放开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向张会道:“仲明这般称呼,倒叫我不敢接话了,不如还是各论各的,平辈论交的好。” 张会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原就最擅与人结交,在宫里当差,也是存心交好皇帝近侍,两人几句交谈下来越发亲近起来。 谈过玩笑话,便当说正事,刘忠也不相瞒,将皇上对沈瑞的期许,以及皇上借他口传给沈瑞王守仁即将大胜而归的消息统统告诉了沈瑞。 沈瑞听到王守仁消息不由精神大振,打心底里为这位师父高兴。 说到灾民,沈瑞先是说了他扣下那几个灾民首领讯问的事。 果然是有人找上了几个受灾村子的里正,许银五十两到百两不等,让其带着大家出来逃难,每到一个指定的地方,里正都有一笔银子拿。就这样一步步引人到了京城。 这一波人是左近的几个村子,彼此不少相熟甚至有亲的,因此最终汇成一路。 出来时有四百多人,沿途不免有老幼病弱倒毙路边,走到这儿也就只剩三百不到了。 然而,可不光这一波人出来。 灾民的事被皇帝踢爆后,才陆续有河北各县报有流民迹象,只是几波流民人数都不太多,几十人一波的也有,百来人一波的也有。 “我不好私下用刑,得了的口供都与条陈一并呈给皇上了,师叔这边若是来调灾民分批往西苑去,这几个人是不是由衙门拘走,再细细问过?”沈瑞道。 刘忠还未答话,张会已道:“这个皇上倒是吩咐我了,回头栖岩去调人时,我着人去送那几个到北镇抚司。”他顿了顿,道:“总要挖出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山西紧邻塞外,百姓要供给边关兵事粮草劳役,负担最重,若是煽动那里的人都跑了,这关也不必守了。 而且,灾民直奔京师重地,也绝不是简单之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西苑以工代赈之事,就决定一同过去西苑,实际察看一番,再补充计划细节。 到了西苑寿哥选定那一片地,三人查看了前朝留下的象坊等建筑,又依照那园林图稿对比一番,敲定了灾民首先要修葺的住所,以及为将来统一调集来做工的匠户搭建临时居所。 三人边看边聊,将如何分类手艺人和农夫,如何男女分营管理,如何安排妇人负责浆洗厨下,哪片地先清理,哪里先修渠都一一讨论来。 刘忠不愧是内学堂出来能进司礼监的高材生,记忆力极佳,沈瑞特地带出来的笔墨也几乎没用,全凭脑子记忆种种补充之处,让沈瑞佩服不已。 三人打西苑里出来,已是日暮时分。 张会张罗一起吃饭,刘忠虽在宫外有宅子,但想先回宫向皇上复命,需要下钥前回宫。而沈瑞有孝在身,虽过了小祥,仍不宜出入酒肆应酬。 因此只好就此作别,约好下次再聚。 正在街头道别时,忽然那边有人喊张会的名字。 三人勒马望去,那边两个锦衣贵公子带着一众仆从而来。 当先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打马过来,原是笑呵呵奔着张会去的,待近了看清张会身边的沈瑞,便是“咦”了一声,还笑道:“沈二!许久不见。” 因天色已暗,那人行到跟前才瞧见刘忠,不由“哎呀”一声,刚想大声问好,忽然想起是街上,忙又急急捂住嘴,笑得尴尬,道:“刘大人。” 沈瑞也看清了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周时。 近几次寿哥出宫来玩都没带周时,再看此时张会脸上带着几分客套的笑容,沈瑞也知周时已是不在寿哥的核心圈子内了。 周时对几人的态度毫无察觉,兴高采烈的向张会道:“如今我换了值,也遇不上你了,几次去找你都不在,难得今儿碰上,我正要同表哥去吃酒,不如同去,小弟做东!” 张会摆了摆手道:“今儿也是不巧,刘大人要赶在下钥前回宫,沈二你也知道,在孝中呢,哪里能喝酒。改日再去,你有这心,我岂能不宰你顿好酒。” 周时颇为遗憾的看了又看刘忠,不住道:“真是,真是,唉,早就想请刘大人了,大人忒忙,总也不得空闲……” 他正喋喋不休间,另一个锦衣贵公子已到了跟前。 张会见礼道了声:“贤大哥。”向沈瑞和刘忠介绍了此人,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 沈瑞客客气气的见罢礼,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贵公子。 那害死沈珞的凶手周贸,正是眼前这人的庶弟。 而这位“素有贤名”之人在听了兄弟的恶行后,亲自登门道歉,又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 未几,周贸就“酒醉落水身亡”。 周家一命赔一命,沈家也不能不依不饶。 然而,沈珞的真正死因,也就无人可知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3章 鹡鸰在原(十一) 作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宪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重庆公主在成化、弘治两朝倍受恩宠,可谓彼时天下最为尊贵的公主。 驸马周景书香门第出身,又酷喜读书,也深得宪宗宠信,常常随扈,掌管宗人府,风光无两。 周贤自小出入宫廷,那周身的气度远非暴发户庆云侯、长宁伯兄弟子孙所能比的,周贤也是颇为看不起这两位亲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驸马与大长公主先后辞世,周贤借着守孝也逐渐拉远了与舅公家的距离。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后,周家人竟然还没有半分收敛,周贤便越发远着这两家子了。 虽然走动少了,但到底有着血脉关系,想彻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总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来,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绝。 今日,周贤便是被周时约出来,说是吃酒,实际也是有事相求。 周贤向张会等几人问了好,他自从重庆大长公主过世后已少进宫,并不认得刘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宫中行走的人,对宫人非常熟悉,瞧着刘忠的言行举止和周时的态度,便已猜到这怕是小皇帝身边的内官。 只是他可不会如周时般巴结,互相见礼时也带着几分勋贵的矜持。 周贤还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虽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但也将张会、刘忠与沈瑞相处的细节看在眼里。 既然张会等人拒绝了饮宴,周时也不好硬拉着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张会三人走出老远,回头见周家表兄弟进了一家酒楼,张会才向沈瑞低声道:“别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庆云侯、长宁伯周家不如从前,但周贤这边可没什么影响,还是颇得圣眷的。” 他的声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语,“九月初兵部奉诏查武官冗食,锦衣卫这边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级的降级,周贤被写在折子最前头,是头一个要降一级的,但皇上愣是没动他。” 沈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会怕也知道当初沈周两家的人命官司,这是委婉的告诉他,要想向周贤寻仇,须得掂量掂量寿哥的态度。 沈瑞哑然失笑,只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说破,张会虽是想多了,但这份提醒他也领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酒楼,现下的沈家须得静静蛰伏,且待他日,周家,张家,账慢慢算来…… * 酒楼之上,周贤也静静看着张会三人走过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周时正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刘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又有些抱怨张会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很难约到,再说沈瑞如今守孝,也没甚新鲜玩意进上,好生无趣。 周贤心下冷笑,张会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偏这傻表弟一点儿没看出来,人家为何不应约,不是摆明了要远着你? 周时原就是个没心机的,这点其实在人精扎堆的锦衣卫很受欢迎,大家通常都喜欢笨一点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里存不住话,又傻大胆什么都敢说。 当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时有这尊金佛做靠山,怎样都无所谓了。 但如今没了靠山,周时这条缺陷就要了命了。 张会就是因着听过周时的“口无遮拦”,生生被吓走的。——宫中是什么地方,周时若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听着的人也难保不被灭口。 因此张会才暗中使了银子寻上官调了值,不再与周时一班,平素也减少了来往。 盐引与选妃诸事之后,张会更是巴不得离周家远远的。 其实周时也不是傻透了的,自从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变化。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症结所在,只以为世人皆势利眼,颇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感。 待周家盐引事闹出来,寿哥这边也不怎么宣召他伴驾,昔日不错的伙伴也渐行渐远,周时心下也着急起来,加之年岁渐长,他也越发懂了经营人脉的重要,因此倒是扒着张会这样“脾气好”的哥们。 “皇上原就认识了那位先沈尚书家的嗣子?”周贤收回视线,借着桌上上菜的功夫,摆弄着筷子,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周时本是旁的事来寻周贤,这会儿既然遇上了这三人,忍不住向这素来关系亲近的表哥取经:“是,先帝爷在时,皇上出宫玩耍认识的。这沈瑞年纪虽小,会玩的花样却多,极是好玩的。贤哥,你说,我是不是也当寻摸些个好玩的东西进上?” 他却是丝毫想不起来,当初沈家与驸马府还隔着一条人命的。 周贤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东宫时,喜玩乐也没什么,如今掌管天下,日理万机,玩乐还是放在一旁吧。” 见周时不以为意的样子,周贤心下一叹,语气又加重了些,“你别觉得我说的都是套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宫里当值,当多关心关心朝上的事。如今阁老们正盯着皇上的学业,最忌讳那些引皇上贪玩的人,你竟别兜头撞上去才是!” 周时心里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儿了,前几天朝上还吵着沈瑞他二叔丢官罢职的事儿。贤哥你就说,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还能入了皇上的眼,还能跟张会一道,还有刘公公!——贤哥你不知道,如今这个小刘公公可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大刘公公刘瑾刘大伴都没他一日里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长。你说沈瑞凭啥跟他们走得近?还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兴!” 周贤眼神闪了闪,又垂下眼睑,淡淡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得了皇上眼缘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样,你若听我的,便踏踏实实当差,不要想旁的。” 周时是长宁伯周彧的孙子,而周彧是比兄长周寿更彪悍的存在,素来横行无忌,弘治年间就曾因抢占田庄的事对上过张鹤龄,两家家奴持械互殴,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彧这样能惹事的祖父,又没了太皇太后的庇护,周时在宫里还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寻个借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爷那般慈和的人。 看盐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看选妃之事当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将周家张家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周贤也曾听下人回禀过,周家与张家那些田庄也没彻底摆弄清楚,都是谁也不肯吃亏的主儿,回头必然再起冲突。 见周时不是个听劝的,周贤也深知周时性格,遂也不多说,心里也盘算着,最近一段时间还是远着些周时吧。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草草收场,周时求周贤的两桩事周贤也含混过去,没有应承。 待分别后,周贤归家,便喊来了心腹管事与幕僚到书房。 “今儿我见了先沈尚书家的那个嗣子。”周贤一脸肃然,“他与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皇上身边的小刘公公在一处。听周时说,皇上早就认得他,还曾一处玩耍。” 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周贸“酒醉溺水”的事儿就是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当下有些吃惊道:“他如何攀上这样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杨廷和那边的干系?老奴这就派人去多盯着他!” 幕僚却道:“学生以为东翁过虑了,沈沧过继后,学生也曾留心过,此子有些才学,但如今不过是个小秀才罢了,能否中举,能否进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数。皇上还年少,一时喜他玩乐罢了,再过两年您再看,他就算是个举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顿了顿又道:“沈家现在也是多劫多难,怕不长久。且当初,咱们已给了沈家交代,东翁不必挂心。” 在幕僚看来,沈沧过世后,沈家便不足为惧,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贤这样的宗室贵戚却是知道,帝王的宠信有多重要,盖因他们所有的一切权利、地位,皆来源于帝王的宠信。 沈瑞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得了帝宠的沈瑞呢? 又是一个年岁尚小、脾性不定、让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会为他的宠臣撑腰到什么程度。 管事不无忧虑道:“吴先生说的是,但,这小子到底有个好岳家,那杨廷和……” 幕僚一笑,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杨廷和如今应对三位阁老尚且不及,哪里有得功夫管这小女婿。” 周贤却忽然问道:“上次,是不是说,杨廷和的家眷在宫里和张家对上了?” 管事忙回道:“是有这么回事儿,老奴听了信儿派人打听清楚了。”当下又重复了一遍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周贤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忽道:“若是将当日事情告知沈家……” 幕僚和管家齐齐变色,异口同声道:“老爷三思!” 周贤仰头阖目,深深呼出口气,忍不住又在心下骂了周贸千百遍。 重庆大长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驸马虽有侍妾通房,但待她们并庶出子女皆是冷淡。 而大长公主何等尊贵,侍妾庶子就是地上的泥,她踩都不屑去踩,还怕脏了鞋呢。 大长公主一直健在的周驸马府,庶子庶女当然不会像公主早逝、妾室当家的游驸马府里庶子庶女那般尊贵长大。 但同样是驸马府的庶出,都是相熟,互相攀比也是难免的。 那周贸就是个眼空心大之人,他眼红游家子的锦衣卫荫职多年,又在公主府被漠视,自觉得前程无望,见外戚里周家、张家不相干的人都能得个荫封,不免起了巴结之心。 庆云侯、长宁伯周家是大长公主的亲舅舅,他自知巴结也没用,便去专心抱张家大腿。 为此,甚至不惜牵线搭桥,把一母同胞的妹妹介绍给张延龄的内侄。 彼时周驸马早已过世多年,宗人府已由淳安驸马接掌,而重庆大长公主的孝期刚过,周贤尚丁忧在家,驸马府是最弱的时候。 而当时弘治皇帝为巩固太子地位,盛宠张皇后与张家,正值张家权势最盛之时。 张家就这样大模大样来驸马府提亲,明白着是要以势压人。 想来,张家也是为了报复与周寿周彧相争田庄的事。 周贸的姨娘跪在周贤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奴虽卑贱,姐儿却是驸马府的主子,也是公主娘娘的女儿,尊贵人儿,如何能匹配个乡下泥腿子小子!” 周贸却是在一旁呵斥姨娘没见识,努力向周贤挤出讨好的笑,嘴里说着各种巴结的话,赞张家如何如何,眼里却是闪着得意的光,像是在说你周贤又能如何? 周贤看着这母子的闹剧,心下一哂,这几个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庶子庶女侍妾算得什么? 张延龄的内侄娶了驸马府贱妾生的女儿,张家又能挣回多少面子? 周贤点头应下这桩婚事,冷眼看着那姨娘疯了一样扑过去撕打周贸,周贸狼狈躲闪,被抓伤了脸后狠心将姨娘踹倒,还补了几记窝心脚。 那姨娘又气又恨,又被踹伤,未几就得了心头病一命呜呼了。 庶女也没有为姨娘守孝的理儿,姨娘死了不出两个月,周贤就按照张延龄妻弟给的三百两银子聘礼的规格,同样三百两嫁妆就草草发嫁了庶妹。 周贤就这么冷眼看着周贸跟在张家兄弟鞍前马后奉承逢迎,就想看看周贸能从那个满怀恨意的庶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助力”。 再后来,周贤就不住的后悔,若知道周贸将来会与九卿之家结下死仇,他早早就应该料理了这蠢货! 奈何人没生得前后眼。 看到沈瑞,周贤就不禁想起沈珞,想起那日周贸头次发自内心的惶恐畏惧跪在自己跟前,求保全他一命。 那年重阳节,京中子弟多相约登高赏景吃酒。在西山酒楼张延龄也设了席面,但起得晚去得晚,他常点的一个歌姬先一步被隔壁包间的一众书生点走了。 周贸狐假虎威惯了,自告奋勇跑过去就要人,还想逞威风。 而那包厢里正是沈珞和同窗,半数是新晋举人,意气风发,最瞧不上勋贵外戚,加上词锋犀利,说得周贸无还口之力。 沈珞也没少斥责周贸,但好歹还算文雅。他还带了乔家几位表兄弟,其中乔永德言辞最为刻薄,阴损之极,说得周贸恼羞成怒,几欲喊豪奴家丁来打上一场。 最后还是店家出面,说尽好话,又为书生们换了两位姑娘,书生中也有老成持重的,不愿惹事,说服同窗换了歌姬过去。 周贸这口气如何甘心咽下,回去添油加醋同张延龄说了。 虽然歌姬调了过来,张延龄并没失什么颜面,但他素来横行,听了周贸的话也极是不快,乔永德的话听来也如含沙射影说他一般。 他便悄悄使人给众书生的马都喂了巴豆,尤其给乔永德的马喂的最多,打算给其个教训。 众人若是骑马回程,路上行人多,马速不快,不过是半路马失前蹄,把人摔下来,旁人丢个大丑,乔永德则至多断腿罢了。 谁成想书生们相约去庄子里跑马为戏,沈珞与乔家兄弟也一同去了,乔永德骑射平平,又想得个彩头,贪沈珞的马神骏,偷偷央磨着与他换马。 沈珞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却也是骑射娴熟,并不在乎马匹优劣,且素来与乔家亲近,便答允了乔永德。 跑马速度何等快,众马陆续发作,而属沈珞的坐骑腹泻最先最猛,迅速哀鸣瘫倒,沈珞毫无防备跌下马来,恰折断颈骨,登时便送了性命。 彼时,沈沧已是官居侍郎,而沈珞乃是沈家三兄弟后辈里唯一一根独苗,沈珞一死等于断了侍郎府的血脉。 张延龄再是跋扈,不惧侍郎这等“小官”,断人血脉大事也不是能含混过去的,真闹到御前,便是弘治皇帝也不好偏心维护张延龄。所以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周贸推了出去顶缸。 周贸与一众书生在酒楼争妓时旁观者众多,本也洗脱不掉嫌疑,再迫于张延龄威势,周贸只得认下了这罪责。 事涉皇亲国戚,又有争妓这不光彩的事在里头,沈家并未声张,只对外宣称坠马而亡,低调处理了此事。 周贤却是将事情前前后后查了个通透。 虽然知道真相,但周贸认罪已成定局,反口也没可能翻案,而面对一门双侯权倾一时的张家与只有一个侍郎的沈家,周贤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站在张家这边,亲自到沈家登门致歉,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置了周贸,为张家打好掩护。 然此一时,彼一时。 先帝大行,新皇登基,以目前种种看来,小皇帝对张家可不那么友善,而沈瑞如今得了小皇帝的青眼。 “今日我见那嗣子……”周贤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周贤从今天沈瑞对他的态度看得出,沈瑞是把沈周两家人的仇放在心上的。 他家这外戚现今已是全然无根,若再有人在帝王耳边不住进言,积毁销骨,终成祸患。 管家咂着嘴,道:“老奴说句不当说的,没有那位公子出事,这嗣子如今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哪里会有个尚书爹,又哪里得来杨家这么好的亲事。” 周贤冷冷看了管家一眼,道:“以刑部尚书的眼力,若他有这样想头,也成不了嗣子。” 管家讪讪的,不敢再说。 幕僚则道:“老爷想的可是祸水东引?听闻沈洲丢官去职乔家也推了一把。这事嘛,乔氏病重,沈洲置发妻不顾而纳贵妾,本是沈家不占理,但若沈家得知唯一血脉是因乔家子而断送……” 他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神色来。 管家觑着周贤的脸色,小心道:“老奴着人去透话给那嗣子?” 周贤脸上阴晴变换,半晌才凉凉道:“不,再等等。等沈洲回京,一并透给这叔侄俩知道。” * 英国公府,东路主院 如今张家阖家住在一处,便是英国公府占地不小,却也不是每个子孙都能得一处独立院子的。 张仑作为嫡长孙,被请封了世孙后,张家才将东路院子腾了出来,张仑成亲后住在东路主院。 而张会便也在东路得了一处两进独立小院,已是羡煞一众堂兄弟了。 张会才拐过穿堂进了东路,早有张仑身边的小厮等在那里,笑迎上来,行礼道:“二爷,大爷请二爷过去书房一道用晚饭。” 张会笑眯眯道:“大哥从营里回来了?可是嫂子又做了什么好吃食?”说话间随手拽下身上的荷包抛给那小厮作为打赏。 小厮忙接住了,眉开眼笑的奉承张会,嘴皮子极溜的报了一串菜名出来。 张会哈哈大笑,跟着他一路来了书房。 打开门,暖风卷着肉香迎面而来,张会提鼻子一闻,不由食指大动,笑嘻嘻往桌前一坐,捧起碗拾起箸,巴巴等着张仑动第一筷子,这却是张家的规矩,长辈或是平辈中年长者不动筷子,晚辈是不许开动的。 张仑嗤笑一声,提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在碟里,那边张会已经欢欢喜喜的大吃起来。 小厮温好了酒斟来,兄弟俩推杯换盏,也不讲究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张仑直言道:“你今儿是跟小刘公公和沈瑞出去的?办的皇上的差事?” 张会嘴里含着块骨头,含混道:“小刘公公如今颇得器重,又和沈瑞有旧,皇上把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交给他了。” 张仑道:“他若没本事,也轮不到他到圣上跟前。倒是那沈瑞,怎的与他有旧?” 张会便将沈瑞与刘忠的渊源说了,张仑沉默片刻,道:“因此你吩咐杜老八那边帮着沈家?” 张会忙道:“这可不是,是沈瑞的一个族叔找上的杜老八那边。那日皇上兴起,出宫要去沈瑞家城外的庄子,我们恰好遇上了他们。” 张仑哼了一声,不轻不重撂了筷子,“不是你吩咐杜老八仔细帮衬?老杜奸猾似鬼的人,能被个失势的沈家差遣去查个官运正旺的侍郎府上?” 张会眉头一跳,随即堆起满脸赖皮的笑,“冤枉大哥,你也知道老杜就听你的,我哪儿差遣得动……哎哎,亲哥,亲哥哎……” 张仑已是一只手扣住张会腕间,他自幼练武,又在军营之中锤炼多年,手劲儿不是少爷兵张会所能擎住的,张会立时败退求饶。 “大哥,你也知皇上看重他的。这会儿他家正是需要人拉拔一把的时候,不过是随便结个善缘……”张会已是运了全力抵挡兄长的攻势,额角渐渐见汗。 张仑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严肃道:“皇上可暗示你帮他了?” “……不曾。是我……”张会咬牙道。 张仑骤然收了手劲儿,张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晃了身子,好在他也是有功夫底子,很快就稳住了。 张仑瞪了他一眼,手指着他道:“你在锦衣卫,也不是不知道他家卷进什么案子里,这会儿沈洲又被贺家拔了,你倒冒冒失失搅合进去。你以为是保了他能得皇上欢心,又怎知不会惹祸上身,得罪了旁的人?” 张会垂了头乖乖听训。 兄弟俩自幼一处长大,张仑最知道兄弟这个性子,看上去脾气极好,被训斥也不生气不反驳,却是骨子里的倔强——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张仑叹了口气道:“老二,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但是我们武将世家,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你别学那些文臣转那些花花肠子,就踏踏实实当差,办好皇上交代你的事儿,旁的一概不要掺和。自作主张是大忌。” 张会闷声应了,心下也是叹气。大哥一派风光霁月,只用军功实力说话,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儿都认实力的。 二叔那边小动作不断,为的什么? 有明以来,这爵位传承里兄终弟及的事儿也不少。 大哥是世孙,但祖父百年之后,他能不能真正承袭爵位,还是皇家一句话的事儿。 他必须得保持和皇上一条心,皇上看上的,他就得捧着,皇上厌弃的,他就得踩去,等皇上欢喜了,才能在他所求的事上同他一条心。 张仑看了他半晌,轻轻摇头,提筷子道了声:“吃饭。” 张会也端起碗埋头吃了起来。 方才兄弟共聚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轻微的碗碟碰撞之声,越发显得空寂。 张仑看着弟弟,却想着,再过二年弟弟成了亲,就把他拎来军中。在宫里差事说着是体面,但张家不是弄臣世家,不是靠哄得皇上开心得来的爵位。 战功才是英国公府屹立的根本。 他并不希望弟弟以后走镇抚司那条路,那条路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比沙场上少,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战场小。 张仑用饭极快,撂下碗筷漱了口,看着还在扒饭的弟弟,道:“我也没不让杜老八去帮忙。” 见张会立刻抬起头瞪圆眼睛盯着自己,张仑忍不住一笑,转而又严肃道:“不过杜老八那个人,做事手段阴狠,沈家书香门第的,未必看得惯,你没准儿办了好事还得落埋怨。这次只当是个教训,往后再做事,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张会嘿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而且,沈瑞这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书呆子。” 张仑但笑不语,那是,若是个书呆子怎么会让皇上那么个古灵精怪的人青眼有加。 不过,沈家,这一跟头栽下去,不知道多久能缓过来。 但愿,二弟没有瞧走眼。 *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对沈家的种种猜测也渐渐淡去。 无人关注时,沈洲孤身一人黯然回京。 进得沈府大门,撂下行囊,他不曾梳洗更衣就直接去了家祠,静静跪在亲长牌位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4章 天理昭彰(一) 贺侍郎府,外书房 贺东盛的心腹幕僚齐连海本就生得圆肥,换了大毛的冬装越发显得跟个球似的,让人看着就想发笑。 但他对面的贺东盛沉着脸,半点也笑不出来。 齐连海那一双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来,一脸苦相。他这也不止脸上苦,嘴里也发苦,心里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里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着贺东盛年头最长,他比不了,但稳稳压另一幕僚王篆一头是完全没问题的。 要不联络东厂这样重要的事儿也不会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着联络乔家,又抓着松江送回来的消息,最终一举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着实是立了大功,让贺东盛极为满意,越发信重王篆。 再看他齐连海,还想着借着认识东厂的人这等好机会去拓一拓自己个人人脉,能让东翁倚重不说,于自身更是好处无穷。 谁知道这东厂竟是个无底洞,讨银子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超出他想象,而东翁所求之事无寸进,直接导致现在他几乎不敢出现在贺东盛面前,更觉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齐连海脖子粗双下巴太厚,垂头也垂不彻底,正好眼角余光去看贺东盛的反应。 坐在书案后的贺东盛脸上黑云笼罩,一言不发。然心里却骂了一万遍阉竖,自然也看齐连海这一身肥肉也极不顺眼——差事没办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宽成这样,可见是对差事不上心的。 贺东盛掌心摩挲着官帽椅圆润的扶手,现下是真有心和东厂断了联系。 就在月前,刚刚扳倒沈洲志得意满的贺东盛听闻山西灾民的事大喜过望,一面送了一万银子到丘聚那边,又大手笔的封了数个一千两一个的红封,差遣心腹下属去分送都察院几个底层御史,挑唆他们出面弹劾山西布政使司,想着靠下面弹劾上面发话,借着灾民的事一鼓作气再下沈家一官员——外放山西的沈珹。 弹劾的奏章递上去了,内廷尚无反应时,胡丙瑞踩着时辰又来说丘公公后院池子里缺几尾像样的锦鲤。 大冬天的池水都结成冰坨子了,养什么锦鲤! 可正值扳倒沈珹关键时期,贺东盛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又奉上一万两。 结果呢,突然就冒出来个南海郡君,私自入京,为她那包揽钱粮的仪宾击鼓讼冤。 然后内廷下诏严查,就翻出来这位仪宾包揽钱粮之罪不但为真,还是逼迫地震后的灾民照纳秋税,若是不给就强抢田亩红契为押,这才致使灾民纷纷离乡逃难! 既是有权贵逼迫,弹劾布政使司赈灾不利甚至延误赈灾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户部的调查也出来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开了官仓赈灾,借官粮给百姓,言明明秋还粮即可,全程没有半分错处。 沈珹自然是没事的。 贺东盛白花了银子不说,关键是那上书弹劾的御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乡党的人揪住错处,直接丢出了京城,偏远县上任去了,剩下几个常为贺东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鹌鹑,只怕再用不得。 偷鸡不成蚀把米,莫过于此。 贺东盛恨得牙根痒痒,皇上要保山西官场稳定,是他失算,但厂卫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仪宾的事儿,他就不信东厂那位丘大档头先前一点儿不知情! 知情却不告诉他,还从他手里刮走了足足两万两,更可气的是让他折损了好用的御史,他这哪里是请帮手?这是请个仇家、请个祖宗回来! 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来越大,开春要修园子,腊月就来“借”银子,借口都不肯找个合理的,只一味敷衍,这是要试探他的底线吗? 贺东盛看着对面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将书案上的东西都砸过去。 幼弟贺北盛在一旁皱眉不满道:“贺家又不是他的钱袋子,想要银子伸手就拿。如今我们可没什么求的。” 这一番话倒是让贺东盛冷静了下来,挥挥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东厂断了干系,可那案子一日未结,他就不能轻举妄动。 想让东厂帮他不容易,可东厂想毁他太容易了。 况且沈瑞同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和几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儿走得极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边的亲近人。 贺东盛忍下一口老血,挥手道:“先拿两千两去,只说年下各种送账的还没来,前阵子花销过大,又要筹备年节,一时手紧,等年后宽裕再说。” 他顿了顿,又咬牙道:“看那边什么反应,年节时再备下份像样的礼送去。” 齐连海脸上不知是胖出来还是愁出来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颗心已经黄连汁子泡出来的,苦透透的——捧银子上去东厂还不给什么好脸呢,银子少了,只怕还要吃一顿斥骂。 银子是东主的银子,他也不能说什么,恭敬应了一声,慢慢退出书房,垂头丧气的走了。 贺北盛见他出去,立刻就着急向贺东盛道:“大哥!贺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样花的,这几个月多少银子填进去了,却是连个帮二哥脱罪的准话都没有……” 贺东盛瞪着弟弟道:“你给我稳重些!眼光放长远些!结交东厂也不止是为了这案子,将来自有好处!旁的不论,苏州织造局就有丘太监的人,能为贺家织厂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银子回不来?” 更勿论以后朝堂之上,他许还能借力。如今内官势力大有抬头之势,他暗地里了解过,颇有几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官员投在内廷大太监门下。 贺东盛这样劝着自己,方压下心头的种种不满。 贺北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些时日他跟在兄长身边瞧着学着理事,越发觉得头疼,还不如读书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着二哥能够平安回来,不止是他可以心里不再负罪,也是希望二哥还能管着家里,他还做他的书生去。 贺东盛正要进一步教训兄弟,忽然外面报李振文来了有急事求见老爷。 李振文是贺东盛头号心腹,他称有急事,贺东盛立时警觉起来,忙命人进来。 李振文没了那文人优雅气质,三步并作两步进得门来,有吩咐门口人都站远些,回手关了门,脸上焦急,口中语速也比平日快了几分:“东翁,刘丰人失踪了。” 贺东盛厉声道:“怎么回事?” 这刘丰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过许多贺东盛这边吩咐过的脏活儿。 最重要的是,这次私刑询问贺南盛身边叛逃的管家贺祥以及送其尸身去化人场都是刘丰经手的。 李振文三两句讲了来龙去脉,他寻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赌不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这刘丰只闷头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儿,只要捏着他家人,忠诚度也是极高的。 刘丰平素并不怎么出去,前日出去是给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续买膏药,出去了就没回来。 他老娘媳妇都以为是半路被老爷喊去做机密事,并不知会家里,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妇去买膏药,那相熟的膏药店老板却说刘丰已买了。 刘丰以往若买了什么,半路出去办事也会寻人捎回来,那媳妇子便在府里几个相熟的下人间打听谁给捎了膏药回来。 消息传到了李振文耳里,他最清楚并不曾派刘丰出去办事,便立刻意识到不对,略查问了一番就来禀报贺东盛,希望动用更多资源去把刘丰找回来。 贺东盛一张脸更黑了几分,沉声道:“去找。处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颤,他深知若有人从刘丰嘴里问出贺家的秘密,很可能给贺家致命一击,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现在公堂上。 所以绝对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么都不认。 但便是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亲手调教了十来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还是涩声道:“……大丰最是嘴严,且他老娘媳妇儿子都在府里,不会乱说话的。若是……” 若是给他些银子远远送走…… 贺东盛只冷冷看着李振文,直看得后者心里发寒,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东盛又缓缓道:“梳理一下府内,要紧的人都得闭嘴。” 李振文如堕冰潭,终还是艰难应了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贺北盛也觉得自己牙齿打颤,上次处理掉贺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后贺东盛缺了对他训导的兴致,草草说了几句,就放了他去了。 贺北盛只觉得浑浑噩噩,一路从书房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贺老太太礼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从贺老太太进了京城,就住进了这小佛堂,吃起长斋,日日诵经,说是要替儿子洗去罪孽,祈求佛主佑他平安归来。 贺东盛夫妇劝过几次,老太太执意如此,便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院门口粗使婆子见贺北盛走来,忙低声道:“老太太在诵经,五爷待会儿再过来吧。” 贺北盛却摆摆手,表示无妨,悄然走进去,一路阻止了问好的丫鬟婆子,走进外间,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内间里传出母亲低沉暗哑的声音,虽声音不大听不清诵的是什么,可鼻端是浓郁的檀香,耳畔是隐隐佛音,还是让人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 贺老太太一篇经诵完,起身出来吃茶,才见小儿子盘坐在蒲团上,双目不知道盯着何处,眼神空洞,一脸黯然。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育有四子,长子最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读书上没甚天赋,却懂经营,将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个读书种子,可惜早殇。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宠惯一些,且有长子在官场,次子在老家打理族产,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稳读书,悠闲度日就好。 可如今…… 贺北盛回过神来,发觉母亲出来,连忙起身扶住母亲。 贺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仆妇奉了茶过来,她润了润喉,问贺北盛道:“怎的寻来了这里?可是有事?” 贺北盛沉默片刻,道:“无事,就是……路过,进来看看娘。”转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过来,陪您诵经吧。”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是心里有事?” 贺北盛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个笑脸,“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静一静。” 贺老太太沉默片刻,断然道:“你不必来。我知道你担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里还有沈家一个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击鼓鸣冤,告他沈家。” 贺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来母亲虽对于二哥的案子表现出某种笃定态度,但却从来不曾斩钉截铁说过一定会赢的话,而那什么沈家的把柄更是半点不曾透露过。 贺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说的,娘提过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是不是这桩。 只听那边贺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只是不到说的时候。现下三司密审,既不知道结果,我们贸贸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坏了事。只待最终判语下来再论。贺家断不会生受这冤枉。” 贺北盛便也不再问,点了点头。 贺老太太慈爱的瞧着幺儿,摆了摆手,“去罢,你不必太过难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处,这次便算是他的劫难,过了这道坎,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尝不是好事。” 贺北盛却并不应和,只默默行礼而去。 在他心底,还是认定自己的科举连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买题的把柄相逼,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不法之事,更加不会……有大哥现下种种凌厉手段。 他却忘了当初贺南盛怎样阴险算计了沈家,也忘了当初贺东盛是怎样执意要将贺平盛灭口。 忘了他的两位兄长本性就是这般狠绝。 贺老太太慢慢喝罢了香茶,缓步又走回佛堂,持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默默咏诵起经文。 佛祖在上,我儿若有什么罪孽,要是报应,都报到我这没教好儿子的老婆子身上罢,愿佛祖佑我儿平安。 * 城郊,沈家庄 果然如第一批灾民所说,他们不是唯一逃荒出来的人,之后陆续又有灾民抵达京城,只是每一批数量多少不一。 有的是独立一个村子的人出来,不过四五十之数;有的是则是多个村落聚集一起,三两百人之多。 这算下来,零零落落也有几千人。 天寒地冻,西苑也不能大面积开工,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以工代赈。 沈瑞又暗中上了修路条陈,指出日后西苑必成热闹繁华所在,周围路况须得畅通方能让更多游人赶来。 修路也是苦差事,征发民夫既影响耕种,给百姓造成负担,而粮草饷银于朝廷而言也是一笔大开销。 让灾民去修路,既能以工代赈,又能极大缓解上述问题。 小皇帝心下满意,隐去沈瑞名姓,招内阁与工部、户部合议,又明着表示可以由内库出部分银两用于工程,很快便通过了。 后来朝廷彻查南海郡君仪宾,退还侵吞灾民土地,发放补给粮、减免税赋等消息也在灾民中传来。 许多灾民都生出了返还家乡的愿望。只是已然入冬,路途难行,才不得不滞留京郊。 只等开春就会有人陆续离开,这样也解决了工程结束后灾民安置问题。 而对于现在的灾民安置,朝廷虽然已作了应对,设了粥棚和临时安置点,但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纷纷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灾民在城外的暂时性落脚点,安置灾民几日,教教规矩、查查疫病,再陆续分批送进城里安排工程。 这些勋贵人家无一例外都有子弟在锦衣亲卫中任职,在小皇帝身边当差。 这样的勋贵集体发声,摆明了是小皇帝默许甚至是小皇帝指使的,内阁也乐见小皇帝能为百姓多多考虑,此事比修路更快通过,就此成了定例。 沈瑞家的庄子也在继续收留转送灾民,只是越发低调,夹在一众勋贵人家中,毫不起眼。 但各家派出来历练的主事子弟如张会、蔡谅等却都知道沈瑞得了皇上嘉许,纷纷跑来沈瑞这边取经,这安置灾民之事便隐隐以沈瑞为首,接待灾民最多的也还属沈家庄。 沈瑞并不回避这桩差事,既是想在小皇帝那边取得好感,也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实事。 此外,能与一众勋贵子弟如此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虽说入仕之后文臣武将各成体系,未必有交集,但同在京城圈子里,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的。 且武宗一朝战事颇多,沈瑞也不乏报国之心,也是有意多结交武将子弟的。 他干脆征得徐氏同意,搬来庄子上小住,免去往返耽误的时间,在打理灾民诸事之余也不曾断了温习功课。 这日,沈家庄来了个“不速之客”。 沈瑞看着眼前一身武人短打衣衫、气质凶悍的汉子有些眼熟,但因他在门前以英国公府下人自居,沈瑞便只当他是张会身边的护院人物。 而当对方抱拳为礼时,一只手上赫然少了两根指头,沈瑞这才恍然,笑着同样抱拳回礼道:“杜八爷,别来无恙。” 那杜老八见沈瑞竟以江湖人的姿态还礼,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哈哈一笑,一口森森白牙旁隐隐有金光闪动,竟是还镶着两颗金牙,映衬着他那虬髯,真个匪气十足。 “沈公子面前杜某哪敢称什么八爷,沈公子同张大公子、二公子是好友,叫某一声老杜也就是了。”那杜老八爽朗道。 沈瑞笑请杜老八入座,似浑不在意的问他此来有何贵干。 那杜老八在庄门口是报有要事相见的,此时也不兜圈子,从背后接下个包袱来,取出一沓纸张放在桌上,往沈瑞那边推了推,道:“这是沈四爷所托之事。” 沈瑞神色不动,也不去接,只道:“既是我四叔所托,老杜怎的不去找我四叔?” 杜老八扬眉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沈四爷也做不了主的事儿,某自然要来找公子爷你。公子爷不必疑心杜某,某虽不跟着大公子吃饭了,但大公子若有差遣,杜某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指着那一摞有些皱巴巴的纸,道:“某撬开贺家那个拖了尸首去化人场的护院的嘴,得了这些口供。” 沈瑞虽有动容,还是不去接那摞纸,反问道:“我也不说暗话,这件事原是托了我叔父全权处置的,不知老杜你所需何物,竟觉着我四叔都做不了主的?我只怕我也给不起呐。” 杜老八没想到沈瑞能这般直言,继而大笑道:“痛快!早知道沈二公子是这么个痛快人,老杜早就前来拜山门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某家想开个布庄,没个进货的路子,想请二公子在松江的织厂给个方便。” 沈瑞完全没想到他竟求的是这件事,这种生意合作太寻常了,倒叫人生疑了,“老杜莫非不知道我四叔在南边儿也有产业?织厂也是有一家的。他还惯做生意,知道什么布匹好卖……” 杜老八眼睛一眯,打断了沈瑞的话:“二公子,某家是想要二公子织厂里产的布,在京城,只某一家专营。” 沈瑞是彻底愣住了,一时脑筋飞转。 杜老八这话是什么意思?非得要他沈瑞名下织厂的布匹,是冲他这人来的,还是……冲着将来可能成为贡布的松江棉布?! 当初在浣溪沙茶楼里,寿哥确实说过要设松江棉布为贡布,也指明说是他沈瑞的织厂所出的棉布。 但这消息一直也不曾公布,沈瑞想着当是要等“通倭案”彻底结束后,判了贺家退还所侵占孙氏嫁妆那两家织厂后才会公布。 这杜老八是从何得知?莫非,是张会说的? 可他一个地痞流氓做着餐馆酒楼收保护费的生意好好的,怎么又想卖布?这布就算是贡品,也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杜老八图的什么? 杜老八代表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他身后的英国公世孙? 既是贡品,总要和宫里打交道…… 杜老八盯着沈瑞的脸,见他神情变化,嘿嘿两声,道:“某再说多了,二公子也不信。不过二公子你且想想,这京城,哪处红火买卖后面没一两个拿干股的贵人?某是粗人,直肠子,说话糙,二公子别恼,就说如今的沈府,可还护得住大生意?” 沈瑞心下苦笑,倒是实情,若沈沧在,沈家开什么铺子都无妨,沈沧一去,沈家就收缩了不少生意,改为更远处较为稳妥的田庄。 如今沈洲也没了官身,沈家京城近郊的田庄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然做不得城里红火的买卖。 他日松江布真成了贡品,沈家只能占个原产地的名头,在南边更好卖布,在京里,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只是和杜老八成为这样的生意合作伙伴……委实有损沈府书香门第形象,一旦被政敌得知,少不得又有御史弹劾。 沈瑞踌躇片刻,道:“也不瞒你,这件事实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不过,我倒想到另一门生意,老杜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 杜老八脸上也无恼色,笑道:“这种大事二公子不立时拍板也是应当的,二公子要是真现在就应承了某,某家倒要害怕了。”说着哈哈一笑,又做个请的姿势,“二公子有什么生意可关照某家?” 沈瑞道:“老杜想必也知道西苑将来会修成什么样子,那边必成一处好景观,往来游人便必不会少。但这么多游人,可并不是人人都置得起车。” 杜老八摇了摇头,倒出一肚子生意经,“车马行的生意杜某倒也有一处。不过二公子怕是不知道贫苦人家的事,这城里小户人家可舍不得花银子雇车,只靠两条腿走。城外往往都是村里几户人家一起雇个牛车进城,直接就送到地方了……” 沈瑞笑道:“老杜何不将两者合二为一。” 见杜老八不解,沈瑞进一步解释道:“你将车厢加大,可多载些人,每人按照路程远近收他几文十几文,一车人积少成多,也不会亏。”这是他曾想过的公交车雏形。 杜老八脸上虽还笑着,却已经没了热情。 沈瑞知他觉得是小钱,不屑做,便道:“开始时可以只在西苑设点,生意铺开,每个坊都可以设个乘车点。日后也可往各香火鼎盛的寺庙设点。老杜你也知京城人口数以百万计,一旦百姓习惯了出门就花几个小钱坐车,又快又便宜,这又会汇聚成怎样一笔财富?” 杜老八这才听进去了,眼中也有了光彩,只是仍道:“杜某不过在西城有些脸面,这四九城里帮派林立,不知道多少车马行……” “自然不能霸占全城车马行。”沈瑞道,“听闻八仙居的猴儿酒乃是一绝?京城里沽酒的馆子又何其多,八仙居还不是一样闯出名号!只要你的车比别的车宽敞干净,比别的车稳当,比别的车准时——任何一处比别的车强的地方,都是客人选择你的理由,你比别人强就比别人赚得多。” 杜老八呵呵干笑两声。 沈瑞笑容微敛,一本正经道:“老杜你是行家,原不必我多说——若是能将这车马行开遍京城,不知道能多探得多少各路消息。” 杜老八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别说那牙是金光闪闪,就连脸上褶子都透出光芒来,“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就是比我们这样的粗人看得长远!如此杜某就谢过二公子赏的这条生财路了。” 杜老八原就是锦衣卫手下帮闲出身,现在也仍在做这包打听的买卖,否则沈涟也不会找上他。他是最知道消息的价值。 沈瑞云淡风轻笑道:“原是一点书生浅见,老杜你莫嫌弃才好。”说着才伸手将那摞纸拿在手里。 细细翻看几页,沈瑞脸色也凝重起来,这护院招供了当时贺东盛刑讯叛逃管家贺祥的全过程。 贺南盛陷害沈家种种都在沈瑞意料之中,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贺南盛之所以受控于宁王,是因为先前宁王的人假托南京贵人之名,五千两银子卖给贺南盛一份秋闱试题。 贺北盛果然凭借事先做好的文章中了举人。 科场舞弊。这一条就足以断送贺家所有子弟的仕途前程,也难怪贺南盛会就范。 沈瑞很快联想起贺东盛想害死贺平盛之事,当时贺平盛不惜拉沈瑾、乃至整个沈家二房下水以求活,而后来沈瑾再去探望贺平盛时,贺北盛与贺平盛同吃同住,像在护佑他一般。 怕是贺平盛为贺北盛捉刀秋闱文章,这才引得贺东盛要杀人灭口吧。 沈瑞微微沉思,一个科场舞弊足以拖贺东盛下马了,只是这件事还得深挖,那个宁王的人是怎么拿到考题的?南直隶上下多少官员已暗中投靠了宁王? “这个护院现在人在哪里?可能上公堂?”沈瑞放下口供问杜老八道。 杜老八摸摸腮帮子上乱蓬蓬的胡子,道:“有些腌臜,公子还是不见的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他当孙膑了。” 沈瑞一愣,随即皱了眉头,心下不由反感,他知道杜老八这等人刑讯不会只是简单鞭打,但生挖髌骨实在太过阴毒了! 杜老八满不在乎道:“公子爷当那是什么好人吗?那也是惯折磨人的主儿,贺祥送去化人场时,身上就没块整个儿骨头,人都化成一滩泥了,还不是这人的手段。某家还他的还算轻了。不过一般会折腾人的都知道被折腾有多惨,通常很快就招了,偏这人嘴硬,不这般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 沈瑞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摆手道:“人这样,是上不了公堂的,私刑逼供,你我也要入罪。” 他抖了抖那摞口供,“若是贺家借此反咬一口……” 杜老八嘿嘿笑了两声,颇有森然之意:“公子信不信,杜某将那人丢回贺家,明日这人就会悄无声息的在化人场……”他曲起五指到一处又迅速张开,口中拟声,“噗,化成一股灰儿了。” 沈瑞眉头皱得更紧,“你既知道,这口供岂非无用了。” 杜老八依旧笑着,眼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贺家要是发现这人丢了,又破破烂烂被扔回来,便晓得有人拿了口供却缺人证,不知道会陆续往化人场送多少人灭口。” 沈瑞默了一默,接口道:“于是这口供就不需要人证了,贺家往化人场送人灭口本身就说明这口供是真的。只需要化人场证明贺家送了许多尸首过去就行,而老杜你既然能将贺祥死状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化人场也有你的人吧。” 他眸光清冽,声音微寒,问杜老八道:“但若是贺家只将知情人都关起来,又或者害了人却不送化人场而偷偷送去别处呢?” 杜老八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敢。” 他又饶有兴趣的向沈瑞道:“公子爷要不要赌上一局?” 沈瑞盯了杜老八半晌,才垂了眼睑,“听闻杜八爷赌场常胜,还是免了这场赌局吧。” 杜老八哈哈一笑,手下却摸着自己的三只残指,因沈瑞道:“公子爷何时发动?某家许还能去捡个漏。” 沈瑞轻叩桌面,思忖片刻道:“先不急,再等等。” 松江也有消息过来,过两天陆三郎会亲自送几个人进京。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5章 天理昭彰(二) 自从沈洲归家后,沈瑞还不曾和其打过照面。 彼时得知沈洲回来,沈瑞还特地从庄上赶回府里去——无论因孙氏被悔婚之事曝光他有多恼沈洲,这到底是他礼法上的叔父,不回去见礼也说不过去。 只是当时沈洲进得家门就直接去跪祠堂了,沈瑞在家呆了一日也没见人出来。倒是徐氏叹气劝他先回去。 “你二叔见着你,怕也不大自在。”徐氏叹道。“待过几日吧,他转过这个劲儿来,我遣人喊你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也算为他接风,去去晦气……” 沈瑞沉默着点头应下,他心里也知道,徐氏其实也是在给他一个缓冲期。 在庄上忙起来就是十数日,徐氏始终没遣人来唤沈瑞回去。 倒是沈全,先前帮着沈涟打下手跑关系,后来杜老八直接找上了沈瑞,越发包揽后面的活计,沈涟那边事情也少了,沈全便不时往庄子上跑一趟,帮沈瑞忙活忙活,家中的消息便皆由他带来。 沈瑞从沈全口中得知沈洲在跪了两天之后,被徐氏、三老爷轮番呵斥、劝解,最终何氏拉着小楠哥露面,才走出了祠堂。 因着又是有愧又是有火又是跪祠堂冻饿,沈洲出来就病倒了,一度烧得十分厉害,好在他底子还是不错,再请名医调理,很快也就好转了。 沈全一脸不快的道:“想大伯娘是怕你在二伯面前,让他再添心病,再病上些时日,才没叫你回去的。” 五房得过孙氏大恩惠,与孙氏最为亲近,当沈全得知是当年沈洲悔婚,才使孙氏嫁与沈源那样的人,心下就恼恨非常,对沈洲也没甚好态度,这才忍不住来同沈瑞抱怨。 沈瑞知道他的心态,只是自己总不能鼓励他去怨恨沈洲,只得拍了拍他臂膀,叹道:“三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事到如今再提无益。如今沈家面临大劫,还是要同心协力应付过去才好。” 沈全点了点头,闷闷道:“瑞哥儿放心,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又过数日,展眼小年将近,从腊月二十三起衙门封印,正式进入年节,沈瑞也不能一直呆在庄子上了,便将诸事交代给李昌,自己带着长随小厮回城。 前日刚刚下过今冬的第三场雪,因雪下得不太大,这两天日头又足,积雪已消融大半,路上颇为泥泞。 沈瑞在车里挑帘子看着路面,忍不住想,若是西苑能够火爆全城,不知道寿哥又或者豪商巨贾们会不会出资好好修一修通往西苑的各条主干道。 可惜了前世他不懂修路技术,也不懂水泥的配比,只恍惚记得古代都用糯米汁液浇筑砌墙,会非常结实,不知道这路面有什么讲究。 现下正好刘忠全权负责以工代赈的事,常调度灾民去修路,他倒是可以寻机会去转转,认识几个工部专业人士,聊一聊,没准儿会有什么想法。 正思忖间,长随在外面报说,姑爷毛迟的车在前面,要寻沈瑞说话。 沈瑞跳下车去,那边毛迟也下得车来过来见礼,因问沈瑞道:“二哥这是家去?可巧我正要去寻你。” 沈瑞笑道:“正是刚从城外庄上回来,长卿可赶得巧,正好一道家里去。” 毛迟应声上了沈瑞马车,又谢过前几日沈瑞送过来的新鲜菜蔬,说让家中老人并玉姐儿很是欢喜。 那日杜老八亲至沈家田庄搭上沈瑞这条线后,就特地往庄子上送了两次新鲜菜蔬,以示亲近。 沈瑞收他菜蔬时候还以为是他为了酒楼的经营而种的,后听张会说起,才知道这么个满手鲜血、阴狠毒辣的地痞头子竟是个信佛的,信到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还特地为此弄了个庄子,广搭暖室专门种菜。 听得沈瑞很是无语,不晓得这厮是不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找个心灵寄托。 冬日新鲜菜蔬难寻,沈瑞也不会拒绝,收了菜送回家请徐氏分送京中亲戚人家。亲家杨家、毛家自然是得的最多的。 在车上两人闲聊几句,沈瑞却发现毛迟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像是要说什么,又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毛迟既没说出口,沈瑞便也不曾追问。 待到了府中,两人先去见过徐氏,又因沈洲刚吃过药歇下,两人便也不去打搅,往九如居书房坐了。 毛迟确认了沈瑞书房外小厮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关严了门,坐到沈瑞对面。 沈瑞见他这般谨慎,更是好奇,心下已有许多猜测,不免想贺家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不想毛迟娓娓道来,说的却不是贺家,而是乔家。 却说毛迟在翰林院人缘一向极好,时近年关,差事清闲,便有一二好友时常相聚小酌,谈诗论画,倒也惬意。 就在昨日,一个家境富裕的翰林做东,往颇有名气的赏月楼一聚,京中多是穷翰林,有人做东又是去名店,自然一呼百应,毛迟这几日也没少吃请,旁人一拉,便也跟着去了。 到了赏月楼又遇那东道当初在书院的同窗,因此便两桌合了一桌,并入一个大包房热闹,还喊了弹唱歌姬,推杯换盏颇为尽兴。 不想毛迟中途解手归来,却听得两人在回廊拐角处嘀嘀咕咕,恍惚似是说什么事该不该告诉毛迟。 毛迟本来微醺,听得自己名字便精神了几分,可待仔细去听,两人似是吵了起来,并不再说他的事。 他带着酒意,忍不住寻声过去一看究竟。 两人中有一人是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唐翰林,另一人却是不熟,应是那些书院书生。 见毛迟过来,那两人都颇为尴尬,面对毛迟的提问,那书院书生吱唔了几句,似想蒙混过关,唐翰林却是怒目相视,表示一定要告诉毛迟。 末了,毛迟就听到了当初沈珞死亡是乔永德所害,那书生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乔永德央磨沈珞换马过程。 彼时毛迟酒意上涌,并不及细想,听罢只觉得脑子共鸣作响,也顾不上未完的酒宴了,回去告个罪就抽身回家。 虽然现在玉姐过继到长房,记在徐氏名下,但议亲时这些都是说明白的,毛家也知道玉姐是二老爷沈洲庶女。 嫡兄是被嫡母的亲侄子给害的。那是彼时沈家三个房头唯一的男嗣! 毛迟虽然不知道先前乔家和沈家的恩怨,玉姐也没同他提过乔氏如何,但这次沈洲被弹劾也有乔家在背后捅刀,满朝都知道的事,毛迟这个沈家女婿岂会不知。 他不愿妻子难堪,没问过玉姐什么,却也明白至此沈乔两家已是没甚亲戚情分了。 毛迟回了家换了沾染酒气的衣裳,就要往沈府找沈瑞去。 玉姐忙急急拦下:“你怎的忘了,二哥如今住在城外庄上!且这会儿也快宵禁了,明日下衙早些去吧。” 毛迟这才想起来,苦笑一声,接过妻子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天明酒醒,毛迟回想昨夜席上种种,便觉事有蹊跷。他原是个聪明人,只是为人忠厚,不擅长算计罢了。 遂一早到了翰林院,他就寻上官告了假,准备出城去庄子上寻沈瑞,这才有那路上偶遇。 “像是特特引我听的。怕也是把你算计在内,知道我必会告诉你知道。”毛迟皱着眉头,一脸不快,日后这唐翰林也不必相交了。 沈瑞微微沉思,道:“你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件事儿,许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如今沈洲已经丢官,沈家官场就剩下一个芝麻官沈润,而乔家大老爷是永不录用,二老爷是商贾,唯有乔三老爷要起复,却还没动静。 这种时候曝出这种事儿来,怕是冲着乔家去的。是有人想阻了乔三老爷的起复? 三年前乔三老爷倒是前程正好,沈瑞听沈沧提起过,若是能放一外任,再回来京中六部历练几年,侍郎之位可期。 但丁忧这三年时间,朝局风云变幻,先帝大行,新帝登基,三位阁老之间、外臣与内廷明争暗斗,乔三老爷想谋个好缺须得有得力人帮衬才行。想来这就是乔三老爷倒向贺家,出卖沈家的原因。 只不过不知道贺东盛有没有这个好心给乔三谋个职位?沈瑞心中冷笑,姓贺的难道是菩萨?只怕是个罗刹。 弹劾沈洲的折子上有乔家人为证的事传出来之后,乔三老爷就曾亲往沈府。但沈家紧闭大门,一如当初对贺东盛那般。 便是涵养极好的徐氏都忍不住对沈瑞道:“乔三与贺大越发像了,惺惺作态,还想着左右逢源。直当旁人都是傻的。” 后来沈洲归家几日后,乔家也得了消息,乔大、乔三都来“探病”,同样被拒之门外。 乔大倒是转身就拎着“探病”的礼物回去了,只怕心里还觉得省下了,也就此再没出现。 乔三倒是死活撂下礼物在门房,沈家规矩人家做不出把东西直接丢到大街上去的事儿,只得派人送回乔三宅邸,撂在门外就走。 如此被折了面子,乔三竟然隔日又来“探病”,探望姐夫不说,又提要探望姐姐。 当然,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沈瑞也不太明白乔三老爷的心态,因为现在的沈家已没什么可被他图谋的了,为何还不住前来,试图佯作关系还亲近? 弹劾奏折一出,天下又有谁不知道沈乔两家怎样,他作这样子也是没人信的。 自欺欺人罢。 毛迟虽素来信服沈瑞的谋算,但还是忍不住道:“但若珞大哥真如那人所说,是为乔家所害……” 沈瑞眸如寒潭,语气森然:“乔家欠沈家的也不止这一处,待通倭案子了解,我会让乔家一一还回来。” 毛迟从没见过这样阴戾的沈瑞,倒是唬了一跳,唤了声二哥,又道:“仇是一定要报的。二哥也不必为这等小人生气。” 沈瑞摆摆手,道:“长卿放心,这等人不值当生气……” 正说话间,外面小厮禀报说三老爷过来了。 沈瑞毛迟忙起身迎了出去。 昨日三老爷岳家田家遣人来说想请田氏回娘家一趟,今日本就是三老爷朽木日,又是小年将近,三老爷携着妻儿亲往岳家去送年礼。 沈瑞还以为他们会呆上一天,傍晚再回来,没成想竟然回来的这么快。 待见三老爷面色阴沉,沈瑞还道在田家惹了不快,是以早早归来。 只是三老爷这番过来九如居,不知道是不是要同他说说田家的不是。他是侄子,听了也无妨,有毛迟这个侄女婿在,到底尴尬。 毛迟自也看出来三老爷气不顺,他方才在拜见徐氏时,就知道三老爷回岳家了,这会儿也是怕尴尬,又不好三叔一回来就立时告辞,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三老爷坐下喝了两口茶,瞧了瞧毛迟,诧异道:“长卿在那边做什么?又不是外人,还那般拘谨,快坐下来说话,我今日听着个消息,来与你们说。” 沈瑞毛迟俱都松了口气,看来不是田家。 确实不是田家,又是乔家。 同样是借他人之口告诉了三老爷,是乔永德带累了沈珞致使他夭亡。 这人身份比那唐翰林、书院书生更加可信,乃是乔三太太的表外甥苏桂生。 这人因天资聪颖,数年前还是求着乔家转托了沈家才得进田家南城书院的,与沈珞同年中举,也在那日游玩之列。 只是苏桂生虽算少年中举,但之后便考运不济,接连两科皆是落第,因年纪尚轻,不肯以举人身份捐官,还想正经考个进士出来,便一直在书院。 田山长一脸严肃同沈润道是,苏桂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不时对弈,就在昨日,两人间歇品茶时,无意间聊起沈洲,苏桂生面露纠结之色。 田山长颇为不解,多问了几句,苏桂生便道虽是乔家亲戚,却不喜乔家对沈家的种种。 他似是知道乔家许多事,直言当年乔家大老爷因贪墨案下狱时,是沈尚书又出银子又搭人情,才将人捞了回来,虽是永不录用,到底保了一命. 但乔家竟不感恩,欠沈家的银子都不曾还,他隐约还听说乔老太太竟嫌沈沧不曾保住乔大老爷官职。 乔老太太过身后,乔家刚赔了大笔银子,连治丧银都拿不出来,又是沈沧出了银子体面风光的葬了乔老太太。 便不论亲戚,单沈家与乔家又这样的大恩,乔家也不当帮着外人害沈家。 苏桂生越说越激动,就顺口说出何况乔永德还害了沈珞,欠着沈家一条人命。 田山长无比震惊,苏桂生也发觉失言,慌乱的改口。 田山长岂会容他胡说,当时严厉喝令他把话说明白。 苏桂生似是对乔家怨气极深,这才说了那日种种。又为自己辩白,当日事发大家都很忙乱,谁也没深想,后来周贸认了罪,被除了族,人又落水死了,大家也都忘了这事。 周家也派人来询问,又给了封口银子,让众人不得再谈论此事。 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表弟、锦衣卫的千户周贤发了话,当日同去的书生哪里敢多嘴。 且彼时沈乔两家关系极亲近,死的固然是沈家子,却也是乔家姑太太的亲骨肉,本就只三两个人听着了乔永德换马之事,人证不多,谁又敢贸贸然去沈家面前“搬弄是非”。 田山长听罢又惊又怒,反复盘问了苏桂生,待打发他走后,立时去见了天老太爷,将事情说了一遍。 田老太爷沉思良久,道:“勿论这件事是何人推手,我们既知道了,就没有隐瞒的道理,是真是假都由沈家去查。” 这才有了田家请田氏回娘家之事,原就认定沈润会与妻子同来,正好将事情告知。 三老爷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完,见沈瑞和毛迟神情不对,不由皱眉,刚待开口发问,沈瑞已先一步将毛迟也得了消息的事说了出来。 毛迟也简单重复了先前经历。 三老爷愕然半晌,才道:“看来,是有人又对咱们家布局了。” 沈瑞道:“我原觉得是对付乔家的,阻止乔三老爷起复。但是……布个小局让长卿得着消息容易,到底谁人这么大手笔,还能利用了田家去?让咱们叔侄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 三老爷冷冷道:“离间。咱们说与不说,都会在二哥心里扎下根刺。” 沈瑞叹道:“二叔如今这个错处……又是在国子监任上去职,将来不知能谋怎样个位置。” 又或者根本不可能重返官场了,毕竟,沈洲也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 算计沈洲根本没什么价值。三老爷和沈瑞呢?芝麻官、小秀才。 现在的沈家,真是没甚好被算计的。 三老爷原是淡泊名利之人,加之自幼身体不好,从来没在仕途经济上过心,此刻却突然恨起自己不争气,若是身子骨再好些,再早些下场夺个功名,如今也能作为官场梁柱撑起沈家。 沈瑞注意到三老爷思绪起伏,面色渐起病态红晕,忙端了茶水过去,劝道:“三叔莫恼。管他们出什么招数,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静观其变就是。”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接了茶盏,润了润唇便放在一旁,深吸口气,缓缓道:“当初,自然也是要查马匹的。但是……包括珞儿的坐骑在内,马场里多匹马都是过量巴豆致死,除了珞儿不幸遇难外,也有旁人堕马受轻伤。而珞儿堕马后众人慌乱送他就医,他究竟骑的是哪匹马也没人注意了。事后再查已是查不出什么。” 毛迟忍不住道:“那这两人所说也未必是真的,若是蓄意诓骗咱们……” 三老爷阖上眼,仔细回忆起当初的事情。 沈瑞也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乔永德,许久不见,已是淡忘了许多,但初次见面的不愉快还略有印象,那是个自视甚高之人,一张嘴便没甚好话,不甚讨喜,在便是在乔家诸兄弟里人缘也不好。 若说是这样的人因私心误害了沈珞,他是信的。 那个想到给马下巴豆这么阴险无赖招数的纨绔周贸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期然,沈瑞就忽然想起来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周贸嫡兄周贤。 周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大长公主的嫡子,有着高贵皇家血脉,继承了书香世家的温文尔雅,贵公子周贤。 那个替庶弟登门认错的周贤,转身就给庶弟除族的周贤,进而溺死庶弟的周贤。 苏桂生说周家出了封口银子。说明周贤将这事首尾都收拾干净了。 现在……爆出这些的,会不会…… “三叔,你说,会不会是周家那边周贤使了什么手段?”沈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实在是,便是周贤的手段,可周贤图的什么?这事已过去那么久了。 沈瑞不自觉的,就想到了两代后族周家与张家的矛盾。虽说此周非彼周,但到底庆云侯、长宁伯是周贤的舅公。 那日周贸出来认罪,但却是张延龄的席。 周贤此时翻出这件事,莫非是要让沈乔两家闹将起来,将当年旧事重提。 杀人之罪,便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张延龄也难逃国法。 三老爷听得沈瑞的分析,也思忖起来,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周贤要做什么。但是……乔永德这件事,八成是真的。当初,二嫂曾回乔家大闹一场,倒不是疑心乔永德,而是迁怒他不曾照顾好珞儿。” 沈瑞也想起来当初好像在下人口中听得这段,且以二太太乔氏那性格,喊打喊杀的也属正常。 三老爷道:“也不知道乔永德是被她闹怕了,还是心中有鬼,珞儿丧事上几次大小祭祀他都不曾来。原本属他与珞儿最为要好。”他顿了顿,又道:“也属他最喜讨珞儿的东西。” 彼时乔家虽没出事,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幺子,备受宠爱,但一个五品官的儿子吃穿用度如何与尚书公子相比? 更勿论沈家家资颇丰,沈珞是独子,乔氏有什么好东西都可着儿子来的。沈珞的东西十分让乔永德眼红的,勿论笔墨还是花瓶摆件,被他讨走不少。 因是娘家侄儿,乔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管。 这样被纵容出来的乔永德,在马场上要骑沈珞的马也是正常。 “是真是假怕已查不出来了。若真是周贤出手,怕是假的也会做成真的。”三老爷转向沈瑞,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告诉二哥知道,他也应当知道知道乔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沈瑞点头应和,如果真是周贤出手,便是他们不说,周贤也会想法子让沈洲知道这事,与其等到那时被动境地,还不如现下主动说了。 至于周家所图,哼,周家若是图的让张家吃个大亏,他沈瑞也是乐见其成,不介意这旧案子被拿出来炒上一炒。 叔侄俩商议妥当,三老爷知道毛迟身份尴尬,便打发了他先走,“年节下的,家中诸事忙乱,长卿你赶紧回家去帮忙吧。” 毛迟正好下了这台阶,与三老爷叔侄俩行礼告别,又去见了徐氏辞行,又被徐氏与何氏塞上了不少捎给玉姐的东西,这才离去。 而那叔侄俩简单商量了一下说辞,就一同去找沈洲。 冬日里草木衰败,天也灰蒙蒙的,沈洲的院子里丫鬟仆妇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吵着生病的二老爷,越发衬得这小院闷闷的没有半点生机。 沈洲见两人进来十分诧异,见到沈瑞还有些尴尬,他几度张口,想向沈瑞说点什么,可到底也说不出来。 当日悔婚,现在对着个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不免有些沮丧。 没等他措好词,那边三老爷已经先开口了,“二哥,今日有一桩事,十分蹊跷,我想应该说与你知道。” 沈瑞则默默走到门口,悄然外面仆从要求要一盏人参茶,以备不时之需。 三老爷将毛迟的遭遇,和田山长今日与他说的皆告诉了沈洲,又将自己与沈瑞的分析挑挑拣拣说了。 想了想,他将先前沈琰来告密,自己查了乔大、乔三都与贺家勾结的事情统统说了。 沈洲听得脸上青白交加,真是咬碎一口钢牙。 他的儿子,十六岁就中了举的神童儿子啊! 他,唯一的血脉啊。 乔、家!沈洲的手越握越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瑞一直留心着他的情绪,见表情不对连忙端了参茶过来。 沈洲猛一看见沈瑞出现在面前,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不曾悔婚,这样好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 没有乔家,自己是不是更快活? 父母也不会早早过世…… 珞哥儿,珏哥儿…… 自己的官职…… 沈洲越发把所有因乔家而导致的事都串联起来,心里已是恨透了乔家。 而他的主院里还住着姓乔的女人,那个疯女人! 沈洲一手扶住额头,掩住双目,低声道:“……待我想想。” 三老爷与沈瑞对视一眼,都起身退出,又吩咐了丫鬟仔细观察者沈洲的动静,若有什么病情反复的事赶紧告诉他们。 两人又到了徐氏那边,将事情告知了徐氏,徐氏也是从震惊到沉默,末了只表示告诉了沈洲是对的。这种事,不是瞒能解决的。 叔侄俩没等来沈洲被气得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不如预料那样沈洲又将自己关了几天。 这回,只用了个把时辰,沈洲就有了反应。 沈洲叫人对照乔氏嫁妆单子清点乔氏的嫁妆,装车,又亲手写了休书,以“恶疾,不可共粢盛”为由将乔氏休弃,人连带嫁妆一并送回乔家。 沈洲原本不是没想过,待乔氏与他百年之后,若不曾立嗣,便将自己的遗产与乔氏的嫁妆一并分成几份,沈瑞和四哥儿拿大头,小楠哥也有份,还有一份想送回老家去,给那个过继到沈珏名下的孩子。 沈珏虽然又归宗宗房了,但到底是给他做过几年儿子的。 而现如今,乔家的半点东西他都不想碰了。 退回去,却也不是让乔家就此拿这银子逍遥的。沈涟不是在吗?凭他手段,足以让乔家生意垮掉。 断了乔家财源,他还要断了乔三的仕途! 乔家子孙的仕途! 他不要他们赔命,他要他们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痛苦的活着,生受! 他要让乔家把欠沈家的一样样还回来。 徐氏得了沈洲院人开仓库盘点乔氏嫁妆的消息,就猜到了沈洲的举动,却只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句“造孽”。 她却并不想理会。乔家已成毒瘤,这亲戚不做也罢。 原本养着乔氏也没什么,如今沈洲既不想再与乔家有瓜葛,休妻也随他,五十岁的人了,哪里还用她这个做嫂子的事事耳提面命。 沈瑞原也是不打算放过乔家的,沈涟悄然来与他说了沈洲的吩咐,沈瑞倒觉得正应如此。 沈家又不是杜老八那样的江湖中人,不可能杀去乔家打死几个来报仇。 那就用经济手段来解决吧,也不违法违规,各凭本事,乔家在生意场上技不如人,卖铺子卖庄子也怨不得旁人。 三老爷则更加淡定的已开始在同窗同年及好友里寻能用得上的人了,以狙击准备起复的乔三老爷。 既已撕破脸,就没甚好顾及的了。 乔氏的嫁妆算不上十里红妆,这些年又暗中贴补了乔家不少,却因沈家富裕,沈洲又放过外任,她的东西也很是不少,三十几辆车才装得下。 一大清早,车队就从沈家出发,往乔三老爷的宅邸过去,也颇为壮观。 不少看热闹的路人追问怎么回事,沈家下人却是三缄其口。看热闹的便自行猜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跟着车队看热闹的。 待走到乔三老爷宅邸门前,总要有人前来交涉,这下看热闹的都知道了乔家姑太太被休弃归家。 乔姑太太身有恶疾恶疾,已是神志不清、不认识人了。 沈家还妥善养着人,偏乔家不省心,联合外人弄没了姑爷的官儿。这下沈家也受不了这恩将仇报了,就此将这姻亲断了。 便是断了亲,竟还将这许多嫁妆送回来。 街面上消息传得飞快,而且越传越越走样,不光是乔氏的病情被夸大,那嫁妆银子也被人夸大了数倍。 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然后,乔大老爷就带着一家子跑来乔三老爷府上,要“接妹子回去修养”,并“找沈家讨个说法”,要求乔三老爷将人和嫁妆统统交出来。 乔三老爷本就被沈家这一招打个措手不及,他正谋起复,正是要树立良好形象的时候,这会儿本还能装装受害者,便不与乔大计较,人和东西都给他。 不想乔大贪心不足,只说嫁妆数量不对,口口声声道路人亲眼所见多少多少车驾,莫非你藏了起来? 乔三老爷气得几乎吐血,姐姐到底多少嫁妆难道乔大这个大哥不知道吗?!当初也是乔大送的乔氏出门子! 况且还有嫁妆单子为证!乔大摆明了就是为了多讹他银子! 乔三老爷倒是想咽下这口气去,继续装装好人,奈何乔大狮子大开口,嫁妆数量被翻了倍,他又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给乔大?! 乔家两兄弟因抢夺被休弃妹子的嫁妆而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这消息也很快经由看热闹街坊的嘴巴传遍了京城。 乔家,名声是彻底臭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6章 天理昭彰(三) 弘治十八年的腊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压百姓、灾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赈,后有新朝即将改元、小皇帝首次接受四夷来朝等等诸多大事吸引着京城百姓的目光,论理说,那市井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本应是传不了几天就当平息的。 虽说抢夺疯了的妹子嫁妆这种事让人齿冷,但偌大个京城,别说兄弟俩争产,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鲜事。 且乔家闹剧里,两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妆解决了事情,没甚热闹可看。 但坊间闲人似乎对乔家格外感兴趣,沈乔两家许多恩怨还是不断被人翻出来。 诸如,乔大老爷贪墨案里沈家花银子搭人情营救,却被乔老太太认为没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责难;乔家想跟沈家继续联姻,却嫌弃玉姐是庶出,不肯让嫡出孙子娶来,而乔家这一代只有庶女,却想把庶出嫁给沈家独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传闻。 甚至连“乔氏疯了以后,沈洲不忍休妻,这才委屈了进士之女为妾,准备等妻子百年之后再扶正妾室”这样无稽蠢话都有人传。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风声来洗白自家一样。 而沈家本身禁闭大门,根本不理会外界传闻,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亲戚也都不出门,似是安心在家等待过年一般,也让一干传闲话者摸不透。 其实三老爷沈润、沈瑞早已请沈理、沈瑾并沈涟、沈全在一处商量过,乔家的事能不断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故意将这一潭水搅浑。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贺家人的手段。 乔家人固然卑劣让人不齿,可这样踩乔捧沈,也同样让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亏的事才没压下去没多久,这时又被翻出来,摆明了就是要损毁沈家在仕林中的名声。 但现在靠手里仅有的证据断送不了贺家,还需要另寻法子。 “乔二开春就得卖铺子了。”沈涟道。 先前沈涟就对乔家有所布局,让乔家为年节和灯节大量囤货,几乎抽干了他们手上现银,本就准备让他们这批货烂在手里,而乔家这场闹剧让他根本不用动手,在在乔家名声臭掉后,乔家铺子日日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对这样窘境,只要有人在乔二耳边点拨几句,他怕就要阖家卷铺盖搬离京城了。 “书院那边已清退了所有乔家子弟。”三老爷淡淡道。 沈乔两家既已翻脸,田家自然不会再继续收留乔家子弟,原本乔家小辈中也没甚出色人物,便连带乔家亲戚子弟诸如苏桂生这般的都一并清退了。 而以南城书院的声名地位,他们请出去的书生,旁的书院一般都不会接收。 乔家亲戚们不免怨气冲天,不敢找田家麻烦,便都去乔家闹。 乔大、乔三本身就因自己儿子被清退而恼怒,亲戚们还来夹杂不清,一日日鸡飞狗跳越发不得安宁。 沈三老爷也不用找什么人去阻乔三老爷的起复之路了,乔家的事被传成这样,朝中诸君谁不躲得远远的,便是有银子也没人肯为他家办事了,生怕被牵累得名声也臭掉。 “但即便乔大乔二都被逼出京城,乔三为了等那起复也不会走。”三老爷沉声道,“况且,既是有心人算计沈家,便是乔家都走了,那些谣传也不会停。” 沈瑾皱眉道:“若现下有什么大事发生,引走坊间的注意,这些谣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则缓缓道:“年前怕是没什么大事了,正旦四夷来朝许能热闹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边几时能班师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来,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与沈瑞的师徒关系,便是王守仁还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让在座诸人对他感恩戴德,都盼着他能建功立业。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场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对外宣布的消息里,这些水匪是勾结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军队尽数剿灭水匪,夺回被掳走的百姓,已是给从来都被倭寇祸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针强心剂,坊间必是要热热闹闹议论许久的,各个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也会编好新书说上几个月了。 而太湖剿匪战事结束之后,通倭案只怕也会迅速审结。 “已经接着信,陆家就快带人进京了。”沈瑞道。“就先让贺家得意几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报,加上陆三郎带来的贺家族亲,这次的通倭案贺家必败。 然而乔家的传闻并没有全然如沈家几人所料那般,转变成捧杀沈家,而是导向了谁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开始传沈洲妻子乔氏如何疯的,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传开——那乔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儿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疯疯癫癫的。 然后就有人提起,当初沈珞堕马,是乔大老爷幺子乔永德所拖累。 再之后,就有人明明白白说,就是乔永德在酒楼上因着言辞刻薄开罪了建昌侯张延龄才被教训,倒是沈珞替他挡了灾劫。 百姓不过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但传到朝廷诸君耳朵里,便又不一样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动,准备行使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利,狠狠参张延龄一本。首当其冲就是专门盯着张家咬的御史刘玉。 偏生,那个被刘玉弹劾从锦衣卫千户变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赶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复原职,本是想着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抬抬手他也就继续做千户了。 却可正撞到刘玉手里,刘玉利索的再次抛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论调,狠狠批驳金琦等幸进之人,又引到张延龄身上,弹劾他残害忠良之后。 沈家独嗣死于非命的事,大家还是抱着极大同情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家两代京堂,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俩素有清名,却落得血脉断决,让人不忍。 过继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无奈之举,病弱的沈润生子则是老天开眼了。 虽然人是张延龄害的这事只坊间风传,未必是真,但以张延龄素日嚣张行径,这事儿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张家也不是白养着御史吃干饭的,很快就有代表张家的御史出来,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谣生事。 眼见就要过年了,还在朝上吵个不停,小皇帝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腊月二十八,以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多出田庄为仁寿宫皇庄。 仁寿宫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两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寿宫也被整治得极好,乃是紫禁城内诸宫室中最好的一处。 后周氏病故,这里就空了下来。 待弘治皇帝殡天,张皇后晋为太后,本当移宫,仁寿宫就是首选,然张皇后哪里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宫室,便以“孝”为名,奉本不必移宫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时金太夫人还惋惜了许久,那样好的一处地方给了旁人,但女儿的脾气她也知道,叨念两次也就罢了。 早在弘治年间,弘治皇帝就为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过皇庄,彼时还有御史上书乞罢之,自然最终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亲为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庄,百官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张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态却为祖母加皇庄,不免让人深思,一时弹劾更炽。 在一片声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来临。 * 腊月二十九,陆三郎并长寿,带了不少仆从和箱笼抵达了通州码头,沈瑞、沈全亲自过去相迎。 一别数年,陆三郎已蓄了短须,打扮上也更加沉稳,完全不像沈瑞当初所见那般带着几分轻浮浪荡气的青年模样。 “陆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让三哥过年不得团圆。”沈瑞见礼后歉然道。 陆三郎虽是打扮上斯文了许多,一开口仍是爽朗,“瑞哥儿几时这样客气了!这算得什么。”又笑道,“往年运粮北上,在外过年也是常事,今年赶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双方几句简单寒暄就上了马车一并回府。 马车行出许久,陆三郎撩车窗帘看了左近无人,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将下船时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脚放在箱子里了。” 沈瑞知他防着被贺家人瞧见再生波折,忙连声称谢道辛苦。 陆三郎摆手道:“瑞哥儿真不要这样客气,也不瞒你,陆家如今的处境想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陆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这些证据,贺家也翻不出浪来,定了贺家、章家的罪,陆沈两家便也安稳了。” 陆三郎叹道:“但愿如此。” 他另有一层隐忧,陆家如今朝中没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现下沈洲的官都被贺家弄没了,贺东盛到底还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护,沈家可能应对? 这次他北上,也是带足了银子的,固然要全力帮衬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不好仔细商量,两人只闲聊几句松江近况,很快进了京城,抵达沈府。 陆三郎往各处见礼后,被请入外书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进来。 长寿亲自开了箱子,果然有个汉子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因这人应是身材魁梧,被强行塞在箱子里,姿势颇有些诡异。 长寿示意两个心腹护院过去把人从箱子中弄了出来。 这人果然颇为高壮,脸上却无凶悍之气,反而有些畏缩看向陆三郎并长寿。 长寿回到沈瑞身边低声回禀道:“因怕带伤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爷的法子赏了十来张他水浇梅花。” 沈瑞点点头,怪道是这么个畏惧神情,心下却又对长寿满意几分,这可比杜老八那简单粗暴的刑讯手段强了许多,足以独当一面了。 因是已问过话的,陆三郎那边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沈瑞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与陆三郎分宾主落座,拿过口供来细细看了。 在这份供述里,这贺勇和贺勉差不多境况,也是个家贫、力大、有两手功夫,且光棍一个、没家小拖累,因而成为贺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这贺勇可没有贺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银钱,因此也不得贺南盛如何器重。却也正因着他爱财,才被贺家另一旁支贺延盛收买,平素打着贺南盛的幌子,却是在为贺延盛办事。 这贺延盛是贺家六房旁支,据贺勇说是常跑广州那边生意,赚了大钱,在族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手面很宽,给人赏银极是大方。 早在年初,贺延盛就许了笔银子,吩咐贺勇,若是贺南盛的管事贺祥安排他去“护卫”沈家三房九爷沈珠,便要暗中行监视事,最好套沈珠的话探听沈家各房情形,再借着跟沈珠进沈家坊的机会,记妥了各处地形。 倭寇上岸前,贺延盛忽叫贺勇带辆小车往沈家宗房西角门接人,侯在西角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沈家下人扛着抬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出来,有的袋子口露着菜蔬,有的露着个猪脚,显见是厨下的。 车一路走着,路过什么粮米鲜蔬日杂铺子,就有个沈家仆从下车,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贺勇一个人赶车,而那边是穿着便装的贺延盛带着两个亲信亲自来接。 那些装着菜蔬猪肉的口袋中,竟有一个装着个活人。 贺勇跟着沈珠在沈家也转了许久,是认得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长孙沈栋。 十五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贺延盛带来的人给沈栋换了衣裳,又在其脸上抹了不知什么东西,显得脸色更加骇人,宛如病入膏肓。 贺延盛几人换了车就往南边驿道去了,贺勇拿着银子带着新的任务赶车回城。 在倭寇上岸时,贺勇按照贺延盛的吩咐,引了沈珠过去,裹挟着他将沈家多个房头抢个干净,却又依照贺祥的吩咐,留下宗房和五房不动——以备贺南盛的后手。 沈瑞撂下口供,看了陆三郎一眼,这个案子中,沈家最大的麻烦就是沈珠实际上是通藩的,沈瑞先前已把沈珠打造成了个被藩王哄骗的傻蛋,只不知道在诏狱里,沈珠能招供成什么样。 而这份口供却是把沈珠整个儿摘出来,是被算计、被裹挟的,有了这份口供,无论沈珠在狱中又招供了什么,都可以作“屈打成招”了。 沈瑞再转向贺勇,盯了他几眼,目光并不犀利,却吓得贺勇缩了缩脖子。也不问他什么,沈瑞直接吩咐长寿将人看守起来,年后有司衙门开印立时送去。 打发下去众人,沈瑞起身向陆三郎一揖,道:“多谢陆三哥仗义相救,多谢陆三哥思量周全,予沈家这口供。” 都是聪明人,也不需多说什么,陆三郎忙起身避过不受他的礼,道:“瑞哥儿这是作甚!”又笑道:“我还有事相求,瑞哥儿若是这样,我倒不好张口了。” 沈瑞便也不再客气,再次请陆三郎入座,陆三郎这才提起了陆家如今很不好过,章家人如疯狗一般逮谁咬谁。 当初章家人锒铛入狱时,曾请托过陆家帮忙说话,可陆家自保尚且不易,哪里还能去救他们,且通藩板上钉钉,凑上去救人岂不是说明自己是同伙,自找死路么。 章家人便觉得陆家不顾同出一脉的情分,继而生出“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的念头,要拖陆家垫背,在锦衣卫牢里不住攀扯陆家。 亏得陆家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只怕真被他们牵连了去。 陆三郎道:“这次北上,途中听闻了山西灾民之事,隆冬时节,只怕赈灾也少不得寒衣,族长便命我沿途置办了些许,想托杨学士这边进上去,聊表陆家忠心。” 这是想着沈瑞岳父杨廷和乃是天子近臣,直接将善举上达天听,若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得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良善之家”,便也不惧章家攀咬了。 却不知这件事根本不用杨廷和那边,沈瑞自己就能办了。 沈瑞听后心中也是一喜,赈灾确实是缺棉衣棉被的,因是九月地震,不少灾民出来时天气并不算寒冷,衣衫微薄,这一路逃荒抵达京城有少部分路上讨着破衣御寒的,更多的人仍是单衣。 灾民的居所可在西苑旧日象坊等处,赈灾的口粮也有户部拨给,唯独这棉衣没现成的——兵部军需倒有现成棉袄,却是要供给边关兵士,谁敢开这个口? 而便是寻了裁缝铺子现做也是赶不及的,且这也将是极大一笔银子。 还是众勋贵子弟搜罗了自家府中乃至田庄上家仆的旧棉衣,又满京城淘了些百姓的棉衣,发与灾民暂且御寒。 陆家这批棉衣可谓是及时雨,且陆家非京城人家,也无需担心那邀买人心的罪名,此举必能在小皇帝那边得个嘉许。 沈瑞也没有假意考量等等做作行径,直言道:“这事大善,陆三哥就交与我,过了年便去办。” 陆三郎大喜转而起身作揖谢起沈瑞来,沈瑞忍不住笑道:“三哥既让我不用客气,怎的自己倒客气起来。” 陆三郎哈哈一笑,心下越发觉得亲近。 * 这个除夕,虽然沈家仍在孝中,无法宴饮摆戏取乐,但仍过得极是热闹。 往年家中只寥寥几人,今年却有沈涟、沈全、陆三郎,且沈瑾因自己一人,也被徐氏叫过来一起过年,一直没露面的沈洲也出现在除夕团圆宴上。 其实于沈瑾内心,是想去保定同郑姨娘一起过年的,这许多年来,头次能够母子俩一起守岁,但也心知于礼法不合,他因婚姻之事开罪了李阁老,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步步维艰,去保定动静太大,一旦被御史查知,只怕要被参一本。 不知道徐氏是不是也出于这个考虑,怕他犯错,才召他过府过年。徐氏乃是伯母,长辈召唤,沈瑾自然要相从。 是夜席开两桌,沈洲、沈润、沈涟、沈全、沈瑾、沈瑞并陆三郎一桌,屏风内里徐氏、田氏、何氏带着四哥儿、小楠哥两个孩子一桌。 虽没美酒荤食,素斋也做得极为丰盛,两个小孩子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三两口吃饱了,便一人手里拿把陆三郎从南边带上来的小竹剑,乐呵呵的在屏风内外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平添无数乐趣。 便是一直沉闷不言声的沈洲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 沈家不便放烟花爆竹,街坊却是多有燃放,徐氏不忍让两个孩子失了这乐趣,便叫人给两个孩子穿得暖暖的,由乳母抱着到门口看了一会儿街上烟花。 夜已深,席面撤去,因要在一处守岁,大家仍未散去。 一向体弱的三老爷已被安置在临窗暖炕上,身边还有两个小人儿,缩着身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吃米一般,很快就东倒西歪睡去,众人看着他们都忍不住直乐。 点心茶水双陆棋都被摆上来,但也没人去玩,因有陆三郎在,他本就能言善道,更有一肚子南北各地奇闻异事可讲,大家高谈阔论,倒也不乏味。 子时一过,田氏便忙向徐氏告罪,使人扶着三老爷,抱着四哥儿先一步回房,生怕三老爷因熬夜坏了身体。 众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沈瑾、沈全都被安排在沈瑞院子里,而沈瑞,却被沈洲叫了过去。 书房里烛火跳动,本就身体未曾痊愈的沈洲熬了这一宿,脸色显出几分灰败。 沈瑞也有些疲乏,但仍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在沈洲对面,等着他先发话。 沈洲仔仔细细将沈瑞看了几遍,心下越发不是滋味,好半晌才忽叹道:“瑞哥儿,可是恨我。” 沈瑞有些诧异,不想沈洲能这样直白说出来,在他印象里这人一直是情绪不大外露的,远不如沈沧沈润那般真性情。 便是沈玲过世时,若非何氏在火化沈玲时那般问,沈洲是断然不会说出心里话的。 恨?不,沈瑞不恨。 自从了他知道当年是沈洲悔婚害孙氏嫁给沈源那个败类,他对沈洲的感情就是,厌恶。 而便是有乔氏种种,便是有害了沈珏,也只是厌恶加深罢了。 没有恨,因为从来都只当是陌路,没甚感情可言。 “二叔想多了。”沈瑞摇头淡淡道。 沈洲见其神情不似作伪,却是嘴里发苦,“是我……”他只觉得唇齿重若千钧,艰难的开口,“是我对不住敏娘。” 沈瑞神色更冷,“二叔不当与侄儿谈这些。夜深了,二叔早些安置了吧。”说罢便起身要走。 “瑞哥儿。”沈洲唤住他,叹道,“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当初的事,错不在乔家,是我不孝不义。” 沈瑞虽然厌极乔家,但若沈洲将责任统统推倒乔家身上,他也会万分瞧不起沈洲。 好在沈洲倒是一言担当,沈瑞面色稍霁,仍冷冷盯着他。 沈洲叹道:“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从前种种,今日说出来,也不是求得谅解宽宥。当年旧事,想来你已尽知,我也应当有个交代。” 沈瑞淡淡回道:“二叔没甚可需‘交代’的,各人有各人缘法,各人有各人命数,二叔不必自苦。” 沈洲再次被不冷不热的怼回来,却是再说不出什么,只苦笑一声,半晌喃喃自语道:“真好似黄粱一梦。” 沈瑞实不想再与他再多说这种无意义的废话,眼下的沈家还有许多事要做,哪里有闲工夫追忆往事伤春悲秋,都不如去补眠。 他再忍不住,直接道:“如今已是梦醒了,不知道二叔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通倭的案子怕就要审结了,沈家何去何从尚且不知。贺家咄咄相逼,沈家退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二叔心里可有计较?” 沈洲被他问得一愣一愣,似有些呆呆回不过神来。 沈瑞看得越发有气,怪道被人轻易从国子监祭酒位上参劾下来,这是多没成算的一个人! 他起身行了个礼,“那二叔且先想着,侄儿告退了。” 他走至书房门前,堪堪推开门,就听得沈洲在背后道:“瑞哥儿,明日将你近来的习作都拿来我看。” 沈瑞再次愣住,微皱着眉头,回头去看沈洲,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这是要来辅导他的功课? 只听沈洲道:“家中诸事,我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次狼狈回京,又有乔家风波,京中旧友怕也避之不及罢。如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多看几篇时文,帮你一二。” 沈瑞默然片刻,随即点点头,道:“好。多谢二叔。” 三老爷沈润学问虽也不错,但都是文人雅士风气,他不曾下场,八股时文做得也一般。 反观沈洲则不同,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先前一直在翰林院,而后做了国子监祭酒,可以说在八股时文专业领域里,要远胜沈润的。 虽有岳父杨廷和时常为他看文章指点,但是到底沈洲更加方便。 且沈瑞虽对沈洲没甚感情,但作为沈家人,还是希望沈洲能振作起来,给他个事情做总比镇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强。 沈洲见沈瑞答应了,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脸上神情也轻松起来。 转过年来,沈瑞果然将文章都拿与沈洲批阅,沈洲也极有耐性的为沈瑞一一分析不足,几月下来沈瑞的文章倒是被杨廷和评为大有进益,而沈洲亦开始为四哥儿与小楠哥启蒙,每日里事情排满,倒一扫当初颓废,越发精神奕奕。此乃后话。 * 正月初一,大明正式改元为正德。 小皇帝先后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及先帝几筵行礼毕,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五拜三叩头礼。 而后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却免命妇朝贺,却叫外命妇间议论纷纷。最近,朝上是攻击张家较猛的。 初二,小皇帝在奉天门接受文武群臣常服参拜后,表示自是日至十五日皆不御殿,且赐文武群臣上元节假十日。 随即礼部即奏请,大行皇帝虽已经山陵事毕,但臣民仍宜体,皇上诚孝,请谕令毋放灯作乐。 小皇帝却道宫中不放灯是应当的,民间百姓一年乐这一次,还是不限了吧。 京城百姓得知消息后,皆暗骂礼部缺德,又大赞小皇帝既至孝,又体恤百姓。皇帝年纪虽小,在百姓中的声望一时高涨。 很快,正月初六,小皇帝的声望再次达到巅峰。 王守仁、张永太湖剿匪的队伍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共灭太湖水寨十七处,斩匪近两千,俘虏匪寇、通匪渔民五千余,解救松江被掳百姓两百七十八人。 整个京城沸腾了,虽只是剿匪,听这人数就知道这匪有多凶悍,这也是正德朝的第一场胜利,开门红,是多好的兆头。 沈家也沉浸在喜悦中,不止是因王守仁的胜利,也是因为,王守仁传来消息,此次从太湖匪寇水寨里抓着两个宁王的小卒子,都与贺家有瓜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7章 天理昭彰(四) 王守仁回了京师,沈瑞并没有去拜会,只因王守仁、杨廷和都早早遣人悄悄来送信,叫这段时间他闭门不出。 如此避嫌,沈瑞便知道,这是通倭案最终审判的时候到了。 早在年初二时,沈瑞就已让长寿悄悄将贺勇及其口供,和从杜老八那边取得的其它证据都送进了大理寺衙门。 杜老八果然是逢赌必赢,如他所料,刘丰被丢回贺家之后,尸体很快出现在化人场,之后贺家陆陆续续竟送去了七八具尸首。 杜老八暗暗找人去看,都曾是贺家得力的管事、护院、打手。 留尸体下来当证据是不可能的,贺家既送了人来,就会盯着尸首化成灰再走。 但是化人场里杜老八至少能找出三个人证来,还拍着胸脯打包票,必将三个人证并签字画押的口供送过来。沈瑞自然放心。 而王守仁那边的消息,所抓两个宁王手下小卒子,其中一个曾在参与洗劫松江时同贺南盛的管事贺祥联系过,而另一个身边带着一对与贺家有关系的母子。 却是,贺勉在外的相好与私生子。 贺家曾以她和孩儿的性命要挟贺勉替贺南盛背下罪责。 女子却在还不知道贺勉已死的情况下,就已是委身跟了那绑架她的人,不过倒是舍不得亲骨肉,仍带在身边。 那人也不忌讳有个便宜儿子,因未回南昌,就直接把她母子带去了太湖。 这女子被俘后,听闻当初那个为她赎身又供养她数年的贺勉最终也为她而受胁迫,公堂之上碰柱而死时,竟也没怎么悲戚,嚎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便恢复了常态,也不用动刑,便乖乖将贺勉与她说过的贺南盛指使陷害沈家五房的种种统统说了。 有了这些人证、口供足矣,沈家是再不用操心什么,只安然等着最终结果。 最差,也就是沈珠与沈琭折在里头。 沈琭罪责还轻,想来也就一人获罪,沈珠则有可能牵连到三房。 三房沈涟早也有这个准备,家里最小的儿子已经悄悄送走了,这些时日也悄然在京中置了产业,留以他日供养儿子。 他更借奔走之际结交杜老八这样人物,以及刑部底层狱吏,若是倒霉满门抄斩也就罢了,若是判得流放,凭着交情,再打点一二,总能得些关照。 沈涟所为都落在沈瑞眼中,虽安慰他不必紧张太过,却也实在不能打包票必然无事。 所以沈瑞同三老爷并沈全商议了,当着沈涟面郑重允诺,若真有事,必然全力营救,将来无论松江还是京里,都会照顾他小儿子。 二房五房一向仁义,且见何氏与小楠哥都得到了妥善照料,沈涟自然后顾无忧,忐忑之心也去了一半。 沈家这边是静候结果,贺家那边却是鸡飞狗跳。 并不是贺家知道了沈家有什么证据送上去。 而是工部侍郎李鐩登门,来为嫡长子退了与贺东盛幼女的亲事。 * 工部侍郎李鐩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水利修筑上大有建树,又曾上书条陈治理朝政事,深得弘治皇帝嘉许。 李鐩共有四子,长子次子均是庶出,发妻留下一儿行三,后娶继室,又添一个嫡幼子。 李家在河南汤阴县也是望族,族中读书出仕的子弟甚多,李鐩深得弘治皇帝器重,又在工部营造中极为权威,前途可期,而李鐩的嫡亲兄长李鈞更是官居三品苏州提督学政。 李鐩嫡长子李延清转过年不过十九岁,自幼聪敏异常,弘治十七年秋闱中了举人,但其授业恩师有意让他取个好名次,春闱便并未放他下场,不然现在当也是个进士了。 这样的青年才俊本当是婚姻不愁的,奈何,他上有两个庶出兄长,都是科举入仕,有了官身。 一个是同进士,如今在蜀地为从六品同知,一个是举人,捐了官,在北直隶下等县为知县。 下有异母嫡出幼弟,继母有亲生儿子,哪里会对他这个先头夫人生的、与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嫡长子上心? 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道他家底细,闺女嫁过来要伺候继婆婆,而妯娌都是不好相与的,不是活受罪么,哪有肯嫁的? 若是往低处寻,李延清到底是侍郎嫡长子,身份又有不同,继室夫人也不肯担个苛待前头嫡长子的恶名,李鐩更不肯让嫡出的儿子随便娶妻。 一来二去竟成了难题。 倒是李鐩的同年为他与贺东盛搭了桥。 贺东盛四个女儿,长女、次女、三女都是嫡出,且都已出嫁,最小的幺女虽是庶出,但是生下来姨娘就难产去了,被贺大太太抱了去,亦记在嫡母名下,同嫡女一般养大的。 这姑娘族中行五,闺名霞姐儿,容貌随了她姨娘,便如那朝霞一般明艳,又同嫡女一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学下来,是个极周全的姑娘。 只是虽如嫡女一般,但到底是庶出,这事瞒不了人。 此女这样的品貌,贺家又如何肯将就,便也拖了许久未曾看好亲事。 这同年一说和,双方都动了意,待李延清中了举人,贺东盛看好了李延清的前程、李鐩的仕途和李家的亲戚网,欣然同意了婚事。 去岁四月间,贺五姑娘及笄之后,双方换了庚帖正式订了亲。 本是拟定元年秋月里就成亲,这个年节两家还都是按照亲家礼仪走动的,不想年刚过了,李家竟来退亲。 李鐩的理由是,儿子重病。 说是去年冬日里李延清染了风寒,不想竟越来越严重,进了腊月几乎起不来床了。 李家生怕儿子有个好歹,拖累了贺家大娘子的名声——望门寡、克夫的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故此李鐩来提议退亲,男方有疾,与女方家脸面、声名都无碍的。 他亲自登门,也给足了贺家面子,只取走庚帖,其余流程都由双方官媒来处理。 贺东盛闻言便是一惊,虽说腊八等节李家大公子并未过府来给他这个未来岳丈请安,李府也来人说过李大公子病了,但他万没想到会病得这样重。 好像妻子也曾安排过人去李府探病,只不过内宅的事贺东盛从不过问,也没上心,妻子似乎也没说过李大公子病入膏肓啊。 贺东盛忍不住悄然观察了几眼李鐩,见他面上是确实带了几分疲惫之色,但是也并不像多忧心的样子。 不过这人又有续娶的娇妻,又有伶俐的幼子,且两个庶子也都成器,折了一个举人儿子虽然惋惜,却也真不一定作那如丧考妣之态。 贺东盛又不免“理解”了几分。 不过心下还是犹豫不决,无它,这是贺东盛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了。 若他还有多几个女儿,哪怕再多一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这婚事,甚至冲喜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便是让女儿过去就守寡,能拉住李家这么姻亲也是好的。 何况不过是个庶女。 可惜他只剩下一个在室女了,又是个相貌极好、知书达理的女儿,说要找侍郎府的嫡出公子未必能找到了,但也不是找不到旁的好人家。 比如勋贵那边的嫡子庶子的发妻,或者哪一位当权人物的继室,都是不错的选择。 贺东盛本是含混着,想着先打探打探李延清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再做决定。 但李鐩却是非常坚决,端方君子的执拗,让贺东盛完全抵御不了,最终只好松了口,答应退还庚帖。 庚帖是收在贺大太太手里的,她一听说要退亲就大皱眉头,贺东盛不知道李延清病情,她去探过病,是知道一二的,瞧着人是恹恹的没精神,但是没到下世光景,怎的短短十来天就能变化如此大? 小五虽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感情也极深。 转过年来就是十六岁的姑娘,再拖下去可就过了花期,且退了亲一时又上哪里寻这等三品高官人家去,这还是侍郎嫡子,嫡子! “老爷这是糊涂了,怎的应得如此急?显得咱们家也忒凉薄了!若是开春天暖了,姑爷转好了,咱们家岂不是要后悔?”贺大太太忍不住同陪嫁嬷嬷抱怨着,又打发人去前面请老爷三思。 “就说咱们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家,这一二日我便往李府去看看姑爷,与亲家夫人好好唠唠。”贺大太太如是吩咐道。 下人将话传到了前面,贺东盛微觉尴尬,李鐩却是道不敢劳动亲家夫人,犬子病得厉害,莫要过给亲家夫人云云。 见他执意要回庚帖,贺东盛心下也颇为不快,倒像是贺家求着李家一般,便又命人去取,暗中吩咐人道叫夫人不要多事。 贺大太太虽是气恼,却也不得不听,刚拿了庚帖叫人送去,不想那边贺五姑娘霞姐儿得了信儿,也赶了过来。 平素斯斯文文的姑娘,这会儿手里竟擎着把剪刀,进了门往贺大太太跟前一跪,一把抓起浓黑的头发便含泪表明心迹:“嬷嬷们常教导女儿,好女不侍二夫,既定亲了,女儿便是李家的人。老爷太太今日要退这亲事,女儿不能说旁的,只能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贺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边骂下人道:“哪里来的长舌妇耳报神,抓出来就铰了舌头卖了去。一群混账婆子,怎的不看好姑娘!” 一边又骂霞姐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姑娘家自己说亲事当如何如何的?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 贺大太太房里的婆子忙都去拦着霞姐儿,想从她手里夺下剪子来,偏她是个倔强的,怎样都不肯撒手,已是手快铰下一团头发来。 满屋的丫鬟婆子顿时惊声尖叫,抢夺更凶。 霞姐儿攥得死紧,将手都勒出红痕,咬着唇也不吭声,豆大泪珠滚滚而下,一张素白的小脸极是让人心疼。 那拿着庚帖的下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了,傻愣愣的呆在原地,直到前面等不及了,又遣了人来催,才如梦初醒,又请贺大太太示下。 贺大太太早就有生吃了人的心,喝骂着让人赶紧去送庚帖,又叫人拿绦子将姑娘捆起来。 霞姐儿到底是个柔弱姑娘,哪里挣得过众多健妇,眼见着见送庚帖的人走了,哀鸣一声,竟然想掷出去剪子让那人回来,却是剪子没等脱手就叫人夺了去,她也被按下了。 虽然贺大太太喊着捆人,却都知道五姑娘虽庶出也极得太太心的,没人真敢去捆她,见没了剪子,反倒送了手劲儿。 霞姐儿见那送庚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后,心中愁苦绝望齐齐涌了上来,伏地便大哭起来。 还在相看时,李延清登门拜访,来给贺大太太请安时,她曾在屏风后面偷偷见过他的。 那是侍郎家的嫡出公子呢,清朗俊逸,沉稳内敛,满身书卷气,同她几位嫡出哥哥一般好的人品。 甚至,连那低沉的声音也分外好听,她一见就满心欢喜,认定了他。 且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她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 怎么可以退亲啊?!怎么可以退亲啊! 退了亲,她可怎么办?她的才貌仙郎,她的高门大户,统统没有了! 悲从中来,霞姐儿哭得昏天暗地。 贺大太太从小看她到大,见她哀哀欲绝,如何不心疼,三两句打发出去下人,一把抱过五姑娘也跟着掉眼泪,口中唤着她的小名“姣姣”,直道没什么的,还有更好的俊杰的。 不会再有更好的了。霞姐儿禁不住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贺大太太气极,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捶了她两记,可又万分心疼,捶完还忍不住揉搓一番,越发悲戚,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儿呀……” 母女俩竟抱头痛哭。 内宅里闹成这样,自然惊动了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打发身边的老嬷嬷过来问怎么回事。 贺家几位老爷都是事母至孝,贺老太太也不是那种恶毒婆婆,早年间贺东盛外放时,她从来都是叫媳妇跟着去,也从来不曾扣下过孙辈在身边。 后来进京荣养,贺老太太亦不曾对儿媳妇指手画脚过,贺大太太是打心底里敬重老太太的。 听闻惊动了老太太,她也不敢怠慢,忙忙收了眼泪,喊人来打水净面更衣,又把霞姐儿骂了几句。 霞姐儿哭了一场,倒也不似先前气闷,默不作声的也跟着重新梳妆,一并去见贺老太太。 * 小佛堂院内东厢房 贺老太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见贺大太太母女进屋,便叫霞姐儿坐到她身边来,也没让贺大太太站着,而是指了对面的圈椅让她去坐。 贺大太太哪敢坐下,霞姐儿也颇觉方才失态,不好意思去瞧祖母。 且她本就同贺老太太不是特别亲近。 贺老太太在京荣养时,身边带着早亡的三子贺西盛的独女云姐儿。云姐儿比霞姐儿年长五岁,彼时自是事事妥帖周详。 霞姐儿年纪既小,又是庶出,比不得这位嫡出堂姐得老太太欢心,也就不大往祖母身边凑。 贺老太太待霞姐儿自然也不会像云姐儿那般慈爱,但也不会放着孙女受委屈不去管。 “我听说李家来退亲了,是怎么回事?”贺老太太再次叫人拉了霞姐儿安置在身边,却没再让贺大太太,径直问道。 贺大太太只能苦笑,将前后事说了。 正说话间,贺东盛已赶了过来,他是回上房才知道女儿来闹,惊动了老太太,心下责怪女儿不懂事,紧赶慢赶过来安抚老太太。 瞧见了儿子,贺老太太脸板得更严肃,又问儿子:“李家怎么说?” 贺东盛学了李鐩的话,又道:“李家虽好,但既话都说到这般,咱们是女家,又岂能上赶子巴结去,要退便退了罢。” 贺老太太却是面沉似水,半晌忽道:“你可想过,是否有旁的因有在?” 贺东盛眼皮一跳,直直望向母亲。 贺大太太虽不是个机灵人,但这么多年下来,和贺东盛的默契还是有的,贺东盛进得门来,她就打发走了下人,这会儿见贺东盛这般神情,便要带着闺女也退下去。 贺老太太已经向她们母女发话:“你们也听听。”又转向贺东盛道:“是不是李家听着了什么风声?” 贺东盛眼皮跳得更凶,什么风声?哪里来的风声? 先前,刘丰被人挖了髌骨丢了回来,但回来后更像是脑子被挖了,竟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了。 他也没耐心去听,刘丰这样形貌,就算是有人已经从他嘴里挖出来贺家的秘密,也没法让他上公堂,这证词也就没用了。 丢了废人回来的意思贺东盛也清楚,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让他自断臂膀。 可他能不断吗?他岂会留着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况且自从刘丰失踪起,他就已经开始命人清理人手。 还好一切顺利,再没有人失踪过。松江也传来消息,首尾都已处理干净。 所虑唯剩贺平盛,沈家叔侄当初从贺平盛那边窥得一二,但想来彼时他们也没证据,贺平盛也不可能自断前程为他们作证。 而如今,若是刘丰是沈家下的手,沈家知道了贺家的秘密,在证人证物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得要贺平盛为证了。 想到贺平盛,贺东盛就恨得牙根痒痒,悔不该一时妇人之仁,让他逃了命去,不过如今他已是进士出身,又有官职,当更看重前程,不会理会沈家吧? 贺东盛虽也派了人去监视贺平盛,只是贺平盛如今已是一县之主,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若下手除去,未免动静太大。 但如今若是连李家都听到了风声,是不是还是先行除掉一切麻烦才稳妥……? 贺东盛不免想到了东厂那边,年前胡丙瑞来讨银子未果,过年时送厚礼都没得个好脸,年后竟然没来讨债…… 贺东盛越想越是心惊。 贺老太太看着儿子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皱眉,道:“当初那李侍郎的兄长李学政在松江旁听审案时,对咱们家颇有微词,只是上京来,看李家并未待咱家怠慢,只怕症结不在这里。是不是,王守仁回京了,他们觉着沈家有了胜算?” 贺东盛回过神来,微有惊愕,略略一想,便道:“母亲不知,李鐩兄弟应都是刘阁老的人,刘阁老已多次阻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进内阁,李鐩不会盼着王守仁好。” 贺老太太手捻佛珠,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只李家这般行事,颇有蹊跷,你还是要慎重以待,莫中了小人奸计。” 贺东盛连连称是,又愧疚道:“儿子不孝,又让母亲操心惦念。” 贺老太太挥手道:“不是我多心,你也当对王守仁上心才是,当初若非是他,松江案子也不会断成那般。他与沈家有旧,必是偏帮沈家的,如今挟胜之势……” 贺东盛满眼阴霾,道:“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贺老太太拍了拍霞姐儿的手,向贺大太太道:“明日你走一趟李家,请位好大夫,多拿些名贵补药,多带几辆车。” 贺大太太面色难看,几欲想说李家都退亲了,还这般上赶着作甚。李家是侍郎之家,难道自家不是?!却终是什么都不敢说,只唯唯应了。 贺东盛也皱了眉头。霞姐儿更是攥紧了拳头。 贺老太太却慢悠悠道:“李家儿子重病的消息总要让人知道,才晓得不是我家霞姐儿有错才被退亲。我家将礼数做足了,给了李家面子,未尝不是抬了霞姐儿的身价。” 霞姐儿愣怔的瞧着祖母,脸上带着茫然。 贺东盛夫妇相视一眼,贺大太太忙接口陪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见多识广。媳妇明日就去。一会儿拟了单子来,还得劳动老太太给掌掌眼。” 贺老太太挥手淡淡道:“自家人不必过谦,你自按照以往的例去办就是。” 转而,她又仔仔细细瞧着霞姐儿,道:“小五这品貌,原就该当一份好姻缘的。也放出话去,我欲给心尖子孙女寻个进士女婿,李家退回来的嫁妆,我再添三成,给孙女添妆。” 霞姐儿如在梦中,一方面舍不下李公子,一方面又因祖母待自己这般好而生出或许能得一份好姻缘的期盼。 贺大太太松了口气,如此想是能弥补霞姐儿出身的不足了吧,只愿这老幺觅得良婿。 贺东盛却是明白贺老太太的深意,并非是寻个进士孙婿这样简单,也是要振一振贺家声势,莫让一些左右摇摆的人倾向沈家去,再影响了三司判案。 翌日,贺大太太便带着大夫和药材礼物去了李家,果然见着了面色青灰、呼吸沉闷似病入膏肓的李延清。 大夫诊治了许久,也没查出所以然了,只说脉象极弱,已是没必要开药了。 随后,李公子病重退亲,贺家厚嫁庶女的风声就传了出来,果然引得不少人家注意。 只是,贺家没等来官媒踏破门槛,先迎来了锦衣卫来踏门槛。 贺家被围,贺东盛、贺北盛被请进诏狱。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8章 天理昭彰(五) 虽然都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儿小,这天子脚下谁家房上琉璃瓦掉下来都能砸着个官,可是三品官也没多到满坑满谷的地步,尤其是刑部侍郎这样的位置。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也成了京中热门话题。 当然,被热议的还有,刚刚和贺家退亲没几天的李家。 先前李贺两家退亲因给彼此都留足了面子,除了那些听闻贺家姑娘嫁妆丰厚的人家关注外,上层圈子根本不在意。 如今,却都要道一声李家好运道,尤其是知道三司密审那案子内幕的高官。 李鐩自己也是颇为庆幸,此时,侍郎府外书房里,李鐩躬身大礼向对面一人道谢,语气充满感激:“多亏孟阳兄相帮!” 对面那人立时避让,双手相扶,“时器恁是客气!”转而又笑道:“时器也不当谢我。” 李鐩被扶直了身子,闻言又弯腰下去,“自然,自然,刘公公大恩,时器没齿难忘。孟阳兄也当谢,多谢孟阳兄引荐……” 他对面,那抚须微笑之人,正是吏部左侍郎焦芳。 焦芳再次虚扶,携了李鐩入座,笑道:“你我同乡,又相交多年,还这般客气可是折煞老夫了。” 焦芳与李鐩同为河南人,原都是河南籍首辅刘健的人,且焦芳素来亲近北人厌恶南人,又多以乡谊为党,与李鐩、李鈞两兄弟确实相交多年,关系颇近,不过这次来帮李家,却是为着刘瑾张罗羽翼。 先帝在时,朝中大佬们对还在东宫的当今就多有不满,奈何先帝只有这一位皇子,又是正宫嫡出,地位无可动摇,最终登了大宝。 重臣只有试图改变小皇帝,让他不沉湎于玩乐,让他能……依照内阁所想来治理天下。 但小皇帝本身便不是那安稳性子的人,且身边的内官也不好相与,在权利分割上,谁不想多分一杯羹。 说到对小皇帝的影响力,又有谁能超过日日与皇帝相伴的内官呢。 焦芳最善钻营,如今他已是吏部左侍郎,似是离尚书只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却是要从多少人头顶上迈过去,在人才济济关系复杂的京城中,迈这一步何其难! 而文官与内官的争斗,却让他看到了机会。面上他仍站在刘健、站在文臣这边,暗中却已悄然联系上了刘瑾,拜在其门下。 而此时的刘瑾已差不多将司礼监捏在手里了,正需要在朝中找寻同盟。 刘瑾最看重的原是王华,王华是弘治帝师,与先皇和今上天然的亲近,而先皇又曾多次想让王华入阁,都被刘健、谢迁、李东阳所阻。在刘瑾想来,王华必定是恨三人入骨。 刘瑾如今想抗衡内阁,而王华资历足以入阁,又与内阁三人有仇,无疑是最佳人选。 且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既有本事又得圣心,刘瑾如何不盼着将他父子二人收入囊中。 刘瑾从内学堂出来的,与王华也算是有旧,原本以为派人去说上一说,又许诺推他入阁,他必然答应的。 不想王华却不假辞色,断然拒绝,这让刘瑾颇为恼怒。 这时候焦芳撞了上来,到底也是个侍郎,且是吏部的,用处颇大,刘瑾这才舒坦了些,又暗示焦芳多为他网罗“人才”。 焦芳自然就先在同乡中择人,李鐩兄弟官品不低,又有本事,儿子又都争气,早就在焦芳视线内。 焦芳原就憎恶南人,贺东盛既是南人,又是李东阳的人,李鐩竟能与其结了亲家,让焦芳十分不喜。 这次恰好刘瑾从宫中透了消息来,焦芳卖了个好大的人情给李鐩,将其收服,又坏了李贺联姻,也是颇为得意的。 “三郎如今怎样了?这次却是委屈他了。”焦芳面上带着惋惜问道。李延清也确实是个好苗子,可惜焦家族亲没有适龄的姑娘。 李鐩道:“也没甚委屈的,只是要等这案子平息了再出门罢了,左右会试也还有二年,不打紧。” 提到儿子,李鐩嘴上说得洒脱,心里也是不住叹气。 他是偏疼幼子,却也不是对长子完全不上心的,千挑万选给寻了亲事,怎料遇上这等事情。 又有些后悔,当初沈家三子通倭案里,自己的兄长李鈞作为学政被请去共同审案,事后兄长就曾书信来说贺南盛种种恶毒、贺家种种不是,信里直言这样人家作不得亲。 但是李鐩也有自己考量,当初选上贺家,也是因着贺家是李阁老的人。 刘阁老虽是首辅,但已七十有二,还时不时就将致仕挂在嘴边,若是刘阁老致仕,新人入阁总要提拔自己人,他们这些本无根基的人被调职的可能性极大。 李鐩虽没想过立时转换门庭,但多留一条后路也是好的。 以李鐩的官位层次是接触不到通倭案的实情的,他只觉得这案子里,贺家陷害沈家可能是有的,但是贺家家产丰厚,这通倭应该不至于,最差也就是贺东盛那个弟弟被处死,贺东盛官声有所受损罢了。 他思量着,李阁老在这案子里已折了个门人赵显忠,总不能再看着折掉贺东盛这三品侍郎吧,便是为了面子,李阁老也总要保下他来。 因此在通倭案一应犯人押解京城后,李鐩并没有和贺家决裂的意思。 直到焦芳找上他,透给他一些从宫里知道的消息,又告诉了他,贺东盛投靠了丘聚,刘瑾又与丘聚水火不容。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要是在贺家的案子上,刘瑾歪歪嘴,往皇上那边吹吹风,贺家怕是没有胜算的。 年前李鐩还多少有些观望,年后宫里又来了消息,王守仁已是带了确凿证据回来的。 李鐩这才立时去退婚,李延清冬日里偶感风寒是真,不过没那么严重,在贺大太太来时做做戏,那贺家带来的大夫袖子里被装了李家厚厚一沓银票,又如何会拆穿。 好在,还是赶得及的,若是等贺家被锦衣卫抓了,再想退婚就要背负骂名了。 只可惜了儿子要在家里呆上大半年,等贺家这事儿淡了,再去书院吧,免得犯口舌。还得再请位高明先生,莫要耽误了课业才好。 李鐩这边盘算着儿子的事,那边听得焦芳道:“……马上开春解冻,刘公公的意思是,西苑那边的工程便由时器你来负责。” 李鐩回过神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他因擅长水利,每年春汛秋汛都是要负责各处堤坝修葺工程的,他倒是有能力做好,但是偌大工程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儿,须得上下一心,且银子充足才行。 如今国库精穷,好多处工程都等着用钱呢,能分得多少在修坝上! 而一旦决堤又是天大的事,他少不得跟着吃瓜落,这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今年若能主持修西苑,水利那份麻烦省去不说,这西苑可是皇上看重的工程,又是用的内帑,又是听话且廉价的灾民做工,不知道要多轻省,还能在皇上面前得好! 李鐩已是颇为激动,“这……这……实在是,承蒙刘公公瞧得起……” 焦芳见他这样,颇为满意,抚了抚颌下美髯,道:“都是为皇上办事,你也知皇上极是看中西苑,刘公公也是急皇上所急,举贤任能,时器你有大才,堪当此任,可要把这工程修得漂亮,让皇上欢喜才好。” 李鐩忙不迭表决心,表示一定把西苑修得让皇上满意,让刘公公满意。 焦芳越发开怀,笑眯了一双眼,又似无意道:“如此,也当往南京书信一封与衡石,让他也欢喜。” 衡石,是李鐩兄长李鈞的字。李鐩会意,忙笑道:“该当,该当。孟阳兄放心……” 说话间,外面传来管家极力压低却掩不住焦急的声音唤李鐩。 李鐩只觉十分失礼,心下不满,却也不能由他这般,又不好当着焦芳的面呵斥,只得尴尬告罪一声,出得书房来,往廊下站了站,黑着脸低斥了跟上来的管家两句。 管家苦着脸,低声道:“贺家那位太淑人,全套诰命冠服过来,求见老爷夫人……夫人实不知道怎么办好,还请老爷示下。” 李鐩脸更黑了几分,暗骂老虔婆,他那续弦年轻,哪里敌得过人老成精的贺老太太,若被缠上也是麻烦,但先前李家做那般姿态,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名声么,这会儿将贺家拒之门外,先前的也就白做了。 且焦芳还在这里,若贺老太太堵着前门不走,难道让焦芳个堂堂侍郎走偏门出去?! 李鐩忍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夫人在后宅呆好,不要露面。请贺太淑人到前面花厅,就说夫人为三郎的病去寺里祈福去了,我这边还有客人,稍后便过去见她。” 那管家松了口气,忙领命去了。 李鐩心下抱怨锦衣卫没多围贺府几天,倒把这麻烦的老虔婆放了出来,站在廊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才回去书房,向焦芳歉然一笑,简单说了句贺老太太登门。 焦芳捻须微笑:“南人多狡诈,时器慎言。”说罢起身告辞。 李鐩连忙口中道歉,起身相送。因知他厌恶南人,也不多说什么,心下倒也认同了,以后再给儿子议亲,还是挑北人罢。 * 仁寿坊沈府九如居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沈家也没就此松口气,沈瑞叔侄还是密切关注着贺家的一举一动。 锦衣卫围了贺府两日,先后又抓走了两批幕僚、男仆,这才撤走。 寻常人家只怕已乱了,而贺家却是丝毫未乱,下仆偷盗逃窜等事一概不曾发生,府内管束越发严厉,沈家埋的内线几乎无法送消息出来。 听闻贺大太太已惊惧病倒,却是贺老太太一力撑起贺家,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治家,倒是让沈家叔侄颇为佩服。 内线虽递不出消息来,外面盯梢的却还在。 很快,贺老太太品级大妆去工部侍郎李鐩家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贺老太太被恭敬请了进去,但是至多半个时辰,就面色不善的出来登车回府。 送消息回来的盯梢小厮把贺老太太进门前后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命妇品级大妆去,这是生怕李家不帮忙啊。”书房里,沈全笑嘻嘻向沈瑞道。 沈瑞嗤笑一声,“这位太淑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李家既然能退亲,必是不会再搅进去的。不知道贺太淑人下一家找谁去。” 沈全笑了两声,又皱起眉头,往前凑了凑,道:“她不会……像在松江那般,还来沈家吧。” 沈瑞冷冷道:“这里是沈家二房,与她贺家只有仇人,没有亲戚,她缘何要来?便是厚颜来了,沈家可不是李家,作甚要理会?” 沈全立时点头,“正是!”又拍着胸脯道:“若她还那般厚颜无耻,穿着诰命冠服来堵门,我便出去,就将你当初说的那番话当众说了,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 “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朝廷判处!”沈全朗声复述,又有些激动道,“如今,就看国法如何处置贺家这恶贯满盈的阴险小人!” 三老爷在一旁一直没言语,此时也点头赞道:“说得好,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任她百般手段,只静待结果便是。” 沈瑞虽是点头,却不会真的静待结果,贺老太太可不是等闲老妪,是个极会舆论造势的人,他还要好好谋划,防着她针对沈家造谣。 案子开审,沈家人更当闭门不出,沈瑞便打发长寿悄悄出去找了杜老八,请他多关注街面上的情形。 这几日,贺老太太除了找到贺东盛昔日好友、同僚、同年外,甚至去找了李东阳。 李东阳哪里会见,这种时候他亦是避嫌唯恐不及。 那些被她找上的人则都与李鐩一样态度,此案密审,爱莫能助。 贺老太太岂会甘心,坊间果然流传起三司大人被沈家蒙蔽等等风言风语,渐渐的,竟变成,当初松江通倭案审案有猫腻。 而此时,朝上正在就王守仁的封赏而争吵不休。 张永、王守仁取得的是正德朝第一场胜利,虽是剿匪,但此匪勾连倭寇,亦不同寻常匪患,朝廷内外都是知晓的。 且朝中大佬更是深知其中与宁藩关系,此番实是劳苦功高。 内官张永的封赏不与外臣相关,早在正月初十皇上就下了道圣旨,调御用监太监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且管神机营中军并显武营神机营右掖。 不过随后又连下数旨,原御马监太监徐智调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御马监太监王润调内官监掌印太监。而以司设监太监马永成为御马监监督太监——即御马监二把手,司礼监太监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 这是小皇帝在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调动内官,将御马监整个大换血,似是一点儿不委婉,直白的表露出要把弘治朝老人换下去的意图。 而在人员安排上,却又委婉的让刘瑾、张永、马永成形成巧妙的制衡。 内官相互牵制以免一家独大原就是外臣所乐见的,谁都不希望出现英宗朝大太监王振那般旧事,但外臣也都不得不叹一句,小皇帝这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精纯了。 而在王守仁的封赏上,外臣又见识到小皇帝深厚的打太极、耍赖、不讲理功力。 虽然朝上都承认这次剿匪不凡,但那又怎样,早在国朝初年兵部就定下的规矩:“首功四等: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西番、苗蛮又次之,内地反寇又次之。” 再是不凡,再是重视藩乱,这次,是且只能是内地反寇罢了。 内阁一致认为,王守仁原是正五品,本次提一阶到从四品就很对得起他了,应当只赏些钱帛,考评记优什么的。 小皇帝却表示,由此次剿匪可见王卿能文能武且善谋断,当提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 同时又表示,父皇在时,多次盛赞礼部侍郎王华可为阁臣,今可升王华为东阁大学士加衔礼部尚书,入阁辅政。 一时间朝上哗然,因三位阁老都不希望再有人入阁,其门下诸官便纷纷出言反对,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小皇帝案头。 刘瑾那边则恨王华不识抬举,便在呈交折子时动了些手脚。 小皇帝看了前头那些弹劾王家父子的折子就心烦,一脚踹翻小山一样的奏折堆,根本不再看,自然,也就看不到被刘瑾藏匿在重重弹章中星点赞许王华的奏折。 朝中就此陷入拉锯战,小皇帝不松口,所有说王华的奏折无论好坏都留中不发,而内阁也表示,若是皇帝执意下中旨,内阁将会封回。 贺老太太则踩在这么个时机,又穿起她三品诰命冠服,领着娇娇弱弱的孙女和年幼懵懂的重孙子,前去都察院门前告状。 是的,三司中,她没选择告状人最常去的大理寺,没选择儿子先前所在、熟人最多的刑部,而是选择了一个极不沾边的都察院。 然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御史们的大本营。 一位满头银丝的太淑人,神情憔悴,但目光坚毅,身旁立着个身子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脸哀婉病容的怯弱少女,手中领着个虎头虎脑却眼含泪珠儿、一脸委屈的稚龄童子。 这幅画面一出现在都察院门前,就立刻引起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的注意。 而贺老太太口中说的是,松江通倭案中,王守仁身为钦差,却处事不公,因其为先刑部尚书之子沈瑞的老师,便大肆包庇沈氏族人,颠倒黑白,伪造证据,诬陷贺家。 听闻是王守仁的枉法事,御史们一个个眼睛锃亮,轮番来向贺老太太套话,又急急忙忙回去炮制弹章。 消息传回沈府,三老爷简直要气炸了肺,直接摔了茶盏,骂道:“妖妇,无耻至极!” 沈全、沈涟、陆三郎等又哪里忍得住,纷纷骂将起来。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他虽然料定贺老太太不可能不造谣,但万没料到她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去。 老师这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父子原就遭朝廷诸大佬忌惮,若是因这老妖婆的污蔑而被弹劾不得晋升,简直是天大的委屈。沈瑞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因事关重大,这次杜老八亲自乔装成菜农进了沈府送信。 这会儿也在书房之中,等待沈家给出他进一步的指使,他一脸横肉抖了抖,目光狠厉,言辞凶恶:“沈二公子,你发个话,某家这就去让老猪狗再不能胡吣。” 没等沈瑞说话,沈涟就连忙开口制止道:“八爷,可不能动手!收拾这老妖婆容易,可这种时候,若弄废了她,倒显得咱们家心虚要灭口了。” 杜老八思量片刻,又道:“某家也听过些那案子,知道沈家有三位爷被贺家害得受了大刑,好似那贺家还要谋财害命,不若某找人将这些散出去,就看看那老猪狗可有脸再说什么冤枉了贺家。” 沈全一拍桌子叫好道:“合该这样!我是受不得这鸟气了!她若明日还去,我就去与她对质,问问她,贺二那忘八羔子亲口在堂上承认了算计我五房、算计了我二哥,害得我二哥身受酷刑,断了臂膀更断了前程!怎的到她口中就成了诬陷贺家!我倒要问问她,到底还要不要脸,可敢对天发誓,可是不怕那天打雷劈!” 沈涟也激动万分道:“整个儿松江都遭了难,沈家被洗劫一空,倒是他贺家只有几个不值钱的铺子被抢,这也是诬陷贺家?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只听凭她一张嘴说不成!” 杜老八如得军令,郑重应了一声,便要去执行。 沈瑞连忙叫住他,“确实需要你去散布些话,却不是沈家如何被贺家陷害。” 沈瑞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缓缓道:“你撒话出去,也是去提点御史们一二,这次派遣钦差,是皇上钦点的人选。而王守仁王大人不过是个副使,内官张永张公公,才是正使钦差大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愣怔瞧着沈瑞。 三老爷皱着眉,先开口道:“你这是要用皇上钦点去震慑都察院,用张公公移走御史对王伯安的注意,还是,想挑拨张公公去对付贺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后者。” 内官之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斗争远比朝堂更惨烈,手段也更下作。 刘瑾想坐稳头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这个有实实在在军功、能分走他权势的张永踩下去。 而眼下张永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成为内廷诸监中第二把交椅,这屁股还没坐热,是不能出一星半点儿纰漏的,若这种时候如果出来弹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儿,那便是将把柄送到刘瑾手里了。 张永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贺家定罪发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贺太淑人,这次,就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让你自己亲手给贺家贴上催命符。 那边杜老八立时打包票,绝对把张公公是钦差正使传遍京城,也会极快把贺家说钦差偏袒等话传给宫里的张永知道。 果然,不出两日,通倭案迅速结案。 经查,贺南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仆残杀庶人;诬告残害士人;科考买题舞弊。判,斩立决。 经查,贺东盛,谋叛知情故纵隐藏;私刑拷打监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绞立决。 经查,贺延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带人口。因在逃,发海捕文书。 经查,贺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斩立决。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伤亡惨重,此案从严从重,涉案几人皆满门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经查,章耀祖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判,凌迟。 经查,闫宝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迟。 谋逆重罪,章氏、闫氏族诛,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籍没族产。 经查,贺北盛,科考买题舞弊。因贺家已分家,不在东盛、南盛阖家抄斩之列。判,夺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经查,贺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经查,沈珠、沈琭,糊涂庸碌,为奸人所乘,为虎作伥,判,籍没家产,流放两千里至云南。 至此,通倭案终审结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9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 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半晌反应不过来,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 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稳住了贺老太太。 霞姐儿回过神来,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肩膀颤了几颤,终没忍住,失声痛哭。 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来。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也没有美感可言。 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想过来把人赶了,却又怕走了犯人,上头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 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站稳身形,厉声喝令孙女道:“闭嘴!” 霞姐儿被喝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腿也发软,似是站立不住,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读过书,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向颈间刺去。 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竟一时只顾惊呼,不及前去救援。 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鲜血淋漓,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梅花落雪,触目惊心,却到底于性命无碍。 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腐蚀着胃肠,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 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力气竟然那样大,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声音虽小,却是凶狠异常,“岂能让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报仇!报仇!去,告诉你五叔,活着才能报仇!让他为我,为贺家报仇!” 她的五儿子,贺北盛,如今还关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老五却保下来了,只是流放,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 但老五那样的性子,知道两个兄长这般,必不能独活。 想让他活,就要给他个念想。 “让他活着,报仇!”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将至。 她抓紧孙女,借力努力挺直身体,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众御史、向围观百姓喊着:“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贺家满门枉死……” 最后几个遍,声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开始涣散,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最终倒在孙女怀中,单双目圆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发事件让贺家小郎反应不过来,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推着摇着,一遍哀哀唤着。 与他相反,霞姐儿却像是也被黑白无常勾了神走一样,呆呆的看着怀中一点点冷下去的祖母,沉默着,没有半点声响,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闻讯赶来的锦衣卫驱散了人群,抓起小小的贺小郎,又去拉开霞姐儿,将贺老太太尸身抬出来,霞姐儿才恍然如梦初醒,陡然一声凄厉尖叫,死死抱着祖母不肯放手。 锦衣卫对付犯妇可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时候,两下扭住霞姐儿的胳膊。 霞姐儿尖叫着,哭泣着,试图挣脱着束缚,却哪里挣得过锦衣卫。 那边本站在门里的崔御史眉头紧锁,委实看不过眼了,挣开同僚了拉扯,快步走过来,与锦衣卫交涉要求善待贺家祖孙。 那领头的是个锦衣百户,哪里会把个七品御史放在眼里,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声“不敢纵了人犯”,便让人将贺老太太尸身抬上随行的平板车上,又将贺五姑娘、贺家小郎捆了手脚堵了嘴,一并丢上车,扬长而去。 崔御史铁青着脸,目光阴鸷的看着一群锦衣卫远去的背影。 热闹的主角被锦衣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却久久未散,交头接耳,口口相传,很快,都察院门前这一幕就飞遍了大半个京城。 * 仁寿坊沈府 通倭案终审结果传到沈府,累日来弥漫在沈府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连下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虽在孝中,不得酒宴庆祝,徐氏还是借着年节未尽的名义,给下仆每人多发了一个月月例银子,顿时阖府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很快又有一朱批判决下来,令将贺家当初巧取豪夺占去的孙氏嫁妆织厂等产业统统还了回沈家,且指明退还孙氏血脉。 那便是都给沈瑞,并无沈瑾的份。 跟着沈理一起过来的沈瑾听闻,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倒非常高兴,喜得连连道皇上圣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将松江布列为贡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谦让。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议过,私下备了个京郊的田庄,打算沈瑾成家时送出去,也算给他添处进项。 只可惜沈瑾这婚姻着实艰难,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闫家早已被抄过一遍了,如今倒是将闫宝文的产业折银赔给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来。 何氏听说大仇得报时就痛哭一场,与徐氏请示过了,择好了日子要与沈玲再做一场大法事。 等那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冲皇城方向不住磕头。 她如今虽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里知道,待瑞哥儿媳妇进门,她将这管家权交出去,母子俩寄身这里,到底还是有些尴尬。 而有了这抚恤银子则不同,这二十来万两银子足够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产业,虽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稳脚,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样觉大仇得报,沈珺与沈琦的银子他代领了,虽银子也不少,却不能让他多开怀。 毕竟,再多银子也不能让二哥的胳膊恢复如初,也不能让嫂子与侄儿立时毫发无损的回来。五房,还不差这点银子。 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必须要看凌迟了闫宝文这王八蛋。 沈涟也是喜悦的——亏得沈珠没有牵连到整个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个样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儿流放云南,还指不上怎么闹呢,思及这些来便不免头疼。 若不是他还肩负打理经营族产的担子,真想阖家搬京城来算了,也好避开兄嫂那两个无赖行子。 “珠哥儿上路时,我总要送上一送。”沈涟叹气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亲叔叔,虽然在“倭寇上岸”时,沈珠也没少引外人来祸害他的铺子。 他当初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而结交的狱吏之类人,如今倒是能给沈珠用上了。 “理哥儿莫去了吧,”沈涟又劝沈理道,“琭哥儿同珠哥儿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琭哥儿没个轻重,又胡乱要这要那。” 沈理第一时间从谢家得知了判决下来,便约上沈瑾一起来的仁寿坊。闻言摆手苦笑道:“涟四叔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沈琭还是九房宗子,我理当送一程。” 沈涟又劝他几句,没奈何只得由他,两人约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琭出城。 沈家诸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带进了沈府。 杜老八这次不用乔装菜农了,不过也不便以本来身份登门沈府,照旧自称英国公府侍卫进的门。 只是杜老八这样的身份,没必要带到沈理、沈瑾面前,依旧是沈瑞同沈全、沈涟去见了他。 小花厅里,杜老八唾沫星子横飞讲完都察院门前发生的一幕,颇有些不满道:“某先前就说,让那老猪狗不能再言语算了,偏几位爷心善。如今怎样?满城谣言。对付这等货色,可是半点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这老虔婆,真真是恶毒。——也真狠得下心。” 贺老太太若是不闹吞金这一出,贺家这案子没两天也就不新鲜,没人会再提起了。 而她这般一闹,街头巷尾都要当作奇闻来谈,说话间不免就带出贺家的事情来,天长日久,谁知道真相到底怎样? 便是罪大恶极也能变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缓缓道:“这件事,沈家不会有太大麻烦,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样造谣也绕不过去。但却是会影响我的恩师王守仁王大人的声誉。” 王守仁的封赏,朝上还没争吵出个结果来。 这种时候,若是坊间舆论对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借口拒绝给王守仁应得的待遇了。 但是贺老太太这招委实……太横了些,谁又能与一个死人争短长。 杜老八抻了抻满脸虬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继续到处说都是张公公主审的案子?” 沈瑞摇了摇头,这会儿再提张永已经意义不大了,贺家已倒,就算刘瑾要拿张永审案做文章,也没有人能再为证。 没有威胁,张永便不会费心外头的动静。 且若总是攀扯张永,一旦惹恼了他,再调查一下谣言的出处,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就说说这个案子,”最终沈瑞道,“说些百姓想听的,敢于吞金的贺老太太是什么人,他的儿子都做过什么。说说松江先前如何,现下如何。” 杜老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得金牙闪闪,“某家懂了。二公子放心。” 这一话题说毕,杜老八转而又笑道:“听说二公子的产业收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瑞不动声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报神。”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们这种街面上吃饭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把要松江棉布专营的生意拿出来谈谈。 却是道:“好似张二公子未来岳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庄产业。” 沈瑞一愣,他现下虽和张会关系不错,也知道张会订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约夏秋便能成亲,却哪里有闲心理会过武靖伯家有什么产业。 杜老八既然这么说……想来,那是世孙是试探出他不会与杜老八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准备让武靖伯家来合伙?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笑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日倒要与张二哥讨教讨教生意经。”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见他懂了,便也不多说,笑嘻嘻又岔开话题,扯东扯西又问了问车马行的细节,才领了沈家的大红封,道了喜而去。 * 待押解一众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涟与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长亭处。 押送的官差因与沈涟相熟,拿了他不少好处,对沈珠沈琭倒也照顾,见着沈涟便毫无顾忌笑道:“只这一会儿委屈两位带枷,待会儿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涟忙陪着笑,手腕翻转,就有银票落进官差袖袋里,“大冷天的,兄弟们喝杯热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爷客气,令侄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再看那俩侄子,早已没了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样貌,两身囚衣裹着两个野人一般,头发胡子皆是乱乱糟糟。 沈珠瞧见了沈涟,早就想过去了哭求,但这些日子牢饭吃得老实了许多,一直偷偷觑着官差的脸色,不敢乱动。 见那官差与沈涟颇熟稔的样子,沈涟塞了银子过来与他说话,沈珠才乍着胆子向沈涟哀求道:“四叔,与我些银子吧,我不想过苦日子啊!四叔,告诉我爹娘,叫他们来寻我呀……” 沈涟心下也不落忍,走过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给沈珠银票,可这囚衣连个口袋也没有,沈珠还扛着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终他只能道:“我往李爷(官差)那边与你存些银两。等我回了松江,让你爹娘去寻你。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满脸涕泪,又擦不得,越发显得腌臜,连连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来,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涟朝官差那边努努嘴,道:“别浑说!路上听李爷吩咐,不要与差爷们惹麻烦。”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闻言立时噤声,畏惧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怜兮兮看向沈涟。 沈涟心下叹息,这个侄子读书好,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这个长辈也没什么敬意。如今却成了这样。 罢了,这样也好,经过这番磨砺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厌的性子,未尝不是福气。 再看那边沈琭,也是全然没有从前跋扈模样,蔫头蔫脑,也不言语,瞧见沈涟、沈理都当没看见一样,这边说得热闹,他却仿若未闻。 沈涟更是唏嘘。 他二人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相仿,当初也都是在家学里读书的同窗。一度还是酒肉朋友,——当初孙氏亡故后,算计孙氏嫁妆产业,沈涟、沈琭二人都有份。 想到当初,沈涟心里更堵,彼时怎地就见钱心热,被张舅爷说动,算计了一时,后来不仅没落着好,在族里名声臭了,银子也补还了,梁子也结下了……谁也没生前后眼,怎料如今这般,人呐,还是当多做善事少为恶,免得不得福报。 沈理瞧着沈琭,心下已无喜无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样,虽也打点了官差,但面对沈琭,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沈琭盯了他两眼,腮帮子抽了几抽,嘴角抖了几抖,到底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赶路的时间耽搁不得,也容不得多说,那边官差收了沈涟给沈珠沈琭存的银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俩身上,便带人走了。 却说月余后,沈涟回到松江,把两人情形说与三房沈湖夫妇与九房太爷听,两家截然不同。 锦衣卫来抄贺家可远比抄章家更为轰动,整个松江府都颤了几颤。遂再来抄沈珠、沈琭,三房九房已被吓破胆,老老实实听凭抄家。 沈珠名下没多少家产,沈琭却是九房宗子,名义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爷又偏心,不肯给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宝贝孙子的家产,这下可好,九房整个儿被抄个干净。 沈湖夫妇先前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沈珠,知道判决后又哭天抢地说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连累了家里破财。 而待归来的沈涟说了沈珠流放前的请求,沈湖直接拒绝,拿着扇子比比划划道:“我这身子骨这般不好,哪里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说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当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则根本不接去看儿子的话茬,反而指责沈涟:“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当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来!好个狠心的四叔!在京里不救他,这会儿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还能再耍无赖,说既是沈涟没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产应由沈涟出,起码也要出一半儿。 气得沈涟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门和这兄嫂断绝一切关系才好。 九房太爷那边经了抄家原是吓病了的,而听沈涟说了心尖子上的孙儿流放云南没人照料,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往族里嫡支去挨家打秋风。 他已是嫡支几房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者,他自己不顾脸面,旁人却是顾的,且嫡支多有身家,总要百两银子才好请人走。 几房走下来,九太爷也得了两三千银子,他原想逼着沈琳带银子去云南照顾沈琭,但又怕沈琳不听话,半路卷了银子跑了,竟也顾不得身子骨不好,亲自拿着银子带着沈琳往云南去了,扔下沈琭十六岁的儿子小大哥顶门立户,靠族里的祭田过活。 此举也是让族人十分无语了。 此乃后话不提。 * 再说这边京郊,沈涟、沈理刚送走了沈珠二人,那边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来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远看着就像发丧,实则却是又一拨官差押了贺家流放人犯上路。 这一行多是妇孺,小脚伶仃,行得慢,才与沈珠那批同时出衙却落在后面。 贺南盛、北盛家小从松江押送,这里只有贺东盛家家小,以及贺北盛本人。 沈理沈涟懒怠再见,正欲登车而去,那边却有人招呼道:“沈学士。” 沈理回身,只见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员正在行礼。 沈理还礼问道:“崔大人这是?” 这人正是那日相帮贺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贺家那边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请便。” 崔御史却在他即将登车时又问道:“沈学士可听闻昨日都察院门前之事?” 沈理沉下脸来,直看着崔御史,并不回话。 崔御史指着遥遥而来的贺家人道:“贺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门前吞金自尽,欲求个公道。听闻,贺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说话间贺家人已经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径自朝那边走去。 押送的官差领头者见着位七品官服的,忙过来行礼,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贺家人,虽没给红封打赏,官差却也不乐意得罪正经官员,便也放行。 这官差扭过头来,方见着沈涟,因是熟面孔,忙又过来笑着问好,没意外的得了沈涟一个“喝杯暖茶”的封儿,心情才好转。 那边崔御史已同贺北盛说上了话,自报家门后,告知贺北盛那日贺太淑人临终时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刚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这才冒昧前来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说,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左不过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龙子,总要大赦天下……” 贺北盛确实如贺老太太所料,在得知两位兄长赴死而保下自己后,根本不想独活。直到贺五姑娘将贺老太太临终遗言带给了他,他这才将复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轻生。 此刻听了崔御史所说,恍惚间想起,长兄贺东盛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是说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还…… 贺北盛一时悲从中来,只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见沈家人站在不远处,似在和官差交谈,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买通官差想害他贺家人。 一思及此,贺北盛不由厉声喝道:“姓沈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你们害我贺家到如此田地,还待怎样?!不折磨死我们不肯罢休吗?!” 崔御史不由愕然,转头去看沈涟沈理,见差役与他二人站在一处,心下也有了同样猜测,目光锋利如刀。 沈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虽不屑与贺家口角,但也不能由着他污蔑,他冷声道:“贺北盛!你家触犯国法律条,三司会审定案,圣上御笔朱批,何来一个‘害’字?” 沈涟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说,他却是毫无顾忌,上前几步厉声道:“贺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贺南盛做过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说害,沈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贺家的地方,你贺家又做了什么? “贺南盛三番两次算计沈家家产,到后来竟连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怜我那侄儿玲哥儿,枉死狱中!我倒要问,杀人不过头点地,后来你们贺家又做了什么!害了三房,又害五房,连有亲缘的宗房都不放过,琦哥儿断手,珺哥儿断腿,你说,你们贺家到底想怎样?琦哥儿妻儿、宗房小栋哥去了哪里,贺北盛,你敢说你都不知吗?” 贺北盛被这一番话堵得胸口闷涨,他不知道吗?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个书生,远不及贺南盛那般厚颜,一时脸涨得通红,口中道:“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理都懒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崔御史也没了方才的气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气,腮上肉跳了跳,尴尬道:“没什么。沈学士请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涟又刻意低调只说是族亲,官差方才并不知,听了崔御史所言,这竟位学士大人,忙又过来见礼。 贺北盛本被驳斥得灰头土脸,但见官差对沈理尊崇模样,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声道:“沈状元既是满口仁义,如何还要买通官差来害我等流犯,妇孺何辜,被累至此还则罢了,还要受你们迫害!” 沈理怒极反笑,“贺北盛!你果然是贺家人,只会空口白牙污蔑人吗?你们贺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为之!” 沈涟立刻接口道:“只有贺南盛那等人才会买通狱卒对有功名沈家三个士子动用酷刑!贺家虽是沈家仇人,沈家却不屑为你们坏了我们清白名声,脏了我们的手!几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远千里送你们去云南,辛苦没人道,反倒受你攀诬!可见你贺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恼贺北盛当着御史的面就浑说,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这吃皇粮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听得沈涟为他分说,对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厌恶贺家,心道等路上的,爷爷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贺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窝火,却不信他所说,嘶声道:“妇孺何辜,你们若是还有良心,就放过她们……” 沈涟也是怒意上涌,再次踏前一步,厉声道:“贺北盛,你还敢说妇孺何辜?沈琦的妻儿何辜?小栋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贺北盛,那日倭乱你在松江,松江前后什么样你都是亲眼所见,我且问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妇孺遭屠戮,他们何辜!” 他说到激动处,握了握拳头在贺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贺北盛,你不配说妇孺何辜,你们贺家害了松江上百条人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一家子都不够偿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宽恕了你。我与松江百姓且等着,你们终有被无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阎罗面前,你们如何偿还这一世的血债!” 贺北盛脸色惨白,每听一句,便禁不住后退一步。 他当然知道,松江在倭乱后是怎么个萧条样子,近乎室室被毁,家家发丧。 他当然知道,二哥在这期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大哥又为掩藏这个秘密杀了多少管家护院。 他们何辜?何辜? 贺北盛踉跄向后,几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铁索。 沈理拍了拍沈涟,沈涟平复了一番心情,拱手与押解的官差道别,转身与沈理一并登车,再不理会此间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实,并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后详情,后来案子密审,他也是没门路知道详情的。 上弹章是一时意气,也是追随都察院的整体风潮,后来是因想起年迈果毅的老母亲,方颇为同情贺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觉荒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贺北盛,又不自觉想起那位刚烈的贺太淑人,心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过去,向贺北盛道了句珍重,从袖中拿出十两银票塞进其手里,方才离去。 贺北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谢,却瞬间手上就是一空,银票已被官差抢了去。他张口欲喊,却还是生生忍住,双手紧紧攥拳。 为首的官差见崔御史走远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嘀咕:“穷官儿还摆臭架子,不懂规矩的青壳子,晦气!” 见几个差役都围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他手中银子,他脸一板,把那十两小银票往怀里一揣,“待到了歇脚的地方再给你们沽酒。” 众差役心里骂他小气,面上还得欢喜,转过头来便凶神恶煞的吼贺家人赶紧上路。 纷乱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挤到贺北盛身后,低声道:“五叔,休听沈家人胡说!如今还不是他们怎么说怎么是!沈家是咱家仇人,岂会有好话?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们要报仇,要报仇!他们想让咱们死,咱们就一定要活,要报仇!” 话说到最后已是有几分凄厉。 她一张脸极是明艳,美中不足是下颌到颈间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狰狞疤痕,不过倒是与她此时狰狞的表情和狠厉的眼神极为相配。 贺北盛眼眸漆黑,脸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听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0章 凤凰于飞(一) 贺老太太于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小半个月,直到涉案人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流放籍没为奴等皆处置完毕,仍不断有御史在上折时提起。 如沈瑞所料,作为苦主的沈家,有三个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讯致残致死,凡科举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讦这样的沈家,所以贺老太太这件事最终影响到的只是王守仁。 尽管案子尘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各种弹劾王守仁的折子依旧堆满小皇帝的案头。 小皇帝照旧一眼不看,统统留中,也不肯放弃王华入内阁、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内阁就以“唯恐民意沸腾”为由,拖着不应。 朝上吵得热闹,处于舆论漩涡的王守仁却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门拜访时,他这位老师正一身半旧家常道袍,抱着儿子手把手教其写字。 见沈瑞随着长安进了书房,王守仁撂下笔,笑着摆手让他免礼入座,才道:“叫你闭门不出,到底还是跑出来了。”说话间把儿子交给长安领出去。 沈瑞笑道:“这不是案子都结了么,因想念老师,这才赶紧来了。老师既然让我进门,想来也是无妨的。” 说着又端详起王守仁来,见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却神采奕奕,那精气神绝非从前可比,不由暗赞,战神果然是适合待在沙场,口中却仍道:“老师清减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么小儿女之态。” 沈瑞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发。”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里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于功课缘故。”倒是上来就要考较他一番。 沈瑞也是习惯了,前两日去拜见岳家,别说岳父大人考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两篇时文。 沈瑞明白他们急于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点不着急的,这一科,无路如何也要中的,因为,寿哥真可能没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马上就是刘瑾主政的几年了,他没想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什么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边,能够如王华、王守仁这样的官员说上几句好话,许让他们免于被迫害。 此次沈瑞来王家也是带了近来习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准备好的纸笔默了一篇经典时文。 王守仁看罢文章,又看字,点头道:“不错,功课没落下,颇有进益。字还需好好练练,写得急了,要稳。” 沈瑞笑着谢过老师,才道:“最近一个月我二叔闲赋在家,也指点了我功课。”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气。” 沈瑞知王守仁也晓得了先前发生的事,这么说已经是顾及他这个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后去拜见岳父杨廷和,也被夸了文章有进益,当他提起二叔帮着指点时,杨廷和可是毫不客气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后不要再犯糊涂。” 沈洲这一污点,其实也或多或少连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声,杨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无量的好女婿无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辩驳什么,况且,沈洲这次纳进士之女为妾委实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说他糊涂。 考较完功课,师徒两个才真正谈起了太湖用兵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里也是有数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军纪松弛,武备空虚。” 不过到底是王守仁掌兵,总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他简要将几场主要战役说与沈瑞听,讲到激烈之处,仍听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万丈豪情,恨不得弃笔从戎,也在沙场上这样驰骋一番。 “太湖水兵确实是人精心操练过的,亏得时日尚短,还不成气候,且断了他们的补给,才最终一举拿下。”王守仁道,“也亏得是王尚书坐镇,又亲自过问各项调度。” 他口中所说的王尚书是南京兵部尚书王轼,“当初听人说起贵州平叛对他推崇备至,他此次与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旧伤频发,曾几次上折致仕。” 沈瑞也默默叹气,通常来说南京都是给人养老的地方,把这样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听老师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这位置上呆不了几年了。 想到之后刘六刘七造反、宁王造反,沈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王轼大人致仕后,南京兵卒与叛军可有一战之力,是否如历史上一般…… 他思忖间就忍不住问出声来,“依老师所见,若是南京练兵……” 王守仁脸上因提到武事儿焕发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也是没奈何。天灾不断,又有鞑靼叩边……”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养一支朝廷的水军,以防宁藩。若是将来操练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随即便摇头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贸?你想得简单了。防宁藩可行,出海谈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难辨方向,需有海图,还得成手领路。太宗年间的海图早就遗失的遗失,被毁的被毁,想重现当年三保太监当年盛况,难。” 沈瑞苦笑道:“因着没银子,才想着出海贸易获利,可没银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个死结。”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难虽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里还少了,别说倭寇,纵横东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冷笑一声,“东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岂肯让朝廷分去一杯羹,届时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们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实也没甚两样,只不过海盗是一直打劫,自己并不怎么贩货,卖货也多半是销赃;而大海商则是边贩货、边在途中打劫别家小船队罢了。 茫茫大海,掩盖几桩罪恶,再容易不过。 朝廷的船队固然够庞大,但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水军相护,也是一样容易被心怀叵测的海商家族在海上狙击的。 何况,狙击也不一定都来自海商。 不肯让出海上巨额利润的海商们,一定会动用一切朝中关系,阻止朝廷重建船队、水师的。 沈瑞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宁王靠的什么养的太湖水匪。” 王守仁沉默半晌道:“只怕……不止是松江遭劫。”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怒火腾起,忍不住骂道:“宁藩如此,丧尽天良。真不当留着这祸害!” 王守仁低声叹道:“朝廷王者之师自然要名声,藩王又哪里管那些。藩王大抵都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佯作不见罢了。闹大了,皇上也不过是申饬罢了,朝廷对藩王总是慎之又慎的。” * 沈瑞本是同王守仁一般,认定朝廷对藩王持谨慎态度的。 但是没出两天,寿哥就打破了他的看法。 先前南海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后又查出郡君仪宾种种不法,乃至将造成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头上,当时寿哥虽也下旨申饬庆王,语气颇为严厉,但实质上也只免了南海郡君封号,收回封地,同时下旨仪宾斩立决,并未牵连到庆王府其他。 而到了二月初一,郑王府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巡按御史弹劾。 其实居丧期间狎妓纳妾的事别说在勋戚之间,就是士大夫之间也很常见,只要不是弄出孩子来有这样的铁证,大抵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若是文臣武将,还可能被政敌抓住这小辫子,弹劾一番,若不是朝廷倾轧得厉害时,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 更勿论宗室勋戚了,若非实权遭人妒忌者,一般是没人耐烦理会的。 但这次,小皇帝却是直接下旨将王缙革职,并申饬郑王,让其约束郑王府宗室。 百官虽然惊诧,但想起先郑王曾惹英宗不快,皇家对郑王府一系素来不喜,而小皇帝又是至孝之人,怕是见不得人不孝的,因此重罚也算不得什么。 紧接着二月初七,荣王陈乞霸州信安镇原牧马草场为庄田。 荣王乃是宪宗第十三子,而今刚刚满二十岁。这位皇叔一直养在宫中,原也是颇得先太皇太后周氏喜欢的,早在弘治四年就封了荣王。 而先太皇太后周氏临终前还十分惦记荣王的婚事,弘治皇帝原已定好了为荣王选妃,可惜很快先太皇太后便过世,荣王守孝未过,弘治皇帝又薨逝,荣王的婚事一直耽搁下来,便也一直未曾就藩,如今仍留京邸。 户部上书指出此处系永乐年间设立草场,养马武备,到成化年间开始有皇亲国戚陈乞为庄田,但到了先帝爷在时,已清理还囤,并不以私废公。且如今荣王也将选妃、就藩,遂上书请皇上勿与。 寿哥没有像以往那样,虽是拒绝,却也比较委婉的说上一句依照父皇先前如何如何,而是非常强硬的直接回绝了荣王的要求。 未几,宫中太皇太后王氏便指派下选妃使,开始为荣王选妃。 一旦荣王成亲,也就得立时就藩了。 若说庆王、郑王,与当今血脉已远,不甚顾及倒也罢了,荣王这小皇叔可是与寿哥一同长大的,多少也有些感情。 寿哥就这样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藩王的压制。 甚至南海郡君被遣送回庆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王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哭诉一番,想得皇上句安慰。庆王儿孙逾百,哪里理会得几个不肖子孙。 彼时礼部及法司还议过庆王府几人罪责,不过寿哥礼部折子留中,并没有追究。 结果反倒是在郑王府事情出来之后,寿哥下旨,将军中尉及郡县主君等多入京奏诉,近已成风,骚扰道路,贻辱宗室,其即移文各王府,省谕禁约,敢有仍前故违者,严惩不贷。 又传旨给庆王府,问庆王那几个子孙如此不孝,还是革职了罢。 倒是唬得庆王慌忙上了请罪折子。 寻常臣子只道这是改元后,新朝新气象。 高层大佬们却是深谙太湖剿匪内幕,唯恐小皇帝不知轻重,因断了宁藩臂膀便骄傲起来,要压服其他藩王。 一旦做过了火,只怕倒是逼反了藩王。 如今的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靖难”。 但内阁几次去与小皇帝沟通,小皇帝嘴上表示老先生多虑了,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内阁三位老大人回去一商议,倒是齐心一次,一致认为恐怕是有内官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小皇帝心性未定,又酷喜戎务,而这次太监张永得了军功后便掌了御马监,会不会有内官太监也想走这条路子,进而使劲在皇帝面前鼓吹…… 这刀兵一动,永无宁日。 当下三位阁老麾下御史又开始新一轮弹劾内官。 除了陈词滥调的远小人亲阁臣,慎选内侍外,又指责内宫奢靡,内官贪酷,皇帝不似先帝节俭,还净在玩物上花费无度云云。 乾清宫东暖阁里,寿哥接着这些折子禁不住的气闷,摔了两摞折子才略略消气。 刘瑾在一旁侍立,静默瞧着寿哥发泄完了,才俯身亲自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折子,陪笑道:“皇上也知他们那调子,越是危言耸听越是显得他们忠心忧国忧民,何苦与这等人置气。乍暖还寒的时候,皇上保重身子要紧。” 寿哥斜眼瞧他,冷冷道:“他们也骂你了,你也瞧着了,竟还不气,倒是好肚量。” 刘瑾苦笑道:“皇上,打奴婢到东宫,这挨骂便没断过,若要回回生气,早就不知道气死多少回了。” 顿了顿,他转而又道:“皇上您且看那折子里,如今您身边的当差的内官,又有几个没挨过外臣骂的?还是骂什么的都有,奴婢们指甲盖儿大点儿的小事竟都瞒不过这些御史们去。” 寿哥脸色越沉,目光在刘瑾身上扫了几圈,也不接话,又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扭回头又去拿了另一侧一本折子翻看起来。 同样看了两眼就扔下,继续看下一本,却是顿住,寿哥奇道:“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奉命选婚不知敬慎,又纵其下人擅作威福,所在科索动计百千。这吴忠,不是太后那边的管事牌子吗?怎的跑出去选婚去了?选的哪个婚?选后还是选荣王妃?” 刘瑾干笑一声,道:“想是太后懿旨。” 寿哥倒是更奇了,“这倒怪了,张家亲戚家姑娘都住进宫里陪伴太后了,太后怎么反倒派人出去选妃了?你可听着些什么话?” 刘瑾摇头道:“奴婢却是不曾听闻。不过各地皆选送秀女,原也是应有之义。”实则他心下揣度着,只怕还是和周家打擂台,张家才再次派人出去筛选适合进宫的美女。 说起来张家的姑娘们就算住进了太后宫中,能见着皇上的机会都极少,倒是周家放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姑娘见皇上的次数还多些。 只没瞧出来皇上对哪边的人上心些,好似都是淡淡的。 眼见改了元,皇上大婚就在眼前了,太后怕也要心急了。 寿哥闻言“哦”了一声,丢开那折子,也懒怠再看其他,转身两步上了罗汉榻,伸了伸胳膊腿,打发刘瑾道:“你去吧。叫卢顺儿几个在这边就是。朕且歇歇。”说罢便阖目假寐起来。 刘瑾忙亲自拿了薄被来与小皇帝搭在腰间,又打发两个小内侍将折子收拢妥当,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往司礼监去了。 一刻钟左右,寿哥喊了小内侍进来,吩咐了准备出宫,命张会跟着,一并往坊间寻休沐的高文虎去。 一个时辰之后,仁寿坊沈府门前,沈瑞亲自来迎英国公府二公子,却迎来了一身寻常布衣的寿哥,他身后高壮的两个少年,高文虎与游铉,竟一人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捆扎结实的整个儿熏猪头。 沈瑞哭笑不得的将一众人请进门,禁不住指着那猪头问道:“您几位,这是做什么?二月十六供土地也已是过了罢?” 寿哥笑嘻嘻道:“这是虎头未来岳家招牌菜,还是虎头未来媳妇亲自做的呢,我们带来与你尝尝。” 沈瑞扭头去向高文虎笑道:“几时定下的喜事?年节时可还没听你提过。” 高文虎便是脸色黝黑也能看出几分红来,已是臊得不行,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就是年节后我爹娘才定下的……” 寿哥已抢先笑道:“朕……我原说虎头如今也是锦衣卫总旗了,当娶个官家女才门当户对呢,不过婶子偏就看中了他们街口熏肉铺子家的小娘子,就定下了。” 高文虎瓮声瓮气的接口道:“皇……您,文虎有今日都是您赏的,文虎就是个屠户儿子,杀猪铺子与熏肉铺子才是门当户对。” 张会在一旁挤眉弄眼笑道:“这熏肉铺子许多年来都是从虎头家拿肉呢,也是老主顾了,果然‘对’得很,那小娘子就是虎头的青梅竹马呢。” 游铉也在一旁起哄似的嬉笑起来。 高文虎登时越发不好意思了,难得扭捏起来。 沈瑞笑着来给他解围,让人接了猪头送到厨下,谢过他好意。 过了小祥,家中已许有荤腥,只不过家里并不多食罢了,这熏猪头肉既是寿哥亲自带来,又荐说好吃的,他便准备留下些阖家略尝尝,其余送到毛家并杨家。 迎了众人到书房,因沈全、沈涟已在结案后回了松江,便只沈瑞接待诸人。 寿哥当先捡了最舒服的软榻斜歪上去,惬意的长出口气,道:“到底还是宫外舒坦呐。”因又瞧着沈瑞道:“贡品的旨意个把月就下来。” 沈瑞不妨他开口便提贡品,连忙要叩谢皇恩,被寿哥示意张会拉住。 寿哥架起胳膊来,笑眯眯的瞧着沈瑞,道:“沈瑞,你可有什么生财之道?”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1章 凤凰于飞(二) 先说松江布为贡品,后问生财之道,沈瑞立时就想起前些时日杜老八所说松江棉布专营,以及张会未来岳家武靖伯府的布庄产业之事。 他忍不住就看向张会,暗忖杜老八说的到底是英国公府世孙的意思,张会自己的意思,还是…… 目光落回寿哥身上,沈瑞也有些无奈,这位小皇帝莫非商贾扮上瘾了,西苑开铺子不说,现在还真要做些旁的生意? 不能让皇帝久等,沈瑞收了思绪,苦笑道:“皇上莫不是想着布匹生意?只是这我却不太在行,先前我那懂经营生意的族叔已然回松江去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去问……” 寿哥拽了拽自己身上这寻常百姓穿的棉布衣衫,道:“布匹生意?如今朝上到处都喊着让朕节俭,节俭,巴不得朕日日穿这样粗布衣衫才好。” 他咂咂嘴,斜眼问沈瑞道:“你看这布匹生意,能有多少赚头?” 沈瑞摊手道:“陛下若是想多些内帑,供寻常花销,多些置两处布庄,一年几万的进项许还能有。若是有针线上的能人,做些时兴的衣裳,布匹的价值也就翻了倍,那一年十万许是能有的。” 寿哥摆手,不屑道:“那够干些什么?” 沈瑞一噎,那是十万两呦,这位爱玩乐的帝王到底是有多能乱花钱! 不过若想想豹房,那喂养动物的肉食就是一大笔开销,这几万银子,似乎确实不算什么。 却听寿哥忽然道:“陕西奏报灾年,请备荒救灾。户部上了折子定了些路子,只不过……”他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善道,“不提也罢。此来就是问你这懂货殖的,有什么法子没?现下银子来得忒慢。” 沈瑞已是心中了然。 这折子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三老爷虽官小职微,却是在消息灵通的衙门口,总能知道朝上发生的事。 这是时任巡抚陕西左副都御史的杨一清上的折子,言说山陕灾荒,恐荒年影响战事和民生。 如今九边是重中之重,朝廷反应也颇为迅速,户部立时上折。 不知道是不是受最近小皇帝频频动用内帑赈灾的影响,户部头一条便是先是倡议拨内帑。 看在寿哥眼里自然是不喜。 而第二条,更是触了霉头,乃是倡议开中淮浙等处盐引,先输太仓银二十万两,顺便骂了那打着张家周家旗号的商人罔利坏法。 接下来一条条,无不是卖官鬻爵之类,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朝堂上一片哗然,都知道国库空虚,但这样行径也忒不成体统! 而寿哥更是鼻子都要气歪了,这群老东西让自己不要玩鹰斗兽,不要奢靡享乐,开源节流,开源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节流云云。 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可好,这群老东西就这么给朕开源?! 他脸色铁青,看着下面吵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在朝堂上扔下句“内阁商议”,扭头便走,也不管后面还有没有人奏事。 可在朝上不理会,回到寝宫,他还是忍不住琢磨起这国库进项来,但思来想去,从北想到南,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因瞧见刘忠而想起提出西苑百兽园这个主意的沈瑞来。 寿哥思忖沈瑞那规划条陈做得委实不错,外祖、生母都擅货殖,虽说国事与家事不能相提并论,但找沈瑞来问一问,有什么新奇点子也好。 况且,于内心中,他也更倾向于同年轻的臣子问策,朝中,尤其是内阁的老大人们,委实太谨慎了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用他们那稳妥的法子,什么时候能让国库丰盈! 沈瑞知道寿哥是个急性子,既被问到了,那些不敢妄言朝政之类的话说出来就假了,但边关粮饷何等重要,他又如何能顺口胡说。 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皇上恕罪。我年轻见识短浅,读史只知这历来边关粮饷,都是以盐引令内地粮商运粮过去的。” 这话出口,寿哥那边的脸就沉了几分,张会忍不住暗暗朝沈瑞使了个眼色。 而一旁游铉却轻咳一声,起身告罪,又陪笑向沈瑞道:“我虽来过两次沈二哥府上,却没仔细瞧过园子,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园子雅致得紧,还请沈二哥安排个人带我与虎头哥一饱眼福可好。” 游铉虽外貌和高文虎一般高壮憨实,却并非高文虎那样心性简单的人,到底出自公卿之家,嗅觉敏锐。 这话既是为打破尴尬的气氛给沈瑞解围,也是怕沈瑞被皇上训斥,自己和高文虎在这里,沈瑞面上不好看。 说是要拉了高文虎走,却也留下话头,可以让张会也借引子一同出来。 寿哥却摆手道:“待会儿一道去看。今日唤你们来,就是集思广益,大家都想想主意。” 这话有些生硬,游铉只好讪讪然告罪坐下。 张会立时笑着圆场道:“皇上圣明,这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除了沈二,喏,我们仨,可不刚好凑上三个臭皮匠么。” 寿哥也被他逗得一笑,敲了敲罗汉榻,道:“甚妙甚妙,待会儿沈瑞说完了,我便来听听你们这凑上诸葛亮的主意。” 说罢,他又敛了笑意,正色向沈瑞道:“沈瑞,盐引之事,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 张家和周家,他留着还有用。且盐政之坏,也不是几个外戚不来求讨就能解决的。盐铁军国大事,依不是一言而决的。 “你可还有其他主意?”寿哥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了帝王威仪。 沈瑞也知道提盐引不讨喜,但是边关运粮,本就是用盐引钓着商家罢了。不然边关还能有什么? 沈瑞抻了抻衣襟,也颇为郑重行礼道:“原不当让陛下为难,更不当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只是学生浅见,想让商人运粮过去边关,就要给他们更为丰厚的利润。” 他忍不住把资本论里的话改头换面向寿哥兜售,“我曾在一本书上见先贤所言,有五成利润,商贾就敢铤而走险;若是利润翻倍,怕是违法的事也敢做的;若是利润三倍,冒死也不惧。” 寿哥挑了挑眉,表示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人趋利是天性。” “边关有什么?”沈瑞缓缓道,“边关若什么都没有,自然就只有盐引放在边关,才能钓得他们上来。” “边关有什么?”在场几人都忍不住喃喃出声。 在张会游铉这样的高门子弟眼里,边关苦寒之地,没有物产,只有战功。 倒是高文虎先道:“听罗大哥说,边关有好马。”说话间眼睛都闪闪亮亮,可见是个极爱马的人。 沈瑞见他这般不由莞尔,此时男子爱马,就如后世男子爱车一般,心里记下回头要挑匹好马送他。 沈瑞道:“在我看来,最赚的莫过于对外的贸易,所谓互通有无,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的是外邦小国敬服不已的东西,通常只消下等茶叶、瓷器,便能换回他们的黄金珠宝。文虎说好马,想必边关换马也是如此吧?” 寿哥点头道:“确是如此。边关茶马互市,也是杨一清所辖。去岁年初他上书,一千五百两银子在内地买了七万斤茶,换了九百匹骟骡马,若要只用银子来换,需两千七百两。今岁还不曾上报。” 沈瑞心下感叹,也不知是因寿哥格外喜欢武事,还是他天资聪颖记忆力极佳,日日里看恁多折子,却能将去年年初的这样一份折子记得这般清楚。 “马匹是军备,边军配备还不齐,自然不能让商贾倒卖。”沈瑞道,“北边又不比东北,听闻东北深山老林产好皮毛,贵人们冬日着装常用。北边大约只有牛羊了。但牛羊于中原同样是好东西。” 张会皱眉道:“耕牛自然金贵,但此等活物不比死物,一路上驱赶照料,要备足草料,还要防着病疫,牛倒也罢了,而羊主要是卖羊肉,这长途跋涉到了地方说不定会掉膘,商贾岂会乐意?” 沈瑞笑道:“我觉着,还是那句话,就看利润多大。我听说北边冬天严寒,牛羊没草也是过不得冬的,牧民多是要宰杀许多。商贾收这样的牛羊,价格极为低廉。” 张会忍不住嗤笑道:“我的二弟,鞑子冬日养不了牛羊,我们便是能养得的?收着是便宜了,回头死在自家手里,还不亏本!” 沈瑞道:“活的有活的卖法,死的有死的卖法。活着耕牛赶回去,自然是极好极好。但若是宰杀好的,牛皮硝制可作皮甲、皮靴、鞍具,羊皮硝制可作皮袄、皮靴、皮褥子。至于牛肉羊肉……” 他忽然一笑,道:“提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好,看到文虎却是想好了。” 高文虎一呆,奇道:“沈大哥看见我想好了什么?” 沈瑞笑道:“熏肉啊。鲜肉存放不易,风干、腊肉、熏肉却是做得。你那岳家不正是拿手?” 寿哥立时拍手笑了起来,张会与游铉又跟着起哄,高文虎脸上立时红了,不好意思起来。 张会笑道:“李家小娘子怕要在边关开几家熏肉铺子了。”高文虎未来岳家正是姓李。 沈瑞瞧着张会,又笑道:“还有一桩,我也是才想到的,羊毛也是好东西。我恍惚在什么杂记上看到过羊毛可以纺线,织成衣裳又轻又暖和。且似是纺布也可以加些羊毛,料子也是厚实耐穿。只是当时作奇闻异事看了,并未上心,也实不记得什么书上写的,如今可以让织厂尝试一二。” 寿哥笑道:“可见贺家霸占的两间织厂退还于你是大有益处的。” 沈瑞笑道:“可不光是这两间织厂。我还听闻,武靖伯府上有许多布庄生意,有积年老掌柜见多识广者,也可以帮忙参详一二。可立下赏格,摸出门道来的重赏,想必总能做出来。” 寿哥一愣,随即扭头去看张会,见他也是呆愣神情,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张会,依我看,赵家小娘子也要在边关开几家布庄了。”张会未来岳父武靖伯正是姓赵。 张会却不是个面皮薄的,他的婚事也近了,当下笑道:“皇上若能用得上我自然是最好不过。只不过我老丈人如今在南京镇守,只怕和边关没什么交情,这边关的铺子不大好开得起来。” 寿哥半开玩笑道:“没关系,过一二年,便将你调去边关,这便有交情了。” 张会心下一动,瞧向寿哥的目光里便带上了感激,象他这样与家中世袭爵位无缘的子弟,多是要靠军功挣出前程来的。 论军功又哪里比得上边关,便是不上战场,边关走上一遭,也有无数战功可捞。 寿哥颇为受用,却不给他任何暗示,转而向沈瑞道:“倒是你岳家,杨先生还要帮朕,可不能往边关送。”又向游铉哈哈笑道:“就只剩下小五了,我可要和驸马说一说,也要给你找个能在边关得用的岳家。” 一句话又说得满堂大笑,游铉也赧然道:“陛下说笑了。” 众人调笑几句,又回到正题。 张会道:“虽是有许多主意,但是都不是短期见利的,可能驱使商贾运粮北上?且北边原也有商贾,怕是……”他顿了顿,瞧了一眼寿哥,还是道:“怕是早踏通了商路,岂容外来的人分一杯羹?” 战时原是严禁商贾私下互市贸易的,不过就如锁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锁得再好也有偷儿一样,这样的禁令实际不过震慑那些胆小的商贾罢了。 朝廷还禁与倭国贸易呢,也被拦住东南海商大发其财,草原上也一样活跃着不少商队,基本上都是有人脉有背景的,欺上不瞒下罢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这边贸贸然带着商队闯进去,未必能得着好。 沈瑞道:“也未必是自己就跑去和牧民接触,生人去了,还怕被欺呢。”别说被欺,就是被杀人劫货也是寻常。 “咱们是做‘深加工’,从边商手中收原料,就地加工,然后引中原商人运粮来买。虽则不是如盐引一般各地都能用上,但只要货好,还有用的地方,就会有商人来。比如那羊皮褥子,北边冬日里用得上,南边儿冬日更是湿冷,羊皮褥子隔湿又保暖,怎会不好卖?至于他们从哪里运粮过来,咱们也用不着管了。” 张会皱眉道:“虽是这样,但我们能做的他们自然也能做,他们若是自己开厂子加工。” 沈瑞笑道:“这街面上卖酒卖肉卖针头线脑日用杂货的都不止一家,只见有经营不善黄了的,却没有因旁家做了这生意,我们便做不得的。比的不就是谁家货更好,谁家货更便宜,乃至谁家伙计热情,谁家离着更近种种?他们当然也能做我们做的事,但就说羊毛织布一条,我们研究出来了,难道会让他们轻易学了去?” 张会虽是点头,仍是忧虑重重,生怕沈瑞出自书香之族,不知道那些高门贵戚的手段,何况,山陕甘之地有多位藩王…… 寿哥倒是认可道:“倒是个路子,只不过来银子还是太慢,这样总要几年经营。”他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道:“如今只等松江锦衣卫归来,看看贺家有多少家底,先支应边关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变色。 虽说在座的不是跟贺家有仇的,就是根本不把贺家放在眼里的,对抄了贺家没有半分同情,但抄家的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心惊,若是帝王图这来钱快,随便挑肥的再抄几家,朝中人人自危,可就永无宁日了。 沈瑞不由想起那句“和珅跌倒,嘉靖吃饱”来,虽然贺家比不得和珅能抄出八亿两银子那种巨款,但贺家家大业大,在松江经营多年,贺南盛又是个不择手段敛财的,百万之数还是有的。 户部调拨太仓银与陕西也不过二十万两,这百万银子确实能解决问题。 但绝不能让寿哥把这当为常规途径。 沈瑞肃然道:“籍没贺家得来的银子,也不过解一时之危,想要国库慢慢丰盈,还是要多谋算进项。学生只愿琅琅乾坤,再无贪官酷吏违法之徒,而国库依然富足,百姓安居乐业。” 寿哥瞧了沈瑞一晌,忽笑道:“你放心。” 沈瑞对他的话有些拿不准,也不知道他让自己放心什么,刚想再追补两句,那边寿哥已又开口,却是时隔数月再度提及孙太爷。 “你外祖既是海商,依你见,这海贸之利何如?”寿哥貌似不经意问道。 沈瑞心下惊诧,当初以为是贺家使的手段,让皇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再在孙太爷身上做文章,污蔑通倭、海匪、白莲教之类,以牵累沈家。 如今贺家已倒,当没人再在寿哥耳边吹风才是,怎的寿哥还是想起这茬来? 沈瑞不免踌躇起来,他上次可是明明白白说过,孙太爷不是海商,只是跑过船救过搭船的三太爷。 现下寿哥这一问,是试探,还是真心求问? 心下再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半分,沈瑞苦笑道:“皇上误会了,上次我已解释了,我外祖虽是行商,跑过船,却不是海商的。” 这句一定要咬死了,他这次让长寿南下去查访,虽没查到真实有效的蛛丝马迹,但“孙太爷落水后被海寇所救入了伙就此发家”仍是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寿哥似毫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你就来说说这海贸你觉得如何?” 沈瑞略一思忖,道:“不瞒陛下,前日我曾去拜见老师,闲聊中也曾提到海贸。原本,我也想过海贸获利极丰,但与老师长谈之后,以目前船只、人手情况来看,很难形成太宗朝那般盛世。” 寿哥脸立时垮了下去,撇嘴道:“还用你说?怎可能现下就达到永乐年间那般!” 永乐盛世也是之后明朝历代帝王的梦想目标。 “也不需威慑海外、四夷臣服那般伟业,如今能让国库多些进项便是好的。”难得寿哥没有好高骛远。 沈瑞却是叹了口气,把王守仁与他说的挑挑拣拣说与寿哥,诸如江船与海船不同,缺乏有经验的水手,没有海军护持等等。 “皇上若是有心,现下准备也不算晚,只是一时出不得海,但内陆江河运输也是船行更快,运货更多,蜀锦花椒松江布,沿着长江往来运送,获利也是颇丰。其实商贾之道就在一个‘动’字,只要动起来,让银钱流动起来,也自然生利。” 沈瑞顿了顿又道,“恰太湖大捷,水师初立,若仿照卫所屯田制,让水师长途练兵,捎带些物资……既能锻炼水手与兵士,又能以买卖得银自给自足,获利若丰还可上交国库。还可让小商队依附水军而行,收些费用,也保他们不受水匪侵扰,一路平安……不知道是否妥当。” 这支水师,是为防着宁藩所立,但若能以买卖物资自养,并能用这样借口四处游走乃至直接开到南昌去…… 寿哥思索片刻也想通了这点,当下便笑道:“我觉着甚好。”又因想到了王守仁,不由眯了眯眼睛,却也不提他所想,只道:“至于怎么个建法,买卖些个什么,嗯,你这几日与王守仁商议商议,简单写个条陈上来。” 因又叹道:“沈瑞,你怎的还不快些科举。” 沈瑞心下也是一叹,只应道:“我这两日便去老师那边问策。只是许多地方,写是写了,实施起来却未必如意,还是得请皇上找妥当老臣看过。” 寿哥笑道:“这个自然。” 沈瑞想了想,又看了看张会,道:“想起边贸,其实……还有一桩妙处。若是我们自己能趟出一条通往鞑靼各部的商路,掺些细作进去,他日许能不动刀兵就让鞑靼内乱,便是战事起,许也能知己知彼占得先机。” 这也是从水军长途演习中想到的。而这细作若是归锦衣卫下属衙门统辖,寿哥真能调张会去边关,倒是能叫他接掌这张消息网。 寿哥却道:“你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不过这些杨一清也在做了,你若还有相关想法,也都写下来,统统交与他那边看着做吧。” 沈瑞略有点意外,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杨一清出将入相的人物,兵法大家,用间、反间玩得纯属,岂会不往敌军派遣。 这话题翻过去,众人又闲聊了几句,问及高文虎和张会的亲事,竟都在今年,又都在六月间,只不过一个月初一个月尾。 张会是早就定下的婚事,高文虎这边却是高家想早些抱孙子,双方也都不小了,议了亲过了定,就挑了最近的日子。 高家李家都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像豪门那样准备嫁妆就要一年时间,不过是采买些东西,新娘子自己绣件嫁衣罢了,因此也不觉得时间多赶。 沈瑞想起寿哥也是今年大婚,只不过现下皇后人选还没出现,便只笑而不提,倒是说起自己大舅哥杨慎的婚事就在四月。 早年间,杨廷和为长子杨慎与同年王溥之长女王研定下了娃娃亲,王研原与杨慎同岁,但她及笄前,王溥在礼部主事任上没了,她随母亲扶棺回乡守孝,去年才出孝。 如今王研母女已上京,借住王研亲伯父家中备嫁。今年年节时候徐氏还曾安排往她们处送过年礼。 寿哥听闻,拍手笑道:“你们成亲我都是要去看个热闹的。” 众人齐声笑道:“那是咱们天大的福分。” 说笑一番,又纷纷表示要过些时日就去帮高文虎收拾成亲的宅子。 高文虎原是要同父母同住的,但如今也是官身,高家的宅子就显得寒酸了,但高父高母住得惯了,种着菜养着猪,还离家中肉铺近便,便不肯搬。 高文虎未成亲也就罢了,如今要成亲,还是当另置个宅子体面。只是京中房舍何等价格,高家实置办不起太好的地方。 锦衣卫中如罗老大这等人都是心明眼尖的,谁不想交好高文虎,便拐着弯给高文虎送银子,倒是也让高家买了一处小宅子,虽只有两进,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颇为体面。 张会沈瑞等人就是说要去帮着拾掇布置,亦有帮衬之意。 高文虎是实在人,委实感动,扎扎实实的行礼谢过大家,又被大家调侃一番。 热闹一阵,眼见近了饭时,寿哥却表示得立即回宫了。 因皇帝饮食本就当慎重,沈瑞也不好多留他在此用饭,张会等也都说这就去了,改日再来。 沈瑞便起身将众人送出府,又有徐氏早备好的几样府中新做的苏式点心与众人拿去,算是一点心意。 待他回转,往徐氏那边去请安,没等说说今日寿哥等人来意,徐氏已经先开口道:“方才杨家送信来,二十六要在慈云庵为慎哥儿恬姐儿的母亲做一场法事。” 沈瑞忙应了一声,算算年份并不是杨夫人苗氏的十年祭,想是要在杨慎成亲前告慰其生母苗氏在天之灵罢。 徐氏瞧着沈瑞,又揶揄笑道:“我已让人去打点东西了,恬姐儿这边还要单送两套素面衣裙并白玉素银头面,你有什么要捎去的,可要一并带去?” 沈瑞想起方才才与众兄弟说笑他们的婚事,转眼,自己的婚事也不远了。想到杨恬,心下也是一热,也不作忸怩之态,笑着向徐氏一揖,道:“那就先谢过母亲了,我这就去选了东西,叫人送过来。” 徐氏含笑应了,又道:“虽你未出孝,但此场法事不是小事,你也算得苗夫人半子,那日当去行个礼才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2章 凤凰于飞(三) 慈云庵座落在京西慈云峰上,故此得名。 只是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没有春桃秋枫,也没有夏荷冬梅,委实没甚好景致可观,亦不如其他寺庙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斋,所以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云庵主持慧明师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极清净的,颇得京中书香人家美誉,也算得些供奉。 杨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于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处来办。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这样信徒云集的日子,杨家顺利的包了场,头两日杨家女眷就住进了慈云庵。 杨慎本也应提前过去张罗一应事宜,但庵堂戒律极严,从不许男客留宿,从京中跑马过去也需一个来时辰,实是耽误功夫。 好在离沈家京西的庄子不远,沈瑞早打听了慈云庵的规矩,便邀杨慎一同住在庄上。 寿哥来沈府的事儿沈瑞不会瞒着杨廷和,大舅哥杨慎便也知道了,不过在庄上两人秉烛夜谈时,聊的更多的还是科举文章。 沈瑞提起过关于国库进项的话题,杨慎却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聊不上几句便就冷场了,还不如诗词得他喜欢,沈瑞便也不再提。 这位大舅哥将来是要中状元当文学大家的,沈瑞还真怕自己把他带歪了,去关注那民生经济,而不再理会圣人文章,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个史书有名的大才子给扇没了。 见他不感兴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两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盘算,此时的读书人,对经济庶务感兴趣的寥寥无几,目前看来自己想找个帮手也难。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过法事的沈玲来,不免叹息,若是玲二哥还在……怕比涟四叔还强上许多。 这倒也为他提了个醒,当在族人中寻一寻擅经营的进京来帮帮他,总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亲力亲为的,而下仆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压住局面。 论起来,当时二叔沈洲在南京时,也在族中寻了族人沈渔、沈琛等帮忙打理庶务,一如当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后来沈洲丢官罢职时,京中正是对付贺家的紧要关头,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着沈洲的族人怎样了,沈洲归京后也不曾提过,想来既沈洲罢官归京,族人当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问问。 沈渔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荐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没问题,尤其沈渔父子当年护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极为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虑便是——当初沈洲毕竟是四品官,找人帮闲也叫“带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给四品官帮闲说出去也是体面。 而现下二房就三老爷一个七品官,给个七品官帮闲可没甚体面的,族人还肯不肯来京依附也难说。 何况,还不是听那七品官的话,而是要听自己这个小秀才的话。族人便是来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问题。 写信回去问问吧,沈瑞也有些无奈,想来只好出些丰厚条件,如“子弟可在京中书院附学”这等松江比不得的优待才行吧。 * 二月二十六,天光还未大亮,杨慎沈瑞便早早动身往慈云庵去了。 慈云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总会接待二三十场法事,一应程序早已是精熟,并不用杨家人操什么心,自有支应的师太前来步步引领。 杨慎、杨恬并几个庶出弟妹皆有仪式要走,沈瑞虽是半子,到底是没成亲的,只被要求敬献香烛供果,便须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着杨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杨家今日的法事本是并未请外人,但仍有些亲朋故旧过来。 而自从小皇帝登基后,詹事府诸位大人水涨船高,便是没事情还不乏想巴结上来的过府送礼,更别说这样郑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访客就络绎不绝。 晌午时竟开了六席素斋请宾客用饭。 直到下晌日头偏西,客人们才一一告辞而去。 沈瑞跟在杨廷和身后大半日,微笑来微笑去,直笑得脸都有些僵了,而这半日来,他得到的关注竟也不少——却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杨廷和的女婿。 却说年后内阁再上折议经筵事,不知大佬们是不是想通过让小皇帝多接触日讲官,而避免被内官带偏。 这次寿哥没有拒绝,遂他们所愿扩充了日讲官的队伍,却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杨廷和固然在列,毛迟的父亲毛澄也被选中。 旁人不知其实寿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选了沈瑞姐夫的父亲,只是沈家两位儿女亲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对沈瑞格外客气些。 先是祭祀,后是待客,杨廷和也有些倦乏,没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厢房歇息,杨慎则还要去安排后续事宜,而沈瑞这才跟着仆妇往后堂客房去拜见俞氏。 * 后堂客房里,俞氏等也是刚刚送走了来访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进些点心,便有仆妇来报沈二公子来给太太请安了。 俞氏笑着看了一眼瞬间脸染红云的杨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乱,只见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说说话。难为他有心,过来正好叙叙话。我也多日不见亲家,正想问问她身体如何。” 说话间,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蒋氏。 那蒋姨娘垂着头,似是没听见俞氏说话一般,目光盯着地面,好似青砖缝儿里开出了花,完全没有识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气,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儿也累了一天了,蒋姨娘,你带了二姐儿安置去吧。” 杨二姑娘杨悦比杨恬小了一岁半,已是豆蔻少女模样,相貌随了蒋姨娘,杏眼桃腮,颜色极好。听闻嫡母说话,她却并不应声,只看向自家姨娘。 蒋姨娘缓了一缓,这才抬起头,半侧着脸,看了俞氏一眼,扯出个笑来,道:“谢太太体谅。” 她已是年过三十,因保养得宜,看着仍是二十来的模样,说话声音更是软糯动听,犹如少女,似是不自觉就带了娇俏媚意。 老爷又不在这里,用这狐媚子的声音与谁听?俞氏心下腹诽,越发不耐烦起来,只垂下眼睑,道了声“去吧”,便不再理会她们母女。 二姐儿起身冲俞氏行了一礼,却连个谢字也不肯说,蒋姨娘的礼行得更是敷衍,略摆出个行礼的样子,便携了女儿往外去了。 俞氏身边的丫鬟仆妇俱都怒目瞪视蒋姨娘的方向,俞氏却只轻蔑的轻哼一声。 最近蒋姨娘诸事不顺,俞氏是颇为解气的,也就懒得计较她那些失礼了,原本,她也没真心恭敬过。 却说,那蒋姨娘的诸多不顺都是应在儿女亲事上。 先说二姐儿,这过了年也有十三了,头二年原就当相看亲事的,只当时俞氏才进门不久,正因着管家权与蒋姨娘相斗,哪里会替蒋姨娘的女儿理会亲事。 女儿生得美,蒋姨娘心气儿又高,既不肯女儿去高门做庶子媳妇,又不肯与低品阶官宦人家秀才举人过拮据日子,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今上登基后,蒋姨娘倒觉得先前没定下是好事儿,杨廷和这东宫属官炙手可热起来,女儿也可寻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们也自有交际圈子,蒋姨娘倒是打听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鲁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学识都好,比二姐儿年长一岁,尚未定亲,心道两家官位相当,也都是家境殷实,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亲,十四备嫁,十五及笄刚好成亲,蒋姨娘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刚与杨廷和提了,便被杨廷和好一顿训斥——她却不知这鲁大人原是刘阁老的铁杆。 杨廷和心下颇恼蒋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听着想与刘阁老的人联姻这等消息被人传到外面去,不晓得小皇帝那边怎么想,作为杨慎的老师李阁老又怎么想! 且二姐儿再是好颜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难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说与世代官宦的鲁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话,倘使鲁家觉得杨家瞧不起人,恼了,又指不上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杨家还要不要名声? 杨廷和也不可能与个妾室仔细分说说这些,便只严厉训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娘的亲事自有太太相看”打发了蒋姨娘。 蒋姨娘挨训已是心里有气,待这话一出来,直把蒋姨娘气个仰倒——她在内宅得势多年,早已不把自己当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这句! 待年前王研母女进京,杨慎的亲事临近,俞氏多次公开表示长媳进门就要带着她一起管家,言道“这个家早晚是要交给大郎两口子的”。 这倒是俞氏的真心话,别说她这会儿没个孩子,便是日后有孩子,岁数差得恁多,也根本不可能与长兄夺什么家产,倒是若跟长兄关系处好了,将来还能受些庇佑。 而蒋姨娘所出的二郎杨惇比恬姐儿还大半岁,和杨慎年岁差得不多,且很快也要下场考个功名,故此勿论是家产,还是将来仕途上的助力,怕都要与杨慎一争。 兼之若将来俞氏与杨慎媳妇这对婆媳一同管家,更没有让个姨娘妾室沾手的道理,蒋姨娘手上最后一丝能挖油水的权力也要被收回去,她焉能不急。 不知怎的,她竟想出个昏招,想用那二郎的婚事攀一门得力的亲家,也好抬抬自己母子地位。 且想王研父亲亡故,娘家没甚助力了,若她媳妇娘家得力,这家,还指不上落在谁手里。 蒋姨娘倒是吸取上次教训,没敢直接就提看上了哪位大人家千金,只是婉转向杨廷和表示二郎也不小了,该是相看时候了。 杨廷和却只道:“二郎不过十五,急得什么,且如今连个秀才也不是,如何好去提亲?至少也要有了举人功名才好说说。” 蒋姨娘这才急了,就算她对自己儿子极有自信,觉得他能一路顺畅成了举人乃至进士,可那乡试也在明秋了,到时候再开始议亲,待成亲最快也已是三年后了,到时候王研已在家中站住了脚,她的儿媳还怎么掌家? 何况她看上的小娘子已是十二,再等上一年,怕就被别人家定去了。 她这一着急,忍不住就透露出她看上的乃是翰林张学士家的嫡长女,听说是大方展样,常帮衬病弱的张夫人持家,是个极能干的。 杨廷和这才重新审视了一下蒋姨娘,从前只觉得她温柔体贴又妩媚动人,夫人病时,她打理家中庶务也颇有章法,从来没给他添过麻烦。可如今,怎就变得这样愚不可及!! 上次她想庶女嫁嫡子时,他就点过她,注意一下身份,不想这次仍是离谱,想用庶子娶嫡女。 张学士倒是帝党,与他交情也不错,但此人最是孤高性子,目无下尘,要用一个秀才都不是的庶子去娶人家掌珠一般的嫡长女,他杨廷和可没这样大的脸! 这事要是提出来,两家的交情也到此为止了。 杨廷和未尝没有那有朝一日入阁的心,但以他现在资历品级还远不够格,他已在慢慢聚拢东宫旧人之心,为自己攒着人脉声望,这等时候岂容个愚蠢妇人来坏事。 杨廷和这次连训斥都懒得训了,直接将蒋姨娘禁了足,并表示,若再有她为二郎二姐儿的婚事四处瞎打听坏杨家名声,她也不用禁足了,直接到庄子上“养老”,不必再回来了。 若非这次为苗氏做法事,蒋姨娘还出不得门呢。 “记得自己的本份。”杨廷和在出门前如是告诫蒋姨娘。 蒋姨娘格外恭顺的应了,却是看向俞氏的目光都淬了毒。 她原也是良妾出身,又有三子一女,缘何夫人过世后不能扶正! 这俞氏论容貌、论心计,又哪里比得过她,凭什么比她运气好? 因此她越发的阳奉阴违,总想下一下俞氏的面子。 院子里,蒋姨娘正拉着女儿细细与她说“回厢房里要好好烫一烫脚,今日太冷,莫受了寒凉伤了身子”云云,迎面正遇上沈瑞进来。 蒋姨娘顿住了脚,凉凉看了沈瑞一眼,她对杨恬虽没对俞氏那般厌憎,却也不可能喜欢,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沈瑞。 原本大姑娘寻了尚书之子,她是又羡又妒,怎的这样的好事不落在二姐儿身上呢。 后来尚书一死,沈家立刻势颓,她还幸灾乐祸了许久。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节送礼都极为丰厚,她还暗暗诅咒,怎的不让沈家就此穷了,让那小蹄子嫁到个没钱没势的人家受苦才好。 在这里遇上沈瑞,蒋姨娘鼻孔里出气,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子一撂,端出长辈的样子来,只等着沈瑞上前来行礼——便她是妾室,也是长辈的妾室,自觉受得沈瑞一礼。 沈瑞对蒋姨娘感观也是极差,杨恬自幼丧母,这位妾室当家,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他的小未婚妻曾过着什么样堵心的日子。 眼见蒋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沈瑞还有些纳闷,可又哪里有闲心去猜个妾室的心思。 倒是领路的仆妇给蒋姨娘见礼问了好,见蒋姨娘这神情,不禁停下来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蒋姨娘身边的婆子在给沈瑞见礼后,也是死盯着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转念,心下便是冷笑,看来岳丈大人内帷真成问题,一个妾室,养得这般心大,与谁下马威呢?笑话。 谁耐烦理会这样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这个女婿的职责,他眼风一扫,就看见了二姐儿杨悦,便是脚下不停,径直越过她母女往里走,口中只道:“杨家二妹妹不必多礼。” 二姐儿原也是不喜杨恬和沈瑞的,且现在沈瑞还算是“外男”,她躲在养娘身后避开,不出来见礼,原也不算多失礼。 听了沈瑞说话,二姐儿一呆,随即一双杏眼立时竖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却早已在几步开外,那引路的仆妇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儿不由气鼓鼓,低声啐了一口,暗骂好生无礼,哪里有逼着让小娘子给外男行礼的道理。 待扭过头,却见姨娘更是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还是那养娘怕事,小声道:“姑娘手都凉了,您看,咱们回屋罢。” 蒋姨娘目怒瞪着沈瑞挑门帘进了正房,这才狠狠呸了一声,快步回了厢房,才低声骂道:“如今不过破落户罢了,装什么大家公子!” 想着年前京里传得沸沸扬扬沈洲被罢官的事,又向女儿补上一句,道:“有那么个叔叔,他也不会是什么好饼,家里也没个官儿了,将来大娘子啊,有的苦头吃了,哼哼……” 二姐儿撇撇嘴,没接茬,直喊养娘舀水来与她烫脚,今日仪式时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极乏了的。 * 上房里气氛极是融洽。 俞氏问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闲话,沈瑞没有半点儿不耐烦,都笑着答了,又说起了近日里一二趣事,逗得满屋子开怀大笑。 杨恬也不禁掩口,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沈瑞虽是与俞氏说着话,目光却不自觉瞥向一旁坐着的杨恬,注意着她的一颦一笑,见她开心,他心里也顿时欢喜起来。 俞氏自然也看出来了,虽说冬日里天寒地冻的,本不当让他们在屋外风口里说话,但在庵堂中与他们找间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里炭火气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当去外头透透气,松散松散。瑞哥儿,她兄长在前面忙着,就烦你照看着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领命,又去望杨恬。 杨恬一张小脸已红透了,起身谢过俞氏,扶着养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两人行到后院一排松柏前站下,养娘丫鬟们虽是跟着,却特特慢了十来步,既让他们在视线之内,又与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来。 杨恬发间几只银钗上的蝴蝶随着行走而微微颤动,好似振翅欲飞般,栩栩如生,却正是沈瑞细心淘来,经徐氏手送与她的。 沈瑞腰间玉带上悬着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杨恬亲手缝制,夹在年礼送来沈府。 两人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一圈,不禁相视一笑,自有一种甜蜜流淌在心间。 沈瑞早注意到杨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着脸越发明显,怕是昨夜念着早亡的母亲,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虑,保重身子要紧,”沈瑞声音越发柔和,“岳母在天之灵也是盼着妹妹康健顺遂的。” 杨恬听着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红,忙用帕子掩了,低声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旷,炭盆怕也没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姜汤喝吧。” 杨恬闻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来掩口,心里甜甜暖暖的,低声道:“二哥还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却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头迎送宾客,怕是受了寒凉吧。” 沈瑞原本与杨慎通信时,便喜欢给杨恬也带上几笔。 九月归来以后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门,与杨家书信来往更繁,遂他在报给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总会单独写封短信给杨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唠家常一样说上几句,论起来也不逾矩。 杨恬在父兄默许下,也会回他些许文字。 便是家人默许,两人见面次数终是极少,能说的话更少,倒是通过这书信渐渐熟悉起来,如今再见面,褪去最初的尴尬,也能自如聊上几句。 杨恬原就是性格开朗,新帝登基以来,杨家地位水涨船高,官眷之间的往来也多了,杨恬常跟着俞氏四处赴宴,又在家中张罗招待过两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给了她,一番历练下来,杨恬已比从前更干练了许多,也健谈了许多。 这说话间,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炉往前递了递。 那纤手在金色镂空手炉的映衬下格外白皙,修得齐整的指甲上并无丹蔻,却是透出微微一点点嫩嫩的粉色,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沈瑞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炉,却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只玉手。 杨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吓,失手跌了手炉,忙后退一步往回缩手。 沈瑞只觉得掌心那只小手又软又滑,知道唐突,却怎样也舍不得放开。 杨恬脸上已有了急色,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后的养娘丫鬟发现,更加尴尬,跺了跺脚,语气里便带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脸上已是晕红一片,眉宇间带着恼意,却是比平时更为鲜活动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翘,拉着她微微偏转身体,便将两人相握的双手遮了个严实,低声道:“莫急,无事,她们看不到。” 其实那边养娘一直注意着两人,见情况不太对,已是要硬着头皮上前来了,却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麦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养娘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住,叹了口气,瞪了两个小妮子一眼。 半夏麦冬却是相视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个鬼脸,姑爷待姑娘亲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谁这样没眼色去惹人生厌。 那边树下,沈瑞已觉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层薄汗,有些凉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还是与你捂捂吧。” 杨恬只觉得他的掌心灼热,自己手上火烧火燎一般,强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动,一张脸涨红滚烫,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丫鬟养娘。 身后一直也没个动静,想来……她们是避开了。杨恬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想着当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脸,这会儿又来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着他送来的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裳首饰玩意儿,想着他那些唠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异样,已是不恼了。 沈瑞见她赌气,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郑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将当年被贺家占去的织厂赐还沈家……” 杨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双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静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来,却仍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又引来她的皱眉,方才道:“皇上对这织厂非常看重。” 说话间,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瞒妹妹,皇上当初就提过想将松江棉布列为贡品。我见妹妹精于刺绣,想烦劳妹妹参详参详今年新布样式,也不用仔细操劳,不过是闲暇是描画几笔罢了。” “还有便是,这几日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也与我聊过这松江贡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处布庄产业,想与沈家织厂合伙买卖……” 杨恬听闻贡布便是一脸惊诧,待听到武靖伯府,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见沈瑞面露惊讶,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说的,偏叫你……”她脸又是一红,又跺了跺脚,气道:“偏叫你岔了过去。” 沈瑞忽然觉得这样生动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静坐的她更为可爱,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却又怕惹恼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礼,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杨恬的小手。 杨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处说话,你再这样,我便走了。” 沈瑞低头一笑,道:“遵命。”却仍是不肯松手。 杨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长公主府上要开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宴,给我与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扬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饮,各处的酒席也不会与他送信,只是这件事他竟是没听说过,昨日杨慎也不曾提——不过以杨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脑后了。 宗室公主里颇有几个喜热闹的,如永康长公主就常常设个芙蓉宴、赏梅席的,淳安大长公主却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设宴,也就是勋戚们捧场,与文官没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随在寿哥身侧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宫中太皇太后懿旨要与荣王选妃,沈瑞微微皱眉,不晓得大长公主这次设宴到底是为着什么。 杨恬也观察着沈瑞的脸色,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心里便也有些敲鼓,父亲大哥都说是无碍的,但于杨家无碍,于沈家又如何? 她犹豫着道:“方才我惊讶,是因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来拜访。父亲说原是从没什么交情的,不过来者是客,让我好生招待便是。这些时日登门的新客人委实不少,我便也没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换了两色针线。 “前两日,淳安大长公主宴请的帖子送来没多久,赵六姑娘就与我送了信,说那日会来接我同去。” 看着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杨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听说她定给了英国公府二公子。我却不知原来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担心了一场。”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这些都告诉你。”说着又严肃起脸来,认真道:“恬儿,以后我身边发生的事儿不光会和岳父、和大哥说,也会同你说,绝不瞒你,你也不必思虑过多,只踏踏实实便是,万事有我。” 听得一声“恬儿”,杨恬就是心尖一颤,又听得他这样郑重说了,更觉暖意汹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着唇,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惊讶,待反应过来,一双大手立刻包裹过去,将她两只小手护在掌中。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限欢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动,似要冲破躯壳,大喊几声才能表达出这喜悦。 半晌,杨恬才深吸口气,扬起头,直直望向沈瑞,轻声道:“二哥,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坤宁宫里,我冲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鲁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发后杨家就送了信过来,徐氏也回信赞了杨恬有风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赏那样的杨恬的,只是后来两人书信往来,从不曾提过这件事。 他看着紧绷着一张小脸的杨恬,不知道她暗暗担心了多久,一定要当面问他,看他的反应。 他很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怪她! 他手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把那双柔荑握得更紧。 他低声脸上带着笑,用最真诚的声音,最郑重的语气,打消掉她所有的疑虑:“恬儿,你做的对。勿论大哥在,我在,还是岳父在,也都会同样做。这不是什么冲撞太后,这是有理有据的奏对,朝上也没有人一手遮天,岂能容他们空口白牙便污蔑杨家,与杨家定罪?” 杨恬不错眼的盯着他,没有错过一丝表情,见他先是愣怔,随后和煦一笑,又是这般诚意答她,那心结终于解开。 “恬儿,不用想那许多,现下有岳父在,将来,万事有我。”他郑重承诺。 她直望进他眼底,忽而灿然一笑,重重点头,“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3章 凤凰于飞(四) 三月初三上巳节相传是黄帝诞辰,古时原是祓除畔浴的日子,于魏晋时盛行踏春郊游,依水饮宴。 宋朝以后,上巳风俗渐渐式微。 但明初时,太祖也曾与大臣们一道春游,以示太平盛世、与民同乐。因此在明朝时,上巳虽不甚流行,却也是算得民间一个节日。 淳安大长公主属于宗室里较为低调的,很少以自己名义设宴,但她儿孙众多,驸马府这边的宴席也不算很少。 她在北郊有一处宪宗皇帝御赐的消暑庄子,其间亭台楼阁都是仿苏式打造,更引得活水造得人工湖,足可行舟,常被晚辈借去待客,在京中也是久负盛名。 也因有这活水,于此处设上巳宴也算是应景。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名声一直很好,又深得圣眷,本身有交情的人家便不少,而这次万寿圣节,淳安大长公主一直陪在太皇太后身边,与前来觐见的诸外命妇多少都是有过寒暄的,又得了不少好感,公主府此次大派请帖,自然应者如云。 本身各家夫人们携儿女赴宴就多有彼此相看、成就姻缘的,因此有适龄儿女的人家总是格外热衷。 而现下又是在皇帝选后、荣王选妃的节骨眼上,总有聪明人自觉窥破其中关窍,心思活络的便是削尖了脑袋也想弄一张请柬来。 如此一来,竟是大半个京城宦官人家都要来,端得盛况空前。 * 三月初三一早,武靖伯府的马车就到了杨家门前,俞氏嘱咐了杨恬许多话才放她与赵六姑娘同车,自行坐了自家马车出发。 坐上了车,听着心腹大丫鬟笑着报说蒋姨娘那边砸烂了多少药碗茶具云云,俞氏心里甭提有多解气了。 却是自从为苗氏做法事时蒋姨娘出了门,这回来后禁足也就悄然解了。 于是蒋姨娘就从下人口中听到了“淳安大长公主设宴,太太会带着大爷与大姑娘一道去”的话,她登时便急了,只道是杨家收了帖子,俞氏故意不带她的儿女。 若是寻常宴席也就罢了,这大长公主的宴席!她倒是没有想到什么皇上荣王那边去,但这样豪门宴席上,不知会来多少青年俊秀、名门淑女,她的儿女不去万一错过大好姻缘岂不抱撼终身! 蒋姨娘恨得牙根痒痒,便使了些手段把杨廷和请来房里,小意殷勤,被翻红浪,好好伺候了一番。 她能得宠多年,自然有得杨廷和心意之处,这云收雨歇之后,杨廷和不免心情大好。 蒋姨娘本就不是蠢人,因儿女婚事被训了两次,自然不会再这样大喇喇提出来,便宛如闲聊一般,说起了家长里短,觑见杨廷和昏昏欲睡时,又柔声道:“听说太太要带哥儿姐儿们出门,这一季新衣还不曾裁得呢,太太也没来人知会这边,我也不知道叫二姐儿穿什么去好,若在大长公主面前失仪可糟了……” 杨廷和虽是困倦,却不糊涂,闻言便微微皱眉道:“大长公主?公主府的帖子只请了慎儿恬儿。悦儿不必去。” 蒋姨娘呆了一呆,犹被一盆冷水浇下,忍不住道:“老爷莫不是听太太说的?论理,这帖子不当是下给府里的?府里这么多郎君姑娘,怎么会就大爷大姑娘去?我便是得罪了太太,也不当这样待二姐儿……” 在杨廷和渐渐犀利起来的目光下,她心下一突,面上勉强扯出个笑来,道:“我……我……妾身……唉,妾身是可怜二姐儿。她还心心念念要同大姑娘一道出门呢。” “我说过,你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杨廷和声音冷淡了下来。 蒋姨娘眼角已挂上点点珠泪,一副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口中嘤嘤只道:“是……是妾身不堪,拖累了哥儿姐儿……”万分委屈的样子。 杨廷和眉头皱了起来,心中陡升不耐烦,不由起身披衣。 蒋姨娘正全身心投入演戏中,忽见杨廷和这般,不由一愣,心也直直坠了下去,有些惶然喊了一声“老爷”。 杨廷和穿好衣衫登上鞋,挥开她攀过来的手臂,冷冷道:“若禁足还教不会你守本分,就去庄子上慢慢学吧。” 蒋姨娘又惊又急,顾不得衣衫凌乱便扑下地来,跪在杨廷和脚边哭道:“妾身只是替哥儿姐儿委屈,老爷……” “静娘,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所出的几个孩子,可曾受到过委屈?”杨廷和缓缓道。 蒋姨娘呆了一呆,随即垂下头,低声道:“老爷待哥儿姐儿是极好的。妾身是记挂着哥儿姐儿的婚事,这才……”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便是生了火盆也仍阴冷,蒋姨娘跪在地上,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半敞的衣衫露出一边雪白光腻的膀子,已密密起了一层鸡皮。 杨廷和却是漠然瞧着,心底生不起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终是道:“静娘,不知几时你心大了。你若固守本分,将来二郎三郎四郎勿论哪个出息了,都能与你挣个诰命,将来分家出去,你也一样是老封君。” 蒋姨娘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一张美艳的脸因这份迷蒙而显得越发魅惑。 杨廷和的声音却越发冷冽,“若是你执迷不悟,肆意妄为,在这样的时候坏了杨家的名声,你便去庄子上不必回来了,二郎几个我也会送回蜀中。”说罢便拂袖而去。 茫然从蒋姨娘脸上层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恼恨与不甘。 杨廷和却是不曾看见,他径自出了蒋姨娘的小院,到前面书房安歇下来。 之后的几日里,他日日都歇在上房俞氏处。 蒋姨娘再一次被禁足,便是“病到卧床不起”,镇日苦药汁子喝着,也没能让杨廷和有半分心软。 而那个告诉了蒋姨娘大长公主设宴的婆子也被俞氏寻了错处发卖了。 杨家内宅里风气登时一肃,不少存了些观望心思的下仆也纷纷向俞氏投诚。俞氏一时顺心无比。 这日上巳宴,便有那促狭的婆子特特绕到蒋姨娘院子前嚼舌头,说太太与大姑娘如何打扮得天仙一样去赴宴,激得蒋姨娘摔了药碗,又将屋里能砸的、不值钱的尽数砸烂了。 俞氏这边听着丫鬟婆子编排蒋姨娘如何如何,那边车上,杨恬与赵六姑娘两个小姐妹也是说笑得热闹。 * 赵六姑娘单名一个彤字,生的一张圆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鼻头,微厚的唇,要说多美貌是谈不上的,但却如苹果般可爱,尤其笑起来,一侧脸上梨涡隐现,自然而然带出一种亲切感来,让人忍不住便想亲近。 她在家是幺女,母亲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家中的规矩便没那么严苛,几个女儿也如男儿般教养起来,骑射样样精通,更都有一副开朗爽利的好性子。 当日初登杨家门,想着书香门第翰林人家,必然是严肃的,赵彤尚还按捺着,做出斯文样子来,今日却是本性毕露,杨恬上了车,她便亲亲热热的拉过人来,妹妹长妹妹短。 又挥手打发了两人的丫鬟去后面车坐:“我要与杨家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要你们服侍时自然喊你们。” 待车厢里只她两人了,赵彤立时笑眯眯道:“妹妹可看着那契书了?以后咱们也是亲姐妹一样了,可要一条心。” 杨恬强忍着羞涩点点头,已是耳根发烫。 前几日沈瑞巴巴写了书信告诉她,已与张会说定,合股新置一处布庄,沈家织厂以后出的贡布在京只这布庄专营售卖。 沈家只出布匹,不沾手经营事宜,占股四成;张会那边出店铺、出资金,负责布庄经营,宫中、官场内外打点等事宜,占股六成。 过一二日,又有契书送到杨府,交到杨恬手上。 杨恬还自惊讶,杨慎却是一点点教了她如何看这样商铺的契书,末了,指着立契人那处,但见并非沈家与张家,却是杨学士府大姑娘杨恬与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 徐氏那边也打发了心腹来杨府解释一番,说借杨恬嫁妆之名,便宜行事,也方便与武靖伯府姑娘接洽,不叫杨家误会沈家想插手杨恬嫁妆等等。 实则却是实打实与杨恬添妆。 而沈瑞给杨恬的解释书信也是在契书送来之后发来的,言说自己“不耐烦庶务,还烦请妹妹代劳”,满满一副央求口吻,也半点没露出是与杨恬添妆的意思。 俞氏也忍不住与杨廷和感叹沈家这亲家结得好,处处惦着恬姐儿,办事又妥帖不失礼。 杨廷和也深以为然,这门亲事真是再顺心不过,如今,只差女婿一个功名了。 杨恬更如泡进蜜罐子里了一般。 杨慎见父亲同意,便由妹子签字画押,亲与沈瑞并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一并往官府去正式验契盖印,定下此事。 如今赵彤与杨恬算得是合作伙伴,关系天然就亲近了一层。 赵彤得了肯定答复,似是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拉了杨恬的手,在旁边小几暗格处一翻一掀,将个八宝攒盒往她怀里一送,调笑道:“今儿早上张二巴巴来我家,特特又嘱咐了我一遍,说沈二已打过好几遍招呼了,千万千万要照看好杨家姑娘,叫我可要捧在手掌心儿里。” 说着便粗着嗓子学起男声道:“千万、千万。”说罢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的。 杨恬那小脸都染成了大红布,心里却是甜蜜,只不好应声,便羞赧的低下头,佯作要开那八宝攒盒。 赵彤却又凑过来嬉笑道:“呐,这也是沈二央张二与我捎来给你路上吃的。”说着又挤眉弄眼,笑道:“快打开瞧瞧,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若有错的,便要罚他。” 杨恬被她这样一闹,越发连攒盒也不好意思打开了。 赵彤虽爱说爱笑爱闹,却不是那粗疏性子没眼色的,见杨恬窘然尴尬,怕她着恼,忙又从那暗格里端出个海棠红小茶盏,递将过来,陪笑道:“好妹子别恼,我原与家里姐妹说笑惯了的,一时没了分寸,向你倒茶赔罪。” 杨恬也不是那扭捏人,虽脸上还红得发烫,却也大大方方道:“不过姊妹说笑罢了,不敢当姐姐赔罪。” 她并不接那茶盏,反而掀开了攒盒的盖子,置在几上。 余光扫过,攒盒里干果蜜饯炒货皆有,却并非都是自己爱吃的,便晓得并不是沈瑞送来的。 她心下又不免暗啐自己糊涂了,沈瑞素来谨慎,怎会傻傻的送匣子蜜饯过来,岂非落人话柄。 赵彤见她脸色,便知唬她不得,也将茶撂在小几上,笑道:“你们倒是心意相通的,是不是他送的都看得出来。” 杨恬抿嘴笑道:“姐姐玩笑了。想必是常与张二公子作此哑谜的。” 赵彤呆了一呆,自己也笑了,道:“真个嘴上半点儿不饶人。”却又大方笑道:“我俩打小儿一处长起来的,也不用甚哑谜。”说罢自己也端出一盏茶来,这才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相视而笑,端茶共饮,又各自捡了两块干果品尝,闲聊着说起京中时兴的首饰衣裳样式。 说来说去,自然绕回到两人的生意上,不免饶有兴致的研究了一回什么样的布料能卖得更好。 赵彤虽也不过二八年纪,竟也是自己打理两个铺子三四年了。 “我娘最不耐烦这些庶务,恨不能自己是男儿上阵杀敌方痛快。”赵彤笑嘻嘻抖着老娘的底儿,毫不见外,“原来有祖母操心,见我娘实在不成,就把我大姐二姐带出来了,后来我们几个姊妹凡长大些便都要学管家,再大些祖母直接丢个铺子来与我们自己打理,自负盈亏。待嫂子进门,母亲也就彻底撒手高乐去了,我们也松了口。” 杨恬也不觉尴尬,反笑道:“却连我都听说过武靖伯夫人骑射功夫极佳,真巾帼不让须眉,非寻常女儿比得的。夫人这般,岂不洒脱,真是慕煞旁人!倒是我这样笨笨的,既没夫人那般本事,也没姐姐这样的本事,虽也学了几年管家,可瞧见账本还是发憷,日后可要姐姐多多担待了。” 一番话正搔到赵彤痒处,她虽是揭底老娘,却是打心眼里认定老娘是女中豪杰的,可听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杨恬开口时赵彤就仔细看了其神色,见果然语出肺腑,既不敷衍也不虚捧,便极得赵彤心意,心下不免对杨恬又亲近了几分。 赵彤佯作拧杨恬的脸道:“你这样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还算笨笨的,天底下就再没聪明娘子了!分明是想躲懒,让我一个人忙去,这可不成,便是拖也要拖着你去。” 杨恬连忙笑着求饶。 两人嬉笑成一片。 杨恬却是早就从沈瑞那边得了武靖伯府的一些资料,方才能在赵彤提起时不会茫然不明所以。 沈瑞既要同武靖伯府合伙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去打听武靖伯府的底细,只是这种时候就知道,像杜老八这样的人还是要多认识几个才好。 如现下这情况,要去打听英国公府姻亲家的事情,如何好让背靠英国公府的杜老八去。 不过武靖伯府在成化朝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历经成化、弘治两朝而不衰,拿到他家的资料也不是难事。 武靖伯府上军功封爵,却不是开国,也不是靖难时,而是成化年间。那时封的也不是伯爵,而是侯爵。 武靖侯赵辅平过两广瑶民叛乱,扫过犯边的建州女真,所向披靡,一路凯歌,终功封侯爵。 而后却因被调至河套,抵达时贼寇已入侵劫掠多时,他再是英雄豪杰终究无力回天。然朝中御史才不管那些,将种种错处都累到他身上,弹劾他不作为、玩忽养寇等等。 赵辅被调回京,自请去了侯爵。 他乃宪宗皇帝心腹之臣,又有赫赫战功,宪宗虽改封其子嗣世袭伯爵,却仍让赵辅为侯爵。 只是此后赵辅赋闲十年,再不曾上过沙场,直到成化二十二年过世。 他过世后,被追赠容国公,也足可见宪宗对其感情。 赵彤的父亲赵承庆袭爵后,也赋闲了二年,但因拥立弘治皇帝有功,在弘治元年便就掌了府军前卫,后领神机营,再后来便派去协同守备南京。 如今武靖伯世子、赵彤的大哥赵弘泽也进了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只不过年纪差得不小,不常跟着皇帝四处游玩罢了。 赵家祖孙父子得了三代皇帝的信重,圣宠不衰,家族产业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赵家铺子多也是出了名的,赵承庆也多次被御史弹劾出入奢侈、侵渔市利等等。 但弘治皇帝这样节俭的皇帝,却对赵家的奢侈颇为宽容,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与赵承庆。 赵承庆的家人在京中,因手面儿广,也颇得上层勋戚圈子的好评,——不然也轮不到赵六姑娘嫁给英国公府二公子了。 沈瑞写与杨恬的分析是,既掌重兵,怕要自污。 杨恬原也不是无知深闺女,尤其定亲沈家后,其父兄也或多或少与她讲些朝堂之事,毕竟沈瑞将来要入仕途,杨恬要想在诰命圈子里吃得开,便不能不知朝廷大事。 沈瑞种种分析,她尽数都能理解,有时候还能给出自己的看法,让沈瑞也颇为惊喜,越发喜欢在书信里写上些政事。 杨恬打上了武靖伯府的马车就暗自打量,御史曾弹劾武靖伯赵承庆出门乘八人轿僣侈尤甚,但就眼下武靖伯府这马车外观看来是平平无奇,毫不张扬,内里亦布置得寻常。 她不免暗想不知是不是因被弹劾而得了教训。 待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觉出这车子别致之处来,车座既大且宣软舒适,又不知在何处设置机关升了炭火,竟是车厢中暖烘烘的,却没有丝毫烟火气。小几之下、座椅旁侧几多暗格,放着茶具攒盒,一应物什俱全。 她不免心下喟叹,富贵人家到底不一样,岂还用装饰门面,内里的讲究才是真个讲究。 那边赵彤还唧唧喳喳研究着布料,一会儿道:“张二说让想法子把羊毛混着丝线织布,我说那得多扎人!”一会儿又道:“最早一批布怕不要入夏才能抵京,松江布极是吸汗,夏日里做中单最好不过,倒是要让织厂织得轻薄些。” 杨恬虽学过管家不曾学过打理产业,但自从那日慈云庵中沈瑞与她说了这织布的事,她便颇为上心,也查了些书籍,请教了府中针线上的绣娘,多少也有些了解,倒也能和赵彤搭上几句话。 两人一起策划着开春之后这布匹当备些什么花色好,揣度京中可能时兴的样式,倒也颇为投机。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驶出城外。 早春三月,虽有倒春寒,却仍阻不住那勃发的绿意。 早有坚韧的野草在地里冒出头来,官道旁偶一棵垂柳也发了新芽,天地间一片柔软鲜嫩的颜色,便是那仍凛冽呼啸的春风也显得和煦许多。 出城北走多是皇庄,官道上行人不多,赵彤将车窗厚布帘子撩起,只留一层密实纱帘,既遮了外头人的视线,叫瞧不见车内情形,又让坐车人赏得了车外美景。 小姊妹两个也不再说那生意经,一边喝茶一边赏起春景。 赵彤笑问杨恬可会骑马,杨恬摇头表示一窍不通。 此时官宦子弟学骑马还是常态,学堂里也会教君子六艺,但内宅女子已以娴雅贞静为美,会骑马的便不多了。 武靖伯府因伯夫人也是个练家子,家中花园子不大,演武场却是不小,又特特置有跑马的庄子,一家子勿论男女嫡庶,都是学骑射的。 赵彤便笑道:“没关系,等过几日天再暖和些的,我下帖子邀你到我家庄子上,我教你骑马。庄上养的马多,我挑匹好的小马驹送你,不高,也跑不多快,不用怕的。” 一时说起跑马来,她又是眉飞色舞,比比划划的。 杨恬只含笑看着她,想着骑马种种,一时忽又想到沈瑞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日后若是……若是能一处踏马游春,不失是一桩乐事…… 想着不觉脸红,心底倒是盼望起能学会骑马来。 眼见那边连成片的庄园遥遥可见,赵彤又向杨恬道:“你且放心,跟着我便是,待会儿我将你引荐给几个朋友,日后多来往,与将来……咱们两家也都是好的。” 她虽是豪爽,可说道嫁人后的“自家”,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含混两声。 杨恬也会意,亦知道这阵子因赈灾沈瑞结实了不少勋贵子弟,她日后也少不得与这些人内眷打交道,便耐心听赵彤分说。 “我与蔡家长房七娘、三房九娘极熟,七娘的两个嫡亲哥哥与张二、沈二他们也是好友。”赵彤道。 “七娘虽不是嫡长孙女,却是大长公主的心尖子呢,小时候也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的,最得宫里老娘娘、娘娘们喜欢,如今大长公主的孙女里,只她一个得了郡君封号,她那大姐姐也不过在出嫁时方得了个县主封号。 “七娘如今许了成国公府二公子。先成国公便是守备南京的,现任的成国公承爵后仍守备南京,我爹爹一直是协守,与两代成国公共事多年,我们两家原也是极熟。 “成国公府嫡出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嫁在京里的是三姐五姐,不知道都能不能来。未出阁的只一个,也行七的,却是庶出,今日怕不会来。来也不相干,她小时候在南京长大,大了才来京里,并不是咱们这伙儿人里的,你也无需理会。” 赵彤炒豆子似的蹦出一堆话来,说起这些勋贵之间联姻复杂关系,比说生意经更顺溜三分,只是零零碎碎也没个重点,亏得杨恬先前也有准备,做足了功课,大概了解了一下勋贵人家人口情况,现下便默默捡紧要的人物记下几个。 车从官道上拐下,上了便道往大长公主的庄子上去,前面已可见车马多了起来。 先一步驱马前面探路的赵四公子赵弘沛此刻驳马回来,向几个马车一一回报,说稍后蔡五公子亲自迎她们进庄子。 武靖伯夫人和俞氏那边也就罢了,到了赵彤马车前,隔着车窗,赵弘沛低声道:“蔡五说,贵人也来瞧热闹了,张二陪着。” 赵彤轻轻嗤了一声,也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素来爱热闹,有甚稀奇。” 赵弘沛却道:“正是那一位来了,许是有消息出来,不止周家来了,张家几位姑娘也来了。” 他轻咳一声,好像掩下去想说的话,只道:“小六儿,嗯,多加小心。” 赵彤听得“张家”二字,眉心便是一跳,下意识的去看杨恬,却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坤宁宫那场冲突。 她也是听人转述过的,也知道后续事情,晓得张家在这一场中吃了多大的亏。——金太夫人到现在也不曾再次住进宫里。 正旦时张太后曾有意接金太夫人进宫,却被太皇太后一句“不知道张家小千金可改了脾性罢?”给堵了回去。 赵彤一直都在京中顶级勋贵闺秀圈子里,常与这些贵女们打交道,亦深知张家那几位千金骄纵跋扈的性子。 此次又是在淳安大长公主的宴上遇着杨恬…… 杨恬也听懂了赵弘沛的言下之意,想着张家那两位小姐的嘴脸,心下有厌恶,却没有惧怕。 “人只要自己站得直,行的正,清清白白,俯仰无愧于天地,何惧旁人污损诋毁。”杨恬这样想,便也这样对赵彤说了。 张家再是势大也只是外戚,不是天家!既也不能一手遮天,也不可能抬手就毁了对帝王忠心耿耿的杨家。 赵彤瞧着杨恬,良久方缓缓点头,道:“原就听人赞过妹妹风骨,果然不虚。然则,妹妹也不要小觑浑人的厚颜,咱们不是争不过,是犯不上。” 她顿了顿,道:“我原想着我们这些人也不懂什么吟诗作对,多半是投壶双陆,怕你嫌闷气,想着荐几个人与你,便让你同那些书香人家闺秀一路去。但今日这般,好妹妹,你还是跟着我吧。 “我这次也多带了丫鬟仆妇,我叫两个伶俐的跟着你,她们都是跟我来过这边几次的,无论是地形还是人面都熟得紧,便是我一错眼没瞧到,自有他们去找蔡七娘。” 见杨恬似浑不在意笑了笑,开口要谢绝,赵彤一把攥了杨恬的手,收了笑容认真道:“我是应下要照应好你,一根头发丝儿不少的把你送回去的。你这回便听我的,往后咱们若一处再往别家赴宴,尽都随你,如何?”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6章 凤凰于飞(五) 淳安大长公主这处避暑庄子由先宪宗皇帝赐名“泽园”,此园占地近千亩,而湖泊便占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数十里,极是阔朗。园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苏式园林所造,环环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处宴客,若是宾客不多,只开临水一两处院子便足矣。 是以从前宾客车马皆是径直进庄,由府内下仆指到引宴饮去处。 今日来的人委实太多,园中几乎所有院落皆开放,这迎宾便也设置得格外别致些,竟是将诸客引到溪水边水榭小坐,由轻舟画舫来接往流觞亭。 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没有过的,凸显庄子之大,也更应上巳节景,众宾客无不称奇叫好。 这边武靖伯府与杨家诸人下马后,赵弘沛和杨慎由下仆引着往男宾那边去了,女眷马车则引向另一边水榭旁,才请夫人小姐下车。 这边是个小小的码头,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里歇脚,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赵、杨两家人过去,就见着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内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内眷、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蒋冕内眷、翰林院学士白钺内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时松了口气,笑着过去与诸人见礼——虽说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难相处的,只是大约是不太爱应酬的性子,且文武总归说不到一处去,与俞氏也没甚话讲,两人一处干呆着岂不尴尬。 眼前这几位家的学士大人原就都与杨廷和是同僚,关系颇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讲官,因此格外亲厚些。 众人见了俞氏与杨恬也很是热情。 武靖伯夫人那边也有两位勋戚贵妇相识,也自说话去了,倒是那边两个小千金不过五六岁,赵彤便就招呼一声就跟到了杨恬身边。 杨恬知道赵彤是守前诺要照应自己,心里感念她的仗义,却也不免担心她在这群翰林闺秀圈子里不合群。 不想赵彤却是天生善交际好手,生得一张可亲的脸,又有一张讨喜的嘴,三言两语就博得众人好感。 待同登小画舫时,众人间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个“六姑姑”叫着,将赵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亲人一般。 杨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时节,刚冒新绿,这园中景致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时节相去甚远。 但一路行舟而来,见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隐在树木间的亭台楼阁尽现,雕梁画栋华美气派,亦是好风光。 费家三姑娘这状元之女登时就来了诗性,约与众人联句,不限韵,要咏尽这早春风光。 蒋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刘家姑娘偷偷觑了杨恬与赵彤一眼。 杨恬笑着向费三姑娘道:“待会儿曲水流觞,少不得要作诗,我可没你那般才华,妙句佳作信手拈来,好姐姐,且让我留得几句到时候遮羞罢。” 赵彤知杨恬与自己解围,冲她甜甜一笑,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作诗是不成的,这笔字与诸位姐妹抄诗也是辱没了佳句,我也不会那抚琴吹箫相和,哎,我这掐指一算呐,嗯,倒是焚香还勉强过得去,你们且联你们的,我给你们看着香。” 一番话虽是自嘲,却说得俏皮且从容,众女便都笑了,丝毫不觉尴尬。 费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时被这景儿迷了魂儿去,姊妹们可不要笑我。” 杨恬顺坡笑指着赵彤道:“彤姐姐可是会选巧宗儿,这焚香也太轻省了些,倒是待会儿我们算作一伙儿,若是被抽中了饮酒,便派你去。” 却是先前赵彤提起她极善饮,狩猎后还曾与兄弟们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亲一张好弓。 赵彤果然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包在我身上。” 众女也都笑道:“那就劳赵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间,外面传来几句撑船仆妇的对话,转而一个小丫鬟进来回禀说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开始变得缓慢,对面一叶快舟到了近前,仆妇们将两船连好,放上跳板,一个身材娇小的黄衫少女都未用仆妇搀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两步过了船来。 赵彤已在通报后便告罪往舱外去迎,几位千金听闻是那位有郡君封号的蔡七姑娘,又哪里能安坐,便也纷纷起身相迎。 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声先至,脆生生声音就如那黄鹂鸟般,道:“说什么呢,恁的开心,老远我便听见啦!赵六,你可叫我好等!” 赵彤迎过去笑道:“奇也,你不当忙着,怎会有闲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转而见了众人过来见礼,忙侧身避过,又还了半礼,笑道:“诸位姐妹都是我家贵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礼。” 赵彤又拉着她一一引荐了一番。 蔡七姑娘单字一个淼,据说是先太皇太后赐名,封号清河郡君。 杨恬一见蔡淼,便知为何她会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尖子了,盖因她容貌委实与大长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眼梢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凌厉来,不似大长公主面相柔和。 双方厮见过,蔡淼并不入舱,反向众人告罪,笑说有些私事要寻赵彤一问。而赵彤则佯作惧怕状,笑嘻嘻的又拉了杨恬同去“壮胆”。 众人见蔡淼特特寻来,便知是有事,哪里会挑理,忙请她们自去。 杨恬就这么被蔡淼、赵彤一前一后拉着扶着过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仆妇一律不带,自有蔡家仆妇过来引领安置。 这边快舟上分宾主落座,赵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亲妹子一般,你说话没个轻重,莫吓着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顾好沈瑞未婚妻杨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这会儿见赵彤执意拉着杨恬过来,心知两人当是格外亲近,便也应和着赵彤说笑了几句,又与杨恬好一番寒暄。 说了不少闲话,才说上正题,蔡淼脸色难看的向赵彤道:“张家怕是得了风声,可好,竟把亲戚家姑娘也拉来了一串儿,真是脸面也不要了!难道还想在我家园子里做什么不成!待会儿见了她们,别给她们好脸。” 大长公主与张家的龃龉满京城皆知,此次大长公主虽广派帖子,却偏偏没请张家。 张家先前大约也是不准备登门的,如今嘛,十有八九是得了皇上出宫来凑热闹的风声,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会带亲戚姑娘一并前来,这才吼吼也带了一群小姑娘不请自来。 细论起来呢,委实是不够体面。不过,这家子厚颜惯了,什么时候讲过体统规矩呢。 赵彤凉凉一笑道:“她们又不是冲着咱们的好脸来的,给不给好脸有什么打紧?张家公子这边是哪个跟来了?怕要到贵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长在那边呢,可要注意了,别让他们耍什么花招。还有啊,我听说周英祺来了,可别对上张玉娴,你可要多放几个人手在那边。” 蔡淼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几个,何止张玉娴,张玉婷也跟着来了!” 赵彤啧啧两声,道:“张家这是做什么,带旁的亲戚姑娘,还有‘情’可原,把她们带来,是要让大长公主再查验一下她们规矩学得怎样了吗?” 张玉娴、张玉婷正是那日坤宁宫上失仪的两个张家女儿,一个是张鹤龄的嫡次女,一个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嚣张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长宁伯周彧的孙女,周家姑娘里脾气最坏的一位,那日坤宁宫觐见她染了风寒并未去,回来听说张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气恼难当,在之后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话来说若遇上了张家女必要让其好看。 只是年前两家一直也没同一处赴宴的机会,如今却在这里撞上了。 蔡淼连声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懒怠再说,又向杨恬道:“妹妹不要理会她们,今儿有我们呢。张玉婷还敢呲牙,我就给她丢出去。”说着还晃了晃手。 看着娇俏的她做出一副凶狠样子,杨恬不由哑然失笑,道:“你们多虑了。那日是在坤宁宫,天颜面前岂能容她们信口污蔑。今日她们便是说破了天去,又有谁理会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蔡淼歪头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欢你。” 杨恬一呆,随即摇头失笑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体恤臣女。” 蔡淼摆了摆手,“妹妹这般自谦,我便没法说话了。不提不提了,我们快些先去拜见祖母吧,我好带你去流觞亭,多认识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杨恬赵彤皆应了声,船娘得了令,舟行极快,盏茶功夫便到了一处院子后设的小小码头。 见旁边停的皆是窄小快舟,并非待客画舫,此处也甚是僻静,杨恬便知道应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带着她们从那院子角门进去,东拐西绕,自抄手游廊过了两个穿堂,很快就抵达了大长公主待客的主院。 这院乃是正座泽园最中心位置,内里一处三层小楼临水而建,登高远望,视野开阔,园中大半美景尽收眼底,这楼便起名近月。 “现下光秃秃的,没甚好看,等夏日里,我做东,请妹妹来,就在这近月楼里住下,白日赏景,夜里赏灯——不是我自吹自擂,当时建园子时,还特别设了多处灯柱,白日里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极美的,京里再没哪家有这园子这样景致。”蔡淼讲得眉飞色舞。 赵彤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表示曾亲眼见过那美景,说得杨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楼下,要从后门上楼时,却被一个打扮得体的婆子拦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蔡淼眉头一挑,低声奇道:“竟这样快就到了。” 赵彤杨恬相视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楼上与大长公主叙话。不想随着蔡淼避到了偏厅,才晓得,乃是荣王殿下到了。 杨恬除了知道荣王乃至当今的皇叔、前阵子想求皇庄被驳回外,对其是一无所知。 赵彤却是听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里门儿清,她凑近了蔡淼悄声咬耳朵:“这位竟还真来了,莫非真是要亲自拣选不成?”说着竖起一根指头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摇了摇头,“贵人的心思,谁知道呢。我家又何尝乐意蹚这趟浑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没法子罢了。” 赵彤眼珠子转了转,道:“既来了,怕是想在咱们这群里挑的。不然何必要亲来。你我赌上一赌,是谁?”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两声,一双凤眼微眯,斜了赵彤一眼道:“赌什么,咱们哪家是任他挑的?还是等那贴过来的罢。” 赵彤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连称“妙哉”。 杨恬只低头拨弄茶盏,似是未闻,心下却是喟叹,这样一场筵席背后几多心机算计。天家,宗室,勋戚,哪个是好相与的。 少一时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厅门口一晃,蔡淼便知道荣王走了,忙带着两个小姐妹上了楼。 顶楼的花厅极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开檀木嵌宝螺钿屏风前设了罗汉榻,淳安大长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着早早就过来相伴姑母的德清长公主。 两边各设圈椅圆桌,却是十分随意,并不似寻常待客厅那般齐整,整个厅里也不过八九位夫人。 人之所以这样少,既是因时辰尚早,宾客未尽数到齐,也是因不少夫人与大长公主见过礼便被引去园中了,并没在这厅上停留。 留下来的,除了与大长公主亲近的,便是地位颇高的,在这里等待随诸公主一并赴宴的。 赵彤眼尖,一眼扫见了长宁伯夫人以及寿宁侯夫人与建昌侯夫人,不动声色的朝杨恬使了个眼色。 杨恬垂了眼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三人过去给两位公主见了礼,又给周围夫人们团团行礼。众夫人不免客气寒暄了两句,寿宁侯夫人也挂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脸上淡淡的,随意点了点头便罢。 两位公主都是一派慈爱,与赵彤杨恬说话也格外认真,并不虚言敷衍,问了两人家人可好,又问赵彤婚事。 赵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长公主笑道:“莫在这里陪着老婆子无趣了,小七儿,带你小姐妹去流觞亭吧。” 又向赵彤杨恬道:“你们两个都是极懂礼数的,也替本宫看着小七儿些,她这猴儿脾气急,又专好打个抱不平,今日本宫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话虽是笑吟吟说出来的,语气也不轻不重似是戏谑多些,可这哪里是对晚辈的调侃,更像是实打实抽在那边张家妯娌脸上。 那话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引得在座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觑那妯娌俩脸色。 寿宁侯夫人还勉强保持着笑,建昌侯夫人脸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脸过来,正主儿还没见着呢,怎样都要先按捺下来。 杨恬这才知道蔡淼这急匆匆带她过来拜见大长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们三个行礼退出近月楼后,不多时,就有张家以及周家的仆妇匆匆离去,带着自家夫人的告诫,去那边寻自家姑娘说去了。 * 泽园的流觞亭修得并不大,多说能容二十余人,大约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乐的,并非是专为今日这样盛大的上巳宴而备的。 不过既是抬出上巳节的名头,又岂能少了曲水流觞。 公主府便在亭旁开了小小水渠,约有一尺宽,九曲十八弯,引得活水而过。 又置薄如纸的青瓷荷叶盏,内有拇指高红釉莲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两面仿照魏晋古礼设席,宾客入席对饮,行曲水流觞之乐,倒也韵味十足。 此时既未开席,众闺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觞亭、水榭、临水的游廊等处观风赏景。 蔡淼赵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勋戚千金围拢过来,热情的打着招呼。两人便拉着杨恬的手,将她介绍给众人。 京中中上层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日坤宁宫的变故,认识了杨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边一群张家姑娘。 张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却是在游廊上,听得这边热闹,不少人纷纷扭头来看。 张玉婷早也探头过来,见蔡淼和赵彤还待招呼一声,但随即就瞧见了杨恬,一张小脸立刻撂了下来,刚待说什么,又被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劝止。 她有些不满的瞪了那边一眼,又去推身边的堂姐。 张玉娴却是根本瞧都没瞧那边,兀自一把一把撒着点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水面上过来争食的锦鲤,便是张玉婷推她,她也没个反应。 张玉婷见堂姐这般,更是生气,再去瞪那管事妈妈,但见那妈妈板正着一张脸,满脸严肃,她登时泄了气,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几个张家亲眷姑娘彼此打着眼色,机灵的已经过来逗着张玉婷开心。倒有两个似是不太合群,一个伸长脖子只去看那边的杨恬,另一个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湖对岸的青柳使劲瞧。 而那边,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带走的周家一群闺秀,这会儿也往水榭来了。 那周英祺竟是谁也没瞧见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张家姑娘那边赶,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倒把蔡洛吓了个够呛,方才明明周家仆妇已经过来传了长宁伯夫人的话,这位也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调头便仍如炮仗一般奔着张家去了呢。 亏得蔡淼瞧见了,一把揪了周英祺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动怒,然后让姓张的瞧你笑话啊?” 周英祺登时就止了脚步,脸上神色古怪,半晌才冲那边啐了一口,气鼓鼓道:“今儿就看你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会她们。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们好看。”又恶狠狠撂下几句狠话才作罢。 众千金神色各异,幸灾乐祸的有之,事不关己的有之,面露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两个堂妹并周家亲戚姑娘们则是齐齐松了口气,脸上或多或少带出几分尴尬来。 周英祺浑然不觉,仍是旁若无人的高声与人说笑。 见了杨恬,她许是自觉“同仇敌忾”,还多说了几句,非常生硬的赞了杨恬貌美,大约,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来夸人容貌的 杨恬有些哭笑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实忍不住想对这些勋贵千金敬而远之。 好在这会儿费三姑娘等人也拜见过大长公主,来了这边流觞亭。而杨恬又在人群中见着了沈理妻女,便与众人告罪,过去那边见礼。 赵彤果然守着前诺,随着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离。 杨恬见识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气,知道了这群闺女闹起来是不管不顾的,便也依了她。 那边沈理妻子谢氏刚刚拜见过大长公主,还不曾去众夫人处,而是拉着女儿沈枚,细细叮嘱着让她今日好好跟着谢家姊妹,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云云。 看见杨恬过来行礼,谢氏明显楞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绽出个笑来,嘘寒问暖一番,又让沈枚给小婶婶行礼。 沈枚整十三岁,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随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着水乡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却随了谢氏,颇为高挑。 她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杨恬厮见过,却并不十分热情。 倒是谢氏一反常态,待杨恬比素日亲近不少,杨恬不由心里暗暗纳罕。 杨恬知道沈瑞生母孙氏对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丧母时只怕被祖母与父亲折磨死了,因有这种种因果,沈理沈瑞两兄弟是极为亲近的。 她只不明白,为何每次各种大小宴会,甚至自家设宴时,谢氏总是对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没有亲近,好似还疏远不喜。 不过这种事,人各有感受,若是亲娘还在,又或者有亲姐妹,杨恬倒是还能念叨两句解个闷儿。 可俞氏只是继母,杨恬又只有个亲大哥,这事儿更不好去问沈瑞,便压在心底,只每每见着谢氏便也淡淡的,守着礼数不错罢了。 今日里,谢氏竟亲热的拉起杨恬的手,开始问起徐氏近来身体可好、你三婶儿镇日都在做些什么、那义姐可还帮着徐氏管家等等杂七杂八的沈家事,这让还没过门的杨恬多少有些尴尬。 但想着杨家的境况,想来谢氏怕也是没什么好问的。 杨恬揣度着,今日这好态度,八成是谢氏想让她照应沈枚才摆出来的,便一一简单答了,然后表示会一直带着沈枚,照看这个小侄女。 不想谢氏面上尴尬神情一闪而过,笑着岔过话题去,又匆匆叮嘱了女儿两句,往那边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杨恬笑笑,仍跟着谢家几个姊妹。 杨恬越发摸不到头脑,这是……仍想着让沈枚跟着谢家而非她?那谢氏这一出又是为何? 虽杨恬与谢家姑娘们也都认识,但不过点头之交,阁老府的姑娘们也是颇为傲气,与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杨恬也没兴趣结交,便只客气几句,仍寻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 遥遥的,有丝竹之声隔水飘来,借着氤氲水汽,显格外空灵。 身着统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们端着漆木圆托,将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上案几。 流觞宴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始了。 没有什么主持,没有什么规则,那水渠九曲十八弯,分出多段,众女宾自寻投契的好友相聚,随意寻得一段水渠,自行设令,或投壶作嬉,或击鼓传花,或吟诗作对,一切皆随本心。 如此一来,文臣武将家的千金们各自找兴趣相投的同伴,组成一个个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着性子应酬关系平平的人,便无不叫好,很快玩乐起来。 杨恬同费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联句咏春,依着曲水流觞规矩,莲叶盏顺水而下,接了酒盏的便要连下一句诗,虽不限韵却限时,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赵彤也跟在杨恬身边,笑嘻嘻表示不会作诗,却偶尔也有一二妙语,喝酒时更是酒到杯干,还替了费家姑娘、蒋家姑娘并杨恬饮了几回,也得了这群姑娘的赞,融进了这个圈子。 一时酒过三巡,杨恬起身更衣,赵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来宾众多,这更衣之处便也不止设在一处。 两人估量着最近的几处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领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带她们往稍远院落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无趣,刚要转过一处奇石所叠的假山,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未等两人反应是避开还是过去解围,就听得清脆巴掌响,随后自假山那边气鼓鼓走来个十一二岁女童。 她脸上犹有怒气,脚下步伐极快,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带过一场风暴。 她身后一串儿丫鬟仆妇几乎跟不上了,连带着两三个与她同行的姑娘皆叫着“慢些,且等等我们”扶着养娘,一双小脚紧着迈步。 却不是张玉婷是谁。 赵彤立时站住脚,往杨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着张玉婷。 张玉婷瞧见两人,微微迟疑,却很快哼了一声,像没瞧见人似的,极快的走了过去。张家亲戚姑娘并丫鬟仆妇匆匆与两人行礼,便忙忙追赶张玉婷去了。 赵彤与杨恬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晓得这位又吃了什么呛药,不过没有起冲突是最好。 两人绕过假山,忽见一个水红裙袄的姑娘捂着脸站在路边。 那姑娘显见便是刚才挨了张玉婷掌掴的,半边发髻有些凌乱,与赵彤杨恬见礼时,那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白皙皮肤上已是红肿一片。 只是这姑娘神情却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无怨无怒也无尴尬羞赧,竟还客客气气的向杨恬道:“杨姑娘好,姑娘虽不认得我,我却有幸在坤宁宫见过姑娘一面。我姓吴,是寿宁侯府表亲,姑娘方才也见了,张姑娘与我怄气走了,我却是寻不回路,想叨扰两位,同两位一并回去,可否?” 赵彤挑了挑眉,姓吴,当是寿宁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女容貌出挑,举止娴雅,并不像寻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宁宫,当是张家从亲戚姑娘里挑出来特地要送进宫的。 她手上轻抚杨恬,自己先开口接话道:“却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却不是要回去呢。”说着又指着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认得,你先送这位吴姑娘回去吧,回头再来接我们。”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赢了下来。 那吴姑娘仍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规规矩矩敛衽谢过两人。 杨恬见她顶着一张肿脸满头乱发,却是依旧仪态娴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调教出来。 瞧着她挺直的后脊,紧绷的双肩,杨恬忽然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吴姑娘,我瞧你鬓边有些松了,不若同我们一起过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7章 凤凰于飞(六) 恁的一个美人,别说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就是肿着半张脸也是美的。 当这位吴姑娘洗去脸上残粉,竟是容貌更艳三分,衬得一身水红袄裙都失了颜色。 瞧着那边厢房临窗梳妆的吴姑娘,这边正房舀水净手的赵彤不禁挑了挑眉,粗着嗓子用那浪荡子的声音道:“原来竟真有‘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杨恬正用软巾擦手,闻言探头一望,也不由惊艳,连连点头。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里蒋姨娘与庶妹颜色更盛,但她见过的所有美人统统不如这位,这才真可叫绝色,反倒是那妆容让其平凡不少。 想想着吴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赵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这有甚好藏的……”说着却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吴姑娘。 武靖伯也是个爱玩乐的,府中姬妾众多,争斗自然不少。不过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头解决问题的,身边丫鬟婆子也都是练家子,倒没有姬妾敢跳出来试一试自己身板是否结实的。 因此后院纷争只在姨娘之间。赵彤见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宠的,却还不曾见将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 “她不乐意进宫?”赵彤眯了眯眼睛,“张家可未必许呢,她这样的容貌,啧啧,张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钱,你瞧她那袄裙钗环,可都是内造的,八成是太后赏的,那股金钗还是今年的新样子……” 她习惯性说着说着就跑题到衣裳首饰细节上去,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声,想想连十岁的张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这吴姑娘,这姑娘又是这样反应……她眼珠子一转,笑向杨恬道:“看来我说错你了,没准儿,还有一场大长公主乐意见到的热闹可瞧呢。” 杨恬微微摇头,不予置评。 方才她带着吴姑娘过来更衣梳洗,赵彤老大不乐意,一打发吴姑娘去厢房净面,就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杨恬来。 “你怎的这样心软!那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何况,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张家的人!别说你自个儿,便说那日后来怎样了你难道不知?大长公主待你这般亲近,你莫要一时好心,倒辜负了大长公主!” 杨恬听她一气儿说完,才深吸口气,道:“六姐姐,难道就让吴姑娘顶着那样一张脸出去?传扬开来,张家没了面子,大长公主就有面子了?这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筵席。” 赵彤低声嘀咕道:“大长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这没帖子的还巴巴赶过来,这司马昭之心,哼……” 她虽是这般说,却也知道,日后若有人提起来嘲笑张家,也会带一句大长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杨恬固然有为大局考虑,可内心里,到底是被那个紧绷却挺拔的身影打动,直觉得那日在坤宁宫里,自己也当是这般决绝罢。 两人这边净了手,补了妆,同往厢房去见吴姑娘。 吴姑娘刚刚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钗花簪。 她本是一张优美的鹅蛋脸,却被这发髻显得脸长了一寸,有成为马脸的趋势,而繁复的钗环配饰也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她的妆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并非浓妆艳抹刻意扮丑,却比素颜时逊色许多。 赵彤和杨恬相视一眼,便又都装作没发现异样,问吴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吴姑娘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道:“我小字锡桐,今日多谢两位姑娘解围,他日我必当……” 杨恬却是不等她说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来,“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咱们遇上了,一路过来更衣梳洗罢了。” 赵彤口中笑道:“我名赵彤,不知道妹妹是哪个彤字?可是缘分了。”却是眼风如刀,屋里几个丫鬟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吴姑娘吴锡桐扫见丫鬟们出去,眼神微闪,但很快垂下长长的眼睫,道:“彤管有炜,赵姑娘好名字。我不过是寻常桐木的桐罢了。” 赵彤嗤笑一声,道:“凤栖梧,才是真个好名字。” 吴锡桐脸色一白,勉强道:“赵姑娘说笑了。” 赵彤没有接话,反而拉着杨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吴锡桐一眼,道:“吴姑娘?” 吴锡桐紧紧抿着唇,盯着她们片刻才缓缓起身道:“我若多说了,未免交浅言深,徒惹两位姑娘厌烦。只我也不是赵姑娘所想妄图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今日两位也见到了张家姑娘怎样厌烦我……” 见杨恬已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意,而赵彤依旧一脸嘲讽,她终是叹了口气,道:“方才冲突……是玉娴姑娘要我陪着出来,却将我丢在半路,叫我不许走,在原地等她,若遇着人,只说过来更衣看风景,她带着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寻来,向我问起玉娴姑娘,我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她下意识的去摸了一下脸。 杨恬尚未有怜悯之外的其他反应,赵彤眼睛已是立了起来,道:“张玉娴去了哪里?!” 吴锡桐被她陡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像随即想到了某种可能,她脸上闪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又隐去,语调也平缓沉稳,道:“姑娘莫要为难我,她去哪里岂是会告诉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赵彤紧盯着她,道:“你就没有一二猜测?” 吴锡桐也摇了摇头,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赵彤凉凉哼了一声,“吴姑娘,不要太聪明才好。你既起了头儿,这会儿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烦和你绕弯子,你找上我们不就是想借我们口说点子什么?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有什么不妨直说。” 杨恬闻言呆了呆,诧异的目光在赵彤与吴锡桐面上逡巡。 吴锡桐脸色更白了几分,勉强道:“赵姑娘误会了……我……我真没那样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杨姑娘宅心仁厚,赵姑娘冰雪聪明,我这样的人岂会欺瞒了两位去?今日实是巧遇。二位为我解围,我也不瞒二位,我家是吴家旁支,与寿宁侯夫人家已是颇远,我父只是个秀才,家中几亩薄田度日,张家将我要走,也没有我家说话的份……” 她的脸上流露出悲戚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亲事的。如今……”说着垂下头,低声道:“我是真个无心高攀的,掏心窝子说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辈子受张家钳制的。” 沉默片刻,吴锡桐抬起头来,道:“赵姑娘既问,我便也答我所想,张玉娴一向厌恶我这容貌,她带我出来,又丢我在半路,我原觉得……是以我作饵。我略记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这边,幸而遇上两位。张玉娴去了哪里我真个不知,但既然张玉婷也找了出来,想必是没回席上的。至于张玉婷,”她露出个苦笑来,“霸道惯了的,对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顺心便……我也不是头一个被教训的。” 赵彤眯眼睛审视她片刻,淡淡道:“你既与我们合盘托出,又是怎么打算的?” 吴锡桐直视两人道:“出此泽园,只怕以后与两位也没更多交集了,我若说托庇于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痴了。我……是怕了张玉娴了,只想求今日无事,不知可否……可否跟着二位?” 赵彤道:“你是张家带出来的人,和我们在一处?我也就罢了,她呢?”说着一指杨恬,“怕是人还以为张杨两家亲近了呢。” 吴锡桐再次抿紧了唇,却不敢去看杨恬,只垂下头去,低声道:“是我……唐突了。” 杨恬一时脑子里乱纷纷想了许多,她对吴锡桐的同情是真的,但这样的场合下,不想惹麻烦也是真的。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们这边寻个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说是跟着谁的,她们总不会撵了你去。若是张家问起……” 吴锡桐听闻她开口便骤然抬起头,听罢更是目露感激,连忙接口道:“杨姑娘放心,我自有说辞,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三人说定,便叫进来丫鬟整理了衣襟,一并出了院子,往流觞亭回去。 赵彤悄然叫了小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让她快快去寻蔡淼,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让蔡淼注意去寻一下张玉娴。 不想三人没走多远,那边小路上匆匆忙忙过来一主二仆三名女子,那为首的,不是她们刚刚说完的张玉娴又是谁。 张玉娴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样子,还是两个丫鬟眼尖,瞧见这边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张玉娴还不明所以,有些恼怒的斥了一声,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禀“姑娘,那边有人”,她才定睛往这边一瞧,登时便愣在当场。 这边三个人也不由一怔,但见张玉娴一双眼睛红肿,好似哭过,而衣裙下摆竟是湿了一片,好不狼狈。 张玉娴这般样子叫她们看去了,当下又羞又气又怒又恨,想破口大骂,可一时又不知道骂些什么,直恨不得冲过去把几人眼珠子挖出来才好。 这边还是赵彤反应迅速,略冲张玉娴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道:“张姑娘来更衣呀,我们这就回去了,你请便。”说着一扽杨恬衣袖,两人便不动声色往前走。 吴锡桐迅速扫了张玉娴一眼,却没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娴姑娘慢梳妆,方才婷姑娘寻你来着,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说着脚下生风,随两人去了。 张玉娴气得鼓鼓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撒不出来,那边院落里伺候的下仆已迎了上来,殷勤陪笑,张玉娴心下发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脚进了院子。 赵彤杨恬三人回了流觞亭,蔡淼已得了信,脸色阴郁的迎上她们,并不入席,而是拉了她们往一边没人的小桥上说话。 吴锡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样不坐张家又能坐哪里,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赵彤杨恬身后。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吴锡桐一眼,吴锡桐立刻乖觉的放慢脚步落后几步,蔡淼见她识趣,这才面色缓了缓,伸手拉过赵彤杨恬,几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她才低声道:“真是小觑了张玉娴,她竟有本事到了贵人跟前。” 赵彤心里早有了猜测,低声回道:“不是荣吧?是不是寿……?” 蔡淼嘴角轻撇道:“她哪里能看上荣。是寿。她,哼,想着处处学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个命才行。” 杨恬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大长公主的府邸,男女宾隔得颇远,且还是对张家人严防死守,竟还能让张玉娴溜到寿哥面前去?! 不过转而想起先前蔡淼两人说,张家子弟也来赴宴,恐是要在寿哥面前伺候,传递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思想间,那边赵彤已经低声把遇到张玉娴的事告诉了蔡淼,又重点形容了一番张玉娴的狼狈。 蔡淼强忍着没大笑出声,“啧啧,想是碰着铁板了!哎,真想立刻抓个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 却说张玉娴自从进了这泽园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两个哥哥,将皇帝表哥的行踪悄悄报给她。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的心思,只抬出寿宁侯夫人来,说是母亲吩咐,要让几个准备送进宫的亲戚姑娘得见天颜才好谋划其他。 这也确实是这次张家的打算。 本来是想送进太后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宫里次数委实太少,便是请安也就略坐坐即出来,还没有去太皇太后宫里次数多。 而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太后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姑娘家出来见皇上,更不好安排她们端汤送水,导致见面机会十分有限。 这次张家也是想着更多接触皇上才好,必要时,还有旁的手段。且张家素来目中无人,便是在大长公主的地方又怎样,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不是。 张家兄弟那边已买通了两个蔡家男仆,靠他们的媳妇往流觞亭张玉娴这边递消息。 席间,张玉娴接着信儿,立刻就动身要过去。而那边仆妇又无意中说了一句荣王殿下在哪里哪里,张玉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些张家备的姑娘当然个顶个的漂亮,也都惹张玉娴生厌——想到她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将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们的脸。 张玉娴自己不好做得过分,便没事儿就挑唆张玉婷以及更小的几个堂妹对她们打骂,以解心头恨意。 而其中吴锡桐是诸女中翘楚,自然也最招张玉娴恨。 这会儿,张玉娴便特地叫了吴锡桐跟着出来,想把她扔到荣王面前,这样的绝色,荣王岂会不动心,若是荣王要了她去,那便没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吴锡桐确实如她与赵彤所说,她家是寿宁侯夫人家远房旁支,也没借过张家什么力。 父亲只是个秀才,在县城坐馆,多少也小有名气,家里还算宽裕,她本也是在议亲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名声就传去了张家。 张家突然来点名要人,吴家这样门户岂敢硬顶,只得吹了那边亲事,将女儿送进寿宁侯府。 吴锡桐自小跟着父亲读书,但到底只是个秀才家的姑娘,所见有限,要说眼界多开阔是没有的,但是总比旁人更懂事些。 张家打着选妃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寿哥还在东宫时就谋划了,吴锡桐也进入寿宁侯府几年,耳目渲染,已是颇为机敏干练,而后送进宫里住了几个月,更是比从前更通透了几分。 今日张玉娴执意要她一个人陪着,她心里就猜出不好。 张玉娴丢她在那边,又恐吓她不许走,片刻回来接她,若不见她就罚她顶着盆在外面跪一个时辰云云,又留下个丫鬟看着她。 吴锡桐作出唯唯诺诺应承的样子,掉过头三言两句就骗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张玉娴则是直奔寿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 寿哥今日玩得颇为尽兴,坐船赏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觞边与人投壶、对对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张会的表亲,也没有让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开,正中寿哥下怀。 他虽输了好几场,喝了不少酒,可兴致一直极高。 张会、蔡谅等以及一直跟着寿哥的刘忠却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劝的将他带去一处僻静背风的水榭,既让他能赏景,又能歇息。 张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着,张会蔡谅都是场面上人,不喜也不会撵人就是了。待张家兄弟得了回禀的消息,知道妹子带了人往这边来了,又绞尽脑汁想法子支走张会蔡谅等人。 今天张家周家带了恁多姑娘过来,张家、周家子弟有一个劲儿的往寿哥身边凑,寿哥乃至张会、蔡谅等哪个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寿哥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张家到底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悄悄告诉了张会,让他静观其变,不要阻拦。 这会儿张家兄弟想要支走张会,张会自然也借坡下驴,反正这边有刘忠有暗卫,寿哥也有了提防,张家想算计寿哥可没那般容易,便就拉着蔡家兄弟同张家人走了。 寿哥百无聊赖的听着那隔岸传来的丝竹之声,有一口没一口的就着点心吃着解酒茶,就等来了张玉娴。 张玉娴见只寿哥一个坐在那水榭里,周遭张会等人也不见,知道是哥哥们出了力,心下不由窃喜,今日竟能如此顺利,想来老天保佑,必能让她如愿。 她回想着当初在宫里见着的,姑母与皇帝姑丈相处的种种情景,努力模仿着偷偷练习了许多许多次的姑母的仪态、语调、神情,弱柳扶风般走过去与寿哥行礼搭话。 寿哥原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叫了平身后,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拿腔拿调说话,还觉得是个乐子,心里嘲笑张家蠢货真是车载斗量呢。 可渐渐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表妹,可真让人“熟悉”啊。 虽说侄女肖姑,但张家几个孩子里,也就张玉婷和最小的女儿张玉娇有几分像张太后,张玉娴更像舅家人,与张太后容貌相去甚远。 但是,此刻,张玉娴就宛如张太后附体一般,一嗔一笑都带着张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样的神情,是张太后与弘治皇帝在一处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小女儿的刁蛮与娇羞。 寿哥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想起的并不是一家三口在一处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着幼童与父皇在花园中纳凉。 母后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与父皇说话时眼波流转,充满情意,而她的温柔目光,也会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里再看不到别处,看不到……那边傻站在那里瞧着这一切的自己。 寿哥眼里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异常,很小就开始记事,蔚悼王落地时坤宁宫上下的雀跃,母后与金太夫人对他的态度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故而才会对母后,对张家,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会抛弃掉他,将他太子之位,将他的一切都给蔚悼王。直到那个小东西早夭后,他才略略安稳。 而那小东西夭亡时,母后的那份伤心……好似比父皇去时更伤心几分。 父皇啊,又是怎么去的……?!还不是怪那个女人! 寿哥冷冷的盯着眼前还在惺惺作态的张玉娴,厌恶犹如潮水一般呼啸涌来,一波又一波,无歇无止,直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太后,金太夫人,张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宫里的女人。那些试图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个个的,就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寿哥忍无可忍,忽然就发作起来,甩手一个茶盏丢出去,正落在张玉娴腿上。 张玉娴也是三寸金莲,原就是站不那么稳当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双眼中已带了泪,还努力的模仿着姑母的梨花带雨模样,哀哀切切唤了声“表哥”。 她自觉地委婉动听,惹人怜爱,落在寿哥耳里则是呱噪异常。 寿哥见她这样也是张太后寻常为张家同父皇求情时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腾腾而起,甩手便连茶壶都丢了出去。 倒是没照人脑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张玉娴脚边,泥壶迸裂,茶水多数溅到了张玉娴裙上,打湿好大一片裙摆。 张玉娴这才真的吓着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她从来没见过皇帝姑父对姑母发脾气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还是刘忠过来劝了寿哥,寿哥只冷冷丢了一句,“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又吩咐刘忠,“知会坤宁宫,以后没品阶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觐见。” 刘忠应了一声,又挥手叫几个躲得远远的扮作小厮的小火者过来,架了张玉娴出去。 张玉娴又惊又俱,又羞又恼,有心扑过去问问自家错在哪里了,要受这耻辱受这样重的罚,可到底不敢,被两个丫鬟强扶着离开,越想越是伤心,竟哭了一路,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 这才有后来赵彤她们遇见张玉娴那般狼狈模样。 * 张会蔡谅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内侍,那边冲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没等张玉娴梳妆完毕回到流觞亭,这边蔡淼、赵彤也晓得了缘由。 赵彤见自己猜中了张玉娴果然是去找了寿哥,不由咂嘴小声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许张家再出一个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许的呀,要不张家怎么多数找亲戚家的姑娘,张玉娴可真是,啧啧。”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聪明的,懂个什么。可好,这下她是半点儿别想了,贵人想是着恼了,竟连宫门都不让她进了,哈哈,想起来就开心,约莫祖母也得了信儿了,怕也是开心的。” 杨恬则摇了摇头,并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她不喜张家,却也没法子对一个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灾乐祸。 少一时张玉娴回来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见她虽处理过妆容,可眼睛的红肿是根本掩盖不住的。而张家那边不知就里的姑娘如张玉婷这样的,便直接出言询问。 张玉娴推说净了面只觉得双目灼痛,多揉了一阵子才好些,因此揉红了。 这样的谎话却是连十岁张玉婷都骗不过去的。 张玉婷嘟着嘴一直追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报仇的架势。 张玉娴正不耐烦应付她,抬眼瞧见了那边桥上望着这里的蔡淼、赵彤,心里一凉,想她们也都有兄长亲人在皇上身边,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儿。 一时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来这里的所有人统统去死,去死,再没人知道她曾出丑才好。 蔡淼,赵彤,……杨恬,还有吴锡桐那个贱婢!张玉娴见吴锡桐好好站在杨恬那边,就知道她没碰上荣王,又投靠了杨恬,更是气结。 张玉婷还在耳边喋喋不休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张玉娴烦躁不堪,便指着那边桥上,挑唆张玉婷道都是吴锡桐害了她,杨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吴锡桐拉过去看她的笑话云云。 张玉婷虽是年纪小,鲁莽冲动,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赵彤也是贵女圈子里也有名号,她当然不会去惹。 柿子要挑软的捏,杨恬不过是个四品官家的女儿,吴锡桐更是泥里的人物,张玉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便像个小炮弹一样,怒气冲冲跑到那边桥上,一把揪住吴锡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赵彤也是跟着武靖伯府人学武长大的,要说上阵杀敌是不能,对付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当时一拽吴锡桐衣襟将其踉跄拖后一步,堪堪躲过了巴掌,口中娇斥道:“干什么?!” 张玉婷气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闲事!”说着便抢上一步推了吴锡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训你家人就滚回你家教训去!今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张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却又见到吴锡桐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气来,她就是看不惯吴锡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明明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卖给她家做奴婢她都懒得要,还拿乔作这幅样子出来! 张玉婷冲过去使劲推搡着吴锡桐,口中骂着贱婢,好似疯了一样。 赵彤伸手要去扯张玉婷,蔡淼却一把拦了,朝桥下努努嘴,低声道:“让她们自己家闹去,咱们别管。” 说话间,那边跟着张玉婷的丫鬟仆妇也都撵了上来,七手八脚去拦张玉婷。 吴锡桐瞧见人来了松了口气,也松了劲儿,张玉婷却是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踹,比寻常力气更大了几分。 吴锡桐一个没留神,竟被张玉婷从桥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声尖叫,随后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蔡淼这才变了脸色,厉声高喊仆妇下水去救人。赵彤也后悔不迭,跺脚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拦了,把那小丫头片子丢水里也不会让她掉水里呀。” 原是气头上无心之语,却好巧不巧落在张玉婷耳中。 一众仆妇都顾着掉下水的吴锡桐,没人再来拦了着张玉婷了。张玉婷又丝毫没觉得丢个人下水会怎样,反而觉得立下个壮举,替姐姐出了气,正是气焰高涨时,一听赵彤说要把她丢下水,登时又火了。 抽冷子瞧见她们都在白玉栏杆边观望水中,指点仆妇救人,张玉婷又一下冲过去,狠狠的一推杨恬。 杨恬本就焦急,探头去看吴锡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觉得背后大力袭来,身体随即悬空而起,竟大头冲下栽了下去,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一声声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8章 凤凰于飞(七) 河边陡生变故,众闺秀何时见过这般情景,无不惊骇惶恐,尖叫声此起彼伏,流觞亭一片混乱。 好在公主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早有会水性的仆妇丫鬟跳下河去救人。 那边桥上,赵彤虽十八般兵器都会上一二,却偏偏是个旱鸭子,尽管她身边会水的丫鬟也立时跟着跳了下去,她依旧急得直跳脚,提着裙子就往下跑,要去河边看着,却被蔡淼一把拦住。 蔡淼脸色也是煞白,却仍镇定道:“放心,你我的人都下水了,肯定能救恬姐儿上来,你别裹乱,河边人更多,不如在这里看得清楚,还能给她们指点。” 赵彤强自按捺下焦急,一股子邪火没处宣泄,扭头就见张玉婷推完人还颇为得意的站干岸看热闹,登时火冒三丈,挥手甩开蔡淼,两步蹿过去,一手抓了张玉婷衣襟,脚下巧劲儿一绊,手上用力,将平素举石锁的力气尽数使上,把张玉婷整个儿摔了出去,直奔河心而去。 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异常,旁人都不及反应。 张玉婷亦是,被抓住时还有些懵,一瞬间天旋地转的,不知怎的竟就飞了出去。 她这才知道害怕,可刚啊呀叫了一声,就已跌入河里,连喝好几口水,眼见着往下沉。 张玉婷的养娘原袖手跟在姑娘身后,虽对于姑娘推人下水颇为忧虑,但总觉得自家老爷那是皇上的亲舅舅,还有什么事儿摆不平的,因此也不甚担心。哪成想转眼就见着赵彤“行凶”! 吴锡桐这样的亲戚姑娘死一百个也没甚干系,可若老爷夫人的心尖子婷姑娘掉一根头发丝儿,她们这群跟着的人都别想活了。 那养娘拼了命的扑上去,却只堪堪抱住赵彤的腿,她家姑娘已是落了水。养娘惊惧交加,立时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杀……杀人了!杀人了啊!!” 赵彤赤红着眼睛,转身一个窝心脚将那养娘踹出去多远。 蔡淼也没料到这般,此刻只觉得心突突的像要跳出腔子,却仍立时过去抱住了赵彤,又喝令身边仆妇:“都是死的吗?!” 赵彤身边各个都会几手功夫,主人动手是她们没想到,可主人都出手了,她们哪里会干看着,登时过去制住了那养娘,堵上了嘴。 张家仆从冲上桥的也不甚多,见吴锡桐落水,多数都去顾着那边了。谁也没瞧着张玉婷。 不料一眨眼,张玉婷也掉水里了,众人又都慌乱起来,也顾不上与弄清楚原委,先就朝河中那正在救起吴锡桐与杨恬的公主府仆妇大喊大叫,叫她们撂下旁人,先救“我家姑娘”。 赵彤双目圆瞪,额角颈间青筋暴起,双手握拳,咬牙向蔡淼喝道:“你撒手,别让我伤了你,我要让这帮忘八羔子都下河里喂忘八去!” 蔡淼却不理她,向仆妇们喝道:“张家下人真是一个个贪生怕死,自家主子遇险竟站在桥上看热闹,快,还不送他们下去救主子去!” 赵彤一呆,随即纵声大笑。 众仆妇丫鬟则得命令,手脚麻利,抓起张家下仆就一个个往水里丢去。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位“忠心护主”的养娘。 张家下仆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的从桥上往下跑,生怕慢一点就被人抓住丢下河去。 这河可是能走船的,得有多深!且刚刚打春,水还冰寒刺骨,掉下去非冻个好歹不可! 那边张玉娴早看着桥上的动静,开始时候还装不知道,看到吴锡桐、杨恬先后落水,还心中窃喜,可转瞬张玉婷竟也掉下去了,她这才变了脸色,往桥上赶来。 待她到桥头,张家下仆已有好几个被丢下水了,这一段的河面上便如同下饺子一样,乱纷纷扑腾得热闹。 她登时柳眉倒竖,怒喝一声:“蔡淼,赵彤!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就要行凶?!”说着便三两步登上桥,直奔赵彤而去。 赵彤呸了一口,骂道:“张玉婷行凶时候你装什么瞎子瞧不见?!” 蔡淼则不屑的啐道:“张玉婷害人之后自己站不稳跌进河里,分明就是你张家下人没用!事后竟还贪生怕死不肯去救人,啧啧,怪道老娘娘要叫你们家学规矩呢!” 张玉娴当时一直注意桥上,看的分明是赵彤下的黑手,见他们“颠倒黑白”,不由怒极,也不走脑子便骂道:“杨恬吴锡桐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妹妹相比?!我家就是猫狗也比她们尊贵些!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下贱胚子联手害我妹妹!” 赵彤登时火气更旺,一使力便挣开蔡淼,上去兜头赏了张玉娴一个窝心脚。 张玉娴的丫鬟原就防备着,见状连忙蹿出来护在头里,饶是如此,赵彤盛怒之下又何等气力,一脚踹得那丫鬟惨叫一声,往后一撞,连带着张玉娴也趔斜了几步才堪堪被左右扶住。 赵彤已是暴怒,指着张玉娴喝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骂我?我祖父平瑶乱时、扫女真时、打鞑子时候,你们老张家祖上在哪儿呢?在干嘛?!我父亲现在镇守南京,这次也曾协助剿灭太湖水匪,你爹又在哪儿呢?!在干嘛呢?!你张家不过一外戚,有什么脸站在这儿说尊贵?!有什么脸来骂我家赫赫战功的大明功臣?!” 蔡淼急步过来,揽住赵彤,瞪向张玉娴,神色冰冷,话音中寒意刺骨:“我祖母是英庙亲女,皇家的公主,我是先帝亲封的郡君,你又算什么东西,无品无阶,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论什么尊贵,莫非,你张家是觉得比皇家还尊贵?!” 张玉娴被那丫鬟撞着肋骨生疼,听得赵彤回击,还想再骂回去,然蔡淼开口,便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登时也清醒了,尤其最要命的最后一句,便是莽撞如她也知道严重性,她又如何敢接口! 她登时又气又臊,伸出一只手指着赵彤蔡淼两人,“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就自道:“你们,你们血口喷人!”也是有气无力。 幸而那边河畔一直盯着仆妇救人的蔡家九姑娘蔡洛高喊一声:“吴姑娘杨姑娘救上来了,快,快,春凳软榻抬过来过来!”又有机灵的仆妇一早抬来春凳,又备下锦被、披风等御寒之物。 赵彤哪里还忍耐得住,根本懒得理会张玉娴,拎起裙子大跨步冲过去看杨恬。 蔡淼冷冷斜了张玉娴一眼,挥手带人也往那边去,扔下一句:“等明日本郡君便进宫去问问太皇太后、太后,张家是不是尊贵如斯。” 张玉娴面露惊恐之色,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而本已走过去的蔡淼忽然回过头来,勾了勾嘴角,语带嘲讽道:“对,我竟忘了,皇上既下了旨,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你进宫回话了,大约,会直接问问寿宁侯夫人吧。” “皇上下旨”几个字砸在张玉娴心头,带来比方才更大的恐惧。 她……她……她在皇上面前出丑的事儿蔡淼知道了!! 张玉娴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已是看不清蔡淼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她突然尖叫一声,顾不住肋骨疼痛了,掩面拼命奔跑起来。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 再不出来,再不要听到人说她君前失仪,再不要人告诉她皇上厌弃了她,不许她进宫…… * 这边不单吴锡桐、杨恬被救上来了,便是后落水的张玉婷也被捞了上来。 原本这边小姑娘们都是由蔡家姑娘们来招待的,夫人们另有一处。这一闹,大长公主的长媳带着几个孙媳也都匆忙过来了,一面指挥安置落水的闺秀,一面安抚受惊吓的其他闺秀们。 如此一番变故,这上巳节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闺秀们纷纷提出告辞,公主府这边也不过多挽留,立时安排人一一送人出去。 而自然也有消息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面前。 这会儿夫人们这边也已不在近月楼,移至另一处赏湖景的听泉阁上饮宴。 下人们相继飞奔过来报吴锡桐、杨恬、张玉婷落水后,建昌侯夫人头一个一声尖叫“我的儿!”,根本不顾礼仪,起身带翻了凳子也不理,飞也似的跑出阁去。 俞氏也腾的起身,却顾着礼仪,先向大长公主行礼告罪,匆匆而去。 大长公主也站起身,脸色阴沉,吩咐左右宫人过去看看,又叫人抬肩舆过来追上俞氏送她过去,却只字不提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建昌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也站起身来,面沉似水,却并不离去,要等大长公主这边审出个结果来,给她个交代——好端端的,怎么就张家的两个人落水了?又有上次就与张家作对的杨家姑娘,这事儿,没完! 岂知这边口齿伶俐的下人一禀报先前情况,她恨不得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是她自己! 那下人报说,是建昌侯府大姑娘不知道什么缘故,将与她同来的吴姑娘和杨学士府大姑娘推下水的,又没收住手,自己也滑进河里了。 淳安大长公主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在寿宁侯夫人脸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威压:“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额角也微微有些见汗,却要作出几分严厉神色来,色厉内荏喝那下仆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些,我张家的姑娘平白的岂会做这等出手伤人的事!” 在场夫人神色各异,张家与杨家姑娘在坤宁宫的梁子谁人不知,谁知道这张姑娘是不是刻意报复?什么叫平白?寿宁侯夫人这会儿倒想撇清,也要撇得清才行。 那回禀的下仆是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子,面相憨厚,口齿却颇为伶俐,只道:“奴婢原是跟着我家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杨学士府大姑娘以及那位吴姑娘在桥上说笑赏景的,不知怎的建昌侯府大姑娘就冲上桥来,指着吴姑娘就骂,又去推她,我们过去拦着,却被张姑娘和跟过来的张家下人打骂,一不留神,那边吴姑娘已是被张姑娘推下河了。 “桥上的姑娘们都慌了,一叠声唤我们去救人,我们中会水的就跳下河救人,都乱着,不知道怎的,张姑娘又发作起来,冲过来又把正在桥栏杆边张望吴姑娘的杨姑娘推下河去了。大约是她使了太大力气,没收住,自己也跌下河了。她的养娘好像吓傻了,也不曾拦着,还是我们郡君喝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才跳下去救张姑娘了……” 这细细一描述下来,寿宁侯夫人方才说的便都成了笑话,人家好端端站在桥上,你张家姑娘冲过来伤人,自己还没落着好,还说什么“平白”! 这脸打得啪啪的,寿宁侯夫人脸上如何还挂得住,下意识便喝了一句:“胡说!” 那边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带着腾腾的怒意,诘问道:“寿宁侯夫人,你是说本宫府中人陷害了你家的姑娘?!” 寿宁侯夫人有些尴尬,沉着脸只道:“怕是有些误会……” 大长公主已打断她的话,厉声道:“寿宁侯夫人,今日原不曾与贵府下帖子的,贵府不请自来,本宫亦以礼相待,可好,你张家姑娘倒在此行凶,建昌侯夫人又如此失礼。寿宁侯夫人,你不问青红皂白,不去约束自家,倒问本宫府中人的不是!寿宁侯夫人,你今次是特特来寻衅的吗?!” 她越说越怒,原是声音越发高亢的,却偏在最后一句上平了下来,只咬重了寻衅二字,近乎一字一顿,那话里的寒意直刺人骨髓,令人胆颤。 寿宁侯夫人满肚子怒气怨气,却生被噎得无话可说,亦是发作不得——不论是不是自家有理,今日确是不请自来。 这位论尊贵是皇家公主、当今的亲姑祖母;论辈分,亦是长她一辈,与金太夫人同辈,是个对上张太后都不输阵的人物,她不过是个外戚侯夫人,又如何敢直面其锋芒! 寿宁侯夫人默默深呼吸,忍气吞声,却怎样勉强也挤不出笑来,索性板着面孔试图圆回一二,道:“其中定有误会,大长公主息怒,我这便过去看看。”说着起身告罪,便要出去。 此刻,第二波报信的已来了。 寿宁侯夫人也想知道情况,便略顿了顿脚。 然这一顿脚,真真让她肠子也悔青了,不若早一步走了。 归根到底,今日,就不该来! 这报信的却是蔡淼身边的大丫鬟,机灵得紧,先是叩头说了几位姑娘都被救起,也请了大夫在看诊,随即又说寿宁侯府张二姑娘与自家郡君、赵六姑娘口角,气不过跑了,张家下人尽数去追张二姑娘了,郡君打发自己过来报信,请张家再派些人手去照看建昌侯府张大姑娘。 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这丫鬟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将张玉娴与蔡淼、赵彤的对话学了个遍,便是语气也模仿个十足。 一时众人都去看寿宁侯夫人。这次,这脸,是要给打肿了吧。 德清长公主一直未出声,此时也忍不住了,厉声道:“这便是张家的家教?!太皇太后叫你们好好教养女儿,你们便是这样教养的?!” 大长公主则怒极反笑,冷哼道:“本宫也是开眼了。张家不光不将满朝文臣武将放在眼里,原来还一直教导自家女儿,自家是比皇家还尊贵些的。” 本一直作假寐状的长宁伯夫人,这会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有神,神补刀一句:“不知太后是不是也作此想。” 此话一出,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长宁伯夫人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弟媳,在场是辈分最高者,比大长公主还长了一辈。 前次坤宁宫之事,只因她懒怠进宫,不想后辈竟被张家欺负,老太太也是极为不满,这次亲自带了孙女、亲戚女孩过来,也是为孩子们撑腰,亦有交好大长公主的意思。 周家张家不对付几十年了,这会儿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在场文臣武将乃至御史夫人们都有,目光齐刷刷落在寿宁侯夫人身上。 有这几位的几句话,明日,只怕有大批弹劾折子递到御前了。 寿宁侯夫人身上都轻轻哆嗦起来,又气又恼,又窘迫又难堪,忍不住回道:“大长公主如何能听一面之词就给张家定罪!” 声音里已有颤抖之意,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只是说完,她又有些后悔,却也不好回转,只得硬着头皮勉强道:“恕罪,我得先去看看落水的孩子如何了。”说罢再不想多呆一瞬,转身便走。 那边却是武靖伯夫人站了起来,也向大长公主告罪,慢条斯理道是要过去看看“自家孽障”。 其实厅中不少夫人都是暗暗焦急的,不知道自家闺女怎样了,只是,到底大长公主没发话,又没有下人禀报过与自己姑娘有关,谁也不好贸贸然起身来说去那边。 沈理的妻子谢氏已有些坐不住了,她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枚跟着谢家姊妹的,但谁知道杨恬会不会故意拉了她闺女过去,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便是没事儿……卷入这些贵女的争执之中,也够让人头疼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忍耐不住想起身时,那边大长公主也发了话。 淳安大长公主环视众夫人一遭,微微叹气道:“本宫原想着借这上巳节,与众位热闹一番,不想出此变故,想来大家也是无心宴饮了,便就此作罢吧。改日公主府再行设宴,与诸位压惊。” 众夫人口中皆道不敢,纷纷向大长公主告辞,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的长媳去了那边处理落水事宜,三儿媳便在这边开始送客。 大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身份尊贵,除了亲送长宁伯夫人出去,与旁人也只是客套几句。末了两人便乘肩舆,往安置落水姑娘的院子去了。 * 那边建昌侯夫人气喘吁吁跟着引路人跑进了安置自家闺女的院子,眼见自家闺女湿漉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小脸煞白,昏迷不醒,她便如被人摘了心肝,尖叫一声就扑过去,抱着闺女就开嚎,又去撕打床前跪着的众多张家婢女仆妇,似疯似狂。 众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深知其秉性,谁敢承受她的怒火,被活活打死也不是没有过!便慌不迭就把养娘喊了杀人、她们中不少又被蔡淼让人丢下水去等等诸事说了。 建昌侯夫人果然转移了目标,撂下闺女,抬腿就要去与蔡家理论,却迎面正撞上寿宁侯夫人。她便立时大嚷大叫,口不择言要弄死赵彤蔡淼云云。 寿宁侯夫人一腔怒火终于找到宣泄之处,抬手便是一嘴巴,扇得建昌侯夫人直跌了出去。 下人们见了都傻了眼,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竟没人敢过去劝上一句。 建昌侯夫人回过神来,便又要叫嚷。 寿宁侯夫人大喝一声:“堵住她的嘴!” 待心腹仆妇过去制住建昌侯夫人,她这才冷冷道:“你说话走走脑子!你若想张家倒了,尽可以可劲儿的闹!今日的事儿,我会回去与二叔分说个明白。” 在她的环视下,跪在地上的两府下人们几乎额头贴地,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有丝毫声响。 建昌侯夫人本来怒目瞪向大嫂,忽听得她要与张延龄说,身子便是一颤。 她在外面敢这样嚣张跋扈,正是无法无天的张延龄给她的底气,可若对上这混不吝的丈夫,她一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 建昌侯夫人便也瞬间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寿宁侯夫人着仆妇去寻张玉娴,吩咐也不用带过来,直接带上自家马车。这边点齐了众人,让人抬了还在昏迷的张玉婷上车,一并要走。 蔡家却是来知会,吴锡桐姑娘撞了头,伤得颇重,恐怕不宜挪动,要在公主府略养一养再走。 寿宁侯夫人此时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吴锡桐,又深觉这是个祸头,带回去若是死在家里,也不好交代,便顺口应下,带着张家一众人走了。 * 虽然三个姑娘先后被救上来,却不是安置在一处。 张玉婷是最后落水,也是最晚被救上来的——其中自然有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令故意拖延的缘故,却也是因后来被蔡淼丢进水里的人委实不少,各个扑腾起来,阻碍了救人。 她昏迷不醒有冻的缘故,也是被吓的。 而吴锡桐的昏迷不醒却是因着倒霉,落水后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头侧竟被撞破,被捞上来时头上还流着血,因此昏迷不醒。 幸而今日公主府本就防着有人饮食不当突发疾病等等,早将常与府里请平安脉的大夫请来坐镇,此时正好过来看诊,已是包扎过了,熬上了药。 杨恬落水也吃了一吓,喝了几口水,且亦是不识水性,扑腾了好一阵子。好在赵彤身边会水的下人及时入水,很快也就将她捞了上来。 此刻她已是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蔡淼的新衣,又披着厚厚的外袍,一边儿由着丫鬟擦着头发,一边儿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姜汤。 俞氏满脸的后怕,忍不住反复道:“可是万幸。可是万幸啊。” 大夫方才也来诊过脉,说杨恬虽有些寒气入体,但问题不大,也开了方子叫回去抓药来吃上三剂,驱寒保暖便好了。 杨恬勉强笑了笑,弱弱的道:“是女儿不好,让太太担心了。” 俞氏瞪眼道:“这说的什么话!听听,这嗓子都哑了,快喝姜汤,不要说话了,一会儿咱们回去,再寻旁的大夫好好瞧一瞧,天儿这么冷,那水冰凉冰凉的……多几个大夫看,我与你父亲也好放心。” 杨恬也觉得头重脚轻,眼皮发沉,后脑后颈到后背一线如被石头坠着一样,沉重难受,想来也是受寒的缘故,便也点头应下。 少一时,蔡淼和赵彤伴着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一同过来探望杨恬了。 虽说两位公主身份尊贵,辈分也高,便是不来也无不可。但杨恬毕竟是在公主府出的事儿,又是帝师之女,也得大长公主的喜欢,这才有两位亲来探望一个小辈之行。 大长公主温言安慰了杨恬,却只字未提张家,只说回头会请了太医去杨府再与杨恬好好诊治一番。 俞氏不由大喜,她原就担心杨恬身体,想请个好大夫来,这宫里的太医可是比外面大夫强上百倍,且太医亦不是谁家都能请来的,忙不迭代杨恬谢过。 两位公主略坐了坐便离去了,倒是蔡淼和赵彤留下来与杨恬说话。 当时杨恬被捞上来还颇为清醒,赵彤便又是哭又是笑的,紧攥着她不放手。待转到这没外人的院落里换衣服时,赵彤就忍不住道:“可吓死我了,这回去张二还指不上怎生埋怨我呢,怕是沈二也要恨我了。” 杨恬倒是想安慰她说没事儿,只是身上还没暖过来,嘶哑着嗓子,有些发不出声来。 一同跟来的蔡淼连忙按住她,不让她出声,又笑指着赵彤道:“她就是这个样子,亏还是姐姐呢,半点儿深沉都没有。不必理她。再说,她其实也为你报了仇了。”见左右都是心腹,便又低声笑道:“彤姐儿可是位女将军呢,两下子就把张玉婷给扔河里去了。” 杨恬不由大吃一惊。 蔡淼笑眯眯的把赵彤如何反应,自己又如何应对,把张家妹妹丢下水、姐姐气跑一一讲给杨恬听了。 杨恬是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是知道武将家姑娘不同,也从没想过一个姑娘家能“豪迈”到这个地步。 俞氏过来了,蔡淼便告罪出去相送那些闺秀,没一会儿武靖伯夫人也着人来找赵彤过去问话。 后两人都处置了手上的事儿,方伴着两位公主过来。 这会儿公主走了,蔡淼把屋里不相干的人打发下去,才绘声绘色将下人报与她的、方才寿宁侯夫人在听泉阁吃瘪的事儿一五一十讲给俞氏母女并赵彤听。 俞氏不好开口说什么,心里却是恨极了张家——这一次次的,这是要做什么!真欺杨家为尊者讳便什么话都不会说吗?!回去定要好好与老爷说上一说,这次,都敢动手害自家姑娘了,必不饶过那恶毒丫头! 赵彤更是冷哼一声道:“明日后日,朝上弹劾张家教女无方的折子必淹了他们!今日她们所作所为也必能‘上达天听’。” 便是没人参劾,还有她大哥与张二呢,天子近臣可不是白做的! * 天子近臣自然不是白做的,便是没有赵弘泽与张会,蔡谅蔡诵兄弟俩的嘴巴也不会闲着,从泽园离开时,寿哥已然知道了今日落水前后的事。 回宫之后,连赵彤私下与张会评价的张玉娴、吴锡桐,乃至建昌侯夫人闹的那一出,也尽数落入寿哥耳中。 回宫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时,寿哥只字未提,还在坤宁宫中喝了盏茶吃了果子,才似心情很好的踱回乾清宫。 直到东暖阁里,刘忠伺候寿哥更衣净面之后,寿哥才凉凉道:“这就是张家养的好女儿。如此行径,那两位侯夫人如何堪为朝廷诰命。” 无故伤人的张玉婷,以及矫揉造作的张玉娴,寿哥真是想起来就犯恶心。 一旁刘忠脸色微变,低声道:“皇上恕奴婢多嘴,到底……是行凶未遂,两位夫人只是教子无方,若是中旨或懿旨夺了她们的诰命,只怕于律法不合。且为这样的人,若是伤了皇上与太后的母子情分,岂非……不值。” 寿哥瞧了刘忠两眼,扬了扬眉,又冷哼一声,摆手道:“你想多了。”转而又拿起折子,百无聊赖的翻了翻,吩咐道:“去给沈瑞传个话。再叫两个太医去杨府问诊。” 这也是应有之意,刘忠忙应了,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奴婢听底下人回报,说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已来请过太医了。” 寿哥折子一丢,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皇姑祖倒是……”又笑着摇了摇头。 刘忠偷眼觑着,见他面上露出古怪神情来,一时也摸不透这古灵精怪小皇爷的心思。 片刻,寿哥摸了摸下巴,又忽然开口吩咐了一句,“张家掉水里那个亲戚姑娘,叫人好生看着,别叫她死了。” 最后几个字说又轻又慢,近乎一字一顿。 刘忠呆了一呆,“别叫她死了”这几个字说得,恁生怪异…… 他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慌忙低下头掩盖住表情,应声称是。 * 当刘忠派去与沈瑞报信的人到沈府时,沈瑞正在快马赶往杨府的路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9章 凤凰于飞(八)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之事,因是口角之争,到底也未怎样,杨家为尊者讳,不肯去参劾外戚张家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动了手,杨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杨家再不出声,便真成了软柿子了。 见了女婿过来,杨廷和也没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弹劾张家教子无方,弹劾张家女蓄意谋杀。 沈瑞则道:“小婿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与我送的信。他还要伴驾回宫,因此只打发人来与我说了一声……”他顿了顿,道:“他说,此事皇上尽知。” 杨廷和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皇帝会尽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边都是什么人——只怕他们杨家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也尽知了。 既然张会能特地打发人来与沈瑞说,那自然都是向着杨家说话的。 本身,杨家也是苦主。 但这件事上,小皇帝的态度,却未必会明朗。 杨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态,但杨家的态度必须要立起来。 “杨家的话,自当杨家来说。”最终,杨廷和只这样道。 沈瑞点点头,明面上的事儿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张家欠沈家的还不曾清算,如今又来招惹,便是一时扳不倒,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军费正是吃紧。上次皇上微服私访时,还曾问计于小婿,如何赚银子填补国库。小婿当时也说,边关粮草非盐引不能解。”这件事沈瑞当然是汇报给杨廷和过的,现在提起,不过是想盐引之事重提。 杨廷和也会意,皱了皱眉头。先前小皇帝已是许了张家周家的盐引,只是户部尚未给付,且朝中还有追责重罚两个经手商人的声音。 这件事当然可用,不过边疆粮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贺家抄家的银子也快进京了,会不会争出个结果来尚不可知。 “小婿也听闻,周家张家田庄都有侵占民田的事。”沈瑞继续道。 这事不大,但是周张两家曾为此对上过,抛出此事,也算驱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张家,也可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积毁销骨。 “田庄这事不过小事,不比盐引。”杨廷和摇头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这才几日,皇上不会许人因这点小事去动周家。既不动周家,自也不好动张家。” 说罢,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恒云,我知你心思,只当下,你不当琢磨这些事情。” 沈瑞脸上微热,忙低头应声。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心中有数便是,思虑过多牵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现下赢得一时算得什么?当下仍要以文章为重。我见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进益,好好磨上这一年,明岁秋闱后岁春闱取个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连声应是,心里也是叹气,莫说现下沈家无人能在朝中支撑,即便是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书去…… 杨廷和又简单问了沈瑞几句学业上的事,方让他去了后院。 * 后院里徐氏正在与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张会派人来报信后,沈瑞立时换了衣衫便要出门,还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备下药材补品等物,套了车与他同来。 徐氏顾虑颇多,如今杨家和张家对上了,张家既坏了名声,必然想法子来坏苦主杨家的名声,以混淆视听。 她思量着沈瑞独自过来探望杨恬,或不得见着人,或见着了传扬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说嘴,而她这未来婆婆去探望儿媳,旁人也论不出什么来。 因此进了杨府,她也没立刻就去看望杨恬,而是在这与俞氏叙话,等着沈瑞见过杨廷和后来与俞氏请安,也好带着儿子一道进去看杨恬。 张会传话过来时也不能事无巨细都讲出来,只略略说了大概。此时徐氏听俞氏气恼的将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不由也抽了口凉气。 她经的事儿多了,并不惧怕人心算计,便是先前贺家步步紧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计,一味莽撞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才最让人头疼。 “不想,张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觉得有些离谱了。虽说张家一向是嚣张跋扈,但竟连小小女童都教养成这般模样,下仆又这般张狂,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弘治朝先帝虽也纵容张家,但到底是辈分不差,想约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小皇帝登基,这是皇舅,碍于辈分,又有太后横亘在那里,孝道所在,有些时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张家这样下去,实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与张家,亦隔着一条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对俞氏说什么,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上几句。在她说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将夫人如何如何时,也少不得将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点拨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员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杨府时不过与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礼,还显不出什么来。待先帝去了,杨廷和变得炙手可热,往来的人家成倍增长,各个层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于没人指点,女眷间的交往又不好去问杨廷和。 虽有徐氏这个亲家,她和徐氏还有些远亲,当叫徐氏一声“表姐”,但两人岁数相差委实太多,几乎差了一辈人,且徐氏是阁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觉仰望,也没办法亲近。 两人作了亲家以后,虽接触多了,但这般推心置腹的谈天却从没有过。 今日得了徐氏几句话,俞氏便觉如醍醐灌顶,通透之极,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问几句,竟将徐氏当作长辈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着杨家好的。杨恬生母早逝,若这位继母能撑起事来,于杨恬也是好的。当下便也不吝言辞,与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来时,两人相谈甚欢,沈瑞问了好,简单寒暄两句,俞氏便知情识趣的带着徐氏沈瑞母子往杨恬院子里去。 杨恬已经吃过一剂药,被塞进被窝盖着厚被发汗,俞氏身边的人来回禀过徐氏母子要过来,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杨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气。 杨恬这会儿还在头重脚轻,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礼一回,红着脸这般见客。 她被子盖得严实,帐子被撂下半边,屋里又竖起架屏风来。 俞氏一进来便道:“这是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满屋子的人,怎的还迂腐成这等样子,倒叫亲家笑话!撤下去,撤下去。” 养娘和管事媳妇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忙指挥着粗使婆子抬了屏风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圆场道:“到底是翰林人家,严谨守礼。我也实在是怜惜瑞哥儿,知他不亲眼来瞧上一眼,也难心安。可怜天下父母心,亲家太太不也都是为着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儿也是有心了,是我杨家的福气。” 床上杨恬脸都红成了苹果,被徐氏按着不让起身,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额角都见了汗,比那药发散的还快些。 沈瑞早就练就了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体的笑容,一双眼睛认真瞧了杨恬一番,又仔细听着徐氏与杨恬的对话。 徐氏问了杨恬身上觉得怎样如何,却对今日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又叫她好生养着。 杨恬声音有些沙哑,又忍着羞意,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几不可闻。 徐氏自然不会为难于她,问了几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准备,便笑着说屋子狭小,恬姐儿又病着,过了病气给亲家太太便不好了,请亲家太太到外间来尝尝先前恬姐儿亲手制的花茶。却又吩咐沈瑞帮着把那边窗户留个缝,透透气,别让屋里太憋闷了。 两位亲家就这样笑着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边杨恬待客的小花厅去坐着,带走了大批丫鬟仆妇,而沈瑞因去关窗,顺其自然便留了下来。 有了前几日慈云庵那一出,杨恬的养娘林妈妈也知道沈瑞与杨恬的情谊,今日又是姑娘受惊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太太都这样态度了,她也不愿做那恶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间去了。 屋里两个大丫鬟半夏和麦冬一人抱着个针线笸箩,远远的往窗边一坐,埋头开始打络子绣花,那神情专注的,好似姑娘已经踏踏实实睡下了一样。 杨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红透了,阖上眼作假寐状,却忍不住留心屋里的脚步声。 只听得窗子吱呀,而后他的脚步声一路往床前来,凳腿摩擦地面的轻响,他大约是拉开了圈椅吧…… 正思量间,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 杨恬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颤,登时就睁开了眼,双目圆瞪,又下意识的往床里去躲。 “恬儿,别怕。” 听得这一声,杨恬不由一阵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来,也不再躲避,抬眼去看他,就望进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见到他另一只手抚在他自己额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发热。 沈瑞一探之下微皱眉,问道:“有些烧起来了,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药?” 杨恬耳根又是一红,低低啐了一声,声若蚊呐:“你这般……你这般无礼,我……我怎能脸不发烧。” 沈瑞愣了一愣,随即笑了,收了手,也不去坐那圈椅,就在她床边坐下,拿腔拿调逗她道:“是小生乱了方寸,一时唐突,小姐莫怪。” 杨恬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低声啐道:“哪里学的鬼调子。” 沈瑞摇了摇头,也不接茬,想了想还是道:“我不放心,你别怕,让我探探有没有发热,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也知我不是那登徒子,别怕,放心,我不乱动……”说话间却是手伸向杨恬颈间。 杨恬都被他闹得没脾气了,虽眉头拧成疙瘩,却仍由着他摸了颈侧、耳后以及后颈,其实知道沈瑞是真关心她,她心里还是暖暖甜甜的。 沈瑞探了温度还是觉得有些热,这些地方和脸上因羞涩发烧完全不同,应是自身体温高了的表现。 其实摸摸腋下最能确定体温,但即便这是他的未婚妻,到底没过门,一个小姑娘,腋下又挨着胸脯,他哪好去碰,还不真让人当登徒子了。 单只想着身量抽条渐渐有了少女婀娜体态的杨恬,他就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由暗骂自己一句。 杨恬一直注意着沈瑞的表情,见他脸上也是微微透出红云来,只道他碰了她也是有些羞的,想着他一向胆大,最喜动手动脚的,今日倒是这般了,她反倒是放开了,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调侃道:“好个沈郎中,不知病人可是发热的病症?” 沈瑞一怔,随即一乐,假装作那抚须动作,隔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髯,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道:“姑娘这是得了寒症,已有发热了,不知先前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方剂?”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却又呛着忍不住咳了几声,唬得那边窗边两个丫鬟急急的奔过来,一个端茶,一个就要捶背。 杨恬摆手笑说无事。 沈瑞收起嬉笑的脸,一本正经吩咐两个丫鬟道:“你家姑娘已经有些发热了,你们两个多留心些,不时用热手巾给她擦擦额头、脖颈、手脚心,不要一味捂着,越捂着身上只怕越热。多与她喝些热水,若是有汗了,及时换了衣裳,别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反浸了湿气。衣裳拿熏笼熏得干爽暖烘的再穿。更衣时小心受风……” 两个丫鬟目瞪口呆的望着沈瑞,不由咂舌,不说姑爷怎知道的这样多,就说这份细心……真是……真是从不知道男子也能这般体贴入微。 杨恬听得也有些呆了,待回过神来,又是一阵甜蜜,那层羞意早就抛开,只觉得这是她的良人,两人已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一样。 “二哥……”她低唤了一声,已是带了几分甜度。 沈瑞也是一晃神,随即自嘲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想来这些你们也都晓得。不过受寒之后发热也是寻常,不必过于慌乱了,药按时吃便是。” 顿了顿,他又笑道:“吃了药再吃蜜饯怕是要影响药性,一会儿我出了门就去给你买香果斋的糖霜梨条,它家的糖霜是冰糖制的,不碍的,梨子对你嗓子也好。其实应炖点冰糖秋梨,嗯,待回头我再去几个庄上问问,与你寻些鲜果子来,多吃些鲜果对你的病也好。”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转而都是一脸梦幻,相互挤眉弄眼一笑,悄然退回那窗边,给姑娘姑爷留下空间。 杨恬笑眯眯听着,他说什么她都只说好,这会儿竟觉得头也不似先前那样沉了,果然人说心境好病就好了一半儿,诚不我欺。 说罢了病情,到底还是说到了今日的事。 要说一点儿不怕,那是假的,身体凌空时杨恬还没甚反应,而入水那瞬间,巨大的恐惧和冰凉的河水一起包裹过来。 那是源自人本能的恐惧,完全不受意识控制,脚不能沾地,便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就只想抓住点什么,本能的想呼救。 然后,水就呛了进来,直压进腔子里,让她喘息不得,几欲窒息。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朵像被罩上了一样,不,整个头都被罩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好似还睁开了眼睛,只看到一片一片让人绝望的白光。 单单这么回忆,她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能把在宴席上听来的荣王的事情、吴锡桐的事情、张玉娴的事情统统讲给父亲和继母听,可是……落水后的感受,她的恐惧,她只觉得无法启齿,好像下意识就闭上嘴巴,不想剖开内心。 直到,现在,在沈瑞温柔的凝视下,她不自觉的就将这些说出来了。他没有笑她胆怯,他一直耐心听着,目光是那么暖,那么让她心安。 “不怕,恬儿,以后再不会了。哭吧,痛快的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她听到他柔声说。 那双大手贴在她面颊上,拭去她眼角的水痕,比之她脸颊的温度,还是凉的,却并不让她觉得冷。 杨恬那样怔怔看着沈瑞,豆大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落,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人看了便不由心悸。 心防在那一刻崩塌了,她忽而哭出声来,“二哥,我……我害怕……” 沈瑞也不再忍耐,俯身过去,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紧紧裹住被子,将她整个裹好抱紧,由着她埋头在他肩上哭泣。 寻常这样的小姑娘,遇到害怕的事儿,大约会伏在母亲怀里大哭吧,可他的恬儿没了母亲,在这样家里,又能向谁诉这委屈害怕?就这样把一切藏在心里,只苦着自己。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应该早点儿把她娶回去的! 两个丫鬟有些手足无措,那边养娘林妈妈寻声踏进门,瞧这情形也尴尬起来。 半夏倒是反应过来,拉着麦冬就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又拽了林妈妈衣角,使劲的努嘴瞪眼示意。 林妈妈皱着眉头,拍开她的手,却也没有进屋,而是转身出去,往那边悄悄与俞氏递个话。太太纵容是太太的事儿,她却不能不去禀报一声。 那边俞氏正与徐氏谈得投机,听养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不由也是一叹,只道:“恬姐儿是受了委屈了,便让她哭一哭,心里也就痛快了,总好过心里窝火,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 只字不提沈瑞逾矩,徐氏也料到一两分,便也只笑不语。 太太这样表示,林妈妈就会意了,依旧回去守在姑娘闺房外。 而闺房里的杨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只觉得头更沉了,可心里却是松快了许多。 只是,发觉是被沈瑞紧紧抱着,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挣了挣,轻声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开我。” 沈瑞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也怕她羞赧着恼,便笑应了一声,又紧了紧怀抱,才有些不舍的将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声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以后有什么不痛快,都与我说,说出来便痛快了。可好?” 杨恬红着脸点了点头,竭力稳了稳心神,才岔开话题,把今日她所遇种种都说给沈瑞听,并将自己所想所虑也一并讲给沈瑞听。 这大约是她自母亲过世后谈得最畅快的一次。 沈瑞也认真听着,虽然杨恬的许多观点还是小女孩的心态。当然,他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转变成政治女强人,但以后她也总是要交际应酬的,希望她可以一点点长大。 他便在杨恬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后,把他的判断反馈给她,两人互相参详讨论。 张家此番恶形恶状再次撞到淳安大长公主手里,必然不会被放过。尤其上一次,张鹤龄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宫,还指使人弹劾过大长公主府侵吞民田。 这次可是新仇旧恩加一起了。 至于张家的内斗,倒是与外人无关了,几个小姑娘互相瞧不顺眼,也不可能影响整个张家参与选后选妃的策略。倒是张玉娴,便是不惹得寿哥不喜,也是没可能入宫的。 “吴锡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长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这事,这事,公主府也会给你个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杨恬的头,“你还是心太软了。那样身份在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岂有好相与的。” 杨恬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的。只是,当时实看她可怜,那种情况下,我没法子调头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带着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样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来。那张玉婷……” 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简直是个疯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样。”她顿了顿,小声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则心下暗忖,回头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养几个会点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儿身边才好,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疯狗”来。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张家的两个疯姑娘已不足为虑。” 张家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姑娘,此事之后大约是要绝迹在京中宴会上了。若是张家有聪明人,就该送她们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载的,等京里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来。 不过与张家的梁子不消,难保以后不会跳出旁的人来,张家门风如此,怕也没什么头脑清醒的罢。 “你不喜勋贵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后不赴她们宴席就是。不必思虑太多。”沈瑞又劝她道。“我们既与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牵绊,便是你不去应酬赵彤等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杨恬应了一声,又笑道:“彤姐儿还是极好的。这次实是谁也没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极不错的人。” 沈瑞笑道:“你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会与张会算账。” 杨恬轻轻吐了吐舌头,双手捂了脸。 沈瑞笑着拿开她的手,而后颇为郑重道:“恬儿,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遇事爱多思多想,事后又总反复思量。我不是说这不好,三思后行什么时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凭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顾,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见杨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脸,严肃道:“恬儿,你只记住,杨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这些委屈都闷在心里。你应了我,可好?” 杨恬又觉得眼眶微热,忙咬住下唇,也郑重点了头。 *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乱成一锅粥。 大批御史弹劾张家教女无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写张家蓄意谋害官宦千金。还有一两个不知谁人指使的,竟上纲上线说这是外戚对文臣的迫害。 这样情况下,真正的苦主杨廷和所递的折子反倒是相对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赵弘泽也递了折子,弹劾张家污蔑侮辱国之功臣。 张家兄弟告病未来上朝,却也递了折子,并非什么“谢罪”折子,而是弹劾武靖伯府阴谋算计迫害张家,还将张家女推入河里蓄意谋杀,将种种过错竟一股脑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身上。 而张家麾下御史更是弹劾淳安大长公主府奢侈无度,空耗民脂民膏——国库如此紧张,边关处处告急,宫内都缩减用度,偏就你大长公主府摆什么盛大的上巳宴! 还有户部覆议都给事中弹劾长宁伯周彧在景州东光境内所谓御赐庄田实为侵夺小民世业,如今致其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云云。 当然,盐引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张家周家都有份,户部请收回盐引,以解边关粮饷难题。 往日若是吵来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今日却是出奇的淡定,颇有些笑看风云的意思。 如是吵了两日,第一天被弹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儿来抨击对手。 而开始没加入战团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夺民田之事后,认定是张家想转移视线,当然不能忍,立时下场撕掳。 要说为非作歹谁还能比张家更多?张家的田庄同样不干净! 大长公主府倒是没在朝堂上递折子打口水仗,不过张玉娴欲私见皇上却君前失仪惹皇上厌弃的事却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里传开。 原本几家想与张家结亲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个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仪……又是怎么个失仪法啊?这清白是否还在?更何况,还是遭了皇上厌弃的…… 张玉婷恶毒跋扈,张玉娴不守妇道,张氏一族姑娘的名声也就此全臭了。 * 朝堂上乱纷纷没个结果,阁老们也不言语,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观勋贵阵营自相厮杀,还是也有意压一压以杨廷和为首的帝党。 前朝事当然也第一时间飞抵后宫。 据说张家周家都递牌子进宫,但是均未得召见。倒是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诸公主进宫容易,却不知道各自为谁的说客。 张太后几次寻小皇帝说话,小皇帝每每都乖乖过去,却一直没让张太后得到满意的结果,相反还渐渐还有事母至孝的名声传出——无论太后怎样发火,小皇帝都能孝顺对待。 直将张太后气个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静静的,也不找皇上说话,便是皇上来请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后,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宫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后也不再召人进宫陪伴。 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们都出宫了,“名声不好了”的张家女孩子们还如何能在宫里呆着? 张太后装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参劾了。 张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嫡婆婆,就像团棉花一样,看着无害,可却是绵里藏着针,不声不响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无可奈何,她素来喜欢的那个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张玉婷这次是真蠢透了,牵累了张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宫,以免牵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则就这样一言不发,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几天后,松江贺家抄家的银子运抵京师,分入国库和内库,小皇帝才有动作。 寿哥先大方的由内库拨出四十万两银子暂时解决边关粮草问题——这也让朝野不禁探究起贺家财产到底有多少,百余万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成了内帑? 次日,皇上又赐衍圣公孔闻韶并三氏子孙祭酒司业学官袭衣及诸生宝钞。 敬孔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但在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却非寻常,盖因当下这位衍圣公孔闻韶乃是阁老李东阳的女婿。 就在众人正猜测是不是皇上要让李阁老出手干预这场纷争时,皇上又抛出两个重磅: 一是,拟升礼部右侍郎王华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为礼部右侍郎,俱日讲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拟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归来后,朝中一直未给封赏,皇上想让王华进内阁、让王守仁进通政司,三位阁老如何会同意!朝中也是反对声浪不断。 而眼下,这样的朝局下,皇上抛出这个折中的法子,王华等于没动,王守仁虽然连升数级,但南京毕竟是冷衙门,有可能一辈子回不了中枢,也挡不到北京这边人的路,也碍不到几位大佬的眼。 这个法子被内阁通过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诸公越发猜测,贺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贺家,吃得极饱,这才满意的“打赏”王守仁——毕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贺家通匪通倭的铁证。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里,松江沈家织厂所产松江棉布被定为贡品,就显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认为这也是皇上顺带赏赐沈家,以及补偿松江地区在这场倭乱中的损失——毕竟出了贡品,整个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个档次,南北客商订购多了,对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处。 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在变相补偿沈家——前几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杨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来沈家京城这一支的宗妇,听说,这位姑娘已是几日反复高热,皇上也赐过两次御医去看诊了…… * 朝上纷纷扰扰,沈瑞都无心去理会,他现在全服心神都放在为杨恬寻医问药上。 那日夜里杨恬果然发起高热,但翌日白晌吃了药也就退了烧,谁知天黑之后,又再度发热,如是几日,又添了咳喘症状。 宫里派过两位不同的御医来诊脉,都说是寒气入体,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肾水不足,只能先遏制发热,再慢慢调理慢慢医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来了,却是各执一词,说寒症的有,说热症的也有,药方也是争执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担心杨恬是受了寒凉,烧成了肺炎,再转哮喘。他知道这些病征,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么西药有效,可中药呢?他完全不知,在时下根本没有能应对的办法。 而时人对肺病也多有误解,认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认为肺病都是传染的。 杨家内宅里本来起来一股谣言,说大姑娘怕是在水里撞客了什么,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发热。 俞氏狠狠的发落了一顿下人,板子打得噼里啪啦,而杨廷和得知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了一家子发卖得远远的,这才遏制住这股歪风。 那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撞客这话传出去杨家成什么了,大长公主府又成什么了! 杨廷和黑着脸让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里疑心是蒋姨娘的手笔,只是一直没抓到证据。 然而,没多久,杨恬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并两个小丫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咳嗽、发热。 杨家宅里又悄悄传起来,大姑娘这肺病只怕是过人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0章 凤凰于飞(九) 建昌侯府内书房 这内书房所在院落与建昌侯府整个奢华张扬的风格并不太匹配,倒有几分书香人家的样子,庭院里修竹怪石锦鲤池,颇为雅致。 可惜,这室内经常传出来的声音委实不太优雅。 这会儿亦是,嬉闹,调笑,还有高高低低的呻吟。 站在院门口廊下几个管事小厮宛若未闻,或坐或站,兀自窃窃私语,只等着里头主子尽兴了召唤要水要茶的吩咐。 忽然院门“哐当”一声,吓了众人一个激灵,院门本虚掩着,只见一个婆子慌里慌张撞了进来,不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实打实摔在了青石地上,发出巨大闷响声。 听声就知道摔得不轻,几个管事小厮都忍不住咧嘴抽气,替她疼得慌。 那婆子却顾不上这些,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杀猪一般高声喊道:“快,快回禀侯爷,夫人,夫人要杀人了!” 几个管事小厮都唬了一跳,屋里那些声音也顿时停了下来。 两个机灵的小厮慌忙往上房跑,没到门口,就听见接连的哐当声,大约是屋里人将桌椅踹倒。 随即屋门大开,张延龄黑沉着脸出现在门前,只着一身中单,外披一件皮裘大氅,趿着鞋,显见是好事被打搅。 “杀人?”张延龄的声音也似要杀人一般。 周遭管事小厮噤若寒蝉,都去盯那婆子。连里屋书案上的丫鬟也匆忙寻了衣衫胡乱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到门旁竖着耳朵听起来。 那婆子吓得头磕得咚咚作响,额角已见青,颤巍巍道:“……原是依着侯爷吩咐,把大姑娘送去济悲庵,夫人不知怎的,竟是举着把菜刀冲了过来,谁动大姑娘便拿刀招呼……已是……已是砍伤两个人了……大家都不敢动,让老奴来禀报侯爷……” “废物。”张延龄冷冷瞪了她一眼,又瞪视一圈周遭的管事小厮。 书房管事打了个寒颤,强挤出个笑脸来,低声道:“侯爷,软轿在外头备着,您……” “更衣更衣。”张延龄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就往回走。身边伶俐的小厮已飞也似地跑去将书房备用的衣衫拿进屋去。 软轿最终抬走了屋里那位听墙角无比利落、走起路却撒娇卖痴说腿软的俏丫鬟,张延龄则是迅速穿妥当了衣衫,乘青油小车赶去西路大姑娘张玉婷的院子。 离着尚远,就传来哭喊嘈杂声,跟着的婆子气喘吁吁跑过去,高喊着:“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院里登时一静,只剩下女童尖锐高亢的哭声。 张延龄一脚踏进院子,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仆妇齐齐往两边闪去,有的蹲身见礼,有的干脆就跪下了,露出人群中的建昌侯夫人来。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没了往日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的发髻已经松散,脸上没有脂粉,森白的牙齿紧咬着干裂的唇,布满血丝的双目怒瞪周遭,手上的菜刀指着前方,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 被砍伤的人早已经下去包扎了,青石路上却还有着迸溅的血迹。 张延龄冷冷看着妻子,一言不发。 在这样冰冷的目光里,建昌侯夫人的手也渐渐颤抖起来。 空气也像被冻住了一般。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静,也好似一下子解冻了建昌侯夫人。 “侯爷!不能送婷儿走!明明,明明婷儿也是被她们害了!”建昌侯夫人尖叫起来,手中的菜刀不住的晃动。 众仆妇都盯紧了她的手,只要菜刀奔着侯爷去,她们好立时过去“忠心救主”。 张延龄嗤了一声,冷冷道:“就是你这副蠢样子将婷姐儿教坏的。她先将人丢下水,一百只眼睛都看着,还赖得了?她动手在前,还讲什么冤。” 他毫不在意那把抖动着的、没个准头的菜刀,踱步往前,抬高声音向内里喝道:“废物东西!张玉婷,你若有本事,就当将那群人都丢下水,怎的还叫人丢下水了?真他娘的丢了你老子我的脸!还不滚去庵堂里闭门思过。” 屋里女童哭得更凶,嚎啕着说不出话来。 建昌侯夫人呆了一呆,忽然将刀头调转,竟架在自己脖子上,尖利的声音叫嚷道:“侯爷!那济悲庵是什么地方,都是犯了大错的才去,婷儿进去了,不是自认有错?这日后还怎么说婆家?!侯爷,婷儿可是咱们头一个孩儿啊!下头还有娇儿!便是俭儿也会被牵累。侯爷这是要逼死我吗?!侯爷要一定送婷儿走,我今儿便死在这里。” 张玉婷是建昌侯夫妇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男孩,但因着长相颇似张太后幼时而得了金太夫人喜欢,声声称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三不五时叫进宫里小住。 彼时张延龄自己还是个大孩子,有了小孩子只觉得新奇,见母亲也喜欢,便也宠溺非常。 而张玉婷出生后没出半年,建昌侯夫人便再度有了身孕,顺利产下嫡长子张宗俭,建昌侯夫人觉得是长女招来了弟弟,因此越发将女儿放在心尖子上。 此次发疯了一样护着女儿,一则是爱女心切,一则也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次的事情女儿根本没做错什么,相反,女儿才是受害者。 姓吴的小贱人不过是大嫂八竿子打不着的娘家亲戚,弄死了算得什么。 而那姓杨的小贱人不正是自家仇人?!若非这小贱人在坤宁宫不依不饶,自己又怎会受淳安大长公主的羞辱,太夫人更不会被遣送出宫!婷儿若真将那小贱人弄死了,还是为母亲和祖母报仇了呢!何过之有! 反倒是女儿无端被姓赵的黑了心肝的小娼妇推下水,才是真真受了大罪…… 她所想的这些不是没同张延龄说过,奈何张延龄不听她的,反倒训斥她愚不可及,又说不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一意孤行要罚她的宝贝女儿,她这才不管不顾闹上这一回。 也是因着,金太夫人如今不在建昌侯府,而在寿宁侯府。她有把握在金太夫人回来之前,以死相逼让张延龄让步。 “侯爷!”她凄然尖叫道,“你便要看着我死在这里吗?” 张延龄果然顿住脚,却并非如她所料那般怜惜她母女,他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语气也越发冷,“还婚姻大事,你闺女和那边二丫头闹了这么一出,还想着以后能风光大嫁?” 他英俊的面容冰雕一般冷肃,好看又多情的嘴唇张张合合,只吐出一句话:“做你他娘的白日梦。” 说罢他便再也不瞧妻子一眼,调头就走,大声吩咐道:“都给老子滚出来,这院子封了。她想死就让她死,正好空了位置出来老子再续一房有脑子的大家闺秀。那丫头不想走,行,不许送饭,就在这院子里活活饿死算了。我老张家宁可要饿死的人,也不要笨死蠢死的人。” 建昌侯夫人在家固然刁蛮霸道说一不二,可张延龄这建昌侯那纯属活阎王一个! 他积威甚重,众仆从都乖乖听令,亦是不想在这场主子主母的争斗中受那池鱼之殃,便都迅速往院外撤。 建昌侯夫人菜刀犹架在脖子上,呆愣愣半晌没反应过来,见张延龄真个跨出了院子,众仆妇也如躲避瘟疫一般涌了出去,她才醒过神来,一声尖叫,拎着菜刀就往外冲。 众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生怕她菜刀甩出来伤了侯爷,忙一股脑拥上去,将她团团围起。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泄了胆气,再不像初时那样挥舞菜刀乱劈乱砍,一时手软便被人夺取了刀。 她浑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张延龄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只凄厉叫着“侯爷!侯爷!”,宛如生离死别一般。 张延龄却始终不曾回头。 她终是耗尽了气力,腿一软,就往地上坐去,听着屋里女儿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哭喊,夹杂着“你们怎么都帮着外人欺负我”的质问,不由悲从中来,拍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便是这样,张延龄依旧不曾回头,他眉头紧锁,盯着刚刚跑来这边一脑门子是汗的心腹管家张来福。 “这种事儿有什么可急的?”侯爷这句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子,让张来福简直要直接跪地叩头了,只以为他说的是反话。 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反讽,是陈述。 张延龄接着就是暴风骤雨的发作,却和今儿的事儿没半分关系:“让你们找的猞猁有信儿没有?!头年入秋就开始催,这都打春了还没瞧着,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吧?!” 张来福一脑门子热汗,一后背冷汗,偷偷觑着主子脸色,勉强道:“这东西委实……委实不太好找,下头人也不是不尽心为主子办事的……他们也在寻祥瑞,说是在辽东瞅见白虎了。” 张延龄嗤了一声,大手一挥,“别玩那些虚的,皇上机灵着呢,狗屁祥瑞可哄不了他。我真被你们这帮蠢货拖累死。” 他忽然就兴趣索然,又走了两步,顿住脚,斜睨着张来福道:“老大那边……嗯?” 张来福摇了摇头,“还在与太夫人商议,下头大家伙儿也都等着信儿呢。” 张延龄冷冷道:“老大就是属铁公鸡的。不等他了。你去库里翻翻,捡两个好点的字画,给刘忠送去,再往西苑工程里送些银子,可得让刘忠把银子的事一五一十同皇上说了。” 他思忖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来晃一晃。 张来福伸了伸脖子,强咽下口唾沫,小声嘀咕道:“主子,两万两?这也,这也……那盐引的银子,府里可还没拿着呢。” 张延龄脸色更黑了几分,“你觉着这是千八百两就能了结的事儿?千两银子丢进工程里算个什么,音儿都听不找一个就打了水漂!给就别小家子气,像老大,一毛不拔,就想着空手套白狼,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由着他哄?!盐引到手里先前花的多少拿不回来?” 那是十七万两盐引。 而户部说是十七万,到商人手里往边关一送,那就能变出一百七十万来。 区区万八千两银子算什么,建两个院子哄哄皇上开心,想讨什么没有! 他抬腿跨上车,张来福才在他身后期期艾艾道:“侯爷,夫人那边……” 张延龄冷冷道:“她若舍不得,就跟着一起去。” 见张来福犹豫着,不太敢挪动步子,他眼风如刀,恶狠狠道:“都是蠢货。周家盯着咬陈芝麻烂谷子破事儿,不就是想翻过来?婷姐儿犯蠢不说,娴姐儿还他娘的惹了皇上!她不想去庵堂,难道让老子去?” 张来福擦擦额角冷汗,忙不迭应声。 年前不知怎的就有股风传出来,说当初是侯爷害死了先沈尚书的侄儿、沈家唯一的血脉,嫁祸给先重庆大长公主府庶子,逼得公主府那庶子还了一命顶罪。 周家原就和张家不对付,重庆大长公主是周太皇太后亲女,周家的亲甥女,周家便没少挑动御史攻讦张家。 这茬子风声还没刮过去呢,又出这档子事,周家若是借题发挥,拿“有其父必有其女”这种话使坏,可就大大不妙了。 论起来,小姑娘一时拌嘴,失手害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女儿,尚能解释两句。 可若是为了抢妓子争风吃醋的破事儿,蓄意谋杀了一位九卿高官兼祧承嗣的独子,断人一家子血脉……便是嚣张如张延龄也背不动这罪。 看着侯爷跨上青油车,听着那边院子里鬼哭狼嚎,张来福抽了抽嘴角,送了大姑娘去庵堂,确实能堵好一批人的嘴。 可于他这办事儿的人而言,关键是,他家尊贵的建昌侯夫人是能听进去这话的人吗?张来福不由的一阵头疼。 张延龄上了车,赌气狠狠摔下车帘子,却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咒骂道:“他娘的见了鬼了,爷这是跟沈家犯冲啊,死了一个兼祧三房的独子,这又要死个宗妇,专捡爷坑这是。周贤这孙子,他娘的是憋着坏……” * 寿宁侯府,主院金太夫人小花厅 建昌侯府那边闹腾的事很快也传了过来,禀报到金太夫人面前。 金太夫人茶盏一撂,不满道:“都是小二将她们娘俩宠得不成样子,还让宫里娘娘跟着担心!险些坏了咱们的大事。”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骂道:“婷丫头就是个傻孩子,姓杨的什么时候收拾不得!偏在淳安那刺儿头家里动手。” 言语之间竟是只嫌张玉婷太笨,毫不在意是不是要杀了个人。 寿宁侯夫人想说一句,听说杨家姑娘不好了,若是出了人命,那到底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帝师的女儿,文官乃至士林岂能罢休! 可看金太夫人这样,再看张鹤龄低眉敛目不吭声,她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金太夫人年纪不小,却是一点儿也不耳聋眼花,儿媳妇那点小动作都落在他眼里,她登时便瞪着眼睛问道:“老大媳妇,你想说什么?” 寿宁侯夫人抿了抿嘴,才叹道:“如今……外头吵得实在厉害,两位侯爷也与媳妇商量过了,还是……让婷姐儿外头避一避的好,左不过婷姐儿还小,等个一二年,这事情也就淡了。” 金太夫人忽然就火气上涌,叩着桌几喝问寿宁侯夫人道:“婷丫头是小,娴丫头呢!你这当娘的是怎么当的,孩子有那样的心思你不知道?怎的闹成现在这样!若是早些与我说了,先帝还在时,什么谋划不得!” 寿宁侯夫人满嘴苦涩,这次他们夫妇过来,就是来和金太夫人商量张玉娴的婚事。 张玉娴今年五月里就要及笄了,原本是众多人家巴结着他家,他们不着急慢慢挑拣,如今……恋慕皇上又君前失仪惹了皇上厌弃这等话传出来,哪里还有人家敢来结亲!先前她看好的人家也都含混其词起来。 她急得口角生疮满嘴火泡又有什么用,都是一等一的人家,便是不如张家势大,也没到张家能强硬嫁女的地步,真强硬嫁了,不说成了京城的笑话,便是女儿嫁过去了又哪里有什么好日子! 而这不省心的孽障,又作死作活,日日在家里哭闹,更是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当初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甚至究其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过野望,毕竟是看着婆婆风光多年的,有权有势尊贵无比的皇后母亲谁不想当?! 但她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张家不可能出姑侄两位皇后,有明以来就没这个规矩,更重要的是,当时周太皇太后尚在,且与孙媳张皇后关系极差,太子选后绝非张皇后能一言而决的。 她就告诫了女儿几句,自觉说得女儿还小,不过是小孩子的喜欢罢了,说透了,过些时日也就丢在脑后了。 不成想,竟然成了女儿的执念,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金太夫人指责完大儿媳,又骂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属她是个刺儿头!当年重庆在时,有她什么事儿!重庆去了,才显出她来,倒在这边充大个儿!专与我家作对!上次宫里她不依不饶的,这次竟害了娴丫头、婷丫头!老大,你就这般容她左一次右一次给咱们家使绊子?!” 张鹤龄这才干咳一声,尴尬道:“实在是这一家子滑不留手,抓不到什么把柄。且……”他叹了口气,道:“母亲也知道,正月里大长公主和成国公两家过了定,正式结了亲家。” 金太夫人皱眉道:“那又怎样?成国公在南京呢,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她这步算计……” 张鹤龄苦笑着低声道:“母亲,李东阳现在的夫人……” 金太夫人呆了一呆,转而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东阳先后仙去了两位夫人,这第三位续弦小他许多,乃是先成国公朱仪嫡幼女,现任成国公朱辅的亲妹子,清河郡君蔡淼未来夫婿的亲姑姑。 这位李朱氏夫人虽身份尊贵,但因是继室,又无子,故此一向低调。而待李东阳入阁后,尤其是她所出的女儿成为衍圣公府宗妇后,大约也是避嫌,她几乎淡出了京城上层交际圈。 所以金太夫人才会一时想不起这位来。 李阁老,孔圣人,淳安大长公主这样搭上这两条金灿灿的线,金太夫人便是再气再恨,想弹劾弄垮淳安也是不可能了。 “武靖伯府那个小丫头片子,必要让她认罪!”金太夫人果断的转移了目标,把张玉婷的罪责甩给赵彤。 虽然武靖伯一直跟着成国公守南京,但下属再亲近也不是亲戚,总不至于动用李阁老的关系为他们出头吧! 张鹤龄心下更是叹气,母亲大约是在宫里住久了,看什么都简单,下命令也直接,然这里头多少弯弯绕——单武靖伯府能立足三朝不倒还得要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现在又是英国公府姻亲,赵彤兄长与未来夫婿都是皇上身边红人。皇上对他这个亲舅舅到底有几分情意,他心里也不是没数的。 何况,张玉婷这次的罪过是人人都见着的,而赵彤行凶,就只张家人看见了,不足为证。 张家当然要做出自家无罪、绝不能放过真正罪人的姿态来,但想逼赵彤认罪也是难。 张鹤龄抛开这个话题,转而道:“母亲,我们此来是与您商量娴姐儿的婚事。” 金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虽不是很喜欢这个孙女,但到底是自家骨肉,“送走是不能了,我也想过,是不是将她嫁去外省。咱们这样的人家,藩王是碰不得的,倒是可以寻那封疆大吏的人家,过个几年的事情淡了,把一家子往京里一调任,也是你们兄弟的助力。且他们在外头,还要靠着你们兄弟在京里说话,必不能亏待了娴丫头。” 寿宁侯夫人心下一动,去瞧丈夫。 婆婆说的这个更符合她心意一些,虽说要远嫁,但总归是家世显赫的人家,不堕了寿宁侯府的脸面,也不会委屈了孩子。 退一步说,封疆大吏甭管选的哪家,都会比丈夫所想那个强太多了…… 张鹤龄却摇头道:“先前不曾想过将她们姐妹远嫁,儿子便就不曾寻过那些外放的人家,如今匆忙找起来,不知底细不说,以现下朝中局势,儿子也不好太过结交封疆大吏。若惹皇上与内阁猜忌,反而不美。” 金太夫人又叹了口气,自语道:“寿哥儿这孩子呦……”却是声音越来越低,终是细不可闻。 张鹤龄道:“儿子想在这一科进士中寻。” 金太夫人的政治头脑也就用在宫闱和上层达官显贵上了,新科进士也只知道寥寥几家,她想了想未婚配的,便点头道:“你是瞧上了谢探花?嗯,这孩子不错。就是虽是谢阁老的儿子,但到底出继了,也算不得阁老公子,娴姐儿这算是低嫁了。” 寿宁侯夫人使劲儿低着头,生怕婆婆再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这老太太,可真敢想!若是娴姐儿没这档子事儿,谢家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如今……难道谢阁老是吃素的? 而那边金太夫人的发散思维已在描摹小两口婚后生活了,兀自道:“不过嫁过去就没有名分上的公婆,倒也省事,娴姐儿脾气不好,也省得被拘束。” 张鹤龄也是一脸无奈,他敢提出来谢迁就能生撕了他,谁不知道谢迁有多看重这个名义上出继了的小儿子谢丕!李阁老惹不起,难道谢阁老就是惹得起的?! 他也不好直接驳斥母亲,瞧着老太太一句话说完,连忙见缝插针道:“母亲误会了,儿子说的不是他。” 金太夫人愣了一下,好奇道:“剩下的……大抵都是定过亲的。到底是哪一家?你说来听听。若是三甲的,前程有限,也不必说了。” “自然不是同进士。”张鹤龄犹豫了片刻,道:“母亲,您在家中不知,如今外头确实漫天谣言,娴姐儿的名声也被传得不大好听,如今,想找个上上之选的人家,委实极难。儿子倒是打听着了,这科的状元沈瑾,出身松江沈氏,二十有三,尚未娶妻。” “松江沈氏?”金太夫人沉了脸,“哪个沈氏?可是先刑部尚书沈沧的那个沈家?” 张鹤龄暗暗叹气,若说别家,母亲兴许根本不知道,可这沈家,和自家纠葛委实不少,但这沈瑾到底是旁支,和尚书府关系不大。 就现下这局势下而言,他年貌相当、又有状元盛名,已是张家能拿捏的婚事中,最体面的人选。 张鹤龄费尽口舌与金太夫人解释了沈瑾的身世,虽然这个身世不足够体面,但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也是同样没有家族助力可依仗的,只能老老实实靠着张家。 他仔细打听过,这沈瑾从小就是个神童,这次高中榜首绝非偶然,如此人才,日后有他张家提携,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位阁臣。 便是如今争后妃输了又怎样,张家以外戚起家,后宫助力原也就是为子孙数代打算罢了,能立足朝堂的一样能庇佑子孙,且前朝后宫都有人,张家才会更稳更好。 他细细分解一番,金太夫人面色也渐渐多云转晴。 最后,张鹤龄的一句话打动了金太夫人,“儿子还打听到,先前李阁老也是看中他做孙女婿的,这才引出了后头那些事来。” 金太夫人忙问道:“当真?”又点头道,“你当早些先说的,既然是李阁老都看中的人,必然不凡。罢了,就是他吧。”说罢又有些自傲道:“状元女婿,未来阁臣,倒也能配上娴丫头。” 张鹤龄松了口气,又道:“这事虽儿子有把握,他必当是极乐意的,但是总归还是想求娘娘一个恩典,也是娴姐儿的体面。” 金太夫人点头道:“嗯,也当让太后娘娘与皇上说一说,皇上金口玉言,也让外面那起子等着瞧我张家热闹的小人明白明白,我张家圣眷日隆!” 张鹤龄心满意足出了母亲院子,寿宁侯夫人往后院去打理家世,他则往外院书房来,才到二门上,已有心腹长随等在了那边。 “侯爷,”那长随附耳道:“杨家那边有消息传过来,杨大姑娘得的是肺病,过人的,已有近边伺候的人病倒了。” 张鹤龄略一思忖,忽然冷冷吩咐道:“什么肺病,怕是时疫。” 那长随一愣,倒是很快会意,却犹疑道:“若是传‘时疫’,杨廷和为了大义也不能留她在府里,被挪出城去只怕她死得更快。这会儿正是风口浪尖,要是人死了,那婷大姑娘那边……不若缓一缓,让人忘了一二,再行……” 张鹤龄背着手从容向前而去,声音透出寒意,“若是落水得了肺病死了,自然人人义愤要寻那凶手。但若是时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理会得她怎么得的这病?” “杨廷和不是教女有方、爱女心切吗?”在他身后的长随看不见他一脸嘲讽笑容,只听见他声音缓慢而冰冷,“那就看看‘大义’面前,他杨廷和肯不肯送女儿出城了。” * 杨府,外书房 “父亲!恬儿这病是不过人的!那两个丫鬟都是因着夜里守着恬儿受了寒才发热的,跟恬儿有什么相干!”杨慎激动的握紧拳头,忍不住怒目瞪向父亲杨廷和。 一旁多日不曾睡好、四处奔波找药的沈瑞已经是满脸倦容,眉头皱成川字,也直视杨廷和,缓声道:“岳父的意思是,先封了她的院子,许进不许出?” 杨廷和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来,他揉了揉额角,叹道:“今日,朝中已经有声音,说她是时疫了。” “时疫?!”杨慎、沈瑞两个都吓了一跳。 杨慎先一个大叫起来:“好端端的,哪里来的时疫!何人如此歹毒,这样攻讦杨家!” 沈瑞眉头拧得更紧,却不作声,心下已在思量到底是何人何种目的,可是杨廷和的政敌以此为借口攻击他? 若真被咬死了是时疫,若京中有什么流感之类,人咳嗽发烧都算在杨恬头上,那杨家便成了罪大恶极,甚至无法翻身了。 “岳父,可是要将恬儿先送出城?”沈瑞缓缓问道。 “不行!”杨廷和还未答话,杨慎先一步喝道,随即站起身来,比先前更加激动,双手拄案,目眦欲裂,“只有府里才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衣食服侍,绝不能把恬儿挪出去!” 沈瑞不知杨慎为何如此激动,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杨廷和却是明白的,他的原配夫人,杨慎杨恬的母亲苗氏,病重时曾不想在府里,却了陪嫁庄子上养病,却没在庄子上,故此杨慎才会如此反应。 但彼时并不是因苗氏病重才挪她出去的——岂有挪病重主母出去的道理,而是苗氏执意不肯呆在家里,要去庄子上散心,这才会病逝在庄上。 为此杨廷和也不是不气恼的,当家主母病逝在庄子上,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现下的局势,分明就是有人在给杨家挖坑。 女儿在哪里都是一样治病,但在家中,流言蜚语传起来,对杨家现下不好,对女儿将来也是不好。 他自己不想背负“牵累全城时疫横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同样也不想让前程大好简在帝心的女婿背负。 所以女儿是一定要送出城去,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明明女儿是受害者,不能中小人奸计反而变成罪人。 “庄子那边是简陋了些……”杨廷和长长叹了口气,杨家虽薄有家资,但京城居大不易,他原是翰林官,进项有限,并没有置办下多少田庄地亩,“我是想着,借宿慈云庵,那里僻静,也少人烟,再有京中时疫等语,也迁怒不到恬儿头上。” “恬儿哪也不能去!”杨慎目眦欲裂,梗着脖子几乎要与父亲吼起来。 沈瑞却是十分平静,向杨廷和道:“慈云庵到底还要接外面的香客与法事,也是与外人接触的。且慈云庵也不留宿外男,大长公主府的大夫只能在山下,若有急事,这一来一回也是耽搁时间。” 那日之后赵彤与蔡淼曾几次来探望杨恬,大长公主府也是礼物、药品诸多,杨恬病情转重后,大长公主府更是将供奉的大夫遣来杨府常驻,以备随时为杨恬看诊。 杨廷和叹了口气,也是踌躇起来。 沈瑞道:“小婿城外也有几处庄子,离慈云庵不远那处,先前因安置流民,曾单独辟出场所来,也是内外隔离的,且下仆接触流民也从未有沾染疫病者,可以堵住别有用心人的嘴。且地方宽敞,多少人都住得,离官道近,离城里也近,若有什么需要的,回城也是颇快……” “沈瑞!”杨慎喝道,“恬儿不能离府!”杨慎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样,伸手一把揪住沈瑞,他对父亲是不敢动手的,对妹夫有什么不敢。 “恬儿还没嫁入你沈家门呢!就是……就是……”那个“死”字,杨慎始终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他眼底泛红,声音也带出几分哽咽来,“就是再怎么着,也要在杨家!” 以沈瑞的身手,想挣脱他太容易了,但沈瑞却只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里的痛楚比他尤甚,道:“大兄关心则乱,我待恬儿怎样,大兄不知吗?我岂会害了恬儿!” 杨慎的手慢慢松了下来,这些时日眼见的沈瑞忙前忙后寻医问药,疲惫不堪,人都瘦了一圈。 杨廷和皱眉道:“慎儿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恬儿不曾过门。这样总会……” 沈瑞接口道:“那不是沈家庄子,是恬儿的陪嫁庄子。” 这是要将庄子与杨恬添妆了。杨慎愣了一愣,转头去看父亲。 沈家一次两次的给杨恬添妆,杨家甚至有些习惯了,先前那必然日进斗金的布匹铺子也说给就给了。但这次……还是有所不同,且庄子的价值远超其他。 杨廷和也皱眉沉思不语。 沈瑞忍不住道:“岳父,事急从权,都是为了恬儿好……” “父亲……”杨慎也忍不住开口。 杨廷和终是缓缓点头,“暂且,如此吧。” * 杨家内宅,蒋姨娘的小院,东耳房 蒋姨娘用勺子舀着银耳汤,笑眯眯听着仆妇来悄声禀报“大姑娘要挪出府休养”,偏头示意一下,身边大丫鬟立时拿出个小荷包来,笑着塞到那仆妇手中,由着那仆妇满口奉承的离开。 二姐儿杨悦皱着眉头,手里的勺子不住去戳那软塌塌的银耳。 蒋姨娘斜了她一眼,轻斥道:“好好吃,别糟蹋东西!这最是润肺的,你可莫要被那灾星给过了病气”说着,又忍不住笑盈盈道:“我与你说什么来着,果然把她送走了。你也是,叫你早几日就去太太面前多晃一晃,偏你躲懒不肯,这会儿……” 却听当啷一声,她唬了一跳,定睛去看,是二姐儿噘着嘴,将勺子丢进了碗里。 二姐儿杏眼圆瞪,气呼呼向蒋姨娘道:“早几年你不许去亲近她,现下立时要人去亲近,任谁看不出是假的?你不知道那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怎么瞧我,真气人,我不要去!” 蒋姨娘也撂下勺子,皱眉道:“你理会那起子下贱行子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踩高捧低的东西,待你成了家里唯一的姑娘,又得贵婿,自然有她们跪在你脚边摇尾巴的时候。” 二姐儿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噌的站起身,恼道:“我不要她剩下的!” 蒋姨娘重重一顿白瓷碗,低喝道:“说什么浑话,什么叫她剩下的?!那是她无福去享!这样的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 二姐儿毫无小女孩的娇羞,相反,她脸上只有恼怒:“你原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他家官场已没人了,不过是个破落户!你不是说他二叔不是个好饼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将来大姐有的是苦头吃!你不是说他不过是个秀才,将来也出息不到哪里去?你一会儿一套话,到底要我信哪个?!反正我不管,我不要嫁他!” 蒋姨娘不由一阵阵头疼,她厌恶一个人时当然不会口上积德,谁知道这丫头偏死心眼的就记住那些诋毁的话。 “……我那不是……”蒋姨娘张张嘴,发现自己也解释不通,便索性不解释了,转而道:“甭看那些,你且瞧,就这些时日,嗯,这些年来,多少好东西进那院子了?沈家那是什么家底!现在还又得了个贡品的名头!那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沈瑞虽现在是个秀才,但往来的都是什么人? “你也听见了,那武靖伯府的姑娘为什么来与大姑娘交好?正是因着赵姑娘的夫婿、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是沈瑞的好友!英国公府又是什么门第!他有这样的好友,前程怎么差得了? “况且,老爷也是极看重沈瑞的,这些年,只要他来,总要留他在书房说会子话,怕是同他说的比同你兄弟几个还多,老爷看人的眼光还会有错?!他将来肯定前程极好的。我和你说,老爷是极中意他这个女婿的,他日便是我不说,老爷一样会想到让你去继续这联姻。 “我之所以先与你说了,就是怕你倔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惹老爷不快!我可告诉你,若是她没了,你当妹子的总要守几个月,然后大奶奶要进门,家里还要乱上几个月,这一拖二拖的,你可就十五了! “若是太太纯心使坏,就不带你出去相看,你将来能嫁到什么人家?!你就听我的吧,我还能害你不成?嫁进沈家,便是他将来在官场上没老爷这样大的出息,那还有万贯家财呢,总能让你吃香喝辣一辈子。” 蒋姨娘又是利诱又是威逼,一番话说得二姐儿心乱如麻。 她也大了,懂事了,蒋姨娘说的这些,她统统都清楚,太太不喜欢她,也不带她出去赴宴相看,未来没准随便就把她塞给什么纨绔庶子啊、什么半大老头当填房啊,她想起来都莫名害怕。 “太太……”她说到这个词都舌头打怵,“太太也知道我不喜她,不会同意将我记在她名下的,也不会同意……”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轻啐一口,道:“太太没个儿女,将来能指望谁?!难道指望大郎?!笑话!大娘子没了,只要你常往她面前晃晃,她总归会想明白。” 蒋姨娘漂亮的眼里略过一抹狠色,“我会与她说,把四哥儿记在她名下,由她来养。她没儿子,迟早要走这一步,晚走,四哥儿越发不会与她亲近,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二姐儿也没话说了,半晌才恨恨道:“不成,不成,他待大姐那样好。将来怎么可能待我好。” 虽仍是气恼声音,但已是弱了许多。 只是,想起沈瑞来,她没有半分欢喜羞涩,只有满心的厌恶,想起这个人,她就不自觉的想起杨恬。 蒋姨娘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艳媚逼人,她轻启朱唇,声音轻柔:“我的傻孩子,你道男人是什么长情的?人没了,他还能记得几年?” 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你看你父亲,前头太太才没多久,他不就抬了新人入门?现在,新太太又怎样?你可见老爷不给她体面?” 二姐儿呆了一呆,似乎被蒋姨娘这个举例给镇住了。 蒋姨娘微敛目,红丹蔻的长指甲轻轻敲着细白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别说人没了会忘,就是人还活着,慢慢的,也厌了。 被厌了,难道坐等着被扫地出门,也孤单单死在庄子上?她蒋静娘才不会那般窝囊!她总会有法子,把那些该属于她的,一样一样拿回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1章 凤凰于飞(十) 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也昏昏欲睡。 杨恬是半昏迷着被抬上马车的。 这几天夜里她几乎睡不着,一躺下便有些气短,喘息艰难,只能半依靠着床头坐着。 无论身上穿着多厚的衣衫,抱着暖暖的汤婆子,她依旧觉得冷,后半夜总会发起热来,就只白天还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补眠。 自她房里的大丫鬟半夏病后,俞氏把身边的二等丫鬟金橘派来伺候。 这金橘素来是个灵巧人,但眼下这境况,大约她是太灵巧了些,怕被传染,便几乎不去靠近杨恬,近身的活儿一概推诿,伺候得更谈不上尽心。 杨恬房里的另一个大丫鬟麦冬是个一根筋,远没有半夏那样机敏善辩,见金橘这般,直气恼得与她闹了两场,若非养娘林妈妈拦着,怕早就闹到了俞氏甚至杨廷和面前。 于是最终结果也不过是麦冬连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去理会金橘。 金橘呢,倒乐得清闲,只把麦冬累得不轻。 这次被送来庄子,金橘一百万个不乐意,生怕就此被扔在庄子上。她是杨家家生子,便揣着银子拎着点心匣子很是活动了一番,却也只得个话说老爷太太是极重视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顶风提出留下来,只好怏怏的跟了出来,却躲在后面马车上,不与大姑娘同车。 车厢本身不大,麦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撵在后头去,只自己一个,怀里紧紧揽着昏睡的姑娘,靠着车厢,一边儿偷偷掉眼泪,一边儿又给自己打气说姑娘一定会好。 马车摇晃着,麦冬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偶一颠簸醒来,立时就查看姑娘一番,见没再烧起来,她便放了心,没多久又撑不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风吹到脸上凉凉的,下意识惊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褥披风,怕风吹着姑娘。 忽然察觉对面有人,她惊得险些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见是沈瑞,这才长出口气,问了声好。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麦冬到后面车上去。 麦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小心翼翼将姑娘转到沈瑞怀中,又事无巨细的向沈瑞解释了一下车里放水放点心放药的各个匣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下了车。 沈瑞看着怀中人原本苹果一样圆润的小脸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颌,便是一阵阵的心疼,听着她呼吸间明显的拉风箱一样的喘鸣音,更是难过,又有些……恐惧。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珏,那个鲜活的少年,转瞬间就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最终变成一具棺木、满院白幡。 这种不详的联想让他心脏猛的缩紧,不自觉的就紧了怀抱,想抓住她,不让她的生命流逝掉。 怀里的人不舒服的动了动,因反复高烧而有些龟裂的唇微开,艰难的吐出一句,“麦冬,水……” 沈瑞依着先前麦冬所言,取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小茶壶,喂了杨恬两口水。 杨恬闭目喝了两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张开眼,含混问道:“到哪儿了?出城了么……” 却听耳边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道:“出城了。还得一会儿到,莫急。” “二哥。”杨恬脸上绽出一个恬静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发揪心,不禁又紧了紧手臂。 可杨恬好像忽然醒过神来一样,突然就挣扎起来,沙哑着嗓子急促道:“二哥,快松了我,这病是过人的……” 虽然俞氏下了禁口令,决不许任何人在杨恬面前说什么病气过人的话,但是她咳喘上来,自己也晓得是肺病,肺病会过人——这几乎是时人的常识。 身边半夏无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们从最初的来探望她到后来只见礼物不见人,聪明如杨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艰难,骤冷骤热,她想,不若当时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这样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来的药、礼物拿到她面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说的泛舟湖上、纵马猎场,想那些他许给她的美好未来。 当俞氏来与她说沈家又给了她一所庄子添妆,姑爷要带她去庄子里静养,她想,能在死前与他一同生活几日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终于在她身边了,她安心无比,可也突然害怕起来,怕自己的病过给他,怕他也病了怎么办。 “恬儿别怕,没事,他们都是不懂浑说的,你的病根本不过人。”沈瑞怜惜的将她的头重新按回怀里,柔声道,“我想你老在屋里关着,忒闷了些,我在庄上读书也闷,不若我们凑在一处,给彼此做个伴儿解个闷。” 他总是这样,为了她好却不说,只说求她为他。 杨恬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说着,又不免肃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万一过了病气……” 沈瑞抬手轻轻掩了她的嘴,低声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处,我先与你试药。” 杨恬连忙啐了两口,喘了半晌,嗔道:“浑说什么!生病也是能浑说的!” 沈瑞又紧了紧怀抱,唇轻触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恬儿,你宽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来的,就当是为了我,成全我,也要尽早好起来……” 杨恬眼角已见泪花,嘴角却噙着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路便也不再难熬,听着沈瑞给她介绍京郊的景色,庄上的逸闻,又说起松江到京城这一路的风光,杨恬间或说一两句自己与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来到庄上,虽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庄上读书,各处都收拾得十分齐整。 人都搬进自家庄里,沈瑞就没想过什么避嫌,径直将杨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东厢书房,两人同个院子里住着,两处窗子一开,彼此可见,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还叫人在院子里现立了个秋千架子,杨恬坐着软轿进来时,沈瑞还特地指给她看,道,“待好了,就出来玩这个,我推你。” 杨恬忍不住笑道:“可真当我是三岁娃娃待了。”却也是饶有兴味的看了一晌才进屋。 麦冬进屋来一边铺床一边喜滋滋叨念道:“这下可好了,姑爷待姑娘真好!这里可比家里好。” 林妈妈小声训了她几句,她也不在乎,还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绕着杨恬说来说去去。 杨恬也不怪她,却也不再羞赧脸红,只笑了笑,便佯作闭目养神。 金橘蹭进屋里来,张望了一番,见屋内布置得雅致,样样摆件不俗,衾被幔帐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杨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爷对姑娘的上心,若是将来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随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远比在杨家当个二等丫头许个小厮做个寻常管事娘子强。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当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气,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转了几个个儿,倒比先前殷勤许多。 少一时,沈家庄子上众仆妇、管事们在庄头夫妇带领下在院子里磕了头,算是给未来主母行礼。 虽则庄子说是要过在杨恬名下,但这些下人身契还都在沈家,并未一并给了杨家,故此是给主母行礼。 林妈妈和麦冬出去给众人发了杨恬的赏钱,打发众人散去,只将庄头娘子李昌家的领了进来,并一同带进来一个稳婆。 明时虽礼教严苛,但因社会需要,女医还是不在少数,许多大户人家妇人病也多寻医婆来治。 只是医婆的社会地位与稳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经坐堂大夫还是差得远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医,也基本上都在宫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间,最终重金寻了这位懂些医术、重要的是会些针灸的稳婆董婆子来,准备请知名大夫来为杨恬诊脉,看看针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疗一二,介时由大夫说明穴位手法,这边董婆子来为杨恬行针。 林妈妈大喜过望,又安排了杨恬房里的小丫鬟谷芽也跟着董婆子学一学,日后也好服侍姑娘。 这一番安置后,便到了晌午,沈瑞过来陪着杨恬吃饭,却安排厨下摆上来一桌素席。 这会儿刚刚打春,地里的菜也才冒头,青菜依旧是暖棚出产,原比肉食金贵许多,林妈妈等人并未觉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还是解释了一番,鱼虾、肉蛋等发物容易引起痰喘,实际上是他于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过敏性哮喘。他还专门列了个食谱清单,吃饭时也拿来给杨恬,让她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吃不喜欢吃的,再适当删减。 这番贴心之举让杨恬分外熨帖。 寻常菜蔬倒罢了,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边供应,杨府也没少得了沈瑞送来的鲜菜,杨恬并不好奇,只对桌上两道凉拌的野菜颇感兴趣。 她试着吃了两口觉得极对脾胃,因问沈瑞菜名,沈瑞却也是不认得,只好招来厨娘问了。 见杨恬喜欢,沈瑞便郑重其事承诺道:“打春后庄上地头、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去后山挖野菜,回来蒸包子。” 杨恬笑着揶揄道:“你都不认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来!” 沈瑞偏头打趣道:“可不正是喂羊(杨)。” 杨恬撑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两人也没顾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便是原本没什么胃口、吃饭也要耗费不少气力的杨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妈妈麦冬等无不喜上眉梢,只觉得挪出来就对了。 吃饭时沈瑞还许诺会日日陪着杨恬,她那边歇着,他这边默书,只要她唤,他随叫随到,没成想书还没从架子上拿下来,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来人禀报,南边有沈家、陆家族人一同进京,请二爷回去待客。 这下只怕今晚也赶不回来了,杨恬只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明儿一早就回来,还与妹妹带百果斋现蒸的枣糕来。” * 却说沈瑞快马加鞭赶回府上,那边客人已是来了许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饭,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润下衙,再阖家好好一聚。 听长寿说起来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渔、沈琛两家阖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过望,前些日子还想着要从族中寻些得力的帮手,这信才发出去应该还没到松江,不想人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里就出来的。 长寿笑道:“小的刚才也打听了跟来的下人,说是瑛大爷说动的两家。渔五老爷家环哥儿、玢哥儿都进学了,都想在京里读书更进一步。琛大爷、椿哥儿父子俩是家中无恒产,想来京里碰碰运气,椿哥儿也说要把弟弟小桉哥儿送进京中的学堂。” 沈瑞连连点头道:“还是瑛大哥知我!” 当初沈涟、沈全在沈沧小祥后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写了书信回去,沈瑛便知晓京中十分缺人手,与沈琦合计了一番,要选些族人上京帮衬沈瑞。 未几,南京那边便有了沈洲丢官去职、进京领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却也密切关注着当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渔、沈琛两家归来松江后的动向,也侧面打听了一下两家在南京的作为。 待官司尘埃落定,沈瑛才亲自登门说项。 这两家当初走时候是为四品官帮闲,也算得风光,如今这四品官因为那样腌臜由头丢了官,这两家也是脸上无光,灰溜溜回来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讽挤兑。 原就不是富裕有恒产的人家,呆得又这般气闷,恰沈瑛纡尊降贵来请,说明利害关系,这两家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两家人关起门来一商量,便决定举家搬进京中。 虽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丢的官,但是这两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触过几个月的,对沈洲人品都非常认可,底层人也不会懂那些士大夫的弯弯绕,只觉得不过是纳个妾罢了,这等小事儿算得什么!且二房人素来厚道,长辈小辈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转说过,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儿主事,暗示过去了也不是给沈洲帮闲。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辈分也不高,给嫡支谁帮闲都无所谓。 沈渔父子则是与沈瑞接触过,虽则沈渔辈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将来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于陆家,却是陆三郎又折返回来,还带了两个陆家旁支。 “陆家来的是两位旁支说是打山东登州过来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陆三爷南归时往山东走了一遭,与这两位唠了唠生意经,便又折返带着两位来京。” 长寿介绍着陆家来客,面色有些古怪,“这位陆十六郎一个人儿来的。那位二十七郎,带了妻女,……还带了他老丈人同来。那位丈人,是个道士。” “道士?”沈瑞顿住脚,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去看长寿。 长寿点了点头,又小声道:“说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机缘在京中,又要寻几味难得的药,才跟着进京的。” 沈瑞便皱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还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炉鼎双修的邪教人物?还“掐指一算”、还“机缘”在京中,这越说越像那些哄骗高官权贵、纨绔子弟的神棍了。 长寿看沈瑞脸色不虞,又道:“小的听着也是有些悬乎,但这位与二老爷讲些周易倒是头头是道。”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神棍哪个不是口若悬河?没点儿口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了。 不过就算是神棍也是陆家的姻亲,与自家无关。只是,陆三郎带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山东,登州……会是什么样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绪,先去与徐氏请了安,汇报了安置杨恬的情况。 徐氏听闻沈瑞将杨恬与他安置在了一起,皱了皱眉,意味深长的看了沈瑞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杨恬的情况不是很好,眼下这般,还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她叹了口气,告诉沈瑞,她已与何氏和玉姐儿说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杨恬。 沈瑞也知母亲对如此安置杨恬不会满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觉得他只有紧紧盯着,她才不会消失…… 转而说起新来的几家人,沈渔、沈琛两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里,陆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们暂时住下,待宅子妥当了再搬走。 “过两日准备待休整休整,便让你三叔带着环哥儿、玢哥儿、小桉哥儿往田家书院走一遭。”徐氏道,“虽则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里授课也无不可,但总归是人家奔着书院来的,且常与同窗切磋,进步也快些。” 沈瑞点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二叔好像在著书。怕也没有空闲带这许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给沈瑞指点功课外,就只给四哥儿和小楠哥两个奶娃娃启蒙,空闲时间还是极多的。 一直忙着的人,忽然闲下来,便会有许多不适,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即著书立传,这也是当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点头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没了你二叔的才华。只是家中产业里原有的书坊都兑出去了,你与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买一两间回来,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书坊印来,也是桩消遣。” 沈瑞笑着应下。他没有开报纸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报纸是不适合这种时候诞生的。 不过自家弄个书坊,慢慢发展起来,印一些时文,印一些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剽窃后世那些经典故事,他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一是出于对经典、对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现在的大明没到文教昌盛的时候,文盲率极高,潜在读者群小得可怜,那些故事远不可能成为后世那样的畅销书。 且大明没有版权概念,他剽窃来,旁人也一样能从他这里剽窃去,抄书、私印、说书人口口相传,种种冲击下,正版获利极为有限。 而要说宣传手段,还不如写段子让说书人讲来,对民众的影响力大。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他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没个牢靠根基,搞那么大影响力就是找死了。 说罢了沈氏族人,说起陆家,徐氏对于陆三郎的去而复返也猜不透,只道:“听陆家娘子谈起,陆十六郎的父亲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时从松江出来山东做买卖,最后落户山东,渐渐也发展起来,在当地也成了有声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来四处跑买卖帮闲,走过不少地方,后来才跟着十六郎做事,便在山东当地娶妻生子。” “这陆家娘子倒是个有趣的,瞧着也是有几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说起其父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这父亲也是奇人,虽是道人,却一样娶妻生子,日常锁在单独院子里修道炼丹,走出院子却也和妻儿过着烟火日子,自云‘一脚踏凡尘,一脚跨仙门’。陆娘子还有个长兄,她母亲如今由长兄侍奉。这次是父亲起了卦,执意同她一道来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乐,这还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强些。 自家族人也就罢了,这位陆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长辈,徐氏叫沈瑞别等晚饭时了,既回来就当先去那边见个礼。 “只怕陆三郎也有话要与你说吧。”徐氏如是说。 沈瑞也是这个意思,从徐氏那边出来,就遣长寿去客院那边问问几位陆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换了衣裳,就往客院过去。 * 客院厅堂里,双方见了礼,分宾主落座,沈瑞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陆十六郎与陆三郎年纪相仿,相貌却相差甚远,全然没有陆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长相,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动,这人肤色黝黑,却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种长时间日晒后,形成的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联想到这人来自山东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渔户人家,那些……海上讨生活的人。 陆二十七郎倒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长相,细眉细眼,斯文清秀,却到底是四处跑过生意的,说起话来又快又脆,极是中听。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张,却自言和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一脉没甚关系,道号天梁子,又自言师父赐号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寿,其中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这道人取号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这道人四十许年纪,保养得还算不错,也已是霜染双鬓。只是他既没有像某些神棍那样染得头发全黑冒充年轻,更没有染得头发全白冒充鹤发童颜,倒是正常样貌,一如寻常道士,没什么神棍气质。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仔细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饶有趣味的样子,却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没装高人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套话。 那边还是陆三郎先扯起话题,他这一开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没兴趣看那道人一眼。 陆三郎道:“二月间,登州卫用十八只海船运青州、登州、莱州三府布花、钞锭往辽东给军。” 沈瑞扬了扬眉,这说的是运往辽东的军服军饷。 “听老一辈人说,前朝时,东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间,登州卫也设海船一百只,因永乐年间罢了江南粮食海运,至正统十三年减八十二只,止存一十八只。”山东口音颇重的陆十六郎接口,叹气道,“自从弘治三年最后一次十八只船齐发运辽东赏军花布、钞锭,这些年来,每岁或不发船,或只发五只……” 沈瑞并不接口,只静静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两种,大体上还是以运河江船为主,盖因朝中认为海道险远,恐有人船俱没之患。 当然,实质上,是一条运河上关卡重重,势力盘根错节,无数官员及其背后家族从中受益,他们是不会让更加快捷运量更大的海运来分走漕运一杯羹的。 陆家就在松江,陆三郎还是衙门户房司吏,就管着这漕粮北上的事儿,不会不知其间利害,那此来谈及这漕运之事,为的是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2章 凤凰于飞(十一) 沈理宅邸内院上房 谢氏的心腹陪嫁董妈妈坐在小杌子上,一边儿给谢氏揉着小腿,一边儿陪笑道:“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老奴原就说,是太太忒得操心,就咱们大姐儿这样的品貌,咱们这样的人家,自有那好姻缘等着不是!您瞧,都不用您去寻,这姻缘呐,自己个儿就过来了!” 谢氏手里摆弄着个约有寸长、雕工极为精美的白玉如意,这白玉虽是金贵,却远不如它外形所代表的隐喻。 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道:“如意,如意,果然是如意。看来张家夫人也是相中了枚姐儿的。” 董妈妈故作震惊道:“天老爷!我的太太,就咱们家姑娘,往那里一站,九天仙女下凡尘呐,那品格随了您随了咱们家老夫人,又有哪位夫人会相不中哟!” 谢氏心情大好,佯啐了她一口,道:“你这老货,倒打趣起我来。” 董妈妈知最知她秉性,嘿嘿笑着道:“老奴实话实说,太太怎的还怪我。”因又奉承道:“姑爷这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可是不得了啊,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待来年再中个状元,哎呦呦,翁婿双状元,可不又是咱家老太爷和老爷这般么!这再没有过的佳话!怕不要写进史书里了!” 却是说得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翁婿状元自是一段佳话。 这句恭维恰是搔到谢氏痒处,她本就对此也是极为得意,对这未来女婿更是添了许多希冀,因道:“那日上巳宴上我也瞧见他一面,倒是好相貌,进退有度,别说,倒真是有些丕哥儿的样子。” 虽则谢丕没成状元,但父子鼎甲亦是佳话,谢氏还是颇为谢丕骄傲的。 董妈妈顺口就笑道:“也亏得大长公主办了这上巳宴,也让张夫人看着了咱们姑娘……”可是说了这句出来就反应了过来,生生就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氏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虽然是她先提起的上巳宴,可这会儿想起那场宴席上的变故、她的担惊受怕,心里便是别扭。 都怪那个杨恬! 她原就不太看好这桩婚事,都说“丧妇长女不娶”,偏当时沈尚书就瞧中了杨家。 杨家现在倒是真起来了,杨廷和炙手可热,相反尚书府倒是败落了,日后杨恬嫁过来还指不上怎样。 本就是命硬、性子烈,这还没过门就惹了多少事端,坤宁宫那次,上巳宴这次,越闹动静越大。 亏得她那日叫枚姐儿离着杨恬远些,若是被杨恬拉去了,没准儿也落水了呢。 谢氏把手中的如意放在案几上,端了茶盏啜了一口,似是不大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杨家大姐儿的病……嗯?” 董妈妈连忙小声回道:“怕是……不大好呢。您忘了,咱们府里还传了消息来,说朝上有人弹劾杨家染了时疫呢。” 谢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送出城去了么。”她脸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一挑,“府里说,是沈瑞的庄子?要过给杨家了。真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的声音却格外清脆。 董妈妈勉强挤出个笑来,道:“这不是还得靠着杨家么,是以这会儿……” 谢氏毫不客气道:“这会儿笼络有个什么用,也要先看杨家姐儿还能不能挣出命来!肺痨的病,饶是太医去瞧也没瞧好。他倒是手面大,说给个庄子就给个庄子!这是要把家败干净才肯罢休!” 谢氏说着倒是生起气来,恼道:“还有先前,他也去跟那些个勋贵学,往庄子上收什么流民,不知道多少银子砸进去。你说,他连个进士都不是,小小的秀才,邀买什么人心!结果怎样,朝中谁知道他这一号人物?!这回又为了女人倾了家产,可好,这点子祖产够不够他败坏的!” 董妈妈偷偷抹了额角的汗,这也不是太太第一次发作了。 这阵子大约是因着和老爷闹别扭,又有儿女婚事压着的缘故,太太情绪总是不太稳定,捡起什么来就骂什么,闹得她个奴婢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谢氏那边兀自道:“虽这是二房的银子,我这是瞎操心。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二房现在作成这样,朝中本就没助力了,还这般大手大脚没个成算,他日怕是要连累老爷的!便是作为嫂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岂能真个撒手不管他了!如今又得了两个织厂,这还成了贡品了,我再不管他,他在皇差上出了差错,真就惹下天大的篓子了!” 董妈妈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对面长案上那些闪着柔和光泽的丝绸布匹上。 那是来自张家的礼物,苏州织造府今年新贡宫里的新样子,京中刚刚流行起来。 贡品意味着什么? 董妈妈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脸上笑得多出几道褶子来,“这族里,也没什么得力的人了,二房大太太也上了年岁,三太太又是个……哎,恕个罪说,三太太实不是个精明的,倒是把个二房交给外人打点,虽说是认了干女儿,可到底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这京中,就老爷官位最高,太太少不得要一力承担下来。能者多劳,只苦了太太,老奴着实心疼太太……” 谢氏听着顺耳,不住点头,因叹道:“有什么法子,我便是这操心的命罢。好在大嫂那边递了话来,她娘家也有懂布匹生意的人……” 主仆两个正说得热闹,门帘外面传来低低几句丫鬟应对声,谢氏不由皱了眉,董妈妈连忙出去探问。 片刻,董妈妈返回来,眼神有些飘忽,脸上讪讪的:“是二门上来报……没接着老爷。” 谢氏脸又沉了下来,呵斥道:“不是说了让他们在翰林院门口等着!就没告诉老爷家中有要紧事?”说着又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道:“又是哪里的应酬?” 董妈妈头低了下来,不住用眼角余光瞟着谢氏表情,“太太……是二房那边,请了老爷过去。说是松江来人了,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同老爷商量。” 谢氏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火气怎样也压不住了,挥手将茶盏带到地上,厉声道:“难道家里没有要紧事!难道枚姐儿的婚事不是要紧事!自家孩子的事儿不管倒去管旁人家孩子!到底哪个才是他儿子!” 董妈妈缩着手脚,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以她的经验,太太每每发火最少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过去。 这次却是估量错误,谢氏怒气冲冲的发泄了几句,忽然就一拍案几,叫董妈妈过去,道:“去拿了枚姐儿的庚帖,让官媒给张家送去。” 董妈妈呆了一呆,慌忙道:“太太,这……这……还是等老爷回来商议……” “不必。”谢氏冷冷打断她,“他都不管枚姐儿,还与他商量什么。难道我女儿的事情我还不能做主?” 董妈妈强挤出个笑来,艰难开口:“太太,您看,咱们是女家,总要端着些,也显得姑娘金贵不轻许,您看,是不是,略等两日……” 谢氏一瞪眼,“你当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吏部侍郎家!端着?!你也盼着这姻缘成不了?!” 董妈妈哪里还敢多言,心里又寻思左不过阁老府那边都是点头了的,且那是吏部侍郎啊,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谁不盼着结亲高门,张家小郎君又是极上进的,老爷也是乐意的,看在这么好的亲事上也不会责怪太太没等他便径自做主罢。 *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 一下衙就被请过来的不止有沈理,还有沈瑾。徐氏、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也被请来。 自从贺家倒台后,众人很少聚在一起商议什么了,而这次来,是因着沈家和陆家带来的两个消息。 “头一桩,是田亩。”沈瑞向众人略一行礼,开口道:“贺家抄家后,只留了族产,其宗房在南直隶的房产地亩也尽数籍没。国库用银,这些挪不走的除了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置了三处皇庄外,其余就地发卖。” 众人皆点头,这也算是常规处置了。 南直隶本身就是地少人多,各大家族对土地都十分看重,官家抛售贺家的土地,各地望族肯定是一拥齐上的。 皇上这次内库怕是满满当当的了,这才能毫不吝啬的拿出几十万内帑给边疆。 想来,这次土地购买中,也少不了松江本地的大户沈家。本身沈家族产的许多田亩就是当年贺家祖上败落时候从贺家买过来的。 “沈家,田太多了。”大家都有共识,沈瑞也没更多解释,只简短总结。 众人一愣之后,又都沉默下来。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占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亩下去,朝中又无人庇佑,终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爷三老爷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开口道:“如今贺家抄家的银子都押解上京了,咱们家买地也是早都买完了的,这会儿再卖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抛售田产,只怕又要人心浮动了。只能往族学、祭田里多拨一些,慢慢的将一些田下放给族人,化整为零。” 沈瑾也道:“我曾听山西一位同年说,他们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银两、粮米甚至田亩贴补,作笔墨之资。只南直隶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时宜,倒是可以变换一番,族中直接用田亩作赏来鼓励学子进学,也算一举两得。” 一旁沈洲、沈润均是文人脾胃,闻言便皆点头称正该如此。 徐氏低低叹道:“每年以族中名义往养济院、育婴堂捐田也使得。这次倭乱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财被洗流落在外,以贺家田亩供给这些人,也合因果。” 众人又是叹气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来此事,必不会是只说这样简单的解决之道。 沈瑞见众人望过来,方道:“母亲、两位叔父、两位兄长,我在同渔五叔、琛大哥谈完后,有了一个想头。渔五叔是粮长,常与土地打交道,这次也是说起了贺家这地,闲聊中,他说不知地转手之后还会不会佃给先前的人家,有几户庄稼把式,地伺候得极好,年景不好时也饿不着,年景好时每亩还能比旁人家多打个一石三斗的粮食。” 时人重视土地,一听此言,众人皆目光炯炯望着沈瑞,心里最先揣测的便是是否要将这些佃农雇来沈家。 “听渔五叔说的,咱们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儿这样,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读书一条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气,道:“有天赋能进学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读,族里都可以提供帮助,但若是天赋不在这上的,还不若另谋生计。 “比如做生意,三房涟四叔就是个中好手,还有去了的玲二哥,这也是一种天赋。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门道,有这样能耐的,也当有所施展。而种地也是一般,同一块地,懂种地和不懂种地的打理,亩产能差出一倍去。 “经商需要本钱,种地也需要田亩。现下,我们最不缺的便是这田亩了。我有这样一个想头,单独划出一片田地来,也设个类似族学的形式,专门请渔五叔说的那样庄稼把式来,就在这片田里教族中想务农的族人。教的人、学的人,都不限年纪,想学都可以,只要能产出更多粮食,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三老爷头一个赞道:“大善!” 沈理也点头道:“其实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请积年老农教授百姓种粮,都是政绩斐然。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单我沈氏一族可学,若能推广开来,松江府、南直隶,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着日后能够推广开来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设置的严谨一些,还需要一些能书善写的,将那些经验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说着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三五年才能积累得有用经验,届时成册,还要二叔多为润色。” 沈洲捻须笑应。 沈瑞又道:“既要设此耕种学堂,便有许多可研讨的,除了耕种手法,还可试种不同种苗,寻找那亩产高者。我也听闻还有间种、套种等等说法,以及稻田养鱼养蟹,土地不变,出产更多。不止粮田,还有棉田,还有桑树……再设以奖励,凡能培育出高产种苗的都给予丰厚赏银……” 在座几位都是翰林官,从未下放过地方,书读得不少,田间地头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得沈瑞说得头头是道,又想那一亩田里出产多种作物的前景,无不欣然叫好。 沈洲还表示他现下闲来无事,也会去淘一些写农桑稼樯的书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书信回去。 沈瑞见众人都交口称赞,便笑着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长们都觉得此事可行,我想请两位兄长与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联名写信与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几房共同商讨、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琭流放云南、九太爷散了家里带着家产和沈琳也往云南去了之后,族长沈琦开了族会,正式定了沈理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礼应下。 沈瑞心下大畅,民以食为天,勿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各个统治阶层最为重视的东西。从农业入手建这样的学堂,让世人习以为常,再慢慢的将商业、工业学堂也不远矣。 换过一轮热茶,沈瑞才说起第二个消息,即陆家山东旁支此来的目的。 “造船?”在座众人听闻无不诧异。 沈瑞也是苦笑一声。 最初陆十六郎说起海船运军饷,沈瑞只以为他是打着海运替代漕运的主意,这事儿是千难万难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几句下来,陆十六郎便直言不讳道想谋一通工部或者锦衣卫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家山东这支因靠着水边,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来搭上登州卫的线,借着登州卫船出海的机会,也跟着跑过辽东,两地贩货发了家。 辽东的皮货固然是好,辽东女直的牛马运回来也能卖出好价钱,但这些获利仍是远不能同走私相比。 现下,官面上,大明还是禁海的,海外贸易走的还是朝贡路线,但民间走私始终不绝。 “朝鲜虽近,却穷。此时获利最大的,莫过于往倭国贩货。”当时陆十六郎毫不忌讳道,“倭国什么都缺,生丝、绵布、铁锅、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红线缝衣针,还有佛经!还有药草!就单说这生丝,瑞二弟你有织厂你知道,在南直隶每担也就六十两,贩到倭国便是六百两,得利十倍。而运药草、绣花针,这获利更丰。” 陆家有生意门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时,木质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说那些意外沉没的,就是日常维修维护也是个问题,且海水腐蚀也极厉害,用上些年头,再保养不当,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动手造船,动静委实太大。 因为海禁,朝廷的几处官营船厂早就关门大吉,民间船厂手续繁杂,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备案,且产量也受限——此时虽倭乱不如嘉靖、万历年间凶猛,但仍有零散倭寇来袭,因此地方政府对能够出海的船只数量、料重管控极严。 这回是十余年来朝廷首次遣登州卫十八只海船同时运军饷,登州各方也在揣测不知是不是有重启海运的意思。 而便是南粮北运不走海运,只运军饷,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厂已是没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间找船厂,山东陆家恰好就有这一处。陆家若是揽来这桩活计,就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的多造几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贸生意。 在陆家的运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卫海船缺少且陈年易损,这一趟回来不修就无法再继续转运,丰益广积二库所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匹本当运赴辽东分给军士,若搁置,布匹岁久积多,无所于贮,恐致腐坏,请朝廷批示是拨款修船,还是将布匹折收银价。 如今就只等着朝廷回应了。 国库空虚,布匹折银是万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筹措一二,虽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这样的事儿,京里各方扯皮总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动一二才能得个各方满意的结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着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陕西按察司佥事了。”陆十六郎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极硬的关系的,这次运筹都是他一手总揽,陆家银子也都递上去了,怎料这节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职位、品阶是升了,但是从安逸的山东“升”到战乱的陕西,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冷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白大人登时什么劲头都没了,又忧心京中的后台发生变故才将他丢去陕西,更加诸事不理。 陆家这一下也被闪得不轻,银子也砸下去了,没个结果总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这次争不出个结果来,等海船烂干净了,以后往辽东运军饷的事儿也没了,他陆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头,就是辽东的生意线也将保不住了。 陆家这一支虽在山东经营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门路,陆氏一族原就没有几个京官。 姻亲里往上数,从老一辈论亲也就勉强能攀上贺东盛,可惜这位正月里人头落地了。 正在陆十六郎父亲陆七老爷一筹莫展、陆十六郎准备带着银子往京中碰碰运气的时候,恰陆三郎在南归时转来登州,寻陆七老爷传达陆家家主几句要要紧话。 实际上,山东这边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许多紧俏货品也是从松江运来山东再发卖的——虽则距离上论松江比山东离倭国更近,但松江倭乱也更严重,海疆管控更严,且苏松繁华之地,朝廷也更关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远的。 陆三郎与七老爷父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决定带着他们来求助沈家。 虽然沈家也没高官了,但是沈家毕竟有个阁老女婿,有个帝师女婿,这姻亲也算各个不凡了,通倭案里陆三郎又知道沈瑞与英国公府也有交情。 见识过沈家的手段与人脉,陆三郎就想将此事托付给沈瑞。 除了银子之外,陆七老爷也提出船厂的生意直接给沈家分干股,而海贸的生意毕竟有风险,若沈家乐意入股,陆家也将欢迎之至。 沈瑞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了众人听。 沈洲摇头道:“朝廷不会开海。这件事……也不当沈家来运作。毕竟倭祸不远。” 沈家刚刚从通倭的官司里艰难跋涉出来,此时却是不宜提什么开海。 沈理因着岳父谢阁老的关系,对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会开海,海运也如你所说,不会轻易开启。漕运这一路,牵扯了太多势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开海运艰难,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环视一周,顿了顿,道,“我与老师曾谈过海贸问题,朝廷缺钱,海贸是条捷径。老师也说了诸多阻碍海贸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条。” 沈瑞虽想过海贸,但是因现下年纪阅历所限,对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陆家山东一支撞上门来,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贸获利之丰,海军战力之强,皆无可比拟。 造船,练水兵,然后无论是内乱外敌,都无惧!面对能造海船的陆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无法变成战舰,只要有船,只要有开始,就有希望。 但运作造船乃至开海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所能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层路线,直接同寿哥去说,但以明朝体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否则,王华头十年就入阁了。 沈理微微阖眸,忽道:“伯安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当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这般说,应该是谢阁老内阁那边有了消息,寿哥没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对练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这次造船没准也能顺利办妥。 沈理点点头,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上折请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轼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帮扶,必然极快的立足并开展练兵。但现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忍不住问。 沈理叹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会上折了。折子是早递上来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声音更低了些:“内阁推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许久,三位阁老各有举荐,这次,皇上突然点了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林瀚虽是闽人,却是刘阁老的人。这事内阁已过了,只还不曾下旨。” 他却不好直说,这李杰乃是谢阁老的人。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沈洲叹道:“陛下……圣明。” 那边赏赐完李阁老的女婿衍圣公,这边又选了刘阁老的人做王守仁未来的顶头上司,转手提拔谢阁老的人,且谢阁老因着女婿沈理的缘故也是不会阻拦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阁老都会通过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阁老麾下并没有南京高官,也就不会有人同王守仁针锋相对。而兵部上头又有刘阁老的人压着,对王守仁也是一种制衡。 沈瑞也长长出了口气,寿哥看着爱玩爱闹没个正形儿,却绝非好相与的。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脚。 “那么,这造船的事……”沈瑞试探着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阁老那边透一透话。且看看吧。”他顿了顿,犹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说?” 沈瑞点头道:“说是一定要说的,他原也问过生财之道,且这事最终也是得到他案头。” 沈瑞已在心中将试验田鼓励优化农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诸多好处列好条陈,拟递给寿哥。 “那海船入股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准备拿一两万银子入股的。两位兄长……?” 若造船能成,沈瑞对于入股陆家船厂乃至海上贸易也是很有兴趣的,倒不是为了那利润,以沈家现在的产业,沈瑞已是几辈子不愁吃喝了。而是为了将来在这份生意里的话语权。 至于同诸人说,既是报备,也是希望这海贸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经济状况,毕竟这两位兄长都是不甚宽裕的。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过冒进?这到底是陆家旁支……” 沈瑞道:“陆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陆十六郎说会在京中也开一家货行,陆二十七郎就是专门打理这货行的,也负责往来消息联络。瑾大哥若是有疑虑,我建议不妨入股这货行,再观望观望。” 沈瑾苦笑一声,先前沈瑞就已经私下同他说过,他这边总归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乱里败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俸禄也没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艰难,若是再穷,便是有状元头衔,这婚事也不好说了。 沈瑾摇着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我算知道了。就听瑞二弟的,只是我现下只能拿出两千银子来。” 沈理倒是顾虑还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儿也都大了,也该是我为他们婚事多攒银子的时候。” 他也心下明白,陆家不止是这会儿有求于沈家,陆家也是希望以此与沈家结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人尽力帮忙。即是如此,陆家是断不会让沈家亏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与陆家结盟也是必然,其实早在陆家家主带着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钦差时,沈陆两家就已经站在一条线上了。 商量罢了这两桩事,沈洲沈润两位并徐氏便歇着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条陈如何写。 末了闲聊时,沈理问了沈瑞杨恬的病情,又问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两个皆是叹气。杨恬病重,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难问题。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边倒是有适龄的姑娘,谢阁老也曾侧面问过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寻常。以沈理看来,四房乱成那样,是需要一个厉害一些的当家主母的。 就在他们兄弟谈论沈瑾婚事时,宫里也在有人关心着状元公的婚事。 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太后笑向寿哥道:“娴姐儿也大了,你大舅舅总想为他找个好人家托付。” 寿哥脸上笑容半点未变,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张太后将张玉娴硬塞进宫,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岂知张太后下面的话是,“听闻新科状元沈瑾为人端方,年纪也适合,又未定亲,倒是堪配娴姐儿,皇上,你意下如何?” 寿哥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只是眼中光芒越发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样,他对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温柔悦耳:“母后瞧人极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3章 凤凰于飞(十二) 坤宁宫东暖阁 见皇上也赞成张玉娴与沈瑾这门婚事,张太后松了口气。她原还担心皇上闹脾气,因厌恶张玉娴而毁其婚事。 虽然对这个侄女不甚喜欢,但事关张家脸面,她也不想张家女儿嫁得不好。 她对沈瑾的家事是极不满意的,但母亲与大弟说的对,外头这样的风向,一个年貌相当的状元公已经是张家最体面的选择了。 至于让张玉娴进宫,她是想都没想过的。 “既然皇上也看好,便请皇上赐婚吧,也是张家和状元郎的体面。”张太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笑向寿哥道。 张家是不信一个小小状元会拒绝张家的好意的,之所以希望皇上明旨表态,是希望借此掩盖过去张玉娴的那些“谣言”,也为了让那些御史看一看,皇上依旧亲近张家,满嘴胡吣的都可以闭嘴了。 寿哥笑容格外驯顺,却道:“母后忘了,历来只有皇室宗亲有赐婚一说。” 轻飘飘一句话堵得张太后肝疼。 张家不过外戚耳。 她先前轻松温暖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口中只道:“是哀家糊涂了。” 寿哥笑眯眯道:“母后若是欢喜,下懿旨也是一样的。” 张太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却只能道:“罢了。” 要的就是皇上表态,太后表态有什么用。 且懿旨又如何能与中旨相比,慈宫懿旨也就对内宫有用罢了,内阁却是不买账的。 这会儿外面弹劾张家正欢,正经八百下旨,万一被内阁封回折了面子不说,引来御史更加猛烈的弹劾,婚事没准也要黄了。 寿哥就如不知就里一般,仍是满面笑容,一副孝子事事恭顺模样。 张太后盯了儿子片刻,才道:“等沈状元提亲,哀家作个女家大媒也是一样。” 寿哥笑而不语。 一室静谧。 袅袅青烟从精铜鹤炉长喙中缓缓溢出,沉香清甜的味道弥漫于整个殿内。 然本应使人心平气和的香味却不曾安抚下张太后,她只觉得一阵阵的胸闷。 扭头去看了周遭宫人,只见得一个个都低眉顺目装聋作哑,连她宫里素来最会凑趣的梁恭也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让她看着越发不快。 忽然想起身边另一个说话最为中听的太监吴忠来,她这边才放人出去选婚,又被那天杀的总与张家作对的御史刘玉弹劾。 思及此处,张太后挑眉问寿哥身后恭敬站着的刘瑾道:“选婚的事如何了?” 刘瑾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自己身上来,不过好在这次他来,就是有了准备的。 自从刘瑾攥住了司礼监,又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后,也异常忙碌了起来,已不能时时随侍在皇上身边,这次之所以能跟来,恰是因着皇上吩咐的选婚事宜。 只不过,皇上原是为太后若提及将张玉娴选入宫而备的后手,现下……刘瑾忍不住目光望向小皇帝。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张太后已是不耐烦道:“哀家听闻外间也有弹劾高凤的?当初老娘娘只道他稳重,故选婚一事让他掌。哀家看他是稳重太过了!这样拖拖拉拉,中宫人选迟迟不定,也不利子嗣!这宫里哪个不比他利落些!” 高凤因是东宫老人,被太皇太后钦点总揽小皇帝选婚事宜,这也是太皇太后一片爱惜维护孙子之意,只盼高凤与皇上一心,为皇上选出可心的人来。 也正因如此,才让张太后不满。张太后身边除了吴忠外,还有几个管事牌子也被派出去大肆插手选婚之事,无它,总要选出合张家心意的人选来。 这会儿张太后如此直白的斥责高凤,若搁在平时,高凤这总揽大权怕是要被收去了。 但是…… 寿哥起身略略施礼,毕恭毕敬道:“让母后为儿子的事忧心了。实则,朕方才从老娘娘那边过来,高凤已是将人选奉上来了。”说着回头冲刘瑾打了个手势,刘瑾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张太后呆了一呆,随即面带薄怒,这事,竟是半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好一对祖孙! “这是几时的事?”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寿哥笑容和煦,如这帘外三月春风:“就是刚刚,朕往老娘娘那边请安方知。便顺路带来与母后过目。” 他那眼睑微微垂下,掩盖住眼中嘲讽之意。确实有人弹劾高凤,却是弹劾其恃宠弄权,交通李荣,引进商人谭景清,欲买补革退残盐。 谭景清便是庆云侯周寿外面的跑腿的,盐引之事都经他手。 弹劾高凤是虚,意在周家,这还不是张家的手笔! 倒是又让太后这般说,这是塞张玉娴不成,又想顺势抹掉高凤,让太后的人接手,更便于张家塞人? 寿哥眼底寒芒闪闪,便“如你所愿”,且看来日…… 余光瞥见刘瑾捧着锦匣进来,寿哥也不多说,示意刘瑾奉上。 那边梁恭也躬身接了过来,捧给张太后。 张太后压着火气,微微扬起下颌示意,梁恭开了匣子,取出最上一副卷轴,唤来两个小内侍展开让张太后过目。 张太后一看之下却是一怔,又反复看了两眼,又去看其下篆着的名姓,不由讶然道:“怎的是她?” 一旁梁恭悄悄伸脖子眯着眼睛瞄了瞄,这女子……像是曾进过宫的寿宁侯夫人娘家亲戚姑娘,好像叫……吴……锡桐。 吴锡桐?梁恭脑子装了两转,那不是张大姑娘丢进湖里的那位?!他抽了抽嘴角,脖子一缩,又变成木头人那样,全然目不斜视,更不敢去看小皇帝一眼。 张太后却是一直盯着寿哥,面容渐渐冷肃下来,缓缓开口道:“吴氏,不合适入宫。” 寿哥佯作讶然状,眼睛咕噜噜转了一转,奇道:“听闻她在大舅舅家住了几年,由舅母悉心调教,母后不也是瞧她恭顺知礼、品行俱佳才选她入宫陪伴?她既能在母后身边数月,想来也是个懂事的。” 张太后也懒怠再绕圈子,直言道:“那日你也在上巳宴,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寿哥灿然一笑,又恢复了那阳光洒脱的少年模样:“知道知道,母后,那不过是婷表妹顽皮罢了。” 他这样一说,张太后倒是没词儿了,这是标准的张家说辞——姐妹间玩闹过火了。 可实际究竟怎样,她再糊涂还能不知?!她这聪明的皇儿,又岂能不知!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是有不妥,才令婷姐儿恼了。”张太后想了想,还是措辞严谨道。 她不信寿哥这么做没有对付张家的意思,这样一个姑娘入宫,张家非但不能借力,反倒是养了个仇人出来! 金太夫人那边都已经为此女找好归宿了,只是现在风口浪尖上,不好动作,且此女伤了头,淳安那边说不好挪动,张家也不能硬去接人,否则又指不上被淳安传出什么话来。 “她既有不妥,如何能入宫侍奉!且她还伤了头,也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来。”张太后挥了挥手,让小内侍收起卷轴,准备丢在一边。 小皇帝却是上前一步,一反沉稳气度,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涩笑容,似是要亲近又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低,却带着几分反常的轻快:“母后,此女是所有女子中,嗯,容貌最佳者。” 张太后一愣,张家送来的女孩子各个都是好容貌,她只记得那几个嘴巧手巧懂得与她说笑话给她做针线的,还真不记得这个老实巴交随大流的吴锡桐如何美貌。 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儿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张太后忽就想起当年,她盖头落下时,年轻储君眼中的惊艳迷恋。 不知是不是最初的爱慕,让那长久岁月后,即便储君变为帝王,眼瞳中依旧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然而这份美好的回忆并没有让她赞同儿子的观点,相反,让她更加厌恶吴锡桐——绝不能让皇上迷上这个狐媚子! “皇上,”张太后加重了语气,“选妻选贤,不能只看颜色。便真是容色无双,品行有瑕,如何能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寿哥肚子里冷笑连连,当然不能母仪天下!还想中宫依旧出自张家?! “母后。”小皇帝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外祖母、母亲、大舅母调教的人,怎会不妥?听说,她是最老实的。婷表妹那脾气,母后是知道的,原怪不得她……” 老实。那倒是没错。张太后努力回忆了一下,仍想不起这个姑娘有什么,好像,确实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便是这次被婷姐儿推下水了,母亲那边也没说此女有什么不好,只说婷姐儿是奔着杨家姑娘去的。之所以要把这吴氏远嫁,也不是因此女有问题,纯粹为了平息京中物议罢了。 老实。老实。老实么……若是选这么个面团儿性子的,倒好拿捏。张太后微微沉吟起来,她先前觉得好的那几个姑娘未免太机灵了些,又是太过野心勃勃。 这宫闱之中,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只消一个,就能搅合得满宫不得安宁,若是多上几个,非乱了套不可。 小皇帝又凑近了几分,笑眯眯道:“况且,选了她,如母后所说,先前婷表妹那些误会也就都解开了,外面那些呱噪御史也不好再说小舅舅教女无方。” 张太后又瞧了一眼儿子,小皇帝满眼笑意回望过去。 母子对视片刻,张太后目光又落回卷轴上,是的,无论是嫁了张玉娴,还是选这吴锡桐入宫,都是为着抹平了先前那事,都是为了张家好…… 罢了,他若是喜欢……总归,这是张家的人,吴家一家子都攥在张家手里。 张太后思量明晰,方缓缓点头,道:“难得你看中,便是她罢。” 小皇帝笑容果然灿烂了几分。 到底是个孩子呢。张太后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又去看了下一幅。 卷轴上的女子一张团团脸,浓眉杏眼,虽显丰腴,但面相憨厚,圆润讨喜。 张太后挑了挑眉,寿哥显见心情极好的样子,笑道:“老娘娘说这样的有宜男之相。” 时人虽不如唐人那样以丰腴为美,却也喜圆润富贵之态,以为端庄大气。 张太后忍不住笑道:“确是宜男之相。” 再看小传,这夏氏祖上也曾有过九卿高官,但祖父却只任过南京太常寺少卿,已因病致仕多年,而父辈皆布衣。这是非常标准的后妃人选。 梁恭在她耳边轻声道:“奴婢查过,这位与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点了点头,表示这个不错,便又去看了另一幅。 那是一张标准美人脸,挑不出什么来,倒是眉梢有枚小痣。 张太后指着问道:“可问过,这痣有没有什么妨碍。” 这次却是刘瑾恭敬答道:“奴婢们已是请人看过,说是善痣,有‘喜上眉梢’之意。” “那倒是个有福的。”再去看小传,张太后却又皱眉,因问道:“沈氏?可与那个……先沈尚书家可有关系?” 梁恭朗声答道:“奴婢们查过,没有丝毫关系,碰巧同姓。”又压低声音道:“也同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这才满意点了头,表示这个也可。 浅浅的匣子里只这三个卷轴,寿哥笑道:“老娘娘说朕年纪尚小,不宜多选,便只这三人瞧着出挑,母后若无异议,便要交由内阁复议。内阁若无异议,则还要母后这边赏赐几位宫人下去,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张太后应了声。 寿哥转而瞧着梁恭又道:“母后也知,高凤已然老迈,远不及老娘娘与母后身边人得用,当初老娘娘怜他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他个体面差事罢了,现下选婚事已了,也当卸了他的差事,仍让他回御用监去。这主持翻修坤宁宫的事宜,朕想还是向母后讨个得力人来办才稳妥。” 张太后脸上阴晴不定。 弘治皇帝薨逝后,张太后一直不曾移宫。 坤宁宫不仅是她住了几十年住惯了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当初没有皇后也就罢了,现下新人眼见确定下来,坤宁宫也当翻修准备皇帝大婚了,确实也该她这太后移宫了。 然,移了宫,在外界看来,也是一种权力交替。 在这样的时候,张家站在风口浪尖上,移宫,也会变成一种暗示。 “皇上欲将哀家移至哪里?”张太后语气颇为不善。 不仅仅是那些朝堂角力,现下,宫里也没有她可心的地方。 这皇城中所有宫室里被整治得最好的一所便是仁寿宫,乃为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张太后因不喜周氏,不肯去住她住过的宫室,先帝殡天时就以孝为名,奉了太皇太后王氏入主仁寿宫。 如今她能挪去哪里?! 寿哥又是孝子做派,笑道:“母后欢喜哪里便是哪里,朕都听母后的。” 听母后的,他几时听过母后的?!张太后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不移宫的话来。 “宫里到处都空着,母后慢慢择定便是。大舅舅那边木石早已是备下多时了,母后择好,先为母后修缮宫室,再修坤宁宫也不迟。”寿哥道。 “你大舅舅备下的木石不是已经送去了西苑?!”旁的不知,这件事张家是当做孝敬皇帝的好事来向张太后报备的。 寿哥微微诧异道:“西苑?咦,大舅舅去岁可是运了许多木料石料上京的,说是修缮坤宁宫之用。怎的又说送去了西苑?西苑地才铺完,也就用些粗笨石料罢了,木料还不曾见。改日朕招大舅舅、小舅舅来问问。” 他说的轻松随意,张太后却是心下发沉,转而又想,张家总算又出一皇后,莫说是修缮宫室,便是出银子重建个坤宁宫又值什么! 因此她也放轻松了些,“这也便是在天家罢,若在寻常百姓家,做舅舅的,与外甥算得这样细作甚么。” 寿哥笑眯眯道:“谢过母后,朕明日就同大舅舅这般说去。” 坤宁宫内又是一派母慈子孝。 * 寿宁侯府里,得了口谕的张鹤龄心下五味杂陈。 张延龄翘着二郎腿,打着哈欠,一副未睡足的模样,道:“大哥去岁不是从河南山东弄了不少木料石料来?堆在庄子里也是堆着,拿出来给皇上就是。” 张鹤龄冷声道:“那是多少银子的木石!” 张延龄撇撇嘴,道:“左不过是人孝敬你的。” 张鹤龄怒道:“胡说八道!什么话你都敢说!” 张延龄半点不惧,凉凉道:“东厂又不是吃干饭的,只怕早知道了。”他收了腿,俯身向前,脸上也换成严肃神情,“大哥,盐引还没到手呢。” 张鹤龄也不言语了,半晌调头喊人去叫寿宁侯夫人过来。 待人一进门,他劈头就问:“吴锡桐此女心性如何?” 寿宁侯夫人略一迟疑,张延龄便补上一句,“大嫂,事关重大,还是不要描补,实话实说才好。” 寿宁侯夫人涨红了脸,稳了稳神,才道:“是个老实不爱说话的。那日出事后我也查了……平素……”她瞧了一眼张延龄,才道,“平素婷姐儿娇姐儿几个若有不如意,也都是拿她撒气,那日,怕是婷姐儿惯了,没多想……” 张延龄默默翻了翻眼睛,没接茬。 张鹤龄却皱眉道:“此女在咱们家受过委屈?” 寿宁侯夫人脸上更红,这等于指责她内宅没有管好,她连忙道:“算不得什么委屈,不过小姐妹间玩笑罢了。婷姐儿几个原就比旁人尊贵些,亲戚家的姑娘自然也都奉承她们。咱们家锦衣玉食,不知比她那破落家里强多少,又教她们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还算得委屈,天底下便再没什么好日子了!” 张延龄接口道:“大哥,你不就是怕那边选了她是没安好心?其实,要是这人能攥咱们手里,那边安没安好心又能怎样?外头人也不会论这人跟咱们是不是一条心,只会看到,她,出自张家。” 张鹤龄也正是因此举棋不定,听得兄弟的话,他深吸口气,问寿宁侯夫人道:“她家是个破落户?可是难缠的?” 张延龄补充道:“大嫂,千万实话实说,哎呀,大哥,便告诉大嫂吧,太皇太后那边选了你这侄女作皇后。” 犹如一张巨大馅饼从天而降,砸在寿宁侯夫人头上,砸得她一阵阵的晕眩,几乎抓着一旁官帽椅的椅背方立住身形,“这……这……”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张家姑娘将未来皇后丢进水里去……将来岂有她们的好果子吃! 可心底深处又隐隐想,亏得是张玉婷那个鲁莽的做了这事,与她的娴姐儿无干。 吴锡桐那母亲,面团子一样,她两把就能把人捏软了。这皇后母家的尊荣,最终还不是落在她头上…… 张鹤龄也不容得她细想,便道:“你既知道了,便当晓得事关重大,若是个难缠的,无论家里难缠还是其人难缠,都不能应下让她入宫,不能养虎成患。” 这可是皇后啊……又是两代人的荣华富贵。 寿宁侯夫人强按捺住心情,道:“我那弟弟一家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过是个坐馆的秀才,没甚出息,也不懂什么。” 言下之意已是明显,这一家子,以后要诸事都是要靠着张家的。 张鹤龄松了口气,道:“皇上虽不能下旨赐婚娴姐儿,但是既准了娴姐儿婚事,便是不记恨她的。如今又肯选张家亲戚姑娘入宫,到底还是念着张家的情分的。太后娘娘与母亲也是欣慰的。” 寿宁侯夫人更是喜形于色,道:“皇上不曾怪罪娴儿便好。”又问,“侯爷既然说宫里定了人选,那咱们何时将人接回来?总不好一直住在大长公主那边。” 张鹤龄冷着脸道:“旨意没下来之前,不要妄动!且再看看。” 张延龄见两人话已说完,便起身打着哈欠道:“大哥既然无事了,我便回去了。” 张鹤龄恼道:“老二!还有木石的事!” 背对着他们的张延龄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须臾又消失不见。 他扭过头来一脸困倦不爱理人的样子道:“大哥,他要,给他就是。难道我还少给他东西了?我的人现在还在辽东老林子里抓白虎呢!” 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往外走,道:“这会儿呢,能压下来物议是其一,能讨好皇上是其二,其三,还有那没到手的盐引呢!大哥你光盯着周家往死里参有什么用,盐引这事儿咱们和周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随着他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大哥,市井间那话儿怎么说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张鹤龄望着弟弟吊儿郎当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那边寿宁侯夫人还在兴奋得晕乎的状态里,脑子里纷纷扰扰的,诸多事情都快排不开了,不过首要的便是……“侯爷,娴姐儿这婚事……是不是也该叫状元公赶紧来提亲了。” 张鹤龄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不知轻重”。不过他心里也有盘算,是该寻个人去提点沈瑾了。 当初李阁老家那边是让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刘忠去问的沈瑾,刘忠算是沈瑾座师。不过呢,会试的主考官也一样是沈瑾座师。 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会试两个主考官,一个是杨廷和,另一个是时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如今为吏部侍郎的张元祯。 张家姑娘刚把杨廷和闺女丢水里,人都要死了,这位就别想了。 至于张元祯嘛……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八旬,耳聋眼花的,已经多次上书乞致仕了,吏部两个侍郎焦芳、张元祯也都盯着这尚书位置,这俩也都七十了,怕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张鹤龄主意已定,也不同寿宁侯夫人说,只吩咐道:“去把娴姐儿嫁妆准备出来,提了亲赶紧将她嫁了。” 寿宁侯夫人再是不喜张鹤龄这样的态度,也只能默默应下。 张鹤龄又补充了一句:“吴氏入宫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讲!尤其是娴姐儿。再生什么波折,我便再不管她,由她同婷姐儿作伴去!” 寿宁侯夫人僵了僵,随即苦笑一声,应声去了。 * 仁寿坊沈府一场宴席虽因守孝而素斋居多又无酒水,但因谈得尽兴,依旧宾主尽欢。 陆二十七郎那位丈人天梁子倒是没有玩神棍那套与席间众人相面断什么祸福前程,倒是坐实了这丹鼎派的身份,拿出几个小瓷瓶来分发众人,表示是自己炼的养心益寿丹。 还与三老爷号了脉,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单给了他一瓶十全大补丹。 三老爷自来体弱,药吃得多了,名医也见过不少,本是想从天梁子脉息上推断他到底是不是个骗子,见他竟什么都不说直接上丹药,颇有些哭笑不得。 因有沈理、沈瑾要在宵禁前赶回去,席面早早便散了。 沈瑾搭了沈理的车,途中两人又聊了几句。 沈瑾因得罪李阁老,在翰林院的日子颇不好过,沈理也是心里有数,他也没少关照,只不过,到底只是他族弟,众人看他面子善待也有限。 “倒不如……谋一处外放自在。”沈瑾忍不住苦笑道。 沈理却摇头道:“自来哪有状元外放的道理。日久见人心,众人总会明白你。过个一二载,那一位觅得佳婿,便也就没人会再提起了。” 沈瑾只是叹气,半晌又道:“左右文书清闲,我原是帮二弟整理了些时文,今日一看,倒也可找些船工海图杂记书籍来看。” 沈理拍了拍他肩头,也不再多说。 送了沈瑾归家,沈理路过尚未打烊的书铺,忍不住下去转了一圈,只是并没有他所想找的书,便买了两本新书准备给长子沈林。 一进府门,就见管家一脑门汗跑来,几乎念佛,“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太太有急事等您。” 沈理看了看手中的书,递给身边长随,道:“上头那两本给小林哥送过去。余下放书房。” 长随应声去了,沈理抬腿往上房走去,随口问了跟在身边的管家,“是什么急事?怎的没去那边府上寻我?” 管家心道那是因为夫人直接就做主了,可这话他却不敢说,虽则他是沈理的心腹,但这样的事情无疑让两口子自己说去更为妥当。 因此他只道:“今天吏部张侍郎府上三奶奶过来了,听二门里传话,想是要为张侍郎嫡长孙跟咱们大姑娘提亲。” 沈理顿住脚,愕然道:“吏部?张元祯?怎的……先前也不曾招呼一声。” 这样的人家想联姻,通常都要接触好一阵子,彼此都有意才会正式遣官媒过来提亲,以免一方不同意,让彼此尴尬。这种接触不止局限于女眷们,男人们也会互相聊及儿女亲事。 管家尴尬道:“想来是有这样个意思……大约也是没挑明了说,只送了几色礼品,与太太聊了阵子。” 沈理皱着眉头进了主院,小丫鬟早早跑来报信,谢氏却并没有站在门口相迎,只董妈妈挑了帘子陪笑道:“老爷回来了,可叫太太好等。” 沈理略点了点头,进得上房,见谢氏拥着锦被坐在软榻上,半阖着眼似是小憩。 两个丫鬟过来为沈理宽衣,沈理却挥手制止,董妈妈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谢氏耳边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又陪笑向沈理道:“太太不是为老爷备了酸笋汤,老奴这就去端来。”说着使眼色将丫鬟们带了出去。 谢氏瞧着沈理半晌,才幽幽道:“老爷怎的,不更衣?” 当然是不准备留在上房,一会儿便回去书房,沈理却不接话,反而问道:“张侍郎府上来人了?” 谢氏提起精神来,笑道:“正是为着这事才叫人去翰林院门前等着老爷……”话说一半儿,就想起沈理去了二房那边,登时脸上的喜悦也褪去了些,只淡淡道:“张家三奶奶过来坐坐,提起上巳宴上张夫人看中了咱们枚姐儿,欲为张家嫡长孙张鏊聘枚姐儿为妻。那张鏊长枚姐儿四岁,去岁已中了举人!是个极为难得的。” “此子确是早有神童的声名,竟还未定亲么?而且张家,”沈理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可知张侍郎现下……” “老爷,那到底是吏部侍郎家嫡长孙。”谢氏打断他的话,抚了抚鬓角乱发,“况且,母亲那边与我递了话,马尚书将致仕,张侍郎能更进一步。” 沈理眉头大皱。 这个尚书之位张元祯与焦芳争了许久了。 刘阁老因兼着吏部尚书的衔,且吏部尚书马文升、侍郎焦芳都是河南人,吏部一向是豫党的地盘。焦芳作为刘阁老的人,有天然的优势。 张元祯虽不是哪一党,却与李阁老关系颇好。 这两人之争也是背后两位阁老的角力。 本身谢阁老与焦、张两人没有关系,但若是此时要将外孙女嫁与张元祯的孙子,那便是要和李阁老联合起来夺下刘阁老一块地盘了。 既然是孙辈联姻,谢家也不是没有适合的女孩,却只推出来个外孙女,为的不过是能进能退罢了。 沈理本身对此等政治手段司空见惯,但事涉自家女儿,他还是忍不住怒火。 沈理冷冷道:“既然岳母也说好,为何不将谢家女儿嫁过去。” 谢氏吃惊的望着沈理,又有些恼火:“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张鏊少年才俊,难道不是佳婿!老爷怎的还怪谢家让了个才俊女婿来?!” 沈理深吸了口,虽然他不信妻子与政事上全然不知,却仍是道:“此时正值吏部尚书更迭紧要时候,我们不宜动作,以免给自家惹来麻烦。岳父自然巍峨不动,我只一翰林学士罢了。” 谢氏皱眉道:“母亲既然说了好,自然是父亲也应允的,又有什么事情能到我们身上。”又耐着性子道:“老爷,枚姐儿也不小了,其实那日上巳宴上也有几位夫人与我透过话。我是瞧张小郎君才学上佳,门第又高,正是枚姐儿良配。老爷难道不为女儿着想?” “你真的不知道其中关窍?以张家的门第,张家小郎的才学,何须寻我们这样的人家?”沈理望着妻子,眼里满是失望,“岳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多少年来,你始终当自己是谢家女,而非沈家妇吗?” 谢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不禁高声道:“我想为女儿寻个良人,又与谢家、沈家何干?沈家,沈家……” 怒火涌上来,谢氏忍不住尖叫起来,“你满心满眼都是沈家,沈家又给了你什么?!当初沈家怎么待你的?!我谢家又是怎么待你!你现在倒是谢家沈家分得分明了! 沈理身心俱疲,已是懒怠同她吵的,沈家宗族当初确是亏欠于他,但勿论怎样说,当初仍是恩婶养育供给了他,而他有今日,除却恩婶供养,谢家提携之恩他也断不敢忘。“罢了,说那许多作甚,这桩婚事且先放一放……” 谢氏冷笑道:“放?你让这样的俊杰人物等着你!等张侍郎变成张尚书,还有你往上凑而的份儿?你不用想了,我已将枚姐儿庚帖送过去了。我女儿的亲事,我做主了!” “你!”沈理拍案而起,一时气结,竟不知说什么好。“你这……!” 谢氏被勾起了火气,再兜不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这会儿你又这不许那不许,早干什么去了?!我叫人直到翰林院门前堵你,你不还是巴巴去了二房?!自家的事儿不管,倒是往二房跑得勤快!” “你怎么不想想,二房之所以事事来寻你,还不是因着在朝为官的就你一个了!白白给人使唤了去!二房哪儿那么多事,只你一个傻子! “二房一个两个都是些什么人呢!你那好兄弟,那几年白白养育了他,现在他可念半点儿恩情?他又给你什么好处了?还不是有事儿就来求你帮忙,处处拖你后腿! “他旁的不会,入了二房掌了家,倒是学会了大手大脚花银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昨儿把个大好的庄子给了姓杨的!这是要给杨家当赘婿去?!先前还学什么勋贵子弟,收什么流民,白花花的银子丢在水里,又落什么好了?二房的家当早晚被他败光了! “你既要管二房的事,倒是管管他啊!杨家姑娘要是命不够大,没挺过去,倒也好了,那样不安分的人,早晚也是拖累咱们。这次再给他选媳妇,可不能由着他们来! “还有那织厂,是四房婶子留给他的织厂,可贡品是皇差,出了差错就是合族的事,不能由着他胡闹,大嫂子与我说过,她娘家那边有懂布庄织厂的,这我们得替他管起来,你别总替他去处置那些破烂琐碎事,也当抓抓紧要的……” 沈理越听越不对劲,越听火气越大,听到最后再忍不住,伸手就将一张小几掀翻,茶壶茶盏统统砸在地上,碎瓷迸溅,脆响不绝。 谢氏唬了一跳,呆呆瞧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寻常,他再生气不过说上几句,再不理人罢了。 “自家儿女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主了,你还要伸手管二房的事?!”沈理眼中几乎喷火,咬着牙道,“你要替二房管婚事,还要替二房管家产?你好大的能耐。你是阁老千金,沈家九房庙小,供不起你这样的主母。” “你说什么?!”谢氏尖叫起来,也不作柔弱状了,两步跳下软榻,扑向沈理撕打起来,“我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我为这个家为了你沈理操碎了心,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沈理,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理一把推开她,厌恶道:“你作什么泼妇行态!” “泼妇,泼妇?!”谢氏状若疯癫,哈哈笑了两声,却流下泪来,再次扑过去抓着沈理衣襟,声嘶力竭骂道:“沈理!你受我谢家多少恩惠,如今我人老珠黄,你倒嫌起来,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知道了,你也想学那二房的沈洲?!好好好,怪道你日日往二房跑,就学来了这些东西!沈理,你狼心狗肺!你丧尽天良……” 沈理气得面色铁青,抬起右手来,可看着妻子涕泪横流的脸,蓬乱头发中夹杂的银丝,却怎样也落不下去,最终还是掰开她的手,沉声道:“这会儿你神志不清,我且不与你说,等你清醒了,我便写放妻书与你。你谢家的,统统带走就是。”说罢转身跨出内室。 “放妻书”三字一出口,谢氏便如中了魔咒一般,哭声戛然而止,呆立当场。 待她回过神来,沈理已经消失在门帘之后,她却不再哭了,只觉得腾腾怒火已将她燃成灰烬,尖利骂了声“畜生”,她陡然回身,推翻案几,开始砸起屋内物什来。 沈理跨进院子,却见董妈妈僵立在廊下,端着托盘的手却微微颤抖,其上酸笋汤的碗盖碗身相撞,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 见沈理大步流星往外走,董妈妈也顾不得其他,慌不迭把托盘一丢,两步赶过去抢在头里,跪在沈理跟前。 “董妈妈,不必说了。”沈理径直绕了过去。 董妈妈却是再次扑在沈理脚下,磕头咚咚作响,哭求道:“老爷容老奴说一句话,太太……太太她是病了啊……老爷不要怪太太……” 沈理嘴角滑出个冷笑,只淡淡道:“我瞧她也是病了。” 董妈妈几乎磕得额角见血,哀求道:“老奴不曾说谎,也不是替太太辩白。实是近几个月来,太太总是睡不安稳,葵水……葵水也是时有时无。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说是天葵将绝,气淤血枯,邪气攻冲,方会心焦气躁,喜怒无常……” 沈理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实病可医,心病难治。不是她此时因着病了才有此举,而是她从来就瞧不上沈家,事事把谢家摆在沈家头里。” 董妈妈犹哭道:“老爷误会太太了,太太心心念念的都是老爷少爷姑娘……” 沈理却不再言语,绕过她去,径自出了主院。 上房里没有叫骂声,只有一阵阵沉闷的撞击声,是桌、是几、是椅砸地的声音,如棉絮堵在心间,郁卒,钝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4章 凤凰于飞(十三) 如今沈家庄已改名祥安庄,既是取沈瑞、杨恬名字寓意,又是意在为杨恬祈福。 翌日上午,徐氏带着玉姐儿、何氏等一干人过来探视杨恬。 沈渔妻子温氏、沈琛妻子卢氏是亲族女眷,一同来探病也是应当,倒是陆二十七郎媳妇张氏原本是客,既借住沈家,听闻杨恬有恙,便也来与徐氏说想一起去。 张氏兄妹一名青松,一名青柏,大约取松柏长青的意思,但给一个姑娘家起名叫青柏的委实不多,而这陆张氏名字像男子,相貌也颇为英气,大约因着学过武,性子也是直爽风趣。 张青柏上来便道:“大娘好歹成全俺吧,俺也是诚心想去看杨妹妹,不让俺去,俺可不踏实。” 说着,面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俺备了点药材,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就是,俺爹给了俺瓶丹药,让给杨妹妹的,这个,这个……恁也知道,俺是不大懂这个的,也说不出啥来,俺想随手扔了吧万一真有用,嘿,俺这心……陆文义(陆二十七郎)也说,大娘和瑞弟弟自有处断,俺不给就不对了。俺嘴拙,就俺们点儿心意,大娘恁这边随便处置……” 徐氏已经听田氏叨念过这位天梁子真人给三老爷号脉又塞丹药的事儿了,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真人就跟江湖卖药的似的,遇着什么人都能给出点儿丹药来。 徐氏本就十分喜欢张青柏这样快人快语的爽利姑娘,又知道了天梁子的秉性,自然毫不介意,应了带她同去探病,又替沈瑞谢过她父女的好意。 事实证明带了张青柏就对了,温氏卢氏不过族人初来,又上了岁数,也不好多和杨恬说什么,不过宽慰之语,玉姐儿何氏都是温柔性子,能说的笑话也有限,何氏碍着玉姐儿无子,也不好多讲儿子的趣事给杨恬解闷。 只一个张青柏笑话一个接一个的说,逗得众人都笑得不行,她也不是那三姑六婆顺口胡说博人一笑的,偏就有那个本事,便是寻常的话到她嘴里都有趣三分。 而说到病时,她又是那“啥都不是事儿”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病真算不得什么,分外安心。 “俺有大妞妞时岁数还小,整日饥困,老人说不许吃不许吃,俺就是馋,偷着吃,可好,吃得这孩子忒也大了,哎呀,生时候可遭了罪了,生了两天没生下来,给孩子也憋坏了,生下来就弱,小猫崽子似的。俺也脱了层皮,养了半年才下地,先头二年是走道都打晃的,能从立冬咳到夏至去。可现下恁看俺咋样?俺还能举石锁呢。改天俺把俺妞妞也带来,恁再看看,渔大娘琛大嫂子都见过她,哎呦,大马猴子似的,欢实,没个消停时候!” 温氏卢氏都笑啐她,“好好的小闺女都叫你说成啥了!哪里有当娘的这样说自家闺女!” 张青柏笑嘻嘻道:“真个这样,哪里就胡说了。”又向杨恬道:“恁道俺咋养回来的?就是跟师父打拳打好的,妞妞打站稳了就跟着俺练。妹子恁金贵人,俺懂,讲究那个一动不如一静,但俺说,还得练两手,筋骨抻开了,身子就好,啥病都没了,赶明儿天暖和了,恁就跟俺在外头院子里打拳,日里恁这绣花啊写字儿乏了,也能松松筋骨。” 张青柏如是说,徐氏便也笑道:“瑞儿年少时也是身子骨单薄,后来拜在王大人门下,也学了些粗浅功夫,近几年可是康健了许多。姑娘家不学拳脚,多活动活动也好,强身健体,对日后也好。” 这日后却指的女子在生产时若体格强健也多份安全,只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徐氏这话不好多说。 杨恬也想起沈瑞说过的少年时事情,既心疼那个丧母被磋磨的小沈瑞,也为沈瑞拜了名师既学了本事又强健体魄而由衷庆幸,当下也郑重应了。 又笑向张青柏道:“我原是笨笨的,若学不会那些拳脚功夫,姐姐莫恼我。” 张青柏扑弄着手,朗声笑道:“妹子呦,可是谦虚了。再说,就是学好了,也不叫俺们上阵杀敌去啊,学那好做什么!” 一句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杨恬咳喘不宜久聊,众人陪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了。 杨恬下不得床,便是林妈妈代为送了众人到庄门,她折返回来时,正听得麦冬唧唧喳喳和杨恬夸沈家亲戚和气又风趣,说姑娘有福气云云。 林妈妈轻轻呵斥麦冬一句,“没见姑娘都乏了,还不快让姑娘歇会儿?” 麦冬笑嘻嘻的,偷偷扮了个鬼脸,便快活的道:“奴婢去厨下给姑娘瞧瞧冰糖炖梨去……”说着便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林妈妈瞪了她的背影一眼,转身过去给杨恬整理了被子,见她那瘦脱了形的脸,还是忍不住道:“这病让姑娘遭罪了,可姑娘到底还是有福气的,亲家这般慈和,姑娘也当放宽心,好好养着,过了这个坎儿,一切就都顺顺当当的了。” 杨恬淡淡一笑,并未言语,目光落在院中那秋千架上。 架子虽立得匆忙,雕花彩绘一概没有,却也仔细刷了一遍红漆,在这春日暖阳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只盼……这福气能长久些。杨恬听见嗓子里因喘息而发出的嘶嘶声响,长长叹了口气。 * 沈瑞却是并没有在早上于徐氏等一起去庄子上,而是打发人同杨恬招呼了,他要先去老师那边一趟。 昨日沈理已透露了南京一系列人事变动,昨日宴席过后已近宵禁,沈瑞就准备一大早起赶紧去告诉王守仁一声。 当然,还有造船、试验田等等诸事。 而他还没动身,沈理的心腹长随名唤宏升的又来送了消息。 宏升含混其词说老爷太太起了争执,老爷倒不好去问谢阁老那造船事宜了,便来知会一声,让沈瑞这边另做打算,莫耽搁了事情。 沈瑞不由愕然,沈理原是谢阁老弟子,迎娶恩师女儿,又受恩师提携,待谢氏是极好的,也不曾纳妾,内宅一向安稳,沈瑞真是想不出两人会为了什么争执,以至于沈理竟连去问谢阁老朝政事宜也不方便了。 沈瑞当年对谢氏还是极为感激的,若非当初柳芽向外散布自己被虐待的消息时遇上的是她,自己也不会顺利脱困。 初时,谢氏对自己也是颇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氏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说不清的厌恶。 对于二房,谢氏的态度也不甚好,尤其在沈沧故去前后,差别颇为明显。 杨恬那边也与沈瑞闲聊时说过,谢氏对她并不亲近,上巳宴上倒是有些一反常态的热络,却又不肯让枚姐儿与她一处,种种反常。 沈瑞不耐烦去猜测妇道人家心思,总归沈理待他是始终如初的,他敬重沈理,便无论如何也是乐意于给足谢氏这位嫂子面子的。 想来沈理端方君子,怕也是看不惯她这样行径的,夫妻间这才有所争执吧。 沈瑞思量间,宏升又低声道:“老爷吩咐小的告诉瑞二爷一声,我家小姐订给了吏部侍郎张大人长孙。” 吏部侍郎张元祯?沈瑞点了点头,正是门当户对。 但是……昨天沈理却没有提! 联系到这对夫妇争执,沈瑞叹了口气,莫非谢氏是没问过沈理便应了亲事,因此惹得沈理不快? 因急着去王守仁府上,沈瑞也没多想,打发了宏升便匆忙出门。 王守仁凯旋归来后,因新官职未定,一直赋闲在家,沈瑞到时,王守仁竟是戴着斗笠,拿着钓竿,正要去垂钓。 沈瑞忍不住笑道:“老师好雅趣。” 王守仁哂然一笑,“同去?” 沈瑞摇头道:“实是待会儿还有事情。弟子此来,也是有要事禀告老师。” 王守仁见他说得郑重,也收了玩笑之心,吩咐长随长安带他往书房去,自家回房换了身家常道袍,才往书房来。 沈瑞也不绕弯子,先就把昨日沈理所说一一告之王守仁。 王守仁对于自己要去南京已是心下有了预案,听得王轼致仕,也不诧异,只叹道:“老大人早年征战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甚康健,如今致仕也好,便能好好养养了。” 又笑向沈瑞道:“林瀚林大人与家父都曾任过经筵讲官,后又都在礼部任职,还曾是家父上官,我们两家也素有交情。他为人最是仁厚,待下宽和,你不必担心。” 沈瑞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只听九哥说这是刘阁老的人,才怕对老师不利,既是老师熟人,弟子也就放心了。” 王守仁似笑非笑道:“他曾任过一年的吏部侍郎,翌年便升了南京吏部尚书,上来的,是丁忧起复的韩文。” 韩文现下已是户部尚书,最近,正在因盐引之事和张家、周家较劲。 沈瑞揉了揉额角,韩文是山西人,也是北人,想来,在颇为看重南北之分的刘阁老跟前,怕是要比福建人林瀚更得用。林瀚调南京,起复的韩文入吏部,此间不知又有多少利益交换。 说起吏部,沈瑞忽就想起早上宏升送来的消息,便也同王守仁说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这不是沈张联姻,是谢张联姻。” “谢阁老要扶张元祯?”沈瑞心道,只怕九哥就是因此才不快吧。 其实吏部尚书马文升已是老迈耳背,曾在朝上听不清皇帝吩咐,也该是致仕的时候了,只不过先帝大约是想让他占着这位置,一直压着没许。 王守仁微微皱眉,声音压得极低,道:“恒云,我记得,当年,你说……是焦芳入阁。”入阁两字几不可闻。 当年沈瑞曾假托“梦蝶之遇”,将即将发生的朝局动荡向王守仁透露过。 沈瑞点头,也近乎耳语道:“正是焦芳,依附阉党,先吏部尚书,后入阁。” 想到这里,沈瑞也是皱起眉头,他早上匆忙,没有细想,若是焦芳掌了吏部,推张元祯上位便注定会失败,那谢迁利用外孙女这联姻…… 王守仁见他表情,也知他所想,宽慰他道:“张元祯那长孙素有才名,我也是有耳闻的,张家门风也极好。” 言下之意,便是真正目的未能达成,这联姻里,沈家也是得了个好女婿,算不得吃亏。 沈瑞点点头,心里又盘算着,要不要向沈理透露一二,让他早做打算。只是,梦蝶这种事说起来实在太过离奇,怎样向沈理解释也是麻烦。 此事说罢,沈瑞先说了自己所想试验田的事宜,又道:“弟子有个想法,除了开个‘农事学堂’,是不是也可以开个‘匠人学堂’,培养些工匠手艺人,许多人家虽是匠户,但手艺传承中难免有所遗失,不免可惜,若有人肯教,有人肯学,总是一桩好事;又或开个‘商事学堂’,培养一些账房伙计,南方商铺林立,账房伙计自家培养总要培养多年,实在不易。南方读书蒙童虽多,录取名额却是有限,如此也是为那些读过书却考不中的寻常人家子弟多一条出路。” 说起来容易,也确实是好事,但士农工商,到底工商敬陪末位,与农业学堂必然会受重视相比,这工商学堂地方上到衙门下到百姓到底认可不认可还在两说。 “农事学堂是大功德。”王守仁不吝称赞道:“此举是真正惠及百姓。我若是到南京兵部,理屯田事,也可在屯田中推广。” 他略沉吟片刻,道:“商事学堂在南地许是可行,还要再看看。倒是匠人学堂在军中营造倒可推广。” 对!屯田!兵工厂!沈瑞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又表示这几日就能将他所能想到的具体细节一一列出来,供王守仁参详。 王守仁笑着摇了摇头,又郑重道:“恒云,我与你岳父看法相同,此时你不当用心在杂务上,还是文章要紧。” 沈瑞苦笑道:“岳父是不知道那些事,老师,您知道,弟子……常恐时不我待。” 王守仁再次想到他所说的梦蝶之遇里显示的乱象将至,也深深叹了口气。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半晌,沈瑞岔开话题,又说起山东陆家旁支及造船。 王守仁道:“我上次便与你说过了,锤炼水军涉及方方面面,不是有船就可行的。” “可老师,没有船却是万万不可行的!”沈瑞忍不住道。 王守仁起身在室内走了两圈,终还是道:“这件事牵扯甚多,现下又不知那位白同知先前走的是哪位阁老的关系,若是沈理那边能探探谢阁老口风,倒也有可为,但现下沈理既不能去,此时只怕难了。” 沈瑞试探道:“若是走武将那边?又或者禀告皇上。” 王守仁看了他片刻,道:“我知你同英国公府二公子走得近,不过这件事正因事涉辽东军饷……军中也是派系林立,九边又有不同,英国公府未必会插手。左不过造船事关重大,也不能瞒皇上,你便与张二公子说了也罢,且看他怎么论吧。” 诸事谈完,沈瑞因记挂着杨恬那边,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王守仁则继续穿戴起那蓑笠翁的一身,寻幽静之地垂钓去了。 * 出了王守仁府邸,沈瑞没直接快马奔去庄上,而是在街上寻起灯笼铺子,买了大批各色彩灯,又选了样子订制了一批,打算妆点到祥安庄去,给杨恬赏玩。 杨恬夜间咳喘更重,常常难眠,沈瑞想着院子里若点些彩灯也能让她解解闷,不至于长夜难捱。 这边才装好车,又往那著名的点心一条街去买杨恬爱吃的几样点心,才拐过街口,那边忽听有人大呼沈瑞之名。 沈瑞勒马回望,却见张会从那边催马过来。 沈瑞大喜,笑道:“我正有事要寻你。你这是往哪儿去?” 张会哈哈大笑道:“巧了,我也正是要去寻你。”说着又往后一指,小声道:“六娘要去看杨姑娘。” 说的正是他未婚妻赵彤。 沈瑞抱了抱拳,一句多谢惦记还没出口,张会已挥手打断他道:“咱们兄弟还说什么,外道了不是!六娘也是和杨姑娘投缘,且这次……” 他叹了口气,道:“到底也是六娘没照看好杨姑娘,六娘已是哭过几回了,你们不怪我们已是……” 轮到沈瑞打断他道:“你这才是外道,怎的我不怪元凶还来怪你们帮忙的不成!”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哈哈一笑。 张会又领了沈瑞去那边铺子门口,将四舅哥赵弘沛引荐给沈瑞。赵彤到底是未过门,虽是去沈瑞庄上看杨恬,也不好只由张会领着出门,还是要一位兄长护送的。 看到赵弘沛,沈瑞心念一动,竟把赵家给忘了,当年赵家祖父曾拜辽东总兵官,不知现在辽东还有没有什么关系网。 那边赵彤也是去铺子买点心的,很快买好登车,众人一起往庄子里去。 抵达庄子也近午时,徐氏等早就走了,沈瑞进了庄门便吩咐备酒迎客。 张会则早在路过西城时就拐去了杜老八的八仙居弄了酒菜过来,庄上也不忙乱,炒了几个热菜,很快就整治出几桌席面。 沈瑞、张会、赵弘沛三人一桌,赵彤毫不避讳那时疫谣言,要同杨恬一桌吃去,另赏了两桌给跟来的英国公府、武靖伯府侍卫。 赵彤与杨恬两个小姐妹如何欢喜说悄悄话不提,这边沈瑞三人关起门来,却是边吃边聊起造船以及辽东贸易之事。 沈瑞将昨日陆十六郎所说的挑挑拣拣与张会、赵弘泽提了。 说到造船,两人都没什么好主意,张会只道这事儿瞒不得皇上,得个机会他会同皇上讲。 如王守仁所料,事涉军中之事,勿论英国公府还是武靖伯府,都不会轻易插手。 不过说起海船往辽东贸易,两人倒都有兴趣。 张会笑着一指赵弘沛道:“这可是问着人了,我舅兄对辽东可是太熟了。” 赵弘沛也笑道:“当初家祖在辽东征战过几年,对辽东世家大族都有过交道,且家姨母嫁入辽东义州马家,故此我家与辽东倒还有些联系。” 因又问沈瑞道:“不知陆家是与辽东哪家联系的?” 沈瑞对辽东只知道万历年间赫赫有名的李成梁,旁人是半点不知,只道:“听闻是辽阳佟家。” “原来是他家。”赵弘沛挑了挑眉,“佟家是当地大族,富甲一方,但子弟中并没有军中任职。” 张会向他舅兄挤眉弄眼道:“既然只是商户,嗯,不知道这生意咱们兄弟做得来做不来?”一副公然要抢人财路的样子。 赵弘沛摆摆手道:“辽东这地方,便是不在军中任职也不是没有军中关系了。如今辽东总兵韩辅也是辽阳人,佟家岂会不抱这大腿。” 张会口中啧啧两声,向沈瑞分说道:“也不知道这韩家怎么当上辽东总兵的,韩辅他爹韩斌原在武靖侯麾下,倒还打过几场胜仗,后来侯爷调走了,他就开始吃败仗,屡屡让夷狄入镜烧杀劫掠。据说整个成化朝韩斌被弹劾四十九次,还得了个韩半百的雅号。” 沈瑞也禁不住摇头。 赵弘沛则轻蔑道:“韩辅也是一样货色。辽东指挥使们对内是个顶个的强横,遇着夷狄敢往前冲的倒是不多。” 沈瑞听他如此说,便是同韩家不睦了,这生意怕是同他们谈不成了。 不成想赵弘沛敲着桌面,扬眉道:“虽则总兵的路子走不了,倒还有旁的法子。” 张会倒比沈瑞还急两分,忙不迭端起酒盅,向赵弘沛道:“四哥,可快别吊我们胃口了,小弟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酒到杯干。 赵弘沛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却斜眼看张会,佯作奇道:“沈二还没急,你张二急个什么?” 张会涎着脸笑道:“我不及他富裕,这不,我也想多给六娘添个庄子嫁妆呐。” 赵弘沛冷哼一声,“你不富裕,我赵家富裕,我妹子还用不着你添嫁妆。”说罢又觉得这话自己说着无心,却怕听者有意,多少有些刺了杨家,忙向沈瑞笑道:“我们原调侃惯了,没个分寸,沈二弟莫怪。” 说着也是扬起酒盅,干了杯中酒为敬。 沈瑞哪里会为这一两句言语多心,当下连称赵四哥折煞,也陪了一杯。 赵弘沛也不再吊人胃口,直言道:“两位可知现在的辽东镇守太监是谁?” 天下镇守太监多了,便是张会常在宫中人头极熟却也不曾留心过,倒是沈瑞听陆十六郎说过一句,“是朱秀。弘治十三年就调去辽东了的。” 赵弘沛一击掌,“正是他。”又冷笑道:“此人最是个贪得无厌的,军功要贪,粮饷要贪,商贸之利也一样要贪。” 原来这镇守辽东太监朱秀在山海关外八里铺奏请设立了官店,往来车辆都要取税,向上奏报说是犒军犒夷之费,所过车辆最少每车收银一两,却所有车辆勿论公私一律不免。 这样的营生岂有不中饱私囊的道理!泰半税银都落进朱秀口袋了。 “镇守太监玩的都是这样把戏,算不得把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就斥责一二,最多把他口袋里的银子倒出来就是了。”张会摇摇头道。 赵弘沛冷笑一声道:“那是个小人呢,想靠抓他把柄再与他做买卖?只怕觉你都睡不好!他哪里是能合伙儿的,必要想法子弄死你,毁了把柄才完。” “赵四哥是要把他搬走?”沈瑞道,“只是这样中饱私囊的罪过不足以一击毙命。如赵兄所说,若是叫他逃过这劫,缓过来了,怕不要疯狂报复?” 赵弘沛笑道:“这点子事儿是不足以扳倒他。但他这样贪心,又岂会只做这点事?” 他仰首又干了一杯酒,张会连忙持壶为他满上,他笑着点头,这才道,“朱秀还强占了广宁右屯一卫军田七十顷,役军佃种。” 张会壶还没撂下,手一滑险些将壶跌在地上,惊呼道:“七十顷?!” 沈瑞也是大为吃惊,亩百为顷,七十顷那就是七千亩地!朱秀好大的胃口!而遣边军佃种,更是没下限。 赵弘沛道:“广宁右屯卫与义州卫毗邻,我那嫁到义州马家的姨母遣人来捎信与家母说的。” 沈瑞和张会一起点头,这是,朱秀所作所为碍了马家的眼了,怕也踩了马家的利益,马家这才进京来寻门路。 赵弘沛笑道:“原本家母是懒怠理会的,她原就不喜这些事情,家父又远在南京,这事儿也是不好管的。现在嘛,既然两位弟弟都打算做这辽东的生意,小打小闹有几分赚头?这千里迢迢又是车马又是船的,便索性做个大的……” 沈瑞和张会相视一眼,都是心下明了,先前赵家不想管,是因着在辽东也没买卖,马家充其量能给些银子,不值当出手罢了。 现在既是想在辽东贸易里分一杯羹,又有张家、沈家,赵家也就起了点兴致。 “田家的文人可不少。”赵弘沛嘴角含笑,看着沈瑞的目光却别有深意。 沈瑞也不回避,笑了笑,道:“朱秀弘治十三年就镇守辽东,违法乱纪也不是这一二年的事儿,若是出来个御史参劾朱秀就能将他拉下马,只怕马家也不用来请武靖伯夫人了。” “自然不是一份奏折的事儿。这御史,我家,张家也都找得。大家既是一起合伙儿,自然要一起出力。”赵弘沛眼睛一眯,笑容又大了几分:“听闻,沈家与张永张公公交情匪浅?” 沈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通倭案里,张公公为钦差,秉公而断,沈家是受了张公公大恩,交情匪浅却谈不上。” 赵弘沛轻轻击掌,笑道:“沈二弟可要谢我,我刚好让沈二弟略还了这人情一二。” 沈瑞微一思量,已经心下已明了,各地镇守太监多出自御马监,张永年初刚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正是要陆续换上自己人的时候,这边弹劾朱秀这样要命的罪证,那边张永正可以一举把辽东镇守太监收入囊中。 沈瑞一笑,举杯敬道:“多谢四哥。” 赵弘沛笑着还了一杯酒,又向张会道:“你也别闲着。” 张会也同饮一杯,笑道:“我省得,回头张公公看上了御马监哪个徒子徒孙要派去辽东,不用他吩咐,我这边就吹风造势,必让其去上就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5章 凤凰于飞(十四) 时近仲春,然夜风犹寒。但在祥安庄主院内,却是灯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张会、赵弘沛、赵彤一行,沈瑞便开始动手布置起花灯来。 杨恬白日里拖着病体接连待客,虽心情甚好,身体到底撑不住,吃了药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带了彩灯回来,但真正看到满院缤纷时,还是惊喜异常。 “要不要出来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内招呼。 杨恬满脸雀跃,重重点头,却又回头去瞧养娘林妈妈。 林妈妈无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会儿便回来。” 杨恬再忍不住笑意,欢快的应了一声,麦冬立刻过来手脚麻利的帮着杨恬套大衣裳,林妈妈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将杨恬裹了个严实,喊外面人准备滑竿软椅。 沈瑞一早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凑合着看看,等明儿个后儿个,还有订的灯送来,咱们一起重新摆。” 杨恬看着满院子火树银花,偏头嗔笑道:“这还算得凑合?你这是要把花灯铺子都搬来才罢休呀!” 嘴里是嗔怪着,却仍是欣喜的东瞧西望,弯起的眉眼、翘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着软椅到院中,指着一处处彩灯向杨恬解释,说着是哪家铺子的手艺,传统塔灯图绘有什么讲究,新式走马灯哪里设下机关。 又有那一串写着灯谜的小花灯,分别扎成兰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样,精致非常,杨恬极是喜欢,还饶有兴致的猜了两个,又嫌谜面简单,不衬这花灯,便笑称回去也作灯谜来,让沈瑞猜去。 “还有十二生肖的灯,”沈瑞笑道,“缺了三个属相,便订下回头扎齐了一并送来,那灯也是活灵活现的,你一准儿喜欢。到时候便你六个灯谜我六个灯谜,且看谁赢的多。” 杨恬拍手叫好,笑靥如花,在树下抬起头,仰望盏盏花灯,橘红灯光洒下,映得她脸庞越发柔美,眼中光芒点点,璀璨如星。 牵着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笑颜,沈瑞心下一片安宁,唯觉岁月静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钟,杨恬咳了几次,沈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到底夜里寒凉,但看杨恬兴致极高,又不免越发怜惜她,想她从前便是再洒脱在那家中也是谨言慎行,不得这般自在欢愉,便也由着她了,只将她大氅裹得更严些。 林妈妈却是一直担心,终于在杨恬一阵急咳后忍不住出声劝了一回。 杨恬虽未尽兴,却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应了。 沈瑞忙将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间等着里头为她更了衣躺下了,这才进去同她叙话,说说今日的访客。 既然有人将传播时疫这脏水泼向杨家,杨家要避开这祸事,那送女儿出城养病的消息便要传得人尽皆知才好。 送杨恬的当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门的便除了徐氏、赵彤两拨,另有一向与杨家交好的一户詹事府人家、一户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虑肺病过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补药品过来,并没有让家中姑娘来探视。 杨恬简单说了几句旁人,才红着脸说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亲们都极和善,”又说“那陆家嫂子实在是个妙人。”便将张青柏那些话学给沈瑞听。 沈瑞笑道:“上次我还与你说想找武靖伯府上借两个会武的仆妇陪你练练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陆二十七嫂子倒是个练家子,那往后就请她得闲来住一阵子吧。” 杨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没空教我,今儿来了还与我说布庄子这就要先开起一两家来,正赶得上换季裁新衣的时候,又说下次来带布样子来与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经呀,我听得直迷糊。二哥,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说的赵家管经营,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账目便成了。张会这会儿也是一提做生意就两眼冒光,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瑞说笑着,又去看杨恬,无声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杨恬俏脸一红,低声啐了他一口。 沈瑞见她娇羞,也不再逗她,又岔开话题笑道:“张会还同我说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庄子上跑马呢,可好,他俩这忙起生意来,也甭跑马踏春了,怕还不得要拖到重阳节踏秋去。” 杨恬想到赵彤说的纵马之乐,也笑弯了眼:“我却是不会骑马的,你可说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点不难。咱们庄子大,回头在后头修个马场也使得,等练熟了,咱们去张会家庄赢彩头去。” 杨恬虽然应好,却也道:“我怕我学不会,骑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让你输了彩头。” 沈瑞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拍着胸脯道:“名师在这,”又一指杨恬,“高徒在这。”又笑眯眯道:“咱们双剑合璧,岂会输了?他英国公府可是有不少好东西,恬儿不要手软,统统搬回咱家来,放心,咱庄子大,尽放得下!” 杨恬笑得花枝烂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一时麦冬又端了药来,服侍杨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张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来,忍不住将他见人塞药的趣事也同杨恬讲了。 杨恬听说也有给自己的丹药,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陆二十七嫂子并没有提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杨恬笑了一回,又好奇问道:“我还不曾见过道家仙丹,是个什么样子?是书上写的那样丹砂雄黄炼制而成的吗?”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黄?再加点儿砒霜,毒鼠丹正好!” 见杨恬笑瞪他,便又正经道:“我约莫着,不一定是金石丹药,许多人吃了金石丹药都会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坏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给人丹药了。既然还在给,想来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坏。” 杨恬本还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起玩笑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陆家,沈瑞便将陆家来访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边的反应,以及下晌张会、赵弘沛与他的合作简单同杨恬说了。 他原应过杨恬,所有的事情都会告诉她知道,如今说出这些,既是履行前诺,也是不希望杨恬空闲下来胡思乱想,再加重病情。 “不过,明儿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还得往老师那边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与张永曾一起并肩作战,关系要亲近得多,他想联系上张永说一说这辽东镇守太监之事,自然还得从老师那边寻路子最好。 且他也还得回家一趟,与母亲、两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两位兄长说一说这海运海贸事情的新发展。 杨恬闻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说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沈瑞忙伸手帮她抚背,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泪光点点方止住,转而回握住他,低声道:“二哥若为了我耽搁了正事,我如何还能住得安稳?我能在这里住上几日与二哥相伴,已是……无憾了。” 原本清甜的声音因久咳带上了沙哑,低沉说出这样不祥之语,更添哀婉,让人心下难过。 沈瑞一阵揪心的疼,他也知杨恬虽是挪来了庄上,精神头是有了,但病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他晓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风水问题,换个地方就立刻好了,这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难受,自己也是万分煎熬。 然他没有软语劝慰,倒是作出轻松姿态,点了点杨恬鼻尖,笑道:“你这伤春悲秋的,倒让我越发愧疚了。你若喜欢庄子,咱们就多住些时日,夏日里后面池子还有荷花的。” 又道:“母亲年岁也大了,我听闻汤泉庄子对老人极好,京畿周遭也有几处汤泉的,待我寻访寻访,咱们也置上一处,你乐意在庄子里,咱们就奉母亲过来住。我也是觉得庄子里自在的。” 杨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声应了个“好”。 两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杨恬歇下。 因她虽倦却睡不着,他便往书房取了笔墨书卷过来,在拔步床外桌上温习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来活动筋骨时,听到杨恬呼吸均匀,知她睡熟,这才嘱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书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杨恬吃了早饭。 杨恬虽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来后,就让人推开窗去看那彩灯,想着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觉得长夜难捱。 早上醒来,杨恬还特特往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沈瑞打拳,待沈瑞进来,又亲自绞了热巾子递给他。 沈瑞也并没有说什么你歇着不要动的话,极自然的接过来,边擦脸边问杨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 杨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这日子若一直这般,该是怎样和美! 用罢早饭,沈瑞又叮嘱了丫鬟仆妇,让杨恬不要一直躺着,个把时辰便起来活动上盏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晕眩、心悸、呼吸不畅等等问题云云,这才驱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 王守仁对辽东乱象也是叹气连连,却也道:“各地镇守太监大抵如此。派出去镇守,就如同派出去捞钱一般。如张永张公公这般懂用兵又肯做实事的,委实太少,这一场剿匪,能遇上张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叹了口气,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将领信太监的,弄个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地方将领便是英雄盖世,想有什么作为也不得不捧着这帮阉人,若遇上张永这样的倒好了,遇上朱秀这般的,便是祸乱一方了。 虽然太湖剿匪归京后,王守仁与张永面上没再有过往来,其实也一直不曾断了关系。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宫外都有私宅,连刘忠都不例外,更何况张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离你们府上不远。”王守仁道,“这件事我却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连连称是,让长寿跟着王守仁身边的长安去那边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辽东贸易也捆绑着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宫里他也请张会设法与张永打个招呼,请其这一两日拨冗一见。 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见过张永的,然彼时,张永虽是钦差,品阶却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执晚辈礼,双方交谈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且还管着草场皇庄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等等,又等同于内廷管家一般,几乎可以与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人手握权力时会是什么样子,沈瑞可没什么把握。 王守仁将他所知张永脾气秉性一一讲给沈瑞听,又与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说辞。 “这件事,张公公也当是乐见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张公公调教出的人镇守辽东,是辽东边军之幸,恐也是辽东百姓之幸。” * 辞别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爷沈润以及沈理、沈瑾都应在当值,便遣人回去请了沈洲出来,准备在翰林院外产业浣溪沙茶楼一聚。 沈理沈瑾离着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两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争执故而面色欠佳,却不知沈瑾为着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进了雅间便是一脸苦相,几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叹。 沈瑞不由皱眉,然问了沈瑾,不免又要问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说,索性便都不问了,谁想说便说。 他亲自张罗了一回茶水,只说是造船及辽东海贸之事,等两位叔父来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内一片安静,只闻窗外遥遥传来几声叫卖。 沈瑾口中含着热茶,心中却似油煎,几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却见沈理只沉着脸,垂着眼,认真品茶,再看沈瑞,则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终于,他再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弟,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瑞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寻我?”说着又看沈理。 沈瑾讪讪道:“六哥……我已经同他说了。” 沈瑞更摸不到头脑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钱,先问沈理开了口,沈理既与谢氏闹翻,只怕这银子不太好拿出来。 他一笑,道:“瑾大哥请讲。” 沈瑾张了张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脸上倒涨红一片,在沈瑞惊奇的眼神中,他终是艰难说道:“昨晚……座师张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与我……说了一门亲事。” 这亲事二字说得无比艰难,好似说的是丧事一般。 沈瑞越发诧异了,这是什么样个亲事让他这一向颇有君子之风的兄长难为成这样。 座师……沈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能让沈瑾叫座师了,也就是乡试会试考官了,张大人……会试考官张元祯?! 张元祯不是要和沈理家结亲吗?! 沈瑞不自觉望向沈理,思量着先前谢家也曾有意寻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没成,如今张元祯刚同沈理家结亲,莫非是与沈瑾提了让谢家不满的亲事,让沈理难做,沈理才会面色不虞? 正思量间,只听沈瑾道:“……提的是……寿宁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还反应了片刻,才想到寿宁侯府二姑娘是谁,他的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他撂下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直盯着沈瑾道:“大哥应允了?” 沈瑾垂头丧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二弟,我岂会不知……!可,张大人亲自开口,又言宫中太后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应允。二弟……虽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阖上眼,一字一顿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赖嫡母教养,而……而嫡母早逝,家严失德,如今还关在祠堂中,继母乃是罪臣贺家之女……如此门庭如此门风,实不堪配侯门高华……” 沈瑞眉梢微动,这,确实是沈瑾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沈瑾看似从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实际上,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罢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极为反感这身份,拼命苦读未尝没有摆脱这层身份束缚的意思。 他的生母郑氏当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从郑氏弟弟中了同进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郑氏腰杆子越来越直,沈瑾进京后甚至接了郑氏同住,让他说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将他逼上绝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没什么,沈源那行径,早被有心人查个清楚了。 听到这里的沈理,脸色也稍稍缓和下来,沈瑞仍盯着沈瑾,听他下文。 沈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张大人说,这些太后与侯府自然统统知道,既然提出亲事,便是状元郎配得上。” 状元郎配得上。 说到底,要的,不过是状元这个身份罢了。 “张大人问,是否还要先去松江问过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能去问沈源?沈源只怕欢喜得要飞上天去,忙不迭答应下来不说,还指不上会借势怎样张狂作妖。 “张大人谈起了历朝状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过寥寥。”沈瑾声音中有又讥讽,“他说盼我像当朝谢阁老,不负状元美名。” 这话的潜台词却是,状元也不稀罕,官场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丛之,他日许有谢阁老这般造化,若是不从,那边是折戟一员了。 “张大人说,太后等着回信。”沈瑾轻声道,“让我这一二日便去寿宁侯府提亲。” 声音越来越弱,好似化成一声叹息。 “张家。”沈瑞怒极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长叹一口气。 张家刚刚将沈家未过门的媳妇推进河里——至今仍缠绵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却又把闺女嫁与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异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强按头,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碍前程的狠话,如此,肆无忌惮,真是欺人太甚。 张家与沈家本就还有一笔旧账,隔着兼祧三房独子沈珞的一条人命。 早上沈理刚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愤怒不已,而且,对于张元祯也十分不满。 张元祯与李阁老交好,又主动与谢阁老联姻,现下又摇身一变成了外戚的传话人,为了一个吏部尚书,倒是成了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谢氏乃至谢家几分。 至于沈瑾的婚事,张家女子再是风评不好,张家外戚跋扈再是名声极差,有这一句太后为大媒,沈家能怎样? 沈理掸了掸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圆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归根到底,这只是四房的事儿,只是,沈瑾一个人儿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个人,张家看中的是状元这个身份,不是沈家,便是与沈瑾成婚,也不是与沈家联姻。 也许,以后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张家的意愿,就如现在沈理身上的谢阁老烙印一样,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谢家,更不会偏向张家。 沈瑞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点头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当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况,婚事原也只有长辈能做得主。” 说罢,沈瑞站起身来,向两人行礼告罪,道:“两位兄长正当值,不好出来太久,是弟弟鲁莽了,还请两位兄长见谅,弟弟这就告辞了。” 沈瑾怔怔的看着沈瑞,张了张口,却最终苦笑一声,什么都不再说了。 既然,与张家结亲,事涉海运等机密之事,便也不会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里发苦,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垂下头去。 沈理叹了口气,只摆摆手,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沈瑞礼罢利落的转身下楼,吩咐两个长随分别去路上拦下沈洲和沈润,请他二位回府再叙。 他本是骑马回程,带车是为了再回庄上时好拉那些彩灯,这会儿却是心绪不宁,怕自己一时气闷纵马伤人,索性坐车回府。 车帘撂下的瞬间,他再忍不住,将一个紫砂小壶狠狠掼出去,低声咒骂几句。 那小壶只拳头大小,磨得光滑,异常结实,砸在车厢内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弹跳一下,滚出车帘外,只跌在街面上,终是一声脆响,摔个粉碎。 外面的车夫连忙勒住缰绳,跟在车旁的长寿也忙俯身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岔开,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气,道:“无事。回府吧。” 长寿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壶,一言未发,向车夫比划个手势。 车夫也不敢问,缰绳一抖,马车又行驶起来,比先前稳了几分,更是快了几分。 *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径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着裁下一季衣裳的事,听得小丫鬟匆匆来报,忙起身回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请沈洲时,并没有惊动徐氏。此时徐氏听闻沈瑞归来,不免诧异,原还当沈瑞要陪着杨恬几日的。 待见沈瑞进来面色难看,她不由郑重起来,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母亲,”沈瑞呼了口气,道,“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寿宁侯张家二姑娘保媒,给沈瑾说亲。” 徐氏一愣,转念间便明白了张家用意,她却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随即开口唤外面丫鬟,拧热巾子、端热茶来。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满眼关切,因愤怒而绷紧的身体登时松弛下来,他垂下头,低声道:“儿子让母亲悬心了。” 徐氏笑着叹气道:“你素来稳重,几时让我悬心过。这次不过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边坐下,擦了脸又喝了热茶,果然心神稳定下来。 徐氏见他脸色转缓,方慢声细语道:“我知你恼张家无耻,但若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不过是族亲家的事罢了,与咱们,不相干。” 话语虽然轻柔,这“不相干”三字却说得分外铿锵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摇了摇头道:“六哥也说,沈家已分宗。是儿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这些姻亲里有贺家,有乔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个张家,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论对于沈理还是徐氏来说,沈瑾,也不过是个族人罢了。 只是,沈瑞心里暗叹,虽则他和沈瑾并不亲近,大约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将他当成血缘上的亲兄,这才会格外的愤怒,觉得张家欺人太甚,刚刚将恬儿害成那样,还敢将女儿塞过来,让恬儿面对那样的妯娌。 实际上,不过是,族人罢了。 “儿子回来本是想与叔父兄长商议辽东海贸的事,约在翰林院那边浣溪沙茶楼,不想两位叔父未到时,瑾大哥来了便说了此事。”沈瑞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儿子便什么也没商议,径直回来了。” 他当时是真的恼了,直接把沈瑾划作张家一派,半点也不想让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轻拍了拍他的臂膀,道:“虽则如今京中族人只这几家,理应抱团,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议便罢了,只我二房事,也无需劳动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点了点头,徐氏意思也已是将沈瑾画在圈外了。 是的,细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软弱之处,张家又势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么沈家的事情,确实不必告诉他了。 尤其在沈张两家这梁子是无解的情况下。 沈瑞暗暗咬牙,张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要把这一笔笔帐都算了。 在听沈瑞简单说了张会、赵弘沛那边定计之后,徐氏不置可否,只道:“与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只是,虽从田家那边寻御史,却也不必解释,到底此事牵扯太多。” 沈瑞应声道:“拿银子办事罢了,儿子也是并不想让他们入伙,儿子会同三叔剖解明白,母亲放心。” 母子俩商定妥当,外面也有小厮来报,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归家,沈瑞便起身辞了母亲往书房去。 这边徐氏静坐了盏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过来,吩咐她准备好给沈瑾定亲成亲的礼。 张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总归这个礼数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听闻是同张家结亲,惊讶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这张家……这张家到底怎么想的?已是伤了这边的人了,还这样强嫁过来,也不怕姑娘嫁过来不受婆家待见?” 徐氏淡淡道:“张家算得才精,贤才俊彦本就难得,瑾哥儿不过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学识无不是上乘。而这出身,也不过是说出去不大好听罢了,姑娘嫁过来,上头嫡婆婆早就不在,继婆婆远在南边,姨娘婆婆算得什么,且也不在身边,进门便当家作主,没有长辈牵制,又没有繁琐亲戚,哪里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终断送了性命,自己也没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伤,果然,沈瑾这样的家里倒是没束缚。 徐氏转头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发,院内已绿意盎然,然迎面刮来的春风仍带着丝丝寒意。 “张家,怕也是自负能拿捏得住瑾哥儿这个姑爷。松江沈家虽说有个名声,可真正在朝堂上,却没人为瑾哥儿张目,他又得罪了李阁老……没有旁的助力,这个姑爷也只能乖乖听张家摆布。”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拨了拨手中茶盏,低叹道:“瑾哥儿这孩子呢……唉,不知道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气。” * 沈洲是半路上被拦回来的,先一步归家。 三老爷沈润却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楼。彼时沈理两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话,三老爷这才打发人往衙门里请假,径自回了家。 三人书房一落座,三老爷便顺口问沈瑞道:“高掌柜说你们没一会儿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寿宁侯府提出要与状元公沈瑾结亲,就是张家二小姐。”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被张家害了儿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应,倒是三老爷更激动几分,怒道:“沈瑾答应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张大人保媒,说是,太后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应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里便是一静。 沈瑞早已是心平气和了,此时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脸、三老爷愤怒的眼神,他叹了口气,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两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亲和理六哥也劝过侄子了,沈家,毕竟已经分宗。” 三老爷犹是愤愤然,厉声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却又不再说了。 他幼时就与孙氏极为亲近,后来又极为喜欢沈瑞,自然而然对郑姨娘母子有着本能的厌恶,虽然后来沈瑾中了状元留在京中,接触多了,三老爷也承认这庶长子并非那等阴险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紧。 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满,虽知道错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迁怒。 沈洲则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珞儿啊,长相一点儿不像乔家人,却是极为肖似祖父,天赋亦随了祖父,读书极好,十六岁小小年纪便中了举,相熟人家都来说,假以时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场重阳宴,归来的,却是珞儿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独苗,唯一的希望啊,他当时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几乎一口血呕出来。 他当时也是恨的,虽没有像妻子表现出来那样的癫狂,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恨得发疯,但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事之后,他当初的那腔恨意也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便是在许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儿的真凶,他也空剩下无力与无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珞儿,长得更像孙氏一些。 孙氏……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庞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弃义,让她远嫁松江,嫁给那样不堪的沈源,被那样的婆母磋磨。 饶是她从烂泥里一步步走出莲花来,在族里有了美名,为自己赚下诰命,资助出一个族侄状元,养育出一个庶子状元,她已是贤妇典范,然则,到底操劳过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亲生儿子几乎被人磋磨死,最终出继,虽则现在好了,却到底,名义上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个儿子,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状元。 而今,那个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儿为妻,为四房宗妇。 他没觉得愤怒,一点都没有,他甚至也惊诧于自己竟然不愤怒。 然从手指尖到心头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动起,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还听得到沈瑞叔侄俩的说话,他们已说到了海运,说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说与御马监张公公联络,说想法子从田家那边弄一个辽东籍或去与辽东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风声吹过,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丁点。 末了,当他们叔侄商量完,开口问他意见时,他开口沉声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见田老太爷,想在书院讲学。” 三老爷讶然睁圆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书院教书?”又有些踌躇,道:“二哥若是想教书,环哥儿几个便不叫他们去书院了,在家里开个书堂也是一样的,也免去你奔波劳累,且那边学生也是良莠不齐……” 虽说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会请了沈洲来讲学,且毕竟沈洲是翰林学士,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履历金光闪闪,稳稳压了书院其他先生一头。 然沈洲罢官的由头委实不雅,三老爷怕沈洲去了书院,万一碰上不开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辩还惹一肚子气。 间或若被人说上一句德行有亏如何能为人师表,书院也跟着难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闭门写书吗?” 沈洲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辈子。” 一时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着兄弟和侄儿,认真道:“我也曾有些想头,只,著书,太慢了。” 自兄长去后,沈家倒成了软柿子,也是他无能,丢了官。 他从前安逸惯了,大抵随波逐流,兄长也说他这官做得糊涂。倒是丢了官之后,沈家种种变故,贺家步步紧逼,倒是让他生出了上进的心来。 他虽五十岁了,但朝中七八十岁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复的机会。 著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他可以慢慢来,十年八年,等人们忘了旧事,他凭借一二本书也在士林中有了声望,就可以运作重返朝堂。 但是现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两年,沈家这软柿子就能被人捏个稀烂;三年两年,他的侄儿也当进士及第迈上仕途,需要一个人替他护航。 他还得,……给珞儿报仇。 讲学吧,讲学最快,只要他带出来的学生中举、中了进士,他就有了声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学生代他在朝中发声。 沈洲肃然向弟弟和侄儿道:“我想,带几个学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闱,尚有可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6章 凤凰于飞(十五) 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八十里,状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会娶这样个女人! 当然应是张家自己放假消息出来搅浑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现下这都开始走纳征之礼了,那便是板上钉钉无疑。 “这还真是啊!”窗户边一个青壮食客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大声道,“真是状元公!去年跨马游街时候我见过他!” 众人又开始新一轮往窗口拥挤,争相去看热闹。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说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皇亲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婿要不来?” “这状元公也太软骨头了,岂不是戴了……”另一人“绿帽”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见周遭没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伴杀人的目光下讪讪的闭上了嘴。 在这厂卫遍地走的京城里,说说寿宁侯府也就罢了,还敢捎上宫里,真是活腻歪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了,那边窗口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 “快数数,这多少抬聘礼了?状元公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个穷光蛋,皇亲家也能变出一百抬聘礼来!左不过是抬出去又抬回来嘛!” “什么啊,这状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户啊,这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哪里是没家底的?” 上一场春闱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对此还颇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说上两句,因此接话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热闹非凡。 “这状元家是大户不假,可这状元公却是个庶子,不过也是个有能耐的,小时候嫡母没时把他记在名下了,还分走了嫡母一半儿的嫁妆。”有自诩知道内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声谈论。 众人目光立时聚拢过去。 见成了焦点,他越发得意起来,故作神秘道:“这也没什么,可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继,让他个庶子承了家业!” 众人一时哗然,这“庶子鸠占鹊巢撵了嫡子出门霸占家业”的狗血故事正对坊间百姓闲人的胃口,大家精神头儿也来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热闹了,又纷纷追问起这八卦内幕。 说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场沈贺两家的官司。 那场官司本是密审,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来贺老太太不遗余力的卖惨宣传洗白自家,最终又是在都察院门口当众吞金而亡的惨烈结局,加之贺家也被判得极重,倒是在京中流传颇广。 此时说来,不少人仍是为贺老太太唏嘘不已。 这会儿,掌柜的也带着伙计们赶过来了。 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额上青筋乱跳,一边儿指挥着伙计们去劝众人,一边儿作揖摆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们,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时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们有分寸,这地界儿岂能说张皇亲家的不是?!咱们不过说说旁人家,旁人家不碍的。” “就是,难得大家伙儿兴致好,来,伙计,再添壶酒来,加只肥鸡!” 众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谈兴极浓的样子。 掌柜的急得一脑门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们这群蠢货,旁边雅间里就是东厂的大爷! 可这话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临门去告个罪,而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顾不说,又正经有几个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撵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径直拿袖子擦着汗,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就破门而出,抓人,顺带砸店。 但五福临门那雅间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的紧张的咽下唾沫,听着那边熟客打趣说“盘你的账去吧,这儿没事儿”,他终是跺跺脚,唉了一声,下了楼去,却抓来心腹伙计便低声吩咐道:“快去东家那边告诉一声,万一一会儿出事儿……” 伙计撒丫子跑到后院,骑了驴便去了。 楼上的食客们讲古,已从贺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说到了松江那一场倭祸之乱。 倭乱因在松江,距离京城甚远,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个自称南边儿有亲戚的人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唾沫星子横飞,道:“……那姓闫的师爷是扬州大盐商闫家子弟,那闫家号称闫百万,家里银子何止百万千万!这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许给了当时已是解元的这小沈状元。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解元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公,沈家可就不认账喽!要退婚!这气得那闫家姑娘当时就上了吊了!这姓闫的师爷后来受审,就是说要给妹子报仇,这才设下毒计,引来倭寇,要灭了沈家……” 下面众人真如听书一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声讨起来。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闫家也真不是东西啊!你去杀了负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义,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听说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该闫家满门抄斩!就应该活剐了他家!” “沈家就这样还能当状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撸了他的官?” “哎,人家状元郎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不跟闫家结亲么,现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儿了,瞧瞧……” “这高枝儿好攀的?没听说吗?那家的姑娘诶,一个不顺心就能把书香门第的千金给推河里去!这娶回家里……” “哎呀,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对,对!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啊!”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脚的,还有人笑得透不过气来,桌子拍得山响。 五福临门雅间里,几个扈从神色古怪,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原就忍不住伸长耳朵偷听外头的八卦,听到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但很快便被另一个拧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水汽。 她慌里慌张的低声向那妇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妇人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窗外。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窗前而过,因行速颇慢,她将他好生端详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红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气,周遭一片片的大红也衬得他一张脸清隽异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热闹与他都无关,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车载的、盖红绸扎红花的聘礼统统与他无关。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礼,而是那些聘礼在送他——拥簇者,挟裹着,直将他送入张家。 队伍的最前头已经抵达了寿宁侯府,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夹杂着铜钱撒落一地的叮当响声,拾钱孩童百姓的欢呼声,种种交织在一起,汇成喜庆欢乐的乐章。 队伍的末尾还未拐过街角,仍缓慢朝张家涌去,吹鼓手们格外卖力,唢呐声声未绝。 那妇人的嘴角渐渐爬上一抹笑来,轻蔑,嘲讽,充满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原本惨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登时便腾起一片晕红,眸色也欲加深沉,更为她的美貌增色几分。 那本是战战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妇人,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那妇人浑不在意,随手将空盏掷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从吩咐,却又像是问询。 那扈从中一人起身行礼,道了声:“悉听姨娘吩咐。” 那妇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借着丫鬟搀扶的劲道,莲步踩得稳稳的,迈出雅间门槛,踏进那外面嬉笑喧哗声中。 雅间门一开,走出来这样气势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亲自过来点头哈腰的相送,三楼的食客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楼上登时一静,只闻皂靴踏梯咚咚作响。 直到这一行人上了马车,逆着送聘队伍而去,众人好似才敢喘气,三两个人挑头说话,楼上方又热闹起来。 有熟客喊来掌柜的,笑嘻嘻问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这时妇人这样堂皇上酒楼的并不多见。 掌柜的耷拉着脸,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说话间一个小伙计飞快跑上楼来,老远就喊掌柜的,“谭小侯爷这就到了!” 掌柜的立时拱拱手抛下熟客,快步下楼去迎,边走边道:“亏得那拨祖宗走得早呦,幸亏这拨祖宗来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拨走得早的祖宗们一路穿过发祥坊,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大时雍坊,直在一处三架黑漆锡环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扈从们在前院散去交差,马车则行到二门,已有仆妇丫鬟迎上前来,接了那妇人下车。 一个仆妇上前行礼道:“有贵客来访,老爷请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见那妇人点头,那仆妇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与姨娘梳洗。” 回了内室,除下素衫,换上鹅黄织金袄、葱绿锦绣裙,重梳云鬓,斜簪珠钗,施薄粉,点绛唇,一个明艳丽人便出现在镜中。 两个小丫鬟也换上娇嫩嫩的桃红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唤作珍姨娘的少妇亲自捧了一瓯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厅去了。 四月天暖,花厅那一排六抹头的格扇门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又将园内景色一览无遗。 然这样门户洞开,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谈话声也会毫无障碍的传出去。 可里头的客人却是浑不在乎,犹正高谈阔论朝事,毫不避讳园里立着的下仆。 珍姨娘刚迈过院落的垂花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豪迈的笑声。 “……马文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万岁爷大笔一挥,准了!” 这在寻常官宦人家是难以想象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锦衣卫许就蹲在屋脊上听壁脚呢。 但这里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这里,是东厂大档头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茧绸道袍,手里转着个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一缝,只听着对面客人说话。 “……这下张元祯可得意了,他这没少下血本啊,阁老那边不说,还给皇舅爷那边上了香。听说小沈状元娶张二姑娘的事儿就是他搭的线?” 丘聚嗤笑一声,道:“老牛,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张元祯。” 对面那高壮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对牛眼,一张胖脸更圆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忽又低了声音,“莫非,万岁爷意属焦芳?” 他虽是壮汉模样,却是三层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无,乃是御马监太监,牛宣。 丘聚漫不经心道:“圣意难测,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个哈哈,嬉皮笑脸道:“马文升是耳聋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这焦芳张元贞也七十好几了,没准儿,嘿,让王鏊捡个便宜。” 他正说着,偶一抬头,就看到园中婷婷袅袅走来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带人进了花厅,盈盈下拜问好,又指了牛宣让她见礼,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艺还不赖。年节时候南边儿的儿孙孝敬了茶来,我吃着还好,老牛你也尝尝?” 牛宣连忙道谢,“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长案上来,珍姨娘摆好茶具,净了手,开始烹茶,那一双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飞,伴着扑鼻茶香,分外赏心悦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个转,笑向丘聚道:“妙极妙极,人也妙极,茶也妙极,到底是丘老大,有这般福气!”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隶妙茶妙人儿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坝提督外厩去?要真是爱马比爱茶爱美人更甚,不若往九边去吧。” 终于说到了正题,牛宣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这牛宣被派守备南京,但他却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监往大坝提督外厩。 这件事都被外朝给事中倪议、王珝等弹劾“不遵成命,请黜之”了,亏得皇上没听,不曾降罪。 牛宣这便是忐忑不安来找丘聚走门路来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识好歹,按理说守备南京也是个肥差了。”牛宣立时转换表情,愁眉苦脸道,“可……这回派了四个去守备南京……” 其实论起来,外派的守备、镇守中官委实是个肥差,职权也非常大,监军、抚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负着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办贡品的责任,中饱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备太监又有些不同,盖因,南京守备太监职责是“护卫留都”,而守备南京的勋臣、南京的六部统统都有这个职务,这便极大限制了南京守备太监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备太监在宫里都被当做是个荣誉养老的职务。 况且,自仁宗以来,南京守备太监定额二员,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拟命牛宣、余庆、黄准、黄忠等四人同守备南京。 两个人去都嫌多,四个人去,还怎么放开手脚“干活儿”?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颇为看重南京的,官员都换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间,皇上连着下了数道关于南京官员调动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书王轼致仕,改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升兵部郎中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这才疏学浅的,难以胜任啊……还不若踏踏实实往外厩好好看马去,多给主子养几匹宝马出来。” 丘聚呵呵干笑两声,却是没有半分笑意,“你倒是会捡轻省的。” 牛宣涎着脸,陪笑道:“实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个儿养马行。” 丘聚只凉凉一笑,挥挥手,让珍姨娘上了一轮茶。 牛宣已没了品茶的心,接过来便是牛饮,没口子夸赞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还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7章 凤凰于飞(十六) 杨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杨廷和方带着一身疲惫从书房进得内院来。 这些几日他一直宿在外书房,俞氏得了他回来的信儿,虽困倦已极,却仍强打着精神等着,见他进来,忙张罗着小丫鬟端了热水来与他烫脚。 酸涨的双脚泡进热水中,杨廷和舒服的低吟一声,又仰头靠上椅背,由着俞氏盖了热巾子在他脸上。 俞氏拿了美人锤轻轻给他捶起胳膊来,心疼道:“老爷也当顾惜自己身子。” 杨廷和发出含混的哼声,这些时日人事变动频繁,谁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马文升致仕,导致内阁十分不满,脾气最为火爆的刘健竟也上书自陈老病交侵,请致仕。 那奏折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强颜窃禄,有妨贤废职之罪、为新政之累等语,已是语气颇为不善。 皇上当然不会也大笔一挥让他去了,还是安抚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气……也是大为光火,甚至将他这老师叫进宫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说什么?只能仍是劝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遗命辅政的…… 杨廷和思绪已经有些飘远,耳边俞氏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中事。 忽听到她问长子杨慎的婚事,杨廷和这才推开巾子,露出口鼻来,问道:“王家那边可是有什么说的?” 俞氏叹了口气,道:“王家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们大姑娘这病……” 杨廷和声音明显沉了下来,问道:“这几日你可去看过恬儿了?” 俞氏满脸愁容道:“昨儿才去过的。大姑娘精神还是好,只是这病……始终也不见好。瞧着……瞧着……唉,大夫说,恐是损了心脉。” 杨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视俞氏道:“怎说的?” 俞氏苦笑一声,大夫说的那些什么脉沉细、浮大无根之类的她也听不懂,只大致学了一遍,又低声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现在也没多少时日了,总要给王家个准信儿。” 杨廷和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是一言不发。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说句不当说的,老爷莫恼我,我想着,是不是还是照旧办了喜事,冲一冲也好。” 杨廷和斥道:“糊涂!你让王家姑娘、杨家长媳冲喜?!” 俞氏惭愧的低下头,道:“我也是没个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点点冷下去,杨廷和喊了丫鬟进来擦了脚,趿上鞋,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 俞氏打发了丫鬟收拾东西下去,这才幽幽叹道:“我……是真没法子了,咱们家这几个孩子……怎的婚事上都这样波折。” 长子杨慎定亲不久,未来丈人便殁了,未婚妻随母扶棺回乡守孝三年,这才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档子事儿。 长女杨恬也是,才订了亲,沈沧那边便故去,不过她年岁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样的,这好容易孝期过了一半儿,杨恬也快及笄了,却不想,飞来横祸,现下病成这样。 次子杨惇,早年间杨廷和曾与大理石卿杨镇有过口头婚约,定下杨镇庶出次女。时人讲同姓不婚,两家虽没任何亲缘关系,但人在官场,总要防着些小人,原是杨镇要将女儿记在舅家名下,再行定亲。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 杨廷和虽觉俞氏这话刺耳,但事情确实也是如此,细想来,几个孩子的婚事都这样不顺遂。 “下面几个小的,都晚些定亲罢。”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 俞氏应了一声,有些踌躇道:“不是我说嘴……老爷,近日里,二姐儿常往我这边来,便是不言不语的,也总要坐上小半天儿。您也知道,从前她是不来的。想来,也是蒋姨娘着急了。也是,二姐儿转过年来也……” 话未说完,杨廷和已不耐烦起来,冷冷道:“几个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内宅的事你打理妥当便是。” 俞氏本也是试探之意,见他恼了,登时便换了口风,将她想将四哥儿抱过来养的话就咽了回去,再也不准备提起。转而叹气道:“我也是盼着长媳早些进门,我也好有个臂膀。” 杨廷和又踱了两圈,才道:“照旧筹备着婚事。恬姐儿那边,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应下了。 杨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几句,近来朝中局势多变,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来访,要怎样的态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谈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这才歇下。 翌日一早杨廷和便早早起来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来又补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妈妈带着丫鬟们过来为她梳妆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妇子来回话,老奴都问过了,没什么要紧的,便按照往常的例处置了,让她们散了。” 俞氏哎了一声,叹道:“真盼着大郎媳妇早些过门,把这一摊子接过去,我也好轻省轻省,多睡上会子。” 白妈妈笑着挽起她一把浓黑的长发,桃木篦子沾着桂花油慢慢通着,笑道:“大奶奶便是进了门,太太也总要带上个三五年的,太太年轻轻的可别这会儿就想着躲懒了。” 几个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趣。 少一时,早饭端了来,俞氏刚坐下,外面丫鬟又来报二姑娘过来了。 俞氏皱了眉头,道:“且让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请安了。”她顿了顿,又道:“与她说,这府里要筹备大郎的婚事,忙得紧,问她与长嫂的见面礼绣好了不曾,让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了,在房里好好做针线。” 大丫鬟觑着她面色不虞,亲自领了差事去打发二姑娘了。 白妈妈挨个指了活计,将满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给俞氏布菜,低声问道:“太太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刚与老爷提了一句二姐儿,老爷便恼了,只说以后孩儿们的婚事他心里有数。我便知道老爷是真厌了那一位了。” 白妈妈喜上眉梢,念了声佛,又道:“这样将四郎抱过来,老爷也只有欢喜,只怕,几位姑娘几位爷都要交与太太养呢……” 俞氏摇了摇头,道:“这一宿,我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四哥儿,我不想要。” 白妈妈一惊,道:“太太,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断她道:“妈妈,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没准儿能招来个儿子,若是我福薄,日后将他养熟也是一样。但现在,” 她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没有亲生骨肉,这杨家哪个孩子不尊我为母?四哥儿将来怎样还不知,但却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儿就不可能与我同心。她不过是看我现在求子心切,哄我罢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刚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妇好,待他亲妹子好,将来他这长子总要为我养老送终的。” 白妈妈已是怔住,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怜惜之意。 俞氏垂下头,自嘲一笑道:“那一位,岂是好相与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么坑与我。日后我老了,若真觉膝下荒凉……多带带大郎的儿子也就是了。若他们生养得多,我抱过来一个孙女也是极如意。” 白妈妈叹了口气,道:“太太便是真这样想,也不该今儿就回绝了二姑娘。拖上几日,等大奶奶进门,看看再说。” 俞氏复又端起碗来,笑道:“二姐儿呆在我这里,她不自在,难道我是自在的?她不来,我还能多吃一碗饭。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个儿,趁早让她去了吧。” 白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给她夹了几箸菜,紧着道:“太太便多吃些。” * 杨二姑娘杨悦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回了蒋姨娘的小院,将话一说,蒋姨娘便摔了个茶盏。 母女俩一起咒骂了俞氏几句,蒋姨娘忽的心念一动,忙喊来心腹丫鬟交代了几句,又开箱子拿了荷包给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带了消息回来,果然不出蒋姨娘所料,昨夜杨廷和进了内院,宿在主院,还同俞氏说了半宿的话。 蒋姨娘恨恨一捶桌子,听着女儿的抱怨,她不免心烦意乱,三两句将女儿撵走,自己歪在榻上静静盘算起来。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开了箱子,却不是拿那几钱几两碎银的小荷包,而是将个首饰匣子拿了出来,仔细一样样挑拣。 她,不能再等了。 * 仁寿坊,沈府 这几日沈瑞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拜访过张永之后,双方就辽东的事达成一致。而张永本身对造船也格外有兴趣,亦表示会适时推动一下此事。 然而辽东事未发动,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达了。 这次南京官员变动因是内阁与皇上相互妥协的结果,中低层官员或有诧异,上层却是纹丝未动。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准了马文升的致仕,让内阁闪了一下,极是不快。 王守仁在从沈瑞那边得了内幕消息之后便有了准备,旨意下后从容启程。 临行前,师生两个还是一处商量了许多事,沈瑞在老师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舍送了老师到通州码头,直看着他登船扬帆起航,这才回转京师。 而后寿哥也溜出宫来一趟,约了沈瑞张会等见面碰头,沈瑞回禀了造船之事,虽没有提及海外贸易——或者确切说没有提走私,倒也将先前就曾与寿哥说过的,建立水军、内陆江河运输等等重提一次。 无论是军备还是贸易,都是寿哥这阵子最迷的东西。他当场便拍板要开船厂造船。 关键是,现在没银子。 沈瑞便提出让民间大户私人船厂造船,朝廷派工部监督、协助,船本身归国有,但朝廷会给予商家辽东某些特产的专卖权限。 “就像变相的盐引一般。”沈瑞如是说,“哪个商家都想着天下只有自家独门卖这个东西,好随便要价。朝廷不妨就在小处上许给他们,比如这貂皮,左不过是些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他们就是要出天价来,也无损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户嘛,能拿一千两银子买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两千两出来。” 寿哥听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击掌赞妙,细细品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沈瑞还建议道:“便是没甚特产了,还可以给他们一些勘合,辽东地面上到底还是有鞑子的,也不如内陆太平,我听说还有匪患,行商的就求个平安,拿了这勘合,便可到卫所要求出一队人护卫商队。” 这种事对于寿哥来说,等同于没成本,他越发赞妙,让沈瑞出个条陈,自家这边已是许了可民间船厂造船。 可惜了,这造船之事虽上达天听并得了陛下首肯,但坏就坏在马文升致仕事引得内阁几位老臣的反弹,造船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户部等多个衙门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琐,有了阁老们的授意,很快就在户部尚书韩文那边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么银子的,但户部真个不放,沈瑞等人也没辙,还是赵弘沛这边表示可以找人往户部里活动一下。 造船事宜被搁置,辽东事却拉开了帷幕。 先是没事儿就爱弹劾内官、顺带还借天象说事儿乞皇上躬行节俭、亲贤臣远小人的礼部给事中周玺,弹劾镇守山西太监陈逵、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 随后,多次弹劾了辽东诸事的吏部给事中吉时上折子弹劾朱秀种种不法,设卡收税、强占屯田、奴役军户等等,证据确凿。 最后巡抚辽东的左都御史马中锡也上书,佐证了吉时的奏折。 虽然兵部尚未覆议诸人弹劾,但朱秀下台已是定局,宫内围绕着绕着辽东镇守太监之位的战争也正式打响。 这部分虽然已与沈瑞无关,主要都是宫中人头更熟的张会负责,但他还是悄悄跟刘忠递了个话,以声援张永。 朝堂的弹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沈瑞开始与陆家兄弟就之后的海贸细节进行商讨。 随着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的勋贵加入,这已不是陆家从前那样规模的“小生意”了,也当好好规划一番。 能攀上这样的顶级豪门,尤其是由着深厚军方背景的勋贵,对陆十六郎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时的辽东,不说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丛林法则,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双铁拳,然后才是谁的拳头硬,谁的买卖就好。 先前陆家不过是搭上了登州卫,跑船后在辽东那边趟出来佟家这商贾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应,顺遂是顺遂,利润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虽也是要将绝大部分利润拱手让出,但相应的,生意盘子也大了许多,预估所得仍将是往年的数倍。 且攀上豪门所能带来的好处又何止眼前。 陆十六郎打开话匣子开始细细讲来辽东有什么特产、缺什么物资,比当初与沈瑞刚接触时谈得不知详细了多少倍,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来就全盘托出,沈瑞就算不怀疑有诈也得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不足以合伙。 这边陆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个京城,寻了几处适宜立铺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拟待同沈瑞这边商讨。 因挂着杨恬身体,沈瑞如今还是两头跑的时候居多,几乎不在外过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时间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赶回庄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与陆家三兄弟客气几句,还待休沐的张会到了一起商量,长寿便在外面告罪请沈瑞出来,语气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门,长寿便急急道:“二爷,庄上急报信,杨大姑娘方才昏了过去,董婆子用针救醒回来,却是不太好……” 沈瑞大惊失色,早上他出门时还好好的,他口中虽是问着“究竟怎么回事”,脚下却已不停,两步进屋向陆家三人拱手道:“内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过去看看,兄长莫怪。” 甚至等不及陆家兄弟反应已是出院而去。 暂且不论陆家三兄弟相顾失色,陆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诉妻子张青柏或去帮忙。 只说沈瑞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外书房,那边自也有人去报过了徐氏,沈瑞也不及亲自跑进层层内宅与徐氏商量,径自骑马出府往庄上奔去。 长寿也跟了出来,还吩咐了门上若是英国公府张二公子过来,便说二爷有急事出去,请张二公子千万见谅。 未成想才拐过街口,迎面便遇到张会打那边过来。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张会来议事,也少不得勒马说上一句。 张会听说杨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别急,我这就进宫去,向皇上请位太医,皇上必准的。”又拨出一半儿的随扈侍卫来,让他们打出英国公府标识,一路护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国公府的招牌,一般车马都会避让,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许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马上抱拳道:“那边事急,我这便去了,待回来再好好谢过二哥!” 张会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时就进宫,回头再叙。” 两人各自调转马头,分驰不同方向。 * 祥安庄 杨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向林妈妈道:“我也得去缓一缓,姑娘醒了便叫我。” 庄头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厢房,请大长公主府荐来常驻的刘大夫就近歇下,以免这边再有变故,从他自己院子过来浪费时间。 林妈妈也知施针是件耗费体力的事,西厢住了刘大夫,她便叫麦冬去收拾了耳房,请董婆子暂在那边。她自己则守在床榻边,不时悄悄探一下杨恬额头温度,生怕她再发起高热来。 小丫鬟谷芽已认了董婆子当师父,学了月余针灸,这会儿董婆子也放心让她收拾银针等物。 谷芽收归立整,端着托盘出去,见另一小丫鬟桑叶正在廊下,一边儿扇着炉火熬药,一边儿偷偷抹着眼泪。 她叹了口气,轻唤了桑叶过来:“你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样到得姑娘跟前?没得让姑娘更怄。依我说,叫婆子们看药去,你去小厨房烧了热水帮我烫烫这银针,我师父让多烫几遍,拿细布擦好了,少不得一会儿要用。” 桑叶扁扁嘴又要哭,强忍回去,应了一声,端过托盘来要走,正听见门上已有人开始问起“二爷好”。 见沈瑞归来,仆妇丫鬟们纷纷过来见礼,桑叶心下害怕,飞快的行了礼,垂头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见礼,低声回禀道:“姑娘刚才吐了药,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着董婆子学针灸的小丫鬟,便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见林妈妈和麦冬也迎了出来,只摆摆手轻声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进得内室,见杨恬的嘴唇发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惨白的双颊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便是睡着了,呼吸间拉风箱一般的喘鸣声也不断。 一阵阵揪心的痛,让他脸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时人还好端端的! 他回过头,目光冷冷扫视屋内人,众人一阵阵后背发寒,都垂下头去。 沈瑞强忍着怒气,生怕吵醒了杨恬,轻手轻脚移步出来,到得院里,他的目光锁住林妈妈和麦冬,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麦冬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磕头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愿领罚,但还请姑爷……请姑爷宽恕几日,好歹让奴婢照顾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稳……” 林妈妈也跪在她身边,垂头道:“是老奴的过失……” 沈瑞最厌烦女子这样哭天抢地的,很想大喝一声,又顾及到屋里睡着的杨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一个一个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那边安置了大夫又去开仓库寻药材的李昌家的也赶了回来,见着院里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礼,又道:“二爷,那害了姑娘的丫头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过去问话?” 沈瑞瞪了林妈妈和麦冬一眼,一言不发沉着脸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连忙去拉了林妈妈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拉起麦冬来,道:“我去同二爷说。你且在这里,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时就来报二爷知道。姑娘见着二爷,只怕病也能去些……” 麦冬哭道:“都是我……” 林妈妈低声喝道:“快收了声,别吵着姑娘!这会儿就休要说这些话了,照顾好了姑娘要紧!” 一句话说得麦冬立时闭了嘴,林妈妈加重了语气,吩咐谷芽,“给你麦冬姐姐打水洗脸,都齐整些,仔细看好姑娘。”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厅里坐下,李昌家的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幕,且杨家的事,她个沈家的仆妇也不好多说,便先报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时撅了过去,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虽施针醒过来了,却是喝不下药,喝了就吐出来。大夫换了两个方子,还是不大见效。呕了几次,一时有些发热,但并不太重,大约也是姑娘实倦得厉害,这才睡过去。大夫说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妈妈进了来,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语,退在一边。 林妈妈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却是昨日俞氏过来看了杨恬,与她捎带新衣和吃食,又说了二十六给杨慎办喜事,还让杨恬好好养着,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妇见翁姑的礼数等等。 而今日沈瑞这边一走,那边金橘就过来找小丫鬟桑叶闲聊,说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里当差的表妹跟着太太一起过来的,悄悄同她说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将四爷抱过来养,就许了蒋姨娘把二姑娘记在名下,等大姑娘这边咽了气,便将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给沈二爷,以续沈杨两家联姻。 桑叶听得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金橘又兀自说,太太说老爷极看中沈二爷,必不会白白错过这个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够,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爷家几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来蒋姨娘就是舍不得四爷,为了二姑娘也能舍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气云云。 这话却正叫回来更衣的麦冬听个正着。 麦冬最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原就和金橘打过一架,极其瞧不上她,这会儿听金橘敢这样编派,当时就恼了,揪着金橘的头发便打起来,骂金橘是满口喷粪、胡说八道。 为了就近服侍杨恬,丫鬟们就安排在主院后照房里。金橘挨了两下子,便满院子乱窜,又叫又嚷,自然惊动了杨恬。 林妈妈出去呵斥两声,麦冬又气又急,被金橘两句话一挤兑,竟将金橘所说的话嚷嚷了出来。 杨恬在屋里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喊金橘进来回话。 林妈妈拦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着金橘。 金橘似是怕了,磕头如捣蒜,只说不过昨日府里来人和自己闲磨牙几句,自己和桑叶说了捡个笑。 又哭天抹泪,杀鸡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于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将我给了姑娘,将来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会盼着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凉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了,我若忠于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后开脸让我替姑娘养个一儿半女的,我也是终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里有更好的前程……” 听得“受了寒凉,不能生养”几个字,杨恬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当场。 林妈妈也没料到她还能胡说八道到这上头来,忙爆喝一声,又去拧她的嘴,金橘却是说话极快的,抢着抢着把话说完了。 林妈妈眼见着杨恬眼睛发直,也顾不上处置金橘,一边儿喊人把金橘堵了嘴捆起来,一边儿慌忙去抱住杨恬,哄她道莫听小蹄子胡说八道。 杨恬靠在林妈妈温暖的怀里,却犹觉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着问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养,可是真的?你们也都瞒着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过继沈瑞来就是为了给二房传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养…… 杨恬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个女子,就是心大得没边儿了,遇上这样的事儿,也不可能过去心里这道坎儿。 何况时人女子皆将子嗣当作天大的事。 杨恬本就聪颖,遇事总要“三思”的,而今细想大夫的态度、董婆子的态度、俞氏的态度……种种痕迹都让她惊疑。 与沈瑞相处,她早已是情根深种,这会儿越想越是进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绝望。 她已缠绵病榻多时,身子已虚弱不堪,一时急怒攻心,又有喘症,一口气没上来就厥了过去。 说到这里,林妈妈也抹着眼泪,低声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脸已黑成锅底,只觉得头皮血管突突直跳,这会儿真有将那个祸头丫鬟一把掐死的冲动。 他强抑怒气,让李昌家的将金橘带过来。 金橘被五花大绑塞了嘴拎到了厅上,见着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来就开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却并不问她,忽问林妈妈道:“听说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杨家有多少口人?” 林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瑞却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长寿带一个杨家下人去杨府,禀明岳丈,说我要这丫头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亲带故的都要。” 金橘有些发懵,不知道沈瑞这是做什么,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宁愿永远不知道。 只听温润如玉的沈二爷冷冷道:“人不必带回来,灌了哑药,男的打断双腿,女的折断右手,卖去南边儿盐场做工。多卖几家,不要卖在一处。” 盐场做工本就是让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从盐场挣出一条命来,断手断脚也是断了日后生计,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橘骇得浑身发抖,如看着修罗恶鬼一般惊恐看着沈瑞。 听得李昌家的应声要走,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忽然凄厉尖叫一声,发疯的喊道:“二爷开恩!二爷开恩!我说,我都说……” 沈瑞却已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冷冷道:“这样愚蠢拙劣的计策还用你说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听听,背主的奴才,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金橘一呆。 又听得更冷的声音:“至于背主的奴才,自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橘猛回过神来,顾不上手脚还被捆着,奋力的往门口、往沈瑞离去的方向扑过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动着,嚎得几乎不是人声,“二爷!二爷!奴婢知道错了!二爷开恩!二爷!都是蒋姨娘骗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来长寿,却道:“把那个叫金橘的捆结实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后给杨家送去,亲自交给杨大人。” 他只是杨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处置杨家下仆。固然可以要人过来,杨廷和也不可能不给,但到底会让杨廷和不快,翁婿之间种下隔阂。 况且,光处置下人有什么用,蒋姨娘这摆明了是要杨恬的命!他岂能放过这个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这女婿更不好先动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当然,若是他们不能给恬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别怪他不讲情面。 *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杨恬身边。 一时张会带了太医来,因着急,马车疾驰,倒把老太医颠了个七荤八素,但原是给杨恬看过脉的,知道这是帝师的千金,又是天子亲自吩咐自己过来,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医便来为杨恬号脉,又看了面相,老太医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原是熟悉杨恬病情的,虽不见好转,却也勉强还算平稳,怎会突然这样恶化?! 老太医又将杨恬左右手诊了一回,才出来到西厢,请了刘大夫和董婆子过来,问了情况,眉头渐渐拧成疙瘩。 沈瑞瞧着老太医面色,跟着一阵阵的揪心,忙长揖到地,请老太医救命。 张会也在一旁帮腔,好话连连。 老太医却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原就是肺气不足,心脉受损,气血两亏,强靠药力维持。如今急怒攻心,虽未呕出血来,这淤血却是堵在内里,更伤五脏,肝木横逆则克脾土,这脾胃损伤是以药也难以下咽……” 好一篇子话说下来,竟是杨恬已有了灯尽油枯的迹象。 “若是尚能咽下药去,拔出淤血,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如今……”老太医这一生惯看生死,不知道与多少人家说过这样的话,可每次开口依旧是十分艰难。然再艰难也仍得道:“或是备下寿木,冲一冲?” “太医……”沈瑞声都有些颤了。 巨大的恐惧袭来,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血液流动,他踉跄两步,近乎站立不稳,只觉周身都冻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对深爱的人离去,沈珏,嗣父沈沧,如今到了恬儿吗…… “太医……”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可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张会也是心下难过,一把扶住沈瑞,向太医抱拳道谢,又请太医略等等,便拽着沈瑞出了西厢房。 沈瑞有些浑浑噩噩,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张会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脑子却都冻僵住了,一句也听不懂。 忽然有个小丫鬟冲进他的视野,“二爷,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儿,一把推开张会,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进了屋里。 杨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见沈瑞快步跑进来,慢慢绽出个苍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气,也回了个笑,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他两步到了窗前,抓了杨恬的手,放软了声音道:“你醒了?我……” 杨恬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唇,低声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将蒋姨娘千刀万剐,他沉下脸,厉声道:“别浑说!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说的话?” 杨恬摇了摇头,叹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知道她是挑唆哪里还有实话!”沈瑞扳起她的脸来,再次柔声哄道:“恬儿,好恬儿,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咱们得好好的,她盼着咱们不好咱们就偏要好好的……” 杨恬直直的盯着沈瑞,因消瘦,越发显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这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泪水却满溢出来,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二哥……”她轻声道:“我好不了了。便是这肺病好了,体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 泪珠儿砸在沈瑞的手上,滚烫如油,烫得沈瑞钻心的疼。 “别浑说!”他一把将杨恬揽进怀里,“别浑说!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话!怎么就体寒了?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虑,顾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难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绞,直想将杨恬按到血肉里去,把自己的生命给她一半儿才好。 杨恬缓缓伸出手,也环住了他的背,使尽了平生气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悦他,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筹划着以后的日子,可……她也得能争得过命啊。 “恒云……”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这些时日,我欢喜极了。能与你这般住上这许久,我已无憾……” “恒云,再陪我几日罢,等大哥娶了大嫂过门,府里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浑说。”沈瑞紧紧抱着她,那么多那么多情话,却是都噎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复:“没事的,不要浑说。不要浑说。” 张会在正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不住叹气。 忽然那边急匆匆过来个媳妇子,站在门口就喊林妈妈,“老姐姐回禀二爷一声,那个陆二十七爷的丈人来了,那个真人,要见二爷。” 陆二十七郎老丈人那点传奇,张会这样爱热闹的人怎会没听说过,这位天梁子真人张会也是见过的,当下便顿住脚凝神听着这边的对话。 陆二十七郎的娘子张青柏也来过几次,颇得杨恬喜欢,林妈妈也是熟悉的,听闻是张青柏的父亲,不由皱眉道:“二爷这会儿正在同姑娘说话呢,且不得空。张真人怎的寻到这边来了?还是请回府里去吧,二爷得空再去……” 那媳妇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脚,道:“就是有急事我才来禀的,那真人,那真人说给杨大姑娘送丹药来了。” 林妈妈黑了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裹什么乱!” 李昌家的却是个最信神佛仙道的,犹豫着道:“万一……有用呢。” 张会听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领去前院会客厅,我来见见。”说完也不等两个仆妇反应,便径自熟门熟路往前院会客厅去了。 林妈妈无法,张二公子既说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禀报,却微微挑帘就见两人抱在一处,她这脚便迈不进去了,一时尴尬不已。 林妈妈想着左不过张二公子也是过去了,二爷晚会儿知道也没什么,多给他们二人留点时间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却是那张二公子风风火火回来了。 张会自不好进上房,也不叫仆妇丫鬟通禀,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杨恬听得声音,不免窘迫起来,撒手推了推沈瑞,低声道:“你还不快出去。” 沈瑞情绪被打断,心里五味陈杂,拍了拍杨恬后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来见张会。 张会托着个青瓷小瓶,往前一递,压低声音飞快道:“那个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药来,说他听他女婿说杨姑娘这边不太好,赶过来送丹药。” 沈瑞也黑了脸,也是一句:“他裹什么乱!” 张会却摇头认真道:“没准儿真有些道行,不然这样情况,哪个骗子敢真往前凑?”又低声道:“你别不信,先前宫里也是养着许多真人的,几位万岁爷都是吃过丹药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药死的皇上还少吗?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便只道:“秦皇汉武哪个长生了?” 张会皱眉道:“那怎么一样,这是治病的丹药又不是飞升的。”他见沈瑞转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这种时候了,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见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说得犯了忌讳,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瞒你,魏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了,你这些时日不也没寻访到更高明的神医?魏太医刚才已是和我说了,左不过这几日!有病乱投医,你便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成了岂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无动于衷,冷冷道:“不吃尚还有几日,吃了,只怕,立时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谢二哥,这个还是免了。” 张会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了,把药瓶子往他手里一递,道:“左右都是你来做主,这丹药是人家给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适,回头你自己退吧。我去问问魏太医,看看可还能开什么方子。” 沈瑞攥着瓶子,心下一默,太医已是不愿意开方子了,那便……真是没得治了…… 他望着眼前随风微动的薄绵布帘,忽就一阵阵的茫然起来。 内里又传来杨恬的咳声,他醒过神来,快步进屋,只见杨恬咳得透不过气来,脸上涨红,眼角泪光闪闪,手上青筋暴起,极是难过。 他抢过去抚胸拍背,好一阵子,杨恬才缓过来,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想说什么,却是一时气短,说不出话来。 沈瑞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锦被间那瓷瓶上。 方才他着急安抚杨恬,手中这瓷瓶就顺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没有任何装饰,泛着自然温和的光泽,软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红布包着,细线一扎,留着短短的缨。 再寻常不过,再普通不过,随便走进药铺,就能看到成药柜上一排排这样的瓶子。 但这里头装着什么?真会是救命的丸药? 他心爱的人在他怀里,吃力的呼吸着,每一声喘鸣音都带走一份生机。 每一声喘鸣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声喘鸣音都像锯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她身上难受一分,他心里更难受十分。 “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他想起张会的话,不禁有些动摇。 试一试,便没有遗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药,不试,是不是抱憾终生?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8章 凤凰于飞(十七) 祥安庄 呕药、发热、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杨恬的病症竟迅速恶化,魏太医刘大夫商量着用针控制一二,让她昏昏睡去,却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疗。 “总要……先能吃得下药才行。”医者如是说。 沈瑞也知道,但是,无济于事。 焦虑,急躁,濒临崩溃,一向温文自持的他头一次失去冷静。 当初沈珏的去世过于突然,他像做梦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没有缓过神来;而嗣父沈沧的去世,因早有心理准备,人又走得安详,他虽也承受巨大悲痛,却来的不似这样激烈。 只有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受折磨而无济于事,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梁子面前。 这会儿,陆二十七郎也赶过来了,站在天梁子身边,一脸忐忑。 陆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马疾驰而来的,他简直气得要喷火,原本他告诉媳妇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儿,是想着让媳妇去沈府问问搭把手的,谁料到媳妇不过出门前告诉了岳丈一声,他这老丈人就能自己骑驴直接寻到沈家庄子上来! 没错,骑驴。这位真人不会骑马,在山东时便是以驴代步。 那头坐骑是没法带进京了,他便一安置下来就往骡马市里买了一头,这些时日天梁子就骑着这毛驴四九城走了几圈,他记性颇好,能认路,这才能今儿一路顺畅的出城,打听着奔祥安庄来了。 陆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爱给别人丹药的毛病,他当新女婿时也得了他丈人两瓶丹药——当然,没吃。 当初他虽觉得这毛病颇让人尴尬,但因着从没出过事儿,也就真没觉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里,又不免觉得丈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丹药应就是寻常补药,吃不好也吃不坏就是了。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杨恬病重,老丈人还敢拿了丹药来,便是吃不坏,这吃不好也耽误事儿不是! 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陆家这辽东、这造船的买卖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陆家自家的产业会不会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为灰烬都不好说! 贺家的事,他也是听陆三郎讲过的! 陆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老丈人,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冲上前去裹乱了好不好,天梁子却淡淡然道了句:“我岂是单为了自己,不也是为了你们。” 陆二十七郎整个脸都皱成个苦瓜了,就要给老丈人跪了,“亲爹!您还是别为我们了!你……你那什么药?!可是必保能治好杨姑娘的?” 天梁子却只道:“尽人事,听天命。” 陆二十七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亲爹!”他是真给跪了,您这是为了我们死的不够快啊…… 陆二十七郎只觉得没脸见沈瑞了,硬着头皮站在厅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梁子倒是一脸的淡定,稽首向沈瑞还礼。 沈瑞已不想再虚言客套,直问道:“真人这药,不知是治什么的?真人并不曾给内子诊脉。” 天梁子道:“贫道不是医者,脉息寻常,只通丹术。此丹固本培元,辅修行之用。小女与贫道提过尊夫人的病征,倒是适用此丹。” 沈瑞微微皱眉道:“药不当是因人而异吗?”合着这是十全大补丹,高效山楂丸? 天梁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征。” 沈瑞不自觉跨进一步,目光直盯天梁子,森然道:“是药三分毒,真人对丹药可有把握?” 天梁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业火更盛几分,很想高声质问两句,又觉得同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没用,人家都告诉你听天由命了,爱吃不吃,都在自己,问得人家什么? 沈瑞拳头松了又紧,紧了有松,终是没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陆二十七郎非但没松了口气,反而更紧张了,见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广袖,声儿都要变调了,“亲爹……你怎么也和沈二爷说尽人事听天命啊……” 他听了这话都要气疯了,何况沈二爷! 天梁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实话为何不能说?” 陆二十七郎被噎个跟头,哭丧着脸松开手,颓然往圈椅上一瘫,喃喃道:“罢了,罢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无量天尊保佑吧……” * 魏太医对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宫内也是用丹的,他们这些太医对丹药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医接了沈瑞递过来的丹药,先就不快道:“这也是能胡乱试的?”但到底还是倒出来闻了闻。 瓶内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樱桃大小,没有金属光泽,半分不像金丹,还散发着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药般平平无奇。 魏太医轻轻刮下来些许,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应有红景天,朱砂……旁的品不出什么,不知这些道人炼丹都放了些什么进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药多些还则罢了,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红景天原也在杨恬吃过的那些药方里,知道是通脉平喘的药,他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两分信心。 如今,委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医已不再给杨恬开方子,照杨恬目前的状态,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时来报信与他说杨恬不好时,他并没有让人报给杨家知道,还想着自己先来看看,直到张会带了太医过来,确诊杨恬实是不好了时,他才派人往杨家去。 杨廷和还在朝中,是赶不过来的。俞氏就是能赶过来,只怕这样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杨慎还在书院,倒是离着最近。 是等一等杨慎……?沈瑞心里已是决定试试了,但是说到底这是他的未婚妻,未过门,便还是杨家的人。 杨恬这种状况,整颗丹药吞咽是不能了。沈瑞寻来药臼,动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没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药相类,兑了温水,却一时也并未融化开。 正碾药间,外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小丫鬟尖声报说杨家大爷到了。 沈瑞忙放下药臼快步迎了出去。 杨慎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几分焦急,几分恐慌,见着沈瑞第一句话没问杨恬,竟是爆喝一声:“我就道不能挪出府里!你们这是害了恬儿!” 想起母亲仙逝在庄上,杨慎就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可身上却是一阵阵发冷,这样的冰寒交替,说不出的难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杨慎的胳膊,肃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有如何治疗恬儿的事要与你商量!”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大,却透着沉着冷静。 人便是这样,先前伤心绝望到几乎失态,但一旦身边有人比他更慌乱,需要他的安抚时,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来,去支应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异常坚定,语气沉稳,“大兄,恬儿还等着我们去救她,快随我来。” 这份坚定也感染了杨慎,杨慎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稳了稳情绪,随着沈瑞进了屋门。 沈瑞并没有先带他去看杨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间,指着桌上碾碎的丹药,简单说了魏太医的诊断,和天梁子的话,道:“我想搏上一搏。” 杨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这种时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还笃定几分,直接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快与恬儿服下!” 得了杨慎首肯,沈瑞更是放开手脚。 两人一同拿了丹药进了杨恬卧房,看着床上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的杨恬,杨慎立时落下泪来,三两步到了床边,伸手抚上杨恬额头,动作却又是极轻柔。 杨恬似有所感,鼻中轻哼两声,微微转醒。 杨慎慌忙偏过头去,迅速将泪水囫囵擦去,这才扭回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杨恬的笑容也同样苦涩,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来接我回去的?” 杨慎慌忙点头,强隐去哽咽,尽量语气正常道:“这里不好,咱们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边儿去,他咳嗽一声,过去熟练的扶起杨恬,喊了丫鬟过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衾被,掖好被角。 杨恬恋恋不舍的望着沈瑞,喘了一时,才低声道:“哥……这几日府里办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乱……就让我再在这里几日……待嫂子过门……我再回去给嫂子见礼……” 杨慎面有急色,还待说什么,沈瑞已抢先道:“恬儿,先不论那些,大哥就是过来瞧瞧你。来,咱们先将药吃了。” 听到药,杨恬就微微皱起眉头,今日灌了几次药下去,无一例外都吐了出来。 每次都胃里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厉害,一层一层出冷汗,脑子也更昏沉,这样的罪,她实不想再挨了。 “我……”她张了张口,却对上沈瑞的目光。 关切,焦急,怜惜,无奈。她一瞬间读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为了他,为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药下去。 药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辛辣,直奔脑门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拍一拍额头。 杨恬加快了吞咽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来的蜂蜜水,这才觉得缓解了一二。 “换药了吧……这药还有些辣……”她刚问了一句,又一阵阵的犯恶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们都有了经验,早早拿来了唾盂,备下漱口水。 看见杨恬干呕,杨慎便是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便是当初母亲病重也没用他在床前伺候过,一时想要扑过去扶妹子,又觉得无处下手。 沈瑞虽也着急,但见杨慎在此碍手碍脚,反而碍了丫鬟们去服侍,且杨恬这个样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长看见的,便强拉了杨慎往外走,劝道:“大兄且随我来,让丫鬟们好生服侍恬儿。” 杨慎被沈瑞拖着倒行,眼睛只盯着妹子,脸上痛苦万分,挣扎着道:“你拖我作甚!还不快请大夫来!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将杨慎拉回西次间,见他还挣扎高喊,便厉声道:“大兄,你镇定些,这会儿恬儿心下也是惶恐的,咱们正应该给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们要是慌了,她岂非更慌?越发影响病情!” 杨慎原还喊着大夫云云,听得此言,愣在当场,半晌才颓然一阖眼。再张开眼,他声音沉稳了许多,却也严厉了许多:“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这件事还要岳父定夺。” 杨慎亦是绝顶聪明,听得“岳父定夺”四个字,便咬牙道:“是俞还是蒋?”顿了顿,便自顾自恨声道:“定是蒋,她素来见不得我们好,娘就是被她气死的!” “大兄!”沈瑞沉声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发落,这件事……”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噔噔噔急切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不等通禀便闯了进来,往沈瑞脚边一跪。 沈瑞见是大丫鬟麦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杨恬出了意外,还不等她说话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麦冬却是喊出一句:“二爷,姑娘没有吐药!” 沈瑞猛顿住身形,回头急问:“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杨慎也起身急声发问。 麦冬已泪流满面,却是嘴角挂笑,呜咽道:“二爷,姑娘只呕了几口水,没有将药吐出来!” 杨慎面上一喜,道:“这……这……这是神仙……仙丹……”说着便起身,快步往那边屋里奔去。 沈瑞却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双脚发麻,他一把扶住门框,稳了稳激动的心神,“快,快请魏太医给看看……不,不,我亲自去请!”说罢脚下踉跄也是快步出门,往西厢去了。 西厢里,张会也听着了动静,他因不便进杨恬闺房,便只等在西厢,陪着魏太医,这会儿一出门正见沈瑞踉踉跄跄过来。 张会唬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了一把,却听沈瑞道:“恬儿不再吐药了,还请魏太医……” 未等他说完,张会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还兴奋几分,口中叫着:“可是神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先前还不听我的!” 口中虽是聒噪,脚下却也没停,比沈瑞更快跑进屋内,一把扶起魏太医,道:“您老快给咱们看看,这丹可医得杨姑娘!” 魏太医将信将疑,但医者对于新药也是格外有兴趣,老爷子也是脚下生风,瞧都没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着上房去了。 丫鬟们刚刚收拾好杨恬,太医便到了,仔细诊了左右手脉象,又看了杨恬舌苔,老太医便捻须不语。 杨慎最是焦急,连声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转机?” 沈瑞闻言心下有气,生怕他再说什么让杨恬多心,自来病人情绪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态好,绝症也有三分转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的。 当下便忙开口道:“请大人厅里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医微微颔首,又向紧张盯着他的杨恬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姑娘已是比方才好了,勿要担心。”而后起身到了外间。 张会不好进内里,正抻长了脖子等着,一见众人出来,他比家属还急了几分,一叠声问状况。 魏太医捻着一把白须,瞧着比天梁子更有神仙气质,他向着沈瑞淡淡然道:“虽不知是什么丹,但能止了呕药,总归是好事,能用药,总还有一成医得。至于固本培元,一时还看不出。” 他见张会和杨慎脸上齐齐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哑然失笑,略带了些训斥晚辈的口气,道:“你们真当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们还淡定些,他原就没当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点儿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让杨恬不再吐药也是好的! 当下连连作揖道:“多谢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药去,还请老大人费心,开个方子。” 魏太医点点头,斟酌了片刻,叹道:“其实该请哪位道人来问问,莫有相克的药。只是丹方都是不传之秘,罢了,我且开了方子,你拿了去问问那道人罢。” 说罢抬笔写了方子,又叫人请了刘大夫并董婆子来,交代了辅以针灸、艾灸的穴位时长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见天梁子,张会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梁子那边,陆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备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来了坏消息,宣告沈陆两家合作失败,甚至沈家要对陆家动手。 见沈瑞过来,说丹药还是起效了,陆二十七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天梁子则点了点头,口宣道号,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个瓷瓶来,道:“这里还有几枚,非是贫道吝啬,实是丹药只能为辅,也不可多用,日后,还当修养内丹,以强身健体。” 沈瑞也不客气,连声道谢,又拿出药方来让他看看是否有药物相克。 天梁子瞧了瞧,道:“并无相克。”又道:“丹方虽不好外传,只写几味药也无妨,请太医过目分辨就是了。”说罢要来笔墨,写下一些药物及用量。 张会虽一言未发,却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将他一举一动连带那丹方都一一记下。 见天梁子写罢,沈瑞拿了匆匆去见梁太医,张会却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的瞧着天梁子。 天梁子只礼貌性的一稽首,并未搭话。 陆二十七郎那被吓飞的三魂七魄此时既已归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权贵的本能也自然回来了,当下忙陪笑请张会上座,又沏茶倒水,场面上的事儿做得娴熟。 张会同陆二十七郎讨论过辽东事,因而并不陌生,便笑纳他的殷勤,自往天梁子对面一坐,端了茶盏遥遥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长请了,我有个朋友,也对修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请教仙长一二……” * 乾清宫,东暖阁 张永自从去年点了钦差跑了趟松江开始,先是太湖剿匪,归来后掌了御马监,管了神机营,日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细算起来,得有近小一年时间不曾跟在小皇帝身边随侍。 可是伺候皇上这门“手艺”却是半点儿没丢的,打他进了门,就没了两个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么事儿了,更衣、净面、净手、上茶,一应事务都是他亲手做来。 其实,即使他在东宫时,中后期也已是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的。 寿哥只初时扬了扬眉,便就由着他服侍,面上没流露出任何神情来。 这让张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当初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圣心难测啊。 今日皇上召见,张永是心头一喜的,因着这阵子正在争夺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不晓得这彩头是不是落在了自己头上。 平心而论,这辽东镇守太监实算不得顶好的缺儿,大明军功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论军功比不得山陕,但辽东同样也没有山陕危险。算是苦寒了些,可总强胜云贵瘴疠之地,东北一地又有良驹貂皮,凡有边贸,总是生财有道。 何况,镇守太监到底是一方要员,哪个大太监不想多放一个心腹过去?! 如今,东宫旧人纷纷走上前台,又有哪一个不在扩张势力? 刘瑾在司礼监素同外臣打交道,听闻也由此收拢了不少前朝文臣,还不发高位者。 高凤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辈”的李荣勾勾搭搭,不就是图的李荣荣养后接手其后宫内官势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岳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让丘聚很快在东厂站稳了脚跟,更撒了不少儿孙出去各地。 而马永成也进了御马监,面上敬着他张永,暗地里也是拉帮结派培植人手。 勿论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谁不在等一个机会?大好的一个辽东镇守太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咔哒”茶盏一响,张永立刻收回思绪,微微躬身站好。 寿哥抬手一指那边书案,“那两个折子。” 折……折子?!张永觑着寿哥态度,心里揣度着莫非有人弹劾自己,脚下也未停顿,随着皇上的吩咐便往那边放着成堆奏折的书案过去,见着单独放着的两本,立时捧了过来。 寿哥却并未接,挥挥手打发下去小内侍们,一努嘴,道:“先看张懋的。” 张永顿时放下心来,在辽东这场事里张会既然站在他这边,英国公府自然不会弹劾于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折子,却有些摸不到头脑,这折子主要说的是冗费,虽也涉及军中,御马监也有与户部分理财政之权,但着实与他这边没甚关系。 张永微微抬头,见寿哥摆弄着两个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折子。 听得寿哥漫不经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来的条陈。” 听得沈瑞这个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又凝神细看。 有丘聚在东厂,他处事便有着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机密,断不可能被锦衣卫或东厂窃听窥视,故而也不担心他和沈瑞的谈话能传到皇上耳中。 这是一份论农桑的条陈,联系方才张懋奏折里提到——沿边屯田废弛尤甚,禾黍之地尽为草莽之区,以故仓储缺乏,输银日多…… “皇上是拟整顿九边各处屯田?”张永因问道。这倒也算得御马监的差事。 寿哥道:“便从辽东始。” 没错,辽东!且看辽东落在谁手。张永一时也不免屏气凝神,静待寿哥下文。 寿哥转了转核桃,道:“听说你那个干儿子岑章,先头跟着太湖剿匪,最近管着两个皇庄,办事颇为牢靠,就放他去辽东,你多提点提点他屯田的事。” 这彩头果然落在了他头上!张永立马跪倒叩头,“奴婢谢主隆恩!定不负万岁爷厚望!” 说话间已是热泪盈眶,万分激动的模样。 寿哥愣了愣,缓缓露出个笑来,忽然唤了声:“大伴。” 皇上登基以来君威日重,张永已是许久没听过皇上这般叫他,一时间更为激动,这份激动可比方才真实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厉害,不由老泪纵横。 寿哥核桃往案上一丢,站起身来,踱到张永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上,郑重道:“大伴,辽东之重,不必朕说。朱秀蠢材,该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 “皇上信重,奴婢们必粉身碎骨以报圣恩!”张永呜咽着,大声回应。 寿哥嘴角已挂起满意的笑容,语气却十分沉稳,道:“把辽东给朕镇守好,更要把辽东给朕经营好!” 张永重重磕头下去。“奴婢们定不辱命!” 寿哥点点头,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齿道:“朱秀一个人便吞掉七千亩屯田,辽东被这群东西吞掉的田亩还不知又多少。朕已批复了张懋折子,敕各边总制会同巡按、管粮、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夺占者,严惩不贷。” 又指着张永道:“你说与岑章,不要只看旧有屯田,荒芜也当开垦,近边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时酌处,不必拘于禁例,就照沈瑞这条陈里的办,请些积年老农来教,多多验看,筛出适宜辽东的种子。朕,等着辽东报来丰年!” 寿哥每说一句,张永便应一声,两人将辽东诸事务统统说了一遍。 张永又表示垦荒若得力,亦可设下皇庄,为以增内帑,又不无心疼道:“奴婢看英国公这冗费的折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刚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数十万内帑在国事上,圣主一心为民,泽被苍生,朝堂内外,天下百姓,无不感念万岁圣恩,然奴婢们也实不心疼万岁爷节缩用度……” 这就睁眼睛说瞎话了,寿哥确实拨了不少内帑用于国事,但那是他进来抄家抄来的银子委实不少,花在国事上既是他乐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声色犬马,又几时当过那节衣缩食的人! 不过这话寿哥还是十分受用,也知张永“体察上意”,多皇庄多银子他又有什么不乐意的,当下点头应允。 张永却是接着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原不当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宫中主子们犹节缩用度,而民间却违禁奢靡无度,奴婢不免不平。旧制庶民居舍不得过三间五架及用斗栱彩绘,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贾乡下豪绅,家宅多有高大且华饰,庶民男女僣用金饰宝石,常服用纻丝、绫罗、纱锦、彩绣……奴婢在南边,还曾见娼妓也敢着绫罗戴金饰宝器,金樽银盏山珍海味糜费钱物……” 寿哥皱眉听着,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书奏请。嗯,近来风俗奢僣,确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让内阁出榜申禁,造好的楼阁,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钱财人力,其他衣饰按制改来,出榜之后新盖房舍仍有故违者,所司缉捕。” 张永忙口中山呼万岁。 诸事谈罢,张永退着出来,而里头正宣丘聚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都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着招呼。 御马监太监牛宣往丘聚那边找门路的事儿,早有人悄悄告诉了张永。 这牛宣原是御马监大太监徐智的心腹,在御马监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不然也轮不到他去守备南京。 徐智素来与张永不睦,后徐智调了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张永强势入主御马监,留在御马监的徐智手下们未免地位尴尬。 也有倒戈投向张永的,当然也有牛宣这样早年死心与张永为敌,如今没法回头的。 张永原没打算清算这群人,牛宣往外寻靠山也是常态,他并不介意,只是牛宣与丘聚竟是合伙谋算辽东镇守太监,这他是万不能容了。 张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请旨不想镇守南京,想去外厩养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这样的小人掌控着东厂,将来也是一患,得想个法子…… 思量间,两个小火者已撩起帘子,张永刚跨过门槛,一抬头,迎面又见刘瑾举步而来。 张永又堆叠起笑来,如果丘聚是个真小人,刘瑾无疑是个伪君子,更难对付,只是目前他与刘瑾一个掌武一个掌文,尚无直接冲突。 两人又彼此假笑着见了礼,刘瑾眼风向内里一扫,张永便笑道:“老丘在万岁爷跟前。” 刘瑾竟是毫不掩饰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张永,忽而低声道:“老张,你御马监的牛宣,公然抗旨,仗着主子宽厚擅自请职,有失体统……” 张永颇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刘瑾两眼,忽而压低声音笑道:“那么个惫懒人物,既想去外厩喝风,成全他便是。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养马倒还勉强。” 刘瑾仍皱眉不语,张永又近一步,道:“守备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岂不日夜悬心?我有一好人选举荐,我自御用监出来,最是知道,这御用监刘云为人干练,素来得用……” 这刘云因与刘瑾同姓,早早就巴结上来,自认为子。 守备南京对于牛宣这等在宫里有些地位的来说是个苦差事,对于刘云这样还未熬出头的来说,已经是大大的肥差。 且刘瑾也是新贵,还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举正中下怀。 刘瑾眉头虽仍未舒展,口中却已道:“延德,这御用监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张永表字,如此称呼已是比那“老张”不知亲近了多少。 张永立刻笑着打断,也语气亲昵道:“老哥,这宫里宫外的事儿,还不都得过司礼监!”又打包票道:“圣上若是要从御马监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论,御马监实选不出能比刘云更好的人担此重任了。” 一般镇守太监、守备太监人选多出自御马监,故有此言。 刘瑾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却斜眼向张永道:“岑章这是要去辽东了罢。” 张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么都瞒不住老哥您呐。” 刘瑾点头道:“岑章是个稳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辙,需得记得,咱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将万岁爷放在心上,哪里有万岁爷在宫里节衣缩食,咱们这些奴婢倒在外头挥霍享乐的!” 他语气转冷了些,“辽东,也当多设皇庄皇店,为皇上分忧才是。” 张永忙道:“我却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进言了设皇庄诸事。” 刘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东暖阁禁闭的大门,转而向张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让他外厩养马去罢。” * 东暖阁内的丘聚并不知转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两个强敌达成了共识。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回着万岁爷的话。 “……那个天梁子的师父号清远,往上追溯,算得岱庙的一个分支,奴婢特地让人查过,以防是白莲妖人……” “怎么会是白莲妖人,妖人是供弥勒佛的。”寿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过是顺手上眼药罢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远自己有观,但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天师,泰安当地还是奉岱庙诸位仙师的多。这天梁子出师后云游了几年,曾在两处小观挂过单,都是炼丹炸了炉,才离了观的。奴婢遣人查过了,所幸没有伤人记录。” “……娶的是当地大户的女儿,据说是同那家老太爷投了缘,老太爷不单嫁女,还专门出钱给他修丹室,他就专门炼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过他这丹也没能让老爷子延寿,老爷子不到七十没的。” 寿哥挑眉道:“七十古来稀,乡下人家,也算高寿。”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这丹常予人的,有说好用的,也有说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数,不大作的准。” 寿哥摸着下巴,眨眼道:“这么说,朕的师妹便是运道极好,竟吃对症了?” 丘聚心道谁说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因实不想说沈家任何好话,便只道:“杨学士为皇上日讲,也是龙气庇佑。” 寿哥呵呵两声,转而道:“有点儿意思,过两日安排出宫,就去沈瑞庄上,朕要去探病,顺带,见见这张真人。” 丘聚无奈应了一声。 寿哥又向外喊道:“刘瑾到了没?” 外面小内侍应了一声,随即刘瑾便大步进来,给寿哥见礼。 寿哥摆手让其免礼,吩咐道:“方才与张永说起,朕记着有一份御史上书言庶民僭越,宅邸衣着违制的,批复,着内阁出榜申禁……” 当下就将与张永议定的禁止民间违建、僣用金石绫罗等等说与刘瑾,命他批红。 听得是张永,丘聚脸上阴晴不定,张永好端端的提什么民间违禁,然听得绫罗绸缎,心下突然一动,脸上更黑了几分。 绫罗绸缎都禁了,民间富商还能穿什么?沈家的松江棉布刚刚被定为贡品!张永这是为沈家张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来报,武靖伯府与杨家出面开了布庄,专营沈氏松江棉布,那布庄正是在赵六姑娘名下,便是张会未过门的媳妇。 再想到张会这几天在宫里上蹿下跳为张永的人谋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 丘聚几乎咬碎了牙,张永,这是投桃报李,还张会人情?之所以要还,莫非辽东已…… 恍惚间听得皇上召唤,丘聚猛回过神来,忙躬身细听,却是皇上吩咐他叫东厂的人注意京城富贾大户僭越的行径。 丘聚忙应下来,此间便无他事,他躬身退出东暖阁。 出得乾清宫,他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果然,未及他到东厂,就有消息传来。 太监陈宽传旨,令御马监太监岑章镇守辽东,御马监太监牛宣往大坝提督外厩。 丘聚僵着脸回了东厂。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气,忽然起身,狠狠将案几上一应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恶狠狠吐出一句,“张、会。张、永。好。好。咱们走着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9章 凤凰于飞(十八) 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极难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宫飞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为南方张月鹿,黄历云:祭祀婚姻日久长,葬埋兴工用此日,三年官禄进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见的诸事大吉之日。 遂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处处闻得炮竹响,成亲的,安宅的,开业的,各类喜事皆择此日进行。 朝中办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间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如今颇得帝宠,帝师杨廷和长子成亲。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职不显,也有不少“热心人”过来观礼,更勿论杨家早已门庭若市。 宾客盈门,杨夫人俞氏虽忙得不可开交,却始终精神奕奕,气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还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眯眯回过去:“终于有个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劲儿高兴才是!” 她此番已经是多次表述过儿媳妇过门就要把家事托付过去,今儿来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内宅夫人,多半是不信这话的。 想俞氏一个继婆婆,嫡长子媳妇进门,她不说把持家业,反倒要将管家大权拱手让人,将来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乐呵什么。 于是几位夫人私下议论一番,倒觉得俞氏之所以显得格外高兴,大约是因着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实杨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贵妇圈关注的焦点,或者说,随着张家两个姑娘霸道的张玉婷被送尼庵、名声极差的张玉娴许了小沈状元,上巳节的事已渐渐没人提起。 说杨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几家与杨家交情颇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传出来的消息。 俞氏原身边总带着杨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虽是继母女,感情却颇为不错。且杨大姑娘到底是跟张家结了梁子的,若是人没了,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总有转圜余地,与杨大人而言,朝上少个像张家这样霸道难缠的敌人总归是好事。 众人也是想着,若杨恬病入膏肓,杨家断没有这样大办喜事的道理,大约是好了吧,俞氏这才欢喜。 这个话题起了头,便就有人想起来,转而悄声去问同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谢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许了你们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听说肺病顶不好医治,不知道请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亲朋得了,我们也好荐一荐。” 又有人道:“听闻是陛下遣了御医来的?杨家这般得陛下看重!” 谢氏被人拉着问来,便是心下不耐也没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道:“我自己都一直病着呢……镇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详情。” 顿了顿,她又忙描补了句:“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忙着,不曾听他提过。” 闻者多颇为不信,虽说是堂弟,但是先沈尚书家有事沈理可没少帮着打点。 有同谢氏关系好的,瞧着她脸色确实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没见她出来过,想必是真病了。便还劝慰道:“这一打春,乍暖还寒的,可是容易着凉,千万保重。我前阵子吃着个滋养方子还好,回头打发人与你送去。” 谢氏忙笑着谢过。 有人却是戏谑道:“沈大人没有亲弟,倒是族弟颇要费心,与杨家定亲那一位好歹家里还有女眷,小沈状元的喜事,怕不还得你这嫂子多操劳。” 说起小沈状元的婚事,周围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对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极看不上。 自来读书人最讲气节,讲究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碍他们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别人,那泼天富贵、莫大威压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闭着眼睛,骂人家小人。 谢氏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谢家不是没有向沈瑾伸出橄榄枝,结果沈瑾先是择了李东阳那边,后来又闹出那样祸事,便是如此,谢家也没多嫌弃,仍肯以旁支女儿许之,可好,这蠢货居然又择了外戚! 外戚不说,还是一个那样名声的姑娘! 简直是自甘堕落!愚不可及!! 谢氏就觉得头顶火冒三丈,想起丈夫还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还要写放妻书给她!虽然最后到底没有写,可丈夫也是态度生硬,再不踏进内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谢家! 就这么个沈家,就沈家这么一群东西,她不去管,就乱成这样! 到头来呢?还不是她要站在这里受羞辱! 她为什么要因着那样一群货色来受这等羞辱! 谢氏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应道:“自是小沈状元父母打理,我这隔房的族嫂能帮得有限。” 那问话的夫人见她如此,讨了个没趣,不免讪讪。 一时众人也都不大好与谢氏搭话,有人打圆场转移了话题,又说起朝中谁家谁家婚事,才将这尴尬岔过去。 谢氏却犹觉得气闷,也不爱与周围人说话了,渐渐的便被冷落下来。 有人同她说话她嫌烦嫌吵,这会儿没人同她说话了,她又疑心众人孤立她,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还存了一线理智,杨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亲戚,她这才不得不来。 今次既然来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强自忍耐,也不再与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着。 待到下朝的高官们到了,杨家更是热闹三分,三位阁老都赏脸亲临,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场,不免有人戏称小朝会。 震天的炮竹声中,花轿进门,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一时新人礼成,外院开席。 杨家婚礼虽不奢华,然来得这许多宾客,男女分席,也是摆了百十来桌,杨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遂也有那等心思阴暗的御史暗搓搓准备奏章要参杨廷和一本奢靡,却是后话。 这场喜事直到时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这样场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过来帮忙,也是待到宾客尽去,方才告辞。 沈瑾一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中,初时不免如坐针毡,还上火了数日,后来竟是惯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决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态便真是虚伪小人了。 说到底,他不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弃官拒婚吗? 因此今日来了,沈瑾便是笑对众人,极好的保持了状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风度,又帮着杨慎挡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声赞——不过却是赞他心机深沉,脸皮厚不可测。 待散席当归去时,谢氏忍着脾气等到最后,见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与她同车,偏要与沈瑾一同,她更是气恼。 在杨家不好闹,谢氏也是拿捏着这点,故意在杨家门口大声吩咐下仆去掺扶醉了的老爷和瑾大爷分上两车,又让沈瑾的车夫驾车稳当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杨家失礼争辩,只得上了谢氏马车。 他也不去理谢氏,兀自摸到车上温着的小壶,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汤。 沈理不由心下一软,勿论这是从家里带来一直温在火上的,还是杨家备下,谢氏让人装在车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虑着他饮酒…… 他还未及感慨完,马车一驶离杨家街坊,谢氏就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说什么嫌我管得太宽,我这不管了,那沈瑾便寻了个什么婚事?!连带我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还问我是不是去给他操持婚事!我几曾被人这样折辱过!竟白白因着他个隔了不知多远的人受了这等闲气……” 沈理一阵阵的酒意上涌,冷冷瞧着谢氏,凉凉道:“那是他的座师,张元祯提的亲事。” 张元祯三个字咬得极重。 谢氏也有心病,她先斩后奏定下女儿与张元祯长孙的婚事,虽说出来是理直气壮,可心底到底还是晓得理亏的,听得张元祯三字,她一时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这火气憋着,越发让她难受,终还是冷哼一声道:“张侍郎怕是却不过面子才替外戚说和,可沈瑾是没长脑子么,人家说什么他应什么?那是个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个名声!” 沈理冷冷道:“张元祯是什么却不过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变尚书罢了。” 谢氏冷哼一声,尖声道:“那不也是实至名归,张侍郎在吏部这许多年,尚书位置原也是应得的。” 沈理嘴边透出一抹讥讽的笑,“今日已是颁旨,升焦芳为吏部尚书。” 谢氏呆了一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其实颁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杨府自家主母这边,只是谢氏今日多是独自坐着,与熟人也只寒暄几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听人议论。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与张元祯家结亲,谁又能特特告诉她张元祯败北,去讨这个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还看杨家面子呢,在杨家席上闹个黑脸,总归不妥,大家来此不就是为了与杨家结个善缘么。 谢氏知道沈理不会骗自己,何况这样大事,只是……她仍觉难以置信,一时失神,不由喃喃道:“……母亲说父亲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阁老的人,后来又有外戚张家的支持,怎么会……” 沈理看着她,不自觉带了怜悯,心道,只怕张元祯就败在所谓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虽然不怎么讲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对张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尤其张家刚得罪了皇帝,张元祯还去与张家牵线,皇上不厌了他才奇怪。 谢氏哪里知道那许多,喃喃自语也并不是要个答案。她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当初,她看中张鏊这个女婿,固然有谢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门第缘故,更多的也是因着她听说张鏊委实是个青年俊才,她觉得和她的枚姐儿正正好匹配。 现下,侍郎府的门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书府了,虽说她女婿未来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选官上有天生的优势。 但她很担心,先前张元祯一直和焦芳争夺尚书之位,焦芳岂会放着张元祯的孙子不使什么绊子? “怎么会……怎么会……”她喃喃自语,“那鏊哥儿怎么办……” 她一个内宅妇人,思维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这么大罢了。 沈理沉着脸,道:“他有什么怎么办?贫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读书科举,有何难处?!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还要靠祖荫不成?!” 谢氏原是若未闻一般,不理会沈理,听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宝贝,忽然便笑了,口中称是,道:“是极,我光想着他家了,竟忘了咱们家。他到底也是阁老的外孙女婿,焦芳也动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过味儿来相通妻子所虑,一时哑然,到底是妇人之见! 张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进士,想成气候,少说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书动手的! 只是沈理实在懒怠同妻子解释,便自倚着车厢,阖目养神,心里也想着,方才妻子倒是给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经在择日子了,但是谁来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个问题。 论理,沈瑾有嫡母——继母小贺氏,然贺家刚刚入罪几个月,小贺氏虽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贺氏的亲弟弟贺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贬,小贺氏却是逃不过一个罪眷。 若沈瑾娶个寻常士人之女,让小贺氏这嫡母北上来主持婚事倒还罢了,偏沈瑾娶了寿宁侯的掌珠,小贺氏这身份来主持,便不那么妥当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没人了,沈源还拘禁在祠堂,小贺氏便当要在家照看瘫痪在床的张老安人——无论如何,万事以孝为先。 四房已是笑话了,然沈氏一族还是规矩人家,让人挑这不孝的大错处来,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选不出合适的长辈来帮衬,宗房婆媳都是贺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发沉寂。而别的房头……因着倭乱,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剩下个三房,不提也罢。 论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过,无论是二品诰命的身份,还是处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但现在,休说二房在孝中,便是没守孝这事,单凭张家先前将二房未过门的宗妇害得那样惨,二房就不可能理会这场婚事。 想起当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与张家联姻,立时作色,半分情面不讲,便晓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谢氏身上,如今算来,竟只有谢氏能去帮衬了。但是谢氏这个样子……方才那态度……别在婚礼上闹出乱子来…… 这般想着,沈理不禁一阵阵头疼…… * 四月三十,祥安庄 新婚的杨慎夫妇奉俞氏一并出城来看望杨恬。 那日杨恬转危为安后,俞氏就来过一次,只是杨慎婚事临近,她越发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杨慎成亲,她也没能再腾出空过来。 而杨慎成亲后,次日新妇拜过舅姑,就表示要来看杨恬。 杨慎考虑到三日回门,还要备礼,便说待一切礼仪走罢,再去看小妹不迟,左不过没几日便是端午,在庄上小住两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庄上离慈云庵不远,新妇也当过去与杨慎母亲黄氏上香的。 新妇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极好,杨恬也脱离危险了,便也笑应下,天气渐热,她对于能去庄上住上两日,也颇为期待。 俞氏听二人禀报要去祥安庄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过他们且住他们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儿,放下心就归来便是。 就是再想将家事交给儿媳妇,也总没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儿,总要有个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说。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庄上松乏几日便去,待这新婚一月过去,大郎媳妇跟着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难得能再这么清闲。” 王研打没嫁过来时,就频频听闻婆婆要待她过门就让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认为是继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个贤惠名声罢了。 她出自书香人家,也是读书知礼聪敏过人,且父亲去世后,她伴母亲在老家三年,也尝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几分。 杨家先前的状况,她也是细细打听了,心中有数的。 没想到才一进门,俞氏就表现出超乎她想象的热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闹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过来,不好立时就让心腹仆妇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暂且按捺住了。 杨慎性子颇为内敛,也不曾对新婚妻子说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现出对他嫡亲妹子的关心,他还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对妻子更满意几分。 待三朝回门,杨慎在王研伯父家虽受礼遇,却是在细节处发现了伯父家对王研母女是有些轻慢的。 思及当年母亲殁后自己与妹妹的艰难,他心下对妻子又颇有怜惜。 杨夫人黄氏嫁妆里也有两处房产,虽不大,却也是离杨府较近,地段颇好,一直放着吃租子。 杨恬定亲后,杨慎本是要将两处房产都予杨恬为嫁妆的,杨恬执意不肯,硬留了较大较好的一处给哥哥。 当下杨慎在伯父家便寻个空私下与妻子提了,请岳母搬进去。 更是主动出面与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离杨府近,他们夫妇年纪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轻且未开怀,到时还得请岳母这有经验的老人指点王研。 王研将有杨家的嫡长孙,未来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样重视也不为过的。王家伯父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亲,祖父母早已过世,她母女原就是暂住伯父家待嫁罢了,她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乡,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亲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赁个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却嫌京中米贵,宁可省下银子来与女儿。 杨慎能看到母亲的难处便是难得,主动拿出宅子来,还委婉的为母亲留下寻了体面的借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连连感慨女儿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杨慎怀里大哭了一场,将守孝以来的委屈倾述了出来,杨慎揽着妻子,安慰之余,也吐露心声,与她说了幼时的种种不易,两颗心便这般紧紧靠在了一起,再无间隙。 而后,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这两日喜笑颜开的原因,俞氏的老对头、也是杨慎兄妹的老对头——蒋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杨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听得杨慎兄妹幼年时吃了蒋姨娘不少亏,就对这妾室万分厌恶,再听得这妾室后来种种,不由倒吸口凉气。 原来那蒋姨娘因杨恬屋里守得严下药不得,便给杨恬的丫鬟下药,又放出谣言说杨恬的病过人,让杨家人心惶惶,逼杨家将杨恬送走,好让杨恬缺医少药自己生生病死。 后见沈家待杨恬甚好,杨恬竟一直不死,这边俞氏又口口声声将管家交给儿媳妇,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里,就再没有她这老爷的妾室帮忙理家的道理,她不理家掌事,更难为子女谋划。 蒋姨娘便再出毒计,买通了俞氏送给杨恬的丫鬟去用话刺激杨恬,想生生将杨恬气死,再趁乱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杀的假象,害死杨恬的罪过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杨廷和为了脸面,不可能声张此事,只可能捂下来。 杨慎与杨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继母害死而父亲不处置,必然与父亲闹翻。 长子既已离心,杨廷和自然要大力培养下面的儿子,那些儿子,都是她所出! 而届时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杨廷和也不可能继续让其管家了,杨恬一死,家里办丧事便不能办喜事,长媳一时进步的门,那管家权自然也就落回蒋姨娘手中。 待几个月后,她已将家把牢,新妇便是进门了,也掌不起家来,且长子离心,杨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给长媳! 这样,她女儿觅得良婿,儿子又得前程,自己还顺利掌家,蒋姨娘自觉这是一石多鸟一举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计谋,她甚至要为如此聪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来,她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没成想,沈家内宅竟守得铁桶一般。 杨恬厥过去虽也让众人惊惶忙乱,但众仆妇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有人去照看杨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橘,且看守极为严密,她安排的人根本无处下手弄死金橘,更别说如她预想那样伪造金橘畏罪自尽了。 而且沈家还有本事,极快的审出金橘,又能揪出来蒋姨娘安排料理金橘的人。 这两个人质带到杨廷和面前,便是铁证,蒋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也驳不得事实。 杨慎犹恨恨道:“这毒妇到底还是蛊惑了父亲,父亲竟没弄死她,还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却道:“夫君错了,说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离蜀中千里之遥,想来,路上这人就会无声无息的没了。” 杨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抚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这妇人心思歹毒,却又愚不可及。当初我便听闻朝中有人攻讦老爷,说老爷留染了时疫的女儿在府,不顾全城百姓安危云云。亏得老爷当机立断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杨家便是万劫不复!不想这攻讦老爷的利刃,竟是因个妾室造谣而生,你说,老爷可会饶了她?” 杨慎只是不善权谋,却不是蠢人,听罢也是默然点头。果然,依着父亲的性格,蒋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声道:“夫君,别怪老爷不明着处置了蒋姨娘,这事真传出去了,咱家恐成仕林笑柄了。且,对妹妹,乃至对沈家弟弟名声也不好,被个姨娘算计婚事,难道是好听的吗?” 她轻轻摇了摇杨慎双手,劝道:“不要怪老爷,老爷也有苦衷,老爷是为了这个家。我想,老爷说是送蒋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给二郎等几个弟弟妹妹留个体面。我与你同样恨那毒妇,只是,在老爷看来,勿论是母亲所出还是姨娘所出,终归是姓杨,老爷是盼着日后兄弟互为臂膀。” 杨慎冷冷道:“兄弟?杀母杀妹的仇家之子,称什么兄弟。” 王研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里又何尝不恨?然夫君,你终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还有个‘悌’字,是怎样绕不过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谓圣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着我伯父了?” 她实在忍不住讥讽语气,“大不了只当不见也就是了。你是长兄,哪个忤逆你,就是他们的罪过。” 杨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不禁长长喟叹。 王研窝在他怀中,凉凉道:“这世间,便是亲兄弟,也是各有肚肠,但若真是明火执仗同室操戈,你瞧这世道容也不容?” 杨慎本也不是糊涂人,只闷闷道:“我也知……就是心里堵着。”又唤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王研也揽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阵阵甜蜜。 自此这对新婚夫妇更如蜜里调油,极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王研对于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对杨恬多有关照,又听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当初俞氏不肯抱养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妇好指望大郎夫妇养老的话来,勿论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这样姿态,便是要好好相处,王研投桃报李,也对俞氏敬上几分。 这日到得祥安庄上,王研见沈家仆妇皆十分客气,而杨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布置得极为用心,心下对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杨恬比之她从前所见,简直消瘦得脱了相,王研几乎强忍住眼泪。 虽然杨王两家通家之好,两个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这到底是身为姑嫂头次见面,俞氏还是依着礼节让两人见过,又互换了见面礼。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杨恬多说什么体己话,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后,听着俞氏与杨恬对话。 她冷眼瞧着,俞氏坐在床边亲亲热热拉着杨恬手嘘寒问暖,问得句句在点子上,其真情流露,绝非作伪,王研这才算是对俞氏去了疑心。 这边母女姑嫂聊得亲近,沈瑞则引了杨慎往外屋去饮茶。 既知杨慎夫妇留下住几日,他这妹夫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恰他们要去慈云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来,也可临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里一摊子事等着俞氏,俞氏仍是坐了会儿便回去,并不等午饭后。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来,握着杨恬几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险些掉下泪来。 她忍着泪意,强笑道:“瞧着可是有精神。” 杨恬幼时与她极好,几乎无话不谈,现在成了亲姑嫂,更觉亲近,当下也不掩饰,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经是从阎王殿走回来了,现下已比先前好上许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不让那亲者痛仇者快!” 虽则这声音沙哑低沉,没了当年甜美之意,王研心里更酸,但此言却铿锵有力,语意坚决,想她这番历经生死,竟蜕变得越发坚毅稳重,胸怀疏阔,王研又觉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亲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晓得了是蒋姨娘的手脚,便也不瞒,将蒋姨娘的前后毒计与最终下场都讲与她听。 杨恬确实已知是蒋姨娘所为,她好转后问过沈瑞,也与林妈妈分析过蒋姨娘的用心,却仍不曾想过蒋姨娘除了算计婚事外,还能算计到大哥与父亲的关系,从而为她所出的几个儿子铺路。 她冷笑一声:“做个姨娘真委屈她了,这般心思,倒是能在战场上做个女将军了。” 王研噗嗤一笑,点了点杨恬额头,笑道:“你几时学得这般促狭口气。” 杨恬一愣,随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这几日陆家嫂子常来教我运气养那什么内丹,说是天梁子真人让的,能固本培元强身健体。陆家嫂子是个极诙谐的,又极健谈,我日里听着她说话,不自觉便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陆家事的,心里对那道人以及陆张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闻他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想来在庄上住两日,总能见着陆娘子罢。”又调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们如何舍得!” 杨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伤,低声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舍不得你们的。” 顿了顿,她宛如叹息般,道:“楚楚姐,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能同谁讲,在心里好久了。楚楚姐,说句不知羞的话,恒云……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极好,我……我实舍不得将他让与别人……” 她语气虽则哀婉,眼眸中却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点儿好起来,哪怕不信那什么练气,却也坚持着。 她舍不得放手,她必要赶紧好起来,好一直一直陪着恒云,从青丝到白头。 * 姑嫂这边絮絮说着体己话,那边杨慎也难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听说恬儿好多了,今儿一见,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症也轻了不少,鸣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点头道:“这固本培元丹对巩固心脉确实有效。而且天转暖了,喘症便就去了大半。这阵子还是将养为主,陆家娘子那边过来教了恬儿一套养气的法子,我想着,恬儿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在沈瑞看来所谓道家养内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便如他所说,能不能养气无所谓了,能让杨恬慢慢活动起来还是不错的。 杨慎却是对这套法子颇有兴趣的,主要还是基于对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药那般灵验,养气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也觉得天梁子的丹药是碰巧对了杨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没查过陆家的底细,陆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讳说过他这岳父药是“没准儿”的,虽没吃坏过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着是亲眼见了杨恬逃过生死劫,如杨慎这般笃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连小皇帝寿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两日借口游猎,带着张会等众人出城来了祥安庄,提前就着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见一见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无奈,他是宁可寿哥沉湎于武事,哪怕最终成为历史上那个武宗呢,也不希望寿哥对修仙问道感兴趣,最终变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愿,也不得不照办。 只是在寿哥见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郑重的与寿哥道:“冒死说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汉武那般雄主想求长生道也不能得,终是……累及社稷。” 寿哥脸上便有些难看,冷冷看着沈瑞。 沈瑞后脊梁也是阵阵发寒,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还一味逢迎,引寿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说这等话扫皇上的兴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对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这次杨姑娘能治好,也颇为偶然,皇上圣明,还请……” 他话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好了,沈瑞,你几时像个老婆子一样啰嗦。”寿哥嗤了一声,道:“你当朕是来求仙的?放着龙虎山的天师朕不去求,倒求这样个野路来的?” 沈瑞心道你心里有数才好,口中只好认道:“是我杞人忧天了……皇上圣明……” “得了,得了。啰嗦。”口中虽埋怨着,可寿哥忽然转了笑脸,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朕就是好奇是个怎么人物,想见上一见。逗个闷子罢了。” 寿哥说是逗闷子,好似真的逗闷子一样,他当然又是以张会远房表弟的身份见的天梁子,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什么,但见面也不过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寿哥出来又笑嘻嘻同沈瑞道:“这道人有点儿意思,回头西苑修个小观,让他往里头炼丹去,不吃他丹药,没事还能给朕解解闷。” 沈瑞顿时头大如斗,却也再劝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进度没那般快,总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工,以寿哥这三天两头就得寻新鲜玩意儿的劲头,只怕到时候早就忘了。 寿哥此来也不是全然为看天梁子道人这稀奇的,主要还是来与商讨了一番经营辽东诸事。 最近寿哥正被国库空虚困扰着,他也不想有事儿便自掏腰包用内帑。这内帑的银子拿出去容易,再想从国库里拨进来可就不易了。 “节流怕是节不了几处,总要多多开源才好。”寿哥如是说。 张会与沈瑞交换了个眼神,实则以英国公张懋等所上奏折,朝廷冗费已十分严重,既是冗费,如何不能节流。 只是许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动罢了。 一向伶俐多话的张会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缄其口,垂眸不语。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贸、边贸、屯田等策。 寿哥也知没可能一口吃个胖子,总要慢慢来,便只恨恨道:“户部就知道与朕哭穷,到处说着没钱,却扣下能生财的造船这事,委实可恶!” 沈瑞与张会再次互换了个眼神,齐齐垂了头。 户部尚书韩文现在依旧在同盐引死磕。 前不久,宫里挑出三名后妃人选的事情,虽无明旨,但已飞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市井间不少人竟是绘声绘色讲起宫里派出积年的宫女嬷嬷教授三位未来娘娘宫廷礼仪的闲话。 因内有寿宁侯夫人远房亲眷,算得是张家一系人,朝野哗然,然因无明旨下来,种种皆可被推诿成“空穴来风”,一时包括内阁在内的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风闻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几个弹章,却也不成气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线救国,或再次抨击皇上纵情声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张家的毛病,韩文死磕盐引,也是由此而来。 左不过没有明旨,若张家的某一桩罪过惹了皇上厌弃,那张家一系的未来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宫了。 遂不少人竟还暗地里惋惜杨恬未死的——若是杨恬这会儿一命呜呼了,张家的谋杀罪板上钉钉,皇上就是看在杨廷和这帝师面子上,也会处置张家一二,更不好让张系女入宫了。 寿哥打祥安庄回去,两日内连下数旨,继辽东镇守太监定了岑章后,又升降了耿贤、王钺等几位辽东参将、指挥使,且准了先前一直拖着的建州卫几位女直人指挥使子侄各袭原职。 随后,兵部尚书刘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误事,乞放归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抚,但刘大夏继续上书力辞,小皇帝便以其情词恳切,干净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赏金银。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阎仲宇为本部左侍郎,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马中锡为兵部右侍郎。 这马中锡便是先前参劾朱秀贪饕害民,提供铁证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这是要在辽东大动作了。 这样韩文拖着造船从登州卫运军饷到辽东之事,便格外不合时宜了。且这会儿内阁大佬们的心思,也并不在闹脾气卡造船事上了。 马文升被允致仕,他们还可以闹闹脾气,而刘大夏被允致仕,则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事再次显现出,小皇帝对这些老臣,是不大买账的。 就踩在这样的当口,武靖伯府赵家悄没声的走了户部侍郎陈清的路子,重金贿赂,到底还是将造船的事办下来了。 也是因着,韩文也没空理会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掳张家的希望,便加紧了死磕盐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为吏部尚书后,没几日,王鏊被升为吏部左侍郎,张元祯就这样被打了脸,登时便告了病。 谁不知道张元祯给寿宁侯府与小沈状元牵线联姻,他此番被赤裸裸的打脸,便表示小皇帝对张家已有不满,至少,不那么宠信了。 造船事既定,陆十六郎便要抓紧启程回山东打点筹备一切,而张会赵弘沛等则日日来祥安庄同沈瑞敲定各种细节。 这一日,众人正商量着,下人却来报,沈理来了庄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楼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绝口不提海贸之后,虽然沈瑞找了沈理与他股份,沈理却表示自己会拿银子入股,但不再参与经营谋划。 今日沈理前来,沈瑞不免诧异,忙向张赵两人告罪,出来相迎。 沈理一脸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润喉,便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瑾哥儿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谢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厉害,便也只能让四房婶娘(小贺氏)上来主持了,但张老安人那边无人,若有个万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点,被参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从祠堂里放出来了。” 沈理轻轻叹了口气,与沈瑞对视,两人皆是心里明镜儿,沈源这一放出来,有那样个亲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难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0章 凤凰于飞(十九) 祥安庄 沈理、沈瑞两兄弟对坐。 沈瑞并不先提沈源话题,而是关切的问沈理道:“六哥可为六嫂请了名医?魏太医已回宫里去了,不过我这庄上刘大夫也是好脉息,一会儿我请他随六哥回去给六嫂诊脉?” 还是上次商量造船事时,沈瑞从沈理长随口中知道了他夫妇起了争执。 但事后兄弟俩却不曾提过此事,沈瑞对人家家事毫无兴趣,对谢氏更是没什么好感,不过到底是六嫂,看在沈理面上,这种时候问候也是必不可少。 沈瑞已在心中记下一会儿要叫人回府告诉母亲徐氏一声,备些药品礼物给沈理府上送去,而庄子这边,恬儿也应该送些东西才是礼数。 沈理脸上更起了一层忧色,叹了口气,道:“能请到刘大夫是再好不过了。你六嫂她前阵子也吃着药,说是不时眩晕。那日感觉好了些,往院里散步,一时不慎绊了一跤,请跌打大夫瞧过了,是摔坏了腿。本就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身子又一向不太好,怕要照一年半载的养着了。听闻寿宁侯府颇急,圈的几个日子,都在今年七八九月,因此才来与你商量。” 沈瑞不想谢氏竟是摔坏了腿,思及古人的饮食结构,这缺钙怕也是常事,再赶上寸劲儿,骨折什么的也不足为奇。 当下便道:“六哥莫急,待回头我问过张会赵弘沛,他们武将之家认得的跌打大夫许会更高明些。” 想了想,又道:“我庄上就有现成的母牛、母羊,回头我让人送了去六哥府上,叫他们教厨娘挤了牛乳羊乳,煮沸加糖,天天让六嫂喝上一碗。我记得什么杂记上写的这食疗之法,还有什么炖骨头汤加点醋,都是养身子的,特别养骨头,恬儿现在也这般喝呢,回头我细细给六哥写下来。” 沈理便是愁容满满,也忍不住一笑,“你有心了。只是,瑞哥儿,你哪里看那许多杂书,知道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着又忍不住肃容问他:“杨姑娘的病也渐好了,你这落下的功课可补上了?” 沈瑞抱着头,苦笑道:“六哥放心,我大舅哥也是三不五时的来考较我一番的。” 沈理这才点头笑着道好,想了想,又问:“洲二叔如今几日回来一次?” 却是沈洲如今已在田家书院教书,为了方便,住在书院,数日才归府一次。 当初沈洲起了教书的念头,便付诸行动,随三老爷沈润去了田家。 田家书院如今的山长乃是田老太爷的次子,沈润的二舅兄,他出来接待妹婿与沈洲,先是一道密谈那寻几个有辽东背景御史弹劾一位横征暴敛的镇守太监之事。 这等“替天行道”的好事,田山长自然不会拒绝。 然谈妥此事,听闻沈洲要来讲学,田山长委实惊讶。 论理说,沈洲乃是二甲传胪出身,任过翰林学士,更曾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这金光闪闪的履历,便称不上当世大儒却也是仕林中数得上的人物,若在寻常,能请动这样一位学究大家来书院讲学,书院声望立时就会上一个台阶。 可,现在,沈洲是因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这样不堪的理由被从国子监祭酒位置上撵下来的! 当初参劾他的折子便说他立身不正、私德有亏,不堪为人师表,如今,还如何还能来书院教书育人? 田家书院若是请了,还不叫人戳断了脊梁骨! 田山长不免在心中腹诽妹婿太没深浅,你还不知你二哥如今这名声么,怎的不劝着在家,非要带到田家来。 他面上客气几句,却委婉表示让沈洲来田家书院教书是屈才了,而且,其他先生和沈洲水平相去甚远,不免让其他先生难堪。不少人都是靠着这份束脩养家糊口的…… 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便是希望沈洲自己有些觉悟,告辞算了。 不成想,沈洲却道想拜见田老太爷。 田山长心下不快,却不好拒绝,只得往里头问了父亲意思。 当初沈洲与乔三老爷都是常出入田家的,田老太爷对沈洲也颇为熟悉,应了他进来,与之长谈一番,最终拍板许了沈洲来田家书院讲学。 田山长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等沈家兄弟走了,他立时去见父亲:“父亲怎的应下他了?!虽说是不好得罪亲戚,可……” 田老太爷挥手道:“不是因着亲戚。沈洲这官做得不怎么样,学问却是扎实的,他要从丙班做起,若班中七成能过院试,便调他入乙班,再看明年乙班能出多少举人。若是同样不凡,调他入甲班也无妨。若丙班院试不过半数,他自言也没脸呆在书院称先生了,自己便会辞去。” 田家书院同现今大多书院一般,以功名分甲乙丙丁戊五个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过了院试方是秀才,然就这一个院试又不知道难倒多少人,这是科举之路上的第一个坎。 沈洲要求先从此班接起,立下如此高额“军令状”,便是既让田家检验他育人的本事,又去了田家怕他误人子弟之忧。 田山长仍是眉头紧锁,不满道:“父亲惜他才具,然他那名声,岂不让学生反感?传扬出去,只怕其他书院趁机攻讦我们。” 田老太爷一笑,摇头道:“我们便赌上一赌,这些学生,尤其是那些老童生,能得国子监祭酒、传胪公亲自授课,怕不欢喜死了,哪个会挑他房中那点污糟事?至于旁的书院,只能说些酸话罢了,明眼人都不会理会。待院试过了他们便什么言语都不会有了,没准儿,都是赞誉之词呢。” 田山长虽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拗不过父亲,只好捏鼻子认了。 没想到沈洲竟是十分认真,不仅搬来书院住,对休息时来访提问的学生也来者不拒,一一耐心解答。 他授课也实有一手,接了丙班后,绝大部分学生月考成绩都有提升。 田山长便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书院还真有几位先生对于用了沈洲这等“道德败坏的小人”表示不满,不过“愤而辞馆”的少之又少,嘴上酸话的偏多。因而在书院里许多先生与沈洲关系都称不上好。 不过沈洲似也不在乎,勿论什么人,他始终持礼以待,慢慢的,倒也有了些许口碑。 对此,徐氏曾私下与沈瑞感慨道:“你二叔真是变了个模样。” 沈瑞也是感慨良多。 沈理则根本不关心沈洲如何,只关心沈洲会不会忽视沈瑞的学业。 他虽听沈瑞讲了沈洲的动机,却颇不以为然。经过通倭案,他对沈洲没甚好印象。且他始终认为当下最紧要的,是要让沈瑞赶紧中举、进士及第。 沈瑞道:“我与二叔约好了,每五日他归家,我拿习作请他看,若是寻常他留了什么题目考较我,会叫书童送来,限时让我作来,写好书童立时拿回去。” 沈理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这些,终还是要说到沈源身上。 而说到沈源,通倭案之后,沈家怕是没人不恨他的,沈瑞沈理尤为厌恶他。 只是,依照目前形势,不放他出来,也实在没有太好的法子了。 沈瑞在心里过了一圈松江的人,也发觉大部分都在守孝,委实没有合适的人选操持沈瑾婚事。 “唉,三婶倒是出孝了。只是三婶的性子,怕撑不起事。名分上也要弱一些。”沈瑞说的是三老爷沈润的妻子田氏。 作为兄弟、弟媳,三老爷和田氏为沈沧服孝为齐衰不杖期,时为一年。 至小祥时,小二房、小三房就出孝了,只不过兄弟三人感情甚笃,现在又住在一起,因此都还依着守孝的规矩穿戴吃用。 田氏是出了名的软弱性子好脾气的人,恨不得什么事儿都不管才好,根本料理不得大场面。 “只得四房出人了。那人,”沈瑞实在都懒得提沈源名字,只道,“放出来就放出来吧。我是觉得,嗯,怕是本性难移,不过既然已经分宗了,他闹得再大,也与旁的房头无关了。” “虽则是分宗了,但也由不得他胡闹。”沈理却语气不善,断然道,“你不必管了,待这事毕,我寻个由头,迫他自己回祠堂去。” 虽说沈瑞已经出继,然沈源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首当其冲影响的是沈瑾,可对沈瑞也不是没有影响了,到底是生父,他日有人说起来,不免还是要挂上沈瑞。 沈瑾如今在仕林名声也已是不好了,有这样的父兄,实是瑞哥儿的大不幸,沈理素来就关心沈瑞,这会儿心下尤替沈瑞不平,更不会让他因沈源那样的人而白璧染瑕。 沈瑞摇头道:“六哥,不必为这等人浪费脑筋。” 沈理摆手道:“你也不用记挂着。我会写信给瑛哥儿琦哥儿。” 沈瑞知道六哥心疼自己之意,便笑道:“好,我听六哥的。” 沈理也笑,却有佯作板脸道:“听我的,便好好看书作文,莫再看那杂书了!我却是要考较你的。” 沈瑞笑着起身一揖,“谨遵兄长命。” 兄弟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一番,沈瑞想了想,还是道:“我也写信与瑛大哥琦二哥,这一两个月间,贡布总要上京,四房婶娘可由织厂那边护送来京,也省得族中另拨人。” 沈理点头应下,四房人丁单薄,而小贺氏唯一的兄弟贺平盛获罪在辽东,也没妥当人能护送小贺氏上京了。 提及贡布,沈理不免想起那日与谢氏争吵的事,心下再次腾起对谢氏的不满来,可想到谢氏如今的身子骨,又只能暗暗叹气。 * 沈理府中 谢氏是真的病了。 不单单是腿伤,她现下时不时的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而心口总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苦药汁子一碗一碗灌下去,也始终不见好转。 沈枚在母亲床榻前侍疾,谢氏却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不是不疼女儿了,而是太心疼女儿了,一看到她,就想起那桩糟心的婚事来。 当初谢家……分明就是说天官之位非张元祯莫属,怎么就到了焦芳手里? 而且……吏部右侍郎王鏊竟升了左侍郎,哪里还给张元祯留半分体面了。 怪道张元祯告病不出,任谁也受不了这般折辱。 谢氏初时只道张元祯告病是一种表态罢了。 她与沈理说让他带着礼物去探望亲家老太爷,且毕竟张元祯还兼着翰林院学士呢,于私于公沈理都当去探病的。 沈理却甚是冷淡,本身对婚事便不满,张元祯那般逼迫沈瑾婚事,沈理根本不想与之打交道。 加之夫妻之间仍在冷战中,谢氏无法,便是不太妥当,也自己带厚礼去了。 谁知道到了侍郎府才知,张元祯是真病了。 张元祯七十的人了,这病来如山倒,委实不轻,张夫人跟着着急上火,又操劳照顾丈夫,竟也病倒。 来接待的张大奶奶、三奶奶都是满面愁容,谢氏更是满口黄连味儿。 便张元祯不是吏部尚书,总还是吏部侍郎,对嫡长孙张鏊的仕途助益不言而喻。 然若张元祯是真病倒了,又是这样的年纪,又是……刚刚失了圣宠,倘被弹劾老迈恶疾,逼他致仕,可如何是好。 谢氏再没这么关心朝事过,时不时就遣人往娘家去打听朝中动静。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很快就开始有折子弹劾张元祯了。 吏科给事中丘俊最先上折,开篇是言说天象有异,奏请陛下励精克断,敬天省躬,勿纵骑射之娱,勿为怠荒之行,随即话锋一转,又说中外大臣不职者如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户部左侍郎王俨、南京太常寺卿吕秉之等,宜黜罢以弭灾消变。 紧接着,弹劾张元祯老迈废事的、庸碌无为的、素行无取的、屡劾未退贤不肖的……种种弹章纷至沓来。 最狠的还属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他弹劾张元祯——夤求入阁。 夤者,拉拢攀附也。 张元祯交好李阁老,联姻谢阁老,又与外戚寿宁侯张家勾勾搭搭,这夤缘求进的帽子扣下来,真真百口莫辩。 消息自谢家传到谢氏耳里,扰得谢氏越发心神不宁。 这跌坏了腿,就是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失神,出门时重重绊在了门槛上,凌空跌下三阶石梯,力道之大,连扶着她的小丫鬟都被跌破了半颗牙去。 而如今的她,竟是比张侍郎府诸人还愁苦些。 更让她绝望的是,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娘家大嫂来看她时,悄悄与她说,张夫人怕是要不太好,前几日隐约听说恐是颅内有疾,人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不太认识人了。让她这边有个心理准备,也多少备些东西。 张鏊是嫡长孙,承重孙!祖母若是过世,是要守孝三年的! 枚姐儿年方十三,还不算大,尚能等得,可是……后年的春闱等不得啊…… 若张夫人真熬不过去,这场春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再等三年啊…… 谁又知道这三年后朝中是怎么个情景? 若是……若是……张元祯年逾七十,本身就在病中,若是连遭弹劾最终告老,又逢老妻故去,他可能撑得住? 倘再有个万一……再三年…… 便是年岁不大的枚姐儿也要给拖成二十的老姑娘了。 看着每日侍奉汤药乖巧懂事的女儿,谢氏一阵阵的眼前发黑,这眩晕症便越发严重了,只觉的是自己坑了孩子,原当再看看的,哪怕拖一拖也好。 当时就是一时与沈理置气,根本未及仔细考虑妥当,就换了庚帖。 为着什么跟沈理置气来着? 还不是因着沈家的事! 那群不省心的族弟! 再想到沈瑾这桩婚事,她受到那些翰林夫人们的排揎,谢氏直恨得咬牙切齿。 听得董妈妈在榻边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沈瑾的婚事是准备要四房继室小贺氏上京来操持,老爷已写信回松江了,谢氏冷哼一声,道:“贺氏原就没有诰命,现在又是罪眷,来主持婚事,呵,寿宁侯府不知怎么刁难呢。” 她一只手搭上额头,拇指缓缓揉着太阳穴,忽而低声问董妈妈道:“沈瑾那个下堂妾的亲娘……如今在哪儿呢?” 董妈妈想了想,道:“那个妾靠着四房供养的弟弟如今在保定为知州。先头瑾大爷是奉了那位在府中的。彼时瑾大爷不过是个寻常举子,那到底是生母,没人管时也能装装老封君。后瑾大爷中了状元,先帝赐宅,那妾室如何还敢居,便灰溜溜去了保定府投奔娘家兄弟。” 董妈妈是谢阁老夫人特地挑给女儿的玲珑人,又忠心耿耿,谢氏不耐烦理会的事,她是都会好好替谢氏留意的,尤其是主人夫妇失和,她更要多多替主子关注沈家诸事。 谢氏忽抬眼盯了董妈妈片刻,直看的董妈妈莫名其妙心生寒意,才淡淡吩咐道:“去,透个话到那个妾耳朵里,现在状元府里无人料理状元公婚事。” 董妈妈面皮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字斟句酌道:“太太原是好意,可怜瑾大爷可怜那个妾。可那个妾若是个拎不清的……这个这个……若她跑来,闹出笑话来,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连累了咱们府上,咱们岂不凭白的……” 董妈妈话没说完,就被谢氏阴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狠狠的吞了两口唾沫,终是一句话不敢说,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 寿宁侯府,东院花园一处小轩 过了端午,便有了暑热气象,亏得这两日淅沥沥下起雨来,方送来些许清凉之意,解了一二暑气。 经雨水涤荡,园中花木越显葱郁繁茂,放眼望去,赏心悦目。 寿宁侯张鹤龄难得这般有兴致,在这处坐了,听着外面潺潺雨声,再看立在一旁执礼甚恭的俊朗状元郎,心情分外舒畅,累日来的种种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人看到一表人才前途光明的女婿,也是一般欢喜的。 尤其想到他这个女婿将在他的扶持下,终有一日入阁宰辅,手握大权,给张家带来无尽的好处,他就通体舒泰,格外开怀。 “怀瑾,不必多礼。”张鹤龄开口唤着女婿的表字,笑眯眯的挥挥手,让沈瑾坐下,问了他几句在翰林院的差事。 翰林院?沈瑾默叹,他这红鸾星怕是颗灾星,先前的婚事已让李党不满,在翰林院里倍受排挤,而后面的婚事竟是让全体翰林不满……众人如今对他,算得……视而不见吧。 他却也只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回了几句,并不多说。 此番寿宁侯叫他过来的意思他十分清楚,为着,他前几日撵了张家的仆从去,要训斥他罢。不过他也早就是想好了对策的。 这张家急着嫁女,而状元府如今只有个老仆管家打理,在京唯一能帮忙的族嫂谢氏染疾,现下实没人筹备婚事。且家中仆从也少得可怜,跑腿采办的活计恐都难办妥。 前几日,寿宁侯夫人不知道是心急,是怕委屈女儿,还是另有什么缘故,前几日竟然招呼也不打,就安排了男女仆从三四十人去状元府,来接管沈瑾家事。 便在沈瑾上衙时,这一众人就到了沈宅。 主人不在,家中仆从如何敢对上寿宁侯府的人,便竟将府邸整个儿让给张家下仆了。 而这群侯府的豪奴,素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如此越发不将沈家人放在眼里,自家就按照二姑娘喜好拾掇起来,把主院家具挪得乱七八糟,又对沈家仆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俨然自己是主子一般。 管家奎叔应对不得,就想偷偷派个小厮溜出去给沈瑾报信,不想竟被张家仆人逮个正着,也不由分说,就把小厮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更是将奎叔堂堂一个大管家也捆起来丢在马厩里,口口声声等姑爷回来就打发了你去。 等沈瑾下衙,看到家中乱状,竟是目瞪口呆。 为首的管事张富贵过来行礼,他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精壮汉子,面目也称得上端正,只是脸上皮笑肉不笑,实不招人待见,因道:“姑爷大度宽仁,您这府上人不免怠慢,侯爷与夫人遣小的们来,就是要小的们帮着姑爷打点诸事,以免那起子刁懒馋滑的东西骗了姑爷去。” 沈瑾目光骤冷,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往院里走去。 这一路上所见张家仆从笑着向他打招呼,脸上却殊无敬意。而自家的仆从则畏畏缩缩躲在后头,望向他的目光又悲又苦,望向张家人的目光却尽是恐惧。 待他看到他被折腾得不像样子的上房,看到被五花大绑丢在马厩里的奎叔一脸惊怒悲愤,看到被吊起来的小厮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积聚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你们,是来为张二姑娘安床的?”沈瑾盯着那张富贵,冷冷问道。 张富贵笑道:“姑爷却是急性子,且没到日子呢。” 沈瑾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便是侯爷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张富贵佯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姑爷可是说笑了……侯爷和夫人是让我们伺候姑爷您的……” 沈瑾冷冷截口道:“既是侯府遣来,为何我却不曾听说?说什么侍候,又如何来了就敢殴伤我府中下仆?” 张富贵涎着脸道:“姑爷,民间不也是这个令儿,这丈人丈母派人到女婿家,跟自个儿家一样,还用招呼什么。又哪里是殴伤,不过小的们是替姑爷管教不听话的下人罢了。” 沈瑾心下厌恶已极,陡然大喝一声:“歙石!” 一直跟着他上衙的长随歙石立刻应声跨步向前。 沈瑾厉声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往顺天府报官,有强梁伪称寿宁侯下人,私闯官宅,胡作非为,殴伤良人,请派人缉拿!” 张富贵这才真的唬了一跳,怎的好端端说起寇匪强梁来了! 见歙石抬腿就往外去,慌忙使人拦下他,自己往沈瑾跟前,反亢声道:“姑爷这是何意?姑爷可不要辜负了侯爷和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瑾喝道:“大胆贼寇,私闯官宅已是重罪,你还敢假冒侯府之名欺本官不成?!” 沈瑾身材虽不魁伟,然此时一身官袍,板起脸来也颇具官威,怒喝之下,张富贵也不免退了两步。 张富贵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冷笑连连。 他算得是侯府家生子,他娘在夫人面前得脸,他的差事便一直不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横着走的。 平素他也曾为寿宁侯往外头跑腿办过事儿,来往的官吏看在侯爷面上,对他倒也客气,他便根本不畏惧什么官府,且他更不相信状元公会跑顺天府去自曝家丑。 他脖子一梗,反道:“姑爷这般的官威,却让小的们难做了。姑爷不领侯爷的情,便也不顾侯爷的面子吗?” 沈瑾见歙石被拦,其余四个伴当随从都被张家的仆从盯住,心下极是恼怒,甚至忽生厌烦,这样的婚事,还如何要得,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言拒婚,宁死不从。 可想这些又有何意,想到松江那烂摊子,他又如何肯弃官不做,回去那泥淖之中!且回去只怕受的闲气更多。 他咬着牙,冷哼一声,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张富贵在后面喊了几声“姑爷”,见这姑爷都不理会,心下一横,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叫小厮们过去拦人。 沈瑾挟怒而行,见人拦在跟前,便大喝“放肆”,众小厮为他威势所慑,竟也不敢真伸手去拦。 张富贵恨得骂娘,一竟高喊“关府门”,自己快步跑过去拦沈瑾。 沈瑾怒极反笑,“贼寇好大本事,状元府诸人,你们竟看着贼寇攻占我状元府不成!来人啊,给本官拿下!” 自得赐状元府后,主子就沈瑾一个,便也没有添置许多下人,兼之没有主母,下人都由管家奎叔管制。 沈瑾素来性子谦和,对下人也不苛责,奎叔虽是老人,但当初在四房也不过是个小管事,也没许多本事。 且四房在孙氏调理下倒是井井有条,然孙氏病重故去后,张老安人就把四房搞得乱七八糟,仆从多是懈怠,奎叔也不能免俗,这样的习气不免也在状元府蔓延。 主子不严厉,管家不积极,下人们自然更加散漫。 今日状元府仆从又被张家指使个团团转,且连奎叔都被捆了,状元老爷更被拦下,再想那被抽的血淋淋的小厮,众仆人胆气尽失。 状元老爷虽是怒声吩咐,应着却是寥寥,只一两个年轻气盛的撸起袖子来,跟着老爷的伴当与张家仆人对抗。 张富贵额头也见了汗,虽沈家仆从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是这姑爷可不像传闻中那样软弱可欺啊…… 他也反应过来了,这口口声声说他们贼人,显见要不认他们是侯府下仆,叫嚷出去还不是他们要吃亏,状元公要抓贼,侯爷也是不好说什么的。 可抬眼已是没有了退路,张富贵只有强抬出寿宁侯来,道:“小的们哪敢拦着姑爷不让出门?然姑爷对侯爷不敬,小的们也不能当听不见不是?侯爷面前,小的们也要分说一二的!” 沈瑾见个奴才还敢反咬一口,语带威胁,更是大怒,双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擂在他脸上,断然大喝:“滚!贱奴何敢拦吾!” 正僵持间,那边旋风似的赶过来一个仆妇,瞧着面相得有四五十岁,可这矫健的步伐与年纪是严重不符。 她跑得甚急,发髻松散,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个小丫鬟,衣襟兜着几样钗环,竟是那仆妇将头上银钗都跑掉了。 那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瑾面前,草草行礼,也不待喘匀了气息,便道:“姑……姑爷,老奴们是……夫人遣来……服侍姑爷的。姑爷,有什么不如意……尽管同老奴讲……老奴让他们……改……改来就是……” “改、来?”沈瑾双目已泛起一层红血丝,让那一向清秀温文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骇人,他一字一顿反问。 那仆妇忙不迭点头,道:“是,是,姑爷尽管吩咐。” 沈瑾忽然爆喝一声:“那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出去!” 那仆妇呆了一呆,忙分辩道:“姑爷这是……” 张富贵在那仆妇身后不阴不阳一句,“娘,姑爷根本不领侯爷的情呐。” 那仆妇立时瞪圆了眼,却是回手就给张富贵一个大耳刮子,口中骂道:“混账行子,姑爷不晓得侯爷的一片苦心,你难道不会说与姑爷听?作什么惹姑爷生这样大的气?” 这仆妇正是张富贵的亲娘,寿宁侯夫人的心腹嬷嬷之一,张金成家的。 张富贵捂着脸,眼里精光闪闪,口中却作委屈道:“娘,真个不赖我……是姑爷……” 沈瑾见他们在这里演双簧,直连说都懒得说了,再不理会他们,径直便往外走。 张富贵娘俩便也顾不上演戏了,又大呼小叫的追来,张金成家的比她儿子老道得多,直命小丫鬟过去往沈瑾身前跪下抱腿。 沈瑾恼急,再不守什么君子之风,抬腿就踹倒两人,丫鬟们也不是傻子,眼见同伴抱着肚子打滚,显然被踢得狠了,那边催得再急,也不会真的冲过去了。 眼见沈瑾快走到府门了,张金成家的才真的怕了,在府里怎么着都无所谓,若是让他走出去在街上断喝一声,寿宁侯府的面子便荡然无存。 诚然侯府在坊间名声委实不怎么样,不差这一桩,但是惹事的他们几个人,侯爷又岂会容他们活着?! 她……她可是抢破脑袋才争得这份差事的啊……可不是来掉脑袋的! 二姑娘的乳母在上巳宴一事后就遭了侯夫人厌弃,初时侯夫人在心腹仆妇中另择人去伺候二姑娘。 诸体面的仆妇都知二姑娘不好相与,上巳宴后更是性格乖张,作这教养妈妈委实是苦差事,便暗中使着劲儿的推诿,但很快就有消息说二姑娘订与了状元公,瞬间,这教养妈妈的差事立时变成了香饽饽。 谁不知道状元公家里根本没有主事的人,二姑娘又素来不是个爱管庶务的性子,作为教养妈妈陪嫁过去,那就是状元府内大管家。 沈家固然没有侯府这样奢华,却也是江南大族,家资颇丰,且侯爷夫人又岂会亏待了亲闺女,又看重状元公女婿,自然多多陪嫁。 这张金成家的打得一手好算盘,争下这位子,一家子都跟过去,老头子当大总管,两个儿子当小总管,自己是内总管,状元府还不他们一家子说的算了! 有了侯府帮扶,原本就是状元公的姑爷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后自己这一家子不也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却不成想,甫一过来,就受了这样的重创。 这状元姑爷,怎的这样不上道呢?! 张金成家的扑过去,使出浑身力气来抱住沈瑾的双腿,急声道:“姑爷这是做什么啊!可要了老奴的命了。” 沈瑾被她抱住双腿,堪堪站稳,再次喝问:“明日,你也要拦我上衙吗?” 张金成家的头皮一紧,明……明天……明天状元公是要上朝的吧,如何能拦得住? 她原只想着眼下,她觉得,如果她拦下了姑爷,讲讲大道理,抬侯爷出来,这位听说是庶子出身没什么底气的姑爷,就应该被安抚或者吓唬住了。 可是,可是……就是眼下看来…… 她还在谋算着,忽听头顶上沈瑾用缓慢的,却异常冷酷的声音,道:“以下犯上,禁锢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识相的,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否则,明日,侯府状元府固然丢了脸面,你们,不知会不会丢了项上人头。” 张金成家的身子一颤,不自觉就松了手。 沈瑾一步跨出,却并不再走,抬手指着大门,冷冷注视张金成家的。 张金成家的缓缓爬起身来,心中哀嚎今日怕是折了,还是赶紧回去,抢在状元公往侯府告状之前,先在夫人那边告上一状,以免吃亏。 想罢她便掸掸衣襟,道:“姑爷,我是二姑娘的教养妈妈,说句托大的话,我是看着二姑娘长大的。二姑娘可是我们侯爷与夫人的掌上明珠,夫人这是爱屋及乌,心疼姑爷无人照料,这才遣老奴等来的。夫人待姑爷是与姑娘实是一般的,不想,姑爷如此不体谅长辈慈心,老奴也是心寒,罢了,老奴这就回去复命罢。” 说着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又击了击掌,喝令张家仆从都到前院来,一起回去。 张富贵便再是不甘,也不能违了亲娘的意,况且他也知今儿事情闹僵了,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便也收拢人手,随着亲娘走了。 张家的人撤走,门子慌忙栓上门,状元府诸下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家心思各异,有人想到他日主母进门,这日子还不知道会怎样鸡飞狗跳,自己怕是要被张家人欺负,不免愁眉苦脸。 有人却想着,不知道主母进门后,都归主母管了,自己能不能像那些人一般威风。 沈瑾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平缓了情绪,这才走去后面,亲自给奎叔松了绑,道了句“委屈你了”,又让人给那受伤的小厮请医抓药。 奎叔老泪纵横,跪在沈瑾脚边自责无能,连声请罪,又劝沈瑾:“爷不能对上长辈,还是请二房大太太来为爷做主吧。” 沈瑾心下涌起一阵阵悲哀,想到沈瑞得知他应下与张家亲事时的情形,想起坊间那沈珞乃是建昌侯害死的传闻,他如何还有脸去求二房大伯娘为他做这样的主? 甚至他开始时想过问尚书府借上些许仆从,这个念头如今也彻底打消掉了。 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来尝。 沈瑾仍让奎叔总管府中事务,却将歙石留了下来,让他好好调教府中男仆,再遇到这次这样的事,他们不听主家号令,畏缩不前,就统统发卖掉。 次日伊始,他照常往翰林院上衙,根本不往张家去。 却说张金成家的带着人灰溜溜回了寿宁侯府,便往夫人那边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状元公如何不体谅夫人慈心、反而拿他们作伐,种种颠倒黑白添油加醋说与夫人。 寿宁侯夫人自然勃然大怒,派人往状元府上去叫沈瑾过来回话。 不想沈瑾往翰林院去了不在府上,状元府门子竟一听是张家,连门都不肯给开。 那仆从恼急,重重敲了几下,不见开门,却见周遭街坊探头探脑,那仆从还是有些分寸,不想让人看了热闹,只得跺跺脚转身离去。 回去自然没什么好话报与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拍着桌子遣人去翰林院堵人,说什么也要将沈瑾叫来侯府。 这次的人倒见着沈瑾了,不想沈瑾却是淡淡表示,公务繁忙,改日再往侯府拜见。 如此,寿宁侯夫人倒是不气了,她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沈瑾敢这样公然不给寿宁侯府脸面,其中必有蹊跷。不是她的人做了什么蠢事,就是……婚事将有变。 她的女儿可禁不起再一次婚姻打击了! 于是,这事儿最终还是撂在了寿宁侯张鹤龄面前。 张鹤龄一面骂下人蠢笨如猪,好事都能办坏了,赏了张富贵娘俩板子,另一面也暗暗揣摩沈瑾的用意,要知道……张元祯可是离倒不远了,莫不是想撇清关系。 张鹤龄的幕僚们却觉得张鹤龄多虑了,“状元公都已大张旗鼓的来纳征行礼了,天下皆知这场婚事,宫中也有嘉许,此时若要反复,岂非小人行径?!便是侯府不去报复他,他也要被天下人骂死,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张鹤龄只叹道:“如今奈何?原是要引为臂助,可莫要引来个仇人才好。” 一个幕僚笑道:“内宅杂事,多说气在一时,状元公是天下聪明人中拔了头筹的,又岂会目光短浅只看院里这一点点小事。侯爷送他个旁人给不了他的大前程,他怎会不对侯爷感激涕零……”说着附耳几句。 张鹤龄大赞妙极,登时依计行事,又让一位有举人功名的幕僚亲自去请沈瑾休沐日过府一叙。 沈瑾无奈,却也心知逃避不了现实,只得来了。 张鹤龄听他说了翰林院事,抚须点头,颇有长者风范道:“你原就是学问顶好,这在翰林院呆了一年,越发精进,听闻先帝是极赞赏你的字的,如此,我便向太后举荐了你为皇上经筵日讲。” 沈瑾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挨寿宁侯一顿臭骂的,再想不出能听到这番话。 皇上的日讲官!这是所有翰林梦寐以求的差事!这是莫大的荣耀! 他不免呆了一呆,随即心下涌起莫名的激动来。 可是很快,他就冷却下来,无它,有明以来,日讲官皆翰林院年高资深的学者充当。 即便他是状元之才,在翰林院的资历却浅得可怜,便是不看他是外戚的女婿,不提他曾得罪李阁老,内阁也是不会通过的。 为皇帝选日讲官又不是选妃,不是太后能一言而定的事。 张鹤龄瞧着他脸色变换,心里想着这姑爷还是年轻啊,什么都挂在脸上,缺少历练啊,口中却和气笑道:“怎的,怀瑾还有何顾虑?” 沈瑾躬身道:“瑾侥天之幸,蒙先帝厚爱,点为状元,然实不能与诸翰林大儒相比,恐不配为日讲官。” 张鹤龄也早与幕僚讨论过种种情况,心里有数,便笑道:“自家人面前,怀瑾不必谦虚。你的学问,为皇上讲学绰绰有余。你也不必担心内阁说你资历浅,太后与皇上都已经答允了,皇上肯读书,加一位翰林日讲官,内阁高兴还来不及,不会反对的。” 沈瑾又是一呆,张鹤龄这动作也忒快了些。 但思及近来朝中纷纷上书指责皇上纵情嬉戏、恣意游猎,若皇上能回心转意读圣人文章,内阁果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的。 张鹤龄又道:“咱们家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好的。太后也说,皇上身边多几个亲戚,总比多几个外人要强,怀瑾,你说是也不是?待你为皇上日讲后,可要尽臣子本分,尽亲戚情分,好好辅佐皇上。” 沈瑾心里雪亮,不过是张家又在皇上身边设一耳目,又一说客,引导皇上亲近张家。 然,那又何妨? 日讲官是最好的进身之阶,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负,何拘小节! 况且,张家让他作耳目、说客,他便是耳目、说客了?笑话! 沈瑾当下起身长揖,道:“侯爷放心,瑾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主。” 张鹤龄击掌笑道:“甚好,甚好!” 却又状似无意道:“你那出继了的兄弟,花样儿不少,颇会哄皇上开心,也得了不少好处去。你也当学着一二,皇上年少,这少年人嘛,都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你便多讲些史记故事与他嘛,要懂得变通……” 瑞哥儿?沈瑾愣怔片刻,心下五味杂陈,默默躬身以示应下。 翁婿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张鹤龄竟绝口不提前次冲突之事,甚至在沈瑾告辞时,都不曾提让他去拜见寿宁侯夫人,沈瑾不免暗暗纳罕。 不过这样更好,沈瑾也是松了口气。 辞去时雨还不曾停,张鹤龄又留饭,让他待雨停再走。 他却是不愿多呆,只道这几日阴雨连绵,还不知几时会停,既得了经筵日讲差事,他还是当回去抓紧时间好好温书,以免皇上垂询自家却答不上来。 张鹤龄只好作罢,放了他去。 引路的小幺儿因说没有出去的游廊,要带他从花园中穿行。 沈瑾实则还不曾逛过侯府的园子,倒也不介意。 因雨已渐小,他便也不着蓑衣雨披,只自己擎着一把伞,踏着木屐,漫步在这虬枝芳草、嶙峋怪石间,赏这满院美景,不觉怡然忘忧。 忽然一侧响起木屐踏石板的清脆足音,沈瑾下意识的侧头去看,见是一众丫鬟仆妇过来,料想是有女眷在,然此处避无可避,又不好快步走开,又见那领路的小幺儿垂手站立,他也只得默默垂眸站在原地。 他却不知,这侧颜一瞥,已然惊艳到对面一众女娘。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恁的清隽俊逸!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分外出尘,一把油纸伞,配上这濛濛烟雨,宛如一幅江南水墨画卷,让人见之忘俗! 打头的丫鬟也在呆愣间,恍惚似听到主子姑娘的声音自后传来,犹如梦呓:“那人……是谁?” 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打头的丫鬟猛的醒过神来,慌忙端起架子来,厉声问道:“前面是谁?” 这边引路的小幺儿恭恭敬敬回道:“回姐姐的话,是侯爷请二姑爷状元公过府说话,让小的为状元公引路出府。” 那丫鬟“呀”了一声,慌忙又捂住嘴,回头用目光相询,见大丫鬟缓缓点头,放才高声道:“状元公万福,婢子失礼了。婢子们是随二姑娘去为侯爷送果子。” 二姑娘! 沈瑾的心猛的一缩,强忍住抬头的冲动,垂目低头,默默拱手为礼,道:“冲撞了姑娘,恕罪!” 他原是随意说话,然这江南特有的润泽声线,听在众京中女娘耳里,不免又是一阵心悸。 那边木屐一响,裙摆悉索,似是回礼,却并无回话。 末了还是丫鬟出声道:“状元公请便。” 小幺儿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瑾也不抬眼去看,只微微冲那边颔首为礼,便赶紧跟着小幺儿走了。 走出去许久,才听得那边重新响起木屐声。 * 寿宁侯府碧光楼上,四面窗户大敞,南风卷着雨丝涌来,带进满室清爽,寿宁侯夫人正在与几个仆妇丫鬟摸着叶子牌消磨时光。 一个婆子悄声上楼,来到寿宁侯夫人面前。 寿宁侯夫人面上带出了紧张之色,忙摆手停了牌局,打发了人下去,问道:“怎样?” 那婆子福了福身,笑道:“姑娘身边的人说,听见姑娘自语,只文绉绉的她学不上来,大抵是说,见着姑爷,就好像见着了江南一般。” 寿宁侯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连连道:“这学的,什么话!” 虽是嗔怪,说话间却是眼角眉梢都挂着欢喜,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早立了屏风叫她去瞧,她偏使性子不肯!早瞧见了,中意了,又岂会闹我这样久!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总算是太平了。这下可以给她好好办及笄礼了,哎呀,我原真怕她性子上来,及笄礼上闹腾起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又忍不住抱怨道:“她若早这么省心,我至于巴巴派人先去与她张罗,反落得姑爷不满,侯爷也嗔我多事!可是两面没落好……” 那婆子便笑着给寿宁侯夫人开解,又说了许多让她开怀的话。 寿宁侯夫人欢喜了一会儿,忽然沉下脸,盯着那婆子,恶狠狠放话道:“过两日吴锡桐那妮子便回来了,你给我吩咐下去,吴锡桐进宫的事,谁也不许告诉娴姐儿,谁嫌舌头长了,我便帮她剪了去干净!”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1章 凤凰于飞(二十) 祥安庄 随着天气逐渐转热,几场雨后,空气又润泽起来,不晓得是气候原因,还是那固本培元的丹药辅以练气功法真个有效,杨恬的喘症渐渐止住,身体也慢慢好转。 刘大夫也尽职尽责不断调整药方,辅以董婆子的针灸艾灸,五月下旬时,杨恬已能下地走动,不再一味躺在床上。 这卧床近两个月,她身体犹虚,脚下虚浮发软,不能久立,沈瑞便在坊间寻得轮椅与她。 当时民间轮椅称之为四轮车,相传为诸葛武侯所制,又有讹传木牛流马便是此物,只不过这轮椅颇为笨重,远非如后世那般便捷,用的人也不甚多。 沈瑞按照前世印象,请了巧手工匠改造一番,日间让仆妇推着跟在杨恬身后,随时乏了随时可坐,更可推之行进,继续赏玩风景。 沈瑞每每读书困乏欲歇息时,就会亲自推了杨恬走走,两人天南海北的聊上一番,朝中事,民间事,家宅事,皆不避讳。 杨恬大好了以后,刘大夫便即辞去,回了长公主府那边,不过每隔三天总要过来看诊一次,添减药方。 那稳婆董婆子倒是仍一直在庄上,每日里仍为杨恬针灸艾炙。 这董婆子原是北城颇有名气的一位稳婆,因她懂些医,会行针,又不似那等走街串巷碎嘴的三姑六婆,因此请她接生的人家着实不少,一年下来接的喜钱红封银子能保一家子过得小康。 只是这接生的活计赚得虽多,却到底是个腌臜活儿,又有风险——这时节婴儿的夭折率还是颇高,一尸两命也是寻常,真闹成那样,她这接生银子是别想了,被揍一顿也寻常,吃官司也是有的,而更让这行人畏惧的是出人命便沾了晦气,折了阳寿。 如今沈瑞出重金请她,出手就是够她赚两年的银子,这杨姑娘又是个知书达理平易近人的,便是偶尔扎疼了或是艾炙烫着了,也不会如她所遇见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奶奶姑娘们那样打骂她,董婆子就颇生出些想在这里长干的心。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也是有苦衷。 她丈夫人称董老实的,人忒实心,没什么手艺,也做不得什么生意买卖。 两口子前后生了三个儿子,却只养住一个,还是有些呆傻的,是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空有一身蛮力。 她这稳婆虽收入颇丰,但那爷俩却也不能在家翘脚呆着干吃白饭,且她这儿子饭量比谁都大,白养着真要养不起了。 遂董老实就带了儿子董大牛寻了出苦力装卸货的活计,儿子力气大,倒也能多赚些贴补家用。 儿子这样子,娶媳妇也是难题,好人家谁也不肯将好好的闺女嫁给个傻子,两口子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长相最普通、最老实最听话的女孩子,给儿子作了媳妇。 这儿媳妇倒是吃苦耐劳的,也没露出嫌弃董大牛的样子,董婆子还手把手教起媳妇接生来,指望着媳妇学会了,有朝一日老两口去了,他们小两口也能过好。 媳妇也不是脑子多灵光的,但胜在肯学,半年下来,倒也学得几分了。 董婆子正觉得日子要慢慢变好了,这媳妇却是被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拐跑了,人跑了不说,还把董婆子家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 这种事儿董婆子在稳婆这圈子里常听说的,不成想有一日能摊到自己身上,便是报了官也无济于事,早跑没影儿了上哪儿抓去,董家只能自认倒霉。 董婆子只怕儿子受不住,结果儿子竟然全当没这么个人儿一样,回来也不找媳妇儿,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她初时又是好气又是宽慰,心道幸亏儿子是个傻子,若是个心眼小的,被戴绿帽子,还指不上怎样呢。 可时间一长,她发现,儿子竟不是不懂,有那缺了德的小童编排歌谣嘲笑董大牛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当时听着虽没反应,回家来却越发不爱说话了。 董婆子不由得一阵阵心酸,抱着儿子哭了一场,那傻儿子知道给她抹眼泪,可她同他说些开导的话,却是鸡同鸭讲,他又听不懂了。 她本就想着,重新攒些钱,就搬家,去个没人知道根底的地方,也不会有这些恼人的小崽子说些闲话气她儿子。 可京城居大不易,哪里又是容易换房子的,且她在这片名声已经闯下了,要寻接生的活计也方便,换了地方,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如此犹豫了小一年了,也没搬成。 这次倒是个极好的机会,接了沈家这个活儿,本身想投进官宦人家可不是容易的,然杨姑娘病了这一场,几乎从阎罗殿里走了一圈,怕不要调养个三五年的,总有用着她这针灸艾灸手艺的地方。 她品着,杨姑娘身边的人,沈少爷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也不嫌弃她下九流三姑六婆出身,待她客客气气的。 而庄上总会有些力气活让人做吧,这样她老头子她儿子也能得口饭吃。 董婆子既这样想了,便私下里与谷芽透了话。 谷芽因董婆子不藏私,肯用心教她,且待姑娘又极有耐心,极负责,遂拜了董婆子作师父,师徒俩倒是处得极亲近的。 董婆子家里虽是这样情况,过来后却是只字不提,从不靠这种事儿博同情,此时说来,谷芽更是敬重她几分,当下便表示帮她向林妈妈问问。 林妈妈那边也是忧心姑娘的身子骨,当初派了谷芽去学针灸,便是想着在姑娘身边留个懂医的能时时伺候,大夫走了也不怕。此时见董婆子有意留下伺候杨恬,她真是大喜过望。 这些时日她和董婆子相处下来,也觉得这人老实本分,不似坊间有些稳婆三不着两的,而现在家中有这等事却不私下缠磨姑娘,反悄悄来问她们话,可见知礼。 林妈妈便应承着去说项,又笑言:“这事儿不必问姑娘,凡为姑娘好的,沈二爷就头一个留你下来。” 董婆子忙千恩万谢的,又掏出早备好的红封要谢林妈妈,林妈妈并不收她谢仪,却道:“我也是盼着你能帮姑娘好好调养身子。尤其你是懂妇人科的,姑娘总担心这次落水受了寒,将来有碍子嗣。” 董婆子忙道:“刘大夫不是说姑娘年纪小,月信不调也是寻常,这次虽受寒染疾,日后不沾凉,慢慢的也就调养过来了吗?” 觑着林妈妈脸色,她又补充道:“老姐姐放心,我也有些艾炙暖宫的法子,帮姑娘调理着。” 林妈妈叹了口气,道:“也不瞒你,多是姑娘心结,我也盼着你多与她说些调养身子的话,你是医者,她总会听你的。” 董家一家子的聪明劲儿都长在董婆子身上了,她自接了这活计,就打听过沈杨两家,那阵子街面上传建昌侯闲话的最多,除开侯府姑娘扔了翰林千金下水之外,便是国舅爷害了前刑部尚书府唯一的独苗这桩事。 既知道沈二爷是嗣子,那便不难想到杨姑娘的心结自哪里来。 董婆子心里也没底能保证杨姑娘一准儿生一群大胖小子,但她于妇人科上知道的还是不少的,总能开解姑娘一二。 那边林妈妈把董婆子的事儿说与杨恬,又道:“董婆子一人倒还罢了,这一家子要安排在庄上,还是得同姑爷那边管事说一声。” 杨恬先前不知董婆子竟有这样心酸经历,此时听来,无限唏嘘,自然应允。 待与沈瑞说了,沈瑞笑道:“她能留下来照料你,我还得感激她呢,养她一家又何妨。不过,既是她儿子大力,我倒想见见了。” 他着人喊来李昌家的,简单说了董婆子的事情,让她拾掇个独户小院出来与董家,又道:“董家既是整个儿搬过来,家当必然不少,你叫人套车,带几个有力气的庄户去帮董家搬家,把东西拉回来。” 李昌家的最是个有眼色的,听得董婆子的事儿便晓得沈瑞要示恩,便忙满口应下,不单这院子找得妥当、家什一应俱全,更是叫了几个长得端正又高壮的庄户,穿得齐整体面,由个聪明伶俐的小管事领着,套了四辆大车跟着董婆子往城里去。 董家既从前受了街坊的气,她便要让董婆子风风光光的搬走,找回这个脸面来。 于是这样一行人去了,便不是招摇过市也是极打眼的。 自从儿媳妇跟着货郎跑了之后,董家就成了这一条街的笑柄,街坊们闲来没少拿这话下饭。 这一番听闻董婆子竟是投在官宦人家作了医者供奉,街坊们霎时皆换了嘴脸,口中啧啧称奇,都道董婆子这是撞了大运了。 更有不少平时说了难听话的,现下涎着脸过来套近乎,甚至还帮董家搬家搭个手。 当然,也那有爱占小便宜的,假意来帮忙,实则想顺些东西走。 那沈家小管事最是个八面玲珑的,口中跟着街坊们客气,暗暗吹捧董婆子,眼睛却也是极尖,东西都看的牢牢的。真有人厚着脸皮硬拿,他也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得人不得不放下,却又没真说难听的伤人面皮两厢吵闹。 董婆子也知道这是主家与她撑腰,虽不是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到底憋气了许久,这次是着实出了口气,心下越发念着沈家杨家的好。 这边收拾妥当,小管事叫那些笨重家什不必拿了,直说昌大嫂子都给置办得齐齐整整妥妥当当了。 又给董婆子出主意道:“这房子先往牙人那边挂上,赁出去就是了,有个仨瓜俩枣的,您多买罐子头油也是好的。这些家什留在这里给赁户,略收些租钱,也是两厢便宜。” 董婆子满口答应,在小管事陪同下去寻了相熟的牙行,由那边牙人看了房落了锁,一时去接董老实父子的车也回来了,众人装妥当东西坐着车往城外祥安庄去。 董婆子进了庄子先就去给沈瑞和杨恬磕头道谢,这一番真是极风光体面,让她心里着实感激不已。 沈瑞和杨恬都叫她免礼,又论起称呼。 先前诸人都称她“董医婆”,实则医婆与稳婆大不相同,医婆地位比稳婆略高,如此称呼不过略表一二尊重之意。 如今既是投在杨恬这边,却是改口称她一句“妈妈”。 杨恬唤了一声,忽觉有些耳熟,忍不住问林妈妈道:“是不是……理六嫂子身边也有一位董妈妈?” 却是说的谢氏身边的心腹陪嫁妈妈董妈妈,这一位是谢氏身边头一位得意人,常与各家打交道的,大家都比较熟悉。 林妈妈忙道:“正是。不过这天下重姓的多了,难道她姓了董就不许旁人姓了不成。那姓赵姓李姓刘的又不知道当怎么办了。” 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了。 但话虽这样说,“董”到底不是如李刘那样常见姓氏,亲戚间走动,叫着仍有不便,若说什么话,让人误解了去更是不美。 尤其是在谢氏待她疏离的情况下。 董婆子也是聪明的,闻弦音知雅意,因笑道:“老婆子这是在外行走,都冠了夫姓。娘家是姓李的,这姓又爱重,在府里只怕也不便。倒是婆子娘家父母给诨起了个桂枝的名儿,嫁了人也就没人叫了,只叫大牛娘的多些。姑娘这边怎么方便怎么叫就是。” 林妈妈笑道:“桂枝这名这倒越发像咱们家的人了。她们便叫你桂枝妈妈,我只叫你大牛娘。” 杨恬身边的丫鬟多以药为名,半夏麦冬都是当初先黄氏夫人给取的,以后杨恬房里再进丫鬟,她自己也这般取了。 董婆子自有老道之处,勿论她原本闺名是什么,日后便都是桂枝了。 此后,杨府沈府都称董婆子为桂枝妈妈。 这边叙完话,杨恬又让人赏了银钱布匹给桂枝妈妈安家,又让李昌家的摆一桌小席,贺一贺董家乔迁,便让她下去归置新家了。 待其走了,李昌家的便笑着将小管事学给她听的今日种种,统统禀告沈瑞和杨恬。 李昌家的口齿伶俐,将搬家现场诸事讲得活灵活现,沈瑞两人也听得有趣,屋里便是笑声不停。 等讲罢了,李昌家的又叹气道:“他们见着了那董大牛,回来也都纷纷说,只怕这媳妇是不好找的。” 她目光游移,试探着道:“奴婢是有个笨笨的想头,若是……二爷、姑娘赏个粗使丫鬟给她儿子做浑家,既是桩功德事,又与她是大恩,她必死心塌地对姑娘。” 此时虽许多仆从签的是雇佣契书乃至认亲契书,而非买卖契书,但仆从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还在主家之手,主家配婚也是常事。 只是沈瑞对配婚旧俗并无好感,他身边的人都是自择婚配,他并不想横加干涉,尤其是这董大牛是这般情况,赏人对董家是恩德,对那丫鬟许就是折磨了。 杨恬也皱眉道:“不妥,若是个乐意的还则罢了,若是不乐意的,岂不又成一对怨偶。桂枝妈妈家刚刚生了那样变故,正是盼着家和的时候,若不巧挑了个心有怨怼的去了,倒是害了她家,亦害了那丫鬟。” 李昌家的连忙陪笑道:“是奴婢考虑不周。这庄上未嫁的小娘子还有些个,桂枝妈妈如今在姑娘身边得脸,又有家资,只怕有不少人家是乐意许婚的。奴婢去说和说和,定把事情讲明白了,让小娘子心里乐意,肯实心对董大牛、侍奉桂枝妈妈二老,再论婚事。这事儿交给奴婢,姑娘放心。” 杨恬听了,这才展颜,笑道:“烦劳嫂子。” 沈瑞陪着杨恬吃罢饭,才往北院去见了董家父子。 听得那董大牛一身蛮力,沈瑞便颇感兴趣,一见着人,不由喝了声彩,好一条汉子! 这董大牛身量竟比高文虎、游铉还能高出一头来,戳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却又不是一味痴肥,大约是力气活儿干得多了,生练出一身腱子肉来,晒得皮肤黝黑,看上去十分健美。 他相貌又随了母亲,浓眉大眼颇为周正,只是眼神略显呆滞,行动迟缓,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同。 董老实则是个寻常老丈,人虽老实,却也不是木讷到家了,见着沈瑞便忙推儿子磕头,口中道:“就是二爷给你新衣裳穿,给你炖肉吃,还不快给二爷磕头,谢过二爷。”如是哄孩子一般。 董大牛一听,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这头也磕得实在,咚咚咚作响。 沈瑞忙伸手去拦,他随王守仁习过武,这些年虽刻苦读书,功夫却也不曾撂下,手上劲道已是不小,可这般去托那董大牛,竟然是托他不起。 沈瑞心中纳罕,又觉捡了块宝,不免开怀。 见他直欲把青砖磕碎一般,董老实更是老实的一声不吭,他也听人禀报了这董大牛一口气吃下两个肘子半盆饭,只好也哄道:“大牛不要多礼,快快别磕了,肉尽有的,管够。” 这话果然十分好使,董大牛听了便止住了,瞧着沈瑞,忽就笑了,露出满口白牙来,“诶”了一声应下。 这笑容稚童一般纯真无邪,看得人不自觉的就放下心防,发自肺腑的笑出来。 沈瑞笑着打量董大牛,越看越满意,已在心中盘算起请谁来教他拳脚,谁来教他骑马。便是这人没有学武的天分,这一身蛮力也够对手和上一壶的了。 董老实话不多,喏喏听吩咐,他虽没儿子那样的神力,却也算是个力气大的,只不曾种过地,不懂伺弄庄稼牲畜,沈瑞便安排了他跟着庄上四处巡察的轻省活计。 桂枝妈妈得知儿子得了沈瑞看重,将来还能作亲随,不由心花怒放,甚至老泪纵横。 从前从没人拿正眼看过她儿子的,都喊他傻大个儿嫌弃他笨戏耍他,再想不到能有今日,能有这样的好事! 至此她越发死心塌地的待杨恬。 桂枝妈妈把她所有知道的暖宫的法子都寻出来与杨恬尝试,因略识得几个字,还去翻看沈瑞藏书中的医书,不认得的字就问谷芽——杨恬身边的丫鬟基本都是通文墨的,不懂的地方就等刘大夫过来看诊时问他。 杨恬见她这样用心,也越发信赖于她。 桂枝妈妈也常开导杨恬,与她讲一些自家遇上的病例,“姑娘这是外邪入体,这样的寒其实是容易驱退的。老奴先前遇到过内里寒凉的,那娘子嫁人前家在水边,好吃虾蟹等寒凉之物,日积月累,这寒气就在五脏六腑里,要想拔除才不容易。不过那娘子调养了数年,也得了个儿子。嗯,这生儿子火力壮,倒是把她的寒症又医好了几分,后头再生产就顺利了。” 因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讲闺房事,却也含含混混与她说道:“这想要孩子,也有许多门道在里头的,许多人没要上,未必是体寒缘故。体寒若是行事对了,要上孩子也不难的。” 杨恬没有亲娘,年纪又小,未到出嫁前,那闺房之乐便不会有人对她说。她虽读书甚多,话本却在禁止之列,因只模模糊糊一知半解,听得桂枝妈妈这样说,早臊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渐渐踏实了许多。 沈瑞自然也是知道杨恬心结所在,只是他也不知道怎样去宽慰杨恬才好,男女观念本就不同,杨恬在病中又不免心思敏感,他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让杨恬再添郁结,因此只加倍呵护杨恬,并不曾多说什么。 听说了桂枝妈妈在开导杨恬,沈瑞也是松了口气,心下也盘算着,带她想开了些,也该同她好好谈谈,彻底解开她心结,让她踏踏实实好好养病。 这一日天气极好,沈瑞推着杨恬出了主院,往小花园中去。 这祥安庄原就是沈家休养避暑的庄子之一,其中花园虽然是不大,别有一番雅致。待杨恬搬进来,虽一直病中不能去逛园子,沈瑞仍命人扩建了一二,按照杨恬喜好新挪了许多植被。 现下正值紫藤花期,沈瑞推着杨恬往新搭好的花架下坐了,但见那一串串紫色花蕾悬挂而下,光影之间,犹如瀑布流淌,美不胜收,看得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杨恬又惊又喜,仰在竹榻上,感叹连连。 沈瑞远远打发了丫鬟仆妇,亲自给杨恬盖了薄被,倒了热茶。 杨恬饶有兴致的打量手中古朴的青瓷杯,笑吟吟道:“这个极好,正配这景色。” 沈瑞笑道:“我还叫人去做了紫萝饼、紫萝糕,一会儿趁热送来,更配一些。” 杨恬扁扁嘴,轻啐道:“便在紫萝花下说甚用紫萝作吃食,焚琴煮鹤。”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这不是想更般配些么。”说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却只盯着杨恬,深情之意溢于言表。 杨恬早已是习惯了他这般亲昵混闹,隐隐的,打心底里也是喜欢这般轻松随意的亲近,觉得比起年幼时所见父母那样相敬如宾,这样的亲近才更像一家人。她虽红了脸,却也不扭捏躲闪,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轻笑着,却道:“从前,我母亲,嗯,孙婶娘,也是爱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这样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极好的。”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认真听起来。 沈瑞缓缓讲了孙氏一些旧事,并无避讳,说出孙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许方有了他,虽求子之路种种坎坷,终算得圆满。 他是想说,三十多照样能有孩子,他们还这样年轻,不要着急,慢慢调养。其实在他心里,还按照前世那样标准,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结婚生子才是常规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杨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时她想的却是嫡亲婆婆孙氏忍辱为丈夫纳妾,得了庶长子,却能悉心将庶长子养成出色的状元郎,这样的贤良…… 这样的贤良…… 她……她……她杨恬却不想要这样的贤良呀。 她舍不得,舍不得将这样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养出一个状元庶子来,给亲生儿子压力乃至挡了亲生儿子的路。 沈瑞心里到底介意不介意这状元庶出大哥,杨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来,有这样一个大哥压着,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后年殿试,沈瑞便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也不过是与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后,怕一辈子都要被人比较说嘴。 她攥着沈瑞的手,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婶婶贤良……”她艰难的说出这句,忽然眼里就遏制不住的涌出泪来。 沈瑞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她为何落泪,慌忙将人裹进怀里,轻抚其背,哄道:“恬儿莫要伤心……婶娘这一生……” 却听杨恬哇一声哭出来,“我怕……学不得……学不来婶娘这样的贤良……我……我……” 大明律里虽有明文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纳妾”,但无论官宦人家还是民间,纳妾都是极为寻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认为既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够体面。 其时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个物件,用以狎玩。 而对于绝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诰命的夫人们,身份地位的悬殊,决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们手中,根本称不上什么对手,只是如养猫养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会让她们略略费心拔牙去爪。 像杨家蒋姨娘这种,便是豺狼养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为正房对手的,便是正房无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郑姨娘这般。 良家出身,育有儿子,兄弟中了进士做了官,郑姨娘可以说是妾室里最为好命的那一种。 杨恬既不舍得分出去丈夫,更忧心碰上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纳妾蔚然成风的时代,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时代,她这样循规蹈矩长大的书香千金,就是心里不乐,却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不想你纳妾这样的话。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沈瑞一时对她说婶娘贤良有些摸不到头脑,忽然想起此时女子所谓贤良就是给丈夫纳妾,揣度着她心态,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后目睹郑姨娘、蒋姨娘乃至张四姐这样的妾室的手段,又见多了沈源那等好色无度的行径,以及沈洲这样因妾误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里反感姬妾这种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齐。”沈瑞拥紧了怀中的人儿,沉声道,“然二房这支以书香传家,置妾并不是为私欲,只为了子嗣计。” 杨恬心痛如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来,她一把揽住沈瑞的腰,抽噎着,低声道:“我……我知道……我……” 却听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还有四哥儿么。” “啊?”杨恬一时糊涂起来,脑子里全然反应不过来沈瑞说的什么。 沈瑞捧起杨恬的脸,巴掌大的小脸,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样子,这些时日刚刚养回一点点肉来,却仍显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时梨花带雨,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湿漉漉的,水光潋滟,尤惹人怜爱。 不知道是不是烂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几乎不受控制的,沈瑞亲吻上她的泪眼。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慌忙要躲,便是耳鬓厮磨,也不曾这般亲昵。可她又,忍不住贪恋这点点的温暖。 就是这一份犹疑拖延了时间,猝不及防,那温暖湿润的嘴唇便又贴上了她的。 这下她彻底的呆住了,只觉得手软脚软,浑身都没力气,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那热浪从头漫到脚,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脑子也开始发涨,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变得超乎寻常的迟钝,周围的虫鸣鸟叫都不听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变成了一汪紫雾。 可一忽儿又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听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她感到他在啮咬她,像她是紫萝饼似的,要将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惊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好在,他还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过,吮了吮她软嫩的唇,见她瞪圆眼,几乎无法呼吸,便忙放开了她,安抚似的揽着她,轻轻拍背。 她这才长长呼吸两下,身子打起颤来,不知是羞怒还是气恼。 “你……”刚刚褪去的红潮再一次涌来,脸像滴血一样红,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恬儿……”他这么轻轻一唤。 她忽然就心软了,也不恼了,只是,她阖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儿,二房还有四哥儿。”他太讨厌了,好像知道她无法拒绝什么,偏偏就说给她听,让她不得不睁开眼。 可对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还有四哥儿”这句话,她怎么能不问个清楚! “四哥儿才是二房正统血脉。”沈瑞这会儿隐隐血脉贲张,也不敢再碰杨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这还在孝中,她还在病中,他在心里对自己吼。几乎要打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样一幅场景,又有几个人能坐怀不乱。 他赶紧让自己说重要的话,将思绪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儿,二房香火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断。”沈瑞看着杨恬,认认真真道。“咱们都经历过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乱家的根本。恬儿,我定不会负你,你可信我?” 这样重的承诺! 杨恬抖着唇,已泣不成声,不能自已。“恒云,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误了你呀……” “恬儿,你瞧我父,可因母亲无子而觉被误?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着她的小脸,认真道:“恬儿,有你在,便有诸苦吾皆甘之如饴。恬儿可忍心弃我而去?” 杨恬泪眼朦胧,望进他眼底,那里满满都盛着自己。 想想沈沧夫妇,再想想自己的母亲,虽儿女双全,又是怎样。 “我信。我信你……”她终于开口,声若蚊蚋却异常坚定,“我也养好身体,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 五月底,杨慎王研夫妇再次来到祥安庄。 他们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过端午,也是心满意足。 这次回来,王研便忍不住向杨恬抱怨道:“太太原还说许我轻省几个月,这还没足一个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说是抱怨,但眼角眉梢还是带着些喜意的,能进门接管一二家事,对于新媳妇来说,也是受重视的表现。 王研亦不是那深闺弱女,只懂风花雪月不懂菜米油盐的书香千金,随母亲在乡间时,她是事事过问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杨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劳嘛。”便得了王研一记拧脸。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样,王研此来带了更多的吃食物件来给亲小姑子,还将先前所谓被传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带了回来,更有先前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话说:“多些使唤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负了去。” 杨恬羞涩一笑,也不接话,倒是林妈妈等连忙笑着表忠心:“有奴婢们在,拼死也不会让姑娘受了欺负。” 一时半夏和山楂进来了,一见着主子姑娘,两人就再忍不住,扑过去磕了头,又膝行上前,跪在榻边痛哭失声。 惹得杨恬也跟着落泪。 这一番着实是生离死别,能再相见也实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来,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们又来招惹,快快收了泪,以后好生照顾姑娘。” 半夏忙连声应了,擦干了眼泪,又与麦冬、林妈妈等厮见了,便张口就要今日给姑娘守夜。 杨恬连连笑着摆手,让她且歇歇再来。 半夏麻利道:“亏得姑娘赏了银子,家里才买了好药,奴婢才能快快好起来。如今已是好了许久了,也该是奴婢给姑娘尽心的时候了。” 却说半夏当初乃是被蒋姨娘下了药,才至高烧不退,被当作是过了病气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卖女儿的狠心人,女儿病重归家非但没嫌弃,还倾家中之力延医问药。 小丫鬟山楂却是个命苦的,她自外面买来,在府里认了干娘求照应,这干娘素来拿她月钱从不手软,照应却未见得,这会儿到病时更是不理会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与那婆子大吵一架,将山楂接在家中,两个小姊妹一起养病。 杨恬与两个大丫鬟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当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为借口,杨恬便赏了不少银子,让麦冬拿去给半夏老娘看病。麦冬也和林妈妈又凑了些银子,连同杨恬与俞氏的赏赐一并拿给了半夏家。 有了这些银子,半夏家也宽裕起来,给小姊妹换了好药。断了毒源换了好药,两人原本干活儿惯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赖,这好起来倒也颇快。 只是只是后来杨恬去了庄上,病情又有恶化,俞氏也无心送两个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这才耽搁下来。 到了这次蒋姨娘事发,又出了金橘这样的歹毒下仆,俞氏也是受惊不小——若非阴谋被戳破,这罪过怕就要落她头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殒命,便可能是青灯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软的将府里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蒋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几个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尽数发卖了。 这事儿还不光是她自己,她还带着儿媳妇王研一处去做了,杨恬这边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杨恬多心,如今杨恬亲嫂子来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卖了旧仆,也给王研陪嫁来的人留了位置,算是卖个好给儿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边丫鬟给杨恬了,生怕再惹出事来,自己也撕掳不轻,这边就全权交给了王研处理。 王研也精心挑捡了一番,像半夏家这样先黄氏夫人用过的、本就准备给杨恬坐陪嫁的仆从,便被王研打包送来了庄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个人使唤,家里这边既去了蒋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没什么可守的了,只留两个粗使婆子看屋子罢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虽不是什么大管事,也掌过一两桩事情,两个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妇,半夏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章壮刚刚九龄,正是内院不禁的时候,可在院内院外递话跑腿。那个妹妹略小些,却也能跟着山楂这样的小丫鬟学学简单的规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来,全赖半夏娘善心,因此认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干娘。 府里一番人事变动后,原本还闹了两场一定要“救”姨娘回来的二姑娘杨悦忽然就消停下来。 王研颇为不屑道:“蒋姨娘也不教女儿些好的,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蒋姨娘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儿的乳母居然撺掇着二姐儿去跟老爷闹,以削发出家威胁老爷接她姨娘。” 杨恬不由讶然,她印象里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这般激烈。 不过蒋姨娘既是算计了她,想将杨悦顶替她嫁给沈瑞,勿论这个二妹妹是否起过觊觎她姻缘的心思,她始终是无法不介怀的。 嫂子既然这么说,想来二妹妹是没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动怒。 “老爷哪里会由着她性子胡闹!”果然,王研凉凉道,“那乳母卖得远远的做苦力去了,身边原先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连带着三郎四郎身边的乳母丫鬟都换了,她这才消停下来。” 王研顿了顿,忽然笑道:“不想这几个人里,二郎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听闻二姐儿也去找二郎闹了,二郎三两句把她打发了回去,自此门一关,再不理会任何事。” 杨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对母亲的感情,心下一叹,二郎还真是个薄情的,蒋姨娘可是处处为他们打算,到头来,只一个二姐儿还为她争一争。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养?”杨恬问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记事了,怕养不熟。 王研却摇头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这会儿最是好时候,都不用寻什么借口,顺理成章就抱过来养了。” 饶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到这继婆婆想的什么,虽说继婆婆一直说了要把家整个交给他们夫妇,但是养一个和大郎差了近二十岁的小儿子,对他们真是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呀。对俞氏来说又是一种保障。 说起二姐儿杨悦来,王研又想起一事,低声向杨恬道:“我还忘了,这几日,还有一家来向二姐儿提亲。” 杨恬见嫂子这般谨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说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亲不是好事么。” 王研叹道:“我倒是想快些将她打发出门子。只是,这提亲的人家,”她顿了顿,还是连林妈妈都打发了出去,屋里没了人,才向杨恬道:“你道是谁,是那工部侍郎李鐩家的嫡长子。” 杨恬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了片刻,反问道:“这家……是谁?和咱家……好像素无往来吧?” 王研戳了戳她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呀,只想着咱家,是和你有干系的。” 见杨恬更是摸不着头脑,她朝东厢沈瑞的书房努努嘴,道:“你不曾听过沈家与贺家官司里那些事儿?这李鐩家的嫡长子,原是与贺家五姑娘定亲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2章 凤凰于飞(二十一) 随着贺家的抄家,沈贺两家的恩怨尘埃落定。 杨恬对沈贺两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只是案子审定后,只道与贺家再无瓜葛,便抛在脑后,一时不曾想起这李家。 此时听王研一提,她立时忆起,不由“呀”了一声,“是那个退亲的?!” 贺五姑娘早有姻缘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贺老太太吞金、贺五姑娘欲以金钗自裁这等惨烈故事传到杨家后,她才了解到其中详情。 那李鐩家以长子病重为由向贺家提出退亲,当时沈洲刚刚被贺家弄丢了官,贺家正是气焰嚣张而沈家弱时,便没有人认为李鐩家是为了划清界限才与贺家退亲的。 然退亲没多久,王守仁班师回朝带回了贺家通倭的证据,贺家自此一败涂地,最终落得抄家斩首流放的下场。 李家则因抽身早,既没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质疑人品。 然贺五姑娘没死成,却也是被流放了,下场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闺阁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时杨恬跟着俞氏赴宴,不少闺秀们窃窃说着这话题,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亲,贺五姑娘有这婚约,许还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当然也有人说,亲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贺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岂能安心。 更有人道只怕李家就算认下这个媳妇,也不会好好待她。 杨恬因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只听听罢了,并不会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回来后听过父亲与长兄谈论贺老太太吞金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贺家,但对李家也是没甚好评的。 “前几日,听闻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寝),皇上重赏了提督营造的新宁伯谭祐,还有工部左侍郎李鐩,以及锦衣卫指挥佥事余寘。”王研说起朝事来,也是丝毫不陌生,可见在家中,杨慎是不瞒她的。 其实杨廷和对长媳想听政事的态度也是默认的,他亦希望长媳能成为儿子仕途上的贤内助。 而且,杨廷和还发现,有些时候,这长媳比儿子更具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之后便更不会忌讳儿媳知道政事。 王研缓缓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给李鐩,已是看重,此番重赏银钱之后,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给了他,朝中一时都以他为皇上身边新贵。他既得了皇上的赏识,那来交好咱们家老爷这帝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上来就约为婚姻……” “他上来就约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杨恬点点头,接口道,“何况,贺家那案子虽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可当时他家大公子可说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亲,这几个月就身体康健,又能另定亲事了?!还不让人说嘴!若我杨家应了,只怕也不会落下好话来。” 王研赞许的看向杨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我家恬儿长大了。” 杨恬脸一红,又啐她道:“说得这样老气横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几岁?!” 王研笑嘻嘻的又拧了她一把,这才扯回话题,道:“我与你大哥也是有这个顾虑,只是老爷并未说许或不许,只在斟酌,我们便不好说话。就算定下亲事,这里头也还有一事……” “虽说京中都知道李鐩家事,这嫡长子媳妇不是那样好当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长子呢,身份在那里摆着。当初贺五姑娘虽也是个庶女,却是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又记在嫡母名下,”她顿了顿,道,“咱们太太是万不会肯将二姐儿记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长子,这便算我杨家高攀了。” 杨恬叹了口气,“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里的人眼中,杨家名声只怕要比李家还差些。” 杨恬也深知,俞氏是绝不可能将杨悦记在名下的。 此次蒋姨娘计策之毒,不单是要陷她杨恬于死地,这栽赃俞氏更是要连俞氏也一并除去的。俞氏如今应是恨蒋姨娘入骨的。 无论二姐儿是否参与其中,作为蒋姨娘为之谋划的女儿,俞氏自然也会连其一并恨上,俞氏连四郎都不肯养,又如何肯让二姐儿记在自己名下。 这次蒋姨娘出事,多是因着父亲日常纵容,养大了蒋姨娘的心,父亲只怕也是心里有数,也就会对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对上俞氏的坚持,如何也不可能强硬要求俞氏记名。 “如今只看父亲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来与你说,也是想问问你可还从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们也好心里有数。” 杨恬想了想道:“说也是贺家事,李家也没什么……”她顿了顿,忽然睁圆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还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鐩的兄长李鈞现任江苏学政,虽与贺家算得有亲,却不曾徇私,在松江审理通倭案时秉公断案,且对贺家印象颇坏。 她便原原本本讲与王研听,因又道:“这事儿都说了许久了,记得好像是沈二哥去岁从松江回来就提过。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来大哥是没留心,忘记了。” “可不,你大哥对这样的事儿根本不理会的。”王研苦笑道。 这件事杨慎根本不曾同她提过,可见是从没上心过。王研心里叹气,丈夫极有才华,却是不耐烦俗务的,却不知,日后走上仕途,总是要面对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这么说来,这位学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只怕容不下贺家这等小人为姻亲的,极有可能早早就写信给兄弟让他退婚了,但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怕是也舍不得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会儿贺东盛可还是刑部侍郎呢。这一观望,就观望到了年底,只怕也是南边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贺家的证据,他这才能果断退婚了。” 杨恬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研撂下脸来,冷冷道:“若是这样,这李鐩整个儿一反复小人,如何做得亲家。” 然她心里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过李鈞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杨廷和也不留心的,那么杨廷和没有一口回绝,只怕还有些顾虑。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论如何,我今儿回去总要同老爷把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个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没有刚成亲时那会儿的逍遥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强留下陪着杨恬吃了顿饭就要往回赶了。 沈瑞那边被大舅哥杨慎好好考教了一番,从字到时文都批了一顿,沈瑞也乖乖听着,就学识上来讲,他发自肺腑承认,他同大舅哥还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状元之才,他也乐意于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杨慎夫妇走后,沈瑞私下与杨恬说起时,忍不住道:“大兄成亲后,倒是越发有长兄风范了。”有点儿长兄如父的意思。 杨恬也笑得双眼弯弯,对“楚楚姐”这嫂子赞不绝口,她也是真心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说了李鐩家向杨家提亲的事,又将自己与嫂子的分析说与沈瑞听。 沈瑞凉凉一笑,道:“其实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极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人是刘阁老麾下,这里面有没有阁老的授意还未可知。” 其实他还在想里头有没有寿哥授意呢,只这话却不能随便提出。 握了握杨恬的小手,他才恢复了正常声音,道:“岳父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来深知这些人为人,恬儿不要多虑此时,一切有岳父做主……” 他又宠溺调笑道:“不喜二姐儿,日后不见她就是,以后让章添(半夏爹)管门房,见谁不见谁、门开或不开,都由你说的算,好不好?” 杨恬皱皱鼻子,嗔道:“这里好好正经说话,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妹,难道真个拒之门外。”便是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要做做脸面,不能让人嘲笑了杨家的家教去。 她这么说着,便又想起一个更不乐意见的来。 她皱眉道:“还有,嫂子说,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竟还给我下了帖子,说什么亲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没与他们什么好脸,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时也沉下脸来,冷冷道:“更不必理会他们。” 杨恬凝视这沈瑞,这礼法上,过继之后,沈瑾便只是族人,可说到底还有一层血脉关系,终不能等闲对待的。 沈瑞见她目光隐含忧虑,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声音更冷:“恬儿不要多想,那是寻常族人罢了。族中面上都过不去的、见面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们这算得什么。且早就分了宗,谁理会得。” 他拉了杨恬的手,认真道:“恬儿,我早就说过,你不必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从前有岳父和大兄,以后,有我,我会努力让你活得自在。” 杨恬这才展颜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娇憨语气道:“我原还想着,若你说‘面子上过得去得了’,那我就还得做做面子情,那就随便着人往书坊里买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贺她及笄。你既然说面子都不必留,这半吊钱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极重,末了还吐出丁香小舌,扮了个鬼脸。 沈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来,伸手刮着杨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变得这样促狭!” “还不都是跟陆家嫂子学的。”杨恬忽然叹了口气,再开口就带出些张青柏的口音语气语调,道:“我同陆家嫂子学话儿比学功夫还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听得沈瑞直笑喷出来:“坏了,坏了,他日这盖头一掀口一开,我竟不是娶了个蜀中媳妇,竟是个山东的!莫不是让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 五月二十八,寿宁侯府二姑娘张玉娴及笄之礼,侯府大排筵席,宾客盈门。 不管朝中怎么说皇上对张家的态度,张家都是弘治正德两朝最显赫的外戚人家,尤其这据说张家姻亲里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后了,这文武中除了和张家死磕的如韩文等少数几家,绝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当然,也有熟识张家内眷的人暗暗嘀咕,这张二姑娘原当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办呢?这及笄礼对女子来说又是如此重要…… 不过,外界议论纷纷丝毫不影响张家的热热闹闹,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赏赐了锦缎、头面下来,一时也是颇显荣宠。 这一日杨恬自然没有关注,一早起来,她和沈瑞正忙着打榆树钱儿,商量着晌午吃个榆钱儿宴。 却是两人例行遛弯时,见着庄中一处路旁十几棵大榆树上挂满了榆钱儿,几个庄户家的小童正在那边摘的起劲儿。 杨恬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哪里知道这东西竟还是能吃的,沈瑞则是前世记忆,笑称要打榆钱儿来吃。 他便只知道个榆钱儿炒鸡蛋的吃法,还是林妈妈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您哪里知道穷苦人家怎样吃得,哪里有得鸡蛋,少放些米便用它来煮粥,有些粗面便能包馅、烙饼子……” 沈瑞笑道:“如今却是不苦了,咱们就炒鸡蛋炒肉吃,恬儿也尝个新鲜。” 杨恬则表示,瞧着榆钱儿结得颇多,不若都做来尝尝。 沈瑞便让小厮去喊众小童,今儿他们摘的榆钱儿分他一半,他给每人十枚鸡子儿一斤肉,让他们回家炒榆钱儿吃个香甜。 小童们立时欢呼起来,摘得越发起劲儿。 正热闹间,那边门上来人报说,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还有一位吴姑娘来访,求见杨姑娘。 杨恬不由大奇,道:“她们三个怎么来了?” 倒不是对今天这个日子好奇,她是压根不知道今儿就是张玉娴及笄礼的——那日王研只说了寿宁侯府送来帖子她们给退了,却根本没说哪天。 杨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罢了,其婚期还没定下,赵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亲了的,眼见进了六月,家里怎会许她到处乱跑! 她也只在转危为安的第二日见到过赵彤一面,之后赵彤就得在家乖乖等着嫁人了。 还有吴锡桐,这吴锡桐不是要进宫了吗? 吴锡桐的消息也都是赵彤带给她的,赵彤每次来祥安庄,总是要与她讲一番闺秀圈中的闲话,她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并不多,因此说来说去左不过那几个人。 吴锡桐当时情形是比她还凶险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冻了,更是磕破了头,整整昏迷了十数日,真真是叫从阎罗殿抢回条命来。亏得是留在大长公主府,若是当时便回去寿宁侯府,怕早就没有命在了。 也万幸吴锡桐自幼在乡间长大,身体底子要比寻常深闺所养柔弱少女强上许多,这一下虽凶猛,却没有伤及根基,等清醒过来之后,身体也就开始好转。 大长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吴锡桐,待宫里传旨出来又派了教养嬷嬷,太医也是轮番来问诊,各种珍奇名贵药品也纷纷赏赐下来,吴锡桐这伤养得也快。 只是其也一直也没来看过杨恬,不晓得这次来是怎么个意思。 杨恬暗自思忖着,一面吩咐人快快请到她待客的花厅,一边儿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儿,我料她们也没吃过这榆钱儿,也给她们吃个新鲜。” 沈瑞笑道:“妙极,她们是定没吃过的,你就告诉她们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头再装一袋子与她们,今儿的回礼也就省下了。” 杨恬刮脸笑嗔道:“好个小气的沈二爷!”便在沈瑞的大笑声中,使半夏麦冬赶紧推着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厅,双方还不及见面行礼,赵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带我们来花厅作甚么,你这身子骨,哪里是能一直坐着的。快快带我们去你院里,你自躺着去,不然我们哪里敢好好说话。” 蔡淼也上前来笑道:“她来得勤了,你不当她是客,难道我们来得不勤,便是客了?我们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将我们当客待,却是要伤了我们的心。” 杨恬只好笑道:“你们这般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 赵彤哈哈一笑,道:“还对个什么,快快回去,你好好躺着去。” 杨恬无奈,向吴锡桐歉然道:“叫吴姑娘见笑了。” 吴锡桐原有些尴尬,这里可不就她一个不熟的外人么,但她早就练就圆融性子,立时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还有一句客随主便呢,不是要你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众人说笑着回了主院,遥遥就见素白围墙,顶浅淡竹影,蔡淼便赞了声“妙”,笑道:“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却是杨恬日渐好转,沈瑞为分她心神,与她一起琢磨着重新布置的。 城里不好动土,庄上却无顾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墙就推,想挖池塘便挖,个把月下来主院已变了模样。 进了院子,蔡淼就往那丛紫竹而去,见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纤巧,石阶古朴,显出几分魏晋古意来。 她满口赞着,又忍不住道:“这几株墨竹……瞧着恁像筠园里的呢?” 那筠园乃是一处商贾所开卖花木的园子。 杨恬摇头道:“这几株是陆家嫂子所赠,我实不知是哪里来的,也不便问。” 却是张真人非但没惹祸还入了贵人的眼,陆二十七郎夫妇感激不尽,怕送银子沈家嫌俗,特地打听着买了些名贵花木送来。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开了,口中遗憾道:“呀,数一数,怕真是那几株,满京城再没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只园主要价忒高,我还在跟我哥磨着……唉,既卖到了你这边,这下我也不用惦记了……” 赵彤一推她,笑道:“几根竹子而已,瞧你这大惊小怪的,过些时日你嫁到南边儿去,竹子还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涩都没有,撇嘴道:“一时且嫁不过去呢,祖母说要留我过二十再去。” 赵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国公府等个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势要去拧她的嘴,笑骂道:“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恼人的嘴!” 杨恬看着这俩人斗嘴,哭笑不得,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们,咱们屋里去吧,我还没好好问你们,六姐姐,你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亲了吗?帖子我都收着了,怎的现在伯夫人还能许你往外头跑?” 赵彤正好借机挣脱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进上房,探头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只是嬷嬷们多事……” 待杨恬等进了屋里,赵彤将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麦冬等丫鬟过来与她盖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边圈椅上随意坐了。 吴锡桐头次来,这一路不住打量着,又见杨恬闺房处处摆设都别具匠心,心里不免感叹杨恬好命。 赵彤大喇喇干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这是新茶罢?也是好喝。你这儿什么都好,赶明儿我要来住上几天。” 又戳杨恬道:“可惜了早没认得你,不然我们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边去了。现下仁寿坊可是没甚空宅子卖了。好在庄子倒还在一处,等我成了亲,搬来庄子上与你作伴。” 杨恬笑道:“故所愿耳,不敢请耳。” 蔡淼则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赵彤更无羞涩之意,大大方方道:“现在的嬷嬷们忒是聒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又不叫我出门,可是厌烦。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边府里有嫂子当家,我俩只高乐去。” 她本想说要是能分府出来单过才好,却到底瞧了一眼吴锡桐,把话咽了回去。 蔡淼也瞧着吴锡桐,转而说起今日来意,“原是不请自来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儿是那谁的及笄礼……” 杨恬还真不知道,不过听到及笄礼这词儿,也就知道了,便也没应声。 赵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记性的,没与我下帖子,谁又耐烦去他家!小七儿有帖子也不耐烦去,说来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来了。” 杨恬无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吴锡桐,论理,谁不去都行,吴锡桐怎的还会不去? 蔡淼瞧见她目光,叹了口气,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这些日子的,寿宁侯府来人说了,六月后再接她回去。”正是将这及笄礼绕了过去。 赵彤偷偷偏过头去,冲杨恬挤眉弄眼,杨恬也就反应过来,张玉娴既没入皇上的眼,只怕是见不得这位要进宫的亲戚家姑娘的。 杨恬便就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们可是来得巧,我今儿打了榆树钱儿,只怕你们都没见过呢,便在我这儿吃个新鲜,可好。” 赵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么,吴锡桐在乡间长大,却是吃过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来探望你的,我们却是借光了。” 这话说完,不想吴锡桐应声站了起来,向前两步,却忽直挺挺冲着杨恬跪下去。 满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杨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闪避。 一旁赵彤眼疾手快扶住杨恬往旁边一带,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将吴锡桐扶起来。 赵彤的丫鬟都是练家子,两下就搀起吴锡桐来,她本都俯身要磕头,生生被架了起来。 便是平辈之间也没有行此大礼的道理,何况她虽没进宫,却名分已定,谁敢受她这一礼! 赵彤已是恼了,气愤喝道:“吴锡桐你作甚么!有话好好说!” 杨恬回过神来,心下感激赵彤回护,听了这话,却也忙掐了掐赵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恶言得罪了吴锡桐——他日吴锡桐入宫,想处置她们还不容易! 蔡淼也没想到吴锡桐这一手,也慌忙站起来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赵彤一眼,同杨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圆场道:“阿桐你这是作甚么呀,瞧把她俩吓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吴锡桐已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杨妹妹呀……我对不住妹妹……我当向妹妹叩头谢罪听凭妹妹处置的……” 赵彤揽着杨恬的手轻轻按了按,杨恬会意,心下叹气。 她语带埋怨道:“吴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难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来恨你不成。” 吴锡桐泪眼朦胧,伸手去握着杨恬的手,恳切道:“自我醒来,听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只我自己也病得七荤八素,下不了床,不能来请罪。这几日方好了些,就想着能过来一趟,亲自向妹妹认罪,妹妹怎样处置我都好,让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转了,我也安心些……” 杨恬忙道:“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你又哪里有什么罪!再这般说,我便真要恼了,这是姐姐将我想得多不堪,才会怪罪姐姐甚至处置姐姐?!” 吴锡桐也是见好就收,慌忙捂住嘴,自责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我,只帮我大恩我还不曾谢过,却又累妹妹……”见杨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说这样的话……该打,该打……” 蔡淼见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吴锡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说过,恬姐儿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见,果是这般吧。” 又转向杨恬解释道:“她啊,这病的也是不轻,你摸摸,这头上凹下去那块,还没长平呢,亏得头发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数日,又是高热不退,待醒来听闻你受了池鱼之殃,她便悬心不已,日日念诵,我来见过你,就得立时去见她告诉她你情况,她才安心喝药。” 蔡淼说着,又抚了抚吴锡桐的鬓发,叹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来不得你这儿,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儿寿宁侯府说六月里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进了寿宁侯府再出不来,没法来看你,今日刚好得这么个空儿,我便带她来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杨恬叹道:“七姐姐也张口闭口的说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罢,罢,却是又嫌我客气了。” 赵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气了!还说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会这般说话不成!” 吴锡桐略带怅然的望着杨恬,低声叹道:“我心里一直感激杨妹妹的,我原也没什么闺中密友,一直帮我的也就是你们三位姊妹,这些情谊我都记在心里,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辞。” 杨恬一直打量着吴锡桐,如今的她衣着更为鲜艳华贵,妆容也更精致明艳,虽不免带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辉。 一直有传闻吴锡桐就是皇后的,便不是,这样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这一番话,已是极大的承诺。 可杨恬却只一笑,她固然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人,却也不想和宫里牵扯太多,说到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线。 而且,当初看上巳宴中吴锡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极深,这番许诺他日能作得几分准也没人知道。 那边赵彤已是豪爽的一举茶盏,作饮酒状,“既是自家姐妹,还说这些说甚么,这一盏尽,这事儿便就过去了,以后都不许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应好,四人各自饮尽盏茶。 很快几个人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尤其赵彤眉飞色舞讲起布庄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来的花样子。 而蔡淼是个最喜园林花木的,又将杨恬这卧室内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鉴赏了一番。 少一时,一个赵家的小丫鬟进来,往赵彤耳边说了几句。 赵彤便笑向蔡淼道:“瞧着在屋里也是把你憋闷坏了,你快快到园子里转转去,她这庄子上园子里也新添了景致呢,阿桐亦不曾来过。恬儿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儿你这当姐姐的便代劳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园子了,但听赵彤这般说,却是心里转了几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儿不得空,便当由你带路。莫非你要支开我们,好单独与恬儿说话不成?” 赵彤拍手道:“呀,却叫你识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与恬儿说说我们布庄的机密大事,可莫要让你们听去了,这泄露出去,我可不要赔钱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谁稀罕你的布头儿”,笑嘻嘻拉着吴锡桐去逛园子了。 杨恬口中致歉,又叫机灵的半夏跟着去伺候。 待她们出了院子,赵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方低声向杨恬道:“张二伴驾来了。” 杨恬吃了一惊,转瞬就明白了赵彤将她们支去院子里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吴锡桐了。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赵彤叹了口气,道:“你别怪我多事,没先打个招呼就带了吴锡桐过来。” 杨恬讶然,忍不住道:“难道是贵人吩咐……” 赵彤瞪圆了眼睛,转而噗嗤一声笑道:“不,不,这还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贵人若是有那个心思,在大长公主府里如何见不得!今儿真是赶巧了。我们原不知道贵人要来的。” 杨恬知道自己误会了,想着到底不是什么规矩事,不由红了脸,道:“却是我误会了。” 赵彤笑道:“谁知赶得这样巧,怎能不让人误会。” 她嘴角勾出个笑来,道:“吴锡桐原也一直央磨着说要见你,我和七娘揣度过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顿了顿,她索性放开了道:“恬姐儿,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我们猜她是想着杨大学士到底是帝师,得你家一句赞,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几分,在外面名声也好上几分。” 杨恬微微皱了眉,刚待开口,赵彤忙又道:“我们也不是想给你找麻烦,只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顺手应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费你什么麻烦。反倒是让她这样的人惦记这种事儿,总归不妙。” 嗯,特特挑了这个日子,是怕吴锡桐恨张家恨得不够呢。杨恬不免腹诽。不过她原也知道这些贵女们的心机,也不以为意。 听得赵彤又替蔡淼说好话,道:“好恬儿,你便怪我吧,别怪七娘。不比你们书香门第,七娘她们这些宗室贵戚,和我们这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也还不一样,宗室嘛,总要多多顾及宫里。吴锡桐总归是选进去了,日后……谁又说得准呢。” 杨恬点头道:“我如何会怪你和七姐姐!这事儿过去了,姐姐也别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位份可是定了?” 赵彤斜睨着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却是没有消息的。”她压低声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过,吴锡桐是登不了凤位的。” 杨恬见她说得笃定,不由瞪圆了眼。 赵彤却是冷笑,道:“皇上岂会让张家再出一个皇后?而吴锡桐这机灵劲儿,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见杨恬不解,赵彤嘴角挂出讥讽的笑容,道:“聪明人,都喜欢两类人,一类是同样聪明又肯实干的,一类是笨笨的却老实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小聪明的。” 她眼中却尽是寒芒,“皇上,是位极聪明极聪明的人。吴锡桐若是不再卖弄她那点子心计手段也就罢了,否则,有她苦头吃。” 杨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赵彤却又道:“不过,吴锡桐到底是有这样的好容貌,君心难测嘛。只是,张家这次是铁定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吴锡桐这样记恨张家,得宠了,也必要找张家的不痛快,不得宠,只怕更厌恶张家丢她进这火坑,加上先前张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张家怎么收场。” 杨恬皱眉道:“其实我也好奇,上巳节这番变故后,张家怎的还会让吴锡桐入宫?” 赵彤撇撇嘴道:“张家如何想不到这些,不过是欺她家贫苦,没个人撑腰,好拿捏罢了。你没听她说,她素来都装成逆来顺受的性子吗?张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张家是看走眼了,大长公主府呢? 大长公主府尽力救治,蔡七姑娘又这般待吴锡桐,又是不是在捡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终都在角力。 杨恬沉默了片刻,才又叹了口气,道:“六姐姐,如你所说,吴锡桐此人……,嗯,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还是远着她些吧。她,抑或她与张家,日后是好是歹,都由着她自个儿。” 赵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杨恬,道:“你瞧,你还真上心了。你我哪里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着张二沈二上进,你我得那能进宫的诰命,少说也要十来年罢。” 杨恬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多了。 赵彤又忽而怅然道:“有军功倒是升快的,只是张二一时也得不了外放。也罢,他若真得了外放军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纵马杀敌……” 杨恬忍不住大笑,击掌赞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还真是女中豪杰!” * 祥安庄花园中,有一座小小山包,并非什么奇石搭成,却是那边造景池塘、养鱼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筑而成。 虽是夯土为山,然待栽得树木花草,再用碎石铺出小径来,山顶一个小小茅草亭,别有一番野趣。 寿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着半面篱笆墙上的爬山虎牵牛花,笑道:“倒是有点儿意思。” 张会却是坐不惯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响,因向沈瑞道:“还是弄把木头的,还结实些,要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却笑道:“非也非也,这竹椅才是练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盘就比你稳。” 寿哥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张会道:“你便别坐了,蹲马步去吧。” 张会苦着脸,道:“别介,别介,小的这就老实些。” 正笑闹间,就听遥遥的那边有小太监轻轻击掌,沈瑞张会皆是心中明了,齐齐起身向寿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静处去了,只留着刘忠在寿哥身边。 却是那边蔡淼领了吴锡桐进了园子。 吴锡桐虽没进宫,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后妃,寿哥自己看无所谓,沈瑞张会为人臣的,还是当回避的。 今日寿哥过来,沈瑞也是意外,张会亦没料到赵彤她们来了。 听闻赵彤在,张会自嘲道是已有月余没见着赵彤了,众人还打趣他,下个月把人娶进门,便是日日看时时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寿哥随口一问怎的赵彤过来了,没用张会护送却也没见赵弘沛,沈瑞只得回禀说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吴锡桐姑娘一道来的。 寿哥这才一时兴起,说要看一眼那吴锡桐长得什么样。 沈瑞知道杨恬断不会安排这种事,便请张会遣人与赵彤打个招呼。 这茅草亭地势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间,寿哥站在亭中,园内人看他不见,他却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从小到大没少进宫,寿哥也是与她极熟的,刘忠也不需介绍哪位是哪位。 其实,也实用不着介绍,因为吴锡桐着实堪称绝色,在一众人中极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个美人,站在她旁边也黯然失色。 刘忠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着寿哥的神情。 当初寿哥向张太后说要选吴锡桐入后宫时,就曾以其颜色过人为由。 虽刘忠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小皇帝找的借口,但现下见了吴锡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这般绝色会不会就此打动了少年皇帝的心。 只见寿哥偏着头,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只有好奇,没有欢喜。 就好像,就只是来看看,那个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养的那豹子,能够到悬挂多高的肉块,一般。 刘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园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国色天香的姑娘,随即便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 也就片刻功夫,就听得寿哥淡淡道:“走吧。”说罢便从另一侧往山下走去。 刘忠应了一声,迅速朝四周的小内侍们打了手势,一起随着寿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侧小径上,张会低声与沈瑞道:“今儿朝上,户部右侍郎陈清升了南京工部尚书。” 赵弘沛当时就是走了陈清的门路,才最终让造船一事从户部过批。 沈瑞皱眉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笔?” 张会摇头道:“还不知道。户部右侍郎顾佐升为本部左侍郎,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右副都御史张缙为户部右侍郎。顾佐与韩文一向不太和睦,张缙不是阁老党。” 才说三两句,就见寿哥那边自山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迎了过去。 待回了待客厅落座,寿哥丢了块点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只字不提方才,却是笑向沈瑞道:“张家荐你那个,嗯,族兄,小沈状元郎与朕为日讲官。”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3章 凤凰于飞(二十二) 成为小皇帝的日讲官? 沈瑞心下一哂,以沈瑾年纪与才学,得此机会,便是不能全然对寿哥胃口,这天子近臣的履历亦能让其身价倍增,于仕途极有助益。 张家果然好谋算,也肯为这未来女婿铺路。 见寿哥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沈瑞微微一愣,转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寿哥这是什么心态,这是要看自己咬牙切齿恨着这个处处强过自己的庶兄,还是看自己有没有胸襟肚量? 沈瑞回以一个和煦的笑容,只道:“皇上圣明。” 寿哥扬了扬眉,上下打量了沈瑞一番,又慢悠悠道:“关于小沈状元,沈瑞,你可以有什么话要禀与朕知道的吗?” 沈瑞毫不避讳,直视寿哥,言辞恳切道:“我这族兄,自幼聪颖过人,功课是十分扎实的,为皇上敷陈经史,答皇上所咨,想来他是能胜任的。” “如此。”寿哥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 又瞅了沈瑞两眼,见沈瑞满脸诚挚,他忽然一笑,继续慢悠悠道:“不过,现下已暑热,又有大婚诸事,朕已命停了经筵,等秋凉后再说。” 沈瑞呆了一呆,见张会在寿哥身后冲他挤眉弄眼,他也忍不住好笑起来,看来,寿宁侯这算盘是打空了,遇上这样一个小皇帝,想来张家也头疼得紧。 这等秋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 好似,正德二年豹房落成,这位就搬去了西苑,这经筵还有没有再开过? 沈瑞这边忍不住算了算以刘忠的速度,西苑几时能建成,那边寿哥已经清了清嗓子,他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回去。 寿哥在屋里踱步,道:“朕此来,是与你们商议,辽东之事。” 沈瑞目光又落在张会身上,辽东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经说过,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儿? 张会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听得寿哥道:“兵部言辽东镇巡官招募军士,凡幕过二百名以上者赏纻丝四表里,百名以上者半之,百名以下者又半之。若为首者愿统所幕协同操守,遇警从征有功,则如例升赏以酬其劳……”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见寿哥望过来,似是等他发言,他便道:“我听闻辽东民风彪悍,多义勇之士,若能纳入军中,也是好事一桩。” 寿哥嘴角一垂,道:“好事是好事,就是现下国库空虚。” 沈瑞一噎,有些无奈的垂了眼。 张会则连忙表忠心道:“皇上可是要在辽东产业中……” 寿哥摆手道:“不是。朕不能总拿自己赚的银子来贴补。”他说着一指张会,道:“英国公张懋曾上书言冗费事,提及屯田被侵占、山坡湖泽渔牧被豪强收利等诸事,前阵子又出了朱秀那厮的诸恶行。” 他脸上现出厌恶,发狠道:“辽东这块地方,朕要让人一寸寸的清查,那些没王法的东西侵占的,统统都要给朕吐出来。” 张会心知祖父折子里都写了什么,不过是整顿九边冗费军务,只怕真正触动了皇上的,仍是盐引的事。 现下国库空虚,今年又赶上处处灾荒,到处是用钱的地方。 前儿巡抚山西都御史何钧还奏地方灾重,岁用不给,请山西纳银者留本处,又请河东运司贸易盐五十一万一千五百引。 而户部那边和外戚张家、周家十七万两盐引官司还没打明白。 韩文是绝不松口给外戚一星半点盐引的,知道弹劾不动外戚,韩文就抓住为周家办事的商人谭景清等不放,劾其桀黠强悍,敢行欺罔,想将其下狱问罪。 周家于选妃事上输了一头,没能再出一个周姓妃子,却不知道为什么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光棍起来,张口闭口先帝许的盐引,咬住了便根本不肯松口。 而张家这边是眼瞅着就要再出一位皇后的架势,如今还兴冲冲出银子修了坤宁宫。他们既然银子出的爽快,想来小皇帝这边也是不好再给一棒子驳了盐引的。 不从盐引上出,总要换个地方找钱。 张会在京中上等圈子里久了,对朝中大佬们在各地的势力颇有了解,辽东这块地方虽也不是和京中就一点儿牵扯没有了,但总归要比旁处牵扯少上许多,寿哥也能放开手脚做些动作。 寿哥那边道:“朕升了大理寺右少卿邓璋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兼赞理军务。” 沈瑞微微凝眉,这一位邓璋便是当初在京三司会审通倭案的大理寺方要员。 因大理寺卿杨镇乃是沈家女婿,虽发妻沈氏早亡,但两家关系依旧十分亲厚,遇到沈家的案子,杨镇自然要避嫌。 不单不去审理案件,连沈家的门也不登,以免落了小人口实,便是案子判决后,足两个来月,事情淡了,杨镇的续弦夫人才能光明正大的来沈府看望徐氏。 而当初寿哥点了邓璋主审,同当初点王守仁当钦差一个道理,盖因这邓璋与杨镇这上司关系也颇为亲近,自然而然会倾向于沈家。 这场通倭官司,没干系的杨镇都要避嫌几个月,作为主审的邓璋,沈家更不好去拜访,便是案子了结到现在已小半年了,沈家仍不好直接登门致谢,便是有些礼物也是请杨镇代为转达的。 邓璋与沈家这般关系,寿哥放他去辽东,既是为沈陆张赵四家合伙的这买卖置一尊保护神,同样怕也是要差遣沈家人为邓璋所用——且邓璋素有清廉刚直的名声,用他,足可见皇上清查辽东的决心。 沈瑞微微欠身,“请皇上吩咐。” 寿哥满意的点头道:“军务这边,有赵弘沛联络马家,各个地方守将都挪动挪动,也好整顿军务。屯田这边朕也让张永那边使岑章汇同邓璋仔细查清,只这清查田亩既要些积年老吏,也要有懂数算懂盘账的账房。” 沈瑞会意,道:“沈家倒有些可用的人,此外陆家常跑辽东的生意,也应熟悉当地情况。” 寿哥想了想,道:“那个天梁子真人的女婿……” 沈瑞道:“那一位行二十七,也是个懂生意的行家,如今管着陆家京里的些许买卖,皇上可是要调他过去?” 寿哥笑眯眯道:“你瞧他可担得大任?” 沈瑞笑道:“有邓大人、岑大人抓总,所缺不过一个前后跑腿的,二十七郎为人机敏,又常管商事,办这差事当是没问题的。”他顿了顿,又郑重道:“何况,他家深受皇恩,二十七郎必然忠心办差。” 接着表示:“家母原就与陆家娘子说得来,二十七郎若外出办差,她母女二人独在家也让二十七郎挂念,家母定会请了陆家母女过来府上相伴。” 老丈人在皇上西苑的道观里,老婆孩子在沈家,陆二十七郎忠心可靠是没问题了。 寿哥如今看重的也就是这份可靠了,因而含笑点头:“那便叫这陆二十七去吧。差事办得好了,总要赏他个出身。” 沈瑞忙代陆二十七郎领旨谢恩。 寿哥解决了这件事,舒舒服服在沈瑞庄上游玩一番,晌午吃了一顿“榆钱儿宴”,又打包了榆钱儿糕回去孝敬太皇太后。 寿哥走后两日,果然辽东地面上变动不小。 罢分守开原参将都指挥崔鉴,命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耿贤充右参将分守开原地方,命辽东定辽中卫纳粟都指挥同知孙振守备宁远等处地方。 随后,义州马家人果然也被提拔。 义州马家原也有风云人物的,先祖马云,原合肥人,洪武年间任龙虎将军、都督府都督、镇守辽东,马家自此在辽东扎根。 如今马家的当家人,是马云的四世孙马深,弘治年间任义州卫备御都指挥佥事。 然弘治十七年,虏入辽东义州境杀掠,当时的分守参将正是如今的镇守辽东总兵官署都督佥事韩辅,韩辅拥兵不出,马深与另一备御都指挥佥事李雄又有嫌隙,不免抗虏不利,义州人口牲畜被杀被掳不计。 当时弘治皇帝震怒,韩辅上本自辩说是守土有责,当死守防区以免有失,且以马李兵力足以应对,是马李二人指挥有误云云。 而马深、李雄兵败,如何还敢上书指责上官不救,便被巡按监察御史弹劾,几拟边远充军。 还是武靖伯赵家从中斡旋,辽东都司亦有人进言称,马深功实多,李雄亦有功,俱可赎罪。 弘治皇帝方下旨准马深以功赎罪,而李雄降一级。 马家也是因此和韩家梁子结得深了。 武靖伯夫人的堂妹嫁入马家,嫁给了马深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马浚。这马浚如今只在马深麾下听命,是个正五品的副千户。 此次马家兄弟齐齐官升两级,马深升了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而马浚则接了兄长的差事升为卫都指挥佥事,正四品。 这次不止赵弘沛来了祥安庄上,武靖伯世子、赵弘沛长兄赵弘泽也一同来了,兄弟二人同沈瑞、张会并陆二十七郎仔细计议一番,即日陆二十七郎便启程奔赴辽东。 同样这边陆家下人也往山东送了信回去,陆十六郎早就回了山东布置,陆二十七郎这又去了辽东,陆家在京中无人,是仍要调人过来的。 张青柏也受徐氏所邀,带着女儿再次住进了沈家。 老父入了贵人眼,夫君又得了天大的好差事,更可能白身变官身,张青柏只觉得这天上的馅饼一只只砸下来,直砸得她如在梦中。 她却是个实诚的,最讲知恩图报,既留在沈家,便是一门心思讨徐氏欢喜。 徐氏身边义女何氏虽也常带着小楠哥来承欢膝下,然何氏自家抚恤银子置了产业要打理,还帮着打理沈府诸事,守孝中外面应酬不多,可偌大府邸,府内庶务也是不少,何氏日渐颇为忙碌,而小楠哥又在启蒙中,每日里也有半天要念书。 张青柏母女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女儿妞妞如今四岁,生得白白净净,又是随了母亲的性子,丝毫不认生,奶声奶气的可爱至极,又是皮实不娇气,便是磕碰着了,也不哭鼻子。 遂只要她一过来,徐氏是打心眼里欢喜。 张青柏又请徐氏给孩子起个名字。陆家二十七郎这一代从“山”旁,二十七郎名崇,字文义,下一代则从“水”旁,妞妞恰生在壬戌年,乃是大海水命,徐氏便给妞妞起名滔滔。 起了名字,就好似和这孩子关系又近一层,此后但凡有小滔滔陪着吃饭,徐氏都能多添一碗。 张青柏亦常往祥安庄上跑,给杨恬解闷儿,教着杨恬练气的功夫,顺带也帮着杨恬调教小丫鬟武艺。 有了张青柏,祥安庄上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日子就这样缓慢的滑向六月。 * 六月初八,高文虎成亲。 沈瑞因有孝而不能过去,却也事先就遣长寿去送了贺仪。 高文虎只是一个锦衣卫总旗身份,婚礼上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出现,寿哥便不怕被认出,微服私访参加了婚礼,玩得不亦乐乎,末了还颇为遗憾的表示,可惜了张会婚礼上朝中重臣会去,他不好参加了。 张会忙不迭的谢恩,便是皇上不能过去,有这个心,也是莫大的恩宠。 高文虎婚后携妻子李氏来祥安庄拜访沈瑞杨恬。 那李氏不过市井人家出身,虽也帮着家里照看些生意,到底是小家碧玉,往高门中来不免束手束脚,全然没有高文虎当初初登尚书府门的坦然。她只怯怯的不太敢说话,同杨恬也不很谈得来。 高文虎则与沈瑞一如既往的亲近,又见了大个子董大牛,倒是对其十分感兴趣。 董大牛这阵子在庄子上吃得饱穿得好,没人打骂叫他干活,亲娘在未来当家奶奶年前得脸,也没人敢欺负取笑于他,又有人教拳脚功夫,他便比先前更有精气神了。 他说是憨傻,也是心眼实的要命,长寿现下是他师父,长寿每教他一招拳脚,便让他练上二三十遍,他也不识数数,就那反反复复不折不扣的练下去,直到长寿这师父喊停为止。虽然学习进度慢,但学得格外扎实,每一拳都极有力道。 高文虎与他过了两招,也笑说这兄弟实是大力,还向沈瑞举荐了一位功夫极俊的锦衣卫同僚邹峰。 这邹峰是高文虎麾下一个普通锦衣卫,虽世袭锦衣卫,但家中父祖都不善钻营,空有家传的好武艺却一直不得晋升,他家境实不甚好,又生养了六个儿女,俸禄之外只得接些私活儿养家糊口,高文虎寻常也会帮衬他一二。 听得沈瑞说在寻人教习董大牛,便举荐了他。 沈瑞原是问过张会借人,只是英国公府里有些本事的家将都是有官身的,请来教四哥儿、小楠哥这样的沈家子弟也就罢了,请来教下人,人家如何会来,只怕还心生不满觉得被折辱了呢。 尤其,董大牛是这般情况。 这位邹峰,虽是家境不好需要贴补家用,可到底人家是锦衣校尉,有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好请来的。 沈瑞忽又心念一动,四哥儿、小楠哥这会儿虽年纪小,倒也可以开始练练筋骨了,尤其四哥儿,因三叔体弱,得这个儿子又晚,四哥儿也不是个多结实的孩子。而沈渔、沈琛的幼子,都是七八岁,练武也正正好。 如此就可以登门拜访这位邹峰校尉,请他来教习沈家子弟,他既是武艺好的,又常在街面上,想来也能认识一些会武的教头,再请来调教家丁与董大牛,岂不两全。 当下便与高文虎约了他休沐的日子,一同去拜会邹峰。 * 六月二十便是张会同赵彤成亲的日子,沈瑞与杨恬一个有孝,一个有恙,都是没法亲去,便将早早备好的贺礼提早送去。 给赵彤的添妆礼更是杨恬精心挑选的,虽然依着规矩与杨家的礼物合在一处送去武靖伯府,却仍是派了林妈妈跟着杨家下人一并去,向赵彤解释并道贺。 沈瑞这边则是送的两面的礼,英国公府不必提,这武靖伯府因有赵弘沛,又有多项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这边六月十七礼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这天下晌,张会突然登门。 沈瑞听得禀报就十分诧异,这婚事临近的准新郎怎的会突然跑来? 而下人来报时更是说,张二公子是一路跑马过来庄上,后面跟着的侍卫也都是气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虑,不知出了什么事,怕是小皇帝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却见张会黑着一张脸,上来便道:“牵了马,咱们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见他面色奇差无比,口气也生硬,想是有什么机密之事,竟连庄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墙有耳,想是要跑出去开阔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当下便也不犹疑,直接吩咐人牵了马出来,派人与杨恬知会一声,便翻身上马,随着张会沿官道一路驰骋。 两人快马加鞭,跑出数里,张会并不像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倒像是诚心赛马一般,跑得格外卖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来,只是喊他几声,他充耳不闻,只闷头向前,沈瑞无奈,也只好跟随下去。 张会从城中而来,又奔驰这许久,胯下宝马再是神骏也是疲累之极,口鼻已有白沫喷溅。沈瑞见了,连忙高声喝止张会。 张会素来最心疼这匹宝驹,听得沈瑞这般喊,他心里股劲儿忽然就泄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马上了一处高坡,这才翻身下来,拍了拍马头由着它自去了,自己整个人摊成个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沈瑞紧随其后上了这高坡,也散了缰绳,由着后面跟来的张府侍卫料理马匹,两步赶到张会身边,俯身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但见张会的眼底全是血丝,眼神却是空洞,一言不发只望着天空,脸上隐有狰狞。 沈瑞皱着眉头去看那边的侍卫,一个亲卫悄然走过来,却是送来四个羊皮水囊。 沈瑞接过来拔出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楼的猴儿酒。 这酒喝着香甜,后劲儿却是极大,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烂醉如泥了,何况四袋子。 好似闻到了酒香,让张会醒过身来,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拾起一个羊皮水囊拔开塞子便要往嘴边送。 沈瑞忙使了个小擒拿手,隔开了他,喝道:“刚刚跑马完,身子正疲,这会儿灌酒,不要命了!” 张会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甩手抛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转眼就是两拳击出,一奔面门,一奔胸腹。 因着各种合作,沈瑞和张会关系越发密切,两人也曾切磋过武艺,从拳脚到兵器,对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轻一偏身躲过进攻,随即矮身一个扫堂腿攻其下盘。 便就在这空地上,两人拳来脚往,战在一处。 张会的拳脚是军中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出拳带风,霸道异常。 而沈瑞的功夫则有些江湖路数,讲究辗转腾挪,虚虚实实。 两人连着过了二三十招,张会因先前跑马体能消耗太过,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来。 张会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虽是败了,却忽而大笑,高声道:“痛快!再来!”又冲侍卫喊:“拿家伙来!” 侍卫们却裹足不前,谁也不敢真递了兵器过去。 沈瑞抬手一巴掌呼张会后脑上,斥道:“你今儿发的什么疯!出什么事了,痛快说来!” 张会微微一僵,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松开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长长呼着气。 沈瑞也不再催问,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开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着酒水解渴。 张会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捡起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叫一声痛快,接着又是痛饮。 沈瑞见他已是缓过劲儿来,便也不拦着他,见他连灌了三口,才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么变故?” 张会凝视他一眼,又冲远处打了个呼哨,他的亲卫都散开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这没卵子的阉竖……” 这阵子寿哥对辽东大有动作,却并没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这阵子,内官也是动作连连。 继岑章镇守辽东后,御用监太监刘云南京守备,内官监太监刘璟镇守浙江,内官监太监姚举镇守江西地方,御马监太监梁裕镇守福建,麦秀南京内织染局管事。又以刘瑾神机营把总同提督十二营操练,以马永成代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并练武营,内官监太监赖义接了马永成的位置调了御马监。 而小皇帝又因天气炎热停了经筵。 辽东不过关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内官才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势力抬头,重蹈英庙土木堡旧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击内官的声音便越发大了。 在他们眼中,这群阉人在内廷引着小皇帝玩乐不听圣人训不近贤臣,而外放镇守的职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祸害百姓、为害一方。 一波波的弹章汹涌而来。 而内廷也同样不太平,刘瑾地位不会动摇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瑾这陪着小皇帝长大的东宫大太监如今水涨船高成了内廷二十四衙门第一号人物也是理所当然。 然东宫旧人却不止刘瑾一个。 刘瑾先前为东宫诸宦官之首,心里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别说旁人窜起。 如张永,原是不太显的,可如今却坐稳了御马监的位置,又勾结上刘瑾,这新近派出去的守备太监、镇守太监几乎都出自他二人门下。 那也是东宫旧人的马永成因在御马监里同他作对,竟被排挤出去,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这神机营在刘瑾手中握了许久,马永成去了也就是个摆设,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众大太监侧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惮张永的权势,又继辽东镇守太监没争到后,还被张永截胡了两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东厂侦缉着英国公府一桩事,丘聚想起辽东镇守太监争夺中张会在期间上蹿下跳为张永摇旗呐喊,事后张永又向皇上进言禁了庶民穿戴绫罗绸缎,大大便宜了张会那松江棉布的铺子。 丘聚便不是迁怒张会,也断不能让张永多英国公府这一强力外援的。 寻英国公府的晦气,既是想给张会那小子一个教训,也是敲打英国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于是,先是东厂上奏,缉得山西镇西卫指挥同知杨豫诈称父死,欲袭职。 朝野一片哗然,小皇帝亲手批示,谪其戍边卫,又令锦衣卫内部严查,谨防此类大逆之事。 没一日,东厂这边就表示,虽然没查出类似事,但锦衣卫内部仍有不法,锦衣卫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王锐、象房管事指挥佥事张铭,以病嗽注门籍,不赴朝,王锐出城游玩还则罢了,张铭是越关至涿州。 这张铭便是英国公张懋嫡三子,而王锐是司礼监太监、东厂掌印太监王岳的侄儿。 王岳是弘治朝内廷数一数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这性子,才将东厂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与王岳的严格管束,终弘治一朝,东厂戾气全收,不敢肆意妄为。 弘治朝末期,王岳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礼监,至弘治皇帝薨逝后,小皇帝提拔了丘聚为东厂大档头,王岳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发不大理会东厂事。 然东厂掀了他远房侄儿这事,王岳也是羞恼异常,他既恨侄儿不争气,也心明镜儿的丘聚这是想拿他把柄让他难堪。 其实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把柄,王岳是真严管侄儿的,这侄儿也不敢在外仗势欺人,但既得高位,惫懒总是难免,不过是躲懒不去上朝罢了。 关键就要看王岳怎么处理了,王岳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后招。 王岳一生刚直,岂会叫小人拿捏。 遂许久不曾出现在东厂的王岳莅厂事法,将张铭、王锐统统拿下狱,如律用刑、革职。 这事儿办的极为迅速,英国公府未及反应,张铭便已丢了官职挨了板子,被抬回府。 其实,便是英国公府得了信儿,面对王岳这铁面无私把只是近边游玩的侄儿都革职的情况,张懋也是没法开口为自家越关至涿州的儿子求情的。 被这样削了面子,英国公府还只能认这个栽。 可,朝中谁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这一巴掌打的…… “脸面又算得什么。”张会仰头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胧,忽然笑起来,指着沈瑞道:“我这人,处处小心,与人为善,广交朋友,到头来,却是有话谁也不能讲。——亏得还认识了你。你这人,识交。你这人……也和我们这些外戚勋贵没甚干系。” 末了才是一句实话吧,因着没干系,才能大胆实言。沈瑞感慨一笑,举了举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发,也豪饮一口。 张会呵呵笑着,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语道:“外戚,勋贵,这样的人家,谁家没个污糟事……这家里,也只三叔待大哥与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长房死绝了。” 沈瑞叹了口气,人人都说英国公世孙张仑七岁丧母,十四而孤,却深得英国公张懋爱护,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孙。 而张仑,还长了张会三岁。 公府宅门深深,两个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样长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着他兄长残疾又无后,这国公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袭爵那年,也不过九岁。”张会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庙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着说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长子,作世子天经地义,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长,封世孙也是天经地义,可就因祖父是越过他兄长袭的爵,这家里嫡出的叔叔们不免动心,一门心思想着兄终弟及。” 张会脸上又显出狰狞神色来,“这么多年,张钢少下套了么!张钦张镃两个庶孽为虎作伥,也想浑水摸鱼!就三叔护着我们……三叔……” 他忽而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张懋共有七子,长子张锐英年早逝,张钢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岳打了板子革了职的张铭。 沈瑞轻轻拍了拍张会的肩膀,低声劝道:“如今也只是一时罢了,过些时日皇上总归是要有恩赏的。老国公也不会看着三叔这般。” 张会咬牙道:“丘聚这个阉竖!他这是要搅合国公府家宅不安!他现在朝我三叔动手,怕不下一个就朝我大哥动手了。而那群人想要这爵位,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忽而悲从中来,大哥一心想着努力办差,只觉得赚得军功这爵位就稳当了,却怎防得那些小人龌龊手段。 他张会这般在宫里钻营,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过是袭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这边偏上一偏,做主说一句话。 但是现在有丘聚这么个祸害,东厂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边进言又是什么分量。 “若叫丘聚小人谗言,积毁销骨……”张会咬牙切齿道。 沈瑞忙安抚的劝道:“也别总往坏里想。世孙这般人物,又有什么可叫他们说嘴的。以皇上与你的情分,又岂会轻信污蔑之言!” 张会冷笑一声,道:“这些小人,再龌龊不过,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头看着一脸悲悯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们这样的清流人家,素来不信这些吧。” 他狠狠将那水囊掼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闻言微微一愣,他其实也是查过张家的,能嫁给英国公世子的姑娘,娘家岂能差了,张仑张会的母亲孙氏,乃是宣宗孙皇后娘家侄孙女。 可以说,英国公世子与孙氏的姻缘,是两个外戚之家的联姻。 孙皇后娘家得爵会昌侯,张孙氏大约因是孙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传说中张仑张会两兄弟与如今的会昌侯似是并不亲近。 谁知听得张会讲来,何止是不亲近,竟还有大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4章 凤凰于飞(二十三) 张会酒意上头,打开话匣子,毫不避讳讲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会昌侯的庶长子,太夫人多年无子,外祖是被当世子栽培长大的。然……太夫人后来忽有了嫡子,外祖与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个锦衣卫指挥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体弱,未及封袭,便亡故。”张会裂开嘴,实要笑,却发不出半点笑声,“你猜怎么着,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庶子!太夫人却哭求老侯爷,硬要让这个庶孙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让我外祖这庶长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勋,而那个庶孙,不过才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同是庶出,却是这般不同。”张会嘴角讽刺之意欲深。“这位庶长孙,便是如今的会昌侯孙铭。这位会昌侯武功未见得,军务上也受过不少申饬罚俸,却是使得一手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庙汪皇后之妹,后来,这位原配便适时亡故了,他续弦是嘉善大长公主之女。” 嘉善大长公主是英宗的女儿。 这位会昌侯孙铭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 适时二字,尤让人心里发寒。 沈瑞一叹,这些外戚勋贵见风使舵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难得的是,还当得成墙头草,没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会孙铭小人行径,他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儿女,最后只剩下我母与舅父两个。舅父自幼习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径,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张会脸上隐隐显出骄傲来,“我舅父孙銮深得先帝爷信重,曾掌锦衣卫南镇抚司。” 然而,很快他语气又转为森然,“那会昌侯孙铭也只生出一个儿子孙臬,却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圣眷隆重,而他家亲近代庙事被清算,爵位终回我外祖父这一支上来,便屡屡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贪渎,舅父被下狱期间,他又跳出来,与其他房头的叔祖父争夺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庙所赐侯府子孙的庄田房宅,后军都督府秉公处置,舅父洗冤出狱,田产房宅归还,更是升了一级。那孙铭更不死心,计策也越来越毒。” 张会说到此处,已是满脸狰狞,而声音异常悲怆道:“我外祖父故去后,孙铭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孙珙诬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惊得张大了嘴,怪道他只打听出张会舅父短暂掌过南镇抚司,却很快亡故。原来……竟是这样…… 蒸,通淫。 这不是脏唐臭汉,子蒸父妾这等属犯不孝、逆天道、坏人伦的大罪,在大明律里判刑颇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袭的爵位身份整个的被削去,子孙也不再承袭。 历来男女之事最难掰扯清楚,何况是叔父告发……哪怕没有实证,就这样一条莫须有的罪过也足以毁了一个前程正好的南镇抚司镇抚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辞被认定是护子心切不足取信。孙珙空口白牙,舅父却百口莫辩。先帝爷到底还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于言官口笔,判我舅父降一级带俸闲住。” 张会已经双手掩面,微微颤抖,“舅父如何受得这等腌臜气,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气死了。可怜他死后,外祖母为之乞祭,礼部竟以尝有乱伦事而断不当与!还是先帝爷特许……”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没流传这件事,应是事涉锦衣卫,众人不敢议论,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约也露出口风将此事压了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这样防不胜防,这样百口莫辩…… 唉,也难怪张会会说处处小心,会对丘聚的动作这样大反应了。 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语,不知道该安慰张会些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举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莫说天家无骨肉,为那把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内耗惨烈,亲人亦如寇仇;且论但凡小有家资,就保不齐为一块地、几两银子而兄弟萧墙。 想起初来时,生母孙氏新丧,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来瓜分孙氏的产业,财帛面前,族人算得什么? 沈源又对嫡出的亲生儿子做了些什么?便是后来,沈源拿最为宠爱的庶长子的婚事不也一样要卖个好价钱!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缘何会枉死,前前后后诸事,其生身父亲沈涌便脱得了干系?沈涌竟仍能在儿子尸骨未寒时逼迫寡媳幼孙,去争那抚恤银子! 再遥想当初二房为何会决绝进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财帛面前,亲人又算得什么?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觉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绵长,落入胃里却如火烧,头脑也微微发涨。 他眯起眼睛远眺,六月风暖,大片大片的农田翻滚着绿浪,沃野千里,似一望无际,天空蓝得剔透,大朵大朵的云随风而动,更显天广地阔,心中忽涌起一阵阵豪迈之情。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他轻轻开口诵道。 张会微微抖动的肩停了停,听得他一路背诵下去,声音越来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庄子秋水篇……”张会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肠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着咏诵,渐渐似领会其意,“……欲以梁国吓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张会肩上,大声道:“你愿与那群鸱鸟争那腐鼠,还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栖。” 张会口中反复咀嚼这这句话,只觉得酒劲上来,周身热血沸腾,“吾非练实不食,岂会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挥出一拳,厉声高喝:“吾要沙场立业,吾要军功封爵,岂会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击掌喝道:“说的好!武将世家,大好男儿,不思沙场立功征战四方、忠君报国乃至封狼居胥,却恐惧于小人阴损算计,惶惶于妇人内宅伎俩,岂非笑话!” 张会本热血沸腾,被沈瑞两句话说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自己负气出城,头脑一热又将对家族不满、为舅父抱不平的种种吐露出来,虽心底隐忧,但到底是小家子气了。 “是我想左了……”他挠了挠头,那份豪迈瞬间褪去。 沈瑞却摇头道:“你没想左,二哥,之所以咱们要小心翼翼,是因着,咱们现在还没有实力藐视一切。” 张会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军功立业是对的,防小人也是对的,然这世间,只防得君子,哪里防得住小人?那怎么办?靠实力!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只要足够强,谁能伤得你半分!” 张会觉得那热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点头,道:“是极。” “你做的也没错。恩自上出,咱们自然要顺从上意。远了不说,只说你岳家,先武靖侯爷、如今武靖伯爷,屡受攻讦而不倒,还不是因为简在帝心。”沈瑞缓缓道,“当今最重情义,你我皆知。当今有一腔抱负,你我亦知。当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树,何愁不受当今庇佑,何惧魑魅魍魉觊觎公爵之位?” “是极!是极!”张会连连点头,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 “我如今……请命外出?”张会皱眉相询。他早有出去闯荡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则他年纪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离着小皇帝远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长兄,他回护不及。 “未必就是这会儿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与张会自然更亲近一层,也是真心拿他当兄弟看待,为他打算起来,“倒不是咱们避重就轻,但也要量力而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见,如今山陕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会让你出城迎战,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云贵生蛮好打不好打暂且不论,光其易反复就足够令人头疼,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纵使你一次次获胜,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责。” 张会咧嘴一笑,道:“你这书生,倒也看得这样明白,不若弃笔从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场驰骋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误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谋个功名的!” 说着收起玩笑之意,他认真道:“如今恰有个机会,咱们正要经营辽东、山东,这两处都大有可为。辽东鞑子虽也颇为凶悍,但是比之山陕还是弱上许多,且部族众多,又有女直生蛮,挑拨他们彼此对立,咱们亦可事半功倍。 “我听闻辽东虽是天寒地冻,然土地肥沃,产粮亦是不少;辽东还产马,练出铁骑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辽东民风彪悍,百姓可用,便是军户惫懒不堪用,直接拿了银子在当地招募兵就是!你们这些武家哪家没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战力最强,照练私兵去练,又是如此粮草、马匹、悍卒皆齐全,如何练不出强军!”沈瑞压低声音,却无比郑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为总兵为参将,拥兵数万镇守辽东,你看朝中那个小人可敢动你,动世孙大兄!” 见张会两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时就奔去辽东招兵买马大杀四方,沈瑞又怼了他一拳,“你别想着现在立马就去。立时去,也要几年经营方有成效,你便扎扎实实的,由咱们这些生意开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标发展。无论粮草马匹,还是养兵,都需银子!咱们且慢慢来,先经营着,慢慢置了田庄马场生意,待他日你谋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当然,你也不能光会拳脚,多向老国公请教请教排兵布阵才是正经!” 张会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万事俱备时,我岂能让自己领军无能败了大好局面!”转而又忍不住好奇探问:“山东又有何可为?” “山东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还有倭寇,还有更广天地。” 张会摸了摸鼻子,道:“海战我还真是一无所知,罢了罢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占尽,我还是先谋划辽东实在些。” 沈瑞戏谑道:“你倒知道取舍。” 张会嘿嘿笑道:“这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这会儿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眼前天高地阔,任其施展,张会站在高坡上振臂一声长啸,只觉得畅快无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后劲儿也跟着上来了,他晃了晃脑袋,道:“沈二,我今儿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庄子上睡上一觉,等酒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这辽东。” 沈瑞酒也没少喝,亦是头有些沉了,当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会儿马都骑不得了!” * 六月二十,英国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虽比不得世孙娶亲的排场,却也是场面极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还曾因作风奢靡被参劾过,这赵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宠些,陪嫁更是丰厚异常。据说武靖伯府单撒出去的喜钱就有数百箩筐,还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赶来这边凑这个热闹,讨这个彩头。 武靖伯得先帝宠信,如今世子爷在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赵六姑娘所嫁英国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来赴宴奉承的人着实不少。 京中上层人家都知上巳宴赵六姑娘与寿宁侯府姑娘们发生冲突,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上也没有赵家人身影。 如今赵六姑娘出阁,寿宁侯府自然不会来,宫里太后那边也是没有丝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却是赏了一对儿奇珍红玉镯子添妆的,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等皆亲临武靖伯府道贺,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极大脸面。 且不说这一日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却说寿哥果然没有去“熟人云集”的英国公府凑这个热闹,倒是溜达到了祥安庄上。 沈瑞接了寿哥进庄,料想寿哥是没能凑上热闹闷闷不乐,这才来他这边溜达散心。 不想寿哥往那边一坐,便打发下去众人,连刘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诧异,暗自揣度小皇帝这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讲。 却听得寿哥饶有兴味的声音道:“听说前儿张会还往你这边来了?都聊了些什么?” 这声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发问一般。 却听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寿哥,是机缘巧合,而经营与寿哥的关系,沈瑞未尝没有抱大腿、为沈家争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随着与寿哥的接触,随着越来越多参与寿哥的决策,沈瑞已不自觉就把自己当做寿哥小团队中的一员,与寿哥的关系,既像领导与下级,也像是朋友。 尤其,寿哥毕竟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小少年。 当然,自寿哥登基后,逐渐展现出帝王心术,沈瑞总会提醒自己想着圣心难测、想着帝王威仪,却也因亲近仍免不了有时模糊了界限。 此时,当寿哥问及这句出口,沈瑞也骤然惊觉到,面前的这位,已经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东厂削了张铭的职,打了板子送回英国公府,这京中方方面面都会盯着英国公府动静。 英国公反应迅速,立马上请罪折子。张会则是挟怒跑马出城。 张会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过。 可张会门儿清的找了一处荒野开阔地说话,成功甩掉锦衣卫和东厂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听到了你说什么,而是,皇上知道你负气出城,却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心怀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怀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间沈瑞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念头,暗暗惊心自己先前竟没想透这点。 不过他反应倒还算是快,“嘿,张会这是觉得没了面子。尤其这月初文虎才成亲,虽是小门小户,倒是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在一众兄弟里也是不逊什么,而他这边眼见就要办婚事了,赶上这样的事,不免觉得没脸,有些懊丧。”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仍那般语气,没有半分松动,道:“张会这厮,就好个攀比,当初同周时攀比,后又同虎头、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虽我们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论,他原也是个顶尖的,也难怪他起了争强好胜的心。不过我觉得这般也是好的,知道争强好胜才有上进心,若是我们一味躲懒,岂不误了皇上的差事。” 寿哥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轻叩案几,也不无感慨道:“勋贵人家子弟里,张会算是个上进的。”却转而又问,“怎的?他与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这个张会!怎还露出过想要外放的口风! “英明不过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张会沉不住气,口中也只能应和苦笑道。 张会可是在祥安庄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马谈话也有个把时辰,总不能一直就是谈折损面子这等事。 说外放就说外放吧。只是经营辽东是要为皇上经营,为自家谋前程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总不能端台面上说来。 遂沈瑞便添添减减又道:“不瞒您说,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状,张会是有上进心的,习得文武艺自然也是想有个立功机会的。他也是说,如今成亲了也是当顶门立户了,不能光靠着祖上的功劳吃老底儿,他也是想着为皇上分忧、报效朝廷。我想,他想上进总归是好的,只是现下到底年轻,还缺经验,便劝他多同老公爷学学,多读兵书多打熬身体,再多多历练历练,他日九边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寿哥一击掌,道:“说的在理!他心急,朕难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们赶紧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几岁年纪,现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么?” 这话却是实在。 沈瑞连忙俯身叩谢皇上信重云云。 没等他拜下,寿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来起来,别学那老夫子样子,咱们君臣相得,难道不是一段佳话。” 沈瑞忙笑着起身,口头仍是谢恩不住。 屋里气氛轻松起来,寿哥端了茶抿了几口,又尝了块点心,撇撇嘴道:“英国公能文能武,就是养儿子差了些,不过儿大不由爷,又是武勋人家,桀骜跋扈的,朕在宫外走过这些地方,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张会为这事儿生闲气真是多余,谁会因着那么个人看轻了英国公府,看轻了他这朕身边的人不成?!” 这话像是埋怨,实则是安抚,透过沈瑞这张嘴巴去安抚张会,亦是安抚英国公府。 沈瑞连连称是,也放下心来,表示他也会劝说张会,不要钻牛角尖。 寿哥点头道:“他也不必急着撇清干系,朕还盼着他磨砺成才,好担大任。” 沈瑞刚待回话,却听寿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谨慎,他舅父那样的事不会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这话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实张会身边有厂卫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这张会舅父家事……是寿哥自己想到,还是昨日声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语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岂会不防,这原也正常,可这帮顺风耳仍让人毛骨悚然。 而寿哥这话,不好接,却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敛起神情,肃然应是,转而又叹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与张会也是一般烦恼,各有各的苦衷,说起来不免唏嘘。皇上教训的是,是我俩小家子气了……” 不好说英国公府事,总好拿自家说话来解释一二。 只是口中说着自家,却又不期然想到了寿哥的未来。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远有靖难之役,近有夺门之变,而就在十六年后,武宗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闹的皇帝,却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终,皇位旁落兴献王一支。 大礼仪之后,继统不继嗣,武宗等同绝嗣,张太后与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张家更是很快锒铛下狱。 而嘉靖和他的儿孙又将大明带进了怎样的深渊里! 若是武宗有亲生儿子,哪里轮得嘉靖! 面对这样一个不是很遥远之后的惨淡未来,他如何能装作不知道,装作心平气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绪,很想抓住寿哥说,你得要个儿子!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都要有个儿子! 可想来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去对皇帝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将来。 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我也是有感,与张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论起来,我家……先祖受原嫡继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并非一团和气。”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见过,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继有得争。那没子嗣的,只怕苦恼更多些,世人都爱择那年幼的过继,便是怕年长的只认生身父母,将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历史上武宗的未来,却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这嗣子之口说出,显得真实,又不至于让聪明敏感的寿哥疑心到怨望之类旁的上头。 他只盼异日寿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险“提醒”。 寿哥不错眼的盯着沈瑞,听他此言,因知晓他家种种,觉得他果是有感而发,叹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语带安慰道:“沈氏书香大族,是规矩人家,只树大难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着相了,请陛下恕罪……” 寿哥摆手道:“恕什么罪,哪有那许多罪。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既然出来了,就往你园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别的!”说着往那边走去,又抱怨道:“你说修马场,怎的还没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寿哥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两人说笑着走出上房,外面候着的刘忠及一应随扈迎了上来。 寿哥点手叫了刘忠过来,低声吩咐几句,方带着随扈大步流星往花园去了。 刘忠落后两步,似有似无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会意,也放慢了脚步。 拉开了距离,刘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着主子,目不斜视,却嘴唇微动,声音颇低,“恒云,最近有折子参小沈状元持家不严,堂堂状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识抬头去看寿哥的背影,因在宫外,寿哥也不讲究什么皇家仪态了,走路生风,仍是跳脱少年模样。 刘忠断然不敢私自传这样的消息给自己,定是寿哥授意。 寿哥没有亲口说,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诸语,而寿哥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这弹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点风声也没听到的。 其实郑姨娘从保定回来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这亲生儿子要成亲,亲娘来帮着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个下了堂的姨娘,这种事情除非是家主出来说,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况二房还是隔了房头分了宗的。 对于沈瑾的婚事,沈瑞与徐氏都是一般态度,并不想插手分毫,对于郑姨娘,他母子更是懒得理会。 而那边郑姨娘也是颇有自知之明,大约是考虑到儿子名声,这次悄没声的回来,又没住进状元府,只在状元府附近赁了个小院,每日从后角门进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这样怎么还会被御史盯上。 这御史,到底是要给沈瑾没脸,还是要给寿宁侯府没脸?! 寿宁侯府千金下嫁,状元府倒叫一个下堂姨娘操持婚礼,怎么看都是要挑拨这亲家关系的。 而寿哥又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寿宁侯府折了颜面,还是…… 沈瑞颇为谨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这边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写信回了族里,请瑾族兄母亲进京操办婚事,前不久也收着了回信,松江那边已是登船北上,想来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经主母马上就来,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会太久了。 刘忠微微侧头,看了沈瑞一眼,发出一声轻叹,道:“恒云,族中还当约束子弟,方是兴旺之象。” 沈瑞不由头疼,这是让他去管管沈瑾这事儿了,可见,皇上对张家仍有回护之心。也是,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说亲戚不好,却不许旁人欺负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肃然道:“谢大人提点,沈氏必当从严约束子弟……” 刘忠鼻中发出一声认可的轻哼,又道:“先沈尚书家风清正,你们一房也原当为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刘忠却又不再去看沈瑞,声音也缥缈起来,却道:“恒云,沈家子弟芝兰玉树人才济济,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当不负皇恩才是。” 沈家百年来进士及第数十人,虽当下仍在官场的最高不过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内更出了两位状元,比不得顶级簪缨世家,却也绝对是一流的书香大族。 小皇帝,现在也许不需要这些低品阶官员做些什么,但当作一步闲棋落下,将来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两位状元,一个是谢阁老的女婿,一个是寿宁侯的女婿。 寿哥这是要他沈瑞站出来约束住沈氏,不让沈氏倒向旁的势力。 沈瑞苦笑起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师叔……可是高看瑞了。” 刘忠听得师叔二字,微微叹气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恒云,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点了点头应是。 * 待沈瑞送走寿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郑姨娘这样的内宅妇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这些时日有了张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许多欢乐,家事托付了何氏,那边未来儿媳妇杨恬也渐渐好转,她心情舒畅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许多。 沈瑞到上房时,徐氏正在院里亲自动手用细竹条扎个小花架。 沈瑞连忙挽袖子过来帮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们我也是不用的。”说着从身边抿嘴笑的丫鬟们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搀扶着往里走,轻声问道:“怎的了?” 虽然沈瑞是笑着进来,但做母子久了,徐氏还是看出沈瑞眉宇间淡淡的不快。 丫鬟们知道沈瑞找来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将寿哥来访后刘忠所说的话告知徐氏,当然,先前与寿哥关于嫡庶嗣子的话题并未与徐氏提起。 徐氏皱着眉思索良久,还是微微摇头道:“实则我们守孝,出面并不妥当,然你三婶性子绵软,而理哥媳妇到底是晚辈,也不好管四房长辈的事。我请你渔五婶娘辛劳一趟,再让我身边周婆子跟着去。” 沈渔妻子虽无什么诰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辈分长了。 沈瑞应声,又暗叹,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还得再写信回去请沈瑛说服些族人北上。毕竟山东辽东生意全面开花,总要有人去照应。 沈椿因着精明强干,已跟着陆二十七郎去了辽东,京中这边暂由沈渔、沈琛打理,只山东还缺人。 “算着日子,四房的人这几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担心,转而又道:“等贡布交割了,也便无大事了,这外头的事,你多交与你渔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请五房在族中寻人,你自己还当以功课为重。” 她脸上虽还带着温和神情,语气已是肃然,“瑞哥儿,我沈家,没有幸进之人。你有奇缘,或可为你仕途助力,却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挂心家族目下处境,担心朝中无梁柱可为家族支撑,然我沈家百年不倒,凭的不是一两个尚书学士,凭的便是子弟进取,屡屡科场扬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认真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轻狂了。” 徐氏看着他,脸上挂出满意与骄傲,“我儿哪里是轻狂!实是聪颖太过,心思太重。瑞哥儿,你虽已是咱们家的顶梁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总急着想将那几十年后的事儿都一股脑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温暖,喃喃道:“母亲……” 徐氏慈爱的拉过沈瑞,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实实的,将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将根基立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路,且还长着!” 沈瑞握着母亲消瘦和苍老而变得褶皱的手,看着她斑白的鬓发,重重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必然不会让母亲失望!” * 六月二十六,本是张会同沈瑞约好了时间要带着赵彤过来庄上拜访,却临时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张会的官——他原因武勋子弟恩封了锦衣卫百户,如今晋了副千户。 朝中皆以为小皇帝是在安抚英国公,都知先前英国公三子之事罚的委实不轻,英国公又表态及时,颇得内阁与皇上赞许,这番安慰也是应有之意,且张会的锦衣卫到底是个虚职,也没甚干系,朝中便也无人说些什么。 只是内廷中传出了王岳十分不满的话来。 众人想想王岳的侄子同样获罪,英国公府这边得了安抚,王岳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对这种不满也就颇为“理解”了。 很快,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盖了过去。 七月初二,锦衣卫百户夏儒进为指挥使,寻进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儿夏氏选入宫中,而恩封锦衣卫百户。彼时一同被封锦衣卫百户的还有另两位宫中选中的吴氏、沈氏之父吴让、沈传。 因吴氏乃是寿宁侯夫人亲戚,且张太后主动移宫,又由寿宁侯、建昌侯府出了银子修葺了坤宁宫,天下皆以为吴氏是要入主中宫的。 而今,先获封的却是夏氏的父亲! 虽没有直白封伯封侯这样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这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让其身份明朗起来! 皇后之位,天家意属夏氏! 这一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宫中太后尚没什么动静,只是眼见竣工的坤宁宫修葺工程立时停了下来——寿宁侯府岂会乐意当这个冤大头! 内阁对于这个选择则是乐见其成,谁会希望张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户部尚书韩文也瞅准机会,再次抨击“失了圣心”的张家、周家那盐引问题。 不过这次韩文却是算错了,只三天后,小皇帝就下了旨,让张周两家照先帝旨仍与引目买补。 虽朝中抗议之声不少,然“先帝旨意”这四个字压下来,一时也无人敢驳。 随后消息灵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宫中张太后“一度感染风寒,卧病不起”,不过还好医治及时,很快就大好了,之后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拟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庙,七月二十日行纳采问名礼,八月十一日发册奉迎礼。 若是太后“病了”,这大婚也就要往后拖延了。 大约是母子角力,最终太后“病愈”,皇上也许了张家盐引银子,不叫张家人财两空。 内阁知道内里端由,也不应声了,只户部不满。 当宫中有旨令户部处置银四十万两送内承运库供大婚花用时,户部直接表示,太仓银两仅有四十三万,本部所贮亦仅八万有余,若皇上要一次将这些银子抽调干净,万一有个灾变或者北虏寇边可就没银子可用了。 紧接着各科给事中、监察御史们纷纷上折子,抨击太仓银因赏赐、借用而空,又言这四十万两用度太巨,恐是内侍倚婚礼之用以肆无厌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弹劾内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却不言不语,户部哭穷,他也不催,朝中弹劾内官,他折子留中不发。 户部知道小皇帝因着先前抄家内帑富裕,见他稳坐钓鱼台,便就咬死了没钱,拒不付那四十万两银子。 此时,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贡品棉布,虽送进了宫中,却也因着没拨银子而不曾结算。 而同时送进宫中的,还有沈瑞为寿哥置办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寿哥瞧见了那机栝自行人马、泥捏的打拳罗汉等等物什,以及专制的喜庆布匹样式,高兴得紧,也过问了贡布的事,听刘忠说竟不曾结算,他脸便阴沉下来,冷冷道:“怎的,如今贡品的银子也要拖着了?沈瑞一心为朕着想,朕不能让他吃亏,你去同刘瑾和谷大用说,让他们先自内库里先拨了银子,与沈瑞那边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内官监。 刘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当为人传话,只是沈瑞当初托奴婢送这些小物入宫时,就有言,说蒙皇上隆恩赐得松江棉布御用贡品之名,已让松江百姓及沈家获益良多,今次贡品进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为皇上贺。” 他声音又低了些,道:“他虽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当作媚上,还请皇上只作不知,这批布匹仍以贡品交与内廷,结算多拖上些时日,不了了之也就没人注意了。” 寿哥手里攥着个使出白鹤亮翅招式的泥罗汉,只见那泥人凝眉张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动作逼真到位,连衣襟褶皱都雕得仔细,似随风而动,着实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这个沈瑞,也是知道朕这会儿和户部打擂台缺银子,才要孝敬这些,罢了,他有心了,这次且先这样。你去传朕的口谕到内官监,以后沈家的贡品都按时结算,不许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记着,九月里又要往辽东发布花钞锭,这次军衣就让沈家松江织厂去办吧。” 刘忠连忙替沈瑞叩拜谢恩。 这次御用贡布这称号一出来,松江沈家织厂的生意立时红火了数倍,如今南北布商都来慕名来订货,沈家织厂扩充了厂房也是供不应求,松江当地大族的其他织厂也借光发了笔财。 再加上京中与赵家合伙立的布庄赚的都是没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银子,且山东辽东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笔订单。 这棉布织厂红火起来,同时也推动了手工业、种植业等多种行业大跃进似的生产,说是拉动了地方经济也不为过。 沈家诸产业从中获得的利润怕是要以十万计! 这批贡布虽然也有二三万两的价值,按照当时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实在是天文数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瑞自然知道寿哥手中不缺私房银子,但户部紧逼寿哥,他也总要表示一下对寿哥的支持,且寿哥便是不知沈家获利具体数字,也知沈家收获颇丰,还不如他主动大方一些。 君不见,单就每年万圣寿节、太后圣寿,那帮官员谁不是成千上万两砸下去挖空心思置办寿礼,如今适逢寿哥大婚,他沈瑞这点孝敬原也是应当。 只不过不想担个媚上的骂名,才央刘忠私下与寿哥说了,悄悄的笑纳就是了。 却不成想,寿哥果然没同他客气,高高兴兴笑纳了,却转手又赏了他参与置办辽东军衣这桩买卖,其中获益可是远比贡品那点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让沈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平心而论,寿哥这份仗义也是真的。 而寿哥那边,好似贡布这事儿开了个好头儿,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顺遂,银子也长着腿儿似的跑来。 就在七月十六,前镇守太监朱秀同其家产一并被押解回京,而现镇守太监岑章还查抄了与这朱秀狼狈为奸的两家,各项合计得银十七万四千六百两。 这内官贪墨的银子嘛,也就尽数成了内帑。 随后七月二十一,南京传来消息,王守仁率水军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贼,所擒贼首沈岳等五十三人,杀贼两百。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不敌,率众三百六十余人来降。 这施天杰、钮西山等是苏州一带最强势的一伙儿海贼,其恃江洋之险聚众千余人,治兵器,杀巡军,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请兵部派兵进剿,兵部敕彼处巡抚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头一桩事便是整顿水师,进剿海贼。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讨生活的帮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带兵出征,贼人都是胆寒,待甫一交战,水师就擒了施天杰手下当家沈岳等人,斩杀近两百匪徒,施天杰等人皆是大骇。 期间,巡抚都御史艾璞又买通间谍使了一手离间计,使得匪帮内部几个当家互相斩捕火并,先是施天杰的二弟天常携妻率众请降,那施天杰更加疑惧,遂也慌不迭来降。 而施天杰的幼弟天泰、钮西山的兄长钮东山及手下当家蔡廷茂等几个因先前就与天常不和,却是趁乱领着部下叛逃海上,踪影不见。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击,先扫荡了几处匪巢,又进行一番布防,使海贼不能回返为乱。 此一举平了匪患,还缴获赃银近八万两。 消息传回朝中,先前对王守仁为南京兵部侍郎颇有微词的大臣便统统闭了嘴。 寿哥不由龙颜大悦,这沈瑞知感恩、张永手下的岑章办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负他厚望,寿哥又是高兴又是得意,直觉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个精干。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离亲政越来越近,还是这场胜利让小皇帝的底气更足,当皇上借着这场胜利下旨赏赐王守仁及南京水师兵卒,便是一直哭穷的户部也不敢跳出来说没钱发赏银了。 又因刚刚祭告天地宗庙行了纳采礼,就得了剿匪得胜的消息,这宫中不知何时起,传出未来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话来。 对于这样说辞御史们最是不满,憋足了劲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烦。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胆小,得了官职女儿封后,非但没张狂,反而越发谨慎小心,几乎闭门不出,愣是没让御史们找到下嘴的地方。 寿哥听了厂卫回报,在殿内大笑不止。 宫中原都在观望,这夏氏抢了吴氏的后位不得太后喜欢是必然了,若是因着这有福之人的谣言而惹得皇上生厌,那便是贵为皇后也没用。 不过皇上这般却似并没有因那谣言而生气,不少内侍宫女又悄然调整了对皇后的态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一场场仪式走下来,寿哥早就不耐烦了,总算是送入洞房,内侍宫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寿哥统统撵了下去。 寿哥往龙床上一摊,大大松了口气,然后支起胳膊来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张团团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比画上的还要年幼。 她似乎特别害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又似乎在极力控制,拿出端庄的姿态来,却是看都不敢看寿哥一眼的。 寿哥心里升起一股子无聊来,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大殿里静得只剩烛花爆裂的轻微声响,夏氏本是高度紧张,忽然听得声音,身子激灵灵一抖。 寿哥却被这像小兔子一样的举动取悦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夏氏更是窘迫,几乎要哭出来了,却没忘了回话,只是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民女……奴……臣妾……” 一时间教养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竟然一条也想不起来了。 泪珠儿就挂在眼睫上,这个小家碧玉从前从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便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耳提面命几个月,也不可能将她彻底培养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极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床去跪在地上。 寿哥眼疾手快,下意识一把捞过她的小手,不让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只小手肉肉的,抓在手里竟是柔若无骨,绵软异常。 他低下头去看,这手比之他所见过的那些妙龄美女青葱一般纤长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却是特别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让人咬上一口。 忽然间那些厌烦就都没了,寿哥笑眯眯的看着夏氏盈满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怕什么,说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养嬷嬷教习的房中那事,脸腾得变成大红布,心咚咚跳个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里慌张的摆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话,只嗫嚅着,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圆夜……祖父给取名叫月盈……父亲母亲叫我……叫臣妾团圆儿。” 寿哥看着她肉肉的两腮,如满月一般的面庞,纵声大笑,“好,好,这名字极好。” 夏氏见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强抿了抿嘴挤出个笑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的缘故,她两腮上酒窝竟也比旁人深些,瞧着格外喜人。 寿哥一把将她拉近身前,不自觉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脸,打量着她略显丰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说这是个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说皇嗣乃是国本。 他身边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余张会、蔡谅、游铉、沈瑞……哪一个家里没点儿嫡嫡庶庶的烦心事。 他自己,也经过郑金莲那桩事,不是没对身世起疑过。 他的庶妃里,还有一个张家的亲戚,一个聪明过了头儿的女子。 嫡庶。子嗣。国本。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却满眼敬畏的胖姑娘,寿哥眯了眯眼睛,轻笑了起来,手指戳着她深深的酒窝,笑道:“团圆儿真是个极好的名字,日后,私下里,便叫你团圆儿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5章 晚来风急(一) 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来了新的皇后。八月十八,下旨册沈贤妃、吴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宫。 宫中如何相处还未传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给事中们倒是先对三家崭崭新的外戚人家动起脑筋来——弹劾外戚大抵是清流们显示刚直不阿风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刚刚发迹,还不敢猖狂,诸如强占民田、横行乡里之类御史们最喜欢的事情统统没有。 莫说寻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寿宁侯府沾着亲戚关系的吴家也是寻不出任何事来。 这没缝的鸡蛋怎么叮? 偏就让个聪明的苍蝇想出法子来。 九月初十,监察御史杜旻上奏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联姻帝室不是乞田请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尝闻礼义之故。直言恐皇后父亲都督同知夏儒骄侈罪戾,请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为夏儒讲学。 ——没劣迹没关系,为了防止出劣迹,先派个先生来“训导之”。 折子送到寿哥面前,寿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 一旁的刘瑾本冷眼旁观,瞧见皇上动怒,才佯作急色扑过去,护住御手,连声道:“可曾烫了万岁爷的手不曾!”又去骂跪了一地的小内侍:“都瞎了眼不成,还不赶紧取药油来,收拾了东西下去!” 寿哥一个砸茶盏,哪里会伤到手,当下甩开刘瑾,瞪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小内侍们,扬声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给朕滚出去。” 小内侍们忙迅速捡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寿哥气鼓鼓的看着刘瑾,恨恨道:“这群酸儒都应该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与辱朕何异!” 这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夏家刚刚被寿哥纳入“自己人”的圈圈里,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说得,如何许他们来说? 况且没甚不好的,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莫不是要立个下马威? 可这是给谁的下马威? 是给新贵夏家,给还是这崭新的刚大婚要亲政的小皇帝的?! 刘瑾亲手奉了茶上来,陪笑道:“皇上息怒,与这等人置气不值当,都是专门寻衅贵戚、故作惊人之语博个铮铮铁骨的名声,皇上若赏了他们廷杖,倒成全了他们。” 寿哥愤怒的推开茶盏,“铮铮铁骨?!朕要让他们骨断筋折!从前周家又或张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么,他们上蹿下跳的说也就罢了,夏家老老实实的,他们也要挑这软柿子捏上一捏,混账至极!” 因又骂道:“吏部竟还上折复议,要求如杜旻所言立这么个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么的?大婚花用五十三万两银子还没补齐,正经事不去做,拿捏皇亲倒是一个个来劲了!” 大婚一桩前后花销五十三万,户部只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其余只说没有,又一口咬定是内官说依仗婚礼之用贪墨。 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先用内库银子办了婚事要紧,其余补齐就是。自来每年户部也是要拨银供内廷花销的,且待秋税上来再说。 寿哥看户部这气不顺却是连吏部也迁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刘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旻折子这事的,焦芳还特特悄然来问过刘瑾的意思,刘瑾只道且听内阁的。 果不其然,刘阁老指示吏部附议杜旻所言。 这等教化之事原就为内阁所喜,且内阁还想着借此机会“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里小皇帝就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的,如今大婚诸事都已完结,却还不曾复了日讲,内阁已是颇为不满。 刘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愤怒,小皇帝不提那银子的事儿他也是要提的,心中虽喜,面上仍忧道:“万岁爷,如今尚有几处告灾,还不曾拨银赈济,只怕户部也是真拿不出银子的。” 寿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银子?!朕看他们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看看这几次抄家,那姓贺的侍郎,那朱秀,一个个都吞了多少银子!如今倒说国库空虚,都叫他们中饱私囊了去,能不空虚?!这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 这话却叫刘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脚边,抱住他双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寿哥是恼极方口不择言,此时也知有些失言,却只冷笑,并不应声。 刘瑾又道:“万岁爷,那宵小想钻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剥皮填草或能震慑一二。只是,万岁爷,这也不是天下为官皆贪的,奴婢却知道,有那一类,虽不贪墨,也一般空耗国帑,比贪墨还让人痛恨!” 寿哥皱眉,挥手道:“大伴别卖关子,直说来。” 刘瑾这才正色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岁六月,刑科给事中王震曾上书盘查宁夏固原仓场,发现粮料草束多有腐烂,参奏督理粮储陕西参政等多人。户部却回复,相关官吏或丁忧或去职,已无可查。而今岁宁夏依旧乞拨粮草银子,比旧岁还多些,竟是要补去年的亏空!这督管粮草的失职,粮草的折损倒要朝廷来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寿哥登时大怒,锤着桌子吼道:“查!查到底!岂是什么丁忧去职就完事了的?!” 他怒气冲冲在暖阁里走了两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内官监,御马监,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细查个清楚,一个都别放过!一处都别放过!每年在九边花上这许多银子,倒便宜了他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瑾垂下头,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领旨,“皇上英明!奴婢以为,不仅九边粮米草场要查,各地常平仓也是要查的,否则若有损失朝廷却不知,万一遇上灾荒要开仓赈济,岂不误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辽东,寿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话。“朕的仓里不养这群硕鼠!” 刘瑾连连应声,待寿哥怒火稍减,方道:“那杜旻……” 寿哥一张脸比锅底还黑,重重哼了一声,“这样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东西还留着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乡作个教书先生罢。” 刘瑾面露难色,“万岁爷……这历来不以言治罪,且……他这话里,也是摘不出问罪的毛病的……” 见寿哥要发脾气,他连忙道:“奴婢倒是有个想头,他这不是河南道监察御史么,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灾,不如遣他个巡按河南的外差,让他替陛下看着赈灾可有疏漏,且灾后百姓难免人心浮动,正好让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职,乃称常差,若奉命出巡盐务、漕运抑或巡按地方,则是外差。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监察御史诸外差中最寻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诸官,举劾尤专,其权柄极大,原是极好的肥差。 然让人去巡按灾区……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莫说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险事,单就说寻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许多讲头——这可是灾区,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弹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寻常官员更简朴的份儿! 在京中,御史们替大佬们发声,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过得去,不说山珍海味,这大鱼大肉还是没问题。 这到了灾区只能粗茶淡饭,甚至要名声的怕还要啃上几顿粗面饼子窝窝头,就这般磋磨上一年半载,足够让他长记性的。 寿哥虽不知道里头许多关窍,却也知放去灾区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哼了一声,道:“倒便宜了他。” 刘瑾眼睛一弯,嘴角一翘,口中却恭谨道:“这也是给他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若他果然刚直,有他在河南,赈灾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猫腻了。” 寿哥这才面色稍霁,只拿鼻子里出声儿,并不言语。 刘瑾口中连呼“万岁爷圣明”,领了旨意,满心欢喜的去了,一路还在盘算着都派遣谁去查这粮草事。 他原也没想到能这样的顺利,亏得内阁这群顽固的老货非要拧着皇上来,可是帮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进去,这天下的事儿就不会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东暖阁,一路上都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刘瑾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眼睛只在这些内侍头顶上扫过。 要查九边粮秣,还是得用御马监的人更名正言顺一些。 刘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总揽大权,也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因此也是不遗余力培养亲信,再拉些合伙。 这会儿瞧御马监张永就是个可拉入伙的人。他也不怕张永在御马监里做大了,神机营且在他手里呢。 张永倒也还算老实,这不,辽东这桩事里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给他送来了。 且张永外面也没甚人脉,王守仁父子没落进他刘瑾袋囊里是有些可惜,不过张永若能使唤得动,也间接算他的人了。 至于英国公府,刘瑾却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张家二小子是打小儿一直跟着万岁爷的,那点子机灵,刘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机灵,也不是世子,且英国公府世子的位置还不稳当呢,英国公府更不会因着一个毛头小子就站到张永那边去,现下呢,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个事儿了,从前是尚书门第,可如今家里连高官都没有,再得皇上喜欢有什么用。况且沈家也识趣,得了这做辽东军衣的好处,孝敬也送进宫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永的指点,各处都没落下,可见是个懂事的。 张永堪用,也值当提携一回。 更妙的是,张永和丘聚结了梁子。 刘瑾心下冷笑,丘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刚搭个台子就敢唱大戏,尾巴翘到天上去。哼,待腾出手来,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这兔崽子,让他知道得敬着他刘祖宗。 眼一扫,瞧着一个小内侍谄媚的笑脸,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干孙子,刘瑾脸一板,点手让人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马监看看张永做什么呢。就说咱家找他,让他来见我。” 小内侍点头哈腰的一溜烟去了。 这话说得硬气,张永也是这内廷里数一数二的角儿,且最近正得皇上欢心,是一等一的红人,刘瑾这般一说,好似张永是他的跟班,随叫随到一般。 到底是刘公公,皇上身边头号人物。 周遭不少内侍脸上讨好的笑容越发明显了,直到刘瑾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还咂着嘴艳羡这大太监的权势,收回视线,一个个又伸长了耳朵,听着内殿主子传唤,盼着自己的青云路。 * 内殿里,寿哥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没有,盯着刘瑾一路出去,自家绕着殿内又转悠了两圈,手中把玩着个玉蝉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蝉丢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响。 墙角那杵着装木头桩子的小内侍吓得颤了颤,这才像有口活气儿的样子。 听得万岁爷沉声问道:“刘忠哪儿去了?” 小内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小刘大人往西苑去了。” 寿哥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昨儿来说了。这几日趁着秋凉正要弄什么景儿。也不知道西苑几时能修个齐整,明夏许能过去避暑?” 他顿了顿,方道:“去传话,摆驾坤宁宫。” 小内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说是摆驾,然乾清宫坤宁宫隔着不远,寿哥溜达着也就过去了,越过交泰殿,那边已有坤宁宫的管事太监迎了过来,陪着笑脸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边去了。 寿哥脸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边说了什么?” 这前朝后宫的消息传得飞快,虽传的不是什么机密,却也委实让人着恼。 那太监讪讪的,只道:“皇后娘娘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 寿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寿宫那边去,这却不是近路了,身边跟着的机灵宫人慌忙跑回去传步辇,到底在角门追上了皇上,请万岁爷上了御辇。 到了仁寿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迎出来的却不是夏皇后一个,沈贤妃、吴德妃竟都在。 寿哥进去先给太皇太后问了安,又问老人家身子怎样。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沈贤妃道:“这张嘴巧的,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叫她说好了。” 沈贤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气呢,臣妾可不敢把太医的功劳都占了去。” 她声音甜软,言辞俏皮,说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殿中诸人自然也要凑趣跟着笑。 而沈贤妃一笑间连眉梢上的小痣都显得格外鲜活,更带出三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沈贤妃虽比不得吴德妃绝色,但因着性子爽利嘴儿甜,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倒是颇对寿哥的胃口。 再看吴德妃,倒是似将“贤德”二字都要占了去,整日里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不苟言笑的样子,没事儿还抄些佛经往太皇太后、太后宫里送,美则美矣,却全然木头美人的样子。 别说皇上不亲近她,便是张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变“皇妃”张家被摆了一道,且这德妃的位份还在贤妃之下,张太后是极怄火的,虽有盐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见吴德妃竟是这样性子木讷、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这样一来,爱说爱笑、天真烂漫的沈贤妃更是碍了张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丢出宫去才好。 是以皇后带着贤妃德妃过来太后宫中请安时,从没有谁能得过一个好脸。 好在还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这边请了安,也呆不了多一会儿便往仁寿宫去了。 自坤宁宫移宫后,张太后不欲与太皇太后毗邻,也不在仁寿宫周遭择宫室,而是选中了西边咸熙宫。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书·尧典》庶绩咸熙,祈国家百业兴旺之意。张太后既住此处,便照旧俗,更名为熙寿宫。 熙寿宫与仁寿宫差着一个字,却着实隔着老远,便是乘辇也要好一阵子,八月里暑热还没褪尽,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张太后哪里耐烦走动去请安! 她又哪里是耐烦见太皇太后的! 初时总要在儿媳面前做个样子,还带着皇后等过去过两日,后来便再忍耐不住,干脆连三人的请安都免了,只图自个儿不去仁寿宫。 她这边是免了,皇后几个也是松了口气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这边来,便是每日早早来熙寿宫点个卯,再往太皇太后那边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静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们请安的,然她们既来了,老人家也不会像张太后那边只让她们在殿外行礼,还是叫进来坐一坐的。 夏皇后与吴德妃都是安静性子,这满殿里也只听得沈贤妃一个人说笑。 论起来皇后与贤妃这两个孙媳是太皇太后择的,太皇太后总会给几分体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就如今日这般。 寿哥看了也欢喜,他自来在父皇关爱下长大,在父皇面前也无拘无束惯了,人又还是个跳脱少年,最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家庭氛围。 他也跟着说笑了两句,见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并辞去。 出了仁寿宫,沈贤妃一双妙目便扫到了小皇帝脸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开口。 吴德妃则是垂着眼睑,一派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模样,只看地面青石。 寿哥却是拉起夏皇后,道了句:“回坤宁宫。”又冲那边摆手示意由她们自去。 两位妃子行礼恭送了御辇与凤辇起驾,沈贤妃这才直起身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盈盈向吴德妃道:“新晋得了两样好点心,妹妹可要去尝尝?” 吴德妃只淡淡一笑,谢过了她,表示自己还要回去抄经。 沈贤妃也不恼,又同她客气了两句,方彼此上了各自的辇车去了。 沈贤妃在长安宫,吴德妃在长乐宫,也是名字只差一字,实则分在东西,相距甚远。 进得长安宫,檐下挂着的五彩锦毛鹦哥便欢乐的叫唤起来,“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沈贤妃便也不去换下大衣服,站在檐下兴致勃勃逗弄起它来,仍教它说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宫人们原是劝她教些简单又讨喜的,诸如“万岁万万岁”之类的,她却嫌哪里的鹦鹉都会这句,忒是无趣,非要教王维的观猎诗,说这样才新巧,必得皇上喜欢。 众宫人闻言也只得由着她,只是这鹦哥儿学话的进度自然非常缓慢,到现在,这诗的头两句也没学得顺溜。 见她又开始教鹦哥儿了,贴身大宫女桃蕊只得叫人提了那鸟架进屋里,好请娘娘往屋里换衣裳去。 沈贤妃由着宫人换着衣裳,散了头发,仍在不断的教鹦哥儿,忽一会儿又丢下手,怏怏向桃蕊道:“这只笨笨的,不好,回头你让家里再寻一只伶俐的进来。二十四就是万寿圣节了,本宫还想着要给皇上个惊喜的。” 桃蕊脸色微变,打发了小宫女们下去,才轻声劝道:“娘娘,宫里都传今儿有御史上书弹劾了夏家呢,这些时日,咱们家还是且先静一静的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原跟着沈老太太的,因着姑娘身边丫鬟年岁小不顶用,这才被选中同姑娘一起学了规矩,跟着进宫伺候。 她自己虽是进宫了,可老子娘兄弟还都在沈家呢,沈家的荣辱、她一家子的性命皆系在贤妃娘娘身上,可不能由得小姑奶奶随性子来。 沈贤妃却斜睨着她,撇嘴轻声道:“有什么关系。你打量着历朝哪位皇后是被弹劾废的?” 桃蕊几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在宫里还敢这样浑说!从前只知道姑娘嘴甜会哄老太太开心的,可不知道姑娘这嘴还这样没个把门的! 她慌忙开了门,见外头宫人都离着远,方松了口气,却又指派几桩活计把人打发得更远些,方回身紧紧关严实了门窗。 见桃蕊一脸惊恐模样,沈贤妃嗤笑了一声,道:“你也被教了许多的,喏,你看周家,再看张家,哪个没有被弹劾过,先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不都稳稳当当的!这算得什么,瞧把你吓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抚了抚脸颊,又拿起盒嫣红口脂膏子,指尖打转儿,淡淡道:“说到底,还不是她们得宠。她们有宠,家人在外头怎么闹腾都没关系,谁能弹劾得倒她们家!” 细细的涂了唇,抿上一抿,这鲜亮的唇色衬得镜中女子分外水灵甜美,“桃蕊,今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必总仗着祖母那边出来的,觉得事事要提点我。你如今是我的丫头,便得听我的!你这眼界忒浅,我便告诉了你,如今呢,这宫中,皇后俨然又是一个太皇太后了,只要她稳稳当当不出错儿,将来也是太后、太皇太后做着。长乐宫那位呢,再怎么着,她也是张家的,真不知道她装这个贞静贤良作甚么。桃蕊,你说,本宫有什么?” 那青笋般的玉指又拾起黛笔来,对镜细细描画柳叶眉,“我呀,什么都没有。名分已定,就是再贤德,也不过是个妃子,在外头,就是个妾!做妾的要那么贤良作甚么?一个妾做得比主母还贤良,岂不是寻死!还不如踏踏实实享这一场富贵,我呀,且乐我的。正正好,皇上也是喜欢高乐的!” 她的双唇犹如娇嫩的花瓣,扬了扬眉,那颗小痣就像在眉梢上跳动,她满意的一笑,扣上妆奁扭回头,“既得了皇上喜欢,自己也享乐着了,何乐而不为?我讨了皇上喜欢,有了圣宠,家里人在外头不也宽松自在,何乐而不为?!” 桃蕊嗫嚅着,全然说不出话来。 沈贤妃下巴一挑,“喏,还不快传信出去,本宫要只毛色好又会念诗的鹦哥儿,勿论花多少银子,必要在九月二十四之前送进宫来。” 她望向乾清宫方向,眼中波光流转,“三房的堂哥最会玩了,让他留心着些,往后有什么新鲜物儿尽管进上来!” * 夏皇后自然也是听着前朝的信儿了,到底她是掌凤印的正宫娘娘,接手宫务也是迟早的事儿,因而往她这边来献殷勤的耳报神着实不少。 她今儿是没等两个妃子过来请安,就惶惶然去了太皇太后那边的。 皇上曾说过,有什么为难的,尽可以求太皇太后去。 她不知道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太后若是为难她时她可以去求助太皇太后,只当太皇太后是那最最好说话、最最护着孙子的老祖母——就如她的祖母那样。 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与太皇太后亲近的,不像太后那样眼中飞刀子、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太皇太后总是和善的笑,虽然话不多,却特别暖人心,尤其身上散发出一股子积年的檀香味,就好像庙里的菩萨,让人特别的安心。 夏皇后几乎是一踏进仁寿宫就不慌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她还是喃喃将事情说了,太皇太后却只是笑,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算不得什么,叫她不必忧心。 她也就好像真不忧心了。 可是,皇上突然来了,皇上让她回坤宁宫,皇上脸上似乎……不高兴。夏皇后登时又无比忧心了,生怕是夏家的事惹恼了皇上。 她的容色,比之那两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她心里明白得紧,开始也难受过,惊惶过,怕失了圣心。还是太皇太后身边儿的嬷嬷提点了她,且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年那些事她也是听说过的,便不得宠爱,也依旧还有名分,她这才定了下来。 可那前提是,不犯错,自家不犯错,家人不犯错。 她虽知道父亲的秉性,断不会有什么裹乱的事儿,可是,御史口笔如刀,谁说得准呢。 到得坤宁宫,寿哥先下了辇,却等了等,待夏皇后走过来,才伸出一只手来,直牵着她进了坤宁宫。 左右宫人皆是惊诧,又慌不迭低下头去。 夏皇后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迷糊,都走了一半儿路了,才想起来这不合规矩,下意识就挣了一下。 寿哥却是浑不在意,只拉着没放手。 夏皇后忽就害怕起来,竟也不敢挣了。好在也没几步路,便被他拉着进了东暖阁。 一应宫女内侍上来为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换去大衣裳,换上常服,又流水一般奉上茶果点心,寿哥这才打发人下去。 在盘子里摸起一个又大又红的李子,寿哥一口咬下,看着夏皇后受惊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的样子,笑了笑道:“可是听着前面的话,才去老娘娘那边了?” 夏皇后不想他竟开门见山说了出来,原还是绞尽脑汁想怎么提的,这会儿措手不及,竟脑子一片空白,傻傻的点头应了一声。 待回过味儿来,她又差点儿哭出来,泪珠儿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开口道了句:“皇上恕罪……”可又说不下去了。 “哎,哎,怎的又哭了。”寿哥丢下李子,走过去到她身边,挑了她的下巴道,“你就这脾性不好,怎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夏皇后连忙抹了眼睛,却是挤不出笑来,只道:“臣妾……臣妾是怕……怕夏家给万岁爷添了糟心事……” 寿哥捏了捏她的肉肉的腮,又拉起她肉肉的小手,才叹了口气,道:“你也忒软和了些。”却不知是说这身皮肉,还是这秉性。 不过,这样的软和性子,这样软弱的外家,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成化一朝,周家作为皇上舅家便嚣张已极,到了弘治朝,周太皇太后身份更为贵重,于弘治皇帝何止养育之恩,简直是救命之恩,周家所受优待更甚从前,气焰更盛。 弘治皇帝没法子压下这势大的外戚,遂抬举了张家,既是因着与张皇后夫妻情深,亦是为太子撑腰,却也不无借张家制衡周家的意思。 左不过,帝王心术,平衡之道。 只是到了如今,周家张家仍在打擂台,却也是两头都是势大。 寿哥可不需要再一个这样厉害的外戚来制衡了,三足鼎立固然平稳,可也容易尾大不掉,一家且不好打发,何况三家。 夏家这样老实的,正正好。 他也不需要一个像张太后那样强势的、一心向着娘家的皇后。 夏氏这样怯怯的,知道敬畏他,知道约束娘家的,正正好。 他再次捏了捏夏皇后的肉颊,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胡言乱语,朕已下旨打发他往河南赈灾去了,看他是不是真个铁骨铮铮。” 夏皇后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懂,忙要跪下谢恩。 寿哥笑眯眯的拉了她起来,“谢得什么呢,原也是没错儿的。”见她感激的又是泪花儿闪闪,又是哈哈一笑,“你这样哭呀哭的,可不是要把坤宁宫都淹了。今年秋汛外头没怎样,宫里倒先发水了。” 听得皇上调笑,夏皇后也不好意思起来,忙又揉了揉眼睛,这一揉,眼睛红彤彤的更像只小兔子了,怯生生的道:“臣妾定改了这个毛病。” 寿哥心道很不用改,这样才有趣,却到底不是正经话,不好说出来,转而便笑道:“这次是国丈受了委屈,朕原就想着,都督府那块地方忒是狭窄,听说四世同堂住着,很该再扩一扩的,明儿朕就拟旨让工部去看看地界,入冬了不好动土,先定下地来,刘忠最会治园子,明春就叫他去督工扩建。” 夏皇后慌忙摆手道:“哪里委屈得!新宅已是厚赐,足够家里住了!且如今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这点子算得什么,你且安心。”寿哥攥了她的手,抽冷子一把将夏皇后抱个满怀,只觉得一团棉花一般,宣软软香喷喷,忍不住香了香,便又笑嘻嘻道:“你是骑不得马吧,明年西苑也就修好了,到时候咱们去那边游湖顽去!” * 在宫室内殿里、夫妻间,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说话,清风一般,到了朝堂上却是成了旋风,卷得波涛汹涌的。 朝上先是下旨打发了杜旻去河南灾区。 杜旻一腔子扬名立万的热血都冻成了冰疙瘩,还不得不叩谢皇恩。 随后又有谕旨,称皇亲夏儒居第卑隘,欲拓其址,命工部营造。 杜旻脸上就跟被抽了三鞭子一样,横竖看不得了。 朝中也是哗然。 工部尚书曾鉴立时表示,其房完整不必改作,且如今又是公私匮乏,改作甚难。何况周遭邻里皆百年宅邸,叫人搬迁必生怨谤。请等年丰财裕再渐议之。 龙椅上的小皇帝只冷冷撇了旁边立着的刘瑾一眼,刘瑾便向前一步说话。 自来是刘瑾伴驾上朝的,只是先前不大有说话的机会。大婚过后,小皇帝在朝上日渐话多起来,他偶尔也会代君上发声一二。 刘瑾尖着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京中哪一处不是成祖爷赏下来的?如今天家且让他们挪挪地界,他们还要生怨谤?莫不是觉得天家当为他们让地不成?” 这话端是诛心。 曾鉴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心里骂了百遍阉竖,却不好说什么了。还是拱了户部出来说国库空虚的老话。 小皇帝也不接口,乐得刘瑾去冲锋陷阵,刘瑾也不拿腔拿调用高声了,反而平缓下来,似是喟叹道:“国库空虚太皇太后、太后、万岁爷也是知道的,要不怎么大婚的银子还拖着呢,若不是太皇太后许用内帑,怕要耽误了国事。” 天子大婚自然是国事,还是再大不过的国事。 户部也被噎了个窝脖。 刘瑾咂摸着嘴,又道:“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得,这一桩银子还不知道哪儿出呢。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做生日,今年却是小皇帝改元后头一次做生日,再怎么节省,几万银子也是要有的。 户部再没一声。 寿哥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一句“朕意已决”,开始下一轮奏报。 却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奏请查盘每岁九边各卫运送官银所籴买、征收诸类粮料草束,以及仓场糠秕浥烂亏折之数。 不是国库空虚,查仓场也是应当的。且先前徐忱与英国公张懋一般上过折子,说过各地冗费等事。此时他再上本也无人为奇。 然这次小皇帝却不派巡按御史了,倒派了御马监和内官监的太监出去! 朝中又是一片喧沸,一个两个都跳出来说不妥。 只是宫中往外派人,原也是不过内阁的! 御马监、内官监这边调好了人,即刻就撒出去,让京中恐阉竖祸害地方的诸“正义之士”干跳脚也拦不下。 拦不下没关系,就直接拍死他们,弹劾内官的折子很快就山呼海啸般涌来。 不是查仓场、查强占田亩?那就来论这田亩,头一个被弹劾的,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 却是弘治朝大太监吴忠得赐七里海等处庄田,吴忠身故,没个后人,张永曾认了吴忠为义父为吴忠送了终,便奏乞此庄田。彼时弘治皇帝念在他在东宫伺候太子尽心,虽不说赐,却也让他暂管。 说起来并没有很多田地,却也是一桩错处。 户部谓王者无私恩,人臣无私请,朝廷之地有限,人心之欲无穷,此端一开何以制后,请究治其违禁。 不一日,不知道谁挑唆了锦衣卫百户黄锦上本,奏其叔祖太监黄顺得英庙所赐隆平束鹿二处庄田,不想竟被人投献于德清长公主府,乞归复管业。 户部越发奏请,赐田系一时特恩,黄顺、吴忠等既殁,自合还官! 德清长公主府真真是无妄之灾,驸马都尉林岳原是斯文人,受不得这污蔑,当庭抗声,黄锦更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一味要夺了地回来,也争执起来。 林岳再是在士林中有清名,也到底是宗室贵戚,户部转身执奏请切责林岳而治黄锦之罪,并请将庄田还官。 随后,近几个月里上过奏疏乞田求爵的宗室贵戚内官都被拉出来弹劾一遍。 诸如,蜀王曾表示盐引不够花用请赐盐引,仁和大长公主哭孀居禄薄为儿子们乞煤窑,定国公徐光祚以曾为冠带舍人随侍皇上,而乞量加品级…… 一时间朝中鸡飞狗跳,宗室、勋贵、内官、文臣吵作一团。 眼见万寿圣节临近,也不曾有一日消停。 * 朝廷上为着银钱撕掳不清,祥安庄里也在说着钱的事,却是张会则与沈瑞商量着,这次万寿圣节进贡什么寿礼才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6章 晚来风急(二) 朝廷上因着没银子花吵成一团,祥安庄上却是为着有银子没处花犯了难。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与小刘公公说好了,想着给西苑添个景儿让皇上高兴。但如今这情形,真进上去,怕是要给人送弹劾的由头了。前阵子皇上往外溜达得勤了些,便有折子上来说什么天生异象,连带着我们这些皇上身边儿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张会抱怨道,“就剩这么几天了,又往哪里去寻那既让老先生们高兴,也让皇上欢喜的东西来!” “这会儿竟是有钱没处花了。”张会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个主意啊!你是会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寿礼算咱俩的!” 沈瑞被他这表情逗得一乐:“还有个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钱没处花,国库里正缺银子,皇上内库怕也不宽裕,你便直接进个一万两银子上去,也省得费脑筋了。” 张会哼了一声,一捶手,豪气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红,莫说一万两,十万两进上去能得皇上欢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脸来,道:“财不露白你还不知?” 张会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这是穷人乍富,忍不住招摇。” 沈瑞也撑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要知道,去年这会儿,张会使大劲也不过拿出一千八百两私房出来,要与沈瑞合伙往西苑买铺子去。后来合伙的布庄则更多是赵家的本钱。如今却是身家倍增,也成了个腰缠十万贯的主儿。 这可不是赵彤带来丰厚嫁妆的缘故,也不全然因着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进斗金,却是来自辽东。 自搬走镇守太监朱秀,又到处安插了自己人进去,辽东的局面就大不一样,邓璋、岑章那边不论,单就辽西这片攥在义州马家手里,便是金山银海吃用不尽。 当时商路,辽河以西十一卫主要是陆运,辽河以东各卫主要是海运,然自成化以来海运日衰,勾通关内仍以陆路为主。 这关外的皮毛山货往关内走,关内的盐铁丝茶往关外去,皆要自辽西走廊过。 弘治以来,开始在山海关内外收税,这守住辽西关隘就是守住了聚财的通路,自有那银子铺天盖地而来。 马家全赖赵家在京中运作才有今日权柄,且日后仍需赵家在京中维系关系,自然恨不得将赵家打板供起来,张会这“合谋”的姑爷自然便利多多,由着赵彤去入股生意不说,孝敬银子就拿到手软。 而这边派过去的头一批贸易,也让张会和沈瑞赚个盆满钵满。 那陆二十七郎说是皇上钦点派去给邓璋跑腿的,却也不是空着手就过去了的。何况还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买卖的人。两人在京中就商量着置办了一批走俏的南货,到了辽东迅速脱手,着实赚了不少。 而押运银子货物回来时,竟还带了一批特殊的辽东特产——乃是近百匹上等马。 “要不就马吧,那五匹顶尖儿的好马原也是给皇上留的,不若这次进上去当了寿礼吧。”张会敲着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宫里也在说节俭,送那些堆金砌银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来,口上说着:“也好。”心中却是暗暗叹气。 陆二十七郎去辽东之前,沈瑞就与他谈过,希望他考察一番辽东的马市。 盖因大明的马政,对百姓祸害着实不浅。 太祖时起,朝廷开始强令河北等地农户充当马户养马,耽误自家农耕不说,所养马匹若死亡或种马繁衍不及额时还要赔偿,更要受验收马匹太仆寺官吏多方刁难,时称“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 也正是这马政,将在不久之后成正德朝最大的民变——刘六刘七起义的导火索。 而大明的马匹来源,除却山陕边关茶马司不定期回易换回千八百匹马外,大抵是要靠辽东这边。 辽东的马匹除了女直、朝鲜进贡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诸部贸易所得,马市也是因此而设。 辽东的马市最早设于永乐三年,初时仅有三处,后经成化十四年增设,现在已经有七处马市。 沈瑞曾查过一些杂书,知道永乐年间因着马市使得大明马匹充裕,据说永乐初年有马三百余匹,到永乐二十二年,全国有马一百七十多万匹。单就辽东,官马上交朝廷之后,尚存四十万匹,可见马市交易量之大。 永乐设马市是为了马匹交易,宣德六年后马市则逐步转换为类似榷场的边关贸易之所,允许民间物资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类皮货、种种山货交换汉人的布匹、铁器、锅具厨具以及盐茶等等。 可以说,马市既是朝廷获取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经济渠道羁糜辽东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统朝以来,大明对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断变化,朝堂诸公也不时就马市借题发挥互相攻讦,导致马市贸易时兴时衰。 尤其从正统十四年起(土木堡之变),朝廷对兀良哈的两个马市曾一度关闭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才再度开启。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铁令,马市贸易也大受影响。 沈瑞不免寄希望于辽东马市,想着如今辽东也摆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动一下,让马匹交易繁盛起来,朝廷既获取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紧马户的脖子,让其拼命养马了吧? 虽不能除去“祖宗成规”的马政,却可以极大缓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负担,或能消弭民变,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辽东女真崛起这等问题,但那毕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而民变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况且,若是大明能摆脱弊政,逐步走向强盛,辽东女真根本不足为惧。 沈瑞设想得虽好,却不料辽东马市上弊端丛生,陆二十七郎写了长信回来细细描述一番,直让沈瑞头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种种强取豪夺。 辽东当地官员和卫所无不将马市视作生财之路,千方百计的盘剥蒙古、女直人。 兵士游荡在马市上投机鬼混,强买强卖;当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来交易的头目索取东珠、貂皮,大肆压价到三成四成这样。 更有甚者,还有卫所利用马市诱杀大批来市者以作入寇鞑虏来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气任由欺压的,好马好货都不拿来马市上售卖不说,更多的干脆就是拥众入寇,在马市上酿成武装冲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杀入内城劫掠一番。 这才是朝廷奏报上屡见女直入寇的原因。 这群卫所边军,祸害人一个顶俩,真正动刀杀敌却又怂了,兼之边将派系林立,互不呼应,如韩辅拥兵不出坐视马深、李雄兵败的事儿并不少见。 马市的官员是富得流油,临近马市的村寨城镇百姓却饱受战乱之苦。 而当正常的市场贸易被扰乱,市场需求却还在,走私贸易便异常兴旺起来。 陆二十七郎这些马匹,也算是走私而来。 他胆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借着新任辽东镇守太监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余党,闹得人心惶惶之际,两人拿出给邓璋、岑章跑腿办事的身份来,拉大旗作虎皮,透过马家等当地大族和广宁右卫卫所,直接同边墙外泰宁卫几个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线。 广宁右卫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卫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换了新人,因此对陆二十七郎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陆二十七郎会做人,这银子给的也足,大小军将都没落下,这广宁右卫不止帮着联络关系相对不错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个百户带队护送陆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队前去——再没有走私队伍有这等气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参不说,再不济还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换。 蒙古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马市交易里吃亏最多,也很少能换到多好的东西。 陆二十七郎带着商路上门,买卖又颇为公平,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个惊喜。 虽然盐、铁这等重要物资陆二十七郎是没胆子应承的,但对于江南的沈家陆家来说,茶叶、绸布都是小事儿,随便许诺都无妨。 陆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课,在义州就置办了大批衣袄靴鞋,正是部落过冬所需之物,上来又先给部落首领献上五光十色的锦缎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顺利。 那百户倒是个实诚的,拿了陆二十七郎的大红封,也实实在在帮着在交易中砍价、挑牲口。这百户就是当地人,也是马背上长大,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着实帮着弄了一批上等牛马来。 陆二十七郎先前跟着陆十六郎跑山东辽东船运时就没少做这样的走私买卖,这趟也同样做得滴水不漏,象征性缴了部分税额补了个档,私货也就成了官货,又有马家关系,此次买来的牛就留在了辽东置办的田庄上,以备春耕之用,马匹则光明正大的运过了山海关。 沈瑞得知此番经过不由感慨,心道陆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买卖的人,寻常只觉得文弱面相,不想是个有胆有谋,倒是沈椿到底经验少,跟其一比逊色许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陆二十七郎身边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大用。 思及辽东马市,他又不免头疼,明明可以在市场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叶换来的马匹,如今却只能大费周章、上下打点方能弄来。 由此看来,要想推动马市的繁荣,进而解决马政弊端,绝非一日两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许久,又与沈理商议了,又拜访了姑父杨镇,方才动笔写了一些关于马市的看法,托杨镇的路子送往辽东给邓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这百余好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数分散在各个庄上自用以及馈赠亲朋外,其余全部托张会以英国公府名义处理。 因此也是同张会说了辽东马市种种的,张会亦是愤怒又痛心,两人商量了一番,又简单将沈瑞关于马匹交易的一些设想写成条陈,送到寿哥手边。 当然,给寿哥的条陈里是不会提及辽东马市乱象的,以辽东目下的状况,贸贸然揭起盖子怕会引起更大动荡,不若等邓璋这边慢慢处置。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马匹交易观点,却依旧得了寿哥的称许。 张会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辽东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说了法子可行,日后总要拾掇出辽东来!没准儿几年后,咱们献上的寿礼便是一支辽东铁骑了!” 沈瑞听了这话,也忧虑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总要等你去了辽东,夺了这头筹才好!”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今年置办田庄太晚,不然种出蟹田米来万寿圣节进上,既请贵人尝了鲜,又彰显朝廷重农,老先生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会拍手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寿礼不愁了!” 说着却又道:“你弄块开阔地养什么螃蟹大米倒也罢了,怎的偏要选辽东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辽东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里有马匹生意赚得多!” 此时虽不比太祖、成祖时武风盛行,但京城勋贵人家儿郎,却也都以骑射为豪,以家有良驹为傲。 只是好马不易得。 不过越是难得,不也越是彰显身份贵重么。 张会同样留下部分马匹自用,然后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勋贵圈子里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着弯的来买马。 张会这武将世家子弟,骑射功夫未必多好,对马匹的行情却是门儿清,对勋贵人家底细更是了若指掌,见什么人开什么价,这马匹一项就翻出几万两银子来。 不止银子落进口袋,张会在勋贵子弟圈子里地位也水涨船高,原先有些见他不是世子而虚应故事的,如今也觉得他张会是个有本事的,用心结交起来。 因此张会恨不得只贩马什么都不做才好。 沈瑞没法同他解释日后东北那黑土地将是大粮仓,只得道:“到底要辽东自给自足才好,山东海运再是便捷,运粮又要防潮防霉,到底比运货麻烦些。” 张会耸耸肩,不置可否,不过想了想也道:“在那边置庄子到底有一样好处,总归没人往那边查你多少田亩去。” 他起身瞧了瞧门外,才回身压低声音道:“这次德清长公主府被黄锦那蠢材牵连,也是气得不轻,仁和大长公主也往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哭去了……这会儿宗室都在骂内官,说内官惹祸却是宗室来担。淳安大长公主得赐皇庄最多,也被捎带上了。蔡家兄弟来与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了辽东的生意,似有掺一脚的意思。” 沈瑞听得内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历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转折点——就在十月,内阁进谏欲诛八虎,反被八虎算计,最终阁老刘健谢迁告老还乡。此后刘瑾秉政,大明也进入了黑暗时期。 如今的文臣发起弹劾内官的舆论战,正是诛八虎的前奏。 若说民变,沈瑞还有心想写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说到这场政治上的地震,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莫说他沈瑞只是个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辅刘健不也黯然退场……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身边想守护的人远离这场漩涡,比如老师王守仁。 “辽东地广,买卖众多,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吃下的,他们既看中辽东,同来经营也好。若是通过他们,使得辽东获朝廷重视,政策优渥,市面繁荣,与我们也是极大的好处。”沈瑞缓缓道。 他凝视了张会良久,终是道一句:“朝中的弹劾的事,孰是孰非,都与咱们不相干,二哥,你可别一时义气一脚踏进去。” 张会愣了愣,干笑两声,并没有应答。他原真有心借机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报仇的。 沈瑞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颇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叹气,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 “二哥,我们不是都把话说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么仇报不得?”沈瑞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哥,听我的,现下,不是时候。勿论谁说什么,谁问什么,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他自然不会将那日寿哥来问他的话告诉张会。至多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张会亦是聪明人,且陪伴寿哥多年,对寿哥的脾气秉性也是熟悉,张会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挤出个笑来,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这事儿,原也是三叔有错处,不愿被人抓住。” 话是这样说,他却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认真道:“二弟放心,我理会得。” 沈瑞松了口气,道:“二哥别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与你提个醒。” 张会却哂然一笑。 * 大时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个薄薄的账本被掼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张会已经下定决心先不同丘聚计较,可丘聚这边却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的。 事关银子,便是大仇。 他恼怒的声音充斥着房间,“接手铺子的时候你怎么同我说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得乱七八糟。你们家怎么做到扬州首富的?那经商的手段都是吹出来的?” 面前跪着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颤抖个不停,紧紧按着地面的双手上隐现青筋,却是死咬着唇,一声不发。 丘聚只觉得最近处处不顺,本是要阴王岳一把,不想着老小子居然能断尾求生,干净利落的把那侄儿给撸了,倒闪了他一下。 然后英国公府居然认怂,没和王岳对着干,竟然因着这份老实,让张会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级。 真是气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处处不顺,张永这狗东西投靠了刘瑾,两人联起手来,查常平仓这样的肥肉他的人连一口都没咬到! 王岳这老不死的也开始了反击,处处给他下绊子,导致东厂最近的几桩事没料理好。寻常也没什么,可不知怎的,一两桩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兴,那便是天大的事儿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搜罗起好玩的东西来,以求固宠。 可宫里的事儿不顺当,家里的事儿竟也不顺当,他那绸缎庄其实说不上赔钱,只是没有大赚特赚,可这没赚就是大罪过——没银子他还怎么去搜罗好玩的东西给小皇帝?! 再探绸缎庄没赚的原因,还不就是张永进言那个禁止庶民穿绫罗,多少白身的富户都从他绸缎庄里转去了张会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铺子! 这小兔崽子还利用张永在辽东的关系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来,这一冬生意又要红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让手下番子去抄了张会那铺子才好,越想越恼,抬起手来就将手中个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头上去,厉声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着疼重新跪好,额角已是淤青一块,越发衬得她肤色惨白。 见着伤,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阵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把捏起她的下颌,正待放几句狠话,忽然门外轻叩,心腹仆从在外轻声道:“老爷,内官监谭良有急事求见……” 丘聚微微皱眉,片刻又冷笑一声,道了句“去外书房”,也不再理会珍姨娘,掸了掸衣襟,抬步往外走去。 外书房里,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谭良这会儿身子弓得成个虾米,跪在丘聚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求道:“祖宗,亲祖宗,就看在小的干爹与您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干爹一把。” 这人乃是内官监左少监崔杲最得力的干儿子。 崔杲于七月间被派往南京织造彩妆叚匹,当时就引起朝臣不满,盖因这彩妆叚工艺复杂,一匹就要动用数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这样费时费力的东西却多用来赏赐。 故此工部尚书曾鉴曾上本,伏望躬行节俭,止用织金叚匹,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并未听从,依旧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通,织造上的银子不足了,想着小皇帝大婚正是喜庆的时,许是要什么都能应的,便上了折子,奏讨长芦往年支剩盐一万二千引。 等折子一路快马递进京了,正赶上京中大佬们声讨内官,这折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证。 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崔杲人在南京没那千里眼顺风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条绳上没法子转换门庭的徒子徒孙却不得不奔走起来。 尤其谭良这样的死忠,平时给崔杲做了不少脏活儿,满头都是小辫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着玩完,便只能竭尽全力去营救干爹以图自救。 丘聚眯起狭长的眼睛,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谭良,口中却全然是对晚辈的语气道:“良子呀,这话说的,你们内官监的事儿,哪里轮得上丘某插手?你刘爷爷不生撕了我。” 谭良哭得更大声了些,口口声声“祖宗慈悲”。 他当然头一个就去找了刘瑾,当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刘瑾。 谁知道刘瑾这会儿抹脸不认了,还骂了谭良个狗血淋头,直说崔杲蠢材,谁许他讨盐引的,这会儿被参死了也是活该云云。 讨盐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张,可问题是,不讨盐引,哪儿有银子给您刘祖宗上供呢!谭良有苦说不出,被刘瑾的人打将出来。 他再去求张永,张永根本不见。 顺着排名往下来,高凤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实在没法子了,他才来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个,要不怎么掌得了东厂!这会儿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声道:“不瞒祖宗,织造有一批上等文绮,不日就到通州。小的这儿也没什么路子好销,听闻祖宗有个绸缎庄,小的腆着脸求祖宗帮忙……” 丘聚扬了扬眉,咂咂嘴道:“南京织造来的,莫不是贡品?良子,你这是要害丘某啊。” 谭良连忙道:“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真个不是贡品。不过祖宗您见多识广,一看就知,是正经的好东西……” 说什么不是贡品,其实就是贡品里抠出来的东西。一般这群外差的太监出去办差,都是要加大了数额要贡品的,满额缴贡,余下就落进这些他们口袋里。要不怎么是肥差呢。 丘聚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崔杲备着给刘瑾的孝敬,只怕谭良还没张开口就被刘瑾撵了,这才拿来孝敬他。 他正恼绸缎庄没赚足呢,这不就来了。 不过光这样可不够让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忽道:“我这儿到底是庙小,良子你可曾去拜过王岳王公公啊?” 谭良一双绿豆眼瞪个溜圆,哭也忘了,不过到底是干脏活儿干惯了的人,内里的关系都掰扯得极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品出点儿味儿来。 他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谄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门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儿王锐喝过两次酒,王锐最近……心情不太好,总说些浑话,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着谭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头一般拍了拍谭良的脑袋,笑眯眯道:“良子,你干爹还真是养了你这个好儿子呀……” 约有半个多时辰,谭良才从丘宅离开。 丘聚的情绪已经转好,踱着方步回了后院,进了门却见珍姨娘还跪在原地。 她脸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额角淤青越发重了,尤显触目惊心,身子孱弱摇摇欲坠,却仍挺着没动。 丘聚走过去,轻轻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珍姨娘却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没能爬起身来。 丘聚也不理会,坐在主位上,由着丫鬟上了茶,润了几口,才缓缓说:“明儿通州过来一批上等文绮,你安排人收了。”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是贡品一般的品相,什么人能卖什么人不能卖,你得心里有数。” 珍姨娘已深知期间门道,深吸了口气,垂头应了。 丘聚点点头,打发她去了,却又在她临出门前轻飘飘道:“十月初二,寿宁侯府二小姐出阁,打点出一份礼来送去。” 珍姨娘的腿脚俱都跪得麻,这会儿这种麻木酸疼席卷了大半个身子,无论是脑袋还是这颗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着门框,缓缓挪回身,又应了一声。 丘聚方凉凉道:“这批货,你可得用心些,卖出个好价钱来。” * 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个生日,但因着先帝梓宫并未发引而不曾大办。 今年是改元后小皇帝第一个生日,论理说也当大办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大婚的银子还未尽数补齐,更别说做寿的银子了。 因此今年的万寿圣节打着“先帝未大祥”的旗号,皇上不受贺,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贡使于阙左门,赐前来贡马及方物的朝鲜国王使者、乌思藏阐教王使者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 后宫这边,今年没有选秀这档子事儿,本也不必设宴,不过皇上表示后宫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妇入宫觐见,又许了皇后和贤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宫叙骨肉亲情。 连带着,太皇太后娘家王家也带了几个孙女进宫。 这等事张太后岂能输阵,因此寿宁侯夫人也只得带着张玉娴进宫了。 寿宁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儿的脾气,生怕她入宫见着吴锡桐再闹出什么来,这次金太夫人因着咳嗽不曾进宫,再对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没人为她母女护航,因此便想以女儿马上就要出阁婉拒的。 但寿宁侯张鹤龄认为此次应召入宫能彰显前事已了、天家对此毫无芥蒂,且女儿嫁了之后也难得有入宫觐见的机会,还当在此时多在太后面前博些好感,日后于她于她夫君都有益处。 寿宁侯夫人驳不得丈夫意见,又觉得女儿如今已心系状元郎,及笄礼上也表现得不错,因此虽有忐忑,还是带着女儿来了。 宫宴未开前,先去觐见了张太后。 张太后向寿宁侯夫人问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后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吴德妃来:“你那侄女真真是个榆木疙瘩,当初怎么选中了她呢!” 张玉娴立刻竖起耳朵来。母亲为了宽慰她曾说过吴锡桐在宫中不受宠,她当时还顶撞回去,道是“谁叫你们选她入宫,若是我去才不会这般光景”云云,气得母亲直捶了她好几下。 不过她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了状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宫了——当然,她当初是希望入宫为后,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对姑母那样对她一心一意的,现在看来,既是还要有其他后妃分宠,甚至不能为后,那入宫对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许多。 这会儿听见太后姑母数落吴锡桐,她还是蛮高兴的,只要吴锡桐不好,她就高兴。 寿宁侯夫人可高兴不起来,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儿,且是她选过来的,她可担着干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儿就是个木讷性子,这个,这个……待臣妾……”她本想说自己去教训吴锡桐,可话要出口方想起来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 张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说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个鹦鹉啊八哥的来讨皇上喜欢,她便是能学学皇后,知道绣个荷包扇坠儿的也行啊!你说她办的什么事儿,她竟绣了个一段《妙法莲华经》的插屏送去!说是祈皇上康健的,可这样的东西少年郎哪里会看上一眼!真是!气得人心口疼!” 张玉娴口中含着一口茶汤险些喷出去,强咽了下去,不免呛了下,咳嗽起来。 寿宁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儿一眼,忙又向张太后陪笑道:“这孩子就是实心太过,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为着她气坏了身子,待会儿我去与她说!” 张玉娴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哎呀,吴锡桐这个蠢货,白瞎了那样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将自己绣的荷包随着节礼送到状元府后,他与她的回礼。上好的松江棉布,绣得花间彩蝶双飞,只想着心里就泛着甜。 张太后絮絮叨叨同寿宁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阵子,张玉娴已是神游天外。 少一时,吴德妃的家人入宫,由吴德妃引着过来与张太后请安。 吴母原不过是个秀才娘子,进寿宁侯府都畏畏缩缩,更勿论进了宫了,到得太后面前,脸上笑容僵硬,口中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吴德妃的两个妹子,一个十一,一个只八岁,更都是胆小如鼠,行过礼便畏缩不前,没有半点儿讨喜之处。 张太后看着越发心烦,爱答不理,寿宁侯夫人却得打起精神来,语重心长“劝”吴德妃待皇上要尽心。 吴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温驯老实,静静听着寿宁侯夫人说教。吴母更是一句话不敢接。寿宁侯夫人也颇为满意。 只是没多一会儿,坤宁宫便来人相请。 太皇太后、张太后与夏皇后升座坤宁宫主位,沈贤妃、吴德妃分座下首,开始外命妇觐见仪式。 待宫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辞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贵戚,便也没那般严谨,老夫人们一处,小娘子们一处,三三两两相聚闲谈。 淳安大长公主也带着孙女们进了宫,宗室贵女那边立时就以清河郡君蔡淼为首聚在一处,这一群便都是不待见张玉娴的,根本不理睬她。 张玉娴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环顾周围,王家吴家的她不喜欢,夏家沈家的她不认识,竟是个关系相好的人儿都没有,不免气闷。 倒是沈贤妃活泼性子,还过来与她攀谈几句。 张玉娴早听说这是个受宠的,方才又在太后那听了其邀宠的手段,如今见也是个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乐见表哥对旁人好的。因此带搭不理的,也没怎么好好说话。 吴德妃似乎瞧出了这边不妥,也过来笑着与张玉娴问好。 沈贤妃见状,告了声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边去了。 张玉娴冷眼看着吴德妃,想着她又蠢又不受宠,嘴角不禁挂上一抹讥讽笑意,凉凉道:“瞧着你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进了宫水土不服么。” 吴德妃微微一笑,脸上一派温婉,“也是本宫体弱,前次落水的症状还不曾养好。劳娴妹妹挂心了。” “本宫”、“娴妹妹”这样的词儿一出来,张玉娴就忍不住变了脸色。当初,这不过是个丫头下人一般的东西,哪里敢叫她妹妹,还不是恭敬的一口一个二姑娘叫着,如今,还敢自称本宫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讥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吴德妃宛若没听出她话里恶毒之意,依旧笑得恬静:“是呐,也是因祸得福,若非那一场祸事,皇上也不会知道本宫,本宫也无缘侍奉天家了。” 张玉娴已是脸色铁青,那日的种种又浮上心头,被皇帝表哥拒绝的羞恼、被赵彤那个贱人羞辱的惊怒……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着上面的双飞蝶,这才一点点平复下心情。 她还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样的状元郎呢!吴锡桐入宫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皇帝表哥喜欢,日日独守空房,瞧着一脸菜色,哪里瞒得过人去! 吴德妃扫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纹,因笑道:“瞧这鲜亮的活计!娴妹妹的手艺可大有进益呐。” 张玉娴这样的出身学学针黹女红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又用得着她们亲自动手做什么,那手活计不过做做样子,勉强能做一两个荷包小件罢了。 知道吴锡桐语带讥讽,张玉娴却哼笑一声,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这是松江过来的贡品罢了。” 松江棉布,沈家。吴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话语带着惋惜,“本宫还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杨家妹妹却是缠绵病榻,入宫前去探望她,还不大见好。” 张玉娴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这么个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过继出去,又分了宗。不然这么个嫡出弟媳戳在面前还真是不够碍眼的! “是么?”不过这点子事儿也不会让她动怒,张玉娴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边儿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吴德妃点头道:“是呢,本宫险些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娴妹妹出阁大喜的日子。”她笑着向身后随侍的宫人道:“本宫给二姑娘的东西可带过来了?” 那宫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 吴德妃笑着亲手解着锦囊,道:“这也算不得添妆,正日子时,本宫等必要老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娴妹妹添妆的。这不过是本宫一点小心意。”说话间从中取出一块薄纱,上面蝇头小楷工整绣得一篇《心经》,“与妹妹作个团扇的扇面,闲时顽罢。” 张玉娴黑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德妃叹了口气,道:“娴妹妹,你我在一个府里住了那些时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门妇,今日一别,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宫中再相见。本宫心中万般不舍,这块纱便作个念想吧,本宫也会日日诵心经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却在几个词上有意无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张玉娴却是咬紧了牙关,死死攥着那块蝶双飞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宫中相见! 这是讥讽她夫君不过是个六品,她至多获封个安人,根本没有入宫觐见的资格! 她未嫁时,是太后的亲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宫闱也被当作娇客,众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太太,见到小小宫妃都要大礼参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给她尊荣地位?! 好恨……好恨! * 沈贤妃根本没走远,虽与人说话,眼角余光也盯在吴德妃身上,她身边的宫人离那边更近,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当宫人将对话悄悄传到她耳朵里时候,她无声无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站在她对面的两个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见贤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问道:“可是有什么可乐的事儿?也请娘娘说与我们听听。” 沈贤妃却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俚语来。”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贤妃身后桃蕊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生怕这嘴没把门的小姑奶奶再说出什么浑话来。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贤妃新提拔的宫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么性子么,还敢瞎来碎嘴! 沈贤妃这次却没有浑说,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两个姑娘自然也不敢追问什么。 待又寒暄了几句,各自走开,觑着周围没人,沈贤妃忽凑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宫幼时随父亲在知县任上,自乡间听来句俚语,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吓得腿都软了,脸色煞白,口中不住念佛,“好娘娘诶……”您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沈贤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无十全,纵然是才貌仙郎,比翼双飞,也到底,意难平呐。 她贴着桃蕊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且看着吧,有得热闹了。你也记着,今后,咱们也得提防着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7章 晚来风急(三) 几乎是万寿圣节刚过,新一波弹劾奏折又堆满了寿哥的案头。 寿哥因着生日得了几件心仪的好玩意儿,这兴奋劲儿还没过,就立时被这些烦扰惹得发了好几场脾气。 “弹劾皇后娘家的被打发去河南,还没能让他们看清楚?弹劾皇后不成,又来弹劾后妃,他们一天天无正事可做吗?!”寿哥把那折子掼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声也就罢了,钦天监的凑什么热闹?!”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上奏天象变化是本职,一般都是钦天监先说天生异象,然后才有科道言官跟进弹劾。 这次却是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自己上折弹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然后非常专业的从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权伐星等星所主异动,直言乃君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广营宫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宠等以至然耳。 最后提出诉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动,动了俩月他才说?!早作甚么去了,难道不应治他个失职之罪?”寿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齐全。说到底就是只想让朕呆在深宫中,读书读书死读书!朕又不考状元,读那许多书做什么?朕看他们书读的倒是多,却一个两个都读坏了脑袋!” 寿哥也是着实受够了,他别说出宫去打猎,就是在宫内划个船都能被御史弹章写出花儿来。 沈贤妃不过是进了只鹦鹉,寻常富贵人家谁家廊下不挂上几只?倒被外臣弹劾如何如何不贤。 他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哪里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寿哥非止不喜读书,更是有一层隐忧,却是与谁人都不能说的。 自他登基以来,这些文臣就频频弹劾他的亲近宗室、内官,更直斥于他,口口声声读书读书,然他作为天子去读书,这天下由谁来掌? 说甚么垂拱而治,不过是内阁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 当国家大事皆出自“贤臣”之手,这“贤臣”可还是贤臣?! 此时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这些文臣各个都不顺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刘瑾开口,便抢先一步道:“万岁爷,此人万不可饶。正因着是钦天监,若由着他这般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恐有无知愚人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奴婢请以东厂缉捕此人仔细审来,可是受人唆使,意图不轨……” 后妃、游猎也就罢了,与他无干,可这“节赏赐”就连着织金彩叚,还是落在崔杲求盐引那桩事。 刘瑾也不去揣测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发。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转过头来瞧向刘瑾,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刘瑾心下大为得意,勿论如何,皇上总是要问他意见的。然面上却着实严肃,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为当严惩。”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头,丘聚偷偷觑过来的目光,刘瑾肃然道:“先有御史杜旻胆大包天无中生有弹劾皇亲,今又有钦天监杨源假借天意而责皇妃,此等人为博名声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体统尊卑,奴婢以为,当以严惩,以儆效尤。” 寿哥点点头,刚待开口吩咐丘聚,听得刘瑾道:“奴婢请使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厉害。” 寿哥一呆,下意识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寿哥虽也曾怒极说过打板子的话,却并没有真的想动用廷杖。 刘瑾正色道:“正是。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觉得得了廷杖便名扬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这才有这许多人为博名而危言耸听。奴婢以为,正当打掉他们这些侥幸之心,让他们晓得进退。” 寿哥凉凉一笑,“正是,这些博名之人危言耸听,当教训一二。刘瑾,此时便交与你了。” 刘瑾忙躬身领命,任丘聚在旁边咬牙切齿,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里骂了几个来回,脸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刘瑾把要禀的事儿都禀报完回去司礼监,丘聚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与皇上说一说那盐引之事。 刘瑾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什么,兀自出来。现下还不是收拾丘聚的时候,若内官之间自己杀将起来,只恐让外臣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文臣弹劾逾急,还当先料理了“外患”再说,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抓住个把柄,又得了皇上许可,刘瑾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文臣个震慑,叫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要浑咬一气。 然翌日朝会,没等刘瑾找到时机说杨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盐引,便引来了三位阁老齐齐发声。 当时是寿哥表示织金已行开工,且崔杲所讨乃是去岁剩余未支盐引,去岁既已批与他,自当拨付。 未料户部没言语,却是内阁首辅刘健先一步出来说话。 “先帝深知盐法其弊,亲命臣等议拟施行,然龙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来曾颁明诏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传诵称为圣明。”刘健阴沉着脸,声音却颇为高亢,显见不满已极。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内阁首辅的身份,说起话来便是毫不客气。“行织造之命,生财之源既塞,蠹财之弊复生!!臣等若坐视,惟负先帝面托之重,亦且亏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个先帝,一口一个顾命,小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叚十之八九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烜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他目光扫过一脸不善的刘健、面色沉凝的李东阳、似要辩驳的谢迁,凉凉道:“户部有银子,就全数拨了。若没有,半价盐引与全价盐引,所引祸事都是一般,那就全与盐引,为户部省些银子罢。户部如今亏欠宫里的可还没补齐,已是让朕等了月余了。” 寿哥俯视着下面众臣,缓缓问道:“户部可还有银子?”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瞧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则躬身道:“盐引事,请陛下容臣等再议。” 寿哥只挥了挥手,表示应了。 诸臣因此事窃窃私语,有些欲有话说的,见此情况也都暗暗咽了回去,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内阁值房之中,刘健怒火难消,也不理会送上来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盏盖哒哒直响,道:“自然是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然帝王当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之……” 李东阳本是端起茶来啜饮,闻言忙撂下茶盏道:“首辅息怒。陛下犹年少,还当缓缓引导之。” “还待如何缓缓引导?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皇上又怎样说?!”刘健怒道,“此虽一事,关系最重,我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 这话说者无意,却是把因脾气温和而显得态度暧昧的李东阳也捎带进去了,李东阳也不便再开口相劝。 内阁三位之间暗里也不乏争斗,然面上总要一团和气,且这等时候,谢迁也必是开口说上几句的。 只是,他刚说了“首辅”二字,外面便匆忙跑进来个小内侍,显见十分惶急,一骨碌滚到地上跪下,急声道:“老先生们,徐公公让小的来报信,锦衣卫往钦天监拿了五官监候杨源,往午门行廷杖十记。” 三人皆是大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是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场廷杖,还是在成化年间。 刘健与谢迁都下意识去瞧李东阳,那杨源正是李东阳门下。 李东阳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顿住脚,问道:“以何缘由拿人?” 那小内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是飞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带着点哭腔道:“小的急着报信,没听仔细,像是,像是……说……说,说假借天象,妄议后宫,失人臣本分……” 刘健皱眉,道:“荒唐。” 谢迁却道:“……杨源还是造次了。” 其实这次杨源不过是打了个头阵,因这历来劝谏总归是要拿天象说事儿的。 只不过杨源也确实精于占候,见天有异象常忧形于色,一时没忍住,洋洋洒洒将所知一一展现,也没顾忌什么后宫不后宫的。 且,大抵,他觉得不过是个宫妃罢了,沈贤妃家是往上数三代最大才一个四品官的人家,现今毫无权势可言,不足为惧。 却是不想让人拿了这漏子。 “身为人臣,虽忠心进谏,然言及后宫,仍有不妥。”李东阳脸色虽不好看,却缓缓抽回脚,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却是,廷杖十下,实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实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绵底衣,重毰迭帊,保护措施做得委实不错,便是几十杖,也不过是卧床数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见皇上不过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气罢了。 而于杨源而言,许是算个教训,更大的,是给了他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一受廷杖,虽见辱殿廷,然在仕林间却是名声大噪,今日便是贬官,他日再复出便会身价倍增。 于李东阳,也算又得一员干将了。 刘健与谢迁自然也想通了此节,便也坐下来,打发了那小内侍,饮茶不提。 三人转而又抡起盐引之事如何应对、秋汛过后几处赈灾等等诸事。 直到下衙,谢迁乘轿回府途中,才听人来报,杨源受杖抬回家后未及便一命呜呼。 * 谢府,书房密室内 “阉竖恁的猖狂!”年轻的谢丕一脸愤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刘瑾那厮动了手脚!!”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盖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锦衣卫手底下都是有数的,没有人特别吩咐,都是从高举轻落,伤皮不伤骨的。 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简直骇人听闻,说没动手脚鬼都不信。 一个幕僚道:“必是如此。学生听闻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练杖,练到纯熟时,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尽碎的。只怕这次杨大人便是内腑受伤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惩戒罢了,却被刘瑾这等小人钻了空子,用阴险手段害了杨大人。刘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让他再在圣天子身边!” 屋内四五个幕僚纷纷点头应是。 本身,驱逐这些引得天子嬉戏无度的阉竖就是他们的目标,如今这些阉竖竟然还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谢丕走上前去,向谢迁唤道。 虽则他是谢迁亲子,却是早年就被过继到谢迁早逝的长兄名下,如今虽住在一处,却是要依着规矩称呼的。 谢迁诸子中,也只谢丕最为聪敏,可商大事。 谢迁一直面沉似水,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并未说话,此时谢丕上前直言,他摆摆手道:“刘瑾劣迹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轻易能被撵出内廷的。且内廷之中,东宫旧人如张永、高凤、丘聚之辈,皆是一般货色,走了一个刘瑾,焉知旁人不会再生事端?” 立时就有幕僚道:“阁老所言是极!除恶务尽,要撵,就要把那几个嚣张跋扈的统统撵去,听闻他们八个自东宫出来的,竟还有个名号叫甚‘八虎’,必要将这‘八害’除了,方能还内廷一片清净!” 谢迁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只是心里不免叹气,根子还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约束内臣、厂卫,有没有刘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然作臣下的,能将皇上怎样,也只能力谏除去奸佞内官罢了。 谢丕则皱眉道:“无论如何,刘瑾都是贼首,他凶相已露,是万万不能让他再祸害朝堂了。司礼监现下有王岳,尚还能管束一二,然王岳终是上了年纪……还当速速撵了刘瑾才是,既撵了贼首,余下七贼便好收拾了。” 众幕僚又齐声附和,又有人献策,如何以杨源之事参劾刘瑾,如何再抓刘瑾漏洞等等。 谢迁只听着,未作一声。 忽然书房外有叩门暗号,谢丕出去听了传禀声,乃是谢府大管家亲自过来。 谢迁知无要事大管家不会亲来,便即出去,领人往耳房内室去。大管家行了礼,起身站到谢迁身侧,附耳说了几句。 谢迁大为惊诧,奇道:“他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将人领去西路佛堂。” 谢迁再入密室,散了众幕僚,却叫谢丕留下,道是待会儿往西路佛堂去。 谢丕微微诧异,说是西路佛堂,其实同样是防厂卫耳目的密室,并且,比书房间的密室更为隐秘的所在。 可见,是要见非常机密之人了。 谢丕满心好奇,只是已出了书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墙有耳,不好随便问出口,只忍耐着。 父子两人出了书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却见一个婆子侯在院外,见两人出来,慌忙过来行礼,道老夫人有请老太爷,四姑太太回来了,求见老太爷。 这四姑太太说的是沈理的妻子谢氏。 谢丕忙道:“侄子从翰林院归来已去见过四姐姐了,叔父下衙归来,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禀报。” 谢迁眉头紧皱,摆了摆手,打发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说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书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见。 待那婆子去了,谢丕才低声向谢迁道:“叔父,四姐姐是真个心急了,您这般不见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谢迁兀自走着,头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么?枚姐儿才几岁年纪?!张家还敢拿谢家外孙女去冲喜不成?!” 却说张元祯当时谋吏部尚书之位,替嫡长孙求娶谢家外孙女、沈理嫡女,意图与谢阁老结盟。 谢氏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又因着跟沈理怄气,便不与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换了庚帖。 未想张元祯非但没能谋到尚书位置,还被皇上打了脸,焦芳升了尚书不说,还将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张元祯也是七十开外的人,闪这一下,生生给气病了。连带着张老夫人也因忧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妇年岁都大了,这一病倒便颇为严重。 张家立刻愁云惨淡。 朝中却总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断上书弹劾张元祯,甚至说其夤求入阁,消息传开,遂张元祯这病便更重了几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张家的门。 张家儿子辈就没有官位高的,看着父亲病重不起,朝中局势又这般,不免慌了手脚。 不知道哪一个出了昏招,便说要早些将沈枚娶过门来。 订亲总是不保靠的,风雨飘摇的张家随时可能被退亲,彻底成为弃子。 但若沈枚成了张家妇,张家与谢家姻亲坐实,谢阁老焉有不帮张元祯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是张元祯有个万一,只要有谢阁老在,张家子孙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而张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孙子张鏊更是前程有保。 张家算盘打得响,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时张元祯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说是娶亲,实有冲喜之嫌。 冲喜原就是好说不好听,况且十之八九冲不好的,可一旦人没了,却又要赖新娘子命硬克人。谁人家舍得让娇养的女儿冲喜去? 更何况,沈枚才十三岁!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就是乡下人家略体面些的,都不会将这样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论官宦人家了。 这还是阁老的嫡出外孙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谢丕叹道:“张家这种境地,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厌了张家这行径,方想退亲。只是姐夫为人端方,便是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儿原也与姐夫谈过……” 张家是失心疯了,沈理自然也厌恶,想提早娶亲是断不会答应的,但是他也不肯听从谢氏的话,直接退亲。 张家烈火烹油时凑上去定亲,现下已呈败相又忙不迭退婚,岂非小人行径!沈理又岂肯背负这样骂名。 张元祯刚病倒时,谢氏只担忧过张鏊的前程,担心过张鏊守孝不能娶亲将女儿拖累得年岁大了,但毕竟张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学问相貌都是上佳,她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可现在张家闹了这么一出,谢氏便断不肯将女儿嫁过去了。 想让她女儿去冲喜?!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这次拒绝了,将来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婆婆、长辈责难。 谢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岂能让她嫁到这样个人家受委屈! 因此谢氏是无论如何也要退亲的。 为此沈理、谢氏夫妇两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谢氏直斥沈理没良心:“难道就顾自家名声,不疼惜亲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罢了,枚姐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儿,却是理智得多,一条条与谢氏剖析道:“女儿又不是这会儿就嫁过去,横竖张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张家勿论家境还是朝中势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儿?! “那张鏊是你亲自择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学问人品皆是一流的,这样的少年举人天下又有几人?将来前程可期。你还想择个什么样的女婿? “我又岂是为了自家名声?这又哪里是我自己的名声。退了亲,枚姐儿的名声才是难听,又有什么好人家肯与我们结亲了?岂非误了枚姐儿!便是你的名声,顶着这落井下石强行给女儿退亲的名声,日后出去应酬,这名声便好听吗?” 这般苦口婆心,谢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想摆脱张家,任沈理说什么,都只骂他不体恤心疼女儿。 更是恼怒之下口不择言,骂道:“家境不好要靠着咱家便能对女儿好了?你当初又是什么家境,如今又是怎样待我的?!他少年英才,你便不是?你这状元,前程好了,却是就要脸面要名声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若将来是这样,不若让女儿找个家境好的庸才!” 沈理闻言,如堕寒冰,只冷冷道:“你便一直这般看我。”只觉心灰意冷,真懒怠再说。 他原是想写放妻书,但到底念着谢家当年恩情、夫妻多年感情,念着儿女,听了董妈妈说谢氏是天葵将绝才左性,便把那放妻的念头放下。 可如今……谢氏怨念已深,日日相互怨怼,又过得什么日子,不若放她去了,彼此相安。 沈理写了放妻书出来,却被谢氏夺取撕个干净,又来撕打沈理,说是他忘恩负义见她人老珠黄便弃如敝履。 沈理也不争辩,抬腿就走。 又在书房重写了放妻书,自家也再不踏进后院,只等谢氏什么时候厌倦了,书就与她,从此两断。 谢氏在沈理面前撒泼混骂,却不是真个不顾及女儿名声就跑去退亲了,因此这些时日频频往娘家跑,希望父亲这边能帮上一帮,若能让张家先松口,寻个体面的理由,双方除了婚约才好。 谢迁有多少大事要忙,哪里理会得这样小事,与他看来就如方才对谢丕所言,只要沈家不点头,张家敢强娶谢家的外孙女?那真是嫌命长了。 至于是否退亲,他当初之所以推出这个外孙女,而非嫡亲孙女,自然也有及时抽身的考量。 不过退亲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张元祯眼见不行了,张家统统要丁忧守孝。 待过三年,张家还想重返官场,也只有求着谢家的份儿,退亲与否,还不是谢家说得算。 那张鏊确实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许又是个一甲,做孙女婿也不亏。 便真是要退亲,只消过得一二年,京中便不会有人再记着当初婚事,寻个由头悄没声的退亲也就是了。 外孙女才十三,便是等上三年,十六岁,也正是花季,阁老的孙女、状元翰林学士的女儿,难道还愁嫁吗。 这些话他也不是没同老妻讲过,让老妻劝劝女儿不要闹。 奈何这个女儿是家中姊妹中老幺,自幼最得老妻喜欢,被娇养坏了,之后又做了状元夫人,家中姬妾也无,又是儿女双全,一直顺风顺水的,如今在孩子婚事上吃了闷亏,又如何肯依,定要现在就闹出个结果来。 谢迁不胜其烦,面对哭天抹泪的老妻也是头疼,索性干脆不见。 听得谢丕说与沈理聊过,谢迁哼了一声,道:“他也不管束好妻子,由得她这样混闹。” 沈理夫妻俩虽闹,放妻书这等事却并没有闹到谢家面前来。 董妈妈知道分寸,见老爷也没一定要休妻,可若真将“放妻书”三个字吐露出去,怕这事儿就不可挽回了,因此严管知情几个仆人,将事瞒得死死的。 谢丕与沈理聊天时,自然不会听到什么,因笑道:“叔父可是冤枉姐夫了,姐夫一向对四姐姐敬爱有加。” 饶是谢迁这会儿满脑子官司,闻言也忍不住莞尔,轻斥一声贫嘴。却又忍不住叹道:“是你伯母将你四姐姐惯坏了。也难为你姐夫了。” 谢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担忧道:“叔父,侄儿看,四姐姐是关心则乱,这阵子眼见的消瘦下去,不若……叔父便帮她了了这桩心愿吧。左右外甥女还小,慢慢择人便是。” 谢迁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明事理吗?” 谢丕忙道:“叔父息怒。实是侄儿与姐夫聊过,觉得姐姐现在与姐夫这般闹法,恐生嫌隙。”他声音低了下去,“沈家的姻亲里还有个杨廷和。且姐夫又是与王守仁交情好的,还让他族弟认了王守仁作先生。王华……” 小皇帝始终在谋求王华入阁。 而帝师杨廷和也一向深得小皇帝信任。 沈理这个女婿,先前是没得选,必然是谢党。可若夫妻失和呢,若王华入阁呢,若杨廷和进一步得了皇帝信任从詹事府出来接掌六部中一部尚书呢? 谢迁眉头紧锁,半晌方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退亲。不过,你也当劝一劝四娘,唉,你们母亲越老越是心软,你去与四娘讲清楚道理。你姐夫那边……” 谢丕忙应声道:“侄儿自当好好劝劝姐姐姐夫。” 谢迁点头道:“现在是要办大事的时候,不要在这些小事上缠裹不清。”他眼角余光扫了周围,走近一步,在谢丕耳边道:“你道这是要去见谁?是王岳从宫里遣了人过来。” 谢丕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连声道:“这是……这是……”却忙又压住话头不说出来,可眼中已经射出炽热的光芒来。 王岳与刘瑾、丘聚一干人一向不和。 在刘瑾下黑手杖毙一名文官后,王岳找上内阁,这还能有什么事! 谢迁就喜欢儿子这聪明劲儿,全然不用人点拨提醒,随他。他满意的点点头,却不继续说了,反而道:“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让她消停些吧。” 谢丕再次道:“侄儿定会好劝劝姐姐姐夫。”话语已比先前坚定太多。 *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总是在为儿女事操心。 寿宁侯张鹤龄也在为那娇蛮任性不省心的女儿、以及女儿与女婿的关系紧张而头疼。 万寿圣节那一日从宫里回来,他二女儿张玉娴便情绪不好。 张鹤龄素来是不管内宅事,然这消息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可见在后宅闹得多大动静。 事情瞒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将寿宁侯夫人叫过去骂了一顿。 寿宁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与张鹤龄哭诉,“我说不带她入宫,你非说带她入宫,讨太后欢喜。如今可好,欢喜没讨到,到讨回来一肚子气。我好容易才将她劝好些……” 却是她那任性的女儿,进了宫觉得要给吴锡桐行礼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闹将起来。 张鹤龄冷声道:“她莫不是还有那痴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腾出事情来,便是大祸了。那她也不必在府里住了,济悲庵里婷姐儿还等着她去作伴。” 寿宁侯夫人也就哭不出来了,只得描补道:“先前娴姐儿是什么身份,那妮子是什么身份,如今正掉过来了,娴姐儿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张鹤龄也不听她解释什么,只道:“眼见着便要成亲,不要再出乱子。” 那眼神冰寒至极,冻得寿宁侯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唯唯应是。 好在,婚事是顺利办完了。 张家这边场面盛大,稳压了这一年来出阁的京中大家闺秀一头,新姑爷几首催妆诗作得极是精彩,一时也传为佳话。 沈家那边状元府虽远比不得这边场面,却也是办得隆重而体面,不曾辱没了侯府千金。 寿宁侯夫人先前不免担心,沈瑾继母乃是乡下小门小户出身,恐怕没什么见识,又没主持过大事务,如何撑得起场面?沈家京中为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过来帮衬…… 因而张家又特地再次派过去管事仆妇,只不过这次选了稳重干练的人。 结果这些管事仆妇又被客客气气送还回来。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蕴在。京中族人长辈竟也颇有才干,将婚礼诸事办得妥当,便是寿宁侯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后,婚后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来报喜,说姑爷待姑娘极好,敬茶时太太对姑娘也极是客气。 三天回门,寿宁侯夫人见闺女容光焕发,眼仁儿里都透出欢喜来,便知道夫妻极是和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母女俩在房中聊起体己话来,张玉娴带着小女儿娇羞,喋喋不休数落起来,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身边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买了好多蜜饯果子回来。昨儿下晌没到饭时,我说饿了,往柜子里一翻才瞧见,竟塞了半柜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来,我问他,他还脸红,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见我帕子上绣着猫,还取笑我,属鼠的怎的喜欢猫。我说偏就喜欢,他就提笔给我画了一幅猫戏图,还写了两句诗。那一笔字写得真不错,难怪爹爹说姑父是喜欢他那一手字才点了他状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画得忒一般,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话里的甜蜜挤出来也够渍两瓮蜜饯了的。 寿宁侯夫人听得笑逐颜开。 说及那位继室婆婆,张玉娴不自觉露出些傲慢神情来,“那边赶紧接了茶过去,连声叫人扶我起来。我也料她没什么好东西,果然,给了一套赤金头面,江南的样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没个宝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这头面忒也沉了,哪里戴得,只存着罢。”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饭,早晚请安什么的也免了。这边痛快的交了家里账本出来,说是她没两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边还有太婆婆要伺候。” 寿宁侯夫人心里念佛,知道当初选的没错儿,这样不受婆婆磋磨才是福气。她虽也不将沈家放在眼里,却也训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儿,你也总要做做样子,须得让姑爷面上好看些。” 张玉娴嗤笑道:“娘,你可多虑了。那又不是他亲娘,没生恩也没养恩,半路上来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过了,他也不过就是面子情罢了。” 寿宁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也落个好名声。”见女儿一脸不以为然,便也不多劝,又问几时回去宗祠上族谱。 张玉娴皱眉道:“眼见天冷了,天寒地冻的,河也结冰走不了水路,马车多颠簸呀,我可不要走恁远的路!他原说爹与他说这会儿差事要紧,还是过年时封印后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冻了,再乘船回去。” 说着又兴奋起来,笑道:“娘,我可都没坐过大船出门呢!” 寿宁侯夫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张玉娴虽梳了妇人头,却仍小姑娘一般,滚到母亲怀里,笑嘻嘻的撒娇。 母女俩一时其乐融融。 这回门本是极好的气氛,谁知道,与众亲戚姨母姑姑、姐妹见了,一桌吃了席,张玉娴一张脸便又晴转多云。 送走了客人回了寿宁侯夫人这边,张玉娴忽然就发起脾气来。 却是席间一看,那些原本远不如自己的、时时刻刻要巴结自己的表姐妹表嫂们诰命竟都比自己高! 虽则众人都有分寸,来赴家宴也不会品级大妆,不过是寻常华丽些的妆扮罢了。 可是张玉娴打眼一瞅,便知道谁谁谁的相公是锦衣卫百户,谁谁谁的相公是五品官。 没法子,弘治朝张家得宠,张家兄弟没少为姻亲故旧讨官讨赏,但凡沾点边儿的亲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张玉娴便又想起那日在宫中吴锡桐那语带怜悯的可恶样子来,说甚么不知道何时她才有资格入宫觐见!不免心头火起。 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缠着寿宁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缠磨寿宁侯张鹤龄,为夫君讨个官来。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学无术,你不也给他弄了个锦衣卫的官儿来。怎的你女婿这里,还是个状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张玉娴泪眼汪汪抓着父亲衣襟不放,依稀还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讨糖吃的小姑娘模样,“我也不求他像哥哥与大姐夫一样高官,总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们差了……” 张鹤龄直斥她胡闹:“谁叫你浑说什么弄个官儿来?!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休要与家里招祸!” 张玉娴只道:“不过是在家里说说罢了,爹爹作甚这样凶!”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却是根本不怕父亲,变本加厉缠磨起来。 张鹤龄唬着脸道:“你祖母还病着,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松了口,叹道:“傻女儿,你道文官也那样好求的吗?若是寻常挂个锦衣卫百户的名领份粮饷也就罢了,这文官,这翰林院里,哪个又不是进士里顶尖的人物了?多少积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个侍读、侍讲。” “你且多劝着姑爷好生为皇上日讲,他日有机缘,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张鹤龄颇为郑重道,“这两处皆是天子近臣,好处不必我说。” 张玉娴得了这句,犹不满意,却也知道这不是着急就能办妥的事儿,总要熬上些资历。 她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对这结果极为不满,但转身与沈瑾同车回府时,忍不住笑嘻嘻的将自己如何为他求官,父亲是如何嘱咐的,一一同沈瑾说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处处为他前程打算,顺带展示一下侯府的权势,让他死心塌地对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脸色大变,竟对她求官大为不满。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挤,满耳朵灌了风言风语说他靠裙带关系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绩来,堵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这样打脸,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为耻,语气不免严厉,要求妻子回娘家去说,不要给他找幸进的路子。 张玉娴被兜头一盆冷水,那点子热情都浇灭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她原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场发作起来,吼他“有本事你给我弄一品诰命来,没本事便别梗脖子”,又自怜道什么“怎的嫁了你这样的人”云云。 沈瑾虽是谦谦君子,性子颇为软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强硬的,他反倒硬气起来,就如先前撵了来状元府胡闹的侯府下人一般。 这一对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两日,便就闹了起来。 张玉娴侯府小姐脾气上来,要求沈瑾服软道歉,并听从岳父安排,否则就别想进她房门。 沈瑾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往书房住下了。 这一下张玉娴更是气恼,开始在院里打砸东西、打骂沈家下人出气。 小贺氏一个没儿子的继室,又经了娘家贺家被抄家、亲兄弟获罪被发往辽东事,本身就没甚气势,在这样高门儿媳面前更是气短。 见小两口吵架,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往张玉娴房里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脸,反被张玉娴说沈家子没规矩。 小贺氏只得硬着头皮找沈瑾,却实不好开口相劝,就对着沈瑾叹了两口气。沈瑾道一句“太太无需忧虑”,她就麻溜回房就装病起来,撩开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现下别说已是“病倒”了,就是没病,小两口吵着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着,日日里默念佛祖菩萨保佑两个小祖宗早日和好。 张玉娴非但没和好的意思,砸了两天东西,不见沈瑾来哄,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沈瑾得知张玉娴回了寿宁侯府,并不着急,本想晾着她两天的,奈何寿宁侯岂能让他折了侯府脸面,又是那日曾劝过他的侯府幕僚丁举人亲来,与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去接妻子回来。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寿宁侯夫人几句说教,寿宁侯这边虽开口先是说自家女儿毛躁,却也表示女儿乃至张家,都是为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领情。 沈瑾到底不是准备来翻脸的,虽然心下腻歪,却也只得领着别别扭扭的媳妇回府了。 回去之后,马上又面临新的问题——论理说,成亲后,京中这几家亲戚都是当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这边又是长辈伯娘,新妇理当拜见,四房理嫂子也是卧病,新妇也当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几家上来的,这次五房来的是沈瑛,只不过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礼。族人里来参加过婚礼的也并未回去,因着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沧大祥。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见的。 而于沈瑾内心深处,还想带媳妇去见一见生母郑姨娘。 郑姨娘在保定听说儿子这边婚事没人操持后,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临近状元府租个了小院,每日低调进府照看。 不想便是这样也会被御史盯上,弹劾状元公持家不严,让下堂妾掌家。 张家便再次派了仆妇过来,而二房也反应迅速,请了沈渔妻子温氏作为族中长辈过来主持,又有徐氏身边得力嬷嬷帮衬。 郑姨娘不吵不闹,也不用温氏说什么,便交出状元府所有事物,悄没声的退租状元府左近的房子。却是远远的又赁了一处,她便是不能亲手为儿子筹备婚事,却也想亲眼看见儿子娶亲。 她越是这般深明大义,沈瑾心里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规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笔如刀,他也只能让生母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带着媳妇过去给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规矩…… 怎知张玉娴气还没消呢,沈瑾都没说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书府,张玉娴想到那是杨恬即将嫁入的地方,心里便更生别扭。 沈瑾是想着好说好商量,不成想,三言两语,两人又闹僵了。 张玉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这样去了纯属给亲戚添堵,还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现在不去,亲戚们挑理还在其次,主要是沈沧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届时可如何是好。 张玉娴则将回娘家当作法宝,二话不说,再次卷包走人。 这次沈瑾更占理,且也不耐烦她这骄娇二气,有心冷上一冷,张家再来人,他便道:“二娘思家心切,想来岳母骤离女儿,也是想念的,还是让二娘在岳母膝下承欢,好好尽孝才是。家中也无事,无需她操心惦记。” 侯府里,寿宁侯夫人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寿宁侯张鹤龄对于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却是极为不满,现下,女婿对他来说比女儿还重要。 他还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动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处上下人事都将有所变动。 沈瑾已是日讲官,虽皇上还不曾开经筵,但到底他已经有了职缺,再活动出个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尝不能。 要知道,谢迁便是走的这个路线,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而后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再到入阁。 张鹤龄是要好好培养女婿前程无量的,然眼下女儿这样一闹,将女婿闹得离了心,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训斥女儿,只是于内心之中,也不免觉得这女婿太不识抬举,不知多少人巴结着寿宁侯府求个富贵前程,这女婿却要假作什么清高。 因此虽骂得女儿垂泪认错,却也不急着让女婿接女儿回去。倒是寻了先前走过几趟状元府的幕僚丁举人来,商量了两句。 丁举人再次登了状元府的门,只不过这次他没开口劝什么夫妻和睦,却是道:“近来朝中几位大臣日讲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爷差学生来请状元公小心一二,许多话不好讲的。比若盐引,比若内官……,此时若得了万岁爷的欢喜,詹事府或有一席……”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8章 晚来风急(四) 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弹劾内官、弹劾锦衣卫、劝谏皇上的奏章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不仅仅因为这场廷杖断送了一条人命。 还因为,这场廷杖,坏了一项规矩——从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夺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绵底衣、重毰迭帊,这次,刘瑾却着人给杨源去衣。 这般赤条条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却是数倍于肉痛。 人抬将回去,不知是救治无效,还是因惊怒羞恼交加,死于心疾——简称活活气死,总归是未几便一命呜呼。 外面朝臣群情汹汹,内廷中,却是又一番情形。 “这等人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奴婢就是想将这等人的脸面打掉,”刘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脸正气,“他们既是求名,便叫他们坏了名!看谁人还敢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 寿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忽敲了一记桌子,道:“好,好一句‘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想以此为进阶之梯的,统统当重罚!” 刘瑾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慨然道:“万岁爷圣明!!能为万岁爷尽忠,奴婢万死不辞,哪怕外头的老先生们要杀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声名无暇!” 转而却又道:“万岁爷明鉴,奴婢只着人除衣,并无下重手的吩咐,万岁爷也知道,奴婢哪里使唤得动锦衣卫!那杨源且四十许,尚在壮年,哪里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后有人捣鬼,欲治奴才于死地,陷万岁爷于不义!奴婢死不足惜,然这样连累万岁爷的罪名奴婢万不敢负!!” 寿哥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滚滚念头,刘瑾为天家尽忠什么鬼话也就听听罢了,刘瑾那些小九九,寿哥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心里有数。 但有一点刘瑾说对了,这事儿处置了刘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让步,那以后只会让这群文臣气焰更盛。 这绝非寿哥所乐见的。 至于杨源的死亡,说是四十许,其实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殒命,也不是什么怪事。未必是刘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谋害。 对朝臣们反应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寿哥才不会理会,本就是要羞辱,难道打板子还要与其留脸么!一个非议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里斯文了,还要甚斯文! 寿哥摆摆手,道:“你这番话,倒该说给朝上老先生们听一听。起吧。” 刘瑾的心彻底的放进肚子里,再次叩首后起来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这脑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又盘算着明日朝堂如何应对,皇上既让他把这些话说给老臣们听听,他就得想法子说得老大人们哑口无言才好。当然,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来的一众人的。 还有新投来的李鐩,倒也听话,与杨廷和结了亲家。只可惜杨廷和嫡出那个女儿早早定亲了,这拿庶出女儿联姻,到底不够稳固。不过现下倒也不急于收服杨廷和,让他站干岸就行。 毕竟,杨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边可能对战局有着不小的影响。 刘瑾心下又起盘算,李鐩既这样知情识趣,他兄长李鈞也可以挪挪位置了。听说张元祯快死了,居然还不上表致仕,哼,等这老东西死了,空出来位置又可以调换一番了。 遂,这一夜,刘瑾私宅中灯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翌日上朝,刘瑾是精神抖擞,准备舌战群儒。 可惜,再次被寿哥所下旨意打乱了节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盐引事,掌户部的阁老李东阳所提议,一半儿价银一半儿盐引。 朝中诸人不免解读为小皇帝的让步妥协,毕竟杨源毙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来,这样小小年纪的皇帝,应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认定,既然皇帝有退让的意思,那就应该乘胜追击! 然就在揣着不少话待奏的御史、给事中们准备出来用杨源之事给内官们沉重一击时,又一道圣旨下达。 皇上驳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灾异条陈十事中弹劾礼部左侍郎王华讳名首赂养病事,不收王华自辩的折子,称事情已白,王华勿需自辩,尽心所职便是,并以日讲赐冠服! 这折子里奏了十事,且弹劾太监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单单是王华一个。 但皇上却只对王华加以恩赏,还赐冠服! 这是一个无比明确的信号! 虽然王华力辞赏赐,甚至辞日讲,表示为言者所论心自不安。 皇上态度却更加温和起来,连称先生乃父皇先朝讲官,如今又为朕日讲,赏赐冠服实属旧典,不必辞。 众御史言官面面相觑,终是都将目光投注到三位阁老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皇上这是“一招鲜”——每每与内阁有分歧,便会祭出王华这柄神兵利器,示威于内阁。最终也肯定是与内阁达成某种妥协。 只不过,这次,这声“狼来了”显得格外真切些。 因为,上个月初,礼部侍郎张昇刚刚以病乞休,皇上只温言让其养病,并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说到养病,那致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张昇这边一致仕,王华升礼部尚书再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众人心里都犯嘀咕,却也都按兵不动,且先看看大佬们如何反应吧,万一王华入阁……这个这个,还是莫做那出头的椽子罢。 刘瑾也饶有兴致的觑着三位阁老的脸,虽然因着王华不肯入他门下,他是十万分不想让王华出头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他咂咂嘴,心里盘算王华一向与刘健交恶,而三阁老阻起入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华岂能没有怨念呀。这会儿若真能放王华入阁去与这三个老家伙厮杀,岂不正好! 于是,殒命杖下的杨源好似瞬间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提到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们心思都放到了高层变动上。 而三位阁老却是巍然不动,面上更没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内阁值房,刘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华入阁,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谢迁和李东阳万没料到能听到刘健这般说,下意识的,二人都是皱眉。 谁会乐意有人入阁来分他们的权柄?何况又是位简在帝心的人物。这人还有个出息的儿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转回京中来,这父子俩联手,又哪里有旁人的立锥之地。 两人也是纳闷,他们是同王华没甚仇怨的,刘健却是与王华宿怨颇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屡次提起想使王华入阁,也都是刘健冷面驳回的。两人都一时想不透刘健怎的忽作此语。 刘健并没有瞧他二人,目光却透过窗棂,望着外面有些阴霾的天空,压低声音冷冷道:“这些时日,不少人往老夫这边说,刘瑾阉贼猖狂,素以王振标榜。虽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径也相差无几了。此獠铁了心作王振,然当今却比不得英庙,可没有个亲兄弟!” 此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惊得谢迁李东阳都坐不住了,齐齐站起身来,压低声道:“首辅!” 刘健几乎咬着牙,恨恨道:“先帝临崩执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干,便有嬖幸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他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果决之色,“老夫非是虚言,为保江山,必要先诛刘瑾!不能再蹈英庙覆辙!皇上不是信重王华吗?那老夫便推王华入阁,看他王华也言诛刘瑾,皇上信也不信!” 谢迁低声道:“首辅,不若等那王岳、范亨、徐智……” 刘健摆摆手道:“他们若有法子,便不会来寻内阁了。王岳虽算得忠直,然还是要与皇上那边相妥协,谋个将刘瑾赶到南京,这分明是他们在司礼监争不过,倒想借内阁之力借刀杀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这般眼界,不足与谋。且到底中官,也不可尽信。” “确然中官不可尽用。”李东阳叹了口气,缓缓道:“王德辉(王华的字)不会看不出刘瑾此贼危害,当会以大局为重,必然会随我等发声。” 此时于内阁而言,也同样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让王华入阁分权,也好过让奸佞伴君。 便如刘健方才所说,若真被刘瑾教唆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小皇帝可是哥儿一个,没个亲兄弟可上皇位先挡一挡的! 谢迁见状,也缓缓点了点头,向刘健道:“我便去游说王华,一并上书弹劾刘瑾。” 刘健便是肯推王华入阁,也断不会登门同王华共聊同上书事的。 谢迁同王华却并未交恶,且小一辈之间的关系还颇为亲近,这个说客少不得要他来。 他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王守仁离着远,不然他父子联名上书,皇上那里也会重视几分。” 王守仁自两次剿匪大获全胜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节节高升,内阁也是清楚的。 刘健却沉着脸道:“不差他一个。届时百官伏阕,必要将阉贼诛尽!必不负先帝所托!” * 莫说内阁在议论王华父子,此番圣旨一出,满京城不知多少衙门、多少官宦人家议论起王华父子来。 而寿哥也在同人说着王华父子,却不是在宫内。而是在宫外小时雍坊,张会的私宅。 自从西苑开始修建以来,头脑颇为灵活的张会就琢磨着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过英国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产,这宅子也就没过明路。 直到赵彤嫁进来,这宅子便以嫁妆名义落在了赵彤名下,才开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寿哥出宫的一处落脚点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来这里。 寿哥一见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近来回城里来了,不再庄上了?原还想着找你跑马来着。” 沈瑞笑道:“谢皇上惦记,是族中亲人进京,瑞总要回府相陪。” 却是继沈瑾继母小贺氏北上后,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进京,既是参加状元郎的婚礼,也是参加沈沧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庄中,总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亲自过来。 七月间五房鸿大老爷小祥,因着年初沈家刚赢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贡品名头,不宜张扬太过,这场周年祭便办得十分低调。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赢后不久,就特地给沈瑞书信,请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后,决定听沈瑛的,并未南下。 七月之后,朝局多变,又有沈家与陆家联手经营山东、辽东事,沈瑛便决定亲自北上,借来参加沈沧大祥祭的机会,也与京中诸旧友联络一二,看看情形。 没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周年祭,沈瑞心里深以为憾,也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沈瑛此来,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于祥安庄那边,杨恬也被杨慎夫妇接回了家中。 杨廷和到底将次女杨悦许给了李鐩嫡子,俞氏也依旧没松口将杨悦记在名下。定亲之后,俞氏就以绣嫁妆名义将杨悦拘在后院,王研听着信儿,便放心将杨恬接回来。 每日里姑嫂相对,倒也惬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杨恬管家理事来。 如此这般倒比杨恬独自在庄上让沈瑞放心,只是想起庄中相处时光,沈瑞又不免遗憾成亲前只怕再不会与恬儿那般亲昵在一处了。 寿哥听着沈瑞这样说,想到很快便是沈沧大祥,便宽慰了沈瑞几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来,又不免戚然。 转而又赞沈瑞道:“朕已听说了,军衣之事你办得极好,你果然不负朕望。像你这般不计得失、忠心办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无忧了。朕当重赏你才是。” 因着先前沈家所贡松江棉布抵京时,国库空虚,内廷暂时不予结算,沈瑞也知国库情形,便以贺寿哥大婚名义,悄没声的未收这批布款。 寿哥也是领他这份心意,却想着贴补他一二,方把军衣这桩肥差事给了他。 原本寿哥是打算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沈瑞捞些银子补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馈,沈瑞却是半分投机取巧都没有,扎扎实实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后,从兵部到辽东,竟没有一处不夸好的。 可见他办事实诚,做人又不呆板——寿哥常在宫外溜达,深知上下情弊,晓得不去打点,是不可能这般交口称赞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条陈,再看沈瑞所办灾民事、军衣事,寿哥不自觉便在心中将沈瑞当作心腹能臣来看,只觉可托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我也是头次接手这样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务求不负皇上厚望。也亏得我师公王华王老大人帮忙联络了兵部几位大人悉心指点,方不辱命。原是本分,当不得皇上厚赐。” 这是沈瑞头次接手军资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发国难财的,因此一意要将这批军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里厌恶刘瑾之辈,他却也深知,这样世道不打点就求到公平,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通过张永的渠道,先将宫里上下也打点了。 然后向王华求助,寻兵部的人来指点军衣制作里的种种注意事项。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颇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简在帝心又步步高升,旧日同僚自然也肯卖个面子帮上一把结个善缘。 外面打点妥当,军衣具体交由沈渔全权负责。沈渔在松江是粮长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层层把关,任谁也骗不了他去。因此这批军衣用料再扎实不过,抽查又异常严格,最终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东西就是好东西,辽东诸路军将又因着邓璋、岑章与沈瑞关系,更是没口子的夸赞。 反馈回京里,才是这样好评如潮的局面。 这一番下来,银子赚得不多,却是赚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寿哥见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点头。因提到了王华,便赞道:“王华父子实是忠于君事,贤臣、能臣莫过于此。”又顺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灭海匪那几场经典战事。 说着说着,想起朝中弹劾的事情来,寿哥本来翘着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寿哥平时在朝上要摆个高深莫测的严肃面孔,尤其是大婚后,越发要显得沉稳,可他到底还是个少年,在张会沈瑞这样亲近伙伴面前,便也不再忍着脾气。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华如王守仁这般踏踏实实做事便好了。想起来便生气,那李熙的折子,弹劾了二三十号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广州的、贵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还有五个地方知府,啧啧,难为他怎么天南海北的搜罗这些人出来的!半分明证都没有,空口白牙的,便说人有罪当去职,哼,这朝廷里只他一个是称职的?!” 他顿了顿,不无讥讽道:“这么卖力弹劾,倒也当真称职得紧。” 沈瑞和张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内容沈瑞早已知道,张会还来与他讨论过——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并非皆是弹劾官员的,其中第四条便与张会等一众勋贵子弟休戚相关。 这第四条乃是储将材以振威武,即要将两京公候伯应袭子孙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学,学习兵法战术。待其袭爵时,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许袭原爵。否则,给半俸,继续进修,进修三年无成者,便要降等袭爵。 这大明的武学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京卫武学最初便是为高级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经过几废几立,几番重新制定规矩,直到宪宗即位再次重建后,才算是稳定下来。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职官员下儿男应袭优给,并其余弟侄十岁以上者,俱听提调学校风宪官选送武学读书。” 所以,京中武将人家子弟,多是从武学学过的。如张会、赵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间是在武学中择策略精通、弓马娴熟的直接为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学业有成者送考武举。 不过勋贵子弟大抵还是荫封个职位的。 然则随着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将子弟早已开始向纨绔转化,武学也渐渐学规废弛。许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学也是虚应故事,入学三年《武经七书》尚不能记诵的比比皆是,且还有直接半路逃学肄业的。 因而这次李熙所提,虽只是针对承爵子弟,却也是为武学紧紧弦。 针对承爵子弟严苛考评,对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顶尖的、仍活跃在朝堂上的勋贵人家算不得什么,盖因这样的顶级武将世家,随时可能被拉去战场,因此子弟习武不辍,弓马娴熟,根底扎实。 且因着还活跃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实职,在锦衣卫中的还相对较弱,如赵彤长兄武靖伯世子赵弘泽,属府军前卫,也算得上精兵强将了。 但是对于许多祖辈风光却一代不如一代的没落勋贵人家来说,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学里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别说拉不开弓的,就是能骑好马的也不多。 而这样就指着爵位俸禄过日子的勋贵人家,养不出好儿男来,于朝廷而言就是累赘。 如果能以此机会,敦促勋贵子弟们上进,那是一桩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进的,正好降等袭爵,变相的削爵一样,也为朝廷节省开支。 左右都是于朝廷有利,此举想必兵部户部也会拥护。 顶尖的勋贵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没什么发言权,朝堂上没什么阻力,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变数,大约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弹劾人太多了,且折子头一条就说“请禁止驰逐鹰犬弹射之好”,对其生出不满,进而驳掉他整个奏折。 张会来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动这件事赶紧通过。而且,若有可能,扩大考评范围才好。 武学本身不单单是教育武将子弟,也会对现役军官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不过,这个培训要比教子弟更为松散。好多人官职在身,更加不会去学,且还有家学渊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学。 严肃武学纪律,对于张会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考怎么显得出他的能耐来? 而这样筛选出来的武将,方能在将来的战场上生存下来,总比一个猪头主将带累整整一队人马强。 张会同样也是不想将来上了战场摊上猪队友的,未被敌军打败,反被友军拖累。 “皇上,我听闻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折。”沈瑞依照与张会的约定,先开口道:“以我浅见,觉得李熙大人的折子弹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颇,但别的几条,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寿哥微扬下巴,斜睨着沈瑞,嗤笑一声道:“你说的是武学还是考课?莫与朕说是盐法。” 李熙这十条奏折所涉较广,除了黜不职、储将才之外,严考课、覆章锍、清军伍、禁巡逻、清盐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见他神情轻松起来,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盐,哪里懂盐法,何敢妄言!” 寿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强得多啦。” 沈瑞陪着干笑两声,方道:“我想说的,是武学。” “这不是当他提的么?”寿哥下颌点了点张会,“怎的你来提?” 张会作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道:“他比我嘴快。”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笑声渐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给皇上呈过关于想办个教人农桑又或者工商的书院,也是想开启民智,让百姓多一项营生,也能让国家多些税收。” 寿哥也止了笑,频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也是机缘巧合,听了李熙大人的奏折,觉得武学一条也大有可为。”沈瑞指了指张会道,“我原也不知武学内中情形的,便与张二哥问了问。我二人谈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请天子圣裁。” 说罢,沈瑞便把和张会商量的,重整武学中的一些基本考核,以及他从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员水平划分班级采取不同教学,整体部队实地演习,交换部分武学学员往九边实训等等想法一一与寿哥讲来。 寿哥原就喜武事,便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叫停,思索片刻才让沈瑞张会继续讲下去。 待听得还专门为他安排了检阅军队等项,不由眉开眼笑,连连称好,心底里已是大为赞许了。 “武学原就有一笔开支,不过料想国库如今境况,更有许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轮不上武学,不若改改,也学书院,以束脩形式,象征性收取费用,多少是种贴补。 “若是考试好者,可赏以金牌以资鼓励。三年评优者,自然优先授官。若有不思进取者、消极怠慢者,不若罚银若干,以示惩罚。 “至于屡教不改者,又或寻衅滋事者,则扫出武学,袭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袭爵,又或者罚其父兄降职,还要罚没一定银钱,补贴武学。如此一来,既是激励众人勤奋,国库所贴补银钱也不会很多。” 寿哥踱着步子转了几圈,频频点头,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声,道:“此举甚好,哼,日后想要求锦衣卫差事的,先就去武学打个滚儿,考评差的,还妄想要官儿,门儿也没有!也省得这群什么也不会蠢材败坏了锦衣亲军的名声!” 沈瑞张会皆知他这话八成针对的是寿宁侯建昌侯给姻亲求官的事儿,当年寿宁侯姻亲孙家兄弟在锦衣卫内欺负高文虎,还是寿哥替高文虎出头,教训了孙家两兄弟。这事儿闹得颇大,直惊动了弘治皇帝。 两人都挪开目光,不好接话。 少顷,寿哥转移话题,神色间一派得意,因道:“武学里评优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卫亲军里,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设上十二卫亲军,后成祖时增十卫,宣德朝增四卫,终成二十六卫亲军。只是随着内阁权势日重,许多说是上直亲军,却也归在了兵部里。如今小皇帝手中亲军力量就远不如国朝初年。 这话言下之意,若能从武学里亲自挑选帝党好苗子入亲军,他日,这亲军还将是上直亲军。 “正是如此,经了武学筛选出来的,必是英才,堪当重任。”张会深也知小皇帝心意与处境,便笑指着沈瑞道:“他们文人,进了殿试,由皇上钦点名次,便是‘天子门生’,如今武学结业时,不若也请万岁爷亲至,让咱们也有个天子门生的名头可好!” 既是天子门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听天子的。 寿哥笑得眼睛弯弯,连连赞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经验,支招将结业文书用织锦制成,皇上亲自授予,皇上每年几次检阅武学,亲授优秀学员奖牌等等。 众人直聊了近两个时辰,犹不尽兴,只是回宫的时辰也到了,刘忠忍不住催请了两次。 寿哥无奈,只好不再多说了,让沈瑞张会整理条陈出来,又指着张会道:“这事儿,交给兵部怕就办砸了,你得亲去盯着才行。就给你个钦差的身份,特事特办。” 张会虽领旨,却苦笑道:“皇上,我一个小字辈的,去了武学,也只有听训的份儿……便是钦差……只怕……” 沈瑞却想着之后的朝局,巴不得张会躲得远远的不卷进去才好,当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正使,张二哥便跑跑腿,作个副使,若遇着长辈,不好抗声的,便请正使出面斡旋。” 寿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轼是个好人选,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实没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许进(兵部尚书)来作这正使,这事儿便又彻底归去兵部了……” 他皱着眉头,半晌忽道:“先且张昇与王华吧,张昇身子骨也不好,便让王华多拿主意,张会你前后张罗些。” 沈瑞和张会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态,可……这等于交到礼部去了,这个,这个,也说不太过去吧。 不过若是王华,倒也是便宜。且王华与兵部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说话也是方便。 寿哥心情大好,摆手道:“你们也要尽快出个条陈来,日后细节,也要你们多参详参详。”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应是。 张会先一步送了寿哥往外去。 刘忠落后一步,与沈瑞相距不远,觑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近来风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来。” 沈瑞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说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联络昔日同僚叙旧的沈瑛,还是说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书弹劾。 随着变天的日子越来越近,沈瑞心里也是越来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借着刘忠这句警告,回去与几位兄长说话,否则他还真没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几人。 只不过,真的能说服吗? 沈瑛不在朝中无所谓,沈瑾到底是张鹤龄的女婿,张家于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嚣张,沈瑾便也也无妨。 沈理呢,作为谢迁的女婿,岳丈上书,他又岂会袖手? 且便是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单就事论事,以沈理的刚直品格,遇到阉宦擅权,岂会不上书死谏! 然谢迁是很快就要被撵出朝堂的,若是沈理这会儿随谢迁一党上书,只怕过后也要被清算进去…… 沈瑞压下心中烦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了句谢,又随着往前走动,凝视刘忠背影许久,他也忍不住又低声道:“水深浪猛,师叔也多保重。” 记得那一场,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损,便是宫中也有一批人被刘瑾清洗掉。 刘忠如今跟在寿哥身边,已成心腹,刘瑾一时恐怕不会动他,但是他到底是萧敬的义子。 虽说萧敬已出宫养老去了,对刘瑾构不成威胁,然那是前司礼监掌印,又是弘治皇帝托孤的大太监,刘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惮,一旦大权在握,会不会伺机彻底剪除其宫中留存的人手也难说。 “刘瑾……”他不自觉,竟将这个名字喃喃说出。 刘忠眸子里闪过精光,回头认真看了沈瑞一眼,转而忽一笑,安抚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却并未出一语。 沈瑞愣了愣,随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寿哥上车离开,回转屋中,沈瑞没有开始和张会继续讨论武学的事,而是极为郑重向张会道:“你近来可有宫中轮值?若能换班,便往武学那边去看看情况,也好日后计较。” 张会初时还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当值,换班虽成,但皇上圣旨没下,怎么好就往武学那边跑……” 说着说着,看着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极低声音问道:“可是刘……?”他的声音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刘忠传了什么消息。 宫禁内外传递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于口。 沈瑞微微点头,并不多说。 张会自少年时便已入锦衣卫值跟在寿哥身边,宫中种种也是经历过的,深谙其间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问。 近来前朝乱纷纷,宫里也是一般,王岳刘瑾对立已久,要说王岳不会趁着外朝群起弹劾刘瑾之时做点什么,那就不是能进司礼监的人了。 张会经了沈瑞两次劝,也不一门心思想在这时候趁乱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乱局时,还是躲躲为妙,莫要为暗箭所伤。 他点了点头,道:“明日是我当值,这会儿也换不得了,过了明日便去与人调换去。且好歹明日进宫请皇上句口谕,也好有个由头往武学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 翌日,张会留值宫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宫东暖阁叙话,正在说武学之事,忽听外面小内侍仓皇来报刘瑾、张永、丘聚等八人求见。 寿哥也是纳闷,刚应了一声,还没挥手叫张会回避,那边刘瑾等人竟哭着进来,扑倒在小皇帝脚下。 这一来寿哥反倒不叫张会走了,眉头紧锁,微打手势让张会侍立自己身侧待命。 张会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伏地大哭的几人,心下盘算众人这般到底为何,可有要暴起伤人的打算。 然众人面相,又委实不像。 张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着面目;丘聚涕泪横流显见是动了些真情;高凤今儿早上才因侄儿高得林被给事中弹劾,这会儿更是一脸灰败;其余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丧考妣。 寿哥并不坐下,而是负手立在案旁,皱眉问道:“何事?” 刘瑾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声响,他已是许久没有恭敬到这种程度了。 再抬头时,额角竟已发青,他哭得声嘶力竭,沙哑着声音,尤显得话语格外凄厉:“万岁爷,王岳竟勾结内阁,欲要了奴婢们的命,好剪除万岁爷羽翼,限制您出入!万岁爷,那飞鹰猎犬又与国事何干?!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若然容王岳这等人留在司礼监,事事与内阁勾结,皇命如何出得宫墙!” 张会死死咬住嘴唇,眼珠子却几乎瞪了出来。 而寿哥手边儿的茶盏已被拂落地上,跌个粉碎。 窗外,秋风卷起,扫掉半树枯叶。 夜色如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9章 晚来风急(五) 十月十四,孟冬时节,风已浸润寒意,只是因日头出来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没那样冷了。 “倒是个好天儿。”户部尚书韩文深吸了口气,是个好兆头。他撩起袍角,郑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后,九卿科道随之伏阙固诤。 韩文取出早已备好的奏折,开始朗声诵读。他今年六十有六,虽已老迈,但声音丝毫不弱,尤其此时带着死谏的气势,声音越发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 “太监刘瑾、张永、丘聚、高凤、马永成、谷大用、罗祥、魏彬等造作巧伪,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 “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刘瑾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他每读一句,身后就有三个年轻的给事中以洪亮的声音齐声复述。 待得最后一句,他声音未歇,身后百官已齐齐高声应和:“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明正典刑,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声音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上空久久不散,声震苍穹,撼人心弦。 殿前无论侍卫还是内侍尽皆面上变色,有胆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几抖。 内阁三位阁老交换了下眼色,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现下,就只等着王岳那边如约定好的那样,拿下刘瑾等八贼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见百官如此声势,再见刘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会顺水推舟应下来。 他们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内,只等着王岳的身影。 * 后殿廊下,听着这一声声控诉,原就有些佝偻的高凤身子更缩了两分。 他凑近身旁的张永,低声哀叹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办差,可是被老刘他们连累了呀。” 张永口中含混应了一声,心下暗骂不已。 老子哪里同你一样,高凤你个老小子不过是听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选后的事儿,像立了多大功一样,呸!背地里还不是同刘瑾丘聚一般媚上揽权插亲信,要不你侄儿高得林怎么叫外头御史抓了小辫子的! 老子才是真个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儿的火里来水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下功劳来,老子几时靠给皇上献什么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宠! 他眼神阴鸷的瞪着前头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刘瑾和丘聚,都是这两个东西惹出来的祸事! 虽说这两个东西反应倒是快,约莫是东厂听着信儿,便急嗷嗷找了大家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没这场哭,没刘瑾那句话,今儿就冲这九卿伏阙的大场面,明年今日怕是他们八个坟头儿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刘瑾这老小子……张永心里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长大的,亦能揣摩几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否则也不会立时下令把王岳、范亨、徐智三人抓起来。 这仨老货落在刘瑾丘聚手里是没个好儿了,但自己八人呢?张永依旧觉得心里没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终会怎么做。 虽有刘瑾那句话垫底,今日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反倒成了那句话的明证。依着皇上的性子,只会更厌憎这些文臣。 但是今日这样山呼海啸的场面,小皇帝真的能顶得住压力,仍按照自己的厌憎行事吗? 张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军功傍身的,估计……不会真被砍头了吧,但便是撵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老子水里来火里去得的军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刘瑾和丘聚,心里开始暗暗咒骂。 前面的刘瑾,可没有张永这样的军功傍身,也没有高凤那选婚的功劳,他,是半点儿可夸口的功劳也没有。 相反,他还是这群人欲诛之后快的“首恶”。 刘瑾的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虽然王岳三个老东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话也确实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现下这奏疏,这奏疏,真他娘的歹毒啊…… 刘瑾咬着后槽牙,不知皇上到底会怎样想。 他心底念着满天神佛,只求皇上千万别变卦,一双肿眼泡死死盯着殿脊上的吻兽,嘴唇翕动,却向一旁丘聚低声道:“此事一了,韩文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脸色虽也难看,却并不是那样忐忑不安,他低着头,靴尖点着砖缝,那劲道却是瞒不了人,就如要撬动一般。 听得刘瑾声音,丘聚顿了顿,又狠狠的点了两下,方斜过来一眼,口中不屑道:“还用你说?已在查了。” 他眼神闪了闪,如今正是内承运库收金花银的时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娘的,便是没缝儿,也要撬出缝来。” * 殿外的文臣们开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时候,殿内开始有了动静。 有内侍尖锐高细的声音从内里传来,“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觉的绷直身体,垂手肃立。 这声音被沿路内侍一声声传递出来,大殿内外登时一静。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气凝神,准备迎接己方的胜利。 只见司礼监传旨太监陈宽大踏步走出来,板着面孔,立于阶上,环视四周,朗声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圣旨。 没有骈四俪六的虚文,旨意异常简洁,更像是口谕一般,只一句话:刘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过不问。 百官登时哗然,韩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迈,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被身后的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全然顾不得,口中厉声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陈宽面无表情,圣旨一收,又朗声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谕,王岳、范亨、徐智图谋不轨,着东厂擒拿查问。由刘瑾暂掌司礼监,丘聚权知东厂事。” 百官的呼喊声就这样冻结在口中,头顶上的日头再没半分温度,北风吹进人骨头缝里,直冒着丝丝的寒。 刘瑾掌司礼监,丘聚掌东厂。何止是宥过不问! 三位阁老脸上有错愕,有惊怒,有悲愤,然王岳下狱,刘瑾接掌司礼监,已是事不可为。 陈宽已喊了“退朝”,却犹有御史豁然起身争执,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听得整齐脚步声,大殿两侧涌出两队锦衣卫,他们并不上前动作抓人,却是列于殿前,肃然而立。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但表情冷硬如铁,这样的肃杀气势便叫百官噤声。 刘健冷冷盯着众锦衣卫半晌,忽然缓缓站起身来,见不远处的锦衣卫陡然绷紧,不由冷哼一声,一掸袍角,高声道:“臣刘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谢迁、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后都是跟着起身,同样的话语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三位阁老同时疏辞政柄,一时百官震惊。 然没等有官员反应过来跟着喊什么,陈宽已再踏前一步,高声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们有何事上奏,还是递折子吧。” 众锦衣卫又齐齐踏前一步。 刘健凝视前方陈宽良久,直到后者面有喟叹之色避开他的目光,刘健方收回视线,道了句:“好,吾便上书乞骸骨。” * 那后殿的八人听得“宥过不问”,齐齐松了口气,还是高凤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抢地的喊“谢主隆恩”“吾皇万岁”,那七个忙不迭也跟着跪地哭喊。 然后第二个人精马永成又跳起来,一骨碌爬起身,边哭边踉跄往乾清宫东暖阁门口跑,口中表示大伙儿快过去跪着等着主子爷下朝来好当面叩谢皇恩。 另七个人就犹如顽童一般,又忙不迭跟着,形容狼狈。 可周遭侍立的宫人又有哪个敢捡这个笑!这样声势浩大的伏阙都不能将这几位大档拉下马来,足可见圣眷!日后,宫里怕就是这几位的天下了。 罗祥、魏彬等脑子转得没人家快,便脚下快些,准备先挑个醒目地方跪好拔这个头筹。 刘瑾反倒是落在了后头,又拽了张永也放慢脚步。 “依着规矩,内阁辅臣乞休必三四次上书方能获允。”刘瑾压低声音道。 张永有些诧异,倒不是因着刘瑾这句话。难得内阁主动请辞,刘瑾岂会容这些想杀他的人再三上书拖拉着不去,万一皇上心软……嘿,刘瑾必是要赶紧将人撵走的。 他所诧异的是刘瑾方才明明一直跟着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这会儿不去继续同丘聚说,倒来寻他。 他也不作声,静待下文。 果然听得刘瑾道:“夜长梦多。得请皇上早日定夺才是。” “延德,”刘瑾唤着张永的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万岁爷想让王华王大人入阁,这你我都是知道的,万岁爷不好说的话,咱们做奴婢的,总要替主子分忧一二。” 张永唔唔两声,知道刘瑾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关系,去游说王华入阁,把内阁的位置占了。 “只一个王大人……”张永佯作面露难色,“内阁也不能只一个老先生。老刘,只怕还得再请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呐。” 这台阶真不错,刘瑾赞许的看了一眼张永,就知道这小子识相! 当下他大义凛然道:“正如延德所说呐。我也在司礼监这些时日了,于外面也略有了解,吏部尚书焦芳焦老大人,论资历,论人望,论政绩也该当入阁了。” 张永正色道:“正是。还是老刘你眼睛毒,看人准!果然焦老大人最为合适。”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心照不宣,便又散开,一前一后往乾清宫东暖阁去,心里默默盘算待会儿去见了皇上后怎样一套说辞。 * 正德朝的第一场伏阙,以失败告终。 翌日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果然上书请辞,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书,依旧不依不饶的弹劾刘瑾等人的罪状。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抗争。 可惜,小皇帝不吃这套。 前有马文升、刘大夏这等重臣上书致仕都被小皇帝抬抬手就准了,如今内阁忠言逆耳也不是一日两日,又有刘瑾张永的“建议”,小皇帝继续大笔一挥,仨阁老去了俩——准刘健、谢迁致仕。 唯独驳回了李东阳的折子。 朝上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冲李东阳那做衍圣公的女婿的面子——孔夫子的面子还不够大? 也有人说听闻淳安大长公主入宫了,只怕是大长公主说情。李东阳续弦的夫人是成国公亲妹,淳安大长公主公主如今和成国公府成了亲家,总要帮衬亲戚。 当事人李东阳是非常尴尬的,再三上书请辞,奈何都是被陛下驳回。 后刘健、谢迁曾去李府拜访,三位阁老关起门来密议许久,李东阳这才不再上书,留在了内阁。 这三两日间,两位阁老致仕,又另有致仕以及病逝的高官,瞬间朝堂格局大变。 礼部尚书张昇再次以病致仕,这次很快获准。然后礼部侍郎王华升礼部尚书,晋谨身殿大学士,入阁供事。 同时入阁的还有吏部尚书焦芳,晋武英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王鏊,晋文渊阁大学士。 原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升为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 杨廷和由原本的詹事府少詹事升为詹事,掌詹事府事,且仍兼翰林院学士,在内阁专掌敕诰。 而上午才颁旨,下午又传来吏部侍郎张元祯病逝的消息。 自从争吏部尚书未能争过焦芳,张元祯就“病”了,与其他没病也称病致仕的老大人们不同,他后来是真病了,却迟迟不曾请辞,直到…… 听闻,焦芳与王鏊双双入阁的消息传进张府,张元祯呕血道一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溘然长逝。 当然,这也不过是市井传言,因着张元祯不肯引退,这几个月来对其弹劾从未断过,无论朝堂民间对其印象都欠佳,故此有人编派出这套话来也不足为奇。 只是至此,吏部三位堂官竟然一空。 礼部同样是去了尚书,高升了侍郎,只剩下右侍郎刘机。刘机原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皇帝的日讲官,也是小皇帝的心腹臣子之一,因此顺遂晋了礼部尚书。 接着便是户部,在内承运库收金花银时,东厂侦缉到有解户以赝银输内库,追查事情的同时,这罪也落在户部尚书韩文身上。 谁人都知这怕是刘瑾丘聚一伙儿蓄意陷害,也有不少人上书为韩文喊冤。 只是小皇帝依然将韩文降职一级致仕,连同为韩文说话的人贬谪的贬谪、除名的除名。 众人小皇帝心腹之臣各占内阁、六部要职,便知是真个变天了,一时也都没了声音。 伏阙落下帷幕,朝堂内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夺——此一番空出恁多官职来,谁人不想为自己、为亲朋故旧、为心腹下属多打算打算呢。 包括,即将要离京的刘健、谢迁。 他二人在内阁多年,门下众多,总要安排一二。 尤其,谢迁这儿子、女婿皆在朝为官的…… * 前阁老谢迁府 谢迁以状元之身入仕,先翰林院后詹事府,然后一路到兵部尚书再入阁,算得上仕途顺遂,因而谢府也一直未经过大波折。 虽然这次谢迁致仕让谢府上下震荡,仆从也有惶惶,但总体来说还是稳得住的。谢迁准备回老家绍兴府,府中上下便开始收拾行装。 谢迁共有六子,其中谢丕出继给早亡的长兄,谢亘出继给无嗣的三弟谢迪。又有二子在外为官,如今在京中的便是长子谢正、三子谢豆。 此次,任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谢正留在京中,却是大理寺左寺副谢豆辞去了官职,随父亲南下。 “叔父不是说……”密室中,谢丕看着生父谢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大理寺寺副虽官职是正六品,不及长兄那从五品的员外郎,但礼部一个员外郎,同闲置无异,还不若在大理寺。 不知道生父到底是怎样安排的,还有姐夫那边…… 谢迁摆摆手道:“你大哥在礼部,如今王华入阁,那些人是不敢将手伸进礼部的。大理寺却是不同……” 他叹了口气,道,“若无韩文之事,我原也不用与他们做这样的打算,如今,贼子猖狂,只怕你三叔那也要受牵连。” 谢丕也跟着叹了口气,三叔谢迪如今在兵部武选司,是个肥缺,这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谢迁致仕,便是刘瑾那群贼子不出手报复,旁人也能千方百计夺了去。 就如韩文那罪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姐夫那边,也不必这般匆忙外放吧?”谢丕又道。 这说的却是沈理的官职。 却说伏阙失败那日,谢迁听说王岳被捕,便知道坏了。 王岳与他密谋拿下刘瑾之事,若被刘瑾知晓,必然要报复于他。 那日,刘健出言请辞并非全然负气之语,也不尽然是威胁之意,更多的是大怒大悲之后的心灰意冷。但他谢迁跟上去请辞,却是不无用三位阁老撂挑子来恫吓小皇帝之意。 没想到,小皇帝翅膀硬了,这招没灵。 请辞的折子一被准了,谢迁就立时开始做出京的准备,兄弟、儿子、女婿的官职他都想了一遍,做了最周详的安排。 他从前不是没给女婿规划过路线,詹事府、礼部、户部、乃至刑部都有过考量,也和谢丕聊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他需要动用能用的最后一些关系,把女婿调出京师,外放地方。 因此谢丕有此一问。 “詹事府如今有杨廷和,那不是沈家的亲家?礼部有王华庇佑,且到底大哥(谢正)也在礼部,他们也有个照应……”谢丕道,“便是不能往詹事府、又或者礼部挪动,就在翰林院又有何妨。我们在翰林院,本本分分编修讲学,他们总不至于猖狂到拿翰林院动刀吧!” 谢迁摇了摇头,看着诸子中最优秀的这个,暗叹到底还是年轻啊,得好好磨砺一番。 就是因为有杨廷和、有王华,才不能把沈理放在他们那边。 一旦放过去了,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啊。 女婿到底是女婿,不是儿子。 “让他外放山东也是为了保全他。”谢迁终是不给谢丕真正的答案,只道,“如今咱家人里,只他官职最高了,刘瑾又如何会放过。尤其是在翰林院,他这状元身份,还是颇有号召力的,刘瑾难道就不怕他时不时的发动众人上书弹劾?” “那……去南京呢,南京国子监祭酒,就如当年他们沈家沈洲那样。”谢丕又道。 谢家与沈家其实渊源颇深,谢迁与沈沧、谢迪与沈瑛为同年,而谢丕在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沈家三太太的师弟,只不过因为父辈关系,且有姐夫沈理,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自认子侄辈。 谢丕对沈家的事也知道得颇多,且当初沈沧身故前为沈洲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也用过谢家的关系。 谢迁只是摇头,道:“就因为有沈洲的事在前,才不好让你姐夫再去。且南京国子监并未出缺,运作也不易。” 谢丕不以为然,道:“如今朝中去了恁多堂官,朝廷必是要从南京抽调人的,叫南京挪动两个缺也不是难事吧。而且,沈洲那事,是名声不大好听,但姐夫是姐夫,又不是沈洲那样的人,姐夫为人刚正,须得一年半载,谣言自就没了……” 谢迁摆手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容易。而且情势紧急,也由不得我们慢慢布置了。” 谢丕还待再说,谢迁已道:“你也知沈家如今在经营山东……” 谢丕到底是书生,又生在书香门第,不免露出不屑来,道:“商贾事而已。姐夫是去作上官,少不得要庇佑他们,他们除了给姐夫添麻烦外,还能帮姐夫些什么不成!叔父这是在给沈家铺路。” 怎么可能给沈家铺路?!谢迁不由失笑,口中却道:“这商贾事能做到连上辽东、连上兵部、连上皇上,便也不算小事了。” 说着又收了笑容,正色道:“沈家如今和陆家一道经营山东,陆家有分支在,有人主持,沈家却没有。你姐夫外放山东布政使司作个参政,那也是地方上数得着的长官,又正是能管着这一块,沈家陆家自然皆以你姐夫马首是瞻。现在看来,是你姐夫庇佑他们,将来,山东未必不能成他的根基。” 谢丕闻言,脸上的不屑神色也渐渐褪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半晌,他才又深吸了口气,只道:“……只是山东那样乡下地方,又不比江南富庶,姐姐如何住得惯?且姐姐腿脚到底没大好,不宜远行。侄儿们也是正读书的时候,山东哪里比得京中的书院……” 谢迁皱眉厉声道:“糊涂,莫非四娘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丕吓了一跳,忙道:“不曾,不曾。是侄儿自己想的……”他还想说些什么,被生父严厉的眼神一瞪,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迁哼了一声,道:“那便是你婶娘犯了糊涂。你不要净掺和在这些内宅事务里,多放心思在大事上。” 他顿了顿,郑重道:“昨日我与你说的那些人,你可记下了?” * 仁寿坊,沈府 沈沧的两周年祭礼诸事已办妥,只是十月二十二,恰赶在朝中这一场风波尾声时,亲戚故旧或多或少有牵扯进去,只怕前来致祭的故旧会少了多少人,相应的一些布置也要减下去。 “这种时候,声势大才是要糟。”徐氏如是说。 沈瑞点点头,原本沈家也不是那只图场面煊赫好看的人家。如今这样的朝局下,低调才是福气。 王华入阁是沈瑞所没能想到的,依着前世记忆,这时正是王华父子被刘瑾迫害之时,且王华终其一生也并未入阁,如今却是老师王守仁在南京稳坐,师公王华更是一举入阁…… 历史,已经悄然改变! 最初的最初,沈瑞也不无担心那所谓蝴蝶效应,然随着一步步融入现在的生活,他又如何肯眼睁睁看着那悲惨的历史在面前重演! 做当做之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当大道直行! 沈瑞暗暗下定决心了。 这次王华入阁,沈瑞是打心底里高兴,对自己今后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一份信心。 那边杨廷和掌了詹事府,又在内阁专掌敕诰,也同入阁相差无几了,也算是大权在握了,于沈瑞这个女婿自然好处多多。 “可惜了你如今不曾入仕。”与沈瑞密谈朝事时,沈瑛忍不住道。 其实沈瑛自己也是颇为惋惜的,若非守孝,原正五品通政司左参议的沈瑛此时只怕能更进一步。 沈瑛原就是东宫旧人,此时正值小皇帝大肆提拔自己人的时候,且他同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私交亦是不错,也算得王华子侄辈,加之有杨廷和关照,跃上一级两级都不在话下的。 如今,也只好兴叹一番了。 还有一年多的孝期,只看这一年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下一年又是什么样子。 沈瑛也只不断联络旧友,维持关系,以待他日起复时能用上。 这些时日,沈瑛与沈瑞聊得较为深入,当初沈瑞不好在书信里写与寿哥关系,如今当着沈瑛也都合盘托出。 沈瑛曾在沈瑞杨恬文定时于杨廷和府上见过微服私访的昔日太子当今的新皇,对皇上与杨廷和的亲近关系心中有数,因此听得沈瑞说与寿哥的几次接触,并不以为奇。 沈瑞既与沈瑛说开,许多事情便都不相瞒,也正好与沈瑛商量事情。 大约因为在通政司任职的缘故,沈瑛要比在翰林院呆得书生气十足的沈理圆滑得多,朝中许多人事关系也看得更为透彻。 尤其这次的风波里,因着谢阁老,沈理也卷入其中,不免失了冷静。沈瑞便主要同沈瑛商议。 在上书之前,沈瑞和沈瑛谈了刘忠的劝告,沈瑛便依言暂时没有出去,并同沈瑞一起劝说了沈理。 然如沈瑞所料,沈理是不可能不上书的,伏阙百官中自然也有沈理一个。 如今,谢阁老致仕,沈理也难免不受牵连。 “然则理六哥到底是姓沈,不姓谢。”提起沈理来,沈瑛向沈瑞道,“且理六哥与王家关系也极亲近,王老大人也不会由着人动他。” 沈瑞虽心底抹不去担心,却也点点头,他是去与王华、杨廷和甚至宫里的张永都打过招呼的。 “便是那人想动作,皇上见是你的族兄,也不会同意的。”杨廷和这般向沈瑞说。倒是对小皇帝与沈瑞的关系,比沈瑞信心还足。 杨廷和还表示,这种时候不是要躲事儿,而是正该当趁着有合适的缺儿,让沈理挪一挪地方,诸如他举贤不避亲,就挪詹事府来,左右庶子平调完全没难度,弄好了,少詹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位置本身就已是极好,且有杨廷和在,刘瑾也不敢怎样。 沈瑞也与沈瑛商量过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他们的种种应对,也一致认为,能到詹事府,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却不曾想,沈理过来言说,谢迁与他谋了外放的差事,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 沈瑞与沈瑛皆是惊声道:“怎的还要外放?” 沈瑛大为皱眉,道:“此时京中位置也不是坐不得,外放恐是要错失良机了,岂不遗恨。六哥再与谢老大人说一说?” 这场伏阙对沈理的影响也是颇大,这时他也有些意兴阑珊,只摇摇头道:“既已谋了此处,便即去罢。京中……唉,也多是非。我三舅兄已是辞官了……”又道,“往山东也甚不错,我想着,族里正也要往山东去人,有我在,总是便宜。” 沈瑛心道谢豆在大理寺,又怎么同翰林院能一样,只不好说出来,因又劝了两句,见沈理心里已是认了往山东去,他也颇为无奈。 因又细细问了谢迁那边如何说的,沈理不疑有他,便也认真答了。 三人就山东事说了小半个时辰,因沈理是从谢府出来便直接来了沈瑞这边,家中还不知道外放的消息,便也不久留,即要回家安排一番。 待送他走了,转回外书房,沈瑛才冷下脸来,沉吟片刻,向沈瑞道:“谢家,只怕不可与谋。” 沈瑞原也没觉得谢家是同路人,并不以为然,笑道:“瑛大哥,谢家又几时与咱们谋过。” 沈瑛摇头道:“不是。你且想,谢老大人为何要将理六哥外放?” 沈瑞一愣,思量两回,皱眉道:“虽说这般应对未免示弱了些,但这种时候,也是保全之意吧。” 他记得前世史上刘瑾是兴大狱整治了刘健党、谢迁党许多人的,足可见刘瑾恨意。谢迁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不过,确实……谢迁除了三子,旁人也不曾离京,没道理只沈理这个女婿只能靠离京保全。 沈瑛道:“谢老大人虽离了朝堂,然他门下诸人呢?”他顿了顿,因近日与沈瑞无所不谈,此时便也不顾及,直抒胸臆道:“谢家诸子平平,也只谢丕一个出彩,只是谢丕如今不过小小编修。你说,若是谢老大人出京后,他门下诸人会以何人为首?” 沈瑞心道,只怕树倒猢狲散了,哪里还会以谁为首!但,若真有铁杆的谢党,“……谢家直系,也只理六哥官位最高了。”他道,也明白了沈瑛的意思。 “谢迁为了把人脉留给儿子,从而排挤了女婿出京?”沈瑞语气里尽是不可思议,“可是,瑛大哥,谢丕如今职位如何撑得起谢党?他不正应当用理六哥撑过这个过渡时期吗?若不用理六哥,保不齐,谢党就要转到党中旁人手里,一年半载便可能就不姓谢了。” 沈瑛凉凉道:“只怕他觉得转到理六哥手里,这谢党也已不姓谢了。你莫忘了,先前我们还在为理六哥谋哪里的位置。只怕谢老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给了理六哥,谢党怕就要并入王阁老党(王华)抑或杨詹事党(杨廷和)了。” 沈瑞默然,又喟叹道一声,也确实如此。 沈瑛眼神闪烁道:“外放山东,以沈家在山东的经营,理六哥去了,他日山东未尝不会为谢家根基之地。” 沈瑞却不曾往此处想过,皱眉片刻,他才道:“谢家若真如此想,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理六哥又岂会以沈家养谢家!我沈家也不会做那替他人作嫁的事!” 沈瑞对山东、辽东是颇为看重,想有大作为的,绝不容谢家染指。 其实沈理过去,对沈家在山东也是大大的有利,有沈理在,又算得地方高官,沈家族人也肯定更乐意于去山东做事,而山东当地也会卖个面子,事情更容易推动。 沈瑛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因笑道:“有利有弊,只看我们如何化弊为利了。到底,理六哥也不是那般人。” 沈瑞正色道:“正是,理六哥是感念谢家恩的,但却不会拿沈家去报谢家恩。” 何况,沈理两口子失和,沈理心里谢家分量到底还剩下多少,还未可知。 谢家若真打着拿沈家打下的基业作踏脚石的算盘,哼,那就得让他们重重跌上一跤了。 沈瑛却是不知沈理夫妻家事的,略一思量,道:“沧大伯大祥礼之后,我也随去山东的族人去一趟。” 沈瑛能去主持布置,沈瑞便大为放心了,忙拱手道:“那就辛苦瑛大哥了。” 沈瑛摆手道:“族中之事,原本该当,道什么辛苦。” 转而又叹道:“理六哥去了山东,朝中也只剩下润三叔这个中书舍人和瑾哥儿这编修了。” 虽则沈家姻亲里不少高官,但沈家本身,却已没了官场砥柱了。 “此次,瑾哥儿那边,许也能动一动。”沈瑛叩着几案道。想来寿宁侯府不会不管这个女婿吧。 但话又说回来,沈瑾既是寿宁侯的女婿,于沈家……尤其是于二房,也就远了。 沈瑛扭过头来看沈瑞,终是叹了口气,道:“瑞哥儿,好生温习功课,明岁下场一举夺魁早些入仕罢。” * 小时雍坊,吉祥锦绸缎庄 吉祥锦这名字虽俗气,却并不影响这绸缎庄的生意,相反,因着这名字讨喜好记,店铺多了不少生意。 当然,生意好,主要还是因着——这家店里进得好货。京城上层圈子里的富贵人家皆知,贡品一般品质的好货,也只在这里才买得到。 更有顶尖儿的人家晓得,这店铺乃是新任的东厂督主丘聚丘公公的产业。有巴结讨好的自然大把银子送过来,这绸缎庄子更是财源广进。 这吉祥锦绸缎庄如同周围的铺面一般,也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前面是三层楼的店面,后面东西两厢是仓房,正房起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便是掌管丘公公名下所有产业的珍姨娘日常理事的地方。 因着珍姨娘办事得力,又深得丘公公宠爱,因此有些丘公公私人的线报也会送来珍姨娘这边,由她先处理分类,再报给丘公公。 不过珍姨娘接手这事儿的时日尚短,一些跟着丘公公多年的老人儿,未免有些不服她。 “……这消息本当这两日就进京了,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姨奶奶你这样扣着,只怕不妥吧?若是让大人误会了……”一个三十来岁面色黝黑的布衣汉子站在珍姨娘面前,口中话说的貌似委婉,语气却着实不客气。 珍姨娘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冷冷道:“大人既把这条线交给我,自然是信我的。你这是不信我咯?” 那汉子虽道了句“不敢”,却是神情倨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只道:“姨奶奶不给个说法,小的们也不好办事。若是耽误了姨奶奶的事儿……” 珍姨娘盯了他半晌,他依旧是这副“不说出道理来,便拒绝从命”的架势。 珍姨娘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近来朝局你也知道,空出不少缺儿来。张家,必然要给女婿谋个好去处的。” 那汉子一脸“那是自然,你说的都是废话”的神情,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珍姨娘道:“这会儿让那消息进京,张家自然不会再动作了,岂不可惜?不若再等一等,等张家银子也花了,位置也谋好了,那人踌躇满志准备升官的时候,嗯,再让那消息送过去……” 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一个笑来,虽然很浅很淡,却骤添了十二分的艳丽。 对面的汉子业已呆住了。 不是为着眼前美貌的妇人,而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呐。”那汉子在心里默默叨念,怪道大人能将这几条线交与她。 珍姨娘眼波流转,见那汉子躬身领命了,方收了笑点点头,道:“几时让消息进京,我会着人知会你。你手脚也做麻利些,莫出纰漏。” 那汉子应声去了。 珍姨娘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凝视着不远处街面上的热闹景象,听着后巷里货郎一声声的吆喝声,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再次轻轻笑了。 若是不曾得到过,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若是明明抓在手里了,却偏偏眼睁睁看着失掉,那才叫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她定亲时有多风光,被退亲时就有多狼狈。 定亲时多少人羡慕夸赞,被退亲后就有多少人讥讽挖苦。 定亲时有多憧憬,被退亲后就有多绝望。 她摩挲着颈项,那里,曾有一道伤痕,上吊的白绫勒出来的淤痕,母亲用千金买来顶好的药膏,才将那伤痕去了。 但是心上的伤口,就从不曾愈合过。 她喃喃自语道:“如今,便让你也尝尝这般滋味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0章 晚来风急(六) 十月二十二,沈沧两周年祭礼。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宾客众多的隆重祭礼,沈家更是办得低调,而在这个朝堂风云变换的时刻,便是有心想巴结一下新出炉的杨詹事、准阁老的,也不过是送了奠仪过来,不曾亲至。 沈家这边除了至亲族人之外,便是姻亲几家,以及沈沧生前最为亲近的旧友、同僚、门生前来。 毛迟作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脸上总带出喜色来,未免和这氛围不符,沈瑛便将他安排在后面管着僧道祭礼事宜。 这倒不是毛迟对已故的丈人沈沧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几天,玉姐儿刚刚查出身孕来。 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人成亲已近三年,仍膝下荒凉,此时久盼的孩儿终于来了,自然免不了欢喜,毛迟再怎样注意板着也难免流露出痕迹来。 玉姐儿那边只有欢喜更多,虽然毛家没有催促也不曾给毛迟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万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处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单薄,玉姐儿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终于有了身子,虽未知男女,总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时一样,十五一过便过来娘家帮忙,没忙上两日,一次饭时忽作呕不止,沈家人还道她吃坏了东西,待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象不甚显。 玉姐儿原还道因着近日心里总惦着父亲大祥的事宜,多思多虑月事方迟了,却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极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发人备稳当的车,赶紧把玉姐儿送回毛家去。 不单单是因着坐胎未稳需她静养,也是因着当时风俗,孕妇是不得出入白事场所的,怕给孩子招来晦气。 今年族中帮衬的女眷多了,且还有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这样的伶俐人儿,也用不上玉姐儿如先前那边张罗,因此玉姐儿也不推辞,红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车,毛迟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妇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儿往沈家来帮忙。 毛太太听说媳妇有了身孕,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给供着的送子观音上了香,又许下金身。然想到媳妇打娘家回来,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总归不吉利,又命婆子赶紧备了艾草去去晦气。 婆子暗暗叫苦,这大冬天的,哪里还寻得来艾草。 主仆俩计较这事,那边又来报沈家送了东西来。 沈家每次往毛家给姑奶奶送东西都是大手笔,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补品不说,另还有沈家特特自前来作道场的道人处请来的辟邪符篆,专门为玉姐儿所备。 毛太太见沈家做事这般妥帖,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杨廷和搁置了繁忙的公务,告了一日假,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过来沈府。 杨廷和如今炙手可热,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谈。 杨慎不喜跟着父亲应酬,便带着弟弟们过来与沈瑞叙话。 除了杨家二郎三郎外,同来的还有新与杨二姑娘定亲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杨家定亲宴他没有出席,因此这还是头一次见李延清。 李延清是个在北人中也少见的高个子,比在场诸人足足高了一头,倒是颇受瞩目。 沈瑞远远瞧着便是心下一哂,这个儿,该当去打篮球啊,不过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篮下未必撞得过对手。 他自乱想间,那边李延清已过来行礼。李延清虽比沈瑞年长,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见着沈瑞便以兄礼拜见,口称姐夫。 沈瑞抬手还礼,客气两句。有李鐩与贺家联姻之事在先,沈瑞对李家便没甚好感。此时虽与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却也没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实也着实尴尬。 说起他的婚事来,真是颇多坎坷,上有两个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长,下有继母嫡出幼弟,他虽是嫡长子,这婚事也是老大难问题。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他家情况复杂,不愿许女。 因此当初才会嫡子娶庶女,定下贺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贺家获罪落得抄家下场,虽然全靠父亲李鐩机警,抢在贺家事败之前解除了婚约,但是贺家问罪后,尤其是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惨烈自戕、贺五姑娘自尽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个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本就是继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与的人家,再闹这一出,他的婚事越发艰难了。 李延清本就对婚事没报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只恨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日后只怕会演变成仕途上的污点,受自己的、父亲的政敌攻讦。 那边李鐩为了淡化与贺家的关系,让儿子“因病退婚”显得真实,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谁也没料到,他再提亲时,竟是向杨廷和的庶出次女提亲。 彼时杨廷和虽有帝师的盛名,然论官职,少詹事不过是正四品,李鐩这工部侍郎却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杨廷和那庶女是实打实的庶女,妾室养大,也不曾记在嫡母名下,甚至定亲后继母都没将其记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宠,但提亲时,听闻那宠妾已是在归乡途中病故了。 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层圈子里不免议论,李鐩儿子虽亲事是艰难了些,但眼见后年就能参加会试,只要进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抢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标准屈就。 也只焦芳一党晓得这是刘瑾的意思。 没成想这才定亲没多久,朝局突变,杨廷和一跃成了仅次于新阁老的当红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宠臣无疑,京中上层也立时艳羡起李鐩来,又都改口道他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早结了这样的好亲家。 李鐩这边自然十万分的满意。 先是因着投靠刘瑾,得焦芳示警,避开了贺家这个坑,又被运作避开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宁伯谭祐的线,又在完工时得了重赏,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转而督造西苑。 这次也是应刘瑾要求而与杨廷和联姻,结果又得了这样大的彩头! 朝局变幻莫测,这次沉沉浮浮这许多人,刘瑾那边又透了话过来,他和他兄长李鈞都会有好前程。想到现今工部尚书曾鉴也是年迈多病,上表请辞过两次了,李鐩真是做梦也能笑出声来。 还是宫里有人好啊。 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延清,这桩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在意的还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儿,甚至岳丈高升与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这样的情况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亲为他筹谋什么的,他苦读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现下也没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声——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杨大人官声也一直甚好,变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弃义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样小人,杨家这样的人家怎会许女。 而此时,跟着舅兄来见了他未来的连襟,……这是沈家,与贺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贺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与贺五姑娘定亲又退亲的事儿……这尴尬感便无可避免的浮上来。 杨慎虽最初对同李家联姻持反对意见,但是对李延清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这才亲自将人引荐给沈瑞。 但当他同沈瑞聊起天来的时候,也是不会想起来要关照没话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边陪同,一言不发,一脸凝重肃穆。 好在没一时毛迟也过来与杨慎见礼,他在春山书院读书多年,认识的人颇多,李延清又是与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举,自然相熟,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便也不显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与杨慎说了一番读书事,又旁敲侧击问得了杨恬近况不错,也放下心来,听得旁边毛迟与李延清对话,心道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举人,自有不凡之处,大约是家学渊源,竟于工程事颇为在行,尤其毛迟所提水利,他应答得头头是道。 沈瑞登时对李延清也感兴趣起来,这个时代,四书五经读得好的人满坑满谷遍地都是,但实用型人才实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这样场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长时间闲聊的,少一时便又诸多事情来找沈瑞,外头又报游驸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铉。 沈瑞向杨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铉。 游铉能独自过来沈瑞真是意外,通常,这小子都是跟着张会的。他亲姐夫是英国公世孙张仑,但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他却与二公子张会关系最为要好,当然,张会也是对他极好的,有什么好事儿都带着他。 高壮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来,先一步行礼叫道:“沈二哥。二哥这几日被京卫武学的事儿绊住脚,吃住都在那边了,他叫我先来致歉,今日实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过来谢罪。” 果然是相要好,开口就是为张会说话。 沈瑞还礼又拉住他,道:“再说便外道了,这当什么,公事要紧,足领心意。” 游铉腼腆一笑,又道:“虎头哥也是今日当值,不过稍晚些就能过来,我便自家先来了。” 沈瑞笑道:“越说越外道了……”话未说完,目光随意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却在他身后发现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来,热络道:“五弟随我来,还有几位兄长要给你引荐一二。” 在周遭下仆与宾客们看来,驸马府的公子,又是意气相投少年人,也当得这番热络对待。 没有人注意,当有仆从过来要为游铉所带的随扈引路时,沈瑞只吩咐其去请瑛大爷,便将人轻易打发走,自家带着游铉几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 沈府外书房内室另有机关暗门,沈瑞与游铉及一个随从进入密室,其他随扈皆在外书房内守着。 机关门关闭,游铉便长长出了口气。 他个子虽快有成人那样高了,可实打实算来只是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头次做这样机密的事儿,进门时脸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安全了,那份紧张忐忑也就统统显露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宫里接……” 话没说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礼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处不能久留,因此咱们长话短说。” 这人虽作随扈侍卫打扮,唇上是浓黑的一字胡,声音却是特殊的尖细,分明是个内侍。 沈瑞也是认得的,此人名唤刘祥云,在宫中没有正式差事,不过是指派去刘忠院里洒扫的,认了刘忠作干爹,改了姓刘。宫中大太监们都是有小内侍来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丝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刘忠私宅里见过他两次,知道这是刘忠的心腹之人。他既乔装出宫,又能假托驸马府的人来这边,可见事关重大。 沈瑞一脸郑重,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得沈瑞口称师叔,那刘祥云松了口气,既称师叔便是论私谊了,话便好说了许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爷去办。刘瑾丘聚将王岳下狱,意在弄死他,但万岁爷宽仁念旧情,要打发王岳、范亨、徐智三个往南京去。东厂的旧人悄悄来告诉干爹,说丘聚已经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杀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说,王岳现在不能死。但我们的人被刘瑾盯得死紧,现在动不得。因此叫小的来请沈公子帮这个忙。” 沈瑞听他说出王岳来,就大致猜到后话了。 王岳也不是刘瑾追杀的唯一一个人。前世的历史上,被刘瑾追杀的最出名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师王守仁,史书上还说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尽的假象才逃过一劫的。 若是此时他的老师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论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帮的。 但现在,又不是他老师。 王岳与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现在就得罪刘瑾的风险去救。 “这个忙,恕我帮不上。”沈瑞并没有迟疑思忖,而是直截了当回绝道。 刘祥云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也急促起来,“公子爷,你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无能为力。” 刘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请了锦衣卫的练家子邹峰来教习护卫功夫,又配了马匹兵器,这样一支……” 沈瑞打断他道:“大户人家多要养些家丁护院以卫家宅平安,有何为奇?小刘公公,你是我师叔的人,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激将于我。我也不瞒你,我这边护院不过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浅功夫,如何与锦衣卫与东厂甚至与神机营兵士抗衡?是以,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什么王岳。沈家儿郎也没必要为这样不认识的人去送死。” 刘祥云脸上青红交织,急促的呼吸两声,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择言,公子爷恕罪。但,公子爷,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请你,请你相帮。” “公子爷的人也不用动,”他走近了几分,“请公子爷去找张二公子,英国公府的侍卫皆是百战之卒,对付东厂对付锦衣卫都是绰绰有余。” “……呀……”游铉本在那边如小书生般老老实实坐着,静静听着,便说得是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容。但听到了英国公府,还是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随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刘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调教出来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过是普通护院水准罢了。但英国公府的人就不一样了。 只是…… “英国公府就更没理由帮这个忙了。”他道。 他和张会是交情极好,但也没好到他一句话就能调动人家英国公府侍卫的程度。且,正因为交情好,他也不想为这样的事儿去让张会为难。 “英国公府与丘聚有仇啊,自然乐意于帮这个忙。”刘祥云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这事儿,也不是与公子爷毫无好处了。公子爷已是与丘聚结了仇了,当初贺家就拜在丘聚门下的,丘聚没少拿贺家的银子,结果沈家把贺家整个给端了……” 沈瑞轻喝一声打断了他,皱眉道:“小刘公公!你在宫中,岂不知话不是乱说的?什么叫沈家端了贺家?分明是贺家勾结倭寇图谋不轨,皇上圣明,明断此案,斩杀罪臣于午门。” 刘祥云心下焦急,跺脚道:“公子爷,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岂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厉声道。这种事岂能由着人浑说!尤其还是个小太监。 刘祥云连连跺脚,人几乎都要蹦起来了,他急得拍着圈椅的扶手,飞快说道:“不提贺家,不提贺家,便是前些时日,丘聚与张永争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是你与张二公子帮着张永争得了,丘聚早就恨你们入骨了!国公府张三爷锦衣卫职都被撸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脚。这才是起个头儿,往后跟英国公府一准儿是没玩没了,而没准儿下一个就兴许是冲着沈家来了!” 刘祥云几乎想过去拉着沈瑞的袖子摇晃了,声音又高了几分,“要让丘聚把王岳杀了,丘聚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公子爷,你说,张家沈家与丘聚这些过节,丘聚如何会放过?!便是有张永张公公,也是挡不住东厂的。只有王岳王公公还活着,手里掌着一部分东厂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顾忌,有所收敛。” 沈瑞木着一张脸听着,心里也是千百个念头谋算着,与丘聚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张狂,也确实是沈家的麻烦。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没有高官了。姻亲虽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肤之痛,才会全力维护。 刘祥云顿了顿,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咬着牙低声道:“公子爷也叫干爹一声师叔,小的也不瞒公子爷,王岳手里有一些东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萧敬萧爷爷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没半点儿好处刘忠岂会做这等事,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刘忠收益最大,风险却是沈家与英国公府担了,确切说,可能最终是英国公府出人英国公府来担。 他沈瑞是刘忠的师侄,也受过刘忠恩惠,还有可能伸手帮忙,英国公府又图什么? 一句让丘聚不敢张狂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经不是东厂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刘祥云却道:“虽这东西放在了干爹手里,但是他日,”他霍然回头,望向一直不曾有半点儿目光扫过的游铉,道:“张二公子,乃至世孙都是会受益的。” 游铉呆了一呆,显然没经过这样场面,完全接不上话来。 只听得刘祥云近乎一字一顿道:“尤其,如今,国公府里也不是没人觊觎世子之位的。东厂,是最会给人挑错儿的,便是没错儿,也能找点儿错儿出来。就像,韩文韩尚书那样。张永张公公可掌控不了东厂,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总有个应对。” 游铉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响亮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三岁的少年有些惊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过头来皱眉道:“小刘公公,师叔的意思我们已是明白了,但这件事,我说得不算。待我问过张二公子罢。” 刘祥云此行目的也不过是把话说透,因此起身长揖为礼,道:“小的先替干爹谢过公子爷了。只是还请公子爷尽早定夺。”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道:“委实是,事出紧急,这事儿拖不得。” 沈瑞点头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见不着张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来才好说话。一旦有了定论,我会立时想法子送消息到师叔宅子的。” 刘祥云不再多说,郑重行礼,然后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脸上犹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的游铉,低声道:“驸马爷既让你带人来了,便是心中有数。刘祥云不避着你,也有要你传话给驸马爷、给世孙和张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听长辈吩咐便是。” 游铉连连应声,待走出密室机关门,忽的醒过神来,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将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莞尔,想伸手拍拍他脑袋,可……这位比自个儿还高半个头,便只好讪讪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爷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铉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腼腆一笑,摸摸鼻头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别当我是无知小儿罢。” 沈瑞笑着一点头。 两人走出书房,又是恢复了严肃神情。 游铉是要等着祭礼结束才能离开的,他的随扈也被沈府下人带走了,至于是同游铉一起走的,还是提前从角门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 沈瑛听得仆从相请说沈瑞与驸马府的客人要相见时,还颇有些纳闷,他与隆庆驸马游泰是有过几面之缘,这位五公子却是不曾见过的。 待来了后院,瞧见沈瑞与游铉走来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谈,拿他为幌,当下便也不问,过去同游铉打了招呼,闲聊几句驸马爷可安好之类的话,一切只待祭礼之后再论。 众人一并回到前院,但见沈理领着个一身素白重孝少年过来,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应过来,此人只怕是沈理未来的女婿,张元祯的嫡长孙张鏊。 他与沈瑛对视一眼,都掩不住惊讶,两人都曾去张府吊唁,张元祯这头七刚过吧?作为承重孙,张鏊此时没守在祖父灵前,来沈府祭礼上,不太妥当吧?! 张鏊行了礼,大约也知道众人疑虑,便道家中议定要扶灵回乡,因此灵棚也撤了,这几日正在筹备车马,收拾妥当便即启程。他既不用守灵,自当来沈府致奠。 先前张元祯不肯引退,朝中众口一词弹劾于他,先前的故旧也都不登门了,待张元祯一去,张家一家子丁忧守孝,朝中也没有奥援,张鏊既有沈理这个岳丈,便不会不抓住。 尽管谢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还有官位在身,沈家还有姻亲高官,他特地来沈沧大祥祭礼,示好沈家,也是聪明之举。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见少年温文,进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这样急……”沈瑛先叹了口气,道:“老大人英灵不远……” 张鏊垂下头,恭谨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说要回乡。如今家严与众位叔父商议了一番,不若趁着尚未结冻便启程,年前许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间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这般赶了。” 张家走的这样急,也是当初张元祯与焦芳争尚书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马,他们也生怕被焦芳秋后算账,因而急急避祸,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实不宜挪动,为了一大家子也是顾不得了。 “南昌?”沈瑞听到这个地名,耳朵立时就竖了起来,忍不住出声。 张鏊口称世叔——他虽与沈瑞年岁相当,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辈。老老实实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县。” 沈瑞面上平静,点头道:“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心中却是咬牙,南昌,宁王的大本营啊,但愿张家人回去不会被宁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张鏊一番,年轻人白净面皮,眉目疏朗,仪表堂堂,谈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显得,比同是少年举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气质。这样的人才,宁王岂会错过。 只是……现在,对于未发生的事儿,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 沈瑞耳边听着张鏊与沈瑛对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见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满是赞许与满意,便又不无忧心,想着还是要同六哥说上一句,提点张鏊一二,莫要等着张家真个从逆了追悔莫及。 * 祭礼顺利行毕,之后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宾客很快吃罢告辞。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声道:“六哥还是同鏊哥儿提点一句,朝廷对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凛,他先前只看着女婿甚好,却没想到江西南昌宁王那边去。 听得沈瑞一提醒,他也点头道:“正是。当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这通藩是险些要让沈家族灭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这一两日便即启程,我会寻他提点一二的。” 却是只想同女婿说两句,至于张家包括张鏊父亲在内的几位老爷,沈理是极看不上,也觉得便是自家说了也没用。 沈瑞又问沈理可定了启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说算过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体日子还要与谢家商量,两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东境内再分道,如此也有个照应。 沈瑞心下盘算的却是当给沈理配些护院才好。今日刘祥云送来的消息也提醒了他,虽然他记得谢迁并没有死于暗杀,好似他日还起复了,但谁又说得准如今的刘瑾是怎样的心态。 若沈理单独上路,刘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杀谢迁,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杀沈理。但若是沈理与谢迁一路,怕是难免要受池鱼之殃了。 至于刘祥云说的,他还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并不知游铉带人来与沈瑞密探,转而又说起沈瑾那边,寿宁侯府果然为其谋划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一职,起点不能说低了,然这右谕德是从五品的衔。他入官场不到两年就跳了两级,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迟的父亲毛澄同样都是状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从五品、正五品这样的官衔上的。 “寿宁侯府是真看重这个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叹了一句。还有一句却是到底是皇亲国戚好求官。 沈理却是暗暗叹气,寿宁侯府对这个女婿百般提携是真的,只不过寿宁侯千金行事未免…… 这次沈沧大祥,沈瑾早早来了,张氏却是不曾跟来。 确切说,作为新妇,张氏甚至不曾到族人亲戚家走过一遭。 在内院去与徐氏及族中婶娘行礼时,他沈理妻子是断了腿,真正有疾,来不了这边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讪讪说妻子染了风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计较的人,沈渔妻子温氏还帮着状元府料理过一阵子婚礼事宜,知道张家的脾气,也帮着打圆场替沈瑾描补。 想到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来,自家如今也还是一团乱麻呢,还可怜旁人什么。因此也只说得两句,便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家宅念头。 “无论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还是要瑾哥儿多照应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劝慰之意也颇为明显。 沈瑞沉默片刻,点头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会置这个气。”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论,只要是沈氏族人,总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东了。” * 沈理府邸,后宅 时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门窗紧闭,炭火升起,屋里便蒸腾出一股子浓郁的药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边绣墩上,手中擎着个红底富贵牡丹的小瓷碗,里头装的却不是药,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汤匙舀起粥来,仔细吹了吹,才递到母亲谢氏嘴边。 谢氏脸色蜡黄,双颊明显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黄澄澄的米粒,便叹一口气,紧锁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像比吃药还艰难一般,强将粥囫囵咽下去。 董妈妈在一旁忙不迭的递了托盘过来,其上四碟子小菜,红的萝卜、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极是可人,谢氏却是瞧也不瞧,便摆手表示不要。 董妈妈撤回托盘,已是红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来太太因着张家的事儿就心绪不宁,也不顾腿伤,频频往阁老府跑,却总也没个结果,嘴里的燎泡一层层的起来,喉咙口总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东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见就瘦成一把骨头了。 偏偏朝中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儿,让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阙之后,谢迁致仕被准,消息传到沈宅,谢氏一听便急怒攻心昏厥过去。 董妈妈与来报信的婆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慌不迭的四处请大夫去,最终谢氏被大夫施针救醒,把脉又说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药汁子不断。 这胃口叫药汤拿坏了,便越发不愿吃东西,可这不吃东西人还哪里有力气,病也养不好啊。 董妈妈也跟着着急上火,脑门子上直冒火疖子。 紧接着又是老爷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东去,据说还是阁老的意思…… 这,这,这…… 董妈妈真是头疼欲裂,可每当稍稍同太太提一两句,太太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老爷外书房那边的东西长随宏升都收拾齐备了,宏升还好几次进来支银子。而太太这边却仍丝毫动静也没有。 董妈妈想着太太病成这样,也不好赶路,还是当老爷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东去。 只是即便这样,太太也不能对老爷赴任不闻不问啊…… 她脑子中正转着词儿,想等谢氏吃完这碗粥,再试探着问一问谢氏的打算,就听得门外小丫鬟报说老爷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董妈妈只怕要欢喜得哭出来,老爷可是许久不踏足这边的。但眼下太太这情形,怕不又是一场好吵。 她飞快的凑到谢氏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句:“太太,可软和些罢。” 谢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小丫鬟打起绵布门帘,沈理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身杏红夹棉袄裙的女儿,不由皱了皱眉。 只因刚刚他才见着一身重孝的张鏊,女儿虽没过门,没有为张家守孝的理儿,但穿得这般艳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与他行礼,请他上座,却在他开口说一句衣裳时迅速告罪离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叹了口气,在妻子床边墩子上坐下,看着门帘下的坠脚,还是低声道:“张家到底是白事,这几日,让枚姐儿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杂,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氏因着消瘦,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眼皮一掀,这大眼睛满是血丝,漠然的盯着人时,颇有几分骇人。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我儿又不嫁张家,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 又来了。沈理皱了眉头,扭回头来直视谢氏,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满脸病容,嘴边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叹气,便又不想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左不过还有三年,张家要回乡,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现下不提也罢。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到山东境内再分,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不去山东。”好似在置气一般。 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又要说亲,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 当然,她没什么好声气儿。 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 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只丢下一句“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 谢氏听了这句,倒是不闹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跑调令文书,兼之沈沧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待这准备出发了,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 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此时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但此时的朝局,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他还年少,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锐气。” “要去山东你自去。我带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谢氏冷冷道,“且我谢家还有人呢,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 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只强忍着,好言道:“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 话没说完,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 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语气也更为坚决,“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刚才消息送来,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罢官了。” 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眼中尽显惊恐,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理今日参加祭礼,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方晓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过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双手握住妻子肩头,安抚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迪三叔正值壮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复。” 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见他鬓角生华发,他,也是这般年纪了。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三叔……还是壮年,还有起复的机会?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叹了口气,并未回话。 谢迁虽没到七十,但也算年岁已高,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谢氏忽的挣了挣,沈理一错神,下意识松了手,被谢氏挣脱开去,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稳,陡然被推,一个趔斜,跌坐在地,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面容惨白,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现在,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我签字画押。” 沈理一时错愕非常,都忘了从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 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几口,目光不避不闪,直直看着沈理,厉声道:“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头皱起,“四娘,别浑说!” 谢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是阁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阁老了,我也人老珠黄了,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 沈理大怒,起身断喝一声,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讽,好似疯癫,好似宣泄。 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青筋暴起,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没了。 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 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贤良的妻子,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锐利伤人的话语中,他站起身,掸掸衣襟,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她先是下意识一躲,好似怕他动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来,挑衅一般高昂着头,死死瞪着他,“怎的?拿放妻书来啊!” 他扬起一只手。 她下意识的一闭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却轻轻落在她脸上,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张开眼,对上他怜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叹息,“蓁蓁,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便统统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尔情浓时呢喃叫过。 随着她年岁渐长,生儿育女,这个名字也就消失掉了,连娘家母亲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这个名字,狠狠撞进她心里,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嘴唇翕动,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沈理已经是坐在她身边,见她抖得厉害,忙将人整个揽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靠近这个男人了? 谢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来。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捶打着他,喊着叫着,一声声控诉夹杂着咒骂,将对父亲叔父被赶出朝堂的惊惧,对莫测未来的恐慌,统统宣泄了出来。 沈理只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受着她没轻没重的撕打,反将她揽得紧紧的,反复在她耳边说,“没事儿,没事儿。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她便筋疲力尽,倒在丈夫怀里,喘着气,只觉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脑子嗡嗡的疼,可是,心里却特别的踏实。 她抓紧了丈夫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沈理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怕是没气力,叫人进来绞了热帕子擦擦脸,再进点儿热粥吧?”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而下,终于还是再次说了那句话,“把放妻书与我吧,你自去山东,我哪儿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张牙舞爪,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却更显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紧,转而又放松弛下来,声音不似先前的温和,却也并不严厉,而是分外郑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认定我只图谢家权势方才娶你?这些年,你我没有半分夫妻情意?” 这些年。恍如隔世。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好?这会儿能浮现出来的,都是她心底最为欢喜的时刻。 她伏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浑说了,四娘。”他又恢复了称呼,那是唤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原是我也有错……你病着,我不当同你争执。我……也是气你将我当做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还不知我?那往后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着我,可是那样的小人。” 谢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 谢迪被中旨罢官的消息传到仁寿坊时,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谈刘忠所请救王岳之事。 听得消息,一直思忖没有表态的沈瑛深吸了口气,道:“做吧。阉竖恁得猖狂。且听刘忠一回,他们内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萧敬可不是寻常人。” 沈瑞应了声,谢迁一党被清算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谢迁可是刚刚上了辞表,还不曾离京呢。 沈瑛又道:“这件事若单请英国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边也会存疑虑,这次我们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诚意。” 沈瑞叹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个私心,让长寿带人跟着英国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历练,学学军中的行事,总归是长见识。” 沈瑛也击掌赞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只等翌日张会来说服于他。 * 此时大沈状元府上两口子刚刚议和,小沈状元府上小两口正起战火。 却是张玉娴见夫君的任命下来了,说什么也要在家中摆酒,请她的亲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们来热闹聚上一场。 简单说,就是显摆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对靠裙带关系让寿宁侯府给“讨来官儿”深恶痛绝,更哪里肯让她这般招摇显摆去。 可张玉娴又哪里肯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可是忍了许久了的。 两个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没能拧过张玉娴,她玉手一挥,银子一洒,这事儿就成了定局。 有银子好办事儿,很快状元府就披红挂彩,大冬天的树上还扎了花显出富贵气象来。席开十数桌,又请了小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沈瑾便是再不开心,也不能耷拉着脸待客——尽管他自己一张帖子没发,来的都是张家的亲戚。但也只好强作欢颜,挨桌敬酒,再不时被客人抓去灌上两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亲那日之后还不曾这样敞开了喝过,没一会儿就脚下踉跄,得由两个小厮架着。 宾客中还有人起哄,“状元公这是高升了欢喜的!” 便又是新一轮的高喊敬酒。 谁也不知他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这边张玉娴更是志得意满,满耳听着姐妹们的恭维话,酒到杯干,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 这边正喧闹间,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 张玉娴眉头皱起,喝令仆妇出去看看是这街上哪家邻里嚎丧,还想让人打上门去。 结果仆妇很快就白着一张脸回来了,趴在张玉娴耳边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没了……” 张玉娴睁着有些朦胧的醉眼,兀自高声道:“谁?哪个安人不好了?” 宾客闻言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来听着。 只剩台上小戏犹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越发衬得满园静寂。 那仆妇万分尴尬,又不想在众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语。 幸而张玉娴这次听懂了。 可是,她宁可她听不懂。 她呆呆的看着满桌酒菜,看着满院子的红灯彩带,特别想尖叫出声。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孙子。 丁忧啊,丁忧啊!!! 她刚刚为他谋的官职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1章 缑山鹤飞(一) 十一月底,寒风凛冽,薄雪飞扬。 本身在车况路况都欠佳的古代,长途跋涉便是桩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烦了许多。 虽然沈家的马车被沈瑞改良过,但到底与后世没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镇的官道也还罢了,可惜更多时候是要走各种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丧赶得急,这一日颠簸下来,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这样的颠簸车上看书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弃车骑马跟着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体。 沈瑛、沈瑾都是会骑马的,只不过到底是文人,骑马还在少数时候,若是长途骑行却是跟不上的。 因着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驿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错过宿头。 下了马,沈瑛没等仆从去吩咐驿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热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们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沈瑞佯作诧异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这话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来了。” 那边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这般说,我才是真惭愧,这会儿我是腿软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们都是锻炼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骑马驰回去,也就练出来了。” 沈瑛连连摆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走进驿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驿站本就不敢怠慢,这边又手面宽,打赏不少,驿卒们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时热水热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驿吏还特地过来致歉,表示乡下地方,又值下雪,没甚好吃的,请大人们见谅。这一番自然不仅得了“谅解”,还顺带得了大大的红封,不由得眉开眼笑。 沈瑞的状态虽比沈瑛沈瑾强不少,可把双脚浸入热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往年来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对好上许多,如今隆冬季节运河封冻,也只有陆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当初跟着王守仁与陆家洪善禅师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这番苦吃的,称不上个“值”字罢了。 这番,是要回去松江参加四房张老安人丧礼。 凭心而论,沈瑞虽不至于盼着张老安人早点咽气,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说全赖张老安人却也差不多了(当然,也得赖沈源这祸害)。因此他于内心当然是不乐意为那自私凉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丧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虽然沈瑞过继了,礼法上与四房只剩族人关系,但血缘上,张老安人毕竟是沈瑞的亲生祖母,他若真个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让人说嘴。 读书出仕声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时给他收拾回去的东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温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劝徐氏不要挂心。 沈瑾遣人来报丧时,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来参加沈沧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这样要跟着去山东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着沈理一家启程了。 这边沈府只得快马过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给沈理报信。 沈理因有调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时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这族亲关系也远了许多,不去也没甚关系。 沈瑛则总归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丧事,却往山东耽搁时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弃了山东之行,半路改道,去汇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备等四房事了,开春后再走水路去山东。 沈瑞出京前往杨廷和那边辞别,杨廷和刚刚升职,朝堂又颇多变动,也没有许多时间与沈瑞详谈,只嘱咐不要搁下功课。无意说起沈瑾,不由摇头一叹,道:“张家刚与他谋了条青云路,奈何……不过到底品级也是上来了,他日出孝起复,也能谋个高些的缺儿。” 沈瑞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便只微笑应是,并不多言。 这件事,京中这圈子里的人大抵为沈瑾惋惜一句,当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态,阴阳怪气的说一声:有个好岳丈有什么用,万般皆由命呐。 而沈瑾家里已是闹翻了天。 小贺氏这个继嫡母本就在状元府呆得尴尬,参加完沈沧大祥礼就立时“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进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贺氏这出京当能同进京报丧的人走个碰头的,报丧的人不敢同沈瑾说自家吃坏了肚子,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只说大约是和太太走两岔去了。 沈瑾也无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马去追小贺氏报信。 小贺氏这一走旁的不要紧,这府里当家人张玉娴却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新媳妇,于白事上一窍不通,心里又闹着别扭,一时诸般丧仪都置办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张玉娴慢慢学会,便就自家张罗起来,好歹他经过嫡母孙氏、五房鸿大老爷两场丧礼,大体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积年的管事仆妇也还在。 张玉娴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气了,一个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没功夫理会她,也不愿理会,张玉娴作为新妇不肯去拜见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参加沈沧大祥是一怒,为他求官又大肆张扬更是一怒,这几番怒气累计在一起,便是好脾气如他,也是半点儿宽容也不想给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当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张玉娴想不回来,寿宁侯府也会撵她回来的。 * 寿宁侯府内院 张玉娴伏在母亲怀里哭天抹泪,“……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好官职,我乐一乐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摇了!又没请外面的人,不过是自己家里人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就赶这么巧,偏那天来报丧啊!都是那天杀的报丧奴才没眼色,府里摆着酒呢,就哭号着报丧来了……那样的局面,难道我丢的面子少了?竟还怪我…… “呜呜呜,也没人教过我丧事怎么办啊,我说一句我不懂难道还是假话诳他不成……” 寿宁侯夫人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兴的,这亲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着给女婿谋高位了! 这可好,人情也托了,银子也花了,官儿一天都没坐上,就丁忧去了。 那样的位置难道还能空下来等他一个人不成! 等他丁忧回来,早就没地儿了,想要谋缺儿起复,又是一笔银子。 “得了,别哭了。”寿宁侯夫人没甚好气儿的道,“姑爷难道乐意是这样的?这种时候他比你还难受呢,你就该当劝劝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气?” 张玉娴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睛,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颗泪珠儿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眶里坠落下来,她仍是没醒过神来一样,木木的喊了声,“娘!你不疼我啦?!” 寿宁侯夫人那颗老母亲的心立刻就软了,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还未等说出下话来,那边张玉娴已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 寿宁侯夫人脑仁子都疼了,一边儿揉着太阳穴,一边儿低吼道:“得了,得了,别哭了,再哭一会儿把太夫人都哭过来了。看她可容你带着孝往娘家跑!” 这话还是好使的,张玉娴自小儿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宠爱的那一个,因此还是颇为惧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来闹,还被太夫人抓过去训话一次。(虽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尽管沈家门第不高但夫家面子还是要给几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寿宁侯夫人见她停歇,便扬声喊外头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儿捯饬完了,仆从都退下去了,她这才叹气道:“这事儿,谁不窝火?你父亲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姑爷最难受,又是丁忧去职,又是丧亲,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怎的还这样闹。” 见女儿杏眼一瞪又要反驳,她点了女儿的头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惯坏了,恁是不体谅人!姑爷算是脾气好的了。你且想想当初怎样与我说的他百样贴心,现在你好好待他,他岂会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这样还不叫好好待他!”张玉娴忍不住尖叫起来,气愤道:“他怎的就不体谅我,我这样舍脸回来求娘家与他谋个好位置,他不说谢我还要与我闹。” 寿宁侯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便是你身份再高,这样趾高气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谢你的。男人谁不好个面子?真若是个软骨头,怕你又要嫌弃了。” 张玉娴哼了一声,道:“说破了天也是我帮了他,怎的就不该谢我。” 寿宁侯夫人道:“难道你乐意别人施舍的?谁人不是这样?你本就是真心对他,不这般大喇喇的驳他面子,先让他欢喜着,再小意温存与他说,他难道会不谢你?那样他心里敬你爱你还来不及!以后你们相处,你便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没这许多纷争了。” 张玉娴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几品的官儿!竟还要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还要我敬着捧着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着,他是个什么东……” 她说话时本没走脑子,在亲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实她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心里也本是把对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寿宁侯夫人已是变了脸色,一声低喝,“糊涂东西!你还没打消那糊涂心思?” 张玉娴惶惶然扑到母亲怀里,忙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没那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顺口说了……”说话间眼泪也掉下来了。 寿宁侯夫人推开她,直视她眼睛,道:“我不是吓唬你。你最好没有了那心思,否则,家里也不能容你。” 张玉娴咬着下唇,使劲儿点头。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为人妇,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 寿宁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见她小脸儿也吓白了,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郑重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总也不上心,我总想着你还小,方为人妇还不太懂,日后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但现下,你这一去松江,几年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又慢慢心软了,这个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自己身边儿,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两头的跑回来。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远,好几年见不着,寿宁侯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这个女儿来。 张玉娴听着这话,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嘤嘤哭了两声,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负了,您不在我身边儿我可怎么办啊。” 寿宁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怜巴巴的女儿揽进怀里,叹气道:“傻女儿,当着旁人可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这样厉害,怎的还会被欺负了去?你呀,去了那边,总归要记着处处给姑爷留面子,关起门来怎样都不要紧,出去外面了,就要听姑爷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话给女儿,道:“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极看好姑爷的。咱们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将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爷了。你父亲不惜舍面子挪银子给他谋这位置,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诰命方可戴这五翟冠。 张玉娴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娘。” 寿宁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的同女儿讲起待婆家的经验来,如何处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亲。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东西来不及教会闺女。 却不想是谁当年一味娇宠着女儿,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儿养成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的。 好说歹说劝了女儿一回,总算是劝得女儿表态会好好与夫家相处了。 寿宁侯夫人前脚送了女儿出门,又怕头次出远门的女儿吃苦,后脚便张罗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乃至车上铺的褥子烧的炭都备下了送去了状元府。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万选了两户家生子合家一并过去听差,表示不算状元府的人,月例银子侯府出。既是给女儿省开支,也是为了自家好帮女儿控制。 饶是诸般事情都算计到,准备好了,寿宁侯夫人却也总担心女儿路上不适应。 事实证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儿。 才出了京城三天,张玉娴便觉得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认为车行得太快,路上太颠簸,颠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过了三天,恰是她葵水来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镇里寻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沈瑾也不强求,叫张家带来的仆从看护他家姑奶奶,自家带着几个人先一步赶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与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调职请假,沈瑞便借口要赶着去汇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张玉娴,便是快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爷跑了,张家人面面相觑,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边是人家亲祖母过世,这承重孙奔丧去,这路上拖延总不是个事儿。 可做仆从的又实劝不动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着姑爷黑着脸先走了。 没成想掉回头来,姑奶奶竟闹着要回京! 几个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还可以说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若是调头回去了,这一家子的名声也就别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动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会怎样,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别准备活了。 因此仆妇们几乎是抱着张玉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张玉娴其实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气怎生忍下?!便频频写信回京向母亲诉苦。 寿宁侯夫人起初接了信,还百般心疼闺女,后来见闺女说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气闺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让这小冤家回来! 寿宁侯夫人这边正自头疼着生闷气,那边大女儿张玉婧也回娘家来了,张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这阵子又选亲卫呢,听说西苑那边儿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亲,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寿宁侯夫人皱了眉头,道:“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却没有听说。” 张大姑娘心知两位兄长不过是锦衣卫挂个衔儿,领份俸禄罢了,当值都不肯去的,哪里会去西苑,不过这样说个引子罢了。 她嫁给了保定伯次子梁继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继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袭爵,还是因着娶了寿宁侯的长女,由寿宁侯讨情得了个锦衣卫的闲差。 梁继安虽不是那斗鸡走狗的浪荡子,却也算不上是个有上进心的,只不过,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吧。 寻常天子身边儿的锦衣卫那都是顶级勋贵家子弟,还轮不上他。 这次是从酒桌上听来的,西苑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选一批亲近的锦衣卫驻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么地方?就是天子别苑,供天子玩乐的所在,据说修得美轮美奂,又有百兽百鸟戏耍,在诸纨绔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陪着皇上吃喝玩乐,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论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没准儿品级还能再提一提——没看到陪在皇上身边的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在成亲时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户么! 因此许多勋贵子弟争相表示自家要寻门路往那边去当差。 梁继安是怦然心动的,却也知道自家老爹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面子,这事儿还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妇一商量,就由媳妇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风。 张大姑娘见寿宁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来,佯作生气的样子,嗔道:“娘这阵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说着欺身过去,挂在母亲身上,撒娇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寿宁侯夫人一乐,伸手扒拉开她,眼仁儿里都是笑意,口中却嫌弃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痞赖!” 张大姑娘笑嘻嘻见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缠,便就梁继安从席间听来的那些话挑挑拣拣的说与母亲听,又道:“爹娘原就说皇上身边总要有咱们家人才好,这才给二妹夫谋了个日讲官,又谋进了詹事府。我也不吃这飞醋,到底妹夫是状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忧了,恰又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家继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边儿辅佐,不也是一样。娘,这时候,你与爹可不能偏心了。” 寿宁侯夫人笑道:“我几时偏心过?偏心也是偏心着你。这事儿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来便问问他。没准儿他知道这事儿,已是在寻门路了,你呀,自己也是当娘的人了,还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儿,便是你们不来说,你爹也是会给你们弄来的。” 张大姑娘忙又撒娇卖痴,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儿晌午要吃水晶鹅!那边府里的可没咱们家的好吃。” “好,管够,你尽管吃。”寿宁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儿情态这一套,张大姑娘这番彩衣娱亲逗得她十分开怀。 还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呐。寿宁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儿抱怨起二女儿来,把这番路上种种说了。 张大姑娘心里骂老二蠢,再怎么着也不能奔丧时候闹这么一出,先前就已经没了贞节名声,再没了孝顺名声,这还活不活了!而且还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儿的名声,即便是她张玉婧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响。 口中却顺着母亲道:“二丫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也难为她了。她还小呢,才十五,懂个什么,状元公也真是……唉。”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同大女儿才说得到一处去,心里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说了一番二女婿种种倔强。 张大姑娘眉头紧锁,当初家里为什么将妹子嫁给状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样,侯门千金呐,到底是下嫁了。 (当然,在她眼里,除了嫁给皇家,嫁到哪里都是下嫁。连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边就理当捧着供着她妹子才是,何况妹子还与他谋了官职。像她张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着的,丈夫想谋官职,不也低声下气来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这样一个不知事的愣头青呢! 张大姑娘冷笑一声,道:“娘,这沈家,怕是有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罢。您也别置气,没用,这样的毛病,多是惯出来的,冷着他们就是了,咱们家在这里立着,自有他来求着咱们的时候。” 她目光闪烁,“况且,他这不是丁忧了么。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着,难免又傲气,这次丁忧回来,瞧没人理他了,又是什么样子。回头我也写信给二丫头,叫她也别气,有甚好气的,只冷眼看着。” “唉呀,理是这么个理了,可哪能真这么办呢。”寿宁侯夫人自家说女儿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说——哪怕是另一个女儿说,也是不爱听的。“这样伤了夫妻情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张大姑娘可比张二姑娘机灵太多了,听母亲这话音儿就知道母亲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头抱不平罢了。他们呐,还是小夫妻,刚相处,慢慢的也就好了,当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没拌过嘴,谁还记仇是怎的。娘你也别挂心了。” 寿宁侯夫人叹了又叹,又说起张玉娴将在松江府的日子,种种忧心。 张大姑娘听着听着,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见母亲疑惑,她忙笑着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点作了贡品么。原本这东西不值什么,哪里能同苏杭蜀地的缂丝织金比。不过前番皇上下旨严查了衣冠僭越事,京里这些商户便不敢造次。他们那些商户啊,手里大把的银子,不敢穿明着丝绸绫罗,又想要体面,可不就得选这贡品的松江棉布。倒叫这棉布好卖了去。” 寿宁侯夫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松江棉布于她来说,不过是做中单做袜子不错的料子中一种。 听得张大姑娘道:“娘,你道京里谁家做这个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个赵彤,武靖伯府的赵彤!还有杨廷和的闺女叫杨恬的那个。” 听到这两个名字,寿宁侯夫人便是一阵厌恶,当初都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坑了张家!在亲闺女面前便毫不掩饰,直道:“提这两个东西做甚么,没得坏了胃口。” 张大姑娘道:“所以,这便宜怎么能叫这两个东西占了去。” 寿宁侯夫人脸色难看,道:“那便怎样?要砸了她们的铺面还是毁了她们生意?你便是办得也得做干净些,别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鲁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罢了,这个杨廷和刚刚升了官儿,皇上那儿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张大姑娘一愣,随即忙道:“娘,瞧您说的,我是那样鲁莽的人嘛,怎么会给家里惹这样的祸!我是说,这生意,咱们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头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这茬来,娘你想呀,那贡品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织厂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头那个亲弟弟的。” 寿宁侯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状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话题之一。 若非当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继之前就记在嫡母名下,还分了嫡母家产,礼法上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是断不会将女儿嫁过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礼法上,即便那个嫡子出继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显出沈瑾是庶子来。 张大姑娘道:“当初咱们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孙娘子过世时,贺家趁机贱买了其嫁妆织厂,直到年初贺家被抄家,那两个织厂才被皇上赐还回去么。其实,论起来,沈家老二都被过继出去了,不是孙娘子的儿子,原是没资格受这所赐的,理当给孙娘子名下唯一的儿子——我二妹夫才是!” 寿宁侯夫人瞪了大女儿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赐!你还想同皇上掰扯这样的道理去?!还说不与家里惹祸呢,我瞧你比二丫头还能惹祸!咱们家不差那万八千两的银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话说完了!”张大姑娘嘟起嘴来,又撒了个娇,让寿宁侯夫人平息了怒气,才笑眯眯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讲讲这个道理,就退一步说,便只是退还孙娘子的嫁妆,孙娘子当初可是明确说了嫁妆一分为二的,织厂也当有二妹夫一半儿的呐!如今我们不要是我们不要,那出继的沈家老二不给便是他不对。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杨恬未来的夫婿。” 寿宁侯夫人不由厌恶道:“怎的这群讨厌的人都凑一处去了!” 张大姑娘没心没肺的哈哈笑起来,拍手道:“可真巧了!约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罢又道:“我们也不要沈家给我们一间织厂出来,娘说的对,咱们也不差那万八千的银子,但二妹夫既是孙娘子如今唯一的儿子,这贡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个给占了,我们织出来的也当是贡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闪烁,“二妹妹左不过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时日的,守孝也无事可做,不若让她建个织厂出来,也做这贡布。以咱们家在宫里的关系,您说着贡布是收咱们的,还是他们的?咱们也在京里开铺子,以咱们家在京里的人脉,您说旁人是买他们的,还是买咱们家的?” 见寿宁侯夫人仍犹豫不决,张大姑娘又笑眯眯道:“这事儿您寻思寻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们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说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这儿也有些银子,和二妹妹姊妹两个合股做这织厂并布庄,对外只说我们的嫁妆银子投的生意,赚点儿脂粉钱,这御史总没话说了吧?” 张大姑娘凑到母亲身边,撒娇似的挽起母亲的胳膊来,“其实我也不差些许银子,但我想着状元公家底薄,你瞧给二妹妹的聘礼,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着嫁妆坐吃山空,总要做些生息的营生,为将来儿女攒下些嫁娶银子呀。且二妹夫日后是要起复、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总靠着咱们家出银子,我们这些出嫁女,总不好占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们不怪,嫂子们心里也不痛快。二妹夫那边又是要风骨的,这般二妹妹自家有银子了,也硬气不是。” 这一番话才是真正说进了寿宁侯夫人心坎里。 她到底上了年纪,能照看女儿到几时呢。日后她信儿子的兄妹情,可儿媳呢?难道要让儿媳给女儿小鞋穿! 终究,是要女儿自己立起来,才万事圆满。 寿宁侯夫人缓缓吐出口气来,叹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头的。也不用你们俩出什么银子,我这儿私房银子也有些,要多少,我与你们姐妹拿。” 见母亲这样的态度,张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热打铁,道:“我不要娘的银子呐,都该当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给二妹妹回信时,说上一句。回头我也与二妹妹写信详细说说,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寿宁侯夫人慈爱的看着她,点头应下。 张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转而又嘟起嘴道:“我给二妹妹帮了这样大一个忙,娘可不要只偏心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儿了。” 她笑嘻嘻凑过去,央磨着母亲,道:“娘可要与爹爹提,你大女婿进西苑的事儿!” * 西苑要找随驾锦衣卫这件事,在京中还是刚刚有些风声出来的秘密。 在沈瑞这边却是完全公开的,现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张会的信件,十之八九是在说这件事的进度。 至于保护王岳,在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张会是决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调英国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处寻人,并用当初英国公麾下旧部、已不在行伍与英国公府没关系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长寿几个,便是希望事发也不牵连英国公府——主要是不牵连他兄长。 沈瑞也知他顾及,自然同意。两人敲定细节,也布置好了人手。只不过王岳尚未出京,也就还未有消息送来。 西苑亲卫这件事,论起来,还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沧大祥过后,寿哥曾出宫见了沈瑞一次。 这是自伏阙以来,寿哥头次出宫,这一次,他似乎显得比从前更轻快一些,好像脱了缰的野马,尽情撒欢儿一般。 可见从前三位阁臣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寿哥笑嘻嘻的虚点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赶紧考上进士,赶紧入仕来与朕帮忙。现下空出来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着应和,立时就要叩谢皇恩,“皇上金口玉言,这是要给我赏个官儿呢。” 寿哥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许你个官儿做。” 两人说笑一番,寿哥又兴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着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布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辽东与朕寻了几只猛虎来!”寿哥咂咂嘴,有些遗憾道,“可惜没得猞猁,朕原看史书写盛唐,便是人人骑猎时都带着猞猁的,便极想要一只。如今没奈何,也只好寻些猎犬,再带上豹子充数了。张家先前进上来的两只豹子也好,待将来挪去西苑豹房,朕带你去看,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倒是漂亮。” 说起这些来,他便又眉飞色舞,一派神采飞扬,“朕已试了,挂起肉来命猎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蹿得真好,好不精彩!你来西苑,朕带你看!朕想叫人在辽东圈一处犬场,养些好猎犬,都说辽东那地界,飞禽走兽都养得精悍。” 听得寿哥说起犬场来,沈瑞不由心念一动,便道:“我有个想头,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给皇上听个乐子罢。我原看书看得杂了,看过些写古时战事的,净有些是飞禽走兽为阵法的。” 寿哥最喜兵事,抢着接话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长蛇阵嘛,二龙出水阵、白鹤亮翅阵……” 沈瑞笑道:“不光这些,还有一种,却不是让士兵仿照飞禽走兽布阵,而是没有兵士,就是飞禽走兽为兵的。” 寿哥更高兴了,一个蹦高蹿起来,大笑道:“火牛阵!” 沈瑞点头道:“英明不过陛下!火牛阵便是一种。不过又有后人书说火牛阵系以讹传讹,据说牛见火惊惶,非但不会冲进敌营,反可能在己方军营就发狂乱撞,倒伤了己方。” 寿哥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对付鞑子也好。”顿了顿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鞑子散开,这群牛却不会盯着鞑子追,怕是要兀自乱冲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阵怕不实用。不过,牛不会追着鞑子跑,我却想到有一兽会追着跑的。” 寿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么,猎犬!” 专门为捉猎物而训练的猎犬,自然会一直追踪着猎物的行迹。 “我在书上便是见着有猎犬助阵的记录。”沈瑞道,“只是……看的书太多,一时也想不起哪本了。不过陛下既是要设犬场,大可让那边寻积年的老猎户、养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种来。 “现今的猎犬,便是放在战场,大抵也是追踪,面对一身护甲的敌人时,犬牙也是没办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毙命。但若培育出良种来又不一样,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长途奔袭,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袭击敌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开个口子,那敌军的战力也会大大下降。 “而且,一只两只许应付得过来,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聪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敌友的。” 听沈瑞一气儿说完,寿哥击掌连连叫好,“这样甚妙,甚妙。”因又斜睨着沈瑞,似笑非笑道:“你总有这般好点子。也别藏着掖着,快快都讲出来。”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书读的驳杂,不时得陛下提点,方能想起一二来。却是没法尽数都倒出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转头向张会道:“京卫武学里也当开门课,叫这些将官们都学一学御兽,别猎犬养出来了,他们不会用!” 张会笑着应是,又建言道:“圣上不是要调人去西苑驻守?不若就在西苑里轮训御兽。” 寿哥笑道:“妙极妙极。在里头挑好的,便封个御犬勇士……”他顿了顿,道,“唔,这个名字可不威风……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来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儿。 沈瑞心下一叹,前世史上还真有豹房勇士,听闻是只养了一只豹子,却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书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吗? “皇上,这些勇士,”沈瑞直视寿哥的目光,“可为亲卫。” 寿哥愣了愣,下意识道:“锦衣卫都是亲卫。”话出口了,忽的又明白过来,沈瑞说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亲卫,真正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兵力。 无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阙那日。 他虽早知道会有百官伏阙,但山呼海啸的声音涌进来时,他还是不可遏制的觉得恐惧,好像他们很快就要涌上大殿,指责他,甚至抓住他。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舒服。 亏得布置了大汉将军在殿前护卫,否则,真不知道那天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他是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属于自己的亲卫。 寿哥裂开嘴笑了,却没发出一点儿笑声,他只道:“好。准卿所奏。”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2章 缑山鹤飞(二) “蔡五升了副千户,领豹房勇士事。倒是和他爹官职一平了,于是皇上就抬抬手,他爹也就升了千户了。” 读着张会的信,沈瑞哑然失笑。这字里行间不无酸葡萄之意。 这倒不是张会自己想得了这位置,张会既接手了京卫武学那一摊子事儿,西苑亲卫这边也就自然而然没了他的位置。而且相比之下,张会既想战场立功,还是京卫武学更适合他的长远规划。 不过谁又不想皇上身边亲近人的位置能留给“自己人”呢,张会是很想为四舅哥赵弘沛谋一下这个位置的。 “伯爷守备南京,赵大哥已在府军前卫了。”当时沈瑞就已同张会说过这话了。 话虽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赵家。 张会心里也清楚,不过此时尘埃落定,到底不无遗憾。 虽遗憾,可真论起来,这人选也是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这信中的蔡五说的是蔡谅,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 因公主贤良,下嫁蔡家后子孙都是按照族中排行,因此蔡谅是家中为长,族中行五,家里家外都叫他五郎。 淳安大长公主无疑是宗室里第一人,驸马蔡震如今掌着宗人府,蔡家与天家关系最为亲近。 并且,近年来淳安大长公主已与太后及其娘家张家起了几次冲突,充分显示出淳安大长公主是忠实的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在宗室里,有这样辈分、高能说话又敢说话的长辈支持,皇上许多事就轻松很多,当然也会投桃报李。 蔡谅能得到这个位置,丝毫不出人意料。 而且,旁的不论,单论忠心程度和可靠性,那也确实是无人能比的。 淳安大长公主所出的三个儿子初时就封了副千户的,连庶子也有百户的荫封。蔡谅的父亲蔡遇本就是大长公主嫡长子,此时再因着儿子得升千户,也算不得什么。 “蔡谅也算得咱们自己人。”沈瑞如是回信。 确实,在去年万寿圣节坤宁宫里那场对峙,淳安大长公主怼了张家还联合太皇太后一举将金太夫人挪出宫后,皇上就着意抬举了蔡家兄弟,蔡谅和他弟弟蔡诵多次跟着出宫,与张会关系亲近不说,同沈瑞也是交情不错。 蔡谅兄弟的嫡亲妹妹清河郡君蔡淼,可是同赵彤、杨恬极为要好的闺中密友。 且在杨恬受伤后,大长公主府的嘘寒问暖荐医送药,也是表示了十足的亲近之意。 蔡谅这次得了这样的位置,与沈瑞和张会来说,还是很不错的结果。 “既是自己人,就当帮衬一二。你可以和蔡谅谈谈,提一提咱们对武学的设想,告诉他如果豹房勇士只是‘大汉将军’,那完全没必要单独选这些人出来。蔡谅会感兴趣的,也会感念你的帮衬,越发同咱们亲近。”沈瑞在启程回松江之前时间颇紧张,没有时间同张会好好聊聊。 这些时日他在途中既没法看书,便仔细琢磨起这些事来,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送回去给张会。 “这些人是要成为真正的天子亲卫,要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勇士,该当学会武学里的东西,该当随时被提拔成一支队伍的首领就随时能在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天子尽忠。” 既然是皇上亲自选出来的亲近人,将来肯定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兵权的,那就要按照武官的标准来培养,而不是只做一个样子好看的“大汉将军”,也不能只会贴身保护那种功夫。 大明走到现在,其实军制已经开始败坏,看看陕西那一场场败仗就知道当下战力如何。 要想让大明强盛起来,提高军队战力也是必须的。 战斗力固然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不是三五年就能提高的,但只要埋下种子,总会有发芽的机会,总会有成长的希望! “豹房勇士里还有高文虎,倒让我想到,可否旁敲侧击于圣上提上一句,多选些寻常人家子弟入豹房?我多说一句,二哥你勿多心,勋贵戚里彼此联姻,关系复杂,选这样人家子弟,一则心思恁多,需关注的关系恁多,关键时刻不顶用可是要坏大事的;再则富贵人家子弟多吃不得苦,又因着有种种关系,教习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寻常人家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一旦中选,必激动不已,报忠君报国之志而来。皇上略加抚慰,其必死心塌地护驾。且这样人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学习一切。就如文虎,当初还要考秀才呢,如今练起功夫来也是很不错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他又哪里是有天赋了?无它,唯用心耳,唯用功耳。” 说起勋贵子弟什么个德行,张会蔡谅会比他沈瑞更清楚。但有些话,沈瑞能说,他们身在其中却没法说罢了。 沈瑞可不介意将这些话对着寿哥说出来,只怕,他不买勋贵子弟的账,寿哥还更高兴些呢。 沈瑞写罢回信,装在特制的竹筒里,这竹筒设有简单的机关,若是不懂拆解的人贸然开了盖子,里头便会有墨汁将笺纸染个漆黑,写的什么内容自然也就看不见了,算得是非常基础却很实用的保密装置。 沈瑞依照机关封了口,便叫小厮往后头二等客房里寻了送信来的汉子。 因时值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且又有京卫武学、豹房勇士事,张会每隔三两日便会遣人快马追上沈瑞送信。 送信人基本上都是杜老八那边的人,本就是底层百姓,扮作行脚货郎出京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自从张会成亲以后,英国公府就将依着旧例将他当做成人看待,种种人手配置一应如他的叔父们那般。 待张会接了京卫武学事,英国公张懋也分外重视起来,特地拨了得力的干将给他。 而他亲兄长,世孙张仑则将杜老八这条过了明路的线整个儿交给了张会。 当然,另有暗线旁人也是不得而知了。 杜老八也知道自己混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跟着未来英国公再讨个官儿当的,因此也没甚遗憾别扭情绪,反而爽快又忠心的辅佐起张会来。 他原也跟着张会办过事,深谙这小爷的作风,那是对张会的话全然执行,半点儿折扣都不打。 杜老八这边是精挑细选曾同沈家打过交道的心腹人送信。 送信人追上沈瑞队伍,本身就是熟面孔,又对了切口,确保信件非伪造,交了信出来后,送信人便以下仆身份跟着沈瑞一行继续前行,待沈瑞写罢回信,再由此人折返京中。 随着沈瑞离京日远,派遣出来的送信人也就越发多了。沈瑞也服了杜老八,竟有这许多人手可用。 要知道天子脚下的帮会是难以做大的,若是人数太多,便成了动乱的根源,官府也不能容许皇上眼皮子底下有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因此只要是规模稍大,都会被官府严打敲掉。 杜老八既是在英国公世孙身边当过差,这规矩自然也清楚得很,他的青狼帮在城西名气虽大,但帮众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能派出十来个人往返送信,再派出十来个跟着英国公旧部去拯救王岳,手边儿还有人能维持青狼帮日常运营,杜老八这是委实没少培养心腹。 不过这样送信真的是太消耗人力了,而因写了些机密话,也不好托驿站传送,沈瑞不免在心里暗暗勾画起能否搭建一条自己的传递信息专线,日后往山东、往松江、往辽东送信都是能用得上的。 这边思忖间,那边房门被三重三轻叩了六下。 沈瑞应了一声,那送信的汉子方毕恭毕敬进门行礼。 接过沈瑞递来的竹筒,他简单转了两下看清了机关合拢,便抽出块油布了,塞进随身背囊里,又拱手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启程。” 沈瑞道了声辛苦,又递了红封过去。那人也不客气推辞,直接揣了红包谢了赏,便即退了出去。 沈瑞伸了个懒腰,由着小厮打水进来,正脱袜泡脚,却见方才那送信人没等通禀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沈二爷,我们‘棍子爷’来了。”那汉子喘着粗气,急急道。“他一路快马过来,累得狠了,在底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就上来,他叫小的先来说一声,他随后就到……” 说话间又一个小厮跑上来,狠狠瞪着那汉子,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向沈瑞请罪道:“……二爷恕罪,这位大哥实在跑得太快了,小的……没跟上来……” 沈瑞哪里还理会得这些,脚也不泡了,匆忙打发了人抬水下去,便让那汉子请了那位“棍子爷”来。 无怪他这样着急,只因,这人乃是杜老八亲表弟,先前就有约定,若是王岳事发,便由这位来送信。 * 杜老八当初是拉了一帮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出来讨生活的,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同心协力一起打天下,是他能迅速立稳脚跟的原因。 可惜抢地盘的混乱世界里保命不易,他有血缘兄弟接连在斗殴中殒命街头,最终他成为青狼帮瓢把子时,身边只剩下最小的舅家表弟。杜老八也就对这个硕果仅存的表弟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了。 这小表弟姓王,家里行四,本有个乳名叫四狗子。后来杜老八因着八根手指头有了八爷的诨号,王表弟的名号便不太好叫了——王爷可叫不得,狗爷不好听,四爷又越过兄长去了。 江湖上到底还是有机灵人的,因着王表弟的身量为他起了个棍子的诨号,他自家听了一笑,也认可了,青狼帮帮众便都称个棍子爷。 所以,听棍子这名字就知道王表弟的相貌了,他可真和他那一脸横肉的表哥杜老八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这王表弟细高挑的个儿,长手长脚,脸也是窄长一条,两腮微微凹陷,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简直是行走的骨头架子,无愧于“棍子”这诨号。 而且人人都说,此人比杜老八更加心黑手狠,一路打下来,也确实是青狼帮的一条“棍子”。 这次“拯救王岳”的事,杜老八这边便是王棍子全权负责。 打发走了小厮,又派了青狼帮的人在外头把风,王棍子草草行了礼便直言道:“二爷恕罪,我得坐下歇会儿喘口气,这俩金杠子都不听使唤了。”说着也没等沈瑞允许,便往椅子上一摊。 金杠子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腿。王棍子虽已极力用官话同沈瑞交流,可难免还带出江湖习气来。 这会儿他脸上已被烈风刮得通红,嘴唇干裂,声音嘶哑,进门时步伐沉重,显见累得不轻。 沈瑞也不挑理,还亲自为他取了茶来,仔细看他神色,见虽有疲惫,却无焦虑,想来是事成了,也不由放了放心。 王棍子也没客气,道了声谢,直接提起茶壶又灌了半壶,呛咳了几声,嗓子才好了些,果然报喜道:“二爷放心,成了。” 沈瑞已是极为淡定了,笑一笑点头道:“八爷办事,张二哥与我都是放心的。” 王棍子立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拱了拱手致谢,缓了口气,慢慢讲了过程。 当初虽是东厂透出话来刘瑾与丘聚暗暗抽了人手要劫杀王岳、范亨、徐智三人,但这种事通常是派出去的人临时决断劫杀的时机,便是刘忠也不可能知道时间地点。 张会这边依照同沈瑞的约定,一面寻了杜老八,一面又寻了脱离了英国公府的旧部,与沈瑞身边长寿等人,分作两队,一队打前站,走在王岳三人之前,留意动静,一队蹑在王岳之后,随时冲出去救人。 王岳三个被下狱磋磨了一回,又是受贬去南京,自然无往昔煊赫声势,不过带着二十来个随从,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东厂的人也真是好耐性,愣是拖着没在北直隶动手,直到山东境内才发难。 “国公府的人不愧是沙场上过来的,实在高明,高大哥(领头的)在个秃山坳里就说,这块是头一处能动手的地方。我还没信,合计不远就是县城,周围也有庄子,这一交上手,那边报了官,可不是要麻烦。 “高大哥就说这种小地方,没几个差人,见着打斗躲还来不及,必不会来管,”王棍子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越发像个骷髅,语气里也透着森然,“只怕要等人死透了,才敢来看看。果然叫他料着了,还是后来王岳他们自己去报的官,县令吓得快尿了。” “王岳带的人也实在窝囊,跳出来个蒙脸操家伙的便鬼哭狼嚎的,不叫人包圆儿了才怪呢。”王棍子一脸不屑,道,“点子(对头)那边儿瞧这群人脓包,便也轻敌了。高大哥就让咱们先别动,等点子把那些跑了的都圈拢回来,提青子(兵器)剁人没什么防备时,咱们才出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寿哥是真不赖!有两个硬点子都是他料理的。”王棍子说着竖起大拇指来,语出真心。 沈瑞却是心下叹气,长寿虽然替他办了许多事,但这样的杀人,还是头一次。甩头抛开那些无谓的想头,沈瑞又将心神投入到王棍子的讲述中来。 东厂那边是真轻敌了,本身王岳他们带的护卫便不多,他们又探查一番,知道都是没能耐的,此番痛打落水狗,这东厂便也没派多少人去,更没什么一流高手了。 而王棍子这边,是三方人马汇合,本身就人数不少,既有不少行伍出身百战之卒,懂得排兵布阵,又有一些杜小八养的江湖好手,功夫不弱,因此便占尽了优势。 不过东厂也不是白给的,到底有好底子。双方还是一场恶斗,王棍子这边勉强将东厂的人尽数杀了,己方也难免有了折损。 战后一统计,杜老八手下死伤五人,长寿手下一死一伤,英国公府旧部那边倒还不错,大约是老卒都懂得保命,因此受的都是轻伤。 只是东厂里也有横练的人,眼见濒死,便索性不还手了,竟直奔着任务目标去了,试图杀了王岳等三人,也算赚回本了。 这一番变故出乎王棍子这些人的预料,虽然最后斩杀了那人,但王岳和范亨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离着那人最近的徐智最倒霉,被生生削断了一臂,若不是被长寿拽了一把,只怕半边身子都要被削掉了。 在王棍子离开时,徐智在县衙后宅客房里发着高烧,小县城缺医少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点子早就安排好了,灭了附近个小山头,藏了尸首在附近,想是准备做了王岳他们,再丢点儿尸首过来,扮个山贼劫道的样子。只可惜,这尸首最后是替了他们自己。” 王棍子冷冰冰道,眼里也闪过寒意,“东厂的人都死了,那王公公还行,说烧了吧,不要留下尸首。那范公公还真是个狠角色,叫咱们把东厂的都剁了扔山上去喂狼……”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知道了咱们是小刘公公的人……范公公就直接叫咱们把他身边儿的活口也都做了。那都是他体己人呐,我看着直发毛,咱们跑江湖的再狠也不动自己人的。” 沈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要保密,可这般,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我同高大哥、长寿哥商量了一下,咱们三家各出了几个伶俐的,换上跟班的衣裳护着王岳他们南下,到南京再想法子脱身。余下人各自散了,先不回京,躲躲风头再回去。长寿哥说他不好在这边露面,就依二爷你先前吩咐的,他的人分几批走,先一步回松江去,在松江候着二爷。” 王棍子又一笑,指了指自己道:“我哥说让我先跟着二爷,这一路也能拜拜山头烧烧香,替二爷结几个善缘。日后二爷用上用不上的,总没甚坏处。” 沈瑞闻言,心知先前他想撇开杜老八再挖掘几个江湖中人的事,怕是落在杜老八眼里了,不过这种事也没甚好说的,他想培养点儿独属于自己的势力无可厚非,杜老八也犯不着挑这刺儿。 现下杜老八派了王棍子过来替他牵线,也是一种示好。 经了王岳这件事,实际上沈瑞张会并他杜老八,也都是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想通了便是一笑,拱手谢过,接受了杜老八的这番“善意”。 因又问起后续处置,王岳这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刘瑾追溯到他们身上来。 因那是东厂,有可能后续还会有锦衣卫的稽查——记得前世历史上,就在不久之后,锦衣卫就换了指挥使,厂卫尽数落入刘瑾囊中了。 面对这样的专职特务,事情做得稍有一点儿不干净之处,都可能会引火烧身。 如此看来,范亨的心狠手辣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护。 什么亲信心腹,他被撵出宫了,还有没有真正的“体己人”可不好说。 也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最保险。 “尸首都依着范公公的,剁碎了丢山里了。”王棍子是个十来岁就开始跑江湖的厮杀汉,见血见得多了,又是出了名的冷血,说起碎尸来就如说砸碎了个核桃一般轻松。 事关重大,沈瑞忍着胃里涌起的不适,强迫自己听完他的每一句话。 如王棍子所说,东厂之前为了掩盖行迹而选择杀了一群山贼作替罪羊,最终这些倒被王棍子他们用上了。 东厂的人一个不剩统统被剁碎,分开丢在山中野兽出没的地方。 王棍子这边死伤的人被火化了带走骨灰。 王岳他们那些被杀死的护卫和仆从被当作受害人,而山贼的尸首则摆在现场作为劫道的匪徒,就留下这样一个现场给之后来的官差看。 如高大哥所料,这样偏僻的小地方,便是有了打斗,从官府到民众是连热闹都不敢看的,都关好门窗躲在室内瑟瑟发抖祈祷贼人不要来找自家。 等王棍子一行人都料理完了诸事,假扮了随从护卫着王岳、范亨,抬着失血过多昏迷的徐智进城到县衙后,县令县丞才畏畏缩缩的出来见礼,听说匪寇被王公公的护院打跑了,县尉才敢带着捕快仵作去查看现场。 “除了王公公,范公公,没人知道咱们身份。王公公和范公公想是托付了高大哥那边什么东西,我南下来送信时,国公府那边已有人捎回京了。”王棍子道,“至于咱们的弟兄,出来前家里都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都是现到地方现交代活计,也不告诉哪边是什么人。二爷放心,我哥素来仁义,做事前都是先给买命钱的,死伤的兄弟家里只会感恩戴德,不会混问的。” 沈瑞仔细想了一回,又反复问了王棍子细节,确认没留下蛛丝马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番着实辛苦你了,赶紧去歇着吧。明日我会同两位族兄知会一声,你便跟着我们走,旁人若问,你只说是从京里来与我送信的便是。”沈瑞温言向王棍子道。 这些时日京中张会沈瑞两方传信频频,旁人也不会疑心什么。 打发走了王棍子,沈瑞请了沈瑛过来,将事情简单向他说了。 听说王岳有东西捎回京里,沈瑛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白忙这一场。之后就看小刘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饶过他们了。刘瑾之荣辱权柄全赖皇恩,是不敢明着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杀便是吃了大亏他也断不敢声张,也不敢大张旗鼓来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着皇上做这事,他前程也就没了。” “王岳在司礼监多年,先前又掌东厂,有人相护也没甚好奇怪。且英国公府非但与王岳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仇,虽是丘聚挑的事儿,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儿和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职位,刘瑾丘聚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英国公府头上的。而咱们家素来与他们无涉,又与张永公公那边交好,近来红白事也不少,分身乏术,他们亦不会想到咱们头上的。”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绽。”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许多。事情已了,他们现在是当头疼的时候,王岳既然未死,岂会不对付他们!他们只怕一时还不会开始清查什么。待过上几个月,便是当时露下什么也都干净了。” * 这个冬天的几场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进入南直隶已是过了腊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来。 虽说因着路途遥远,送信进京再等他归来时日太长,张老安人是不会停灵那许多时日才下葬的——纵是冬日里,加些冰尸身可存,却也拖不过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为承重孙,沈瑾的迟迟不归还是十分不妥。 与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张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虽承认张老安人年迈后有些糊涂了,但在他年少时,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为先,他虽是庶子,在家里却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丝毫慢待。——当然,这自然也是他与沈瑞对张老安人态度截然不同的关键所在。 于本心里,沈瑾是真想赶紧赶回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的。 可是这样的路况,他再是心焦也没法子。 他曾一度学沈瑞弃车骑马,希望行进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没有功夫底子,骑了一阵子,便是腿侧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车里。 沈瑾这样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没命的抽马往回赶,所以他劝慰的话也就不好说出口了,也觉得劝也没用。 沈瑞虽厌憎张老安人,近来又因寿宁侯府而远了沈瑾,但瞧见沈瑾这样,也忍不住叹气,终还是由他出面劝了沈瑾两句。 “瑾大哥急也是没用的。如今天寒地冻,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若是不好好保养,病倒了,岂不更耽误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为安,她在天之灵也只有盼着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让老人家不安。” 虽明显是客套话成分居多,但听了沈瑞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声“瑞哥儿”,却是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沈瑞对他的疏远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挽回,只不过这个弟弟他也清楚,脾气硬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也只好认了,心里是想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亲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终秉持此心便是。 这还是自他定亲沈瑞翻脸后,首次得其如此温言劝慰,沈瑾一时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 他稳了稳情绪,终只是说,“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难受,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你勿担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说。 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带着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恶的一面,很多时候也选择了宽容以待。 沈瑞虽瞧不上他这样,觉得很多时候这是善恶不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良善让沈瑾看上去安全许多——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天生恶人打交道,不是么。 虽然这次对话只有寥寥几句,但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来,那份疏远感也去了许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终于进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许多店家忌讳,因此三人赶路时只着素色衣裳罢了。此时家门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车里换了正式的丧服。 沈琦这族长早早派人在各处路口驿站相迎的,这边有下仆接到了人,那边立时就有人赶回五房报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赶来相会。 众人厮见过,不及叙话,依着礼数,先将他们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张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灵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 上坟有许多讲究,尤其是有沈瑾这刚刚归来的承重孙在,还要特别择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带沈瑛沈瑞来四房与张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里,一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一身重孝更显憔悴,走进可见其脸色灰暗,眼下青痕颇重。 沈瑾大礼唤了声“父亲”,沈瑞则只随沈瑛行礼喊了声“源大叔”。 沈源望着沈瑾、沈瑞兄弟,神情复杂,默了片刻,才缓缓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带着沈瑞上了香,客气了两句节哀之类,便表示还未回家见过母亲,先一步告辞了。 沈源被关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实了不少,且见着沈瑛还带着几分畏惧,喏喏应声,便由着他们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松了口气,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突然能直起腰来了一般。 他看着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气势,拔了拔腰杆,咳嗽一声,道:“你的婚事,为父却是在后来才听说……” 沈瑾猛的抬头望向沈源,眉头锁成川字,若非这个父亲“卖子求财”他的婚事如何会艰难至此! 饶是脾气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断父亲的话,道:“儿子的婚事是儿子座师、前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媒,太后娘娘亲为女方大媒。老爷想必也听说了。” 不再叫父亲,而改叫了老爷,又甩出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字来。 沈源登时哑了声,半晌才又道:“媳妇可跟着你回来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车换缓行。儿子独骑先赶回来送祖母。”沈瑾回道。又问:“太太比我们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贺氏定然早已回来,此时问起却不过是寻个台阶,以过去拜见为由不再和沈源交谈罢了。 沈源脸上神情微有变化,半晌方道:“回来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后堂见过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转而反应过来是小贺氏的父亲、贺九太爷过来了,当下低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刚刚跨过门槛,听得沈源一声叹气,似是自言自语嘀咕道:“……亏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复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费心谋缺儿……” 沈瑾站住脚,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张老安人的牌位前,脸上的惋惜还不曾收回。 沈瑾脸上的肉不自觉抖了抖,祖母过世,父亲想的却是儿子此番丁忧官儿还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终还是没能咬住那句话,“老爷怕是没得着最新的信儿,儿子之前已调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只不过,赶上丁忧。他日起复,再谋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处,只怕还要再伤脑筋。” 沈源的脸色也随着沈瑾的话而变化,听得詹事府先是又惊又喜,微微张开嘴,随后得知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一双眼睛骤然瞪得溜圆,一脸错愕,转而又是灰败失望。 他脱口而出:“早知如此……” 却是戛然而止,把后面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那咽下的话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干瞪眼半晌,方垂下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罢,见过你外祖父。” 沈瑾盯着他每一点表情变化,见他最终颓丧,心里竟生出些快意来,可随即又觉得寡然无趣。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凉凉应了声是,扭头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对着张老安人的牌位,唉声叹气。 * 沈瑞这边随着沈瑛走出四房,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四房始终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回忆的。 而踏进五房,则是立时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觉。 遥遥的看见五房鸿大太太郭氏在门口往这边张望,他心里便是一暖,像个少年一样,快步疾跑过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却被郭氏一把拽起来。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这小子,少来弄怪!再这样可是要讨打了!” 沈瑞素来将郭氏视作第二位母亲一般,听得她这亲切责怪的话语,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许久不见婶娘,该当给婶娘磕头的。” 看着眼前比去岁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经红了眼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还磕什么头!快快进屋里来。”说罢领着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转回身才瞧见女儿福姐儿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儿已吐了吐舌头,小碎步过来,福身行礼,脆生生道:“见过瑞二哥。” 福姐儿转过年就要十岁了,个子却没长起来,肉嘟嘟的小脸还是小女童的样子。 而她身后还跟着个真正的小女童,小萝卜头四五岁的样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叫“瑞二哥”,却被福姐儿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过你啦!” 这一瞪眼,却是与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小萝卜头却是沈瑛的小女儿,被小姑姑一说不由涨红了脸,见长辈们都笑,她心里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来。 沈瑞忙过去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笑道:“二叔这次回来的匆忙,没给囡囡带东西,二叔该罚,改日二叔带囡囡去街上买好玩儿的好不好。” 小萝卜头还小,又时隔一年多不见,早已不记得沈瑞了,此时见沈瑞笑容亲切,又肯领她上街,立时破涕而笑,眼睫上还沾着泪滴呢,嘴已经咧开了,响亮的回了一声:“好。二叔好。”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郭氏无奈笑着走过去伸手抱起小萝卜头,向沈瑞道:“你呀,没得惯坏了小孩子!外头怪冷的,快进屋里来。” 沈瑞笑应了一声,又向福姐儿挤挤眼睛,道:“二哥回来匆忙,回头福姐儿那份也一并补上。” 福姐儿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说好了呀,我想要对儿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应了,“给你买两对儿,自家挑。” 郭氏回头瞪了女儿又瞪沈瑞,“刚说了别惯着小孩子!赶紧进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着拽沈瑞进屋,口中啧啧道:“你可别接福姐儿的茬,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紧,一会儿你指不上叫她绕进去多少东西去。” 福姐儿在身后跟着,嘟起嘴来,气呼呼道:“三哥最坏了,自家抠门不舍得给我买东西,还不许瑞二哥给我买!” 沈瑞险些笑喷了出来,戏谑的瞧着沈全。 沈全也不尴尬,虚指着福姐儿,笑回道:“这话却是没良心了,你去开了你的箱子来,多少不是我与你买的!那口箱子都是我买的!” 因着年纪差得多,五房几个兄长几乎都把这个小妹妹当闺女一样待的,宠溺得紧。 福姐儿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一时笑闹也有些没大没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来。 郭氏把孙女交到乳母手里,叫她带下去,回过头来一戳女儿的脑袋,啐道:“怎么与兄长说话的?没个好样子!就该当什么都不给你。你讹了你几个哥哥多少东西去,又来讹瑞哥儿!大人说话,你别跟这儿了,赶紧下去做针线去。” 提到针线,福姐儿立刻蔫了下来,苦兮兮又给众位兄长行礼告退,临走前还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许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儿一处说话时尤显得年轻,待小女儿走了,面对年长的儿子与侄儿,便又是慈母模样,拉着沈瑞问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体情况,因着听说了杨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问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婶娘不必挂念。 说来说去,不免提到当下的朝局。 两位阁老致仕的消息还没这样快就传遍全国民间呢,因此郭氏此时才知谢迁下台,且谢迁还未出京,其弟谢迪就被罢了官,可见是遭了中官的报复。 郭氏便担心起沈理来,听闻沈理外放了山东,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好。” 说罢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这一年里,沈家赢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为贡品,也是着实热闹了几场的,松江府官员士绅纷纷过来道贺拉关系。 这也是沈家五房低调举办沈鸿周年祭的原因。 但最热闹的一次,还是沈瑾定了寿宁侯府千金的消息传回松江时,过来四房以及族长所在五房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真真是门槛都能给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贺氏要进京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将沈源放了出来,以照料张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虽被关了许久老实了些,但是被众人一吹捧,不免又飘飘然,以寿宁侯府亲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紧,没让他借机敛财。 虽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讨好沈家,五房却是知道寿宁侯府与二房种种恩怨的,不免为此忧心。沈瑛沈琦沈全都与沈瑞去过信。 沈瑞回信时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会儿屋里没有外人,沈瑛便将京中这两个月发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儿同母亲讲了,郭氏连连叹气,不住道:“这亲结的……这亲结的……齐大非偶……唉……” 顿了顿,郭氏方低叹道:“罢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妇了,她既回来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叹一声,“只可怜了瑾哥儿。……小贺氏也是个可怜人呐。” 沈瑛摇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没什么。他这岳丈到底也是个助力,若没有丁忧,詹事府右谕德委实是好缺儿,也确是给他铺了条青云路的。” 他扭过头去问沈琦道:“我们走前,四老太太看着还好,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老安人虽是中风瘫在床上,可是这一年多来,病情并没有恶化,反而是有些见好了,能含混说出一些话来,虽自己不能捧起碗来吃饭,却是有气力拿饭碗丢丫鬟婆子了。 当初小贺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时,将沈源放出来,也是考虑到若四房没个主子在,下人伺候张老安人定然不尽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这时候张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摇了摇头,向兄长道:“四老太太一直病着,大夫个把月来一次,也没听说不好了,只说让养着。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时候,四房过来报丧,我和老三过去的。那边说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气,砸了药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进来的时候四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大夫来说是闭气而亡。” 张老安人自从中风后脾气就越来越差,打骂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听了也只摇头叹了口气,心道一声自作孽。 沈瑞却奇道:“我当初听着报丧说人没了,没太在意日子,后来只道自己记错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许久京里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声,道:“源大叔说他自会送信,不用咱们。我算着大哥他们走水路,乘北风快,十来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隶了,追也是来不及的,便由着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现下看你们回来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着没早早送信去。” 见沈瑛沈瑞齐齐皱眉,他凉凉道:“想来,若是走驿站快马加鞭送进京,万一赶在瑾哥儿成亲前报丧,这亲事也不必结了……” 沈源这侯府亲家做得正美,又哪里舍得婚事成空。 沈瑞讽刺一笑,“这拖得也够久的,一个来月,送信的爬也该爬到京城了。可这爬到的时机,却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云路。张家未必会比成亲前得知丧报恨得轻些。” 沈瑛摇着头,这次却是说出声来,“自作孽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3章 缑山鹤飞(三) 最近的拜祭吉日也在五天之后了,已近年节。 虽然正德二年是个罕见的闰正月,却也没有过两次年的道理。正旦仍是正月初一。因着抵达松江时已是腊月下旬,沈瑞左右是要留在松江过年的,因此哪日拜祭并不是问题。 只是,第二日沈瑾登门五房,除了拜见郭氏、带来拜祭日期外,还带来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也是为五房及沈瑞揭开了张老安人的死因。 沈源虽被关在祠堂里一年多,每日粗茶淡饭外加背祖训,看上去老实了许多,但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出去又逢同皇亲攀上了亲家备受众人巴结追捧的时候,他也就立时张狂起来。 沈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人,在外头被人请席花天酒地,回到家里也是胡天胡地。 本来沈源被关起来后,小贺氏是下力气收拾了家中一回的。但现下她既要北上操持状元公的婚事,自然要把得力人手都带走,家中不免失了约束。 而有些巴结的人觑着四房主母不在,更是送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讨好沈源,一来二去,四房又是乌烟瘴气一团乱。 这样的风气下,也有不少丫鬟媳妇子打起歪心思来,尤其是那些希望借由爬床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比如伺候张老安人的丫鬟。 张老安人原本脾气就没好过,中风后诸般不便,更添怒气,打骂丫鬟婆子是常有的事儿。 尽管小贺氏已经尽量挑了相貌寻常、老实本分的人过去伺候,但人总有私心,再老实的人被这样日日折腾也会满肚子怨气,想方设法寻出路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春华的丫鬟,左耳朵听着府里传谁谁谁与老爷相好得了什么好处,右耳朵里听着张老安人打骂,心下一翻个儿,便趁着沈源来探望母亲时殷勤服侍,终是爬上了沈源的床。 只不过她相貌实是寻常,便是身段不错,又肯伏低做小任由沈源摆弄,也没成功调岗。 但到底已是“老爷的人”,她自觉地有些不同,又全副心思都在调走,对张老安人这边不免怠慢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张老安人听到了什么闲话,逢春华当值便对她大发脾气,加倍磋磨,春华便是该顶嘴顶嘴,动手时就躲出去。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月十九那日,也是春华当值,恰沈源过去了,两人拉拉扯扯的,便往东厢去成就好事。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遂张老安人在这边骂街砸碗也没人敢来看看。 等东厢两人穿好了衣裳再出来,这边张老安人尸首都凉了。 若是寻常人家遇上这样的事儿,涉事的下人都会被控制起来,不说剪了舌头,基本上也都是堵了嘴打一顿远远发卖了,而春华更可能被一棍子敲死,再报个“殉主”。 沈源虽不大会持家,却也不是个傻子,这等不孝的事儿传出去他也别想活了。旁的下人都料理干净了,这个春华却不好处置了,倒不是勾得他神魂颠倒之类,而是,春华有身孕了。 沈源一直以来女人不少,孩子却只有沈瑾、沈瑞两个。在对两个儿子都不满意后,他没少想着再生一个,却是怎么努力都没用。 此时忽然听说要又有儿子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且人近中年,还能让女人大了肚子,亦是龙精虎猛的表现,他自己也不免得意,飘飘然起来。且无论如何,这个儿子是要留着的。 春华说是被“关”了起来,等太太回来发落,其实却是好好安置在小院子里养胎。 而太太小贺氏回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法下手的。 贺九太爷过来四房,也是听闻沈瑾回来,特地来说此事的。 “不是我容不下小兄弟。”五房内书房中,沈瑾满脸疲惫,好好一个青年才俊,却已有了中年人那历经沧桑般的苍老神态。 他苦笑道,“我又是个什么出身,全赖母亲容我,悉心教养,我才有今日。我又如何会容不下小兄弟。只是,这时日委实不好,容易被人说是孝中有的,那便是大罪过了,阖家的名声也都没了。” 沈瑛三兄弟及沈瑞脸色都凝重起来。 若真被诬孝中行房有孕,那便是天大的不孝,这也不会是沈源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 沈瑞更是想起张会当初所说其舅父家事——被族亲诬陷子蒸父妾。如今沈源多年不曾有子,又已老迈,若是有人纯心污蔑,将这孩子赖在沈瑾头上……那真是百口莫辩。 “可请大夫来确诊了?此婢有孕多久了?”沈瑞先问道。 “祖母去时此婢喊出有孕,原还道是她求活妄言,然老爷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言当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相不显。直到十月底再次诊脉才确认。眼下,不满四月月。”沈瑾叹气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张会舅父的事隐去了名姓,假托“前朝旧事”说了几句。 沈瑾听罢一阵阵面色发白,眼中满是骇然。沈瑛兄弟脸色也难看起来。 若此时那春华月份大了还则罢了,现下只三个来月身孕,他日足月生产,赖在沈瑾头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有早产儿这回事,还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人家要是硬赖你是催生早产,一样百口莫辩。 沈瑾虽看着官运亨通,可实际上走得怎样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朝中不知多少人看他不顺眼,且看张家不顺眼的也都算在他头上,要不然当初郑姨娘悄没声的过来帮他打点家事,怎么就会被御史参劾了! 若是如沈瑞所说那样,朝中倾轧时,真有人跳出来以此说事,他沈瑾身败名裂不说,只怕也只能如那高官一般一死了之了。 沈瑛黑着脸,低沉着声音道:“可查了,真是源大叔的?源大叔可是一向子息单薄。” 沈琦微微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兄长的用意,这边是找个台阶给沈瑾,让他有借口处置了那婢女。此女也确实不能留了,因而也开口道:“此事也不合礼法,此子系私生,族中不会认下。” 正常要将丫鬟抬举成通房甚至姨娘,也要是自家房里的丫鬟才是。便是没有孝中行房的事,曝出子偷母婢也不是什么好听话。 既然族中定为不合礼法,四房这边也就可以放开手处置了。 沈瑾目露感激,向沈瑛沈琦深深一揖。 沈瑛摆摆手,沈琦则道:“族中先前对源大叔的处罚可尚未行完,只因老安人无人照料才暂时遣他回家,如今老安人既已过世,那过完年便该源大叔重回祠堂,继续先前的处罚。” 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源,还是该关起来的好,否则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沈瑾应道:“我回去便同太太说。” 一旦决定要做,便拖不得。 沈瑞讲的那“前朝旧事”是真的将他吓住了。他如今又想深了一层,决定赶紧在妻子未到松江之前处置好所有事——并非怕妻子添什么乱子,而是怕有小人将这事诬赖到他妻子头上去,儿媳处置公爹的妾室,也一样是逾矩的。 只是此层隐忧却是不能同任何人道出的。 沈瑾顿了顿,又向沈琦道:“此事我们太太倒是办得,只是我们老爷那边,只怕还要族长这边……” 沈琦点头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此事关乎整个沈氏一族的名声,族中不会不管。” 沈瑾这才松了口气。分宗后他虽是四房宗子,论理是可以处置四房任何人的,但,那到底是他亲爹,到底礼法上说不过去。还是族中处置名正言顺。 换过一轮热茶,沈瑾又提起了昨日登门的贺九太爷。 贺九太爷也是掐着日子听着沈瑾进了松江府的信儿过来的,既是想说一说那婢女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想提一提他那已被发往辽东的儿子贺平盛。 若非这时机实在不对,贺九太爷其实是非常乐意让沈源添个庶子,好让他闺女抱过去养的,虽说这些年小贺氏一直没有身孕其实也渐渐死心了,但若能亲手养大个儿子,也总算他日有所依靠。 尤其状元继子如今娶了这样的高门儿媳,小贺氏将来受气几乎是一定的。若能有个自己养的孩子,将来母子关起门来过只在松江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可惜这个孩子在老太太殁了的时候来的,也是老天不让留。 沈瑾还是在贺九太爷口中知道的事情原委,颇为尴尬,又没法子立时给贺九太爷个交代,只含混表示事关重大,要仔细斟酌。 而贺九太爷提出的第二桩事,沈瑾更是没法应下。 当初通倭案审结,贺东盛、南盛兄弟满门抄斩,北盛流放三千里,而贺平盛以科考舞弊、代人作文被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此番贺九太爷得知了沈家与陆家经营山东辽东(彼时辽东行政上隶属山东布政司),不免动了心思。 细论起来,虽他们也是贺家人,但与沈家实在没有冤仇,相反,倒是与贺家宗房有仇、而受沈家大恩——不提先前被贺家宗房害死的长女,就是儿子贺平盛,若非沈瑾沈瑞兄弟相救,早就得因代笔之事被贺东盛杀人灭口了。 贺平盛拼死参加会试,中了进士之后,立时谋了个外放知县,与贺家沈家都没来往,也不曾参与半分贺家祸害沈家事。 贺九太爷心底便还存有一二希冀,希望沈家能给他儿子个机会,左右都在辽东,他自认儿子还是有几分吏才的,能帮沈家做事,而儿子能得沈家提携,总好过一辈子被压在辽东作个小吏。 然沈瑾当初一时心软帮了贺平盛,却不想被贺平盛算计,险些连累了尚书府,还是沈三老爷沈润出面摆平了这事,而事后贺平盛一抹脸权当没有这事,与他也没甚书信往来,沈瑾便是再厚道,也不会对贺平盛有什么好感。 贺九太爷实是不知道其中细节,更不知道儿子的忘恩负义,只道儿子有能力有才干,才往这边游说。 沈瑾不好驳他,更不能说出来如今沈家在山东辽东的经营,自己是半点插不上手的——自从他应了寿宁侯府的婚事,山东辽东之事沈瑞便再没同他提过,显见是踢他出局之意。 站在五房内书房,他也没甚遮掩,径直向沈瑛兄弟及沈瑞坦言:“我不是替他说项,是既他来提了这事,我总要告诉各位兄长和瑞弟一声。九老太爷从我这边没得了回音,怕是要来寻你们提的。毕竟就九老太爷就这一个儿子。” 沈瑛颇有些意动,沈家如今在辽东就一个沈椿,贺平盛原做过县令,确有吏才,如今又黜至辽东数月,以他的能耐想必在当地也能混得开,其实若他得用,是可以一用的。 他瞧向沈瑞,问道:“我却没与贺家九房打过交道,只有些耳闻。你看贺平盛此人如何?” 沈瑞耸耸肩,一指沈瑾道:“瑾大哥才最知贺平盛为人。” 沈瑾面上微有些赧然,到底,贺平盛是他的便宜舅舅,有这样的亲戚,他也脸上无光。 但在自家兄弟们面前,尤其是要决定族中大事,他仍实话实说道:“此人未免凉薄。远不似九老太爷仁厚。且我更担心他被黜落之后心生不满,再将咱们沈家也怨上了。” 沈瑾已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了,他都这样说,只怕贺平盛真不怎么样,沈瑛皱了眉头,“竟是如此。” 沈瑞双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桌子,若有所思道:“若是贺九太爷不提我还真想不起他来。既是贺九太爷提了,我看还是写信给椿哥儿,留心此人一二,我不怕别的,也是同瑾大哥一样,怕他怨上咱们再暗中使坏。” 想想当初贺平盛可是在正月里差点儿被贺东盛折腾死了,二月间却能咬着牙下场会试,还拼出了个二甲四十四名的成绩。 这人,能对自己狠心的人,对旁人只会更狠。 他就是求生时都能将沈瑾与尚书府整个算计进去,事后也不曾有半分感激之意,可见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未必不会将自家的削功名黜官职记恨到沈家头上——若非沈家扳倒了贺家,他代人作文的事儿也不见得会被扒出来。 沈瑾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道:“回头我也旁敲侧击向我们太太问问贺平盛如今在何地,是何境况,一并告之各位兄长与瑞弟,好写信与椿哥儿,让他留心。” 书房内正说话间,外头遥遥有人通禀,少一时,长寿托着个茶盘进来,上头却不是茶盏,而是两封帖子。 * 长寿因着行路匆忙,又都是骑行,比沈瑞早了不少时日抵达松江。待到了五房便是同族长沈琦也并未说自己身上任务,只道是主子安排先一步回来。 长寿算得是沈瑞身边第一人,比那些家生子办事还稳妥牢靠,故此郭氏与沈琦也不多问,便安置了一应人。 沈瑞回来见着长寿毫发无损,也是松了口气,又仔细问了一番救援王岳之事,见长寿说的果然与王棍子一般,且长寿更注意细节上的处理,收尾做得细致,方彻底放下心来。 而对战时死伤的护院,长寿也妥善处置了,因都不是家中独子,也不涉及赡养老人问题,便厚厚的给了抚恤银子。 沈瑞连声道做的不错,又道日后要有个章程,好好安置死伤护院的父母子女,不能光给了银子便作罢,或是安排庄子上养老,或是按月给教养银子,必要让其家人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这些事不止是尽仁义,也是为活着的人立个样儿,好叫人知道没有后顾之忧,肯为沈家卖命。 长寿一一记下,又表示此番虽有折损,但对护院们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这见过血的护卫远比没见过血的强悍许多。且到底是同英国公府出来的人在一处相处了多日,那些军中配合、布阵,也被沈府护卫学来了些,虽是皮毛,却也足够护院们受益。 对这样的结果沈瑞是满意的,因道:“正是想让他们历练一番。此次你瞧着好的人,酌情挑出些来,也作个小小教头,待回京去,直接带队训练新人。” 长寿笑应下来,又把这次行动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张成林、刘壮、齐胜等几人推荐给沈瑞。 沈瑞知道长寿这是让他多培养心腹的意思,便表示在松江的时日里就多叫这些人跟随出门。这既是以示亲近之意,也是想暗中自行考察他们一番。 沈瑛也听了长寿汇报的救王岳的过程,对长寿的信任更多一层,因此今日兄弟几人在内书房商议事时,外头就由长寿来把守。 此时,长寿托着两封帖子进来,先给诸人见了礼,然后道是知府大人下了帖子,一份是给沈瑞,一份给沈瑾。 沈瑾的原是送到了四房,小贺氏见是府衙来的,怕耽搁了事,忙不迭叫人送来了五房。 长寿退出去继续守着了,沈瑾沈瑞兄弟却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知府大人下帖子为着什么事。 沈瑛却笑道:“自从董知府这‘代’字去了,便与咱们家格外亲近,想来也是晓得了王老大人入阁,见你们回来了,便下个帖子,示好之意。” 这知府董齐河原是松江府同知,在去岁沈家三子通倭案中,前知府赵显忠被钦差张永、王守仁拿下,董齐河就成了代知府。 待钦差回京,京中审结通倭案后,董齐河这个“代”字便摘了下去,真正成为了松江知府。 董齐河出身寻常人家,族中只有一位老族叔曾短暂任过翰林,京中是没甚关系的,也就不曾是任何一位阁老的派系。 从前官位不显,也就不用往京中寻门路投靠——京中大佬也瞧不上这样的小虾米的巴结。如今四品,又在松江这等繁华之地,也算进入大佬们视线之内了,董齐河便也开始为自己寻个靠山。 他是因王守仁而得了“代知府”的机会,而王家父子又是节节高升,董齐河就自动把自己划归王派了,在王守仁太湖剿匪时就没少出力气,过后也逢年过节写信送礼,十分殷勤。 沈家本就是松江大族,是董齐河这牧守官当重视的,后沈家赢了官司,选了贡品,甚至与皇亲家联姻,董齐河更是对沈家分外热情。 如沈瑛所言,此番内阁变动,松江民间尚未闻风声,董齐河却是已通过邸报知道了消息。 知道王华入阁,董齐河简直大喜过望,原本已是打点了年货送往京中和南京王家父子处的,愣是派人快马追了回来,重新备了厚上一倍的礼再送去。 而这会儿王守仁的弟子、杨詹事的女婿沈瑞归了松江,他董齐河如何能不见上一见。 只是沈瑞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知府亲自下帖子,未免显得太过巴结。好在还有个状元公、皇亲的女婿一并回来,知府给状元公下帖子算是官场交际了,很合规矩。 因此才有沈瑾、沈瑞两张帖子。 论理,三人身上有孝,尤其沈瑾尚在热孝之中,拜见知府大人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次却是知府大人亲下了帖子的,再去拜见便算不得失礼。 帖子上不过寥寥数语,甚也没写,而经沈瑛一番分析,沈瑾沈瑞也都知道了董齐河的用意了。 沈瑛正色道:“到底是父母官,以董大人的资历,再往上走未必,稳坐松江三年,甚至六年都不是问题。明日我陪你们同去。” 沈瑾沈瑞齐齐点头。 沈瑞又道:“先前与瑛大哥说过的耕种学堂,还有那些试验田,目前还都是个雏形,还想着这几年间渐渐推广开来,这也需董大人进一步支持才好。” 沈全在一旁半晌都没插上话,听得这句却是笑嘻嘻道:“那也是董大人的政绩,如何会不支持呢!董大人巴不得我沈家先牵头做些什么。” 沈瑞笑道:“咱们为做实事,他为功绩,若给咱们方便,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说起这个话题,屋内也轻松起来,沈瑛也笑道:“确是两全,如今陆家也以咱们家马首是瞻,陆家族长陆大老爷也来找过琦哥儿几回商量织厂之事,有了贡品的名头,商路一开,不止咱们家,松江的大小织厂都活络了。” 转而又摇头失笑道:“只是不免有些小作坊冒名,都打着松江沈家布的招牌,说来也是好笑,有两个作坊主,还真是姓沈,只不过与咱们家没干系罢了,还是涟四叔与咱们讲的,有客商过去理论,人家说卖的确是‘松江布’也确是‘沈家’不过不是贡品沈家罢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却也都无可奈何的摇头。 沈全笑道:“好在都是些小作坊,也不成气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瑞也笑着摇头,在前世那李逵李鬼,山寨碰瓷人家品名商标的事儿也不在少数,打假是永远打不过来的,也只能认了。 说到耕种学堂,自然而然提到了族学,如今沈瑛丁忧在家,正好整顿沈家族学,偶尔也代上一两堂课。 沈瑞瞧着沈瑾,因道:“不知道瑾大哥这三年,可有何打算?” 明初颁布的《大明令》中其叙服有八,嫡孙为祖父母承重及曾高祖父母承重者,斩衰三年。 四房只沈瑾一个承重孙,也是要为张老安人守满三年的。 “我也是想与瑛大哥一道,为族学出份力。”沈瑾回道。 沈瑛点头笑道:“有了状元公讲学,族学里子弟必然振奋,只怕要更用功几分了!” 沈瑾谦虚道:“我受族中教养,也该当回报族中了。” 沈琦则就族中祭田与拨与族学的学田详细说了一番,眼见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众人又依照当初沈瑾的建议,定下族中考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分别贴补多少银两、粮米甚至赠予田亩,作笔墨之资,以激励子弟进学。 沈瑞又帮着补充了奖学金、助学金计划,将族中子弟依据家境和学业各有所奖。 文教也是地方官考核政绩中重要的一条,因此沈家兄弟认定翌日与董齐河谈起沈家族学教育,也必会让其大悦。 事实也是如此,在沈瑛带着沈瑞沈瑾拜见董齐河时,说到耕种与文教,董齐河确然高兴。 只是,董齐河这番谈话的重点,却全然不是这两项。 * “……造船?!” 沈家兄弟禁不住齐齐低呼出声。 董齐河点点头,道:“你们也知道,七月间,王侍郎王大人(王守仁,南京兵部侍郎)率水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寇,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来降。” 说话间与有荣焉的模样,那“同是王派门人”的姿态不免又摆了出来,尤其是面对沈瑞这个王门弟子,更是亲切得不得了。 然而说完话锋一转,他又是郑重起来,“当时虽有贼首施天杰、施天常、钮西山归降,但仍有其弟施天泰、钮东山、蔡廷茂等贼人逃窜。先前下落不明,近来却是蔡廷茂在苏松露头,有几个临海的县城,一度遭劫掠,民居被毁。当地卫所赶来时,虽也擒了几人,然仍有悍匪敢杀伤官兵。” 众人眼前不免又浮现出当初松江府“倭乱”的情形来,心底也是发沉,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海寇,还是某藩又贼心不死。 听闻董齐河又道:“巡抚苏松等处都御史艾璞往本府这边说了一回,又上奏了朝廷。”他轻咳了一声,声音低下来,道:“是欲弹劾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百户杨璁等人,不为严备致贼夺虏军船。” 沈家兄弟不免骇然,军船被夺委实不是小事,关键是这件事可能带来更糟糕的后果,劫掠有了补给又有了军船的海贼还指不上祸害多少百姓。 董齐河叹了口气,道:“此一番,苏松两府都要戒严,也有快报送进了南京,侍郎大人也自南京调拨人手过来。本府业已与卫所百户说明了厉害干系,眼见年下,卫所兵士也是四处巡守。唯独船之一事,唉,本府是想,若能造得船来,如王侍郎一般海上擒贼,总好过岸上酣战,百姓无辜受那池鱼之殃。” 沈瑛瞧了一眼沈瑞,拱手道:“府尊大人慈心怜悯百姓,吾等感佩不已。只是这造船……只怕要朝廷先有这个意思才好。” 董齐河抚须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本府也是要上折子请圣上恩准的。也会写信往南京问过王侍郎。不过是先来问上一句,便是陛下答允了,本府也须得有明白人能支起这一摊子来。” 他瞧向沈瑞,道:“听闻沈陆两家,在山东就是经营船厂生意?登州卫所往辽东的军饷花布都是靠的陆家的船?” 沈瑞行礼后答道:“正如府尊所说,登州卫确是陆家的船厂所造船只。府尊想在松江建船厂船坞,学生以为大善!” 他顿了顿,却在董齐河鼓励的目光中,泼了一盆冷水下去,“只是造船非一日之功,甚至船厂建立也要耗费许多功夫,且耗银更多,不知道府尊大人可想过此问题么。此外,好的船工师父也是难得,并不好挖人过来,更有许多木工木匠,船行水上,须得造得严丝合缝才行,那便要熟手工匠方可。” 董齐河面色却没丝毫变化,听沈瑞一一列举了造船的利弊,方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后生可畏,恒云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见识!”又正色道:“总要先筹备起来才是,世间又岂有易事,不做便终是难事。” 沈瑞也有些佩服起董齐河来,先前为同知时,这位大人声名不显,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破格提拔格外有干劲,此时看来确是个想干事实之人。 沈瑞沉吟片刻,道:“学生有一个打算,不知可行与否,请府尊指正。学生以为,不若趁此机会,先造一匠人学堂。” 见董齐河乃至沈瑛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迷茫之色,沈瑞忙将当初他与王守仁的构思,一一讲出。 本身王守仁就表示过,这匠人学堂在军中可以推广,用在造军械上。现下若能在松江造船业推广开来,慢慢的,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匠人标准。 而统一度量衡,统一标准,也是为了进一步能造出更好的军械做准备。 匠人学堂的构思得到了董齐河的认可,培养一些松江本地的船工本身就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看出,这学堂,不止能培养船工,织工也是一样。若是能培养出大批成手织工来,当地的棉布乃至丝绸产量都能上去一大截,也是为朝廷增收呐。 董齐河欣然应允了这匠人学堂的设立,表示府衙会全力支持,无论是批地皮、建房舍还是拨银子。 沈瑛则立刻表示了,这银子沈家会出,房舍也可以从沈家闲置的房产中来,唯一需要的就是官方认可,便宜行事。 双方谈得十分融洽,基本敲定此事。董齐河表示只要朝廷批复他的折子,这边就可以开始动工招人了。 沈瑛三兄弟告辞出来,回到五房内书房,与沈琦沈全将事情说了。 沈全头一个忍不住道:“若有船厂,只怕也不单是剿匪了,还会造船海运吧。” 沈瑛瞪了幼弟一眼,呵斥道:“偏你又知道了。” 沈全眨眨眼,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笑嘻嘻摸摸后脑勺,把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朝廷到底是没开海,海运也不过是私下生意,哪里能宣之于口。 沈瑞则郑重道:“除了匠人学堂,我原还设想过‘商事学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学堂的设立,希望你们也能考虑一二商事学堂。” 因为明时,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商贾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学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认可。 而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孩子送去柜上做学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没工钱,而且签的契书是要白白给掌柜的干上几年,才给升成小伙计,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给家里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贴补家里一二,如此一来,只叫黑心掌柜赚了钱去,家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张契纸卖了孩子。 “若是咱们设个学堂,教那些没天分读书,却有些经商头脑的孩子们基本的写写算算,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孩子们出师了就立时能做个小伙计,干点儿什么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载,孩子出师就直接能当伙计了,亦是善事义举。” 沈瑛只略点了点头,并不以为如何。 沈瑾却是使劲点着头,因叹道:“曾经在南京书院时,我便有同窗,家贫,屡试不第,却依旧在考,靠着妻女针线的微薄收入。我曾问过他,他却道,除却读书什么也不会,不懂更重,更不懂买卖,便也只等读书了。” 沈瑾道:“实则,读书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里良多,还不若教他们些谋生之道,养家糊口。” 沈瑞实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论,还以为沈瑾会是书呆子的代表,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经此倒对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几个商议一番种种举措,接连几日又相约到织厂、到乡间、到街面上去实际看一看,再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及商事学堂计划。 转而,就过了年关。 * 这段时光大约是沈瑞在松江过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轻松惬意,郭氏的关爱、沈瑛沈全兄弟的关照自不必提,整日里家中侄儿侄女吃饭时候齐聚,便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让人不自觉的饭都多吃两碗。 只不过这样松快的日子也过不了许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决定年后初八一起启程北上。 沈瑞准备先到南京拜见老师王守仁,然后直接回京。 沈瑛与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后准备到山东后去见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布置,并不进京。 虽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时日,但考虑到他的学业,以及诸般事务,便也不强求了。 四房这边,小贺氏也显出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手段来,趁着一日沈源外出,带着人将春华捆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待沈源回来,一面是春华的“亲笔信”,承认与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长沈琦并沈瑛到来表示不会认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种)为沈家人。 沈源哪里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时大怒,甚至扬言要休了小贺氏,小贺氏也不顶嘴,也不言语,就往后面一躲,把战场交给沈瑛沈琦。 见着两人,沈源不免还是惧怕,从二人口中说出不认那孩子,以及年后要继续受罚,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里过了。 张玉娴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谐”的情况下抵达的松江,好歹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还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张玉娴倒也耐着性子,跟着沈瑾去拜见近支的几家“长辈”。 * 年后,初八,沈瑞与沈瑛启程北上。 谁知到了南京才晓得,今冬天寒,病体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书王轼没能熬过年关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轼多方帮扶,得了消息后便请了一个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轼故乡湖广公安县前去吊唁,此时人并不在南京。 沈瑞扑了个空,南京却也不是没有旁人可见——武靖伯赵承庆就是在他的拜访名单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却是闭门谢客。 沈瑞递上帖子,门房虽接了,却表示自家伯爷病了,不见外客。沈瑞表示再来探望,门房也客客气气谢绝了。 沈瑞望着武靖伯府气派的大宅,心下几番盘算,武靖伯府向来是十分张扬的,此番闭门委实不是他家行事风格,只是老师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没处打探消息去。 没用沈瑞踌躇太久,当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赵弘涛便一身寻常打扮,悄悄来了客栈见了沈瑞。 “……朝中有几个御史上折子言先刘阁老谢阁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轻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废学,与六七内臣新进佞幸游宴驰骋射猎等事。龙颜大怒,把那几个御史下了镇抚司狱……” 赵弘涛咬着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词还牵扯上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传其奏稿云云。大约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里头,我家老爷子只得了个停半禄闲住。” 见沈瑞一脸惊愕,赵弘涛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在南京官场牵连也广,我家老爷是算不错的,旁人降职的、廷杖的,不在少数。(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挂落,降为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应天府尹陆珩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镇抚司狱,镇抚司狱,那是,刘瑾和丘聚的地盘…… *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4章 缑山鹤飞(四) “二爷放心,已经是收拾利索了的。”长寿垂手立着,身子笔直,神色却有些轻松,“而且,二爷,我掐算了一下脚程,就是消息一传回去他们立时便查出来是张二公子那边所为,这边折子上京,那边抓人,再由圣旨出京,一番下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瑞闭目寻思了一下路程,睁开眼无奈一笑,道:“确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们的报复。” 长寿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爷只管放心,实是干干净净了,我与高先生仔细查过——高先生比咱们还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个是自沙场挣出命来,原也比寻常人缜密,只怕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听着,此时点头道:“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见如此缜密,怕也会首先想到是锦衣卫或东厂。尤其,王岳还曾掌过东厂,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国公府与王岳这过节不浅,应是想不到英国公府会出手。” “不过,”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这局还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国公府去的,不过未必是因着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行事。” 沈瑞叹道:“张家姻亲里,他们动不了游驸马,便动一动武靖伯吧。” 沈瑛却摸着短须,沉吟道:“武靖伯这样轻的处置,也未必全是因着圣眷正隆,想来,这次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刘阁老的人。不过,哎,圣心难测,若是真个要压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云贵湖广就是了,如何会让他到浙江布政司去。还有应天府陆珩,说是降职,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肥缺。” 沈瑞点点头,应天府尹当然听着非常好听,但是南京城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机构在,而作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勋贵,这个府尹可不好当。 沈瑛凝视着沈瑞,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动,但又摇头道:“王老大人刚入阁,老师的位置已是不低,无可能再晋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朝中诸公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那样不止朝中大佬们不安稳,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稳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外面的呼喊与喝彩声就显得越发响亮。 他们在客栈包下了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将随扈都安排住在一处。外头这是王棍子与诸护院们早期练功。 事情已是谈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们也出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沈瑛笑着摆手道:“你且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屋里修禅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说自己老了!就不怕真个把自己说老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强求书生沈瑛去强身健体,沈瑞笑着告罪,带了长寿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旷处,众护院已围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阶上一张望,见圈中缠斗一处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这番对比颇有喜感。然而两人拳来脚往,呼呼带风,功夫却是半点儿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样的正是王棍子,他对面皮肤黝黑、矮壮敦实的汉子乃是陆三郎荐给沈瑞的田丰。 在松江时,沈瑞与沈瑛也拜访了陆家族长,陆老爷陆辞。 自从倭乱以后,陆家就站到了沈家这边,在通倭官司里竭力帮忙,而后陆家也在山东辽东生意上得了沈家的报偿。再之后,陆家子弟陆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药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却也由此得了贵人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可以说,沈陆两家的关系是越发亲厚了。 沈瑞拜访陆老爷既是依着两家相交的礼数,也是去谈一谈董知府所说松江造船之事,毕竟要从山东抽调人手,用的还是陆家的人。此外还有共建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商事学堂等事。 陆老爷是陆家宗房嫡长一支,是陆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来访时,陆三郎自然也来相陪。 之后年关前后,陆三郎又单独约了沈瑞出来小聚,介绍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给他。 陆三郎年少轻狂时也是做过浪荡子,而后为衙门小吏,接触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极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将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绍给沈瑞,也是为了沈家织厂以后的生意向外扩展,以及将来有可能的海贸生意做准备。 而这田丰,就是介绍给沈瑞帮闲的。 田丰这名字吉利讨喜,人长得也颇为讨喜,说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陆十六一般水面上讨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两腮饱满,浓眉圆眼,笑起来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让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髅相喜庆得多。 而这人更是口齿伶俐,说话讨喜——他可是南直隶出了名的“蛇信子”,即专门来打探消息、在各个帮派之间穿针引线,甚至有时候还要为绑匪送信说和赎金等等,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动起手来,和王棍子能打个难解难分,也是能下杀招下狠手的厉害角色。 用陆三郎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两下子身手,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头沉了江了。 这田丰能有这样的地位,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原因,还因为,他的师父是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水寇“巨鲨帮”二当家施天常身边头号“军师”田澎。 田丰等几个师兄弟都是田澎捡来养大的孤儿,都随了他的姓氏。 师父带给田丰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脉——虽然田丰打心眼里不喜海贼行径,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依靠了海贼们烧杀抢掠的名声震慑江湖,他才能安稳的在岸上做个“蛇信子”。 去岁王守仁于南京走马上任,拉起水师剿灭施天杰一众水匪。江湖传言施天杰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携妻率众投降,正是听了田澎的劝诫。而节节败退的施天杰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脚,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为核心的整个巨鲨帮因此而瓦解。 不愿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帮派覆灭的罪责怪到了田澎头上,寻人杀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鲨帮的两个徒弟之后,还又放出话来,谁收容田丰等几个出来自立门户的师兄弟、给他们生意,便是与他施天泰为敌。 施天泰如今依旧拉着巨鲨帮的大旗,在苏州府犯了数起案子,连官兵都敢砍伤,江湖人大抵不愿招惹这样的疯子,因此田丰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丰并不想随师兄弟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就来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错、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陆三郎,想给他打个下手,毕竟陆三郎有官身,陆家也是大族,并不惧怕那些海贼,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换个官府帮闲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个出路。 陆三郎深知田丰的本事,故而推荐给沈瑞,只道:“我这边都是些琐碎小活计,真让他来做才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让他跟了你去,帮你跑腿打点,更能施展。有些长寿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让他去。” 他又压低声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讨过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儿也是门儿清,兄弟你总有能用到他的时候。” 沈瑞初时对于收留一个贼寇充满疑虑,这人同杜老八那种地痞又有不同,但听了陆三郎这番话,想着之后要往海贸发展,便颇为动心。 陆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丰身上是没有案子的,他师父又是劝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虽没明着公开,但这些被招安的大小头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丰这勾结匪类的名声也是断不会背上。 沈瑞与田丰敞开了聊过一次,见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视野也颇为开阔,沈瑞说点子什么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便应允留下他。 给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书,而是织厂雇员的契书,这样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丰既寻了陆三郎,就是还想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谋生,如今能托庇于势力更大的沈家,怎会不好好尽力。尤其听闻这位沈二爷是王守仁王大人的亲传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两年间剿了太湖水匪灭了巨鲨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田丰入了沈瑞门下后,与王棍子厮见过,两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颇谈得来,且王棍子因给杜老八对外办事,也走过些地方,有些帮会不免有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聊起来越发投机。 先前去拜山时,都是王棍子带着长寿并新选上来的张成林几个一起去,也是让长寿熟悉熟悉江湖路数。 自从田丰来了,再去拜山,长寿便不跟了,而是田丰跟着王棍子去,两人一个模样吓人,一个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练功时遇到一处,两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两下,因着武力相当,又是点到即止,便是难分胜负,每日里都要约上比划这么一遭。 这边沈瑞看得兴起,招呼长寿一声,两人也加入战团。 这也不是大家头次过招,王棍子和田丰也不避让,分别迎上两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长寿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禅师所授,较为正统,王棍子和田丰的功夫则纯粹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更为实用也更为阴狠,技艺上犹胜沈瑞两人一筹。 然对上主家,王棍子和田丰自然不能使阴招,多半是喂招陪练罢了。 尽管他们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护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于实战一些,沈瑞练得颇为尽兴。 那边伙计送来了早饭,在院门口招呼起来,院中诸人也就收了手。 随从护院们纷纷过去拎了饭食进来布置好,这边沈瑞四人接过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凑过来,低声问道:“沈二爷,咱们要在南京城里呆几日?小的寻思着这几日出去往城外几处驿站去迎一迎可有咱们的信来。”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国设立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广泛开辟驿道,驿站主要用来承宣政报、传递军情和公文、接待过往的使者和官员。 过往官员在驿站停住歇脚可,非军情与公文却是不能动用驿站传递的。 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驿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驿站迎送信人之语。 南京官场变动,此时也不宜四处拜访,沈瑞摇头道:“不准备留了,即日便启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错过消息。” 对于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传递,沈瑞也是十分无奈。 刚出京还好,毕竟路途远,过了山东进了南直隶,天寒地冻路况欠佳,消息传递也变得极为缓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递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于现实——从京城到松江,这一路委实太长了,不知要设立多少个情报点才能维持高速传递。花费人力物力不说,关键是——没那么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传递,这便是一种浪费。 不过,看着王棍子和田丰,他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个念头来。 用罢早饭,在王棍子出门前,沈瑞喊了他并田丰、长寿来议事。 “听闻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开,移栽的树木花草无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问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们八爷提了个车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爷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谢二爷给我哥出这个点子了,我哥是没口子的夸,我出来前还打发人往辽东买马去了,牛也要些,牛车拉人多更稳当。哎,就等着西苑完工,百姓能进去逛呢!” 沈瑞又问道:“听你这么说,车马行这块的事儿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脸上露出点儿骄傲神色来,“我哥的事儿都是我经手办的。”因着姑舅亲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王棍子确实是杜老八最为信重的人。 沈瑞笑着点头道:“甚好,我正有事请教。” “别介,二爷您有话请吩咐,这么着说话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么想放低姿态,这一咧嘴都是一副瘆人骷髅样子。 “你看着车马行,可能做长途的生意?城镇之间的,甚至更远的。”沈瑞道,“我说的也不是一个人包车,而是多人一车。” 王棍子挠挠后脑勺,有些困惑道:“乡下人进城是这般的,一家凑几个大钱儿,坐谁家驴车去。不过再远,二爷,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像您这样富贵人家就自己套车,有些家底的,会包车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这营生。没银子的……这个这个,或是靠两条杠子走去,或是有路过的牛车驴车给俩子儿搭一段……您说这种,哎,咱们青狼帮的车马行里车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头的本就不多,再不认识路,这一路人吃马嚼的,这个,这个,也不挣钱呐。” 沈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我是突然想着,若是收几个跑长线路熟的车夫,按照半天一天脚程在路上设咱们自己的客栈——你们醉仙楼不是经营得蛮好的,这人马歇息嚼用都由客栈供给,还可以放几匹马供换乘。这客栈不设太远,先可着京城周边来,往辽东方向,往山东方向,先设这么几个,试着经营经营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这么着做是能做,就是,不挣钱呐。” 沈瑞忍不住笑起来,王棍子虽是个江湖混子,却到底是跟着杜老八做了许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头脑了。 “初时可能不挣钱。但从长远看呢。棍子,你想想镖局,初时配武师趟路子,不也一样费了多少事,可待镖局立起来了,威信有了,那就是干等着收钱的……” 他没说完,王棍子就瞪圆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爷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头是要开镖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儿知道!不过打个觉得你们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里就有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了,他也不犹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儿都说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认识的多了,您看,小的这一路来拜了多少个山头,那都是我哥认识的朋友。镖局子靠打是打不过来的,靠的都是朋友赏脸,这么着我哥朋友多就想开个镖局来着……那个,后来吧,这不是跟铜锣帮火并么,折损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显黯淡下来,“原本能出来扛镖局的我三哥也折了,这事儿也就黄了。” 那场火并之后青狼帮才在城西立足脚,只是也是元气大伤,杜老八的亲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场里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略作劝慰,便转回话题,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银子多的,但打出名号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们的客栈,又不是专门为周转客人所设,也接待别的客人。而且,我们也可以不止接待人,还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邮局,甚至是快递了。此时虽有镖局,却还没有民间的邮政、快递系统。 “这也可把长途车马行拆成多个短途的,每个车夫熟悉两个县城之间的路就行了,到了咱们设的客栈,再换熟悉前面路程的车夫便是。换人换马,因着不疲乏,脚程只会更快。” 那客栈就如前世车站一般,只要站点设好了,站点彼此之间每日都有发车,那么根本无需专人快马送信,只要信笺每天跟着车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达。 这就是沈瑞想经营的、自己的通讯渠道。 王棍子还在寻思着,田丰已笑着接口道:“周边许还开些买卖,更接待货物,还可以牵线搭桥帮着卖出去。若是沿着运河设客栈,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这个。” 到底是干“蛇信子”的,头一个就想着中人的买卖。 他来了沈瑞门下有一阵时间了,还没用武之地,也是急于表现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闪烁,道:“沿海,许能赚得更多。” 这却是说的为海盗销赃了。 销赃产业链条里,坐地户吃大头是这行规矩,一条船上的货吃掉几千上万银子也属正常。 田丰这“蛇信子”也常做这样的中人,人头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儿做多了,不愁衙门不来找你。” 田丰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言语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来,如今的东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事儿万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爷说的,先在京郊开几家试试吧,毕竟通州往京里来的人也多,若是西苑开了,人也只会更多。小的那几日看着,陆家鸿运客栈的生意也不错,松江这边,二爷可也要做?不若和陆家合伙,让鸿运客栈往外扩扩。” 沈瑞点头道:“对,鸿运客栈已是在向外扩了。只是南边船多,车马行的生意远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马驿这般的,水路陆路换着来,方便走什么走什么。” 只不过当时同陆家谈的是是鸿运货站,也就是对外发沈家、陆家等织厂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产。 这也是应对那些打着“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项举措。 那些小作坊既没用沈家织厂所出布匹“画锦堂”的名头(画锦堂也是赵彤和杨恬所开布庄的名字),也没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纸上仿造沈家贡品独有的标记,人家又真个也姓“沈”,便是报官也是没用的。 因此也只有将产品全面铺开了,客商有了更多了解渠道和购买渠道,才不会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视听给骗过去。 当然,客商为了图便宜而去买那些小作坊产品,那就另当别论了。 “便如棍子你所说,先在周边试试吧。”沈瑞终是这样说。 这一路山远水长,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势力也多,确实得从长计议了。不过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辽东之间试试。 毕竟辽东离着近,而因为军情需要,京城至辽东一路上驿站也极多,并且,经过辽东官场一番清洗后,辽东大族与他们的“交情”都还不错…… * “太太放心,已经都处置好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子立在桌边,虽双鬓斑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孝服也是干干净净,瞧着便是利索干练之人,说出的话来也更让人信服两分。 然主位上坐着的年轻妇人却尤不放心,追问道:“你亲眼见着的么,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亲眼看着的,掉下来了,三个来月而已还没成型呢,不过是一团血肉。” 听得“一团血肉”,年轻妇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发攥紧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闭,嘴唇翕动,默默叨叨了几遍阿弥陀佛,方才睁了眼,却又追问:“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亲眼见着了?” 也不怪这年轻妇人不放心,这块肉若是活下来,就可能成为把柄,将沈家钉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这妇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继室小贺氏,对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吕妈妈。 吕妈妈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亲眼见着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银子都给了,人牙子这种事儿见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没露出一点儿咱们家来。” 小贺氏听着人埋了,神经质般的抖了抖,捏着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赶紧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此时一身孝,头上只两根银簪,手上挂着串大大的佛珠,俨然积年吃斋念佛的老妪般神态。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个小丫头,还有,她娘家人那边呢?” 吕妈妈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反而宽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华的小丫头子才十岁,什么都不懂呢,也在苏州府发卖了,少要了银子,人牙子说会卖去山西的,不会叫人找回来。春华个外面买来的丫头,娘家早就三斗米卖断了的,也不会找来的。且没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爷处置了,找来了有旁人的事儿,他们也不会往那上想的。” 小贺氏常常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缓缓又问:“那……可查出来了?” 吕妈妈脸上出现愧色,道:“老奴哄她说实话就饶了她,可她临到死都咬死了说是老爷的孩子……老太太没的时候您没在家,家里有点儿乱,老爷又处置了几个人,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谁能和她有私情……” 小贺氏终于摆摆手,放过了这个话题,道:“就这样吧。一了百了。”又温言向吕妈妈道:“你赶路也是辛苦,快去歇着吧,给你两日假,回去看看家里。”说着扬声喊了句“鲁盛昌家的”。 远远的一个婆子高声应了,一路风风火火的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袱,笑着递到吕妈妈跟前,“太太前儿整理出来的衣裳,搁京里做的,不少都是没上过身的呢。太太说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着怪可惜的,不若给了你媳妇并玉兰。” 说着朝吕妈妈挤挤眼睛,眼神下飘一溜包袱。 吕妈妈便会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给自家儿媳妇闺女,定还有银子。 她办事办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贺氏谢了赏,拎着东西往后街家去歇着了。 鲁妈妈看着吕妈妈走了,忙过来给小贺氏捏肩捶腿,低声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鲁盛昌去给老太爷那边送个信儿去,让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贺氏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心腹,她也不摆什么太太的架子,疲惫的道:“去同我爹说,那事儿了了,四老爷也回宗祠了,家里都扫干净了,让他老人家放心。”顿了顿又道,“吕成栋家的带回来的特产也捎上些给家里。这次翻捡出来的衣服也挑些给嫂子。” 鲁妈妈一一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这年节也过了,四老爷也回去了,大奶奶那边要是想要对牌……” 张家的仆妇可是话里话外点过当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贺氏冷哼一声,道:“给她就是。这三年守孝,不请宴也不出去应酬的,又有什么好管的。她乐意要就给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辈子。”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听说大爷最近在做学堂,不单教人读书,还教人做工、算账。依我说,这才是功德呢……若是当年就有这样的学堂,大姐又何至于……” 贺九太爷是贺家旁支,这一房家计甚是艰难,当年是都快揭不开锅了,贺九太爷才为了糊口银子,由着沈家宗房大太太选了长女为继室、作继室不成又由着宗房远远发嫁了长女,这才造成长女早夭。 长女卖命的银子也没能让贺家九房好上几年,因为贺九太爷唯一的儿子贺平盛要读书。 小贺氏最是知道读书不成是怎么个费银子法了,家中一贫如洗,故此她也拖过了及笄还没定下亲事,最终,还是和长姐一样,又被贺家宗房卖了一次,到沈家当了填房。 比姐姐幸运的是,这次贺家宗房给足了嫁妆。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相公。 本来,她哥哥中了进士放了知县她是松了口气的,这也算读书读出来了吧。她也曾幻想过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杆子就硬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谁知道……到底是幻梦一场。 贺家宗房整个覆灭了,连带着,她哥哥贺平盛的功名也没了,还被贬到了辽东苦寒之地为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读书有什么用……”小贺氏忍不住念叨出声。“日后就让小大哥儿上这教人做事的学堂,实实在在的做点营生,能养家糊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鲁妈妈也不敢接话,就默默按摩着。 半晌,听得小贺氏转着佛珠,道:“大爷做的这事儿积了大功德了,咱们得助他才是。往后那边儿有什么事儿,都应她。……都应她。” * 离了京城官场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 尤其是当家里那污糟事被小贺氏料理干净了,沈源也被关回祠堂后,四房上下顿时一片清明。 本身做学问就是沈瑾最喜欢做的事,且他深觉此番兴建学堂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进去。 耕种学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来了,匠人学堂、商事学堂却是新东西,刚刚有个基本框架都没有,从教什么、怎么教种种章程都需要沈瑾一点点弄出来。 他丝毫不嫌麻烦,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热情重头开始搭建这一切。 而沈氏族学里沈瑾也要兼顾,因为距离二月县试没有多少时间了,南直隶因着文教昌盛,读书人多,童子试的竞争也格外激烈。沈瑾既应了在族学中讲学,便希望给族学里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导,让他们多一些希望,也给沈家多一点希望。 如此一来,沈瑾每日里都是异常繁忙,有事干脆就在学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书房里了,这一忙起来,张玉娴几日里见不到他都是常事。 张玉娴年前抵达的松江,彼时小贺氏就已经将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来了以后,丝毫没觉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乱,只觉得地方比状元府大了不少,仆从却少得可怜。 她也没耐心去琢磨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简单,仆从少也没什么。而且,她不是自家带了一大批仆人么,四房仆从少正好给她的人腾地方。 公爹被关回祠堂了,继婆婆软和得面团子一样,在这四房,还是她说的算。 她曾耐着性子往族里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还都挺客气的,就是她们大抵说的是苏侬软语,她几乎都听不懂,既然听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尽了礼数就得了。 总算,日子过的比她之前的设想要惬意得多。 就是守着孝,也不能到处走走,连灯节也没让她出去,怪可惜的,听说南边儿苏样的花灯是极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灯节好几条街都热闹非凡。 还有,就是,好久没见着沈瑾了。 初时她是还有些生气的,根本赌气不理他,想着一定不让他进房门。结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经住书房了,真就没踏进她房门一步。 赌气小一个月,她在饭桌上见他的次数都一只手数的过来,她心里不免也空落落的。 这一日恰收着了家里来的信,张玉娴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学堂给沈瑾送信,让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着守孝,桌上没有肉菜没有酒,张玉娴还是费尽心思弄了摆盘漂亮的小菜上来。 本身她是吃不惯松江菜,觉得清淡寡味,这次回来也特地带了京城的厨娘,但今天这顿饭,桌上绝大多数都是松江菜,是沈瑾爱吃的那些。 这番布置让一进门的沈瑾心下骤然一暖。 丫鬟们上前替沈瑾换了衣衫,便都抿着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俩在屋里。 “瞧你,忙得都不顾惜身子骨儿了,都清减了。”张玉娴满眼心疼,执箸不住给他夹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软,笑着扒拉了两口饭,囫囵的吃了几口菜,才道:“学堂里的饭食到底没家里的好,这吃上才觉得这几天是饿坏了。”又反手将桌上仅有的两道京城菜往她那边推推,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张玉娴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开动。 沈家的规矩是讲究食不言的,寿宁侯府却是没这个规矩,且沈瑾在外求学多年,也没真个恪守这个规矩,两人又都年轻,之前在状元府里便是边吃便聊天,反而更亲近的。 此时也是一样,张玉娴难得温柔起来,挑着沈瑾喜欢的话题问,打听着学堂的进度,问了问沈家子弟的成绩。 沈瑾见她有意修好,自也打开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听说他明日只怕回不来家时颦眉嘟嘴的娇态,又让沈瑾心动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们,已经有快三个月没在一处了。 瞧着妻子羞红了脸,却大胆的回望他,眼里像汪着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层层涟漪,直将人搂了过来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着妻子好一会儿,平复了心绪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边低声道:“……等出了孝的……” 张玉娴一样动了情,眸光迷离,脸上层层红晕,骤然离了丈夫温暖的怀抱,她不适的动了动身体,有些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 沈瑾再不敢碰她,强笑着生硬转移了话题,只问她日里做了些什么,可又画画了云云。 又表示过两日他腾出功夫来,带她去街上逛逛,城里书院附近有一家笔墨铺子,也卖各色颜料的。 又说等开春了,他让人往乡下寻一寻可有小猫崽子,抱回来两只给她养。她在京城家里就养了一只,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寿宁侯府了不曾带了来。 张玉娴含笑应着,心里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争吵气愤统统都不曾存在过。 她说了她的日常,她的画。 她其实画的也寻常,但是姑娘们总对美有着天生的热爱,她就喜欢自己设计花样子,当然,不是自己绣出来,是叫绣娘去绣。 而提到这些,她就顺口提起了姐姐来信催问的织厂事。 当然,她不会说家里那些要求,她只说是自己的兴趣:“……听说是出了正月就开工的,我是想往咱们家织厂里看看,有什么好样子。你也知道我爱琢磨这个,我许就给支支招呢。” 沈瑾浑不在意,将最后两口饭吃完,喝了口茶,道:“等开工了你同三房涟四婶子过去就是。如今是涟四叔涟四婶子管着呢,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同她说。” 张玉娴佯嗔道:“怎的咱们四房的产业倒要叫三房的人管着!不妥当吧。”她是认准了织厂没有沈瑾的份儿,只等着沈瑾说出来,她好有下文辩驳。 谁知沈瑾道:“这织厂原先被贺家占了去的,当初母亲为我和瑞弟分产时,并没有这个。后来还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来。他仁义,执意要按照母亲遗命分我一半的,我却如何能要!” 张玉娴瞪圆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给,哪里知道是这老实书呆子不肯要,一个“傻”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没挣过瑞二弟,他说必要与我一些方才安心。因我在京,家里这边也没人懂经营,我就只拿二成纯利,不管经营事。族里产业都是涟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权托给了涟四叔。” 张玉娴一时语塞,转而想了想,又皱眉道:“年下我怎的没看到盘账?” “你回来都过了小年了,账早就盘完了。我与太太一并看过的,暂交在公中库里。”沈瑾叹道,“那一年倭乱,四房损失惨重,全赖太太的嫁妆贴补,因此这两年母亲留给我的田庄、布庄、粮米店的收益都暂交公中开销。” “可是……账上没多少银子啊。”张玉娴诧异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权接了过来的。 其实账上还有万余两银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张玉娴看来,织厂做贡品的,肯定赚了不少,沈瑾虽拿两成,怎么也要有二三万银子吧。 还有他嫡母留下的私产收益呢? 还有,四房本身没有私产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黑了脸,开始疑心那看似软绵绵的婆婆会像她身边仆妇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样,悄没声的贪墨了公中的银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不是,去岁办了亲事。”那些绝大多数也变成了给她的聘礼。 当时小贺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时还怕银子不够,问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义,一句不问就借了银子,小贺氏本就要诸事仰仗五房,又见五房如此爽利,更不会拖拉,年底织厂分红的银子一到,她立时就去还了五房。 张玉娴听到婚事二字,不由脸上一红,她也听母亲说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给的聘礼并不失礼。侯府也为此多给她备了嫁妆。 转而又愁起来,这事儿和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先前准备的话也就都没用了。 唔,不过账上没银子,也可以是个说辞了。 她打叠起精神,有些撒娇意味向沈瑾道:“我这是看账上没什么银子,心里着急呢。我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听五房嫂子说现在不好买地了,现下也就是织厂的生意还做得。” “你在京里,不管这边织厂事也是常理,可你现在回来了呀,”她凑近沈瑾,“咱们也不说全收回织厂来,不若咱们再开个织厂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织厂为贡品,咱们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贡品这东风,咱们也攒些家底,置些产业。”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张玉娴嘻笑一声,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账上没银子没关系,我嫁妆压箱底还有些,再问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们家在京中的人脉,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后……” 沈瑾却是骤然起身,沉声问道:“这些,是你想的,还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呆了一呆,一时没接上话来。 这样的表情,已让沈瑾心下了然。这个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门千金的骄纵脾气是有的,却没有那许多的心思算计。 而且…… “你自小生在锦绣堆里,几时将些许银子放在眼里过?”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道,“这到底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没被他吓住,心里反倒欢喜起来,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个是从没把阿堵物放在眼里的。 其实让她算计这些东西,她也是不耐烦的,只不过她不喜谈钱不代表别人可以拿她当冤大头,她觉得是他的东西,她就要给拿回来。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这话也有理,我们也当置产了啊……” 沈瑾一时竟有拿这么个傻媳妇没办法的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娴姐儿,这么做了,等同于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残杀,最终只会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张玉娴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就自相残杀了,沈瑞做得织厂,我们便做不得?凭什么?他都出继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儿子,他凭什么拿了织厂大头儿去?!凭什么我们要给他个出继的人让路?” 出继了瑞哥儿也是嫡母的亲生儿子,他沈瑾是什么?庶子而已。又凭什么受了嫡母的东西。沈瑾的脸骤然涨得通红,随即又很快变得惨白。 他一直对庶出身份不以为然,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让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块烙印,可能被掩盖,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也永远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就是不许不做织厂。”他异常生硬道。 “为什么不做?你怕什么?我们还没挑他沈瑞的理,谁敢挑我们的理?”张玉娴的好脾气也到了尽头,语气不客气起来。 “我说不做织厂!”沈瑾厉声道。 张玉娴被这近乎突如其来的高声震了一下,随即,她就以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我几时在乎过这万八千两银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你家账上还有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你不赶紧攒了银子来,等三年后,你拿什么银子走门路起复去?!还让我娘家再替你掏银子不成?!” 听了末了一句,沈瑾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也没了理智,“谁用寿宁侯府掏银子了?!我几时让你们家替我去跑官?!你当这官我乐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说我些什么!你还沾沾自喜,还招摇大排筵宴!外头都当这是个笑话呢!” “笑话?!我舍了脸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给你弄个大点儿的官儿是笑话?!”大约这样的争吵多了,张玉娴也是瞬间就能进入吵架状态,立时吼回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乐意!你凭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乐意你别当这官儿啊,你怎的还乐颠颠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摇?我……” 她一时气不过,瞧着满桌子的饭菜更加碍眼,忽就伸出手去,将桌上的碟子碗扫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从心头起,抬手抓起一只饭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孙氏接济才能读书,到了京里也全赖恩师收留教导,并下嫁女儿,因此沈理对谢家,对谢氏,始终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虽是庶子出身,却从没因庶出身份而受过半分轻视,相反,因着张老安人与孙氏斗法,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四房在孙氏的打理下也是极为富裕,沈瑾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受过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争气,他十四岁进学,便顶了神童的光环,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状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学出来考出来的,没受过任何人提携之恩。 只是婚事不顺。 且寿宁侯府的这门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结的。 他本来那么努力,得到那么多成绩,可现下,统统变成了“裙带关系”。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里早就憋着火气,无处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岳家确实铺了一条通天的路给他,这是他要奋斗二三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这样一条捷径,问世间谁人能毅然拒绝。他是凡人,他拒绝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耻于用这样的手段上位,他还是正统的读书人,他还要脸面,或者说,他还想要脸面,他畏惧人言。 张玉娴每次赤裸裸的说出来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层皮,让他痛入骨髓。 这次丁忧,反倒让他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远离京城回来松江让他自在轻快。 摔掉了一个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气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块帕子来,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渍,缓缓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张玉娴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凤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没想过,我想要什么?” 张玉娴的脾气也像被那只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觉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沈瑾惨然一笑,自嘲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去。 那一刻,张玉娴又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吵架,她说她不想上路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丢下她跑了。跑了! 漫长的旅途,她一个人走下来,最初的愤怒早已经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惧就漫上来,那个人,怎么就做得那么绝,能决然丢下她! 到了松江,这里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买颜料,他说要给她抱小猫的,他方才明明还把她抱在怀里亲热。 怎么就,又要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这样决然丢下她! 那一瞬间,情感冲破了理智,张玉娴顺应了本心,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瑾的腰。 将脸埋在他背上,呜咽哭泣起来。 沈瑾僵了一僵,这是第一次,吵架后,娴姐儿会有这样的表现。 但他还在生气,只是也犹豫起来,要不要立时拉开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这犹豫间,听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么呀,你也不说呀……呜呜呜……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呀……呜呜呜……” 那语气里,是无尽的委屈。 哭泣的声音,就像她养的那只小猫,柔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无语又是怜惜,再也提不起生气的力气,终是叹了口气,一双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么。他望着帘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想要什么呢? “……就要,好好办了学堂。好好教几个学生出来。就要,这次童子试,沈家多几个生员,九月乡试,多几个举人吧。” 末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 二月的县试沈家子弟状况尚好,到了府试,便有些差强人意,还是那几个考过两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应考经验,方一举过了。 不过比之去年还是多了两人,这已让沈瑛心满意足了。 沈瑾却不免有些怅然。 很快,京里的消息传来,却是南城书院沈洲所带的丙班此次大获全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5章 缑山鹤飞(五) 正德元年十月开始的那场朝堂风暴并没有因两位阁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换血而告终,而是随着刘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闰正月,当“改锦衣卫掌镇抚司事指挥佥事牟斌于南镇抚司管事”的消息传来时,沈瑞已在北直隶境内了。 而几天后,杜老八风尘仆仆的亲自赶来,带来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于阙下杖之三十,降百户闲住。 因在客栈,没有什么密室,杜老八格外谨慎,只与沈瑞单独密谈,王棍子与田丰也都在外头守着。 “这阵子,廷杖用的有点儿多啊,都说是和刘瑾有关系。牟斌这事儿,听说,也是刘瑾丢了不少人下锦衣卫狱,意在严刑拷问,再扯进来更多人,牟斌却是不理会的,颇为善待这些人,因此触怒了刘瑾。”杜老八神色肃然,道,“不过某与东家都以为,刘瑾怕是将王岳的事算在牟斌头上了,才痛下杀手。” 自从被英国公世子张仑拨给了张会后,杜老八便彻底改了口,不再称呼张会二公子,而是用了一个商家惯用的称呼——东家,自愿给张会当起掌柜的、甚至小伙计。 明面上说,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侍卫、世孙的帮闲,纯粹是街头混子了。暗地里帮世孙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如今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当些。 沈瑞听罢点头道:“棍子兄弟将事情讲出来时,我也反复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绽。被想到锦衣卫所为也是常理。” 这倒也不是让牟斌背锅,牟斌原就不是刘瑾一路人,刘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稳的。 心知刘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换上来个同党,沈瑞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指挥使……与张二哥可有干碍?” “东家如今专心京卫武学事,与这些人也没甚干系。”杜老八道,“新上来的指挥使是杨玉,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见沈瑞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进一步解释道:“杨玉他爹是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弘治朝就没了,杨玉承了他爹的缺儿,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没他爹的本事的,获罪降至千户了,偏狗屎运遇赦,调万全都司带俸,去年腊月他是厚着脸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这胡子拉碴的脸上也能看出明显的讽刺神情来,可见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之坟在京师,他这后人得尽孝。皇上许了。这厮可不就在这儿等着了,没出仨月,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对京中贵夫人们的称号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补充一句,“卫圣恭僖夫人是先帝爷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叹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当不小的一部分便是这皇帝身边的亲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每每讨的官职还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刚刚被获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袭锦衣卫百户。 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见他叹气不语,便换了话题,道:“那事到此也就彻底了结了,沈二公子这边也不必再惦念。还有一事,某家出来前,辽东邓大人那边向朝廷请增辽东年例银五万两,东家从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辽东,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构想都与辽东有关,辽东也是他最想经营的地方之一。 五万两银子对于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算不得什么,不知道邓璋之请是为哪桩事由。 “听闻邓大人是要修粮仓谷场,”杜老八眼里闪出点狡黠笑意,“还有马场。”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个月底,监察御史王济上了个折子,哎呀,恁是长,某是记不下了,总之,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养马诸事,便发现这一年来母马下的小马驹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动,根本不顶用,正巧着邓大人的奏折就进来了,想在辽东多开马场,以补不足。皇上这边就先拨了五万两。” 五万两说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马场,还是差得远了。 听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传回来的长短途车马行的主意,东家觉着大妙,因此也想投笔银子往辽东,建个咱们自个儿的马场,日后车马行的生意起来了,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问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投银子,他想了想,道:“开个马场要多少银子,张二哥可算过?之后养马、医马的人呢?夏日里尚好,然辽东苦寒,冬日漫长,这干草料、豆饼子又从哪里备?” 杜老八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个,这个,遣了人去辽东,拿了银子,总能找到懂行的人。还有马家呢。”说到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马家总有懂养马的吧。” 这个笑话够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却摇了摇头道:“马家将门,可地处辽东,贸易得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养马。” 他收起笑容来,认真道:“张二哥急着派你来,只怕是那边等着他回信,但依我看,现下还没有投个马场的必要,与辽东的马匹贸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别人阻断咱们商路,弄不到马了,也可以与义州外围一些小女直部落联系,雇佣他们为我们养马,就像佃农那样,每年多少马多少银子,乃至他们部落需要的粮食、布匹、医药甚至铁器,总有一些是我们拿出来他们无法拒绝的。” “老杜,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小马驹也不是一日两日养起来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头,道:“把我的话带给张二哥,希望他能观望一下,邓大人那边他已经卖了个大人情,便是日后马场兴起,我们插不进手去,凭这人情想弄些马出来总不会是难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罢,某家也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便先捎话回去。左不过没几日二公子也该回京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左右某在城里的车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着万岁啥时候下旨开西苑了,暂时也不缺马。二公子回去若有闲暇,还请到某那车行指点指点。”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开张,我便是人不去礼也要去的。” 两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转而杜老八又道:“说到西苑,倒还没恭喜二公子,你那连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两声,道:“某家粗人,这个,这个,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尔,知他说的是李延清的父亲李鐩,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赏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来,道:“前阵子工部尚书曾鉴致仕了,没几日,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亏得他致仕的快,没像吏部张侍郎那样没在任上不受待见,曾老大人是进阶荣禄大夫赠太子太保赐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听得杜老八道:“如今,李鐩李大人已是工部尚书了……” * 去岁腊月就已改兵部尚书许进为吏部尚书。而就在工部尚书曾鉴殁后几日,刑部尚书闵班、由兵部左侍郎晋尚书不久的阎仲宇,皆以病上书,求乞骸骨,致仕回乡。 至此,四个月不到,六部尚书尽换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书也换了新人,就在李鐩升任工部尚书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给王守仁晋级,不过这个新尚书的人选也让他大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鉴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何鉴与沈沧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错,又因着彼时右侍郎贺东盛颇不安分,使得何鉴更亲近沈沧。 在沈沧故去后,通倭案发,三司会审,何鉴与杨镇一般因为避嫌而不再与沈家走动,但是沈沧的两次周年祭,他都有亲至。 此次调任南京兵部尚书,沈瑞相信他与王守仁能相处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寿哥那尚有稚气的面庞,摇了摇头,寿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书,却还想用他,又不肯让别人过去掣肘,便选了何鉴。 沈瑞只想着如此也好,却不知,调走何鉴亦是遂了刘瑾的心愿。 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勋,正是投靠了刘瑾。 换干净了中央,又开始了清洗地方,却也并非都出自刘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达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开始了。 先有吏部上书交差,称先前奉旨查议天顺以后添设内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员,其间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员,两京二十六员……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写着什么“虞衡司管盔甲厂及遵化铁冶郎中共二员”、“天地坛祠祭署祀丞太仆寺常盈库大使顺天府库大使各一员”,看得寿哥一阵阵头昏眼花。 仲春的风吹进帘栊,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寿哥实在提不起兴致来,踱到放着点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只渍梅子丢进嘴里,很快就被酸得整个脸缩成了一团。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来。 然而寿哥并没有立时吐出来,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细细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语道:“贤妃进的这蜜饯果子还真是……啧啧……酸倒俩牙……” 小火者年纪不大,伺候寿哥的日子却不短了,御前的规矩学的极好,知道这时候不好接话,就硬生挤出个笑脸来,只等着主子睁开眼。 然后他眼角余光就瞄见了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一个青年内侍,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内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气,才凑近了皇上,低声唤了声“万岁爷……” 寿哥抬了抬眼皮,瞧见了门口的人,便懒懒的招招手。 那青年内侍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进来,磕了头起身弓着腰,陪着笑,小声在寿哥耳边说了两句。 寿哥的困意一扫而空,一跃而起,精神百倍,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扭身又捡了颗梅子丢在嘴里,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内侍忙又颠颠跑出去,大声传旨,“起驾,熙寿宫。” 午后的熙寿宫也是一片静谧,这会儿当是太后歇午觉的时候,除了几位近身宫女在暖阁伺候、几个内侍在外殿听差外,旁的宫人都是各自散了寻去处歇了的。 然而此时,殿外院里却站着一行人。 三个女子,四个内侍,穿着厚重的宫装,即便是春风和煦,这么站上个把时辰,也是一样汗湿重衫。 四个内侍尚好,两个宫娥已是粉面晕红,显见得有些体力不支。 唯独最前的一个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首饰,站立这许久,却是连脖颈也不曾弯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却是比宫中受训多年的宫娥立得更规矩,让最挑剔的管教嬷嬷也摘不出处错儿来。 此时还不闻虫鸣,只有檐下挂着的鸟雀偶尔几声,越发显得大殿内外幽静而压抑。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那些站立的宫人忍不住眼角余光瞥过去,唯最前面的吴德妃娘娘目不斜视,始终盯着大殿的正门。 一个内侍跑进去,很快里头一个女官疾步跟出来,瞧见吴德妃仍站在那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未发一言,微微行礼,便匆匆往外而去。 吴德妃身后的宫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这眼神就变得热烈起来。 因有太监尖利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随着话音,御辇停在院门外,小皇帝负着手,闲庭信步走进了熙寿宫。 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随意的抬了抬手,踱到吴德妃身边,似有惊奇道:“爱妃也在母后这边啊。” 吴德妃娘娘的声音永远那么四平八稳:“臣妾来给娘娘请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吴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扰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扬了扬眉,不再与她说话,扭过头来问一旁女官:“母后还在歇着么?” 那女官额角已见了汗,却不是热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发下话来,说不见吴德妃。而听说皇上来了,太后竟也没有松动的意思,连皇上一并不见。 刚才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说过太后娘娘歇着了,皇上执意要进来,又再次这样问,她只觉得压力陡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皇上回禀道:“……娘娘,还睡着……皇上……” 她绞尽脑汁想着,皇上一定要进来,这要是他也说略等等可怎么办。 然,小皇帝当然不会如吴德妃一样温驯,他又扬了扬眉,像是很意外的样子,道:“来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搅母后安歇了,晚些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着就自顾自扭回身来,瞧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吴德妃,忽然绽出个笑来,温声道:“左右过来了,长乐宫既在左近,便不如顺路往爱妃的宫里坐坐吧。” 吴德妃带来的宫人都猛的抬起头来,近乎狂喜的望着皇上。 皇上自大婚后,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歇在皇后宫里的,小半个月歇在贤妃的长安宫,零星几日,是歇在乾清宫东暖阁。 至于长乐宫,自吴德妃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来过的次数几乎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要不是吴德妃娘娘是太后娘家出来的姑娘,早就被一众惯会踩低捧高的奴才们踩到泥里去了。 纵是这样,他们长乐宫出来的也没在哪儿得到过什么好脸。 今儿,皇上这句话出来,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这不是来给母后请安,是要带走吴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赶过来替吴德妃娘娘解围,还主动要去长乐宫里坐坐,宫人们简直要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晕了。 长乐宫的俩大宫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让她赶紧学一学贤妃的样子,千娇百媚的答应下来啊。 她家主子这样的容貌不说天下无双也差不多了,怎么会有男人不爱啊。 就是这清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 然而吴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温顺的应了一声,又向那熙寿宫女官道了声妾身明日再来请安,方跟着小皇帝身后去了。 熙寿宫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御驾走了,一旁小内侍战战兢兢唤了声“姑姑。” 那女官一激灵缓过来,恶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内侍慌张的垂下头,她才收回视线,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情绪,转身四平八稳走回去,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去岁皇上选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娘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梁继安想进去,寿宁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满口答应了,皇上却到底没要他。太后气得不轻,母子俩置气直到转过年来才好些。 这次太后是准备狠狠整治吴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见吴德妃娘娘的,可今儿却巴巴跑来劫了人走,这,这,这是摆明了和太后作对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脑子越发飞快盘算起来,太后问起要怎么回、太后生气要如何安抚、摔东西如何应对。 很快,内殿里便是一阵兵荒马乱,而殿外院子里的宫人们依旧噤若寒蝉,只有鸟雀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 长乐宫里也是一阵子兵荒马乱。 谁也没成想皇上能过来,烧水,沏茶,御膳房催点心,一院子的宫人都忙乱起来。 由于吴德妃娘娘素来俭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来什么就用什么,而这其中许多次一等的东西是万不能搁到皇上面前的。 寻常皇上要过来,总有人提早过来知会,自然诸样办得妥帖,偏这御驾突然到了,别说长乐宫的急了,御膳房那边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儿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可这事儿万万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驾临,谁知道是不是吴德妃娘娘要转运了! 御膳房大太监们不好亲来,亲来就显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没了回转余地,便就推出两个点心局的小管事太监,拎上两大食盒诸般万岁爷喜欢的点心一路跑来。 两人跨进殿门时,偷眼瞥见万岁爷拿着块什么糕吃着,兀自心里忐忑,摆盘子的手都不自觉打颤了。 就听得万岁爷笑道:“老娘娘就喜欢这个味儿。” 原来却是吴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赏的点心孝敬了万岁爷。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麻利的摆好了盘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长乐宫的管事牌子王显已笑眯眯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笑着过去,拉住两人的手道“劳烦两位了”,拉扯说话间,已经是塞了荷包过去。 若在往常,两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儿却是一脸堆笑,反将荷包塞回,一个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个道:“日后还得老哥多关照。” 今日这消息传来,不知道内廷十二监里多少家要转换态度,重新掂量掂量长乐宫的分量了。 王显眯起眼睛来与他们虚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宫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没了脾气的,早也不提盼着主子得宠自家跟着享福受捧的话了,他那点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别把万岁爷气跑了才好。 内殿里,寿哥一边儿用碗盖撇着茶,一边儿瞧着殿内的摆设。 他三五天去一次贤妃的长安宫,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摆件,或是墙上的书画,便是什么都没换新的,她也能琢磨着换个摆法,三天两头挪动书案博古架换个地方,让屋里大变样。 贤妃就同他一般,爱玩,爱闹,总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来。 而吴德妃这里,他都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大约是年节时候。而自她进宫以来,这长乐宫就是这幅样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鲜花从秋日的菊花换成了冬日的腊梅,而如今,是烁烁其华的桃花,此外再无变化了。 寿哥收回视线,啜了口茶,看了吴德妃一眼,道:“瞧着,你这里人手不大足的样子,怎的还把人打发出去了?” 却是不久前,吴德妃将这边的两个太监退回了内官监,更将四个自宫外带来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宫——当然,这四个丫鬟都是张家配给她的。 张太后也因此大为恼怒,将吴德妃连带着夏皇后都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 夏皇后是直接被骂哭了的,吴德妃却是纹丝不动,既不认错,更不松口叫人回来。 今日便是张太后有意要磋磨吴德妃,削一削她脸面,给她立一立规矩,这才将她晾在殿外。 吴德妃听皇上如此一问,略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为他会是装糊涂的,可他却偏偏不装了,还直接来问她。 她脑子里转了个个儿,便端端正正跪下来,道:“皇上恕罪。” 寿哥嗤笑一声,挥手道:“起来起来,这个样子做什么,哪里来的罪。”他随手撂下茶盏,掸了掸衣襟,看似随意道:“朕的爱妃,打发几个奴婢,还有罪了?” 吴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谢隆恩,方才起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都是臣妾没本事,本不当说的,既皇上垂询……” 话里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声音清冷,说出来便带着那么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实话实说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也没什么主仆规矩,后进了寿宁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里不过两个小丫头子两个粗使仆妇,臣妾便也没学过如何约束下人,这到了宫里,有这许多人伺候,一时管束不过来……” 寿哥盯住她的脸,这张绝色的脸,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无懈可击,连一丝丝裂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了一声,道:“怎的不打发走宫女,倒把张家与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应你。” 吴德妃依旧是神色不动,檀口轻启,叹了口气,“是臣妾连累了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转而道:“宫人尚且知道规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们四个却是依仗太后宽仁,偷奸耍滑,寻常躲懒,遇事推诿,便是留下亦用她们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且养的心大了,手脚也不干净起来……臣妾是不会也不敢养这样的奴才了。” 手脚不干净是惯用的撵人借口了。 而这四个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这几点,她们,还是太后布在这边的眼线。 寿哥饶有兴致的看着吴德妃,想来太后之所以那么恼怒,不单是因着撵了张家下仆伤了张家脸面,更是因着吴德妃这般做等同于是剪除了太后的眼线,这是要脱离张家、脱离太后掌控吗? 他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如此刁奴,爱妃处置得对。”又似有意无意道,“张家也是,规矩未免松了些,养得奴才心都大了。” 吴德妃似乎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眼波流转间,似是思量好了什么,声音却越发沉稳:“皇上是不知外头的事儿,恕臣妾冒犯,给皇上说上几句。像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许多积年的老仆、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都是有体面的,便是晚辈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这样老仆的子女,便也都跟着有了体面。” “他们凭着老子娘的脸面,在府里挑拣活计轻省油水丰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们老子娘的脸面上再三容让。更有甚者,臣妾在外头是曾听老仆讲过,有些高门世家里,仆从也是世仆,几辈子的家生子,彼此联姻,交织成网,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得主人都没法子。” 寿哥翘着二郎腿听着,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敛去,目光中却尽是探究之意,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一声嗤笑道:“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吴德妃可不敢接这话,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听途说些个村话,不当学给皇上听。” 寿哥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同吴德妃说话,道:“朝廷里,文官子侄至多荫入国子监,都是要靠科举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场拼出来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贵戚里,子侄索官索田无度。 吴德妃脸色变了变,聪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图,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么做呢? 她看着年轻的帝王良久,方缓缓道:“臣妾送走的这四个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国太夫人身边伺候过的,有姑母是寿宁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边儿起,她们只草草跟着宫里的教导嬷嬷学了几日规矩,伺候的活计却是一样不做。 “入了宫,她们也没少与其他宫人冲突,仗着老子娘在寿宁侯府里有头有脸,更觉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发将自己也看得重了,处处想压旁人一头。宫里发下来的份例倒由着她们去挑拣,她们出去闹,更是伤了臣妾、乃至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寿哥眉梢轻挑,依旧含笑看着吴德妃,眼底已是寒光点点。 吴德妃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却凝重起来,口气也越发肃然:“她们有差事却不当差,空领着一份份例银子,有她们没她们一个样,甚至她们还会给别的当差的宫人拖后腿,还不如没有她们。这样已是不该,她们竟还能得寸进尺,一味往口袋里划拉东西,这吃的拿的可都是宫里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们占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时日长了,那些安心办差的人又作何想?一个个心生怨尤又如何能当好差。若想无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齐,不分高下。然一个两个都这样,那整个宫里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宫里用度又是哪里来的?” 她忽的抬眼直视寿哥,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闪出灿然华彩来,她声音平稳却铿锵道:“宫中用度都来自百姓供奉,宫里索求愈多,百姓劳苦愈重,她们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声,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税银于朝廷,而朝廷用银子之处何其多,又岂容此等小小蠹虫上下其手!” 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妥妥隐住了寒光。 他轻轻击掌,大声赞道:“说得甚好!爱妃甚有见地!” 他笑眯眯的看着吴德妃,声音里竟还带着几分诚恳:“今日,爱妃也教我甚多。” 吴德妃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笑容来,却并未让她绝美的容颜增加半点丽色,反而更像是凄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见,让皇上见笑了。” 她顿了顿,终是道:“能为皇上尽忠,臣妾万幸。”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寿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还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 听她末了这句,寿哥扬了扬眉。 刚想着她是聪明人,不枉当初选她,结果她就来这么一出。 非要点破么。 那么,这不肯一直装傻的聪明人,还算聪明人么? 小聪明而已。 嗯,不过,小聪明也好。 * 皇上从太后那边“救”下了吴德妃,又宿在了吴德妃宫中。 这事在后宫还没掀起巨浪来,前朝的巨浪已来临。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县等衙门冗官四百四十五员,皆天顺以后,以管粮捕盗劝农等事添设者。 吏部倒是不敢这样大手笔了,忙上奏其中几处地要事繁,应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员。 但皇上没听,统统革了,并表示要“不留虚应事务、空耗国帑的蠹虫”。 期间恰有撞到枪口上的,一锦衣卫副千户黄英身故无子,其堂侄便乞袭职。 兵部表示没这规矩,只是武职,又不是爵位,哪里来的兄弟堂侄承袭的道理。若说前朝有过,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这人认了司礼监太监黄福为义父,那堂侄就以义孙身份央磨,去求这份中旨天恩。 黄福早已投在刘瑾门下,也有几分体面,想着小事一桩,就径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驳了。 一张老脸丢个干净,好像又提醒了皇上一处冗官似的,紧接着,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 英庙宸妃之侄王赞、德妃之侄魏勋;宣庙章皇后侄孙胡玺、孙钢、恭妃之兄杨瑾、安妃之侄姚瑾、贤妃之侄柏俊;宪庙保母之孙魏振、孝庙保母之侄杨玺等等,以及许多已故大太监子侄,都是赏的锦衣卫职衔,空领粮饷,如今皆是降职一到两等,撸了世袭。 因多是前朝旧人,早已没了人脉,别说降职,就是削职也没人出头。 文臣还竞相叫好,如今国库空虚,是该整顿冗官的时候了,皇上实在英明。 只那黄福成了众矢之的,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刘瑾骂个臭死,几乎要被撵出司礼监了,简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于那还妄图袭职的堂侄,也被降职的人家打上门来,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卷铺盖回乡。 可裁减冗官的事儿竟还没完,渐渐,这整顿的人物就从前朝戚里清到本朝戚里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书舍人孙伯坚、大理寺右寺副沈锐、司宾署署丞卢永春、孙伯义、司仪署署丞孙伯强,减半俸。 虽夹杂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冲着孙家三兄弟来的。 这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当年孙家因张家女欲选秀而识相主动以病退婚,后便以寿宁侯婣党而得了三个官。此次,孙家伯坚、伯义、伯强三兄弟官职微小,不值一降,却是薪俸减半。 而后,皇亲张岳、张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职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挥使、指挥佥事直接降到千户,千户就变百户,被撸的也不是没有。 这已是直接涉及到张家和金太夫人娘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太后大发雷霆。 不过因为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职之列,她初时,也没出离愤怒。 直到,有消息说,是德妃在侍寝的时候向皇上进言,“国库不容蠹虫上下其手”才让皇上下决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时就传召德妃过来,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数日了——自称重病卧床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装病,也不能硬把人揪过来,这样不慈的名声对太后来说也不妙,尤其,这还是张家出来的人。 于是,她这口气撒不出来,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贤妃身上。 没话可骂两人?那就罚站,只要来请安,就只管在外头站着…… * 长安宫,内殿 沈贤妃一边儿烫着脚,一边儿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个里抓了颗瓜子,避开门牙,在嘴角边的牙缝里轻嗑三下,舌头灵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细细咀嚼着,满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乐意骂就骂两句,又没打板子嘛,站会儿就站会儿,又当得什么。学规矩时候比这站得还久呢。” 桃蕊还是很为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见当事人都这样一副心大的模样,也只好同样作大方状,应了一声。 沈贤妃口中嗤笑,压低声音道:“姓吴的呀,自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呀。你瞧我说的对吧,就冲她上回挤兑寿宁侯府二小姐那顿,哎呀,哎呀。也是,张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呢,她哪里是能听张家话的。这次逮了机会,嘿,推块大石头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这么对我们,只怕张家是气疯了。” 这半年来,桃蕊已经习惯了自家娘娘这张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立刻把所有宫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就自己一个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浑说。 “将太后娘娘都得罪了,还谁护得了她?自然要扒着皇上了。”说话也没耽误吃,这么会儿功夫,沈贤妃已漱口两遍,换过两个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过这献计献策,哎,她是想不起来自个儿还有副好皮囊吗?” 桃蕊轻轻叹了口气,娘娘这心大的,真是没边儿了。 论起容貌,她也是跟着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过好多次的人了,却从没见哪家闺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宫外没有,宫里也是没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个难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处就瞬间失色。 这样天仙一样的德妃娘娘,是从没把美貌当回事儿吧,而这又有美貌又有头脑的德妃娘娘若要争起宠来,自家娘娘…… 沈贤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动作飞快,不停丢着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脸忧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这些,喏,有那闲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说话间,她忽的将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里,端起茶盏来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着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皱眉道:“这个,桂皮放得多了,都发苦了。任是多好的东西,多了也不是那个味儿。还有那个,那个芍药匣子里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时机不对,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头听着,这些吩咐是要传达出去的,以便下次送进来的东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愿主子娘娘这爱吃爱玩的性子,能一直对了万岁爷的脾胃吧。 * 坤宁宫,内殿 “娘娘这是代人受过。”大宫女大暑无比心疼的给夏皇后揉着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软了,当初就不该因那位的三言两语应了她!” 夏皇后叹了口气,低低解释道:“这不是,报了偷盗……那手脚不干净的,还怎么留在宫里,也不合规矩……” “娘娘就是实心!再查实一番,总能拖上几日,也不用几日,就拖到太后娘娘听着信儿了,她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愤然道。 一旁的大宫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又轻轻给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别理会那些,娘娘只管养好身子便是。老娘娘不是说了……” 她却并不重复。 夏皇后也下意识摸上小腹,又叹了口气。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学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稳稳的,将来有没有孩子都将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可都半年了,还没有怀上。 皇上已是在她这里呆的时日最久了。 贤妃虽然娇俏,讨皇上喜欢,可皇上却也没日日宠着。 德妃……德妃又不一样。 那样的容貌……谁会不喜呢?从前是其不争,若是来争……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错,就会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来她这儿了,她更没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声一声叹气,大暑小暑两个见了,忙都闭了嘴,开始转移话题,想用什么话来逗皇后娘娘开心。 可着实没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头喊,皇上驾到,众人都是一惊,随后忙忙的迎驾。那点子愁绪就都抛在脑后了。 皇上见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已让礼部拟旨,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禄了,怎的平白又赏,且这个时候……这个……不妥当吧?” 寿哥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他去了沈贤妃、吴德妃宫里,告诉她们,升了皇亲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两妃头一个反应都是磕头谢恩。 沈贤妃眼睛晶晶亮,殷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戏文里说的恨不得以身相许。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许了。 吴德妃先是如释重负,露个笑脸,然眉宇间还有一层隐隐忧愁。 想来她猜不透这层蜜糖里是不是裹着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这小聪明。啧啧。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实本分的皇后,是这般反应。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寿哥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笑道:“有甚不妥当的?早也是当封爵的。哪一位国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犹自道:“皇上给夏家的赏忒多了,这会儿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虽然不懂这些,却也不想给皇上添乱。”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太后娘娘那边……” 寿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别怕,赏夏家的,夏家接着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那边,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圈,口中却道:“瞧皇上说的,哪里有委屈。婆母训话,儿媳听着,原就是天经地义,何况那是太后。” 寿哥素来不喜太后的话题,也觉得此境况已是无话可说,便转而道:“朕还要赐顺天府武清县、保定府庆都、清苑二县、广平府清河县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给庆阳伯。” 夏皇后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庆阳伯是谁,等反应过来了,哪里还坐得住,慌忙摆手要起身,口中道:“万万不可……” 寿哥却把她紧紧箍住,笑道:“团圆儿,你别急,朕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给了庆阳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寿哥,寿哥道:“朕想试着做一做沈瑞给朕上札子的‘试验田’。这事儿在皇庄里虽然也行,但仍有许多掣肘,那朕就干脆拨块地给庆阳伯,以他的名义种地,有朕在背后,也就无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声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如今也不指着这地里的出产吃饭了,便是全种了皇上要的粮食也无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这赐田,这,这两千倾,两千倾……也忒多了。” 寿哥大乐,揉搓着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说好了,地归了夏家,可收成要送进宫来给你,这样便也是给朕了,朕没银子可要问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埋头在寿哥颈项,闷声道:“皇上取笑臣妾。” 听着寿哥肆意的大笑声,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仁寿坊,沈府 归了家的沈瑞简单洗了头脸,就往上房去给徐氏请安。 简单说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听徐氏说起家中诸事。 早就孝期已满,该当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没回来,家里也就没办,只等沈瑞归来再择日子。 除服之后还要摆酒宴请亲朋好友,也等同于广而告之,宣告正式回归交际圈。 此外,还有一桩关于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辞馆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这次二叔教得相当好,丙班过得极多吗?” 徐氏凝视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辞去的。对田家说是身子不适。对家里,他说想专门在家只教你一个。” 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给沈瑞教出敌手来,毕竟名额有限,多一个考得好的就多一个对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点头,口中却笑道:“二叔如此,儿子只觉得肩头担子更重了些。母亲放心,儿子必会竭尽全力,不负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宽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负重,为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尽己之力便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6章 缑山鹤飞(六) 当所有人以为小皇帝在认真清冗官、裁冗食、挽救国库,并为此欢欣鼓舞时,小皇帝却又降下旨来,先是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后赐田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与庆阳伯夏儒。 很快,又有旨,升锦衣卫百户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 联系起先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皆中旨赐了官职,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这哪里是为国考虑,分明是新旧中贵戚里分爵赐田的一次洗牌,裁掉旧人,换给新人。 虽然总体上来说,因为裁减的人多,封赏的人少,还是为国库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长此以往,只怕又蹈覆辙。遂朝中也有不少人上书劝谏。 而在坊间,更多的人则是嘲笑了寿宁侯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据说寿宁侯府也是大为光火,金太夫人亲自把吴德妃的母亲唤去训斥了一顿。 还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吴夫人怎样受辱、顶着一双桃儿似的红肿眼泡进宫向女儿告状云云,其间细节无数,宛如亲见。 便有好事者等着看吴德妃斗寿宁侯府的闹剧。 然而这戏根本没开锣。 没多久,寿宁侯长子张宗说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张家姻亲子侄降职又能怎样,十几个捆一块儿也不如一个张家嫡子金贵不是! 这一封赏之后,张家手下的御史言官都偃旗息鼓了,朝上登时清净不少。 外头看戏的散了场,倒是有人又悄悄说起,这是吴德妃没斗过张家不得不服了软,这张宗说的都指挥使就是吴德妃向圣上求来的。 坊间议论纷纷不提,朝中的注意力皆在小皇帝下一步棋上。 因裁减完活人之后,小皇帝的“节流”之刃又指向了死人。 太监李荣传旨,文武官并命妇应得祭葬、赠谥、恩荫先朝俱有成宪。近多比例陈乞,今后三品以上未经三年考满、及未关诰命者,俱不允所司。 小皇帝让吏部查了近年赠官恩荫例,又明确指出今后有爵者立下军功,文职者二品以上且政绩显著方与加赠,照例荫叙,但止许一辈。 这一下却是动了许多人的核心利益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所图为何?固然有说是图自己人生抱负的,更多的人还是图个为子孙谋。武将拼杀立功那真个是提着脑袋去拼命,那能官居文官二品的又能有几人?! 此一番虽吏部礼部都依旨而行了,朝中却是一波又一波上书,表示此旨委实打击士气,论功行赏有理,但起码有功就要有赏,而不是要“立大功”才赏。 看似群情汹涌,小皇帝却压根不理,折子一概留中不发。 没几日,户部门口推出来个身着官服却被五花大绑,且颈项间扛有重枷之人。 一旁另有告示,表示此人乃是户部郎中刘绎,在往辽东总理粮储时,东厂校尉侦其违例乘轿、滥役人夫、少给粮价、多派斗头等等,被抓回后,以违法事多难以常例,处令荷重枷于户部门满一月。 这样的重枷,又是站重枷,不消一月,几日人就要一命呜呼了。 果然,都莫说几日,一天一宿下来,文弱书生刘绎便奄奄一息。 赦免的旨意没动静,那边长安左右门外,却又以重枷枷号了尚宝司卿崔璇、湖广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张玮。 此几人或是因违例乘轿,或是纵其奴所过需索,或是无关文冒乘,皆是东厂侦事者所发,下镇抚司拷讯狱,判了重枷两月示众。 刘绎被罚时,还有人替他上书喊着罪不至此,喊着望圣君仁慈开恩。待一个又一个重枷扛上了“犯官”的颈项,朝中竟哑然无声了。 自内阁传出来的消息,这些人犯皆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刘公公向皇上请旨严办的。 知道这是新掌了司礼监的刘公公要立威,锦衣卫和东厂又都在刘公公手里,朝里谁不是一头小辫子,又敢出什么声呢。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节流”的第三刀来了。 好在,是奔着宗室去的,让神经一直绷紧的文臣武将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事儿起先是鲁王府辅国将军朱当涎奏,旧例是宗室十岁受封,十五岁出阁(指皇子宗室出就藩封)才支禄米,而今各处宗室请封时,都称业已出阁,但其实仍居本府,且许多十岁即开始滥支禄米。如今宗支繁衍,地方灾伤,边陲多事,所以上奏请遵祖训,以复旧规。 紧接着朱当涎他爹鲁王也上了奏本,称要为朝廷俭省,自请减府中护卫仆从,郡王长子长孙护卫皆由护卫余丁充之。 小皇帝大为满意,下旨褒奖鲁王府,又令宗人令淳安大长公主驸马蔡震查宗室滥支禄米事。 这旨意下去没多久,离京城近的王府先上了折子,其中,山西庆王府报奏,称本府宗支数多,各将军所生子女或冒报岁数,无凭查考,乞令各将军府查报。 要说这庆王府,那是当真不知趣。 前年庆王府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儿还不算远呢。 当时是把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们头上,郡君被削封号,仪宾直接斩了,又下旨申饬了庆王。 那会儿庆王就以退为进,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小皇帝便问庆王,子孙不孝便革职了吧?直唬得庆王忙不迭上请罪折子。 大约是王府混乱不止一日,治理也治理不好了,庆王本身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这回又上这样的折子,想一撇二五六。 小皇帝冷笑一声,就回了一句“宗支事重,查到底”。 结果一查之下,庆王府竟是混乱不堪,这相比之下南海郡君两口子的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庆王府辅国将军朱鼒朵是造低银假银,令本府仪宾胡世福强买物货,又挟势殴人;奉国将军朱表槆挟妓民家致伤人命;甚至还查出来仪宾侯杰殴死登封县主,这位甚至都不伪造一下现场,直接就报县主暴毙,还妄图在祭葬时捞一笔……种种不法之事,简直骇人听闻。 自靖难以来,朝廷对藩王的态度一直十分慎重,既提防又安抚,其实许多藩王都同庆王府这般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小皇帝登基后,明显是有心压制藩王的,自那年南海郡主事庆王受申饬后,郑王、荣王也都因事吃了申饬,讨封讨赏的折子也常常不允,荣王选妃封地都没个影子。 或许,就缺一个下手收拾诸藩的理由。 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又是庆王府“善解人意”的把自己送到了寿哥眼皮底下。 寿哥手一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涉案的所有宗室一律削为庶人,籍没赐田,依法处置,尤其涉及人命者,立斩不赦。 而那位吃了豹子胆敢殴死县主的,哪怕他扯脖子喊是因县主偷人他怒极失手误伤,还是被抄家灭族,县主的丧葬银子还没捂热就又回归国库了。 宗人府、都察院、各地藩王所在地知府也都收到了明旨,严查宗支血脉,严查藩王宗室不法事。 后又因罪革了靖江王府几位辅国将军中尉的职,而查祖训条章,新定下凡世子封便即殁者子孙不应封爵,又对庶子承爵定下种种规矩。此乃后话。 于整顿宗室事,朝野皆是叫好。 天知道无事可做的宗室们被圈在封地上生育能力会变得多么强大——妾室通房无数,简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甩掉一部分宗室就相当于甩掉现在以及未来好大一个财政包袱,文臣焉能不高兴。 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好题材。 不过,内阁却是颇为忧心藩王问题,各地锦衣卫、镇守太监同时也得了密旨要严密注意藩地动向。 这一番动作下来,不知是重枷立威起了效果,还是“节流”的举措赢得了人心,当小皇帝抛出盖西苑不是为了享乐,而是有着“开源”目的时,反对声竟寥寥。 小皇帝并没有下旨,而是在朝会上颇为随意的道,拟于五月初一至初五端午时节正式对京城百姓开放太液池及“百兽园”,之后暂定每逢五日便开放一次。 现西苑沿湖所修商铺皆对外寻租“招商”,令户部与御马监(御马监兼管皇庄皇店)共同拟个章程出来,就如何招租如何管理以及之后商税、租金多少入国库多少入内库进行商讨。 百官之所以不反对开放,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着某种好奇心理。 弘治中兴以来,天下渐起奢靡之风,官宦富贾之家多是“居必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点缀花石,几榻书画,竞争华侈”,建园之风盛行,文官尤好风雅。 这些官员也同寻常百姓没甚两样,也是想看看皇家园林是怎样个气派,尤其听说这西苑修建时,请教过了多位治园的名家。 对于开放西苑行商贾事,还是有“清高”的文臣表示出不屑的,认为只怕污了风景。然既是打着为国库添进项的“开源”招牌,这些厌恶商贾事的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捏鼻子认了。 * 西苑,太液池畔 “此处,此处,此处,嗯,每逢五百步,再加些售茶水汤水果子酒的简单铺子。”沈瑞点着舆图,向刘忠与以及御马监派来准备管园子的太监杨林生道。 “不,不是茶馆,当然,茶馆也是要设的。就是写简单铺子,外面搭棚子留些宽敞地方坐人,稀疏围篱笆。租金灵活些,想来会有一些货郎挑着担子卖汤水的,他们这些固定商铺也就占着有地方歇脚,生意如何还未可知。” 他点了点地下,道,“若是有时间,还可以挖个小小的冰窖,夏日里生意便好上许多了,毕竟货郎担冰的不多。” 刘忠、杨林生不住点头应着,又问些不懂之处,而他们身后跟着的四个持笔的小内侍伸脖子瞧了,又飞快记在笺纸上。 一行人走得极慢,几乎每一处都停下来仔细琢磨一番,大的改动是不会有了,多是在细节上下功夫。 沈家除服后,沈瑞只参加了两场必要去的宴会,又往书院里与先生及众同窗打了招呼,便闭门苦读。 虽然家里没有给他压力,徐氏也多次宽慰于他,但他心里知道,就算沈家等得三年,寿哥也不会再等他三年了。他认识了那许多人,有了那么多想法,真恨不得立时就入仕,将那些想法一一付诸实践。 大舅哥杨慎已是启程回蜀地准备参加乡试去了,之前是杨廷和觉得儿子缺少历练,一直压着他,不让他下场,如今已是火候到了,杨慎的文章,沈洲也是大加称赞的,中举当是十拿九稳。 沈瑞知道这位舅兄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状元才子,但恍惚记得不是这一科的,不知是记错还是有什么意外。 因此为大舅哥送行时候沈瑞简直不厌其烦的叮嘱注意身体云云,弄得杨慎又好气又好笑——不是该他这当哥的提醒妹夫的吗?! 倒是连襟李延清因着已是举人,虽要参加明年会试,却也不觉时间紧迫,且也是慕沈洲之名,在杨廷和的引荐之下,常往沈家来请教学问。他少年中举,学识颇为不错,也给了沈瑞一些应考指点。 众亲朋好友都知沈瑞苦读,也不来吵他,许多宴席礼貌性的下了帖子,却也让送帖子的仆从客客气气的表示随沈二公子的意。便是张会休沐来瞧他,也不过是小坐片刻。 今次出得府来,是因着,这是寿哥亲自来寻。 沈瑞听说西苑彻底完工,寿哥也发了话要对百姓开放了,便也有心过去看看,希望用前世的旅游经验,尽可能为西苑查漏补缺,以免运营起来许多麻烦不好解决。 寿哥虽喊来了沈瑞,却是没性子跟着沈瑞一点点走,便带着张会蔡谅游铉高文虎一应人跑马兜转去了。 沈瑞这边则同刘忠、杨林生一起对照舆图走上一遍,说一说需添减的东西。 而沈瑞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李延清。 并非因李延清当时恰好在沈家,而是李延清家学渊源,对土木颇有造诣,邀他同来,也能随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之前沈瑞提出还要再加盖一些茅厕以及供游人歇脚的石凳时,李延清就提出几个方案来,让设计变得更加合理,也更美观,更好融入景色里。 李延清平时话不多,与沈瑞交流学问时也不算十分健谈,但一说到工程,那真是两眼冒光,侃侃而谈。 本身听说要来西苑,李延清也是极感兴趣,他父亲李鐩前阵子督建西苑,家中也有西苑一些图纸,他看得津津有味,能提前来实地看看实在再美不过。 沈瑞并未对李延清提起过寿哥的身份,但是到了西苑,见大家众星拱月般捧着个少年人,尤其里面还有曾见过一面知道身份的刘忠,李延清也不是傻子,立时心里门儿清,一时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好在寿哥贪玩,不与他们同行,闲聊几句,就带着一群人走了。 李延清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默默提高了对沈瑞的评估,而对于西苑工程查缺补漏也更上心了些, 沈瑞李延清一行人边走边看,把能想到能修改的地方都一一标注,一圈对外开放的景区走下来,就已是日头高悬,到了饭时。 刘忠在风景最好的地方修了座三层高的酒楼,作为皇店,还等待着皇上赐名。虽还没开业,已是装修停当,也特地备下了食材,就专门待皇上来游玩时准备席面。 寿哥高高兴兴带着众人上了天字号雅间,推窗一看,湖景尽收眼底,不由大赞“妙极”。 他跑马归来,满头是汗,迎面风来,恰是惬意,便笑道:“不雕琢那虚词,就叫‘湖风楼’吧!” 众人哪里还有说不好的,杨林生更是张永手下一等一的聪明人,笔墨纸砚都备好,当场请寿哥题了店名。 先前因着沈瑞守孝,众人与沈瑞相聚时,饮食颇多顾及,这次沈瑞已除服,蔡谅等都拉着沈瑞表示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才可。 沈瑞笑着讨饶,还半真半假表示自己还得回去读书,若是大醉怕不要三天起不来床。 连寿哥都笑道:“你们可别让这肱股之臣醉酒误事了。” 众人一阵哄笑,方放过沈瑞,开始推杯换盏,大呼小叫。 李延清仍是颇为拘谨着,见桌上连带寿哥在内的众人都极放得开,就如寻常兄弟吃酒耍子一般,颇有些目瞪口呆,想着晚上回去是不是和自家老爷子谈一谈这事。 他正愣神间,就见那边张会端着酒盏过来,笑嘻嘻向他招呼。 李延清忙要起身,却被张会一把按住肩头,一旁沈瑞也笑道:“子澈(李延清的字)不必与他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张会笑道:“没错儿,没错儿,沈二这话我爱听。”抬了抬手以示敬酒,“我便仗着辈分叫你一声‘李三弟’了。” 沈瑞指着他笑骂道:“好个张二!明明平辈论交,哪里论的辈分!你莫要占我们口头便宜。” 李延清虽未与勋贵子弟打过交道,却也不是书呆子,忙端起酒盏来敬酒,口称“张二哥”。 两人干尽盏中酒,张会方笑道:“认了兄弟方好说话。”见沈瑞眼神戏谑,又忙道:“沈二,你莫挑理,我这是有事儿相求三弟。” 李延清早在定下与杨家二娘婚事时就了解过杨家诸姻亲,知道沈瑞一直与这位英国公府二公子交好。今日见张会颇为豪气,又有示好之意,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张二哥言重了,哪里当得‘求’字,二哥有事尽管吩咐。” 张会击掌笑道:“好,爽快,那我便先谢过了!”又道,“原是我也有几处铺子,想请教一二的,三弟既应了,咱们待会儿散了席一道过去?” 李延清满口应下。 果然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尽兴,寿哥到了要回宫的时辰,席也就散了,众人送了他上了车驾,也各自登车离去。 蔡谅醉意醺醺的约了沈瑞改日再吃酒,然以他现在统领豹房勇士勤勉操练的状况,只怕是比沈瑞这闭门苦读的还要忙些,这吃酒指不上约到什么时候去。 沈瑞也深知如此,便一概笑着应承下来。 众人挥手作别,张会打发走游铉,请了沈瑞、李延清上了他家的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 “难得沈二你肯出门来,便索性一遭请你去看了车马行。”张会笑道,“尤其还有李三弟在,正好多多指点。” 沈瑞挑眉道:“杜老八人归你差遣了,他产业也都划到你手下去了?” 张会撇撇嘴道:“他那点子产业我还瞧不上,捧来投献我我也不会收。这不是想着车马行不同,才入了股。”又瞧沈瑞道:“难道你不准备入股了?” 沈瑞自然是想入股的,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人手能搭建起车马行乃至长途车行来,既指着杜老八这条线,自然要入上一股,自己用起来才方便的。 因此笑着投降道:“罢,罢,张东家高抬贵手,也算小人一股吧。” 张会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沈二今儿肯不肯出力了。” 笑闹了一回,没一时便到了杜老八所设车马行离西苑最近的一处。 一跳下车,抬头看着门上“八仙遨海车马行”的金匾,沈瑞险些笑岔气去。 八仙过海的传说古已有之,元代时还有相应杂剧,只不过此时《东游记》尚未问世,八位仙人说法与后世尚有不同,但故事大体是有的。 杜老八先前酒家所取“八仙居”固然有自夸的意思,到底也是含着八仙的典故。 可在这个车马行里,竟明晃晃就写起了八仙过海,委实让人捧腹。 李延清也是不免莞尔,但到底因怕张会面上挂不住,强又板回去笑意。 张会也是无奈了,一捅沈瑞道:“杜老八个粗人,能想出这名儿来就不善了。你嫌村便你取一个。” “这名就挺好,朗朗上口。”沈瑞刚说了两句,又撑不住笑了,“诶,亏他怎么想的这名,真是……真是……哎,不改了不改了,这名还真有深意,且一喊出来就让人记得牢牢的。” 说话间杜老八带着王棍子等几个当家兄弟迎了出来,挨个过来见礼,众人一起进了车马行。 车马行内是没什么可看的,想请沈瑞和李延清看的乃是改造的马车,以及沿途设置的站点等情况。 沈瑞再次发挥“前世常识优势”——车站旁边必有报刊亭,现在卖报是没有的,卖水卖小零食卖帕子荷包还是可以有的。 “不用铺面,就支个摊子就行。东西都拆小包卖,点心糖豆都是一文两文一份的——你得琢磨是什么人坐你车,彪形大汉谁还坐车?多是妇孺带着孩子,也肯花一两个子儿给孩子买糖甜甜嘴。你整一匣子半两银子的上等点心谁会买?” 杜老八听得直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直道:“沈二爷竟是市井间的事儿也这么明白!” 张会也摇头笑道:“难怪都说你擅殖货!” 沈瑞笑道:“我只略知些皮毛,管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技术还得是子澈。” 李延清客气了两句,也认真指导起来,车厢是改大了,但是灵活性差了很多。 “我原看过几本兵书杂记,讲的偏厢车,那车辕丈余……” 他话音未落,沈瑞和张会齐齐高声惊道:“偏厢车?!” 沈瑞知道偏厢车是因着戚继光大名鼎鼎的偏厢车阵。 但实际上偏厢车早在明初就在军中广泛应用了,明初时大抵作辎重车用,正统、景泰年间名将郭登仿效古人制造偏厢车,中藏火器,上树旗帜,钩环联络,布列成阵,可攻可守,已成战场利器。 只是随着英宗复辟,郭登被贬,这一战法也渐渐式微,成化年间军中也曾造过偏厢车,却是效果欠佳。 说起来,郭登与张会多少也有些渊源。郭登无子,由侄子郭嵩承爵,这郭嵩是会昌侯的女婿,张会的外祖父乃是会昌侯的庶长子。 不过,莫说张会外祖一家与会昌侯一系的有仇怨,就是郭登与郭嵩也同样有仇—— 据说郭登被贬时,家人在京,竟被郭嵩克扣衣食,郭登之妾靠缝纫自给,几乎活不下去。郭登复爵后本拟废掉郭嵩继承权的,然会昌侯与郭登曾有救命之恩,郭登看在会昌侯面上方放过了郭嵩。 张会眼睛闪闪发光,作为一个想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武人而言,遇到李延清这样懂军械的就如同捡到绝世宝藏一样。 他一把抓了李延清的胳膊,直道:“让三弟做这个可真是屈才了!!他日有机会还请到京卫武学转转,指点指点兵械局。” 沈瑞也没想到李延清还懂得这样多,也一般兴奋起来。 只是他理智尚存,见张会那力道李延清明显吃不消,忙上去一牵一带,帮着挣脱了张会的“铁爪”,笑道:“二哥可是心急了,子澈明岁也是要下场的,你可要容他先考完了再来请教才是。” 张会眼中那两团火登时便黯淡下去,强笑道:“是我鲁莽了,三弟莫怪。” 李延清笑道:“二哥抬爱,我也并非诸般都懂,只是自小喜欢这个,多看了两本书罢了。实是如今会试在前,他日考毕,二哥有所差遣,我义不容辞。” 张会又高兴起来,拍着李延清笑道:“好,好,不说虚的,你这话我可是记下了。” 李延清含笑应下,而后又帮着杜老八的车马行解决了几处车厢上的缺陷问题,只是表示他也算是纸上谈兵,具体还是要问问造车的匠人是否可行。 午间吃得酒足饭饱,下晌杜老八再邀众人往他的八仙居吃酒时就被婉拒了,不过杜老八仍是叫人抬了几坛子八仙居猴儿酒送到李延清、沈瑞车上。 张会将李延清送回了府上,又与沈瑞同车送他回仁寿坊,车上方与沈瑞商量正事。 “皇上赐了庆阳伯庄田,却是想叫他照你的札子作试验田。”张会道,“想来没一时,夏国舅就要给你下帖子了。” 沈瑞皱了眉头,道:“依你看,夏家……可是好相与的?不瞒你,我最近委实忙得紧。” 张会了然一笑,道:“举业事大,皇上也是盼着你早日入仕的,也同国舅那边知会过了。夏家人……都是老实本分。你是没见过庆阳伯,他老人家到现在也仍是布衣时的吃穿用度,布衣时般接人待物,比周皇亲张皇亲都来得谦和。” 沈瑞点了点头,道:“你既这般说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手边也没什么懂农事的人了,待我写信回去,请瑛大哥那边再游说些族人上京。” 张会叹道:“只盼你早些入仕,咱们手头人宽裕了,行事也更便宜些。”说着他顿了顿,道:“还有一事,我想着,还是开个镖局子吧。” 沈瑞挑了挑眉:“王棍子不是说杜老八手里没人?怎的,你要放人过去?” 张会点了点头,道:“有些人手,不好放在明处,但总在暗处藏着掖着也是不便,不若就顶起个镖局来,有些活计,就明着做。”他直视沈瑞道:“你的人也放进来吧?这次不打着杜老八的牌子,我打听了,开封府有一家镖局,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 沈瑞笑道:“这家我却知道,少年时曾随老师游历,去过那边。”那时王守仁原配妻子病重,经洪善禅师介绍往那家镖局买过马。 张会不由一喜,道:“你可有联系?” 沈瑞摇头道:“我并不熟的,是当时同行的一位禅师……”他顿了顿,笑道:“也巧了,这位禅师也是出自陆家,这次我捎信回家,就请瑛大哥往陆家去,请这位禅师帮忙修书一封联系一二。” 张会连连拱手道:“那可是再好不过。”又道,“我想着与那家镖局合伙,办个京城分号,对外打着少林俗家弟子的名头,既威慑江湖宵小,又能蒙了这边一些人的眼。” 沈瑞想了想,道:“既是要办个长途的车马行,不若对外就称请来护卫车马的吧,既是长途路程,乘客总会随身带着财物,勿论多少,咱们出人保护也是应有之义,且这般也能多招揽些客人。再往后,车队也可以捎带商品货物,护卫便与镖局无异了。” 张会连连点头,又赞道:“说你殖货有一手,你还谦虚!” 沈瑞心道,做大了,许是做出个快递公司来……那么,“嗯……这镖局分号,不若起名‘顺风’吧……” 张会眨了眨眼,奇道:“顺风倒是个好名字,不过……你不会是跟着皇上那‘湖风’来的吧……” 沈瑞默默扭头过去,“……还真不是……” * 五月初一,西苑正式对外开放。 一时间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跑来凑热闹。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全体差役出动,拿出灯节时的人手配置,依然远远不够用。末了还是调了巡街的锦衣卫过来帮忙,甚至还动用了豹房勇士里几个总旗的人手才堪堪维持住秩序。 那百兽园虽然并没有许多动物,不过虎豹熊狼以及孔雀、仙鹤等等,有些富贵人家也会豢养,但京城寻常百姓家孩童却是许多都没见过,还是十分开怀,尤其是那云南土官进贡的大象、西域商贩带来的骆驼,都让孩子们欢喜得发狂。 沿太液池一周的商铺无不赚了个盆满钵满,先前没看好这桩生意的、以及没抢上租铺面的人家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还有人咬牙切齿表示,也就一天的热闹,过两日也就没人了。 却没料到,京城人竟如此喜欢凑热闹,从初一到初五,太液池畔人潮就没断过。 尤其是初五端午节正日子,太液池还上演了龙舟竞渡。 那是由建昌侯张延龄牵头,一众勋贵戚里府邸各出一只龙舟参赛,再出资下注,只不过赢得的彩头要统统捐作西北军费。 如此一来既有了热闹,又向朝廷卖了好,果然龙颜大悦,小皇帝也掺了一脚,下了注。 文臣武将不少心里骂着张延龄奸诈,却也不得不跟着凑这个热闹,那到底是要捐军费的,总是个扬名的好事,要不怎么体现忠君爱国呢。 那一日,更有不少官眷在太液池官船上观赏竞渡,许久未在宴席上露面的金太夫人也去了,并带头拿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钗为注。 便是长宁伯夫人、淳安大长公主也都给了面子,余下官眷自然也都纷纷慷慨解囊,不,解首饰。 一场龙舟下来,西北的军费就多了七万四千五百两。 西苑开放,朝野再无人有异议。 那一日,杨恬也随着俞氏在官船上,她也“捐”了对儿镯子去。 事后与沈瑞说起,她又是笑又是叹道:“我实未料会有那般境况,头上钗环皆是你予我的,便只这对镯子是太太给的,只好用它了。悦姐儿本是拔了珠钗的,见我拿的镯子,怕是觉得她拿的轻了,又不好也拿镯子,便把耳坠子戒指都撸了下来,还是太太瞧着不像,与了她一块玉佩,算是补上了。这般多心,何苦来的。” 沈瑞却是没理会姑娘家的小算计,而笑向杨恬道:“便是我予你的,又有什么不能投注的,投了我再买与你便是。如今看来,我得先补你一双镯子才好。嗯,我瞧,红宝的镯子正衬你这一身。” 随着沈瑞出孝,杨恬也不再素净衣裙打扮,今日一身杏黄衣衫显得人格外娇俏,她红着脸啐了沈瑞一口,道:“好容易见你一回,好端端说话,你又没个正经。” 沈瑞如今正是发奋用功的时候,杨慎又已回了蜀地,自然不好常往杨府跑。 而王研随着杨慎回乡,如今杨府是俞氏带着杨恬并二姑娘杨悦一道管家。 杨悦是从头学起,也是为出阁做准备,所以大部分的事还是杨恬来处理,因此杨恬也不比沈瑞轻松多少。 他二人定亲虽早,但那时杨恬年岁尚小,身量还在长,便也不急着准备嫁衣,只等到定下正式婚期才好裁衣开绣。 如今沈瑞出了孝,但乡试会试就在眼前,为了不影响他的考试,杨廷和夫妇与徐氏商量,将婚期定在了明岁四月,已是殿试放榜之后了。 婚期既定,杨恬也就开始准备绣嫁衣了,因此也越发忙碌。 沈瑞见杨恬佯怒,不由一笑,仍放软了语气哄道:“我知错了,定好好说话,大姑娘且饶我这回。”却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调笑两句,沈瑞也简单说了李延清的情况,不无感慨道:“这倒是个人才,若是能在工程乃至兵械上一展手脚,只怕成就不会逊色于乃父。” 杨恬听罢,却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同太太说说的。” 沈瑞一怔,忙紧了紧她的手,道:“我不过说一句,让你知道这么个人罢了,并非要你改变态度。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喜她,以后少来往便是。管他什么李延清,便是能位极人臣又与你我何干。”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又摇头道:“太太和我与她……嗯,那人虽是没了,到底瞧见她就不免想起那人来,这心结难解。太太到底也不是狠心人,也正经教了她管家。当然,若是她出去理事也不会,丢的还是杨家的脸,丢太太的脸。但至多,也就是这样了,就如你这句话,太太也不会因着李延清如何就开始对悦姐儿百般疼爱的。” 沈瑞低笑一声,道:“二姐儿又不是傻子,先前对她甚样,如今陡然好了,更让人齿冷。不若就这般淡淡的。我不过白说一句,不值当你这般思前想后的,空耗了精神。他日还是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勿要理会那许多。” 杨恬听得面上一红,又低啐了一口,终是未说话。 沈瑞摩挲着温润的小手,心里掰着指头算日子,几时能将小娇妻娶回家,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谁就不理谁,再不需多思多虑。 * 六月底,何泰之自杭州回京了,也要参加今岁乡试。 同来的还有祝允明一家子。 祝允明却是要参加明岁春闱的,之所以来的这么早,是西苑开放的消息传到了南边儿,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想看看百兽园,他便索性带着一家子乘舟北上。 是的,孙女,这一年,祝允明已经是四十有六了。 明年这一科,将是他第六次参加会试。 而沈瑞知道,他的命运,是七次不第…… 何泰之的父亲何学士三年前想过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后知沈洲也谋此缺,便即转而谋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何泰之也是那时随父母去了杭州读书。 后沈沧过世时,消息传到杭州,何母小徐氏与长子何泉之回京祭奠,因天寒地冻,便没将小儿子何泰之带回。 这是何泰之三年来首次回京,见着沈瑞让他高兴不已,虽然个子蹿高了,人却半点儿稳重气儿也没有,依旧是当初那个跳脱少年。 “我爹说我这次乡试也悬,不过回来试炼试炼,嘿嘿,”何泰之一口一个糯米团子,嚼得起劲,含混道:“还是姨母做的这团子好吃,劲道,南边儿的忒软。我娘做的也不行。” 伸脖子咽下去一口团子,他笑嘻嘻道:“听说二伯在南城书院教书很是厉害?我爹让我回来多跟二伯学一学,跟你学一学。”他挤眉弄眼道,“你可要多帮衬我,万一我这一科就过了呢。” 沈瑞忍不住敲了敲他脑袋,笑道:“也要你用功才行,光想着吃想着玩!” 何泰之白眼一翻,道:“我几时只想着吃喝玩乐的?” 沈瑞打趣道:“方才是谁说要去看百兽园,说得比祝家囡囡还欢喜的?” 何泰之干笑两声道:“这不是祝表兄一家来了,我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嗯,我这做叔祖父的,总要好好带囡囡玩玩。” 他不过十七岁少年,不过是辈分大,这会儿板着稚嫩的面孔,装起老气横秋的样子,直惹得满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家在京城的宅子闲置已久,何泰之便住进了沈瑞的九如居,日日与沈瑞共同用功。 祝家京中并无产业,以往也曾在沈宅客居,不过此次一家子人北上,祝允明还是想着要出去寻一处房舍暂住,却到底被徐氏与三老爷留下。 三老爷与祝允明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一直都是至交好友,感情深厚,此次便在三老爷西路寻了一处独立小院,安顿他一家子住下。 此时沈家孩童委实不少,三老爷家四哥儿,何氏的儿子小楠哥,陆二十七郎的女儿滔滔,再加上祝允明的孙女,四个小童在一处玩耍,好不热闹。 日里闲暇,祝允明便与三老爷挥毫泼墨,倒也快意。 日子就这样飞也似的过去了。 转眼入了八月,八月初九,正德二年的秋闱拉开帷幕,顺天府乡试命翰林院学士刘春、侍读学士吴俨为考试官。 沈瑞虽是初次下场,却不是初次备考,一切驾轻就熟,那边杨恬也亲手准备了考篮与他。 只是这一次的考试心态又与三年前不同。 天边微微泛白,卯初梆子已响,沈瑞深吸口气,与一旁何泰之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提着考篮随着队伍步入了贡院。 八月十五中秋节,乡试最后一场彻底考完。 何泰之回家头一件事便是睡了个昏天暗地,一天一宿才爬起来。 沈瑞则是先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番,一夜好眠,第二日就起身把考试的文章默了两份出来,一份交给了沈洲,一份送去了杨府。 得了不错和上佳两个评语,他也随之踏实了许多。 两日后何泰之睡饱了吃好了,也默了文章出来,沈洲看罢,叹道:“只看气运了。” 何泰之却笑嘻嘻的丝毫不以为意,倒是撒开欢儿的玩起来,光西苑就去了两趟。 九月初五,乡试放榜。 何泰之排在了九十七名,险险上榜。 须知南北直隶自景泰七年起解额便一直是一百三十五,其中还有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何泰之这九十七的排名实是险之又险,运道逆天。 何泰之已是要欢喜疯了,一会儿说要写信给爹娘,一会儿又说要写信给姊姊姊夫(王守仁夫妇),一会儿说亏得今次来考了,一会儿又说全赖沈二伯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氏也是忍俊不禁,摆手由他去了,何泰之既然都能上榜,沈瑞上榜当是没问题的,如今只等名次了。 乡试都是从后往前报喜的,只听得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舞足蹈的何泰之也安静了下来,何氏、张青柏一左一右握着徐氏的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喧嚣声到了门上。 下仆们惊喜的尖叫声、“给太太道喜”“给二爷道喜”的道喜声遥遥传来。 屋里的人都长长松了口气,一颗心轰然落地,竟没有人关注是多少名次,总算是中了,中了就好。 沈瑞也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起身走向徐氏。 徐氏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一旁张青柏提了提神,裂开嘴,笑向何氏道:“好姐姐,我这会儿能吃下一头牛……” 众人还没有因为她这句诙谐话笑出声来,二管事已奔入主院,高声道:“太太大喜,二爷大喜,二爷中了!二爷是头名解元!” 徐氏猛的站起身,却晃了几晃,险些站立不稳。还是何氏与张青柏牢牢扶住了她。 她忍不住焦急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却似乎并不需要下仆回答。 就在二管事重复的时候,沈瑞已经到了徐氏跟前,撩衣襟跪倒,难以抑制地激动道:“母亲,儿子中了。” 前世今生,他经历了那么多次大小考试,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强烈的过关愿望。 只要有了举人功名,便是春闱不成,亦可以举人捐官。举业,是仕途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终于握在了手里。 “好,好。”徐氏颤巍巍伸出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抚上儿子的头顶,低声道:“去,给你父亲上柱香……” * 十一月初,杨慎回到了京城,他是四川乡试第三名。 十一月,各地举子也陆续赶往京城,备战正德三年春闱。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7章 缑山鹤飞(七) 继端午太液池龙舟竞渡后,又有中元万民放河灯,中秋千舸湖心赏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欢迎的去处。 节日大型活动不必说,寻常日子里也是游客络绎不绝。 除开园林之美、百兽园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极宽,水傀儡、水秋千、踏混木、弄潮等诸般水上嬉戏都施展得开,极是吸引人。 现下别说西苑景区里的商铺千金难求,就是西苑周围大小时雍坊的商铺租金也都跟着翻了倍。 随后,朝廷针对西苑这一现象颁布了一项所谓“景区”征税法令,对西苑周边地区商税征收要高出正常两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员都在西苑有了铺面,本身自是抵触加税的,便有御史上折子大义凛然说什么不宜横征暴敛之类的话。 但不知为何,阁老焦芳和司礼监掌印刘瑾对征税态度坚决。 百官都知刘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来这是新途径。 而焦阁老嘛,嗯,听说他儿子要参加明岁会试,只怕这会儿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现的。 畏于二人权势,朝中还是渐渐没了反对声音,这加税令得以顺利通过。 其实西苑的店铺本身就获利丰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趋完善,有专门的巡丁日常巡逻,小偷小摸的不多,专门讹诈的地痞流氓则完全绝迹,可以说经营环境非常不错,总体算下来,商户还是比旁处多赚得多,便并不抵触这略高的税收了。 如此一来,国库就有了不小一笔进账。 而自从张皇亲家端午开了个捐军费的头儿,之后中元、中秋,周皇亲、王皇亲乃至新贵夏皇亲、沈皇亲、吴皇亲家纷纷开始借由竞技彩头捐银子出来,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风。于是军费也好,赈灾也罢,这捐款总归是用在“刀刃”上了。 国库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样捉襟见肘了。 小皇帝便越发满意开发西苑这个主意。秋闱后见沈瑞中了解元,他也是心中欢喜,在西苑非开放日约了沈瑞湖风楼相见,连连夸沈瑞是殖货能手,又笑问沈瑞要什么赏赐。 沈瑞笑道:“皇上赐了‘浣溪沙’三块宝地,瑞已领了浩荡天恩,不敢妄求了。” 寿哥哈哈大笑,又戳着沈瑞道:“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边的破烂地方强上许多,倒更显出你这殖货的能耐来,依朕说,翰林院旁边的也该改一改了。” 却是当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处茶楼铺面,建个浣溪沙茶楼分号,寿哥极大方,抬抬手就许了三处为皇店留的铺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风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处,也是“商”家必争之地。 虽是天大的脸面,可沈瑞却并没有直接谢恩领了,倒是将两位叔父沈洲沈润都请来相看。 二老爷沈洲倒还罢了,三老爷沈润因擅书画一道,眼光独到,果不其然这三处店面只有一处入了他法眼,却还觉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过吵闹了。 三老爷一乘青油小车来回走了几遍西苑,最终又选了两处地方,因略显偏僻,寻常游客少有经过,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画的。 这两处还各有千秋,三老爷一时也难以抉择到底选址在哪一处好。 倒是二老爷大为称赞,便即拍板定下,连带三老爷看中的皇店在内,共开三家浣溪沙分号。 沈瑞一面笑称好地方不能一次性占尽了,但看三处所离甚远,从经营角度上讲还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线,为了照顾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们,西苑开了分店也并没有“提价”,但装潢上提升却不止一星半点。 三家店整体装修都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商量着来的,沈瑞只简单提了两条“前世”的经验。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楼设少部分散座,二楼以上皆是雅间,为的就是给茶客一个独立空间,互不干扰。 雅间又有观海听涛、翰墨丹青等主题,前者为纯粹的赏景,室内置有舒适的竹榻;后者则备有长案及笔墨颜料,茶客若有雅兴随时可以挥毫泼墨,且店内还收字画,无论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润笔之资奉上。 茶馆大掌柜请的是积年的书画铺子掌柜,对书画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能与客人攀谈而不会让人厌烦,就连茶博士和店伙计都是读书识字的,丝毫不显油腻市侩。 配茶的点心因为便宜,是不可能多么精致的,但都是用心做得干净,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虽不金贵却古朴大气,与整体风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边,就有一定名声,如今这样的环境下,收费却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时赢得了好口碑,成为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听了寿哥的调侃,不由笑道:“城里地方没法大动,总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没什么风景,建了也没甚用。” 寿哥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叫奸猾,道:“听这话音儿,倒是还想问朕要一处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却又笑道:“圣明无过于皇上!我是有个旁的想头,西苑既有个百兽园,还当有个‘万卷阁’才好相配。” 寿哥对读书可是兴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这还没进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释道:“皇上明鉴,我却不是想多修经史典籍,是见了松江府来信说今岁试验田有所获,而织厂在重赏琢磨出新式织机的织工后,织工们也是越发卖力了,还有人总结出织布出活儿多的技巧来。我便想着,许多技术能推广全国,为更多百姓谋福祉方好。” 听得是试验田,寿哥倒是多少提起些兴趣来,因道:“是极,夏家倒是也种了试验田,却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写札子呈来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觉得当写下来罢,我也是想着,单靠口口相传,实是麻烦,又容易出错,不若写在纸上。我家恰有两间书坊,想将这些成果整理出来,刊印成册。” 寿哥哈了一声,扬眉道:“你还要著《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不成?” 沈瑞倒是摆正了严肃表情:“不敢,瑞没那等本事,只是想着这样的好经验该当留下来,推广开来。而且不光这务农的法子,有些积年老农口中的俗语俚语也都含着种田的法门,我想这些经验都写成个小册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话,写成打油诗顺口溜,百姓背得熟,流传得广,受益才多。” “除开农事外,还如织机,如何造,如何改进;如马车驴车,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炼,如锻造,如陶埏……”沈瑞盯着若有所思的寿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广技艺的书,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乐业,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开物》于崇祯年间方问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动一把,提早将一些技术推广开来。 寿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沈瑞却忽然转换了话题,道:“开封金明池原是宋时为内习水战而建……” 一句话未说完,寿哥眼睛就亮了起来,笑意盈盈看着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脸来,道:“如今山东、松江都开始造船,我也想着,这造船的一些工艺也可刻印出来,不为推广,却可留存,在新建船厂时拿出,岂不要比老师傅带新徒弟省力得多?” 寿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说了半天,还是在想着你的印书坊,你的‘万卷阁’。” “皇上如此喜欢水戏,难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现《金明池夺标图》么?”沈瑞微笑直视他道。 寿哥眯了眯眼睛,练水师确实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现实意义。 最近,宁藩又有些不安分起来。 年初收拾宗室,宁藩却上本请赐与乐工,之后,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江西的奏折,又是奏请妾方氏徐氏封号,又请封生母为妃(他是庶出),请颁赐庙祀礼乐,祖宁靖王葬地不吉乞迁葬,请封其庶祖母胡氏…… 简直是无所事事的胡闹。 到了十月,宁藩竟上本说如今在修孝庙实录,希望把他孝顺懂礼等美行录入史馆。 至于他的美行嘛,什么曾为病中的父亲亲尝汤药啦,什么捐百金助修白鹿书院啦,禁官校侵渔小民啦,与辅臣讲论书史啦,以及……不近倡优啦…… 寿哥拿到这奏折时,是一边儿看一边儿乐,顺便“呸”上几声,骂上两句胡说八道。 宗室中厚颜无耻之辈尤多,但,必以此人为最。 寿哥笑罢,也不免好奇起来,实在想看看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封活人的事儿就别想了,朝廷没银子帮你养小妾;封死人也别想了,你是庶出就别想着变嫡出。写进孝庙的实录,白日做梦吧?! 寿哥大为不满,连呸了几声,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拣拣的,最终寿哥捏鼻子送了几个乐工给宁王,当然,其中也让锦衣卫掺了钉子进去。 然后,最近一封来自宁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呐,请皇上赐还王府护卫。 折子都是明着递上来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詹事杨廷和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都第一时间赶来面圣,张口都是宁藩此举故布疑阵,所谋者大,请圣上谨慎。 他们都是知道当初松江倭乱内幕的。 尤其张永,非但作为钦差细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后奉旨以剿匪为名,灭了宁藩养在太湖的匪帮。 寿哥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什么:“区区几百侍卫算得什么,他既想要试探,那就给他,看他还待怎样。” 任凭三位文臣说破了嘴皮子,寿哥都是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发了他们。 只有张永跪在他脚边不肯走,抱着万岁的大腿,声泪俱下,几乎哀嚎着请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许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万我儿郎战死沙场。” 看着这样的张永,寿哥心底也涌起淡淡的感伤来,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张永的肩膀,低声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晓,你的忧心也不无道理,然……”他的神情阴冷起来,却终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练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听了这话就如打了鸡血一般,连连宣誓,这才松手去了。 寿哥扭头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败,水面虽没结冻,却也显得分外黯淡。 望着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寿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夺标图么……甚好。” 他转过头来瞧着沈瑞,道:“回头我便与张永说说。他在南边儿管过水战,这事儿便就由他来管。” 沈瑞躬身行礼道:“皇上圣明。” 寿哥摆摆手,转而嘿嘿一笑,道,“罢了,你先想好了那万卷阁的章程,写了札子上来。万卷阁,嘿嘿,听着是合了内阁那群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们知道你这里头还掺了私货,做甚匠人书,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摊了摊手道:“万卷阁若真能立起,就请许寻常百姓持户帖或路引入阁观书,就如百姓可入百兽园一般,只不过百兽园收票钱,万卷阁却是免费的,想来,教化百姓、劝人向善、为读书人谋福利……这个,这个,诸位老大人不会为难小子罢。” 寿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道:“说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们怎样说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这时节最是无趣,若是上冻了,倒可作冰戏,那年的冰壶……” 一时间又陷入了回忆,想起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寿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约了你和何泰之一道来玩。只是朕还得想着提前知会他,免得他又贪嘴坏了肚子来不了。” 却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后这高兴劲儿就一直没过去,待客时不免贪杯,半夜醒来吐了一回,倒饿了,也不知寻摸了什么吃下,却是吃坏了肚子,已是腹泻两日,走路腿都发软,是以今日没法跟来西苑。 何泰之自来了京中后也见了寿哥两回,知道了寿哥身份。可他生性洒脱,又还是少年心性,见寿哥一如往昔的亲切,沈瑞对寿哥态度也没太大变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闹,丝毫没有畏手畏脚,这样一来更得了寿哥喜欢。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岁考会试准备再学三年时,寿哥还有些失望,又戏称要将何学士调入京中,好让何泰之回京读书,也好日日相见。 “那您提早告诉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张贪吃的嘴。”沈瑞也笑应一声,又无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阵子冰壶了,恕瑞要备考明岁春闱……” 寿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挥挥手道:“好生备考。”又绷不住一笑,调侃道:“你若是不中,举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将你这一肚子点子使出来。” 沈瑞苦着一张脸道:“若是明岁不中,只好三年后再考了。” 寿哥大大的白眼甩过去,道:“还等甚三年!赶紧给朕考中了,朕还要大用你。” * 每到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时,京城总会热闹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东河南的举子,或可在家过了年方启程,道远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搁行路,便是早早就进京了。 还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开放,在说书人口中听得那西苑犹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笔记中金明池的盛况,不免心向往之,便是提前进京游览一番。 于是,本因入冬后景色欠佳而渐渐冷清下来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后,又迎来一波客流高峰。 总店开在翰林院旁边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顾,因着口碑发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连各同乡会馆的小伙计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举子们往西苑看风景后光顾的首选。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这次进京的沈氏族人也对浣溪沙极为喜爱。 这次进京赶考的族人委实不少,有几位族叔屡试不第,原已是绝了念头的,想着入京花费不小,不若留着银子与儿孙再考。 然去岁贺家倒了之后,沈家接收了不少贺家产业,族长五房并不贪下,反倒是广置祭田学田,又与众族人都分了分,这几位族叔家里便也很是过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规矩,中秀才、中举人分别奖励田亩、产业若干,并自族中出笔墨银子。若是中举后要进京赶考,一应花销也是族中出大头,个人出小头。 几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场的心思。 且自小沈状元沈瑾回乡守孝后,每日里都要往族学中授课,不光小学生们进益极快,他们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唤沈玳的中了举,他已是三十出头,多年文章积累下来,又得了沈瑾点拨,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觉得可以春闱一试,便由族长沈琦请了那几位老举人族叔来,以托付晚辈的名义,请他们伴沈玳入京。 实则沈玳虽没去过京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何须长辈相伴,不过是给族叔们个再考的由头。 几位族叔既不愁了银钱,又有了面子,且听闻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满口应下,还有带了儿孙一并进京,想着便是不能及第,带儿孙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听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揽族人的,知道沈渔、沈琛如今都是发达了,也不免动了心,也跟着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队伍格外庞大。 有“松江才子”美誉以画闻名的沈玥也在其中,他也是赶考来的,上次,他与祝允明齐齐落榜。他倒没带儿子来,却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宝、。 沈琴沈宝先前都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去年出孝后,沈琴倒是一鼓作气过了府试,成了秀才,只是今岁秋闱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气馁。 沈琴当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门下,听说二老爷沈洲如今在坐馆教书,所教学生都得了不错的成绩,便与父亲商量想进京读书试试。 而沈宝素来精钻书法,于学业上不成,自然依旧没过童子试。不过他于学业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与沈琴交好,他听闻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师祝允明已进京赶考了,便也十分想进京来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个儿子里,沈宝行四,素来不受重视,又没读书天分,虽沈流如今监管族产,族中给他的分红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孙又太多,长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这日子过得也没宽裕到随便拿出百十两银子让个儿子进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怜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劝沈宝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绊住脚,不再想赴京赶考了,但你们这些兄弟要想读书,他是断然舍不得让你们不读的,你便也同我一般进京读书可好,二房叔伯们为人你还不知?润三叔也是极喜欢你的。况且还有瑞哥儿。” 沈宝叹气道:“我这般再怎么读也是不成的。何苦费家里的银子。我也想着索性不读了,谋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总不好一直靠着家里供给。” 他一笔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气,他还想着是不是日后开个书画铺子,写写画画倒也惬意。 沈琴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我说句实话,你别嗔我多事,咱们这样的在松江,不过是略分得些许薄田,便是往族学里教书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学启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辈的举人来教生员。)你家中兄弟还多,不若同流大伯说了,进京谋个差事如何,大家都说二房现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宝一愣之下,嗫嚅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还实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寻涟四叔那样擅经营的人么?涟四叔那样的又有几个!我那日听得几位族叔与瑛大哥谈了,那话里的意思,大抵就是还是族人信得过,请族人过去帮忙坐镇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够了。” 沈宝笑着摇头道:“还说我比你实心,到底是你实心!真当只有个沈姓就够了?没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还有润三叔呢。无论如何,你如今随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来就是。你不也想见见祝先生和润三叔?” 一番话说得沈宝动了心,沈琴又仗义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们稳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产时也委实得力,便应了族中帮衬银两,并说服沈流让沈宝上京。 距离上次同众少年一起随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门,沈琴沈宝也是感慨万千,尤其当年同行的少年,沈珏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爷挟持着陪沈琭流放去了…… 沈瑞与他们重聚于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变化不大,只是长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沈宝也不复当初胖墩墩的模样,整个人消瘦下去,虽算不上俊美,却也清秀带了书卷气。 沈瑞在与沈琴私下谈过后才知道这沈宝“变俊”背后的心酸。 沈宝在家本就不受宠,因书法上有天赋,得了八老太爷庇佑。 当初从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亲好说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东西匀给兄弟姊妹,沈宝却是被母亲翻检行李把东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爷不满流大太太所为,替沈宝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但这样一出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爷在时还好,沈宝只随着曾祖父习字,心无旁骛。待倭乱时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在家里的日子也艰难了起来。 没有人虐待他,却也没有人关心他。 他本就为八老太爷的故去而哀损过度,实打实的为老太爷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渐消瘦了下去。 三老爷见了沈琴沈宝也欢喜,再摊开纸让沈宝书上两笔,见沈宝的字越发大气,不由更高兴了。 祝允明这些年也与沈宝有过通信,沈宝也将字寄与老师,求得指点。只是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再寻人送信也不便利,两人的联系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见过沈宝的字,今日一见祝允明也连连点头。 得了两位名家认可,沈宝的精气神方回归己身,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沈瑞也怜其不易,且沈宝这笔字也能帮他大忙,无论浣溪沙茶楼还是印书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这一个月,只要是西苑开放,沈瑞便会带着沈宝等一众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楼去。 沈宝一到浣溪沙就喜欢了这里,同三老爷并祝允明对墙上游客所留的字画点评一番,遇到好的再临上几笔,真个不亦乐乎。 不过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还属沈玥,他最善丹青,来过一次西苑就被风景所迷,哪怕此时已经是深冬,寻常人都觉没甚景好赏,沈玥却道枝繁叶茂有枝繁叶茂的美,枯枝落叶有枯枝落叶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画不腻,一石一亭都能画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才好。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腊月二十是年前最后一次开放西苑,而且因为要筹备灯节,临时决定这次关闭后直至正月十五才会再次开放西苑。 近日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后的西苑银装素裹宛如仙境一般,这一日游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楼上这会儿不仅有沈家人,沈瑞也将杨慎、李延清等人一并请了来,作为年前小聚。 浣溪沙虽不提供酒菜,却也不禁外食,许多前来观景的举子便是携了酒菜过来,就着美酒赏着美景,不少人诗兴大发,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楼上一时吵杂起来,各地方言皆有,虽有雅间槅门,但才子们多喜热闹,一时斗起诗来,便将一间间雅间大门洞开,与楼下散座也没甚不同了。 杨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见了蜀中熟人,不免应酬一番。几个熟人知道杨慎素有诗才,便起哄让他作诗。 盛情难却,杨慎便笑应着,略一沉吟,随口吟出几句应景。 这边川人哄然叫好,对面恰是福建会馆的几位举子,那几个闽人也是击掌喝彩,又推了一个人出来斗诗。 但见那竟是个少年,身量不高,颇为纤细,再看相貌,竟是俊美异常。 说起来,杨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杨慎,也堪称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这个少年来,都逊色了许多。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犹有稚气,可张开口一首诗却是豪放派,颇为大气。 众人不免起了爱才结交之心,几个川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杨慎在他们中都算是小的。几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纪便已中举,真是后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边闽人听得同乡被赞,也与有荣焉,其中一人操着乡音浓重的官话道:“宾仲可不是凡人,他五岁便能作诗,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经魁!若非家中不许他太早下场,他早已是进士了。” 众人不免又一阵感叹,虽有古时甘罗十二为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边十几岁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况这位十三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的! 众人便不由纷纷道:“果然少年俊彦,吾辈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岁不说状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时周围人也应和起来,夸赞不停。 算着年纪,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还被人称为少年。 那表字宾仲的举子初时还连连拱手以示谦逊,后听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脸上却微微变色,没作声。 倒是他身边另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黑着一张脸,不知用闽语说了句什么。 众闽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安静下来。 旁人却是听不懂的,见那青年一脸愤愤然,众闽人又不言语,不免好奇。又有脾气大的以为那青年骂人,怒目顶了一句,叫人把话说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里有火,便朗声道:“说什么一甲,这一科里不知道多少衙内,如何还轮得到我等!便是再学富五车又怎敌那有个好爹的!” 众人一时哗然,那宾仲拉了拉同乡的袖子,用闽语小声说了两句。 那青年反而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愤愤然道:“首辅李东阳的弟子、詹事杨廷和的公子杨慎,次辅王华的徒孙、前刑部尚书的公子沈瑞,阁老焦芳的公子焦黄中、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工部尚书李鐩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声道:“有这些人在,哪里还有三鼎甲的位置?!” 杨慎与沈瑞、李延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严肃起来。 沈瑞已错开身,向身后的长随张成林低声吩咐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张成林领命悄没声去了。 一个乡音如此浓重的福建举子不会是在京中呆过许多时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么许多朝中大员子侄参加今科会试的? 而他选择在年节这个时候,在西苑举子们集聚之地说这番话,又是什么心思? 这件事是针对沈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家如今可没有值得人图谋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楼上说了这番话,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卷进去了。 杨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为礼,道:“这位仁兄请了,不知兄台可认得你口中那几位部堂公子,可读过他们的诗书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样?” 他见杨慎衣着寻常,并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讽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又或是说着仁兄你的痛处了不成?你也有亲族为高官受了他们好处不成?仁兄你有何见教?!” 杨慎冷冷道:“你既不认得他们,又不曾读过他们的文章,怎知他们不学无术只靠祖荫?历来只听过诗礼簪缨之族,从未听过哪朝哪代不许官宦子弟科举入仕的。会试都还没开始,你便先就给他们扣了顶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觉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亲戚有为官的,就都不要科举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题名后,不若让家中子孙亲族都不要再读书了,免得一入科举便被说是因仁兄为官之故!” 众人初时听那福建举子说出这许多朝廷大员来,顿时哗然,无不觉得必有舞弊事。 在场举子们最关心莫过于明岁春闱,虽然许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没想过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占了三鼎甲与他们也没干系,且每科取士总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响不了他们什么的。 但学子原就是易冲动的群体,又是关碍终身的大事,只要有人点火,自然立时就着。 然这会儿听了杨慎的话,大部分都冷静下来了——盖因,绝大部分人,家中亲长都是有官身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点儿家底想供出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别说请先生的束脩,就是寻常笔墨纸砚就是一大笔开销。 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的实在少之又少。 而在这时节能跑来西苑游玩的还能进茶楼消费的,十个里九个是家境殷实,这样的人家,或多或少的总有些亲朋是做官的。 杨慎说了末了那句让那位福建举子高中后子孙莫读书的话,也引来了一群“官宦之后”举子们的笑声。 开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这边,嘲讽那福建举子,说什么吃不着葡萄都不说葡萄酸了,倒说人家种葡萄的不对。 那福建举子一时羞恼起来,厉声道:“难道你读过他们的文章?你就知道他们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来的?你又能保证他们以后仕途不靠父祖?” 杨慎沉了脸,忽然问道:“兄台可是五岁能诗?” 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虽不能,我表弟却能。”说着一推身边那表字宾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来较量诗才!” 那宾仲皱了皱眉,低声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举子立刻梗起脖子来,“宾仲,你好生作诗,叫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为证,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阁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宾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济济,三鼎甲岂是轻易可取?!几篇诗词又算得什么!” 那福建举子冷笑道:“你县试那年与人应对那句‘官居阁老’原是年少轻狂么?不为鼎甲,他日如何入阁?”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了,切莫说县试那年这宾仲不过十二岁,就说便是阁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宾仲刚待说话,周围人却已起哄起来,“好个鸿鹄之志,十二便已有为相之心!”“好个十二阁老,快快应战吧,也让我们瞧瞧五岁能诗的少年阁老风采!” 众人这样一起哄,那宾仲也不免心里有气,到底是少年人,在家乡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也不多说,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杨慎行礼,道:“兄台请。” 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玥。”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玥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玥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玥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玥、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出众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玥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起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然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滽、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鐩、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鐩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如何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共计百六十七,南卷百五十,北卷十七。” 装考卷的柜子每柜置五十卷,南卷有三个柜子烧个干净,波及到的北卷柜子被抢下来时虽没烧坏多少,但是救火的水泼来,也是污了一些卷纸,因此损坏十七份。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第,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损毁之列。” 杨慎、戴大宾的卷纸是彻底烧毁了,沈瑞的卷纸就是北卷之首,因放在最前面而倒霉的被烟熏火燎水泡,最终污损得不成样子,变成了报废卷。 王鏊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李东阳、王华、杨廷和都力挺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毁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言下之意却是既你忠君爱国,就顾全大局、珍惜国帑、牺牲一下你儿子女婿吧。 李东阳听得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鐩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多是南卷么。这书坊是京城的书坊,东家却原是南人的书坊,北人不消说,南人也多会卖个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8章 缑山鹤飞(八) 自正德元年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黯然致仕,刘瑾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赶下台换上了自己人杨玉后,就开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刘谢旧人,一时诏狱人满为患,廷杖声声不绝,重枷索魂不断,京中也被搅合得够呛。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见锦衣卫缇骑出动,路人百姓无不惊惧避让,转而纷纷议论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这次的缇骑却不是奔着哪个官员家去了,而是进了一家印书坊。 此次出动的锦衣卫竟有两三百人之多,将本就不太大的书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就只见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东西,统统被堆上一辆辆封得严实的马车。 书坊上下从掌柜的到刻工伙计统统被带走了,虽未上枷锁,可瞧着众人脸上的惊惶之色,也知道是摊上大事了。 就这架势,百姓们哪里敢上近前围观,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许多人都是躲在周遭店铺门板、窗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的。 当然更多的人是禁闭了门窗,生怕惹着煞神。 直到印书坊被贴上了封条,缇骑带着车马、押着一众“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走了,才有胆大的百姓敢走出来,东张西望,议论起来。 这被查封的印书坊,名号“青篆”,正是这几个月来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这样大的事件,这样火的书坊,又赶在贡院着火还没个说法的时候,登时舆论就炸开了锅。 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会馆客栈,无论是应试的举子、朝廷的官员还是寻常百姓,都在猜度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定是得罪了刘公公了。”有人十分笃定的说。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刘公公,谁还有这样的能耐,那书坊是杨詹事的姑爷开的呢!” “这事儿没准儿就是杨詹事得罪了刘公公,不都说杨詹事没入阁就是刘公公不许么!”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刘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风光!啧啧,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也是福气……” “呸!你他妈的要养这么个去了那话儿绝子绝孙的儿子?” “我的活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这话你也敢说?小心东厂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是半月前有旨,赠司礼监太监刘瑾父亲谈荣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母亲一品夫人、长兄谈粮锦衣卫千户。 刘瑾原姓谈,当初入宫后也是一般拜了干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干儿干孙上赶着跟他改姓了刘而并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过去多年了,这些封赠也不过是个虚名,只他兄长是得了些好处的。 对这件事,朝中没什么反对声,盖因……旧时东宫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赠,朝臣们争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本身封的都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天子亲卫,原也不需过内阁。 刘瑾这会儿受封赠都算是晚的,自然没人因为这等事来自找没趣。 在这儿谈话的人都怕隔墙有耳,便也不敢说刘瑾了,转而论起了旁的。 “这个杨家大姑爷也是今科应试举子,那是顺天府的解元,现在赌坊里压他夺魁的也有不少,赔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抡才大典,京城里总有这样的大小赌局。 “扯淡!哪儿那么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几个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么神仙,瞧这架势没,嘿,杨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诏狱,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夺个毛魁!还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还压了二十两银子在三元及第上,想着赔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刘黑皮子把银子要回来……” “哈哈哈,你这夯货!刘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还能吐出银子来?别做梦了。这事儿都传遍京城了,他们那些耳朵长的能听不到?这种时候你要去讨,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这还行呢,只损失了二十两罢了。听说没,老周这会儿急得什么似的,四处找人托关系呢,他那两姨表弟今年进京来赶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钱给了文的,这会儿退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撇清关系呢。这要是刘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书坊,自然而然被认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来文字狱也不少,太祖、成祖时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宪宗时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并不如明初严酷罢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哪位大佬来查。 刘瑾这阵子已经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词了…… 因此不止许多卖了文的举子们惊惶不安,卖了文的工部官吏们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尽管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和杨詹事是亲家,但这种时候,先保住脑袋保住乌纱要紧,至于以后会不会委屈了脚(被穿小鞋)那也顾不得了。 仁寿坊前尚书府这两日着实热闹非凡,还都是不敢白日里来,皆待天黑后到宵禁前登门,张口没二话,都是想退了润笔之资求不被牵连。 有厚颜者直接问“你们能不能说是从我书童手里买的我的废稿,这事儿我本人压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刘黑皮子之类的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担当,拍着胸脯保证,若有什么事沈家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到诸位。 润笔之资非但不要,还要给压惊的银子。 银子是好,可谁还敢要啊,这种时候赶着撇清关系呢。这群人得了保证也没安心多少,惶惶然来了,又惶惶然去了。 对此,沈瑞也着实没法子。 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会试试卷损毁之事干系重大,对外是封锁消息的——在举子们自己默的会试文章没最终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卷纸算是损毁、是卷纸损毁者判落地还是择日重考等等事情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不允许半点消息流出来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轻重,而且小皇帝这手牌出的……天马行空,谁也不知道万岁的小脑袋瓜里装没装着别的更不靠谱的牌,因此也都将嘴闭严实了。 至于小皇帝本人嘛,他这边拍了板,那边就私下叫刘忠去给沈瑞透了句话。 严谨起见,青篆书坊勿论是文章还是人都是要带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边核对,刻工等人却不是下大牢,而是暂时关在贡院一处,好吃好喝养着,待事情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会放他们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锦衣卫到达之前送到沈瑞这边的,所以那边“查封”青篆时沈瑞这个东家才没一点动静。 沈瑞已经第一时间同徐氏以及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说过了,至于客居沈府的亲戚与族人,却是不好告知的。 几个族人在街面上听到消息时被吓得不轻——他们可是见过锦衣卫查抄贺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玥也是分外关切,尤其何泰之,听说以后急得不行,又说要去找张会问问,又拉了沈瑞私下说要不要去求一求寿哥。 连沈瑞请来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艺的教习邹峰,因是锦衣卫校尉出身,也来沈瑞面前问过,是否需要他去向上头打听一二。 沈瑞只能安抚大家道已给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两位都回复了说先静观其变,让大家稍安勿躁。 往届大理寺卿本也应在殿试读卷官之列,但因着杨镇是沈瑞姑父,虽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着沈瑞师公、岳父都为读卷官了,再多一个姑父,终究不太妥当,因此不曾为读卷官,那日也就没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杨镇一面着人往锦衣卫打听,一面派人给沈府送信安抚,也是想告诉沈瑞先不要轻举妄动,瞧明白了再说。 只不过他的送信人没到沈府,那边沈瑞已遣人过来说了绝无大事。 杨镇只道杨廷和有了吩咐,方松了口气。 沈瑞也同样给毛迟家里送了信,表示无事,请亲戚们放心。毛澄毛迟父子都是翰林,没甚锦衣卫的关系,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听得沈瑞传话如此,便也只等后续消息了。 玉姐儿却哪里放心得下,匆忙套车回了沈府。 她已于去岁诞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给起名一个骁字。 虽说这一代从“马”字,但这名字依旧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将家的孩子了,老爷子则言盼着此子康健敦实。 毛家几代单传,毛迟婚后迟迟无子,其实家中长辈已是颇为着急了。这会儿有了后,俱都欢喜不已,玉姐儿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几分。 毛太太对这儿媳也比往日更强上许多,此次虽听了外头传言,心中忐忑,但听得儿媳要回娘家,她却并没有阻拦,相反还让儿媳带了不少果蔬米面过去,装在车里盖个严实,佯作礼物。是生怕锦衣卫围困沈府,沈府内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见了,虽是好笑,却也心下感动。 事关重大,玉姐儿又是那实心的姑娘,徐氏也没有对她说明真相,只说亲家杨廷和那边已传话了说无事,放心就是。 玉姐儿要留下来陪着徐氏几天,徐氏却笑道:“骁哥儿还小,晚上见不着你必要哭闹的,这边无事,你别忧心,好生回去带孩子才是正经。等这事儿了了,你同婆母说一声,带骁哥儿回来住几天便是。” 玉姐儿被徐氏说得无法,呆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回了毛家。 “这等时节才见人心。”送走了玉姐儿,徐氏叹气对沈瑞道。“先前我总觉得亲家太太严厉了些。只是毛家总归是书香门第,有规矩的人家,毛迟也是极好的,玉姐儿循规蹈矩,便是不得婆婆欢喜也不会受磋磨,这才将她嫁了过去。未料这等时候,亲家太太倒是深明大义。” 沈瑞点点头,患难见真情,这次的事儿,倒是极好的试金石。 亲戚故旧朋友里,有急急过来探问的,自然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比如,三太太的娘家,开着南城书院的田家。 去岁沈洲托词有恙辞馆,田家也知道他是为了侄子沈瑞的乡试,也不好说什么。 待沈瑞乡试得了解元,连何泰之也上了榜,就有传闻说是沈洲教的好,沈洲由此声名大涨,田家就有意请他回来执教。 但田家也知沈洲要帮着沈瑞攻会试,不强求他立时就去,却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一趟沈家,便是见不着沈洲,也会同姑爷沈润这边说说话,走亲戚路线十分明显。 三老爷于内心深处自然希望二哥和岳家关系融洽,不过这种事儿要二哥自己做主,他却是不便多说的,因此只对田家哼哼哈哈,也不应承。 待会试一开考,沈瑞这边也不需沈洲盯着了,田家更是日日来寻,连田老太爷都叫了沈润夫妇回去小住两日,谈了这个事儿。 三太太田氏也是在娘家被灌了一耳朵好话,她本就是单纯之人,回家就往徐氏这边说了。她的想法也特别简单,就觉得徐氏这个嫂子在家里一言九鼎,只要她开口二伯沈洲就不会拒绝。 徐氏啼笑皆非,见田氏这样一把年纪仍是如娇憨少女一般,也是没辙,便也只道“这种事儿哪里由得旁人替他做主,还是要看二叔的想法”,打发了她。 不过徐氏过后也找三老爷谈了,委婉希望三老爷将自家与岳家关系处理好。 三老爷自小就是这个嫂子带大的,因身体不好,其实一直也是靠兄嫂养活,不然那些贵重的药物他是根本买不起的,因此他对这个嫂子几乎是当亲娘一样看待的,嫂子说什么他自然会听,且他从心底里也不太喜田家此次作为,觉得有些咄咄相逼。 结果这两天锦衣卫封了青篆,本来天天都往沈家跑的田家人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咄咄相逼是没了,但这般更让人齿冷。 三老爷原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几乎气炸了肺,还是徐氏和沈瑞劝着,才勉强板住脾气,没去迁怒三太太,同她吵架。 听得徐氏劝道:“那到底是锦衣卫,寻常谁人见了不惧怕。也莫苛责了亲家。” 三老爷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险,父亲也不曾惧怕过,到底为蒋御史家保下一条血脉。成化朝张侍郎一样下了诏狱,大哥不也不曾惧怕,依旧赠银让张家亲眷得以活命。怎的父亲与大哥就能不惧怕?!这还都不过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时感慨,又何止这两桩。 当初她及笄之后,父亲徐有贞已经坏事,朝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爷信守前诺,依旧让沈沧将她迎娶过门,且沈沧也从不因她父亲如何而有半分慢待于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孙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堕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三老爷一时语塞,半晌才瞧了一眼沈瑞,孩子气般道:“我回头定要好好教导瑞哥儿和四哥儿。” 沈瑞笑嘻嘻道:“三叔放心,我与四弟一定不堕沈家清名。” 沈洲本就对田家好感有限,此一番更是添了不满。但说到姻亲,他先前的岳家乔家行径更为不堪,他又哪里好意思提田家的不是。 因此也不多说,只表示,日后不准备去执教了,就在家教教自家子弟,帮着书坊那边收集、整理书稿古籍。 三老爷心里越发觉得幸亏当初没同二哥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南城书院,此时也连连道:“我差事也不重,我也帮二哥。” 徐氏见了甚是欣慰。 只是出了主院,三老爷还是忍不住愤愤同沈瑞念叨道:“几代交情,又有姻亲,还不如萍水相逢的福建小子。” 他说的却是戴大宾。 那一日在西苑浣溪沙生了争执,事后福建举子们由同是福建籍的大理评事林富领着往那日所提几位高官府上赔礼。 其实朝中福建籍的官员也不算少,但这群举子口出“狂言”可是得罪了当朝所有的顶级大佬,又有谁肯沾上这事儿!最后也只有一个小小的七品大理评事林富肯帮他们一二。 这林富也是莆田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是弘治十四年与戴大宾同科的举人。莆田大族本就不多,林家与戴家也算得世交,且戴大宾自幼就是有名的神童,林富对这个小同乡、同年是非常喜爱的。 林富与戴大宾表兄林福余并非一族,不过到底也是同姓。他为人又极为刚正,急公好义,因此揽下此事。 高官门第哪里那么好登,又值春闱在即,许多举子都在四处寻门路,内阁几位为了避嫌皆是闭门谢客。 几位尚书倒没闭门不见,无论心里怎样不爽,面上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见了前来赔礼的福建举子们,只说两句“误会”,勉励两句,也就端茶送客了。 还真就只有沈家,因着也没高官,又有大理寺卿杨镇这层关系在,倒是热情迎客。 众举子这一家家走下来,对官场一些规则也算有了些了解,这越走也是心越沉,俱都晓得了当初孟浪。 待到沈家受到热情招待,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又想着先前那般牵累了沈瑞也牵累了沈家浣溪沙茶楼,倒是愧疚起来。 因着钦佩祝允明、沈三老爷的书法和沈玥的丹青,钦佩原国子监祭酒沈二老爷的学识,又见沈瑞、何泰之等年轻有为又性情随和,众人也是真心同沈家亲近。 会试前大家忙着备考,便也不曾相邀走动。会试一结束,福建举子们是齐齐将所墨文章交到青篆的,且分文不取,又凑份子在京中酒楼设宴,请了沈瑞等人。 而这次,在锦衣卫封了青篆的消息刚刚传开后,戴大宾就同林福余来了沈府。 他们只道还是先前他们口出狂言惹出祸事来,表示愿去锦衣卫回话,绝不牵累沈家,沈家这边若有差遣,他们万死不辞云云。 在沈瑞告诉了他们无事,更是与那日之事无关时,他们仍怕沈瑞是故意宽慰他们,密切关注沈家动静,不时过来一趟探问可有需他们之处。 后来见多了悄悄跑来求撇清关系的举子,沈瑞越发觉得戴大宾的难得,实是可交之人。 听得三老爷这般说,沈瑞心里也生感慨,只是田家到底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说得,他却是不好说田家不是的,因此笑劝道:“田家家大业大,且还有书院,恁多师生,也是牵连甚广,不得不慎重,如母亲所言,三叔也不必苛责亲戚。左不过这次无事,三叔勿要想那许多。三叔素日不是教我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么,今儿三叔可是着相了。” 三老爷开始听着还叹气连连,听得末了一句,忍不住笑了,敲了敲沈瑞的脑袋,道:“倒觉得你同泰哥儿(何泰之)学得嘴巴油滑了!”方才揭过此事不提。 因有田家这桩事,沈瑞倒不好同三老爷商议后续事宜,思来想去,还是请了沈洲到书房,与他商议。 他虽对沈洲已没有了什么恨意,且这一年多来,也全赖沈洲悉心教导,得说他能有解元的好成绩,大半功勋是要归于沈洲的。沈洲不愧是多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精研过时文,应付科举考试确实极有心得。 沈瑞对沈洲是感激的,只是在心底,始终无法同待三叔那般亲近便是。 “我原万料不到贡院还会失火。”沈瑞开口便是叹了一句。 他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事儿,他一向觉得这种只有三流影视剧才会出现这种剧情,没想到生活果然是比电影还精彩的。在听了沈洲、祝允明等人讲古,他才知道这也不是有明以来头一次贡院失火了。 但便是有过火灾事件,也不代表这次纯属正常。 有考生在时,考生打翻灯烛引起大火也合常理推断,但这次,是没有考生,又是在白日,未免离奇。 只是这却不是当他来“侦破”的了。 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我原想着,会试之后,加紧先出一两本时文集子,可以让青篆声名再上一个台阶,再趁热推出二叔和工部几位大人一二专著。可惜了,这场大火……”沈瑞叹了口气,向沈洲道,“侄儿见识浅薄,觉得,此番真相大白,青篆或可大红大紫,但这究其根源,是贡院官员失职,青篆声望愈高愈会成了钉在他们肉里的刺……” 沈洲颇为欣慰的点点头,道:“我先前还怕你年轻气盛,如今却是放心了。诚然这是难得的将青篆声望推高的良机,都无需做些什么,顺势而为,就可收仕林声望。然趁着灾变,到底是取巧,不是真个诗词文章名扬天下,这声望也是不稳的。” 见沈瑞频频点头,他又道:“你能看透这后面的凶险甚好。如今,听刘忠刘公公的意思,你这科是中了,但会试之外还有殿试,虽有皇上庇佑,但……朝中无论何时都有奸邪小人,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此番事了,时文还是要出的,但只提青篆,不提沈家。我那本杂记原也不过寥寥数篇,不出也罢。倒是可以如你先前所想,寻一两本前朝的农书出了,既是关系社稷,又不引仕林反感。” 沈瑞苦笑一声,他固然想推农书,可更想推的是工程书籍,只是在沈洲这样正统文人眼中,工程技术只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罢。 也罢,农书也是最保险的,而且,能推广农书也是一桩好事,填饱了百姓肚子,百姓才能安稳。耕种容易了,亩产高了,才能将劳动力从农事中解放出来,从事手工业等其他活计。 沈瑞点头应下,“就出几本农书,再印些时令口诀的小册子,免费散给京郊各村。” 他看着沈洲,忽又问:“二叔可还愿执教?” 沈洲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在主院所说也非虚言。原本是想等殿试之后看看情况再回去南城书院的,但如今出了这桩事,倒是一时不想回去了。” 他顿了顿,勉强一笑,道,“这事,其实怨不得田家惊心。只是……”只是经历了乔家以后,他很难对这样的亲戚放下戒心。 当然,他当初去南城书院也不是抱着什么帮衬亲戚的态度去的,是他想有自己的门生,自己的发声渠道,大家半斤八两,所以这会儿也怨不得田家不够仁义。 “暂且,教教家中几个子弟,整理整理书坊要印的文集也就是了。”沈洲终是道。 沈瑞凝视沈洲片刻,道:“二叔可想过建自己的书院?” 沈洲不由诧异,愣了片刻,方摇头道:“刚说你少年老成,这又说起孩子话来,书院岂是说建就建的?” 沈瑞郑重道:“虽不是顷刻可成,但若是二叔有心,借着青篆东风,咱们又如何建不起一个‘东城书院’来?当然,二叔说不欲张扬,那便暂时以‘族学’形式,左不过现在学生多是族人子弟,若有外人想来,便叫他们‘附学’便是。几位族叔未必不肯留京,也可做二叔帮手。” “二叔有才华,有经验,教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去岁童子试,二叔也已有了名声,这二年年年童子试相累,再有乡试若也斩获佳绩,届时去了‘族学’名头,直接改成书院,二叔便任山长,岂非水到渠成?” 沈洲听得也颇为心动,只是京中书院又何其多,去岁童子试,他在教学上是真下了功夫,却也是运气好遇上了好苗子,若是榆木脑袋的,如何雕琢也是进不了学的。 南城书院因多年名声在外,自然有好苗子来此读书。 他这边新立个山头,单一次童子试的名声,好苗子未必肯来。 就家里这几个子弟,也不好说能中几个。 沈洲不由一时踌躇起来。 沈瑞却也不是要他立刻给出答案,这些也都只是个构想,还要看这次贡院着火的事儿怎么解决,才好仔细商议后续。 之所以这么早说出来,是想让沈洲也心里有数,提前思量一番,也好在结果出来后应变及时。 “侄儿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实则书院事大,不急在一时,还要从长计议。二叔多斟酌。”沈瑞道。 沈洲点了点头,也格外郑重道:“待我好生思量思量。你也莫先就透出口风去。” * 距离贡院失火已过去了七天。 距离青篆被查封也过去了四天。 会试仍没个说法,整个京城都处于一种焦灼状态。 原是当二月底会试放榜,三月十五便即殿试的,结果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还没有动静。 上巳节西苑还有盛大的曲水流觞宴,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一群宗亲做东道,摆个流水席,美酒吃食都盛在小盏里顺水而下,游客都可从水中自取饮食,几处观景亭里设有笔墨,文人墨客若有好诗词文章,可随时写下来。 淳安大长公主还笑称要为上巳节得的诗词出个文集,同时也郑重其事邀请了一些翰林清流前来。 曲水流觞、作诗成集本是极为风雅的事,但在坊间流传的却是,这上巳宴就是变相的“榜下捉婿”,是贵人们想为家中千金挑选良人。 当然,大多数文人听了都是一笑而过,榜下捉婿那都是宋时旧事了,大明可没这个规矩。 明代科举何其不易,话本子里没事儿就写少年状元云云,实则十几岁中秀才的,都会被赞为神童了,不到二十中举都实属不易,三十之前中了进士那都是一时才俊,而到了这岁数还没娶妻的真是少之又少。 大明的富贵人家可不会像大宋那样,是个进士就抓回来当女婿,哪怕是七旬老翁——那样只会被嘲笑。 真正的富贵人家早就在少年秀才、少年举子里选个潜力股先订亲下来——比如,盐商闫家与当时的南直隶解元沈瑾定下亲事。 所以说,寿宁侯府当初没在勋贵子弟里寻女婿,想找个进士出身身份好听又未婚的,其实委实不易,能找着状元公沈瑾绝对是捡了个大漏。 “榜下捉婿”尽管在文人听来是玩笑,百姓们却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因此随着上巳宴的消息,这榜下捉婿的话也沸沸扬扬传了一个来月。 至于有没有赶考的举子真的动了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可“榜”下捉婿,“榜”下捉婿,首先也要有“榜”才成,三月三这榜还不出来,又捉得什么。 举子们多是心焦不已,好多人都没了玩乐的心思,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当然,也有笃定自己榜上有名的,以及心大不把一次科举当回事儿的,这一日仍是有许多人去了西苑游玩并留下诗作。 有这样的热闹事,又怎么少得了寿哥的身影。 自然的,沈瑞、何泰之是想安静呆在家里等风波过去不成了,统统被寿哥喊来了西苑。 他们却不是在岸上与众举子一同吟诗作对,而是在一艘画舫上,看河岸边的热闹。 寿哥没单独招了沈瑞说话,却也冲他挤眉弄眼的笑道一句,“文章不错。” 有了这句话,沈瑞和何泰之都踏实下来。 何泰之这几日本是忧心青篆被封的事情,整个人都怏怏的,也无心玩乐,听寿哥这样一句,便知沈家无事甚至沈瑞有好事!这一踏实,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他那眼神儿都透出欢喜来,立时吆喝要好吃好玩的。 寿哥越发喜欢他这飒落性子,挤眉弄眼笑道:“泰哥儿,你瞧那边画舫上没,今儿好几位公主要选女婿、孙女婿的,朕看你年岁正当,还没定亲吧?你下去作两首诗来,一准儿中选!” 何泰之龇牙咧嘴做个了鬼脸,道:“贵人们选的是进士呐,我还差得远,且得三年。” 寿哥哈哈大笑,道:“那便等你三年,到时候朕为你保媒。” 若是旁人,怕不立刻就叩头谢主隆恩了,偏何泰之立刻苦了一张脸,愁眉苦脸道:“可别介,您张口必是贵女,我这脾性供不得菩萨,得寻个老实听话的婆娘……” 众人听了登时哄堂大笑,寿哥更是笑得打跌。 沈瑞抬手轻轻抽了何泰之后脑一记,笑骂道:“净浑说。” 何泰之见众人笑他却也不恼,搔搔鼻子也跟着笑。 一时酒菜上来,众人推杯换盏,寿哥还同人模像样划起拳来,登时满席热闹。 张会同沈瑞坐在了一处,两人各饮了一盅,才低声交谈起来。 青篆事发时,张会人在京卫武学,倒是杜老八极快的赶来了沈府,表示一切听沈瑞差遣。 那架势,颇有些要劫法场救人的感觉。 沈瑞哭笑不得,却也谢他仗义,因不能说明情况,便只表示府中无碍。 杜老八却直接把王棍子并车马行里几个好手都留下了。 “我也叫人喊田丰回来了,只是一时赶不回来,某把棍子留下,虽不如田兄弟,却也顶得一会儿。”杜老八拍着胸脯道,“还有些镖局子的人在外头,沈二爷放心。” 却是陆家那边请了洪善禅师往开封去信,田丰又亲自跑过去一趟,与开封镖局牵上了线,双方协商敲定了合作。 开封镖局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田丰便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旗号,将当初沈瑞所说“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他手头有了银子,又有根三寸不烂之舌,倒是把之前一些江湖朋友寻了来,人手已是不少了。 这一年车马行发展极快,京城周遭城镇基本都通了车,杜老八如今正在铺往山东去的线,田丰年后就先帮着杜老八跑这事儿,也好依托杜老八的八仙遨海车马行,接镖之外再接些信件、包裹的活计,完成沈瑞当初的设想。 沈瑞看着杜老八还是忍不住笑了,“老杜,真没到这一步。” 杜老八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上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备无患,嘿嘿,这不是,给二爷您安安心。” 沈瑞点了点头,拍了拍他,郑重道了声:“多谢你,老杜,有心了。” 杜老八连忙拱手还礼,连说不敢。 杜老八也没呆多久,饮了盏茶就告辞去了,王棍子等人则是如今还呆在沈府。 “没成想杜老八还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瑞笑向张会道。“看他面相是半点儿看不出来。” “在西城立个万儿可不容易,光会逞勇斗狠可不行。”张会抿了口酒,他虽不知道弘德殿的事,却知道刘忠捎了话到沈府,料想既寿哥授意,必然无事。 他压低了声音,“京卫武学这边,要重印一批操典,我想着,请青篆来印,而且,若是能印些兵书便更好了。” 能印京卫武学的东西,也是给青篆创名,沈瑞也领这个人情,“只是到底是武学的事儿,还得兵部那边提了,皇上首肯方行。你别轻易开口。” 张会一笑,小声道:“就你谨慎。放心吧。”又道,“皇上原还想着今年端午可能要太液池习练水军操演,可这船还没齐备,只怕是难了。造船的图纸什么的我都与你留着,若是兵书能刊印,这些便也都不妨。兵械局那边也能出点儿东西来……唉,还不放榜,我这两日也不好去请你那妹夫来商量……” 这说的却是李延清了,沈瑞笑着一摇头,“慢慢等榜吧。榜出来了,他总归是有几个月空闲功夫的。” 少一时那边又传来丝竹之声,但见几只小舟荡在水上,舟中乐伎各持琴箫,合奏一曲,曲调悠扬婉转,借着水音格外通透,传得极远。 这边主位上的寿哥已丢了酒盏,趴到窗口去看,转而回头笑道:“还是钱宁那小子机灵,把臧贤的人带来了。这种时候岂能没有雅乐!” 他身边蔡谅等一应人都拍手叫好。 沈瑞本听得乐声也觉悠扬动听,心旷神怡,却忽得听到“钱宁”二字,登时便是一凛。 张会则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我说怎的没见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沈瑞皱眉问道:“这位是?” 于他前世的历史上,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贯耳了些。但此时仍要问上一问,尤其是,这祸害是几时出现的? 张会冷冷道:“钱宁是成化朝大太监钱能的干儿子。钱能兄弟四个,都是能耐的,贪酷出了名,却能得宪庙喜欢,处处护着。钱能是弘治十八年没的,还是刘瑾给治的丧,钱宁就巴结上了刘瑾。元年时候刘瑾跟皇上讨了块香火地给钱能,又给钱宁讨了个锦衣卫百户的恩推。” 这人若是个太监,张会也不会如此不爽,正因为同属于锦衣卫,且张会这边一去了京卫武学,刘瑾那边就推了包括钱宁在内的好几个他门下的锦衣卫到小皇帝身边,摆明了是要替代他张会的,这让张会如何不窝火。 “那臧贤是个伶人,曲乐得了皇上欢喜,赐为乐官。这边西苑刚收上来点儿钱,钱宁就撺掇着皇上增造御乐库房。户部这两日正为这事不满频频上本呢。” 沈瑞心里已是翻转过数个念头。 瞧寿哥的态度,钱宁已是颇得帝心,而且这番手段,也如历史上一样,是引着小皇帝玩乐的路子。 这一瞬间,沈瑞甚至是动了杀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许…… 那边丝竹一时停歇,复又奏起时,有一只小舟离群,而往这边驶来。靠近画舫后,一行四人上了画舫,转而到了寿哥等众人跟前。 蔡谅等人都是认得钱宁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来与沈瑞引见。 但见那钱宁二十四五年纪,虎背蜂腰,仪表堂堂,旁人介绍时着重说了他能左右手开弓,可见骁勇。且其相貌颇为俊朗,又是见人三分笑,竟是个颇为讨喜的人物。 而那臧贤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优伶形象,却是个三十左右的书生模样,谈吐斯文有礼,待人奉了琴上来,他一手琴技更是惊人,让在座听惯了各处“大家”所奏曲子的勋贵子弟们都叫好不绝。 沈瑞面上带笑看着席间的热闹,心里却已盘算起,回头要赶紧寻了刘忠问个仔细。 瞧张会的模样也是对钱宁极为不满的,想来刘忠也不会高兴有个刘瑾的人如此得寿哥宠信,到时候…… * 上巳宴是热热闹闹结束了。 还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传出来,听闻几位公主真给女儿、孙女寻了举人郎君。只不知道这几位会不会上榜。 其中有一位当是没问题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广乡试解元,名唤庞天青。淳安大长公主将行九的孙女蔡洛许给了他。 蔡洛虽不如七姑娘蔡淼得圣宠有个清河郡君的称号,但她是淳安大长公主幺儿的嫡长女,也是极得家里宠爱的,大长公主为她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 京中不少勋贵人家都来求娶过,大长公主却一个也没挑中。谁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内的几个女孩儿都嫁了勋贵的,却突然有一个要嫁与文臣。 那庞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亲,非是因为家贫或是貌丑,恰恰相反,这位出身湖广望族,家中颇有资产,本人不仅有才还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桩婚事,是因庞天青也是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霎时家中媒婆踏破了门槛,更有姑母姨母哭着喊着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闹得他母亲也是左右为难。 他不胜其烦,就当众发誓不中进士不谈婚事,这才得了这些年清净。 哪怕中了解元后,知府来做媒,祖父也出面劝说他,他都咬住了发过誓不肯松口。 然因这会儿皇榜还未下,已传出他为蔡家婿的话来,不免有羡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长公主府,誓言就算个屁了?” 庞天青却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应了誓言,如何不能谈婚事?” 这话直砸得那些心里没底的举子无言以对。 待到三月初七,会试皇榜千呼万唤使出来,那庞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还在前十之列。 这一科,会元为杨慎,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 庞天青为第七。 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鐩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阁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处于二甲三甲之间,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几位老族叔并祝允明和沈玥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们虽是失望,却已像习惯了一般,也没有将难过挂在脸上。 沈玳虽是怕要在三甲了,这同进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么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极为不易。沈玳不过是沈家旁支,家境寻常,能有这个结果已是十分满足。 几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准备打道回府的,而沈玥则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么着也要将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画全了再走。 因着沈瑞成亲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众人都是要参加完婚礼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过望,心中对先开族学再开书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时不回去,便暂且不提,待沈瑞殿试之后,与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论。 “可惜了不是会元,不然弄个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没有外人,何泰之这会儿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徐氏笑着轻喝了他一声,道:“满嘴胡言,史上又有几个是三元及第的!这话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何泰之嬉皮笑脸的道了歉,却一点儿没有犯错的自觉,又道:“那还有殿试呢,没准儿瑞哥儿就比杨大哥厉害,一举夺了状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骂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旧嬉皮笑脸道:“怎的,你是怕了杨大哥,还是怕了未过门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状元妹子,还是状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也有些挂不住了,举起拳头来作势要打。 那边徐氏也开口笑骂道:“净说些疯话!仔细你兄长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个人来疯,越发起劲儿了,一边儿躲沈瑞的拳头,一边儿调侃连连,而这说着说着,便顺口道:“其实探花也好,但是当然还是状元才压得下沈瑾那个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脸上笑容一滞,徐氏已经断喝道:“泰哥儿!休要胡说!” 何泰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给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礼赔罪,“是我胡说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叹了口气,他知道,何泰之是因着是打心眼里同他亲近,因此才会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沈瑾,当初知道沈瑾得了解元时候起就没个好脸。 后来何泰之随父亲去了杭州,两人只偶尔通信,沈瑞也并没有把这边所有一切都写给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对沈瑾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身上。 可这会儿,沈瑞却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深吸口气,道:“泰哥儿,我只过我自己的,不与旁人比较。” 何泰之脸上一红,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着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边来,拍着他的手道:“你与瑞哥儿交好,自然希望他什么都是顶好的,但一则,你们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没个尽头的,只会误了自己。再则,你们须得记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儿的族中兄长,不是你们的敌人。” 沈瑞、何泰之脸色都是一肃,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郑重道:“母亲(姨母)教训得是。儿子(外甥)谨记。” * 虽是放榜延期了许久,但殿试却并没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这日,皇上在奉天殿亲策诸贡士。 虽说过了会试者不存在殿试再落榜的情况,但排名却可能有很大变动。因此诸贡士仍是格外紧张。 尤其,殿试是一题定终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题非常简单,实则考试依旧非常严谨,读卷以内阁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调以礼部尚书、侍郎;监视以监察御史二员;受卷、弥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寺、尚宝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锦衣等卫官;印卷,以礼部仪制司官;供给,以光禄寺、礼部精膳司官。 几乎朝廷所有部门都被调动起来,为这最高级别的考试服务。 殿试次日,读卷官入东阁阅卷,皆衣绯,卯入酉出,出不归第,宿于礼部。 读卷官评卷后将试卷分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选。 读卷官评判还是相对公正的,而掌握着最终名次裁决权的皇帝却可能受到诸多影响,太祖就曾因为一个梦而重新决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状元相貌欠佳而调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状元名字好而将两人调换了名次,还有一次给一位状元公改过名字,导致这位在金殿唱名时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许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 种种轶事,旁人听了是个乐子,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 面对“任性”的皇帝,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试这日,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便是肠子打结,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 比如这句“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问,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 沈瑞也心里叹气,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他不喜墨守成规,他想求新图变。 而他沈瑞,亦想图变!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决心,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 * 两日后,弘德殿 明初规定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 这日,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被赐座赐茶,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 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还翘个二郎腿,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 “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 “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没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 “刚想着是选字好的,这就来个,哎,这手字,还不如朕呢,也选上来吗?” 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没高声唤人,也就闷头喝茶。而另半数,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继续喝茶喝茶喝茶。 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陪笑极小声回了句,“万岁爷,这个,是焦阁老的公子。” 他声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觉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书法大家,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定为一甲也不为过。” 他眼睛往下一扫,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没听着。 而王鏊、李鐩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寿哥笑了一笑,却没接茬,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鐩道:“李爱卿,令公子的卷纸呢?” 李鐩忙起身回道:“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殿试对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耽搁圣上要事。” 他话一出口,就有几道目光射来,等他全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 李鐩一时懊恼起来,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张了张嘴,想补救一下,可这会儿,夸什么呢…… 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声,补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心胸眼界皆不开阔,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心中大有沟壑,远非犬子能比。臣读过焦公子文章,也认为……可为一甲。” 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不再瞧他。 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却也没说话,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 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好像事事与己无关。 寿哥却笑道:“这样么。朕觉得,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是极好的,皆可为一甲。” “皇上!”这一次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 焦芳、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王华迟迟不能入阁,也有李东阳的手笔。想来,是都想让自己人进,而对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让杨詹事如何自处?” 李东阳、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心中无不暗骂,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 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 寿哥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话,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开口不说杨廷和了,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唯恐物议沸腾,倒害了他二人。” 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本科老臣本当回避,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纵观诸贡士文章,仍当以杨慎为首。胡缵宗次之,吕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秦安胡缵宗,高陵吕楠。” 像是补充籍贯,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 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 李东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气太过,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故也仅止于十。同为少年,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其中几策言之有物,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 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哪里是冒进?!更没不妥! 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什么都道是冒进! 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 寿哥也不言语,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 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又不让王华、杨廷和太得意…… 寿哥看了一眼王华,面色才有些缓和,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 王华的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这一代,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沈家虽累世书香,然则,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老臣也恐物议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诟病,也恐有碍皇上圣誉。” 众人都是一呆,王华这胳膊肘……这是往哪儿拐? 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双目圆瞪,充满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可为状元!”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王华目光毫不闪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却仍平稳道:“皇上,如今内阁中,只有老臣曾为状元。” 寿哥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王华又缓缓道:“这两届内阁中,除老臣外,只谢阁老为状元,嗯,恰是王阁老(王鏊)这一科。而李阁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官至侍读学士,卒于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卒于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沈瑞之文,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众,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识人不明之地!” 王华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被刘健等指为幸进,屡次挡于内阁之外。 “幸进”这词儿,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也无妨,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必将天下侧目。 尤其沈瑾沈瑞两个,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这是同父的亲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可能传为佳话,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笑话。 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身上的腌臜事太多了,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更麻烦的是,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 届时,任凭沈瑞才高八斗,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都会被扣上“幸进”二字。 这帽子,一生甩不脱。 寿哥脸色变换,半晌方问:“依卿所见,一甲为何人?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 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道:“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戴大宾文采斐然,可入一甲。沈瑞前十可入。” 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滽道:“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可为榜眼。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 李鐩立时道:“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前三更取不得。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可为榜眼。” 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 梁储却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鐩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爱,犬子愧不敢当。” 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但也知争不上什么,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道:“杨慎可为状元,吕楠可为榜眼,戴大宾可为探花。” 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脑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龙椅,当众人都静下来时,他看着满案的卷纸,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笔,先点了杨慎为榜首。 刘瑾拉长声音道:“状元,杨慎。” 此在众人意料之中,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评为第一。 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 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 他既想网罗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缵宗是监生,曾受知于李东阳,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同李东阳没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纸,忽然小声向寿哥道:“这两人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学识都是好的,不过奴婢看着,这胡缵宗字迹还是潦草了些,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见其性情。还是吕楠这手馆阁体写得从容漂亮。” 吕楠会试排名也在胡缵宗之前,寿哥略一犹豫,便在右手边点了下去。 刘瑾笑眯眯报道:“榜眼,吕楠。” 李东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为胡缵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于探花。 却不知刘瑾一句“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这话让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缵宗的卷纸已被他丢在了一旁。 焦黄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压在了低下,刘瑾扫一眼没发现,就主动动手翻上了,结果没等他翻着,那边寿哥已抓过了戴大宾的卷纸,点下去了。 刘瑾呆了一呆,都忘了报名,还是寿哥淡淡道:“戴大宾姿容甚美,可为探花。” 这个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让李东阳目瞪口呆,又让焦芳既窝火又无话可说。 在场诸人都是在殿试堂上见过贡士们,因戴大宾等福建举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楼口出“狂言”,在场诸人还特地看了这几位两眼。 若是姿容,确实无出其右者。 焦芳几乎有些恶狠狠的瞪向刘瑾了,恨不得开口催促,甚至丝毫不避讳周遭几位大臣的目光。 刘瑾却对焦芳这般表情颇有些不满,他一直将这些来依附的朝臣视作门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该给的回护是必须的。 刘瑾迅速将翻到的焦黄中的卷纸摆到寿哥面前,就差不敢抢朱笔了。 寿哥却根本不理,一把拿过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纸,重重写上二甲头名。 刘瑾暗暗咬牙,却也无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着,不去瞧焦芳,没精打采的快速报道:“二甲第一,沈瑞。” 王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他岂会不维护这徒孙?又如何不希望这徒孙能居状元之位!却是一则,论文章,这徒孙确实不如杨慎,再则也是如今局势下,一甲于沈瑞于沈家将是裹着蜜的毒。 有明以来状元出身的阁老才几人?状元出身最终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没有人能一飞冲天。 在起步之初,起点更高固然好,但若强敌环伺荆棘丛生,也会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这条路,要稳,才走得下去,才走得远。 御案前的刘瑾再次把焦黄中的卷纸凑到小皇帝面前,用极小的声音道:“皇上总不好让重臣老臣寒心呐。” 寿哥抬笔点了,刘瑾心下一松,刚张开口,又愣住,其上却写着,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罢,刘瑾咂咂嘴,要说焦芳这儿子也是真不中用,会试就是强行提到百名的,这殿试能争到二甲第七已是舍尽了他爹和他刘祖宗两张老脸了。 不过,这前面呢? 寿哥也似斟酌了许久,到底没碰胡缵宗的卷纸,而是翻了翻,将庞天青的卷纸翻了出来,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点了二甲第五。 刘宇之子刘仁点二甲第四。 其余则将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锐、黄芳点了二甲第二第三,欧阳重第六。 刘瑾那边报完二甲前七,殿试前十便齐了。 寿哥把笔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余下就依你们先前排序而定。拟旨,状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试,诸贡生对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栋梁之才,特授殿试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检讨之职。”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 英庙之后,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头名,也要同其他进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书梁储下意识就道:“皇上,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为国家拔擢栋梁之才……” 这七人里有沈瑞、有刘仁、有焦黄中,还有淳安大长公主新找的孙女婿庞天青,在场诸臣无论站在哪个阵营里,都有“自己人”获益,都不能发声。 而对外面百官、百姓而言,这七人里还有寻常贡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黄中正正排在第七,且会试是那样成绩,明眼人也知是为他而开幸门直接授官,这样前面几个可以说是借光得了官儿,便也不起眼了。 一时众人都是无言。 焦芳虽心里仍有气——背了这个幸进的骂名还没争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许官了,总比没有的强。 李东阳却是神情复杂,半晌还是开口,道:“皇上,臣以为,胡缵宗之才不在前十诸公之下,文章或许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实务……臣请以其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检讨。” 刘瑾目光闪闪,心里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没错,胡缵宗是李东阳一党,幸亏他略施小技让吕楠上去了。 他面上却作出为难之色,向寿哥低声道:“皇上,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还能授官一样前所未闻,三甲头名好歹同样有传胪之名。 李东阳却并不反驳刘瑾,只看向小皇帝。 寿哥看了李东阳片刻,点点头道:“准。” 刘瑾尤有不甘,还待说什么,寿哥却忽然一笑,道:“大伴,设皇榜案于中极殿内稍东罢。” 旋即又吩咐礼部准备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十九日的恩荣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9章 星河明淡(一) 相传,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始自宋真宗年间,因状元蔡齐才学出众又面若冠玉、仪态俊伟,真宗太过喜欢,忍不住要“显摆显摆”,便赐下御马护卫,让其锦袍簪花跨马游街,一时全城轰动,后方有了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这一项目。 到了明代,所谓跨马游街,实际上是金殿唱名之后,礼部官员在鼓乐声引导下将皇榜张挂于长安左门,状元率众进士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直到长安左门观榜,再由顺天府尹给状元插花、披红绸,以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以显示“皇恩浩荡”。 正德三年戊辰科,这一届进士的整体特色是——平均年龄偏小,而平均颜值偏高。 尤其三鼎甲,年方十九探花郎完全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刚刚及冠的状元公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与这等盛世美颜相比,榜眼的容貌是略逊一筹,却也是浓眉大眼端方君子的标准长相,放在人群中总会被说一句好品貌的,而且,他年纪也不过二十九。 而这一届皇帝的特点是——爱热闹。 得了这样一批耀眼的青年才俊,本就跳脱喜热闹的小皇帝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不来炫耀?! 单十八日传胪后的送状元归第不算,十九日恩荣宴直接挪去了西苑,非要在西苑再办一场盛大的跨马游街不可。 为了扩大西苑景区经济效益,还早早就放了风声出去,表示除了伞盖仪从外,还有鼓乐笙箫、锦衣彩旗开道,状元单人独骑为首,余下全部二甲三甲进士皆双人并辔,缓缓而行,让百姓看个够。 这一场将是上巳之后端午之前西苑最大型的活动。 自金殿唱名、状元游街后,京城百姓都听说了这一届新科进士皆是格外俊秀,且先前又有西苑“榜下捉婿”的事儿,听闻上巳节被捉的“贵婿”也有好几位在列。 状元游街时是囫囵的看,有了许多细节八卦后,百姓们更乐意于去西苑再对照八卦仔细看上一看。 除了升斗小民,也有一些“贵人”分外关注——都是错过了西苑榜下捉婿,又或是犹豫不定的,如今皇榜也贴出来了,正好妥妥捉一个进士女婿回去。 兼之淳安大长公主也公开表示会来看这场游街,并言道非是因着她孙女婿也在其列,而是大明英才辈出,此等盛世如何可以不看! 又言带女孙儿媳来看,也好叫其知道当敦促夫婿、子孙读书上进,他日也有这般荣耀,光耀门楣。 有这番话在前,不少本就动心想看热闹的夫人正好打出教育儿女的旗号来,带着家人来看游街。 因此十九这一日,真真是万人空巷,比上元灯节还热闹几分。 西苑各酒楼茶肆座位早早就被订满了,据说黑市上还有炒卖像湖风楼、浣溪沙这样好地段雅间包厢的,据说价格足翻了十倍不止,依旧供不应求。 让沈瑞咂舌的是,这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小皇帝陛下本人,寿哥他还特地让湖风楼压了一批包厢,还囤了几个酒楼的包厢,推高了价格才放出去,大大赚上一笔。 实际上,小皇帝哪里还差这点子银子,他少一场狩猎就什么都出来了。他只是,喜欢这样赚银子的感觉。 这每一场西苑的大型节庆,都让寿哥既看了热闹尽了兴,又大赚一笔——自己倒买倒卖真的还只是零头儿,大头儿还是在对各商家的税收上。 当寿哥洋洋得意同沈瑞提起,沈瑞实是哭笑不得,却又心下暗暗笑叹,小皇帝真不当生在帝王家,生生耽误了这么个商业奇才了。 * 三月十九这一日,不少大户人家乘车的都是早早的就出发了。 虽然西苑主干道修得宽阔,都是四辆马车可并行的,两侧还有丈余专供行人通行的甬道,可这一日谁知道会多少人呢,去晚了行人多了只怕马车挤不进去。 浣溪沙视角极佳的雅间里,赵彤坐在窗边儿,望着楼下车马粼粼,一边儿吃着渍酸梅,一边儿笑嘻嘻的打趣杨恬,“哎呀,可托了你这老板娘的福啦,不然得多少银子能买这么好的地儿呢!” 杨恬轻啐她一口,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不积点儿口德!” 她说着又有些担忧的看着赵彤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也真是,才坐稳了胎就跑出来,你瞧外头这人山人海的,再冲撞了,动了胎气……” 赵彤摆手笑道:“哎呀,你放心吧,我这些年练武的,身子骨结实着呢,我娘生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时候,怀着孩子还能打拳拎石锁呢,真不碍事的。这仨月拘我在屋里,可是憋坏我了。” 顿了顿,又认真向杨恬道:“别嫌我聒噪,我和陆家娘子教你的拳脚你别丢下了,你这小身子骨,还是多练练的好,下个月就嫁人了,很快有了孩子……” 杨恬羞得满脸通红,急急的捂了耳朵道:“你又满口浑话,我可不理你了……” 赵彤笑弯了眼,口中啧啧道:“下个月就是新媳妇了,还这样忸怩。”又去拉她的手,道:“这儿就咱们姐俩,羞臊得什么,我可是正经说的好话。罢了罢了,你莫扭脸不瞅我了,我也难得出来一趟,方才车上犯困也没说几句,这会儿咱们好好说会子话,你开春可还咳了不?” 杨恬皱了皱鼻子,这才扭转过来,瞧她满脸揶揄的笑容,还是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道:“瞧你那坏笑,就不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 不过还是收了笑,正经答她道:“只冬天难捱些,开春儿天儿一暖和就好些了,阴天时有些喘,晴天就没干碍了。比去年这时候强了许多。”又道:“其实也有在练拳,只是管家事忙,有时候不免懈怠了,回头我便再练起来。” 赵彤点了点头道:“这是一年比一年轻了,还是见好的。都说冬病夏治,今年立夏时你就再用那姜汁方子敷了背,明年就好利索了。”又笑道:“这桂枝妈妈,哪儿淘弄的坊间土方子,还真有些效用。” 杨恬笑道:“是啊,亏得她了。” 赵彤又丢了个梅子到嘴里道,“你家这酸梅渍的真不错,回头我要包一包回去给我嫂子。” 杨恬忙吩咐大丫鬟半夏去找掌柜的,除了多包些梅子外,再问问这是外头买的还是自家做的,若是自己的东西,便抄了方子来。 待半夏出去,赵彤笑得花枝烂颤,道:“这还没过门儿呢,便将这老板娘做得这样大方,方子随便就予人了?” 杨恬臊得一跺脚,“你再这样说话,我便走了!” 赵彤忙两步过去把杨恬拉过来,笑着赔礼道:“好啦,好啦,我的不是,再不打趣你了,且饶我这一回!”又笑着学男人一般拱手道:“我替我嫂子谢过你的方子啦!” 杨恬也不是真和她置气,只是羞臊不已,红着脸轻哼了一声,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嫂子胃口还没好些么?” 赵彤叹了口气,道:“没有。谁知道她怎的了,我这也就两三个月时候胃口不好,不时作呕,现下四个月了,便是能吃能睡,什么也不耽误。她这都快九个月了,眼见要生了,还在呕个不停。” 杨恬也跟着叹气,她身边儿的桂枝妈妈因是稳婆出身,对于妇人这些事最是清楚,英国公世孙夫人游氏有了身子起就孕吐不止,杨恬也曾请桂枝妈妈写了止吐方子送了过去,却是没甚效果。 桂枝妈妈也同杨恬说了,妇人有妊反应各不相同,通常是头三个月坐胎不稳的时候会有孕吐,过了三个月便好了,就如同现在的赵彤。但也确实有如游氏这般从头吐到尾的,并不算十分少见。 若是穷苦人家,这样可是麻烦,到末了产妇自己没了气力,生产时更凶险百倍。且不吃东西,孩子也容易长不好,胎里亏的,生下来再怎么补也总差些。 好在是英国公府这样的富贵人家,总有许多吃食补品可以给游氏服用。 “大嫂那么个纤弱人儿……多少也要劝她吃些。”杨恬是真心替游氏着急。 她先前随俞氏赴宴时,遇上过几次游氏,这位驸马府的贵女、国公府的世孙夫人却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性子温柔,待人极是可亲。又因着张会夫妇的关系,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幼弟游铉也同沈瑞交好,因此她待杨恬更是极为亲近。 “嗯,你放心,我嫂子,瞧着娇娇弱弱的模样,内里却是极刚强的,常说为了孩子也要多吃,她便是才刚吐个干净,转头依旧能强忍着把那些不喜的吃食塞进嘴去。”赵彤又深深叹气,道,“这点上,我都不如她,我那会子吐得昏天暗地,真真儿是一口水的喝不下去的。” 两人都是齐齐叹气,静默片刻,赵彤又低声道:“我们府里那个境况,你也是知道的。也亏得她这样刚强。前阵子我帮不了她,本来老夫人还能搭个手,后来老夫人也病了,便只她一个人咬着牙撑下来的……亏得我不像她那样一直呕,现下我好了,这俩月我便好好替她撑过去,等她生产完出了月子再回来接手。” 杨恬默默握了赵彤的手,道:“你自己也顾惜着些身子呀。” 赵彤紧紧回握她,却只苦笑一声。 英国公张懋有一打儿妾室,嫡庶七个儿子。世子早逝,虽封了世孙,但因世孙年幼失恃失怙,不免有成年的叔叔盯着那爵位。 在原配夫人王氏(张仑张会的亲祖母)故去后,张懋续弦许氏。 这位许氏夫人无所出,年岁大了,总要靠上一方。 纵观府内,庶子们的亲姨娘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且这些老姨娘们个顶个的不好相与,她可不想与人做嫁衣;嫡次子张钢自恃原配嫡子身份,对她殊无敬意,且其性格阴狠,也是个养不熟的。 最终,许氏夫人选择了世孙这方。 遂世孙成亲后,许氏夫人就将游氏带在身边,教她管家,渐渐将国公府中馈都交到她手里。 游氏也是通透人,自然知道回报许氏夫人什么,祖孙俩倒是处得颇好。 游氏有妊后,张钢妻子跳出来表示可以帮着管家,别说游氏不肯,便是许氏夫人也不会让的。本已渐隐退的许氏夫人便再次出山,带着赵彤将家中诸事撑起来。 便是继室也是正经国公夫人,诸媳妇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偏去岁腊月赵彤也查出了身孕,虽是练家子身体康健,赶上孕吐的时候也是各种难过,全然没法理事。 雪上加霜的是,年底许氏夫人突然染了风寒,竟而一病不起,管家这件事也是拿不起来了。 府里登时人心浮动,许多婶娘妯娌都蠢蠢欲动,年节里多少风凉话点着游氏。 游氏如何不知她们野心,哪里肯将家事交给她们,还不够添乱的。当时她胎已稳了,便二话不说,谁也不用,硬撑起来独自理家。 她是个刚强又能干的,只是随着月份渐大,身子沉重,又是孕吐不止,总归是力不从心。好在现下赵彤满了三个月,孕吐也过去了,能出来搭把手了。 “只盼着老夫人早些好起来吧。”赵彤叹了口气,她管家的能耐是有的,却是个没耐性的,更是厌恶那些庶出叔婶的嘴脸。 杨恬沉吟片刻,终是道:“虽是说这话唐突了,但……六姐姐,你看,要不要让桂枝妈妈跟你回去给薛妈妈打个下手?” 这薛妈妈是赵彤的陪嫁妈妈,专门负责赵彤饮食药品为她调理身子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不会用旁人推荐来的下人,尤其是沾手饮食香品药物等事情,而守礼人家更不会向旁人家推荐这样的下人,以免沾染内宅是非,掰扯不清。 杨恬与赵彤已是处得如嫡亲姐妹一般了,且先前杨恬在病中,也受了赵彤荐来的会武的丫鬟仆妇,此番推荐稳婆出身的桂枝妈妈过去照看孕妇,也算不得失礼,且她亦是真心希望赵彤安好。 赵彤眼圈儿都有些微微红了,握着杨恬的手,半晌才稳住情绪道:“我知你待我好,放心,嗯,暂时还用不上。” 她顿了顿,似转移话题的调笑道:“我的傻妹子呦,只想着别人,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正是要好好调理的时候,成亲那日……”她掩口一笑,附在杨恬耳边低语两句。 羞得杨恬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急急起身要走。 赵彤佯作“哎呦”一声,杨恬担心她身子,忙转回身来,关切问她怎样,见她笑颜如花,便知受骗,越发羞恼。 赵彤拉了她道:“好妹妹,好妹妹,不恼不恼,虽是逗你的,却也是实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有需要,我定来你这边借人就是。但你也要听桂枝妈妈的话,好生养着……” 杨恬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 忽得门外有人轻叩,却是半夏上来了,回禀掌柜的送了两小坛渍酸梅到国公府马车上了,又递上方子,并道:“咱们太太同亲家太太一道来了。” 杨恬赵彤闻言连忙起身相迎。 却是赵彤头三个月被拘在家里养胎一直也没来寻杨恬,有不少体己话想聊,且孕妇更怕人群拥挤,便头一日下了帖子,想约杨恬早早先行。 俞氏自然无有不应,赵彤的车来接便叫让杨恬先去。她则与杨慎妻子王研把家中这一日诸事安置好了,这才带了二姐儿杨悦并三个庶出的男孩子出门,又汇合了沈瑞母亲徐氏等一众沈家人,齐往西苑来的。 今日恩荣宴,一众考官也在赐宴之列,杨廷和不在,杨家男丁便都随沈洲沈润等去了。女眷这边上得楼来,赵彤杨恬上前去行礼。 徐氏与赵彤也是熟识的,笑问她身子可好,又笑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自家一个雅间瞧吧,免得在长辈面前受拘束,不得尽兴,瑞哥儿旁边还留了一间,我们也约了几位夫人的,且过去那边。” 赵彤最是伶俐的,便第一个笑嘻嘻的道:“伯娘好意,只是我们这些小辈原就当伺候在长辈跟前的。” 徐氏慈爱的挥挥手,笑道:“尽有丫鬟仆妇的,哪里就用你们伺候了。去罢,去罢。” 俞氏也笑着推了儿媳王研道:“你也去罢。今儿都松散松散。” 王研等都笑应了,遂玉姐儿、何氏、张青柏等小辈都在这边,徐氏俞氏等长辈女眷都往旁边雅间去了。 赵彤轻轻推了杨恬一把,抿嘴悄声向杨恬笑道:“遇上这样开明的婆婆你有福了。不过,我猜,这两个雅间儿的主意定是沈二出的。” 杨恬又如何不知,一时满心甜蜜,嘴上却道:“六姐姐你今儿是专门打趣我的么!” 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自然也被带来了进行现场教育,但因怕孩子没个轻重跑来跑去冲撞了赵彤这个孕妇,何氏、张青柏都把孩子拘得紧紧的。 赵彤却笑称无事,她有功夫在身呢,又拉了张青柏的女儿滔滔过来,又是抓吃食给她,又是把自己头上的小簪花拿给她玩,又与这些孩子妈们问起育儿经。 玉姐儿也是刚生产完,经验丰富,说起孕期种种注意事项,赵彤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赶紧拿了纸笔记下来才好。 不光赵彤,杨恬杨悦两个都即将为新嫁娘,自然也都留心听着。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街上已是人满为患,远远的听得鸣锣开道,又是一阵阵炮竹声响,街上人高喊着“来了”“来了”,楼上诸人也纷纷探身出去看。 先是整齐的脚步声起,一列持棍锦衣校尉一路小跑过来,很快分开人群,横过手中长棍,将人群挡在行人甬道外。 百姓都知这是西苑锦衣卫,平时也是他们巡逻维持西苑秩序的。有这一年多的接触,都知道他们的规矩和手段,因此都纷纷遵从指挥,退到道路两侧,留出宽阔的路面来。 紧接着有总旗军官骑马来回向两边喊话,表示理解大家对新科进士的喜爱之情,但是银锭子金镯子等沉重物品还是不要投掷的好,否则要砸到了人,便要以刺客论处。 一番话说得诙谐幽默,方才因锦衣校尉出现带来的庄严肃穆感瞬间荡然无存,百姓都哄笑起来,还有胆大的回应了两句喊话,气氛登时又恢复了热闹。 很快一路鸣锣,两队华盖彩旗仪仗缓缓而来,彩旗迎风招展,掀起一片锦浪,紧接着一群锦衣乐官,捧着鼓乐笙箫,一路吹吹打打,曲调欢快,比迎亲队伍还热闹几分,在这样声势中,新科进士的马队闪亮登场。 但见一匹匹骏马通体雪白,马上人皆是大红锦袍、十字披红、帽侧簪花,且不论那容貌,单看这身行头就让众百姓喝彩欢呼不已。 虽说大明风气不如唐宋开放,但爱美之心和表达方式从古到今都没什么变化,见到如此之多“才貌仙郎”,仍有许多激动的堂客扔下香囊帕子来。 若非有锦衣卫总旗先一步声明不许扔金银重物,只怕真有豪门不差钱的女娘扔那金镯子金钗下来。 脑瓜儿灵活的小贩这会儿就在人群中兜售起香囊手帕,做工粗糙得紧,就胜在价钱便宜,扔出去也不心疼,花花绿绿的还特别应景儿,自然有了不错的销量。 队伍快行进到湖风楼时,不知道谁高声喊了一句“天佑大明,圣君贤臣”。 俄而十几人齐齐高呼,压过了所有喧嚣。 人群中便就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欢呼来,这声浪席卷而过,长街两侧民众都被这气氛感染,纷纷应和高呼,“天佑大明”“圣君贤臣”声声不绝。 新科进士里便是有人心知指不上是谁为了讨好皇帝喊的这一嗓子,可在此情此景下,仍不免心情激动、斗志昂扬起来,马上的身姿也更挺拔了几分。 而在湖风楼顶楼雅间中的小皇帝看到这一幕,果然龙颜大悦。 安排了这一幕的钱宁瞅准时机,撩衣襟跪下,高呼道:“天佑大明,圣君得贤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周遭无论内侍还是勋贵子弟忙都凑趣跪了一地,齐齐高呼“吾皇万岁”。 小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但对这马屁却也颇为受用,他抬抬手笑嘻嘻道:“诸位贤臣爱卿平身,哈哈,都有赏,都有赏!哈哈。” 小皇帝身后的刘忠微微抬起头来,睨了对面一脸谄笑、满口谀词谢赏的钱宁一眼,眼底寒芒闪闪。 * 通常是赐恩荣宴于礼部,宴毕诸进士要往鸿胪寺学习礼仪。 如今这场恩荣宴被挪到了西苑,宴后赶回鸿胪寺学礼仪便也不能了。 鸿胪寺只好派了人来西苑,宴后直接简单教习众进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礼仪,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赐朝服宝钞之后退朝再说。 这一场恩荣宴设在南台香扆殿,赴宴官员及进士往来皆由官家画舫接送。 南台是永乐年间所建,岛上林木深茂,水鸟翔集,更有稻田村舍,颇有水乡风光,原是皇帝休憩、阅稼之所。 这次刘忠重建西苑时,重新修葺了岛上宫殿,又依这朝暮风光搭景,亭台楼阁与山水融为一体,如此朝霞掩映、水雾弥漫时便宛如仙境一般。 别说诸新科进士,许多官员也是头次来此,不免都是心旷神怡。 只可惜到底只是赐宴,并没有赐他们到处玩赏,宴毕礼仪学罢,便有画舫来接他们。 许多不曾尽兴的新科进士索性游览起西苑来,当然,更多人的目的是为了结交同年,拓展自己的人脉。 此时已是午后,白晌里看罢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的人们大多散去,酒楼茶肆都空闲起来,正给进士们提供了好去处。 许多商家也会做生意,对新科进士们无比客气,殷勤赠送酒菜,甚至表示免单,只求一副墨宝,来提高店铺“内涵”。 而进士们光顾最多的还是浣溪沙,除了风雅外,当然还因为现下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 今日诸进士跨马游街受百姓夹道欢迎,实在是提气,只皇家赐宴哪里敢贪杯,这会儿转了西苑再饮,自然是要放开量喝个痛快。 有好酒哪能没有好诗,浣溪沙这边已是斗上诗了,却是应景的及第诗,颇为讨喜,一时气氛热烈。 有人喝得多了在兴头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声道:“今日盛景,要将大家的诗文合起来刊印本诗集才好!” 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更多的人则是安静下来,下意识去看沈瑞。 青篆书坊如今还贴着封条呢。 只是沈瑞既能被点中传胪,当是……无大事吧?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将稿子给了青篆的,多半还都去过沈府退银子撇清干系,眼下不免尴尬起来。 杨慎、李延清都是轻轻皱起眉,刘仁也朝沈瑞望了过来,殿试名次已出,贡院失火的事儿家中长辈们也就不是防得严实了,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尤其杨慎的卷子是被毁了的,朝堂上又因卷纸种种争锋,面对即将踏入仕途的儿子,杨廷和自然会与他剖析个明白。 “这事……”杨慎低声问沈瑞道。 未待他说完,沈瑞已道:“大兄放心,师公已与我说了。这一两日就有结果。” 杨慎听得次辅王华已有交代,便点点头不再提。 沈瑞一笑,起身持盏,遥敬在座诸位,朗声道:“多谢诸位仁兄关切。只青篆一事,自有圣君贤臣裁决,我等只静待结果便是。蒙诸位不弃,瑞在此谢过!”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忙也还了一杯。戴大宾见状,起身来圆场,表示自己一首词只得了半阕,还请诸位帮忙斟酌。 他那表兄林福余却是落榜了的,此时没在西苑,同乡两个进士起身帮忙,一说一和,场面便又热闹起来。 沈瑞一哂,心下暗道,果然不出师公所料。 却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后,王华便将他招去府上,竟把那日读卷种种皆讲与他听。 因问他,未在一甲,可有怨。 沈瑞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因有杨慎在,状元沈瑞是没想过的,毕竟杨慎这样不世出的才子,沈瑞也服气,自认足够努力也是及不上的。 他也并没有想过和沈瑾相比,外人比较是外人想看热闹,于他们自己而言这种攀比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如徐氏教导他与何泰之的那样,沈瑾是沈氏族人,不是他们的敌人。尤其沈瑾现在是寿宁侯的女婿,能把其拉过来,总比推到对立面去的好。 至于三鼎甲,他倒不是没想过,这次会试他排在第三,殿试看了小皇帝的试题,他也是真个有感而发,十分认真的写了对策的。 只是这种事,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内阁不和,彼此压制也是常态,想来朝中诸公也不想看到杨廷和的儿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内。 再遥想当年,他老师王守仁会试第二呢,殿试也入了前十,最终被点二甲第七。考庶吉士竟还被黜落,不知是当时哪位阁老手笔呢。 因此二甲头名传胪,对沈瑞而言,也称不上遗憾。 王华此番合盘托出,既是因即便他不说杨廷和等也会告诉沈瑞,从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也是因着他没将沈瑞当外人,并不相瞒。 沈瑞素来与老师王守仁无话不谈,与这位师公,倒是见礼闲话时多,几乎没谈过政事的。 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应道:“如师公所言,一时名次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既易招祸,更易被盛名所累,不好施展。师公一心为孙儿,孙儿……” 王华摆手道:“老夫既与你说这些,那些客套话便不提也罢。你的文章老夫反复看过了,好是极好的,只李阁老那‘冒进’之语,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发。此时你也道‘施展’,唉,恒云,你到底年轻气盛,虽对了皇上脾胃,却也当知,有些事,不是皇上一言而决的……有些事,也不是下了圣旨,地方上就会照章办事的。” 沈瑞如何不知,他太知道这点了!从古至今不都是这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 他深吸了口气,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冒进,孙儿会效仿老师、师公,稳扎稳打,有了功绩再步步为营。” 皇帝要说得算,王华与王守仁早就该在高位了。 王守仁就是有了实打实的军功,升迁也是靠小皇帝与内阁博弈得来的。他沈瑞又如何会托大。 “而且,孙儿也无王荆公(王安石)之志。”沈瑞并没有想要变法的心,并非因他没有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地位,而是因他并没有一套适合大明的“新法”。 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一些改变,推动一些发展,守护一些萌芽,把握一些机会,等待连锁反应,等待,最终的蜕变。 王华未成想他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抚须点头,道:“你有这样认识,甚好。”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青篆之事,只怕很快就会有人传扬出去,你待怎么应对。” “传扬”二字咬音甚重,沈瑞一愣,脑中一转,不由叹气,原想着是青篆扬名之机,可以借此机会推一些工程书籍。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扬,那可这‘名’便未免太大,世间可还有一词,曰“捧杀”。 青篆拯救了那许多举子的卷纸,若此时被有心人追捧一番,众进士感恩不已,再跳出个人来说他沈瑞邀买人心,可是百口莫辩。 沈瑞想了又想,道:“恩自上出。” 王华抚须大笑道:“甚好。孺子可教。” 转而方道:“去岁,皇上曾与内阁提了一句要建一处书阁,年初也曾议重抄《永乐大典》,摘些实用的书籍,刊印出来。” 沈瑞却是这阵子一直闭门备考,不曾听说这事。 那书阁,这刊印实用书籍,显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过的万卷阁之事。他不免精神大振,忙道:“青篆正是借此东风,是奉旨刻今科时文,是皇上恩泽浩荡,使众卷纸失而复得。” “只这事要快。”王华道。 沈瑞应道:“孙儿这就着人联系刘忠刘公公。” 王华是教过刘忠的,对其印象极好,也是默许了儿子王守仁与之来往,见沈瑞这般说不以为奇,却仍叮嘱一句,“如今宫中奸佞横行,你与他交好,也要防备小人算计。” 沈瑞连连称是。 王华又道:“皇上直接赐官这事,老夫揣度着,不是在修孝庙实录上,便是应在建书阁上。实录不需多说,书阁建成也必然仕林称颂,若你在其中任意一处任职,届时因功提拔也是容易。”他看了看沈瑞,“你心里也当有个计较。” 沈瑞颇有些意外,原本想着,历来没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这次皇上想是借着为焦黄中破例,将自己、庞天青、刘仁等皇上“自己人”也抬举起来。 虽说庶吉士三年散馆后二甲通常为编修,三甲为检讨,现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检讨,看似折中,甚至有些亏了,但这省下了三年时光,实际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许多,且若做得好,三年内升两级都没问题。 不成想,小皇帝还有另有棋招埋在里头。 沈瑞不免好奇道:“那胡瓒宗……李阁老也是意在如此吗?” 王华微微阖眸,淡淡道:“于你们自然是觉得一甲最佳,三甲便是什么所谓如夫人了。然于内阁用人,只要得用,如何会拘泥于一榜名次。” 沈瑞一时也是默然。 又听王华缓缓道:“这一二年间,刘瑾说是清洗刘谢余党,其实李阁老的人也没少动。今年,又是京察之年……” * 昨日才说了那番话,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 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请见,在刘忠私宅里见了寿哥,陈说了青篆之事,拦下了解封令,待今日青篆解了封,在这种新科进士云集的场合下,有人说出当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沈瑞这邀买人心的锅就背定了。 沈瑞目光在场中游移,寻找着那提刊印之人,想着总要防备一二。 那边戴大宾一阕词填完,大家喝彩连连,忽有人调侃道:“宾仲好风仪,又这般有才,今日不知被多少贵人看中,要捉去作那东床快婿呐!” 有人哄笑,却也有人去看庞天青等几个那日上巳节被“榜下捉婿”的。 尤其是庞天青,虽他会试就是第七名,殿试二甲第五也是正常,但因被直接授官,还是不免被人嫉恨,说是靠了大长公主府云云。 庞天青只自斟自饮,根本不理会。 戴大宾却到底是少年,再是聪明,却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岁的人情练达,一时涨红了脸,道:“我……我已在老家订了亲事的。” 那人却笑道:“订亲有何难!退了便是。若有侯府、驸马府门第提亲,难道你便不应吗?” 此言一出,厅上登时一静。 驸马府固然指的是庞天青,但这一科却并没有被侯府看中的,只有一位被丰润伯家定下的。 若说是侯府,又有那订亲退亲之语,只怕是在暗讽上一科状元沈瑾了。 沈瑞抬眼望去,见那说话之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寻常,依稀记得排在二甲八十余名,而他旁边那人,倒像是方才起头说印诗集的。 沈瑞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是奔着他来的了。 他刚待开口,却是庞天青先一步起身,走到戴大宾身旁,笑道:“宾仲这阕词妙极,只是今日大考已过,当是松快松快,不提时政,只论风花雪月。” 庞天青说着转身向杨慎遥遥举杯,道:“听闻先前杨兄就在这浣溪沙楼上作了一首一七令‘雪’,今日天青献丑,补上一首‘花’字一七令如何?”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抬手摘下帽侧簪花,手中持花,走了几步,便一气成诗。 众人呆了一呆,随即掌声雷动。 庞天青团团作揖,随后大走向那边那进士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进士一脸不屑,道:“睢县梁晋。庞兄有何见教?” 庞天青一笑,道:“庞某见兄台风姿不俗,口才上佳,便想邀兄台继续作这‘风’‘月’两字一七令。” 那梁晋已过而立之年,颌下长须颇显老相,且着实相貌平平,听庞天青说他“风姿不俗”分明是讽刺,不由火冒三丈,冷冷道:“在下何敢比得庞检讨,有那花容月貌作得‘花’字一七令来,在下可作不出。” 庞天青忽然哈哈笑了两声,便朗声道:“兄台说庞某花容月貌,庞某便作得出这‘花’字一七令。倒是兄台,口口声声谈着‘风月’,却说作不得‘风’‘月’诗词,可不是名不副实?” 说罢,将那手中花往帽侧一攒,抬高了声音,顷刻又作了一首‘风’字一七令。 又问杨慎,“杨兄可能再作一首‘月’否?” 杨慎见他使了眼色,便笑道:“勉力而为。”略一沉吟,也作出一首‘月’字一七令。 站在杨慎沈瑞这边的众进士皆大声叫好,更有促狭者高喊道:“皎皎如月华,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对面那梁晋脸色铁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天青朝周围一拱手,转而拎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抬手周向四下举杯相敬,一仰头酒到杯干,再翻转杯盏,滴酒不剩。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之至,他本就俊逸非常,今日又着锦袍,帽侧簪花,真真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方才又是连着两首一七令与状元公斗诗,更显才华过人。 这一番强大而自信的姿态,便像是在说:老子就是有貌,就是有才,合该做高门贵婿,你奈我何? 梁晋被气个仰倒,却是样样比不得,又听得有人窃窃私语说些风凉话,无外乎是他自己没貌没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门贵婿之类,他简直要气得呕出血来。 旁边的进士见情况不好,便起身道了句“今日还有事在身,各位慢用,少陪少陪”,硬拽这梁晋下楼去了。 楼上一阵哄笑,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庞天青回归本座,戴大宾忙过来歉然与他道:“是我言语不慎连累了庞兄。” 庞天青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算不得什么,那等想说酸话的人,你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也是要乱吠的。” 见戴大宾仍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庞天青哈哈一笑,道:“宾仲,莫要小看了我去。我却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之人,这门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任他人怎厢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便是。” 一番话说得席上诸人都频频点头,又赞道:“真性情,真名士也。” 庞天青却是哂笑一声,道:“也不瞒诸位兄长,实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订下亲事,回到家乡,家中等着我的都不是良配,且又都牵扯太多。不若自己做主。” 他挥了挥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问戴大宾道:“可是休了假便要回乡娶亲了吗?” 新科进士都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或祭祖或完婚等等。 提到婚事,戴大宾倒有些羞赧,脸上微红,道:“待要明年内子及笄后才会完婚。” 众人又是一乐,这才想起这是个少年来,转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来。 庞天青笑道:“恒云的婚事我却是知道的,四月廿八,我可要讨杯水酒。” 沈瑞连忙抱拳道:“那可太好了,我正要求庞兄、戴兄来当傧相呢。” 他愁眉苦脸的一指杨慎道:“有这样一个七步成诗的大舅兄,两位兄弟若不帮我,就我这没诗才的只怕门都叫不开……”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0章 星河明淡(二) 青篆书坊被封时偌大阵仗,吓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胆。后青篆东家沈公子中了传胪,供稿人中也有许多人一举及第,未见锦衣卫进一步动作,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时至三月廿六,新科进士们都已赐了朝服冠带去了孔庙祭礼、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也已授官结束成了朝中一员,这青篆书坊却迟迟不见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纷纷,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当锦衣卫再次奔着青篆书坊去时,立刻引起了全城关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这东家居然无一人到场。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爷沈洲为首,三老爷沈润,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门口相侯。 门前,还设有香案蒲团。 底层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见识的却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 围观群众本是畏惧锦衣卫,大抵藏在临街屋中偷偷看着动静,见沈家这般,便知只怕不会是坏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来观望了。 很快锦衣卫队伍浩浩汤汤过来,也不比来封店时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个个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轻松,他们这一趟去是一点儿罪也没受,还有沈家管事来安抚告知东家承诺出来后会给压惊银子,这会儿既能回家又马上有银子拿,如何不高兴。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书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来,非但一箱没少,还多了一样东西。 当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出来时,几个内侍也随之下车站好,带着特有的强调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齐齐下跪,周围观百姓也摄于威势跪了下来。 这是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青篆书坊”四字匾额。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来,并没有圣旨,只有皇上两句口谕,勉力青篆书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礼毕,众人起身,沈瑞过去与那内侍见礼道谢,悄然塞了红包过去。 原以为来的人会是刘忠手下,却不料那内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刘祖宗门下。 这刘祖宗自然不会是刘忠,而是指刘瑾了。 那内侍虽也道了喜,神情却是倨傲,捏着红包的动作着实太明显了些。 沈瑞心下暗骂这群过来捞油水的家伙,面上自然是微笑着说些客套话,又递了个红包过去。 那内侍都不避人,拿着红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开看看是多少面额的门票,口中已客气了许多,一面向沈瑞点头,一面喝令那边的锦衣卫“快把那匾额给沈大人挂上,手脚麻利些!” 那边锦衣卫领头的百户沈瑞倒是在张会的席上见过,此人名唤齐亭,并非勋贵子弟,只是世袭卫所职官,但能混到张会圈子里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辈。 本身类似传旨赏赐这种差事,便是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同来,也并不用多备几份红包的,都是领头的拿了,回去几家自去分润,当然宫中势大时注定要拿走大头儿的。 而今天瞧跟出来这位内侍的架势,怕是分毫都不会分润给锦衣卫了。 好在沈瑞备得齐全,借着和齐亭叙旧的时候,悄没声的塞了红封过去。 那齐亭叹了口气,虽收了,却客气得紧,悄声道:“本不该叫二公子破费,实是带着兄弟们出门,有些规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东,也邀上张二哥,还请二公子赏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们跑一趟,请兄弟们喝杯茶罢了,齐大哥太客气了!” 那边书坊大门前,那内侍还在咋咋呼呼喊着匾额摆正些。 齐亭目光落在那边,嘴角噙笑,似是也在关注匾额,却是压低声音,咬着后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刘祖宗手下都是这样的货色放出来搜刮。咱们指挥使杨大人当了刘祖宗家奴,倒连累着我们这些下头的也要受这群上不得台面小骟驴的气,他妈的……” 虽都是张会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络,如此未免交浅言深,却也足见怨气。 此时正是刘瑾气焰嚣张时,索贿卖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有样学样。且为了孝敬刘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并未接话,只拍了拍齐亭的手臂。 齐亭腮侧肌肉抽了抽,显见是咬着牙,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 * 虽然小皇帝的字着实不怎么样,但那是当今御笔,这当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笔墨还值钱些。 青篆书坊得了这么个宝贝,外面便又是种种谣言流传开来。 果然其中有人就说是那日贡院着火烧了试卷,青篆恰好有许多考生所默卷纸,便以此顶上。又说今次得中的进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个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偿还呢。 随即便有御史上书,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弹劾沈家妄议抡才大典,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只是折子刚递上,小皇帝那边就抛出万卷阁计划。 在西苑开放区建立一万卷阁,藏诸般书籍于其中,百姓勿论有无功名者,皆可以户籍为凭入阁观书乃至抄书。 同时由内阁首辅李东阳牵头,主持永乐大典摘抄,将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誊写出来,收入万卷阁,并酌情进行刊印——如农桑书籍可多多刊印分发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杨慎、吕楠、戴大宾以及二甲传胪沈瑞、三甲传胪胡瓒宗五人均将参与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将五人定为日讲官——虽然,小皇帝这日讲时断时续,基本上同停了无异。但有这头衔,便可随时被皇上召见垂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书坊为奉旨刊印本科举人、进士时文,贡院大火实属意外,卷纸因要刊印时文而得保,实乃天佑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书坊恪尽职守,特赐御笔匾额,特许参与万卷阁书籍刊印事,主要负责民间技术书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这些一一安排完毕,御史那边自然灰溜溜闭了嘴。 皇上把印时文这事儿揽过去了,那后续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个解释——皇上圣明。 此时再抨击奉旨办事的沈家,岂非是在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 万卷阁设立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赞誉。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人都是爱书的。 而青篆书坊也是声名更盛,已不需捧着真金白银苦苦约稿了,相反,许多文人名士主动上门来送书稿,希望能有机会刊印,最好能入万卷阁,藉此扬名。 青篆书坊这边的事务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这次落第的几位老族叔瞧见了那日锦衣卫送匾的气派,也不免心下活络,勿论最终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着参加完瑞哥儿婚礼再走的,现下无事,便都来书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润仔细聊过后,将之前老太爷分给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个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来人,暂且在那边读书。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处看了,最后相中一处地方虽偏但背靠青山、风景颇为不错的小庄子,准备盘下来改造成个书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长的寄宿生员。 这庄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礼部做过员外郎,因有王华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卖了庄子。沈家自也不小气,主动给了比行情更高些的价钱,双方皆大欢喜。 沈瑞这边新科进士们一切礼毕,四月初便有朝考,为选庶吉士所设。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学习三年,而未中者则到各部观政将来作个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为知县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检讨,自然无需朝考,往翰林院报道之后便请了假期,筹备自家成亲大事。 只这假还没休两天,他就又被寿哥找上了西苑湖风楼。 这次跟在寿哥身边、能留在雅间商议大事的,除了张会、蔡谅以及刘忠外,钱宁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头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时日,钱宁竟已如此得帝宠。他面上不显,仍笑着与众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无论张会还是蔡谅,便是刘忠,眼中都透着不善,沈瑞便也心里有数了。 今日寿哥心情欠佳,并没有热热闹闹的喊着要酒要菜,待众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现在边关缺银子,兵部左侍郎文贵经略边关诸墩堡用了五十万两银子,还张口问户部要三十万两并马价银子十万两。” 沈瑞同张会交换了个眼神,西苑虽然缓解了一部分财政问题,又有外戚以竞赛为引捐了军费,但边关的支出始终是国库吃紧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砸下去都没个响声。 实不知,这银子都丢到哪个口袋里去了。 寿哥继续道:“这才三月,户部自然拿不出这么许多银子来,盐引的窟窿还没补足。文贵倒想了个招儿。” 他脸上表情有些奇特,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气恼,只道:“他让边关武职纳银补官、赎罪。百户一百五十两,副千户二百两……依次涨五十两,至都指挥佥事六百两。现有官职若欲升级,也是一级五十两。这授职有职却不加俸,原管事者仍旧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纳银二十两相赎。”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卖官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户部也是拿出卖官鬻爵的条款,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兵部出头罢了。 心下感慨,都指挥佥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儿,只需要六百两啊,这武官来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辈子五品的坎儿都没跨过去。 只不过看这章程,不加俸,也不会多管些人,合着就是个空有名头。 大约,也会有不差钱儿的武官买来吧。 听得寿哥又道:“兵部又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礼部覆议,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又发僧牒二万道,每名纳银十两或八两,无力者勒令还俗。僧道官缺其徒纳银五十两,准其承袭。” 沈瑞不免再次感叹文贵武贱,武官二百两能捐个副千户了,文官这边只能捐个监生。 寿哥目光自众人面上掠过,尚未开口问话,一旁钱宁却最先笑道:“臣见识浅薄,不太懂军国大事,就以臣本身看来,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荫了百户之职,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去,若开纳银补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银子出来,只怕抢这名额要打破了头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寿哥不由皱了眉头,摆手道:“既叫你们过来,便是要听句实在话。但说无妨。” 钱宁连忙谢恩,才笑眯眯道:“臣就是觉得,这银子要得忒少了些。” 饶是寿哥一脸阴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叩着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钱宁连忙凑趣道:“若得都指挥佥事,别说六百两,就是六千两,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凑上来。何况这是为边关凑银子,一举两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当初户部卖官鬻爵时寿哥便不高兴,这次提这桩事也显见是不快,钱宁这般会察言观色,岂能不知寿哥情绪? 那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站队叫好,只怕并非真为了他口中所说捐个都指挥佥事,而是……这事儿八成有刘瑾手笔。 想着刘瑾那贪婪敛财的个性,只怕这银子到不了边关,多数会到刘瑾口袋里。 未待沈瑞开口,那边张会先一步道:“圣上,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样,此策无用。” 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这边说着银子,怎的张会就跳到了制虏话题上去? 不过转念又都明白过来,只怕文贵是打着改造墩台的旗号来要这几十万两银子的。张会这是釜底抽薪,此战术若被否也就不用筹什么银子了。 钱宁觑着寿哥脸色,见其似在踌躇,便笑道:“张二公子到底是在京卫武学,国公爷也是一直掌京营,想来边关又有不同。文贵文大人虽是文官,到底巡抚延绥多年……” 张会打断他,只淡淡道:“文大人虽巡抚延绥,却到底是文官。” 一样的话,反过来说却是打脸。钱宁脸上笑容不改,眸光却冷了几分。 寿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挥了挥手,道:“墩台改筑之事暂且不提,留着兵部与诸将议。这纳银补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动,当朕不知么?与其让各处中饱私囊,还不如明码标价,银子统统收到国库里来。” 沈瑞等人包括钱宁在内都齐齐急道:“皇上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瞧向他们,并不发问,似是等着他们自己回话。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虫,但若全然以银子多寡论官,只怕将来朝中少有良臣。” 蔡谅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将拼死立功,方得升迁,若是直接拿银子就能买,还谁肯用心谁肯拼死呢?皇上恼那些蠹虫臣等也知,只没得为了些许蠹虫,就毁了人臣奋力向上之心。” 钱宁反对则是为着,若明码标价他们这等人还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职这边纳银补缺其实就是个虚名,人还是管那些人,该怎么保边还怎么保边,无关隘的,文臣这边却是不同,这知县买成知府……总不能还在县衙里主事吧?” 寿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个法子来,缺的银子用什么法子补回来?” 钱宁再次抢先道:“臣以为,边关武职纳银补缺赎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张会突然问道:“钱百户怎知边关武将买得起这官儿?边关苦寒,战事不断,俸禄都有定例,这买官的银子,从何而来?还翻上三五倍?” 钱宁一直挂在脸上的讨喜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他抿了抿嘴,这话实不好答,边关兵是穷得叮当响,武将么……吃空饷喝兵血,还有私下与鞑子回易,百般手段总能富得流油。 蔡谅见气氛有些僵了,便不动声色的打圆场道:“臣以为,僧道度牒银子可收。僧道不事生产,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几处大庙香火鼎盛,又有庙产颇多进项,区区度牒银子算不得什么,十两八两都使得,倒是僧道官这承袭银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没些身家的?” 寿哥点点头,忽向沈瑞道:“也当给天梁子真人立个道观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赚钱有瘾,这是看着别的庙香油钱收到手软,也想用天梁子来敛财了? “西苑地界立个观,有些供奉,再卖点儿野药,一年几万两还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车薪。臣倒想起一个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来,或许能用。” 寿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沈瑞道:“那话本子冗长,便不一一赘述,只其中一段,写的是一人儿媳亡故,为了出殡风光、灵位写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儿子捐了个挂虚名的五品官儿。” 寿哥一愣,点了点头,道:“乡绅富贾颇好面子,这样行径也是有的。你是说,许商贾捐官?” 沈瑞摇头道:“却有商贾肯捐个虚职,或为名声好听,或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体面好看,有的更简单,只为不向县令下跪。只是,便是虚职,也容易将这些贪慕虚荣的人心养大,官位不再值钱,便如臣与蔡六哥方才所说,让正途官员寒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道:“捐官,却还有一种,如方才臣所讲的故事,想要出殡好看的这种,容易,不为生者捐官,却可为死者捐官。” 寿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点头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里所说这位,是儿媳故去,那自然是给儿子捐官再请封个诰命更划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亲过世,便不妨直接许他捐一个诰命,好让老人家极尽哀荣。” 此时以孝治国,勿论生前是否孝顺,这死后哀荣是一定要讲究一下的。 寿哥也深知这点,不免挂上点嘲讽笑容:“不错。确是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种,皇上也许不知,在民间,许多一两代发家的商贾人家,因着祖上不够风光,常常肯花重金与一些同姓‘世家’、‘望族’连宗,以图有个‘名门’出身。这也不全是为了体面说出去好听,有时候在谈买卖时,有名门背书,更显优势。再者为儿女择婚事时,有这样‘名门’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联姻。” “臣以为,此番捐官,可只针对已故之人,可捐诰命,也可为祖上捐官,两者皆在五到七品,若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缨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还要更贵些。南边一两代发家的巨贾颇多,想来不少人乐意于花这份银子。” 寿哥击掌笑道:“甚妙甚妙,给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虚职,也没甚俸禄,不错不错。” 张会也笑道:“沈二这那脑瓜儿,怎么想出来的呢。” 寿哥道:“这擅货殖的就是不一样。”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这是夸臣还是损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还是当同内阁商议一二,也得由吏部、礼部商议具体官位、银子和缴纳之法。” 寿哥笑道:“自是夸你的。你思虑甚周,朕回去便同几位阁老说道说道。” 沈瑞连连应声,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为这捐官想个好名目,挂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买个名声,卖官鬻爵总归不好听。” 寿哥指着沈瑞笑道:“真个奸商。有了修桥铺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买了。” 沈瑞笑道:“臣这是硬造个卖点,不比陛下,信手拈来,皆是卖点。前两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陆二十七自辽东回来了,又带了一批马匹回来,竟多是白马。臣这才知道,皇上您让新科进士们锦衣白马在西苑这么一过,京中白马便脱销了,大家皆以骑白马为美。” 寿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这可是无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张会道:“京卫武学几时检阅?也要拉来西苑给百姓看看,让他们学一学这雄赳赳男儿气概!” 张会蔡谅都笑着叫好。 钱宁在一旁笑道:“沈传胪真真是大才。”话像是由衷赞叹,没甚讽刺,可这笑容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忠却突然搭话,道:“几位皆是英才,还是万岁英明,慧眼识英才。” 寿哥闻言笑弯了眼,钱宁更是机灵,已跪下朗声道:“圣君贤臣,天佑大明。” 寿哥笑得更是开怀。 而他身后的刘忠飞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睑。 沈瑞心下明了,是时候找刘忠好好谈一谈对付钱宁的问题了。 听得寿哥道:“那陆二十七郎回来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让他往山西陕西走一趟,他在辽东经营的不错,也看看西边儿能做些什么生意,也好缓一缓这边关缺银子的窘境。” 他又将目光挪向张会,道:“你也过去看看,那墩台改筑可行与否。” * 这次赶过来参加沈瑞婚礼的不止从辽东跑回来的陆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东陆家、松江陆家,以及沈氏族人、亲朋好友也都纷纷抵京。 王守仁如今还在盯着沿海剿灭海盗余党,任上不能轻离,便由他夫人何颖之带着儿子北上来贺喜。 何颖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过来不止带了自家的礼,也将何学士的礼一并带来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见过长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老爷子王华在京,何颖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带着儿子住进阁老府,只能隔三差五过来一趟。发誓要天天带着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样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请了假,准备回京参加沈瑞婚礼的,结果却是临时出了状况未能成行。 去岁济南府大旱,朝廷都让留下夏税以便赈灾的。整个冬天竟也没几场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灾的苗头,布政司总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负责过赈灾,故而此番实是离不了。 沈理只好让谢氏在长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来,谢氏宛如变了个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富态了些,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言行举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态,同徐氏似格外亲近了几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颇为亲切。 连何氏都忍不住背地里同徐氏嘀咕:“这是谢阁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样了。” 从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妇,被徐氏认作干女儿得栖身之所,在谢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这次谢氏回来竟然和蔼的笑问她小楠哥多大了、读了什么书云云,还送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些个山东特产吃食给小楠哥,真是让何氏惊讶不已。 徐氏只笑着拍了她一下,叹道:“她有她的难处,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备考春闱,未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的除服礼,深以为憾。 这次五房只族长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务不能前来,鸿大太太郭氏带着小女儿福姐儿,并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来。 除了参加沈瑞婚礼外,沈瑛也是为自己谋求起复。 虽然去岁就出孝了,但一则时近年底,再则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兴许就有更好的缺儿出来。 沈瑛要起复,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气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来,拟在京中寻个差事,为沈瑛兄弟帮手。 与沈家人同来的,还有陆家陆三郎,以及陆家族长的嫡长子陆岚,可见陆家的重视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还有松江知府董齐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这位与沈瑛一样,也不单是要来参加婚礼拉近与沈家关系的,同样也是为了为东翁的官职奔走。 董齐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满,以他的资历和政绩,想升职是不太可能的,平调也没有比松江府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进京活动,谋求个连任。 尤其是去岁他已请旨建了船厂,这架子刚搭起来,他要是被调走了,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连任,这政绩便稳稳落在手里,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历也足够他再升上一级了。 以他看来,他与沈家关系融洽,且看沈家对船厂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帮他一把。 就在他们一行快进京时,忽然传来消息,杨廷和升为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办事。 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时下船去采买了东西,将礼物加厚了一倍。 这也不是傅先生头回办这样的事儿,上次也是往京里送年礼,知道了王华入阁,董齐河也是让临时加厚了礼物。傅先生深知东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后可是站了两位阁老了,自然不能与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陆家人如何不知。 陆家本身备的礼就不薄,且陆家与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没有刻意去补礼。 沈全在见了沈瑞之后,忍不住私下里拿此事调侃。 杨廷和入阁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谈起起复事时,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议过,岳丈也提过如今通政司恐不好进。当时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谋划一二。如今他既入阁,这边詹事府定有人要升迁,瑛大哥可想过重回詹事府?” 沈瑛当初庶吉士散馆后便入了詹事府,后凭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为理想。 不过当下形势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阁老也都争得厉害,他是杨廷和的“亲家”,在詹事府时就在杨廷和手下任职,又是杨廷仪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杨党,其他阁老未必乐见他入通政司。且听闻如今焦芳颇为跋扈,又有刘瑾在内为应,只怕不易得。 沈瑛点点头道:“先起复了再说,其他日后再谋划不迟。” 沈瑞又问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与两位兄长不同,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中举已是十分勉强,全然没有再考进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与母亲和两位兄长商量过了,此时沈瑞问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里帮衬大哥和你,或回家帮衬二哥,只是两位兄长都不许我躲懒,想与我捐个知县、县丞,让我历练历练。” 沈瑞笑道:“合该如此,三哥也当有自己的事业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寻个离你们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摊子你们也赶得及来帮我圆场。” 沈瑛瞪了他一眼,肃然道“浑说。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个能护得住你。” 沈全素来怕兄长,缩了缩脖子,冲沈瑞挤挤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圆场岔开话题,因说到知府董齐河,不免说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念念的匠人学堂。 因先前沈全帮忙管着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隶上下对造船也重视起来,匠人学堂建得倒是顺利,山东陆家也派了人过来,只是这边生手学起来不免缓慢,于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东外,董大人也着人往福建去寻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边的匠人学生虽是新手,却也不能让他们光看着,光看着不上手还是学不会东西的。应是在学堂里学些基础,然后再带去船坞里对应上手试试,之后再回学堂往深里学些,再去上手,如此反复,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练成成手。” 他想将前世所知技术学院的那套课堂学完知识就直接实训操作的模式拿来,用在张会的京卫武学兵械局这边,不过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让学徒试着操作做坏了也无妨,然造船却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个疏忽导致船行海上时坏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个仔细,再写下来。唔,全三哥此番还回松江吗?现下船厂这块交与谁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帮个手,你们却偏让我做什么知县。如今我走了,岂不越发确人?这是十二是暂时交给宗房远支的琂四哥管着,陆家那边是宗房陆五郎。” 沈瑞笑道:“管区区一个船厂岂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县的人物呢。” 沈全丢了个白眼过来,笑骂道:“没大没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来。”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说起沈珹、沈珺两兄弟。沈珺自“出门游历”之后就没了音讯,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栋哥以及沈琦妻儿依旧没有动静,宗房和五房走动也极少。 至于沈珹,在山西布政司参政任上也三年有余了,不知道是否要趁这次京察挪动挪动,却是一直也没给沈家二房这边什么信。 “这些年,只有年礼是照常走动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亲时候,那边就只是礼到,人也没到。”沈瑞耸耸肩,道,“我这边,年节走礼时就已带婚期信件过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动静,也没有捎信过来,想来也不会来人了。” 沈瑛叹了口气,道:“有贺家这桩事……咱们又分了宗,族长也不在宗房,珹大哥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沈瑞摇头不语,他原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此番沈珹能遣人来,正好张会与陆二十七郎要过去那边,搭个线也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 时至四月二十,山西那边沈珹的礼才到,却是个寻常管事送来,只是道喜,并没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联络沈珹了。 倒是颇为意外的,刘忠叫人送了礼来,却是两份礼单。 在私宅密室里,刘忠方向沈瑞合盘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来给你的。走的是我这边的暗线,你放心。” 沈瑞叹道:“这会儿他稳稳当当的,比什么都强。何苦冒险送东西来。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谢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过去这许多时日了,也没查出什么来。”刘忠道,“且这会儿刘瑾正是得意的时候,刘谢的人扫得差不多了,更哪会理会王岳这样的手下败将这点子小事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与寿哥商议边关缺银的事,问刘忠道:“那个兵部侍郎文贵,是不是刘瑾的人?” 刘忠冷笑一声道:“如今朝中半数都是刘瑾的人了。这些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为着给刘瑾口袋里扒拉银子。先前拨给边关的银子,还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进刘瑾嘴里了。” 沈瑞眉头紧锁,他也知这会儿刘瑾势大,但也是打心眼里想尽早拔了这蠹虫祸害。 “王岳当初埋了人在刘瑾、丘聚这一应人身边。他到底也掌过司礼监,掌过东厂,可不是吃素的。”刘忠见沈瑞皱眉不语,道:“救王岳也是为着这批人。刘瑾的不少事儿我这边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无语,他当然知道,前世历史上扳倒刘瑾的那些罪状,最致命的一条,是谋反。也只有谋反这样重罪才可能直接将人摁死。 但是现在,这些还挂不到刘瑾头上。 就算有王岳的内线在,目前也没法在刘瑾家中藏个伪玺之类,再挑唆寿哥亲自去搜出来。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攒着他的罪证了。”顿了顿,他提起了钱宁,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还贪玩得紧,如今有钱宁这样的小人在皇上身边,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务,正让刘瑾这等人钻了空子,趁机揽权。却是要想些法子,让这起子小人离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则刘瑾不敢肆意妄为,再者皇上熟知政务,方能晓得刘瑾那些罪行可恶之处。” 刘忠点了点头,道:“钱宁这厮,是必要除去的。” 他顿了顿,似在措辞,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钱宁挂上刘瑾,将他们,一并除去。” 沈瑞不由讶然。 刘忠垂下眼睑,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道:“这事儿,也得你寻人在外面帮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宁藩仍不太安分。” 谋反。 这就是能彻底扳倒刘瑾的罪证。 沈瑞微微前倾了身子,盯着刘忠道:“师叔是想,让他们挂上宁藩?只是,刘瑾不知道宁藩……狼子野心吗?” 不知前世历史上怎样,今生,因着有松江倭乱事,让宁藩提前露出尾巴来。太湖剿匪又断了宁藩一条臂膀,这样大的事儿,刘瑾会不知道? “你当张永和刘瑾是一伙儿的么?通藩案三司会审,消息控制得极严,只内阁大佬和张永这个钦差知道罢了。刘瑾,兴许能知道些边儿,不沾宁藩罢了,并不知道内里详情。”刘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更何况,钱宁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瑞扬了扬眉,是的,钱宁跟刘瑾的时日尚短,宁藩这事儿也是过去多时了。 “宁藩前阵子求这求那,皇上最终赐书下去,宁藩这不就……蹬鼻子上脸了,前几日递折子上来,奏请来朝谢恩。”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沈瑞忍不住道。这是试探?还是想上京做什么? 刘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么。这会儿他的人在京中四处找门路呢,几万两银子想敲开刘瑾的门。刘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银子也不会办事。我正要引他们去找钱宁。”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钱宁如今正是御前红人,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缓缓点头,笑道:“回头我让祥云去找你。” 沈瑞点头应道:“师叔放心。” * 随着婚礼日期临近,沈瑞也抛开了所有事情,专心致志的筹备婚礼事宜。 想到马上就要将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来,日日相守,饶是自觉沉稳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热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百般难耐。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这日,戴大宾、庞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傧相,清一色的锦衣白马,俊逸非常。 本来当下京中就流行这般打扮,这些又个顶个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现在街面上,便引起轰动。 百姓们听得是传胪公要娶状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进士为傧相,纷纷赶来看这热闹。沈家也是不吝抛洒铜板喜钱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儿你可有些失算呐,找这么群比你还俊的傧相来,岂不是抢了你这新郎倌儿的风头去。” 沈瑞笑道:“他们的好处你一会儿便晓得了。” 果不其然,没一时,这傧相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事实证明,有个惊才绝艳的状元公大舅哥,请多少外援来都不算多。 杨家院门前开始了斗诗车轮战,榜眼、探花、传胪,新科进士傧相团轮番上来作诗作词,佳作频出,却始终没能将状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还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催促,杨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较劲,误了妹子的吉时,终还是让沈瑞作了一首催妆诗,结束了这场后来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的斗诗。 屋里的杨恬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赵彤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眯眯安抚道:“莫慌,莫怕,一会儿我也是要过去沈府喝酒的,回头在那边儿我也陪着你就是。” 杨恬忙道:“车上到底颠簸,你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去吧。身子要紧。” 一旁蔡洛凑过来,道:“六姐放心吧,我陪着恬姐姐过去的。” 蔡淼已于去岁嫁去了南京成国公府,今次与赵彤一起过来的是与庞天青订了亲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见过庞天青几次了,不过今日这情形,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了绣楼二楼,往下看了一回热闹,这会儿一张小脸比新娘子还红几分。 “我身子结实着呢,没事儿。”赵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着张二过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儿你这妮子又是同谁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皱皱鼻子,却并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们过去的么,我家可是有三个哥哥要帮沈二哥挡酒的,还不许我去?” 赵彤笑道:“还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挡诗,有武的挡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们,我家却是不用挡诗的,只差挡酒的,今日我为姐姐们尽心操劳,他日姐姐们可不要拘着姐夫们不让来帮忙呀。” 赵彤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同屋里还坐着几位翰林家的千金、杨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着,听得她们这番话,当事人没怎样,倒把她们羞臊得够呛。 赵彤笑着摇头,戳了戳蔡洛的额头,笑嗔道:“你呀,这张嘴,跟你七姐学得,油腔滑调!没得让姐妹们笑话!”说着又悄悄给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与她与蔡淼不同,她们都嫁与了勋贵子弟,以后的交际圈仍在勋贵圈中,这样敞亮飒落的性子才讨人喜欢。 蔡洛却是要嫁给文臣的,日后少不得与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妇打交道,只怕要敛起性子来作个娴静模样才行。 蔡洛会意,却也不着急,对于未来的种种,大长公主早与她深谈过,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里她不会特立独行惹人生厌,却也不屑装成鹌鹑样得博取认同。 她站起身,姿态优雅的朝周遭一礼,笑眯眯道:“让诸位姐姐见笑了。” 几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参加过大长公主府的宴席,对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当下都笑着客气几句。 少一时门外一阵又一阵炮竹响,王研疾步走了过来,笑道:“好了好了,开门了,大妹妹快随我去前头给老爷太太行礼。” 赵彤忙又仔细看了杨恬妆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会儿我在那边你,放心。” 杨恬咬着唇,使劲点了点头,却依旧觉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紧。 在前堂拜别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轿时,杨恬只觉得不止心慌,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透过红盖头下摆的缝隙,看着绣鞋鞋尖上颤巍巍的蝴蝶,耳边是吹吹打打的欢快乐声、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杂声,她颇有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种恍惚感,直到她的双脚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递了红绦给她,才骤然消失。随着拜天地的唱喏声,她跪拜下去,一颗心才轰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妇了。 洞房里,沈瑞挑起盖头,见着那张心心念念的小脸儿,也是一颗心落了地。 终于,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卺酒,行了诸般礼,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沈瑞就被外头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杨廷和入了内阁,今天的宾客也就比预想中来的多得多。 且青篆书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传出去,虽最后归在皇上圣明上,可新科进士们也不傻,多数还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纷纷上门讨杯水酒,还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关系。 拼酒的时候,进士傧相团就用不上了,这群书生多半不胜酒力,两盏下肚就脸红如血有了醉态,还是张会、蔡谅等一干勋贵武将子弟顶上来,酒到杯干,帮着沈瑞挡下了不少。 几轮下来,张会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拍着沈瑞臂膀道:“我却是亏了,我成亲那会儿,你可没替我挡酒。” 蔡谅哈哈笑道:“那我也亏了,我成亲、儿子满月那会儿,沈二你也没给我挡酒。” 沈瑞闻言翻了翻眼睛,道:“张二,你那时候,我还守着孝,挑得什么理。蔡六哥,你成亲时我却还不认得你呢!不过,这事儿也好还,张二你眼见着就要当爹了,你儿子满月酒上,我替你挡回去!”又笑向蔡谅道,“六哥你便再生十个儿子,回回满月酒我都去替你挡。” 蔡谅哈哈大笑道:“冲你这话,我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张会却是拨浪着脑袋,道:“不对,不对,沈二,这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你就不生儿子?你生儿子满月酒,还用不用我挡?用不用我挡?!”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个,少让你挡一场就是。” 周围人立时大笑起哄。 张会还大着舌头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 正热闹间,忽然张仑往这边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今日英国公张懋是往杨廷和府上赴宴的,这边便由世孙张仑过来,至于张会,那是早早来帮忙的,已不算在贵宾之内。 张仑见沈瑞迎了过来,便先告罪道:“实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辞了。还请沈二弟着人传话让我二弟媳出来。” 沈瑞不由一惊,却也知若没有大事,他们是绝不会失礼先走的,当下也不多问,吩咐人往内宅传话,又着人去厨下用壶装了醒酒汤送到英国公府车上。 沈瑞作为新郎倌不好抛下满院子客人去送张仑张会,便由蔡谅和沈全帮忙代劳了。 少一时只蔡谅回转了回来,并没有提什么事,依旧笑着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边沈全却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声道:“只怕英国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对沈瑞说这些。但以沈瑞同张会的关系,那边老夫人若真没了,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还是当有个准备才好。 三老爷沈润身子弱,已经是吃了两杯酒就回去休息了。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玥以及沈家几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国公这位续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阵子了,记得年初府里还备礼去探过病。若是从年节一直拖到这时候,只怕是严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叹了口气,毕竟府上正张罗着喜事。若那边人真明日没了,这崭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也是有些晦气的。 沈瑞这边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们帮着挡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许多,这会儿脚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勋人家子弟还都打着听墙角闹洞房的主意,书香人家却不许这一套,长寿带着人客客气气的把勋贵子弟都请了出去,又仔细请了一遍周遭。 洞房里,丫鬟们伺候着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纷纷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来,推了推僵直坐在那边的杨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儿,我口渴得紧,帮我拿壶茶来,要对茶壶喝方解渴。” 杨恬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时,听他这般说,倒松了口气,起身到桌旁,真个拿了整个茶壶来,扶他起来喝水。 沈瑞借着杨恬手臂力气起身,就着她的手对着壶嘴猛喝了两口。 杨恬慌忙道“慢着些”,一边儿回身将水壶撂下,一边儿去取帕子来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紧,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落进他怀里。 她还没惊呼出声,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温热的茶水被他渡了过来。 她傻傻的,下意识将水咽了下去,咕咚一声,声音大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已开始攻城略地。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过她的唇,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好似心脏也骤然停止了一样。 直到他停下来,在她耳边呢喃“恬儿,我的好恬儿”,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颈侧,她才像回了魂儿一样,轰的一下,脸热得像要爆开了一样,下意识就要推开他。 心心念念的人在怀中,终于名正言顺属于了他,他如何会让她推开。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些,低声笑道:“恬儿,我们成亲了啊。” 她又被这一句话定住身形,再动不得,可也有些无奈,弱弱的道:“那也别……”却说不出别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丝丝甜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 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醇厚低沉,听得人心尖儿直颤,他只道,“好恬儿,别怕,别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颇热,可当小衣被抛到帐外时,她仍觉得冷,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被他暖了过来,嫩白皮肤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来。 她最初紧张得发抖,周身绷得紧紧的,终于还是在他慢慢的安抚中放松下来,然后,那些欢喜就从心底一股股冒了出来。 又是痛楚又是欢愉,她颤颤的伸出手来,揽上了他背。 帐子顶绣的是绵绵不绝的缠枝莲,一如密密相织连理枝。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1章 星河明淡(三) 一夜睡得深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杨恬睁开惺忪睡眼,望着陌生的帐顶,有一瞬间的晃神,似是不知身在何处。但红帐如火,她也很快想起昨日旖旎,不由脸上一热,清醒过来。 身边已空了,她撑着坐起身,只觉腰眼、双腿都是酸疼,莲足踏进鞋里,犹觉得有些颤颤,不由红着脸暗啐一口。 婚前铺床是大嫂王研带人过来的,回去便与她说布置得同她闺阁仿佛。 昨夜,她揭了盖头后,在等着新郎归来时也仔细看了,与其说是像她闺阁,其实,更像是在祥安庄上的布置,那也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边窗户半开着,有微风细细吹来,杨恬走过去扶了窗子,便见到了院中正在练拳的沈瑞。 他一身蟹壳青短打衣衫,看着文雅,却是一套拳使得虎虎生风,劲道十足。 一时又恍惚起来,当初她在庄上养病时,偶尔清晨早起,也是这般坐在窗边看着他打拳。 这一瞬间好像时光就这样哗啦啦流淌回去,回到那些虽受病痛折磨却心里装着蜜糖的甜美日子。 她的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翘。 沈瑞却是一早起来,精力勃发,软玉在怀,不免动情,却碍于小娇妻昨夜初尝云雨娇怯得紧,唯恐伤了她,想着来日方长,只得出来洗把脸、打趟拳,醒醒神,也消耗消耗精力。 然一趟拳未打完,转身时已瞧见窗边有人。 他的小娇妻,一头青丝散在肩头,一张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但双颊晕红,却比那胭脂颜色还美。亮晶晶的双眸微弯,红馥馥的檀口噙笑,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才好。 沈瑞这笑也就自心底而发,这拳便也打不下去了。 两下收势,平了气息,他快步走到窗前,握了杨恬的小手,只觉触手生温,并不寒凉,方微微松口气,却仍道:“怎的不多披件衣衫?” 杨恬眼里满溢柔情蜜意,闻言抿嘴一笑,道:“还好,都这个时候了,并不冷了。刚下地就看见你打拳,便过来瞧瞧,若翻箱倒柜找衣裳去,只怕你都打完了。” “那我以后慢慢打来,等娘子收拾妥当慢慢的看。”沈瑞笑着调侃道。摩挲着那双软软嫩嫩的小手,忍不住送到嘴边儿亲了一口,人又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问:“下地走动了,可是桂枝妈妈的膏子好用的,不疼了?” 杨恬瞬间想起昨夜他与她上药的情形,脸腾得一下红到了耳根,急急抽了手出来,又羞又恼,啐了一口,回身便走。 沈瑞哈哈一笑,慢条斯理的往屋里走去。 沈瑞起身时就嘱咐了外间值夜的丫鬟不要唤醒杨恬,这会儿杨恬身边儿的管事妈妈、大丫鬟早都起来了外间候着,听得里面杨恬起了,才鱼贯而入服侍杨恬更衣洗漱。 瞧着诸仆笑意盈盈的给自己道喜,杨恬不免羞涩,撇开头转移话题,有些埋怨半夏道:“怎的不早些叫我起来?天大亮了呢,可不要误了敬茶的时辰!” 半夏笑嘻嘻道:“是姑爷心疼姑娘,瞧姑娘睡得香甜,不许我们叫的。” 林妈妈见杨恬不好意思起来,到底是新嫁娘,面嫩,便笑着戳了半夏一指头,又向杨恬温声道:“姑娘莫急,如今夏日里天头长,亮得早,现下时辰还早着呢。太太那边也早传了话过来,说太太起得晚,叫咱们不要催促姑娘的。” 杨恬听她报了时辰未到卯正,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由着半夏麦冬净面更衣。 她梳头时,沈瑞就往一旁八仙椅上一坐,饶有兴致的看着。 杨恬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从前就是两人同住庄上,也是守礼,他并不曾在自己梳洗时进屋来。 她不自觉动了动,头发就被揪了一下,不由嘶了一声。 梳头丫鬟唬了一跳,慌忙请罪,沈瑞也忙起身关切来看。 杨恬揉着头,一边儿道着无事,一边儿忍不住撵沈瑞道:“你还不快去更衣!” 沈瑞见她真个无事,便笑着坐了回去,悠然道:“我洗漱过了,穿衣裳又快,不着急。”一时又道:“实则,嗯,我在等着娘子梳完发髻,好与娘子画眉。” 杨恬登时面飞红霞,连带着屋里的丫鬟也都红了脸。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她不好发作,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瑞却是只笑眯眯的瞧着她,她方才被揪了头发吃疼,这会儿知不能扭过头去,便索性闭了眼不理人。 少一时,杨恬只觉得头上的手劲儿撤了,又有发簪插上来,料是发髻梳得妥当,正待睁眼去看看镜,却忽觉眉上被轻轻一点,她骤然睁眼,果见沈瑞擎着黛笔,正要与她画眉。 双方四目相对,撞进彼此眼底,情意流淌,便都有些挪不开眼。 还是杨恬先回过神来,生恐叫周遭丫鬟婆子笑她,忙撇头去看,哪知屋里竟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沈瑞轻笑一声,抬手将杨恬的小脸儿扳过来,低声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我岂会让她们扰了……” 杨恬又羞又急,伸手拍开他,“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别耽误了一会儿敬茶。” 沈瑞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丹青比不上我族兄沈玥,但娘子这双眉生得甚好,如柳叶,如新月,我只消描上一描也就是了,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说着抬手便去描摹那双黛眉。 杨恬也绷不住笑啐他道:“几时竟是这样油腔滑调了!”又推他道:“你别闹,快些让她们与我换了衣裳,好歹要先敬了茶呀。” 沈瑞却四平八稳道:“你莫乱动,若画得歪了……” 杨恬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她心跳也快了几分,好容易眉头画罢,他又去取口脂。 杨恬慌忙按住他的手,讨饶道:“快快让丫鬟们来吧,真个误了时辰啦。” 沈瑞放撂下手,却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了一口,低声道:“那便等敬茶回来的,为夫慢慢与娘子画眉涂唇。” 说罢不带杨恬反应,便扬声喊了林妈妈等进来。 杨恬脸上热辣辣的,却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剜他一眼,却也由着他“指点”丫鬟们拿哪个花簪哪个耳铛妆点她。 这厢收拾停当,原先在沈瑞身边伺候的丫鬟柳芽带着芍药、木棉方依礼进来叩见新奶奶。 自从冬喜嫁了长寿之后,调去了徐氏院子里做管事媳妇,九如居就由柳芽、春燕两个大丫鬟管着。 去年沈府出了孝,春燕就被许给了前院高账房的次子。那小高管事家学渊源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徐氏就调了他们两口子去打理沈瑞名下的铺面,如今也是个体面的掌柜娘子了。 因着沈瑞忙于备考,且杨恬又很快就要嫁进来,九如居便没有再添人。 杨恬与几个丫鬟都熟识,不过说了两句话,赏下红封,便由着她们前头带路,往上房去。 柳芽走在最前头,跛脚并不十分明显,但落在杨恬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年初时柳芽的弟弟柳成都成亲了,而柳芽这做姐姐的都二十多了,却因着跛脚,一直孑然一身。 闲话时,沈瑞也曾与她提过,沈家下仆来探口风要提亲的人家都不太理想,尤其这三年孝期下仆无婚配事,拖得柳芽年岁大了,如今来提的不少是年近四旬拖儿带女的鳏夫人家,比先前还次了一档,又有嗜酒、嗜赌的,人品一言难尽。 因此沈瑞想杨恬在她陪嫁人家里寻一寻好的,又点明了,柳芽嫁人后也会回九如居作管事媳妇。 杨家陪嫁想迅速取得沈家主人的认可,娶主人身边的大丫鬟无疑是极好的捷径。不怕有人有“上进心”,有上进心的人才知道柳芽的重要性,才会更好的待她。柳芽也是个好姑娘,值得被好好对待。 杨恬正思量着陪嫁里有无合适人选,手已被人牵住,本扶着她的林妈妈也撤了手,后退了两步。 此时已出了九如居,杨恬瞧着一旁若无其事的沈瑞,又见迎面而来的仆妇向他们行礼,她微微脸红,轻轻挣了两下,低声向沈瑞道:“你且先放开我……莫叫人瞧了不庄重……” 沈瑞反倒紧了紧手,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我心里敬你爱你?谁敢不敬,乱棍打出去就是。” 路边来来往往的仆从也是不少,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是含笑见礼,态度却格外恭敬。 杨恬又是羞赧又是甜蜜,也知沈瑞在为自己撑腰,便也不好挣了。 她自幼缠足,昨夜又一番疲累,这会儿行走不免缓慢。 沈瑞放慢步子陪着她,不自觉看了两眼被大红罗裙下摆,那一双小脚遮得严实。 昨夜她一如其他缠足女子一般穿着睡鞋,白罗袜红绣鞋玉笋玲珑,端是引人遐思,也无怪时人有喜赏玩金莲之风。 沈瑞却是前世看过那所谓三寸金莲的资料图片,知道缠足对女子的束缚与迫害,对这样的畸形审美十分抵触。 当初刚见杨恬时,她因着是长身体的时候,缠足后行走不便,须得养娘扶着才能挪步,沈瑞便与徐氏提过能不能让她放足。彼时徐氏只叹道世风如此,她又缠足多年,此时放了便白白遭罪,且他日交际时,怕还要被人说道,便是尊贵如开国之后,一双大脚不也让人非议多年。 后来他虽与杨恬同住,但当时给杨恬治病要紧,哪顾得上其他,且就算是未过门的妻子,到底还未过门,莲足这样私密事也是不好提起的。 如今么…… 沈瑞将掌中的小手握了又握,终是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缠足不良于行,不若放足可好?” 杨恬正一边儿瞧着周遭风景一边儿记着路,忽听得这句,不由一怔。 缠足真是儿时最痛最痛的记忆。 那是生生的断骨之痛,每踏一步都痛彻心扉。 那时候母亲还在,她忍不得时嚎啕大哭,母亲便也跟着哭,只说是为了她好,说夫婿都是喜欢这般莲足女子的。 一缸血,一缸泪,才缠出这一双三寸金莲。 而如今,她的夫婿,却问她,放足可好。 “……二哥这是……”她怔怔的,把旧时称呼都叫出来了。 沈瑞见她脸上写满疑虑隐忧,忙安抚道:“你别多想,我是想到这儿就问一句。这双脚,日常走路也不便宜。且你还说要与我骑马、练拳。骑马不说,陆家嫂子教你那拳法我也看了,你做来也只是练练臂力罢了,脚下几乎没挪动,如此也达不到锻炼目的。我便想着为了你好,不要这小脚也罢。我知世人皆以此为美,然我并不觉得,我只想你舒服自在。”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到鼻端,熏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红,杨恬连忙取了帕子按了眼睛,口中却嗔道:“你瞧,这是要去给母亲敬茶呢,偏你还招我……若是花了妆……” 沈瑞也发觉不当这时候提这茬,真让她哭花了妆可还得回去补,真是要误了时辰了,不免懊悔,忙道:“是我思量不周,好恬儿,莫恼我,莫哭莫哭。” 又岔开话题,故意逗她道:“我可要长个记性,亏得是在咱们家里,若是回门时惹得你落泪,岂不是要吃舅兄老拳了。” 被他这番说笑,杨恬也抛开了那泪意,破涕而笑,揶揄道,“我早上看你耍那套拳,我大哥可敌不过你。” 沈瑞故作大惊道:“大舅哥出拳,我哪里敢挡,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吧。” 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上房里徐氏以下诸人都依次坐好,等着新人敬茶。 沈家二房的人杨恬原就都是见过的,族人也只几位眼生,那微微些许的紧张,也在众人熟稔的调侃中消失殆尽。 徐氏喝了媳妇茶,给了媳妇见面礼,受了妯娌族人的道贺,也极为开心,勉励他们小两口几句,旁人又哪会有什么为难,一应规矩礼节轻松而过。 小两口又去家祠与沈沧行了礼。 徐氏站在祠堂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和丈夫的牌位,微微湿了眼眶。 待他们起身出来,她才低声吩咐沈瑞道:“择个日子,也去与孙老太爷,与你……婶娘道一声……”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忙连声应下。 沈瑞心下感伤,也搀扶住徐氏,叹道:“母亲放心,儿子这就去安排。” 下一步,论理新妇当要洗手作羹汤。 但大户人家,哪里又会真让新媳妇下厨炒个菜端上来! 新嫁娘通常是到厨下,象征性的择两根菜,吩咐厨娘几句做法,待这边做好端进屋里,她亲手把第一盘菜放到婆母面前也就是了。 杨恬也是如此,不过她细心打听了徐氏的口味与喜好,这一桌子菜里就有半桌子是徐氏所爱。 上了菜,她就挽了袖子持筷侍立在徐氏身旁布菜。 徐氏只让她夹了箸菜,盛了了一碗汤,便拉她坐下,笑道:“家里尽有婆子丫头,你来陪我吃便是最大的孝心。” 杨家俞氏也是不用王研立规矩的,杨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谢过徐氏,落座用餐。 一桌用饭的还有三太太田氏、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等族人女眷,瞧这婆媳融洽,便也是没口子夸赞杨恬,调侃徐氏得了好儿媳。 一家子和和美美,徐氏也是越看杨恬越欢喜,这一顿饭间,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 用罢饭后,众族人都告辞而去,徐氏拉了杨恬的手叫她过来说话,转而又让人叫来了沈瑞。 两人到齐,徐氏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昨儿个后半夜,英国公夫人殁了。今早国公府来报的信儿。虽咱们家是刚办了喜事,这红白事撞上不吉利,但国公府到底不同,别说瑞哥儿与那府会哥儿的交情,就是我也当去吊唁。” 她拉了杨恬的手,道:“恬姐儿,却是委屈你了,应这礼节,随为娘去一趟,回来再请个符去去晦气。” 杨恬忙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来,我与张二奶奶也是手帕交,原也当去的,哪里又委屈了。” 昨夜英国公府的人匆匆离去,沈瑞便有了猜测,如今见果如所料,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会不是承重孙,无需守孝三年,只一年孝期,但这一年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差事去,尤其寿哥本是要让张会去山西的,现下不知道会换成何人。 他得去英国公府与张会商量一二,保不齐这两天寿哥还会找他询问。只是不知道今日吊唁,张会有没有空闲能单独说话。 * 英国公府已是一片缟素。 沈瑞在门前下了马,徐氏与杨恬的马车则被引到小路去了二门。 英国公张懋共有七子,嫡长子已故,眼下是二子张钢、四子张钦、五子张镃在前门迎客。三子张铭、六子张镇、七子张铉在府内忙诸般丧仪。 沈瑞到时已不早了,朝中诸位大员基本都来致祭过又赶去上衙了,沈瑞没见着杨廷和,倒见着了杨慎。 杨慎也是已拜祭完了,是要等着内里俞氏与王研婆媳出来才好一道回去。 沈瑞与他招呼一声,便先往灵堂前与英国公张懋见礼。 张懋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因身子强健,原本看上去不过半百,一派猛将风采。而此时的他却是脸色暗淡,颇显出几分老态。 想想也是心酸,他已送走了发妻、送走了长子长媳,如今续弦也去了,人到这个岁数,如何不感伤。 张懋对沈瑞并不陌生,且昨日杨府吃酒,还见过他,此时待他行过礼道过节哀,老公爷叹了口气,道:“传胪公昨日大喜,今日却是敝府搅扰了。” 沈瑞连忙道:“国公可折煞小子了。” 英国公张懋可谓位高权重,因而前来吊唁宾客众多,这两句话对答间,又有几位官员被领过来道恼。 沈瑞不好占用主人家太多时间,便告罪往灵堂去。 张懋回头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孙辈,点手唤了张会为沈瑞领路。 张会躬身应是,领着沈瑞走出几步,才歉然低声道:“事有不巧,让你这新郎倌……” 沈瑞忙打断他道:“二哥怎的还说这外道话。”又道,“不知道二哥这边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二哥尽管吩咐。” 张会苦笑摇头道:“一时也不用。只是差事上的事儿……唉。” 行至靠近灵棚处,僧道念经作法,人声嘈杂无比,反倒是能说上几句要紧话。 张会佯作无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才低声道:“这几日我是出不去了,也没法与你商议,有些话,回头我让杜老八带给你。” 沈瑞点点头,道:“我也是怕那位着急垂询,我应答不上,才想与你先说一说。” 张会叹了口气,道:“最近……山西那边儿粮仓接连爆出舞弊来,想也知那位会着急。我原想着等你成亲之后,好好谋划谋划,偏这个时候……” 沈瑞也是默然,拍了拍张会胳膊以示安慰,见又有张会堂兄弟领宾客往灵堂祭奠,便转开话题问道:“老夫人,是风寒之症么。” 张会点点头,却面色欠佳,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这位继室祖母初嫁来时对他与大哥是不冷不热的,祖孙感情十分淡薄。 倒是大哥娶妻后,继祖母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怎的,突然就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嫂手上,后又在大嫂有孕时,带着他妻子赵彤一起管家,硬生生不让二房四房那些人沾手。 至此,张会方才对这位祖母生出点儿好感来。 如今老夫人殁了,张会也不是全然不难过,不过更多的,却是疑心。 说起来,这位继室许夫人比老公爷小了近二十岁,现下还不到五十,本来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不想这次风寒倒是严重起来,拖拖拉拉几个月,竟拖成大病症,最终死于高热不退引发的心肺衰竭。 时值游氏待产、赵彤有孕,张仑张会两兄弟不免怀疑府里有人动了手脚,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这些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了。 转而到了灵堂上,白色幔帐将室内一分为二,世孙张仑披麻戴孝持孝子棒在帐外答礼,帐后,则是女眷拜祭之处。 而此时,杨恬也随着徐氏到了灵堂,瞧见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一侧的世孙夫人游氏,不由心惊。 大约因着孕吐不止的关系,游氏原本颇为丰润的身材如今已瘦得有些脱相了,昨夜又整宿未眠,如今脸色蜡黄,未施粉的颧骨上妊娠斑几乎连成了片,双眼哭得红肿,满布血丝,嘴唇也裂出口子渗出丝丝血来,再让丧服一衬,更显得憔悴异常。 论理她已怀胎九月有余,应是肚子颇大了,可不知是不是孝服宽大的缘故,此时她跪在那里,并显不出肚腹来。 周遭来祭奠的贵妇人颇多,游氏这个样子,众人看了不免怜惜,口中夸着游氏至孝,却也劝她多多顾惜自己。 游氏沙哑着嗓子一一谢过,又落泪哭诉祖母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她这一去自己如何如何伤心云云。 周围应和劝解之声连连。 杨恬喉头发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呐呐向赵彤道:“大嫂这……” 赵彤也是满脸的疲惫,什么话也没说,只捏了捏杨恬的手。 徐氏已是过去温言安慰了游氏,见堂上人越来越多,便也不多留,又由着赵彤领了她们出来。 出得灵堂,徐氏便开口告辞,赵彤虽是要料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却仍坚持要送徐氏与杨恬出去。 徐氏叹了口气,握着赵彤的手拍了拍,温声劝她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要自己多保重。你与会哥儿都叫我一声伯娘,我便作长辈说一句,你别见怪——这一大摊子事儿不好操持,你也别事事要强,该歇着便要歇着去,自己身子骨要紧,孩子要紧。” 赵彤闻言红了眼圈,哽咽道:“伯娘句句良言,我岂会不知好歹。伯娘、恬妹妹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她顿了顿,又去拉杨恬的手,道:“我也不虚说客套话,今儿到底还是委屈妹妹了,回去多用艾草扫一扫,别不当回事儿。” 杨恬叹气道:“好姐姐,便别惦着我了。”顿了顿,到底道:“方才母亲说的话,你也别不当回事儿,不要嘴上应着,却不肯做,莫送我们了,快快回去罢。而且,我们不好劝大嫂子,你也劝劝她,她那个样子……唉,现下你们自己身子要紧,旁的又算得什么。” 赵彤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是没法子的,你不知道府里这些婶娘妯娌们。……大嫂虽是驸马府出身,但到底只是记在公主名下,实是庶出,原就没少被人背后嚼舌头。现在又是冢妇,这种时候,是怎样也要做足礼仪的……” 徐氏杨恬皆是叹气,又劝了两句,才作别,往二门去乘车。 沈瑞这边因也没和张会说上几句话,便告辞出来,汇合了母亲妻子,一起出了英国公府。 刚拐过街角,就见杨家的马车已等在那边,方才沈家进英国公府时,杨家正是拜祭完准备告辞时,双方只一碰面而已。 虽说三日回门前,论理是新娘子不会与娘家人接触的,但既碰上了,也没有强装看不见的理儿。 大街上不便下车见礼,彼此挑了车帘见了面,俞氏与徐氏寒暄两句,杨恬则在仆妇们打起的布帷遮挡下上了杨家的马车。 沈瑞素来待杨恬极好,俞氏与王研又见杨恬如今双颊红润,气色极好,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反复叮嘱了,新嫁娘往丧家去到底晦气,回家可要好好祛晦才是。 辞别杨家人回了沈府,家中正是摆午饭的时候,饭后徐氏留了杨恬与何氏下来,交代了管家事宜。 何氏早早的就已归拢好账目,带过来交割。 她母子当初得徐氏收留已是感激非常,帮着徐氏管家也是尽心尽力。她素来聪明,人又正直,且有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真无所图,管家时便一概皆循老例用老人,账目更是清清爽爽,此时交权唯感轻松,更无丝毫恋栈。 徐氏也不是让杨恬立时就上手理事,新婚也总有个把月松散日子的,只叫她先拿了账目回去,大致了解一下家中情形,待歇过乏来,再由何氏帮着她一点点将家事理顺。 徐氏指着何氏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便都托给你了,你莫要躲懒,好好帮帮你弟媳才是。” 何氏笑道:“干娘真个偏心,这是心疼新媳妇,要我这劳碌命再接着劳碌呢!” 徐氏拉着儿媳妇的手,毫不遮掩喜爱之情,笑道,“却叫你说中了,真是心疼恬丫头。便你能者多劳罢,莫累了我儿去。” 何氏也有心凑趣,作出吃味的样子,掩面佯泣,却是嘤嘤两声便撑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登时一屋子笑作一团。 杨恬也是开心大笑,转而想起方才在英国公府所见种种,又是为自己庆幸,又为赵彤游芝妯娌叹息。 下晌回到九如居时,听闻有人来访,沈瑞往外书房去与人议事,杨恬便自顾自小憩片刻补眠,看了会子账目,整理了一番自己嫁妆。 直到晚饭时分沈瑞方回来,两人牵着手往上房去吃了晚饭。这顿又是一大家子一处用饭,院子里传来早早吃罢饭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一家子其乐融融。 饭后回房,杨恬便忍不住向沈瑞感慨一番,低声说了英国公府内眷之间的暗流。 沈瑞也是皱眉叹气,他早从张会口中得知英国公府内斗得厉害,但这个时候,委实是“内忧外患”。 下晌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会的心腹杜老八。 * 杜老八一个粗人,说话虽糙,礼数上倒也不差,先就谢罪表示不该来叨扰新郎倌,“实是多桩事赶在一处了,东家让某来向沈二爷讨个主意。” 客套话说罢,他便直言三桩事,往山西去是一桩、京卫武学是又一桩,还有一桩,竟然是有风声,会昌侯孙铭正在谋掌府军前卫事。 前两桩也是沈瑞要与张会商量的事,倒没什么,这后一桩,却着实让沈瑞吃了一惊。 “这消息,可靠与否?”沈瑞忍不住确认道。 这孙铭不是旁人,便是以庶长孙的身份隔代承爵抢了张会外祖父这庶长子的爵位,后又百般算计了张会外祖父与舅父,甚至用子蒸父妾这等流言污蔑张会舅父,致其含冤而亡。 血缘上算是张会亲人,实则真是仇人一般。 而这孙铭也素来会钻营,当年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翻脸之快,用心之狠,着实让人咂舌。 府军前卫原是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为皇太孙所选幼军而设,后一直为天子亲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也是皇帝的亲近人掌管。比如弘治元年便是有拥立之功的武靖伯赵承庆掌管(赵彤父亲),后赵承庆调去了南京,其长子赵弘泽也入了府军前卫。 如今张会如何会叫孙铭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得了这要紧位置去。 “消息是先丰城侯的侄子李熙与东家说的。前两天东家因着二爷你成亲事忙,也就没寻你。头晌李熙来吊唁了,又提起这事……先前某也去打探了一二,当是准的了。”杜老八道,转而又介绍起丰城侯家来。 “原本是先丰城侯李玺掌府军前卫事,去年李玺没了,府军前卫的事儿就是新建伯李振先管着。李振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最近上折子辞差事。而李熙过来说这些,是想走英国公府门路,问他们家袭爵的事儿。 “先丰城侯李玺是这支唯一嫡子,生前没个儿子,娶了一堆妾室,就是不肯过继庶弟所出几个侄儿,偏到咽气也没生出个儿子,如今爵位还悬着,府里已是打成一团了。 “依着规矩,李玺的庶长兄李旻,作为老伯爷的长子,是可以承爵的,只可惜了,这李旻如今四十多了也是没儿子,不免又涉及香火传承。太夫人倒还健在,其实也可以做主给给李玺过继个嗣子,名正言顺承爵,只是太夫人瞧庶出皆不顺眼,迟迟不肯开口。而几个庶子也为争这嗣子打得不可开交。” 沈瑞听得头大,不由摆手道:“这李熙来求作这嗣子?这等家务事,便是英国公府也不好插手吧?” 杜老八虬髯抖了抖,嘿然笑道:“二爷你再想不到,这李熙却是李家难得的聪明人。他也同我们东家说了,如今府里的这些庶出子侄都没差事在身上,就算当了嗣子得了侯爵,也不过一虚衔。倒是李旻如今已是千户,放过外任,如今在中军都督府当差,若能袭爵,便能有实权。”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那丰城侯原就掌府军前卫事,如今李旻承爵,未尝不能接着掌管。” 沈瑞也扯了扯嘴角,怪道这李熙找上张会,又透露会昌侯孙铭觊觎府军前卫的消息。 “他这是为伯父来谋爵位?”沈瑞略一思忖,便淡淡道:“他莫不是想伯父承爵,然后他再过继到伯父膝下?” 杜老八一击掌,笑道:“二爷猜的不错!” 沈瑞端茶饮了一口,道:“这人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是能断然舍弃生父,只怕也不好相与。那李旻又是怎样的人?” 他也是嗣子身份,有些话却也不好深说。 他沈瑞空是个古人壳子,一过来就被沈源迫害,若不是自己使计求活,只怕也和原主一样殒命了,与沈源非但无半分感情,说有仇都不为过。因而过继二房丝毫负担都没有。 但是李熙与他又不同,诚然像沈源那祸害,这长辈不慈子孙离心也是正常,但李熙到底是自幼被灌输以孝立身的纯古人,能为了前程不要亲爹,自己谋划这样的计策,也绝非善类。 既这“孝”字不用提了,而没了“孝”,只怕离“忠义”也同样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沈瑞固然不想孙铭那种人掌了要职,却也同样不想帮忙帮出个白眼狼来。 “某也打听了一二,这李旻当初是放到广东的,听闻是剿蛮寇有功才升迁回京里。在京里口碑倒还不错,不是纨绔。”杜老八道。 “至于这李熙嘛,”他摸了摸虬髯,露出些不屑来,“原先倒没看出这么‘有出息’,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什么劣迹却也毫不起眼。李熙父亲也就寻常人一个,在家中行五,也不是最幼,不得宠也没职衔,怎么着也是轮不上爵位的,也难为李熙能想出这么个招来。” 沈瑞沉默片刻,又问:“孙铭那边,打听得如何?” 杜老八收起嘲讽来,一脸正色,道:“这也是眼下东家有些着急的地方,孙铭,走的是丘聚的门路。” 见沈瑞骤然眉头紧锁,杜老八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他找的丘聚,还真不好查他。自那事儿之后,某也是叫兄弟们多注意丘聚注意东厂动静的。咱们还有个车马行就在大时雍坊那宅子附近。” 他见沈瑞并无言语,便微微倾身,道:“原本我们东家也是要想辙立时料理的,如今却是苦于出不得府了,又生怕这几日就叫孙铭那厮得了手去,这才叫小的赶紧来求助二爷你。二爷,你看,是找张公公(张永),还是寻小刘公公(刘忠)才好?” 沈瑞思索良久,叹道:“还是找张公公吧,这事儿,小刘公公不好开口,张公公几个都督府都熟些。” 而且,张永和丘聚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忠至少现在还能装成中立派,不曾曝露。 “我这就叫人去给张公公下帖子,他若不当值,明日便能商量个章程出来,便是不让自己人上去,也断不能便宜了仇家。”沈瑞想了想,又道:“李熙光想着自说自话不行,李旻是怎么个意思?” 杜老八摇了摇头,道:“李熙这小子怕不是想着有了英国公府作靠山,李旻能白得个爵位,自然会认下他这有靠山的嗣子。事出仓促,我们东家也没同李旻私下碰过面。倒是李旻也来吊唁了的,却不是同李熙一道。要不……”他犹豫道,“二爷可要见李旻一见?” 话一说完,他自己忙又拨浪着脑袋,道:“既是他求咱们,二爷稍待,某去透个话给李旻,看他反应,他若是识相的来拜见二爷,便就拉拔他一把,若是他不识相,咱们自也不用费心了。” 沈瑞思量一番,道:“李旻有军功,若是可用之才最好。那就烦劳老杜你辛苦一趟,尽快透了话去,就说明日我会出门。他若有心,自有法子遇见我。若能在见张公公之前见着他,是他的运气,也许,也是我们的运气。” 杜老八连连应了。 此事谈妥,又说起头两桩事,杜老八道:“东家也是犯愁,京卫武学他经营许久,舍不得前功尽弃。赵家大爷在府军前卫稳稳的,没必要挪动。赵四爷么,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四爷于商事上更有天分,他不想让四爷接武学,想让四爷接往山西去的差事。且四爷祖父当年到底是曾打过鞑子,当地还有些老交情。” “游家五爷着实年岁太小,游家几位年长的却是才干平平。蔡家六爷是个有本事的,但蔡五爷掌了豹房勇士,只怕皇上不会再将京卫武学交到蔡家手里了。东家说,高文虎就是太实诚了,怕斗不过兵部那些文官,不然他倒也合适。余下的,安远侯府……” 沈瑞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张二真是九窍玲珑心,这些算计得明明白白。他呀,就是太护食,要知道,天下的好处哪能都归咱们呢。” 说着又正色道:“京卫武学其实已整顿得差不多了,谁也抹不掉他的功劳去。倒是眼下山西是皇上最惦记的,能为君上分忧,才能立得稳。我赞同赵四哥往山西去。至于京卫武学这边,你说与他,不妨试着放手,若皇上垂询,也让他直言并无合适人选推荐,请皇上圣裁。不恋栈权位才能显出他的忠心,才能得圣心。他日孝期满了,没准儿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 杜老八垂头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二爷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 听得杨恬说起英国公府内斗,再结合张会先前所说,都是为了国公的爵位。当然,这个爵位含金量倒是极高,非寻常侯爵伯爵可比。 沈瑞搂了杨恬,下颚摩挲着她头顶,叹了口气道:“有爵之家,不免总有人心里惦着是铁杆的庄稼,要为那爵位搏上一搏。”他忍不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与人添乱。” 不过也知道,要想这样夺爵红了眼的人家什么“一致对外”,那是别指望了,只怕还整要联手外面来对付家里呢。 他素来不瞒着杨恬,杨恬也被杨廷和培养出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沈瑞便索性揽着杨恬,把下午杜老八过来提及的一些他与张会的谋划简单说了。 又歉然道:“可惜了明日要出门去办事,不能在家好好陪着你。等回门那日,咱们回程时,往西苑转一圈去,可好?那边有一家馆子的鱼做得极好。鱼这东西,还是当场吃热的好,买回来便不好吃了。” 杨恬依在他怀里,仔细听着他讲述,听得这句,便笑道:“我又不是那三岁小童,还硬要你陪着不成。” 转而低声一叹,道:“如此说来,也难怪游姐姐和六姐姐(赵彤)会那般了,总要稳住家里,张二哥你们才好在外施展。” 沈瑞听了不由一笑,却又紧了紧手臂,认真道:“恬儿,我却想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当然咱们家没那种铁杆庄稼让人去抢,但若有其他的事儿,你一定不要硬撑着,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旁的什么都是虚的,人安康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杨恬嫣然一笑,扬起头来,轻轻吻了吻沈瑞下颌,“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到那样境地,是不是?” 沈瑞慢慢绽出个笑容来,擒住了她红润樱唇。 * 三朝回门这日,沈瑞夫妇起得极早,收拾妥当了一应礼物,又往徐氏处报备,说归来时要去西苑游玩一番,晚饭就在那边用了,略晚些再回来。 谁知道,这场西苑游玩却未能成行。 两人才到杨家不久,刚刚上茶说话,外面就有人急急来报,说英国公府的人来了,口口声声喊着救命。 来人重孝在身,杨家下人原是怕冲了姑奶奶回门的喜气,但听闻是英国公府,又喊着性命攸关,便也不敢怠慢。 俞氏与王研惊疑不定,杨恬却是顾不得许多,听闻是两个穿孝的婆子,便叫人带到二门,自己亲自过去问。 那两个婆子都是赵彤身边的人,皆有功夫在身,一路骑快马出来,先往沈家去了,得知两人今日回门,便又赶来杨府。 两人一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见杨恬便立时跪倒地上,哪里还顾得客套话,磕头求道:“我们世孙夫人动了胎气,突然发动了,还请沈二奶奶身边桂枝妈妈救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2章 星河明淡(四) 桂枝妈妈作为给杨恬调理身子的妈妈,自然是要陪着姑奶奶回门好向太太汇报情况的。 当然,太太是不会亲自问她的,一进杨府,新婚夫妇被请到正堂拜见老爷太太,桂枝妈妈则便被太太身边的白妈妈带到后院“喝茶”去了。 “太太、大奶奶尽管放心,姑爷待姑奶奶真是一万个好呢。”桂枝妈妈满脸喜色向白妈妈和王研身边的许妈妈汇报道了小两口的相处,末了捂着嘴笑道,“……事后姑娘娇弱起不来身,姑爷却不叫我们进去伺候,别说擦洗,连养那儿的药膏子都是姑爷亲自给上的。婆子我原也到过好些个人家,再没见哪家郎君像姑爷这么疼宠媳妇的……” 桂枝妈妈虽跟在杨恬身边好些时日了,规矩也是学了,但到底不比书香人家世仆,又是稳婆行当出身,口中不免说些市井荤话。 白、张两位妈妈虽各色人见多了,也听惯了底层仆妇的粗话,但桂枝妈妈到底不同。两人对了个眼神,白妈妈是继室太太身边人,开口就显得挑错了,还是当亲嫂子身边人说话,方显得劝诫又不落姑奶奶面子。 遂许妈妈便开口道:“老姐姐到底是姑奶奶身边亲近人,只是有些体己话,却不好往外说去,没得让人说姑奶奶不庄重。” 桂枝妈妈愣了一愣,其实跟在杨恬身边时她真是万般注意言辞举止的,可这回门不就是要她交代小两口相处情状么,姑娘羞于启口的事儿不就该她来说么。且面对俩孩子都生了不知道几个的老娘们儿,她还真没想到顾及啥。 不过她也是伶俐人,立时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道:“瞧我这嘴!不过我这真是就只敢在这里报给太太奶奶们听,别处再不敢提的。以后定不敢再犯了……” 白妈妈这才笑着拉了桂枝妈妈的手,道:“都知道你是为着姑爷姑奶奶欢喜的,就是太太大奶奶们听了他们相处得好,也是欢喜的。”又轻轻转过话题道,“亲家太太那边,姑奶奶伺候得可好?” 桂枝妈妈忙笑道:“亲家太太是极喜欢咱们姑奶奶的,沈家也是一家子和善人,亲戚族人里没有不夸咱们姑奶奶好的!”又奉承道,“亲家太太和咱们太太一样慈爱,不叫姑奶奶立规矩,姑奶奶都是同太太一道用餐的。” 白妈妈见她上道,不由满意一笑,许妈妈也立时没口子夸赞起俞氏来,“说起来,哪家的新媳妇进门头三年不是要立规矩的,还得说咱们太太、亲家太太,那真是再和蔼慈爱不过了,待媳妇都同亲闺女一样,真是我们大奶奶、姑奶奶的福气。尤其咱们太太,大奶奶刚过门,就已让大奶奶帮着管家,可见信重。” 她借着这话茬又问桂枝妈妈道:“听说,沈府原是亲家太太认的义女在帮着料理家事?” 这也是俞氏和王研一直担心的事情。 桂枝妈妈连忙道:“那何姑奶奶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当天太太说了让姑奶奶松乏几日,便接了家事,那何姑奶奶立时就应了帮衬姑奶奶,一早就整理了账册子送了姑奶奶房里来。姑奶奶看了还同我和老林姐姐说,这账目明明白白的,是个理家好手。我也打听了,何姑奶奶管家以来从没用过一个她的人,事事也都请示亲家太太的,可见是个心正的。” 白妈妈和许妈妈俱都松了口气,皆笑道:“姑奶奶遇到这样的人家,真真是福气。” 这边正乐淘淘的说着话,忽然麦冬带着谷芽急冲冲闯了进来,刚跨过门槛便急急开口道:“桂枝妈妈,姑娘让你往英国公府去救人。” 桂枝妈妈一头雾水,白妈妈也站起来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还是谷芽口齿伶俐,忙跟着道:“英国公府世孙夫人发动了,情形不太好,那边求到了姑娘跟前,姑娘让奴婢跟着桂枝妈妈赶紧先过去看看。” 桂枝妈妈听说是英国公府,也变了脸色,那位世孙夫人的情况姑娘是同她说过些的,却不是个好料理的,且这怀的是嫡长,有个万一,她可还有命在?且若连累了府里…… 见她犹豫,麦冬已是急了,嚷道:“妈妈快些更衣啊,姑娘已经在更衣了,一会儿也去的。情况紧急,你们要先由那边人骑马带着过去的。” 谷芽也催道:“妈妈快把身上这身喜庆衣裳换下来吧,已经叫人快马回去府里取咱们的银针家什了。” 说话间,俞氏身边的大丫鬟香梨也赶了过来,一边儿扶着门框一边儿气喘吁吁道:“你们两个丫头,跑得恁快!”又对白妈妈行了礼道:“妈妈,太太叫您老帮着给桂枝妈妈和谷芽丫头寻两身素服来。” 因着是回门,她们都穿得艳色喜庆衣裳来的,英国公府正办着丧事,便是再着急她们也不能这么直接过去。 白妈妈应声去了,桂枝妈妈虽听说杨恬也会过去,心下稍稳,却仍免不得悄悄问香梨道:“香梨姑娘,老奴这心里没底啊,生怕有个闪失带累了两边儿府里……你看,太太那边儿……?” 香梨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奶奶仗义,已是应了的。太太和大奶奶也是忧心,不过老爷是发话了的,所以,没事儿,妈妈只管竭尽全力就是。” 桂枝妈妈长长呼了口气,道了声谢,往里间去更衣了。 * 桂枝妈妈的顾虑,俞氏当然也有。 杨恬是同赵彤交好,可同那世孙夫人可没这样深厚的交情啊,来求救的是赵彤身边儿人,这到底是赵彤的意思还是英国公府的意思? 世孙夫人游氏在灵前的状况她也是亲见了的,此时生产可真是悬呐。 老爷刚入阁,正是该好好稳当稳当的时候,若这会儿能让英国公府欠个大人情固然好,可就怕有个万一,这好事变坏事,立了英国公府这仇家可怎生是好。 她一时思绪乱纷纷的,听人来报说杨恬在二门上一口答应了,不由看向杨廷和,低声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当吧?” 杨廷和也无奈摇头道:“恬儿这脾性……罢了,她既允了,就叫那婆子去吧。” 英国公府争爵的事儿也不是多稀罕的秘闻,他也略知一二,且那日吊唁回来,俞氏也同他提了一句。 英国公府别说姻亲故旧多的是,又与几位公主府交好,就是宫里妇人科小儿科的太医圣手也不是请不来,怎的就偏要来他杨家寻个接生婆子? 只怕也是要借一借他这新晋阁老的势罢。 当初这接生董婆子变成他闺女身边的桂枝妈妈,杨廷和也是派人查过底细的,知道是个懂些医术手艺不错的接生婆。 但这会儿杨阁老可并不认为英国公府真会用到她的手艺,想的还是用她的身份多些,恐怕都不会让她上手,因此也就不过分担心她失手。 杨恬被半夏和林妈妈扶着快步进了正厅,她生平头次这样痛恨这双走不快的小脚,让她想跑都跑不快,她心急如焚,林妈妈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几乎是半架着她飞快的赶回来。 “父亲,母亲,儿想去英国公府探望。”进了门杨恬就匆匆行礼说道。 俞氏下意识便道:“这万万不可。” 如果只是一个仆妇过去了,就算有个万一,治罪个仆妇罢了。可若杨恬去了,别说这事儿掰扯不清,那边要是当场就给杨恬难堪可如何是好。 但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就算没英国公府的人,也不能大喇喇的说“有个万一”这种话,这不是诅咒人家世孙夫人么。 因此俞氏只能憋出个别的理由来,急道:“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那边儿是有白事儿的。你一个新嫁娘,新婚头一天就去了丧家,就够晦气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如今没出三天,怎的又去……” 杨恬忙道:“没事儿的太太,我又不往灵堂去,我只去后头看看六姐姐和游姐姐。我回来多用艾草就是。” 杨恬现在固然也担心游氏,其实,担心赵彤更多些,赵彤这胎坐稳也没多少时候,这边嫂子难产,那边婶子妯娌难缠,万一她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杨恬就是想过去,站在赵彤身边,哪怕帮不上她什么具体的忙,给她壮壮声势提气也好。 杨恬见父亲和兄长都在皱眉,不知思量什么,嫂子轻轻摇头向自己打着眼色,她不由转头向沈瑞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瑞也迟疑了一下,他与张会虽称不上过命的交情,却也是极好的朋友,更是一个极佳的盟友,他乐意于帮其解决诸如孙铭这样的麻烦,但对于插手英国公府家务事,他还是很自觉避开的。 杨恬的心情他理解,也深知小娇妻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但他亦担心妻子会在英国公府受委屈。 她当初在坤宁宫里敢硬抗太后、寿康大长公主和张家人,是因为占着理占着道义,且那日还有许多翰林内眷在,太后等人总要顾及前朝一二。 今日则大不一样,本身就是人家家务事,又是在英国公府内,并无外人,是圆是方都由着他们说的。 可是见到妻子那双大眼睛已闪动着水光,唇也倔强的抿成一线,沈瑞终是叹了口气,起身道:“小婿陪恬姐儿去去就回,还请岳父岳母兄嫂勿要挂念。” 杨廷和略一沉吟,点头道:“那便去吧。”却也吩咐道:“在国公府,要注意分寸。” 杨恬大喜忙谢过父亲。王研便无奈起身拉着她往后面自己房里去寻身素净衣裳换上,俞氏也不好干呆在堂上,便也跟着过去,顺带嘱咐了杨恬许多话。 这边厅堂上,杨慎打发下去所有下人,老实不客气训起妹夫道:“你待她好,我们娘家人自然都高兴,但也没得这么事事由着她的,她还小,有许多事不懂,你得教她啊。” 沈瑞笑道:“大兄说的是。只是恬姐儿一向心存良善,朋友有难必是要伸手相帮的,此时若拦着不让她去,她必定难过内疚许久。关起门来说一句不吉利的,若是那边有事,恬姐儿只怕还会自责终生。不若遂了她心愿,我陪她同去,必不会让她吃亏。岳父、大兄还请宽心。” 杨廷和脸色不太好看,却只道:“恒云你素来稳重,我是放心的。这件事,总归是英国公府家事,且事关英国公府嫡长血脉,我知你与那府张会交好,那人也是皇上身边近臣,但你也要注意言行分寸,也要告诫恬儿不要莽撞。” 沈瑞忙正色应下,他今日原还想将见李旻和张永的事向杨廷和汇报一下,如今看来正好先去英国公府看看张会的意见,他昨日已让杜老八传了结果给张会,只是没得到张会回音。岳父这边,还是等从英国公府回来再说。 那边杨恬也换好了衣衫,在二门上登车,沈瑞也不骑马了,直接坐进杨恬车里,两人说了一路话。 那边桂枝妈妈和谷芽已早一步被英国公府两个仆妇骑马带走,她二人并不会骑马,想来那边已考虑到这点,才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方便带她们。 * 英国公府前院灵堂依旧,前来吊唁的人也并没有少太多。随着消息的传开,现下京营里换职的、北直隶周边卫所的都纷纷前来府上,世孙张仑仍是要站在孝子位上答礼。 哪怕妻子在后院挣扎产子,为了“孝”这一字,他也必须站在这里。否则就会有无数麻烦。包括妻子都会被人说嘴。 礼法如此,但人心呢? 张仑犹如万蚁噬心,那种悲伤已是真情流露,非前两日依礼而行可比。 老国公来看过他一回,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老公爷却只道:“女人生孩子再寻常不过,你这是关心则乱,没什么事儿,不要作这小儿女情态。”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张仑只低了头行礼,并不接话。 祖父有七儿三女,三十多孙男娣女,自然觉得寻常。这却是他与发妻的头一个孩子,家里又是这般情形。 对于叔父们的行为,精明如祖父,不可能心里没数。 凭心而论,祖父待他也不错了,早早为他请封,给他和二弟都谋了好去处、好妻族。他得到的,确实比二叔三叔多得多了。 但要想祖父出手对付亲生儿子来保他这孙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躬身送走了老公爷,目光又不自觉往后院方向望了望。 妻子这胎一直不那么顺,又因着哭灵而动了胎气,此时着实凶险。二弟妹虽是个能干的,到底也没经历过,且也是身怀六甲,婶娘那边发难…… 张仑微微阖了阖眼,香烛纸钱腾起的烟雾让一阵阵的胸闷气短,越发烦闷起来。 忽然一个小厮快步跑来,附他耳边低声道:“世孙,沈府的稳婆快马请来了,已进了后院。小的刚才来时碰上大门来报沈二公子二奶奶也来了。” 张仑骤然松了口气,虽然沈瑞媳妇年纪也小,又是外人,不顶事,但有这外人在,想来婶娘若要脸面,也是不会太过分的。 沈瑞夫妇在新婚中不惧白事晦气还能赶来帮忙,他心下也甚是感激,连声吩咐道:“快告诉会哥儿一声,让他去招待沈二公子。” 小厮领命去了。 今日情况特殊,张会已不跟在英国公身边接待客人了,而是在后院守着,等着长兄院子那边的动静,有什么需要他帮手喊人取物的。 游氏的产期本就在左近,府里早就备好了稳婆,只是今日情形不好,张会这边重孝不好进宫,打发人去寻锦衣卫同袍往宫里求赐太医来看诊。 赵彤的人去求沈家那稳婆出身的妈妈,他也是知道的。 听小厮来报沈瑞夫妇来了,张会不由一愣,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迎了出去,未到二门正遇上被小厮领着往东路这边来的沈瑞。 张会站住脚,忽而深深一揖。 沈瑞一愣,忙闪身避开,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皱眉道:“这是干嘛?可吓我一跳。” 张会正色道:“你可是在新婚,今日回门大日子吧?!实没想到这会儿你能过来,当受我一拜致谢。” 沈瑞抬手就擂他一拳,道:“少来,你若真这样想我,这兄弟也就没得做了。” 张会忍不住一笑,只周遭仆从都是孝服来往,他也很快敛起笑容来,认真道:“好兄弟,我记下了。只是到底劳烦你跑这一趟……” 沈瑞也有意无意打量了一下周遭,朗声道:“内子实是放心不下嫂夫人那边,故此来了,虽帮不上什么忙,到底踏实些。”又压低声音道:“正好昨儿的事儿我亲来与你说说。” “劳你们牵挂……”张会口中说着客气话,打了个手势,带着沈瑞往他院子书房去。 虽有杜老八居中传话,但不过是传个大概和最后决定,沈瑞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同他讲。进了密室,沈瑞方将昨日李旻来访,以及他去拜访张永的事一一道来。 “李旻确实是个有心的,前儿叫杜老八透个话过去,昨天他就能在浣溪沙附近等我造个偶遇。”沈瑞笑了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他把他侄子李熙也带来了。” 可见李熙往英国公府探路也未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张会捏了捏眉心,道:“李熙这小子精明得紧,只怕也是盯着他大伯那边的动静呢。以前席面上遇到过李熙两次,可没如今这般能说会道的。你瞧着李旻怎样?若也是……” 沈瑞摆手道:“和他侄子完全不一样。” 单从外貌上看,两人就全然不同。 李旻就一寻常武人相貌,身材不算魁梧,却是结实健壮。 那李熙则文弱弱的,颇有些书卷气,又是锦袍白马——京中因新科进士而流行起来的时髦打扮,不知道是他本就喜欢装文人,还是特地来迎合沈瑞的文人身份。但无论哪种,其性格都可窥一斑。 而当开口说话时,这种不同就更加明显,两人也颇符合各自的面相。 李旻似乎不擅长虚言客套,比如,说贺传胪公新婚大喜,贺礼送去府上,就只这一句,也不为正日子没来编个理由;说府中爵位空悬已久,阖府纷乱,也就这一句,并不找个体面堂皇的借口遮掩。 典型武人风格,没有半点儿含混矫饰,爽利又直白。 李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直想插话描补,但他伯父这话说得恁是直白到让他描补都无从下手,舌颤莲花的他也只能将好口才用在花式夸沈瑞之上,那脸上的表情委实微妙。 想起那对叔侄的表现来,沈瑞就绷不住笑,把种种一说,让满腹愁绪的张会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熙这厮,”张会笑着摇头,“不晓得李旻真承了爵,会不会还过继他为嗣。” “他自然是要先过继子嗣,才好让那些说他无后担心香火传承的人闭上嘴。”沈瑞道,“我也与张公公说了这些,张公公没直说,但意思是李旻承爵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若想掌府军前卫,还是要下些功夫。” 张会忍不住道:“我听着杜老八传回来这话时,就想让他立时回信给你——若不是想李旻掌府军前卫莫让那人得了手去,我何苦管他们家爵位的烂摊子!他们家老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叫他稍安勿躁,道:“张公公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咱们这边求一句就什么事儿都应的。他既没一口回绝,便是有戏,我想着,他只怕也是要查一查李旻这人的。” 纵使是在密室中,他也忍不住压低声音,“我觉着,就是冲丘聚,张公公也不会让孙铭得了府军前卫去,你且安心。” 张会嘴边一抹讽刺笑容,“还多亏了那畜生犯蠢找了丘聚了。” 沈瑞又拍了拍他,孙铭哪里是蠢,孙铭就是太聪明了。 论理各卫的事儿找掌御马监张永才是正路,但张永当初为钦差为沈家通倭案洗冤,又与王守仁共事剿匪,这与沈家的关系好是摆在明面上的。 而满京城又有谁不知道英国公府二公子和沈家二公子交好,俩人媳妇一起开布庄也不是什么秘密。 孙铭又哪里能去张永那边碰钉子。 至于不找刘瑾而找丘聚,一则是因刘瑾如今权势熏天,寻常巴结不上,求官的更是明码标价——也是天价,孙铭委实担负不起,丘聚虽也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比刘瑾要的少了许多;再则,丘聚与张永不对付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与英国公府也有过节,他便有机会了。 “丘聚刚刚用了点儿手段,把罗祥弄进御马监了。”沈瑞低声道。 罗祥也是八虎之一。当初张永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马永成从御马监踢出去,现在丘聚又插了个人过来,显见是要同张永打擂台了。 张永又岂能容丘聚的人再掌了府军前卫。 张会闻言,脸上才真正露出笑容来,他有些兴奋的起身踱了几步,又扭头去瞧沈瑞,微有遗憾道:“可惜了安远侯在远在广西,不然以他的能耐和圣眷,方是掌府军前卫的好人选。” 他口中的安远侯已不是老安远侯柳景,而是先前安远侯世子柳文。柳景原就是两广总兵,去年六月亡故,因两广不能无人,八月消息传回京中,世子柳文承爵后就被夺情直接充总兵官继续镇守两广地方。 柳文所娶的正是隆庆公主唯一的女儿,驸马游泰的嫡长女游莹。 即柳文与张仑是连襟。 沈瑞叹道:“前儿杜老八来找我说你的想法时,我就与他说过了,你总想着把所有的好缺儿都攥到自己手里去。”他顿了顿,严肃了许多,道:“你也不是糊涂人,如何不知,若真能都攥手里了,才是招祸。皇上会怎样看你,怎样待你?” 张会一噎,垂下头来,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 沈瑞道:“李旻这个,我看赢面不小。比之北边、辽东军功为大,西番、苗蛮之功要次两等,虽然排得靠后,但实际上番寇也难剿。且李旻能靠军功升回京中,这累计的功勋是比北边武将要多上许多的。” “我也和他聊起了一些剿匪,他细节说得清楚明白,一听就知道是真经历过的,可见其功勋绝非作假,是个有真本事的。”沈瑞顿了顿,又道,“但光有功勋有本事还不够,且到底是番寇,拿到朝堂老大人们跟前,是瞧不上眼的。” 张会翻了个白眼,道:“那也比孙铭那剿匪不行、管营不行、牧马不行、屡遭孝庙责罚的东西强。不过沈二,你别卖关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李旻除了军功还有点儿啥?” 沈瑞高深莫测的一笑:“还有忠心啊。府军前卫何等重要,掌此职者,最最首要的,便是‘忠心’二字。李旻,便有这个只效忠于皇上的忠心。” 张会呆了一呆,没好气道:“他哪来的忠心,说得我更糊涂了。” 但他略一思忖,忽叹道:“他为庶长,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外放锦衣卫的肥缺多去了,老丰城侯若有心,李旻断不会被丢到两广去。如今,袭爵明明可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丰城侯太夫人就是能压着不许……”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来,又深深叹了口气。 沈瑞见他情绪低迷,料想他又想到家事,便接过话头道:“如今皇上若是让李旻承爵,又赐他掌府军前卫这样要职,他如何会不感激涕零,尽忠职守以报圣恩?” 张会默默点了点头,外祖与舅父不也这般么。 “只要皇上信他,用他……”张会喃喃道。 沈瑞刚要开口说话,密室外忽然传来叩门暗号。 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出了密室,书房里一个婆子一脸焦急的等待,见两人出来,就立刻急声道:“二爷,二太太四太太拦着沈府的妈妈不让给大奶奶看诊,又与二奶奶、沈二奶奶争执,还堵了院子门。奴婢们不好动手,老奴翻墙过来找二爷。二爷看是不是报给老公爷?” 张会目眦欲裂,一掌拍在身旁高几上,伴随着他的怒吼,高几及其上铜瓶轰然落地。 “什么不好动手!为什么不好动手!敢拦着就给爷打!”他吼着就要往外冲去。 沈瑞紧走两步,一招擒拿手过去抓住张会,喝道:“你先别慌!” 见他动作一缓,沈瑞忙道:“再怎样,二太太那边都是婶娘长辈,前面灵堂还在,后面若内讧起来,传扬出去什么名声!老公爷也定饶不了先动手的人!明明是咱们占理!咱们晚辈不好与长辈硬顶,还是请老公爷出面吧。” 那婆子也赶过去跪在头里,苦劝道:“二爷,还是请老公爷吧!” 张会恨恨的一跺脚,道:“走,找祖父去!” * 桂枝妈妈被英国公府的婆子带着一路快马赶到国公府,从东侧角门进去,到了二门上下马。 桂枝妈妈和谷芽都是从没骑过马的人,虽被那两个婆子关照着,仍是受不住颠簸,双腿几乎站不住,胃里也是翻江倒海。顾及着在国公府,才强忍着,扶墙而立。 没见到早应备好的软轿,两个婆子相视一眼,心中都叫了声不好。 她们两个在二门值房里寻到看门仆妇,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脚换了最奸猾的几个人过来,她俩便也不多废话,生生靠着一双拳头打得那帮仆妇哭爹喊娘才寻了滑竿来,抬起桂枝妈妈和谷芽,抄近路往东路主院赶。 果然,在世孙院外,又碰上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人。 赵彤的陪嫁婆子丫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时将世孙的院子护得严严实实。 二太太却叫自己的人在外头又围了一层,堵了各处出入口,美其名曰,以防闲杂人等走动惊扰了世孙夫人。 二太太和四太太也不进门,就在垂花门前阶下摆了太师椅,小丫鬟打伞,大丫鬟奉茶,看风景似的。 她们刚得了信赶过来时,赵彤还出来请她们往东厢去,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表示自己在外面,万一前头有事儿,也好抬脚就走,方便;四太太捏着鼻子表示,自己生孩子时候伤着了,闻不得血腥味。 赵彤也不是好脾性的,便根本不理,不进来乱说话添乱才好。 很快就有人报给赵彤说二太太的人堵了道,赵彤只冷笑道:“先不用管,告诉咱们的人,他们若敢动作,只管打就是。” 世孙的院子里自有小厨房,热水参汤什么都不需要去外头取,往各处报信的人也早撒出去了,倒也和拦路的相安无事。 两个去请桂枝妈妈的婆子出门时倒是被拦了一下,两人功夫都不错,想也没想就撂倒了挡路的,跑了。后面倒也没人追来。 可这回来后进门,倒是不容易了。 一行人被带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跟前,二太太尚未发话,四太太已是横眉立目呵斥起来,道:“国公府里什么样的稳婆没备下,还用去街上寻来?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那里头躺着的是咱们世孙夫人,要生下来的是国公府嫡长重孙,有个闪失,你们有几条命够赔?!” 桂枝妈妈早知道英国公府后宅种种,在市井间也走过不少大户人家,见过各样的厉害太太,并不怯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淡淡道:“这位太太,老婆子在杨阁老府大姑奶奶身边当差,奉命来探望世孙夫人。” 听到“杨阁老府”几个字,两位太太都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四太太又开了口,冷笑一声,道:“既是杨阁老府的妈妈,怎的到了我们府上?若是拜祭老夫人,便往前头去。” 桂枝妈妈见她装傻,便又加重语气道:“老婆子是奉命而来,探望世孙夫人。” 咬重了奉命二字,却不说奉谁的命。阁老府的出身就成了她最强大的护身符。 四太太一噎,此时的大明重文抑武趋势已十分明显,且阁臣权柄日重,她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的夫人,便是在英国公府高门,对上阁老府,也是气短。 二太太这时候慢悠悠开口道:“阁老府大姑奶奶嫁了吧?在她身边当差?阁老府这么遣一位妈妈来探望我们世孙夫人?” 四太太立时反应过来,立时瞪眼喝道:“杨阁老府好大的架子!既是已嫁的大姑奶奶身边人,你还算得什么阁老府的人?!你这婆子,满口胡言,莫不是冒名顶替?”又呵斥左右道:“你们还不把她拉下去关起来,待咱们家事情了了再送官府去!” 两边的仆妇忙过来要拉扯桂枝妈妈,那两个接了桂枝妈妈来的婆子本是因两位太太在这里,不敢以武力夺门而入,眼见着桂枝妈妈要被她们拉走,却如何肯依,登时又是高喊“是二奶奶请了人来的”,一边儿伸手护住桂枝妈妈。 桂枝妈妈也没料到英国公府能来这一出,些微慌乱后便厉声道:“太太这是做什么?是你府上的人来阁老府接老婆子前来,刚到这里,太太你空口白牙便要将老婆子送去衙门,可是看阁老府好欺侮吗?!” 仆妇们闻言又不敢动作了,下意识看向两位太太。 喧闹声传进院里,赵彤带着一大批婆子丫鬟呼啦啦赶到门前。 赵彤一见这情形,柳眉倒竖,她也不去看两位太太,直接向那群仆妇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我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敢动手?反了天了!桃蕊,把这些人都记下了,回头再重处家法!” 她的大丫鬟桃蕊脆生生应了一声,而管事妈妈们已经出手去夺桂枝妈妈与谷芽过来,想着护她们进院赶紧去看看世孙夫人情形。 四太太跳起来站到了头里,掐起腰来就骂道:“赵彤!你这做侄媳妇儿的忒也目中无人!当你婶娘们是摆设?” 管事妈妈们武功再高,也不敢对国公府正经主子动手,一迟疑便没能顺利将人抢进门里。 赵彤冷笑一声,道:“婶娘们跟大佛似的,我哪里敢当您是摆设?!” 说话间脸便阴沉下来,厉声道:“太医过来,你们说男女有别,放帐子都不成,一味挤兑人家不让进去看诊,只让隔窗问话。这会儿我请了稳婆来,你们竟连人都不让进门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做婶娘的是什么意思?!哪个黑心烂肺的恨不得旁人不好!” 四太太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立时跳脚骂道:“你浑说什么!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二太太也起身厉声道:“会哥媳妇,你这是什么话!男女有别难道有错?别说产室血房太医也不肯进的,就是他肯进,你便不要你大嫂闺誉了?!” 四太太立刻补充道:“你不要脸我们英国公府还要脸呢!” 院中产房里游氏痛苦的呼叫一声声传来,赵彤心里越发焦急,气得发狂,直骂道:“有帐子!谁家女眷看诊不是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臭规矩!要脸要命?” 她身边的心腹刘妈妈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在她耳边道:“二奶奶别动怒,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别上了她们的当。” 赵彤深吸口气,指着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的人,我请来的,专管接生的,你们敢拦?” 四太太缩了脖子,二太太却冷冷道:“世孙夫人身子贵重,肚子里的更是咱们府嫡长重孙,我们岂敢让外面的接生妈妈来动手?”又扭头瞪视桂枝妈妈道:“若有个万一,杨阁老府担待得起?” 桂枝妈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二太太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又转回向赵彤道:“府里不是没有稳婆,会哥儿媳妇你还巴巴的往外头去请,又是什么意思?”说着往赵彤肚子上打量着。 四太太一直紧跟着二太太,眼珠子一转,便道:“到底是谁黑心烂肺的?莫不是想着过继个儿子……”却又不把话说完,满脸嘲讽看向赵彤。 赵彤手脚比脑子还快,向前跨了一步就想伸手打人,这会儿是手里没刀,不然非把对面两人大卸八块不可。 身边刘妈妈和大丫鬟桃蕊杏蕊连忙拦了赵彤下来,苦苦相劝。 四太太还不依不饶,冷嘲热讽道:“怎的,让人说中了,便要动手吗?莫不是还要杀人灭口?” 正混乱间,忽然一个声音清冷插入,道:“英国公府家务事,我原不该听,不该问,但既听得有人污蔑我府中人欲行不轨,我杨府名声也不是随便由着人抹黑的!”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自滑竿上下来,她面容姣好,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然这几句话说得却铿锵有力,其身上也自有一番气度。 身边陪着的是三太太的长媳李氏,此时一脸尴尬,给伯娘婶娘见礼后介绍那年轻妇人是杨阁老千金、沈传胪的妻子。 杨恬行了个礼,便走到赵彤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转而向两位太太道:“我依礼来看看世孙夫人,两位太太不许我进院吗?” 四太太嘴角抽了抽,刚想说也没不许,二太太便已经开口,淡淡道:“沈二奶奶,你也知这是英国公府家务事,今日世孙夫人这般情形,不便见外客,你既是来探望,就请改日再来吧。” 杨恬一扬眉,道:“二太太这就下了逐客令?” 四太太哈了一声,道:“沈二奶奶不是读书人么,这话有什么听不懂吗?” 杨恬冷笑一声,道:“焉敢听不懂?只是,我却并非二太太的客人。” 赵彤立刻大声接口道:“英国公府还没姓‘方’呢(二太太姓方),二婶娘就急着做主了?” 二太太脸上也显出怒容来,喝道:“会哥儿媳妇,今日你一二再再而三的顶撞长辈,你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你才掌家几日,就这般张狂起来!你眼里还有礼法规矩吗?” 四太太也忙帮腔道:“这英国公府也还没姓‘赵’呢,会哥儿媳妇你也别急着事事越过婶娘们做主!” 赵彤想不理会直接带杨恬进门,四太太却死死把门口把住,大声喊着赵彤若敢动她一手指头,便是殴打长辈,她就把这事儿闹前面去。 赵彤再是急躁想把人撕碎,也被仆妇丫鬟及杨恬苦苦按住,只能无意义的耍嘴皮子对骂。 两边僵持不下,伴随着产房里痛苦的叫声不断传来,气氛越发焦灼。 早有机灵的婆子翻墙去寻张会求助老公爷来解围了——张会的院子也在东路,离世孙院子并不远。 但来的救兵,却并不是老国公。 “作甚么这么热闹?我那老妹妹才走几日,这府里就这样没规矩了!” 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那边涌来一群人,为首滑竿上下来一位老夫人,显见年岁已高,身子微微佝偻,满头银丝,满脸皱褶,然目光极是犀利,说话中气十足,一根檀木拐落地铿然有声,颇有气势。 她身侧跟着的中年妇人就更有气势了,面上冰冻三尺,素色柔和的褙子长裙都掩不住那一身蒸腾杀气。 而这两位身后,仆妇丫鬟清一色劲装打扮,好像随时能排兵布阵一般。 赵彤不由惊喜的大叫一声“祖母”,撒着欢儿的就跑了过去。 “慢着些,你有身子呢!”老夫人面色立时柔和下来,慈爱说道。 来人正是赵彤的祖母与母亲,武靖伯太夫人、夫人。 杨恬也忙快不过来,笑盈盈的见礼。 那边厢两位太太互视一眼,干咳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礼。 若是武靖伯夫人过来,她们是平辈亲家,还可以压制着人,再闹一闹,搅合里头一番。 可武靖伯太夫人来了,在这位长辈面前,两位太太作为小辈是绝对的劣势。 两人知道讨不了便宜,见过礼,二太太便看向一旁与武靖伯府人作陪的三太太,干笑道:“三婶婶也过来了,想是前头也没人,那我们便不多陪太夫人,往前面去照应灵堂了。” 四太太也是告了声罪便想溜。 武靖伯夫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是简单粗暴,说了句“亲家太太请便”,扭头却吩咐道:“把那起子欺主的刁奴统统拿下了。” 她带来的人手丝毫没顾及这不是自家府邸,立时领命动手抓人。两位太太手下忠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她们嘁哩喀喳反剪双臂按在地上。 两位太太又惊又怒,四太太先尖叫道:“这里是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是要干什么?!” 武靖伯太夫人却压根没理会,拐杖一顿便是一声脆响,携着赵彤迈着方步就往世子院中走。 四太太刚才过去见礼已离了门口位置,此时也不及回返,更也不敢去挡武靖伯太夫人。 而门口挡着的仆妇都被按倒拖走,自然门户畅通。 武靖伯夫人偏偏头扫了四太太一眼,倒是好心回应俩字:“清道。” 说罢拉了杨恬,点手让桂枝妈妈与谷芽等众杨府仆从跟上,一起进院。 四太太咬碎后槽牙,也只能傻傻看着武靖伯府众仆从再次将世孙院子外围堵个严实。 那边三太太轻咳一声,强忍着笑向两位妯娌告罪表示要到前头照应去,带着儿媳妇麻溜走了。 二太太也是恨得咬牙,但心知武靖伯太夫人都来了,今日也只能作罢。她使劲一甩袖子,道了声“走吧”,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被武靖伯府按在地上的下人,就由着那些人大声哭喊冤枉云云,一心要给里头人添堵。 四太太深谙其意,便疾言厉色道:“这是我英国公府人,你们若是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又或捆绑堵嘴羞辱她们,便是辱我英国公府……” 没等她说完,一个三十许的媳妇子已飞快将手边嚎叫的仆妇下颌卸了下来,那仆妇疼得一哆嗦,却只喉间呼呼,却哪里再喊得出来。 那媳妇子拍了拍手,抬头似笑非笑向四太太道:“贵府放心,我们焉敢动人手指头呢,保证十根指头一根不少的。” 周遭哪里还有人敢喊出来,都是慌忙闭了嘴,惊恐的望着那媳妇子,一时死一般寂静。 四太太也是头皮发麻,手也哆嗦起来。 二太太脸色铁青,自己找台阶下,道:“前头还有恁多事,还不快走,与下人啰嗦什么。” 说罢也不喊人去取滑竿,径自扶着婆子的手走了。四太太也见鬼似的瞪了那媳妇子一眼,快步跟着走了。 那媳妇子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留在这照应的赵彤陪嫁赵孝家的,冷冷道:“你也是办事办老了的,由着这些人欺负了姑娘去?” 这媳妇子原是武靖伯夫人身边心腹大丫鬟,嫁了人又回来伺候。当初有那不开眼的宠妾闹到夫人面前,她两下就将人胳膊卸脱臼了丢出去,夫人压根没理会,直到老爷回来才将人胳膊上上,事后也没追究,此一举震慑了府中众姬妾,她那手狠便是阖府出了名,在夫人面前也极得脸的。 赵孝家的脸上讪讪的,心道这是姑娘婆家呢,哪儿像在家做姑娘时候,又有几个人跟你似的胆儿大不怕事。 那媳妇子严厉道:“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不外乎是不敢动别个太太奶奶,怕挨罚。我告诉你,你就一个主子!有人想欺负你主子姑娘,你们就得拼死上,护姑娘周全!所谓主辱臣死,若姑娘真个受了欺负,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便都去死吧。左右都是死,你打了旁的太太奶奶,大不了一死谢罪,姑娘不受欺负,你就算死了一家子也有个好前程。否则……” 那赵孝家的就算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周围英国公府仆妇们听的,却也不免脸上一阵青红,喏喏称是。 而周围英国公府仆妇听着这死呀活呀的话,再看着那被卸了下巴瑟瑟发抖的仆妇,无不惊恐万分,默默缩了缩身子。 此一番后,二太太四太太身边儿的人都颇为畏惧赵彤,此乃后话。 * 世孙院中,武靖伯太夫人特地走到产房窗前,向里头高声道:“芝姐儿,莫慌,老婆子在这儿给你掠阵,你且安心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游氏闺名游芝,她本已疼得满头是汗,神智也有些迷糊起来,听得这声音,她努力扭头过去,守在一旁的陪嫁婆子郑妈妈忙道:“是武靖伯太夫人,奶奶放心吧。” 游芝神色一松,深吸了口气,提声道:“惊动了太夫人……” 武靖伯太夫人立时在外头道:“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不要再言语了,省着些气力。你这是头胎,是要疼些的,以后自有那七子八婿的,便生的顺溜了。” 游芝忍不住绽出个笑容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她虽记在隆庆公主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生母美其名曰是贵妾,在驸马府也是当家作主,可一出了驸马府,依旧是个宫婢出身的贱妾而已。 且游芝既记在嫡母名下,在礼法上便是与妾室没了半分关系,因此便是她生产,生母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没法登英国公府大门的。 她的兄弟姐妹多是庶出,庶姐庶嫂来了国公府也没底气为她撑腰。 唯一能为她撑腰的便是她嫡姐,隆庆公主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的安远侯夫人游莹。然游莹去岁随夫君去了广西任上,鞭长莫及。 因此她知道依靠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强撑着忍耐。却万没料到,赵彤竟能将武靖伯府太夫人搬来坐镇。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郑妈妈忙不迭替她擦拭,低声劝道:“奶奶这是作甚么!这会儿是不能哭的,看伤了眼睛!” 游芝虽满脸泪痕,却嘴角含笑,低声道:“我,我是欢喜的。幸有这样的妯娌……” 听得外面太夫人朗声向太医道:“老大人受累了。”又介绍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上的妈妈,也通些医术,回头有什么老大人只管吩咐她。” 听得是阁老府,那太医也客气了几分。 桂枝妈妈按照在庄上伺候杨恬时沈瑞给定的“卫生条例”,迅速洗手净面,除去外头沾染了尘土的衣裳,换上专门订制烫洗干净褂子,又用烈酒泡了手,方才进了产房。 英国公府请来的稳婆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是游氏及胎儿身份贵重,且情况确实凶险,她们一时不免不敢动作。 年长的稳婆在隔间外同桂枝妈妈说了情况,因怕影响里头产妇情绪,因此声音压得颇低,道:“方才开了四指了,我摸着,是脚在外头,也不敢使劲塞,只得请太医给开了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转过来……” 年轻稳婆脸色也有些苍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参片也含着了,这药却灌不下去,强喝了两口,又吐了些,我生怕她力气耗在呕药上,就不敢喂了。” 桂枝妈妈点了点头,走进内间,坐在床边,一边儿笑眯眯向游芝道:“大奶奶可还认得婆子?婆子是跟着杨阁老府恬大姑娘的,哦,如今当叫沈二奶奶了。” 游芝因有武靖伯太夫人在,心里有了底,再不惧怕府里那些魑魅魍魉,便是精神大振,杨恬身边有位稳婆的事儿也是听赵彤提过的,因此便点了点头,道了句:“桂枝妈妈辛苦。” 桂枝妈妈做熟了接生的活计,一边儿笑着同游芝东拉西扯的聊天,安抚她情绪转移注意力,一边儿轻柔的按捏着她的肚子,估量着胎儿的位置。 “已是开了六指了,开十指就能生了,奶奶且别着急,先别使劲儿,待会儿婆子叫您时候您再一发力,小公子一下就出来了。”桂枝妈妈已经摸到了是个立脚的孩子,口中虽还温柔,心里却已焦急起来。 桂枝妈妈起身告了个罪,又请了郑妈妈出来,说是商量一下一会儿人参炖鸡先给大奶奶补一下气力,实则却是一起去找太医,陈说确实胎位不正,用药调整只怕见效慢,关键游氏现在是什么都喝不下,不若用针灸和艾灸。 她提了几个从前试过的穴位,请教太医是否可行。 那太医没想到她真通医术,心下对阁老府又敬服一分,听着这几个穴位都是没错儿的,只不过还要根据孕妇本身的情况附加一些穴位,会更稳妥些。 两人询问了游氏孕期症状,诸如四肢是否无力,精神如何,可有头昏耳鸣,胎儿动作强弱等等。 郑妈妈虽一一答了,却是脸色欠佳,几次欲言又止。 桂枝妈妈便道:“这种时候,老姐姐有什么要说的可千万不要藏掖着,莫耽误了大奶奶的身子!” 郑妈妈又看了一眼太医,那太医出诊过的人家多了,惯见内宅隐私,只淡淡表示老夫出入豪门素来是带耳不带嘴。 郑妈妈咬咬牙,低声道:“大奶奶的产期原是头几天的,后来服了宫中秘药,才延至今日。只是老奴也不知那秘药里都有哪几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桂枝妈妈的诊疗。” 此时生孩子多讲究日子时辰的,不少人为了图吉利或是其他目的,会特地催产抑或延产,催产比如抢长子长孙名头,延产比如要特地等老太爷老太太生日时再让孩儿出生,无外乎争宠手段。 别说宫中有这样的秘药,就是民间也不少见。 太医仔细问过郑妈妈游氏服药前后的症状情况,又同桂枝妈妈商量了许久,拟定了两套针灸辅以艾灸的方案。 桂枝妈妈与郑妈妈回到产房时,却不急着进内里,而是拉着人在隔间外低声道:“终究是有风险的,我却是担不起,不知道世子是否晓得大奶奶服了那药?此外,这件事还是请告知二奶奶以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才好。” 郑妈妈叹气道:“大奶奶心里苦呐,这些都是瞒着世子的。”顿了顿道,“此时也不怕什么名声了,便请告知二奶奶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吧。” 桂枝妈妈点点头,进去看了游芝情况,又喊人炖好了汤水端上来,自己方起身往东厢去了。 * 却说方才,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在东厢房一坐下,先请太医过来给赵彤把了脉,知道她和腹中孩儿都无事,方放了心。 太夫人又拉过杨恬来,叹道:“好孩子,我们六姐儿多亏有了你这样的姐妹。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却劳你过来这又是白事又是血污的地方……” 说话间将手上串珠退了下来套在杨恬手上,“一点子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为你辟辟邪秽。” 杨恬慌忙推拒道:“太夫人可折煞我了……” 赵彤却立时伸手按住,道:“祖母与人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奇楠呢,最是安神养人,正合你用!” 杨恬原以为是檀木佛珠之类,听闻是奇楠沉香,吃了一惊,更加不敢收了。连连道:“六姐姐帮我良多,我还从没为她做过什么,太夫人这样说真是羞煞我了,这东西太贵重,且对太夫人有益,我断不敢收的。” 太夫人笑道:“小六儿可是说着了我的脾气,给你便拿着,我可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心地良善,待人赤诚,必福泽深厚,小六儿和你一块也能沾沾你的福气。”便不由分说给她套在腕间。 赵彤生怕她再推拒,便一手按着她不许摘串珠,一面急急岔开话题,道:“祖母怎的也来了……劳动了您,孙女这心里……” 太夫人戳了她的额头一记,笑骂道:“净装样子。” 又道,“若是你们国公夫人在,压得住下面的,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不用来了。可惜,她去得早,你娘这性子急,被人激两句,怕不就要打起来,驸马府的姑奶奶生孩子,咱们家倒打上门来,传出去还指不上怎么难听。” 赵彤便蹭过去,猴在太夫人身边撒娇,连道:“还是祖母疼惜孙女儿~” 太夫人一边儿喜笑颜开叫着“猴儿”,一边儿训她“有身子呢,还混闹!” 武靖伯夫人却是一脸嫌弃,板着脸直道“没个正形,娘别理她。” 杨恬看着她们娘仨,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虽赵彤见着娘家人极是开心,但到底也没全然忘了眼下的正事儿,听得产房那边没了惨叫声,不由得隔一会儿就派个小丫鬟去探问一二。 这样紧张气氛下,太夫人也不好多说笑,只陪着赵彤说一说严肃的生意经,打发时间。 这边又一次派小丫鬟过去时,却是桂枝妈妈跟着来了。 请太夫人打发走所有下人,桂枝妈妈才将游氏服药延产的事儿说了。 屋里人皆是一惊,太夫人面色几变,终是道:“桂枝妈妈,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有什么罪过,斟酌着下针,尽力就是。想英国公府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桂枝妈妈心下一松,匆匆行了礼,便往产房去了。 她走后良久,屋里仍是没有人说话。 终还是太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叹了口气,向赵彤道:“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游氏为什么要服药延产?就是怕她生子在前,太夫人去世在后,二太太之流会传小曾孙克死曾祖母的瞎话。 这样的污名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赵彤知道嫂子苦楚,眼里已闪着泪花,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老夫人去得颇为蹊跷。只是,还未曾查出什么来。但今日二太太四太太那般行径……分明是想治死大嫂和我呢。” 太夫人思量了许久,终是道:“不能再让他们还呆在这府里了。待过了头七,我来与老公爷谈谈,看看不分家先分府……”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3章 星河明淡(五) 五月初一未正,英国公府世孙夫人诞下一子。因着家中有长辈白事,洗三及之后的满月都是不能办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还是正常走礼的,再亲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来探望。 当初吊唁时众人都见过世孙夫人的状态,又听闻这个时候生产,便都知道是哭灵动了胎气的。来探望时又见到面无血色的世孙夫人,小猫儿似的孩子,谁不晓得其中凶险,便都传扬世孙夫人待祖母至孝,为祖母守灵不顾自家身子云云。 因而,二太太那边放出来“恶月生子不吉”的话,根本就没传播起来便被世孙夫人至孝的言论压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许久闷气,暗暗诅咒该死的不死。 实际上,游氏实是命大。 针灸和艾灸也没能彻底扭转胎位,两个请来的稳婆已私底下商量着要去同主家问问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尸两命,自己两人也走不出这国公府。 桂芝妈妈当初拿阁老府作护身符,现在却也因着这道“符”而压力倍增。 那两个稳婆死也就死自个儿一人罢了,而桂枝妈妈身上可还背着两个府的名声、背着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两个贵人,她是一个都不敢放弃,只能咬牙用尽所有办法,把当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数都使出来,试着用针刺用手推压,甚至伸手探入产道帮着孩子转身。 幸而游氏整个孕期都呕吐不止,尽管已尽最大努力多吃东西来保证孩子的营养,但一面是胃口不开一面是管家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影响了孩子,这个孩子相对瘦小,在生产时,倒是省了些力气。 游氏本人心性坚韧,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镇、杨阁老府的妈妈来帮忙接生的情况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妈妈的动作,全无贵女娇气,这才最终争过阎罗,母子均安。 不过到底还是折腾太过伤了产道,险险血崩,全赖桂枝妈妈在太医指点下用银针救治。之后杨恬也应英国公府之请,将桂枝妈妈留下,帮着世孙夫人调养身体。 世孙夫人至孝哭灵动了胎气可以传扬,其中内幕英国公府却不想外人知道,太医及两个稳婆都是拿了封口银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国公府。 杨恬更不欲张扬桂枝妈妈的手艺,以免日后再有不相干的人来求,拒绝不拒绝都是麻烦,因此也是保持缄默。 只是英国公府、游驸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将厚礼送到杨府和沈府,以谢杨恬善举。其中,当然也不无向新阁老杨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产子时,生母妾室身份没资格踏足英国公府,驸马游泰虽是父亲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别家内宅。 洗三时,游驸马则亲自登门,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与英国公张懋谈了多时。 张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则如张仑所料,他可以对孙子无限好,却不会为了孙子把儿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实也是希望在家里造成一种良性竞争。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枪舍了命拼出来的,子孙要只盯住这爵位带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思进取,那家族没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争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能顶得起“英国公”三字,不辱没了祖宗的名号! 他当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后为长孙请封世孙,放在大环境里说,是因当时弘治皇帝看重嫡长,他作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维护这个规矩,放在自家小环境里,他也是要以此激励次子和长孙上进。 次子若真上进,日后有了功勋,就是没这个爵位,也一样立稳朝堂。 而有年富力强的叔父在侧,长孙也会力求上进——连自家叔父都压不住,又如何斗得过朝中诸多外人,便是有这爵位,也保不住权势和体面。 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长的一片苦心,且在续弦妻子故去之前,张懋还一直觉得这招儿着实不错——次子是荫封的锦衣卫百户,能凭自己本事爬到千户位置上去;而长房两个小孙子更是让他惊喜,长孙稳稳当当入了奋武营,屡被夸赞;次孙大放异彩,自东宫跟随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卫武学,是小皇帝身边数一数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时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理会内宅事,而他的发妻、继室也都将内宅打理得不错,没有什么事儿闹到他面前来过。 当长孙媳产子风波摆在他面前时,张懋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后便是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从没有过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谋害子息的恶事。有种都去外面拼杀外面斗去,倒在家里祸害自家人,这是他万不能容的。 只是,废个儿媳妇容易,废个儿子,尤其是前程还不错的儿子,他却是舍不得的。他也不确定儿媳妇的行为是不是得了儿子的默许。 在书房中只有张懋和次子张钢父子俩时,张钢表现出一脸震惊的模样,先是斟酌着表示长房都是孩子,上头没有长辈,妻子作为婶娘,无论是不让太医进产房,还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应该还都属于行事谨慎,他不认为妻子会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妇侄孙。 但他也非常坚定的表示,如果父亲认为妻子居心叵测,那他也会支持父亲的决定,进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脉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张懋冷笑,休妻,二儿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闹上门来,将婶娘害侄媳妇的事儿宣扬出去,英国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样成为京中笑话。他就是把儿媳妇关在府里关到死,也不会允许闹出去污了英国公府名声的。 张懋终只是冷冷对二儿子道:“但愿你不知情。这事,我会细细查个清楚。” 眼下这个时候,前头还吹吹打打办着丧事,长媳早亡长孙媳月子不能出屋,还需作为嫡次媳的二太太撑场面。 张懋便让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负责接待来往宾客,而只在灵柩前跪灵。没说是罚,可这着实是个苦差,与罚跪祠堂也没甚区别了,只是说上去好听一些——尽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爷的生母、老公爷侧室里地位最高的杨老姨奶奶处,杨老姨奶奶也寻张懋哭闹了一场,却被禁了足。 张懋也扔出一句“余下都要等丧事办完再论”,便是再没人敢提半句。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房只保持沉默。 驸马游泰却是不会沉默,那在产房里挣扎、几乎被婶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宠的女儿。 而同来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当表示,虽然张会是嫡次孙,爵位是轮不上他的,按理说不会碍了谁的眼,但有这么一回在前头,她不知道她的孙女赵彤生产时会不会也遇险。 偌大的书房,就站了他们三人,张懋仍是觉得这房间恁是狭窄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于两位亲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张懋是断不肯同意的,他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分什么府!而且分府这么大的动静,满京城都要议论,那事儿不也一样闹出去了?! 开玩笑,让老二分府别居还不如让老二休妻呢! 然他说会管好府中,禁足二儿媳四儿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位亲家却表示不信。 双方谈了大半天也没谈拢,最终不欢而散。 张懋原想着待老妻出殡丧仪彻底过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整顿一下家中,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要发自内心考虑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联名弹劾张懋及其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此案更涉及户部郎中、刑部员外郎、顺天府通判、巡抚御史等十余官员不作为,偏又滚雪球般牵扯进多家勋贵、宗室,更挂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场流民风波…… * 沈瑞这个婚假休得委实惬意。 五月初一帮忙解决了英国公府的事,他和杨恬都松了口气,那场没完成的西苑约会,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应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赏龙舟竞渡,沈瑞则同徐氏告了罪,带着杨恬两人自己玩乐去了。 两人换了布衣打扮,如坊间寻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携手漫步西苑,挤在人群里看了百般水戏,又去吃了闻名已久的油烹鲜鱼,直到华灯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游乐下来,好不快活。 回家的马车上,杨恬疲倦已极,靠在沈瑞肩头闭目养神,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散,口中也忍不住说着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边笑道:“以后咱们一个月最少出来一次,如今天这么,只咱们两个人玩去,可好。” 杨恬立时精神起来,那大眼睛几乎闪闪发光,璀璨如星,口中却道:“日后要帮着母亲管家,你同年里还有成亲的、乔迁的,不少已送来帖子,少不得要去应酬,只怕没空闲这般出来玩耍,且这般一味贪玩,母亲也要怪我……” 沈瑞点了点她鼻头,道:“母亲疼你还在我之上,哪会怪你!家里也没那许多事,一个月出来一两次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妥的,官员还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问,你想不想出来罢?” 杨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细若蚊呐道:“恒云,我很欢喜。” 沈瑞哈哈一笑,搂住小娇妻,盘点了一下,道:“说起来,最近还真有几份应酬是不得不去,不过过了这俩月也就好了,这个月初九是宾仲买新宅设宴,他家没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旻过继嗣子的席面,这个咱们俩去,有个把时辰就完事儿了,咱们回程就还来西苑,如何?” 杨恬含笑仰起头来,重重点头。 却说这这阵子确实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进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选至六部观政的也占了半数,还有不少暂时没有活动官缺,只等着今年京察之后若有落马的也好捡漏。 朝中这两年风云变幻,时逢京察,大佬们斗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动位置呢。尤其京中职位…… 这留京的多要买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着京察后挪动着进京为官的,也要买房。 如此一来,今年京中房价平均涨了三成,原本只要几十两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两起,许多好地段适合低品阶官员二进、小三进的宅子,价格几乎翻了两倍,直让许多新进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宾在家中行二,父母与长兄一起生活,便发话让他明岁成亲后将妻子接进京中好绵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产安家的时候。 他表兄林福余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听闻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要设书院讲学,登时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学,沈瑞这边还缺生源呢,自然应下。 如此一来,表兄弟俩就商量着将宅子买在一处,林福余也将妻儿接上京来,两家内眷好有个照应。 本身宅子就不好寻,两处相邻的就更难些,二人跑了几处牙行寻了许久才在明时坊紧挨着城墙处寻着了,都是小三进的宅子,正适合安家。 只是价钱要得极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几位相中,只是都银子不凑手,尚在观望。大有谁先拿银子出来谁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带足了银子上京的,可谁也没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算下来尚有二三百两缺口——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买房上,派人回乡取银子总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难道这些时日喝西北风去?这几个月又是刚入官场四处应酬打好关系的时候。 两人都是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儿,此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 一同进京的同乡情况还不如他俩好呢,两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义疏财的,只他一个小小翰林,一时间家中也拿不出几百两现银来。 林福余比戴大宾年长,脸皮也就更厚实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过恒云进沈二叔的书院读书,此时不妨再烦他一次,暂借些银两周转,咱们认识的人中,也只他是个‘财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宾先是不肯,因着先前他这探花名头,浣溪沙留他墨宝没少给润笔之资,现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经济来催问是否还要那俩宅子,两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门。 艰难张口要借三百两,沈瑞却是捧出五百两来,也不说那朋友通财之义的话,反诚恳向戴大宾道:“我正有事相求宾仲,青篆书坊这阵子应朝廷之命在赶着刊印咱们这科的时文策问,过阵子就想着刊些诗集文集,我已经同我大舅兄约好了的,吕兄和宾仲你这边,我还没来得及相约。今日正想求宾仲诗稿,这便先付个定金,不知宾仲意下如何?” 戴大宾心下感激,银子他也不看在眼里,而如此免去了他尴尬,又捧高了他才华,实是沈瑞为人厚道,他当下深揖为谢,道:“恒云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从。” 沈瑞忙避过身,扶住他笑道:“如此这般说,他日是真要找宾仲帮忙了。我二叔那书院尚未建好,教学也暂时没个头绪,我是想着,若宾仲休沐时无事,可否去那书院兼职讲上几回学?既是想学生们听听宾仲这金榜题名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书院想借一借宾仲你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当然,束脩必不会少。” 书院请些名儒大家来讲学也是惯例,沈瑞并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学府来,聘名人为客座教授,只想着新书院要立足总要有些特色,请些“名人”来利用一下名人效应也好。 戴大宾笑道:“都说了无有不从,有讲学这等好事,宾求之不得呢。” 林福余也笑道:“这下可得了,原本宾仲要叫我表哥,今后我却要叫他先生,可是乱了辈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这么敲定下来。 戴、林两人虽得了银子,却也没大肆装潢家宅,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简简单单布置一番。 五月初九这日,他们也并没有请太多朋友,毕竟暖宅不同寻常宴请,下帖不免有问人讨要礼物的嫌疑,因此关系不甚近的一概不请,不过是同年中几个处得来的应邀而来,加上留京的同乡,也不过十来人。 戴大宾这院子虽是三进,却并不大,又没修什么园子,无甚景色可赏,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饭馆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摆了三桌席,让大家吃得尽兴。 在座来宾多是二十来岁年纪,都是怀揣梦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没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洁,初时还能谈诗论画,渐渐不免提到京中时局。 现下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山陕各处查盘粮草亏折浥烂之事,又有大同报平虏城火灾焚毁草束一百四十七万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盘查九边粮米草场以及各地常平仓的是刘瑾,又果然查出硕鼠一串,朝中瑾系党徒皆捧臭脚颂其功。 而刘瑾又用重刑,让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呜呼。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是处决贪官污吏,无不拍手称快,也都称颂刘公公杀恶人大快人心。 这一时间,刘瑾在朝堂内外风头无两。 朝臣忌惮刘瑾手段凶残,又握有锦衣卫和东厂,随时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于他。这些刚登天子堂的年轻进士们却是满腔热血毫无畏惧的。 便有人借着酒劲评价道:“这阉宦倒也办了件人事儿,这番杀戒一开,只盼能杀鸡儆猴,让那些贪官知道畏惧。” “你还道那权阉能有好心?我可是听说了,那边都是公然索贿呢,买命的银子买官的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么东西上去。” “那阉竖恁是跋扈!好些时候不是惩恶,实是立威!听闻李阁老、杨阁老都上书请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论刑,可有此事,杨兄?”这却是有人问杨慎。 杨慎淡淡道:“如李阁老奏疏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当法者。’皇上已嘉其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边关粮草事大,宜从重,其余可斟酌定刑。” 众人皆喟叹道:“皇上圣明仁德。”又斥:“阉竖小人猖狂乱政。” 又有人问:“如此说,此番会派钦差往山陕边关彻查粮米草场事了?” 杨慎摇头表示不知,却有意无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当然知道,小皇帝确实正在挑去山西的钦差。 端午之后寿哥见了沈瑞一次,果如张会他俩所料,寿哥提到张会守孝,因问沈瑞接替张会往山西去的人选,以及接手京卫武学的人选。 沈瑞依照前言,说赵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脉,赵弘沛也深知经营事,推荐他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于京卫武学,沈瑞则表示事关重大,他识得的武人不多,还请皇上圣裁。 不过他推荐了自己连襟李延清往京卫武学兵械局去。 其实以李延清的学识和他父亲李鐩的面子,考个庶吉士是没问题的,但李延清却对做翰林没甚兴趣,压根都没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过,对于沈瑞提出刊印一本关于营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听沈瑞提起了京卫武学想印兵械的书,两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构想,李延清大感兴趣,便同父亲李鐩深谈一番,最终说服父亲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李鐩治水是出了名的,后来修建泰陵、督建西苑,两处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寿哥赏识。 寿哥听说李鐩的儿子也喜工程,更是热衷兵械,不由大乐,直道子承父业甚好,应下调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于京卫武学,虽然寿哥嘴上抱怨张会这一守孝,都没得用的人顶上,沈瑞也不帮他想人选分忧,但心下对于他们二人懂分寸还是颇为满意的。 赵弘沛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去,只能说是为寿哥办“私活儿”,与粮仓草场无关。寿哥这边还要选派一个钦差下去好好查查边关的猫腻,这却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寿哥也没有咨询沈瑞的意思,不过随口提了一句。 事后在杨府书房里,沈瑞说与杨廷和父子听时,杨廷和道:“内阁议,还是依例让都察院出一人。只是,想来,皇上还是会派个中官同去的。” 杨慎奇道:“先前查出这些事儿的就是刘瑾派内官监的中官去查的,这次还要派中官?” 杨廷和捻须道:“皇上圣明,岂会偏听偏信。这次只怕是要派东厂的人去。” 刘瑾已俨然诸中官首领,然却也不是内廷人人都俯首帖耳,单是丘聚就与刘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人传出小道消息来,若被东厂抓了把柄的,只要给丘公公送银子,保准不会叫你落在刘公公手里。 这就等同于捡了条命回来,可却也是从刘瑾手里夺人命。 有两次刘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过了,刘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过,这两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们所乐见的。 想来,这也当是帝王所乐见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术玩得漂亮,不会不对中官也用上的。 对此,沈瑞,乃至杨慎,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在席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作声,仍旧端着酒盏听着诸人的钦差人选分析。 院里正热闹间,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院子浅,戴家人手不全,门房什么的都没配齐,当下戴大宾的一个长随跑去开了门,然后大声禀道:“刘仁刘公子,李经李公子来贺公子乔迁之喜。” 院中诸人都是一愣。 虽然都算是“衙内”,但杨慎、沈瑞却与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实没甚交情。这位李经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戴大宾也下意识低声道:“我并不曾请刘公子。” 但来者是客,戴大宾当下整了整衣襟,与林福余一同出去相迎。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也都起身相侯,以尽同年之礼。 片刻就听得刘仁笑声,见他与一年轻公子随戴、林二人进得院中。 刘仁是个衙内,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职,大家都是认得的。而那李经自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属榜尾,确如他所言“侥幸得中”。 众人互相见了礼,重新入席。 来了新客人,面对残席,总是不恭,戴大宾忙又吩咐仆从再去点菜来,重新开席。 刘仁却笑道:“不必不必,是我来得迟了,怎好与你添麻烦。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当共饮一壶酒。” 他说着接过仆从送来的新杯碟碗筷,从桌上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笑道,“既来迟了,我自罚一杯,向各位兄台赔罪。”又毫不忌讳的拾起筷子,就着手边儿一盘菜吃了两口。 众人见他这样随和,都松了口气,大家彼此敬酒闲聊,一时席间恢复了些热闹。只是到底与他二人不熟,刚才那般高谈阔论朝中事的情形是不会再有了。 事实证明,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是完全正确的。 席间刘仁一直在与戴大宾攀谈,问他家中情形,准备何时还家云云,而那李经,喝了两盏酒,就有了些醉态,便急不可耐问道:“听闻宾仲买这宅子时银子有些不凑手?你我同年一场,我痴长几岁,理应帮衬贤弟。” 场上登时一静。 戴大宾不由皱眉,林福余性子急,已是撂下脸来。 刘仁有些尴尬,瞪了李经一眼,忙圆场陪笑道:“宾仲莫怪,我们也是听说了此事,为贤弟着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声,抬了抬酒盏,故作夸张惊讶道:“宾仲这样的才子也会缺银子?浣溪沙茶楼可是还有好几面墙空着,宾仲若肯赐下墨宝,茶楼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边几人都心领神会,都圆场笑道:“沈老板好阔气,不知道可还缺不缺写流水的文书伙计,我等还勉强可胜任。” 这番嬉笑下来,气氛为之一缓,戴大宾调整了情绪,淡淡道:“多谢刘公子李公子关心,不过想来二位是误会了。”却是连“兄”字也不称了,只称公子,可见疏远。 刘仁心下火大,恨李经嘴快坏事,刚想再描补两句圆回来,却不想李经又开口笑道:“是极,宾仲这般谪仙人物,自有贵人招为东床快婿,怎会短了银钱。” 众人皆是变了脸色,席间庞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盏,却瞪向刘仁,道:“刘公子今日来此是何意?” 刘仁掐死李经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来为宾仲暖宅。这李贤弟,不胜酒力……” 还没描补完,那边李经似是借酒装疯,嘿嘿一笑,道:“我们今日来此,也是好意来为宾仲作冰人的。宾仲啊,你的好运道,锦衣卫千户谈粮愿将千金许配与你。” 保媒也没有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两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风,再遣媒人去问,否则若是一方断然拒绝,岂不伤了另一家颜面,更伤了两家和气。 谁知道这李经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大喇喇在这席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席间诸人皆面色不善,刘仁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过,戴大宾则起身道:“宾已有婚约,李公子好意错付。既公子醉了,便请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远送。” 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气了,刘仁知道事不可为,便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一手握住李经胳膊,勉强挤出个笑来,“今日叨扰了……”想拽着李经离开。 李经却是眯起眼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谈千户你们没听过?也不怪你不应。谈千户的兄弟你却不会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礼监的刘瑾刘大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确实,刚才听说是个锦衣卫千户,都没人注意那人名字,京中荫封的千户百户不要太多。 更没人往刘瑾身上想去——宫中八虎的兄弟亲人多有荫封,但是于他们这些小文官来说,八竿子打不着,谁会去记那些人名。 李经一脸皮笑肉不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腆着脸道:“怎样,那是刘大人嫡亲的侄女儿,被刘大人视若亲女。难得刘大人也看中你,正是你要飞黄腾达了,今后,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刘仁眼睛一阖,心里已在飞快盘算着怎样和父亲说才好,这事儿办砸了自然要全推到该死的李经身上,但他们父子也难保不吃挂落,心下不免一万个后悔。 确实是那位谈家姑娘在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探花郎,刘瑾打探了一番戴大宾家世,也认可了。先是寻了王鏊这座师做媒,却被王鏊婉拒。 王鏊,其实也算不得彻底站在刘瑾、焦芳一党。 当初在吏部时,因与张元祯不和,王鏊自然只能与焦芳站在同一战线,而后入阁也有焦芳、刘瑾使力,形势所迫,他只能站在焦芳身侧。 但他的政治主张也有与焦芳相左时,更是并不很听从刘瑾指派,反在许多事上劝阻刘瑾。 刘瑾对于王鏊虽有不满,但到底算内阁中的“自己人”,且他夹袋中其他听话的人暂时都没这声望能入阁,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王鏊这座师不肯做媒,焦芳又因儿子没能入三鼎甲,看此三人都不顺眼,也不能指望他和颜悦色去给探花郎做媒。刘瑾翻了翻口袋,就找了兵部尚书刘宇。 刘宇先要烧高香庆幸他俩儿子都成亲了,庆幸谈姑娘没有相中他儿子,然后……给人家订了亲的探花郎做媒么,不免让人想起上届状元公那档子亲事。 有张元祯因保媒而倒霉的例子在前,刘宇也不太敢沾手了。 但刘公公吩咐了,他又没王鏊那胆量说不,便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同刘瑾表示年轻人面嫩,不如让刘仁以同年身份去探探那戴大宾口风。 听闻戴大宾是有婚约的,不过想那乡下地方,能是什么样的女家,退婚也没什么。先状元公不也是见能巴结上李阁老,那和盐商巨贾家的婚约说退就退了么。 刘瑾认为可行,年轻人之间也容易把话说开,剖析利弊什么的。 他又划拉划拉手里的年轻人,就把新投过来、口舌伶俐的同进士李经分配给了刘仁,让俩人一道去。 刘仁暗地里认为李经是刘瑾派来监视他的,因此当李经提议他们可以在戴大宾暖宅宴上与其套套近乎时,刘仁也没到更好的与戴大宾自然接触的机会,便就应了。 谁知道,李经根本不是来监视他的,分明就是来坑他的。 这会儿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 那边戴大宾已经是厉声打断了李经的话,“李公子喝醉了!”他转向刘仁道:“刘公子可否送他归家?” 刘仁抽了抽嘴角,却连笑容也挤不出来,忙应了几声告辞,就想拖着李经出去。 李经却起身逼近戴大宾道:“怎的,你小子眼界高,还看不上刘大人不成?!”说着竟指向庞天青道:“难不成你也想学庞天青,寻个驸马府?我与你说,刘大人能与你的,驸马府可未必,你别不识抬举。” 庞天青已拍了桌子,冷冷道:“想必李公子是羡慕得紧,自己没本事、求而不得,这才跑来寻衅吧?” 戴大宾则怒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休要再说那些!李公子醉得不轻,还请快快离去吧!” 更有原就在骂刘瑾的人,此时已是破口大骂:“吾等堂堂天子门生,岂能与阉奴为婿!” 沈瑞一听,心道不好。 初时只当李经是刘仁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这李经哪里是猪队友,分明是一头噬人的恶狼。 听得李经正高声道:“好啊,你等敢辱骂朝廷重臣……” 沈瑞忽厉声喝道:“大胆李经!” 李经一呆,下意识瞧向沈瑞,这一瞬间哪里有什么酒醉狂态,沈瑞心下更是清明,当下继续喝骂道:“刘瑾刘公公如今查了九边及天下各地官仓草场,罚尽天下贪官污吏,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称颂刘公公英明神武,你李经今日却竟敢在这里污刘公公清名!我等明日必要联名上本弹劾与你。” 李经听得瞠目结舌,忽然暴怒道:“沈瑞,你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敢污刘公公清名!分明是你们这些人不将刘公公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如今要反咬一口吗?” 那先前骂了刘瑾的人正是头脑发热,见沈瑞夸刘瑾,恨得牙痒痒,刚要将沈瑞连带李经一并骂进去,却是庞天青眼疾手快,一把堵了人的嘴,在人耳边低声喝道:“稍安勿躁。莫上了那厮恶当。” 沈瑞那边厢已两手抱怀,摆出傲慢姿态,冷笑道:“宾仲早有婚约在身,且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若是真有意与宾仲,必然要打听一番,刘公公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听得宾仲有婚约,又如何会作那强人所难之事?刘公公忠心圣上,最是讲究忠义二字,又岂会让宾仲背信弃义。” 李经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反驳?反驳了就是他骂刘瑾了! 沈瑞哪里容他思量,立时连珠炮骂道:“你居心叵测,跑来这里大放厥词,想在仕林中抹黑刘公公名声,用心何等歹毒!诸位仁兄,这样的人,我们岂能容他!先打一顿,再送到刘公公府上,请刘公公处置他!” 说着一纵身就跃过去,抬手就是一拳直击李经面门。 李经大惊,慌忙闪避,却哪里能避得开练过武的沈瑞的快拳,正正一拳印在眼眶上,登时便眼前发黑,身子打晃,站立不稳。 旁人原就恨李经多时,见沈瑞说着说着就忽然动手,一呆之下,都哄然叫好,立时跟上,冲着李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仁心里暗恨李经害他,又生怕连累了自己也挨打,第一反应不是过去帮忙,而是急急躲出战圈。 沈瑞专门给李经脸上留了青紫记号,便退出圈子让一群书生泄愤,见刘仁紧贴着墙根站着,脸色已是青白,便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刘仁吓得一哆嗦,见沈瑞没有打他的意思,方道:“沈……沈二弟,你我也算同门。今日,今日我是真心来贺宾仲乔迁之喜的,都是李经这个混蛋……我,我真没想到……” 他也曾就读春山书院,只不过一直未与沈瑞同班过。还是在一同去拜座师时,在王鏊那边谈起时,才知道曾为同窗。 沈瑞又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受不得劲儿,身子又缩了一截。 “我知道,刘大哥也是受了李经这厮连累。”沈瑞慢条斯理道。 刘仁就差没哭喊一声“知我者沈二弟也”了,忙不迭连连点头。 沈瑞又慢悠悠道:“但今日李经这番话砸在这里,刘大哥也是脱不了干系了。”见刘仁脸色又变得灰败,他方道:“一会儿刘大哥与我一起将这厮捆了,送到刘公公府上。自有刘公公处置这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之人。” 刘仁见鬼似的看着沈瑞,一时脸色变换。 沈瑞也不多说,干脆也不瞅他,只盯着那边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脚相加的李经——他得看着点儿,别让李经被打死了。 刘仁已是骑虎难下,就算不跟着去,沈瑞铁了心,便一个人去这结果也没差,他反而会两头不落好。他最终咬了咬牙,道:“都是这小人生事,愚兄与贤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那边,几招化解众人拳脚,口中道:“留他一口气!” 众人打了人出了气,谁也不想死人了摊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都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这顿拳打脚踢也够李经受的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后来就干脆抱着头蜷成一团,倒是护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简单检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伤,没有骨折,不会造成肋骨穿破内脏之类,便吩咐戴大宾的长随过来架起他来,道:“今日本是宾仲乔迁的喜日,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搅合了。我与刘公子押了他交与刘公公处置。” 戴大宾忙道:“如何劳烦沈二哥,还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同去。” 当下还更多人开口表示:“咱们同去。” 当然,也有人不愿与宦官扯上关系,并不作声。 那边庞天青道:“也不用我们兴师动众的全都去,我与用修兄、恒云随宾仲去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杨慎也点头称是。 戴大宾四向作揖道:“今日是宾的不是,扰了各位兄长兴致,还请见谅。他日再设宴相请。” 众人见也就他们几个身世不凡,想来不会吃亏,便也纷纷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声,他们必来声援,这才告辞离去。 戴家马车也不曾备下,好在现在京中遍地是车马行,几人便雇了车,把李经塞了进去,便在刘仁带领下赶往刘瑾在宫外的私宅。 白天刘瑾自然是在宫里,沈瑞也深知这点才过来的,这会儿正面对上刘瑾会是怎样情形,他也预测不到,但把人交给刘府的管事却是简单得多。 众人将李经丢过去,又“义愤填膺”陈述了其“罪状”。那管事听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劲儿的去瞅刘仁。 听得沈瑞似是愤慨道:“此人不过新科进士,还未真正绶官,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污蔑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闪烁起来。 刘仁也适时露出个又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微微冲管事点了点头,算是把这锅甩出去了。 众人说罢便即告辞,只刘仁留了下来。 待拐出街口,见戴大宾脸上怒气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虽我们用什么忠义鬼话将那人架了起来,但那人却不是什么爱惜名声之辈,明面上或许不会怎样,暗地里却很不好说。而那李经,害你意图如此明显,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疯,还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们这边也要有个应对。” 戴大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初来京城,并无根基,京中闽人又无高官,不成乡党,他们对付我能有什么好处?” 庞天青在一旁凉凉道:“只怕有人也把你当刀了。” 沈瑞叹了口气:“宾仲,你回去尽快整理一下诗稿文章,我这边催一催青篆书坊那边,尽早把你的文集刊出来。你若诗才闻名天下,那想动你的也总要思量思量。” 戴大宾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还不都是披荆斩棘过来的。多想无益,先把自己变强,变得扎手,也就没人敢握着你这把刀了。” 送了戴大宾和林福余回家后,庞天青也拱手告辞了,想来,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这事儿,李经偏偏要在那席上说出,算计的是戴大宾一人,还是将杨慎、沈瑞、庞天青几个都算计进去了,尚不好说。 杨慎看着沈瑞,问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杨阁老下朝。 沈瑞摇了摇头,道:“今日的事儿,还请大兄先与岳父说上一声。我想去张永张公公那边。” 杨慎一愣,沈瑞只低声道:“李旻之事,或可拿来一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4章 星河明淡(六) 哗啦叮当一阵响,本经高人指点布置得又合风水又显雅致的书房已是乱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战战兢兢跪在屋子当间,任是什么东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没人顾得上心疼那满地千八百两才置办得下来名贵笔墨纸砚,都提心吊胆的心疼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礼监以来,千岁刘祖宗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着大管家刘多福,却不是让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满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刘多福撺掇着祖宗,非要把李经弄北镇抚司去审,那北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也比那儿强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头又传各种不堪的闲话,说祖宗逼婚不成打杀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气的…… 刘多福虽面上斜着眼睛将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说一点儿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着李经来的杨状元一行,听了那沈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李经背后有人指使,且刘仁也是确认过了的,他心里光想着这李经是给二管家刘多喜塞银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机会把一直盯着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刘多喜给踩死,也让外头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儿得往他这儿递银子才有通天梯,这才向祖宗进言。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东西,不再砸人罢,佛祖保佑啊,一会儿他认错得先自己给自己订个惩罚,免得祖宗上来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几上再没有能摔的东西,刘瑾才像彻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眼前几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这阵子,他本是顺风顺水,人才、钱财,都哗啦啦往他口袋里流,声望也因查粮草事儿日益高涨,没成想,就这个月,竟一股脑的遇上这许多的糟心事。 以他刘祖宗刘千岁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说一声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脑袋凑上来。偏这个探花郎不识抬举! 焦芳说的没错儿南人就没个好东西,嗯,那该死的李经也是个南人! 是的,李经该死,并且,他已经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时候! 刘瑾自然是恨李经办事不利的,更觉李经绝非蠢人,这般到人府上寻衅发难,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好好审,必须撬开这厮的嘴巴。 没想到,这厮进了北镇抚司刚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书生也没体弱到这个地步,杨玉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刘瑾也是在宫里血雨腥风走过来的,几起几落,各种算计见得多了,立时就意识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这件事,很快街面儿上还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刘瑾欺辱读书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机鼓噪。 刘瑾原也没指望锦衣卫尽数在他掌握之中,毕竟杨玉比起牟斌来,完全就是个废物,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没想到杨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钉子,这背后之人手可够长的! 刘瑾咬牙切齿,暗中派心腹将北镇抚司过一遍筛,却也更恨戴大宾——李经提亲时你若一口应下,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给脸不要脸,咱们就走着瞧。 而这桩事儿还没完,更让他惊怒的事儿就来了。 先前,他撺掇着皇上复立了西厂,挑挑捡捡让谷大用领西厂事。 虽有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东厂负责缉访谋逆大奸大恶,但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员,其他基本是由当地锦衣卫协助调查,并无专门出外差的衙门。 复立的西厂侦查空间非常之广,“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 粮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厂去查的,顺便,也是去监视了各地王府动态。后者,也是小皇帝答应立西厂的原因之一。 至于刘瑾的想法,无非是丘聚这东厂不听使唤,那就再立一厂呗,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粮仓等情况,乃至王府阴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递到刘瑾这边,由着刘瑾去上奏天听。 如此刘瑾赚足了圣眷和声望,也没少拿孝敬,对谷大用是非常满意的。甚至盘算着想把丘聚踢走,让谷大用掌了东厂。 却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事事捧着他的谷大用也有不听使唤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绕过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禀报,经查江西南康县民吴登显等三家擅造龙舟,有谋反之嫌,遂籍没三家,解银九十三万两入京。 就这四五月间,山东河南闹旱灾蝗灾,江南闹水灾,山陕又查出粮草亏折浥烂若干,到处都缺银子的当口,谷大用送了银子来,小皇帝自然眉开眼笑,大大的夸赞赏赐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跃成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国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赋予西厂更多权力。 至于那造龙舟是不是江南端午旧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没人去管。 此番刘瑾半点儿功劳没捞着,更是半点儿银子也没捞到。 抄了三户人家,押解上京的银子才小百万两,不知道谷大用这厮吞下去多少!能造龙舟作端午之戏的人家,会是家里银子少的人家吗? 而且,江西还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阔,四处撒银子的主儿,谷大用这一手,怕也是做给那一位看的,那一位岂能不双手捧银子上来。 想到少得了那许多银子,刘瑾这心啊,就想被针扎着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边卖好争宠,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种种事搅合在一起,才让他怒砸了书房。 这会儿刘瑾宣泄够了,缓过气来,一瞪着大管家刘多福,那刘多福连忙跪下,膝行两步,磕头下去,颤声道:“小的该死,这就去领二十板子,再去查外头闹事儿的是哪些不开眼的,定让他们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场……” 刘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见刘多福只顾着磕头,并不敢抬头看他那手势,便又是一阵恼火,喝道:“滚滚滚!” 刘多福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出去了,两个跟着他办事的管事也趁机跟着“滚”了出去。 刘瑾的眼睛扫向管事刘多寿。 此人原是锦衣校尉,有些武艺在身上,又懂锦衣卫侦缉那一套,是刘瑾将牟斌弄下台后从锦衣卫中招揽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负责联系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刘多寿到底行伍出身,可没有刘多福那样软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经指挥使杨大人与小的排查,已经揪出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悄没声关起来了,并没打草惊蛇。小的是想着单一两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是否要继续筛下去,还请祖宗示下。” 刘瑾冷着脸道:“那边的事儿让杨玉去做。从今儿起,你去盯着西厂,谷大用,还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两个档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我都要知道!” 刘多寿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几个管事幕僚,虽说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这事儿也不是哪个都该知道的,果然见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 “祖宗……这……”他欲言又止。 刘瑾阖目喊了个身边干孙子的名字,那小内侍就口齿伶俐的将西厂在江西的所作所为和谷大用的表现说了一遍。 众人这才知道刘祖宗发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刘多福晓得自己给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会不会气个七窍生烟。不过他到底有错,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刘多寿听那小太监说罢,心下已有了计较,低头寻思了片刻,方向刘瑾道:“毕竟是西厂的人,小的只怕还要向杨大人那边借些人手。” 刘瑾面色不虞,冷声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杨玉那边的,想过来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刘多寿有些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应声下来,后退了两步,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退出去了。 刘瑾又点了两个幕僚,让写个平息外头逼婚的流言对策来,又让陕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里未婚者家庭状况。 当初他是完全没把戴大宾的拒婚当回事儿的,想着把李经身后的人揪出来后,他照样能满足侄女的愿望。 但现在,外头闹成这样,就算戴大宾回来跪求,他也不会应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领了任务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书房。 剩下几个就显得格外“没用”。在刘祖宗身边做事,不会阿谀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会阿谀奉承旁的都不会,那也是吃不开的。刘祖宗很是求贤若渴爱惜人才呐。 有机灵的幕僚想着方才刘瑾的话,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论西厂东厂,当初都是受过千岁恩惠的,如今大权在握,便只想着怎样向上,全然不思回报恩人,这既是他二人的凉薄,也是他二人的浅薄,然则,也是人之常情。” 见刘瑾慢慢喝着盅参汤,听了这番耍嘴皮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低了些:“这东西二厂在谁手中,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谋划,学生以为,莫不如将这厂抓在千岁您手中,还怕他们谁翻了天去。” 刘瑾将盖盅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好,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统统踢了,让你祖宗我去兼这两处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岁日理万机,哪里还兼得过来那许多活计,学生是想,东厂有监督锦衣卫之责,那东厂又由谁来监督?更勿论西厂。没了监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门,千岁亲领,不仅能行东西两厂之事,更有监督东西两厂之责……” 刘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这衙门口,也是说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着刘瑾话音儿,便陪笑道:“太祖时只有锦衣卫,成祖时便添了东厂,到了宪庙时,又添西厂。这立与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西厂,不也是千岁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许了复立么。” 刘瑾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并未言语。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声道:“您不是还让刘多寿那边多招揽人手么,人手总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当,容易落人口实,放在新衙门里,不是正好。也恰借这机会,查一查东西二厂。” 刘瑾这才满意一笑,道:“这也是个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学生便下去写个条陈来,千岁再斟酌?” 刘瑾抬了抬眼皮,道了声“去吧”。 正这时外面有个管事毕恭毕敬报:“御马监张永张公公来访。” 刘瑾眼睛立时立了起来,没什么好声气道:“这老小子怎的来了?”后半句“他娘的来看祖宗笑话”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战战兢兢的将帖子递了进来,手都哆嗦得几乎捧不住那薄笺。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赏了板子,也由不得他们不怕。 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不由“咦”了一声,两根手指头弹了弹那单子,脸上慢慢扯出个笑来。 他挥挥手,呵斥道:“傻愣着什么?你张爷爷来了,还不赶紧前头花厅奉好茶去?!” * 张永这二年有些发福,脸上一笑竟有点儿弥勒佛的样子,全然看不出这是曾是个领过兵剿过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贼的悍勇之辈。 “延德,作甚么这么客气呐!”刘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里透着亲近。 张永笑道:“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虽然知道左右并无旁人,他还是假意看了两眼,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了李旻的事儿。 刘瑾听罢,似笑非笑道:“这袭爵也好,府军前卫也好,你这御马监就能办了,怎的还来我这儿。” 张永一拍大腿,“这不是不托底,还是得请老哥给句准话儿。这些事儿,哪件敢不来老哥你这儿报备?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瑾哈哈一笑,指着张永道:“你可别来捧我!” 听了两句奉承话,他叩着桌面,眯缝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终是一笑道:“这李旻是哪一个,我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丰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儿的。” 便是他不提这茬,张永也是要说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张永笑道:“李旻是个老实头子,也就是广东剿匪时候落点儿积蓄吧,丰城侯家那点儿破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罢,李旻这庶长子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来,求个前程。” “他想着烧香,却够不着老哥你这佛堂的门槛儿不是,便绕了几道弯子,到我这边了。老哥,你可别嫌兄弟雁过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捡着顶尖儿的抬你这边儿来了,就求你一句准话,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儿去办,余下的,总要给下面办事的小子们点儿甜头不是。” 刘瑾哈哈两声,道:“你瞧你,客气了不是。这点子小事儿,何必破费。哪儿能让你落不着呢。” 张永见他端了茶盏,便知道这事儿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盏来,撇了两下,嘿笑一声,状似无意打趣道:“我这不是怕叫丘猴子抢在头里么。老哥,这可有个先来后到,老哥既应了我,回头丘猴子那边给的银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说,可别反悔了,叫兄弟难做。” 丘猴子说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时瘦猴儿一样,就得了这绰号,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样子,却是猴精猴精的,宫里老人还是背地里叫声丘猴子。 刘瑾一听丘聚,眉头便皱了起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语气是淡淡的,却也不难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永像是才发觉说错了话似的,胖胖的腮帮子颤了颤,才干笑一声,道:“听说会昌侯孙铭走了丘猴子门路。我这不是……合计着那孙铭素来能敛财,为了几亩地叔伯、兄弟坑了个遍,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银子过去,怕李旻这老实的穷鬼敌不过人家。” 刘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记了丘聚一笔,发狠尽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两个不听话的东西,面上却不显,嗤笑一声道:“延德你几时这般胆小过?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吧,你既开了口,老哥我还能撇开你再应别人去?多少也就是这样了,还能让你贴补?笑话。” 张永便也哈哈一笑,说了几句凑趣的话,似是把这事儿圆了过去。 两人又扯东扯西说了些扯闲篇的话,刘瑾突然话锋一转,道:“万岁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陕边关仔细查一查粮仓草场,先头西厂去查过了,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礼监内官监的人也不好去了。想来,当你们御马监出人去才妥当。” 张永原也想到这一处了,刘瑾的人虽查了天下粮草,捅出许多舞弊事,但这里头也绝对黑下不少银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贵口口声声修墩堡,那银子哪里是送去了边关,不少都流进刘瑾私囊,这事儿经不经得起查可不好说。 刘瑾既说想找个御马监的,便是想让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刘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预备着刘瑾给他找事儿了。 张永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若真从御马监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寻个谨慎稳妥的,好生给皇上、给老哥你办差,也不辜负了皇上与老哥对咱们御马监的信任。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落在御马监却也不好说呐,一般派的外差,除却锦衣卫,便是东厂了……” 刘瑾斜了张永一眼,却不接这话,而是道:“我瞧着,罗祥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实实的,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来也好给他安排哪个营的好去处,免得总说咱们得势便忘了旧人。” 张永愣了一愣,随即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越发像弥勒佛了。 罗祥是丘聚插进御马监的,刘瑾这是要帮他拔出去。两人算是就对付丘聚达成了同盟。 “罗老弟委实有才干,怕只怕,他为人忒也直了些,不会转弯儿。到了边关,再叫那群武夫吃瘪,回头武将上折子哭诉,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张永笑眯眯道。 刘瑾掸了掸衣角,浑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处,精细。” 他不怕罗祥是丘聚的人便来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让罗祥就范,没准儿,能借着罗祥这药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张永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这样说了,这差事,御马监义不容辞。” * 五月十五,李旻过继嗣子,设宴款待亲朋。 这席面自然不会是在丰城侯府摆的,不过是他的小小宅子。 来宾也不过寥寥几余桌,除了李旻夫人娘家亲戚,便是他锦衣卫中朋友下属,甚至丰城侯府他的亲兄弟都没到齐,太夫人更是称病未来。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话。 沈瑞夫妇虽出现在仪式上,但是他们衣着行事低调,又请李家不要宣扬他们的身份,来宾又多是低阶武官,对于新科进士并不关注,便没人知道这对年轻夫妇来历。 这样的局面李旻颇为从容,李熙却不免有些愤愤然,本还想借沈瑞身份做点文章,却被李旻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时忍不住若有若无的抱怨一句。 沈瑞却只笑道:“有句俗话,叫好饭不怕晚,不知道李兄听过没有。” 李熙愣了一愣,强挤出个笑来,到底是聪明人,便也不多说,只剩满口道谢。 沈瑞原还想留下来捧捧场吃个席,见这情形还是作罢了,与杨恬两个观礼之后,便告辞出来。 正好时辰尚早,小两口便又手拉手开开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圣旨到了丰城侯府,昨日还对外声称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这会儿比谁腿脚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齐到了前堂。 然而,听传旨内侍口中称,要老丰城侯庶长子李旻接旨时,太夫人便如五雷轰顶,软软瘫在了守寡的儿媳身上。 此后,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没迈出过自己院门一步。 而李玺那守寡的夫人因着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传为至孝佳话。 至于李旻,在这一日里,先后接了两道圣旨。 前一道是承袭丰城侯,后一道是掌了府军前卫。 这次丰城侯府再摆宴,内外院子席开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场相贺。 当然,这日沈瑞夫妇并没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灌了个烂醉,直到散席才被架着抬回房里,催吐一番,将胃里吐了个干净,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里空空的关系,这米粥的香味竟是无比诱人,李熙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边不无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着爷一准儿得多喝几杯,前头席上油腻,只怕也是吃不好的,还是粥最养人,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亲自盯着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动作,仔细看向碗中粥。 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时异香扑鼻、食之清甜无比而得名,成化年间成了贡米,富贵人家多以能食此米来彰显身份。 他,年幼时,府里只有每逢除夕阖家一处吃团圆饭,才会从祖父老丰城侯的份例里拨这金贵的贡米出来给所有儿孙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数的。 他父亲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拣是什么米。自从祖父去世,他再没吃过这样香的米饭。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数着来吃的贡米,如今他身边一个丫鬟,就能随便要来煮粥。 李熙端着饭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来。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疯,蹭到他身边,依旧撩拨着哄他。却听他问,“你听没听过那句,好饭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爷不爱吃粥,想吃饭?爷这肚子里还空着,还是先喝粥的好,干饭忒硬,别伤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会她,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几近癫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请丰城侯和世子(并没请封却也都这么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却翻也没翻,请示了李旻,便往库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些珍稀物件来,命人悄没声的分送到张永私宅和英国公府,李熙自己带了一份亲自去了沈府。 “并不是想求请封,我也知父亲这爵位刚得,还得稳当稳当才行,但我也总不好这么游手好闲的,想谋个差事,也不求什么前程,就是办点儿实事儿,学学本事,哪怕长长见识也好。可惜我从前就没认识个明白人,什么都不懂,所以厚着脸皮来求二哥指点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岁,却是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 沈瑞也不给他纠错,李熙若是得寸进尺跑来活动封世子的事,那沈瑞会敷衍两句送客出门,此后只跟李旻打交道,不会再理会李熙。 但李熙跑来说想谋个能学本事的差事,倒是让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连忙道:“昨日父亲已与我取字,耀庭,二哥唤我表字就好。” 光耀门庭么,沈瑞一笑,从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罢,西苑是不好进的,府军前卫又是令尊所掌,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处还不是耀庭兄想去哪里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实是不知道哪里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诽,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鹦鹉八哥怕都是哑巴了。 听得他颇为坦白道:“掏心窝子说一句,若是张二哥这会儿还在京卫武学,那我自然是跟着张二哥走的。可如今张二哥丁忧,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话,没谁真瞧得起我,想来也不过觉得我是运气罢了,我是真想学些东西,不想空领一份俸银,叫他们闲撂着。” 这却是句实话,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问道:“你可认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认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认得我。二哥是要将我引荐给赵四公子?” 沈瑞却不答,又问道:“想来,你也是没出过远门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来,“二哥是说,赵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摆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传得那样都是好事。这趟却是个苦差事,兴许,也没甚油水可捞。” 李熙连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岂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赵四公子,愿追随他鞍前马后……” “得。”沈瑞可懒得听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说奉承话,“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荐,只是赵四公子选是不选,却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长揖,又是满感恩戴德,衔草结环报恩的话都出来了。 沈瑞也懒得说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赵弘沛身边,也是瞧中了他这根舌头,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办事儿打个前站想来没什么问题。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着,耀庭兄的骑术不错?”沈瑞问道。 李熙苦笑一声,道:“先头,家里,也就剩下匹马,算是侯府子弟出来的最后一点的体面了,因而不曾丢了。” 沈瑞却正色道:“耀庭兄,令尊当年在广东剿灭蛮寇,屡立战功,这才得以一步步升迁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为侯爷的独子,岂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锦衣卫职衔,还是要早日将武艺捡起来,日后勿论是京中供职,还是得派外差,便都无惧了。” 李熙立时正容一揖到地,诚恳道:“二哥说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谢过二哥提点。” * 沈瑞在为即将出发去山陕的赵弘沛划拉人手,此时宫中也在论派往山陕“钦差”的人选。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时的便要过来游玩小住,后来一度干脆移驾住下不愿回宫,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劝,他反要将她们也一并接入西苑,还是太皇太后与他好生谈了一番,这才让小皇帝重回乾清宫。 如今已是暑热,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来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当初兴建西苑时,将太素殿及天鹅房宫殿连成一片,又别构院御,筑宫殿数层,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小皇帝欢天喜帝的称此处为“新宅”,起居坐卧、批答奏章都在此处,而因临近豹房虎城,外面则称“豹房公廨”。 此时,偏殿暖阁中,刘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凉薄纱衣,翘着脚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几上白瓷盆里冰山寒气袅袅如烟,又有明显湃过犹挂着水珠儿的红绿果子,让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寿哥手里拆着九连环,似是无心理会他们一般,眼皮都不爱抬一下,懒洋洋道了声“说吧”。 却是内阁选了都察院御史秦宽为山陕巡按御史,这是李东阳、王华和杨廷和好不容易选出来与焦党、与刘瑾没有半分关系的,虽然这人算是王华的人,李东阳并不十分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小皇帝那边也没有异议,只是提出还要内廷出一人为钦差。 对此内阁也是心里有数,当下也表示内廷人选由皇上圣裁。 因而小皇帝才将刘瑾这三个负责厂卫的人叫了过来,要听听他们举荐的人选。 刘瑾当仁不让,头一个站出来道:“万岁爷,奴婢以为,此次可遣御马监中官出此外差。” 寿哥鼻子里出气儿嗯了一声,眼皮一撩,侧头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着一张脸,见皇上目光扫来,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议。” 寿哥收回视线,又向刘瑾颔首示意继续,自己又鼓捣起九连环来,那银环相撞,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刘瑾便清了清喉咙,道:“奴婢以为,罗祥是东宫旧人,在万岁身边伺候多年,深知万岁心意,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陕,必能替万岁将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压低了头,竭力挡下脸上掩盖不住的狰狞神情。 他谋辽东,他们来抢;他谋府军前卫,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个李旻了来抢!现在,他们还想把他费尽苦心插进御马监的罗祥给剔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为,罗祥不合适。”丘聚头也不抬,声音几乎平得没有半分起伏,“罗祥虽稳重,却并不知兵。此番要查粮草大事,又要与边关诸将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刘瑾冷冷插口道:“既罗祥不知兵,便不该在御马监。调回御用监罢。” 丘聚却不理会,霍然抬头,朗声向小皇帝禀道:“此番要查粮仓草场营私舞弊,总要寻得知兵事,懂粮草调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动了手***婢以为,御马监中,唯张永曾领兵在外,最是懂此间种种,当能为万岁爷厘清此事。”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识侧头去看丘聚,满脸惊诧不及遮掩。 刘瑾脸上也现怒色,厉声道:“糊涂,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岂可轻离!” 寿哥则是停下了手上拆九连环的动作,侧着头,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夸张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来。 丘聚像是没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视,他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刘瑾,显出十分的傲慢与蔑视,语带讥诮:“你是怕张永太懂行,会查出什么于你不利的地方?” 刘瑾怒极反笑,森然道:“我一心为万岁爷,为大明,何惧人查?倒是你将张永推去边关,御马监偌大一摊事务谁来掌?罗祥,他行吗?还是你丘聚要去御马监掌印?” 谷大用则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厂忠心为万岁爷办差,不敢有丝毫私心,所查尽皆属实,不敢有半分作伪。” 丘聚满脸嘲讽,重重哼了一声,反问道:“东厂西厂哪个不是忠心为万岁爷办差?查出来什么都是直、达、天、听。” “直达天听”四字他一字一顿说出,咬音极重,眼睛却是又瞟向刘瑾。 西厂查出来的事儿都是先报给刘瑾,再由刘瑾跑来皇上面前讨好卖乖,皇上怎会不知?而若说刘瑾从中扣下了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会不信。 刘瑾脸色铁青,袖中双拳紧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规矩,司礼监批红,亦是为皇上分忧。” 丘聚嗤笑一声,却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方是祖宗规矩。”言下之意厂卫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声,小皇帝将九连环丢在了案几之上,三人都是骇了一跳,先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立时消失不见,都规矩了起来。 寿哥看了一眼犹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来吧。”又瞧向刘瑾丘聚,淡淡道:“你们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选,你们的意思,朕也晓得了,朕会斟酌。去罢。” 却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时,他已扬声招呼门外,传张永、罗祥过来。 刘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溅,终是互相一甩袖子,愤愤而去。 三人虽是被小皇帝打发了出来,却谁也不曾离开西苑,各自寻了一处值房坐着,都等着里头的消息。 小半个时辰,张永罗祥才匆匆赶来。 小皇帝先喊了罗祥进去,却是提笔出了几道术算题目,叫小内侍带了罗祥下去做。 罗祥不明所以,满脑门子是汗,他并不擅长此道,心下直念叨这下完了,苦着脸下去做题了。 待张永被唤进去觐见,小皇帝却赏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张永感动莫名,连连谢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汤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热。 这时听得寿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汤就骤然变得又酸又冰,张永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差事怎的落在他头上。 “奴婢……”张永张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头也被冻住了,那声“遵旨”怎的也说不出来。 寿哥神色郑重,缓声道:“大伴可曾记得,先前朕与你说的,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立时就醒过神来,身子也不僵了,脑子也灵光了,当即跪倒在地,道:“奴婢愿为万岁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寿哥便笑了起来,像个得了心爱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灿烂无邪,口中却是说着冰寒的帝王之语:“大伴,朕只信你,你去与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银子扔在了九边哪里;边军,烂到了什么程度,若鞑靼叩边,可堪一击。”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也去看看,晋王府到底怎么回事。他家的事儿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给朕看看,到底什么人在后头兴风作浪。” 带着冰渣子的酸梅汤肚腹里散着寒意,张永却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重重磕头下去,坚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寿哥亲自伸出手去扶了张永起来,看着他激动的脸,微笑着,轻声重复道:“大伴,朕只信你。” 张永几乎热泪盈眶,此去山西什么艰难险阻、什么阴谋算计,统统变得无关紧要,唯少年帝王这一个“信”字,重于泰山。 然而小皇帝却又忽说:“这次,是丘聚荐你去的,刘大伴倒是担心御马监这摊子没人操持。” 张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万岁放心,奴婢理会得,会行事谨慎,不会叫这事儿露出去半分。” 寿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仔细叮嘱了一番,又赏赐了一块贴身白玉龙佩给张永,如戏文里写的一般,赐他临机专断之权。 至于罗祥的考题,他答完后还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让小内侍递到皇帝身边,寿哥却根本没看就丢在一旁。 在侧殿内满脸喜气的张永出了殿门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谁都以为他吃了皇上的训斥。 很快便有圣旨下来,张永再度作了钦差,与巡按御史秦宽一道,督查边关粮仓草场。 众内侍自以为知道了张永那苦瓜脸的缘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来劝,连刘瑾都把张永叫了过去吃酒,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如何维护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张永只将自己灌醉,耍着酒疯大骂了丘聚一回,借着酒劲儿紧攥住刘瑾的手,满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贼心不死,拱走了我,他占了御马监,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养虎成患,养虎成患呐。”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刘瑾一呲牙。 刘瑾心下也是发狠,咬牙切齿道:“延德放心,回头便敲了这猴子天灵盖,拿他猴脑与你下酒。” 而丘聚这边自然因着扳回一局而兴高采烈,同样是设宴与心腹们饮酒,同样是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对付刘瑾。 * 沈瑞也没料到最终会是张永去山陕,张永私下找了他过去,问他要了四个沈家铺子里成手账房。 “我的人只怕他们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带着太扎眼,只得问你借人。”张永道。 沈瑞便知道张永这是要动真格的要查九边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痹刘瑾。想到前世历史上刘瑾最终也是栽在张永手里,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接了张会那差事,也要往山陕去。还有丰城侯李旻那个嗣子李熙也与同赵四哥同去,加上陆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识的,咱们自己人,您看,不若将这四个账房放到他们队伍里,等出了北直隶,您再带走,免得过早被人盯上。” 张永指沈瑞笑骂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计,才给丰城侯帮了个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这一个‘儿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计他,是他自己想找个能学本事的差事,我见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错,又口舌伶俐,才想着给赵四哥找个打下手的。这一趟过去,他能学到的东西,还不比窝在哪个营里吃闲饭能学到的多得多啊。这是互惠互利。” 张永虽笑着,脸上已露出些沧桑感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起来了。将来,皇上身边就指着你们了。” 沈瑞调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这就要告老还乡了。” 张永哈哈一笑,轻捶他一记,却忽然叹道:“皇上也长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凛,登时也收敛了神色,低声道:“瑞省得。瑞从不敢僭越半分。” “这样是好的。”张永微微阖目,长长叹了口气,道:“皇上,一直聪明得紧,老刘老丘都想着拿他当小孩子哄着。嘿,还知道是谁哄了谁。”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绝非前世史书上描述的只知道贪玩、被八虎哄得团团转的孩子。 如张永所说,现今,还不知道是谁哄谁。 刘瑾眼下瞧着如此猖狂,处处立威,却未尝不是皇上用来对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借着这把刀把该砍的人砍了,把话语权确立了,再将刘瑾一杀,平了民间朝堂怨怒,这也是自古以来帝王的一贯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这个度——刘瑾已经害了不少了人,距离历史上这位权阉的倒台,还有两年时间。而且,马上就要又有一个大事件发生,还要有人命填进去…… 张永见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义之人,与你,与张会,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们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会护着你们。”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现在,你师公那边,你岳父那边,于朝政上,总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夹在中间怕是要为难了。但你要记着,你对皇上的忠心不变,皇上对你的情分就不会变。” 沈瑞只得一声苦笑,这件事却是无法可解了,他总归,是文臣。 * 西苑,天鹅房。 天鹅房如今名副其实,圈起一处岛中湖来,养了二三十只天鹅,碧水白羽,美景如画。 然寿哥却坐在湖边亭中,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有一把没一把的投着鱼食,瞧也不瞧湖中争食的锦鲤,兀自同沈瑞说着大煞风景的话:“辽东说贡海东青来,嚷嚷有二年了吧,却还没送来,朕可还等着看那海东青拿天鹅呢。陆二十七郎也是,辽东弄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几只鹰来。” 沈瑞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给出个笑容来,“海东青凶悍,听闻本身就不好捕获,熬鹰更是费时,他们就算逮着,也总要训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寿哥哼哼两声,又抛了一把鱼食下去,忽又兴高采烈道:“对了,你还没听过臧贤的琵琶,那也是一绝,一会儿朕传他来,你听听他的《海青拿天鹅》,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说着就叫刘忠吩咐远远伺候着的小内侍去传人来。 沈瑞无可奈何,也只好道谢。 寿哥也不喂鱼了,随手把一袋子鱼食丢下,拍拍手,似是随口问道:“张永、秦宽前儿走了,昨儿赵弘沛和李熙也走了。这两拨怎的还没一起走?” 身侧无人,他便毫无顾忌的直言道,“张永不是问你借人了么,还分两路走?”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皇上。”沈瑞笑道,“这不是,秦大人张公公都是钦差身份出的京,赵弘沛两人虽然也遵皇上口谕,却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与钦差同路。赵弘沛他们脚程略快,等进了山西,大约就能赶上了。” 寿哥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们办事还是周详的。” 沈瑞笑着谢过,缓了一缓,方提起:“先前与皇上提过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处学堂,如今已有些学生就读。因着张永张大人这事,臣想着,左右那片农庄还有地方,不如将臣先前札子里提的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都开起来。旁的不论,就是培养些账房出来也是用处极多的,如辽东,如山东,还有将来的海贸、河运……”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离京中不远,山水不错,民风淳朴,倒可以营造个“大学城”出来。 寿哥点了点头,道:“你先前设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认不认。” 沈瑞道:“松江那边如今尚好。那边几所学堂如今都是臣族兄们打理着。农事学堂最佳。因着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学堂如今也算红火。 “除却船工外,织工也颇多——南边儿地少,寻常人家总要找些营生贴补家用,织布是重要一项,匠人学堂教人怎么织得又快又好,极受百姓欢迎。 “商事学堂目前主要还是教些账房出来。因着在南边儿取得了些许经验,所以臣才想着,在北边儿也试试。” 寿哥无可无不可道:“那便试试吧。只北边儿没那许多经商的人家。教出账房来,却让往辽东去,故土难离,怕也不愿去。” 沈瑞笑道:“工钱给得高高的,便就乐意去了。” 寿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这边造船养水师的进度,寿哥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皱眉问沈瑞道:“你说京郊的庄子,在哪里?”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东,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边。” 寿哥眉头便舒展开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地方上,有什么不妥吗?” 寿哥瞧了他一晌,终叹了口气,道:“有折子弹劾,英国公张懋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沈瑞大惊,忙站起身来,想替英国公府说两句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人家的事儿,他也不知内情,凭什么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这不是张会的事儿。 英国公三子张铭虽对张会兄弟不错,但先头就被东厂抓住过旷工的事儿,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而张钦行四,在张会口中这就是张钢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妇四太太,那日在游氏产子时的表现,杨恬都与沈瑞说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个人犯事儿,沈瑞能说什么? 但是事涉英国公府…… 寿哥看着沈瑞脸色变换,终是嗤笑一声,道:“树大难免有枯枝,你还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张二担心,你瞧着朕可是那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的昏君?” 沈瑞连忙连声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时那边传了臧贤来,那一手琵琶果然惊艳,沈瑞却是无心去赏了。 尤其看到与臧贤同来的钱宁,沈瑞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见,不若眼不见心不烦。 寿哥这边与臧贤又说起乐理曲目种种,也无事与沈瑞商量了,便由着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并没有直接去英国公府,而是奔着岳家去了。 在杨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联名上书弹劾。 这欺隐地税的事儿,并不是最近发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来,侵占地亩的事儿变得越发猖獗起来。 丰润县当地一些民众自发开荒,因与英国公府庄园相邻,其管庄之仆赵文才造伪契,侵谋旁人所垦田亩,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屡遣户部、刑部乃至顺天府官员去勘合,赵文才还敢聚众掷石伤及官员。众人皆惧赵文才凶恶,仅如前造册缴报。 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手里,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这几位……”沈瑞轻叩着手指数着,锦衣卫指挥使杨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都是刘瑾的人,司礼监那位……大约也是。这事儿是刘瑾发难? “可是因着,先前英国公说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之策无用?”沈瑞问道。 毕竟文贵是给刘瑾搂银子的。 杨廷和抚须道:“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司礼监张淮,是李荣的人。而杨玉,一愚人耳。” 沈瑞哂然一笑,杨玉确实是个棒槌,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有人想挑拨英国公府与刘瑾的关系? 他不免又想起戴大宾之事,也是有些蹊跷的,像要挑起仕林对刘瑾的不满。 这是有人想扳倒刘瑾,在这边给刘瑾造些仇家么? “岳父您看,英国公府那边,我想去知会一声……”沈瑞问道。 杨廷和淡然道:“无事。戚畹勋贵之家,这样行事的多了,当初周家张家闹的……。这次不过一个嫡幼子,一个庶子,老国公抬手就能料理。英国公府历经几朝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法门。” 沈瑞笑道:“是小婿瞎操心了。” 虽是得了杨廷和这话,沈瑞仍是跑去了英国公府,与张会书房密谈。 张会得了信儿却格外平静,冷笑道:“他们做的原也不止这一桩。这些个世仆,从前是连本家稍弱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哪里会在乎些许小官。哼,这下张钦是完了。只是三叔,搞不好是叫张钦哄去挂了个名呐。” 对于别人的家务事,沈瑞不想多插嘴,不过是来提醒两句,当下便只道:“最近一桩桩事都是连环计,处处陷马坑,你也多加小心。” 张会笑道:“放心,我这在家守孝呢,我不出门,能惹出什么事儿来。” 然而,张会与沈瑞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如滚雪球一样,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 当初因畏惧赵文才凶恶而三缄其口的官员统统被问了罪。 英国公张懋请罪自劾,然随后都察院审查时却忽然曝出,张铭乃是替人挂名,真正侵占田庄的主人是世孙张仑与张会两兄弟。 司礼监与户部再查丰润县田土,竟是荣王、永康长公主、庆云侯周寿等等十数家宗室、外戚、勋贵皆有不同程度的侵占田亩欺隐地税。 而锦衣卫又查出,赵文才之流招聚作佃户的流民,竟有正德元年冬那批山西来的流民。 这些人本都安置在西苑做工,开春后朝廷朝廷就下旨遣返了,却不知怎的,被赵文才聚到了庄上。 京郊之侧,聚集流民,居心叵测,若问个谋反之罪,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而当初,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曾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流民在城外的暂时性安置点。 再往前推,最早遇到流民的,是当时的沈家庄,如今的祥安庄。 最早出了安抚流民札子的,是沈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5章 星河明淡(七) 大雨瓢泼,街面上几无行人。 一辆打着“八仙遨海”标记的马车在街上飞速驰过,车轮溅起一片片水花。 自从西苑开放以后,车马行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这八仙车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无处不见这“八仙遨海”的马车。 眼前这辆车也是寻常青帷车厢,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时有个懂行的人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拉车的竟是匹上好的辽东马,而那车夫在这样的暴雨中,坐在车辕上纹丝不动,车也驾得极为平稳,显见不是一般人。 车子拐进仁寿坊,停在沈府侧门,那蓑衣斗笠的车夫前去叩门,门房应得倒是及时,见了斗笠下那张脸也格外客气,口中却歉然道:“我们二爷陪二奶奶往阁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时还没下雨,这会儿瞧这天儿,实不知道多暂能回来。” 那车夫也没法子,回转过来隔着帘子冲车里回禀了,里头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踌躇,终叹了口气道:“咱们这身份,往阁老府去不合适。问问长寿跟没跟沈二爷去,若是没有,咱们就往后头寻他去。” 很快马车拐进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户的仆从皆在此居住。 车夫熟门熟路的找到长寿门上,少一时,长寿披着蓑衣趿着木屐举着伞,跟着那车夫到了马车跟前,挑帘子边上车边笑骂道:“大帮主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车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却见杜老八脚边,倒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人。 见长寿愣在当场,杜老八苦笑道:“哪儿敢在长寿大哥这里摆架子,实是我这也下不去车。”他揪着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向长寿道:“你瞧这厮,眼熟不?” 外面雨声急促,天光晦暗,长寿眯起眼来,一时也看不清晰,“八爷就别卖关子了。既这种天儿还带了人来找我们二爷,二爷不在又来找我,显然是要紧事。” 杜老八正色道:“长寿大哥不会忘了,你们头次来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庄上去热闹,路遇一波山西灾民。这人是当时那波里领头的一个。” 长寿脸色立时凝重起来,又瞧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面色黝黑,有着最寻常庄稼汉子的脸,没有丝毫特色,丢在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 时隔太久,那人当初又是最早招认一切、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长寿早已记不得了,但后来那波人的去向他却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庄子上休养了一阵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赈,后来皇上下旨查处了南海郡君与仪宾案,将因此案而受灾的流民都遣回了。 这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这人是我手下在赵文才冒我东家之名的那个庄子上翻出来的。庄上,还有几个好手,操着南边儿口音,嘴巴倒是严实,不好撬开。我于南边儿绿林不太熟络,田丰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来一是想把这人交给二爷,再来也是想请顺子跟我回去认一认人。” 这顺子大名田顺,是田丰的师弟,同田丰一样是当初田澎捡来的孤儿,随了田姓。 田顺原是在赣南闽东一带绿林吃饭的,在施天泰灭了田澎满门又传话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田丰安稳下来后,要广招人手,自然不会不给几个在外自立门户的师兄弟送信。田顺是诸师兄弟中和田丰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最早拖家带口跑来投靠的。 田丰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顺就接了田丰在京中这一摊子事。 田顺和田丰的营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儿没少干,人头颇熟,因此杜老八才有这找他认一认人的说法。 长寿点头道:“田顺在府里,这就叫他随你去。二爷却是去阁老府了,一时回不来。八爷是把人搁我这儿,还是……” “把人先搁你这儿,回头二爷回来,还请往街口的八仙车行递个话,我晚些再过来。”杜老八当即道。 两人商议妥当,长寿随车再次到了侧门,叫开了门,马车直入府内,驶到了外书房院外,才从车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来,送进书房内。 * 这场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来,沈瑞夫妇已是在杨家吃罢了午饭和晚饭方回府。 两人才进门不久,长寿就匆匆赶来,与沈瑞附耳说了几句。 沈瑞皱了眉头,让他先往书房去,自己则照例与妻子到徐氏那边去请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十分热闹,白晌孩子们要跟着先生读书,下了学后才会随母亲过来主院给徐氏请安。徐氏通常会留他们下来吃饭,由着他们在廊下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瑞请了安就告罪先往书房去了,杨恬被徐氏拉在身边坐下,则低声转达了杨廷和与俞氏对徐氏的问候,又说了杨廷和与杨慎对于这次侵占民田欺隐地税风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说,这事儿本就与咱们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亲历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没用的。”杨恬道,“母亲还请安心。” 徐氏握着杨恬的手,闻言拍了拍她手背,温和笑了笑,道一句“烦劳亲家跟着悬心”,似是并不担心。转而又与何氏、张青柏等说起了今日这场雨,说起了谢氏返回山东后的来信。 “入夏这也好几场雨了,北直隶怕不是要涝了……偏山东还旱……” “也只是济南府附近罢,别处倒也还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东夏税秋税,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苏大熟,赈灾也便宜些。” 杨恬虽常听父兄讲些政事,也经历过宫里宫外两场陷害,但到底年纪还轻,且作为新嫁娘,夫家摊上事情,夫君牵扯其中,不免让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这轻松的氛围,徐氏这样的泰然自若,耳里听着众人闲聊絮絮之语,倒比杨家继母嫂子齐齐劝慰更能让她安稳下来。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针,任是风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会生乱。杨恬不由得越发敬服,也暗暗想着要学这番气度来。 而那边,摊上事儿了的沈瑞却是没怎么着急。 当初流民是寿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体情形,寿哥最是清楚,之后他虽写了安抚札子,却也只寿哥知道。 安置流民这件事,面上还是英国公府等勋贵出来上书,借出郊外庄子,以张会为首的诸多在小皇帝身边当差的贵戚少年来操持具体事务。 当时朝中明眼人都晓得是小皇帝授意,内阁也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之后事实也证明了,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几乎没有因饥寒倒毙的,又为西苑工程解决了很大一部分人力问题。 如今来翻旧账,论理怎样也翻不到他沈瑞头上来。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实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内廷。 如先前杨廷和与他分析的那样,“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当种种线索都明着指向刘瑾时,反倒耐人寻味。 “这时翻这事儿出来,若说当初处置不当,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胁京畿,那也是内阁的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一个刚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杨廷和这般与沈瑞剖析道,“既你说札子之事出自内廷,那,便是奔着你这圣眷而来。” 是的,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挂上沈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时沈家庄虽参与流民安置,但在一众勋贵中毫不起眼,彼时沈瑞不过是个小小秀才,那时的杨廷和、王华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伤不着这两人来。 而若是内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确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其猜忌沈瑞,疏远沈瑞。 “积毁销骨。”杨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点头,一两件事当然不会动摇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儿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从质变引起量变,那就不好说了。 内廷之中,以刘瑾如今的权势,委实没必要对付他沈瑞一个“小人物”。 王华、杨廷和虽拒绝了刘瑾的招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与李东阳不同,他们并没有强烈抨击刘瑾。 张永如今还算与刘瑾站在一条船上。 可以说,刘瑾与沈瑞素无嫌隙,并没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个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刚刚把张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时候,悍然出手也不为奇。 因着最近会昌侯没争到府军前卫的事儿,丘聚陷害张会、陷害沈瑞,乃至给刘瑾下绊子树敌,都在情理之中。 杨廷和自然也赞同沈瑞这个判断,但也告诫沈瑞道:“东厂非同小可,丘聚也颇得圣心,若想动他,当要格外谨慎。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打算,须得我同你师公与你把关。”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尽是寒意,“他既也给刘瑾下了绊子,这里面,也就没小婿什么事儿了。自有刘公公料理他。” 杨廷和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道:“刘瑾此人奸诈,你想借他这把刀也是不易。他虽跋扈,但若能动丘聚,早也动了。” 沈瑞虽点头承认,心下却也盘算,只要时机成熟,刘瑾是不会容许丘聚这么上蹿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赶来拜见时,沈瑞也是头一件事就吩咐:“这次害张二哥和我的事儿,只怕和丘聚脱不了干系,你们盯着丘聚盯着东厂那边再仔细些,有什么蛛丝马迹都报来。” 杜老八咬牙切齿道:“果然是这没卵子的阉货!二爷放心,他就是鸡蛋没缝儿某也要撬一条出来!”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二爷你看,要不要让那几个南边儿口音的挂上丘聚这边?” 谋反?沈瑞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丘聚是东厂督主!掌着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谋反,天下只怕也没可信之人了,且他谋反又有什么好处?这摆明了就是诬陷,倒让他能趁机将别的罪也统统以诬陷洗脱了。” 那几个南边儿的,倒也应了沈瑞的猜测,“那几个南边儿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话都掏出来,有些话,不当咱们问。” 杜老八也是个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过来,点头应是。 “那几个人,悄没声的送去刘忠小刘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个领头的,”沈瑞瞧着杜老八道,“你既是给我送来了,想必是问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愤然道:“张钦忒是阴险,让赵文才那狗东西冒了我东家的名去招揽了那老黑一伙人。他们都是受过我东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为是在为我东家做事,便是被赵文才欺负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过。” “如此讯问起来,自然一口咬定是张二哥了。”沈瑞冷笑一声,“不过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来从山西千里迢迢逃难到京城,岂是任人宰割之辈?说什么因为受了些许恩惠就苦苦忍着被欺负,却让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声,道:“赵文才那几个庄子还搞得十分隐秘,只招他们这群流民去耕种,没有本地佃农,管得也严,生怕他们逃了似的。这群人呐,在这边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许是命都没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顿了顿,又道:“某与兄弟们手艺糙了点儿,又不敢伤了人命,问得不尽不实,送来二爷这里,一是想请二爷作证,还我东家清白,再来也是,问出了他们种地倒是颇有一套,说是听赵文才酒醉说漏了嘴,说他们使的是皇亲庄子上流出的来新法子。某见识浅薄,只听闻二爷曾有一套耕种的法子给了夏皇亲……” 如果只是试验田的耕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从夏皇亲那边弄出来这个,看来夏家的篱笆也不是那么扎实。 沈瑞点了点头,道:“待会儿我会问他。张二哥这件事,我义不容辞。我已递了消息进宫,求见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张二哥一直在皇上身边当差,无论功劳苦劳都是良多,还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会不信张二哥的。” “不过,你也帮我带个话给张二哥,既然有人说那是他的庄子,想来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账目,没收就是没收,这个一定要摆清楚。却也不用否定那庄子所属,既然说是他名下,既然说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献出来就是。” 见杜老八面露为难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视杜老八,好似直视他背后的张会甚至张仑一般,“让世孙出来带个头,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他可敢站出来?” 杜老八这才真正大惊失色,虎目圆瞪,“这……这……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箭靶子?” “众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睑,深吸了口气,道:“你只问他,这件事牵扯他,牵扯了我,是姓丘的报复。牵扯了恁多宗室、勋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刘瑾树敌?” 杜老八张了半天嘴,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是个京城地头蛇,又为国公府办事,京中权贵哪家能惹哪家要远远躲着走他最是知道,就算荣王不得宫里待见一直拖着没让就藩、就算永康大长公主远不如淳安大长公主那般权势,但这也不是寻常官员惹得起的。 还有庆云侯周寿,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颓势,但周家人的嚣张气焰却不曾收敛了,若有官员敢拿他家开刀,老侯爷也是敢抡拳头打破那官员脑袋的。 宗室,外戚,勋贵,能将这样多的重要人物牵扯进去,就算权势熏天的刘瑾怕也不敢妄为。 旁人想陷害刘瑾,怕也不敢弄出这样大阵仗来。这一个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谁敢? 除了……天子,谁敢? 这却是不能说,连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这样人该想的,他还是留着大好头颅多吃两年干饭吧。 杜老八一拨浪他那猕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脑袋,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冲沈瑞行礼,表示一定将话带给东家。 打发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没有叫长寿把那捆着的老黑带过来,而是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几竿犹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问杜老八的那句话,实际上,也是杨廷和问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却是不得不想的。 这件事,裹挟了这许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岁,小皇帝先是裁减了冗官冗费,又抑制恩荫封赠,不止各地临时性官职、辅助性官职被砍,前朝中贵戚里亲属子弟的官职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孙恩荫、妻母封赠诰命都受到了限制,连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该承爵的、没到岁数就领饷银的统统清了去。 “此一番下来,国库虽未见充盈,却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杨府书房里,杨廷和这样与沈瑞盘点起小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施政,又叹道,“然则,这些仍远远不够,今年来各地的灾荒、九边的战事,处处要钱,一个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节流,还要开源。 先有清丈边镇屯田,自辽东始。 后有盘查各地粮仓草场,这未尝不是朝廷与地方争夺财政权的表现。 用盘查与重罚敲打过了地方官员,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隐田。”沈瑞脸上神情复杂。他有多希望自己与岳父猜错了。 但是现在的局势明明白白就告诉了他们,小皇帝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此次,自京中始。 连宗室、外戚、勋贵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还有谁敢呲牙。——这大约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贾,真的会因畏惧皇权就吐出口中肥肉吗? 可着史书翻去,哪朝哪代哪个人能真正顺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脑子里装着前世的史书,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却又能与谁说? 他能婉转的告诉张会,把地吐出来(何况那本就不是张会的地),配合一下寿哥的行动,以赢得帝心,赢得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诉寿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几次,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长寿在外低低回禀。 沈瑞这才回过神来,喊了他进来,听得刘忠那边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见他。沈瑞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又有些茫然起来。 长寿低声问是否要提审那流民老黑。 沈瑞摆了摆手,道:“先晾一晾他。人关在柴房就行,不必捆着了,给水给饭,但不要与他说话。我明日先去见过师公和姑丈,你看着他一日,待我回来再报与我。” * 仁寿宫偏殿 荣王扑坐在太皇太后脚边,如小儿承欢膝下的姿态,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然实际上,他是一直养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这位母后不曾有过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来彩衣娱亲让母后享天伦之乐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说生计艰难。 荣王生于成化末年,是宪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年纪小,躲过了万贵妃气焰最嚣张的时期,但他也没因此活得多好,他一岁半时,宪宗就过世了,此后他就跟着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岁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时,比他略年长些的哥哥们都陆续就藩了,只他这荣王是连婚事都没着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荣王因着守孝,这婚事也就彻底耽搁下来。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调选妃成亲。 虽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成。 说起就藩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恁早定下封国,却不让就藩,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总不见修好,正德二年又惨到渗漏坍塌。 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儿上能渗漏坍塌?! 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许了他往封地去,还命钦天监择了日子,又让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员整理之国事务。 他本就没什么积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初时想在霸州要块草场,被说是武备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饬。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龙阳县要两块临河的地吧,却拢共也就给了百十来倾,这够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长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赐颁给。 皇上口口声声念着亲情欲从厚,却又说什么祖训禄米自有定制,岂敢有违。 真是给荣王气个仰倒,这侄子真真从一开始就没让他顺当过。 现在,临走临走,又闹出这么一出儿来。 这丰润县的田庄,有当年孝庙所赐,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荣王真是越哭越伤心,就差没呕出一两口血来给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转着佛珠,面容悲悯,口中却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为朱氏子孙,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荣王都要气乐了。 夏皇亲家赐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倾!他刚赶上人家个零头!他还朱氏子孙呢!皇上的亲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当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有嚎啕,继续说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赶紧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们,哪个不是在封地上为所欲为的,只他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堂堂龙子凤孙的还要受外臣闲气。 他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足有一个来时辰了,太皇太后早显了倦意,然他这般,却也不好撵了他走。 好在外头禀报,皇后、贤妃、德妃娘娘打西苑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荣王原是有心在仁寿宫留膳,吃饱了再好好唠唠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着了,抹了眼泪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莲台之上的观世音菩萨般,慈爱和蔼悲悯众生地补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孙要多以百姓为念。” 荣王哭肿来的眼皮跳了一跳,强挤出个笑容来应了句是。得,有这话压在最后,他也不用想着下次再来哭了。 仁寿宫大太监齐松送了荣王出来。荣王错了错身,将个荷包递了过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点子东西,大伴留着赏人顽吧。” 齐松也不回绝,大大方方谢过收下,旁的却半个字也不露,一问三不知,直送了荣王出去上了小辇。 荣王脸上笑容僵着,直到小辇出了仁寿宫的视线,这脸子才撂下来。 这群阉货!他恶狠狠的将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进袖袋里,心中又将仁寿宫骂了十万八千次。这位真是从宪庙的后宫就开始装菩萨直装到了现在!就瞧她能不能装到死! 骂罢仁寿宫,又暗暗骂了皇上几句。他想着刚才出来时看见门口停的凤辇,不免又冷笑起来——精挑细选早娶亲,结果还不是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那小子,没准儿是随了他娘。 想起旧事来,荣王也是心里恨得厉害。 他是怎么到了这么不受待见的地步,还不是当初他年幼被养在宫里的缘故! 弘治皇帝在时,多年来张皇后就一个儿子立住了,又霸着不许皇帝纳妃,周太皇太后那边已是十分不满,这对祖孙婆媳还闹了个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传出话来,说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个长寿的面相,养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小皇弟就是为着万一之用。 当时养在太皇太后周氏身边年幼皇弟有汝王、泾王、荣王、申王。 泾王与申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两个已就藩的嫡亲兄弟。 宫中便盛传,母妃亡故、孤身一个的荣王是最好的继嗣人选。 如此张皇后母子岂能不恨荣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见他也颇为不快。因此才迟迟不肯与他选妃,指了封地又被扣着不许就藩。 待张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对他是变本加厉的差。 当初给小皇帝选妃时,还放出话去,要给荣王也选位淑女。荣王就怕是虚言诓骗他,还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长公主的上巳宴,就想着用实际行动将这事儿坐实了。 结果,还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个也没有他的份儿。 等小皇帝大婚后,宫里才派了选妃使,随便给他选了两个白身之女,就作为正妃、侧妃迎进门了。 荣王恨着,又有些得意着,就算成亲晚、就算随便选的人又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已是一嫡一庶俩儿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细选了女人,却到现在,别说儿子,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声。 只可惜如今钦天监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宫就藩去了,否则,他真有心忍上几年,等小皇帝随了张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单薄,甚至,断了血脉,那他这在宫中的王爷,倒是不吝于白送个儿子去承嗣呐。 小辇穿梭在宫墙间,迎面又来了一队人,贴身内侍凑在辇边向荣王禀报,“是永康大长公主。” 荣王便叫人往侧边让了让。 永康大长公主进宫也有一会子了。 她当然是按例先往仁寿宫请安的,不料荣王跟里头哭呢,夏天门窗俱开,这哭声大得院外也听得见。永康大长公主觉得不便进去打搅,就往熙寿宫张太后那边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来打个照面,她素来是和张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张太后。 现下是要出宫了,到底也要来仁寿宫行了礼才合规矩。 荣王见这姐姐眼睛也肿得跟个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对自己可真是够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带大郎往阿姊这里来呀。”永康大长公主也不似寻常那样唤荣王排行,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他尘封已久的乳名来,因为哭过,还带着些鼻音,就显得格外真诚,“大郎最是聪明伶俐,我欢喜得紧呀。” 在宫里就发这样的邀请,多少耳目盯着,这是拉同盟还要给旁人看看。荣王心下冷笑,难为她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他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来。 听说今儿英国公张懋和两个儿子上了请罪折子。 而世孙张仑和张会两兄弟则上折自辩,又表示既有人恶意将庄子记在他们名下用以陷害,他们便将这庄子捐与朝廷,或为官田,或贴补百姓,为大明财政尽一份心。 他们更是表示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 赵文才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罪是跑不掉的,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来、又装腔作势请清查自己田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宗室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荣王同样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笑得格外得体:“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闹,改日就让倩娘带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亲热劲儿,却只说让王妃带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长公主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里已是不住骂着狐狸崽子。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发圆滑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错身而过。 荣王心里明白得紧,他和她们这些公主姑姑、姐姐们都不一样,遇到事搅和在一块,好侄子必会拿他开刀儆猴,再宽宥众公主给宗室宽心。他才不会傻到过去替姐姐挨刀。 宫门遥遥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临出宫门时露了馅一般。 能出宫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迟了不让他去封地,却也不坏…… *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小校场 沈瑞到时,小皇帝正一身劲装挽弓搭箭,射着百步外的靶子。 寿哥于学武上确有天赋,这几箭已是颇有准头,虽没正中靶心,却也无一支脱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来?”小皇帝射光了一壶箭,扭头去看沈瑞,见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满道。 沈瑞笑道:“臣岂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仪。臣是带着衣裳来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艺,臣这就去更衣来。” 寿哥这才高兴起来,挥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国公府张懋及其子孙纷纷上了请罪折子,小皇帝表示张懋为国大臣却不能治其家,扰民生事,法当究问,但念其先世勋劳,特宥之。 张懋随即就奏乞养疾,皇上许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来沈府的消息是,张懋决定分家了。 在赏了张铭、张钦一顿家法板子后,老公爷表示要将几个儿子统统分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打着英国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扰民不法之事,老公爷会亲自捆了他们送到北镇抚司。 沈瑞登时便踏实了许多,今日见小皇帝如此态度,不由又安心了几分。 转而却又觉得杨廷和与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为未来朝局走向略感忧虑。 少一时沈瑞换了一身短打过来,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钱宁笑嘻嘻捧了几张弓过来,让沈瑞挑选。 沈瑞扫了一眼,只选了张三石弓,却是九箭连发,整齐钉在靶心一圈。 寿哥立时大声喝彩叫好。 钱宁这还是头次看沈瑞出手,原以为不过是学过些六艺的书生,没想到箭术颇为了得。 见小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钱宁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样选了三石弓,同样九支箭,却竟是左右手开弓,箭箭中靶。 这般便稳压了沈瑞一头。 寿哥同样不吝掌声。沈瑞却也不以为意,礼貌的笑着击掌赞道:“真好箭术。” 钱宁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现,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着客气了两句。 寿哥却忽然笑眯眯冲沈瑞道:“张会这守孝,京卫武学那边也空下来,沈瑞,你瞧着钱宁可顶得这差事?” 钱宁闻言不由一呆,他当然眼热这个差事,没少往刘瑾那边送银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争表现。不想这会儿皇上竟然会问沈瑞意见。 他一时懊恼万分,刚才不该沉不住气露了一手试图压一压沈瑞。 这群书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气,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坏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沈瑞却是根本没瞧钱宁一眼。他其实也惊讶极了,不知道小皇帝这是唱的哪一出。 当下中规中矩回道:“京卫武学事关重大,理应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说话间却是偷偷打量着寿哥的神色。 刘忠那边早已是遣人知会沈瑞了,宁藩的人已同钱宁接上线,送了重金,钱宁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为宁藩说了两次话,皇上应是心中有数的。 与宁藩有涉,京卫武学当然不能落进钱宁这货手里!任凭谁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这茬的。 为何小皇帝会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随意问他的意思? 是试探他? 还是要……他找个理由回绝? 这样当面回绝,让两个得圣宠的臣子结个梁子吗? 帝王的平衡之术吗? “哎,不过是问问你的想法,你也与张会相熟,你的书坊又接了兵书刊印的差事,对京卫武学也算有些了解。”寿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落在钱宁身上。 钱宁早已摆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的脸来,目光与皇上一触,又似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寿哥这才又看向沈瑞。 觑到寿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为,钱大人这身功夫,尤其这左右开弓之技,教授京卫武学学子绰绰有余。 “只是,管理京卫武学之事,需懂练兵之道,懂排兵布阵,懂兵械军器,懂火药铳炮……臣见识浅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因与张会略熟络些,知他家学渊源,所学庞杂。臣却是与钱大人不太熟悉,不敢为钱大人打包票。” 钱宁起初听得沈瑞夸自己武艺,还小小得意一下,联系之前沈瑞态度,以为他畏惧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便巴结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听到后面那些,却不由变了脸色。 张会是家学渊源,他钱宁是什么?他一个太监的养子,练武是有的,什么兵法军械他哪里学过?! 他才不管沈瑞说的有理没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寿哥依旧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只道:“嗯,也有几分道理,好啦,朕会斟酌的。” 虽然大家脸上都还有笑模样,气氛到底是不同了。 寿哥也不再喊着射箭,而是叫人换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给你瞧个新鲜的。” 说话间,那边上来一排彪形大汉,手中皆牵着蒙古细犬。 这种细犬体型高大,线条流畅,四肢健壮,其狩猎时速度极快,近乎转瞬即至,专咬猎物脖颈,一击毙命,凶悍异常。 相传辽时契丹贵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属蒙古部落),一如索海东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调教训练,可见其名贵。 那边箭靶子也换成了高杆,其上用绳索悬吊铁钩,挂有血淋淋的鲜肉。 细犬一进场,闻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见训练有素,立于壮汉身边,不敢妄动。 寿哥瞧了一眼身边小内侍,那小内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竹哨,唏律律吹了两声。 壮汉牵狗向前,齐齐松了手中绳索,呼哨两声,那些细犬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蹿了出去,眼见抵达高杆,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跃而起,如径直叼住鲜肉,然却并不吞食,而是如衔猎物一般,将那鲜肉带回壮汉脚边。 沈瑞不由赞道:“果然训练有素。若是出去打猎带上它们,可是省力许多。” 寿哥笑道:“朕前阵子得了这犬,翻了契丹史书,才知道还有‘雕窠生猎犬’的事儿,说雕生三卵,一为新雕,一为猎犬,一为蛇。”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想是杜撰。不过契丹人倒是常将鹰犬同养,狩猎时,放鹰出去,犬随鹰走,收获颇丰,改日咱们也试试。” 沈瑞也捧场的笑了笑,鼓掌赞妙。 听得寿哥又道:“不过,这细犬终只是犬罢了,比不得豹,你再瞧这个。”说着又示意小内侍吹哨。 哨音一变,那边高杆上的铁钩又往上一尺,这次再放猎犬出去,却是罕有能够到鲜肉的,便是触碰得到,也衔不下来。 转而又有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牵了两头豹子来。 但见一只金钱斑纹倒也寻常,另一只竟是通体漆黑,很是难得。两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间便带了霸气。 这却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万寿圣节,建昌侯张延龄献上的。 豹子甫登场,细犬们登时气势一变,方才悠闲的情态荡然无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呜呜成声,做出攻击姿态。 沈瑞也有些紧张起来,立时站到了寿哥身前,有些严厉道:“皇上不当没有防护便放猎豹出来。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样驯化也是野性仍在,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寿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爱卿放心!” 钱宁则顺势在旁边有些阴阳怪气道:“沈传胪多虑了,这些驯兽的都有准儿。我们也是同样忠心,如何敢让皇上涉险呐。” 沈瑞却不瞧他,只正色向寿哥道:“从前臣也见过皇上赏豹,但多在铁笼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猎豹勇猛彪悍,想见它无拘无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请皇上建一大铁笼屋,将高杆设于其中,再将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观赏,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过若是豹子逃脱,唯恐又伤宫人,还是设铁笼更稳妥些。”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点头道:“卿果然细心,诸般条陈都甚是妥当,今日先这样,日后让他们按卿说的再改。来来来,莫要如此,坏了看景儿的兴致。” 沈瑞甚是无奈,只好谢恩坐下,眼睛却片刻不离那两只豹子,生怕它们暴起伤人。 但见那边牵犬壮汉口中呼哨,将细犬牢牢牵在手中。而皮甲壮汉则抽出鞭子来,隔空甩了个鞭花,啪啪作响,豹子像得了信号,也做出捕猎姿态来。 鞭子再一声响,豹子快如闪电,两个起落已到了杆前,纵身一跃,那些猎犬怎样努力也没能衔下的鲜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寿哥立时站起来叫好,钱宁也在一旁大声夸赞。 只是那豹子却并不会如猎犬一般将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颐起来。 皮甲壮汉忙冲了过去,又甩了鞭子,却也不敢生硬夺肉下来,忙不迭将豹子在手中牵好。 沈瑞见豹子都被抓牢实了,才呼了口气,低声向寿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还是野物,野性难驯呐。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寿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们一般了。你再这般无趣,下次打猎便不带你去了。” 沈瑞听着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 寿哥又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瞧,还是豹子厉害,挂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来。别说着细犬不行,朕试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场再赞一番,又观赏了一回豹子花样够肉。 这边玩得热闹,那边忽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小内侍,被侍卫们拦下时,他情急之下高声喊起“万岁”来。 寿哥虽被打断了嬉乐,却并没生气,挥挥手放了人进来。 沈瑞打量了两眼,见并不认识那内侍,今日刘忠没在,也不知去哪里当差了,不晓得这是不是刘忠的人。 钱宁却因这些时日一直在西苑厮混,于人头颇熟,知道这是陈宽的干孙儿,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寿哥耳边说了。 沈瑞因离得近,也听着了点儿音,心下一动,不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发生了吧? 那小内侍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可见是骑快马赶来的,他气没喘匀就跪下砰砰磕头,带着哭音道:“万岁爷,今儿午后御道上有人遗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进了司礼监,少一时刘瑾刘公公大怒,说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说他奉万岁爷口谕,让百官跪奉天门下,刘公公立门左诘责。这会儿天热得紧,有老大人几欲昏厥,李荣李公公送了冰瓜出来,也让刘公公骂了回去……陈宽陈公公正往西苑赶来,让奴婢腿脚灵便的先来报信……” 沈瑞一颗心跳得厉害——果然就是在今日。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他只隐约记得是六月,具体日子却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书上说,那本匿名奏书列了刘瑾诸多罪状,因而惹得刘瑾大怒,竟矫诏叫百官跪于奉天门,诘问要揪出投书之人,日暮时仍没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员尽数收入锦衣卫狱。次日李东阳进行了营救,正德皇帝准许放人,刘瑾也听说了那匿名书是内官所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晒干渴殒命。 史书上,这是刘瑾擅权、威慑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设想过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阶下,将如何应对抗声,却没料到这一日来临时,自己会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时跪倒在地,诚恳向寿哥道:“皇上明鉴,既是匿名投书,显见是行诡计,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时询问百官也未必有结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见投书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为真,不予理会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时炎热,老大人们若有中暑,岂不是因一二诡计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栋梁!请皇上宽宥众臣一二,之后再令细细查访,严惩小人!” 说话间,那边陈宽也到了。 他年岁已大,一路快马过来,浑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时双腿发软,是被两个健壮的内侍架着过来的。 陈宽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奴婢过来时,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黄伟在旁边训众人,‘若书所言皆为国为民事,挺身自承,虽死不失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却仍无人出来相认。刘瑾这气头上,任内阁老先生们怎么讲也不听,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万岁爷!!” 钱宁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记了一笔,想着回头可得到刘公公那边好好说道说道,尤其这个沈瑞,坏他好事也就罢了,还敢坏刘公公的大事!这下可叫他好看! 钱宁又悄悄觑着小皇帝脸色,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再为刘公公添上几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边,刘公公可是并没让人来请旨的…… 哎,那这假传圣旨,也是个杀头的大罪了,就看……刘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给其圆这个场了。 遂钱宁终还是决定,缓一缓开口吧,且看皇上态度再说。 小皇帝却没给钱宁这个机会,而是打发他并一干闲杂人等,包括跪着的小内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场,只余他与沈瑞、陈宽三人。 钱宁不免有些嫉妒,到底还是顺从退下了,只在心底酝酿着向刘瑾告状。 小皇帝半分不着急,往椅中一坐,慢条斯理的问陈宽道:“那折子上写的什么?” 陈宽也是司礼监的一员,他磕了个头,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见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刘瑾手中,他看了两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书者当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也不与我们旁人再看,又说遣人来问万岁爷……” 他顿了顿,头越发低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但刘瑾似乎……并未遣人出来。然后便说遇到这样的事,皇上必定是让将人揪出来,岂能留逆贼在朝中,便出去传……传了旨。” 刘瑾矫诏,板上钉钉。 但小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根本没接这茬,反倒问:“李荣去送了冰瓜?黄伟去帮了腔?依旧无人招供?你瞧着,可有可疑之人?” 陈宽一噎,没想到小皇帝似要轻飘飘将刘瑾放过,一时也是脑中思绪繁杂。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队也不得罪人。无论上头是萧敬、王岳还是刘瑾,他都是埋头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况特殊,若非,李东阳给了他暗示,他也不会贸贸然跳出来。 他谨慎道:“李阁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行踪,而遂其诈术也。各官仓卒拜起,岂能知见。’其余几位老大人也如是说,奴婢……奴婢也以为是。只刘瑾不听,又说若没结果,便要拘众人下北镇抚司狱。” 小皇帝嗯了一声,便道:“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朕再唤你。” 陈宽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谢了恩,勉强站起身,几乎摇摇欲坠,可惜左右并无内侍没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强挺着,自己一步步走得远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来要做什么。 听得寿哥道:“起来吧。你方才说的,倒是与李阁老说得甚像。” 沈瑞谢了恩,起身叹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气头上,我们是旁观者清,大抵都能得出这样结论来。英明如您,想来所见也是略同的。” 寿哥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有道理。” 却突然问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这是……要清查田亩的开场白吗?!他谨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时,因着倭祸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倾,九宗族人私产加在一处,约能有近三百倾罢。后贺家获罪,良田发卖,听族兄说,族中也买了不到百倾充作族产,供子弟读书。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无产业,而臣生母留与臣的田亩不多,织厂也是蒙圣恩赐还。” 寿哥点头道:“江南田少,有这些田亩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头称是。 寿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产不多,你说,朕的田产又有多少。”见沈瑞要开口,他又打断,凉凉道:“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这王土,究竟有多少还在朕手里,给朕纳粮纳税!” 沈瑞又沉默下来。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非拨给于王府贵戚,则欺隐于猾民。”寿哥冷冷道,“天顺、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讨、强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辽东,又是丰润县,就有多少田亩被他们占去。国库焉能不空!” “是你给张仑张会两兄弟支的招吧,可见,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寿哥狠狠的挥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隐匿田数、侵占官民田之人,严惩不贷。”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说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担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说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说,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说,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天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小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 奉天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阉党,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阉党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小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小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说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人的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6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员们品阶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勋贵满地的京畿是显不出来的。但通政司的权柄却极重,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达,使皇帝耳聪目明,用沈瑞前世学者话说,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国家最高新闻传播机构和中央信访部门。 通政司下辖经历司,经历官居正七品,负责收发文移及衙司用鉴用印。 先有青篆全贡士被毁卷纸之事,后有御道匿名书事中解百官跪罚之危,这沈瑞从翰林检讨从七品升到通政司经历正七品,不过一阶,自然无人有异议。 只是明眼人也都晓得,沈瑞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来,通政司的人员变化极大,卢亨为南京太常寺卿、张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宝为应天府府尹,熊伟一路从右参议升到左参议、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丛兰按部就班升迁外,更升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户部员外郎李瓒俱左参议,礼部员外郎罗钦忠、刑部主事刘达、大理寺右寺正魏讷俱右参议。 这也是沈瑛丁忧后起复,难以复原职进通政司、最终只回了詹事府的缘由。 通政司这“兵家必争之地”,几个阁老都是盯得紧,且这里面,还有刘达、魏讷两个刘瑾的人。 刘瑾的动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进去了自己人,还在进一步排挤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间,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瓒、任良弼俱都被贬了! 李瓒是因着在户部的旧事被贬——文贵以修边为由向户部讨太仓银,户部尚书顾佐表示盐价银子都没补齐,没钱给。刘瑾那边不满,自然要撺掇皇上下旨查究,经管官吏皆有判罚。李瓒是以举奏迟误之罪,降饶州通判。 而任良弼则更是冤枉,他素来刚正不阿,弹劾不避权贵,能七品给事中升为五品的参议,连升四级,也可见其能力与圣眷。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买刘瑾的账,又因一些弹劾刘瑾的奏章是否上递的问题与刘瑾的人发生冲突,被刘瑾记恨,最终以封奏不谨,降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进入通政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经历,上头一干人压着呢,却也仍被王华、杨廷和、杨镇等亲人一一叫过去再三叮嘱。 尤其是,这次御道匿名书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刘瑾起了冲突的。 刘瑾矫诏让百官跪于奉天门,自然引起百官不满,只是因陈宽、沈瑞及时到场,早早叫停,除了几位老大人身体不适外,没有出现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晒死渴死的恶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没有全面爆发。 而且,“矫诏”到底是内廷里传出来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弹劾。 尤其,小皇帝也没认,没追责,相反,赐瓜赐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准了内行厂的建立,由刘瑾亲自掌管,且权力远在锦衣卫及东西厂之上。 众臣也就对小皇帝对刘瑾的宠信有了新的认识,刘瑾也似乎仗着这宠信而开始无法无天。 丰润县田庄的事还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条庄上出现了当初该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确准的,刘瑾就拿了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颁了整顿京师的法令:悉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 内行厂行事比之东西二厂尤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闹得满城哄乱,鸡犬不宁,一日间驱逐千余人。 京城客佣又何止万人!四九城一时动荡不安。 那些被驱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东郊,扬言要刺死刘瑾。又有人胆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抢掠京郊村庄,秩序大坏。 而那令寡妇尽嫁更是触及了礼教底线,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这般行事立时让群臣纷纷上书弹劾刘瑾。 刘瑾没怕过弹劾,但大约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儿市井小民怀利刃伏击于他,虽然他被随扈护着跑了,但也着实被吓得不轻,随后就惶惶然请旨,废除了这三条政令。 先前闹起来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层,而在这纷纷乱乱中,丰润县土地案有了新的进展,却是震动了京师上层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过,便命荣王就藩。荣王在丰润县近五百倾庄田尽数收归朝廷,改赐常德府香炉洲等处庄田七处共六百三十余顷与荣王,又赐长芦盐三百盐引。 湖广常德府土地作价几何?如何与京城周边相比!三百盐引又抵得什么,更何况,说是赐下,却是兑现也难。 荣王这番就藩出京毫无体面可言。 虽然小皇帝登基以来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对荣王从不手软,但这次也委实太不给荣王面子了。 朝臣不无担忧着宗藩的反应,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众公主就齐齐上奏,自请清查名下庄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扰民,带累皇家声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来,安置失土百姓,为天子分忧。 淳安大长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众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这边,又曾挑过外戚张家,这次太皇太后圣旦,听闻她进宫朝贺后留在太皇太后宫中良久,之后又与德清大长公主一道挨家拜访诸公主府,最终才有这番结果。 倒是永康大长公主,先前本还频频入宫找张太后哭诉,又暗中串联几家“涉案”人家,寻了些御史写奏本为他们开脱,就是死咬着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当在淳安大长公主找上门来之后,尤其是荣王颇有些狼狈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转了性,爽快的将丰润县侵占的土地吐了出来,还学英国公府,是双倍的偿还,又补齐了积年欠税。 她都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从了。 淳安大长公主在宗室中辈分高,驸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带头表态,诸公主跟进,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没有多少,不涉及到个人利益,又有谁会为个失势的荣王张目,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内里有无不满便不得而知了。 众公主们前脚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脚也有了反应,同样是如永康长公主、如英国公府一般处置。 但他家的庄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丰润县有庄田八百七十顷,其中有一处是与建昌侯张延龄土地相连的,弘治朝时,两家曾因近百倾的相邻田地所属问题将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上。 说来周家张家因为抢田的事儿打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寿的弟弟长宁侯周彧也曾因抢占田庄与张鹤龄对上,彼时两家家奴持械互殴,闹得极大。 弘治皇帝大多数时候会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心小舅子的,当然,从制衡角度上说,也是要用张家压一压宪宗朝横行多年的周家。周寿这次争地就是争得输了,最终地亩大半划归张家,小半归周家。 然而,张周争的这块地,实际上,原拟要赐给雍王的。 彼时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赐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无子嗣而国绝,其妃及宫眷徙居京。雍王妃归京后,就上书请赐丰润县田亩。当时小皇帝并没有让张家周家将地还出来,而是另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 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书,却没有提出要丰润县庄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妇人,又无后嗣要抚养,无需许多土地,愿效仿诸公主,还田于民,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本朝新国丈夏儒素来谨小慎微,与前朝周、张两家都大为不同,得了千倾赐田原就有些惶然,丰润县事出时,夏家也想献田的,但又怕周、张没有动作,他家贸贸然出头,会被那两家联手收拾了。 此时见周家先站出来了,宫里又递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来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着另两家皇亲,沈家吴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亲国戚抢着求封赏,到了本朝竟是抢着要献田出来,一时百官错愕,而百姓则欢天喜地,都说当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赏,无子的雍王妃也涨了养赡禄米每岁多予千石。 而在这风雨喧嚣之中,外戚张家却是静静悄悄。 * 沈瑞自进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窥见了大明帝国的全貌。 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的军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国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难怪皇帝们都不爱看折子,若要一个人看完这些折子并回复,那真是一天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沈瑞也必须承认,这些折子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他当年曾随王守仁游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过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认为对大明的现实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见所知,与折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还是大明较为富庶地区的情况,而这个疆域广大的帝国,有着复杂多样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头脑一热就向寿哥强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种种而得来的“变法主张”。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实的,而大约是因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虽有各派人吗,但人际关系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糟糕。 在调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带着沈瑞去拜会过他的老相识。虽然三年前与沈瑛共事的熟人许多都调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层,比如,当初与沈瑛同为参议的老臣丛兰,如今已是右通政。 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从兵科给事中连跳四级升为通政司参议的。 因着近来两桩事,丛兰对沈瑞的印象极好,而听闻沈瑞的青篆书坊已奉旨刊印完毕了今科的殿试录和会试时文,现在正在刊印京卫武学的操典和兵书,丛兰也是极感兴趣,他曾任过户科、兵科给事中,对许多事知之甚详,与沈瑞谈得十分投机。 除了殿试录、时文、操典、兵书等奉旨刊印的书籍外,青篆也将杨慎与戴大宾的诗集刊印好了,两人都是诗才绝佳,这两本集子一经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热议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痒,来找青篆欲出书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让沈瑞在衙里更受欢迎了些。 却说这一日,蔡谅下了帖子,说借了大长公主一处园子,请沈瑞夫妇小聚,又有庞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约,闲话笑与杨恬道:“没准儿是老庞眼热大兄和宾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却不好意思同我说呢,要让他大舅哥做这东道。” 杨恬掩口笑道:“庞检讨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难,如何会被你拿捏。你呀,还是好生做个东家,去求人家墨宝的正经。” 沈瑞戏谑道:“孺人如今这东家也做得头头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职便即为妻子请封了诰命,很快就批复下来,杨恬如今已是正经的孺人。 而赵彤因着守孝,且有孕身子越发沉重,她俩合股的画锦堂如今都是杨恬一个人打理。 杨恬便作男子礼,拱手佯作粗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如沈经历浣溪沙茶楼东家做得好。” 两人四目相对,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因着之前上巳宴旧事,蔡谅怕沈瑞夫妇心里忌讳,宴席并没有设在泽园,却大长公主在城内的一处宅子,虽不甚大,却是景色精致,处处彰显匠心。 沈瑞在门前下马,早有蔡谅兄弟及庞天青迎了出来,笑称:“家祖母也过来了,她说来与年轻人凑凑热闹,松乏松乏。” 淳安大长公主却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沈瑞面上虽是恭敬表示这就随蔡谅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心下却是思量起蔡谅这次宴请的用意。 杨恬的马车到了二门上停下,蔡谅妻子方氏、蔡诵妻子邓氏和蔡洛姑嫂出来相迎,一般是亲亲热热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后院花厅里设了屏风,杨恬等女眷入内,沈瑞等男宾则是在屏风外行礼。 大长公主笑着让众人免礼,也只是称自己来凑个热闹,并无他话,便让沈瑞等人自去玩乐,她则留了杨恬下来说说话,再放人去赏园。 沈瑞一时对大长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随蔡谅穿过大半个花园,踏上湖中栈道,遥遥望见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设妥,又有几个怀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间,红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看向桌边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行招呼的那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对这个人记得实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贤,周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外孙,重庆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让庶弟“落水而亡”赔了命。 但这账,却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算的。 当初周贤若不是站在张家那边,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贸,为张家收尾,沈家也不会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无法向张家讨个公道。 而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贬回京,沈家叔侄就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张延龄和乔永德。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回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书坊还印着操典兵书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回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国公府自然备下厚礼相酬,又同样送了礼到杨府、沈府。 杨恬这边也有重赏,这次带桂枝妈妈过来,也是给她个出来玩乐的机会。没想到桂枝妈妈会被大长公主叫去问话,又赏下东西来。 沈瑞并不关注这些后宅琐事,不过随口应一句:“蔡七姑娘远嫁南直隶,想是大长公主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开了这话题。 却未料,后来大长公主登门相借桂枝妈妈,却不是为了蔡淼…… 且说沈瑞夫妇回了沈府,向徐氏请了安,沈瑞屏退众人,将今日之事向徐氏说了。 徐氏点头道:“便当如此。”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却又不比翰林院,与些紧要衙门,不结交得倒好。” 沈瑞连连点头,京卫武学也是要紧之地,他与张会是年少的交情,还不显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贤摒弃前嫌交好起来,也保不齐寿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该考虑避嫌的问题了。 徐氏又缓缓叹道:“这事儿……还是当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又道:“二叔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书院,上次儿子与母亲提的那些学院的事,还不曾与二叔商量,如今与二叔说,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虽不是你三叔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也是不爱操持琐务的。罢了,你且问问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谈的,正是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设立。 如他之前与寿哥报备的,他想在沈洲的书院那片建立这些学堂,那里地方宽裕,风景又好,又有庄田可为试验田,做个他前世那样的大学城委实不错,也方便统一管理。 前几日他刚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阳县雨雹如鸡卵,狂风暴雨交作,毁伤秋禾二百余顷,坏船一百余艘。天灾难防,但可补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这正是推广农事学堂、匠人学堂的时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亩,各地就当缺精通术算之人了,商事学堂也可以立起来。 他暂时不想把这些学堂与书院捏起来作一个综合性大学,盖因现在世间仍被“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调主宰,商贾、匠人又是被读书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会冲突不断。 各个学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单独管理也更妥当。不过仍需要一个人抓总来管,沈瑞当然将沈洲列为首选。 沈瑞到了沈洲书房时,却见一屋子小萝卜头儿排排站写大字,却是沈洲正在考较家中几个小孩子的课业。 这些时日书院新建,千头万绪,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无暇兼顾几个小孩子了。 见沈洲握着小楠哥的手教他运笔,又圈出了四哥儿、陆滔滔等几个写得过得去的字,面容慈爱平和,沈瑞心下却忽觉难过。 直到孩子们写好了一篇大字,沈洲这才放了他们去。 然沈洲的目光却一直跟着孩子们,见他们规规矩矩行礼后鱼贯而出,到了院里就一个个故态复萌,说笑打闹着撒欢儿去了,他不由摇头失笑:“这群皮猴儿。” 直到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笑问沈瑞道:“瑞哥儿可是有事?” 沈瑞一时竟觉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的将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脸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又一点点灰败下来,再无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道:“瑞哥儿……旧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赔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辈,”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乔永德该死,乔家,我却也没赶尽杀绝。也不必为了一个周家,耽误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绝口不提张家,可见恨意。只是张家是什么人家,他想报仇是难如登天,他也不会把这沉重的负担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这个,他觉得愧对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计较亲生儿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举人,那样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顺遂。 侄子得了皇帝赏识,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兴,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儿子的事影响了侄子圣眷。 沈瑞叹道:“二叔无需考量侄儿的事,侄儿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儿的事。” 沈洲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摇头,不知是不想提,还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爱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个机灵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尽心。 虽说他们母子如今有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过活,但小楠哥总是要走科举之路的,科举要查祖上三代,沈玲虽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当时何氏硬气,拒绝回族谱,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尴尬。 若是能记在沈洲名下为嗣孙,仍是极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当日在沈玲葬礼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实话,是他自己心魔,认定自己因不孝不义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终,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珏,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过继了小楠哥为嗣孙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说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话来,怕连沈瑞一并连累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此时沈瑞也不好说得太多,便只如岔开话题一般,道:“方才见四哥儿的字已有些样子了,到底是随了三叔,是个书法大家的苗子。难得小楠哥儿也写得不错。” 沈洲呆滞了片刻,好似堕入梦境,脸上神情变换,呓语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终却是梦醒,依旧摇头不语。 沈瑞见状,知他心结难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彻底转移话题,说起那几个学院。 沈洲早也听过他这些想法,只是如今要落实了罢了。到底是管过国子监的人,又在南城书院任教多时,沈洲算得经验丰富,不仅同意做这山长,还给了沈瑞不少建议。 末了,他忽道:“瑞哥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书院这边,明日我便去拜访些翰林老友,请他们出山授课。” 沈瑞一怔,随即一笑,道:“侄儿也去多请些今科同年,闲暇时来谈一谈应试经验。” 翌日起,沈洲果然开始出门拜会起当初同僚、同年来。 只是,他从前便人缘平平,而从国子监任上因内帷不修黯然离场,回京时正值沈贺两家角力最凶之时,又有乔家在里头裹乱,这人缘……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虽沈家攀上王阁老、杨阁老两座大山,但不买沈洲账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揽计划进行得颇为艰难。 尤其,田家见他没有回去任教,又要自立山头之后,也是极其不满,也没少下绊子截胡沈洲想请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爷三老爷沈润过去说话,三老爷本来就因青篆出事时田家作缩头乌龟而不满,双方没谈上几句就不欢而散。 只三太太田氏夹在娘家和丈夫中间左右为难,不时哭上一场。 沈瑞这边还相对轻松一些,毕竟有青篆书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进士们也要比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更热血义气一些,不少人答应休沐时过来客串授课。 只不过,他们从名气到教学经验,到教学时间都无法和老翰林相比较。 好在现在生源不多,目前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帮他们解决教授问题的,竟是刘瑾的一项新政。 * 周贤接了京卫武学确实给了不少人震撼。 随着丰润县田地的进一步清查,最终建昌侯先松了口,将当初与周家相争的近百倾庄田吐出来一半儿。随后寿宁侯也圆滑的上书,愿意捐田出来为朝廷尽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只要张家一个态度,并没追究吐出来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宫里,太后皇帝母子似乎越发的母慈子孝,小皇帝还奉太后往西苑赏景。 而后很快,清丈田亩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沈瑞的劝,寿哥并没有选择让西厂或者内行厂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规的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官员,也没有贸贸然将天下田亩查个清楚,而是依旧从军屯下手,捎带,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挥使等人的庄田。 如着巡按直隶御史赵斌查大同、宣府;监察御史李璞查甘川十二卫;巡抚山东监察御史周熊查辽东;司礼监右监丞高金、户部员外郎冯颙查山东泾王所奏请的庄田,更将户部左侍郎胡汝砺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隶、宣府内外勋爵、指挥使、武官庄田。 刘瑾没能在这场清查里发挥余热,未免不甘心,他与他的智囊团——焦芳、张彩等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利国利民(自以为)又十分温和(相比于重枷)的新刑罚。 以“富国”为名,罚米输边。 说是新政,其实也是老瓶装新酒,这罚米之法太祖时就有,成祖时乃成定例,只不过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罚赎罪米,多半就近缴纳,也未次次输边。 而到了刘瑾这里,指定的收米地点均是九边,由被罚官员需自行想法子将粮米运送过去。 罚米数量从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标准什么罪罚多少,因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门,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说,这罚米输边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确实缓解了边关运粮难的问题,尤其是边关如今盘查下来,粮仓情况非常不乐观。 但究其本质,还是刘瑾要打击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敌下黑手,从正二品的尚书、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不论高官小吏,一律罚之。 对于一些清廉的官员来说,罚米本身也没比重枷轻多少。 此时京仓粟米六钱银子、小麦七钱、粳米一两、糯米则要一两二钱一石。 两三百两在高官眼里算不得什么,却也足够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论千两,在一些穷京官眼里,一千两已是天文数字。 比起“罚米”,更麻烦的是“输边”。 本身九边运粮便不易,盐引就是为了用巨大利润吸引商贾运粮到边关。商贾有组织的运粮都不易,更别说寻常人家了。 运去边关所花的路费脚钱,比米价高出数倍也不离奇。而且,还得烧香拜佛别被劫道的抢了。 被罚米的官员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为了缴纳罚米,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户部尚书韩文就是如此。 刘瑾这“温和”的招数,打击力度却是不小。 谢迁的幼子谢丕同样被冠以“遗失文策”的罪名,与韩文一般先是罚米一千石,输大同,后来干脆直接寻个由头黜落官职为民。 刘瑾又趁机清算了当初没彻底扫除干净的刘谢门人,以及为谢丕等喊冤的翰林、御史。 不少拒绝依附刘瑾、曾弹劾谴责过刘瑾的人也均在被罚之列。 穷翰林,穷翰林,翰林院是数一数二的清水衙门,许多都是勉强维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这罚米,不少人不得不举债。 这时,沈洲的青泽书院因高薪聘任授课先生而进入了这些翰林眼帘。 沈瑞又适时推出了预支讲课费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种方式灵活结算银钱,帮被罚翰林缓解经济压力,因此很快青泽书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节”去教授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生员基础课、术算课。 沈家与谢家到底有姻亲关系在,且谢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谢丕也与三老爷有过同门之谊,谢丕被黜落后,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泽书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点出留在京师可随时等待起复。 谢丕却是一贯心高气傲,便是遭此重击,也未意志消沉,拒绝了留下,执意要回乡奉养尊长。 沈家也无法,备足了礼相送他南下。 当日何泰之也跟着沈瑞去送了谢丕,回来后私下里同沈瑞抱怨道:“当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东,现在好吧,谢家的门人也被一锅端了,你瞧瞧,还有几个人来送他,那些人还不如留给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记,道:“你这嘴上也该加个把门的。”见他做鬼脸,便严肃道:“里头的事儿多着,你不过听了一鳞半爪,别瞎琢磨。好好跟着先生读书,近来这几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争三年后取中进士。” 何泰之忙点点头,又笑道:“那位宾仲的同乡林先生,确实大才,听他讲课就是通透!文章言简意赅,却精彩至极!还有那个林福余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辈出。” 他早就得了父亲准许在京读书,如今与戴大宾的表兄林福余一起在青泽就读,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宾的同乡、前大理评事林富。 林富与戴大宾算得世交,当初戴大宾林福余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时,就是林富出面带着他们挨家赔礼。后来对戴大宾也多方维护。 至刘瑾欲招婿戴大宾的闲话传出来时,林富也是为戴大宾多方辩解,言辞之中不免有对刘瑾的讽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刘瑾的意思,险些被廷杖三十后下狱,还是戴大宾沈瑞相营救,最终落个贬谪罚米。 林富心中有气,并不肯接那偏远地方的小官,索性辞官,直接来了青泽书院教书。 像林富这样的官员来青泽的还有不少,遂青泽书院一时在京名声大噪,不少书生慕名而来求学。 同时也因着恁大名气,传遍了市井,许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想找份工的,都听说了青泽之外,还开有个青翼学堂,分商事、匠人学堂,可以进去学手艺。 这青泽寓意润物无声,寻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却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听说与在柜上白做三年工不同,这学堂包学生食宿,做工“实习”之后,还有少量的月银拿,若学的快的,一年就能成为成手,“转正”后一如那些大伙计一般的月银。 百姓人家就是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来的,更何况还能拿银子回去贴补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纷纷送孩子过来。 因而青翼学堂的商事、匠人学堂竟出乎预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还得愁是不是要扩建学校,又或者建个分校,更细致的分类匠人,如木工铁匠。 罚米新政出来后,不光是青泽、青翼得了发展良机,沈瑞还趁机发展了另一桩事业——标行。 田丰本就按照沈瑞的设想,借了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与杜老八一道将“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年初田丰才跑了趟山东,将那边的路线铺好,不少“站点”还在建设中,他就被抽调,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 这一路同样是去打通江湖关系,招募一些好手,为将来顺风标行的山西线做准备。 现在有了罚米事,又不少官员都是被罚输米大同这边,沈瑞就提早启动了标行的山西线——田丰打头阵料理好了沿途关系,杜老八这边掌控京中顺风标行接受粮米的镖。 只收取他们自家送粮三分之一的费用,却有专门镖师一路送到大同仓,保证一应手续办理齐全,而若是失了镖,标行还负责赔偿。 这样的条件算得优渥。 一时顺风标行也在京里大受欢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网也初步建立起来了。 沈瑞还私下里同寿哥建议过,罚米虽然可以缓解九边缺粮,但单纯的罚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价哄抬,尤其是罚那些致使边关粮草亏折浥烂的官员。 罚他们米粮输本地,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从江南买粮过来,只会在当地筹粮。当地本就缺粮,再因他们筹粮致使粮价飞涨,苦的还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让他们做“善事”来赎罪,比如,修桥铺路,又比如山陕多旱,可让他们打井。 这些人若非中饱私囊、不作为,也不会致使仓储受损,那就从他们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来,造福于民,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之前户部兵部曾提过为了充盈国库,让边将罚银赎罪、以及纳银升迁,也可以同样让他们铺桥修路。 先户部兵部要卖官鬻爵时,前沈瑞就曾建议过寿哥,可以以修桥铺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纳一定的银两,赐商贾富户祖上五到七品的“荣誉官职”。 此条已在江南几处富庶之地试着推行,当地乡绅本就有造福乡里的觉悟,常有善举,如今善举还能换来个“簪缨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为此掏银子。 而这道路也不是胡乱修的,不能开个山间小路就抵账,更不能乱修一气。这还是要由朝廷统一规划,从哪段到哪段,明确标出,修到什么程度,要验收后方可作准。 捐银多少也隐隐含在修路工程款里,方不显得卖官鬻爵,官阶、授官授诰命人数与款项数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试运行,反馈回来的财政情况、基础建设情况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贾,有闲钱有闲情才会考虑门第问题,才肯为个“虚名”花这份银子。 在边关,生存问题始终摆在众人面前,是没有人会考虑那些虚的。 那么,山西的路,就请那些想纳银赎罪、想纳银升官的武将来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积修路,同样也有很重要的战略考虑——一旦有战事,内地粮草、兵械运输速度将有极大提升。 寿哥听了之前涨粮价还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还是先将边关仓储填满是当务之急,要让边兵饿肚子,那关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听到后面战略考虑,这才重视起来,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与内阁及兵部商议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这次的札子也是同样是问过杨廷和、王华意见的,又同李延清讨论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术问题,写得详尽扎实,沈瑞是不担心内阁通过率的。 此外,针对兵部再次提出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沈瑞给出的建议是,参照西苑“景区”征税法令,对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本身开启僧道官缺纳银,而对重点景区周围商家,商税也按实际情况翻倍收取。 寿哥对此倒无异议。 自从上次与沈瑞聊过后,他还真在西苑给天梁子立了个名号天梁观,图的就是这香火银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宫为延寿星君,因这好兆头,不少人到了西苑都会去天梁宫拜拜,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还是改不了他爱给人送药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观主,也没矜持起来。好在他的药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偶尔吃好了几个,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们求长寿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银子。 爱赚钱的寿哥为此乐开了花。 * 刘瑾轰轰烈烈开展他的变法,当然也没放过当初算计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陕西解元邵晋夫为侄女婿。 这邵晋夫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宾还小上两岁,如今年方十七,去岁乡试一举夺了陕西解元,也是轰动一时。 只是今年春闱落榜,未得进士,这才没进入刘瑾视线。 待李经事出,刘瑾知不能再招戴大宾,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们的情况,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这才得知邵晋夫此人。 因着他年少,头次下场未中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态也很好,没甚沮丧,会试落榜后游玩了几天,就收拾了行囊返乡苦读去了。 刘瑾派人往府县传话,又遣媒人上门,威逼之下,邵晋夫到底还是乖乖回京来娶刘瑾侄女了。 那边刚一谈妥换了庚帖,邵晋夫都没启程呢,这边京城里刘瑾就已让人放出话去,说他侄女要嫁与陕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发了,满朝文武都收着了,甭管乐意不乐意,大抵是要捏着鼻子办份礼上门的。 先有戴大宾诗集大火,后有这场人尽皆知的婚礼消息,一时传当初刘瑾要逼戴大宾为婿的话也就被冲得淡了,李经不明不白死在北镇抚司狱里的事儿更是没人提了。 但刘瑾岂会不查,尤其是内行厂建立之后,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刘瑾便命内行厂去查李经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书事件。 最终结论,李经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丘聚的影子,至于御道匿名书,丘聚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刘瑾对丘聚已是起了杀心。 而御道匿名书里跳出来的其他人,如出来与百官喊话的黄伟,给百官送冰瓜邀买人心的李荣,还有那个该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状的陈宽,他刘祖宗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伟根基最浅,刘瑾寻了个错儿就把人打发去南京与王岳作伴了。 陈宽个老滑头,寻常老实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坏,只是也因为他平日里老实,做事本分,竟一时抓不到错儿。 李荣是司礼监的老人,对付他可要费些心力。 然没等刘瑾出手,李荣倒是先发制人,上奏,内府甲子库收贮阔白三梭布,原是专供赏内官内使用,如今却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儿,以致库藏空虚,供赏缺乏,乞遣官查究。 这也是在清查的当口上,皇上便遣司礼监左少监张淮、给事中张云、御史王注、户部郎中董锐查盘计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来,却是布八万六千六百余疋,亏欠者又万有九千五百余疋。内外官当究问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间捎带上不少刘瑾的人,半数撤职查办、下镇抚司狱。 更是连工部尚书李鐩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获罪较轻,只被夺俸,罚米百石。 这事儿因着牵连颇广,刘瑾也是护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刘瑾发脾气也没用。 倒是幕僚为他出了个招儿,叫他借力打力,将这事儿也挂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经营买卖的事儿算不得秘密,论起来,哪个大太监名下没点儿产业! 丘聚将罗祥塞进御马监,又把张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还不是盯在皇庄皇店上。 刘瑾的内行厂一面打压着东厂,一面调查着丘聚,先是借着李荣这起子三梭布的事儿将丘聚名下的绸缎庄拖下水,却不止在布庄仓库里查出三梭布,竟还有江南织造的上等文绮,且还不是一批两批。 这样品相的东西,分明就是从贡品里抠出来,分明是办外差的加大了额度索要贡品,截留下来的中饱私囊。 而顺着这批文绮往南查,丘聚曾帮着内官监少监崔杲摆平了盐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贡品为贿赂的事儿,也就被刘瑾捏在手里了。 其实当时崔杲是刘瑾的人,崔杲的干儿子谭良也是头一个来求的刘瑾。 但当时朝堂都盯着这事儿,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刘瑾正是被刘健谢迁逼得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会管崔杲的死活。 倒没想到谭良求到丘聚那边,丘聚能用谭良去套了王岳侄儿王锐的话,最终扳倒王岳。 扳倒刘健、谢迁、王岳一干人等的时候,丘聚是他刘瑾的盟友,他不会理会丘聚用了什么手段。而如今么,却是要思量,丘聚这爪子这么长,当时就伸到自己夹带里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贼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来!刘瑾心里发着狠,调头就上书,就从盐引往下撕掳。 刘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讨盐引,实际拿到的比所需更多,进而爆出崔杲用那些盐引兑银置办的贡品织金叚匹、文绮都比宫中所定额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却是“不翼而飞”。 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绸缎庄里找到了,绸缎庄里丘聚的两个心腹干儿子当场被捕,下了北镇抚司狱。 不过,没等刘瑾拿到那两人的口供,这两人便在狱中上吊自尽了。 防守恁是严密还能让他们死了,可见北镇抚司里有丘聚的人无疑。 那么先前李经的死,显见也是丘聚所为了。 刘瑾怒火中烧,很快上奏,言说访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堆放在库,若不早处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盘,见数变卖银两解京送库。 随后宫中传旨,商人支取的引盐,三个月上仍然不见有买卖交易者,问罪。延迟半年上不交易者,盐引没官。 一时清丈土地刚刚开始推行,清查盐引又箭在弦上。 这扬州商人杜成,是闫家倒台后新崛起的盐商。 当初闫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丘聚的人抄的闫家。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来的。 他原也是跑盐的出身,在盐引剪角上投机钻营反复支盐、夹带私盐、囤积私卖,又有哪一桩是他没做过的。 而这些多得来的银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扬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师,丘聚的口袋。 *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双眼睛寒光逼人。 他对面跪着的心腹急声道:“干爹,那……那是朝廷的给事中和御史……” 若是宫中遣人过去,杀了一埋就拉倒,还能空出位子来给干儿孙留着。 可若劫杀朝廷命官,那可另当别论。 “若是朝廷追究下来……”那心腹额角已是隐隐见汗。 又不是在狱里,说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凭白死两个官员,又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岂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万剐了。 珍姨娘却在旁边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扬州盐商多得很,再立一个就是。” 她的声音甜美如昔,然听在人耳里却激起一阵冰寒战栗。 丘聚扫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机将取代了她闫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却仍道:“也不失为个办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显松了口气,做掉一个盐商,哪怕是灭门,也总比做掉两个朝廷命官容易,且风险更小。“那儿子去找……” “杜家买卖做得大,总会引来一二匪类觊觎的,打劫灭门都是匪寇惯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个不相干的人,投书给松江小沈状元,就说,他父亲孝中与丫鬟私通产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们手上,让他去扬州把杜家灭门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听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是太后的亲侄女婿,背后岳丈老泰山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他一个状元出身,总有些关系吧。”听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烦般,道:“哎呀,用什么法子是他的事儿。他要说做不到呢,那好,那这丫鬟和孩子的事儿,便就算在他头上。他以后,便也什么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觑着丘聚脸色,见他在珍姨娘说完后,微微颔首,便扯出个笑来,陪笑赞道:“姨奶奶好手段。儿子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心腹,珍姨娘一边儿帮丘聚捶背顺着气,一边儿低声叹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头,不然,松江的事儿原是他经手的,能办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镇抚司里的人手就一阵肉疼,先有李经的事儿,让刘瑾和杨玉挖出来他埋的钉子,而这次,损了明线又折了暗线,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刘瑾这个忘八羔子,内行厂压得东厂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来挖他的私产,毁他的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李经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沈、瑞! 丘聚咬着后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儿哪儿都有他呢?李经的事儿,若不是沈瑞坏事,李经怕就得手了,刘瑾也早被御史追着弹劾了!皇上岂会还信他! 还有匿名书的事儿!要不是沈瑞和陈宽半路上跑出来搅合,若是当天死上一两个老大人,那刘瑾的脑袋干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数,沈瑞和张永联手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这个祸害必须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儿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换个别的事儿!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门外人将他另一个心腹唤来,吩咐道:“你亲自去给裴元河送个信儿,当初贺家通倭那事儿,让他查了那个姓孙的,不是查出点儿问题?让他继续给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桩事上撞,老子就不信,这还弄不死你……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7章 星河明淡(九) 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彧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昉、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彧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昉、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脸上透出些光彩来,“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顿了顿,又怯生生的问:“是不是又要赈灾?可是要夏家献地捐粮?臣妾是不懂这些的,皇上别嫌臣妾鲁钝不懂主动请缨,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无不从命。” 寿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儿,便笑道:“你的贤惠,夏家的忠心,朕尽知的。还没到时候,夫妻一体,朕要用你的东西,自会问你要的。” 夏皇后明显的松了口气,听得夫妻一体,忽然眼眶一热,又要落泪,可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让人见了不由怜惜。 寿哥心下叹气,将他的傻媳妇揽进怀里。 孩儿和咱们没缘分啊,咱们还年轻往后七子八婿的多着呢,诸如此类的话寿哥说了也有一箩筐了,奈何这女人笨笨的认死理,总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他也就不想在说这些了。 “最近四处都报旱灾,朕心烦的紧,想往水边儿住去,咱们去西苑住些时日吧。就咱们俩去。早点儿生地龙,比在宫里还暖和。”寿哥把玩着她小手,似是漫不经心道。 夏皇后本想说她小月子中,原不该挪动;她还想说虽然最近她病着,但是宫务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宫了,这宫务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听着“就咱们俩”,想着“夫妻一体”,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柔顺的应了一声。 * 淳安大长公主出了宫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寿坊沈府,表示要登门拜访徐氏。 徐氏颇感意外,毕竟淳安大长公主身为皇姑祖身份贵重,就算先前为周贤作中人的事大长公主府不占理,也没到让她老人家纡尊降贵亲来沈家的份儿。 况且这事儿也过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来是何意。 但无论如何,公主要来,总归是天大的脸面。 沈府中门大开,相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也并未摆谱,公主仪仗一概未带,几辆车驾倒是拉的各色礼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门就是在书院,还不曾归家。家中一应女眷都随着徐氏来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与众人见过,到了正厅坐下,寒暄了盏茶功夫,三太太、杨恬、何氏等怕大长公主此来有要事与徐氏商量,自家在这边不免碍事,便纷纷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为大长公主是要说周家的事,不想大长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将沈瑞、杨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着说皇上也当着她的面赞了沈瑞,可见沈经历简在帝心,就好似先前从不曾有半分误会。 徐氏心下也明了,这就是先前事儿皆翻过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谢过皇上、大长公主厚爱,同样盛赞蔡谅等少年英才,又表示听闻了庞天青才名,与蔡九姑娘再相配不过云云。 大长公主脸上笑容越发真挚,两人竟如寻常老妇人一般,说起儿女家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蔡淼,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赵彤那边眼见就要生了,她却还没个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儿女都是缘分,急不得,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大长公主便叹道,“谁说不是,我家有个侄孙女儿,便是与头生的孩儿没缘分了,不足三月,没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们女人知道,这哪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是从心头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国公府上听得一句,贵府有位妈妈,倒是精通妇人科的……”大长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来与我亲近,现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徐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带着亲戚去别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这是要借桂枝妈妈一用。 蔡驸马家那边人丁兴旺,蔡谅是大长公主嫡长孙,却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见族中子弟众多。徐氏听是侄孙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阁的姑娘,并没在意。 她想的却是周家那桩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转找了这么个法子,就着借人的事儿登门备厚礼,将先前的事情圆过去。否则单若借个仆妇又哪里值得这大阵仗。 徐氏唤来杨恬交代了两句——桂枝妈妈到底是以杨恬陪嫁妈妈身份过来的,总要知会杨恬一声,这方叫桂枝妈妈来嘱咐了几句。 桂枝妈妈虽知道是去大长公主府,但到底英国公府也去过了,又是见过大长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儿,心下也不惧怕。 大长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带了桂枝妈妈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来听闻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没在意。 杨恬还道先前蔡谅宴请时,大长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妈妈过去问了孕产的事宜,想是确实有这样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顺水推舟了,听闻是要桂枝妈妈在大长公主别苑里住几日再回来的。 沈瑞也没空理会这些内宅琐事,他日里公务繁忙,最近各地报灾报匪的折子尤多,而万卷阁那边的工程业已收尾,该是书坊这边刊印的新书往那边送的时候了。 万卷阁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内库拨银,修建得极为迅速,本是想抢工在万寿圣节时进献皇上以为寿礼的,然而今年因是灾年,皇上免了万寿圣节一应例,连赐宴百官也免了,以节钱钞。 宫宴这部分开支直接作赈灾用,倒是让百官无话可说,唯有称颂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万卷阁便就没“落成”,拟等正旦时博个头彩,届时就不能只是一栋楼了,内部各种设置,包括起码半数的书籍该当到位了。 万卷阁的设计沈瑞本也参与了,又将后世图书馆的一些设置和规章制度拿来借鉴,书卷分类摆放,如何安置阅读区、借书区也都颇有讲究,沈瑞近来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边万卷阁跑。 青篆书坊这边也扩了几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还将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线生产,又从青翼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里拉来一批学徒“实习”帮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书坊内设重金,鼓励匠人们改进印刷技术。 而自从在通政司看到了苏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报,沈瑞就开始盼着沈琦从松江递消息来,想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了。 北边在自家庄田和夏皇亲家庄田推广的种植术收到了还不错的效果,但那也是因为北直隶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边如果因旱而减产,对进一步推广科学种田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 这种等消息的时候,他又开始郁闷标行和车马行怎的没有立时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铺设好。 如今也只北直隶到山东登州这一线的算是有些雏形,自从田丰往山西去了,山东这边也就搁置了。 不过田丰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边寨民风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儿始终没甚进展。 天顺到弘治年间,明蒙的贸易多为朝贡贸易,且时断时续。而大明朝堂始终对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设诸多限制,导致了明蒙贸易中断。 虽然没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却是异常活跃,可以说不少边将都指着这进项活着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财之道,赵弘沛个外来户又如何挤得进去。 这边又不比辽东,还不曾被“清理”过,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好多都直接牵扯到宫中大档,刘瑾的人更是乌压压的一片。饶是张永举着大棒查着粮仓草场,赵弘沛跟在后头捧着胡萝卜,也没哪头蠢驴撞上来。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参议的沈珹给了赵弘沛些方便,却让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发,与贺家决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珹与其他房头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说逢年过节,便是沈瑾、沈瑞成亲他也只是礼送到,亲眷一概不曾出现。如今倒是肯伸这个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归宗族,还是看着边关有利可图,想着插上一脚。 沈瑞和沈瑛对宗房以及沈珹先前种种作为已是十分不满,现下也只静观其变,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过了几日,被派剿匪的人员名单明旨发了下来,沈瑞见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这是着意培养能领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为张会惋惜了一回,若是张会此时不守孝,想来也会有机会历练一二。 张会想也是对这事儿颇为上心的,且高文虎与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寿哥看重的人,张会便找了沈瑞商量,将山东布的车马行、通讯网说与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军功。 沈瑞自然应下,两人带了杜老八并田顺等人到高家,私下与高文虎说了种种布置,放才又邀游铉等当初与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饯行。 游铉对高文虎能真刀真枪的剿匪去无比艳羡,只是他个子虽高可实打实的年纪尚小,别说游驸马不会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会因他小而暂不会用他。 众人又是好笑又是宽慰他一番,鼓励他在京卫武学好生学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来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内容全然不同。 * 扬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儿不知名的匪盗灭了满门。这桩事还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却出现在松江家书之中,一路快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与沈瑛看着手中的书信,脸色一时变换。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别写来的,说的是同一桩事。 扬州首富被灭门的消息没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个乞儿投书给沈瑾,叫他动用张家的关系将这桩事抹干净,否则,就要把当初沈源孝中与丫头行房有孕的事儿翻出来,甚至赖到他头上。 当初这桩事大家还曾坐在一起商讨过,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诬,也是百口莫辩。当时沈瑞也曾联想到张会舅父的事,说过可能被人赖到沈瑾头上的可能。 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沈家兄弟岂会不重视。 没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这两封家书是小心再小心,夹杂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写就,需火烤方现字,又是心腹长随贴身藏了,一路换马不换人,跑死数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的。 因此书信中,沈瑾毫无忌讳,直接写明,当初那侍女春华早已被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还在,千真万确死得透透的。 春华家十年前就将闺女三斗米卖断了,再没往来过,亦不知道后来种种,小贺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还在安分种地,并无异样。 可见那投书之人所说捏着春华母子,纯属胡说八道。 而这事儿虽是私密家丑,沈家这边掩得干净,但当初张老安人没时,小贺氏正在京城,家中无人主持,沈源迁怒处置了几个下仆,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 对于沈源的身体状况,小贺氏再清楚不过,一度就曾怀疑跑了的人中有与春华有了首尾,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华抵死不认,跑了的人也抓不回来,这事儿只好作罢。 由此看来,投书之人极有可能是手里有那个与春华有私情的下人,才会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却不知春华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诈来诳沈瑾,指望着他心虚惧怕,为他们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门敲诈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还会搞得这样弯弯绕绕。谁不知我沈家家资,况且瑾哥儿媳妇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资可观,瑾哥儿身价比不得盐商,敲得一笔却也足够那些匪类花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刘瑾那边是实名奏报了杜成囤盐,这边查盐引的人刚派出去,只怕还没到扬州,杜成就被灭门了。摆明了杀人灭口。匪类又偏让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单是代表着咱们沈家,怕是代表着张家更多些。这是那所谓匪类背后之人想让张家出来,把这潭水搅浑。”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们手里没有实据,只消传扬出去,沈家这污名也不好洗净,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头。” 杜成身后的人是谁? 刘瑾最近动作太多了,清丈田亩,清查盐引,清算刘健、谢迁、韩文其党,是拿杜成作个引子,还是为了精准打击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时也不得而知。 而盐引本身,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张家在内。 沈瑞收起了信笺,道:“我往小刘公公那边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这边没有折子也是常态,若是灭门大案,地方是断不敢瞒的,却也不会贸贸然报上去,总要想个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来现下南边儿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头烂额,又出这样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扬州知府要先考虑他的乌纱了。但通政司没消息,锦衣卫却一定有消息密报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锦衣卫本身就是侦缉天下事,及时向皇上报消息的,何况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又是刘瑾门下,刘瑾既弹劾了杜成,锦衣卫自然是盯着杜家的,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时送消息进京。 “这事儿万岁前儿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刘忠意味深长道,“万岁要派东厂去查。” 见沈瑞眉头紧锁,刘忠嗤笑了一声,道:“万岁心里明镜儿,他吩咐丘聚时,说,盗匪既为求财灭门一户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统统运出去的,大富之家,总不会是一两个包袱就拿完的,扬州府都是酒囊饭袋吗,让匪徒堂而皇之将几车几十车的东西带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额,寿哥这关注点总能放在钱上,他也无语了。 听得刘忠凉凉道:“刘瑾这阵子本就是奔着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铺子,搜出贡品来,偏叫铺子里那两个管事的干儿子死在了北镇抚司狱里,丘聚便跑来御前喊冤,说是有人故意做出这死无对证的局面,要害他让他撕掳不清。 “那边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几个勋贵家里开的布庄也有卖贡品棉布。”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号称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这是几时的事?我竟不知!” 刘忠摆摆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贡品布都有标记的,这几家也说了,进的寻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卖罢了。” 他脸上浮现讥诮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寿宁侯府大姑娘,听闻她曾想借着她妹妹小沈状元娘子回松江时,在松江立个织厂,这边卖的布也就名正言顺了。只是,想是小沈状元治家颇严,此事未成,他们便贩了些松江布,因着张大姑娘这层亲戚关系,冒贡品布卖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边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张家这卖布缘故,更容易拖张家下水,打这个马虎眼吧。” 刘忠虚指着沈瑞道:“如此,你也猜着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罢。” 沈瑞黑着脸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过节了。” 说起扬州盐商,太容易就想起闫家,当初闫家抄家是东厂动的手。沈瑞还记得当时得了消息,贺东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从被押上京的闫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闫家抄家,贺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银海,小皇帝内库也由此而满。 而今,小皇帝让东厂查杜成灭门案,所问也是…… “皇上这是让丘聚将银子吐出来么……”沈瑞轻声问道。 银子吐出来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会将案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皇上是拿了银子就饶过丘聚吗?像那些边关的赎罪银一般? 可这是灭门,这样的心黑手狠,皇上真会放过吗?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书给沈瑾的,是先前没料到皇上会让他出赎罪银吧。但若沈瑾牵扯其中,丘聚会不会顺势就把这案子丢到张家头上,再牵连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刘忠垂下眼睑,并未回答,只道:“万岁圣明天纵,你我如何窥得圣意。” 沈瑞脑中已是翻过种种想法,样样谋算,忽而道:“皇上既让东厂去查,可指派了负责之人?” 刘忠一怔,摇头道:“还不曾。许是还在敲打丘聚,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是丘聚的人,上次闫家的案子是他办的,这次杜家的事儿交给他也是顺理成章。当然,也要看刘瑾那边想不想插手。” “师叔。”沈瑞直视刘忠道:“请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刘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来。”又频频摇头,“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刘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刘瑾已是恨得牙痒痒的,如何会让他再出头。” 沈瑞低头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谁又能怎样。刘瑾丘聚总不能派人再杀他一次罢。” 刘忠只垂头思量。 沈瑞也不言语,只留心着刘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刘忠当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宫中的暗线,也是想让个活的王岳戳在那儿始终牵制着刘瑾丘聚,却绝非是为了让王岳再回宫中。刘忠想要出头,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儿的。 “师叔知道的,皇上当初贬谪王岳是为着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断不会让王岳再回司礼监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也压低到几不可闻。 刘忠顿了顿,缓缓抬头看了沈瑞一眼,终是“嗯”了一声。 沈瑞松了口气,报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请了沈瑛过来仔细说了一番,末了道:“小刘公公也提到了苏松旱灾。先前清丈田亩之前,皇上也曾问我沈家在松江的庄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着去岁山东大旱,沈理写信来,提了许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这边沈家庄田本就是试验推广种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见雨水渐少便早早防范起来,因而松江虽也受旱,但沈家庄田并无太大损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这批新粮,加上作为松江大户往年的屯粮,这也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刘忠是皇上的心腹,这是敲打沈家? 沈瑛紧盯着沈瑞,等他下文。 果听沈瑞缓缓道:“沈家素来修桥铺路造福乡梓,此等大灾之前,沈家帮扶乡里也是义不容辞。” 沈瑛不由一叹,道:“瑞哥儿,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经事,你道这粮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这粮米,是做不得这出头鸟。大户人家荒年囤积居奇高价谋利的事屡见不鲜,沈家出这个头,别说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连其他受灾府县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几分:“何况,灾年就是民间设个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买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举献粮,这是摆明了给政敌送把柄呐。甚至,牵连到杨阁老、王阁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叹,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会得。” 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会得到从政府到媒体再到全体百姓的一致好评。 这一世,却要防“收买人心”四个字。 早在青篆事时,王华就提点过他。 要破解,也无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若皇上下旨,许府县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沈家带头响应,以往年均价卖粮米,再派发动子弟乡民襄助赈灾呢?” 沈瑛想了想,终缓缓道:“倒可。若此事为沈家赢得朝廷信任和民间声望,便是有一二无凭无据的污糟事被人恶意传扬,也不会有人轻信了。” 沈瑞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的。他们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让他们抹不黑。” *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报灾的折子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内阁请受灾地秋税自留以赈灾,小皇帝准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粮仓时发现仓储浥烂短缺,赈灾粮米匮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灾地及周边府县官府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 虽旨意颁下,但从内阁到司礼监都并不太看好,皆认为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陈说罢了,还在谋划其他救灾之法。 司礼监这边,刘瑾更是趁机将李荣丢到凤阳去理赈灾事。 满心打算着李荣这赈灾是赈不好的,正好就呆在凤阳守皇陵不必回来了。 他这阵子收拾了丘聚,这又撵走了李荣,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好不得意,不想却听到了风声,说皇上要用王岳去查盐商杜家灭门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家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等大案扬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扬州知府拖着没上报,也就是在活动关系保自家乌纱罢了。 消息一传开,天下震动。 听说过匪徒拦路抢劫的,也听说过飞贼盯上大户人家偷了许多东西出来的,但这样匪徒在城内直接灭门夺财的委实少之又少。 据说连绿林中几个瓢把子也在找干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刘瑾也对丘聚这份狠劲儿也是服气的,他刘祖宗也不过是重枷枷死几个官儿罢了,丘猴子这老小子竟能一口气灭门! 然,这是他的对手,这对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任是谁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时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样也深恨王岳,王岳当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杀王岳,可惜没能得手,那阵子他有诸般事要忙,也就留着王岳在南京苟延残喘了。不想这会儿王岳又跳出来了。 他早让锦衣卫的人透风声给皇上,让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却偏偏让王岳去查丘聚这桩灭门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吗?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会不会趁势让曾掌过东厂的王岳再回来掌东厂? 刘瑾一时烦躁不堪,抓着幕僚、心腹们开会,要研究应对王岳的对策来。 他的幕僚们则认为,别说皇上未必会再用王岳,就是让王岳回来,也比现在丘聚这样个祸害掌东厂要强。 毕竟,王岳一直以来都是刚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所以就在丘聚听着风声后却不好妄动,只等着刘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王岳出山,自己敲敲边鼓时,刘瑾竟站出来推动了这事儿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责了扬州府上下以及当地镇守太监、锦衣卫等,然后让东厂派人调查此案,再度启用南京的王岳负责此事。 丘聚气得七窍生烟,回头将珍姨娘打个半死,嫌她出了馊主意,又抓紧派人去补救,甚至想过要不要再杀王岳一次,一时手忙脚乱。 时近腊月,王岳在经历过数次暗杀后,终于全须全尾抵达了扬州,接掌了京中派来的东厂番子和当地锦衣卫的调度之权。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谢了刘忠和沈瑞,若非顺风标行的镖师相护,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让两人放心,他这次,定要借审案钉死丘聚,让他万劫不复。 王岳的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样赶着年前进京的,还有松江府知府董齐河的折子。 折中仔细禀明赈灾详情,大赞以沈家、陆家为首的松江府望族乡绅深明大义,积极响应官府和买政策,以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当地积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赈,开门接纳流民,让其为工,在未上冻之前将松江府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让流民有饿死冻死者,又将当地基础设施修缮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将其中一些心灵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当地商事学堂、匠人学堂,拟学成后由织厂、船厂招收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禀明赈灾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请示一下,一般灾情过后总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这些成手流民能够在本地落籍。这些人虽有手艺,却也是民户,并非匠户,不服匠户之役。 时逢年节,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惨淡赈灾、求朝廷多拨粮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奖松江府,赐沈氏、陆氏等族“积善之家”匾额,又赐赈灾中舍粮米多的几户人家祖上从六品虚衔。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这样的虚衔是要不少银子才买得来的,还得切切实实修条路搭座桥出来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粮米就得了这样彩头,一时江南不少人家心动,也不再在和买中耍花样,少卖甚至不卖粮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陈年旧米拿出来与官府,也想换个“祖上荣光”。 也有些府县效仿松江,也开始以工代赈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赈灾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万卷阁正式落成,孝庙实录也恰在此时完成。 一时百官称颂,龙颜大悦。 参与万卷阁建设及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参与纂修孝庙实录的诸官员皆有赏赐。 监修实录总裁张懋、李东阳、焦芳、杨廷和,副总裁梁储,及参修翰林等赏金银、丝罗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传胪各有升迁,三鼎甲各升一级,胡瓒宗则升了两级,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头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腊月,通政司右通政丛兰升了左通政,未几奉旨与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尚宝司卿吴世忠分别往延绥、宁夏、蓟州等处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参议罗钦忠为右通政,右参议刘达、魏讷为左参议。右参议的位置倒空了出来。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万卷阁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献策以工代赈、约束族中配合赈灾有功,升了右参议。 从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参议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头一个,任良弼、丛兰,都曾是这样。 朝中虽有议论,但通政司这三年来荐拔的人多了,这次沈瑞也算内部升迁。 而要论功劳,那些嘴上说说酸话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旁的不论,就说适逢灾年,自家便是族长也是没法子说动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买粮米的。此功确实无人能比。 * 这个官职对于沈瑞来说也极为意外。 倒不是没想过升品阶,在董齐河折子报上来时,寿哥就曾见了沈瑞,褒奖一番,又暗示要给他升官。 沈瑞当时还曾与杨廷和父子及沈瑛议过,沈瑛、沈瑾(丁忧)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个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从六品委实没有好缺,还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个主事,倒可谋划谋划,从官职上说,当然首选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碍;其次便是户部,而沈瑞自己对工部颇感兴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两年,若是有机会,上了从五品,由从五品职上转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便水到渠成了。 他们再怎么谋划,也都想的是跳了两级便是顶天了。 却不想小皇帝这样大手笔,直接给了正五品的右参议。 便是杨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着圣眷隆重,直说了好些好生做事以报圣恩的话。 徐氏这边则是约束沈府诸人更加低调行事,并与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当谨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谨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热,自要加倍小心。 不过朝堂上下最近都忙着赈灾事,清丈田亩和清查屯田也牵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没人有闲心来动他这个眼见极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则更家关注山西那边反馈来的消息,张永一走半年,却是寸功未立,赵弘沛过年都不曾回来,只送消息回来,表示局面不好打开。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约是当初辽东的贸易推进得太过顺利,让他盲目乐观了,只觉得贸易获利甚丰,西线也当容易推进,不想正是因着获利过丰,才让西线将门结成坚硬的外壳,不许外人稍碰。 好在寿哥并没有对此进度表示出不耐烦,赵弘沛的压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谋划。 倒是山西的交通网,因为不断有官员被罚米输边需标行护送,建设得倒是颇快。 刘瑾的罚米法还在继续,本来内阁提出除了输边外,罚米还可以往灾区运一下,但凤阳灾区有李荣在,扬州有王岳,苏松有沈瑞,刘瑾是不想让粮米帮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输湖广,便坚决不同意运往灾区。 因有先前御道投书事,沈瑞唱了反调,又有钱宁吹风,对于沈瑞的升职,刘瑾是不太高兴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参议,压了沈瑞一头,且张永到现在也未在山陕触动他的利益,他对张永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也没有动一动沈瑞这个张永的人的想法。 他现在想立刻收拾了的,还是丘聚。 王岳这头凶兽果然不错,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随时会被丘聚暗杀掉,查出来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刻将证据、供状之类快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这边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证”,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刘瑾一边儿觉得快意,一边儿又忍不住暗骂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现在摆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银子挖出来,主要这笔银子出来了,有没有罪证皇上只怕都不会留着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人,渐渐的,不止在刨这次杜家灭门的事,连带着,又刨起当年闫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证放到皇上案头时,皇上就暂时停了丘聚的职,美其名曰让他避嫌,暂由魏彬领着东厂。 丘聚这边一失了东厂,沈瑞那边立时联系杜老八,加紧对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请刘忠多多关注。 丘聚这样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会束手待毙。 虽然现在东厂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东厂几年,也养了不少人,还有些徒子徒孙是跟他捆绑太深没法转换门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这么多年宫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进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边儿开始着手清理一些痕迹,一边儿加紧催裴元河那边的调查结果。 现在,这份调查结果不单单是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桩大事来,以转移视线,要让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进而放他一马。 上元节刚过,杜老八这边盯梢的人就发现丘聚府上大夫频频进出,皆是擅儿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话,都说是给丘府的小少爷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来,说老爷的养子上元夜看灯着了凉染了风寒,病势凶险。 没几日风雪大作,偏丘府养着那小儿的姨奶奶冒着风雪往山寺去为孩子祈福,以示心诚,末了却是因路滑,连车带人翻进了崖下。 虽报了顺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没法下去搜寻,想着一夜过去,就算没摔死也冻死了。 丘府便直接办起那姨娘的丧仪。 还没出头七,小少爷也夭折了,让人唏嘘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撸了职,且死的不过是个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来的野种养子,这丧仪办得就颇为低调。 而朝中有点儿能耐的都知道了现在刘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来丘聚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死者又这样身份,因此前来吊唁送礼的也不多。 丘府斜对面马车行外,停着一辆寻常租赁马车,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车帘被打起一缝。 车内一个女子头上层层叠叠缠着白纱,裹着厚厚棉被靠在车厢上,透过那条缝隙看着丘府门上的白灯笼,满眼恨意。 “如此,他就让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声音沙哑,说得格外迟缓,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个竹竿子一样瘦削汉子阴恻恻道:“亏得他是想要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脑勺来了一下,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们便是寻着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见过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认了,可我小弟还那样小,没什么人见过的,他竟也不放过!” 那男子心道留个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个流放罪臣、还充作养子养着,这罪过才大呢,焉能留着那小的?! 想归想,他却并不说出来,只冷冷道:“那你便赶紧好了,好往公堂上去,为你兄弟报仇。” 那女子咬牙切齿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还能开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来!”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稳定,可以抬上公堂时,那边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马送来的物证,匆忙进宫求见皇上。 * 乾清宫东暖阁 “那孙梦生之女,户籍上写景泰六年生,然孙梦生天顺二年才到乐清,落籍时并无子女妻室,天顺三年抱来一女婴,却以银钱贿赂书吏,落籍为景泰六年生。天顺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孙梦生发家也十分可疑,初时就有巨资开设多处商铺,置田庄,养庄客,后又买下海船为海商。他的生意从没有赔本的时候,但到底有多少家产,却也无人得知。然在乐清,他却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隶有名的商贾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号。” “孫梦生,拆了便是子系梦生。黄粱一梦中那书生姓卢。孙梦生之女名孙敏。正是景帝时司礼监中官中有一卢敏,颇受重用,天顺元年宫中乱了一阵,不少宫人中官失踪。这卢敏就是那时下落不明。” 这说的就是夺门之变。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贞、石亨、曹吉祥迎奉复辟登基,改元天顺。后景泰帝暴毙,被英宗以亲王礼下葬,直到宪宗登基后才下诏恢复其皇帝之位,谥号仅五个字“恭仁康定景”,且并无庙号。 朝堂风云变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谦、王文,以谋逆罪杀二人并抄家。宫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风,景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尽数被屠戮,十二监更是大换血。 当然,当时宫里一片纷乱,也不是没有宫人内官趁机逃了。 “这卢敏携了宫中金银珍宝逃出宫去,在外隐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盖身份,暗中赚下偌大产业,又有船只,又有庄客,且于通政使沈钧交好,所谋者何?” “那沈钧对外称是孙梦生救了他,却纵容儿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将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败落人家,岂是报恩之道?” “孙梦生对沈钧这番恩将仇报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发嫁唯一亲女,末了还能留产业于他,岂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额头贴在地上,口中声音却极大,“桩桩件件透着蹊跷,那卢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离宫弃主?在外广积银钱粮草,又养武人,又特特与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钧必然已知卢敏身份,如此有恃无恐,必是同犯!” 寿哥一言不发,默默听着丘聚说完,随意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证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断。而这些,也不足为证。” 丘聚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泄气,反倒抬高了些声音,道:“皇上仁善,然,疑点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种下怀疑……他顿了顿,抑扬顿挫道,“谋逆大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8章 星河明淡(十) 自从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观,便是香火鼎盛,连带着观主天梁子也成了众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药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举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难求,偏这位观主大慈悲,最喜给人散药,无论是公侯豪门,还是贫苦百姓,只消他瞧得顺眼,便就号脉赠药,还分文不取。 天梁子虽是观主,却是个甩手掌柜,只守着他的丹炉做药,什么俗务都不管的,遂观里另配了俩打理俗务的道人。 这两人初时还担心这般散药会将道观亏个底儿掉——毕竟当初宫里大人可是交代了这道观是要赚银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观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常常被接进宫里讲道的,两人也只能干看着,任由他作为。 因着分文不取,也就没人会不要,通常也不会有人对白来的东西说三道四,不灵验那是正常——白来的嘛,相反若是灵验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过头来加倍捐香油银子供奉延寿星君。 虽然不灵验的时候多,但好歹也没有吃坏了人。而灵验的时候,观中是既得了实惠又扬了名,最终竟是渐渐名气大涨,是两人再想不到的,此后也就事事由着观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药也不单单是散给香客吃,他自己也吃,还同样做给家人吃。尤其是亲闺女亲外孙,他常会做些健脾开胃的、润肺止咳的、清热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药。 凡到换季时节,小道童总会多跑几趟陆家送药。 这一日,如从前许多次一样,常来送药的小道童到了陆家,张青柏接了药问了父亲安好,给了赏钱便就打发了小药童去。 少一时,她就往厨下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装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张青柏也会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只是今日,见了徐氏,她的脸色格外凝重,悄声请徐氏单独一叙。 徐氏心下诧异,屏退了左右,张青柏才从食盒里拿出个小木匣来。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着竹纹,有签子写着“清心丸”三字,内里则是两排蜡封的药丸子,又有一张符篆,黄纸朱砂鬼画符一般不知画的什么。 却难为张青柏看得懂,当着徐氏的面,依照那符箓指示,熟练的挑出三颗丸药来,一一剥开,取出其中三张纸笺。 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着她的动作,面上也逐渐凝重起来,待末了看到纸上的内容,她一时脸色大变。 张青柏刚要解释,徐氏却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气,才握住张青柏的手,压低声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铭记。只如此太过凶险。若有机会,还转告真人,千万多多保重,莫再……” 张青柏也是一直紧张着,平素她口舌灵巧,这时竟也说不出客气话来,半晌才呐呐道:“俺爹……俺爹想也是着急了。若没大事,也是断断不敢的……”却又说不下去了。 徐氏紧紧攥着张青柏的手,道:“还是小心为上。今日之事……” 张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忙道:“俺就是过来接俺大妞妞下学,顺道带了些家常点心孝敬大娘。” 两人俱都是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不免泛着苦涩。 张青柏也不多留,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可巧这会儿外头又有仆妇急报,庆云侯周寿殁了。 张青柏忙顺势大声道:“大娘您先忙着,俺晚些再来接大妞妞罢。”转过头又郑重低声道:“大娘这边凡有用得上俺们的地方,千万喊俺一声。” 徐氏含笑点头,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妈妈送了她出去。转回头来吩咐仆妇们下去打点奠仪,又遣人去知会九如居的杨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吊唁。 这已是周家第二场丧事了。 腊月里,一直病了许久的长宁伯周彧到底没能熬到过年。 而庆云侯周寿原就比周彧年长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礼上哀损过度,归来后便卧床不起,堪堪熬过正月,人也跟着去了。 与沈家有仇的是重庆驸马府周家,虽庆云侯、长宁伯是重庆大长公主舅父,但到底是两家人,沈家婆媳去吊唁也算是尽了礼数。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换了素服,往庆云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俩进了密室细谈。 天梁子在药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御前告密的大致内容,也不知他从何得知。 沈瑞并不怀疑此事真伪,天梁子也是常在御前讲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只是他下意识去想刘忠,转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干系重大,刘忠怕也是不敢传话给自己的。 皇上深知刘忠与他的关系,他这边若得到点儿什么风声有了动作,皇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刘忠。此时尚不知帝心,刘忠又岂敢妄动。 沈瑞仔细看了那番说辞,简直要被气乐了,亏这阉竖想得出来这样的故事,“丘聚这分明是穿凿附会!这谎话都没编圆!简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极!” 徐氏却阖了阖眼,低叹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你是不知,当初那场动荡……”她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几不可闻。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编硬造强行碰瓷的那场夺门之变中,徐氏的父亲徐有贞才是其间风云人物。 而这“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体现在了徐有贞身上。 明代名臣、后被明史赞为“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后世誉为民族英雄的于谦,就死在徐有贞一句“不杀于谦,复辟之事师出无名”之下。 而没过多少时日,徐有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虚言构陷,不过“怨望”二字,便连遭贬徙,终其一生再也没能回到朝堂。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杀人。 只看,听“言”之人,是什么态度。 沈瑞忽觉背后发寒,他自诩处处为寿哥考量,为大明谋利,做了多少实事。想来寿哥也知道他的功劳、看重的他的能力,这不,寿哥也在不断的给他机会,给他好处。 然,他这些功绩,在天家面前,比之徐有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举将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拥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万八千里去了。 可那有着天底下头一份的拥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面前,天大的功劳也是无用的。 孙太爷不会是什么内官,积累财富蓄意谋反更是无稽之谈,丘聚的故事编得乱七八糟漏洞百出,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皇上怎么想,皇上怎么认为。 一如当初的徐有贞。 而寿哥也不是头一次对孙太爷生疑了,早在当初贺家的官司里,寿哥还曾亲自问过沈瑞孙太爷是否做过海商生意的事。想来,当初贺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过风。 “丘聚,当是贺家投靠他那时候查的孙太爷的事情。”思及当初,沈瑞下意识道。 他也是那时派了长寿回去松江查的孙太爷与二房二太爷的关系,只是因时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么痕迹了。 徐氏微微皱眉:“会是那时?这也有几年了,丘聚那时查了,却一直捂着这许多年?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么人要对付……” 若钉死了孙太爷是中官在外攒钱屯兵,就差没举旗造反了,这谋逆大罪,可是株连九族的。 对付一个沈家,下这样重的手? 沈瑞虽然官儿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轻,看起来前程可期,确实是碍了一些人的眼,但毕竟也不过是五品罢了。 京中五品官车载斗量,又算得什么。 这样狠的出手,要说是想借由沈家来打击沈家背后的两位阁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当初你魏表哥……” 当初徐氏的亲外甥魏校科举时,便是有人拿着他外祖是徐有贞说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绩,却生生落榜庶吉士。亏得他本人豁达,且并不想留京,只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为他谋了个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无疑心这件事既要往夺门之变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贞说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陈杂,他这亲外祖,被指是废帝内宦欲谋反,他这嗣外祖,又是夺门之变里谗害忠良自己也没落好下场的权奸。 这真是奔着他身后两个阁老来的吗? 还是奔着他来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细细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种种,想了丘聚与张永、与刘瑾的争斗。 想到刘瑾,他心念一动,向徐氏道:“母亲不知,近日来,翰林院那边又开始传起刘瑾要强招戴大宾为侄女婿那桩事,话里话外还影射了庞天青,更有人影影绰绰说起李经在北镇抚司狱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经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进士,如何敢就这样让一个进士枉死狱中……” 徐氏眉头皱得更紧,攀扯庞天青怕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因妒恶意中伤了,戴大宾则更是无辜。 那刘瑾的侄女去岁年底嫁的陕西解元公,刘瑾是广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场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礼去。虽说场面奢华,是年下谈资,但当时可没人说戴大宾什么,怎的过了一个月反倒扯上了戴大宾了? 李经的事儿更是久远了,而且,当初刘瑾势大,便是有人说闲话,也一样以迅雷之势给李经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现在翻出这些,摆明了是要给刘瑾找事儿了。 “你是说,丘聚也在这中间搅合了?”徐氏问道,丘聚与刘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对付刘瑾,和对付沈家,也没甚关系。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这边空口白牙诬陷沈家,那边又搅合舆论对付刘瑾,这种种行径,分明故意混淆视听。王岳如今在扬州查得正紧,他丘聚欲脱身可没那么容易。现下弄些骇人听闻的谣言,拉一些人下水,把这京城的水搅浑,没准能有他一线生机。” 沈瑞在前世,却是惯见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个新闻不容易,那么,就找一个更大更轰动的新闻出来。 只消公众视线被转移,先前的新闻立时没人关注,抹平不抹平都无关紧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边,他咬沈瑞,咬刘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边人,说一个有谋逆之嫌,一个敢妄杀进士,相比之下,他那点子罪也算不得什么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这个主意,哼哼,这转移视线的把戏,难道他沈瑞不会玩?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丘聚呢。 “他想声东击西四下搅合,我们便直取中心。只要丘聚垮了,他所说的谎言也就没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头。 这种时候,既不能让寿哥知道他已晓得此事,便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现出自家能干不可或缺,越是让人生疑。 而真什么都不做,等着丘聚把谎编圆了,甚至再炮制些所谓证物出来,那就同等死一样。 现下主动出击,先扳倒丘聚。一旦树立丘聚杀人夺产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杀,谎话自然能说,那他说的即便是真的也没人会信了。 徐氏阖了阖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张会、沈瑞手中的事,沈瑞并没有瞒徐氏。想了想,她低叹道:“若要用那娘子,还是要做得再妥当些。她既是能为丘聚打理产业的,只怕不好相与。”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让那人知道到底是谁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么。她告发丘聚原就是自己想报仇。” 本来他想着等那个自称闫氏旁支女的姨娘养得能走路了,便丢她出来让她自己往通政司来告状。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的权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访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辖。只要那闫姨娘告到通政司来,沈瑞自有法子上达天听。 而现在,形势紧迫,已等不得那女人养好到能自行走着去了。 沈瑞谋算着,还是要与张会和杜老八一处聊聊,怎样能不着痕迹的让此女出现在通政司衙门口。 *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这个年节过得太无趣了些,恁多的话题都没见他们八卦,偏偏将个早已过去许久的“刘瑾强招戴大宾为婿”的旧闻扒了出来,又热热闹闹的传起闲话来。 坊间传闻着实让刘瑾恼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并不和美的情况下。 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气得太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不过,把案举过眉的是邵晋夫。 刘瑾的侄女谈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几分像了刘瑾,而极得刘瑾欢心。她少时生长在乡间,进京不过二三年时光,虽被刘瑾千娇百宠着,却并没有养成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气。 她脾气好,邵晋夫比她脾气更好,简直就是,没脾气。 让他往东他便往东,让往西便往西,让他抚琴让他作诗他都一声不吭就执行,就是同桌吃饭,她说一句“鱼好,夫君多用些”,邵晋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动,整顿饭只吃鱼。 而只要同他谈天,他就变成闷葫芦一个,而问他什么,他能说一个字的绝不说俩,偏偏态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着听谈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说一句“娘子说的是。” 真真相敬如宾,待谈金娘就如上宾,处处有礼,却殊无亲近之意,恁是突出一个“敬”字。不像对娘子,倒像对后娘。 去岁新科进士西苑跨马游街时,谈金娘在临街酒楼雅间中看热闹,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绝美的探花郎。 虽然后来又生波折,到底没能如愿嫁给探花郎,但是许婚邵晋夫之前,她也是隔着花廊瞧见过这位解元公的,见他生得也颇俊美,父母又说有叔父在三年之后他必是状元公的,她便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却没想到邵晋夫是这样个死气沉沉的人。 一来二去,谈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见的,锦袍白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来,那样意气风发,那样潇洒鲜活,若是当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会过得洒脱快活? 两个月的光景,小两口就迅速从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刘瑾的人,小两口的情况刘瑾又怎会不知,叫了邵晋夫来骂,邵晋夫就好态度的听着,说什么应什么,你要说他心存不满,可一桩桩一件件事做得……让人抓不到一点错处! 刘瑾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恼火了些。 当初是看中了邵晋夫的才华才许下侄女,还准备三年后扶他为状元,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晋夫现在这死样子,便是幕僚们纷纷劝慰说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刘瑾依旧觉得这厮是指望不上了。 现下外头又把招戴大宾为婿的事儿翻出来嚼舌根,想着戴大宾如今出了诗集文集,誉满天下,在士林中已颇有声望,刘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说邵谈小两口的闲话,不说邵晋夫软骨头,只说谈氏女仗着权阉叔父嚣张跋扈,连刘瑾当初改姓种种又被翻出来再嚼一遍。刘瑾简直要七窍生烟。 而当牵扯上李经那桩事,那已不单单是说闲话了,是真要与他刘瑾作对了! 刘瑾立时警醒起来,这帮翰林,是要做什么?! 年下翰林院因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得了皇上的褒奖,大约是抖起来了,觉得有和他刘祖宗作对的资本? 去年他已经借着京察处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谢迁那个出继的幼子谢丕在内,都被打发走了,他本还十分满意的。如今看来,只怕刘健谢迁的余党还是没清理干净,才有人借机生事。 没关系,京察还没完呢! 这次,他刘祖宗可不会那般手软,看看谁还敢来挑衅! * 寿宁侯府外书房 寿宁侯张鹤龄最近过得倒是颇为惬意。 因为,这个年前年后,他的宿敌周家两兄弟相继死了。 虽然周太皇太后薨了之后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两个老匹夫仍是上蹿下跳的不消停,没少与张家作对。就在他们俩咽气前,还坑了张家一把,让张家吐出恁多庄田来! 想到这些张鹤龄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到底这俩人是咽了气了,周家儿孙都不成器,一个周贤,也不过是因有一半儿皇家血脉,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为惧。 尤其是,周贤也有三个月的孝,而那边张会很快也就出孝了,这京卫武学只怕周贤还没捂热乎就会又飞回到张会手里。 而说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只是女儿娇气,不肯坐车赶路,想要等三月运河开冻再启程北上。 今日张鹤龄就是与幕僚商量着,给起复的二女婿沈瑾安排个什么肥缺才好。 说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实张家也是一样,张鹤龄的儿子们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挂个虚职也不好好当差,而张延龄自己就是个大纨绔,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张鹤龄的大女婿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女儿……真是不提还罢了,提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张玉婧这次带着保定伯府妯娌并几个勋贵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么生意不好,偏要做那松江棉布,还敢冒贡布的名头。 这次宫里查下来,统统都栽了进去,还牵连了寿宁侯府、建昌侯府的布庄,折了寿宁侯夫人一笔银子。 被这样的子弟一反衬,这状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张鹤龄自然要把这宝贝金疙瘩女婿供起来。 而且这几年二女婿也像是开窍了,当初为他谋进詹事府时,费了多少力气,到头来他倒百般不情愿的样子,银子一钱未出不说,还和媳妇闹别扭。 丁忧被闲置了这许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这次就在年节时,年礼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复活动官缺的银子送来了。嗯,看来这丁忧回乡,二女婿也没少赚银子。 正好去岁京察,朝里没少撸人,不少缺儿都空出来了,能随他挑肥拣瘦。。有银子有缺,容易得紧。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来了,张鹤龄真是越想越美,满脸笑容的喊来幕僚,就等着听分析好缺儿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状元公的族兄沈瑛去岁入了詹事府为右春坊右庶子,只怕状元公起复不大好进詹事府了。”幕僚丁举人道。 “状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为右参议,只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谋。”幕僚姚举人道。 张鹤龄的脸就沉了下来。 这两个是离天子最近的衙门口,也是升迁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选。 “不过是族兄,又不是亲兄弟。”张鹤龄不满的开口道,刚说完就想起沈瑞来,还真是亲兄弟。再想到沈瑞这样快的升迁,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颇多位置……”丁举人觑着张鹤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虽则状元公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但到底翰林清贵,他日入阁,有这段翰林经历也得美誉。现下刚好卢阔被刘瑾弄下去了,这侍讲学士的位置可不正是为状元公腾出来的么……” 张鹤龄冷冷道:“卢阔是李阁老看重的人,就这么被刘瑾弄下去,李阁老还火大呢,没看连着上乞骸骨的折子吗?这就是逼着皇上让卢阔回去。这会儿咱们倒去抢这个位置,让卢阔没了回头路,李阁老会不恨咱们入骨?怀瑾在翰林也会受他压制。” 丁举人心下腹诽,李阁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陈奏疏,乞骸骨都是虚言,又哪里是什么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级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级官员则通过自陈的方式来完成考察。 这自陈就相当于自查报告,只不过张口都是自家缺点,违心认罪,口口声声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谁不是辛苦爬上来,又怎会真写自家短处等黜落呢,不过是找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或者干脆就是正话反说,明贬实褒,自我表扬。 这是极为务虚的一件事。 当然,要看遇到什么样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温言宽慰,不允作辞。而遇到当今这种,就很可能因着看你不顺眼,就着你的自陈奏疏直接大笔一挥准奏了——比如当初对马文升等。 所以其实这件事还是有风险的,但因规矩如此,众臣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了,因而别说李东阳上书“请辞”,内阁里所有阁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写的,亦包括焦芳、刘宇等辈。 “李阁老为首辅,两度自陈请辞也依京察规矩而行。”丁举人只好委婉的说。 “最近刘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阁老的人居多,想来,阁老就是不满,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官复原职吧。”姚举人陪笑道。 倒是一个曲姓幕僚不以为然,道,“翰林是清贵,但孝庙实录也修完了,万卷阁也立起来了,已是没了巧宗。”他道,“要谋不若吏部,也为侯府子弟日后打算。” 丁举人姚举人齐齐在心里骂了声呸,侯府沾亲带故的子弟都是锦衣卫的差事,哪里用得上吏部!吏部现在稳稳攥在刘瑾焦芳手里,向往上走也不易,去做个五品员外郎又能有多少权柄。 “李阁老现在正在整顿四夷馆,不也是个巧宗?”丁举人声音略低了些,“眼下这局势,皇上,必是要开海的。到时候状元公最懂其中事,岂会不受重用?” 张鹤龄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动,却又摆摆手。 丁姚对视一眼,姚举人刚问:“不知侯爷所虑为何……” 此时外头就有心腹管家来回事。那人却不说何事,而是走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声几句。 张鹤龄脸上露出厌烦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机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难保,还腆着脸来说为本侯解忧?去告诉他,本侯无忧,不劳他费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围幕僚,脸上颇为尴尬。 幕僚们听了这话,都是了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伤妇人被两个闲汉抬到通政司门前,说是要告状,还没等小吏受理,那妇人当街就喊,丘聚杀了扬州盐商杜成,夺其家产,又有种种不法。 她自称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杀她灭口,她请满街百姓为证,若她活不过今日,就是丘聚所为。 丘聚虽不是东厂督主了,却依旧是皇上身边有名号的大太监,又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吏听得腿都软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闲汉也吓坏了,丢下珠钗金环,连连称他俩只是这妇人雇来的,不过贪图她首饰,妇人要告什么他们都不知情,与他们也不相干,说罢撒腿就跑。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说丘聚府上前几日是死了个姨娘,称是雪天路滑马车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杀人灭口未遂。 小吏见百姓七嘴八舌乱纷纷,生怕出什么事自己摊上责任,忙使人将那妇人抬了进去。 事情闹得这样大,消息立时就传遍了京城。 寿宁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凶残,如今又是王岳在查案子,这女子又挑了能直达天听的通政司告状,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举人作揖道:“侯爷,中官多心胸狭隘,虽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爷也莫太过轻慢于他,以防他垂死挣扎时攀咬侯爷,侯爷虽不惧他,为这么个人伤了与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说到小皇帝,张鹤龄眼神闪了闪,这甥舅情分还剩下多少,也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声,吩咐那管家,“不用说那许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礼退下了。 然没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脸色也比方才难看了许多,依旧是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语。 张鹤龄本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但听完这句话,脸上也变了颜色。 众幕僚虽都是面上不动声色,却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着张鹤龄。 张鹤龄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就打发了众人,然后让管家将门外之人悄悄带进外书房的密室。 * 一行皆着黑衣黑氅、兜帽遮面的人随着侯府管家进了外书房,外书房早早清了场,再无外人。 其中一人随管家进了内室,余人站在院中各处护卫。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寿宁侯行了礼,“丘聚见过侯爷。” 张鹤龄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呐,快请上座。” 丘聚也不客气,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张鹤龄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盏来,咕咚咚直喝了半盏。 管家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张鹤龄立时就沉下脸来,道:“丘聚,那话是什么意思?” 丘聚茶盏一撂,往后一靠,凉凉道:“就是侯爷听到的意思。那个女人,就是小沈状元退婚的闫氏女。” 张鹤龄脸又黑了几分,“那又怎样,与我侯府有什么干系!”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爷何必让咱家进来?” 张鹤龄咬了半天牙,方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似是没听到一般,细长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内华美的宫灯,口中兀自道:“抄闫家时,此女险些入教坊。是咱家义子见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货殖,才将她弄了出来。 “此女曾与咱家言道,沈源在扬州为官时贪渎枉法,是想求闫家帮着填窟窿才上门求娶。不想沈家小儿一朝攀上阁老府,就忘恩负义悔婚,彼时此女被流言逼得悬梁,堪堪被家人救下。 “后来松江倭乱,闫家子弟闫宝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却并非通倭,沈家翻案后,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个闫家头上,致使闫家抄家灭门。 “先有悔婚之辱,后有灭门之恨。”丘聚眼睛一扫,斜睨着张鹤龄道,“侯爷,你说,这闫氏女口中可会有小沈状元的好话?” 张鹤龄冷着脸道:“这都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那个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规,被关宗祠,也算有个交代了。且一个被退婚的女娘,心怀恶意,攀诬他人,又有谁会信。” 丘聚忽然呵呵乐了起来,直笑得张鹤龄要恼怒了,方道:“想来,张二姑娘是没有写信给侯爷吧,这沈源,在孝中还偷了母亲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闫氏女嚷出此事来,再说这丫鬟怀的是状元公的种,侯爷,你猜世人会不会信?不孝之人何以为官?退一步说,就算是说沈源的种,状元公这名声不也,啧啧……” 张鹤龄是真不知道这事,盖因当初沈瑾早在张玉娴到松江前就已将事情处理干净了。张玉娴也是不晓得的。 张鹤龄一时惊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说是真是假。 “侯爷或许不信。不过,侯爷猜,那闫氏女怎么会知道松江沈家后院里的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来,盯着张鹤龄,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爷觉得是我东厂广布耳目?嘿,侯爷猜错了。一个状元才几品官,我东厂还没这许多人手千里迢迢往松江去布耳目盯个小官儿。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远远不及。她早在沈家布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让人贴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几年又不知什么变数。只不成想沈源竟为了攀上侯府,推迟了送消息进京。她就索性又压了时日,等着侯府为这东床快婿谋好了高位,方让他一日未坐就得回乡丁忧。” 看着张鹤龄目瞪口呆的样子,丘聚的笑容真诚多了,“侯爷没料到吧?侯爷猜,原本她还待怎样?她是想着,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继母,让他继续丁忧。他父沈源守妻丧也不过一年,还可以再娶嘛。而后再过二年,再杀这继室,再娶再杀,沈瑾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无妨,大不了再杀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无人再记得还曾有个状元公名沈瑾,拖到张二姑娘人老珠黄生不出子嗣。她闫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亲丧尽无后嗣,满怀抱负难为官,还要让沈瑾活着,好好活着,让他生受……” 张鹤龄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疯子。” 丘聚此时方施施然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缓缓道:“沈家后宅龌蹉事,闫氏女尽知;松江那些人手,闫氏女都差遣得动。侯爷觉得,此女可留得?” 张鹤龄好似才回过神来,面色复杂的看着丘聚,那些人手闫氏女能动,丘聚就更能动了。丘聚也一样捏着沈瑾的命脉。他轻咳一声,再次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道:“那就看侯爷手段了。” “本侯会想法子让她闭上嘴。”张鹤龄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进了通政司这许久,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痒痒,他万没料到这女人还能活着。必然是有人盯着他私宅许久了。而最糟糕的,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会不落井下石。他必须得快些动手。 丘聚面露狠色:“那女人死了,只要不是咱家动都手,就俱都可以说是仇家污蔑。咱家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想对咱家不利。” 那边张鹤龄唔了一声,心里已盘算开了,当然不能让女人再来祸害他宝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须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儿都交代出来再去死。 丘聚也一样疯了,能灭门杜家,能说杀沈家人就杀,他可不想让这样的人再有机会跑到他面前来,说捏着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忧,迫他做这做那。 丘聚,必须死。 忽听得丘聚又道:“还有一桩事,侯爷可能不知。” 于是,张鹤龄就又听到一个更疯狂更离奇的事儿。 “孙梦生是景帝身边内官?!逃出宫积累财富欲行谋反事?”张鹤龄这次反应快多了,立时气急败坏喝道:“丘聚,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了沈瑾父族的不是,这又找他母族的碴!这是一意要毁了他的宝贝女婿吗?! 张鹤龄是不会认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孙氏嫡长子,唯一嫡子。孙梦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经出继的沈瑞,礼法上讲,孙梦生是真正与其没关系了。 张鹤龄也没想过丘聚要对付一个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时没明白张鹤龄急的什么,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声,道:“侯爷,状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进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孙家背后的事,如何会告诉给状元公知道?咱家说这个,可不是为了给侯爷添堵的。” 张鹤龄还是黑着一张脸,恶狠狠道:“什么孙梦生旧事,纯属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爷,咱家提孙梦生为卢敏事,不是为了让沈家抄家灭族的。万岁也不会让沈家抄家灭族就是了。 “侯爷不要自欺欺人了,您当知,有沈瑞在,状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您也在为状元公起复谋算呢吧,有沈瑞在,状元公如今想进通政司也别指望了。万岁是不会将两兄弟放到一个衙门口去。” “侯爷可能不知,去岁周贤接手京卫武学时,请了淳安大长公主为中人,欲与沈瑞修好。结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贤与沈家是什么恩怨,再没比侯爷清楚的人了。沈瑞连周贤都不肯放过,会不记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爷的二姑娘,两位千金,可是差点儿将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爷觉得,沈瑞会不记恨侯府?” 张鹤龄的眼皮不自觉一跳。 当初沈珞那桩事,一则是到底是周贸亲手所为,张家大可推个干净;再则,当时张家圣眷正隆,沈家不过是个户部侍郎,张家也没放在眼里。 果然周贤出面,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当了尚书也没怎样。 待这个尚书没了,沈家更不在他眼里了,一个失德黜落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病歪歪的小小中书舍人,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没想到这个黄口小儿现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贤,沈瑞拒绝与周贤和解,却依旧能得皇上信任依旧能升官,升迁速度又这样快。 这才是最让人惊心的。 周家现在是倒了,夏家还不成气候,外戚里张家独一份,但,皇上素来不亲近张家,登基后又几翻敲打。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又…… 此消彼长。 那边丘聚的话充满了蛊惑的意味,“孙梦生这件事,无需皇上信个十成十,无需皇上下旨处置沈家,只消皇上不信沈瑞,打发他出京就行。” 只消沈瑞不在皇上身边。张鹤龄下意识喃喃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来的位置,不正好腾与小沈状元?” 张鹤龄却不接这茬,继续问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收敛起笑容来,近乎严肃道:“他不是擅长赈灾?如今山东连续二年受灾,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会乐意的。” 张鹤龄皱眉道:“沈家在经营山东辽东,你会不知?”岂不是让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会同意他去山东。”丘聚板着一张面孔,凑近了张鹤龄,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诚恳来,“只要侯爷能让他出京。咱家,愿为侯爷解忧。” 一瞬间,他眼中尽是利芒,“山东,不光闹灾,也在闹匪。” 张鹤龄舒展开眉头,却只盯着丘聚,并不言语。 杀人容易,但要杀得干净利落,不落痕迹,让人,或者说让皇上,查不到自己头上来,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盏,却并不饮茶,他道:“咱家听闻,戴大宾要丁内艰,侯爷若是动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宾的交情,两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刘瑾因招婿的事儿恨戴大宾也是许久了,现下流言满天,刘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时候,”他施施然手一松,茶盏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溅。他的声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宾死在一处,统统推到刘瑾身上去,岂不顺理成章。” 你们都来算计你丘爷爷,那就看看谁先死! *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案上摊着一份供状,寿哥背着手来回踱步两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问他道:“你觉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参议负责辅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妇人状告丘聚被抬进来后,没等沈瑞动手呢,左参议魏讷头一个跳出来受理案件了,随后刘达也是一般的兴奋,撒着欢儿的跑去跟着问口供了。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都是刘瑾的人,刘瑾现在想收拾丘聚,这些人便争先恐后忙着表现呢。 这两位一个从刑部出来,一个从大理寺出来,都以审案见长,又善写卷宗,想来能有一篇妙笔生花的供状递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静观其变。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来了。 很快,内阁、宫中就都知道了。 内阁除了刘瑾的人外,其他人属于瞧所有权宦都不顺眼的,于是大家心非常齐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这样目无王法绝不可轻饶。 只是小皇帝虽也显得很是愤怒,但却并没有当场下令抓起丘聚来,只让锦衣卫暂时封了丘聚外面的私宅,言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命西厂去查,又说要等扬州王岳那边的结果。 而回了内宫,寿哥却将沈瑞招了进来。 寿哥仔细问了沈瑞那个闫氏女来告状时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观的阐述了一遍。 却不想,寿哥会突然问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认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执掌东厂这些年,当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他也未必不忠君。只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过重,不免有损公肥私之举。” 寿哥又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道:“说得倒也中允。” 因又问:“你也见了那妇人,也见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灭门案,可是丘聚所为?” 偷个教坊女出来,偷个流放犯出来,都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偷个死囚出来,只要不是因谋逆而判死刑的那种,寿哥都不会皱皱眉头。 他现在,更关心盐商杜家的案子。 他现在,最想挖出来的,不是什么真相,而是,杜家的银子。 缺钱。他现在非常缺钱。国库,内库,都缺钱。 他为什么那么想赚钱?因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乐放在一边不提,他再享乐能花几个钱,还是国事上花钱如流水呐。 边关像个无底洞一样,他丢了张永下去探底,张永已是极能干的了,可去了这许久,都没能摸到那洞底!岁尾年初,这洞口又大张着要银子往里填。他既愤怒又心寒,却又不能不给。 灾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国都在闹灾荒一样。赈灾的银子拨下去,可有银子也要有粮食才行!各地常平仓频频出事,处处少粮,眼见着粮食一天一个价,银子一动不动就在缩水。 一时间,寿哥恨极了这些硕鼠。 这些该死的东西,地方上贪,边关上贪,京中六部九卿贪,连他身边的内官也在贪。 私心太重。没错,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损公肥私!一个两个的,都拼命的从他这皇帝身上撕扯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 沈瑞这次没有片刻斟酌犹豫,直言道:“皇上也说了,不能听片面之词,此事也不当臣置喙,当看王岳王公公查得的结果。” 寿哥轻笑了两声,再次在殿内踱步兜起圈子来。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状的事儿,要是知道丘聚把个谋逆的大帽子扣孙梦生头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断不会什么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后找他过去了,却忽然问起了孙梦生那事。 寿哥登时就沉了脸,直问:“母后从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来他再三清理过的乾清宫中依旧有太后的人。 张太后却不回答,而是反问:“皇上欲如何处置?” 寿哥没好气道:“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母后还要当真?” “皇上要慎重。”张太后声音无比沉重道。 寿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后也无比认真回道:“母后,那沈家满门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辈子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为国事献计献策,屡立奇功。这次苏松赈灾,沈氏一族更是尽心尽力…… 他意味深长道:“母后,这样的话万不能传出去,沈家这样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还有何人敢为皇家忠心效命?母后三思,莫要让忠臣寒心呐。” 张太后垂眸不语,听得他说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万一。沈家固有贡献,然这沈家既与疑是景帝内宦卢敏的孙家交好,又聘徐有贞之女为妇,如此心性……” 寿哥有些不耐烦起来,语气已带了几分严厉道:“母后又哪里听的闲话?沈家与徐家早在景泰年间便订了亲事,又不是在天顺年徐有贞得势时巴结上的,倒是徐有贞失了势,沈家也未弃婚,依旧娶了徐氏女。听闻沈沧对徐氏女也颇为敬重,足可见沈家人心性。” 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又道:“莫说那孙梦生不是什么卢敏,即便是,景帝一系已无后嗣,他也早已作古,还能谋什么乱?若他真是卢敏,他一个内侍,匆忙逃出宫,能带多少值钱物什?几十年间他能攒下百万家产,其货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亲孙氏也一样擅货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过不下去了,孙氏经营下来,已经是族中最富,还有闲钱去修桥铺路帮扶乡里。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亲三分真传,朕更当重用于他——他将为朕带来多少财富!” 张太后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稳了稳心神,抛出了杀手锏:“皇上,不要忘了,皇后皇嗣被害之事还没查出结果来呢,宫里如何能不谨慎些?” 见小皇帝脸色大变,张太后又缓缓道:“哀家还听说,淳安带了那沈家的一个仆妇去给皇后看诊?简直胡闹。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传到宫外……” 寿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觉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却不想仍有太后的耳目。接沈家仆妇的事已是办得隐秘了,却依然能落进太后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后,太后,到底是掌了后宫十几年的。 寿哥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母后,姑祖母并没有让沈家或是那仆妇知道是为谁看诊。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间接生婆,见过的生产妇人不计其数,要比宫中那些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的医婆高明得多。” 宫中医婆缘何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还不是因为弘治帝的后宫被张太后把持着,除了她一人儿生产过两儿一女,再无旁的皇嗣降生! 张太后脸色也难看起来,却隐忍不发,只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却又得皇上这般信重,留在身边,事事授予,哀家却不放心。” 寿哥实不知道张太后这次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针对其沈瑞来。他才不信她是出于关心,有见提起那仆妇,他觉得八成还是冲着杨师妹来的。 想想就让人着恼,明明是张家欺负了杨师妹,害得杨师妹险些丢了性命,他们竟还把杨师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起来。 寿哥凉凉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张太后理了理袖口,道:“听闻这沈瑞曾上过赈灾札子?如今几处地方都有灾荒,也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去安抚地方,安置流民。苏松是他家乡,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让他去湖广吧。” “母后不知政事,”寿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张太后叹了口气,像对稚童般的口气道:“皇儿,母后知你最重情谊,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舍不得他远行也是常理。那,便山东吧。他是赈灾的能手,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些营生?如此他去了山东,岂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总拘着玩伴在身边,他有这能力,就当为皇上尽忠,皇上也要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这倒是戳中了寿哥的点。 山东啊…… 张太后又说了许多话,但寿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在熙寿宫里,他没有应下张太后什么,而此时,乾清宫弘德殿里,在沈瑞面前,那些念头又再次在他脑海里打转。 寿哥踱了两圈,不再问沈瑞丘聚的事,转而问起了沈瑞办的青翼学堂,问起了新的种植法春耕时准备多少地方推广,问起山东苏松造船的进度。 沈瑞虽不知寿哥是何意,但是不问丘聚总归是好事,他也不想纠缠太多再被问漏了——刺探宫闱这罪他可背不起。 寿哥问的这些问题,沈瑞不说烂熟于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口干舌燥时,寿哥还赏了一盏茶。 沈瑞谢了赏,端起来正喝着,忽听寿哥问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东去……” 沈瑞便一口水呛在嗓子里,也顾不上君前失仪,以袖子掩面呛咳起来。 守在外面的小内侍听得内里如此之大的咳嗽声,还道是万岁在咳,慌不迭探头进来,准备着伺候。 寿哥一眼瞧见,就把人喊了进来,叫他给沈瑞拍打拍打顺顺气。 沈瑞缓过这口气来,等寿哥把小内侍打发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说辞。皇上让他上山东当然不会是剿匪,那就是,去赈灾了。 山东已经连续两年受灾,局势不太乐观,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为。 “臣谨遵皇上圣谕。”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还想着,若讨得个钦差的名头,腾挪的空间就更大些。 寿哥见他答应得痛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头一反应便是,登州不曾报受灾啊。 “对,登州。”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眸光清凉,语气也越发坚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广你新的耕种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经营你说的那些海运河运……” 沈瑞脑子有一瞬间的混沌,但随着寿哥的描述,又渐渐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张巨大的前景图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沈瑞竟觉得内心有些激动起来。 “沈瑞,张永、赵弘沛在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朕就要你去东边,朕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可能做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9章 层云漫涌(一) 正德三年的旱灾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这个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旧春寒料峭,北直隶段的运河没有丝毫化冻的迹象。 往山东去赴任的沈瑞和南归奔丧的戴大宾、林福余都是赶时间的,便等不得行船,只好骑马坐车赶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升迁外放都是要升一级的,山东东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属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从五品员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过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阶上,完全属于正常升迁。 不正常的,只是升迁速度,他可才得了这正五品还没俩月…… 但这事儿偏偏没什么御史给事中的跳出来说话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换的位置,从这样紧要的衙门口外放到地方,别说给四品,就是给三品也是吃亏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处哪里比得上跟在天子身边呢。 而且外放这个地方,山东,如今是又有灾、又有匪,委实是个烂摊子。真是给二品都不爱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测是不是沈瑞失宠了,又或者内阁中形势有变,毕竟沈瑞身后可站着两位阁老。 当然也有人嗅觉灵敏,这登州靠海,头二年还许了修船往辽东运军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保不齐皇上这是要开海了,让沈瑞做个先行官。 只不过嘛,这探路的,风险也是极大,不容易有好下场呐。 言官们集体沉默,也是因着内阁里那些能指使他们的大佬们,对这件事的默认。 * 那日寿哥与沈瑞谈了许久,一点点勾勒出登州乃至整个山东的前景来,沈瑞虽深知纸上谈兵易,践行落实难,但有心中仍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让他渴望去尝试,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自宫中出来后,沈瑞自然要往岳丈、师公以及姑丈处禀明此事,也同样表明自己心意。 杨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颇为复杂。 他对这个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于比对儿子还看好女婿。 所以他对沈瑞的职业规划与内阁诸多阁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处侍郎——九卿——内阁。 弘治、正德朝的阁老们,刘健、谢迁、李东阳、王华、王鏊,还有他自己,无一不是走这路线的。 这也是文臣登顶的最正常路线、最稳妥的路线。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刚刚升迁,前程一片大好,这样突然就调出京师,他不免被闪了一下。 丘聚诬告的事儿,沈瑞是一个字儿都没往外漏的,到底得来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宫闱这样的事,即便是对岳丈也不能说。 因此杨廷和根本没想过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问题,他只当小皇帝是过分信任沈瑞,在国库内库空虚、派赵弘沛出去捞钱无果的情况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丢去山东试试运气。 “皇上是要历练你。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这两年皇上越发有威仪,身边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紧的衙门历练。”杨廷和感慨道。 所谓越发有威仪,还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发多了,要紧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说小皇帝贪玩不理政事,杨廷和这样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是谁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着实要紧,但山东眼下…… 杨廷和一叹:“只山东这境况委实麻烦,你此去,只怕要费上许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点头道:“小婿省得。小婿观各地奏报,登州未见有灾,登州靠海,总有许多法子可想。此外陆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杨廷和叹道:“你到底年轻,想得简单了。不过,有当地大族拥戴,倒是便宜许多。只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丛兰,正是登州府人士,虽他现在往延绥去了,回头调令下来,你也当往他府上拜会一趟。山东丛氏历代簪缨,与陆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应下,又说了一些暂时想到在山东的打算。 杨廷和一边儿给他指点,一边儿心里惋惜,虽说在外三年锻炼庶务开阔眼界,日后大局观会更好,一朝执政也更能懂得民间疾苦,但,说一千道一万,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权力中心。 且如今内阁之中,李东阳与王华虽不和,却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着刘瑾,嚣张一时;王鏊现在颇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只观望,哪边都不想沾;这等情况下,杨廷和就显出几分劣势来。 他的状元儿子如今在翰林院,还用不上,倒是这个女婿,既在要职,又有圣眷,委实是他的好帮手。 但无论怎样,小皇帝既有这个意思,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无用。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帝党,正当听从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杨廷和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一边儿帮着女婿谋划,一边儿也在幕僚中为女婿寻找师爷。 而王华那边,因着自己儿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业的,倒不认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听罢沈瑞所言,王华只捻须微笑道:“你呀,这不肯图清闲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师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与恩师相比,孙儿却也想效好男儿立一番事业。” 王华虽是称赞,却也凝视他,目光饱含深意,“看过你殿试策问,你的抱负老夫已尽知,只盼你记住老夫当日与你说过的话,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为大权在握便即冒进。须知事缓则圆。” 沈瑞想起殿试后王华与他的长谈,便深深一揖,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贪功冒进,力求做事稳妥圆满。” 王华宽慰的点头,又道:“登州临海,境内也有数河,你回头与你老师写信,叫他遣些会水的人手与你。” “师公真是将孙儿猜得透透的,孙儿便是这样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当初长寿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赠,可以说沈瑞身边护卫原就是这些人打的底儿。 王守仁在太湖指挥过水战,如今又在南京练水师,手下自然也会养有懂水战的护卫,沈瑞吃过这样的甜头,又怎会不讨人去,他还准备多讨些人来呢。 王华笑骂一声机灵鬼儿,又表示他也会写信与王守仁,与公文一并走驿路,还能快些到南京。 王华只遗憾他山东并无故旧。至于幕僚,有杨廷和这个岳丈在,也无需旁人插手,毕竟幕僚师爷也是主官的亲近人,杨廷和与他算不得一伙,因此王华也就自觉不赠幕僚以免惹人误会,日后有个万一,幕僚之间被人挑拨,非但不美,更是给沈瑞添麻烦了。 姑丈杨镇早年也是曾外放过的,因此对于沈瑞外放也给予最多鼓励。 两人谈了许久,他传授了不少在外为官的窍门给沈瑞。 能在外任上风光升迁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杨镇也不是寻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记下。 而且,杨镇还有个交情不错的同年是山东望族出身,其人虽在外地为官,家族却是在济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当地颇有影响力。 杨镇道是这就写信过去,旁的不说,为沈瑞寻两个深谙山东本地官场的幕僚才是要紧。 * 这般打过招呼后,当小皇帝要让沈瑞去登州的口谕下到内阁时,王华和杨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态。 倒是焦芳头一个站出来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屡在赈灾中立功,正是派往山东的不二人选。 一时内阁中诸人侧目。 焦芳因着儿子焦黄中没能入三鼎甲,是瞧着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黄中前头的进士都不顺眼的。 而焦黄中虽直接得赐了官职,但在这次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项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东阳的人就是杨廷和的人,焦黄中连边儿也没摸着。回头再一看,与焦黄中同期授官的,几乎都比他官阶高了,他还在翰林院做个从七品的闲散人。 焦芳简直要跳脚骂了,借着刘瑾找翰林院碴的机会,他也没少下黑手,给李东阳、杨廷和添晦气。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来大声为杨廷和的女婿喊好,那准保不是好事儿。 焦芳不止为了拔掉杨廷和一个得力的人,其实也是刘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见了沈瑞,刘瑾却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会瞒司礼监。 刘瑾对沈瑞是没甚好感,但看在张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给他送过礼的份上,也不算太厌恶。其实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边,以及压平外面那些强行招婿戴大宾的流言,是没闲心理会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边有人有心。 钱宁此人最善钻营,在小皇帝身边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恶,便一门心思专讨小皇上欢喜,果然成为皇上身边红人。 但他红是红了,来给他送礼求他办事儿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会大手笔给他送礼,这让他颇为得意。可,他终只是个弄臣样的人物,没有半点儿实权。 他虽是太监养子,却到底不是太监,不能一辈子靠着逗小皇帝开心过活,尤其小皇帝日渐大了,终有一天会对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失去兴趣的。 钱宁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着还有圣眷,赶紧弄点儿实权的差事来。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皇上对他是宠信有加,许多时候商量事儿都不背着他,可要派差事时候,不是便宜了蔡谅就是给了周贤,没一件好差事落他头上的。 那俩人家世摆在那里,他不甘也只能认了,但这次山东剿匪,摆明是派人出去抢功劳的,却用了个寻常世袭锦衣卫破落户罗克敌,又用了个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没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钱宁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当着皇上面揭他短说什么用人需懂练兵之道的。 这次从刘瑾私宅议事时听说了皇上有意将沈瑞外放,钱宁简直大喜过望,巴不得赶紧将这个人从皇上身边踢走,便不遗余力的向刘瑾吹风。 刘瑾也觉得万岁身边的人太多了,不利于钱宁挤进去。钱宁若能独占万岁的宠信,不断为他说好话,那他刘千岁也会站得更稳当,什么翰林院,哪怕内阁,他也不必放在眼里。 因此刘瑾这边一指令,焦芳当然乐不得照办,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内阁这一嗓子,李东阳立刻站出来反对。 李东阳固然也不愿这样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华、杨廷和阵营里,但是,比起让焦芳得逞,他还是选择让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还是能听进去沈瑞的话的,在御道投书事中,沈瑞的表现也完全符合一个正直文官的标准,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总要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鲁莽武勋要好。 王华与杨廷和为了避嫌不出声,他李东阳却不能不出声。 李东阳坚持表示,沈瑞虽有才华,也写过赈灾札子,但到底年轻经验浅,当初他不过安置千把灾民,而如今的山东多府受灾,灾民只怕不下十万,当寻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压得住阵脚。 焦芳则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赈灾了,赈灾之后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种要耽搁,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说的,此时不光是要赈灾,还需要迅速重新补种粮食,否则赈灾就是个无底洞,年年需得赈灾! 不说朝廷受得起受不起这样的花销,就说三年过后土地抛荒,就是想种也种不出东西了。 沈瑞虽是年轻,却能从书中找出耕种之法来,朝廷赈济终究有限,还要靠灾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轻有干劲儿,又懂行,正适合去做这个鼓励耕种之事。 两人据理力争,吵了十八个回合,也没吵出结果来。 结果第二天,小皇帝那边先是过问了刘瑾查侍讲学士卢阔之事,卢阔很快就被判了个罚米百石输边,然后官复原职。 未几,李东阳门下庶吉士景旸,未散馆就直接进了通政司为经历。 景旸也是去岁新科进士,且会试成绩颇好,李东阳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内阁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杨慎、沈瑞、刘仁、焦黄中、庞天青等有背景的占去一半儿,每位阁老能力保的人数着实有限。 景旸虽学识人品都上佳,殿试策问答得也极好,但变通上却比不得吕楠、胡瓒宗,李东阳只得舍弃他,力保吕、胡两人。 景旸没能进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后倒是顺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李东阳原也是准备等他散馆之后,再为他安排好去处的。 小皇帝这一番动作,李东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闭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顺利下达。 * 众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们一般,都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在京中好,什么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边好。 因此无论是来沈家贺沈瑞升迁的,还是之后为他所办的饯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余,都不免带出惋惜语气来。 沈瑞也不会故作洒脱姿态,只是温文含笑,对于自己去山东这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着戴大宾不曾出现在这饯行宴上,席间便有人窃窃私语,说宾仲莫不是被刘瑾搞得不敢出来了,又说亏沈瑞还替他出过头呢,这种时候不来相送实是不该。 还是杨慎亲自替戴大宾辟谣,说戴大宾刚刚接到家中丧讯,其母过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门更不便赴宴,众人这才释然。 有关系不错的暗暗记下,想着回头要补一份奠仪与戴大宾。 更有为戴大宾惋惜的,借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的东风,戴大宾本是升了一级,前程正好,此番丁忧,三年后又不知会怎样。 又有人悄悄提前当初也是刚升迁就丁忧的前状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来了。 然沈瑾又怎会一样,他还有寿宁侯府为其谋算呢,戴大宾这要是从了刘瑾,三年后也必不愁了,现在么…… 只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议论沈瑾的闲话,嘀咕几句也就过去了。 戴大宾母亲年不过半百,并非老迈,此番却是殒于心疾。 她早年间也有心疾,只是并不严重,上了岁数后也常吃汤药调理着。 原本往年年节诸事都有她长媳代劳,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宾得中探花,刚进腊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就都纷纷来戴家巴结送年礼。 人家送了重礼来见太宜人,尤其还有一些官员女眷,却不是一个举人娘子戴大嫂能代为招待的了,戴母只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 这一日午间小憩起身后,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间没了气息,唬得丫鬟婆子们魂儿都飞了,哭喊着四处叫人。 戴大嫂赶来后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引发心疾,戴家上下大恸。 这厢办起丧事来,那厢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遥远,又路过几个灾区,因此消息迟了这许久才送到戴大宾手中。 沈瑞与杨慎、庞天青等好友相约往戴大宾的宅子来给他道恼,几日不见,戴大宾已是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虽入仕为官了,可到底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骤然丧母,心中充满了悲痛与恐惧。 林福余同样要回去为姨母奔丧,便向青泽书院里告了长假,这会儿正在替戴大宾收拾行李。 林福余孝期短,两年后还要进京赶考的;三年后戴大宾也要起复回来做官,两人一商议,这京中的房舍便不打算卖了。正好杨慎等来了,他们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杨慎与庞天青。 沈瑞又问起戴大宾丁忧的手续可办理完了,又问他如何走。 戴大宾道手续还在办,而对于归程,他也自茫然着,盖因听家人说路过的几处灾区情况不太妙。 沈瑞便邀他结伴同行,“如今运河未开,不若与我同行,走陆路到了山东境内也该是孟春时节,再怎样冷运河也该化冻了,到时候再从山东登船南下。走水路,多备些食水,多给船工些银两,路过灾区时不停船靠岸,日夜兼程驶过,也就无事了。” 沈瑞心里不免叹息,此时海运还不成,不然从山东乘海船到福建更加便宜。 他又表示会帮他们联系镖局镖师一路护送,戴大宾林福余连连道谢不迭。 如此沈瑞才与戴大宾兄弟结伴同行。 而此去山东,沈瑞乃是只身先行,因徐氏年迈、杨恬体弱、张青柏与何氏的孩子尚幼,便都要等天暖运河开化后,再由几位在京帮衬的族人护送着乘船到鲁。 尤其此时山东西三府的匪盗还未肃清,呼啦啦带着女眷拉着许多行李上路也多有不便。 之所以这许多人都去山东,也是有因由的。 那日沈瑞得了要去山东的消息,回家便开了小型家庭会议。 杨恬自是要跟着去的。 徐氏这边,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到底年岁大了,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沈瑞本是有些纠结的,一方面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怕车马劳顿累着她;另一方面却希望她能出去走走转转,像他前世身边那些老人一样,旅旅游看看风景也好,尤其登州临海,气候宜人,也是宜居之处,没准儿换个温暖湿润的环境她身体能更好些。 徐氏却是没有半点儿犹豫的,就表示要跟着儿子赴任。倒不是她不相信杨恬的理家能力,杨恬嫁来这小一年里,已是将家中理得井井有条,让徐氏颇为满意了。 实是徐氏早年随沈沧放过外任,最是知道地方上无论官员还是小吏,乃至士绅乡老,都不是好相与的。 儿子年轻轻放了外任,又是一地大员,不知要面对多少算计;杨恬新妇面嫩,只怕许多事也不好拉下脸来推拒,徐氏委实放心不下,便决意要跟着去。 她到底是二品诰命,又有这太夫人的长辈身份,许多场合都能镇得住。 可是没两天沈瑞就知道了戴大宾母亲心疾猝死的消息,又害怕起来,生怕累倒了徐氏,便变着法的委婉劝徐氏留下。 徐氏自然也知道了戴母的事儿,见儿子这般孝顺,不由心下熨帖,但仍坚持说自己没事,之后坐船也不会如何累,让沈瑞不必为她挂心。 沈瑞虽忧心忡忡,但怎样也劝不住她,后来她都立起眼睛来作生气之态,沈瑞也只好作罢。 好在,后来准备跟着沈瑞同行的人越来越多,何氏、张青柏都能照顾徐氏,他这才略放下心。 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留在京中,一是照看陆家京中一些生意,再也是为了和沈家打好关系。 调令一下,她一听说沈家小长房整个都去山东,是乐不得的跟着回山东老家去。 陆二十七郎原就常年在外跑买卖,家中有事儿都是她自己一人儿就做主了,现下也没往山西送信,她就已开始安排京中铺子诸事,准备包袱一拎就回家。 至于她爹天梁子嘛……她爹如今也是仙人了,除非她往观里上香去,寻常也见不着,且她爹历来也用不着她照应。 张青柏去观里告知一声,天梁子就拿了几匣子常用的开胃啊止泻管头疼脑热之类的药丸子给她,别的二话没有。 至于何氏,她拿了抚恤金后也在京中置了宅子产业等,只是当时杨恬还没进门,她以义女身份帮着沈家理家,孩子又小,因此一直住在沈家。 后杨恬过门,徐氏也没放他们母子走,毕竟年轻妇人孤身带着幼童、又有偌大家产,在京城这权贵如云、龙蛇混杂之地,总归不那么让人放心。 何氏有感于徐氏的真心相待,且小楠哥也已开蒙跟着沈洲读书,便就继续住下了。 她母子被安置在西路独立小院里,房舍宽敞,又有独立厨房,且有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也是非常便利的。 而今徐氏要随子南下,何氏这个义女再呆在沈府就有些身份尴尬了。 且她还是曾经管过家的。 现下沈府小长房往登州,小二房无女主人,就剩下小三房了。 二老爷沈洲这行李一裹就往书院住去了。本来青泽书院、青翼学堂就蓬勃发展,他也是极忙碌,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府。 三太太面团儿一样的性子,这么多年说是管家,其实也就打打下手,什么主意都没拿过。 何氏搬出去则担心失了依仗,且当初买宅子,仁寿坊这片根本没空屋出售,她买的位置离沈府还颇远,若有什么事儿,也是照应不及的。 若留下来,则这边是三太太管不好家,她帮手不帮手都落不着好。 且她也心知三太太不是徐氏,虽是好人,却耳根子太软,其娘家又因沈洲事与沈府生隙,若有人挑拨,反倒让她日后更艰难。 所以思来想去,何氏也决定跟着徐氏走了。 在京的族人原就是奔着沈瑞过来的,三老爷一个闲散的中书舍人也用不着人帮衬,于是沈瑛那边留了两户,其余的都表示要跟沈瑞走了。 这些北上的族人多是族中不宽裕的,他们早也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营生,过去的族人都是发达了的,如今沈瑞往山东去为官,自都是欢天喜地的跟着一并去。 如此一来,往山东去的便是大队伍了。 徐氏晚几个月去,也是想教一教三太太理家,且要布置一番关键位置上的仆从,再请沈瑛的妻子不时过来关照一二,可保无虞。 本来沈家小长房走了,沈洲又去了书院,剩下一个三老爷不过是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也没甚可值得旁人算计图谋的。 沈家只要没有那黑心下仆作乱,也不会生什么事。 * 且说沈瑞戴大宾一起出行,都是几辆大车拉着行李杂物,再配上十来个仆从护卫,属于世家公子出门的标准配置,十分寻常,并不起眼。 沈瑞这边并未带女仆,只有小厮长随,此外便是杨廷和给的师爷。护卫之中,他将长寿留下来打点家中诸事,而带上了田顺。 田顺也是蛇信子出身,与他师兄一样的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沿路打点,比长寿调教出来的张成林等要妥当得多。 戴大宾与林福余这一去经年,便将在京买的仆从都发卖了,只带了从福建带来的三五仆从回去,然后从顺风标行雇了两位镖师并他们手下十个趟子手。 一行人这般出了京师,直出了顺天府地界,到了河间府,才又有十几骑护卫过来汇合。为首的正是杜老八的亲表弟王棍子。 他此前曾代表杜老八这边参与了拯救王岳计划,因此来过山东,对山东东三府地形还算了解。又曾与沈瑞一路接触,相对熟悉,所以被杜老八打发来护卫沈瑞。 在京城人多眼杂不好放太多人随扈,杜老八得到沈瑞要去山东的消息,就早早把弟兄们撒了出去。 还不止王棍子这一处,前面还有其他兄弟,或明或暗相护,沿途一些绿林人物也是打好招呼了的。 道上的本就不敢劫官员,杜老八这也是再上一层保险,且当地地头蛇总是消息灵通的,山东境内流寇太多,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指望着地头蛇们来报信。 沈瑞也总算享受到了八仙车行设的各地站点驿店的好处了,在驿站之外,这些站点补充干粮饮水,乃至修车换马,都十分便宜。 北直隶境内到底是京师所在,要太平许多,也少见流民,一路无话。 将出北直隶时,天气终于转暖,来往行人也带来了消息,运河开化,安德水驿往南的船只已是通了。 山东济南府德州乃是通往北京水陆要冲,因有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皆要经过德州,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下设安德县,有安德水驿、安德马驿,可通水陆。 沈瑞和戴大宾就将在此处分道,沈瑞要走陆路往东,而戴大宾改水路往南。 一行人便在北直隶与山东交界处良店驿歇脚,将东西先一步分装好,人手也要进行重新分派。 戴大宾出京时从顺风标行里带出来的都是寻常趟子手,如今沈瑞给他换了些武艺更好之人。 其中一个还是田顺的副手,原是同田顺一起在赣南闽东绿林吃饭的,此次请缨护送戴大宾回闽,准备在闽地多拉些人手来,往山东投沈瑞。 一番分派好了,众人早早歇下。 王棍子却往沈瑞这边来,又派了人在门外守着,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二爷,丁大冲传消息来,咱们只怕是叫人盯上了。我方才瞧着,也是有些不对。刚才前院吃饭的人里,有人招子只往咱们这边飘。” 沈瑞不由皱了眉,什么情况? 他们一路住驿站时,都是亮明了身份的,绿林道上又都打好了招呼,他们此行人多车马行李却少,也不是富得流油的样子…… 那就不是来劫财的。 是来寻仇的。 “可做得准?”沈瑞沉着脸问道。 王棍子毫不犹豫道:“十之八九。但就算不是,咱们也要多加小心。” 不期然,沈瑞就想到了刘瑾追杀王岳。 他自诩和刘瑾没这么深的仇怨,且刘瑾内廷耳目众多,也不会不知道小皇帝此番派他去山东为的什么。 要在此时杀他,不仅要承受王华、杨廷和两位阁老的报复,更要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刘瑾应该还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而后,他就想到了,刘瑾如今因着招婿戴大宾的流言而大怒收拾翰林院。 这是,刘瑾要对戴大宾下手? 前世的史书所载,刘瑾可不止杀了王岳,还曾追杀过王守仁!据说王守仁跳河诈死才逃脱。 对于不喜欢的人,就直接杀掉。通常,政治不是这么玩的。但刘瑾本身也不是什么玩政治的人。 他的手段就是这么猖狂和直白,比如,用重枷。 “你和顺子先去想法子摸摸底,看有多少人盯着咱们。”沈瑞直视王棍子的眼睛道,“再在兄弟里找懂水性的,都换到戴公子身边去。” 这些人之前不曾动手,这种时候缀上来,只怕是想等他们分开了,再单独朝戴大宾下手。戴大宾既乘船,最简单的方法也就是在河里将船凿沉。 王棍子对于盯梢反盯梢已是练得炉火纯青,救王岳时就成功反制了盯梢的人,因此拍着胸脯保证能把那些盯梢的都揪出来。 他还颇为可惜道:“若是在荒郊野地还好,后面那些尾巴都能悄没声的处置了。这一道儿挨着运河,都是繁华村镇,不好动手。” 沈瑞忽问道:“咱们不好动手,他们也不好动手。他们,不至于烧驿站吧?” 王棍子口中虽道:“烧驿站?!那可是重罪,而且朝廷追查下来岂不更是麻烦。” 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下了楼去叫上田顺、张成林,去看了风向,又四下检查了一圈,看了马厩草料、厨下油罐,以防有人堆薪泼油放火。 末了又将护卫分成几队轮值。 沈瑞也是睡得极轻,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然而这一夜并无事。 翌日便是进入山东境内,不到一日功夫就可抵达安德驿。 沈瑞命昨日值夜的护卫到车上去睡上一会儿,其余众人全部戒严,注意周围动静。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都是会骑马的,平素偶尔也会出来骑马活动活动筋骨,今日沈瑞让他们俩都进车里,没到安德不要出来。 沈瑞并没有同戴大宾解释什么,这种事也是他个人推测罢了。便只告诉他们山东境内有匪,还是小心为上。 戴大宾也未有异议,老老实实和表兄进了车里。 一个上午没有任何异常,晌午众人停下来吃干粮歇脚时,一个跑过几次这条道的镖师还道:“南边到底是闹灾荒了,这条道上的行商也少了。前年我打这儿过时候,道上都是人都是拉货的车,道边还有不少附近村子担水来卖的婆娘。” 一众标行的汉子都是底层粗人,说话便是荤腔:“怎的是婆娘来卖水?是卖水还是卖人呐?”“这你便不懂了,婆娘的水格外甜些……” 那镖师啐了众人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是这边临近码头,码头上给人装卸扛活儿要比土里刨食赚得多,男人便都往码头上去了,村里剩下的婆娘见来往行人多,也就起了这卖水卖吃食的主意。” 众人又去打趣那边闷头吃饼的董大牛,“倒是大牛的同行呢。”“大牛,回头去码头上让他们瞧瞧,大力士是怎的扛活儿的。” 董大牛原就力大,在沈瑞身边这二年跟着长寿、邹峰又学了一身横练功夫,沈瑞此次出来就带上了他。 倒没想着真作护卫用,他虽功夫霸道,人却仍是那心智未开的模样,实不能指着他临场变通。 沈瑞是想着他这大力,没准儿在登州用得上,比若举个石狮子什么的震慑一些油滑鼠辈。 因桂枝妈妈在杨恬身边越发得脸,沈瑞也是看重董大牛,专门请锦衣校尉来教其习武,沈家下仆里都是高看董大牛一眼,对他颇为关照。平素里也无人拿他取笑,反倒多有维护。 镖局这边人没甚顾及的打趣,沈家护卫里就有人出来替董大牛解围了。 董大牛浑然未觉,只吃自己的饼,有人递水给他,他才裂开嘴傻乐一下。 此时沈瑞身边的长随齐胜撩开车帘子,喊了王棍子过来。 王棍子知道沈瑞重视董大牛,以为沈瑞是因见董大牛被打趣而不满,遂恶狠狠的瞪了那些乱说话的镖师们一眼,这才两步上了车。 不料沈瑞却是道:“外面的弟兄可有传信给你,周遭有什么异动吗?” 王棍子一愣,摇头道:“没有。怎的,二爷瞧着不对?” 沈瑞道:“不是,方才听外面几位对话,这附近村落虽多,却几乎没有男丁。便是出了什么事,妇孺也不敢出来看的。如今正在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前后不着,道上又没有多少人,却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刚刚吃饱了午饭,又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只怕要犯困。这,也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没等沈瑞说完下话,王棍子已是坐不住了,立时道:“公子稍安,我去看看。”说罢便飞快的跳下马车,和田顺招呼了一声,径自点上两个人,骑上马往远处跑去。 沈瑞也下得车来,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此时日已中天,阳光灼目,站久了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似是要看不清人了一样。 一马平川,连个凸起的小山包都没有,一眼望过去村落好像在天边一样。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会不会是神经过敏了,这样的地形,还想先设伏击,是不是太儿戏了。 那边镖师们都吃饱喝足了,见沈瑞出来,纷纷过来见礼招呼,然后又过去整理马匹,准备上路。 沈瑞走过去,见董大牛还在和一张饼较劲,使大力气嚼着,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说“喝口水再吃”,就听得那边尖利的哨鸣,是王棍子示警的暗号。 周围镖师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马,很快就有经验的摆好了阵型,将几辆车赶在一处,圈成保护圈。 沈瑞喊了一声“大牛上马”,自己也飞快的骑上马,又到戴大宾兄弟及师爷车旁,叫他们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戴大宾兄弟一时惊恐不已,直问沈瑞:“可是有流寇?” 沈瑞无暇多解释,只道:“未必,不要惊慌,咱们好手多。” 戴大宾很想撩开车帘子看一看,林福余却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动,口中宽慰道:“莫给恒云添乱了。流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怕,不怕的……” 话虽这样说,可他声音都是抖的,语不成调,可见还是怕极了。 戴大宾更是担心,流寇虽武艺不成,但,万一人数众多…… 可此时他手无缚鸡之力,干着急也是没办法,不由心下发誓,若是此次平安回家,这三年里,便同恒云兄一般,练起武艺来才是。 沈瑞自此勒马朝呼哨传来方向望去,先是见着王棍子等三骑飞快奔来,很快,后面乌压压跟来一批人。 没有雨雪,春日路上尘土干燥,马蹄踏过,扬起极大烟尘,也就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听着蹄音,并不少。 沈瑞心下就是一沉。 这不光是要杀戴大宾了,恐怕是想将自己也留下。 他心里猛的涌上来一股子狠意,老子来大明一遭,不是为着给你们垫背的,老子还想在山东做一番事业,岂容尔等伤我! 他将一直藏在车上的长刀握在手里,这把刀是陆十六郎送他的,本是观赏意义更重一些,刀把护手之上镶金嵌宝,但因是倭刀的打造技巧,其锋利无比,重量适宜,沈瑞用着又十分趁手,便找人改了改,将刀把裹了皮子,改得朴实无华又更易于持握,每每练刀时便用它。 此次出来带在身边,也是备用防身。没想到真能用上,还是在这里用上。 他之前设想过直面杀戮时自己会什么样,杀野兽和杀人怎么会一样,动刑杀人和直接砍人又怎么会一样。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会用什么心态面对。 他以为那会是在登州,面对海盗,却不想会是在这里,面对不知道是谁的鹰犬。 而临到头时,他居然什么心态都没有。 只有闲暇时候才会想那些无用的东西,什么情绪啊,什么心态啊。 到了生死关头,他眼睛就只盯着鸣哨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一项任务,他马上就要完成。 一项你死我活的任务。你死。我活。 * 有一个高个儿目力好的汉子站在车上,手搭凉棚远眺,不停的给大家播报敌情,“不太多,三四十个吧,没咱们人多!” “叫棍子爷他们仨落下老远了,他们这马也不行啊,回头咱们剁了他们那些没用的马下酒!” 他这样一说,下头哄笑一片,士气大振。 然没多久,那汉子却忽然尖叫道:“不对,他们有弓箭!胡大头身上带着箭呢!” 众人皆惊,沈瑞脸色也是一变,厉声喝道:“把车围在外头!大牛!把板车立起来,不用管行李!” 进村是来不及的,那就就地做个掩体。 众人纷纷领命,董大牛脑子不灵光,不懂思考,却已被训练得对命令反应极快,指哪儿打哪儿。 他立时把后面几辆平板大车直接掀起来,也不管行李散落一地,三两下就将一排大车立好,带车厢的也被拉在两旁作为阻挡。 标行的汉子们擅骑马,却也不曾经过马战,这年头街头混子学些拳脚就罢了,不上战场谁要学马战。 “若他们纵马冲来,咱们就下马,拿刀砍马腿!”一个镖师喝道。众人哄然应诺。 一众汉子很快明确了分工,哪些人躲在大车后等箭雨过去再杀出去,哪些人骑马游击。 懂行的都知道,一个人臂力有限,能连续射出的箭支并不多。而且听说一般也就先射一轮,基本上就要冲杀上来了。 马上射箭准头好的精兵更是稀缺,自己这边只要马跑得快,箭矢未必能射中,还能有冲乱对方阵型的机会。 镖师们将戴大宾和师爷的车拉到稍远的地方,分出人手护住。 那站在车上眺望的汉子仍在报信,“他们也瞧着咱们这边立车了,有几个人拿箭射棍子爷他们了,他娘的,忘八羔子,刚才没射肯定是藏着箭要对付咱们呢。” 沈瑞则冷静分析道:“会弓箭的人不会太多。他们也不会有太多支箭。” 这里是德州,不是边镇,哪里来的那么多精骑射的骑兵! 上次他们杀王岳都没有动用弓箭。 民间不许有弓箭,真的要用箭伤人,就不能留活口,而且必须挨个挖出箭头,就算尸体一把火烧了看不出伤口,箭头也是烧不掉的,留下箭头就等于曝露了自己。 这次用了箭,就表明,是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一个不留。 沈瑞冷笑,既然有人恨他到这样地步,那便,不死不休! 王棍子的马跑得最快,远远摆脱了那些人,冲过来时离着老远就喊:“他娘的忘八羔子躲在村里放冷箭。我发了讯号,一会儿后面的弟兄就围上来,大家伙儿包圆儿了这群忘八羔子。” 听得已经放了讯号,援兵即刻就到,众人更是精神大振。 当下田顺、张成林便各自领着他们的游击小分队分头出击,接应王棍子三人。 对方又开始射箭,果然不出沈瑞所料,瞭望的汉子大喊只有不到十人有弓,其余是拿刀拿长枪的,也没背着箭囊。 那田顺、张成林也是颇有经验,发现了这点后,就叫人故意欺近引人放箭然后立刻远远遁走,消耗对方本就不多的箭支。 箭矢渐尽时,后面这队被分派躲在大车后的便纷纷上马,由刘壮领着冲过去接战。 然双方混战在一处,可笑的一幕发生了,两队人马中不少人只是会骑马,根本不懂如何马战,索性干脆跳下来挥刀。 于是马完全变成了运输工具,把人载过去就算完成使命。 沈瑞纵马冲进战团,看到这样情况,便也不理会站在地上的人,直取那些仍在马上的。 尤其是那些背着箭囊的。 混战状况下弓箭早已没了用处,那些人也都弃弓握刀,但箭囊不便解下,就成了明晃晃的标志。 宝刀锋利无比,很快就饱饮鲜血,沈瑞一路砍翻了几个骑者,齐胜、王棍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将他护得严密。 不过百人之战,场上就已混乱无比,鲜血飞溅,喊杀声痛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脑子昏胀,根本没了什么理智,只剩下机械的杀戮。 纷乱中,沈瑞忽听得那边一人尖声高喊,“别缠斗,快去先把车里的小白脸子都弄死!”沈瑞想也不想举刀直冲过去。 那人忽见有人骑马杀到了近前,一惊之下双手举枪相迎,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下意识惊呼:“沈瑞?!” 沈瑞没有片刻迟疑,已翻手使出几招来,那人右臂中刀,长枪脱手,却死命扯脖子大喊:“沈瑞没在车上!你们他娘的快过来!” 沈瑞心下一惊,竟不是冲着戴大宾去的,而是冲这自己来的吗?他也不及多想,一刀结果了这个人,转身迎战因那人呼喊而引来的敌人。 齐胜和王棍子也杀得格外卖力,然这群骑者的功夫显见要比那些下马的人高明许多,两人不免也挂了彩。 好像过了很久,他们都不知砍了几个人了,又好像只是一瞬,刚刚开始缠斗没有多久,那边忽然就马蹄声大作,又有人高喊“杀流寇”“保护二爷”,却是杜老八之前安排暗中保护沈瑞的丁大冲等人已赶到。 双方夹击,这伙人立时乱了阵脚。 不知道是不是领头的那一个被沈瑞砍死了,这伙人再没能凝聚起来,倒也有人想率众逃走,却都没能突破包围。 这边齐胜、王棍子已经护着沈瑞退出战圈,在马车这边观战。 马车旁也有几具尸体,是被护卫戴大宾的镖师撂倒的。大约是因那边喊了沈瑞不在车里,这边就再没人过来了。 见沈瑞等回来,戴大宾和林福余也壮着胆子下车来,沈瑞宽慰他们两句,又让他们回车上不要下来。 王棍子那边咕咚咚喝空了一个水袋,抹了一把脸,大喊一声痛快,然后扭头问凝视战场的沈瑞道:“二爷可要留活口?” 沈瑞一样满脸血污,让人看不出表情来,只听得他声音冰冷:“无所谓,有降的就先留下,没有也不用刻意抓活的。以不伤咱们人为要。” 王棍子应了声好,向齐胜道:“护好二爷,我去替换顺子和老张。”说罢再次驱马冲了过去。 少一时,长随张成林、刘壮跑了过来,翻身下马,问沈瑞道:“二爷可好?” 沈瑞点了点头,道:“无事。”又看向刘壮被血染得通红的袖子,道:“伤得怎样?” 刘壮道:“二爷放心,无大碍。” 张成林仍仔仔细细将沈瑞端详了一遍,确认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道:“不成想会出这样的事儿。我们还是短了经验,若是长寿哥在,必不会让二爷受惊。” 刘壮则咬牙道:“哪里来的杀才,回头都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沈瑞拍了拍他们肩头,道:“你们做得已是很好了。这事儿也是难料。” 说话间,那边王棍子和田顺、丁大冲已以压倒性优势迅速结束了战斗。 清点一番,对方四十三人中只余五个活口,而沈瑞这边护卫、镖师中死了七人,重伤四人,轻伤十余人。 这里正是官道,原不是什么僻静之处,总有来往行商要经过,但大约是看到这边打斗,行商在外只求安全,也没有人敢凑过来,还有人跑回安德县去报官。 这边田顺也派人往村里去买水,往安德去请大夫、买伤药。 沈瑞简单用水擦了手脸头发,回车里换掉脏污的衣裳,出来时,王棍子面色有些古怪来见他。 “二爷,那五个里有个称是内行厂的,是刘瑾派他们来杀戴爷的,说是戴爷不识抬举惹恼了刘瑾。”王棍子声音低了些,“兄弟们看了,那人,还有几个背着箭囊的死人,都是没卵子的。那人说旁的人都是他雇来的流寇,想杀了人就推在流寇身上。” 田顺在一旁接腔道:“先头高爷(高文虎)不是过来山东剿匪么,杜八爷让这边八仙的驿店都帮衬着,我这一路过来也上驿店里问过了,高爷他们是在濮州曹州那边剿匪,这边没匪。” 王棍子点头道:“正是,我也想说这句,且这道上的兄弟也说,这一带没什么流寇,若有这些人,他们不可能没听到动静。” 沈瑞点点头,道:“去继续问话,就说我知道他们是奔着我来的。不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原也没打算留着他们找谁上公堂对质,直接都料理了就是。”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了声好。 片刻之后,王棍子脸上难看至极回来了,低声道:“倒是个能抗得住刑的,敲断了十根脚指头才说是东厂的。但,丘聚不是已经下狱了么?我又敲了他腿骨,他也没改口,只说是丘聚派来杀二爷你的。” 沈瑞他们出发五天之后,京里就快马送来消息,说那个状告丘聚的妇人所说的证词和王岳送回来的证据合上了,而丘聚丧心病狂,让人到狱中将那个妇人杀害。皇上震怒,丘聚和他一应心腹都被下了北镇抚司大狱,丘聚几处私宅、铺面、庄田都被查抄干净,据说金银有近千万两之巨。 王棍子啧啧称奇,说这不是金山银海了。 田顺也道是见过大海匪藏在岛上的宝库的,大抵也就这样了。 沈瑞却知道这些权宦的内囊之丰让人咂舌,记得前世曾看过资料,抄没刘瑾家产时金银上亿,珍宝无数。而再往前看,正统朝大太监王振被抄家时,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由此可见天下财富到底到了何人手中。 王棍子认为既然丘聚一伙儿被一锅端了,便不可能再派人出来了,那这人供述一定就是撒谎。 沈瑞却摇了摇头,道:“机警如你们,这一路也没察觉有人尾随盯梢。只怕人是先被派出来的,就算准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还有戴大宾。 既然能栽赃刘瑾要杀戴大宾,想来,丘聚也是算好了的。 沈瑞回想了一番,丘聚散布流言挑拨刘瑾,这边密告皇上孙太爷之事,只怕早就在布这一局。 他冷笑一声,吩咐王棍子道:“在官兵来之前,把沿途落下的箭支都收拢了,还有这些人身上,都搜一遍,弓、箭囊、箭支、还有一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腰牌之类,统统收好。分作两份,一份递回京,给刘瑾。” 不过,也许没等他的“证物”送到刘瑾手上,丘聚就会死在北镇抚司牢里了。 没这一桩栽赃,刘瑾也一样忍不得丘聚,欲杀之后快。 王棍子不由愣了一下,沈瑞看了他一眼,继续吩咐道:“告诉咱们的人,他们就是流寇。” 王棍子这才应了一声。 沈瑞转头向田顺道:“顺子辛苦跑一趟左近的德州卫,说动卫所长官,送份剿匪的大功劳给他们。要快,看时辰,今日安德县的人天黑之前赶不过来,那他们只会明日再派人。明日晌午之前,要把卫所的兵带来。这些人,不能是咱们杀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0章 层云漫涌(二)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第二个目标就是推广匠人学堂,虽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账的伙计,但在正统读书人这里,还是会对商事存有偏见,戴大宾也不想碰这个线。匠人学堂也主要是有针对性传授造船手艺。 这除了在当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说,但是匠人学堂和耕种学堂又不一样,耕种学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学堂是需要有生源来处有就业去处的,戴大宾仅仅一个丁忧的翰林修撰说话还是不够分量,知县知州或许会买账,知府很可能就懒怠理会他了,此事还要慢慢图之。 两人商量着还是先从海商这边下手,海商有意愿,自有海商去疏通门路,戴大宾就做自己擅长的——择选良师、组织教学,以及,充当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头在民间还是十分好用的。 两人又谈到了让海商将从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来,不见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转,再北上登州,这样没准儿会更好。 闽地有茶,松江有布,几番倒卖,获利更丰,更容易刺激海商寻求新海路。 此外还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嘱戴大宾如有卖海外奇花异草、机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异于中土的东西,尽可买来,送来登州他细细研究。 现在登州还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晓得物产如何,还没有十足把握说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着,此次正好田顺手下自请护送戴大宾往闽以揽旧兄弟,不如就让其在闽地建个顺风又或八仙的分点,专收这些外洋物品。 他记得前世明朝中叶就有一些高产的种子流入国内了,只是具体年份实在记不清了。他不无恶趣味的想,旁的不论,穿越人士最爱的玉米和番薯总要赶紧弄到手吧。 两人谈得兴起,直到小厮们把被褥腾热了两回,才各自回马车去睡。 次日破晓,早饭还在锅里翻滚时,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起。 众护卫立时紧张起来,匆匆备战,然那负责登高远眺的汉子却喊道:“别慌,是顺爷回来了!” 却是田顺将德州卫所兵丁引来了。 * 却说这德州卫分为德州正卫与德州左卫两卫,正卫建于洪武年间,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三百余人;左卫建于永乐年间,下辖六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七百余人,两卫都各有五百余属运军,负责漕运之事。 两卫分城而治,同护一河。而每卫之下,又有若干屯,正卫五十六屯,左卫五十五屯,散布在德州各县。 田顺所去的这处是德州左卫前所李官屯千户所。 虽是千户所,却并没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为整个德州左卫拢共有兵三千七,却有正千户十一员、副千户十七员,实授百户三十六员、试百户四员。 此处的千户是世袭军职,名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岁的人了,却仍像二十五六,这驻颜有术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贵妇。 看他面相,怎么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却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气,一手功夫也实打实的俊。祖传的鸳鸯刀法,附近绿林好汉都是敬服,送他个诨号叫双刀玉郎君。 大约也是因着功夫好,脾气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环节上就难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发来这个地方,虽离安德县近,可却是管着安德县以北这一片。 安德驿运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户管辖,姓牛的贪婪无度,是半点儿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户手里。 潘千户手下连个副千户也没有,只有两个百户,二百来兵,主要还是负责军屯。不过潘千户自己喜武,倒是操练得手下一众兵卒比寻常屯田兵强上许多。 田顺这蛇信子也不是白干的,一路快马过去,听丁大冲简单介绍了从地头蛇口中得来的情报,立时下了判断,舍弃了最贪财的牛千户,直奔这不得志的潘千户而来。 不过,潘千户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任凭田顺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潘千户眼皮都没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这二年山东境内确实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与河南交界一带,实是从那边跑过来的。山东本地的绿林匪帮谁不知运河边的几个卫所都屯有重兵,跑来这边不是寻死么。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手里的双刀也不是摆着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盘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亲信送来消息,说安德县城城门关闭了。 潘千户往院里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挂在天上的太阳,就信了田顺——无它,安德县姓牛的功夫烂得不行,带兵也稀松得紧,那狗鼻子却是最灵的,但凡他做了缩头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险了。 潘千户回了屋,就客客气气叫上茶,没到饭时也吩咐着摆席。 方才田顺口沫横飞说了半天也没能得口粗茶喝,这会儿就被当贵宾对待了,好酒好菜招待着。 推杯换盏间,两人商议妥当。 后半夜,当周遭村镇都陷入梦乡,潘千户带着心腹手下李百户,点了六十兵卒,悄没声赶往事发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习惯,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户赶来时,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车更衣,只得迎上来与潘千户见礼。 潘千户昨日和田顺密谈,田顺只说是他们这些护卫及镖师忠心护主,丝毫没提主人会武。此刻潘千户这练家子的眼,迅速扫了一番沈瑞打扮举止,心下就有了判断。 本身读书人目睹厮杀没有被吓坏,还能伴着一堆尸首在野地里睡上一宿的,这胆量就够让人称道了。 再看这沈知府竟还是个会武的,只怕不是凡人,不晓得当时动手了没。潘千户想着想着,便有些技痒,琢磨着切磋两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称护卫的田顺和自称镖师的丁大冲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阶本就高于千户,此时大明又已是开始讲究文贵武贱了,潘千户平素其实十分不耐烦文官,因此行礼时也不太讲究,但见沈瑞和那个探花郎年纪轻轻就在高位,却都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颐指气使的得志小人那般嘴脸,便更添几分好感。 潘千户本就不爱寒暄,沈瑞等人是没空寒暄,见过礼便直奔主题,沈瑞不提送潘千户大功云云,先问潘千户,可带了卫所医士来,可有上好金创药,还请先医治他受伤的手下。 带兵之人当惜兵,潘千户暗暗点头,忙吩咐人叫医士过去医治伤员。 沈瑞亲自过去,听医士说昨日处置还算得当,只一人刀伤在腹侧,恐伤了脏器,这会儿又发了高热,只怕要费心好好调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养回来,沈瑞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潘千户已同李百户一起去验看“流寇”尸首了。 田顺在沈瑞耳边轻声将与潘千户密谈诸事一一道来,沈瑞心下有了计较,回车更衣后便往那边寻潘千户去。 德州算得上是军事城镇,卫所在此地权力空间极大,德州正左两卫还有兼理民政、参与吏治,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此处在潘千户的辖区,他出兵剿匪也是顺理成章。 潘千户看过尸首,见沈瑞过来,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瑞还礼,肃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镖师忠勇非常、拼死相护,得以撑到援军到来,也亏得潘千户你这边尽忠职守,日日巡逻,发现异常立时来救,本官等才能侥幸逃生。” 潘千户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肠子,话说得这般好听。 他面上哈哈假笑两声,却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边都是我心腹亲信,沈大人便直说了吧,让了这么大一份功劳给我们,不知道要求点儿什么东西?” 闻言沈瑞也绷不住严肃面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来昨日我府中护卫首领田顺已与潘大人说过了。”他一指身上刚换上的儒衫,道,“在下是个文官呐。要军功何用。不若送与千户,还能交个朋友。” 潘千户越发直接道:“沈大人是个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结交我个小小县城的小小武官有什么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还疑我?” 虽然田顺同他说了这位的秉性,他却也没想到这直肠子可以直到这个地步。 “我却也没害潘大人一个‘小小县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边打了个手势,张成林便将身边大车上盖着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张弓。 沈瑞指着大车道:“这些也一并送与潘大人了。潘大人只消将这些并一份口供送往后军都督府谈都督处,想来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卫较为特殊,虽地处山东行省,却并不归山东都司管辖,而是直属后军都督府。而刘瑾的父亲谈荣如今就挂着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衔。 潘千户扫了一眼那军中制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背静处走了走,潘千户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顺说你是考了天下第四的,你这样的人,想算计我,我是跑不掉的。我也就懒得想这些算计,我就是个粗人,不爱那些弯弯绕,我便直说了。” 这天下第四听得沈瑞哭笑不得。 只听潘千户道:“车上这东西就算送进京里,讨了刘公公的好,于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刘公公以为我忠心耿耿,再把我调到河上去怎么办?我可学不来牛杰那油锅里捞花的本事。” 牛杰便是牛千户。虽然运河山东段钞关在临清,但是德州地处咽喉要道,总是会有些人私下做些小动作捞些好处的。 见沈瑞面露惊讶,潘千户大手一摊,“我是图这剿匪军功。真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立功,这辈子是别想了。剿匪斩首四十八,嗯,不说大功,也是不错的了,赶上这阵子山东剿匪,皇上能多多封赏,若我能往上再走一步,将来儿孙也有个高点儿的位置,省得像他老子这样受那些鸟气。” 正常卫所是指挥佥事当是四人编制,但许多卫所都没严格按照编制来的,如德州左卫,这指挥佥事就足有八人,也就不差多他潘家玉一个名额,大抵也是虚挂个名头。 沈瑞微有愣怔,随即再也板不住脸上笑容,笑道:“我听闻潘大人功夫了得,方才瞧这行军也是极有章法,想来当是想立一番事业的,如何说此颓废之语?” 潘千户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沈大人别与我掉书袋,我是粗人,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就实打实说一句,左不过这砍了区区四十来匪寇的功劳,也不能真调我到曹州继续剿匪去。在德州这地方,也就这样了。” 沈瑞忽问道:“潘大人可会水?” 潘千户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沈大人说笑吗?我们挨着这运河,在水边儿长大的,你说我可会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这样,我这些护卫里会水的不多,我想拜托潘千户寻几个会水的兵士,护卫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这边的兵卒又会水又会武,想来更为妥当。” 潘千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知道怎的就从军功说到了护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读书人这脑子转的就是快,他这就跟不上了。 不过他既是要从沈瑞手里接了个军功过来,自然不会不答应这种简单要求,当下就道:“我的儿郎各个会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们莫嫌弃。待我回头挑几个懂事出来,护卫戴大人。” 沈瑞拱手谢过,也不再与他提军械之事。 潘千户只道沈瑞了解了他的意愿,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户,叫兵卒将尸首统统斩首,尸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级则是用特地带来的石灰炮制起来,等着交上去算军功。 这边早饭做好,又是有鸡又鹅,更有腊肉腌鱼等等。 这次有穿着卫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带着沈家护卫再去村里买东西,村里人见有官家人又有银子,便也不再怕了,卖了更多东西给他们。于是这顿早饭也就丰盛异常。 跟来的兵士各个笑逐颜开,饱餐一顿之后,已与沈家护卫、镖师倒是称兄道弟攀起交情来。 匆匆用过早饭,众人便即启程往安德县去。 潘千户自然带兵一路护送。 路程不甚远,两个来时辰,一众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远远瞧见大队人马过来,还有些紧张,但到了近处,见是卫所兵卒,便放松下来。 只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户亮出脸(熟面孔,刷脸),那些守兵依然不肯开门,只客客气气表示小的实不能做主,已着人禀报知县大人去了,还请两位大人稍待。 * 安德县衙后堂 安德知县周洪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停在堂上走来走去。 而旁边牛千户则一口一口抿着小酒,不时夹一口肉,吃得满嘴流油,摇头晃脑的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竟是格外惬意的样子。 牛千户的饮食规矩是一天三顿酒,昨儿下晌周知县派人去寻他时,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样也唤不醒。 周知县无法,只能先关闭城门以防万一。 今儿早上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来了县衙却又腆着脸说空着肚子赶来的,张口只要酒喝。 周知县气得七窍生烟,但要到用他时,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了酒菜,不想这会儿见这厮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点儿也不提出兵的事儿,周知县更是恨极。 要不是典史手里也没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请这活爹过来! 周知县真想过去掀了桌子,可终究还是不敢,只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厉声道:“牛杰!我可和你说,这库里的东西可是半点差错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进城抢了去,别说一日三顿酒了,你我下一顿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洒土里了!” 牛千户果然被扫了兴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圆一双水泡眼,满口喷着酒气,不满道:“书生就是没胆子!你都把城门关起来了,还怕个屁!莫说那毛贼不知道你库里装的尽是银子,便是知道了,他还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儿有那么多流寇来攻你个破县城!” “说的正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来流寇了!?”周知县冷冷道,“监察御史到了济南府开始盘查,这边就突然出来流寇了,你说,有没有这样个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贼,就赶紧打走。若是有什么……咱们也好赶紧报萧大人要紧。” 萧大人指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 牛杰却是耷拉下眼皮,继续喝酒,只道:“怕什么,只管关着城门,若是毛贼,见没便宜捡自会散了。若是有心,这安德城墙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阵风给吹散了。” “城门能关到几时?!今日开不开?明日开不开?运河已是开冻了的,耽误了通驿,耽误了漕运,你来担我来担?!”周知县几乎咆哮起来。 牛杰这个忘八羔子,素日里好处没少拿,到了关键时刻就缩脖! 他也不会再给这猪狗留面子了,这次不光要告到萧大人那边,车布政使、张布政使他都要投书告,总归,无事还罢,出了事儿他绝不能背着! 两人正在堂上僵持着,忽然一个小吏飞快跑进来,禀报道是登州知府还有那千户潘家玉在城门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请大老爷示下开不开门。 堂上两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传胪?”周知县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头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该到了。走得够快的。” 山东这边圣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现任登州知府房瑄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给这位沈传胪腾出来了,只是还不曾去上任,山东这边特别照会他要等沈知府来了交接后再走。 房瑄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实三年任期都未满。 不过掉回头去看,登州府自从弘治十四年以来,八年间已是换过五任知府了,年头上任年尾调任的也有,因此房瑄这任期不满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房瑄是升了官的,没准儿还得感谢沈传胪呢。 关于沈传胪,山东官场也如京中一样困惑,不知道这位到底还有没有圣眷。 不过勿论还有没有圣眷,他身后都一样立着两位阁老。这两位阁老目前在山东都没有什么势力,沈传胪此来,兴许是两位阁老想要谋划山东也未可知嘛。 牛千户是不会理会文官的,只大声嚷嚷道:“姓潘的怎的来了?” 周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潘千户。他皱起眉头来,也问那小吏:“潘千户要做什么?”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户不曾说。不过,他带兵来的,瞧着有五六十号,像是护送沈知府的。” “巴结京里的倒是巴结的殷勤。”牛千户呸了一口,“还带兵!亏他想得出来。” 周知县却急声问道:“他,带兵?在城外?” 牛千户翻着眼睛,讥讽道:“书生胆子就这样小?掉个叶子都怕砸了脑袋!姓潘的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么好怕的。” 周知县面色变换,并不理会牛千户。 牛千户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怎的,你还敢不放一个知府进城来?”忽的,他以拳捶掌,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该老潘管的,老潘又刚好带着兵,你便让他去看看是什么毛贼撒野便是。” 周知县心里恶狠狠问候了牛千户祖宗十八代,有活儿一推二五六,末了还要让他当恶人。但也知没旁的法子,若能说动潘千户去剿匪也好。 当下他便叫人大开城门,然后自己整了衣冠,亲自去迎沈知府。 * 周知县是个举人出身,花银子托了几层关系才挪动出这个官职来,面对科举正途进士出身的官员总不自觉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面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传胪公,那都是读书人里万里挑一的顶尖人物,他就显得尤为殷勤。 不过殷勤的笑容很快就随着攀谈僵在了脸上,沈知府告诉他,他们在在他的辖区内半路遇上了匪寇,还有护卫死伤,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户所救。 周知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这脸色格外精彩。 潘千户又适时表示匪盗四十八人全部斩首,问周知县是否需要枭首示众、震慑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头去卫所指挥使大人那边记功领赏;若是需要,则要周知县出一纸公文,为他佐证。 周知县闻言既是暗暗庆幸匪寇被全歼,不必担心他那库里的宝贝,又是发愁他所辖之地匪徒胆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来年他的考绩怕是要难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写信回去告上一状…… 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户还追问他匪盗头颅的处置,他不免焦头烂额,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连连向沈瑞、戴大宾致歉,张口闭口要设宴为两人洗尘压惊,又紧着吩咐人请城内名医为伤者看病,想着自掏腰包出点儿抚恤银子(重要的是给沈大人送礼让其消气。) 沈瑞应了请大夫为伤者看病,甚至提出来,希望能聘请一位大夫跟着他们一路同行。但却拒绝了周知县的宴请,表示刚刚受惊,无心宴饮,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饮宴,他们只想好生歇息,便赶紧往济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虽极力表现镇定、但仍心有余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样子,周知县也是无法,只好将人送到驿站安顿下来,又亲自去安排戴大宾南下的船只和沈瑞往济南府去的车马。 * 牛千户本人没有到场,却派了亲卫跟在周知县的队伍里,去探看潘千户此来为何。 待听说潘千户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亲卫们大吃一惊,彼此打个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报信。 听到消息牛千户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反复听了亲卫复述了几遍事情前后,牛千户也如方才周知县一般在屋内转起圈子来,直到又有另一亲卫跑来告诉他,沈知府没有同周知县吃酒去,而是去了驿站安置,潘千户要往德州城左卫卫所去向指挥使大人报功。 牛千户这才顿住脚,脸上一片狰狞:“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还一来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杀了什么百姓凑数?” 两个亲卫听了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凑近他小声道:“大人,咱们这儿,也是没流民的,这若说杀百姓,周边村子一问就知道杀的不是百姓……” 牛千户咬着后槽牙,腮边横肉颤了几颤,“那便是过路的行商。吞了货物杀了人。哼,姓潘的又几时巡防过?!怎的就能恰好救了个知府这样的人物?” 他盯住一个亲卫,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这谎撒圆了!你快马往德州去,务必抢在他头里,报给梁大人,就说姓潘的十分可疑,只怕是故意设计劫那知府,再出面相救,以谋军功。” 说罢又掉转头,揪住另一个亲卫,道:“你,去驿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给那些下人,就说姓潘的阴险,设下毒计,让他们折损……” 交代完,牛千户却并没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紧,收缩的衣襟勒得亲卫都有些呼吸不畅,正待求大人放手时,牛千户忽然森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去说,姓潘的此举,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带兵进城,劫走县里库银。那库里,有一笔额外的银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 那亲卫面露惊恐,结结巴巴道:“这……这……大人……这可说不得的!” 是他们负责押运了那几笔银子到此地的,深知关系重大,牵连着多位大人物,此时已唬得面无人色。 牛千户骤然松手,那亲卫站立不稳,噔噔噔退后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却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过去抱住牛千户的腿,苦劝道:“大人……使不得呐……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万一坏了大人们的事儿,若那边查下来是谁走露了风声……咱们……咱们可是要……”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么风声?”牛千户阴寒的目光在两个亲信脸上游动,“你们想法子,给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里。咱们去搬了库银,正好栽在他们头上。” 两个亲卫瞪圆了眼睛,已如痴苶呆傻一般,动也动不得了。 “放心,我说了,这银子,姓周的不敢声张的,”牛千户嘿嘿冷笑着,“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知府的在这里,让他听到一星半点儿的,姓周的只会更怕,更只能吃闷亏自个儿麻溜补上。姓周的在这里刮地皮这些年,这点子银子还是补得起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1章 层云漫涌(三) 安德水驿既已开,戴大宾便不想多耽搁,打算早早启程回乡。 沈瑞赴任也有时限,又要先到济南办些手续,再见一见沈理的。 只是四个重伤的护卫实在不宜再挪动颠簸,上路不得。 安德县虽是小城,好在挨着运河关隘,又有水路驿站,且离德州不远,也算得繁华,好大夫好药物倒是有的。 沈瑞便留下两个伶俐的护卫,在县里赁个小院,雇几个下人,将四个伤员安置在此,让他们养好了伤再往登州来。 潘千户此次得了大功,又在平素和姓牛的穿一条裤子的周知县面前出了口恶气,实是高兴。 加之他瞧着那些“流寇”留下的未受伤、受轻伤的马匹不下二三十,着实眼热,顺口叨念了两句,不想沈瑞竟大方相赠。除了替换了自家护卫损伤的马匹,沈瑞只多带走了五匹顶尖儿的,余下伤的好的马匹统统给潘千户留下了。 潘千户不由大喜过望,别看河北河南都是养马的地方,如今又有大量辽东马涌入中原,但这仍不是易得之物,主要是,潘千户这地位,这马匹等闲也落不到他手里。 他就是有买马的银子,也是舍不得买的——有那银子还不若实实在在好好养兵呢。更勿论,他也是没有买那许多马匹的银子的。 得赠马匹的潘千户看着沈瑞真是越看越顺眼,若是沈瑞年长他年少,他一准儿能厚着脸皮攀交情叫一声大哥,可沈瑞比他小了十几岁呢,他再是皮糙肉厚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兄弟占人家便宜的。当下也就只有更用心完成沈瑞交代的事儿——迅速寻会水又懂规矩知进退的兵卒,护送戴大宾回乡。 因着沈瑞这次也折损了人手,重伤的不提,轻伤的虽行走无碍却也一时难再动武,自然起不到护卫的作用了。潘千户手下也有两百号人,平素除了屯田也没什么任务,拨十个给戴大宾再拨二三十给沈瑞,完全不算个事儿。 经这一战,两位师爷虽见多识广,没有像林福余那般吓成那样,但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让东家涉险了。 因此虽然沈瑞觉得和戴大宾分开了,丘聚使不成杀他嫁祸刘瑾这一箭双雕之计,便是埋下更多人也不会轻易动手了,但两位师爷仍是力劝沈瑞趁着潘千户好说话,多多留一些人手在身边护卫。 “东家年轻,不知道流民的厉害,这饿着肚子的流民若是多起来,比流寇还要凶悍些。”陈师爷是帮过前前任东家安抚过流民的,深有感触。 沈瑞见过的流民确实不甚多,但他前世也不是没看过影视文学作品,知道荒年流民的可怜可怖,便也不坚持,同潘千户商量着借些人手。 潘千户一口答应下来,巴不得沈瑞多提点儿这样“简单”的要求,好让他还掉些人情。 他挑了功夫略好些,人也机灵些的兵卒交给沈瑞。这厢叫李百户快马回千户所开个派差的凭证,由沈瑞这边姜师爷拿了拜帖往周知县那边开路引。 戴大宾只休整了半日,翌日一早便挥别沈瑞乘船南下了。 潘千户急着往德州左卫报功去,也与沈瑞别过,快马加鞭往德州去了。 沈瑞则在安德县停了一日,安顿好了伤员,方启程上路。此番是要沿官道过桃源驿、刘普驿、晏城驿,再到济南府。 前一日戴大宾南下时,周知县还特地来相送,又备了程仪,好生客气的模样。可等沈瑞走时,周知县却并未亲致。 县丞和主簿倒是都到了,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口中连声致歉,说是周大人昨夜突发疾病,上吐下泻,今日起不得身,实在无法过来,还请沈大人见谅云云。 沈瑞原也没有想同这位知县结交的意思,自然也不会介意,虽收下程仪,却也叫长随备了一份薄礼,算是慰问病号的。 县丞和主簿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回头钱”,两人是对了半天眼神,才呐呐收下谢过沈瑞。 这边看着沈瑞大队人马出了城奔着济南府去了,县丞脸上皱成一团,低声道:“真个叫他走了?” 主簿脸也和苦瓜差不多少,有气无力道:“要不能怎样?大人是自个儿不敢来,推了咱们两个替死鬼。难不成你还真敢问他一问?” 县丞缩了缩脖子,道:“他要是不知道,问了让他知道了,岂不更糟,到时候上头能活剥了咱们。又如何敢问。” 一个知县算得什么,他也不是伺候了一任知县了,上头的那些大人才是真个要命的。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子,还是颇为珍惜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 主簿一摊手,道:“可不就是。咱们俩还是对对词儿,回去怎么回大人吧。” 县里的二把手三把手头碰头在一处商量对词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知县推他们出来送死,他们也不会白白就做了冤大头。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这种时候,知县就是缩脖子也比他们个儿高,他们,只需要蹲下身也就够了。 * 那个被人视作高个儿要顶天的周知县,这会儿根本立都立不起来了,躺在榻上,额头上搭块热巾子,哼哼着,真是一副病入膏肓随时能咽气的样子。 他妻子带着两房小妾在他脚边儿嘤嘤的哭,好不应景。 牛千户进来就瞧见这么一副模样,肚子里都要笑炸了,脸上还要做出慌张的样子来,急急道:“周大人如何了?” 周妻慌忙带着妾室们避了出去,隔着门帘子还要哭一句:“我家老爷病得厉害,同僚一场,还请牛大人多多帮衬。” 牛千户哼哼唧唧也不应诺,再见周知县伸出一只手来虚空抓了两下,牛千户心知肚明,依旧不肯上前,仍站着离八百丈远抻脖子嘘寒问暖。 周知县心里暗恨,口中却只能道:“牛大人,可查出来了?我这一条命,都在牛大人身上了。” 牛千户只道因着先前关了城门,已是聚集了不少欲北上的商家,之后城门大开又说匪盗被全歼,商户们就忙不迭出城去了,这人来人往的,有无匪寇混迹期间实难查出。 周知县听他一推二五六,已是怒从心头起,只脸上还装出病弱的样子来,几乎带着呜咽道:“这可如何是好!也不光牵扯济南府几位大人的事儿,便是吕指挥使也抛不开干系!” 却是赤裸裸敲打牛千户了。 牛千户叹了口气,道:“自是不能耽误大人们的事儿。这件事儿虽和我没甚干系,但是到底是同僚一场,见周大人你病成这样,我也不能半分不帮衬,我这边还有兄弟们今年的饷银尚未发下去,周大人若需应应急,只管拿去。” 周知县再也躺不住了,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那热巾子从额上掉到被上,被他抓起来狠狠掷在地上,道:“牛杰!这不是小事,这种时候你若是站干岸,回头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万劫不复!什么应应急!这是千八百两银子的吗?!你赶紧去把那匪寇给本官抓回来!” 牛千户往墙边官帽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翘,袍子一撂,冷冷道:“凭什么叫我万劫不复?吕指挥使只让我们卫所将东西运来,进了周大人你的库,就是你的人守着,同我的人可是半分干系都没有。昨日也是大人你下令开城门迎了那什么知府进来的,混进贼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周知县咬着牙,怒道:“你别想这么一推二五六推个一干二净,德州是军镇,你们原就要维护本地治安、协同捕盗的!如今出了江洋大盗,你难辞其咎!先前城外有匪寇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剿匪,如今让匪寇进城做下这等大案,你……” “周大人。”牛千户生硬的打断了周知县的话,道,“我们卫所不过是帮着布政使司各位大人个忙罢了。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又不是山东都司的人。” 周知县一噎,刚待说话,忽又听牛千户加重语气道:“周大人,我听说你今儿没去送那个什么知府,还叫县丞主簿去探了话?大人,你这可是步臭棋,要是让那什么知府知道了……嗯?所以,大人,听人劝吃饱饭,还是赶紧想法子堵漏子吧。” 周知县又气又恼,一掌拍在床沿上,震得掌心发疼,发狠道:“拿什么堵漏子!你还不知道?那是三五百两能堵上的事儿吗?!把我这身老骨头扔锅里榨干了能有多少油!那是五万两,五万两啊!库是我的人管的,他们把我的人打晕了劫了银子走!五万两是一人两人能背走的?五万两,要几辆车?!这么大阵仗在城里过,你这管街面的人没瞧见?!” 牛千户忽然双手一拍,哈了一声,“周大人说的是,如今这安德城里,还有哪个能这么大阵仗搬走这么些银子?” 周知县一时惊疑不定,盯着牛千户也不再言语了。 牛千户厚眼皮一抬,目光也有几分森寒,“周大人不也是疑心,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又刚刚好劫了个知府?” 周知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自然是疑心的,不然怎的会让县丞和主簿去探沈知府的话,只是…… “姓潘的先前待那知府那般殷勤,‘救’下那知府又一路送进城,又拨了人去护送,可那知府也是要过德州的,怎的他潘家玉这又不亲自护送了,非要先一步去德州呢?”牛千户慢条斯理道,“姓潘的到底有多少个兵借给了那知府和翰林,周大人你可一一核实了吗? 周知县越听越是心惊,脸上也显出惨白颜色来,倒真像个病人了。 沈知府但有所求他哪敢拒绝,照单子开路引,又哪里会真个上船验证到底几个人!若是潘家玉那厮真用了这障眼法,假作人都随沈知府、戴翰林去了,却悄悄潜在城中,伺机抢了那笔银子走…… 听得牛千户道:“我叫人去看了那个知府那些车辙,并无负重……”周知县才松了口气。 牛千户瞧他这般,不由嗤笑一声,道:“那个知府也不是傻的,哪里会替姓潘的窝赃呢。姓潘的要是把这笔银子藏在外头,避避风声再拿出来,反正他这会儿不在城里,任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他头上去。” 周知县沉默半晌,忽盯着牛千户道:“潘千户一向在城外,怎知库里有这笔银子?定是运银子时露了行迹。” 牛千户冷哼一声道:“我这边帮周大人想着法子,周大人倒要把这罪生拉硬套扣我头上。那好,咱们就一拍两散,你只管去告,看是我运银子的人泄了密,还是你看库的人嘴没把门儿的!” 说罢便当真起身,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知县忙不迭跳下床榻,鞋也顾不得穿,急急喊住牛千户。 他其实心里明镜儿的,无论这银子怎么丢的,如今这事儿都不能他一个人担着,必须要把姓牛的拖下水,让他也出主意。 牛千户斜睨着周知县,道:“周大人,我一向不喜欢你们书生那些拐弯抹角的,我就指条明道儿,这银子丢了,周大人你可敢往州衙府衙报信去?” 见周知县下意识瑟缩了下,他越发轻蔑,“这事儿漏出来,比丢银子还麻烦。不若把事儿兜住了,悄没声的把银子填上。” 周知县立时跳脚:“方才不就说了,我哪来的银子堵这偌大的窟窿……” 牛千户不耐烦摆摆手,“得啦,大人,水边儿上的孝敬咱俩谁也别瞒谁。这茬弄好了,你这没准儿还能再连三年的职,现下勒一勒裤腰带,来年还有多少弄不来的?赈灾的银子可也快下来了,再俩月还有漕粮北上……” 周知县本就是因着家里富裕才有银子捐官,当官这几年也没少往口袋里搂银子,现下又在这水陆驿道的肥缺上,这笔银子还真不是拿不出,但到底不是小数目,他仍觉得十万分肉痛,关键这分明是飞来横祸……他也不免纠结。 牛千户悄悄觑着他的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才道:“这事儿,说白了,也是姓潘的算准这点来害我们。要不你说哪儿来的流寇呢?若是周大人你果然觉得拿银子费劲……” 他一颗大脑袋凑近了周知县耳边,“你就写个信给吕指挥使,说疑心姓潘的假冒匪徒打劫行商,调过头又杀良冒功,故意施恩于登州知府,进城后手下兵卒又祸害地方……” 周知县瞪圆了眼睛,“这……这……” 牛千户冰冷冷道:“你不是不舍得拿银子?姓潘的在本地可比你日子久多了,夹袋里银子也是鼓鼓的。你略透一透话给吕指挥使,说姓潘的知道了那桩银子,吕指挥使见他又有这许多罪状,必不会饶他,等他下了狱问罪,咱们这边带人抄家,没准儿他的人吃不住吓,就能把那银子吐出来呢。便是他们死摁着不撒手,他姓潘的可是坐地户,老几辈子攒的家底儿想也能抵那笔银子了。” 周知县因没穿鞋,一双薄棉袜站在青石地上,只觉得一股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来,偏双腿灌铅了一样,挪动不回床榻上去。 他脸色青白变换,半晌,才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桩事……可做得准?万一……” 牛千户轻蔑一笑,道:“我不过是划个道儿,走不走的,嘿,原是你周大人自个儿的事儿……” * 天气晴好,又不寒冷,沈瑞便骑马而行,行路倒是顺畅,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流民。 听那些卫所兵卒道是这边挨着运河,这边百姓生活尚可。 “其实这二年的灾荒还行吧,也没见有灾民往咱们这边跑的。”一个兵卒道,“也是咱们这片儿都挨着水边儿,山地上旱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平地总还强些。” 初时这些兵卒是不太敢说话的,虽在入安德前同沈家人同行,但到底只同护卫们唠过罢了。现在是沈大人亲自来问话呐,别看人年轻,那可是知府老爷,是他们生平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何不战战兢兢。 沈瑞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同他们唠家常,也不问他们卫所的事儿,就打听打听屯田种些什么,大家家里种些什么,靠什么营生,日常吃些什么,集市上卖东西什么价种种。 一如邻家大兄弟一般。 再看那些沈家护卫也是一般与沈大人说笑,偶尔说两句浑话沈大人也不着恼,众卫所兵卒这才放下心来,也不那般拘束了。大家都觉得沈大人特别和气,全然不似他们县里那些官儿不大派头却不小的官老爷。 潘千户素来不喜那些花花肠子多能说会道的家伙,因此挑出来得用的兵也都是他这风格,直爽不啰嗦的。 遂沈瑞这边但凡问点儿什么,这些兵卒都抢着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这些兵卒都是德州人士,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亲朋故旧也都在此,但德州却是个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客商总会带来许多消息,这些兵卒便也不是那些小地方没见识的。 只不过,这运河带来的消息自然也是运河沿岸的,登州这等远离运河的地方,他们便也不知了。 说起这荒年流民,一个兵卒道:“俺听说是各处州府都不让流民跑出来,越跑地越没人种了,或多或少总有些赈灾粮下来,不是活不下去也就不跑了。” “跑的也都是曹州那边,听说那边流寇厉害,抓了百姓,不从贼的都要杀掉。可若是从贼了,官府抓了,也一样要掉脑袋,他们那边跑的多。”又有兵卒道。 “还有就是河南跑过来的。不过河南也多往北直隶跑,俺们这边也旱,又有流寇,他们也是知道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又从这次灾情说到从前经历过的大灾。好像山东这个地方一直不甚太平,旱、涝、蝗灾、疫病,隔三差五的就会来祸害山东一场。 “那也没饿死俺们不是!”一个兵卒憨憨笑道,“地里种下去种子,咋的也能长出东西来。” 沈瑞也不由感慨起来,有着这股子韧劲儿,人就不会被打倒。 说起他们都只听说过却不太熟的登州,大家都抱着美好的憧憬。 “没听说登州旱呢。登州也有河啊。” “登州不能有饥民,这靠河边儿的都有鱼吃呢,海边儿的不是鱼更多?” 连姜师爷也道:“登州府算得靠海吃海了,其蛤粉、昆布、海螵蛸都在渔课缴纳之列,前朝还有数种珍奇鱼种列为土贡呢。” 沈瑞笑道:“倒是到了当地要好生研究研究这海中宝藏了。” 这一路说说笑笑行得倒也快,日头转西时,便到了八仙一处站点。 此站处于德州、陵县、平原县交界处,是最早设立的站点之一,发展的也颇快,如今已是一个枢纽站了,置下一处不小的客栈,供来往的客商歇脚。 站点掌柜的也是青狼帮的老人儿,名唤伍壮。 他们这一行队伍行进时,丁大冲照例带人打头站,便是早早到了此处打了招呼,伍壮就清了场,腾出整个客栈来,又置办许多鸡鸭鱼肉,来招待弟兄。 众青狼帮护卫镖师大多与伍壮相熟,远远瞧着他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到了近前纷纷前问好,好不亲热,伍壮也是许久不见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沈瑞也不扫兴,朗声表示,既到了“家”,今夜便解了那禁酒令,畅快痛饮一番,给大家歇歇乏。一时掌声雷动,众人大笑怪叫不止。 却不想,此番是白高兴了,这边刚杀鸡宰羊的准备佳肴,那边忽有一骑疾驰而来。 因有先前遇袭之事,虽是八仙的地盘,田顺依旧设了暗哨在周遭巡防。暗哨将人拦下,才发现来人是个熟面孔,也是那日潘千户带到官道上之人。 那人见到这些护卫非但不慌,反而大喜过望,如见救星一般,滚下马来急急自报家门,表示是跟着潘千户的,要求见沈大人。 沈大人也不是相见就能见的,尤其刚有遇刺情况,护卫虽瞧他面熟,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缴了兵械,带了人往客栈里来先见田顺、王棍子。 才到客栈门口,倒是有两个帮忙劈柴的兵卒瞧见了那人,忙丢下斧头跑过来,诧异问道:“李猛,你怎的跑来了?” 来人乃是李百户的奶兄弟李猛,因是家仆,也就没担什么军职,一直是跟着李百户办事,是李百户的亲信。两个兵卒之所以纳闷,正是因为李猛这样的家仆通常是不遣外差的。 李猛见着他们,如见亲人,堂堂七尺汉子,被问起却是眼泪都要下来了,也顾不得场合,便道:“俺是来求沈大人救咱们千户大人的。” 两个兵卒一听就急了,直催他快说。周围还有一些帮着抬水打下手的卫所兵卒闻声往这边聚拢过来。 李猛讲得颇为激动:“……在吕指挥使堂上说话还好好的,吕指挥使还赞了咱千户大人,人头也都收下记数了。咱们千户大人原说让兄弟们松松乏,住一宿起早就走的,结果下晌也不知怎的,他们突然就跑来客栈发难,说大人杀良冒功,要拿下大人。 “我家百户去理论,也被这群人围着给捆了。咱们的人都不服,乱纷纷要去打。千户大人身边的刘二和我说让我赶紧跑,我不在籍,跑了他们也查不着我,叫我追沈大人来,他说只有沈大人能帮千户大人证明清白。我就趁乱跑出来了。” 众人一听就炸了,都是潘千户的亲信,如何受得住这消息,登时便喊自己兄弟们回去救潘千户。还是带队的刘总旗抢出来喝住众人,高喊听沈大人意思行事。 田顺和王棍子也一早到了,正听了这李猛的话,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田顺是擅长问口供的人,便仔仔细细问了李猛所有细节,还用沈瑞先前教过他的法子,有意识的就个别并不突出的细节问题反复问了李猛,以确认李猛并无撒谎,确实是潘千户被抓。 王棍子那边则先让那刘总旗约束兵卒,再和和气气叫人与那李猛打水来喝,又让备下饭食,好让其歇息。见众兵卒缓和了情绪,才有意无意的同人套话,问这李猛情况。 众人都说这李猛是李百户的心腹,一直跟着李百户忠心耿耿。 两人问罢,方往沈瑞这边来,禀报事情始末。 即便潘千户之事属实,两人却都是一般看法,生怕这是有人做局,引沈瑞回去。 沈瑞这边早请了两位师爷过来,众人一道商量。 听了田顺两人的话,两位师爷也是看法一致,都觉得是全套的可能性很大。 陈师爷道:“如今皇上看重山东剿匪,这些卫所都是知道的。麾下出了个剿匪的能手,那指挥使便是不升官,也能获些嘉奖。相反,若是麾下出了个杀良冒功的,指挥使也一样灰头土脸,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降罪也说不一定。” “真有杀良冒功的事儿,都是藏着掖着的,悄没声抹平了。若是小旗总旗,哪怕是个百户,地方上自行处置或还掩得住,这千户却不是地方上说处置就能处置了的,报到京中,事情可就闹大了。”姜师爷也道。 伍壮因是坐地户,也被叫了来,他简单介绍了那位德州左卫吕指挥使的情况。确实是简单介绍,因为这位吕指挥使实在无甚特别之处,与寻常这职位的人一样,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因能在这样地方的都是花了银子得的肥缺,相应的刮地皮也不手软。 “每年都是大手笔往京里送银子的。先前是哪位的门下实查不出来了,自刘瑾公公捏住了后军都督府,德州两个卫所都是往刘公公那边送礼的。”伍壮说着,又不免为自己的情报简单而有些歉意。 沈瑞刚刚放了外任,又是放在登州,他们底下这些人也是才得了消息不久,多是打听登州的官场事情,像伍壮这种沿途的,是根本想不到还可能与他们有干系的。 “是刘瑾的人也未必和丘聚没半点关系。”陈师爷立时道。“去是万万不能去的。” 沈瑞皱眉道:“咱们既说是潘千户剿匪救下咱们,如今潘千户因误会被抓,咱们若不回去相救,直接就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田顺不用人提便主动请缨道:“二爷行程也不宜耽搁,就让小的拿二爷的名帖过去与那指挥使分说明白吧。” 王棍子也道:“先前就是顺子兄弟请来的潘千户,也最知道内里门道,顺子兄弟走这一趟也便宜。” 沈瑞摇了摇头,道:“那边毕竟是指挥使,这事儿闹得也大,咱们这样拿个拜帖就过去说事儿,未免简慢了,万一那是个挑剔人,只怕适得其反。” “此计也是两头堵,若是咱们这边置若罔闻,他们怕就要变本加厉的造谣污蔑咱们忘恩负义了。”陈师爷叹道:“但东家是万不能去的。不若老夫同田顺一并去吧。老夫去了若是不成,大人再去,也是一样。” 陈师爷如今是沈瑞的首席幕僚,又是出身杨阁老府,身份上倒也不算失礼。 且他出面也算是官场寻常规矩,他就相当于去试探,便是事儿办不成,也不损双方面子。上头的大人也更容易判断进退。 沈瑞摆手道:“车马劳顿,倒叫先生辛苦。还是我骑马去,往返也快。我原不想惊动地方,如今既是这样情况,先生们也不必担心,我先往寻德州衙门送个帖子,再往德州左卫去,行踪既明,任他们什么阴谋算计,也不能让我‘凭空消失’吧?” 沈瑞倒不是傻大胆,一则是觉得丘聚仍设伏兵的可能性不大,再则也是因着实不知道这个指挥使唱的哪一出,他亲自过去,才好把控底线。免得陈师爷这样稳重人太过保守,救不下潘千户来。 等陈师爷办不成他再赶过去,这一来一回拖得太久,夜长梦多,若有个屈打成招什么的,也容易让他们陷入被动。 莫说他对潘千户颇有好感,便就冲着自家名声,他既用了人家,就不能在这样情况下弃如敝履。 但陈师爷仍说不妥,执意表示他去。 姜师爷因是钱粮师爷,不及陈师爷这刑名师爷对律法熟悉,怕强辩起来说不过那指挥使,便也不自荐,只劝沈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云云。 沈瑞再三思量,终是松口让陈师爷代劳一趟,而后,让陈师爷带上那有标识的弓与箭,再誊抄一份口供一并带去。 “先生就说,这东西已给京里刘公公那边送了一份。”沈瑞道。 陈师爷捻须颔首,“那指挥使既是刘瑾的人,就当知此事干系重大,断然不敢胡乱给潘千户安罪名了。” 众人商定对策,田顺这边一出去同李猛道陈先生与自己拿名帖快马回去为潘千户分说明白。 李猛与刘总旗登时带着一干兵卒跪下磕头,感激涕零谢过沈大人救命。 杀良冒功不是寻常罪过,尤其,他们缴的人头可是小五十人,若被咬死是杀良,那只有死罪了。潘千户跑不了,难道他们这些底下人能跑得了! 田顺冷眼看着这群人激动的情形,心道人是不能留在这里了,便悄与王棍子商量后,禀明沈瑞,要将这些兵卒都带回去,“万一潘千户那边有个短长,这些个糊涂的再迁怒,对咱们不利。” 沈瑞只叹了口气,向田顺道:“无论如何,尽力保住潘千户。” 这会儿他还真希望是个骗他回去的圈套,总好过那个吕指挥使发什么失心疯,再寻个莫名其妙的军法给潘千户就地处决了。 田顺满口应下,因着救人要紧,众人匆匆吃了一口饭便连夜赶路,陈师爷在车里休息倒好说,田顺与刘总旗、李猛是带着一干兵卒骑马夜行回返的。 他们这顿饭没吃好,沈家护卫也因着潘千户的事儿,酒肉也吃喝不下了,尤其这批兵卒走了,护卫沈瑞的任务也更重了,众人更不敢饮酒。 伍壮怕沈瑞这边人手不足,想着将店面交给手下暂时打理,自己带着店里的几个好手护送沈瑞一程,据他说因是济南府,相对比山东旁处繁华些,八仙的站点相对较多,下一处在禹城县,他送到这里也就踏实了。 沈瑞实却不过他的好意,见王棍子等也都坚持,便就由他了。 翌日启程,众人也是缓缓行进,既是为了防范可能偷袭,也是尽量等田顺那边的消息。 * 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直到了禹城县刘普驿,后面报信的才追上来,说陈师爷与田顺带着潘千户过来了。 沈瑞不由惊异,怎的还把潘千户带来了?!若是案子解释清楚了,不是应该放潘千户回去辖区,怎的会跟着他们过来?而且……潘千户又不是小卒,可以擅离职守吗?! 因报信的就只捎了信息来,更详细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户受了伤。”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会受伤?只怕是受刑。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一定要打潘千户个杀良冒功的罪名来? 沈瑞便叫众人在刘普驿暂时休整,等待陈师爷、田顺、潘千户一行。 三日后,田顺等才赶到刘普驿。 沈瑞亲自出去相迎,但见陈师爷面又倦色,到底年纪大了,旅途疲惫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为礼,叹了口气,并不多解释。 沈瑞也是准备两人单独聊聊,此时是先看潘千户要紧。却见潘千户、李百户均在马车上,潘千户尚能倚着车厢坐着,李百户却是躺在那边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户见着沈瑞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给沈大人行礼了,先谢过沈大人搭救。” 沈瑞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两人能伤得这样重,面上便带出愧意来,“是我对不住千户,让指挥使误会了千户……” 潘千户却打断了沈瑞的话,咬牙切齿道:“不是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入内再与沈大人细说。” 沈瑞侧头瞥了一眼陈师爷,见他也是一脸沉重点了点头,便吩咐人抬了潘千户、李百户下车好生安置。 陈师爷与田顺盥洗更衣后便匆匆来见沈瑞,将那日事情一一道来。 却是那日两人赶到了德州左卫,那吕指挥使先是让下人推说不在,并不肯见二人。 陈师爷一时也不好判断是不是其意图设局害沈瑞,见沈瑞没来,便不见他们。 不过他也是差事办老了的,当下这边拜帖往州衙里递,那边买通了吕指挥使心腹佥事身边人,只递了一句话给吕指挥使——有一件与刘公公相关的证物,若是吕指挥使没兴趣,那便递到州衙了。 吕指挥使想是权衡了利弊,才见了陈师爷。 陈师爷开场也不说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话,直接将带来的证据摆了出来。 这件事显见是出乎吕指挥使意料的,只见他脸色数变,最终却是咬着后槽牙不松口说潘千户无罪,而是扭头又给潘千户套上个其他罪状。 他说此次抓潘千户是因其先前有杀害行商之嫌,这才疑其伪作流寇,拦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顺势将先前所害行商充数冒领军功。 如今虽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却与先前害行商是两码事,并洗脱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说,抓了潘千户之后,曾命安德县牛千户去搜了潘千户家宅营所,果起出贼赃的。”陈师爷面有怒色道。 “潘千户并不在家,那姓牛的听说是个贪酷性子,还不是由着他们借着搜查之便故意栽赃陷害!”沈瑞恨声道。 陈师爷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与他分说,光是赃物也不能定案,赃物又不能开口,需要人证物证口供俱全,既说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验过尸身……” 亏得派了个刑名师爷过去,沈瑞也不由庆幸,因问陈师爷道:“想来他们是被先生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师爷面上闪过些许自得之色,那吕指挥使也不是善茬,身边也有一二能言善辩之人,但是对上陈师爷这样的老刑名,实是不够看的。陈师爷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不过,老夫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是吃下去一笔银子了,不肯吐出来。”陈师爷摇了摇头,道:“若是说潘千户有功无过,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非但要将他们抄走的东西还回来,还要有奖赏潘千户,还要为其上折请功,更还要治他们冤枉潘千户的罪——他们如何肯认。”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证据确凿他们都敢这样罔顾事实、贪赃枉法、构陷良将!我这就写折子……” “东家!”陈师爷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道,“东家心存正义是好的,但是此时、此地却不宜如此行事。这里,到底是济南府,不是登州府,何况又是卫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让上头不喜甚至起疑了。” “难道……”沈瑞虽知陈师爷既将潘千户带了出来,想来也是有解决之道的,起码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户一命,但想起来仍是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户——原是想送个人情送个大功劳,却不想成了送个催命符了。 “东家!稍安。”陈师爷道,“老夫已与那吕指挥使分说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刘公公那边知潘千户为他解决了一桩麻烦,必会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将由大人的‘长辈’上达天听,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没准儿会有封赏。” 数座大山压下来,吕指挥使也是吃不消的,终是说会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误会之处,不过救下朝廷命官总是大功一件,纵使先前误伤行商,也可功过相抵。 潘千户在狱中受了些刑,总是要养伤的,便先停职养伤,他的职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户暂代。 陈师爷如何敢让潘千户留在德州养伤,再被他们弄出个“伤重不治”来,也不用复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护卫折损,需要潘千户的人协助保护,左不过潘大人现在也是停职,不若请潘大人走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顺带往济南府寻名医诊治一二。 两人又是好一顿唇枪舌剑,陈师爷搬了英国公府、丰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长公主府、游驸马府等数座大山来,如此闪亮硬气的武将后台,终是将吕指挥使死死压住。 吕指挥使捏着鼻子认了陈师爷的说法,让陈师爷将人带走了。 陈师爷也不耽搁,接了人就来赶沈瑞的队伍。 田顺则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户李百户家中去看一看,将他们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里养伤的四位重伤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点去,以确保安全。 “潘千户和李百户受的都是皮外伤,潘千户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户倒是反复发热,一直吃着药。”田顺回禀道,“他们家中都被抄个干净,一定是那个姓牛的忘八羔子,真个是油锅里敢捞一把的,一钱银子都不放过,但好在没动家眷。小的已将人安顿好了,也埋了线在安德县里,有什么动静会立时报到八仙驿去。” 沈瑞这边听两人说完情况,那边潘千户与李百户已由人服侍着更衣换药、用过汤饭了,着人来请沈瑞过去叙话。 沈瑞过去时,李百户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烧药,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见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伤在身不能给大人磕头,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安抚道:“李百户如此说实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话也没说完,又被潘千户打断,潘千户脸色铁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场富贵大功的,是我倒霉,遇到恶狼,与大人无干。” “姓牛的素来与我不对付,见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蔑我杀良冒功,这也寻常。只是这次非赖我们是杀了行商,拷问时不问行商尸身,却问行商银两,显见的是奔着我们身家银子去的。 他顿了顿,道:“便是无大人这事儿,没准儿他们也会想法子害我。倒是因着有大人这事儿,我们才保下一条命来,我与李炎(李百户)都不会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无我这桩事在先,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构陷得了潘兄,今日虽不能立时追讨,但我敢与潘兄承诺,他日必叫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户已经目露感激,潘千户却是沉默片刻,苦笑一声,道:“沈大人已对我们恩重,不必再许此诺。” 沈瑞道:“两位且先好好养伤,这件事我会派人盯着,敢算计同僚家产,依军法也是饶不了他们的。我原是想潘兄这军功要着落在卫所里,如今这般,我便写道折子,必不会让潘兄错过这大功。” 潘千户还欲说些什么,沈瑞已是摆手制止,潘千户原是个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进尺一回,还请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调我往旁处去是最好,便是升我个佥事,在吕指挥使手下,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点头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盘算好了的。 * 此后一路再无话,无伏兵来袭,也未遇流民骚扰。 德州城传回来的话是,牛千户的人倒是运了两批银子进城,放置在县里戒备森严的银库中。 情报太少,沈瑞与两位师爷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只叫人继续盯着。 没几日便到了济南府。 沈理竟亲自出城来迎。 自从正德元年冬沈理离了京城后,兄弟两人便再没见过,一时都有些激动。 虽则短短两年多时间,却发生了许多事情,沈瑞已是脱去了少年模样,越发沉稳持重。而沈理,却从风度翩翩中年雅士状元公,到现在双鬓已生华发,面庞消瘦,大抵常常皱眉而在额间形成川字纹路,显出几分老态来。 “六哥……六哥清减了。”沈瑞只觉得喉头哽咽,终只强笑着说了这样一句。 山东屡屡受灾,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赈灾诸事,这般状态显见是公务繁忙劳累所致。 沈理却是笑声依旧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却是个好样的!信里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可要与我好好讲讲你这丰功伟绩。” 沈瑞那点子伤感也尽数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脸皮厚,也吃不住六哥这样夸!” 二人说笑两句,一旁沈理的长子沈林、次子沈枫过来见礼。 沈林随母亲谢氏进京参加过沈瑞婚礼的,与沈瑞才见过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处颇多十分融洽,此时见面,虽是叔侄,但年纪相仿,谈笑无忌。 沈枫先前年纪小,如今却也到了蹿个子的年纪,个头儿却已是不矮,沈瑞仍当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脑袋,他却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过两年可就摸不着我头顶了。” 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沈瑞又将潘千户、两位师爷等引荐与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这边,沈理对他们也不陌生,大家寒暄两句,一并入城。 沈瑞与沈理并辔而行,看着济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沈理因叹道:“我初来济南府时,繁华也不下京畿,这二年灾荒连连,到底是伤了元气……” 正说话间,那边过来一行车马,见着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车上下来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马,低声与他道:“监察御史张禬。” 沈瑞知这位现正在山东盘查钱粮诸事,这会儿是在济南府,没几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权柄却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见礼。 张禬相貌清癯,言语之间颇为客气,问了沈瑞旅程辛苦,话锋一转,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设宴,款待济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来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着应下,连称叨扰。 双方寒暄几句,彼此别过,各自上车上马各奔东西。 待走得远了,沈理才低声向沈瑞道:“这张禬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馆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给事中,是先刘阁老的人,后投了李阁老,倒是一直平稳。 “此次来山东,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紧逼,查山东各处的漏子毫不手软,让不少人头疼着。巡按御史胡节也还没走呢,俩人对上,可热闹着。这次也是宴无好宴。然你初来山东,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驳他面子,左不过没上任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他也不会问你什么。且他宴上济南府各级官员大抵会来,你也正好认认人。” “你在德州遇袭的事儿,想来也有消息传到张禬耳朵里。”沈理顿了顿,眼神往后扫了扫,道:“甭管谁问,潘千户歼灭流寇救下你的事儿,你照实说便是。” 沈瑞笑着点头道:“我必实话实说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2章 层云漫涌(四) 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为“代天子巡狩”,权柄极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贴的形式参与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后,巡按御史则改为直接参与朝觐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须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这也使得巡按御史权势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巡按御史虽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却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过巡按御史权柄虽重,可也有一条——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胡节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岁才调巡按山东。山东因受灾,连续两年的夏秋税皆以留赈灾,朝廷又拨赈灾粮米发放,可是齐鲁各地粮仓仍处处报浥烂短缺匮乏,然胡节这边却上报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阁臣不满,便又派监察御史张禬重点查粮米事。 胡节走的是刘瑾的门路,张禬则是李东阳麾下,无论两人差事的天然立场还是个人的政治站队都是对立的,因此在山东一地斗成乌眼鸡一样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东的各路官员对这两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也是竭力安抚,任哪位都是捧着供着。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会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会设巡按御史的衙署,称察院。 只是如今的济南府,略有些尴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节住在察院还未走,后面于是张禬就来了,且双方不对付,又不肯屈就一处。 最终还是有那“懂事”的大户献出一处别苑来,安置了张禬。 说是闲置别苑,既敢献出来,自然不是窄浅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风,却是别样气派,不至让监察御史不喜。 “这也不是张禬头一次设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东官场百态时道,“先时胡节也爱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张禬的第一次宴请,豪商就按照胡节那套摆得满桌珍馐。” 他笑道:“不想张禬却是黑了脸,径直质问左右布政使车玺、张吉,可知道济南府百姓吃的什么,可知灾民吃的什么。” 沈瑞闻言不由击掌喝了声彩,“问得好。” 沈理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百姓这边自然是解气,但满院赴宴的都是济南府各级官员,又在赈灾要紧时候,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脸上了,哪个会不恼?且这也分明是针对胡节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节那脸色……” 沈瑞却笑道:“若讲官场圆融,便当不得御史了。监察、巡按,要的不就是这般冷硬么。”又追问道:“后来呢?可上了灾民吃的吃食?草根树皮?” 沈理指着沈瑞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促狭!” 沈瑞只笑嘻嘻的静候下文。 沈理叹道:“上什么草根树皮啊,便真上了灾民的口粮,那出身富户又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张禬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过是将那些鸡舌鹅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寻常清淡菜蔬罢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这招儿倒是还不错,待我到登州,也可这般设一回宴。” 沈理却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职责所在,便是对地方上严厉些,也只会有人赞其风骨。你为知府,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声,更易惹人记恨。” 沈瑞忙肃容应下:“六哥放心,我不会轻狂。” 如此沈瑞对于这场宴会倒是提起些兴趣,想看看那张禬的朴素宴席到底什么样。 结果却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预料。 非但桌上满满当当菜肴,还请了乐伎吹拉弹唱。 沈瑞忍不住笑着去看沈理。 原则上筵宴是按照品级分的坐席,大约是考虑到二人族兄弟的关系,官阶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阁老女婿算得新贵,故此将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与沈理坐到了一处。 沈理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虽说桌上没什么如鸡舌羹般铺张靡费的菜式,但也不乏鸡鸭鱼肉,离他昨日和沈瑞所说的“清淡菜蔬”相去甚远。 也不知道张禬这次怎的变了风格,不过这般宴席倒是与这宅子风格颇为一致。 自从弘治以来,天下承平,民间风气也渐转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开始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竞争华侈。至此南北造园林之风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桥,叠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氲旖旎风光来。 张禬暂住的这处宅子便是亭台楼阁巧设景观,摆宴这一处园子还特特在郁郁葱葱花木间设小台,琴箫琵琶皆在此处演奏,影影绰绰见娉婷人影,虚虚实实闻清雅乐音,别有一番意趣。 “……那边那个与张吉说话的便是胡节。”沈理低声向沈瑞介绍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带着沈瑞办了相关手续,认了一圈儿人,远有两位阁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这个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处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见,彼此也都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 只如巡按御史胡节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办公的,便不曾见。 沈瑞见那胡节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与右布政使张吉说话时,神色颇显倨傲,果不是好相与之辈。 倒是瞧那张禬同人交谈时似一派和风细雨,与胡节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脸来斥封疆大吏铺张的样子。 “与张禬说话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应了一声,虽是先前在兵部,想是与他老师王守仁没甚交情的,不然师公老师不会不提。而沈理先前没提,肯定也不是谢迁的人。那么能与张禬相谈甚欢,应该是李阁老的人吧。 沈瑞脑里念头转着,不想却听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刘阁老门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讥讽之意,“怕是投了刘瑾了。” 刘健多次阻王华入阁,这人与老师没交情实数正常。而若是投了刘瑾…… 沈瑞的目光在张禬和萧柯身上转了又转,这俩人虚与委蛇的功夫呀,啧啧。心下又不免郁闷,刘瑾如今势大,这些地方上的人也纷纷投靠,正德五年后各地乱起,未尝不是这个缘由,可以他如今这点子力量,想扳倒刘瑾也是痴人说梦。 宴开一时,大人物次第离席更衣,席上便略松快了些,开始有官员起身四处敬酒。 沈瑞也随沈理并左参议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诸长官那边敬了回酒,刚落座,那边萧柯便持杯过来了。 沈瑞连忙起身相迎。 沈理与袁覃是长官,可以受得萧柯这下官敬酒,同级则是要按资排辈了,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知府也当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辈,沈瑞依礼只有恭敬的份儿。 萧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却是来赔罪的,让小沈大人受惊了,改日我设宴为小沈大人压惊。” 在济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儿,若苦主沈瑞执意追究,萧柯这个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担责。 沈瑞心下冷哼,莫说这桩事中内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萧柯治下不严出了匪盗,在今天这样场合下,他萧柯做前辈的举杯先致歉,后辈沈瑞也不好没颜色的不依不饶。而今日放过,他日再寻这由头发难,他名声也不好听。真是好算计。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后心有余悸又着力装老成的样子,强笑着客客气气道:“如何敢当!原是那两省交界之地,商户往来众多,有歹人起了谋财的心思罢了。瑞此番一路走来少见流民,可见萧大人治下还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宁的。” 萧柯便适时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爱的长辈笑容来。 沈瑞却是一转脸就双眼冒光,开始对潘千户赞不绝口,连连说潘千户责任心强啊,能不时派人巡逻、护卫地方安危,这才能及时发现自己一行遇险,又赞潘千户真真身手矫健,手下兵卒训练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将匪徒一举全歼。 总之那好话不要钱的泼洒而下,一对比,便可知先前夸萧知府的话有多勉强。 萧柯仔细观察了沈瑞的神色,见他这般夸奖潘千户绝非作伪,心道果是个毛头小子,不过靠着老丈人讨了巧,又见沈瑞说起来没完没了,终是面上渐有些维持不住,便见缝插针,在他停歇档口,状似无意道:“听闻那德州左卫千户潘家玉现随在小沈大人身边?”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是德州左卫指挥使吕大人细心,恐路上再有不测,特意让潘千户送瑞一程。” 萧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来不知,那潘家玉还牵扯上一桩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昨儿沈理就同他说过,若是张禬来问他获救的事儿,当是要找济南府这些人的碴。可今儿却是萧柯来问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卫那边诬陷潘千户是他们武将之间的倾轧,本身德州左卫也不归山东管,更同济南知府这文官扯不上半分关系,萧柯如何有此一问? 沈瑞维持先前的姿态,作出诧异模样,道:“是吕指挥使误会了的,已是说清楚了,不然吕指挥使又怎会让潘千户走?” “这么说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桩案子了?”萧柯犹问道。 沈瑞一笑道:“称不上案子,瑞已说了,是场误会。萧大人是不是误听了什么消息?” 萧柯却正色道:“是府衙收着一份状纸,少不得要请潘家玉过堂问话。” 他顿了顿,脸上挂出点儿关切神情,如关心后辈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轻,还是小心为上。”说着还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惊,刚待说话,沈理却已开口道:“到底是德州左卫的人,萧大人要调人问话,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恒云到任有时限,那边登州房知府也等着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萧大人不妨先走着公文手续,待行文回来,潘千户想也当从登州回转了,再来应话不迟。” 萧柯眼神晦暗,没有公文在手到底说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户的话,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参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两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观,待萧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恒云年少,还要多听多看才是。” 这位在京中并无后台,全靠实干走到今日,与沈理共事这几年,对沈理这样同为实干家的人是颇为欣赏的,两人虽说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关系也还不错。 沈瑞便笑着应下这句提点,又举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换盏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声道:“不必理会萧柯,等他拿来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该到了。” 沈瑞皱着眉道:“这事儿只怕有蹊跷,根本没什么行商,哪儿来的状纸。而且论理原轮不到萧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不过你这一两日便往登州去了……” 还没等说完,就只见张禬过来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忙起身笑着相迎。 张禬只客套了两句,便开门见山问起沈瑞遇匪之事。 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实话实说”。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张禬竟然也道:“听闻潘千户与一桩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后者也眉头紧锁,微微摇了摇头。 沈瑞并没有摆出对付萧柯的装傻那套,而是道:“不瞒张大人,德州左卫想是谨慎起见,怕有人杀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说明白了,潘千户所斩杀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于行商,瑞先前可不曾听过,只怕,子虚乌有,恐是小人因妒恶意中伤。” 张禬眯了眯眼,道:“听闻,德州左卫有人在潘千户家起了贼赃呢。” 沈瑞正色道:“贼都子虚乌有,更何来贼赃。瑞只怕有倾轧残害同僚之事发生,还请张大人明察。” 张禬也收起表情,肃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问询一番。”他顿了顿,道,“不好耽搁沈知府行程,今日刚巧有闲,沈知府可否请潘千户过来一趟?” 今日设宴,宅子里人来人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过准备,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户因着身上有伤空不能久立……” 张禬摆手道:“无妨,内里厢房现成的。本官就问几句,他躺着便是。” 沈瑞应下,叫随行的张成林快马回去,套车悄然将潘千户接来。 这边刚好洞箫一曲终了,转而铮铮两声琵琶,张禬面上表情柔和下来,也不离去,阖上眼,和着曲调而微微点头。 袁覃更衣回来,见张禬坐了他的位置,那边沈瑞起身相让,他却摆了摆手,叫下人再挪一张椅子来,也坐下静听。 曲乐终了,他方击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为一绝,想来莫说济南府,南北直隶也难有出其右者吧?” 张禬面带笑容,道:“她琵琶确是极好的,放在京师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时禁狎妓饮酒,大明律更有相应法条——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不过妓与伎又有不同,宣德时如“三杨”这样的阁老大臣都会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后,风气越发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龌蹉之举,还美其名曰“金莲杯”,更有文人追捧写诗词颂为风雅。但此等事民不举官不究,朝廷对于一些狂狷书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在官场上大抵还是要脸的,乐伎、家伎弹唱助兴献艺不少见,公然狎妓是不会的。 沈瑞虽没去过花街柳巷,对音乐也无甚深刻研究,但出门应酬得多了,也听得出曲乐好坏,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听得袁覃、张禬这番对话,再看张禬由衷而发的笑容,这弹琵琶的只怕是个入了监察御史大人眼的头牌人物。 那张禬仍在与袁覃谈论道:“……听闻她原是姊妹三个,琴箫琵琶应和绝妙,可惜未能听得洞箫,甚是遗憾。如今只剩双姝,幺妹年幼,指力还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两人对视间,沈理脸上也带出些许无奈。 沈瑞心下暗叹,这位监察御史本当是来山东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个乐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会被政敌作为把柄扳倒吧?李阁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叹间,却听袁覃笑道:“张大人欲听洞箫又有何难,听闻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莱自立门户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后张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东道,何等妙音听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场合不对,袁覃又与沈理关系还不错,他几乎要撂脸子了,什么意思,这样赤裸裸让他拉皮条不成!讨好监察御史也不是这样讨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稳,没人参劾吗?! 沈理淡笑圆场道:“两位大人都知我这族弟家中境况,长辈拘得他丝毫不懂丝竹之乐,往登州只怕要寻错了曲子,贻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驴,装那腼腆少年模样。 袁覃可并没考虑沈家家教严格什么的,却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阁老千金来着,只怕沈瑞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自觉失言,连声道:“是我想当然了,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张禬却只扯了扯嘴角,听得之后虽是古琴,却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却又向沈瑞道:“待会儿咱们往那边水榭去,命金家姊妹来合奏一曲,临水音色更佳,也让小沈大人体察体察这丝竹之乐。” 往水榭去怕是要问潘千户话。沈瑞心知肚明,却为打这么个幌子而郁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朗声谢过。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张禬起身走了,还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还得圆过去,又说些旁的话岔开话题。 果不其然,少一时就有下人悄然来请沈理、沈瑞兄弟往后面水榭过去,袁覃见了,越发愧疚,只当着张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满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无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摆摆手,而后带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阁老的女婿不好当,行事总要担心传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这场“祸”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闭紧了嘴,绝不会对外提此事一丝半毫。 * 这处院子既是仿江南风格,便是周遭没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处小湖来,搭得回廊水榭,韵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领到一处幽静小院,在厢房里见着了被带来的潘千户。 潘千户常年习武身子强健,且当时受刑对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伤已是好了许多,不过依照沈瑞的吩咐,他还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张禬被其邀请后,沈理就与沈瑞分析了种种情况,又与潘千户和李百户通了气的。 沈瑞这边当着张禬下人面严肃向潘千户道是御史张大人问话,还请潘兄据实以告,潘千户心里有数,自然口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张禬到来,沈瑞和沈理便被请到外面水榭听曲。 下仆在前头引路,沈瑞慢下几步,悄向沈理耳语道:“难道不要问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还把他请出来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单独问? 沈理摆摆手道:“他是聪明人,若想寻些由头找那些人麻烦,如何会拖上你,万一惹京中不快岂不前功尽弃。听曲去吧。” 沈瑞耸耸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纱屏风分为两处,待客这边桌上摆着点心瓜果,下仆请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风纱质清透,虽绣有牡丹彩蝶,对面景物仍一眼可见,屏风摆着不过是点缀罢了。 但见那边设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个海棠红釉香炉,青烟袅袅。四个女子侍立在侧,见客人进来,便一起福身下拜问好。 其中两个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并没有如寻常青楼女子那般着华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场合。 待沈理两人落座,那边乐伎才起身就位,年长者坐在椅中,抱过琵琶,年少者则坐在琴架前,轻轻调试两声,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鹅》。 若是她们弹奏的是别的,沈瑞便是听得出好坏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恰他们谈的这曲是臧贤的拿手之作,又素为寿哥所喜,沈瑞在寿哥身旁听过两次,更听过寿哥对此的点评。 臧贤虽被外界斥为弄臣、奸佞小人,为士林所不齿,据传他想重金为父亲求一篇墓志铭,求到不少颇有名气的文士府上,却被一再拒绝,沦为坊间笑柄。 但若论乐理技艺,确实是乐官里无人能及。 对比今日济南府红透半边天的这位琵琶精绝金大家,那臧贤真可称为神技了。 沈瑞原觉得寿哥不过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乐,今日对应着点评听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方觉小皇帝在音乐上是有颇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将那日寿哥所说的复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赞赏。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寿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欢喜又有些纠结。 沈理是传统的士大夫,又是谢迁的女婿,自然受谢迁影响,不自觉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 今听得小皇帝在音乐上有这份造诣,可见是极聪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欢喜的,可只是,爱国的心不免又纠结——小皇帝这聪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还是喟叹一声,低声与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当劝着皇上,于政务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声,道:“我如今还哪里‘近’了。”不过随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极聪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会派我下来。” 沈瑞如何会过来的、以及要在山东做些什么,这些事情是半分没有瞒着沈理的。 沈理闻言一叹,抚了抚须,才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那边一曲弹罢了,那年长的乐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礼,朱唇轻启,道:“二位大人,请恕奴冒昧,方才奴隐隐听得两位大人指点,只不能分神细听,并不真切,恳请二位大人……” 沈理两人原就都是不喜欢烟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时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会。今次见立有屏风,又心知此双姝入了张禬的眼,自更不会留意她们,入得水榭便侧坐不去瞧那边,只品茶听曲。 此时听那金大家突兀发问,两人便都正过身来,齐齐望去。 纱屏甚也遮不住,但见那金大家瞧上去应是过了双十,虽发髻挽得齐整,首饰极简,妆容浅淡,一派良家打扮,但这相貌着实出彩,瓜子脸儿尖尖,柳叶眉儿弯弯,樱桃口儿一点点,尤其那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经说话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媚态来,怎么瞧怎么是风月场里的红人。 见两人转过身来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顿,方又道:“奴冒昧想请二位大人……” 却忽被身边儿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声惊呼打断。 金大家皱了皱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风外的两人,口中喃喃,似在说些什么。 因这一声惊呼,沈瑞两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因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而显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更丰盈些,身段也是玲珑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带出些风尘诱惑来。 金大家连忙向两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学艺不精,知两位大人听出谬误之处,想请两位大人指点赐教云云。 沈理两人相视一眼,都摆手表示两人不过是闲聊,姑娘琴技高超,并无可教之处。 那金大家语气诚挚,再三恳求,又请两人再点一曲,她弹来,若有不妥之处请两位郢斧。 两人又如何肯同张禬看上的人纠缠,一再谦辞,甚至起疑,担心有人设局,也不太想坐在这边了,便即起身告辞。 水榭外不远处便有仆从侍立,见两人出来,忙迎过来问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恼了两位沈大人。 两人只摆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边转转。 那仆从忙在一旁随侍。 这边说着,那边忽听得一阵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却是那个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来,脚下当是踩着一双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响。 “两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比面相更为稚嫩,如若莺啼,分外悦耳,又带着小女儿特有的羞怯,让人不忍抬足离去。 足音恁大声响,沈理沈瑞也不好装没听见,便齐顿住脚,先看一眼那仆从,却见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乐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问道:“恕奴冒昧,两位大人,姓沈?” 沈理两人又互视一眼,都皱起了眉,今日赴宴人众多,自不会告诉个乐伎来宾都是谁,但若是单独叫来水榭听曲,张禬下人理当会嘱咐乐伎一声吧? 说话间那金大家也已赶了出来,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两人赔罪:“舍妹年少无知,两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却挣了挣,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书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仔细打量起沈瑞来,脸上也渐渐染上惊讶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来,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戏码是仙人跳惯用伎俩。 见沈瑞并没有出声表示认错人了,那年少女子灿然一笑,眼角却洇出一片泪痕,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才听管事大哥说了您姓氏,方斗胆一问。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与沈公子……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学同窗,论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两人也可称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时是在南山书院就读,后在府学因也习《周易》而与沈瑞一同上课,渐渐熟识交好起来。 只是其后来乡试两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游学了,头些年还有书信联系,渐渐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与田家生隙,两人联系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来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云美女的,乍然出来两个说有一面之缘的,沈瑞还真想不起来。但说到秦耀,又有张禬曾说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为同窗郑高饯行,因秦耀外室弹唱而引起的一场风波。 彼时有个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头,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后恰听到这边宴饮弹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儿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将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并恨上了,硬诬他们狎妓。 后来王鼎又因缘巧合攀附了那个所谓“郑皇亲”,就此嚣张起来,没少对沈瑞等使绊子说风凉话,也行了许多猖狂之事,甚至丧心病狂到回乡殴打亲长,终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详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间引外室出来相见时,那个外室确实带了两个少女,秦耀还想作冰人,让郑高和沈瑞一人收一个。沈瑞是当场回绝了,郑高却是颇为动心,只是后来出了王鼎闹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对王鼎、对郑皇亲事印象深刻,对那一日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但犹记得,当初自己曾怀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双全的头牌红倌人怎的要委身给个寻常乡绅之子秦耀,又说带出来两个妹妹要许给大家公子为奴为婢。 如今此二女出现在济南府,重入勾栏行当,只怕当初他猜测没错。 那边自称宝珠的年少女子已泪盈于睫,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当年便觉沈大人才学过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风采更盛往昔……” 一旁张禬仆从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沈瑞,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小沈大人的故旧。” 沈瑞简直想翻个白眼,故旧个头! 可当着张禬的人又不能说你家主人看上的这女人曾给别人当过外室。 他便只沉着脸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见过,本官却是不大记得了。” 那宝珠见沈瑞不认,似有些急了,刚待说话,却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当初我们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见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荡。还请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让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并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从小被调教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所谓一见钟情大约是对她每个客人讲的笑话。 既是如此黏上来,必有所图,如今济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斗起来,形势也有些复杂,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背后站着谁,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瑞沉着脸道:“金大家客气了,既说只有一面之缘,便也谈不上关照与道谢。秦耀这几年一直在浙东苍筤书院就读备考,亦无甚可聊。本官还有他事,两位姑娘留步,告辞了。” 金大家丝毫不觉尴尬,眸光闪闪,笑意盈盈,却是道:“两位大人是来与御史大人谈事的?”秋水剪瞳似别有深意。 沈瑞不免厌烦起来,这样的女子,仗着与张禬的关系来威胁?可惜打错算盘了,他们又不是犯了错怕张禬查的。沈瑞都懒怠回答,只道:“告辞。”便与沈理一同离开了。 那张家仆从忙在前笑脸引路,偶一回头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见二女仍站在原地,宝珠满脸沮丧,金大家却是面色晦暗不明。 * 沈瑞沈理并没有绕着湖漫步,到底是张禬的宅子,再撞上什么人尤其是女眷总归不好,便只在湖边一处站下。 见那下仆远远侍立,沈瑞方将当初在秦耀家见到二女的情况简单说了。 沈理皱眉道:“听着确是像仙人跳。不过此二女来济南却是有些时日了,我刚来济南府时,那金氏已是暖晴阁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实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饮要请乐伎必然有她一个。” 官衙有宴都是请她?沈瑞眯了眯眼,“那边是官场上有后台了。这次还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给张禬设的美人计呢。” 沈理嗤笑一声,道:“张禬若是这点子美人关都过不了,李阁老也不会派他来山东了。” 沈瑞也笑了笑,摆手将此二女问题抛在脑后,左不过他没两日就要离开济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时,那边又来人请两位沈大人过去,却是张禬已与潘千户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辞而去。 两人原是骑马来赴宴的,现下饮了酒坐车回去也是常态,如此便将潘千户悄没声的带了回去。 到了家中,进了密室,潘千户方将张禬所问合盘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有什么说什么,这张大人是一直绕着银子问来问去,我思量着,莫不是这银子有什么问题?” 联系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户的人运了两批银子进城入安德县银库,沈理冷笑一声,道:“指不上是谁抹不平帐,狗急跳墙,想赖在行商头上,再捏造潘千户杀良冒功,末了来个死无对证。” 沈瑞也冷冷道:“这次便是他们踢到铁板了。” 潘千户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么,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头上来。” 沈瑞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别打趣小弟了。” 潘千户摆手笑道:“今儿我可半句没提小沈大人,而那个御史竟也愣是一个字儿没问,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吗。”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过是这事儿我是苦主,我占着理罢了。”他顿了顿,正色道,“潘兄再委屈两日,算着日子,京里的回信没几日便该到了。” 潘千户也收起笑容来,拱手道:“全赖小沈大人帮我洗脱污名,若非这次遇上的是您,我这样的粗人,被他们这一环套一环的,非给绕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记,道:“潘兄这一路上谢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这样客气,我都说不出新鲜词儿回你来了。” 沈理抚须微笑道:“潘千户也当知我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气了。” 两人安抚潘千户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两人才又开始商量这事。 “赈灾的事宜都是我与袁覃两个负责,往来银子账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说别处能大批调银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东这二年来都是旱,不曾有涝,汛期修河堤的银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觉,只是这银子总归要补,谁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涝,若真溃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圣庙的银子。” 宗圣庙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参的专庙,座落在兖州府嘉祥县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于周朝,明正统九年重建后改称“宗圣庙”。 “宗圣庙是弘治十八年请旨扩建的。彼时,孔府、李阁老,都有发声。”沈理道。 沈瑞点了点头。 现下的衍圣公孔闻韶乃是李东阳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权交替之时,修曾子庙便不单单是祭祀圣人这般简单,无疑带上了许多政治色彩。 “只是当时国库空虚,”沈理叹了口气,“银子拨的时断时续。因上奏时说的是先前庙制简陋,扩建时便规划得极是阔朗,银子也就要得极多。末了便只能银子断了便就停工,银子到了再开工,断断续续到现在也不曾彻底修好。这二年天灾,更是有银子要先紧着赈灾,再后来兖州匪盗蜂起,运银子越发慎重,应是许久不曾动工了。” 沈瑞听着沈理讲述,指尖滑过简单舆图上曾子庙的大致所在:“运河……就自嘉祥县过。” “……银子从此处北运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这宗银子。这宗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挪上万八千两都是寻常。” 自来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从运河上滑过,“德州两卫都是有漕运兵的。” 沈理道:“潘千户手下兵卒虽会水,却是屯田兵。漕运兵在那个叫牛杰的千户手里。” “牛杰素来贪酷,又与潘千户不和,这次又是他带人抄了潘千户的家,起出所谓贼赃……”沈瑞屈指在安德县敲了敲。 沈理却一把将手掌扣在舆图上,正色道:“瑞哥儿,明日去拜访了杨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启程吧。这件事,把线头丢给张禬去琢磨吧,咱们,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舆图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与咱们不相干。” 他本是想着,既适逢其会,不若拿些把柄在手里,他日若是在山东推行什么一切顺利还则罢了,若是有人想丢双小鞋过来,沈理这样的端方君子不好解决,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回旋,乃至,把这小鞋撑个粉碎。 但沈理既这么说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毕竟沈理来山东几年了,深谙山东诸大人秉性。 沈理仔细看了沈瑞表情,见他是真放下了,方松了口气,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语。 两人转而又说起杨镇的同年阮家种种。 * 阮家也是济南望族,如今族中为官者七人,其中五个都是进士出身,但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四品南京太仆寺少卿,杨镇的那位同年是广西布政使司从四品的参议。 因此沈瑞的来访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别看阮家人官职不高,但世代居于济南府,本埠各处人脉广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颇说得上话的。 沈瑞既是经姑父介绍前来交好的,自然不会端什么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积极回应,除了阮家族长的承诺支持外,阮家还为他准备了两位熟知山东各处情形的师爷。 这两位原是堂兄弟,都姓于,沈瑞这边便称他们为大于先生小于先生。为这名字,他忍不住摇头偷笑过一回。 既是一切齐备,沈瑞也不多留,拜别了沈理,上任去了。 虽是兄弟俩都在山东了,但离着一点儿不近,送别时不免仍有伤感。 看着沈理已是花白的头发,沈瑞叹气道:“六哥还是要多多保重,我既来了山东,好歹能给六哥帮帮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担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着沈瑞的眼神里满是吾家麒麟儿的骄傲,笑道:“只等着你好消息传来,届时为兄与你帮手!” 兄弟别过,沈瑞一行继续往登州进发。 才行了两日,这日在八仙驿站落脚时,沈瑞得了沈理送来的消息,张禬果然启程往德州去了。 看着信笺被跳动的烛火缓缓吞噬,沈瑞脸上也慢慢绽出笑容来,还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这一迟,就来了一块膏药。 这日一更天时,八仙客栈外忽来了一行人,七八个扈从护着两辆蓝帷马车,车上打着八仙车行的标记,扈从中也有四个出自顺风镖行。 虽说这边客栈已是清了场,专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来人雇的是自家车马镖师,天色已晚,听那镖头说是对老夫妇带着女儿,这车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赶夜路,此处客栈掌柜便往沈瑞这边请示了。 沈瑞听得是顺风和八仙的人押车,切口也对上了,是自己人无疑,田顺等也探查过了,确有老妇幼女,便也就许他们住下了。 只是田顺等还是严密监视着他们,怕有异动。 一夜无话,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练,在与田顺、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时,忽闻婉转箫声,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却见一个翠衣少女倚在树下,手中擎箫,正自吹奏。一个老妇带着两个小丫鬟远远站着,像是仆从模样。 见三人望来,那少女也停下动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一口贝齿莹莹生光,她向前两步敛衽一礼,道:“宝珠见过小沈大人。” 沈瑞登时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只盯着这济南府的红姐儿。 那宝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过来,还想再说几句亲近话,但见沈瑞这般样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处走了,站在那里,两只白嫩的小手只摆弄着洞箫,显得尤为无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谅则个……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学来……” 王棍子别瞧人不够英俊潇洒,却是欢场老手,见这么个玲珑袅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几眼过够了眼瘾,听得这小美人竟如此说,像是个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张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小脸儿、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隐若现的小小鞋尖儿,越发显得诱惑,他更忍不住冲田顺挤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应。 田顺虽也是在楼子里养姘头的主儿,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时间不短,也知道杨阁老府是何等势力,知道公子爷必会处置了的,见王棍子笑得猥琐,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见宝珠装糊涂,更觉其虚伪狡诈,冷着脸问道:“宝珠姑娘如何在这里?” “啊……”宝珠呆了一呆,而后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随……嗯,张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个人留在济南府……嗯,那个,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寻二姊玉珠。” 说到后来,她方大起胆子来,带出几分兴奋道:“没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雇了八仙车马行的车,有顺风镖行的人护着,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宝珠又呆了一呆,似没听懂他的话,黛眉微颦,朱唇轻咬,便是愁容也透着几分甜美可爱。 沈瑞却是不为所动,只丢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盘算尽收了吧。莫要再跟着本官。”说罢转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后头,忍不住回头瞅了几眼,咂着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爷,这瞧着是个雏儿呵,这模样,倒是真个有些意趣……” 田顺真恨不得过去踹他一脚,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常在街面上,素来识人,还不懂这些人?风尘里出来的,哪有好相与的?” 王棍子嘿嘿干笑两声,见田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了。 田顺趁机拽了他去,一道喊一众兄弟起床,整装待发。 待他们上路时,就只见那宝珠那两辆车一行人仍缀在他们队伍后头不远不近处跟着。 沈瑞自然不喜,田顺也是机灵人,哪里还用沈瑞开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说了两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后面的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绝色,田顺一提,他便拍着胸脯表示要帮忙分忧,遂喊了后头那行为首的镖头过来。 那镖头自然认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爷,昨儿晚上原本碰上他们一行还颇为高兴,想着在东家面前好生表现表现,镖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头等的镖头也不是单靠着武艺好上去的。 没成想接到的竟是个祸头子,不懂规矩惹得棍子爷和大人物厌恶,连带他也吃挂落。 那镖头愁眉苦脸道:“棍子爷,这个这个,府衙书吏来签的契,没法半路上甩下她。” 说起来,这镖行立契还是沈瑞提出来的。 从前做这行当不多,更没有很严格的规矩,大抵说好了酬金写个收条就接镖,真遇到劫道的,人没事儿,那镖局子就按价赔吧——自然也有赔个倾家荡产跑路的。 若是人都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唠了…… 如今顺风镖行这契书却是立得格外清楚,双方权利义务一条条列出来,各种费用和相应赔偿也标得明白,末了还往官府备案。若是将来出事起了纠纷,也可凭契书断案的。 沈瑞一直叫这个为“合同”,只是大家一时还叫不惯,仍叫契书罢了。 王棍子初时不以为意,觉得麻烦,后来不得不承认,立了“合同”之后,确实接了一些大商贾的单子。 从前那些商贾可都是信不过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备案的“合同”,他们镖行也就变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这“合同”,也束缚了他们。顺风镖行自来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个小娘。 王棍子本就长的脸更拉下三尺来,眼珠子转了转,又张口骂道:“蠢蛋,不甩了,还不会绕道走?!别在爷跟前碍眼!” 那镖头脸也更苦了几分,山东这几年受灾,处处都缺银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没法走的,而且也忒绕远。但他也想不跟着东家后添腻歪,末了到底还是喏喏应了。 王棍子一脸晦气回去禀了沈瑞,说是立了契的,不能毁约,但已让那镖头带路往别处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师爷说着一路风物,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不想少一时,那边竟吵闹起来,那宝珠姑娘口口声声有要事,执意要来见沈瑞。 护卫们本是拦着,结果她竟喊出事关御史,潘千户在那边听了,担心真有大事,只得让她过来了。 四位师爷便都“回避”了。 那宝珠姑娘拎着个食盒,好似方才根本不曾有过争执,见了礼就将手中食盒递过来,笑道:“奴怕路上干粮粗粝,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请小沈大人赏个脸面尝……” 沈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事’?” 宝珠脸上僵了僵,转而忽闪着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于奴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够了。”沈瑞挥挥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这番年少无知的姿态或还有人信你。如今么……” 宝珠姑娘甜美可爱的小脸上再也挤不出半分笑容来。 “本府没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们姐妹只怕早就将本府的事打听清楚了,不必再演这久别重逢的戏码,有什么直说了吧。” 宝珠垂下长长眼睫,终是抬起手来,用袖子遮了脸,声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实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脚了,听闻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胜,想……嗯……嗯……奴等愿为沈大人驱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当知,本府从不屑用那些鬼蜮伎俩,何况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谁勾心斗角的,没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若再跟着本府,便是敌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处偏远,没什庞大的家族势力,又有陆家帮衬,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横扫整个登州,根本用不着那些阴谋诡计安插眼线收集情报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鸡鸣狗盗之辈,这种半路投诚的,谁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笔呢,谁敢放心用?沈瑞可没闲心去查两个妓子的底细。 宝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听听奴姊妹会做些什么吗?奴长姊在济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红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脉关系……” “够了。”沈瑞厌恶的挥手道,“姑娘请自便吧。” 宝珠咬咬牙又凑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长姊说……朝廷快开海了,奴姊妹,或能尽绵薄之力。” 沈瑞扬了扬眉,认真看了宝珠两眼,见她一张小脸板得严肃,不似作伪。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莫说朝廷还没这个意向,便是有,你们是会掌舵撑船,还是会织锦卖去海外……” 宝珠咬了咬唇,瞪着一双大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奴姊妹……认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似有不屑的样子。 宝珠脸上显出几分纠结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终还是怕沈瑞将她丢下,跺了跺脚,道,“长姊当年带着我们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个惹不得的……嗯,英雄。后来……秦公子家里这边容不下长姊,我们又听闻那人死了,海上乱得紧,顾不上我们的,这才一路往济南来。头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个水上的相好……” 宝珠断断续续讲了她们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几句话,心里也有数了,方道:“你跟着本府车队多有不便,还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着人往八仙车马行送个消息,本府会派人联络你。” 宝珠脸上终于绽出光彩来,一笑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女又回来了,她双手捧起食盒来,甜甜笑道:“奴的手艺还是可以的,望大人赏脸尝尝。” 说着又将盒盖打开,给沈瑞看那些摆放精致的点心,俏皮眨眼道:“大人点一块,奴为大人试吃,没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会,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点心的盘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将点心倒出来,仔细看来,那竟是大块的琉璃,且颇为纯净。 虽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选择的“发明”之一,但实际上,明朝并非没有玻璃。 其实玻璃的生产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在西汉时就有琉璃称谓出现,并作为装饰材料。晋代称玻璃为“药王”,唐宋称“玻黎”,元代称“药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药玉”、“罐子玉”外,还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称谓。 沈瑞此一世发现了许多琉璃制品,只不过并没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烧成各色珠子串作帘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帐子钩等,也带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矿石没有除净的缘故。 沈瑞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琉璃盘碟,心中一时翻涌起许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问道:“这东西何处得来?” 宝珠本见他去取点心,心里还高兴呢,结果这位不解风情的,竟是将点心都倒了,她一张小脸垮了下来,以为要挨训的,不想这位竟是看上了那盘子。 她眼珠儿一转,登时就精神起来,笑眯眯道:“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奴的长姊去订制的!奴知道往哪里去寻,哪家做的好……奴,愿为大人分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3章 田月桑时(一) 山东登州府,陆家,待客花厅 陆家在登州府实称不上望族二字,盖因其来登州也不过两代人罢了,算上最大刚换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陆的拢共也不超过一打儿之数,在科举上又毫无建树,别说举人,秀才也没一个,子弟全在经商,也就多说算个富贾。 虽只是商户,登州府却没什么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则好歹背靠着松江陆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陆七老爷忒会做人,官府上下打点得清爽,不知怎的还勾上了几处卫所,揽下了些海上营生,财源滚滚,隐隐就成了登州商贾之首了。 尤其近几年,听闻他们攀上了京中豪门,生意越做越大不说,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儿给办下来了,如以此来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觑于他。 待陆家的外甥沈理沈状元成了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登州府上下待陆家也就越发客气了。(沈理的母亲为陆家旁支女,虽不是陆七老爷这支,也没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陆家交好的京中衙内沈瑞沈传胪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时就将陆家供了起来。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陆家这待客花厅里,附郭的蓬莱县有头有脸的富贾乡绅都来了,全冲着陆七老爷龇牙咧嘴努力露笑脸秀亲善。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胜,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点儿什么合适、多少合适…… 各家商铺的花红暗股都是老规矩了,必然要给的,谁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在新知府面前卖什么好。还是要靠点儿特别的礼物才能给知府大人留个好印象。 都说“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其实这附郭府城的县里商贾也是一般,既图府城繁华,那就要伺候两层“婆婆”——知县、知府,哪一层也不能得罪。 这不,便都来陆七老爷这边来探探口风取取经。 陆七老爷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奕奕,精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样子,只是一张口,难免还带出几分乡音。 他原是松江陆家庶支的庶支,但陆家相对于松江其他大族,人丁过于单薄,故而子弟还是颇为抱团的,陆七老爷少年时并没受什么磋磨,他经商,也是全凭自己爱好。 陆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贾事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的,因此是子孙士农工商皆不禁的,陆七老爷的父亲就是行商,帮兄长经营家中产业的。 陆七老爷自启蒙起就不喜读书,倒是常溜去铺子里,三字经背不下来,那铺子里各色货品售价倒背个滚瓜烂熟,一手字写得七扭八歪,算盘却是打得飞快,如此一来,其父大乐,便培养其经商了。 后机缘巧合,陆七老爷跟同乡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东,结识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条发财的门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东生儿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陆七老爷原就与族中关系不错,落户山东后也晓得没有家族庇护的不易,便联系松江族中合伙买卖。 松江陆家也未短视,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贸的生意,松江因屡有倭乱,海疆管控极严,朝廷也重视,松江陆家的生丝、棉布等紧俏货品都是悄没声运来山东,由陆七老爷这边发卖谋取高利润的。 这些年下来,山东陆家与松江陆家关系一直是极亲近的。 陆七老爷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胡须,操着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东话道:“老朽这把年纪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呐,又是京里的衙内,传胪公,什么好的没见过呢……” 众人心里骂老狐狸,嘴上还要说:“说的不就是么,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个什么,这才来求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支个招儿。” 陆七老爷又口头谦虚一回,方一指身侧坐着一直微笑装木偶人的陆三郎,道:“三倌儿,你说!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给诸位你叔叔伯伯兄长们讲讲小沈大人的喜好。” 众人心知这老东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浅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陆三郎在松江陆家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过京里,山东陆家同京中的线儿就是他牵上的。 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传出来几天啊,这位就从松江快马加鞭赶上来了,还能为着什么?! 故而如今谁也不想错过这机会,都陪着笑脸支棱着耳朵听着。 陆三郎拱手团团为礼,语气客气,一口南音官话听着格外悦耳,可说的却是:“去岁松江府也遭了灾,诸位前辈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儿的老妖精,闻弦音知雅意。 去岁苏松那边闹饥荒,以沈家陆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积极配合朝廷和买,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富户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来,面对的就是山东处处是灾荒的光景,登州虽没报灾,却并非没受灾,不过不如济南府那般严重罢了,且多少还是有一些那边的灾民逃来。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赈灾,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会不用松江这招。 陆三郎这话,也就是点拨众人,想讨好新知府,就麻溜帮着新知府把安抚灾民的事儿给办好了。 众人彼此对个眼神,便有两位年长的咳嗽一声,唉声叹气道:“这二年到处天灾,老天爷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东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话锋一转,又道:“俺山东不比恁苏松。苏松产粮产布的好地方,山东……唉,这闹起饥荒来,是真个没辙呀……” 山东确实没苏松那般富裕,受灾情况也更严重,各家手里那点子存粮不为囤货居奇还为自己过河保命呢,如何会轻易舍出去。 给个知府大人送礼能送多少?千八百两到头了,粮食在这样的年景,却是无价。谁不会算这笔账呢! 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灾荒能闹几年,谁又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能呆几年呢——登州这七八年间已经换了五位知府了! 陆三郎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户都乖乖配合官府和买,谁不知道粮食的价值!还是沈家、陆家牵头,沈涟和陆三郎挨家去说和,加之先前章家贺家被抄家到底吓到了松江大族,这才使得和买顺利。 陆三郎便也不接茬说粮食,转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惊无险过了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为家祖、太祖谋了六品官职。” 果然有人眼神变得不同。 当时松江府那边知府折子递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顿赞赏,听说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赐的“积善之家”的匾额,祖上获赠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数。 不过仍有人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门楣。只俺却是没这样福气的。” 又有人道:“陆家书香之家,这样锦上添花实是美事一桩。但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硬求这福气,既求不来,也惹乡亲笑话。” 山东这边虽也讲究门第,婚配上论个门当户对,但比之苏松是要差上许多了,尤其登州这边,原也没有几家称得上官宦人家的,给祖上捐个官职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说起来都是虚的。 登州这些富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除非有实打实的利益摆在眼前,才会让他们出手,拿些虚名来是没有用的。 陆三郎便又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如今北边海疆太平,山东这面已是几十年风平浪静了,实是山东大幸。” 海贸!这一下子,满屋子人都精神起来,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陆家因着海贸而财富膨胀起来的,多少人眼红这生财之道,没少想坏招儿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后,登州的船厂、往辽东去的海路都紧紧攥在陆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众富贾便是眼红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陆家提出这句来,显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让人心动! 这会儿一个两个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绕着弯子了,撕开那层面皮,纷纷直言问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经营海疆?” “如今的船厂可是要扩建?” “往辽东行船时间总归有限,这许多船只,若不利用起来,岂不浪费。” “正是!海运还是便利的,当建议沈大人多开几条航线才是……” 陆三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自说自话,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待众人声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当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张开海路,这才有登州的船厂。” 众人只知道陆家是走了京中关系,却不知道还与这新知府有关,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说过,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了商贾呢。全赖商贾将百姓种的粮食、果蔬,织的丝绵布匹卖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了银子,养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钱,日子才有奔头……” 陆三郎话音一落,众人就纷纷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里,商贾就是最低贱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贾的官老爷实属万幸。 陆三郎环视周遭喜形于色的众人一眼,方微笑道:“诸位前辈都比小子更懂货殖之道,商路通了当然是头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没有货,嘿,诸位说,可卖个什么呢?” 他渐渐敛了笑容,“如今百姓温饱尚是问题,又哪里来的奔头去耕种织布?诸位,有了船,开了路,是要将自家仓里的粮谷布匹运出去卖,还是要卖些现成的——做那人口买卖呢?” 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卖什么?还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现种出来织出来啊?! 当然是从别处贩来再卖去海外获取多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啊。 你陆家难道卖的是本地土布?还不一样是从松江倒来松江棉布才卖的! 可这话,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现在海路只在陆家手里,海贸还没有成文的规矩。 现在,知府的话,也许就是海贸的规矩。 知府要是说外地来的某某货不能上船,那巴巴运来的东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这种事儿,便是在有成例规矩的运河上也是屡见不鲜,让不让你过就是各处关卡所在地的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儿。 众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虽然坐在这边的大抵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但如今粮食金贵、海路难得,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下决断的。 陆七老爷见好就收,也不逼迫太过,笑着圆场表示坐在这里干巴巴聊得没无趣,家里已设下宴席,不如边吃边聊。 众人本就想着从陆家多探听些消息,现下又想彼此一处商量海贸,因此纷纷口称叨扰,留下来宴饮。 席间推杯换盏,看上去宾主尽欢,却不过是各怀鬼胎。 散席后,本是以年迈不胜酒力为由下桌的陆七老爷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小几上一壶烧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个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见陆三郎进来行礼,他还笑眯眯的向一边儿的长随道:“添双筷子来。” 陆三郎忙笑着摆手道:“七叔好兴致,侄儿实喝不下了。”便接了长随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致敬。 仆从尽退了下去,爷俩碰了个杯,陆七老爷叹道:“三倌儿,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济南府,又多得是土财主,看不长远,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陆三郎摇摇头,道:“席间却是听得只言片语,他们说沈大人这般背景,不过下来熬些资历,山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别处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转过年他惦记着走,也就不会死盯着不放了。” 陆七老爷听了,眼睛一瞪,呸了一声,酒盅一撂,道:“这都是什么话!一群蠢货。” 陆三郎叹道:“却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着也有三把火,这三把火就能把俺烧着了’的,道‘既是来攒资历的,焉能不做点儿政绩出来!’云云” 陆七老爷筷尖狠狠拨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这次的盘子太大,咱们一家接不下来,哪里还会让这群东西跟着掺和。原还想着看看哪个是懂事儿的,值得拉拔一把,结果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这一两日,有没有反应快的过来寻您吧。”陆三郎端了茶盏啜饮一口,茶已微凉,带出些苦味来。 他心下叹了口气,原想着给沈大人打个前站,早早把和买的事儿安排好了,到时候沈大人一呼百应,彼此脸上都有光彩,奈何这群人就是油盐不进,都想着轻轻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儿?!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样的好事儿,京中早就伸手过来了,又哪里轮得上他们呐!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来了吧。”陆三郎轻声道。 因陆七老爷与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写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并取名,陆家子嗣单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陆十六郎实是陆七老爷嫡长子。 去岁参加完沈瑞的婚礼,陆二十七郎随赵弘沛往山西去了,陆十六郎则去了辽东,本也是拟今春渤海开冻后,走海路运些特产回登州的。 沈瑞这边得了信要来山东后,就派人快马传递消息到辽东去寻陆十六郎,让他额外买些东西的。陆十六因而推迟了归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辽东各地采买所需。 山东这边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时,也得知了陆十六郎为沈瑞采买将延期归家的信儿。 如今,陆三郎就只盼着陆十六郎带回的东西能迅速扭转当前局面了。 这日议事后,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来拜访陆家,表示愿为陆家马首是瞻,配合和买。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场背景的家族则都持观望态度,导致一些摇摆不定的富户也站在了他们那边。 陆十六郎,却在沈瑞都抵达登州后,仍未归来,陆家也不由忧心起来。 * 沈瑞自济南府出来,要穿过青州府和莱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调,自然不想惊动地方。 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的门下,见沈瑞安安静静的,也就乐不得权当不知道这位过境。 莱州府知府李楘则是早早让人关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县境内,便有人报与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楘之所以如此,除了莱州与登州相邻,两府总有需要相互照应的事情,还因莱州府同样海岸线漫长,都传沈瑞带来开海的消息,对莱州来说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还有一点,李楘曾任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与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脉香火情。 李楘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进士,由教谕为知县,勤政爱民,官声极好,在上海县知县任上因以丁忧去职时,当地百姓还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复后擢光禄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后升莱州知府。 因李楘有在南直隶任职的经历,弘治十八年政权迭代时,谢迁门下曾有人拉拢过他,彼时他刚好知府三年任满,考绩上上,是可以升迁的。可惜他素来不喜钻营,厌恶结党,进而婉拒了。 于是,他就在莱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动。这在山东诸府里是颇为少见的。 当然,许是因他没有入谢党而躲过了刘瑾事后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过到底与谢党有这层嫌隙,因此在沈理来山东后,李楘与之始终是不远不近的关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讲山东各府情形时提过这位,对其评价还是颇高的,“能干、务实,”彼时沈理道,“只是年纪大了,颇为固执。” 沈瑞收到帖子当然要给面子,便在路过莱州府府城时候特地去拜访了李楘。 莱州府衙后知府宅邸布置得极是清雅,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石花木,却别具匠心,摆设简约而并不寒酸。 李楘虽有清廉爱民的名声,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样的人。 他宴请沈瑞的这一席,亦是虽以清淡为主,却也随了山东尚四为尊的规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剥干果,面食两道、米饭两道,颇为丰盛。 李楘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十分严肃,但实际上交谈起来他还是颇为慈和的。 他直言看过沈瑞青篆书坊刊印的农书,也通过同年故旧听说过沈瑞的赈灾札子部分内容,因此特邀来一见。 沈瑞原以为李楘会谈海贸,却不曾想他谈的却是耕种。 好在沈瑞这一路上同两位于师爷聊山东种种,因灾荒特别问过耕种问题,想想莱州的情况,也就不奇怪李楘所问了。 山东中部、东部多丘陵,倒是中间青州府、莱州府有部分土地为平原,地力要好上许多。莱州耕地面积只有青州一半,每顷征粮额却和青州相差无几,可见土地相对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绝大多数,耕地面积在山东诸府中为最少,此时只有五万余顷,比之莱州少了一万五千顷,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书坊绝大部分农书里的耕种技术,理论上说,在登州这丘陵薄田上没什么施展空间,却是比较适合莱州。 李楘既是守旧务实派,自然要从土里寻生机。 沈瑞本就欲推广农耕技术,见李楘有兴趣、莱州有条件,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莱州大熟,这样也能减轻登州的粮食压力,便仔仔细细将所知统统讲述出来。 李楘越听越喜,越谈越投机,原就在京中好友书信中得知御道投书事中沈瑞作为,对他印象颇好,如今几乎是以忘年交论了。 沈瑞也是一边儿聊一边儿暗暗点头,这位李知府确实是位做实事的官员,也难怪其在上海县知县任上能得百姓爱戴,自发为他建生祠。能与这样的知府毗邻,日后许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这场交谈中,沈瑞也同样受益良多,李楘基层官员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经历,在行政上的经验也非几位师爷可比,他视沈瑞如子侄辈般谆谆教导,让沈瑞也窥得了不少为地方官的窍门。 一席宴是真正的宾主尽欢,沈瑞辞别莱州府时,李楘亲自相送,并相约彼此书信往来,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 出了掖县入招远县便是登州府境内。 新知府来了,登州各县自然热情巴结。 招远县知县早早就派人在登莱交界驿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驾了,沈瑞一行刚刚踏上登州地界,招远知县就带着县丞、主簿、教谕以及一干乡绅耆老到了驿站相迎。 大约是觉得沈瑞少年新贵,应是喜热闹好脸面,故此一番搞得场面颇大,就差没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了。 这是欢迎,要是欢送,准保得祭出万民伞啊遗爱靴的戏码。如此形式主义,这马屁也就结结实实拍在马腿上。 沈瑞沉了脸,冷冷同陈师爷道:“我原不想学张禬那套质问,但看来这世上脑子拎不清的人实在太多。”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不必生气,巴结上峰也是人之常情。东家不喜他们务虚这套,点拨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责。” 小于师爷三十来岁年纪,比所有师爷都年轻,与沈瑞同辈相处,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气,知道他随和,便凑过去笑着道:“招远虽也是山多地少,但田亩还是不错的,东家不若问其耕种,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多谢小于先生教我。” 小于师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学生一会儿也去敲边鼓问问那边幕友。” 此地因在登莱边界,常有商贾路过,驿站倒是不小,这一群人还能容纳得下,只是讲究的椅子便没那么多了。驿吏费尽心力才张罗了些体面凳子给诸位大老爷坐。 沈瑞打见到他们便沉着脸,招远知县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驿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远知县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沈瑞先开口了。 “诸位特地而来,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本府。” 招远知县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哪儿来的好消息!! 下头主簿同知县是一条心,见大老爷脸上发僵,忙出来圆场,无耻继续拍马道:“大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诸位消息灵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两位御史胡大人、张大人到山东。这两位还不曾来过登州,本府在济南府有幸见着了两位大人,张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来……” 众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来了,是查粮仓赈灾什么的事儿,登州虽偏远,但卫所多军屯也多,且因要往辽东运物资,各处物资汇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莱县设有多处仓储,巡按御史是必要来查的。 因此便纷纷应声,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备。 沈瑞脸上方缓和了一二,点点头,道:“既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来你们此来也是将各处情况都盘点个明白了,那便将写了文书,连带写一写如今招远各处春耕情况、水利情况、民生情况、有否灾民等诸事,烦劳知县带去府衙,届时本府也会让各县报来,本府与各县知县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暂且不听诸位亲口汇报了。” 招远知县是真坐不住了,众人也都苦了脸,原是想来露个脸,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嘘,怎知道这小沈知府竟上来就发任务,还要将诸多情况写下来!知县大老爷是不可能自己动笔写的,那就得他们下头人层层上报了。 招远知县其实对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运输不便,驿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驿路更只有过招远的这唯一一条,商贾也好,物资也好,都要从这里过。 招远知县每天坐在县衙里,就有孝敬银子从驿路上流进他的腰包,他如何还会去认真关心百姓疾苦,自然都乐不得都丢给下头人以及师爷,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变那就万事大吉。 他原想着给新知府做做脸,私下里再送点儿银子,他就还能过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后对之前两位知府,也都是这么做的。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远知县有心起来说两句,却见小知府冲众人点点头,便就走了,改由两个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来招呼众人,他狠心咬咬牙,强挤出来个笑容,帮着打发了众人。 转回身来,他就带着两个富户往沈瑞这边送礼来了。 沈瑞却是根本没见,礼也没收,陈师爷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来关注民生。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而小于师爷也在收了招远知县师爷的大红包之后,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来做一番事业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还差你们那点子银子吗?沈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听从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办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会糊弄事儿,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师爷擦着冷汗去了。 于是招远知县也火急火燎的发动起所有手下开始撰写报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启程。 招远知县这场笑话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闪电般传往登州各州县。 出招远到黄县,黄县知县早早听了风声、吸取了教训,自不会犯招远知县的错误,来拜见沈瑞时没搞那么大阵仗,见面寒暄两句就简单说了黄县春耕概况。 而且黄县虽耕地不多,但还海滨有煤矿、南部有金矿,黄县知县将这些情况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满意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消息再传开去,各州县官员便知该怎么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达了终点站,登州府城。 * 登州最早设于唐武德初年,唐宋时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门户。 明初登州属莱州府管辖,洪武九年升府,仍置于蓬莱县,领州一县七,乃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 登州府城位于蓬莱县北,黑水河入海口处。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为护城河,现有城门四,大水门三,小水门一。城北刀鱼水寨也是同期拓筑的水城。 昔年南京为国都时,登州是朝鲜入贡必经之地,然自从国都北移,朝鲜便开始经辽东过山海关直接入京朝贡,登州的入贡线路彻底废弃。 此为登州第一个衰落期,不过因辽东军需大抵要从登州运往辽东,登州囤积大量物资,仍为北方海运枢纽。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因海运风险大,弘治以来,少发船只,登州才渐渐衰落下来。 直到陆家打通了京中关节,重启登州海运,登州府城再次焕发生机。 沈瑞自从府城西门迎恩门入城,房瑄带蓬莱县一应人城门相迎。 房瑄是聪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升职是怎么来的,因此虽然官职已比沈瑞高了,年纪也比沈瑞大许多,又是官场老前辈,却对沈瑞格外亲切热情。 沈瑞自然也会做人,对房瑄也是客气热情。 入城后没走多久便是府衙,两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见过府衙属官以及附郭的蓬莱县一应官吏,陈师爷则带着沈瑞的幕僚团队,与房瑄的幕僚团队就一些具体庶务进行交接。 之后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云鹤楼设宴。 原本应该开宴两次,房瑄为沈瑞接风,沈瑞再回请为房瑄饯行。 但因前有张禬在济南府斥山东官员奢靡不恤百姓,后有沈瑞在招远县给了招远上下没脸,且房瑄又赶着去上任,这宴席便合二为一了,总体也不铺张。 当然,便是再简单,这府衙、登州卫、蓬莱县衙上下,乃至陆家这样的豪贾富户也全都到场了。 云鹤楼东家、蓬莱望族韩家也在席间,又极是识趣,这一日云鹤楼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楼胜似包楼,又向府衙卖好,也不说不收银子孝敬大人们的话,却收得极少,不过象征性收些许银两。 上的菜都是虽不名贵却格外精细,不显奢华又不落俗套的,显得府衙节俭。 席上不谈公事,只论风花雪月。 房瑄却是在散席后,于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细细讲了登州种种,卖了个大人情给沈瑞。 翌日沈瑞走马上任,房瑄也没多留,兴冲冲往河南去了。 而此时有两份旨意翩然抵达了登州府,竟没比沈瑞晚到几天。 一份是给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袭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让济南府、德州卫彻查此事。又安抚沈瑞,按照常规赐银两绢布外,竟赐了一把短剑。 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表示这是给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里知道,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个缩小版的尚方宝剑,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说,没赐予该剑代天子斩佞臣的权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来当尚方宝剑用。 但有这么个东西在,接旨时众人都见了,又见来传旨的小公公和锦衣卫与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样,知沈瑞仍简在帝心,也是一种震慑。 另一份旨意则是给千户潘家玉的,表示他护卫朝廷命官、全歼匪盗有功,擢升为指挥佥事,因他水性极好,特调至登州卫,负责操练水兵备倭。 潘家玉接旨后简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过是凭着剿匪的人头攒点功劳,升个指挥佥事,不在安德县受牛千户等一众小人鸟气。 在被德州左卫指挥使拿下大狱后,这个念头也就破灭了。 虽然沈瑞救他出来后对他说过已写信回京,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安慰罢了,不成想沈瑞真的为他谋了这样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仅升了官,还远离了那群小人,更难得的是能真正操练一支队伍,一展抱负! “沈大人……”潘家玉一个硬汉,受刑时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此时竟有些湿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过话茬来,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贼船了。” 饶是潘家玉正感动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住脸,认真道:“自大人将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潘兄可知皇上为何要将你放在登州这位置上,又许你操练水兵?” 潘家玉正要说话,沈瑞摆摆手道:“莫说什么万岁圣恩的场面话,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想也听说了开海的种种传闻,将你放在这里,正是皇上对开海一事的重视!” “你有能力带好水师,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师不只是备倭,也是要为开海保驾护航。海上不只有倭寇,开海之后巨大的海贸利润会引来无数海上强人觊觎。咱们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我早在出京时就写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师、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战的能人……”沈瑞说到此时,果见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尔一笑,继续道,“登州本就有船厂,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带你去看。兵士这边,登州卫不会为难你,我也写信回去往后军都督府活动关系了,你在德州左卫的心腹列个名单出来,我尽量帮你争取要过来。” 潘家玉闻言更是震动,认真一礼,道:“大人日后若有驱使,潘某万死不辞!” 沈瑞摆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负,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个大人的论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虚长几岁,便不客气叫一声沈贤弟了。” * 潘家玉升任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无它,众人皆认定这是要开海的信号。 于是近日登陆家门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拢众人配合和买粮谷的陆家,这会儿却又无声无息了。 陆七老爷开门迎客,却是笑面弥勒,有用的一句不说,和买一句不提。 陆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陆七老爷的两个女婿刘广南、褚徵以及陆家远房几个侄儿分别带着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满府城、乃至满蓬莱县的转悠。 听闻福山县人褚徵还带着府衙一位师爷往福山登宁盐场去了一趟。 这一下更把一众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贸、盐引,哪一桩不是暴利! 莫说登州府蓬莱县的望族富户们抻脖子瞅着,连周边如黄县、栖霞、福山的人也纷纷想往这边凑。 有人悄没声的就把谷粮备好了,就等着官家提和买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贸、盐引的巨大红利。 也有人乍着胆子往府衙送了礼。 没想到,在招远县、黄县一点儿礼物都没收下的小沈知府现下居然对礼物来者不拒。 众人越发觉得这事儿有门,收礼不就是为开方便之门么,这一时间送礼的便踏破了府衙门槛。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见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银的,还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陈师爷出面收下的。 这位倒没摆京里人那谱儿,挺客气的,就是口风太严了,说话滴水不漏,一丝一毫的消息也别想联想到。 越是这样,众人越是疑心。 几家的族长老爷子嘴上说着这是故布疑阵、欲擒故众,各种不屑的样子,互相打气,但谁心里都犯嘀咕。 当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记下那些送礼之人,想捏新知府一个把柄在手里,日后若是新知府摆威风不合作,嘿嘿,这证据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递,他一个贪墨受贿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在这乱纷纷时,各种县知州知县全部抵达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会召见各州县开会议事,就是这次有几位来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脚程好补报告文书出来。 先前招远县那一出,知州知县们知是杀鸡儆猴,谁也不会和新来的上峰对着干,尤其这位还有显赫背景。 因此近边儿没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课再来,路远的如文登、莱阳,知县已在路上了,不能调头回去,便放慢了脚步,加紧让仆从回去麻溜补报告送过来。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却也并未单独接见,就只收了报告,直到人到齐了,方下令府衙正厅开会。 众知州知县进府城后就听到了种种传闻,这次开会便都盼着知府大人说说开海,又或者盐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却是耕种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项政令,便是在各乡县推广“朱子社仓”。 这是一种民间农贷仓储,补官方预备仓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创,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对后世影响也极大。 农贷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礼里就有相关描写。此后历代朝廷都会有向贫农或灾民提供粮食、牛、种子等生活、生产资料的低息借贷,以保障他们的生存,推动农业生产相对平稳持续发展。 北宋王安石最为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种农贷——“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农贷,洪武三年起广设预备仓,后定《借米则例》,又有监察、考满等监督机制,都是确保农贷顺利运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庙宣庙时,预备仓尚运转顺畅。 然渐渐弊端丛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贪墨,一方面是天灾等原因导致贫农借贷后也无法偿还,仓储日渐空虚。 就如当今,仓储空虚到赈灾已不是动用国库,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内帑的地步。 民间农贷的社仓也不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而是早在英庙正统年间,地方上就增设了社仓。 而山东地区在成化年间,也盛行过“朱子社仓”——编定上中下三等人户,丰年时候人户按等级出米粮若干,收贮于仓,遇到荒年时,先发粮于下等户,而后中、上,用以自救。 离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监察御史奏请行过“朱子社仓法”。 沈瑞此举,也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就立时决定推广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请过,得到明确批复,来山东后又与沈理、李楘、房瑄以及大小于师爷等反复推敲过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来鲁查仓储,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一番,本府看了诸位文书,极是详尽,可见用心。”沈瑞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写自查报告一样,“依诸位的文书来看,此时当行朱子社仓法最佳。” 他说着让人将誊写好的实施方案发到了各知州知县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核实丁口、确认人户等级,限令各等级农户最低捐粟额,确认籴本。每年春耕时贷民种子口粮,秋收时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则蠲其息之半,大歉尽蠲之。若遭灾荒,则作赈灾,先给下、中户,后给上户,对下中户免费发放,上户则要低息偿还。 此行纯属民间自救仓储,或百户,或者二三百户为一社,推举德高望重者为社长,处事公正者为社正,懂术算者为副手,凡给贷,悉听于民,出谷备仓,自掌收放。 官府只负责造册登记,备有司稽考,并不介入社仓运营。 而官方的预备仓、义仓仍照常运营。百姓是入社还是向官府借贷,皆听凭己愿。 众人看完后虽都低着头,却是眼珠子乱转,彼此之间看来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见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诸位来议事,自然要诸位畅所欲言,也好为此法查缺补漏。” 栖霞县知县左右看了看,还是最先开口。 他栖霞县境内山地占了三成,丘陵占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实是产粮最少之地。这二年山东大旱,栖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实实在在受了灾的。 栖霞知县说得很直白:“大人,栖霞受灾,贫户实无粮可入社,富户恐不肯拿粮来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沈瑞点头道:“这个自然,既是荒年,总要有启动粮才是。朝廷有和买先例,去岁已在南方苏松等地推行,效果颇好。”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苏松沈氏去岁在和买上大出风头,自从听说沈瑞要来登州,各州县也都是盘算过这事的,也不单单只一个蓬莱县有陆家牵头透口风探底。只是各地富户也是普遍反应冷淡。 “朝廷不吝给冠带以荣终身,于本里立坊旌之。添纳三百石以上,授从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级,至正六品,荣耀乡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这点也是松江推行的,众人也知。 栖霞知县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实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诸位怎么引导百姓了。” 他说着挥挥手,身后姜师爷又为诸人发了张纸,确切说,是一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金额。 沈瑞表示,这是蓬莱县富户所捐,他们都是不求冠带的,府衙便决定择址盖一“积善堂”,立一功德碑,将这些善人善款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这些富户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羡慕蓬莱知县,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只有蓬莱知县,看着名单不住苦笑——上头一些人他太了解了,怎么可能是捐善款! 这十之八九是来给沈大人送礼的,结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头算他们捐的,又弄出这个功德碑来。 名字刻上去了,谁也不会自己拆穿了说我不是捐款是贿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这善人的名声就定了,跟石头一样硬!若是官府再行和买粮谷,这群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样厚的脸皮,才能硬挺着不拿粮食出来。 众人皆为名单上着实不少银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县叹道:“现下,只有银子也没处买粮米去。” 文登县在山东最东,三面环海,本身境内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粮,而外界运来也颇不便利。 沈瑞也不恼,道:“正是,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产粮有限,各仓除了折损的,大半赈灾之用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过对策,也与莱州知府李大人商量过,向莱州仓购粮一部分,本地和买一部分,向卫所军屯和买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请旨,动一部分辽东饷仓,折银兑换,年内补齐。”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位大人还真是有能耐,历来只有军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卫所头上! 辽东饷仓是各地运来准备输辽东的军需,往年因海运船少,过量囤积,许多都发霉放坏了,朝廷倒也许可地方上应急取用,事后补齐。但这二年海运起来了,辽东军饷已是按时运送,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没注意到众人脸色,继续道:“这笔银钱里,还要再拿出一部分来,购买耕牛和农具,也低息贷给农户。” 宁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粮或可取。这耕牛……下官等实是无法啊……” 众人立时又纷纷响应,只有蓬莱知县默不作声,他已想到了陆家刚刚从辽东归来的船队……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诸位不用担心,蓬莱陆家已经从辽东购了大批牲畜来。耕牛也不在少数。”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瑞环视一周,缓缓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过一些农书,其中有些农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爱民,特命夏皇亲在庄上试造诸般农具,又试验农书中所授耕种之法,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来登州,也是带着皇上殷切期望而来,这些图纸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于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时一片颂圣之声。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师爷,姜师爷便站了出来,与众人讲陆家这批带来牛羊多少、马匹多少。各县先立朱子社仓者可优先选耕牛羔羊、选种子,并享受官府预备仓的额外贴补。越早立社仓,贴补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养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养上百头,就养上三五头,赶上山去吃草便是,并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与此时饱受诟病的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并不要求孳生数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产崽,这崽子是归借贷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来那点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子社仓这是一桩。农具、农书都要下发乡里,这又是一桩。”沈瑞道,“另有一桩,本府欲张榜,寻乡间善耕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队伍,往各县去宣讲,教百姓耕种。讲授得好、所教片区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将授予‘专家’称号,挂职在府衙户房,每年在府衙领一定饷银。此外还招收识字、勤快、懂耕种又善与乡民交道者,辅助这些专家讲学,授以‘助教’称号,同样挂职户房,也有饷银。” 寻积年老农往乡间教授耕种是许多地方惯用之法,毕竟农耕也是一项重要考绩,于众人也是极有好处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还发饷银,不过到底银子是府衙支给,不是各州县,不干众人事,众人也就乐不得不拿银子只拿政绩,便称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见众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种原就要比几府差得多,因此农耕一事,还要诸位多多上心,咱们底子薄就要先行动,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仓也好,推广农书农具、耕种方法也罢,日后还将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种种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与诸君共勉,共筑五谷丰登繁华登州!” 众人忙起身,齐齐躬身回道:“吾等必当用心竭力,不负皇上厚望,不负知府大人重托!” 沈瑞起身拱手为礼,又请众人归座,方才道:“朝廷这阵子清查各地仓储,巡按御史不日将来登州。本府拟立个制度,日后每个月,各州县都要将辖区内农耕、水利等诸般公事推进情况形成文书报上来,不必长篇大论,就写取得的成绩和遇到的困难,若有经验则更好。 “每季度,各州县要清查一次辖区内官仓、预备仓、义仓社仓等仓储情况,同样形成文书,不必长篇大论,一切用数字说话。一式两份,一份送来府城,一份留底备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众人脸上。 沈瑞权当没看见,接着道:“本府不喜看骈四俪六富丽堂皇的文章,诸位也不用写得那样麻烦,简单扼要说明情况即可。如此两个月下来就形成规律了,之后便容易理清了。到时候勿论是布政使司派人来查,还是京中巡按御史到来,都有据可查,不会慌乱无措了。” 他看着众人,露出温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罢诸位这次送上来的全部报告文书,便将下到各州县去走走,实地看看我登州风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4章 田月桑时(二) 云鹤楼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数一数,也快能称为百年老店了,经过韩家三代人的苦心经营,已从当年的小酒馆变成了四层楼,放在济南府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放在登州,实是头一份。 尤其是顶楼最大的雅间,推开窗便可远眺大海,凭海临风,不免心旷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这会儿这云鹤楼顶楼雅间里就是窗户大敞,一个年约五旬富态员外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眯缝着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线所灼,却向左右问道:“陆家卸到丙字仓里的货,可是粮米?” 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席间人也皆衣着富贵。 其实论起来,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名字都出现在府衙新建的“积善堂”中功德碑上,却都拒绝官府和买粮米。 这功德碑,号称所刻是蓬莱县深明大义、为赈灾捐款买粮的富户名姓。 当日府衙议事结束后,城北城隍庙旁一宅子立时被腾了出来,挂上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积善堂”的匾额,内里立起这块功德碑。 鞭炮一响,众知州知县老爷们连带着蓬莱县名望人家都被邀前来参观,更是大门一敞,满城百姓随时可来瞻仰。 屋舍是现成的这倒好说,这碑现刻哪里来得及? 可众人进去参观时,那碑上早已经凿刻好了名姓捐款额,还涂了金漆,煞是美观,可见早就备下了。 众位“善人”在官老爷称许声、围观百姓赞美声中笑得脸都僵了,心下什么感受只有个人知道了。 而那横卧作卷云书简状的石碑,另空着一半儿的地方。 蓬莱知县钟大人也是僵着一张笑脸宣布,这处是给以后捐赠者留着的。 又表示这一块碑刻不下,没关系,碑可再增,房舍不够可再扩建。日后但凡有为百姓做善事者,积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后世子孙瞻仰拜谢,善人功绩也将写入县志,流芳千古。 话毕下面百姓掌声雷动,众商贾富户脸色各异。 如此一来,名字没在石碑上的富贵人家,若是要脸的,都要琢磨着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图什么虚无缥缈的流芳千古,只别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戳着脊梁骨说为富不仁才好。 还有一些日子宽裕的寻常人家,想博个好名声的,便也有些意动——就如建庙捐功德一样,无论银钱多少都会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夸口,亦是心到佛知,种些善因以求善果。 当场就有人去咨询县衙的师爷、小吏乃至衙役们了。 众知州知县见状也都服了。 各地都会有一些大户人家,或逢年过节,或者喜事办寿的,施舍点儿喜钱米面给百姓,官府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桥铺路造福乡梓,官府当然是大大欢迎,但也不过是给个褒奖,立个牌坊。 这些人家勿论是真心积德行善,又或为夸富或博口碑,都是个人行为,彼此之间较劲攀比的是极少数——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钱又没仇。 小沈大人,这,这,这是硬把人凑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众知州知县不管心里是不是真个愿意,回去也少不得照猫画虎建上这一个积善堂,所谓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样儿来了,如何能不照着走,只怕这项也在考察范围内呢。 当日宣布了积善堂第一批善款将用于买谷米平抑粮价,登州城里各粮铺立时便没了前些时日排长队抢限量粮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辽东来,虽摆明了说是要下发农家供朱子社仓启动用,并没有流向市场,但市面上的肉价仍是应声落了三成,连带着菜蔬粮米的价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开始了和买米粮,以陆家为首的一批商贾,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响应——本来嘛,给知府大人送重礼不就是为了巴结,又哪里会在和买事情上和大人对着干。 如此一来,那些家里开着粮铺又或者囤积居奇的,不免难受起来。 又有些人,觉得礼都送了,知府又来要求和买粮食,摆明了要再挖一大块肉下来,未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便想及时止损不再填这无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头有关系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着争上一争。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爷要先归置归置地方,地方上豪强又如何不想给官老爷个下马威,总要让彼此知道相处的规矩才是。 要知道乡绅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极强,真辖制起官府来,让政令下不得乡,也不是什么奇事。 “辽东还指着登州的粮食,陆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从辽东弄不来粮食吧?”听着那员外问起,一个三角眼忙道。 陆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卫的关系,在辽东饷仓旁边修了一排仓房,因在登州卫的保护范围内,守卫森严,装卸货用的又都是陆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错。 雅间中这些人也只从登州卫所小卒那边得了丁点消息,说陆家除了赶到庄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陆家各铺子货仓的皮料山货,另有些东西由陆家自己人卸到了饷仓旁的丙字号货仓。 “是粮又怎样?”一个满脸阴鸷的汉子冷冷道,“一共就那么几艘船,他能有多少粮?供得了蓬莱一县,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粮价日高,他敢平价出粮,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抢着买,他有多少粮早晚有卖完的一天。再两个月,青黄不接,他没粮了——他尚没站稳,御史又在山东,嘿嘿,保叫他晓得,不是耍小聪明就能成事儿的。” 那富态员外郎安抚性的压了压手,道:“秦三爷莫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若真是粮米,他冲咱们一冲,咱们怕也要折损些个。还是要将事情做得万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爷!甭提那从长计议了,难道等他上门来搜粮不成?!”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鼻翼连带着上唇抽了抽,狰狞道:“爷爷就是没粮给他们和买!看他敢来查爷爷家地窖不成?!——御史可还在呢!” 众人却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会儿装起爷爷来了,给知府大人送礼时候不一样装孙子装得殷勤!那礼可是半点儿不轻! 有人小声道:“御史不就是来查粮食的?” 一个长着和气生财圆团脸的胖子嗤笑一声,道:“你也忒胆小了些!御史那是来查官仓的,与咱们何干?如秦三爷所说,大老爷总不能来翻咱们家的地窖吧。” 说罢自顾自的哈哈笑了起来。 席间也响起了捧场的笑声,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赶忙跟着挤出笑来,管他是假笑还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领头的魏员外起身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便道:“话是这样说,该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齐五爷你还是往登州卫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个千户到登州佥事位置上,这卫所里原本的佥事还没落着实权呢,他倒来分一杯羹,如何能平?这便是个口子。你去找戚爷、萧爷那几位喝喝酒。” 下头一人应了。 那魏员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儿起出了城,往乡下去了,到谁的庄上,都警醒着些,来报个信儿大家知道……” 正说话间,外头有不知谁家的仆从叩门禀道:“东家,韩东家来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云鹤楼的东家韩大老爷满脸堆笑走了进来,伸手从身后伙计端着的托盘上取下酒壶酒盏,向众人敬酒,连称“来迟了”。 众人饮过一盏,魏员外向韩大老爷道:“宣盛你来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紧处,你这边……” 韩大老爷却是露出一脸苦笑来,道:“魏兄却是为难兄弟了,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么,便是兄弟应了,我家老爷子也是不肯应的。今儿这顿,算在兄弟身上,给各位陪个不是……” 莫说魏员外,席上诸人都变了脸色,那三角眼头一个不满喝道:“韩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你要退出去?”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更是捶着桌子,叫嚣道:“韩家这是做的好细作,探了话儿,现下又要不认,这是要卖与那边知道?想得美!爷爷看你这招牌也别保了!” 韩大老爷沉下脸来,冷冷道:“秦三,怎么着,今儿来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这儿看看,你怎么个让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将酒盏掼在地上,一脚踹翻个凳子,一连串土话骂将出来,真有要动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将他拉住,急急劝解。 魏员外死死盯着韩大老爷,道:“你道他收了粮就完事儿了?韩宣盛,你他娘的别想得太美了,俺告诉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楼酒肆,山东驿路这一道,八仙车马行旁的客栈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来了登州,你道他那合伙儿的不会来登州开酒家?哼,姓韩的,云鹤楼靠的是什么你他娘的心里没数?这会儿不立下规矩,将来云鹤楼就等着关门吧!” 韩大老爷面无表情的听着,可听得八仙车马行时,腮肉仍是不自觉颤了颤。 那圆脸的胖子依旧和气生财笑眯眯的样子,道:“韩大,你糊涂呀,你说,便是你把田庄都献出去了,能顶得几日?你这酒家便不要粮米采菽瓜果鲜肉不开张了吗?咱们老兄弟,总能保你家一份米粮。” 韩大老爷却似劝他一般,道:“我自顶不了几时,可你们又能顶几时?我是现下明说了不参与,”他目光绕着室内转了一圈,道:“只不知,顶不住时,你们里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边的。” 说着目光就死盯住那圆脸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肿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劳韩兄你费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边儿告密也没用,没、粮,天皇老子也没、辙。”他特特咬了重音。 韩大老爷哼笑了一声,环视一周,这里坐着的人都是手里握着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粮米无数的。 陆家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又多专注商铺,田庄不多,包括现在站到知府那边的,也大抵是这般的人。 而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粮米大户,掌控着登州近七成的粮食。 韩大老爷相信,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把新来的小知府逼走,笑话,这几个算什么货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个阁老女婿。 从前那么多没后台的知府,哪一个又是他们能弄走的,不过是对不同的官儿用不同手段摆不同规矩相处罢了。 现下的小知府上来就动粮米,荒年里,最为宝贵的米粮,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样,也不怪这些人急了。 韩大老爷盯着魏员外,魏员外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只他们两人是有布政司里关系的。 姓魏的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张吉的如夫人,头年还诞下了麟儿,便自觉能拿些亲戚的谱儿了。 哼,难道不给银子人家会白白给你办事儿? 到底是看在亲戚面上,还是看在银子面上? 姓魏的不过是扯这旗来吓唬登州人罢了。 他韩家可不趟这滩浑水。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拱拱手告辞。 望着韩大老爷离开的背影,众人脸上都难看至极。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道:“这蠢货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韩老爷子差得远了。” 说到当初那个脾气爆手腕强的韩老爷子,众人都频频点头,不过却也都想,亏得韩老爷子伤了腿回家养老了,否则这会儿若是韩老爷子在,他们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圆脸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们的。有魏爷在这里呢,布政使司那边还用韩家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做什么!” “正是,正是,不过是连宗罢了,韩家算得什么。”众人忙纷纷举杯相敬魏员外。 魏员外客气回敬一番,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笑模样。 那边韩大老爷从雅间里出来,云鹤楼的大掌柜便跟了过来,觑着东家的脸色,欲言又止。 韩大老爷没理会他,只黑着一张脸,兀自下楼,吩咐道:“鱼不必给他们上了。一会儿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柜知道这是谈崩了,那客人自然不会留下,可惜了鱼已经上锅了,他咂了咂嘴,小心问道:“那账……” 韩大老爷斜睨着他,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挂在魏大账上。那鱼,做了没?甭管做没做都记上,记上,都给姓魏的记上。” 大掌柜笑眯了眼,爽快的又应了一声,一边儿下楼一边儿道:“可巧卢三太爷来了,他正好这口儿,这鱼刚好给他上去……” 韩大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丢下一句你看着处置,便疾步走下楼。 登上自家马车,他才吩咐长随,道:“往陆家去送个信儿。” 顿了顿,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问问太爷,要不要,咱们家也派个人,跟上那一位?没到打渔的时候,我看老三老四闲着也是闲着……” * 因为连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许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车轮碾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开海便是良方,却也不是包治百病。”马车上,沈瑞向陆十六郎道。 自辽东归来的陆十六郎肤色又黑了几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显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东话里又夹杂了些许辽东腔:“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实,就俺们,也是盼着有个日程,也好心理有数,谋算谋算船呐货呐人手的。” 沈瑞叹了口气道:“我也一样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尽快听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转向车窗外。 裸露的河滩上,已有农户在忙碌耕种了。 陆十六郎常年跑买卖走关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瑞视线落处,便道:“这地方是险了些,从前也有涨水的时候……” 汛期降雨带来的河水暴涨,莫说河滩,两岸都尽没,那必然是颗粒无收,前期耕种投入的种子和时间便白搭了。 “这不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涨水,总有人心存侥幸。”陆十六郎摇了摇头,道,“都是开荒的地,也没有税,村人都想着能收点儿是点儿吧。到底还是离水边儿近,浇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庄稼这点儿小事,在河滩耕种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夹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缓时淤积下来,导致河床抬高,一旦发水,便是冲堤毁坝,灭顶之灾! “在河滩耕种不是办法。”沈瑞皱着眉头,他尽量用白话解释了水土流失。 陆十六郎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灾年里,农户没有更多的选择。 沈瑞视线不自觉往高低起伏的远山瞟去,其实,开荒也不是没有地,但连续的大旱让人心理绷起一条线,无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条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占了七八成,土地也并不肥沃。 当然,相对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数也没那么多,所以,丰年时,自给自足不算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这种地理上的劣势就完全凸显出来了。 水利是个大问题是,沈瑞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识,水库,水渠,水车…… 然后,就算不能水力发电,总能用水力做点儿什么吧?冶铁,舂稻,碾磨…… 专业问题还是得问专业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后,就回去写信给李延清,毕竟李鐩治水营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从工部请两个行家来实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这边他还是得组织人手加紧收集刻录农书,他隐约记得一些汉唐时期就开始利用水力的机械,只是不记得细节,翻翻前朝农书杂记,总会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随身带着的本子,一支炭笔麻利记录。 这原就是准备随时看到、想到问题就记录下来的,晚上统一归类整理,以免错过灵光一现的点子。 陆十六郎早见过他如此,也学来了这招,此时便闭上嘴给他个安静空间。 片刻后见他记录完成,陆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辽东如今形势大好,若是如这次这般,大批从辽东买入粮食……” 沈瑞微微摇头。 商人们是真的认为海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产粮不产粮都没关系,可以对外购买,在商人眼里,天下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曾经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贡的必经之路,在唐宋也是繁华的通商口岸,商品汇集,南北通货,便是土地贫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 如今登州没了昔日地位,他们也就越发盼着恢复往日繁华。 “辽东重镇,便是如今,也不时有虏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么太平,还指着从登州运粮饷过去。即便屯田有粮,又如何会许大批流出?”沈瑞肃然道。 粮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商业问题,无论是不是边关,其背后都始终牵扯着一系列军事、政治问题。 “你这次买耕牛买农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这些耕牛如今在辽东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许你买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图一时便宜误了大事。” 陆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闪烁,便是在马车上,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朝鲜呢。地方是穷,但总有些能耕种的肥田吧,若是雇人在那边开些个庄子,专供咱们……” 海外种植园。沈瑞哑然失笑,随即郑重道:“在别人家地上,你种时候千好万好,等到快收获时,焉知他们不会下黑手,夺了你的收成去?朝鲜朝廷虽弱,却也不是傻的,断不会由着你从他们地头弄走恁多粮食的。” “且你又能种多少粮?够一个蓬莱县?够一个登州府?山东近些年旱涝灾荒频出,登州府有粮别处便不会来讨?一个朝鲜国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粮食?此事,不是区区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见陆十六郎垂下头,沈瑞叹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咱们、对他们,都是如此。一旦起了冲突,便是两国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为咱们说话。” 陆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浅了。” 沈瑞摆了摆手,缓了一缓,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粮问题。当然,米粮是根基,根基不稳,其他也勿论。此外各种基础条件也不具备,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现在的船坞造船修船也达不到全面开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极大问题,为什么让你带耕牛、工具回来,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这些壮劳力从繁重的耕种中抢出来。” 他见陆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着拍了拍他道:“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面的铺垫都做好了,后面也就快起来了。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简单写下来,咱们也同诸州县一般,隔旬日便碰个头……” 两人这厢商量着,后面忽有马蹄声起,跟车的护卫立刻调转马头迎过去问了一番,片刻带来个陆家长随。 那人气喘吁吁上了车,跪下便道:“大人,大爷,韩家送了信儿过来……”说着将韩家来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十六郎面无表情的打发了长随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机妙算。我原以为……这群小人不至于这般不识时务。” 这群人哄抬物价的伎俩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与陆家父子叔侄商量了应对之策。 只是当时陆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这样的背景,小小商贾敢一抚虎须? 没想到,还真就有胆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摊了摊手,“到底是动了他们的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也寻常。” 陆十六郎道:“那我这便回去。只丙字仓里……” “饷仓里的粮食还有大用,不是来与他们打擂台的。”沈瑞摆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们动起来的。他们不动,还不好查他们。咱们在府城里,他们有顾及,放不开手脚,咱们只管把这趟走完了,待回去,该跳出来的都跳出来了,咱们再去抓他个现行。” 陆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网打尽。”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陆十六郎也与沈瑞讲了韩家所递口信中几家的状况,尤其是领头的魏员外。 “他家原也寻常,只出了这么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时便是‘气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县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十六郎语带不屑,“自那如夫人诞下小公子,姓魏的还在家中摆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场上诸位大人都赏了他这个脸,让他越发张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这个刺头儿!” 沈瑞在济南府只见过右布政使张吉数面,没怎么接触过,只沈理说他是唯焦芳马首是瞻,所以走了刘瑾门路的巡按御史胡节敢在其面前摆谱。 至于这个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没提过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会关注谁家内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后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并不被人注意,魏家不过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罢了。 听了陆十六郎所言,沈瑞摇头道:“一些小人罢了,攀上些裙带关系,便当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过既然姓魏的同张吉扯上了关系,张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还是决定要谨慎些,以免张吉借题发挥了去。同时也要写信回去岳丈杨廷和那边,简单告知一下。 陆十六郎叹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总有那想些歪门邪道,图个捷径的。”他心里原也不无感慨,其实,他家亲戚里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样的主意。 那动心思的不是旁人,却是他亲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没叫浑家来,自就去与陆七太太说话,看准了知府大人新来上任,夫人尚未跟来,想塞嫡幼女进府衙后院,美其名曰:“府衙仆妇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细手巧,照顾大人起居岂不便宜,也可为夫人分忧,更显得陆沈两家亲近。” 其实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户,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丰厚嫁妆,不说嫁个读书的秀才郎,便找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做个掌家的奶奶是稳稳的。偏有魏家起了这么个坏头儿,让一众人总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思。 陆七太太不是糊涂人,更是听陆二十七郎讲过沈瑞对夫人情深意重,便兜头将兄弟啐了回去,骂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身份,配不配往那边站!你自姓李,与陆家什么相干,休提陆沈两家的话,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爷虽怕长姐,却也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样!陆家怎就比李家高贵了!” 陆七太太只一句“别过两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便将李舅爷摁得没脾气了。 当初陆七老爷是与李家太爷有些生意往来,一来二去娶了李家长女。陆七老爷再是陆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实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爷过世,陆七老爷也没少帮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确实全赖陆家提携。 见兄弟老实了,陆七太太方好言好语劝道:“你当妾是好当的?你不心疼闺女,俺还心疼侄女呢。况且妾的家人算不得亲戚,俺们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论交,真夹了个姑娘为妾,见面岂不尴尬?怎么论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爷撇撇嘴道:“要得甚与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岂不应当的。怎不看出去外头,谁不与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风光……” 陆七太太自是又揪着李舅爷的耳朵将他骂了一顿,叫他勿学小人行径。 然她到底回头同丈夫儿子叹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陆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这话,却仍悄悄的同沈瑞身边张成林点了点。 经此一番上任路上种种历练,张成林不止护卫能耐,跟着几位师爷日久,这接人待物行事越发周全,已隐隐成了长寿那般大管事了。 听了陆十六郎的话张成林便笑称一切包在他身上,断不会让主子爷在知府后宅里住着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两侧河滩狭窄,已行不了车马,府衙里一个岳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向导,到此在问过沈瑞意见后,带着众人往山上去。 陆十六郎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释道,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户开荒包了山头的,所以才会花大力气修整了山路,使得车马同行。 “这山?”沈瑞东张西望,不免好奇,“他种些什么?” 他想过包山开果园,但“拿来主义”照搬前世的经验却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储藏保鲜发达的时代,运输速度极慢,水果的保质期都不长,原产地附近卖不上价钱,运到远处就等着烂光了赔本吧。 若说深加工,除了做蜜饯、酿酒,现有条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饯需要大量的糖,这也是这时代的稀缺资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虑一二,但发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确定性,这需要技术和反复尝试。 别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树种下去,也少有当年就结果的,这将是个长期的工程,并不符合当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么都种点儿。开出来地力肥点儿的地方,就能种点儿黍米豆子,孬地就种些穇子。赶上适合的地方,也种棉花、种红花、种蓝(染料)。”陆十六一边儿说一边儿指着远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采摘时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东的地质气候都适宜棉花生长,棉花又对旱涝灾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对于棉花种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许以花、布代替粮米折征赋税,将棉花、布作为边防军需及官员的俸禄发放等,因而在明清山东一直是产棉大省。 虽然山东各府皆有棉花种植,但当然还是西三府平原地带种植面积大,从缴税上便可看出,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所征花绒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余,便是莱州,也是登州的两倍。 登州府虽有木棉,只是一直没形成规模,且多以赋税及自用为主,没形成商品化。 倒是西三府棉花贸易颇为兴盛,不过大抵是借助运河便利往南运输——便是松江棉布,也采用了大量的“北花”织就。 可以说此时的山东仍仅属于原料产地,其棉纺织业并未发展起来,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运”为主。 出原料的总归没有出技术的赚得利润大,作为缴“贡布”的松江沈家织厂所有者,既来了山东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将棉纺织业促进登州经济发展列入了计划。 实际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织娘、造纺车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组织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听得雷家种有棉花和红蓝染料,沈瑞也来了兴趣,棉纺自然利润丰厚,若是染布能发展得好,利润更是翻着倍来。 只是听陆十六郎介绍,红花、蓝在登州的种植依旧很少,倒是莱州府的染料种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潍县的红蓝,已是颇有名气。当然,染料依旧是卖原料,印染业也同样不发达。 这边陆十六郎讲着,那边沈瑞已掏出小本儿写写画画记录下来,想着回去与几位师爷并陆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虽经过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车行仍是颠簸,忽而平稳下来,陆十六郎就笑称是只怕快到雷家的庄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不是什么服务大众,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尽心,倒是将自家庄子左近这片儿修得齐整。 正说笑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仆从立时来报,称是前头有车驾坏在路上,对方家仆过来求助。 陆十六郎有些诧异,告了声罪,下了车往前头去看,这地界离雷家委实不远,怎的不去庄上求救,倒来拦路?这道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他这边下车来,后面车上小于师爷、沈瑞的长随刘胜和陆家长随陆东也都跟着下了车。 这次其他师爷以及张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务,整理整顿,小于师爷、齐胜跟着沈瑞出来的,田顺作为护卫首领带人相护。 几人汇合一处,同往前头去了。 车队前站着个三十出头的仆妇,相貌寻常,打扮得却也干净利落,未语先笑,说话条理分明,显见是个积年的管事媳妇子。 陆十六郎一行到时,那仆妇正在同田顺央磨,求这边搭把手,又或者借他们一辆车,必有重谢云云。 田顺已颇不耐烦,沈瑞微服出行,说是想看看蓬莱县乡间情况,因此田顺不好亮出身份来,面对个妇人,也不好动粗。偏这妇人难缠,怎样都驱不走,只好遣人往后头去请师爷过来震喝她两句。 陆十六郎见着人,脸就沉了下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仆妇原本笑盈盈望过来,见是陆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快步过来见礼,口称不知是陆爷的车队,说话间目光闪闪,直往周围人身上瞧。 陆十六郎一个主子爷,自不会自降身份与个仆妇理论,他身后的长随陆东立时上前一步,一指着那边马上的岳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认得这几位,还不认得岳老哥?” 这仆妇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浑家,原是跟着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户家下帖子送礼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来给陆七太太陆大奶奶磕过头,故此陆十六郎及其身边人都认得她。 雷家这样没什么后台背景的商贾,通常是要与府衙县衙里的底层官吏、捕快都好好结交的,雷斧也是外头的管事,不可能没与岳捕快打过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当面撒谎说不认得,她讪笑道:“认得,认得,如何敢不认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时不曾留意……” 陆东便冷冷道:“既认得岳老哥,还敢在这里纠缠?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声,居然也不纠缠了,冲陆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释了一句道:“不瞒陆爷……老奴是跟着我家姑娘出来的,实在是,车轴突然坏了,险些摔着姑娘,到底崴了脚,恰遇着陆爷您这车队打那边儿过来,没法子了,才过来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顺自见陆十六郎过来就已跳下马来,看那仆妇走了,便凑过来竖了竖大拇指,笑道:“还得是陆爷您呐。” 陆十六郎没好气道:“老田,别取笑我了。” 陆东也上来笑道:“田哥这是不屑理会个婆娘,要不还不是两句便打发了她。” “嘿,你小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田顺笑骂一声,转过脸,却斜着眼睛上下瞧着岳捕快,凉凉道:“老岳,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声,过来帮个忙?” 那岳捕快面相憨厚,是个老实人模样,只尴尬笑了笑,讷讷不敢接话。 陆十六郎拍了拍田顺,田顺见他那样,也不挑毛病了,却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岳捕快道:“老岳你既与他们相熟,又是咱们的领路,就请你走一趟,同他们说说,那坏车往边儿上挪挪,把道让出来罢?” 岳捕快越发尴尬了,双手慢慢搓着衣襟擦着手心的汗,站在那儿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陆东是个机灵人,也惯常同捕快小吏相处,便忙上前来解围,表示他去跑腿儿,又忍不住嘀咕道:“离着雷家庄子也没多远嘛,俺打发他们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这厢快步去了,那边田顺听了这句,却眯起眼睛来,他这样的老江湖,各种伎俩见的多了。原打眼看着那边坏车旁边围着几个个仆妇小丫鬟子,只一个赶车的老苍头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样子,便并未对他们的求助起疑。 这会目光刀子一样刮在岳捕快身上,阴森森杀气腾腾,直看得岳捕快额角冒汗,腿肚子转筋,只觉得手心的汗怎么也擦不净了。 陆十六郎脸锅底一样黑,却不好此时发作。 小于师爷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虽没经过那场刺杀袭击,却也听护卫们说过那日的惨烈,见过那些伤员和那些骨灰坛子。若是有人将知府大人的行踪泄露出去,便非是要谋那行刺之事,也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那边忽传来陆东的大嗓门,“哎呀呀,雷大姑娘……” 众人齐齐往那边望去,却间两个小姑娘打着伞在前面遮挡,后面两个仆妇竟是架得个戴帷帽的娇小姑娘几乎双脚离地,快步往这边走来。 田顺重重冷哼一声,陆十六郎心里已经开始骂娘,小于师爷倒是放松了些神情,满眼讥讽的看着那边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脚刚沾地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好似痛极,随后口称“十六哥”向十六郎问好,表示恕自家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小女儿家的声音娇怯柔美,因着带伤忍痛,更多了几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场没一个惜花之人,陆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车上等仆从回庄上去叫帮手,往这边来作什么?” 那雷姑娘却道:“方才是家中仆妇失礼了,听闻十六哥在此,又有岳捕快,想是我们冲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来赔罪。” 田顺便拿出粗人的架势,恶声恶气道:“兀那小娘子,既知冲撞了大人,还不赶紧把你那碍事的破车挪开去,往这边来作甚!论起赔罪,叫你家长辈往衙门里去赔罪,你这算得什么!”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颤抖,越发显得娇怯可怜,偏却十分倔强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礼,她必要见一见大人,当面赔罪。 她根本不理田顺,只向陆十六郎说话。 陆十六郎已是恼怒非常,雷家这不要做得太明显!要真往知府身边送女人,还轮得上个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强上百倍!还在这边使这样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与个小姑娘撂狠话,只道:“你既有伤,便回去吧。回头我去找雷老爷说话。” 田顺却不管那个,嘴上越发恶毒,冷冷道:“笑话,你自称伤了脚,连礼都行不得,怎么向大人磕头赔罪?明儿叫你爹来赔罪,你个小娘子,留些面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难听的话刺激得要晕厥了一般。 旁边那仆妇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这位爷怎生说话儿呢?我家姑娘依礼过来赔罪,倒叫你们奚落,没这个道理!” 一旁打伞的小丫鬟气得伞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双杏眼,伶牙俐齿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罢,这位大爷倒是现在就摆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礼,可是给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骂道:“不许浑说!”又向陆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无方。” 这话却又是刺陆十六郎等人——田顺恶言恶语,不也是主人家管教无方。 陆十六郎脸色铁青,刚待说话,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铁了心了,前一句还柔柔弱弱的扮知礼的大家闺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无赖,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冲后面喊道:“是民女冲撞了大人,理当当面向大人赔罪,大人这是怪罪于民女,不肯受民女赔礼吗?那民女只好在这里长跪谢罪,恳请大人恕罪了。” 说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而什么“长跪不起”,也不过是嘴上说说,人家可半点儿要跪的意思也没有,兀自嚷嚷的欢。 前头这么热闹,沈瑞又不是聋子。 只这件事,对方虽手段拙劣,却是委实不好对付,一个商户女拦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无论是生硬的赶走对方,还是自家调头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见,传出去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堂堂知府大人叫个商户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给坊间添得谈资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车的小厮长喜,去问小于师爷在做什么。 这已是对小于师爷极为不满的表现了,作为师爷就当为主家分忧,主家是花钱请你站在那里看热闹的? 只是长喜还没走到前头,那边小于师爷已是开口发挥作用了。 小于师爷咳嗽一声,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们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个儿的意思,还是雷家的意思,某劝姑娘一句,休在这里胡搅蛮缠,别适得其反,反带累了家里!”最后一句已是声音极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见着小于师爷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这位的身份了,知道这是能代表谁说话的。她抓着雷斧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雷斧家的会错了意,下意识便回口道:“瞧这位说的,咱们依礼而行……” 小于师爷也不理会她,只盯着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顿道:“雷姑娘是聪明人。” “王妈妈!”雷姑娘低声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几口气,依旧是哀婉声音,却道:“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车损人伤,实是没了法子,还请先生援手。” 小于师爷扯出个笑容来,道:“自然不会让姑娘一众‘弱女子’做那抬车的粗笨活计。某叫几个人去帮姑娘把车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边小于师爷已吩咐护卫过去帮忙“抬车”了。 陆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门里的人不认得去雷家庄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报个信儿?” 雷姑娘僵着一张脸,声音里终于甜美不再,透出些恼恨来,“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帮忙,我这边仆妇倒还有两个,大不了倒换着将我背回庄子上去。” 陆十六郎一本正经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远送了。” 雷姑娘气得不轻,终是没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陆十六郎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边护卫已经将车挪走了,回来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向陆十六郎禀道:“那车轴断得有几分蹊跷。” 这边雷姑娘一行人都听着了,主子带着帷帽什么反应大家看不到,两个仆妇倒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脸上就挂出些心虚尴尬来。 陆十六郎向护卫点点头,朗声道:“知道了,回头我找雷老爷说话。” 小于师爷则招呼众人启程,向让开路站在路边的雷姑娘意味深长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带累了家里。”说着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张俏脸已是铁青,樱唇被咬得沁出血来。 一行人在陆十六郎、小于师爷带领下扬长而去。 远远甩掉雷家人后,陆十六郎才回到沈瑞车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摆摆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饽饽了。” 陆十六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终还是道:“如雷家这样的,身后没有大家族,再不巴结巴结父母官,怕就没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巴结?!”好嘛,都是女妖精对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谁玩谁? 车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齐整些的地方便被开垦出来,已经翻过地垄,佃农正在播种。又有树木成列成行,显见不是野生,当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没好气道:“这山不是经营得蛮好,何苦走那些歪门邪道。” 陆十六郎也叹道:“大人说的是极。其实雷家都是勤快人,这山上能种的能收的,都让他琢磨个遍,万贯家财都是这么一点点儿攒下来的。他若不来走这歪门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贤榜,作个耕种专家也是行的。” 他心里自然是又将姓魏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带坏了民风。 马车摇摇晃晃沿山路而行,陆十六郎虽厌恶雷家今日所为,但对雷家包山开垦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起所见植被来。 陆十六郎虽来过此地,却也不过是到雷家庄子即止,并没有深入探究过雷家所包这座山,有些东西倒也说不上来。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见了什么,立时喊了停车,特地下车去看。 陆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后头,也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片林子树木品种杂乱,栗树居多,柞树、枫树、柳树也有,没什么稀奇的,若在寻常地方,当是由着野生天长而后砍了卖木头的。 见有农户在林中忙活,陆十六郎便以为沈瑞是要看栗子树,毕竟若论果子,栗子做成干果的销路还是不错的。 他虽不甚懂耕种事,但到底交游广阔,又收南北货,酒席宴上听过几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后随口道:“算算时日也该是栗子开花的时候了,今年还是旱,想是忙着灌水保墒罢。” 见有些农人不是在管树根,却是在忙树梢,便又道:“听人说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长得好。” 沈瑞却是摇头,嘴角含笑,道:“不,他们不是在打理树木,像是在放蚕。” 沈瑞前世便知山东原有一项特产,乃是茧绸。柞蚕的养殖便是源自山东,后才向河南、河北、陕西、辽东乃至四川、云南等地发展的。 只是这一世他却没听过,倒是看过些记载,明初是将“野蚕成茧”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乐朝都有记载,什么“群臣表贺”啊,乃至“命皇太子荐于太庙”,可见甚是看重。 那便说明,山蚕还纯属野生状态,并未人工放养。 沈瑞便猜想大约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养殖规模。 来山东时,他并没有将发展茧绸列入计划,因他所能找到的《农桑辑要》等农书里,都没有介绍过放养柞蚕。 结合史料,他认定这项技术还没有成型,桑蚕为家蚕,柞蚕为野蚕,两者放养全然不同,故此要是从头探索起这养柞蚕之道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兼之山东有大量棉花种植,沈家有棉纺技术,发展纺织业显然是棉纺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会将丝织品放在首要重点位置上。 而今,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户熟练的放养移蚕,可见是真正有技术的。如何让沈瑞不欢喜! 雷家先前带来的不快消散得无影无踪,沈瑞凝望林中佃户劳作许久,才笑眯眯转过头来,向陆十六郎道:“此桩养蚕若能推广,登州富矣。” 陆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蚕?没听说雷家卖丝呐……” 不过随即也高兴起来,他贩到海外的棉织品丝织品基本都来自江南,车销路费,成本着实不低,若是山东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产丝绸,那他赚的岂不要翻倍。 陆十六郎眼珠子一转,立时笑道:“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小于师爷也跟在后头听着,他是济南府人,又遍走山东各府,野蚕成茧的事儿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数是山民任其自生自灭,遇上了就当做山货收些罢了,没听过有人放养。 且在他看来,野蚕茧丝青灰,并不如桑蚕茧丝雪白喜人,便是织出来也未必卖得上价,也就未曾料到这东西是可以放养并取得大利润的。 不过听沈瑞陆十六郎这番对话,知他们是想要雷家这门手艺,小于师爷便笑道:“今日之事,也当敲打敲打雷家了。” 陆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说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们急,等他找上来,就由得咱们开价了。” * 果然,这一日转出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刚在山脚下镇上投宿,雷老爷便带着大批礼物找来了。 当然,他也知自己没资格直接拜见沈瑞,更怕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以后不好回旋,尤其是听下仆说府衙护卫识破了车轴的局,他便先悄悄来找陆十六郎。 着人买通了伙计,给陆十六郎递了话,包下镇上另一处小酒馆,请陆十六郎吃饭。 陆十六郎赴约,这让雷老爷大松了口气。 乡野小镇,也没甚好吃的,尤其在灾年背景下,没断炊已是不错,勉强凑出炖山鸡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爷提了食盒,点心匣子的模样,像是要加餐,然打开后,却是五两一个的小元宝摆得满满一匣子。 雷老爷论年纪比陆七老爷小不了几岁,但在陆十六郎这边仍是平辈论交,一口一个兄弟,全然没在意白晌他闺女才叫过十六哥。 陆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银锭子,听着雷老爷口口声声说兄弟辛苦,一点心意给兄弟松松乏,他嗤笑一声,筷子虚点了点那银子,道:“老雷,你这一家子呐,都当旁人是傻子。” 雷老爷忙赔罪,笑道:“你侄女儿顽皮,你多包涵……” 陆十六郎筷子一挥,道:“甭说那些虚的。你什么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闺女是三岁五岁的娃儿?你要是老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那这顿饭也不必吃了。”说罢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爷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饶道:“别,别,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涂了,你且饶俺一次。” 陆十六郎凉凉道:“老哥哥可想好怎么说了?” 雷老爷苦笑一声,“兄弟,俺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陆十六郎哈了一声,一脸嘲讽,雷老爷跺跺脚,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给逼得没辙了。” 陆十六郎顿住脚,瞧了雷老爷两眼,后者则连连拱手作揖,陆十六郎这才回去坐下,将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往粗瓷大海碗里捞了一筷子肉上来开吃。 雷老爷这才松了口气,重重坐下来,端起小酒碗一饮而尽,方叹气道:“兄弟,你人面儿广,俺不说,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拢粮食,想给新知府添点儿腻歪。” “俺不是不想听知府大人的话,当初没应声和买,也是……唉,俺是存了点儿私心,就俺这山头儿,比不得那些好庄子,出息不多,雇的人不少,粮食不备下,心里也是没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听城里传大人在京中种种义举。俺就是怕,大人初来蓬莱,不晓得蓬莱县衙里那些二老爷们(小吏),他们欺上瞒下是把好手,俺怕俺这没靠山的,点头应下和买,说一石被收三石,还得给他们好处……若被他们扒了皮收尽了粮食去,别说俺全家,就是佃农们全家也都是饿死。 “知府大人仁义,说和买自愿,俺就想着,那不卖也就是了。没想到俺这边没应,那边姓魏的就找上门来,初时说的好好的,却是设了个局,把俺诳进去,俺一时贪杯,稀里糊涂立了契,俺仓里的粮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价卖与了他。 “俺找他理论,反被他威胁。俺实气不过,他不就仗着有个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当年岁,也还没亲事,俺,唉,俺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爷这边絮絮叨叨说着,那边陆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鸡肉下了肚,听得说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边儿,道:“老雷,这么说,你家唯一值钱的粮食和山里的出产都卖了,还剩下啥跟大人投诚?” 雷老爷老脸微红,仍硬着头皮向陆十六郎小声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陆家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没可能盯着大人后院位置的,才敢这样同陆十六郎说,却不晓得陆家是没待字闺中的姑娘了,可亲戚家还有。 陆十六郎冷哼一声,道:“老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家闺女,且还轮不上,府城里打这主意的大户多去了。不过,大人是什么出身,夫人有是什么出身?还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顿了顿,斜了一脸尴尬的雷老爷,又轻飘飘道:“而且,老雷,我都说了,别总把旁人当傻子,你闺女订亲又被退亲的事儿,别打量就没人知道了。” 雷老爷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他费力的用双手撑在桌上,强笑道:“好兄弟,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雷老哥你这么急着,不会是姓魏的还打你闺女的主意吧?”陆十六郎这句倒真是玩笑。 未成想雷老爷笑都挤不出来了,又是抬手尽饮了一碗酒,颓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灵通。” 陆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两个年长儿子都已经成亲,魏家生意虽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来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实是欺负人了。 两家若真成了亲家,魏家还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挟吞掉雷家多少产业呢。 不过陆十六郎也不是来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声,道:“老雷,你也不是没同姓魏的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罢了,什么也不用提了,我只问你,如今你来找我,又是想做什么?” 雷老爷放软了姿态,苦着一张脸,求情的话没说出口,就被陆十六郎挡了回来。 “老雷,你说,知府大人需要人响应和买的时候,你不乐意,如今遭了难了,别说粮食没了,山头保不住了,连自家闺女也保不住了,又想着来求大人庇佑。”陆十六郎冷笑一声,“老雷,你还真是将旁人都当了傻子?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得给你兜着,谁欠你的?” 雷老爷饶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说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还有一本极好的农书,要献给大人。” 陆十六郎只咂咂嘴道:“农书这种东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万卷阁里农书都是沈大人寻来刊印的。” 雷老爷咬牙道:“老弟你莫觉得一本农书分量不够,俺这一家子都是靠这个发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种又有不同……” 陆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养野蚕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绝的雷老爷顿时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陆十六郎,面色阴晴不定。 陆十六郎把最后一口菜吃尽,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慢条斯理道:“老雷,你既收买了老岳,就不会只给你闺女铺个路。我看,你是打量着大侄女若是成事儿了,也会领着大人往庄子里转转吧,没成事儿,还有老岳领着呢,总归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蚕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织厂,不会不懂蚕,便是他不识得野蚕吧,也会有人讲给他听……” 他滔滔不绝说着,雷老爷始终沉默不语。 “我陆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这几州县能走海上的货摸遍了,却不知你雷家还出过绸缎。只怕,你也只是会养蚕,卖些茧子,顶天儿了出些生丝罢了。” 陆十六郎觑着雷老爷面色,怡然道:“方才大人身边儿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诉我这野蚕出丝色不好,又粗,成缎也糙,卖不上什么价钱。故而这东西于你,怕是鸡肋,所以你打了这么个主意,养山蚕不占耕地,且贩丝利大,大人锐意进取,重视农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蚕,你再献出来卖个人情,好个手段。” 雷老爷沉默半晌,才沉声道:“老朽并没有贪念,这东西是好东西,是老朽没本事,大人自松江府来,见多识广,听闻还办了织匠学堂,有许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将这纺野蚕丝难解决了,实是登州大幸。” 这会儿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态了,老哥变成老朽,立显疏离。 陆十六郎毫不在意,击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实,沈大人来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贡布的?既是松江布好,也是沈大人圣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织厂’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织匠、沈家的手艺,又有陛下看重,你说,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贡布?登州棉田少,鲁西鲁北呢?老雷,你说,有了贡布的金字招牌,还要不要费力气去琢磨怎么让野蚕丝织出来的缎子不发灰、不粗糙?” 陆十六郎怡然的看着雷老爷灰败下去的脸色,笑眯眯的不再说话了。 雷老爷满脸丧气,寻思片刻,抬眼望了望陆十六郎,大手一摊,再次舍弃了高冷范儿,低声下气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俺就这一堆一块儿,兄弟你看着割吧。” 陆十六郎哈哈大笑,拍着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么!你不是怕没粮食吃?买回来就是。” “买回来?”雷老爷下意识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来给我?怕不要翻倍卖呢。” “你说他能卖你吗?”陆十六郎嗤了一声,道:“他还有粮铺呢,打粮铺里买回来也就是了。” 雷老爷不由瞪圆了眼睛,“老弟!你这刀割的可够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喽!” 陆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义的,况且你这又是献了农书,又是献了山头,大人如何会让你吃亏?” 他盯住雷老爷的眼睛,道:“让你买,只管买就是。” 雷老爷反应过来,忙张口称是,转而又哭丧着脸道:“别介,兄弟……不是,俺几时说要献山头了?是山蚕呐啊!诶呦,你是比姓魏的还狠呐……”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5章 田月桑时(三) 都说春雨贵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贵如油,简直贵比黄金。 只可惜老天爷还是太过悭吝,虽下了一场雨,却是小得可怜,几乎刚湿了地皮儿,便出了日头。 明晃晃晒上半日,地上是半点儿痕迹也没了,好似这场雨就是一场清梦。 不过,但凡有点儿雨水,总归是有希望的。 因着来了新知府,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儿,说什么是知府带来的这场好雨,又说不过是靠海的蓬莱福山这带雨水少了些,栖霞莱阳是雨水充沛的…… “睁眼睛说瞎话!”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老汉一边儿自扁担上卸着水桶,一边儿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总要掉几个雨点子的,和新官儿有什么相干!更别说,靠着水边儿不当雨水更大吗?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没这个道理!这是瞎话都编不齐全!” “嘿嘿,这个,这个就这么一说罢了,老吴叔你就当听个乐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将捆扎结实的一大摞笸箩、簸箕、小扫帚拆开来,分门别类的往墙边架子上堆放,一边儿讪笑着劝道。 确实,山东虽是报了旱灾,但并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个那样,只怕要赤地千里了,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只不过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罢了。 此时还是靠天吃饭的时代,降雨不足直接导致粮食减产,而西三府平原地带人口众多,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灾民遍地的情况。 登州因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长的海岸线,境内也有大小河流,总有些渔获,情况要相对更乐观一些。 当然,那也是相对而言。 年景不好,粮食减产,就大幅度提价。寻常百姓人家负担登时加重,形成有粮无钱买、依旧饿肚子的情况。 “俺哪里还乐得出来?!”那老吴叔说得生气,顺手将个水瓢丢在桶里,水瓢去势过猛,激出来些水。 吴家位于府城西北水门附近,穿城而过的黑水河由此处入海,故而西北水门也被称为“下水门”。他家有这便利条件,打水容易,虽在大旱之年,却也说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伙子家却是乡下的,离着河水远,家里地都旱着,取水不易,瞅着那洒出来的水,心疼得直抽凉气,忙冲过去将一荡一荡的水瓢按稳当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吴叔,您消消气,别拿水撒气呐,打水多不容易……” 老吴叔瞧着小伙子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不拿它撒气。小金哥你们那边儿起了社仓领着粮了,你是不知道,这城里不设社仓,官仓里的粮食又都调乡下给你们立社仓了,那些猪狗不如的黑心米铺粮食一日翻三番的涨,逼得俺们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吴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会让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乱来的!听说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里和买粮食了么?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吴叔哼了一声,道:“你入了社仓领了粮食,当然为那新官儿说好话!哪里知道俺们这些饿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从社仓领了粮食解了饥,社里又有牛替各家耕种,省了人力,让他有工夫多编些笸箩簸箕出来卖钱,他真心觉得新来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当然,他更是怕老吴叔这倒完苦水就哭穷,短了他的货钱。 所以他干笑两声,急急维护道:“这不是,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县里,还没回来么。等大人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老吴叔哪里是能被这一两句说服的,还想再驳两句,忽然那边门咣当一声响,唬了两人一跳,就见吴婶子风风火火跑了出来。 他家这处后院是自家住,前面临街则是个小小的铺面,开着一家杂货铺,老吴叔去挑水的时候,吴婶子在前头看店。 吴婶子手里抓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边跑还边嚷嚷,“快,当家的,快拿上粮袋子……”一抬头正瞧见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两步过去拉住他,道:“金哥儿来的正好!快,同你叔买粮去,你壮实,挤得进去!” 小金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边老吴叔已是急了,一边儿往那边架子上翻起空下来的粮袋,一边儿骂道:“这又怎的了?怎又要抢了?” “亏得对街李娘子来告诉俺!”吴婶子跺着脚骂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天杀的雷大户,为了讨好新来的大老爷,要捐米粮往西山那边儿的村里建社仓,自家没粮,便高价往魏家、秦家等几家买粮去!粮铺原就卡着数儿卖的,再叫姓雷的忘八买去半仓,可真个没得卖了。现下,大家伙儿都赶在雷家来拉粮食前去抢买呢!” 小金哥还是有些糊涂着,已是被老吴叔拉着往外走了。 吴婶子在后头扯着脖子高声叮嘱着:“金哥儿替俺照看着点儿你叔!别叫他给挤坏了!回来俺就给你结算笸箩钱,一个子儿也不差你的!一会儿俺拔筐头茬的菜给你媳妇儿尝尝鲜。” 小金哥闻言大喜,他媳妇正大着肚子,前两日还叨念着想吃口鲜菜来着。 因着打水费力,人吃水且愁,院子里早已是不种什么耗水大的青菜了,这些时日都是腌菜野菜就饭的。 小金哥响亮的应了一声,扶着老吴叔加快了脚步,又殷勤问道:“俺还有两个同村的哥哥也进城来了,可要去喊他们来同咱们一起去买?” 老吴叔摇头道:“不用,来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粮铺卡着数儿放,一会儿就被抢没了。也就头些日子……” 他顿了顿,也不得不承认,新知府刚来时,情况是要好些的。有和买米粮、饷仓粮食、辽东粮食等等消息,粮价降了,大家伙儿也都不急着屯粮了,粮食也就好买了许多。 “都是他娘的社仓闹的!狗日的姓雷的掺和什么社仓!”老吴叔恨恨道。 小金哥缩了缩脖子,他是得济于社仓的,也不好接茬,便转移话题夸赞起吴婶道:“吴婶子这种菜的手艺也是一绝,俺瞧着去府衙应卯做个专家也行了!” 老吴叔嗤笑一声,道:“不是俺老汉吹牛,你婶子伺候菜园子是有一手的。只不过,那个什么专家,是给你们耕种人立的,俺们去了也选不上,不过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妇娘家那边靠海边儿,听说是懂打渔的、懂养鱼虾的都能做专家的,养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试试嘛,也不搭什么!” 老吴叔闻言倒是有些动心了,这专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门领钱粮的! “那俺回头就去打听打听!”他道。 眼下嘛,还是买粮要紧! 过一道街再拐个弯便有一家魏记粮铺,此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小金哥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开始往里挤,他人高马大,很快挤出一条豁口来,当然,也没少招人骂。 老吴叔也不管那个,趁机跟上,两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带。 只是前头也都是青壮,大家互不相让,便实走不动了,就只能等着前头人买完再说。 周围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东西,拿着知府大老爷压魏员外!好在魏员外仁义,也没关了米铺,只不知道能顶多久,还是趁着有粮食赶紧多买些!” 又一人道:“恁说得轻巧,如今粮食都是个什么价儿了,就是他敞开了卖,俺们能买得起几斗?” “那你看的也是今儿的价儿,你怎知道明儿缺粮又是个什么价儿?还不是早买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应和,道:“这一冬存粮吃得差不离儿了,眼下苗儿才栽下去,起码得仨月才能见着新粮。这价儿啊,只会高不会低!” “知府大人不是说有辽东粮食么……” “知府大人还说先可着社仓来呢!粮食都去乡下建社仓了,哪管城里人死活!” “今儿粟米都两百文一斗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不买了,不买了,俺往乡下买去,他们不是从社仓里领了粮?俺不信这个价儿没人卖!当初荒年一两多银子一石米就顶了天儿了!” “傻子才卖你!社仓的规矩可严着,领粮是救急,若是倒买倒卖的,抓住几倍的赔回来,还撵出社去!” 老吴叔听了一耳朵,也忍不住问小金哥:“真有这样严?” 小金哥苦笑道:“比这还严呢,村子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都相熟的。若村里来了外人,左邻右舍的如何不知道?从谁家拿了东西没人瞧见?况且进城的还有城门税呢,扛一袋子粮进城,谁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要去卖的……” 老吴叔叹了口气,又骂道:“这狗日的世道……” 里头喊着粮米涨价,外头又喊着明日雷家就要来把粮米拉走,今日不买明日怕就买不着了,一时间,整条街都混乱起来。 抢购潮从白晌持续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齐家等几个开着多处米铺的人家都关了铺面,表示无粮可售,只魏家粮铺仍开着门,但价格涨了些,又限了量,没买到粮食的百姓不免怨声载道。 当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来时还说的好好的,怎的现在只顾着乡下,倒要逼得城里百姓们去死吗?!” 这话端是诛心! 且又喊出了许多城里人的心声。 只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卫所在,多少是个震慑,便少有强梁乱匪,府城里更多是顺民,听得这样的话,便是有那闹事的心,也没闹事的胆儿,遂应者寥寥。 但粮铺里不明真相的小伙计们可是吓得够呛,纷纷嘀咕道:“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乱子了。” 他们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这样的粮价都是吃不上粮的,还是店里给了好处,威逼利诱,叫一个两个都闭了嘴。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忧心忡忡去问掌柜的,自然只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儿吧,少管其他”的训斥。 掉过头来,掌柜的却是瞧着门外,暗叹道,怎的还不乱呢?东家只怕乱不起来呢! 而这些粮米铺的东家们,都聚在魏员外宅中密室里,议着寻衅滋事的大计。 * “钟知县来找俺家老爷子了。”秦三进得门来就是一张黑脸,大马金刀往那边一坐,拍着桌子嚷道,“老爷子都没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贼头鼠脑的东西凑上前去了。” 圆润富态的赵员外和和气气的笑着,“钟知县都去求秦老太爷了,不正是他们顶不住了。” 钟知县乃是蓬莱县知县,大约是附郭的缘故,素来是没什么主意的软性子,上司又换得勤了些,他越发是谁说啥都听的主儿,胆小怕事的厉害。 魏员外却是目光闪了闪,只是来了个小小知县,知府没在,同知可还没露面呢,是不想蹚这趟浑水,还是先让知县来试试水深浅? 与云鹤楼韩家的老太爷退隐养老不同,秦家产业虽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爷打理着,但实际上秦老太爷并没有全然放手,年底总账还是要老太爷过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户人家不似书香门第庶子还能以科举出头,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沦为掌柜、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产业。 若是有些能耐的,许能攒下些家底,分家出来单过后自己闯出一片天来。但更多的是一辈子当个管事依附嫡支过活。 庶出的秦大属于第二种,没什么本事,只任劳任怨的,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则是属于第一种,他有能耐,虽惯会伏低做小、肯巴结人,看上去本分,可实际上一直没断出去单过的心。 秦三却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铺子里呆的年头长了,进货卖货门儿清,又结交了不少人脉,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墙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过,等老太爷过世后论及分家时,就直接让秦二去见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爷也方便。 秦二呢,未尝不知道兄弟的想法,只不过还在秦家门里,不得不向这嫡出的当家人低头罢了。 钟知县跳过秦三去找秦老太爷,又有秦二在场……魏员外心下冷笑,这是想拆他们台呢?只可惜秦家已是在他们船上了,找谁也没用。 “若是他们真顶不住了,这乱子大了……”一个刘姓员外擦着额角的虚汗,呐呐道。 赵员外收了一脸和气,烛火映衬下,神色间带出几分狰狞,道:“大乱子小乱子也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仁义也扮完了,店里也没粮了,能拿咱们怎样?你怕个什么!” 刘员外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只去看魏员外。 魏员外咳嗽一声,道:“能有什么乱子?便是穷鬼饿急眼了,奔着府衙去,也不过求个开仓放粮罢了。放粮有多少粮?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粮能用咱们不清楚?到头来没了米粮安抚百姓,那一位还是得来找咱们。” 他等的也就是这场闹,若是被围了府衙,就算最终解决了,没形成民乱,那也是官员的大失职,将永远成为这小知府履历上的污点。 想来,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乐意看到这点的,没准儿会重赏他。 他初时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哪知道老天爷都帮他,送了个雷大傻子来。 听说雷大傻子去巴结了陆家,那就是要巴结小知府了,妙极,可不正好拿来扎筏子! 魏员外瞧了眼齐员外,问道:“齐五爷,登州卫戚爷、萧爷那边怎么说?” “那位同英国公府有些干系,似是还有旁的将门,戚爷这人你们都知道的,是明着说了不会管。”齐五爷道,“倒是萧爷这边,本就和陆家有梁子,一直被马爷压着就够窝火了,这次又来了个德州外八路千户升的佥事,好大的派头,隐隐又压在他头上,早憋着一肚子气呢。” 同德州卫一般,登州卫也是按制应有四个指挥佥事编制,却实际上挂了七个人的职,再算上新来的潘家玉,正好凑两桌麻将。 既是超员,自然就有的有实权,有的没实权。 陆家海贸这块当初走了有实权的指挥佥事马骋的路子。马骋能耐不小,却是个吃独食的性子,指挥使的账也不很买。陆家是圆滑又不是冤大头,孝敬卫所别的大人只是寻常节礼罢了。 海贸的利润越来越大,如何不让人眼红,这位萧爷名萧东同,论资历其实比马骋还老的,如何甘心让马骋一人独吞,便想着敲掉陆家,再寻一家来做。 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夺下海贸这块蛋糕,反而成功惹恼了陆七老爷,两处撕破了脸,陆七老爷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户阖家搬离了蓬莱,往文登去了,之后陆家连寻常的节礼都不往萧东同这边送了。 萧东同如何不恨,那是咬着牙想弄垮了陆家的! 现在又来个陆家一系的潘家玉作佥事,且有来头,摆明了会分走本就不多的实权,一有收拾人的机会萧东同自是不会放过。 众人脸上都不自觉带了期冀,等齐五爷下文。 却不想齐五爷道:“萧爷说让咱们想法子把姓潘的扯进来,他就能一锅烩了。” 众人便又拉下脸来,好嘛,说的好听,他们一群商人,和潘佥事个武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去扯! 倒是赵员外摸着肥下巴上没几根的胡须,道:“到时候派人送个信儿,就说府衙被围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来护着。听说,姓潘的还没分派好职司呢,手下也没甚人,萧爷那边想是要拿这个把柄的。” 魏员外摇头道:“那位没回来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会来的。” 赵员外脸上肥肉抽了抽,扯出个狰狞的笑来:“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只怕正愁没处报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显出他这看门狗的好处来?” 魏员外也露出个笑容来,“说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说说。”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周围也不乏跟着凑趣陪笑的。 只先前一直叫嚣得最欢实的秦三爷这会儿却是一张棺材脸,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死气沉沉,别说笑了,就是一口活气儿都没有。 那边儿赵员外刚订了计策,自觉得意,瞧见秦三爷如此,便皱眉道:“你还怎的?秦太爷说了什么?” 秦三爷并没有答话,而是烦躁的挥了挥手,道:“他娘的谁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么风!老糊涂了!” 赵员外下意识去看了一眼魏员外,后者使了个眼色,赵员外便又堆起笑来,道:“气什么,想是老太爷没瞧见这两日进账,这事儿成,老太爷也只有夸你的。” 秦三爷一时发狠,咬牙切齿道:“哼,就让姓钟的姓沈的都瞧瞧爷爷们的手段!” 密室里的商定妥当,诸人便分头行动,或往店里去,或往卫所去。 魏员外送走众人,回来书房招来心腹幕僚——自从他那远房表妹飞上枝头后,他自觉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读书人,重金请了一位秀才作幕僚,专门负责给他那尊贵的表妹夫大人写信的。 他将“登州民乱”事细细说了,由着幕僚刘秀才润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誊抄了。 且两人还研究着写出几个不同版本,只看明日民乱情况,能对上哪个版本,就立刻着人快马加鞭将那版本书信送出去,务必第一时间让表妹夫大人知道。 这首功一件,断不能让人抢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明日民乱了。 * 翌日,抢粮的队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铺门前。 秦家齐家昨日就停业了,今日一早继续悬挂无粮可售歇业的木牌,买粮百姓便也不纠缠,而是第一时间往昨日还在卖粮的魏记跑。 魏记并没有告罄的木牌挂出来,可是也一直没开门,导致门前人越聚越多。 粮价日高,可前来买粮的人并不会减少,相反,历来都是越涨价越抢购的。 买不起一石的买一斗,买不起一斗的,买一升也好。 想着要断粮,百姓们谁家不着急!许多人是闻讯赶来等候的。 日头渐渐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颇有些热,百姓又都拥挤在一处,不少人都是额头见汗,越发烦躁起来。 紧挨着粮铺的已忍不住砸起门来,而百姓中“知晓内情”的便议论开来,担心着是不是雷家已经拉走了粮食。 一时忽有人喊着:“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让咱们活了,咱们就去雷家把粮食要回来!” “雷家就在城西!” “对!去找雷家算账!” “他凭什么把大伙儿的救命粮食都收走!”很快响起应和声。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然却随即有人高喊道:“别傻了!雷家哪里会把粮食都放在家里?!姓雷的是为了讨好新知府,新知府新来的,不知道登州情况,不知道咱们大伙儿挨饿受苦,那咱们就去告诉告诉他,让他知道!” “对!咱们找姓雷的没用!咱们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让乡下人有粮吃,怎的就不让咱们有粮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义,定会怜老惜贫!” “对!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这次声音比先前喊得响亮多了,应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来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顺民当惯了,初时听说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缩缩。 可架不住周围人都在愤慨激昂喊着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这样氛围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几分胆气。 因又有人不断在咒骂着这倒霉的年景、买不起粮、买不到粮,愤愤然说着官府偏心乡下人,对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众几分怒气。 有领头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随的。 有真心愤慨的,有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亦有人纯粹是被裹挟而去…… 如此一来,这队伍便成了规模。 人群蛹蛹而动,往府衙方向而去。 临街的店铺见状都吓得不轻,慌忙关门上板,生怕出现民乱,被人趁乱浑水摸鱼、闯店抢货。 而街巷里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准备买粮的,听得外面嘈杂,出来探看,被连拉带劝的加入了队伍。 半趟街走下来,队伍已颇具规模。 柳树街这边领头的是个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他声若洪钟,高喊着“找青天大老爷知府沈大人为大家做主”,带着队伍,往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只要将几家粮铺前的百姓都带到一处,总有千把人,足够冲击府衙,造一场不大不小的民乱了。 他这一伙儿人颇多,足有二三百号,乌央乌央的占满了大半条街,大呼小叫,声势惊人。 那络腮胡子大汉就是这条街上的泼皮小头目,寻常至多带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荡,这次身后竟能跟着二三百人之多,横冲直撞的,他只觉自家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眼见前面就是街口,他已是听到了临街更高亢的一片叫声,知道马上就可以汇合另一支队伍了。 为了不堕自己这一伙儿的士气,他深吸一口气,提气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爷问问……” 街口突然出现一队兵士,皆穿着登州卫士卒制式衣裳。 那络腮胡子大汉半句话噎在嗓子眼里,禁不住呛咳了两声。 见了这阵仗,他非但没害怕,反而微微兴奋起来。这次,萧爷那边的赏也能一并拿下了! 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兵卒,只等着他们抽出家伙来,他就高喊一声“官兵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啊”。 人群里混着的他的弟兄,也渐渐向他靠拢。 只见登州卫的兵卒向身后一伸手…… 络腮胡子大汉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匕首…… 然后…… “当当当当当当当……” 忽然刺耳的锣声响起,震得人耳根子发麻,脑仁子嗡嗡直响,立时将吵杂的人声淹没了下去。 哪里还有人会吵吵,百姓们纷纷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队伍前进的脚步登时一滞。 随着锣声停歇,那队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铜锣,便高喊一句:“诸百姓听了,速回家取上户帖,往饷仓排队领口粮。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赶早!” 他声音一落,后面那一列兵士齐齐敲一声铜锣,再齐声重复了一遍此言。 声音稳稳传了出去,百姓队伍中立时炸了锅。 大家又惊又喜,忙问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着登州卫所的衣裳呢!敲锣打鼓的,哪里会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说话间已有那脑子活络的脱离了队伍,急匆匆往家里去翻户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过是喊上几嗓子,府衙又没有粮米,也占不着什么实打实的好处。而领口粮却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又有谁是傻的,算不开这账? 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大家都急急往家里赶去。 登州卫的兵卒就改为敲锣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拥挤碰撞踩踏。 此番变故就在眨眼之间,那络腮胡子大汉全然没想到还会如此,一时愣在当场。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纷纷聚拢过来,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络腮胡子大汉心下十分不甘,眼瞅着到了手的鸭子岂能让他飞了!他登时振作起来,乍着双臂,高喊道:“口粮能发几回?还是得去府衙……” 话音未落,忽闻风声,他也是练过功夫的人,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闪避,可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长拳,未躲过身后的扫堂腿。 他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撑着起身,就有一只大脚踩上了他的后背。 周围他的兄弟们已是摔倒一片,龇牙咧嘴惨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他努力侧头过去看,就见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着他弟兄们的胳膊,一个个捆扎结实。 久在街面上混,县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着诸人眼生,便顾不上什么,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爷出来巡街,小的与刘捕头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着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捕头竟有个贼兄弟!哈哈,捕头的位置可要与老子让出来了。刚刚好,老子也姓刘,嘿嘿嘿,真个便宜!” 众捕快都应和的笑了起来,有人凑趣陪笑道:“刘爷作甚捕快,作吏员又轻省又有油水,岂不更妙?” 那姓刘的汉子笑道:“果然更妙!” 见街面上没“回家取户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挥,道:“走!这就作吏员去,查他们的铺子去!” 众人哄笑起来,连带着登州卫的兵卒,齐齐往最近的一家魏记粮铺走去。 * 早在外面聚起的民众砸门时,粮铺里的小伙计们就慌神了。掌柜的倒是沉稳自若,呵斥道:“慌什么,店里没粮没钱,怕什么!” 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是一脸愁苦,怕什么?他们做伙计的才不怕抢粮抢钱呢——抢的都是东家的呀。他们是怕,这群人进来啥也没抢到,往死里揍他们啊…… 于是能挪动的桌椅缸坛矮脚柜都被挪去顶门了。 待到外头的百姓被人喊着口号领往府衙去了,铺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 掌柜的这才直起腰来呵斥众伙计:“破东烂西的都堵在门口作甚么,还不赶紧挪开,今日不开业,难道明日后日也不开业了不成?!” 堵门时他可是一言不发,显见也不是不怕的,这会儿倒来逞威风。小伙计们心下腹诽,却也不得不照办。 很快东西就挪走了,没一刻,掌柜的就后悔自家多嘴了——后面闯进来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点儿不比饿疯了的百姓好糊弄! 当外面喊着“官差办案”砸门时,若是堵门的东西还在,掌柜的还可拖延一二,这会儿,掌柜的已没了不开门的理由。 “查封?账目?”掌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勉强笑道:“差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刘差官还没说话,旁边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谁耐烦与你说笑?!你们东家犯事儿了,现在来查封账房清点账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柜的面皮抽了抽,道:“差爷恕罪,小的们拿着东家的薪银替东家看着店铺,总要尽责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爷下的令,小的们也好与东家交代。” 刘差官从怀里取出份文书,在掌柜的面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细细看清,只指了上头府衙鲜红的大印,道:“难道咱们是匪寇来硬闯你们店铺不成?” 掌柜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只是,这到底是东家的私产……依着大明律,若非抄家,这些账房账目……” 那刘差官不耐烦起来,冷哼一声,道:“你们东家差了税银,有匿税之嫌,自然是要来封账房查账目的。休要啰嗦,若敢妨碍差爷们办事,也丢你下狱去吃牢饭!” 掌柜的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哄抬物价的罪过,却没想到和税银扯上什么关系,连忙张口辩解。 差役哪里管他说得什么,两个健壮捕快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柜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着将他弄了出去。 小伙计们一个个抖得筛糠似的,也无反抗之力,人家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众衙役就将铺子里能找得到的带字儿的纸统统装进个藤箱里,大门一关,贴了封条,扬长而去。 被撵出来站在街面上的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还是年长的大伙计挥挥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于掌柜的,他被撵出来后,见无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烟跑去给东家报信了。 这柳树街算是没甚大冲突便拿下了的,在东城的谷子街上,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 登州府城其实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只是往东去,有黑水河两条支流圈出来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这多山地界算是极好的良田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庄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粮米都从东门运入府城,东门名唤“春生门”,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来的。 不过东城却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粮谷集市,米面豆粟多在此交易,谷子街的名字却是实打实因此而起。 后来便是预备仓也建在了东城。 谷子街上粮米铺子着实不少,魏家、秦家、齐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开设在此。 买粮的百姓,有许多舍弃了离家近的粮铺,特地赶往东城,正是为着这里店铺大粮米多,许能多卖上些。 因此这条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领头的”讨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里一霸,因姓胡,人又长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诨号“黑虎”,扯起一干地痞泼皮作个帮派,黑虎帮。 不过四月的天儿,并未多么炎热,胡黑虎却是打起赤膊来,露着两条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纹着一只咆哮的虎头,着实有威势。 他手下众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着走闹事儿的百姓,遇上这等狠厉角色,也只能乖乖跟从。 这一群人同样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卫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惯了,又被人许了银子嘱咐了许多话,有恃无恐,登时便抽了家伙出来,乃是一把尺长的锋利砍柴刀。 这刀寻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制,但杀伤力却委实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帮众也纷纷操起家伙,或是菜刀,或是铁钎,眼见是要一场恶战。 被裹挟的百姓们多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有哪些人拦着,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肠子。 见这边人亮了家伙,兵卒捕快那边登时如临大敌,水火棍统统操了起来。 听得一声马嘶,士卒向左右分开,让出一骑,马上人一身指挥佥事服色。 马旁亲卫高声喊话,道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潘大人在此,让百姓们不要冲动,府衙已开始在饷仓发放米粮,并且也会解决大家粮荒问题,让百姓们先散了各自去领粮。若是闹事,莫怪国法无情。 他这边喊完,那边兵卒们就敲着锣传话下去。 百姓们自然轰动,有指挥佥事这种高级武官在此,卫所兵卒们说那些领粮之语当不是假话,大家都恨不得立时飞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领粮也要离了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围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谁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伤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听是潘佥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寻这姓潘的晦气! 胡黑虎爆喝一声,道:“休要欺俺们百姓!明明就是你们官儿把粮食都弄走了!今儿不见着白花花的米粮,俺们是断不会信的!便是今日给了,明日便不饿了?!俺们是必要去府衙讨个说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佥事,道:“好个潘大人!欺俺不知吗?卫所里只有一个潘大人,不过是刚调来的,还没个职司,手下也没卒子,更管不着这管束地方的事儿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挑衅道:“听说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来与俺比试比试?!” 他身后几个弟兄便跟着起哄鼓噪起来。 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脸来,不屑的哼了一声。 亲兵立时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胆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过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还不跪下磕头,还敢在那边狂吠!” 那胡黑虎其实充其量就是个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绿林中人,不过也打听过潘家玉,知道那鸳鸯刀的厉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来比量比量,他还怕被揍呢,不过是寻衅罢了,只消潘家玉敢与他动手——哪怕是喊了周围那起子亲兵士卒来动手,许他银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来说,潘家玉一个四品武将,管三两个泼皮根本不是事儿。 尤其卫所职司除了整军备倭外,同样兼理民政、参与吏治,以及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 只是,这卫所里也是各管一摊、各有片区的。 潘家玉初来,虽得了指挥佥事的名头,目前却只是个虚衔,指挥使说是要等人齐了让他整治水师备倭,暂时便闲置下来,并没有被赋予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 所以这会儿潘家玉出现在这儿,只消动这泼皮一个指头,若有人借题发挥,说他越权行事、殴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难逃罪责的。 见着潘家玉并不下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顾忌,便越发猖狂起来,就差没直接喊有种你就来打我了。 那边兵卒仍只大骂,也不动手。 胡黑虎身后的帮众也看出门道了,越发大声鼓噪起来,说话也越发难听。 就在他们得意时,忽然潘家玉身边人影一闪,一人冲将过来,奔着胡黑虎面门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着,见对方动手不由大喜过望。 不过便是对方上当了,他也不能干等着挨打呀,便忙躲闪开来,手中砍刀挥出,口中却喊着:“潘大人打百姓了……” 话音未落,攻来那人已极快变了招式,一晃见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练过功夫的,不然怎么横行乡里,只是他连绿林的边儿都没摸着,自是因功夫稀松平常,他左支右绌,颇为狼狈,手中刀也只剩下乱挥一气,毫无章法。 终是下盘不稳,只觉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侧歪去。 对手可没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脸上,他当时便松了两颗大牙,眼眶也痛得几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惨叫一声,高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潘家玉,你凭什么打杀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话没说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着他衣领子将他提起来,力气之大,十分骇人。 只听得闷雷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胡黑虎,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俺是谁?可管得你不?!” 胡黑虎眼睛已是有些肿了,努力的睁开眼皮,定定一看,不由得抽了口凉气,“这……这……戚大郎……”一时惊疑不定,半晌也没说出下话来。 此时场上局势已逆转过来。 胡黑虎的帮众看到他挨打,都依照先前所说,朝这边围拢过来,预备闹事。 不想那边卫所队伍里迅速跑出一列人来,竟还都是精兵,近身不过三招就卸了凶徒的家伙,将人一一拿下。 然后便有拿着铜锣的衙役出场,敲着锣,告知百姓可取户帖领口令,引导着百姓散去。 这边那出手的戚大郎将那胡黑虎揪到潘家玉面前,手上一松,脚下一踹,将胡黑虎踹跪在地,他双手抱拳道:“下官僭越了,请大人责罚。” 潘家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戚大郎肩膀,连声称赞,道:“哪里,是我当多谢你!待事请一了,我必去府上谢过戚大人与你!” * “什么?!”在砸了一套茶具之后,魏员外的香炉笔洗也遭了殃。 他双目赤红,恨不得将整张桌子都推翻了去,以发泄心中怒火。 早上时候魏员外还十分得意,下人回报米铺门口都是百姓时,他已是按捺不住,直想立时打发快马往济南府送信了。 他只道这件事稳了,越早报与表妹夫大人知道才好。至于后续发展,他准备有消息就写下来,再分批派人送上路,反正只要扣上民乱的帽子,便是大局已定。 没想到后续完全不按他思路来。 当离他宅子最近的店铺来汇报被查封时,他又惊又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封了老子的铺子!!!快叫刘先生来写信给布政使大人!” 而听说是查税,魏员外怒极反笑,“去他娘的税!莫说这几年山东夏税秋税都是免了的,就是不免,老子才卖了两天贵价粮,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他个小崽子敢加税?!” 大明税收首重田赋,其次是盐税,再次才是商税。商税又分为关税、舶税、市税三类。 其中市税基本上是按照三十取一收取的,明初还有“凡物不鬻于市者勿税”的原则,对市税收取并不严格。直到仁庙、宣庙年间,钞法推行,才开始逐渐增加商税。 不过比之其他税金,商税仍是少的,且官员也并不以多收市税为业绩,相反,面儿上还要少收些才好。 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宽待百姓、促进经济繁荣的考量,而是因为,整个官僚阶层,真正贫寒出身的还在少数,富贵人家又怎会只靠耕种积攒出丰厚家底,终是要开铺子经商的,可以说是商人阶层算得上供养了官僚阶层。 一个地方官变着法子多收了商税,不说直接触动了哪些有人脉的家族,就说若是得了皇上好评,旁人有样学样,最终损害的是整个官僚阶级的既得利益,其他官员也容不下他。 是以基本上官员便宁可以贪污受贿手段死劲刮商户的银子,也断不会搞到税上去。 加商税,也只有西苑才做到了。 但那是何等繁华,金山银海翻滚,一应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又有朝中大佬欲立威,这才使得加税顺利推行。 登州如今可还在荒年!这小子莫不是疯了吧!魏员外咬牙切齿。 “让他查!老子倒要看看他还想怎样!”魏员外砸完了一套茶具听响儿,才喘着粗气,狠狠道:“原是想让他知道知道规矩,现下,是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刘先生怎的还不过来?这信,想来布政使大人也是乐见的。” 几个版本都用不上了,一脸愁苦的刘秀才被抓来开始写新版本的书信。 结果,书信写到一半儿,最后一处的谷子街也来报信了。 “戚、大、郎?!”魏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来。 一旁刘秀才也是惊奇,下意识道:“戚家与陆家不是一路的呀……” 魏员外踹了一脚桌子,奈何木料忒实,没能踹翻过来助势,魏员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脚,恶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去,把齐昌这蠢蛋叫来!他怎么打点的?不是说戚家摆明了两不相帮吗?!” 这位戚大郎名景通,字世显,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嗣子。 戚家始祖戚祥曾跟着太祖起兵,三十余年南征北战,后来战死于云南。明初大封开国功臣,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 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因着膝下无子,便过继了兄弟戚宁之子戚景通。只是不知道他这支是不是妨了什么,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仍膝下荒凉。 戚家因在登州多年,地位颇有些超然,戚宣连儿子都是过继来的,更没什么积极进取的心,既不逢迎上司,也不过分结交同僚,多年来无论与指挥使、与其他指挥佥事,还是与地方上这些豪绅望族,都是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戚宣练兵倒是有一手的,手下几个千户皆是悍勇,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因此无论卫所还是地方,自也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 在魏员外等人看来,如今新来的潘家玉若想掌兵,尤其是精兵,那是必然要动戚宣人手的。 戚宣可是头一等惜兵之人,动了他的银子他许不理会,动了他的兵,那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魏员外等是寄希望于戚宣能出手对付潘家玉,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 不过当日齐员外传话回来说了,因沈瑞那边有些将门关系,戚宣不爱惹事儿不想理会潘家玉,魏员外虽遗憾却也不以为奇,戚宣到底不是马骋那样的霸王性子。 可他万万没料到,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这边! 潘家玉没有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戚宣有啊! 戚景通带人去抓闹事的人,那都是名正言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的! 更何况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号的,寻常地痞泼皮如何敢对上他!只要他一露面,这局自然就解了。 民乱没有了,暴动没有了,自己的铺子还被封了! 魏员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双手直颤,忽的大吼一声,扑过去书案前。 刘秀才唬了一跳,腿一软,整个人都缩书案底下去了。 魏员外却是奔着那书信去的,三两下就将几份书信撕个粉碎。 他娘的还写什么书信!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该死的戚大郎! 若没有他,至少那边胡黑虎会成功的! 潘家玉明明都去了谷子街,潘家玉本应是跑不掉的! 该死的戚宣! 魏员外怒不可遏,将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拍着桌子吼骂道:“天杀的戚宣老贼虫!他就不怕姓潘的夺了他的兵?!沈瑞小崽子想树起姓潘的来,岂会容他!蠢材!蠢材!愚不可及,坏老子大事!!” * 沈瑞如何会容不下戚宣? 沈瑞就差没打个板儿把戚宣供起来了! 戚宣没什么名气,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但戚家的下一代,戚景通的长子,却真可说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正是一代名将、民族英雄戚继光! 自从同陆家合作海贸事时,沈瑞就听说了登州卫戚家,便是有些惊喜,只是算来,戚继光还有二十余年才会出生,又不免泄气。 听陆十六郎、陆二十七郎介绍过戚宣的性格,陆家当时走门路的指挥佥事马骋又与戚宣不太对付,且彼时沈瑞还只是个小小秀才,说什么结交戚宣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因此沈瑞也只在心里记下了,吩咐陆家多向戚家释放善意而已。 待他外放登州,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能力权力,更是有了一个开海的大计划,他第一时间就让陆家联系了戚宣。 当时他还没遇上潘家玉,在沈瑞心目中,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军统帅的。 戚继光能行的,他父祖如何不行?不需要戚继光那样的军事天才,只要是英才、良才就足够用了! 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对于陆十六郎告之的开海、船队、水师、战舰等诸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陆十六郎担心马骋那边暴脾气坏事,便是暗地里找的戚宣,外人并不知情。 而后,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又机缘巧合收服了潘家玉,如此一来,情况又有不同。 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驾驭戚宣的,一个世袭武职、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将,一个是新科进士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当他们的观点相冲突时,戚宣如何能服从他的。 沈瑞并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指挥戚家父子,可是他到底有先知优势,有些计划,他是没办法用大道理解释通的,所以他需要一个不问因由就能百分百执行命令的人。 戚宣父子显然不是,但,潘家玉是。 潘家玉能指哪打哪! 所以沈瑞改变了一下计划,要力捧潘家玉,让其练兵,成为自己的心腹,为登州的开海计划打造一支护卫队。 而戚家,他希望能成为合作伙伴,得到其配合与帮助。日后若大明有海军,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 沈瑞到了登州后,就悄然微服去拜访了戚宣,双方相谈甚欢。 而擢升潘家玉的圣旨到了登州以后,沈瑞又带着潘家玉登了戚家门。 同为练家子,戚宣父子与潘家玉一见如故,双方切磋功夫、谈论兵法,真个是不亦乐乎。 故此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来帮忙。 戚景通帮着将胡黑虎等一干泼皮押入大牢后,也没立刻回返卫所水寨,而是实打实的执行起“维持治安”的职责来,带着人手协助府衙衙役,在各条街道巡逻。 戚宣则是坐镇饷仓,指挥手下几个千户、百户领人协助办理府城百姓凭户帖领口粮事。 其实不止戚宣,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焕志、通判林庆鸿都到了现场。 同知分掌地方盐、粮及抚绥民夷等事务,发粮抚民这样的大事丁同知理当在此。 尤其这位丁同知调来时,正是陆家刚从京中找了关系,打通了海路的时候,丁同知可是得了陆家偌大孝敬。 他自然与陆家格外亲近,便也晓得陆家是靠了谁家的关系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儿。 遂沈瑞来了登州后,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时间赶来巴结,沈瑞抛出种种计划,他也是坚定的贯彻执行。 这次放粮的事儿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给了他。 至于林通判,通判管着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实际上和这边关系不大,林通判本不当出现在这里。 林通判过来,不是为沈瑞站台的。 实际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时,林通判其实都不知道会有发粮这件事! 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气,晓得今天会有乱民围困府衙,若他在府衙里,岂能不站出来抚民?只好先行躲出来了。 他本是打着巡视水利的幌子,往东城黑水河分支交汇之处来了,所以很快就得到了谷子街那边的消息,听闻戚大郎来了,又有饷仓放粮事。 他心里暗自骂娘,恼恨丁同知这边消息藏的严实,却也不想想他同样没露过半点儿闹事的口风。 他只得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北城饷仓。 饷仓前的空地上设了尺高的桩子,扯上长布条,划分出若干区域、框出迂回通道,巧妙的将人群分流。 守卫兵卒众多,便没有敢闹事的,又有府衙县衙衙役并统一着装的帮闲引导讲解那排队、领号牌、登记、领粮流程。 故此虽现场人山人海,却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混乱。 瞧着这情形,听着不断有人来报与戚宣和丁同知哪条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惊,先前真是小觑了这小知府。 他望了望下头乌压压的百姓,又回头望了望饷仓,干笑着向丁同知道:“今日竟来了这许多百姓,据下官所知,粮米调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仓,不知饷仓可够发放……” 丁同知笑得亲切和蔼,唤着林通判的表字,道:“鸿飞勿急,今日只发些许口粮,户籍在册的一人二升口粮罢了,够得一家两三日吃食。” 林通判一愣,还真没注意,百姓拿着的粮袋子确实瞧着米粮不多。 他心下冷哼,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不过是把聚拢在粮铺前头的百姓吸引过来,以免发生民乱罢了。 他便皮笑肉不笑道:“只吃得两三日,吃光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 “自古救急不救穷,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辈子的粮米呐。”丁同知看着林通判,笑得意味深长:“过得两三日,粮价回落,百姓也就买得起了。” 林通判身子一僵,面上强作惊喜,道:“粮价竟能回落了,真真是去了我等心头大石。” 丁同知笑道:“鸿飞,你不必忧心,咱们知府大人神机妙算呐。” 林通判……嗯,更加忧心了。 很快,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寻来,将他请到一旁,附耳报说,魏家秦家的粮铺都被查封了,更是将账房卷个空,一张纸都没留下,魏员外、秦三爷都在外宅等着他。 林通判脸上一白,脑里盘算了几番,终是下了决心,回转后低声向丁同知道:“丁大人,下官听说……街上封了几个米铺,还说什么查税?可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怎的就……嗯?下官也是担心,若是有人一纸诉状告上来……” 他到底是掌诉讼事的,过问也不算突兀。 丁同知却还是那副笑脸,道:“鸿飞啊,你且安心吧,知府大人这一两日就回来了。” 林通判暗暗咬着后槽牙,强挤出个笑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正五品压自己两级。 他也无心再坐在这边装蒜了,拱手请辞。 丁同知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去了。 林通判却并没有去外宅见魏员外和秦三,他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内幕情况都不知道,去见他们做什么,等着被问得哑口无言吗?他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威何在! 秦三也就罢了,魏员外到底还有那么一房高官亲戚,林通判想想就头疼。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风头痛为由,回官宅装病闭门谢客了。 魏员外、秦三等见不着林通判,不由火冒三丈,几人一商议,便来求见丁同知。 本身商贾见官也不是说见就见的,不过魏员外仗着有好亲戚,地方上都卖个脸面罢了。 这次这面子却不好使了,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没空接见,连幕僚都没出去接待一下,直接一个长随就打发了。 魏员外简直要气炸了肺,却也无可奈何,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闯府衙。 好在没熬上一日,就有消息说,小沈知府回来了,魏员外振作精神,带着同样被封了店铺的几位东家,齐齐往府衙去求见。 这边沈瑞进城后,并未休息,简单盥洗一番,便召集了丁同知、林通判及钟知县开会。 丁同知和钟知县先将这阵子工作成果汇报了一下,尤其是最近这两日的粮米风波,下狱了泼皮若干,查封了粮铺若干等等。 “……合城贫苦百姓都领过口粮了,平民这边的户籍黄册也清点了一遍,”丁同知道,“下官与钟知县依照陈先生的吩咐,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另有客居府城者若干,业已登记在册。” 沈瑞笑赞了一声,道:“丁大人、钟大人辛苦。” 林通判眼皮跳了跳,这大人哪里是放粮抚民,这是要查丁口呐。富贵人家没人去领粮,光查平民丁口有什么用?为徭役……?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忽然沈瑞问道他头上,他忙欠了欠身,应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几桩鸡毛蒜皮的案子,话锋一转,问道:“大人,下官有一事忧心,不得不问。到底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这边查封的粮铺……其东家若是上告……” 沈瑞渐渐收起笑容,淡淡道:“本官不问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过,他倒要上告?林大人掌诉讼,熟知律法,便来说说,他待告什么?” 林通判讪笑道:“荒年米价上涨,也是没奈何的事,他卖得高价,便多收他市税也就是了。蒙圣上洪恩,去年咱们山东的夏税秋税是自留赈灾的,这个,这个……” 沈瑞道:“去年自留赈灾的,是田赋,不是商税。且是自留,是交上来统一赈灾用,不是可不交,自家赈济自家。” 林通判不由尴尬起来,勉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丁同知像是打圆场似的,道:“大人勿怪,林大人到底不司粮税,不知道内情也情有可原。” 沈瑞却是半分面子不留,直接冷下脸来,斥道:“林通判既不司粮税,不知内情,来与本府论什么收税短长?!还是,林通判这是替谁来问?” 末了一句加重了语气,林通判不由额头见汗,心知沈瑞怕是晓得了什么。 但,知晓了魏员外来找过他又怎样,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么!又没有把柄落下。 至于拿了魏家好处,咳咳,天下哪里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银子?!沈知府也不可能拿这事儿去参他! 相反,沈知府现在才是有麻烦的人。 税的事儿沈知府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只不知道张布政使那边参人的时候,他沈瑞写谢罪折子会不会也这般条理分明。 林通判便很快恢复了镇定,垂了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莽撞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瑞也不恼,讥讽的一笑,“林大人素来思虑周详,如何会鲁莽。” 林通判依旧装糊涂打哈哈,说声“大人谬赞,下官惭愧”含混过去。 当外面差役来报,魏员外等一干员外求见知府大人,门房表示大人在议事,不见宾客,魏员外却抬出右布政使张吉来,言说已经写信送往济南府,若是登州府不给他个说法,他便要亲往布政使司衙门去告。 林通判一扫刚才的尴尬,努力端起严肃面孔,以免露出笑意来,只看向沈瑞与丁同知。 丁同知脸黑如锅底,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恁得猖狂!” 沈瑞则挥挥手,叫差役让人进来,又偏头向丁同知淡笑道:“丁大人莫恼,且听听,他是想要个什么说法。”说话间有意无意扫了林通判一眼。“可巧,本府也想问他要个说法。” 魏员外、秦三等私下里将词儿都对好了,但在家中说得恁是硬气,入得府衙,面对身着官服面沉似水的知府、同知大人,再磕头下去见礼,秦三等人到底还是心生畏惧,唯唯不敢说话。 魏员外仗着那布政使“亲戚”,被登州官员捧惯了的,先前的几任知府他也都见过,不说称兄道弟吧,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他在给“小外甥”摆席之后。 这次他本是想推着秦三先发难——秦三本也是个莽撞易冲动之人,想着自己最后出面,好弹压也好周旋。 怎料秦三在关键时刻萎了,也只好他自家撸袖子上了。 “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税乃至秋税,也只消同我等说一声,如何会有不应?登州上下拥护大人的心,大人也是知道的。”魏员外亢声道,“大人不在,下面人便没了章法,竟来封我等的铺子!真是让人心寒!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沈瑞哦了一声,淡淡道:“是本府让他们封的。” 魏员外虽是前来发难,但还想着给沈瑞个台阶,若是对方就坡下驴,他便也“大度”的先不予计较,铺子重新开起来要紧,日后再算旧账不迟。 反正查税这件事他已是写信送去济南了,这算账的“日后”也用不几天了。 没成想沈瑞竟然说得这么直白,他的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魏员外登时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疾声道:“大人,积善堂上有我等名姓!每年的税也没少了半分!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问问乡里,谁不说我等仁义!缘何要封了我等铺子?不知我等犯了哪条国法!大人如此做,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没人哄抬粮价,府城上下如何会人心惶惶?”沈瑞打断他,冷冷道:“魏春来,不必惺惺作态,这几日的闹剧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魏员外被噎的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是真没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 官场上不都是要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吗? 不都是要委婉吗? 他怎么就撞上这么个愣头青呢?! 既是要撕破脸了,他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当下魏员外大声道:“大人说的好没道理!大人要执意污蔑我等,我等也只有往布政使司衙门分辩分辩了!” 他将“布政使司”几个字咬得极重,更是索性丢开含蓄面纱,直言道:“大人也知道,右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素来信重我……” 沈瑞向旁边挥挥手,陈师爷递上来一本册子,他并不打开,只晃了晃,是魏记粮铺的一本账簿。 沈瑞慢条斯理道:“魏春来,你在登州府城内有粮铺七间,远了不说,就今年这几个月间,共卖得多少粮你可知道?” 魏员外傲然道:“大人是要查账吗?魏某不才,每次缴税可都是足两,从没拖延过半分。大人说收多少市税尽管提就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沈瑞冷笑一声,“市税稍后再算,本府问你,多少亩地能出这许多粮?” 魏员外呆了一呆,随即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脑子里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只见知府大人嘴唇开开合合,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利刃一般丢过来,刀刀正中靶心。 “你名下有多少田亩?” “嗯,还都写的中下等田,嗯,亩产也就一石多些吧?” “你并无外地买粮的契书,也无驿道往来运粮的记录,这许多粮食,哪里来的?” 魏员外已面色惨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三等人也都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连丁同知、林通判、钟知县都齐齐望过来,满脸震惊。 沈知府,这是要查隐田吗?!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6章 田月桑时(四) 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沈瑞前世读史再清楚不过,封建社会从没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 当初寿哥自辽东开始清丈田亩,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勋贵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事,进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并没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态度。 只是如今轮到他主政一方,登州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实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粮食就是生命线,只要田在魏员外这样的大户手中,就等于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开海了有了钱,也保不齐有如这两年这般天下都闹粮荒,无处买粮的情况。 另有一桩,也是沈瑞没到山东实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东之地亩制极为混乱。 明代官方规定五尺为一步(弓),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山东各地不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万别,就连单位亩步弓数也不相同,别说此县的一亩与彼县的一亩面积根本不一样,就连同一州县里的也可能相去甚远。 这并不是山东一家两家望族大户蓄意为之,而是历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就称齐地一大亩相当于其他地区的两亩有余。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税法进行折亩,以及明初的移民垦荒导致的大小亩并存情况,又加剧了亩制的混乱,使之渐成顽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锋,但若他想调动登州百姓种粮的积极性、想让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粮食流动、想进一步推广良种良方种植,必然是要解决这些土地根本问题的。 登州,还算是好清革土地问题的,因为这地界并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大家族。 只一个丛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说丛兰与沈瑞的交情,单说丛兰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绥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拥护清丈田亩还来不及,又怎敢拖后腿! 至于魏员外这样的货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今这厮正撞到枪口上来,还妄图蹦跶蹦跶,沈瑞收拾了他也不过是顺顺手的事儿。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却没这样硬的后台背景,却是怕的。 那边会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颠颠跟在沈瑞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这个,大人呐……魏春来,到底是攀上一门贵亲呐。”进了知府宅邸书房,丁同知仍是一脸忐忑,见左右没外人,才低声道:“大人当料到,这魏春来的地,还指不上有多少是张布政使的呢。” 还不知道多少是打着布政使的幌子买的呢。沈瑞心下腹诽,面上一摊手,道:“他既没写在契上,咱们自是不知道的。也断不会认。” 丁同知只剩下抽凉气的份儿,半晌苦劝道:“大人您到底初来山东,还是留一线人情的好。” 他心道这小知府还是年轻气盛,你装不知道就完事儿了?就算张吉捏鼻子认了,将来难道不会给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呐,想给个知府找麻烦不是太容易了么! 他之前觉得跟个年轻有为后台硬的上司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 看着小知府锐意进取,他一颗官场老油条的心也活络了起来。 五品是个坎儿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顶再难进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着这小知府干,没准儿一步就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从此海阔天空了呢! 可没想到,这祖坟冒的是黑烟——要焦糊焦糊了啊。 这要是布政使司衙门一双小鞋丢过来,难道就知府一个人穿吗?他也一样跑不了啊。知府到底还有个好老丈人,他没有啊! 他一时想得太多,想得太长远,便着急起来,只觉得满嘴火泡都要拱起来了。 沈瑞却老神在在,摆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个手续,着姜师爷、大于师爷带人去清查魏家等几家的田产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缓上一缓?您也听着了,那魏春来已写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耽搁什么,也免得若有动静,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劝道。 说的倒也中肯,也确实良言。 只不过沈瑞像是铁了心了,笑道:“无碍。丁大人你出了手续后,这城里的事儿还要你继续辛苦。” 丁同知暗叹了口气,见沈瑞转移话题到城市建设,也不好多说了,连忙笑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顿了顿方问道,“牢里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坞海港吗?” 那一日泼皮闲汉抓了不下百号人,论起来俱都是惯犯,平时也是横行乡里的,不说无恶不作吧,也是没少祸害百姓。 整顿地方治安问题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过现在抓粮食是第一位的。 不想这帮家伙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拿了钱就敢和官府作对,比造反也就差一口气儿的事,这已经不是简单修理修理就可以的了。 沈瑞才不会把他们丢黑牢里白养着他们——窝窝头不是粮食啊?!登州的粮食可不是能这么浪费的。 这城里城外的,到处都需要建设,把这样的壮劳力丢黑牢里慢慢饿瘦简直是资源上的极大浪费啊! 劳改才是优秀答案!劳改,统统都滚去劳动改造,哪儿累放哪儿去! 所以当时沈瑞就已经下达指令要这些人去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 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泼皮无赖,可不是那些那没爹没娘没家的乞丐。他们基本上都有家人,还绝大部分很有些家底儿,家人也都是靠着他们在外面横行霸道收保护费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中很多人也是牢中常客了,许多关系熟稔,只要送钱进来,便是在牢里也照样肥鸡大鸭子吃着。 所以这次他们前脚入狱,后脚不少家人已是熟练的打点牢头狱卒了。 然后就听到了这次事儿大了,要派他们干苦力去。 家人慌了手脚,开始往上头送礼,却多少银子都没砸开府衙几位大人的门,不由越发慌了。 丁同知原也是名声在外的,寻常送了重礼给他,他都笑纳,打架斗殴的,只要不犯人命,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得罪人。 但这次,丁同知的门也关得严实。 他们哪里知道,丁同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揣兜里早是心痒难耐了。 奈何这群人出来就是和知府大人对着干,丁同知先前一门心思跟着新知府,自然不会搭理这些泼皮家人。 可是现在,现在小知府跑出来清丈……谁知道小知府能顶多久呢,布政使若是怪罪下来,小知府做不下去了还能凭着老丈人拍拍屁股高升了,他怎么办? 他呐,想挪个地方找门路,都不知道要多少银子打点,还是趁现在多搂点儿银子回来吧。 “下官是想着,陈师爷那边说要拓路、清河淤,另要多建些街铺多设车行,这诸般事,虽是大人慈心,要给城里青壮个做工领粮的机会,但那挖沟打地基都是苦差事,是不是,先让牢里那些人做了?轻省些的再留给良善百姓?”丁同知一副全然为府城建设着想的模样。 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那可真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不说把人活活累死吧,也够脱层皮的。但若是换到城内的活计,再怎么着也累的有限。这样方好向那些泼皮头子家里榨油水出来。 沈瑞早在回府衙盥洗更衣时,就听张成林简单汇报了近来的事情。 他根本用不着刻意盯着丁同知、林通判,如韩家那样的耳报神多得是。知府、同知、通判又都在府衙后身的官宅里住着,便是仆从之间也多有交头接耳。 而且丁同知这贪财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陆家同其打交道之初便有深刻体会了。 不过这人虽是贪财却不糊涂,很有几分才干,更是知分寸、懂站队,不然不会早早投靠了沈瑞。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有底线的,不会为着银子就昧着良心做坑害百姓的事。沈瑞便也没有什么不能容他的。 沈瑞笑了笑:“这事儿就全权托给丁大人了,你多受累。” 丁同知忙连称不辛苦,又赞沈瑞体恤百姓云云,好一阵子歌功颂德。 沈瑞挂着和蔼的笑容耐心等他夸完,才道:“不过,海边儿的活计也一样繁重,总要有人打个底儿下来。” 丁同知笑眯了眼,正当如此,太容易办的事儿总是没人领情的,就该让他们吃足了苦头,再来求时,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银子翻倍不说,这才能让人感恩戴德。 小知府深谙此道,也是我辈中人啊。 丁同知立时颂词如潮,夸了好一阵子不带重样的,心下却想得多榨些油水出来,知府这边也得孝敬了。 少一时,只见姜师爷等沈瑞的幕僚团队已到了外面,丁同知知情识趣,便忙告辞去了。 待他人出了院子,陈师爷这才向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这丁大人……旁的都还好,只是这喜黄白之物的性子……” “哪个是嫌银子咬手的?”沈瑞说笑着,又亲自递了茶盏与陈师爷,道:“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 陈师爷忙双手接过,谢了沈瑞。因着登州是陆家大本营,驿路网也是铺得最密最好的地方,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从府衙悄然送出到沈瑞手上,陈师爷这边也就没什么可汇报的。 姜师爷、大小于师爷进来互相见礼,坐下饮茶,待张成林、田顺及陆十六郎等诸心腹人都齐了,这才一同商议起登州的下一步建设。 “清丈土地,拟个章程,分成几批。魏家、赵家、陆家、韩家这四家先来。尤其是韩家,去打个招呼。”沈瑞这边说完,看向陆十六郎。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韩家那边都是懂的,必会全力配合大人这边。” 陆家本钱大多投在海船上,余下主要还是商铺,登州所谓的良田比起松江来差得远了,陆家人真有点儿看不上,买的地并不多。 当然,就算是不多,隐匿、良田记作劣田的事儿也不会没有。沈瑞之前定下拟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告之了陆家。 陆七老爷却表示不会处理那些田产,只留给沈瑞发落,受罚丢面子陆家都认——连世交、姻亲、心腹家的田都不放过,方显得沈大人公正无私。 虽说山东陆家是靠着沈瑞才更上一层楼的,但陆七老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沈瑞还是领情的。 至于韩家,他们这支原是太祖时自山西迁来的,几经灾荒战乱,韩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间韩大老爷的曾祖父发了笔横财,曾回过山西老家寻根,只是已找不到当初族人,因着手中有钱,略一运作,便与当地最大的一支韩姓家族连了宗。 这韩姓家族子弟中倒颇有几个读书好的,几代下来,也出了过二三进士,七八举人。 如今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韩逵就出自这个家族,年纪比韩大老爷大不了几岁,但论辈分,则是韩大老爷的叔父。 自韩逵来了山东,韩家便是孝敬不断,坐实了这亲戚。 只是韩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摇,又是做酒楼的,进门都是客,便与各家关系都不错,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 若说仗势,也不过是登州府再没有敢在他们酒楼赊账不还罢了。 之所以要同样先清丈韩家的,也是因着他家有布政使司的关系。 只要魏家、韩家都被清查了,不说登州府,至少蓬莱县再无能仗势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亩也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了。 不过既然韩家早早投诚,又卖力的递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与他们招呼一声。 实际上韩家也不会损失太大,他家虽是登州的老户了,但买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经营酒楼外,也是养船,只不过不是陆家那样的海贸商船,而是养的二十多条大小渔船,海货也是极大一笔进项。 听陆十六郎如是说,沈瑞点头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诉他们,各地八仙车行驿站客栈,还得他们多帮衬。” 这便是同意韩家入股八仙客栈,甚至要与韩家共建客栈了,待登州开埠,必将有大批客商云集,客栈也必然日进斗金。 且八仙车行又是什么背景?这样的好事儿韩家求都求不来的。 陆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缓缓说出来,别叫韩家老太爷欢喜得厥过去。”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沈瑞笑道:“你且缓缓说,别真吓着老人家,日后,渔获这块,怕是还要韩家出力呢。” 陆十六郎一怔,随后佯作叹气道:“大人如此关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田顺因跟陆十六郎熟了,开起玩笑来是半点儿忌讳也无,什么都敢说,因拍着他肩膀打趣道:“若这般说,渔船归你们家,商船归他们家,你可乐意?” 陆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饶的样子,又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山东海产颇丰,渔课(渔税)不少,登州便是需缴纳海鱼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两、昆布六斤十四两四钱、海漂硝二斤、杂翎八万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渔课按所征之物可分为本色和折色两类,客体原是征收鱼油、鱼鳔、翎毛,后来便视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实物征收,多为金银钞,弘治年间两税赋税中就征收鱼课米,并将其划归在秋粮项下。 这二年山东灾荒,渔课是部分减免,如海鱼,原是要折成金银缴税的,现下全免,算是让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这类药材,还是要如数上缴的。 沈瑞原就翻看过一些前人的杂记、游记,来了登州后,又看过从前的府志、县志,晓得海产丰富,不乏名贵品种。鲍鱼海参不必提了,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还提到了嘉骐鱼,便是真鲷了。 相对于开发登州农业,沈瑞对于开发登州渔业的信心更足。 科学捕捞之外,他还希望能做到科学养殖。 海鱼不好运输,总可丰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参鲍鱼瑶柱可制成干货运输出去的,低端的海带海藻也同样可以干制,更有虾皮、蚬子干……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宝藏啊。 当然,有好的产品,也要能运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还面临着一个难题,便是陆路运输。 便是开海,有些物资也要东西运得进来、运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实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时节,不宜抽调太多劳力徭役,但是想要尽快开海,这陆运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灾民需要赈济,还当以工代赈,将驿路和主要干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灾情况虽没济南府严重,却也不是没有灾民了,亦不是没有流民逃难到此地,加上有魏员外这种人从中搅合谋利,没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层百姓也过着苦日子。 无论是城内建设,还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定是一百个乐意的。 沈瑞看着陈师爷在简单的地图上比划着,同大小于师爷商量着规划路线,心下叹气,这地图,也得再画详细些。 修路总要勘测,到时候让人顺带绘制地图、地形图。登州各州县村镇分布、农业种植分布、路型路况种种他都想知道。 * 购粮风波之后,府城各大户便都盯着府衙和魏家等几家,静待后续。 知府回衙后,魏员外等人找上门去,又灰头土脸的出来,各家都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很快“查隐田”的风声迅速吹遍全城。 当天魏家多次快马送信出城,各家也是一清二楚,因此许多人家还保持着观望态度——天塌了有大个儿的顶着,魏家田最多,后台最硬,且看他家应对。 当然也不乏未雨绸缪者,或先一步料理自家产业,或请托关系。 而其中跪的最快,跪得罪狠,最出人意料的,却是秦家。 据说那日秦三爷回家没多久,便有他受了家法的消息传出来,听说还被打得颇重,甚至到下不了床的程度。 有人闻讯试探性的携礼上门看望,却根本没见着秦三本人。 秦二出面接待,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三弟染了重病,怕过了病气给人,不便见客。 稍晚些时候,秦家各铺子里的管事被撤换了一大批,从侧面上证实了秦三在秦家的失势。 入夜之后,秦家又有几乘小轿悄没声的出来,分往不同方向去了。 翌日一早,已经许久不曾走出家门的秦老太爷,由家丁们抬着,亲自到了府衙,求见知府大人。 知府沈大人不枉他惜老怜贫的名声,颇给面子,并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府衙后堂,秦老太爷声泪俱下,痛陈儿子不孝,自己管教不严,致使铸成大错,将悔过之意表演得淋漓尽致。 他表示已经请了家法打了儿子三十杖,不会再让那混蛋出来做事了,只要秦家粮铺一解封,便会低价供应百姓粮米,以稳定登州米市,让百姓安心。 此外秦家愿捐出家中半数粮米,支持知府大人建朱子社仓,余下粮米也愿听凭官府和买。 沈知府文质彬彬,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是极有亲和力的,开口也是和和气气的,并不像那些居高位的官老爷们那般开口便是训斥。 可这笑眯眯的沈大人说的却是:“到底是商界老前辈,老人家这笔账算得精妙已极,想来老人家对大明律也是有所了解,故此才这般处置么?” 他的话语中多少还带了几分调侃意味,那边陈师爷语气里全是冰寒。 陈师爷早就在肚里暗骂秦老太爷老狐狸了,见沈瑞一个眼风扫过来,当下便立时接棒,冷冷道:“依大明律,‘凡客商匿税不纳课者,笞五十,物货一半入官。于官物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 秦老太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尴尬的咂咂嘴,话在肚子里转了两圈,才做出虚弱无力的样子道:“小老儿一直也没读过什么书,就认得账簿上那几个字,睁眼瞎一样,也不懂律法,还请大人看在小老儿上了年纪的份上……” 说着进一步哭了起来,道:“大人呐,小老儿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实不知家里那畜生在外惹得这样大祸,都是小老儿错,没管好家里……俺秦家素来本分,还请大人手下超生呐……”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眼睛又往放在沈瑞手边儿的礼单子瞟。他可是递拜帖进来的时候就奉上礼单子的。 陈师爷无动于衷,继续背大明律道:“……‘朋谋结党、倚势用强、掯勒客商、挟制官吏、搅扰商税者,杖罪以下,本处枷号二个月,发落徒罪以上,及再犯杖罪者免其枷号,并发附近卫分充军’……” 秦老太爷这回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口中也不说那些虚的客套话了,就只可怜巴巴看着沈瑞。 沈瑞对秦家也没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指着立秦家这牌坊来招安其他家族呢。 秦家手里的田地也着实不少,韩家那边的也递话来求情,表示秦二是一心向着府衙这边的。 听韩家人描述,秦二也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对于人才,沈瑞是不会嫌多的。 不过秦家若是想轻飘飘过去了,那也是做梦。 沈瑞轻叹一声,道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句话说得秦老太爷再次老泪纵横。 “本府十分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沈瑞缓缓道,“本府牧守一方,秦家子孙不犯国法,作为登州子民,府衙必庇佑之。” 秦老太爷一僵,白哭了,知府这话等于没说,就看给秦三定个什么罪了。 心里不免又骂了千八百遍魏春来不是东西,拖着秦家下水——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好的,错儿都是别人家孩子犯的,自家都是被别人家的孩子带累的。 秦老太爷咬咬牙道:“秦家粮米,只留下家中口粮,余下全凭大人取用。听闻府衙有意修缮城中道路,这是大善事,秦家愿捐银两千……不,三千两。” 登州到底不比京里,更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动辄银子万两十万两的,像秦家这样一个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就算有个三五代的积累,攒下十万家资都算是极会过日子,能拿出三千两委实不少了。 更何况,还有家中粮食。 沈瑞笑道:“老人家造福乡梓,此大善也。本府必将在积善堂重重记上一笔,以让后世子孙都不忘老人家此善举。” 秦老太爷刚说了句不敢当,还没松口气。 就听得知府大人道:“清丈田亩,乃是皇上亲定的国策,现如今边镇都在清查屯田,皇亲国戚的庄田也被筛过了一遍。咱们登州,还要老人家这样忠君爱国、慈善仁义者作个表率才好。” 秦老太爷被噎个窝脖,好险没背过气去。 荒年粮食自然是命根子,更重要的,是种粮食的土地。粮食总有吃完卖完的一天,没了土地,来年的粮食从哪里来? 秦老太爷不是没听过清丈田亩的风声,宁可割一大块肉下来,却仍咬死了不提土地,还希望沈瑞只是要收拾魏家,其他人家只要乖乖的,或能躲过此劫。 可惜了,知府大人岂会放过一个人。 他满嘴黄连似的苦,又能说什么?知府大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皇亲国戚的庄田都过筛了,边镇军备屯田都查了,你秦家多啥?!凭啥不查你? 何况又说皇上亲口定的国策,扣下来恁大个忠君爱国的帽子,别说不执行,就是不先冲上去,都可能被说是无视皇命抗旨不遵啥的吧?! 秦老太爷真想翻个白眼昏死过去,先拖过这一时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又暗恨昨儿拜访陆家时,陆家让他做足姿态来求知府,知府宽仁大度必会饶了秦家,只诛首恶魏家。这他要是今儿不来,不是啥事儿都没有了吗?他不依旧能装傻了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而且,陈师爷那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开始说些大明律,秦老太爷虽然是埋怨陆家,可也心明镜儿似的,他若是不来,秦三固然没好下场,秦家也一样要被扒层皮下去。 可都说“破家知府,灭门知县”呐。 到底是多少年的当家人了,秦老太爷思量一番,咬咬牙,道:“多谢知府大人抬举秦家,秦家……愿效犬马之劳。” 沈瑞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老人家言重了,老人家德高望重,日后登州府还有许多事要请老人家牵头呢。” 秦老太爷勉强挤出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告辞从府衙出来后,秦老太爷便闭门不出,再也不见外客,甚至原本牢牢抓在手里的秦家总账也撒了手。 至此秦家的掌舵人彻底变成了庶子秦二。 秦二倒是乖觉,秦家的几个粮铺一解封,便全部开业,粮价只比寻常年景提高二成——在荒年里这算是比较低的粮价了。 只不过,这次的低价粮并没有引发抢购潮。 一则百姓的购物心理就是这样,越涨价越买,降价了反倒要再看看,生怕买得亏了。尤其官府那边饷仓放粮还在持续,小民们心里有底,便越发不着急了。 再者,昨日的事已在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官府抓了那许多泼皮走,谁也不是瞎子、傻子,当时想不明白,回去一琢磨,再听左邻右舍的聪明人一念叨,便都晓得自家是被人利用了去。 煽动百姓造反呐?做惯了顺民的登州府城人民的态度大都是:“呸!想作死自己去,莫要连累了俺们!” 街上也都传官老爷们是要收拾魏家秦家的,没见昨儿魏员外、秦员外都被从府衙撵出来了么! 今儿一早秦老太爷也进了府衙,肯定是伏低做小去了,不然怎么会解了封?不然怎么会粮价这么低,还不限量! 昨儿可还都挂的没粮的牌子呢,今儿就有了?! 就是欠收拾! 百姓们朴素的情感,他家黑心缺德,那就不买他家粮! 大家俱都骂秦家,都说衙门收拾这群黑心的商家收拾的好。现在啊,就盼着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把秦家先前高价卖粮的银子退给大家。 这边百姓心声不论,秦二接掌了秦家后头一桩事便将粮册、田亩鱼鳞册等悉数交到府衙来。 他有一副好口齿,话说得格外漂亮:“先前家中子弟不肖,只怕还匿下了私产,大人清丈田亩,是为了登州百姓好,同样也是为俺们家扫出了家鼠,让俺们家产得以保全,俺们秦家上下永不忘大人大恩。” 沈瑞摸摸鼻子,他原觉得自己这些年接触过的人多了,各种人话鬼话听得多了,早免疫了,如今见了秦二伏低做小到这份儿上,还真是叹为观止,这“大恩”一词儿,他还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受啊…… 陆十六郎却不以为然,待秦二走后,笑向沈瑞道:“您不用跟秦二客气,您就是他再生父母一样,他若在那个家里呆着,跟驴马一样被使唤,便是不累死,早晚得被秦三治死。哪里会有如今的风光?” 他声音略低了些,又道:“秦三是废了,但下头还有个刚成丁的嫡子秦五呢,秦家嫡支也不止他们这一脉。秦二最是聪明,他知道凭他自己在秦氏族人里是立不住的,只有紧紧巴结住府衙这边,有诸位大人给他撑腰,他才能顺利接下秦家家主的位置。” 沈瑞摇了摇头,道:“他在族中能走到哪一步,是他自己的本事,与咱们无干,咱们也不会插手。他既是人才,于粮米之事上也极熟,我只盼日后咱们推广新的耕种手段时,尽心竭力做事,便不枉用他一场了。”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秦家田多,秦家庶子不比嫡子,是打十五六起就被送到庄上开始管事的,直到弄懂了庄稼,认全了好米孬米,才让回城里管铺子的。秦二又是个伶俐人,大人只管放心。” 他顿了顿,又笑道:“他也至多是个跑腿儿的,听说涟四叔要来山东了?那哪里还用得上秦二了。” 想起沈涟要北上来帮他,沈瑞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如今松江诸事平顺。沈瑛、沈瑾都起复了,沈瑞虽是外放,却是升官奇快,莫说松江府各家,就是整个南直隶都高看沈家一眼。 松江知府董齐河于赈灾一事得了沈家大助力,年终考绩上上,又得了皇上嘉奖,原是升迁也能谋一谋的。 他却是想得极明白,他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个知府,朝中没有根基,也谋不到太好地方,便是给个从三品却丢在西北西南,还不若留在松江这富庶之地的好。 况且巴结好了沈家,便是搭上了阁老,他日不愁没有好前程。遂便下足力气谋了个连任。 有董齐河这个知府关照沈家,沈家再没什么不平顺的。 沈琦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都心悦诚服,且因有诸多产业,族人日子也越发安定。无论耕种还是织厂,又或者船厂、各类学堂,都是四平八稳发展起来。 沈涟这才能抽身,北上来帮沈瑞打开局面。 松江种种产业创立都由沈涟经手,他来帮忙,登州这边再建厂建学堂必然事半功倍。 而这次来,沈涟是带着家小一起上来的,毫无后顾之忧,这是准备就跟着沈瑞干了,沈瑞若为三年知府他也必然干满三年。 沈瑞笑向陆十六郎道:“我只怕累着涟四叔,故此还得十六哥你多留心,如果有秦二这样的人才,也多引荐几位。” 陆十六郎连连应是。 沈瑞又笑道:“等四叔到了,也可以请雷员外过来一叙。还有,莱州李知府曾与我说过莱州也产红花和蓝,我看雷家种的染料不多,到时候可以商量商量,染料从莱州府买,莱州也可多卖些粮与我们。” * 沈知府回到府衙后的第二天,蓬莱县就轰轰烈烈开展了清丈田亩行动。 韩家、陆家也在其列,百姓是纷纷道知府大人大公无私,富户豪绅之家便不乏有人嘲笑这两家白当了狗腿子却也没落着好。 不过无论是赞是讽是何种态度,各家也都知道了府衙清丈田亩的决心。 而有了秦家这一出,当日参与囤积的几家,原就有摇摆不定的,便随了秦家倒戈,麻利的送上粮米来,重开粮铺,也积极配合了清丈田亩工作。 倒戈这件事嘛,也有从众心理——见有人投诚了,便生怕自己投晚了,莫说捞不到好处,再被认为不诚心可是糟糕至极。因此一时各家争先恐后奔向府衙这边。 便也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人家越多。 当然,死扛的,也不是没有。 这不,还有高个儿的魏家纹丝不动吗? 那和气生财的赵员外家,也同样死扛着没动——反正,目前还没清丈到他们家就是了。 赵员外这会儿可没有一点儿和气生财的样子。 这几日吃不香睡不甜,从前那胖脸面皮溜光水滑的泛着油光,这会儿再看,肉也耷拉了下来,眼下青痕明显,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咬牙切齿间带出几分狰狞。 “都是秦家那老猪狗!”他咒骂着,“要不是他临阵倒戈,俺们这几家拧成一股绳,占了蓬莱县一半儿,不信那人不掂量掂量?!功亏一篑啊!千刀万剐的老猪狗!” 赵家两个兄弟垂头听着,也不敢接茬。 等赵员外骂够了,停下来喝了半碗人参炖鸡汤润润喉,两个兄弟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终于赵二郎往前凑了凑,讪讪的问了一句:“大哥,家里,现下……可怎办?” 赵员外一瞪眼,“俺们家愁什么?且看魏家的呢!老三,你多盯着魏家!” 赵三郎与他大哥正好相反,精瘦精瘦,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皮,没有二两肉,尖嘴猴腮,倒是一脸精明相。 他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魏家……除了天天快马出城,也没旁的动静啊。也不知道济南府几时能有个回信。”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大了些,“大哥,量地的人都到他家地头了。” 赵员外冷哼了一声,道:“你只盯着就是。魏家,是怎么着也要顶上去的。魏家的田可不单单是他自家田。” 两个弟弟又相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家当然要顶上去,怎样都不能认怂。 不是魏员外抹不下脸来认怂,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认怂,他那地里有多少是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的啊! 魏员外是咬碎了牙也得硬挺着。 赵员外是没什么京中亲戚,也不懂京中大佬们的那些复杂的关系,不过眼前这件事儿是明摆着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魏家摆明车马直言是布政使的人,沈瑞还敢这么拿魏家开刀,那必然是布政使的仇家啊! 布政使大人会对个磨刀霍霍的仇家不理不睬吗?!会由着登州这样肆无忌惮清丈他的田亩,抓他的把柄吗? 济南府,总会有动静的。 “等魏家。”赵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仨个字来。 赵三郎看大哥又像来了火气的样子,便不想在这儿擎等着听他骂人了,等魏家,那就……等吧。他应了一声,便脚底抹油溜了。 赵二郎欲言又止,接过长兄递过来的汤碗,也起身要走。 赵员外忽然喊住他,又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弄得赵二郎无端紧张起来,忽听得赵员外道:“老三这小子,心思活了吧。没秦二那两下子手段,到有秦二那么大的心。” 赵二郎面皮抽了抽,勉强笑道:“大哥,多心了。” 赵员外瞪了他一眼,“他娘的当谁是傻子?”转而又骂了秦家八辈祖宗。 这件事确实是秦家开了个坏头儿,本身商贾之家庶子出头不易,秦二这一番作为,让不少人家的庶子以及嫡出幼子看到了希望。 比如赵三郎,他就是嫡幼子,比一母同胞的两个哥哥小了不少,但再小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再小,也知道银子是好的,谁手里有银子谁说的算。 赵家上头老爷子老太太其实是都不在了,只不过赵员外比两个弟弟年长了许多,当初答应了爹娘要照顾好两个弟弟,这才一直不曾分家。 但在年纪渐长的赵三郎眼里,大哥分明就是不想分薄家产,才一直不肯让他们两兄弟分出去的。 要是按照当初爹娘临终所说,他那会儿还没成亲,家产里是要把给他娶媳妇的钱另算出来的,他应该拿家里的大头儿。 可现在别说小头儿,就是想花点儿银子,都要从大哥手里讨,他如何甘心! 他又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他现在有老婆有儿女,他也想顶门立户啊。 大哥却让他干啥?啥都不教他,只让他跑腿打杂,还好意思说因着是一家子亲骨肉,信不过旁人,只信得过他。分明就是想把他养成废物,一辈子只能靠着大哥,一辈子也别想把家产拿回来嘛。 秦二做的多漂亮!看着秦三犯错,然后他去投奔大人物,怎么样,一翻身,整个秦家都落他手里了! 现在,他大哥也犯错了啊…… 他是不是也能……啊?是不是? 赵三郎如何不心里痒痒的。 但赵三郎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自己做生意管事本事平平,又没有二哥踏实肯干,所以他是打算拉二哥一块儿反了大哥的。 赵二郎是因着做的事儿比赵三郎多,才更了解大哥的手段,以及,赵家的情况。这家啊,真不是谁都能当得好的。 他既不想得罪大哥,也不想告发三弟。 因此这会儿大哥问起来,他也只能含混糊弄过去。 赵员外冷冷道:“老三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但他有几斤几两,自己也是清楚的,要不,早在听说秦二投向那边儿时候他就跑了,没准儿现在都杀回来结果了俺呢。他来找了你?” 赵二郎立时表忠心:“哪能呢。大哥,俺……和老三都听你的。” 赵员外看了他一眼,“别跟老三瞎掺和。” 赵二郎连忙应是,心下松了口气。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好半晌,赵员外才开口,“老二,你跑一趟文登县。” 赵二郎摸不着头脑道:“文登?” 赵员外望着承尘,眼神有些空洞,道:“如今府城上下只怕都盯着魏家和俺们家,俺是动弹不得的,只有你去跑一趟。别怕,俺同你说,你去文登寻……” * 魏家现在确实没什么动静。 因为魏家凡喘气儿的马基本上都被骑出去送信了。 登州离着济南府且远着呢,鲁东又多山地,便是日夜疾驰,也要三四日。这一个来回…… 魏员外又不能拉起伙人来硬扛官府——且莫说那就是造反了,便是布政使也保不下他,就是不说造反那茬,满登州城的泼皮都被拉到海边儿挖沙子修海港去了,他是人儿都凑不齐的。 为今之计,能用的,唯有“拖”字诀。 装病,一干人等都装病。从庄头到庄客,消极抵抗,各种胡说八道,各种不配合清丈。 当然,这个效果极其有限。来清丈田亩的衙役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配合的。 魏员外觉得自己怕是要真病了,镇日躺在榻上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他那天从府衙出来就立刻写了信叫人送走了,三天,三天半了,该送到了吧? 那送信的是魏家家生子,几代的忠仆,极为靠谱,带着两匹马出来,日夜兼程,一路疾驰到济南府,大腿根都磨破了皮也强忍着。 布政使司衙门虽也有官宅,但因地方有限,每家宅子都不大——比起五进的大宅子而言,三进是小了点。因此基本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都在外头另有私宅。 这送信人不是头次来济南府了,自然知道这点,一路到了张府,从西角门下了马。因腿上有伤,他几乎是滚下来的,强忍着剧痛挪到门前。 塞了不少银子给来应门的门房,他压低声音急声道:“登州的急信,真个是要命的大事儿,烦劳快快通报张大人。” 那门房熟练的收了银子,听说是登州,不由顿了下。 这不是登州第一次送信过来了,每次都说十万火急的,但……府里始终没什么动静。可见他们的十万火急,未必是大人的十万火急。 布政使大人还未下衙。门房便只报给里头管事知道,登州又送信来。果然里头根本不重视,也不曾吩咐去请大人。 拖拖拉拉好半晌才有一位师爷出面接待了这送信人。 这师爷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却没想到真听到了天大的事儿,登时一蹦多高,都顾不得与送信人说一声,便匆忙就跑去寻了张吉身边的首席幕僚齐师爷。 登州之前送的信,说的都是民乱未成、铺子被封的事。 对此,张吉自然很是不快,在书房里连骂蠢货。 齐师爷深以为然,魏家确实蠢了些,不过乡野之人嘛,能有多高明呢?事儿已经出了,就看他们怎么利用这事儿了。 “东翁还是写封信给阁老。再,透消息与胡御史?”齐师爷建议道。 御史胡节还在山东呢,又是刘瑾的人,这事儿于公于私都合该胡节这巡按御史出面弹劾沈瑞。 而且御史风闻奏事,虽是没实质性民乱,但是百姓因买粮聚众滋事,总是地方官安抚不利。 沈瑞又无端给所有百姓发粮——是百姓,不是灾民,这可有浪费国帑之嫌了,此外再参一本邀买民心也是可以的。 张吉这边应下,那边透气给胡节。胡节办事利落,很快就有折子上京了。张吉也就丢开手,后续登州不断过来求助,他是理也不理的。 没想到,沈瑞这小子还能玩出清丈田亩这手来! 张吉也是气得跳脚,但,他还真就阻不了。 到了他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得不住关注京中动态,揣度皇上心意了。 皇上之前查了宗室、外戚、勋贵的田亩,又派了人四处清查军屯,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瑞此举,那他娘的是迎合上意,他如何阻?! “小觑了这小兔崽子。”张吉咬牙切齿道。 齐师爷也是好生郁闷,半晌才道:“田亩之事……已不可为。倒是……可在别的上做做文章。胡御史的折子到了京里,总能搅上一二。” 张吉气恼道:“便是搅起风雨来,这边沈瑞清丈田亩的事儿传进京里,必然讨得皇上欢喜,便是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护着,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这小皇帝,就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做臣子的也没奈何。 沈瑞这奸佞之辈,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这事儿,帮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亩丢了便丢了吧,左不过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纸黑字把他张吉的名字写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弹劾他,他也可说魏家冒认官亲、招摇撞骗,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亩所代表的银子,想到魏家三节两寿的孝敬,张吉也不由一阵肉疼,尤其是胡节这厮以刘瑾的名义刚刚刮了他一笔银子走。 “让魏姨娘的娘家给登州写信。”张吉黑着脸道。 魏家既已废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来的银子都榨出来。 让魏姨娘的娘家出面去讨银子,魏家这会儿就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无有不应。 银子在魏姨娘的娘家走一圈,便跟他没半分干系了,皆是“妾室娘家亲戚之间的家务事”。治家不严、内帷不修这等也弹劾不到他头上。 齐师爷点头应是,事到如今尽快把能拿的银子拿到手才是正经。 张吉负手在书房走了两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不是有个慈航普度的心吗?好啊,便让众生皆去寻他超度。” 沈知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那各地灾民自然会闻风而动,云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粮?还建什么朱子社仓呢! 清了田亩又怎样?这个时节刚播种没多久,秧苗才寸许高呢,清了田也变不出粮食来! 当登州满坑满谷都是灾民,成千上万等吃饭的嘴大张着,看沈瑞这小兔崽子还有闲功夫清丈田亩没! 齐师爷笑赞道:“东翁高明!这一个‘赈灾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粮领还则罢了,这人心总是不足,先前领了,灾民来了,就没了他们的份儿了,只怕……还是要闹将起来。” 他眼神闪动,“这次若生‘民乱’,不知道还能否顺利压下去。” 张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旧日在京中也以善赈灾扬名。到了山东越发进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7章 田月桑时(五) 四月间日头见长,未到卯初,天边儿已隐隐透出光亮来。 老年人觉轻,老吴叔已是醒了多时了,眯缝着眼睛盯了半晌窗户纸,只等着天明再起身。 忽然一声高亢的鸡鸣穿透晨雾直冲云霄,而后,鸡鸣此起彼伏,又有呱噪的鸭鸣夹杂其中,一时间乱纷纷,虽是吵闹,却也显出勃勃生机。 老吴叔愣怔半晌,缓缓无声笑了起来,有多久没听到这动静了?这才有点儿过日子的样子! 早先因着住在黑水河边儿上,他们这片儿养鸡养鸭的人家甚多。可这二年闹饥荒,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养这些畜生?家禽不是被卖便是被吃,已足有一年时间清晨没有这般热闹了。 如今,可算是太平了。多亏来了这位新知府!老吴叔心下感慨,如今的他,也开始说起新知府好来了。 那一日,他在小金哥的帮助下顺利买到了粮食,第二天便根本没往粮铺前凑合,还是街坊跑来同他说可以凭户帖去领粮,他才知道街面上险些乱起来的那些事。 果然走到饷仓这一路,到处都有衙役和卫所兵卒巡逻,他也不由心里犯嘀咕。 不过到了饷仓领粮却是格外顺利,大家规规矩矩排着队,没人敢争抢,前前后后四五个作笔录的书吏,有的查验户帖、发竹牌子,有的问了他里丁口情况、家中营生。 虽问的细,可记的也快,并没耽搁多少功夫。 粮是按照户帖上有的丁口发的,就连他在外行商的儿子也有一份口粮给了他。 虽然粮食发的不多,役吏们也都郑重说了这是“暂时性贴补”,不会一直都有,可依旧让人心里踏实起来。 很快街面上陆续有粮店解封了,粮价也落了回来,便是集市上的菜蔬肉蛋也便宜了许多。大家不再抢粮屯粮,先前一直笼罩府城的缺粮恐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几日,衙门开始在各街张贴告示,说是乡下建朱子社仓,城里也一样会建。城中百姓也是一般自愿捐粟入社,以籴本区分上中下等级。 乡下是出借种子、耕牛等,秋收时还粮食,城里则是出借家禽。 百姓凭等级租借若干家禽去养,租赁期间无论是家禽产的蛋还是孵出的幼崽养大,都归百姓自己所有,待到收秋税时,只需还回所借数目的家禽和少量的租金即可。 若遇天灾或鸡瘟等疫病,下中户免还,上户低息偿还。 此外社仓还表示会陆续有其他租赁项目,比如,纺车租借、石磨租借、牲口租借等等 当然,社仓内部的粮食也是同样可对入社的百姓低息借贷的,同样的春夏借,秋收还。 等秋收时粮食价格肯定会走低,这所谓的利息几乎等同于没有,对底层百姓是绝对有利的。 官府依照先前领粮登记的百姓情况,以街巷划分了若干社,社正社副先由府衙小吏暂代,日后再由百姓推举人选。 城中百姓早就听闻乡下朱子社仓种种好处,如今城里也有了社仓,且几乎是白给家禽一样,百姓大喜过望,纷纷积极要求登记入社,领养家禽。 这才有了日日鸡鸣,分外热闹。 老吴叔家这片昨天才登记到的。 他家虽入了社,却并没有领养家禽,吴婶子可把后院的菜地当眼珠子看,生怕鸡鸭祸害了菜地,不光自己不养,平时还要紧关着后院门,生怕邻居家的鸡溜达过来啄坏了她的菜。 城里的菜也半点儿不便宜的,送去集上,并不比卖鸡子儿差呢。 他们之所以入社,是因吴婶子盼着早日能赁来织机。 她儿子跟着个行商在外头跑买卖,儿媳带着孙子在家,又是两张吃饭的嘴。 年轻媳妇子不好出来看店,只能在家做点零活儿。若是能织些布,总归也是贴补。 只是官府说还没有那么多纺车,因此暂时不对外租赁。 官府又顺势推了个什么木匠学堂出来,招收会些木工手艺的百姓,目前在赶工做纺车零件,不收束脩,还管一顿饭,还给按件给一定工钱,已是有不少人报名了。 吴婶子是殷切盼望着这些人抓紧把纺车做出来。 外面鸡鸣犬吠的好不热闹,老吴叔是躺不住了,身边吴婶子也被吵醒了。 但老两口可根本不觉得烦,起身笑骂两句,都道这番热闹才是过日子的味道。 起了床,吴婶子往后院浇菜园子去了,吴家媳妇则往厨下去生火烧水热饭。 老吴叔则拎着大扫帚往前街来,将杂货铺门板一一卸下,准备先扫了铺子,再将铺门口的一块街道扫一扫,迎接新一日的买卖——门前干净些,客人也乐意往里走走。 这会儿虽天刚亮,但住在城西北的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大部分都早早起床忙活起来。 街对面斜下里香烛铺子也正在卸门板,瞧见老吴叔拎着扫帚,那店家汪掌柜便笑着高声提醒道:“老哥,只扫恁家店里就罢了,街上有人扫。” 老吴叔正挥着扫帚,闻言一愣,停下手来,奇道:“谁扫?” 那汪掌柜笑道:“老哥恁是没瞧着昨儿的告示,府衙雇了人扫街呢,管饭,按街算工钱,还是一日一结。” 老吴叔瞪圆了眼,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儿?!”说着忍不住张望起来,却没见着扫街的人影。 汪掌柜道:“千真万确,俺们这街还是晚的,听说府衙旁边的街昨儿起就有人扫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道:“只不知道俺们这街排在哪儿,几时能来人。不过听说想赚这个钱的人多去了,一条街一条街的抢,当不会太慢,城门开之前都能轮到。” 城门一开,买东西的人进了城,他们这边生意也就上门了,若彼时再有人扫街,尘土飞扬惹得客人嫌弃,他们这些铺子非要生吃了扫街的人不可。 老吴叔闻言也看了看天色,虽是不再扫了,却也不收起扫帚,只将其立在门口,心想着若是那些扫街的人来的晚了,他也好立时把门口扫出来,免得耽误客人上门。 少一时,整理着货架的老吴叔就听得外头有铜铃之声,他紧走两步探头出去一看,只见远处一行五人走走停停,缓缓而来,后面还跟着个驴车。 那铃铛便就挂在毛驴脖子上,一走一晃,发出清脆响声,传出去多远。 这五人年纪不等,有四十余岁的汉子,有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手中各持扫帚木锹等工具,将路面上的垃圾扫到一处,统统撮进驴车上。 那驴车后面还带着个大水桶,每清理过一处,那半大少年就爬上车舀出水来,掸洒在街面上,盖下扬起的尘土。 香烛铺子汪掌柜也闻声出来凑热闹,瞧见老吴叔,便走过来站在一处一齐看着,因笑道:“这收夜香还能卖乡下去,这收腌臜尘土作甚么?衙门还要雇人去做!瞧着也不费什么气力嘛,倒是要花不少银子。到底是京里来的知府,为干净便这样大手笔,真是气派!” 见老吴叔不错眼的盯着那边,汪掌柜大乐,捅了捅老吴叔道:“老哥,怎的,恁还想去做这个营生?虽说是挺轻省,但俺们到底上年纪了,不比那些青壮,一趟街走下来,累个半死,还不如在铺子里多卖两个簸箕赚得多咧。” 老吴叔摆手道:“不是,不是。”说着不是,眼睛却始终也没离了那帮人,眼中精光闪闪,显见是打着什么主意。 汪掌柜也不多劝,踱着步过街回铺子,再转回身看时,就见老吴叔那边已同那几个扫街的搭上话了,汪掌柜摇头失笑,也不再理会。 那边老吴叔何止搭上了话,更是往铺子里去取了一壶热水几只粗瓷碗,与几人喝水解渴。 这几人见老吴叔如此和善,都感谢不已,停下来歇脚喝水,老吴叔但有所问,几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底是有活计在身,几人也不敢停留太久,答了几句便忙还了碗,再次谢过,拿起工具来继续干活。 待人去的远了,老吴叔方往后院去找吴婶子商量。 “方才外头来了扫街的,俺同他们唠了几句,府衙雇人扫街,可家什还没齐全呢!他们现下不少是先从自家带的或借的,衙门说慢慢就给配齐了。便是买齐全了,日日里扫街,那扫帚也费得紧,总得买新的不是……” “对!对!”吴婶子眼前一亮,随即又苦了脸,道:“当家的,想得倒是美的,可这城里多少家卖杂货的呐,俺家又同衙门里的人没干系,没门路,这等好事儿还能落俺家手里?” 老吴叔道:“这扫街才刚两天,城里哪家杂货铺有这许多扫帚卖?那样大的扫帚,平素也不备多少货的,还不是现扎!俺们也不是要兜揽下整个的生意,卖上十几把,搭上线,细数长流的,总有赚头。” 吴婶子想了又想,道:“你那日不是同俺说,入社的时候,与你写契的吏员是咱们社的社副,人甚和气,去寻他问问,便是不归他管,总能指条明路不是?” 老吴叔想了想道:“俺原是想找打更的李老哥问问,你这样说,那俺待会儿先往衙门去寻那小哥儿罢。” 老两口商议妥当,吃了早饭就去衙门寻那书吏碰碰运气,吴婶子还特地给他揣了一袋子散钱碎银,留作打点书吏之用。 府衙在城西,吴记杂货铺在城西北角,有半个时辰便也走到了。 天色还早,老吴叔并没着急赶路,那日登记入社时,他已是听人闲话知道了如今府衙的规矩是辰正才开始办公的。 刚从桥上过了黑水河,拐进西城门对着的迎恩街,就听得有人喊着“老吴叔”。 老吴叔抬眼四望,因着城门已开,街上行人车驾熙熙攘攘,他一时也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半天一辆驴车赶上他,车辕上跳下个小伙子来,拉他道:“老吴叔,是俺,快上车,咱们一路去。” 老吴叔一见是小金哥,不由笑了,道:“你又进城了?” 那驴子后面拉着的只是个平板车,车板上坐着一堆年轻夫妇,都是农人打扮,身旁放着两个盖着粗布的提篮,并不见货物。老吴叔便只道他们是进城赶集的。 小金哥指着人介绍道:“这是俺三舅哥,俺三嫂子。俺刚才先到了铺子,婶子说你往府衙来了,俺们也是要去府衙,这才赶上来。老吴叔,快上车,一道去。” 双方见了礼,老吴叔客气一番,便不再推拒,上了车。 虽然小金哥手巧会扎扫帚,但吴家老两口也并不怕小金哥知道了扫街的事,越过他们去与府衙交易。 如他们所说,本身扫街所需要的扫帚就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他一家小杂货铺能吃下去的生意。 他家同样也不止从小金哥手里收日杂用品。 小金哥是个实在人,并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从吴婶子口中听说了扫街的事,见街面又这样干净,便大夸特夸,直说衙门为百姓办好事。又指着驴道:“俺说怎的进城时,城门口有差役大哥特特叫拉车的牲口后腚都挂个兜,没这家什还不许进城。原来街上这样干净。” 他又夸老吴叔聪明想到了扫帚这桩生意,眉飞色舞道:“太好了,虽俺笨嘴拙舌的,一会儿也要帮叔你说一说,这事儿成了,往后俺就可以扎扫帚往你铺子里送了。” 老吴叔也忍不住笑了,又问他往府衙里去做什么。 小金哥道:“俺是去问专家的事儿。俺嫂子也有手艺,他们不常进城,叫俺陪着去府衙问问。” 这小金哥的丈人一家住在海边儿,以打渔为生。村里有人因懂打渔、养鱼虾的,成了专家,领了府衙的“薪俸”,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便都心动,争着抢着想去做专家。 可府衙又不是冤大头,不是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懂什么什么就能当上专家,还是要层层考核的。基本上后来抱着糊弄的心态去的人都被刷下来了。 小金哥丈人家没拔尖儿的人才,本没做这个打算。 恰这两日听说了城里建了社仓租赁鸡鸭与百姓养,倒让他们动了心思。 因为他家这三儿媳妇虽是渔妇,最擅长的手艺却并不是打渔织网,而是养鸭子。 她养的鸭子个顶个的壮实,连下的鸭蛋比旁人家的好吃,又会一手腌咸蛋的手艺。 府衙既然鼓励百姓养鸡鸭,那肯定也缺养鸭子的专家呀。 一家人商量一番,就准备进城来试试运气。 因怕选不上被村人笑话了去,老三两口子便也不去找村里那些“专家”寻门路,而是赶到城西赵家屯找妹夫小金哥——小金哥常往城里去卖货,总归比他们熟悉城里情况,请他陪同去最好。 舅哥上门,小金哥还有什么不应的。 三人租了辆驴车进了城,小金哥先到了有买卖来往的吴记杂货铺,给吴婶子送了些三嫂子家的鸭蛋,给自家怀孕的媳妇买了一篮子鲜菜,顺便打听打听城里社仓借鸡鸭去养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婶子讲解完社仓情况,便爽快的表示,因着她有菜园子不便养鸡鸭,如果小金哥乐意,可以以吴记的名义去租借鸡鸭,他们留下押金、自付租金便可以,吴记不抽成。 因着吴记有个杂货铺,在本社里算是中户,能租借一二十只鸭子呢。 小金哥与三舅哥夫妇听了大喜,连连道谢。听说老吴叔往府衙来,这才赶上来拉他一同去。 小金哥讲完,又谢老吴叔。 老吴叔连连摆手,笑道:“你这孩子,恁的客气,谢个什么,两厢便宜的事。” 小金哥又问道:“老吴叔,你不替婶子问问种菜专家的事儿?婶子这菜种的可真是好!反正咱们也是去问专家的。” 老吴叔早已心动,便忙点头道:“那就全赖你帮忙了,瞧你还谢俺们,可该俺们谢你了!” 一车人笑作一团。 眼见着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府衙,只听得街口那边有人吆喝着“一文坐车”,老吴叔等不禁闻声望去,那边路边停着一辆车厢庞大的马车,大约是天热,车壁只有半截,顶上支起草席为篷,用以遮阳避雨。 车身上漆着“八仙车行”、“公共驿车”几个醒目的大字,车上已坐上了四五个人,车前一个蓝衣伙计正在大声揽客收钱。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驿车如今这么便宜了?” 老吴叔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这样便宜了,出门就直接坐公共驿车过来了,哪里还会走那么远。 驴车驶过去的时候,老吴叔忍不住问那边的伙计,何时改了这个车钱。 那伙计笑道:“昨儿起降价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还要设更多站点儿了,车也要加,往后城里来回可方便了。” 他话音未落车上便已是一片叫好声。 老吴叔与小金哥等也连连说沈大人爱民如子云云。 这公共驿车其实已经推出好久了,自沈陆两家合作后,沈瑞便开始了经营山东的通信网络,登州是陆家的大本营,八仙车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稳了脚。 只不过这一两年间,车马行一直在向外埠扩张,沿着驿路打造沟通京城与登州的站点,倒是登州府城内的车马行并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没发展起来,也是因着登州百姓生活颇苦,车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样的盈利。 车马行为了不赔本,只能提高坐车钱,百姓见价高越发不肯坐车,越没人坐车越赔本,车马行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下去。 最终八仙车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两大寺庙——开元寺、普照寺的热门线路,供初一十五烧香的略有宽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来为陆家传递消息运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来登州的消息传来山东后,八仙这边才开始有大动作,增设站点,增加马车“车次”。 登州百姓虽是常在路上见到大号车厢的“公共驿车”,知道方便,可这几个月米价腾贵,真是粮都吃不起了,更哪里有钱坐车。 此番府衙降了车钱是实打实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钱的价格半数以上的百姓都负担得起,尤其是那些携带了重物去赶集的百姓,很乐意花上一文钱省些时间与气力,大家自然交口称赞。 驴车驶过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着那边的公共驿车,老吴叔不由莞尔,道:“怎的,想坐坐试试?一会儿叔带你坐那车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后颈,道:“不是,老吴叔,那个,俺不是想坐车。俺是看车篷那席子,那席子俺也编得出。” 若是多设站,多加车,需要造更多车,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车篷席子。车厢木匠能打造,席子木匠可做不出来,总归要往别处买的。 老吴叔乐了,笑道:“好小子,还说俺灵能发现买卖,你小子这眼珠子也够灵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 老吴叔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先去府衙问了扫帚,回头再去八仙车马行问一问,谈谈这席子买卖去。” 小金哥大力点头,斗志满满。 * 入社仓养鸡鸭这件事确实吸引了许多底层百姓入社。 亏得蓬莱县附郭府城,一座城内有府衙县衙两个衙门口,分别座落在城东城西,才堪堪将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记,东城的往县衙登记。 饶是如此,府衙这边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府衙前堂后宅,又分东西三路,曹吏房位于中路正堂东西两侧,但有了先前险些酿成民乱的买粮事件,府衙已不会让百姓直接进入仪门。 此次便开放东路吏舍用来办理入社相关事宜,并且安排了衙役在东角门外组织百姓排队进入,因此人虽多,却并不混乱。 倒是应聘专家这桩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办理。 老吴叔瞧着入社那边恁长的队伍,心下庆幸亏得跟着小金哥来了,要不这会儿里头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样忙碌呢,哪里还有工夫搭理他,指点什么扫街的扫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这边可是清净许多。 本身专家就是需要门槛的,前阵子严格考核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没那许多人跑来糊弄应聘了。 因着知府大人重视,每位应榜者在初步登记后都会被请到后面厢房静室,由专人负责单独的“面试”。是以匠作房这边基本没什么人。 小金哥一行说明了来意,听闻有懂养鸭子的专家,接待的吏员态度更热情了几分,请到静室中还给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时还有些发怵,见吏员和颜悦色,慢慢也大起胆子来回话,尤其被问及她所最擅长的养鸭,更是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时提醒,险些把喂鸭的“秘方”都给说出去。 她还随身带着一篮子腌好的鸭蛋,这会儿便推过去送与吏员,她也不会说什么奉承话,便是翻来覆去强调,“俺家鸭子下的蛋特别鲜,俺自己腌的,特别好吃,大人恁尝尝就晓得了。” 还是老吴叔与小金哥替她描补了两句。 吏员不以为意,收下鸭蛋,表示她的事已记录下来了,过两日会有专门的人上村里去看她养的鸭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好,便会聘她为“专家”了。 众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老吴叔这边是需要请吴婶子本人亲来面试才能应聘专家的,因此也没有被问话。此时见养鸭事谈妥,这边又没有外人,吏员收下了鸭蛋当正是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悄悄递上个装有一串钱的袋子,打听起扫街扫帚等一应物什归哪里管。 衙门口的吏员都是吃惯了打点的,这吏员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让老吴叔出来一叙。 将老吴叔带到一处避人的夹道里,那吏员又喊了另一个吏员过来,正是杂科管采买的。 因着扫街的事儿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员自不敢怠慢,三人简单交谈,几样常用的家什都是给的市价,颇为公道,又答应了老吴叔送一批货结一笔款子。老吴叔又递了一次钱袋子,这事儿算是基本敲定下来。 这边正聊着,那边角门一响,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小于师爷。 两个吏员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尴尬上前问好,吱唔解释一个老邻居过来问专家之事。 老吴叔也忙过来见礼,又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于师爷身后那位也见礼了。 那两个吏员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不认得,老吴叔却是认得的,这人是赵家的三爷,他去赵记铺子里买粮时,曾遇上过掌柜同这位说话。 就这么一犹豫间,小于师爷那边已淡淡应了一句,带着人快步走了。 老吴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员外家、赵员外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两位是同知府对着干,被收拾了的。那赵三爷这次来府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忽听旁边一声咳嗽,老吴叔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哈着腰讪讪陪笑。 那吏员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老吴,不该瞧的,便是啥都没看着。” 老吴叔也是老买卖人了,立时明白过来,忙连声应是。他管赵家干什么,还是先管管他的扫帚吧! 事情谈妥,老吴叔由吏员领回了匠作房,汇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们前脚刚走,那吏员后脚就拎着那一篮子咸鸭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于师爷,过去献殷勤。 赵三爷他也是认得的,外头风声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于师爷带人走那条僻静的夹道,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见了!当时能装瞎装不认得,过后可不能再装傻充愣,总要弥补一二。 他这边忐忑着,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努力推销着这鸭蛋,比方才三嫂子还卖力些:“这是个求做专家的渔妇孝敬上来的,她养鸭子有一手,说是她家鸭子都是吃鱼虾螃蟹大的,鸭蛋腌成咸蛋极是味美。于先生您尝尝,您尝尝,权当吃个新鲜。” 小于师爷瞧了他一眼,接过篮子来,似笑非笑道:“无妨。不必挂心。” 这便是说赵三的事无妨了,那吏员登时便松了口气,但仍谨慎的低声道:“小的们会管好嘴的。” 小于师爷一乐,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这一番心意,我必会拿去给大人尝个鲜。若果真好,大人垂询,你便与大人好生说一说这养鸭的专家,也好为大人分忧。” 那吏员一愣,随后不由狂喜,连忙谢过小于师爷提携。 小于师爷挥挥手,拎着一篮子咸鸭蛋径自走了。 拐个弯过了穿堂,直往后面知府官宅外书房去,那边沈瑞和幕僚团队正等着他的消息。 * “赵三说,魏家已经开始变卖东西了,赵家收了一批。魏春来,莫不是要逃了?”小于师爷汇报了从赵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员外自己在家装病,心腹大管事却在外奔走,登了两次赵家的门,与赵员外密谈许久,赵三郎还看到了他们偷偷摸摸抬了几箱子东西来。 赵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觑个空儿就跑来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统统舍下说逃就逃?那许多田亩,他舍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亩,余下的也足够养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辈子了,他逃了能带几个银子走?”姜师爷摆手道。 他这几日是参与了清丈魏家田亩的,对魏家田庄产业颇为清楚。 大于师爷皱眉道:“济南府只往京里递了信,并没有遣人来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张大人不理会他家的事,筹银子送礼去?” 八仙驿站在济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边也帮忙盯着张吉府邸的。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张府只有人快马往京里去了,并未有往登州来的。 “这会儿现送礼,未免晚了些吧?”小于师爷道:“他这么东拼西凑的,这礼只怕不轻呐,等他凑完了,再寻人护送到济南府——这边儿早就查完了。” 陈师爷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紧扒着张大人了。这会儿查地的事儿出来,聪明如张大人,是不会沾手的。魏家如此动作,我倒是担心京中的反应,要防着……”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又将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内阁里有人在皇上那边进谗言。毕竟若以匿税论罪,最重可有产业半价入官之罚的,若是大人判罚了他家,到头来籍没的却是个空壳子,有人恶意以此构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枚鸭蛋把玩着,听着众幕僚的分析,见陈师爷望过来,他方缓缓的点点头。 这边清丈田亩的密折以及在登州建设的初步设想札子已经通过八仙驿站的渠道早早递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当会比济南府那边折子更早进京。 关于清丈田亩,寿哥必然欢喜,至于罚没奸商家产,也是寿哥乐见的戏码。 然,若说好是本地首富,罚没时却变成了空壳子穷鬼……以寿哥的脾气定然不快。 登州乡下地方,大户也没多少家产,且沈瑞人品家资摆在那里,硬栽赃沈瑞贪墨,寿哥是不会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断灌输“沈瑞到底年轻,办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论调,只怕也给会寿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同样是致命打击。 沈瑞将鸭蛋放回篮子里,脸上带出几分倦意来,讥讽一笑,道:“那帮政客,不做实事,只会搞这些倾轧伎俩。” 陈师爷虽了然,却也不得不叹道:“东家,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摆了摆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穷苦全因这些大户食髓吸血,本府想为百姓谋福,绝不容他们掣肘。随魏家蹦跶去吧,他卖得珍玩卖不得田亩,带得走银子带不走地,凭他耍什么花样,本府不惧担个骂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亩都籍没入官,分与百姓耕种!” 几位幕僚师爷皆是一愣,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陈师爷带头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实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众人行礼,道:“都是我份内之事,当不得赞。” 又道:“你们也莫怨我意气用事。魏家这样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户两户,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后什么都不必做了。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登州富庶了,他们的谗言便统统立不住脚。皇上乃圣明君主,自会裁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瑞这也不全是场面话,他也是真不耐烦了,他太了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长舌妇也没什么两样,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脚的地步,那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对寿哥还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寿哥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是寿哥表现出来的聪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说得好”他也一样会。 他第一时间将登州各项进展写下来递进京,只要登州的发展符合寿哥的期待,寿哥就会一直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捡出一个鸭蛋来,向众人道:“我瞧着这鸭蛋有些意思,晌午给诸位先生添道小菜,尝个野趣。” 高邮的咸鸭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气的,如今虽没成为贡品,却也是席间佳肴。 在沈瑞前世,除却这高邮咸鸭蛋名满天下外,另有一样鸭蛋也卖得极好,便是海鸭蛋。 如今,登州的海鸭蛋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关注棉布、海产这些大宗产业,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样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鸭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 普通的农副产品做好了,一样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广。 散会之后沈瑞特地叫住小于师爷,请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养鸭专家以及海边儿养鸭的情况,若是可以,便在那边建个小型的养鸭场,开个咸蛋作坊。 小于师爷应下,又叹道:“大人竟这样看好这咸鸭蛋?可惜迟了些,不然多备出些咸鸭蛋来,送到京里,作端午节礼才是一举两得。” 端午节素来有吃咸蛋的风俗,俗语说“要吃咸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颇感惋惜,不过转而又笑道:“无妨,赶不上端午,还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时,登州鸭蛋已能行销天下。” * 却说这边赵三郎乃是偷偷出来告密,在府衙夹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恼,回程越发小心起来,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几圈,觉得完美掩藏行踪了,这才回到家中。 却不知道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内书房里,赵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赵员外身前,小声将赵三郎行径说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只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赵员外面上毫无波澜,只点头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说,退到一边儿等着新的吩咐。 老爷特地让三老爷看到魏家来人抬了东西,三老爷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爷这是要试探三老爷,还是要利用三老爷传消息出去。无论怎样,亲兄弟走到这一步,大管家多少还是有些寒心的。 “马骋那边,联系上了吗?”赵员外问道。 大管家收回思绪应了声是,又道:“齐家还是靠不住。还是拿银子砸开的马家门。” 赵员外冷笑一声,道:“这时节,自然谁都靠不住了。无妨,马家认银子就行。他越贪得无厌才越好。” 大管家低声道:“戚家出面,马佥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罢。” 赵员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脸上又浮现出和气的笑容来,道:“也该是他急一急的时候了。他牙口可好着呢,能撕咬一阵子……” 书房门叩响几声,大管家忙出去问了情况,又黑着脸进来,低声道:“魏家又来人了。” 赵员外摸了摸滚圆的下巴,道:“老魏这是要拼死一搏呐?行啊,成全他,咱们就再帮他一把,他这些年没少划拉东西,手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呢。你拿外账房账本子给来人看,就说咱家也没银子了,寻常东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东西来,再压压价。”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总得把送去马家的银子给填补上才是。” 赵员外击掌笑道:“正是。” 赵员外料的没错,魏家如今已是没什么选择了。 布政使府上没有来人,魏姨娘娘家派来个姓薛的管事,没有带来任何有好消息,张口只是要钱。 魏员外不是傻子,也担心魏姨娘那边诈他。 但他根本没有所谓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护,俯首认罪,立刻就会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来,网罗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就是现在,济南府还没表明放弃他、他还没倒呢,一向甘当他狗腿子的赵员外就露出獠牙来,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了。 魏员外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去,上太太那,让她把那箱子东西取出来,给赵家送去!” 心腹管事犹豫着,低声道:“与其送赵家,不如让人快马送去张大人那边,左不过也是要给太夫人拜寿用的……” 魏员外阖了阖眼,道:“送去赵家吧。” 既是魏姨娘娘家那边派人来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张府是要撇清干系的,他便是送东西去了,张府也未必会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员外闭着眼,又寻思了一遍如今拢了多少银子在手里。 他其实,还有一条路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可以抛下这一切,带着银子远遁,只要有银子在,他还怕什么。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么多田,张吉能咽下这口气。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没了威胁张吉的把柄,张吉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瑞。 到时候他未尝不能回来东山再起。 银子,银子,银子先送一小半儿到薛管事那边,稳住他们,向张吉表现一下他的效忠与诚意。 余下的,他得带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长子次子都二十好几了,留下来也能抵上一阵子。 续弦幼子还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们送出去。 嗯,普照寺离东门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几天,悄没声的从东门走,往宁海州先住着。 他这边稳当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俩。 魏员外盘算妥当,又加快了变卖家产的速度。 因着他一直对外称病,就让续弦以为他祈福的名义,带着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斋念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张吉派来,便不是个傻的,魏家种种动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员外拿出银子来,他打眼一看数目,便冷笑道:“想来是真不凑手,俺们也不是讨饭的,那便罢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阴恻恻道:“不知道府衙来抄时,银子还凑手不凑手。”说罢拂袖便走。 魏员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能让他真个走了,一番软磨硬泡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带走了大半的银子。 魏员外心头滴血,但懊丧也无用,现在脱身要紧,总归还是剩下了万余两,有这银子做本钱,支起一摊子生意来也不甚难。 那薛管事走了两天后,这边魏员外也准备停当了。 他定好了计划,准备在家里内账房点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诉全登州、告诉济南府他把证据烧了。他自己也好趁乱脱身。 万事俱备只差点火之际,朝廷的一份邸报进了登州城。 很快,满大街都疯传起来。 巡按山东御史胡节向济南府各界索贿,右布政使张吉借修曾子庙宇银二万两贮于德州,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取泰安州香钱五千两,济南道佥事侯直取德平等县银三千两,济南府知府萧柯、历城县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银送德州,拟等胡节回京时从德州带银走。 监察御史张禬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弹劾山东地方诸官。 皇上震怒,下旨严惩。 吏部覆议,右布政使张吉、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济南府知府萧柯追赃降二级,冠带闲住。 济南道佥事侯直、历城县典史李徵追赃削籍为民。 左布政使车玺虽未参与,但有失察之过,依违失举,降一级,调至云贵。 德州卫所涉案一应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节,身为御史,恃势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锦衣卫差官校械系来京,谪戍陕西萧州。 一身平民衣衫准备跑路的魏员外捏着心腹管事从外面重金买回来的誊抄邸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喘气都吃力起来。 他踉跄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却一把推开了管家,圆瞪的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将这邸报抄本撕个粉碎,厉声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儿做的局!” 可喷出来的,除了声音,还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吓得傻了,连滚带爬扑过去扶住魏员外,又凄厉高喊来人请大夫。 血吐了出来,魏员外倒是觉得胸口没那么堵了,脑子好像也清明了几分,他再次推开管家,大骂道:“蠢货!快叫人去把他娘的那个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来,把银子夺回来!”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袋又一迷糊,人已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8章 田月桑时(六)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还没大热,小皇帝却已高高兴兴跑来西苑“避暑”了。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惯常处理朝政奏折、召见臣工的地方,故而此处日常侍卫内官极多,不说里三层外三层人叠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里却是空荡荡的,诸人都被撵到了院外,就是贴身伺候皇上的、颇为得脸的几位小公公也都远远站着,保持着“里头一喊能听见”的距离,绝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内有什么妖魔鬼怪将他们吓成这样,而是如今权势遮天、皇上身边头号大红人的刘瑾刘公公在里头。 也不是在商讨什么机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刘公公这会儿,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个有胆子看刘公公的“笑话”?自然要远远避开了,装聋装瞎装不知道的才好。 这阵子刘瑾本是过得颇为顺意的,先前能与他分庭抗礼、还妄图害他的丘聚彻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着有西厂还想蹦跶蹦跶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场后也服帖起来。 皇上把东厂给了魏彬,魏彬倒是个聪明的,处处为他刘瑾马首是瞻。 张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连个信儿都没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没人提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刘瑾一人独大,皇上信任有加,说能给皇上当半个家也不为过(他自己这样认为)。 内阁里虽有王华、李东阳,让他不那么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着吏部,又借着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员还都算听话,要紧的衙门口也都顺利换上了他夹袋中人。 更有那期满求官的,巴巴来与他送孝敬,金银玉器满柜满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产也享用个遍,甚至有些进上的贡品,顶尖儿的都是要送来他这边,次一等的才往宫里送呢。 对于这样的孝敬,刘瑾是极为受用的。 没想到竟栽也栽到这孝敬上了。 山东这桩一举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里,罪魁巡按御史胡节声称,索贿乃是刘瑾刘公公授意所为。 胡节不是什么硬骨头,更有着脱罪的小算盘,在锦衣卫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锦衣卫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刘瑾将精明强干的牟斌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赶走,把心腹杨玉提了起来,想把厂卫统统攥在手掌心里,奈何杨玉着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诏狱都没管好,别说外面当差的这些锦衣卫了。 下面不服杨玉这废物的大有人在,还有些心中念着牟斌的旧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势力之人。 遂,胡节本人还没入京,这刘公公逼胡节索贿的消息就已在御史们耳边飞了。 本身张禬就是刘阁老的人,后处投了李阁老,真个恨刘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东掀翻了刘瑾、焦芳门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气,名噪一时,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听得胡节这番消息,如何会不扩大打击面,加紧攻击刘瑾! 他便联络了一干御史,不断上折子弹劾刘瑾,更刨出了刘瑾先前许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台在前,大家也摸着了几分皇上的脉,便也不提什么刘瑾带着陛下玩乐的话,只将刘瑾的罪责往先前让丘聚下狱的那些罪名上靠,什么贪渎、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辩驳清楚可得费一番功夫了。 刘瑾真真是气炸了肺,把焦芳、张彩叫来说是商量事,可张开口就忍不住狠狠骂了起来,嗔着他们无能,压不下这些弹劾。 焦芳比刘瑾还郁闷,张吉是他门下一员大将——这从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几人!使了多少气力才走到这步,偏生生被区区几万两银子就给毁了! 更麻烦的是,他本是要给他儿子焦黄中谋个升迁的,如今却是不得不停下手来。 当初焦芳费尽心力运作将儿子焦黄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检讨,偏在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桩事中都没得好处,同榜诸人都得了提拔,越发显得他儿子不如,他便一直谋划着给儿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来了良机,国子监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学士张芮调了镇江府同知,翰林院变动颇多,焦黄中借机升个翰林编修几乎是板上钉钉,若是操作得当,修撰也不难。 结果山东这件事出来,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缓上一缓了,免得儿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碍了儿子前程,银子一两没收着又惹了一身骚,焦芳恨得牙根直痒痒,又不免埋怨刘瑾忒是贪得无厌,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霉。 只是口称人家千岁自诩门下,他面上也不敢说什么。这会儿被刘瑾喝骂,更是一肚子火气,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张彩倒是扛骂,依旧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渐渐老迈,内阁之中几位又都不好相与,他自家应对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为刘瑾谋划。 张彩便成了刘公公身边出谋划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现已是吏部左侍郎。 刘瑾骂张彩便是骂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经营,若能拢住一干御史,如今哪会有这许多人找碴。 张彩实辩驳不得,他在都察院实际上没仨月就升官了,难道能说怪大佬给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着这番骂,思索着对策,直到刘瑾骂累了停下饮茶,张彩方开口道:“此事,多因杨指挥使处置不当。” 刘瑾火气又登时就又上来了,狠狠一撂茶盏,便又骂道:“杨玉这蠢材……” 张彩却不再等他骂痛快了,径直便道,“千岁,可还记得南司千户石文义吗?” 刘瑾微微一愣,听得张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颇具才干,办事果决利落,不若调至北司理刑,也好为杨指挥使搭把手。” 石文义原是南京守备太监石岩的侄子。石岩早已老病,后小皇帝打破仁庙以来成例,派了四人守备南京,石岩便退了下来。 石岩人老成精,得知新派来南京的守备太监之一刘云是刘瑾义子,便着意结交,帮助刘云迅速在南京站稳脚,并在四位守备太监中占了上风,刘云也投桃报李,将石岩的侄子石文义推荐到刘瑾门下。 石文义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荫封百户,入京便正式进了锦衣卫。 在刘瑾收拾了牟斌时,石文义凭着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劳,被提拔成千户,放在了南镇抚司。 在石岩的调教和金银供给下,石文义没断了同刘瑾门下这些说得上话的人联络。 张彩既是得了石文义好处,也是觉得……是个人就比杨玉强些,此番便想提起来石文义看看。 刘瑾早就厌烦透了杨玉,当初提拔杨玉不止看银子,还看在杨玉已故的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份上——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边人的,而先帝爷在小皇帝心中最重,连带着这一应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锐意革冗官时,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便是孝庙的保母、近侍的后人也未能幸免。 杨玉这姑母显然就不够分量了。 刘瑾遂点头道:“原是想着还得内行厂操劳操劳,理一理这次的事,你既这般说,便让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他祖宗找腻歪。石小子若果然是个可用的,便先提个指挥佥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杨玉了。 张彩会意,行礼称“千岁英明。” 事情已经出了,光去查哪里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补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来。 “于外,还是当寻些别的消息把水搅浑些,”张彩望向焦芳,道,“此次冲着千岁的,想是刘谢仍有余孽;而冲着阁老的,怕是……那几位。” 焦芳强忍着没冷哼出来,心道废话,口中却唤着张彩表字,问道:“尚质高见?” 张彩道:“阁老可还记得张吉先前送进京来的书信?” 提起这茬来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张吉快马送进京来书信,说是那沈瑞小儿到了登州也不管有无灾情就开仓放粮,险些引起抢粮民乱,实是浪费国帑,更有邀买民心之嫌。 张吉书信中表示已同胡节沟通过了,由胡节那边写折子弹劾沈瑞更为妥当,他这边不过是给阁老递个消息,请阁老心中有数,以便提早布局。 当时焦芳还招了几个心腹来商量了此事,想着搂草打兔子,这罪责能多捎带上几个人才好。 没成想胡节弹劾沈瑞的折子还没进京,张禬的折子先到了! “胡节那折子如今还有什么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让那起子恶犬叫唤得更凶。” 张彩道:“虽说胡节有错,但错在索贿,他身为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职。山东这趟水,越浑越好,只叫人往那邀买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阁老杨阁老哪个敢不自辩?而那张禬,是当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着这浪费国帑的事儿不去理会,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阁老又是个什么意思?” 焦芳皱了皱眉,并没回话,他当然希望借着这由头一举收拾了他所有对头才好。但是这个由头在当下…… 刘瑾却已先没好气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会现下动他呐。牵扯上他吆喝什么都是白忙活。” 与焦芳不同,在刘瑾眼里,沈瑞什么阁老女婿、阁老徒孙的身份都要淡,他是当其为“张永门下”来看待的。 刘瑾和张永并没构成竞争关系,相反,两人还有过合作,而且张永如今悄没声的,他都懒怠去理会。 当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着给钱宁在皇上身边抢占个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与戴大宾同行这桩事让刘瑾颇为不满的——那阵子正是招赘戴大宾的谣言又起来的时候。 但没多久,德州递来的消息就让刘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这样一个局,丧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结果了沈瑞和戴大宾再嫁祸给他。 做过灭门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长本事了,杀人放火说来就来! 这要是平常时候刘瑾也不惧这样的嫁祸,可皇上才刚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让他刘瑾因为儿女私怨给杀了”,那刘瑾是绝讨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难逃。 好在沈小子有两下子,能破了局,还能送回人证物证到他手上,刘瑾原就没想着放过丘聚,如此一来更是轻松,将沈瑞那边的事一说,皇上立时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头赏了沈瑞东西“压惊”,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户官职,还将其派到了登州,摆明是留给沈瑞帮手的。 由此刘瑾也看出了皇上对沈瑞往山东办事的重视。 他既知动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费力气。 张彩却道:“千岁勿忧,原也不是为了让万岁爷治罪沈家小儿的,不过给那小儿的‘长辈’些敲打罢了。” 刘瑾哼了一声,道:“只怕这群老儿不怕这点儿小敲打。” 张彩忽一笑道:“千岁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敛了笑容,掸掸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赏待君子,不惟荣其身,又封赠其亲。卑劣之徒获罪,或流放或闲住为民,其名虽除,其妻与父母三代封赠诰敕却如故。若不追夺,何以戒后?” 刘瑾并不喜这般文绉绉的词儿,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皱眉道:“要追夺张吉等人妻母诰封?” 张彩缓缓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夺。刘健、谢迁、韩文、马文升、刘大夏、许进等人诰券及原赏玉带服色。” 刘瑾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哈大笑三声,击案叫好,立时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声:“只怕操之过急……” 随即便见刘瑾沉了脸,他立时改口应下去做。他倒不是顾惜张吉什么的,这桩事丢出来,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胡节的案子必然立时没人瞅了,他也立时能从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牵扯太大,还是当稳稳的做来才好。 “阁老,”张彩又在此时开口,凝视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实是山东如今左右布政使尽去,不知皇上会属意何人。” 旁的话便都不用说了,如今谢迁的女婿沈理,正是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 这沈理还是沈瑞的族兄,当初沈瑞调去山东,皇上都未让沈理避嫌调职。 以小皇帝的性子,将沈理提拔起来好让沈瑞做事更便宜些,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这时候追讨谢迁玉带服色及家眷诰命,既是要搅浑了水,也是要压一压沈理。 焦芳摇头道:“皇上未必会擢拔沈理。”却也不提其他。 张彩则只道:“圣心难测。” 说罢,他又掉过头来向刘瑾道:“千岁莫怪下官扫兴,外头这些其实都还好说,重要的是……千岁还是要往宫里去。” 刘瑾面上颇有些不悦,这他当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张彩躬身一礼,显得越发恭敬,声音也低了几分,“千岁总要小心丘聚那厮前车之鉴呐。皇上最为信重千岁,千岁,这银钱上原是小事,莫要为此生了嫌隙才是。” 刘瑾瞳孔骤然一缩,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庄铺后,总账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阴鸷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这会儿,刘瑾老老实实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这一哭,博份旧情。 * 寿哥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中,目光直透过窗户望着外面一片新绿,看也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泪横流的刘瑾。 刘瑾呢,也不敢抬头去看万岁爷的表情,就这么兀自哭着嚎着。 口中先还说这次案子里胡节纯属自作主张,见事败又受人指使方攀扯于他。 很快话锋一转,又提起他掌司礼监期间如何兢兢业业,因着最近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国策得罪了多少贵戚仕宦,因此才有人抓住机会陷害他、弹劾他云云。 再往远处说,开始历数这几年来他的种种功劳苦劳,直说到弘治朝去,将昔日东宫诸般旧事翻了出来,喋喋不休,说得自家都感动了,这泪也有几分真切起来。 当刘瑾说到清丈屯田时,寿哥才将视线收回来,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边清丈登州田亩的密折也上来,而且,这前前后后的事也写了个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这会儿还为着说胡节获罪前递上来的弹劾折子吵了起来,说什么沈瑞空耗国帑邀买民心云云。 胡节自己贪渎国帑,倒是贼喊做贼说起沈瑞来。 寿哥眯起眼睛,扫了扫刘瑾,什么昔日旧情都是混扯,倒是,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刘瑾确实没少尽心尽力,也,还是要用他的。 “大伴。”寿哥缓缓张口,打断了还在忆往昔的刘瑾,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似有些动容。 刘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似怕满脸涕泪让皇上看着腌臜一般,然后才小心抬起头来,“万岁爷,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这许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会不知道吗?”寿哥幽幽道。 刘瑾忙作感激涕零状,叩首口称谢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却是发沉,这话其实颇为含混,可并没赞他刘瑾忠良,看来皇上心下还是有气的。 “想想当日东宫之中,你,张大伴,高大伴,还有……”寿哥似是一顿,随后声音陡然冷上几分,“丘聚。” 尽管这个名字很快就滑了过去,寿哥又继续说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刘瑾还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断咒骂丘猴子咒骂胡节。 好像数完了人名,回忆也就到了头,寿哥轻咳一声,道:“大伴庶务繁忙,操劳辛苦,门下良莠不齐,有所疏失也是难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处置了。” 刘瑾忙道:“谢万岁爷体恤!奴婢必当严惩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效尤。日后再有授外差者,必当严查严管……” 他又滔滔不绝好一番应答,把之前张彩与他出的对策大半讲了出来。 也不知道小皇帝听进去多少,半晌才听寿哥嗯了一声,似乎是漫不经心道:“大伴若有忙不过来的,交由旁人帮衬一二便是,大伴腾出手来,也当清一清门下,那些德不配位的东西,留着倒牵累了大伴。” 刘瑾后背一僵,强挤出笑来,应声称是,后半截的对策也不必讲了,只呐呐的表起忠心来。 寿哥随意点了点头,转而满脸阴沉,道:“张吉这厮,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挪圣人庙宇银!朕看,张家人以后不必再进学科举了。” 曾子被奉为“宗圣”,是配享孔庙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张吉用自家银子贿赂上官罪责还轻,若是动库银以公谋私,获罪虽重却不祸及子孙,可打主意到了儒家圣人庙上,落个不敬圣人的名声,那便是自绝于仕林了,即使没有寿哥这句话,张吉的子孙在科举路上也是难了。 而有了寿哥这句话,那就是绝了他子孙未来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许能开脱两句。但刘瑾是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张吉死活的,便连连应是,说皇上圣明。 听得寿哥又道:“山东这些获罪官员,挪用官银、贪渎、不恤百姓,所罚没的家产,便由山东自留赈灾吧。听闻今年山东又有旱灾的苗头?” “山东地方奏报,今春仍是少雨。”刘瑾又忙伶俐道:“虽然那人攀诬奴婢,但也确是奴婢失察,该当受罚的,奴婢自请罚米两千石输山东,既是万岁爷赏奴婢改过之机,也多少能为山东百姓做些善事,为万岁爷分忧。” 寿哥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容来,虚点了点刘瑾,道:“还是大伴知朕。” 刘瑾觑着小皇帝脸色,见了这笑容方才放下心来,微微松了口气。 这套罚米输山东自然也是张彩所教。 胡节这桩案子,虽牵扯到刘瑾,但没有实证,刘瑾是不会获罪的。刘瑾又实打实是没拿到银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为皇上分忧,皇上就是先前有气也当消了。 罚米输边是刘瑾的一项重要政策,但一直颇受非议,此次刘瑾自请罚米,也算是以身作则,看日后谁还好意思跳出来说嘴。 至于这点子粮米,莫说刘千岁豪富不放在眼里,就说只消传个话出去,有的是人争着抢着为刘千岁料理了,又哪里用动刘千岁的银子。 见皇上果然不恼了,刘瑾心下暗道张彩果然有才,盘算着日后还要多多依仗张彩出谋划策才是。 * 这边该唠的唠开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场骑射,刘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却并没有应下,勉励了两句让他回司礼监好生理事去了。 刘瑾告退出来,只道小皇帝会叫钱宁伺候弓马,还特地叫小内侍去找钱宁传话,让钱宁在皇上高兴时再敲敲边鼓多夸夸他,他今天这事儿就算圆满过了。 只可惜,小皇帝并没有叫钱宁到御前。 校场上,恭候圣驾多时的乃是张会。 英国公夫人是去岁四月底没的,张会不是承重孙,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寿哥瞧见他便是一乐,也不下马,扬声免了他的行礼,双腿一夹呼喝一声,胯下马匹已飞驰出去。 张会跟他久了自知圣意,便立时翻身上马,紧紧相随。 跑出一段路去,寿哥才一勒马,回首笑向张会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么新玩意儿出来,还是,为了沈瑞被弹劾的事儿?” 张会虽因守孝丁忧交了京卫武学的差事,但因着沈瑞的连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关系亲近,他还是会常看看一些兵械制造进度,参谋些点子。 寿哥知道后,偶尔也会招张会来问问一些军械的事,且对一些军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过张会的口传到李延清那边,让他们尝试制作,再由张会反馈效果。 腊月正月里,长宁伯周彧、庆云侯周寿先后离世,他们是周贤母亲的亲舅舅,周贤便也有三个月的孝,京卫武学的差事自然也交出来了。 寿哥并没有寻人顶上,而是让蔡谅暂领,又让张会多照应,张会跑京卫武学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寿哥有此一问。 张会笑道:“万岁爷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说了。”嘴里说着不敢,却仍是道:“臣是为着沈二这莽撞小子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虚摆了摆手道:“沈二没事儿,这点子事儿朕还信不过他,派他出去干嘛?” 张会忙道:“皇上圣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来,讪讪道:“看来莽撞小子得说是臣了。”引得寿哥一阵大笑。 八仙驿站都在张会手中,沈瑞这边密折上京,那边自然也写了一份密信给张会。知道了前因后果,便是外头再怎么弹劾,张会都晓得皇上不会问责沈瑞。 只是,他不能让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确认一下皇上的态度,故此急嗷嗷的请求陛见。 寿哥大笑一场,笑罢却又叹一声道:“你倒是古道热肠。” 转而移开话题,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赶紧给朕滚去京卫武学操练去!周贤就应了这个名了,忒贤了些,操练很不成样子,这三两个月又耽搁了。今年五月节的龙舟,朕都没兴致看了。” 张会原还有些为自己起复之后的差事挂心,虽说看周贤丁忧后皇上的布置,京卫武学是给他留着的,但其实周贤孝期短,和他是脚前脚后除服,到时候职缺归谁,还真不好说。 周贤在京卫武学时日尚短,虽无大功,却也没甚过错,且本身这个职缺也是皇上用来安抚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这样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卫武学又交给张会了。他这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登时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时翻身下马叩首谢恩。 寿哥嗤笑一声,道:“甭来那些虚礼,好生给朕练兵便是报答朕了!”因又问了兵械局那边。 张会答了进度,又道:“沈二那边还来信问了,想在找两个懂些水利的去山东给看看。他得了部农书,有些架水车的法子,想寻明白人给试试,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进京中来。” 寿哥点头道:“他是个干实事的,朕没看错他。这事儿,你去办吧,朕若下旨,将来指不上多少人开口问朕要这要那呢。” 张会连忙应下。 寿哥想了想,忽道:“山东这案子前后你都听说了吧,朕想,把虎头调到德州卫去。” 张会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皇上既问臣,臣就实话实说,虎头,不适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寿哥派到鲁南曹州一带剿匪,这伙儿匪徒本就不太成气候,叫他过去就是为了给他镀金的。 如今有所斩获,寿哥便急不可待想将他提拔起来。 胡节案中,德州卫上下为张吉运银子,自然难逃其罪。 尤其锦衣卫还侦得,德州左卫一个小小的千户贼胆包天,还妄图偷天换日骗走这笔巨款,赖在同僚身上不说,还想让安德知县补窟窿。 小小一个知县,竟然能有这么厚的家底来补这么大的窟窿,实在出乎寿哥意料。 这千户最终自然没落好结果,处以军法斩立决。知县也同样被问罪,双双抄没家产。 而就这两家抄出来的银子,就够今年往辽东派的军饷了。 寿哥既是恨极,却也不免动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卫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来。 “虎头是个憨实的。”寿哥自己也叹了口气,高文虎这个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罗克敌一起派去……”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就认的师父,一直照应高文虎,为人又圆滑,也入了寿哥的眼,进了豹房勇士,这次被派去给高文虎保驾护航。 张会觉得罗克敌倒是适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寿哥对罗克敌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万分之一的。 但总不能把罗克敌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辈子,罗克敌聪明得紧,不可能甘愿一直辅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样渣子都不剩。 张会想了又想,还是向寿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头懵懂,那样的地方却又将罗克敌的心养大了。” 寿哥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朕再想想……” 两人再未谈国事,倒是痛快的赛了两场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时,那边刘忠来报,张太后遣吴德妃来西苑“送鲜果”了。 寿哥翻了翻眼睛,扫兴的丢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没人听得清的话,方吩咐左右道:“罢了,回去更衣。”又指着张会道:“你且去吧,有什么事儿再召你。”说罢被一众内官侍卫簇拥着回太素殿去了。 张会恭送了皇上,由刘忠亲送他出西苑。 路上张会嘴唇翕动,小声道:“多谢您从中斡旋,我这就回去给瑛大哥递个信,让他安心。” 刘忠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却不敢居功,恒云圣眷正隆,并不用我多嘴。” 顿了顿,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飞快的低声道:“既你是要去见沈瑛,便多添一句,寿宁侯在给沈瑾谋起复求到了宫里。” 张会立时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吴德妃过来做什么。 沈瑾已经除服了,却还没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寿宁侯张鹤龄这么着急谋划,只怕也是因着国子监、翰林院此番变动吧。 张会也不去想那许多,再次谢过刘忠,匆匆出宫,往沈瑛那边递了信,又去寻李延清让他给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两天,敲定了去山东的匠人人选,张会要与沈瑞回信时,听说了宫中下旨,庆云侯周寿长子周瑛、长宁伯周彧长子周瑭袭爵。 早在去岁腊月长宁伯周彧过世时,周家就为周瑭请旨袭爵,淳安大长公主因与周家交好,也曾帮忙往宫中说和。只是这旨意一直不曾下来。 而隔日,宫中再度下旨,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为山东德州左卫指挥使,命其除服后即上任。 作为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周贤身上原就有荫封的指挥佥事衔,只是一直没有实缺。 接掌京卫武学时并未升他官职,如今外放,升上一级原是寻常。 只不过这个时机,这个位置,这前后两个旨意,不免耐人寻味。 京中官场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聪明人…… * 京城西南,阜财坊,沈瑛宅邸,内书房 这次有人弹劾沈瑞邀买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虽早知道原委,但他们并不如沈瑞、张会这样对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节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时迁怒,也发落沈瑞。 直到张会从西苑回来送信到沈瑛家里,两兄弟这才放心,又谋划着如何帮衬沈瑞。 沈全在读书上少了些天分,虽靠着日复一日苦读终是中了举,但是想再进一步也是艰难。对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弃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举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层官员不少是举人出身的。 明初时举人为高官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仁庙之后,进士多了,举人为官基本上最高止于四五品了。 但说实话,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状元榜眼做一辈子官也不过是四品翰林学士罢了。 出孝后沈瑛一面为自家起复奔走,一面也仔谋划着为兄弟捐个知县、县丞之类。有在京为官的嫡亲兄长和与高门联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会受欺负。 沈全自己其实对当官兴趣不大,倒是因着帮二哥沈琦打理过一阵子族务,而颇爱处理庶务。 原本这次沈瑞去了山东,沈全就十分想跟着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来之前,沈全这边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为官缺为着中人的脸面,沈全也不能断然撂下京里跑去山东的。 且登州那边有陆家,无论商事还是地方人脉上,沈全都不如陆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东的,如此更无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头。 沈瑛更言道:“你与瑞哥儿从小一处长大,关系亲厚,你想帮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为瑞哥儿跑腿,一管事下仆足矣!你既要相帮,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在地方上互通有无,在朝堂回护声援,才是你当做的,才不枉你读这许多年书!” 沈全也不由惭愧,应下要好好在地方上历练。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脚,两兄弟便是商议着,给外放的沈全想选个能帮衬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着就近在顺天府或者河间府寻一处,静海、宁津等县都有缺出来,离京城近离海不远,日后登州开海,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来,周转入京,要快上许多。 而今,沈瑛却是想着往淮安府寻一寻。 倒也不是现在官缺一抓一把由着他们兄弟挑拣,但确实因着京察,又有大佬们斗法,中低层官员变动还是颇大的,可选择的余地也大。 “南船北上,总要有一处落脚补给,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寻淮安籍的同年打听了,海船多在庙湾出海。然庙湾属山阳县,附郭府城,且又有漕运,这样的位置只怕不好谋求。” “相邻的安东县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赈灾。”沈瑛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向沈全道,“还是盐城,或往北赣榆县,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听打听粮米。登州缺粮,瑞哥儿虽有诸多举措,但是这一两年山东大旱,登州想自给自足怕也是难。若是海路开了,日后从淮安运粮,比苏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声,道:“这两年南直隶诸府也一样有天灾,只底子略厚些罢了。未见齐能帮得别的行省。且你当卖粮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点头,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县,莫要强出头。” 因不好打消兄弟积极性,沈瑛便又道:“你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儿指的那些农书,瑞哥儿那边又什么兴农的举措,你能推广并有成效,亦是帮他!” 沈全也晓得自己想得简单了,便嘿嘿笑着应下,又顺口道:“我听润三叔说,翰林院那边还为万卷阁修撰新农书呢。” 好似想起什么来,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原道是瑾哥儿要去翰林院的。想着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来,他若回翰林院许还能略升上一级呢。” 沈瑛冷哼了一声道:“张家如何会看得上翰林院,我听着风声,张家属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让周家袭爵的旨意下来,朝中诸公都觉着,皇上这番抬举周家,便表示着对张家的不满。 皇上防着张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来,张家还一门心思想往通政司这样要紧衙门钻营,皇上能如了他们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场也知这些,不由叹道:“瑾哥儿这起复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儿如今还路上,他自己是怎样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论吧。” * 胡节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风波,在山东官场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济南府上下好不纷乱。 站错队的,或多或少参与了的,怕被清洗的,无不四处奔走。 又有传闻现下的左右参政袁覃、沈理会被提拔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来走二人门路。 不过很快京中传来消息,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 这就表示刘瑾对刘谢的清算还没有结束。 众人看来,作为谢迁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职就不错了,升职就别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进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穷乡僻壤的小知县做起,勤政爱民,年年考绩上上,全靠实干一步步升上来。 最紧要的是,他一直没拜在任何人门下。 如今朝中党派相互倾轧彼此牵制,不肯轻易让哪家得到一个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这样没有门派的容易中选。 于是沈理府门前登时安静下来,倒是袁家的门槛都要被送礼人踏破了。 沈理对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经过岳父这翻起落之后,更是看得极开,这会儿就是被贬官他都有心理准备的。 而他妻子谢氏,到山东后心境虽然有了大改变,但是听闻刘瑾对谢家赶尽杀绝至此,仍是惊怒悲愤异常,又不免忧虑年迈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讨诰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场。 还是徐氏一行到了济南府后,徐氏与谢氏一番长谈才开解了她。 论起来,徐有贞连遭贬徙的经历可比谢迁惨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爷也曾为九卿,一遭身故,沈沧徐氏夫妇依旧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过朝中倾轧,比之如今沈理在山东更险几分,条件也更为艰苦。 看着徐氏淡然讲起往昔,谢氏也是感慨万千。 再见如今徐氏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四品知府,又有个阁老儿媳,沈家发达就在眼前了,谢氏立时打起精神来,想着自家要赶紧康复,督促儿子好生读书早日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紧时间相看个能为儿子助益的好儿媳…… 女儿的亲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张鏊如今还在守孝,拖累得女儿至今仍未出阁不说,他自己前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儿子这边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细挑个好家世的! 只如今谢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旧友怕都不会帮忙说媒了,还是得指着徐氏在京中的人脉,帮着给儿子牵线,遂谢氏待徐氏以及杨恬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 相比济南府的纷纷扰扰,登州府就安静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后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罢了。 现下魏家后台倒了,听说魏家还花了大笔银子给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说,会不会受牵连也被治罪还难说。 听说魏员外得了张吉丢了布政使这个消息时,活活给气昏过去了,偏家中还着了火,乱作一团,抢救不及他就这么去了。 当初魏家为“小外甥”办酒,宾客如云,登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去捧场,何等风光。 如今魏家办丧事时,却是好生冷清,连素日里亲近的人家都不登门了,更别说当初的狗腿子——他们一早就跑去知府那边摇尾巴了。 还有那些先前还在观望的人家,现下也忙不迭来向沈知府赔礼献殷勤了,积善堂那边捐银的不断,预备仓也很快堆满了各家献出的粮食。 尤其是赵家,原是魏家头号追随者的,大约为了挽回在知府那边的坏印象,又或是赵员外担心他三弟“效仿秦二”盖过他风头去,可是下大手笔捐银捐米。 对此赵三郎是颇为郁闷的,他原还觉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会重用他来着,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点子功绩根本显不出来了。 他到底也没有秦二的本事,还是灰溜溜的继续听大哥差遣了。 沈瑞对于这些捐赠照单全收,他这边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尤其是,他接到了莱州知府李楘的书信,说鲁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莱过来了。 这二年鲁西鲁北平原地带受天灾最为严重,而鲁南,更多的是匪乱造成的——罗克敌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鲁南剿匪的。 登莱两州山地多,行路难,而相比济南府青州府,登莱也远称不上富裕,流民不过求口饭吃,如何还会往苦地方去,因此这两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见的。 当胶州、高密两县向府衙报有大批流民时,李楘十分惊讶,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门下,又探听说青州各县禁闭城门,不许流民入城、驱赶流民等等,李楘也无奈了。 虽是气恼,却也本着爱民之心极力安抚流民,筹措赈灾物资。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粮还继续往登州境内进发。 还有流民口称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面发给没受灾的百姓,他们这些受灾的反倒没饭吃,没这个道理,要去登州把他们的粮食要回来。 李楘不由大惊,连忙修书给沈瑞,让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里就经历过山西灾民被鼓动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添堵,但也并不惧怕。 登州府的建设刚刚拉开帷幕,正是缺劳力的时候,以工代赈刚刚好。 当然,前提也是得将那些煽风点火之人揪出来,稳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们生事。 沈瑞这边紧急布置八仙驿站各处,留意流民动向,又行文给与莱州相邻的招远县、莱阳县,让两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准备。 而登州府城里,虽目前看起来风向彻底倒向沈瑞这边,诸大族富户俯首,但也要随时防着有人居心叵测煽动本地百姓情绪。 毕竟以工代赈是让流民做工,虽然那些苦累活计就是给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给流民,仍是会让百姓觉得自家“工作被抢”,产生抵触情绪。 而且那些米粮,大户们捐给预备仓、捐给积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号,就连给乡下建朱子社仓都会让城内百姓不满,更别说外来的流民要吃这口饭,更像在从登州百姓口中抢粮一样。 沈瑞与幕僚商量之后,便筹措在积善堂内分门别类建功德碑,打出“建设新登州”的口号,单独设置账户,某类捐款专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桥铺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设水利。 而某类捐款及米粮捐赠等,立个福利账户,专门为登州户籍的百姓发些生活物资福利之类的,诸如城内的社仓所借养的鸡鸭,便从这里走账。 专款专用,且每年都会账目公开,张榜于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监督。 将专款圈出,也好区别于日后赈济流民的银两,免得登州百姓觉得动了自家东西。 为此府衙还准备专门举行一个小小立碑仪式,广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没特地寻黄道吉日,不过却也请了就近两个县黄县、福山县知县来观礼。 没成想,就在仪式的前一日,魏员外的遗孀忽然带着幼子,跑来积善堂大门前悬梁自尽……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9章 田月桑时(七) 江河湖海又没有盖儿,耗子药也不限购,一个人若是真心想寻死,悄没声赴黄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员外遗孀魏陈氏这样的,专选大白天街上正热闹的时候,一身重孝领着稚儿,往车水马龙的积善堂门前一站,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儿要悬梁自尽,这样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总是淳朴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赶过去拦阻相劝,又有人问及缘由。 那魏陈氏只掩面哭着先夫,口口声声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却不得福报,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横死,自己孤儿寡母被撵出家门云云。 积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远,这世道富贵人家女眷又不会抛头露面,因而没有百姓认出这是哪家的妇人来。 听她说得凄凉,孤儿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怜,好人没得好报又是坊间顶爱议论的戏码,普通百姓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起自己亲戚街坊或听来的旁人家不平事,这围观者也就越来越多。 府城因建社仓而重新划分了片区,每区都有登州卫戚佥事手下一名百户负责治安,安排专门的兵卒差役日常轮值巡逻。 积善堂在城隍庙附近,这边本就是巡逻重点,人群一聚拢起来,那边巡卒很快就赶了过来。 先前有粮铺闹事、饷仓领米这两桩事,这些日子巡逻十分严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闹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严重程度分送去海边儿挖沙或是城外修驿路。 城内治安情况登时大好,百姓们对巡卒的态度也变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许干扰执法”的规矩。 因此一见巡卒们过来,围观百姓便即麻利的散开了去,只远远的站着看热闹,也不往前搭话了。 那魏陈氏原还在那边声泪俱下,说些煽动群众的话,忽见大家散得飞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巡卒领队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陈氏一番,冷着脸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哗?” 魏陈氏立时大放悲声,凄凄切切的调子转了三转,“民妇冤啊……” 小旗立时打断她,喝道:“既是有冤情,为何不往县衙府衙击鼓伸冤?” 魏陈氏被他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来了,噎了两下,柔柔弱弱绞着白绫道:“民妇冤深似海,实没法活了……” 小旗沉下脸来,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么用?况且你在这里上了吊,让你儿子怎么办?可想过会吓着小儿吗?” 魏陈氏又被噎个窝脖,本就是来闹的,自然要拉孩子出来博取更多同情,没真个死了如何会想安置孩子、吓着孩子的问题。 所以被人问到头上了,实是无话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语,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状。 那小旗环视一周百姓,才又问她道:“听闻,你说你丈夫积德行善,在这积善堂里有名姓。积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买卖,做了便要讨回利钱来,你既想着积德,却来这边混闹,是何道理?” 他这般一说,不少百姓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应和他,“是啊,没听说去庙里烧香求愿未成,就要在庙门口吊死的。” 那妇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妇不是来寻什么回报。只是……只是感怀身世……”说着又嚎啕起来,“民妇这命怎得这样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横逼致死?为何不报官?” 魏陈氏想假装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谈。 偏那小旗接着道:“你和儿子被撵出门,又是被何人撵出门?是婆母?是族亲?若是被人强占了产业去,更当去报官求知县、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这里,岂不遂了歹人的心愿?” 又向左右围观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邻居,哪个不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最是肯为百姓们做主的!” 此时正值府城气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气高涨之时,百姓立刻七嘴八舌应和起来,没口子的夸沈大人是天下顶顶好的官儿了。 魏陈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这“大好官”将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继续哭了。 周围百姓这会儿也发现了,方才这妇人一味哭说自家冤枉可怜,却不曾说出任何半点儿关键信息来。 不免有那看热闹的闲汉阴阳怪气道:“怕就是个来闹的,恁瞧瞧,想上吊连块垫脚的石头都不寻,她够得着绳圈吗?” 周围百姓看着那妇人娇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先前怜悯她的也多半都醒过味儿来。 魏陈氏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再没脸在这儿呆下去,拿袖子一挡脸,拉了儿子便走。 巡卒却哪里会让她走了,登时围拢过来,将她去路堵住。 魏陈氏心里着慌,便偷偷狠掐了儿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时便大哭起来。魏陈氏立时跟着哭道:“几位差爷又是何意?可怜俺孤儿寡母……” 那小旗已经走了过来,立在她面前,严肃道:“既有冤情,又叫俺们遇上,如何会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俺们的罪过。” 先前粮铺闹事时,这小旗也是参与了抓捕泼皮行动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这妇人,她再往别处挑唆百姓闹事去。因此说什么也要先将人弄走再说。 “既有横死不曾报官,又有强占家产,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这般大声说,并不打算按照常规将人送去县衙。 他挥手吩咐身边巡卒道:“去就近车马行借一套车来,咱们分出些人手来,护送这对母子往府衙去。” 魏陈氏如何肯应,可她一双小脚又带着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借口拒绝,周围百姓便都鼓噪起来,说她骗子,而那小旗也是态度坚决,半分不让。 城隍庙、积善堂都是车马行的重要站点,巡卒很快就借了车马来,魏陈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周围还有看热闹瘾大的百姓,听说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过去看看新知府审案。 那小旗哪里肯依,冷着脸向众百姓表示不许围观。 众人虽唯唯应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俩闲钱,左右公共驿车就在旁边,车价便宜,等巡卒们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着凑热闹的上了驿车。 便是那舍不得两文钱还想看热闹的,也远远的跟上了——反正巡卒们也是走路护送那妇人的马车,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撵了两回也没撵走,想着寻常县衙开堂审案,便是不许入仪门旁听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门外头听音儿等消息,拦也拦不住,便也就放弃了,由着城北百姓跟着去了。 * 那边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马往府衙递信。 沈瑞听了那一句缺了垫脚石,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早就纳闷那些杂书戏文里动辄就写在别人家门前上吊云云,这又不能在自家拎个凳子过去垫脚,若是搬石头垫脚——可踹得翻吗?如何死得了! 他这般想着,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身边小于师爷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许是人家门梁低矮,又或寻短见者善跳,也未可知。” 陈师爷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了,不由摇头失笑,无奈道:“野史杂记不足为信。”忙又正色道:“东家,此事颇有蹊跷,这小旗还是莽撞了,不若问这妇人要状纸,查验证据,先放她归去……” 田顺却在一旁急了,道:“大人,这魏家就没个好东西,魏家两个小兔崽子还装死,正巧这婆娘撞上门来,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王棍子带着一干人手去了招远县防着流民生变,府城这边的消息网便是田顺打理。 魏家的田亩查得已经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历史遗留问题——折亩,三亩折成一大亩就不在少数(按一亩田纳税),魏家更甚,许多良田是五亩甚至七亩折作一大亩的。 又有许多含混之处,诸如有契的两块田不相邻,夹着中间一块田算无主之地,却由魏家一并把控,佃户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两块缴纳田赋,无契的那块便偷税。 这一番清丈下来,魏家光隐匿下来的田亩就有百顷之多,更有登记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税的,这些足占了魏家田产的六成。 以匿税论,这样的数额,罚没半数田产是肯定的。若魏员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够去半条命的。 不过魏员外死了,杖笞总不能鞭尸去,但罚没仍是照旧的,可没有人死罚消的说法。 若寻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后台垮塌的情况下,都是要积极往衙门奔走,求个宽宥。若积极配合,许还能少罚些,至少也是为将来留条后路。 偏那魏家长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不是毛头小子,却借着家有丧事装起缩头乌龟来。 田顺自然一百个看着不顺眼。 如今这魏陈氏闹这一出,确实是撞上门来——魏陈氏之所以寻死觅活的,并不是和两个继子演双簧,而是实打实的被继子撵出门了。 当日魏员外称病时,让继室魏陈氏以祈福名义带着幼子往普照寺住下是为着跑路,没多久,这娘俩就悄没声的套车出了城,往福山、宁海州方向去了。 结果魏员外却没等跑掉便骤然亡故。 魏家大郎并不知道父亲计划,派仆从往寺里报信接继母回来时,扑了个空。 魏家长子、次子都是先头正室所生,二十好几人,都已娶亲成家,儿媳也一样能张罗起葬礼送往来,并不用魏陈氏做什么,况且魏家这边,实没什么人来吊唁了。 因此魏家大郎二郎便根本没派人去找魏陈氏,而是径自搭起灵棚办起丧事,魏大郎更是在父亲灵前,当着族亲的面,以族长身份将魏陈氏和幼弟魏五郎除族了,理由是:魏陈氏不守妇道,魏五郎血脉存疑。 魏陈氏大约是在路上听到了消息,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却根本进不了魏家的门。 魏家本也不是什么大族,没什么有分量的族中长辈能出来“主持公道”,魏陈氏带着儿子往几家亲戚朋友家里去,也多半吃了闭门羹。 不知道谁人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她便跑来积善堂闹这一出。 田顺恶狠狠道:“那婆娘是姓魏的明媒正娶来的,后娘也是娘,这是不是能告魏家俩小兔崽子不孝?” 大明以孝治天下,在大明律里,不孝与谋反同被列为十恶之一,被认为罪大恶极,往昔案件里便不处死,判工役终身的也不在少数。 陈师爷道:“若那妇人告继子不孝不悌,确是能将魏大郎治罪的。那妇人焉能不知道这点,却不曾来告,倒选这么个时候往积善堂去闹事,她背后支招之人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要查上一查的。” 田顺倒是不好说什么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她能闹出个什么来,就是恶心人罢。魏家在府城里来也算不得什么良善人家,这遭卖粮,更是让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等大家伙儿知道这是魏家婆娘,谁还耐烦看她做戏!” 沈瑞摆摆手道:“不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魏家在蓬莱的田亩业已查清,宁海州等州县的等着当地查来就是,先了结了罢。” 又向田顺道:“那小旗颇有急智,是个可用之才。咱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回头与戚大郎打个招呼,请这人暂往府衙来当差。” 陈师爷皱眉劝道:“东家,是否再缓缓?不将这妇人身后之人钓出来总归是不踏实。这次能教唆这妇人,下次还不知能耍什么花枪。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沈瑞摇头道:“查是要查,但是案子也不等了。眼见流民就要到了,涟四叔也就这一两日就能到,魏家的事儿早日了结了,余下的事儿才好推进。” 陈师爷闻言便也点头不再劝了,转而又向姜师爷道:“烦劳燕兴将魏家田亩卷宗整理出来。” * 那魏陈氏这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些说辞,听着外头巡卒与民众对话,她晓得有百姓跟着来看热闹,又觉心里有了些依仗,便准备上堂就先哭,再强化一下弱女子的形象,博些同情。 那亲戚可是说了,只要百姓怜她,都帮她张目,便是官老爷也怕犯了众怒不敢动她的。 结果到了堂上,两边衙役水火棍落地高喊威武,唬得她一个激灵,胆气去了大半,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伏在地上,微微发起抖来。 听得知府老爷问她有何冤情,魏陈氏还哪里敢讲丈夫被逼而死,只颤巍巍说被继子撵出家门,竟是丈夫灵柩也不让她看上一眼。 沈瑞丢下签子着捕快去请魏家一干被告及魏氏族里长辈等证人到堂。 魏陈氏自然恨这找碴毁了自家的沈知府(她自然认为自家无错,都是旁人陷害),但现下是更恨半分家产不与她和儿子还将他们族谱除名的魏大郎。 这事做得太绝,族谱除名,还是以“不守妇道”、“血脉存疑”的理由除族,她和儿子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会儿听得大人要拘捕魏大郎来,心下快意,只想着定要治死了大郎二郎,把家产抓在自己儿子手里,至于庶子三郎四郎,随便给些银子娶了媳妇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魏家就是自个儿的。 冷不防上头知府大人忽然问:“你先前说丈夫是被冤枉、被逼迫以至于横死,这不孝的案子是自你丈夫亡故之后而来的,便先审一审你丈夫被逼横死的案子吧。” 魏陈氏刚刚拿定主意要整死继子,忽被问到丈夫,便又懵了,一时应变不及,有些结巴道:“民妇……民妇……因先夫久病,便与先夫商议到普照寺为他祈福,走时候先夫还好端端的,忽然就传来死讯,大郎二郎还不许民妇母子进灵堂,可见先夫死得蹊跷……” 沈瑞挑了挑眉,语带疑惑道:“你既说丈夫久病,病重到需你去祈福,那这传来死讯有何出奇?” 魏陈氏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她丈夫是装病吗? 她只得硬着头皮诡辩道:“若是正常病故,如何大郎二郎不许俺们进门看看?街上人都说……”她咬牙道,“街上人都说先夫是气昏过去,大郎二郎不给他请大夫,生生害死他的。” “街上人说?街上何人说?可有证据?此等言辞做不得证供,你若告两子谋害父亲,须得有实着人证物证才行。”沈瑞沉声道,“你所谓丈夫蒙冤,又是何冤情?” 魏陈氏只觉得后背冷汗都下来了,嗓子眼发干,先前那亲戚教她的话在积善堂前连哭带嚎的喊两句还罢了,到这公堂上竟是一句都站不住的。 “没……没……没有什么……冤情。”她终是低低埋下头去,如是说。 沈瑞沉下脸来,一拍惊堂木,喝道:“既无冤情,何故跑去积善堂喊冤,煽动百姓、寻衅滋事,你可知罪?!” “民妇……民妇……民妇一时情急胡言乱语……”魏陈氏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别没等治了大郎二郎,先把她自己折进去呀。 “是先前在积善堂前‘喊冤’为胡言乱语,还是你刚刚所说‘没有冤情’是胡言乱语?” “这……这……”魏陈氏还没权衡好,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假装伏地大哭,拖延时间,脑子飞快转着,盘算主意。 想着那张吉已是倒了,不若一股脑将错处都推到那边去,反正知府也不能拿了那张吉来对质。 她下了决心,抹了一把眼泪,仰起头来,道:“民妇只在内宅,家中大事都是先夫在外奔波,进来先夫被……被先头的布政使张大人逼迫做下许多事,又不得不变卖家中珍玩折成银两送去济南府……” 她忽想起最后还卷了一笔银子走的薛管事,忙道:“就前几日,还有个姓薛的管事过来俺家,不断逼迫先夫,生生夺了俺家六千两银子走!” 今日既有许多百姓跟来听审,沈瑞便没有阻止,尤其想在此案中将清丈田亩推广开来,正需要舆论基础,遂许百姓入仪门听审,又调了衙役及巡卒来维持秩序。 这六千两银数字一出,百姓登时一片哗然。 登州偏远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两的已是富贵人家,这六千两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文数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这是魏记粮铺的东家娘子,便有人愤愤然喊道:“家中有这许多银子,却把粮米卖得恁高价!合着这贿赂济南府大官的银子都是从俺们苦哈哈身上刮出来的?!” 周围百姓闻言也都愤怒起来,纷纷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训练有素,立时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场面。 堂上魏陈氏听了众百姓的话,也有些后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发令将他追回,一审他即知。” 她还想着若能将银子一并追回是再好不过,百姓骂算得什么,以后还不是一样得来买她家的粮米。 沈瑞点头道:“若是诓骗财物者,理当问罪。”说着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后向魏家下人问明这薛管事相貌,张发海捕文书。 实际上这薛管事行踪都在车马行监控之下,张吉事发,车马行的人就立时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这边发落了。 * 魏家离府衙不很远,少一时,魏家大郎、二郎、几个仆从仆妇及两位魏氏族中长者就被带到堂上。 魏大郎听闻魏陈氏还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见魏陈氏恨不得将这贱妇掐死。 当日魏员外要逃是准备留下两个年长的儿子顶缸,根本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魏员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赶过去时,就发现父亲竟穿着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边账房火起得蹊跷,寺里的继母更早已人影不见。 魏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自己想跑不说,把年轻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却半点风声都没透给自己兄弟,显见是将自己二人作了弃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干脆就在灵堂上将魏陈氏母子扫地出门。 这会儿魏大郎一跪下,便先发制人质问魏陈氏道:“父亲骤然离世,着人往寺里去请太太回来主持丧仪,太太可敢在这堂上告诉府尊大人,恁当时在何处?!” 这是魏陈氏怎样都绕不开的问题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这都是你父亲吩咐俺的。” 魏大郎语带讥讽,“吩咐恁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带着银两出城去福山?”说着又指着几个男女仆从,让他们禀告府尊大人这妇人素日行径如何。 那几人自然都说魏陈氏素不检点,趁着老爷病重哄骗老爷自己出门,意在卷了钱财带着奸夫的血脉私奔云云。 魏陈氏气个仰倒,但她所指能为她作证的魏员外几个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陈氏没了人证,更谈不上物证,无奈抛开对自己不利的话题,转而指责两个继子暗害了魏员外。 知府大人还没问话,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个不可开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罚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没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热闹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冲动时就容易上头,堂上吵着吵着真话便被说出来了。 魏陈氏的一切说辞,无论是“魏员外吩咐她出城”,还是“魏员外猝死恐为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员外根本没病这一基础上的。 眼见魏陈氏说不过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诬告继子。 莫说诬告也同样是要治罪的,这要是被判通奸那她就没个活路了,何况她先前在积善堂前闹那一出,还没在知府大人面前辩白清楚。 魏陈氏恨得在心里给那替自己出这馊主意的亲戚戳上十七八刀,可这会儿她已是骑虎难下,左右讨不得好去,干脆便横下一条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让她半分家产也拿不到,他也别想坐享万贯家财! 她当下便嚷嚷出来魏员外乃是装病,实是外面清丈田亩逼得太紧,魏员外便称病不理事,只盼着济南府来救,不成想张吉那边却不肯援手,魏员外这才安排他们母子出城,是怕日后有事牵连到他们。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员外装病这个事实,他认定人死罪消,魏员外就是杀人放火,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没有让他这儿子替父受罚的道理。 但万没料到魏陈氏又从后往前数,将先头张吉如何逼迫魏员外,魏员外替张吉买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记成劣田逃税,这二年趁着灾荒又怎么涨的米价,种种不法之事都说了出来,大有要将魏家整个儿坑死的意思。 更有许多事说是魏大郎所为。 魏大郎后悔不迭,忙着往回找补,却哪里解释得过来。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陈氏这实话。 惊堂木一拍,魏陈氏先前大闹积善堂、所谓魏员外被逼横死、状告继子不孝以及魏家隐田匿税、哄抬物价数案并作一案,一并审理。 魏大郎还在挣扎,不认隐匿田亩,叩首道:“启禀府尊大人,草民父亲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书房、账房,这个这个……有些契书、账册也一并……一并毁了去……” 他想咬着后槽牙杠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烧了,当初签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诬府衙文书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无妨,便是你信不过县衙都登记的地契,当日封存的魏记粮铺账册还好端端都在。可以请中人一道来府衙查验。” 有魏记粮铺的账册在,魏家都无法解释清粮铺在无外购粮米的情况下,售出的粮食与自家所产粮食差额巨大的问题。 至于无契田亩,你若执意说那不是你家的,也没有收粮账册证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说明那是无主之地,理当收归府县;若你说是你家的,没有契,却收了租,还没有缴税记录,那就以匿税论,你家田产半数充公。 魏大郎额角见汗,他远不如其父,既没那般手段,更没那般底气,三两句就没了还口余地。 只得涩道:“家父还在停灵未发丧,恳请大人许草民发送了父亲,再详细找找契书账册,再向大人回话。”竟还妄图用那拖字诀。 沈瑞气乐了,毫不客气道:“你家若还有证据能证明粮米来源,魏春来早就拿出来了。那你来告诉本官,你所谓再找契书账册,是什么样的契书账册?” 魏大郎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剩下盘算着认哪桩罪能多保存家产了。 便只好顺着魏陈氏的话,将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的罪过同样推到张吉身上,口口声声被张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还是魏家,如何逃得过处罚。 尤其外头听审百姓纷纷喝骂魏家无良,群情汹汹。 那边文吏奋笔疾书,除开将魏陈氏所说记录在案,百姓的反应也都一一写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气,递折子时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虽然张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让魏家隐田匿税供他挥霍的事儿送到杨廷和那边去,杨廷和自能让一力举荐张吉的焦芳吃挂落。 而张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远远多于孝敬刘瑾的,这起子事却落在“刘瑾索贿”上,坏名声都叫刘瑾背了,刘瑾会甘心认下这锅? 刘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张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么利用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过审的人越来越多,案子也越发明晰。 在常给魏家诊治的大夫过堂后,魏员外装病的事被证实了。 仆妇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证明魏陈氏确实是魏员外吩咐出城的,并无不守妇道的行径。 如此一来,魏员外准备潜逃的事也被坐实了,更是间接坐实了魏家有罪——没罪你逃什么? 在提审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后,魏家强取豪夺强占良田、又改良为劣进行匿税种种皆有了人证口供。 最终案子判定:魏陈氏母子重归本族。魏大郎虽将继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误会,不予判处不孝重罪,但因有损魏陈氏、魏五郎名誉,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银赎罪。 魏陈氏大闹积善堂,其情可悯,但其行仍属滋事,所幸没造成特别恶劣影响,故判拘三月,旬日后可以银赎罪。 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罪证确凿,魏春来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分别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罚银罚田: 因匿田匿税,将魏家所有隐田一律充公,并罚没魏家三成田产;追缴近五年内所短田赋商税,并罚银若干。 因灾年哄抬米价,除罚没差价外,另罚米粮若干。因无记录寻不到当初买粮百姓一一退还,便将各粮铺罚银罚米分别入其所在坊区社仓,造福该社百姓。 判决一下,外面听审的百姓无不叫好。 当衙役传出魏家罚没的田亩也将用于百姓、明日积善堂立碑仪式上将公布那上百倾田亩的具体分配用途时,百姓登时又是一片欢腾。 随着退堂之后人群走上街头,消息也迅速扩散开来。 翌日,积善堂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还有特特从城外左近村镇赶来的百姓,一时热闹非凡。 立新功德碑仪式顺利举行,当众宣布了种种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专款专用”“账目公开”诸制度后,沈瑞依诺向百姓们公布了对于所罚没隐田的处理方法。 蓬莱县所查隐田、折亩田共计四百八十九顷,拟拨百顷为府学、县学等官学的学田,设立各级奖学金制度,鼓励学子勤勉读书,尤其是为寒门学子解决生活之忧; 拟设立鲁班学堂,拨百顷为学堂学田,试验田以及学堂开销皆自此出。 虽名为“鲁班”,却并非单纯的匠人学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学堂,设立耕种、商事、木匠、织工、船工等多个分类学堂,目前不收束脩,还管一餐饭,若有做工,还付给一定工钱。 继续推进朱子社仓,拟拨百顷田,贴补各地社仓开销。 继续招募各类“专家”和“助教”,拟拨五十顷田,供专家助教一应费用。拟按照贡献为专家助教划分等级,依等级发放月俸、津贴。 对外招募医药人才,拟拨三十九顷田,对蓬莱境内各大药铺、医馆进行一定贴补,鼓励医者精研医术,设立公益金,定期开设义诊,贴补义诊诊金药钱。 另有百顷田暂归县里,备各种应急事用,若有新设项目,再从此项拨付。 百姓听闻,山呼青天。 有乡绅耆老高呼要与沈青天盖生祠,沈瑞固辞,表示所有盈余银钱不若捐与积善堂,继续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动,此后不知多少人家在家为沈瑞供了长生牌位。 * 三日后,沈涟一家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工匠抵达府城。 鲁班学堂正式挂匾成立。 此时节气已过了立夏,农人耪地也多结束,一时闲下来的百姓纷纷涌入鲁班学堂,有想学份手艺的,有想赚份工钱的,又有干脆就是家里想省口嚼用的,无论哪种,鲁班学堂来着不拒。 沈涟暂代了鲁班学堂的山长。 他也不含糊,走马上任头一桩,便是去游说了府城内几大商铺,签订了“委培”合同,代为培训伙计、账房、掌柜等人才。 随后又去与造船大坞、陆家等海商签订了“用工”合同,定向培养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学成即上岗。 末了,他与雷家签订了共同研发山蚕茧绸织品,成品由陆家代销辽东与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时,蓬莱织厂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仓,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赁织机,沈涟便准备将织厂化整为零,一方面收散户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单独设立小型织厂,只置几张、十几张织机,收坊中女眷来上工。 其中又有涟四太太支招,让女工们在家门口上工,开工时间灵活,再雇上几个灶上人,只照管一顿饭食,其他时间则帮着女工们照看孩子,又或低价收衣物来洗,免去许多女工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更多手艺好的女眷乐意于出来上工贴补家用。 这一套下来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涟夫妇的经商头脑。 有些其实是他前世见过的,随口同涟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许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现象,提个点子。 不想涟四叔却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适合本土的法子来,。 想到沈涟一家就此常驻登州了,能帮他更长久些,沈瑞便也是干劲十足,加快推进他振兴登州的计划。 而就在府城热火朝天推进各个项目时,大批流民抵达了蓬莱。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0章 向海而生(一) 论起处事圆滑老辣,王棍子当然比不过蛇信子出身的田顺,但他自带凶煞之气的面相和简单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适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领头的泼皮。 在靠双腿走来的流民抵达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马车运回来十几个人。 都是五花大绑堵着嘴,被松绑后都是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显见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于师爷的前几任雇主曾在鲁南城武县、东平州任上,他对鲁南情形较为了解,便由他主持讯问这些人。 问过一轮之后,大于师爷揣着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头是有人许下银子,引流民往登州来,是何身份这些人并不知道,有两个机灵的,也只说来了登莱后,觉得当初那人口音不是这边的。”大于师爷回道。 这些并没有出乎沈瑞的预料。 那些同他结梁子、能鼓动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济南,登州这几只小鱼小虾还没本事够到鲁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大于师爷表情分外严肃,道:“初时被如此带出鲁南的只千余人,并没有如此多,却是路上有躲兵祸者,整村整村跟来了……” 沈瑞点头道:“曹州悍匪赵忠凶残。看近几次传来的消息,那边匪寇已是剿灭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将赵忠一伙打残,余者散作小伙流寇继续作乱,为祸一方。” 当初寿哥将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摆明了要让他积攒功勋。 张会和沈瑞都晓得这点,又都与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东的车马行、通讯网是与高文虎共享的。 从每隔数日传回来一次的消息来看,罗克敌高文虎这次的剿匪应该是相当顺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个千户当是稳稳的到手了,以寿哥的脾气,破格提拔也是极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溃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没想到大于师爷摇了摇头道:“匪来抢一番也就罢了,他们怕的是朝廷官兵过境,索要一番,又抓丁为役……” 沈瑞一呆,下意识道:“怎会军纪败坏至此?!” 大于师爷道:“想来东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劳军的,招民夫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两年天灾,到处闹饥荒,军屯一样没甚收成,上头克扣粮饷又不管灾年丰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问地方上要银米,地方上……自又摊派到各村各户。” 沈瑞大感头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乱才怪! 想来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军中势力派了京营、豹房勇士等人下来剿匪,单凭地方上这些卫所兵卒,还指不上剿成什么样、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场整整持续了三年、转战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师的刘六刘七起义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发的。 之后的正德六年更是起义频发,南北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川、江西、湖广,加上从来都不太平的九边,再加上裹乱的藩王…… 大明将处处战火! 想到藩王,沈瑞不自觉算起来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之事来。 如今张永去了山陕,史上也是他收拾的乱局。 且宁藩之事极早就曝露在小皇帝面前,想来无论小皇帝还是内阁,对宗室会加倍小心的。 沈瑞倒是略略放心了些。 正想着藩王宗室,只听得大于师爷道:“东家,还有一拨人,另有隐情,却是涉及德王府。领头的几个学生已单独安排住处了,东家可随时招来问话。” “德王府?”沈瑞不由皱起眉头。 登州并无藩王,唯一和皇家沾边儿的,是宪庙敬妃王氏的母族在文登。 这位王敬妃只诞育过一个皇子,还三个月便夭折了,连名字也不曾起,后来便一直无所出。 但她曾养育过德清长公主一段时间。 如今王敬妃尚在人世,只是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无论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不太重视她。 倒是德清长公主念着当年情分对其十分亲近,会不时进宫探视。 在沈瑞外放登州时,德清长公主府那边还特地过来打过招呼。 那王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族,且大约因为没有个皇家血脉的亲外孙,并不太嚣张。 沈瑞只等文登清丈田亩时,再细看这家如何。 至于山东地界的藩王们,最近的也在青州,因与登州没甚干系,沈瑞并没有十分认真研究过。 不过就算没深挖过,他也知道,德王乃是英庙的第二子,宸妃万氏所出。 万宸妃为英庙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庙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极得帝宠。 如今这四子二女中仍在世的,除了德王朱见潾、吉王朱见浚外,便是淳安大长公主。 是的,德王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同母亲兄长! 沈瑞眉头锁得更紧,德王此人的贪得无厌是出了名的。 当初宪庙对这位弟弟是十分好,赐田之多是诸藩王中头一份,据说待遇仅次于皇帝一等的。 但便是如此,德王也没满足,仍多次上书乞地。 正德元年七月,德王还上书小皇帝,乞少收税。 厚颜无耻的说从前他在兖州的庄田每亩只收子粒二斗,倒是清河的地自成化七年用了大理寺少卿宋旻之议后每亩纳五升,最近皇上下诏要每亩征银三分,那他就穷得过揭不开锅了,所以请皇上按照以前规矩只收二斗吧。 莫说当时户部不允,就是小皇帝也气乐了,直言:“王何患贫?!不许!” 以小皇帝的性格,对德王是非常非常不满的,早该动手收拾了,但是…… 自小皇帝登基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坚定的站在小皇帝这边,对抗张太后、对抗张家,又帮着小皇帝做了许多事。 小皇帝已经将淳安大长公主视为自己人,连豹房勇士都交给了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蔡谅,可见信任程度。 便是看在淳安大长公主的面上,小皇帝也不会太过为难德王的。 不知道是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得了小皇帝暗示私下提醒了德王,这几年一直没听到过德王的动静。 没想到,这人始终不曾收敛,只是没闹大罢了。 “德王,是强占了民田吧?”沈瑞虽是问句,语气却颇为肯定,又有着深深的无奈。 淳安大长公主与他沈家、与杨家同样关系匪浅。 大于师爷点头道:“去岁,是德王六十整寿,不少人投献田地。其中有人说是投献,却,投的不是自家田地。而德王府更是根本不管的,直接强占了去。” “许多农人上告无门,大多只能认了,做了王府的佃农。”他觑了觑沈瑞面色,又道,“然去岁兖州既有旱灾,又有匪祸,田亩减收,而王府佃租不减,一冬一春,逼债不止,春耕的子粒也不给留下……这才逼得农人逃了……” 事涉藩王,大于师爷也格外谨慎,人证口供整理得齐全。 大于师爷顿了顿,叹气道:“学生曾在兖州十余年,德王府着实……不得人心,又有水旱灾情频发,百姓甚苦。若只是流民,还则罢了,学生甚怕有人落草。” 沈瑞面色阴沉。 大明藩王里良善的少,作威作福的多。 就算藩王们没有被野心吞噬掉去觊觎皇位自己造反,这份贪婪也会逼得他们藩地的百姓造反的! 只是这桩到底是兖州事,兖州知府没动静,济南府布政司里恁多大员没动静,他沈瑞一个离着千里的登州知府却跳出来,委实是越权踩线了。 更勿论还有淳安大长公主这一层。 沈瑞揉了揉眉心,道:“先生且先将口供留下罢,此事因涉藩王,须得仔细斟酌斟酌。”又道:“过两日鲁南流民到时,还要辛苦先生操劳。” 大于师爷应声,行礼退去。 独留沈瑞一人在书房,反复翻看着那一摞口供,手中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转着,却迟迟没有落笔。 * 登州历来少有流民投奔,府衙县衙大小官员都没什么安抚流民的经验。 好在,新来的知府沈大人在行。 沈大人就是因着“擅长赈灾”、“屡立奇功”才被推荐外放山东的,这个名声也给登州府上下以信心。 安置流民的会议开了几场,应急方案也誊抄了十数份分发各处。 登州卫亦借出人手,全力配合。 府衙贴出告示来,直接捅破流民将至的事儿,从正面引导舆论,减少流言为百姓带来的恐慌。 一番动作下来,流民的到来并没有在登州引起多大的波澜。 只是,流民的人数还是出乎了大家预料。 先头被送来的那些领头的只记得自己带出了多少人来,并不会管这一路过来沿途有多少加入的、多少走散走失、多少伤亡的。 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将流民都撵来登州,没人会闲得整理流民人数。 因此在大于师爷问供时,他们也只能说个大概。 府衙按照这个数目,将城外魏家被罚没的两个庄子腾了出来,又加急搭了些棚子,不想竟仍没能装下。 相邻秦家、韩家、赵家的庄子上紧急腾出地方来。 且好在天气已大热了,简单搭个棚子总算能先应付下来。 赈灾的粮米当然也有缺口,但春夏之交海里河里渔获丰盛,山上野菜虽过了口感最佳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食用了。 唯原预备出来“以工代赈”的活计位置,是不可能按照计划来了。 官府招抚流民的通常做法是立官庄,鼓励流民开荒。 而登州府这边荒地也不少,兴修水利、拓宽官道、修筑港口,乃至船厂,到处都需要人手,需要“壮劳力”。 因此沈瑞一系原是盼着流民来的。 结果根据书吏差役们加急统计,这批流民总数竟有近五千人,然其中青壮劳力还不足一千五百,多半都是老幼妇孺! 体力活是根本指望不上! 饶是心里知道仇家不可能给他送壮劳力来,但添了这么多张嘴来想要吃死他,沈瑞依旧十分恼火。 登州多山地丘陵,人口并不多,整个登州府也不过十一万六千多丁口,蓬莱县因是附郭,人口相对多些,也不足两万。 这许多的老弱妇孺一个蓬莱县是消化不掉的,还要另寻出路。 黄县、福山县等州县清丈田亩、朱子社仓等还在推行中,尚未稳定,贸然将流民送过去很容易引起矛盾…… 就在一片忙碌中,徐氏婆媳抵达了府城。 彼时沈瑞正在庄上视察流民安置情况,得了消息便与丁同知招呼一声,往官道上去相迎。 沈家一行十数辆大车浩浩荡荡而来。 长寿带人在最前头引路,老远见着沈瑞,忙驱马过来,翻身下来行礼。 沈瑞一把拉了他,笑着道了声辛苦,便快步赶过去那边大车前,躬身行礼问母亲安好。 官道上女眷不便下车露面,徐氏只撩了车帘,含笑应了声,又见沈瑞满身尘土一脑门子油汗,不由心疼,连声道:“苦了我儿。” 沈瑞笑道:“只这两日忙些,刚好叫母亲遇上了。” 因问母亲身体,徐氏答说尚好。 知子莫若母,徐氏晓得儿子心思,便又笑道:“你媳妇也无事,这边到底是比京中暖和,她的喘症不怎么犯了。” 杨恬就在徐氏车上,闻言不由脸上一红。 沈瑞旷得久了,想着媳妇就有些心热。 只听得母亲有些戏谑的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又道:“原是车马行那边传讯来,说还要几日后才到的,怎的这样早便到了?天热,母亲何苦急着赶路!” 徐氏笑道:“你不用担心,车叫你改过,稳当得紧。也不瞒你,我们是路上听着有大批流民过来,设粥棚施粥总归要有人牵头来做,我们便想着早些到才好。” 沈瑞无奈道:“哪里用得母亲操劳……” 徐氏打断他,道:“你也莫当为娘是纸糊的,当初在山西任上,常有流民,这些我也都做过,只怕比你这擅赈灾的还熟些。” 说话间后面沈家族人里男丁纷纷过来与沈瑞招呼。 沈瑞一一见过,却见中有一个女子,含笑向他万福,竟是那青楼女子宝珠。 此女先前自称愿为沈瑞效劳分忧,自告奋勇去颜神镇寻琉璃作坊找寻沈瑞想要的“大块琉璃”,之后便再无音信,不想竟出现在沈家车队里。 这会儿的宝珠一身朴素衣衫,脸上妆容也进行了调整,丽色尽掩,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干练的大丫鬟。 见沈瑞皱着眉头,她便笑道:“民女遵大人吩咐往颜神镇去了,幸不辱命,归来时恰遇上了老夫人与夫人,便来请安,得老夫人垂怜,一路赴蓬莱。” 竟是连声音、自称都改了,好一派良家模样。 在这官道上,当着众族人面,沈瑞也不好多说,只点头道了句“辛苦”,便也不再理她,这边招呼车队进城。 自西门迎恩门入城,不远便是府衙,只是沈瑞一个人儿住府衙后面的官宅绰绰有余,若要装连带沈氏族人在内的一大家子人却是住不开的。 陆家早就帮着在府衙附近置了两个相邻的大宅子,打通了修葺一番,又安排了人手日日打扫,此时直接住进去便可。 沈瑞才奉了母亲徐氏入府,前面已有不少拜帖送来,表示希望明日前来拜会太夫人、夫人。 沈瑞不由皱了眉,正吩咐下人母亲要歇几日再见客,徐氏已拍着他的手阻止道:“此非常时刻,她们来见,正好商议赈灾之事。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沈瑞还待再劝,徐氏已坚定的摆摆手,又催他与杨恬去更衣歇息,表示晚饭后再来与她说话,有两桩要事须得一处商量。 沈瑞也只好应了,又吩咐管事去请大夫来为诸人诊平安脉。 出了正院,沈瑞便将杨恬的小手握住,亲自扶着她走。 杨恬脸上一红,轻轻挣了两下,未挣开,便也就由着他了。 沈瑞只觉得掌间柔荑温热,不似早先那边微凉,再看小娇妻气色红润,心下大定。 杨恬听他问及喘症,抿嘴笑道:“乍暖还寒时还是有些气闷难受的,入夏就全好了。” “登州临海,气候宜人,好生养一养,许是病根都去了。”对此沈瑞也是充满希冀的。 两人说笑着相携回了东院,到卧房更衣。 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才去了满是尘土的外袍,沈瑞便禁不住将小娇妻拥了个满怀,香了又香。 杨恬半晌才挣开,气息不稳,一张脸红透了,又羞又恼,捶他一记,啐道:“还亮着天儿呢!叫人说嘴白日……” 白日宣淫这后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来。 沈瑞只不放手,笑在她耳边道:“娘子放心,为夫有分寸呢,只等天黑宣……”便又挨了一记粉拳。 直到他道“好恬儿,实是想你想得狠了”,她心下也酥了,一般是想他想得狠了,任由他拥着轻轻亲吻,满心甜蜜欢喜。 温存了半晌,外头已有几个管事媳妇前来回话,都被半夏麦冬拦下了。 杨恬已是合格的当家主母了,听了外面动静还是忍不住扬声问何事,又撇头瞪了一眼手上还在作怪的沈瑞。 沈瑞轻笑道:“却是我碍了夫人理事了。” 杨恬轻啐一口,听得外头回说“韩家送了新鲜虾蟹来,说是才回来的渔船上卸下来的,给太夫人夫人尝个鲜”,她一双妙目便望向沈瑞问询。 沈瑞一笑,道:“我却借了你和母亲的光了,这会儿蟹子倒是一般,却正是海虾肥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只清水煮来吃都极美。” 杨恬在路上已尽知登州发生的事,晓得韩家立场,便点头扬声吩咐那管事媳妇收下虾蟹送去厨房,晚上就做出来,又叫拿上等的封儿赏了韩家下人。 沈瑞想了想,吩咐道是让韩家下人回去告知一声,他正有事要寻韩大老爷相商,请尽快往府衙一趟。 又着人去请秦家、陆家以及戚家父子。 管事媳妇应声而去。 沈瑞轻啄了娇妻一口,惋惜道:“可惜了还有事要赶紧办了,也只能天黑再回来服侍夫人。” 杨恬红着脸跺脚道:“你还不快去做正事,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沈瑞哈哈一笑,又抱了抱她,这才换了衣裳,到前头徐氏处招呼一声,往府衙去了。 * 知府大人相招说有要事相商,一时半刻人便到齐了。 沈瑞瞧着众人,缓缓将如今遇到的流民人数超出预想等问题一一说出。 秦二最是伶俐,只道知府大人还要捐银捐粮。 尽管先前秦家已是大出血了,他仍毫不犹豫道:“大人若有差遣,秦家必尽全力,愿将仓中子粒尽献与府衙。” 沈瑞摆手道:“口粮只是一时的,总不能长久养着这许多人,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要寻个长久的营生与他们才是。” 韩大老爷想着自己才送了虾蟹就被叫来,大人又这般说,不由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要他们……出海打渔?既是流民中老弱妇孺多些,小的这边也缺织网的,倒能安置些人。” 戚大郎也道:“下官这边也可安排些人来营里做些烧饭洒扫的简单活计。” 沈瑞摇头道:“不是你们想的这些。本府请诸位过来,是想探讨一下,长山岛、沙门岛、桑岛、乃至大小竹岛、隍城岛这些岛屿,可能安置些人口?” 众人皆是愕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1章 向海而生(二) 史书上一直有登州府周边一些岛屿的记载,在唐时已有军事驻防,至宋时又作为流放之地,除了驻军外,也有了一些百姓居住。 元时不止在沙门岛上置巡检司,供海船转帆,更是设置了行政区,划为两社——元时五十户为一社,可见岛上百姓已是不少。 只是到了明初,倭寇频扰,太祖、成祖移岛民入内陆,只有少量海防驻军。 再到英庙、宪庙时,驻军逐渐减少。 如今,基本上就是一座座空岛了。 听闻沈瑞要重新移民上岛,众人表情各异。 军人的反应永远是迅速而直接的,戚大郎直言道:“大人,虽近几年倭人少来祸害山东,但海上仍不太平,将百姓放到岛上,不是要给海匪送菜!” 戚宣觉得儿子这话说得太过生硬,恐削了沈瑞面子,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虽圆场却也语气肯定的道:“大人勿怪,实是海匪狡诈,不得不防。且朝廷的意思……” 开海和允许百姓上岛居住是完全两码事啊。 成祖时可是有禁令的……虽然后来管得没那么严,但公然抗令,也够被参上一本的。 沈瑞并没有生气戚大郎的拆台,若是一个军人没有立刻想到保家卫国才是不合格。 何况他这个移民的想法其实也不是十分成熟,所以才想拿出来与众人商量的。 沈瑞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戚佥事、戚百户说得极是,这也是本官担心之事,在此也是作个探讨。” “本官原看过些前人笔记,记得一本写过宋时曾置‘刀鱼巡检,水兵三百戍沙门岛,备御契丹’。” 彼时出海乘坐的船如刀鱼,故而得名“刀鱼巡检”。 沈瑞将案几上的茶盏挪了挪,道:“南京水师的人已到了,原有的、新造的大小海船一应具备,听闻这几日潘佥事那边也开始筛选兵勇了。戚佥事最熟海事,依你看,这登州水师操练可否加上一项,轮番往这些岛上去?” 戚宣微一沉吟,叹道:“大人不知海上情形,左近这些海岛,如沙门、长山倒是好说。大小竹岛,就有些难了,更勿论隍城岛。”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缓和道:“大人想是没去过岛上,不知地方大小,其实就沙门长山这几处,养二三千流民不成问题。听先辈讲早年还有军屯的。” 又看向韩大老爷,似笑非笑道:“那边也是渔获丰盈。” 韩家虽主营酒楼生意,鱼获也占家族产业中极大的一块,养了二十多条大小渔船。 登州府每年的渔课土贡多赖韩家,故而虽有所谓“海禁”,衙门对韩家渔船往略远些的海域捕捞也是全然放任的。 韩家不像陆家这样的海商,没有大型海船也不会往太远地方去,最长光顾的也就是近海这些岛屿了。 实际上,不少渔户会偷偷出海往岛屿这边来的,这边海鱼资源是相当丰富的,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形成一个个渔场。 地方志上也有记载:“每年小满后鱼大至,渔舟聚集,六十日鱼去即止,俗名海秋,是年得鱼则曰收海。” 就现下这几日,韩家的渔船就当是已出海在岛屿附近开始捕捞了。 韩家是登州本地户里最早投靠了沈瑞的家族,通风报信的事儿没少做,如今又在和八仙车马行以及顺风镖行合作客栈,是彻底上了沈知府这条船,因此也不怕底细曝光。 韩大老爷毫不犹豫的承认道:“大人放心,如戚大人所说,那些岛上渔获极多,养活多少人小的不好估算,但小的敢应承,他们若要往外卖鱼,小的这边照市价全收!” 他这番表态立时赢得了沈瑞与戚宣赞赏的笑容。 韩大老爷便也笑得欢喜。 而沈瑞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沈瑞道:“不光要捕,也要养海货,能更长远。不止是养鱼,本官记得有本农书上曾说,圈海若圈地,上层养藻,中层养贝,底层投石养海参养鳆鱼。” 鳆鱼就是鲍鱼,早在宋时登莱的鲍鱼就名闻天下,杨彦龄笔记中曾说“登州所出(鳆鱼),其味珍绝。” 做过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还曾有一首《鳆鱼行》赞蓬莱鲍鱼美味。 鲍鱼不止味美,其壳也能入药,只是十分难捉难捕,它生在海水中乱石上,若要捕捉,须得持铁铲泅水,如前人笔记所言“铲骤触,鳆不及觉,则可得;一再触,则粘石上,虽星碎其壳,亦胶结不脱。” 正因其“难得”,所以价格才会一直居高不下。 要是能如同养鸡养鸭般养它…… 韩大老爷闻言喜上眉梢,读书人真真不一样,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 若书中果然有妙法,这养鳆鱼不就和养黄金差不多了! 因而他没口子的奉承读书人沈瑞英明,又问那农书细节。 沈瑞却是笑着表示日后单独再谈,总要先圈块海试试,才知书中法子是否奏效。 素来最会奉承的秦二如何肯落后,忙也殷勤道:“小的没去过岛上,不知道田土地力如何,小的这几日便请韩兄的船带着往岛上去看看,琢磨琢磨种些什么才好。 “岛上若有出息,总比府城这边运粮过去便宜。若是流民上岛安置,小的也叫些专家、耕地的好手跟去帮扶一二。” 沈瑞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你多费心。” 秦二也立时喜气洋洋起来,连连表示应该为府衙为大人分忧。 戚家父子对视一眼,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近海岛屿,日里往返,作为水师操练,还是挺不错的,有屯田有百姓,也有利于军队暂歇,就是驻军也可。 不想沈瑞却是不满足仅是开发近海岛屿。 “自然先由近海岛屿来,等慢慢的稳固了,再往北推。本官不知兵事,但想来,水师在数岛之间巡防,也是一种操练罢,总是要让兵士更熟悉海上情况的。” “再往后,船往辽东去,这些沿途岛屿都停靠补给。”沈瑞说着就去看陆十六郎。 “那是妙极!”陆十六郎道,“现下的船队往辽东时,若遇风高浪急,也会往岛屿避险,只是因岛上无人又无泉眼,无可补给,仅避避风罢了。” 沈瑞含笑点头,道:“本官想着,便是岛上地力薄,不宜种谷粮,总可以种些牧草灌木,入秋后往辽东大量收购牛羊,可以分卸各个岛上先养起来。 “辽东冬日海上冰封,船只难行,总要抢个时间出来,卸了货船队返回继续购入,抢个时间。开春各县缺牲畜可再从岛上运回来。” 陆十六郎连连点头,戚大郎却是忧心忡忡道:“大人,这线未免抻得太长,有了牛羊补给,恐遭海匪觊觎。俺们人船都有限,总有一个照看不到的时候,那损失就大了。那起子亡命海上的最是凶残,货抢了,人直接杀了扔海里……” 沈瑞正色道:“想开海,就不能只走辽东这条相对安全的航线。辽东能吃下多少货去?南北通商都走海运,又是多大一个市场,还有朝鲜、倭国,南洋乃至海外诸国。 “这样大的海疆,总是要面对这些凶徒的,那就要看,我们的拳头够不够硬了。 “若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势,则群寇安敢张狂?!遥见大明旗帜便要逃窜了去!” 戚大郎虽豪迈,却已近不惑之年,早不是会被一两句豪言壮语蛊惑的热血少年。 他愁眉不展,还欲再辩驳,却被他父亲阻止。 戚宣接过话来,依旧叹道:“大人所说远景实是大利登州,乃至惠及整个大明,只是,如今,一年半载的,水师是练不到大人所想的能耐的。” 沈瑞一笑,道:“戚佥事最知海事,本官就不班门弄斧了。海疆也不是一朝一夕打下来的,先在近海练得好了,再往远海。 “只是,这个目标要先立好了,不能因着海匪一时强悍,自家便退缩了去,再不往那边去了,那岂非将整个海疆拱手让人了?! “海匪可是不光会在海上横行,也会上岸劫掠的,其行径一如倭寇凶残,令人发指。” 沈瑞话音一落,他身后田顺便忍不住躬身向众人行礼,愤然道:“不知戚爷是否听过苏州府一带海上‘巨鲨帮’的名号,就是叫王守仁王大人杀破了胆、后来大当家二当家投了朝廷的那个水匪帮派。 “他们三当家施天泰带着一伙儿跑出去,依旧打着巨鲨帮的旗号,在苏州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非但连官兵都敢杀,还敢夺虏军船!” 沈瑞也叹道:“戚佥事、戚百户想是看过邸报,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被夺职、松江府造船皆因此事起。” 便是商户不知江湖事,也是都看过朝廷邸报的,施家兄弟动静闹腾得可不小,韩大秦二的瞳孔都是一缩。 戚宣在登州卫便是再不管事儿,也是个指挥佥事,多年来又一直练兵备倭,他父子是十分关注海匪动向的,对这多次上了朝廷邸报的“巨鲨帮”是颇为了解的。 戚宣点点头,沉声道:“水师是一定要练的。某家担心的也是这巨鲨帮。 “如今王大人已将南直隶水师练成强军,巨鲨帮在苏州府立不住,听闻曾在扬州、淮安府露过面,犯了案。 “而今天暖风顺,若是他们起了心思,一路北上来祸害山东…………咱们不得不防啊。” 田顺闻言脸色微变,他从没断了与江湖上的联系,尤其施天泰灭他们师兄弟的心不死,他断不敢掉以轻心,是时时盯着水边儿动静的。 他是探听得施天泰同伙之一钮东山曾在扬州府上岸。 只是扬州这二年也是大旱,民间甚苦,钮东山没抢到什么,又被官兵围剿,仓皇逃下海,再也没冒过头。 巨鲨帮在淮安府露面,甚至往山东来,田顺却是没听到半点儿风声的。 不过确实,如今正是顺风北上的时候,保不齐巨鲨就兴许到山东来。 至于为什么不南下去更为富饶的闽浙,盖因那边几个名号响当当的大海主,巨鲨帮便是全盛时期也不敢招惹,更别提如今经过围剿、投降,施天泰带出来的人手船只只有当初三成实力。 他们也就只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发狠罢。 沈瑞面色凝重,道:“巨鲨帮素来在近海活动,若要沿着海岸线北上,则要经青州莱州。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请青莱两府警戒。” 他顿了顿,又道:“我登州府也当戒备,也请戚佥事这边多费心,与潘佥事一道,同大嵩卫、靖海卫、成山卫配合,若能凭此机会痛揍海匪一场,既得军功,又将我登州水师的威望立起来了,海匪不敢来犯,北边海岛移民也就更为顺利了。” 戚宣面色凝重,拱手称是,戚大郎眼中则闪动着兴奋的光,一脸的跃跃欲试。 众人又商议一番,定下了移民的大体策略,便散了会。 至于移民的细节操作就要沈瑞与府衙、县衙诸官明日再行敲定了。 今日天色已是不早,沈瑞家眷刚到,正是要回去团圆的时候。 * 那边宅子里也为几位幕僚专门留了院子,如今沈瑞回去那边住了,几位幕僚就商量了一下,谋主陈师爷随着搬过去,以备东家随时咨询,余下几位则暂在府衙,帮着接应料理琐碎公务。 这边沈府下人帮着陈师爷搬家,那边沈瑞则带着田顺一行先行回去了。 一路上田顺都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直进了沈府大门,两人一个往内院一个往外院,田顺这才向沈瑞请示,想亲自去趟文登,看一看文登的消息网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有巨鲨帮的动态消息。 文登在山东半岛最东端,三面环海,如陆家这样的大海商不多,零零碎碎的小海商却也不少。 更有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地户,专门收海上来的东西,不管是走私还是抢掠的赃物,都能通过各种渠道洗白出手,他们于海上的消息最是灵通。 蛇信子们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是以田顺在铺开山东通讯网时,就已在文登埋了线人下去。 “小的知道这会儿要移民岛上,长寿哥刚回来不熟情况,棍子又不在,大人只怕还有用小的的地方,只是……” 田顺眉头拧成个疙瘩,“施天泰此人心黑手狠,比他两个哥哥更恶,若他果然北上,抢一把就走,多处作案,山东卫所这起子兵爷怕是擒他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大人心慈,赏我与师兄师弟一口饭吃,我们不能给大人找麻烦,若是叫他知道了我们托庇于大人,蓄意祸害登州府百姓,拖累了大人,我们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沈瑞拍了拍他肩头,道:“顺子,你想多了,我们当初就说好了的,既敢用你们就能护住你们。你们也帮我良多,如今登州靠你的地方也多,你莫再提这样的话。” 他目光沉凝,带着凉意,“施天泰作恶多端,血债累累,就算没有你师门这事,本官也要想法子拿下他!潘家玉的本事你也瞧过了,还有戚家父子,如今南京水师的人也到了,加上你与你道上的朋友,还敌不过一个残兵败将的施天泰?” 说着,又使劲儿拍了田顺一记,扬起手掌,示意田顺击掌为盟,朗声道:“顺子,敢不敢说,让那姓施的有去无回,让那什么巨鲨变成死鱼?!” 田顺虽心头仍有阴云,但想到南京水师,又见沈瑞此言刚硬,也不免振奋起来,点头道:“他灭我师门,也该是我报仇的时候了!!定让姓施的这狗贼有去无回!” 两人击掌三记,豪气顿生,彼此大笑。 沈瑞略一思量,忽然道:“你可还记得那个宝珠的二姐?” 当日途中被宝珠缠上,宝珠曾说她们姊妹认得海上走船“英雄”,长姐金大家是为了躲祸才进京,想藏身富贵人家后宅不被发现,直到那位“英雄”死了,她们才敢往山东来。 当时她说那位英雄是南边一个极大的帮派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所谓的祸事却是些儿女情长,正室不容外室的狗血事。 田顺是一百二十个不信。 九头蛟可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据点在倭国,据说手下帮众上万,东南沿海往倭国贸易的船都要向它交买路钱的。 九头蛟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九位当家。 而孟弘通的妻子图大娘也是当家之一。 那可是个继承了父亲船队、纵横海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若金大家真是孟弘通的外室,惹了图大娘不痛快,那这三姐妹早就被剁成饺子馅填了鱼腹了,哪里还能京城济南的蹦跶。 不过宝珠的二姐玉珠如今确实在登州府,不在府城,而在文登,也确实是个花楼头牌。 至于所谓交了水上的相好,宝珠说得含混,田顺也没能查出是哪个,倒是查出来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是玉珠的恩客之一。 田顺听得沈瑞提起宝珠,有些诧异道:“大人,是要用她去文登探听消息?” 有个指挥使恩客,那玉珠姑娘只怕少不得会做些销赃的买卖,便是没有什么海上相好,也会有很多消息渠道。 只是,看宝珠没有联络八仙车马行,倒是跟着太夫人夫人车驾回来,又那般打扮,田顺还道这位要从良入知府大人后宅呢。 没想到,知府大人还真是拿她当女管事用。 沈瑞淡然道:“明日招了她来,问问琉璃作坊、匠人的事,若她是个干实事的,便让她去文登。当然,你还得寻两个得用的人跟着。” 田顺笑道:“小的明白,晚些就去找长寿哥商量人选。” 他倒是个伶俐的,如今长寿来了登州府,他便自觉将自家位置放低一截,诸事以长寿为先。 言罢见沈瑞颔首,他知自己敬着长寿果然没错,便即行礼去了。 沈瑞这边则进了二门,先往徐氏那边去问了安,回房更衣,这才得空与杨恬好生说说话。 杨恬说起这一路见闻,笑语晏晏,倒是快活得紧。 沈瑞瞧着她这般,也不自觉微笑起来,又道:“待哪日风平浪静,我们乘舟往岛上去瞧瞧。” 杨恬还不曾坐过海船,不由一脸向往,连声应好。 因又笑道:“明日后日,等粥棚起了,陆家嫂子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呢,听说普照寺极是灵验的?” 沈瑞嗤笑道:“信则灵。登州人原还说龙王庙最是灵验,这二年大旱,大小祭了怕没上百回,到底也没龙王显灵不是。” 杨恬却忙捂了他的嘴,皱眉道:“你如今是一地父母,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若真有神灵听去了,岂不害了一方百姓。” 沈瑞笑揽了她,赔罪道:“是,是,是我失言,神灵莫怪。那善信杨恬儿,是要求个什么签?” 杨恬板起小脸,一本正经道:“自是求普降甘霖,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沈瑞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恬也撑不住笑了,捶了他两拳,嗔道:“原是真心诚意,倒叫你笑得假了。” 沈瑞便在嘴上一抿,做了个封口的姿势,却怎样也封不住眼里的笑意。 杨恬瞪了他一眼,又道:“也要求母亲与我娘家父母身体康健,哥哥与你仕途顺畅。”心下却是想着求个子嗣昌茂才好,只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瑞击掌笑道:“这才是正理。也当求我妻恬儿日日貌美,日日快活。” 杨恬佯恼,推他道:“不与你说了,没个正经。” 却被沈瑞揽住,囫囵香着粉颊,挣也挣不开,终是笑倒在他怀里。 两人笑闹了一番,那边来报陆家诸人到了,夫妻俩忙整理了衣衫往那边去了。 今日虽是家里团圆宴,但到底与陆家有层姻亲关系,且在登州府两家已是紧紧捆在一处了,所以徐氏便让请了陆家一家子来,热热闹闹吃了一场席。 沈瑞夫妇送客走后,到了徐氏这边。 徐氏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头一桩事,先说了沈瑛那边欲给沈全谋个淮安府外放。 此事在京中他们也曾商量过,原是想在北直隶选一县的。 “我途中收着了瑛哥儿的信笺,说是要往淮安府去,与海运也有益处。”徐氏道,“瑛哥儿说也禀你师公、你岳父,两位阁老都说可行。” “至于北直隶那边,也是海运要塞,不能空着,调咱们家人去太扎眼,你师公寻了王鏊的一个门生放静海县了。” 她顿了顿,声音愈低了几分:“王鏊已上书两次乞休了,皇上没准,你师公也劝过两回。” 沈瑞会意,这边是明面上是王鏊的人,实质上已投了王华。 他笑道:“如此若是海运起来,竟是南北畅通直达京师了。” 徐氏含笑颔首,听着儿子展望了一番海运前景。 转而她又提起另一桩事。 听得是福姐儿的婚事,沈瑞不由吃惊,道:“福姐儿才多大,怎的就要说人家了?” 徐氏戳他道:“你这是过糊涂了,只知自己长岁数,不知妹子多大了,她今年十三了,可不是该相看人家了。” 沈瑞咂了咂嘴,摇头失笑,“总还觉得她没长大。” 因又问,“这也不肖急,总要明年秋闱之后再看,便是不等六年的春闱寻个进士,也要秋闱寻个举人吧。是哪家来提亲了?” 徐氏叹了口气,道:“淳安大长公主作媒,说的是游驸马家公子,与英国公世孙夫人一母同胞的……” “游铉?!”沈瑞更惊讶了,“怎的,怎的会是他家?!” 弘治、正德两朝虽说不上文武泾渭分明,但勋贵人家一般都是彼此联姻的,少有文臣武将作了亲家。 而淳安大长公主做这冰人…… 德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2章 向海而生(三) 听了德王侵占民田的事,徐氏面笼寒霜,恨声道:“朝廷优容太过,纵得诸藩有恃无恐,肆意欺压百姓!”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你父在山西时,庆王府亦是这般,朝廷下旨申饬,便略收敛些。还是今上登基后,南海郡主事发,今上狠狠收拾了庆王府一番,这才消停了的。” 提到南海郡君,母子俩对视一眼,皆想起旧事,当初就是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强抢田亩,致使山西灾民离乡逃难至京师,还险些冲了微服私访的小皇帝圣驾。 那也是沈瑞第一次安抚流民。 “今上锐意进取,不会容下此等藩王霸着一方土地肆意妄为的。”沈瑞禁不住捏了捏拳头,沉声道,“德王此事,不在登州辖区,儿子上书弹劾不妥。儿子准备上密折与皇上。” 他顿了顿,有些头疼这次淳安大长公主的做媒,“再书信一封与蔡谅……” “你理当上书。”徐氏道:“事涉藩王,又非你辖区,是要慎重。不过流民如此之多,已不是小事。山东丰腴之地有限,若再纵得他们如此下去,是要出乱子的。” 看着儿子不住点头,徐氏又道:“淳安大长公主与咱们家素来交好,确实不好不知会一声,况且蔡驸马掌着宗人府,宗室藩王总归是要他管的。我手书一封与大长公主,讲明始末。” “不必劳烦母亲,儿子……”沈瑞忙道。 徐氏却摇了摇头,慈爱一笑,拍了拍儿子,道:“这番出京,我倒觉得身子轻省不少,你不必忧心我。 “蔡谅固然得圣宠,已是大长公主儿孙辈第一人了,但到底还是小辈,他也管不得舅公的事。淳安大长公主素来明事理,直与她说,无妨。” 话题又转回淳安大长公主保媒的这桩婚事。 单论这桩婚姻里的男女双方,皆同沈瑞极是亲近。 福姐儿原就是孙氏契女,沈瑞又与五房亲同一家,那是将福姐儿当亲妹妹看待。 游铉一直是跟着张会的,沈瑞与张会的合作他也掺了一脚。沈瑞也将他当作高文虎一般的小兄弟。 福姐儿品貌性格俱佳,游铉也是忠厚勇武少年,且入了寿哥法眼,必然前途无量。 单就个人情况而言,他们是相当合适的。 但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儿,在这大明,尤其是在游驸马这个阶层,婚姻更多的是政治势力之间的联姻。 虽然隆庆公主早逝,但驸马游泰却一直深得两代帝王信任,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 游泰子嗣众多,也就织就了一张庞大的姻亲关系网。 隆庆公主所出唯一的嫡女游莹,嫁了安远侯柳文。 老安远侯前年过世,柳文即刻就承了爵,已比绝大多数勋爵人家快上许多,更是被小皇帝夺情,直接接了父亲的差事,承袭总兵官镇守两广地方,可见圣眷。 余下庶女,也都是加入勋贵之家,丰润伯世子曹栋、新宁伯世子谭纶、腾骧右卫千户徐深。 尤其次女游芝,还被皇家允许记在公主名下,嫁给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便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 游泰儿子虽多,但不少都早早夭折,游铉行五,在世的哥哥却只有两位。 便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两位也都娶了世袭武官、锦衣千户家的女儿。 由此可见游家,或者说绝大多数勋贵人家的择偶标准。 当然也不是没有与文臣联姻的。 比如先成国公朱仪,就娶了礼部尚书忠安公胡濙的长女。 这两位所出的嫡幼女则嫁与了李东阳,作填房。 总归是“门当户对”四个字。 相较而言,沈家五房的门第可就要低上许多了。 福姐儿幼年丧父,大哥沈瑛区区五品,三哥沈全这七品的官儿都还在谋划中。 二哥沈琦倒是沈氏族长,沈氏如今不止在松江府地面上是一流望族,因着沈理沈瑾的状元、沈瑞的传胪,以及,他们的岳家,沈氏在整个大明也算是有名望的书香大族了。 只是,出仕的族人虽多,却鲜有高官。 最高阶的沈理也不过从三品,且因是谢迁的女婿,瞧着目前刘瑾的清算力度,其官位似乎岌岌可危。 沈瑞便是自恋也不会厚着脸皮觉得游家是是冲着自己来联姻的,况且他与游铉的交情,根本用不着再加上一层亲戚关系来保障。 “京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沈瑞皱眉道。 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游驸马选择低就沈家? 徐氏摇头道:“没听到什么风声,且瑛哥儿素来机警,又在詹事府,若有什么他不会不知道,就是王家、杨家也不会坐视。” 沈瑞自失一笑,道:“是儿子想得左了…… 联姻沈家也不是全没好处。 沈家自己现下是没有什么高官,可姻亲都是高官。 游家在武官这边的人脉网够大了,联姻了沈家,正是拓展了文官这边的人脉网。 倒也是好算计。 他摇头失笑道:“儿子是想起来,那刘瑾是有两个侄女儿的。” 当初刘瑾欲招戴大宾为侄婿的事还历历在目,且算着年纪,大的那个去岁成亲,小的那个怕也要开始寻摸婚事了吧。 听沈瑞提到刘瑾,徐氏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不免带了不屑,道:“却是你想得多了,刘瑾现下虽越发跋扈,但,只怕并不敢欺到游驸马头上。” 沈瑞点点头,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他亲近的人都会护着,刘瑾还没达到世上那个“立皇帝”的权势,不会轻易招惹皇帝近臣的。 “瑛大哥那边是什么意见?”沈瑞问道。 因提亲只是露了露口风,为双方的脸面,更为妹子的名节,沈瑛没有冒失的白纸黑字写到信上的,而是五房鸿大太太派了心腹陪房快马赶来传话的。 徐氏叹气道:“若说这亲事,也算得一门好亲。游驸马在朝野名声甚佳,游铉那孩子也来过咱们家几次,我瞧着也是个极好的。 “瑛哥儿犹豫的也是门第,姑姐、妯娌都是高门,又不知那位宫里出来的贵妾底细,怕福姐儿过去受委屈。” 面对这样一桩家世好、人才好、前程好的大好婚事,五房如何能不动心? 但五房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三个兄弟又年长许多,都是把最小的这个妹子当女儿一般看待的,极是疼爱,也怕怕妹子过得不舒心。 故而特地来与徐氏、杨恬婆媳打听些游家宅门内幕。 杨恬与赵彤极要好,又曾在游芝生产时援手,游芝的生母、那位驸马府的贵妾还曾亲自登门来谢过,她对游家了解最多。 见婆婆目光望过来,杨恬这才开口道:“我同母亲与婶娘遣来的人说了,依我们看来,那位高姨娘不难相处,她言谈颇为得体,举止也无出格之处。 “她掌驸马府多年,府外不曾传过多少闲话,宫中贵人也无微词,可见是个知礼的。且宫里能让游芝姐姐记在公主名下,既是给英国公府体面,也未尝不是给她体面。 “其实,就看游芝姐姐柔和良善,游铉兄弟也是憨厚实诚,能养出这样的儿女来,便知高姨娘心性了。” 徐氏笑眯眯听着,不时点头,然后方道:“你婶娘千难万险得了这个姑娘,自是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她想问问你的意思——听说游家大郎游铭荫封了千户后,得了外放,就在真定府。是不是游铉也能斟酌着谋个左近的外放?” 福姐儿年纪还小,先定下亲事,等能嫁过去的时候,游铉也当及冠了,足可谋个外放的缺。 也不远走,就在北直隶,最好就是顺天府、河间府,既离京中近,又顺理成章分出驸马府去。 等上几年,游铉便不能立功,攒年资许也能再升一升,福姐儿也有了孩子傍身,到时再回去,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瑞甚是理解。 想起游铉来,他不由笑道:“游铉早就盼着能外放呢,这次文虎出来山东剿匪,把他眼馋得什么似的。这事儿准成。”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道:“皇上也是盼着他早日得用。” 徐氏婆媳皆舒心而笑,于这桩亲事算是放下心来。 沈瑞琢磨一番,向徐氏道:“母亲且回复婶娘,此事不急着谋划,也不必咱们家透这个消息过去。且缓上些时日,等海运起来的,我这边上密折与皇上,请将游铉调到天津卫去——如此皇上也更放心。” 徐氏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又道:“你也要与你师公写信说说此事。” 毕竟王华也放了个人到静海县,就是为沈瑞这边海运谋划的。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笑应道。 * 知府大人的母亲和夫人到了登州府城! 一时间府城上下大小官员、乡绅大族,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纷纷递了帖子求见。 令诸人惊讶的是,就连登州卫指挥使赵盛的夫人也登了沈府的门。 这位赵指挥使在登州素来是油盐不进、诸事不管的存在。 由着手下争权夺利,他根本眼皮都不翻一下,左右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的便是。 沈瑞初来时,赵盛也是淡淡的,完全没有想结交的意思。 至于练兵、造船,他也似乎全然不上心,甭管是戚宣还是潘家玉,谁爱练谁练去。 反正,登州府已经有几十年没来过倭寇了,况且宁海州还有个备倭指挥王璋呢。 这样的态度,也与他的家世背景不无关系。 这赵盛乃是忻城伯嫡系旁支。 原本算是离嫡长这支远了的,然第三代忻城伯赵溥无子而亡,赵盛的亲叔父赵槿入嗣嫡支承了爵。 赵盛父亲当初在家族继嗣之争时就没少为亲兄弟出力,赵槿承爵后自然要投桃报李提携侄子。 而那赵槿颇有些能耐,得了帝王信任,坐到五军营左掖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位置上,便为赵盛兄弟三个都谋了放缺儿。 在京中锦衣卫油水并不丰厚,且勋贵子弟甚多,如赵盛这等旁支子也难以出头,还是外放多捞些家资实在。 故此赵盛原就是下来“享清福捞银子”的,如何会对防务上心。 且有这样一个叔父作靠山,又是天高皇帝远,自然随便他怎样,也不会有人敢找他什么麻烦。 那指挥使夫人也是个不喜热闹的人,凡有筵宴的事,她十之八九不会到场,自家更是懒怠摆宴。 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她小气,三节两寿的银子照收不误,却是寿宴也不摆一场,连些酒水银子也舍不得。 今日赵夫人出现在沈府,又是带了礼单来的,真是让众女眷眼珠子跌碎一地。 众人不免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暗暗酸一句,到底是阁老千金面子大。 当然,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还是转回到两位沈夫人身上,卖力巴结起来。 原都以为这对婆媳皆是阁老千金,翰林门第宰相家出来的大小姐,指不上怎样规矩大不好相处呢。 不想太夫人和蔼慈爱,知府夫人平易近人,言谈间让人如沐春风,众女眷惊讶之余,也不自觉就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所以当太夫人悲天悯人的讲了一番灾民的艰难,提出要积功德掏银子搭粥棚赈济灾民时,真心实意响应的女眷着实不少。 太夫人也不叫众人为难,只道:“此番是为百姓谋福,一斗米,一斛豆,勿论毫厘俱是善心,皆功德无量。” 又不叫当场认捐,而是与众人商量成立个巾帼慈善堂,与那积善堂相对,邀请本埠德高望重的女眷为理事,出面打理粥棚设置、钱财出入、米粮调度等诸般事,同时也要如积善堂一般账目公开云云。 一番热热闹闹商议下来,众人都是满意。 因是来说拜望,又不是来赴宴,眼见到了饭时,主人家倒是客气留饭,众女眷又如何好意思留下来,便纷纷起身告辞。 太夫人也不多留,知府夫人又表示当前安抚流民要紧,待端午佳节再设宴好生款待大家。 倒是那在讨论中一直没什么声响的赵夫人,在临告辞前,却与前来相送的两位沈夫人表态自家要捐银一千两。 周围几个太太听见,面色都难看起来。 大家固然是来巴结上官夫人的,乐意不乐意的这样慈善事也不能不捐银,赵夫人你夫君位高不来掺和大家也不说什么,可你伸手就把捐款门槛抬这么高,让别人怎么跟?! 亏得是这时说出,只寥寥几人听见,否则真疑心她到底是来交好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了! 知府夫人显见是年轻没怎么经过事,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惊诧神情。 还是太夫人见多识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缓缓道:“赵夫人心系寒苦百姓,着实令人感动。那咱们就代巾帼慈善堂、代诸流民百姓谢过赵夫人了。” 赵夫人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话,还含笑道句“理应尽力”,才告辞而去。 太夫人还向周围几位太太笑道:“赵夫人快人快语,实是一片赤诚。” 几位太太还能说什么,只得讪讪的虚应两句,也忙告辞去了。 * 这一日宾客委实不少,便是再怎么多倾听少说话,也免不得客套几句,何况还有动员赈灾事,待送走了所有客人,徐氏深觉疲倦,便让杨恬他们自回去用饭。 日暮时分,沈瑞自城外流民庄上回府,往主院去时,徐氏已是歇下了。 待到自己院中,杨恬早已将饭菜备好,见他回来便一一摆上了桌。 沈瑞探头一看,只见简简单单清粥小菜,以清拌凉菜为主,一点儿肉星也不见,唯一一道荤菜便是切开的两只流油的咸鸭蛋了。 沈瑞忍不住调侃道:“夫人这就准备省银子赈灾了?” “府尊大人也当于民同甘苦嘛。”杨恬便也笑意盈盈打趣。 待沈瑞盥洗过后,换了家常衣裳坐到桌前,她才笑道:“晌午母亲留了陆家嫂子们吃饭,我尝着这几样极好,想着昨儿宴上多油腻,你今早都没什么胃口,便拣了这几样与你清清肠胃。” 因又指着那咸鸭蛋道:“他们说这是小于师爷拿来的咸蛋,极鲜的。你快尝尝,配粥极好。” 沈瑞不由想起那登州牌海鸭蛋的计划来,遂与杨恬讲了,又说海岛移民后若是适宜,多养些鸭子也好。 杨恬拍手叫好,道:“原只看书上说过鸭子吃蝗虫的,是个宝贝,但是没想到吃鱼虾的鸭子也是宝贝。” 沈瑞忙道:“我竟忘了鸭子吃蝗虫的事。如今大旱之后,唯恐有蝗灾,看来多养鸭子果然是对的。” 杨恬笑眯了眼,道:“而且这样鲜的鸭蛋我在京中可没吃过!虽五月节是赶不上了,但亲近人家送些土产,也不必非要逢年过节才送嘛。 “我再与你支个招,鸭蛋也是精细物,怕磕怕碰的,总要拿个什么来盛的,订那陶罐瓷坛倒是好看了,可比鸭蛋还金贵,不若拿那藤条柳条编个篓来,又轻便又实用,别有一番野趣。” 沈瑞呆了一呆,随即失笑道:“还得是你们女人,想这些细致东西。便全依你。你那画锦堂也不妨在这边开个分号,就你这些奇思妙想,我瞧也是要财源广进的。” “这我可不好贪功。实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杨恬眨眨眼,又笑道:“我是看着了盛这鸭蛋的竹筐编得颇为精巧,遣人问过小于师爷,他应下明儿就去寻那送鸭蛋的人问问是谁编的。 “画锦堂自是要开的,涟四婶子还与我说了要设织厂呢。我倒是想着,不是说流民中老幼妇孺多么,这织布要手艺好要眼力好才行,但编筐编篓并不用那样精细! “原本府里的丫鬟就有会拿草梗花枝编小花笼,若寻着了那送鸭蛋的人家有会编筐篓的,请了来,开个作坊,雇那些流民中不会织布的妇孺做工,岂不便宜! “既是以工代赈,产出又有用处——日后这边的土产勿论是咸鸭蛋,还是咸鱼干、海菜干,诸般干海货皆能装藤筐柳条篓里卖去,再在筐篓上编些个花样出来,渐渐不也成了登州特色? 沈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她一双小脸闪着别样的光彩,禁不住笑道:“这生意经!我竟娶回个女陶朱公来。” 杨恬不好意思起来,掩口只道:“也是同涟四婶子一处呆的,听她口中总有百般营生是赚钱的,我这生意经是偷来的。” 说笑几句,杨恬又讲起了今日来访的女宾,顺口也说了赵夫人的事。 “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杨恬眉头微颦,不自觉撂下碗筷。 因道,“母亲只说瞧那人不是有城府的,想是性子不同,不必上心。但我想着,到底那是指挥使……无论开海,还是往岛上移民,总是要与卫所打交道的。” 沈瑞虚晃了晃筷子,道:“你且安心,我虽不知道这位赵夫人什么意思,但赵指挥使那边已找过我了,倒是聊得颇为投机,海岛移民、水师巡防乃至驻扎都谈到了,还敲定了近边的几个海岛上修港的事。” 他想了想,先将指挥使赵盛的家世讲与她听,又道:“这赵盛,原还在牟斌手下做过事……” 刘瑾撵了牟斌也清洗了一遍锦衣卫。 赵盛是离着京里远,又不是重要角色,且有忻城伯在,才无事。 但他不少交情不错的朋友都被整得极惨,有的直接断送了性命。 赵盛自是恨极了刘瑾,但他们的地位天差地别,他也知动不得那阉竖分毫,也只在心里将其一遍遍千刀万剐罢了。 这次张禬的弹劾一举掀翻了刘瑾、焦芳布在山东的几位高官,又在朝中引起弹劾刘瑾的风潮,赵盛是颇为解恨的。 德州卫那边因搅合进这件事里而大换血,山东各卫所自也听到些风声。 尤其潘家玉是从德州卫“死里逃生”到了登州卫,便也有人来向赵盛打听。 赵盛听了一耳朵各方消息,又与潘家玉聊了聊,想是从中猜出了是沈瑞遇袭引发的一系列事让刘瑾栽了这个跟头,又听说了从前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中沈瑞所为,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方与沈瑞亲近起来。 因怕杨恬担心,沈瑞并没有将那次遇袭说得十分严重,轻描淡写带过。 只让杨恬了解赵盛如今于他只会是助力,不会是阻碍。 杨恬在路上就知道了他当初遇袭的事,这会儿听他提及,仍心有余悸,不住念佛。 又听了赵盛种种,晓得赵家当是没有恶意,方宽慰了些。 “勋贵人家女眷里,这样性子的委实不多。”杨恬不免开始怀念起熟识的勋贵女眷来。 也越发想念起赵彤,她戳了戳咸蛋道,因问:“你何时送信上京?我想捎些个咸蛋、干海货与六姐姐。现在她府中还守着孝,吃食多有忌讳……” 张会赵彤两口子是除了孝的,但承重孙张仑以及其叔父辈仍都在英国公夫人的孝中。 德王这件事连着大长公主,沈瑞也是打算写信知会张会一声的,因笑道:“你便也问问张二奶奶,这边有大好的赚钱营生,她可要入上一股?” * 翌日,沈瑞的密折、信笺与登州的土产一路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而此时京中正值风云变幻。 一直叨念着要乞骸骨的王鏊没有走。 倒是阁老焦芳,以老病致仕了。 他的靠山刘瑾非但没有阻拦,反倒是迅速换上了自己夹带中的另一人刘宇入内阁补缺。 而刘瑾的心腹张彩,也再次获得升迁,任了吏部尚书。 一年内三次升迁,张彩从一个小小郎中直升到了天官位置。 有这么一位在前,只怕再没有人说沈瑞升得快了。 而坊间都传,焦阁老之所以黯然致仕、刘太监迫不及待提拔旁人,皆因胡节索贿事起。 传说,是张彩向刘瑾进言‘公亦知贿入所自乎?非盗官帑,即剥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归公,何以谢天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3章 向海而生(四)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今年京城热得出奇,才过了端午几日啊,就已热浪滚滚了。这一路从皇城赶来西苑,无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都是汗湿重衫。 便有大好山水也无心赏玩。 然一踏入太素殿,却是立时被凉气包裹,鼻端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让人浮躁的心为之一静,恍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怎一个舒爽了得。 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惬意神情。 唯独户部尚书刘机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他眼睛不住的扫向大殿角落里形态各异的瑞兽驮着的冰盆冰山,看着那袅袅萦绕的香雾,忍不住计算着开销。 虽然清楚这些都是内库拨给。 虽然知道自从收拾了丘聚之后内帑丰盈。 虽然晓得皇上某种意义上是同先皇一样的仁君,肯大度的从内库里拨银子出来填补各处。 虽然他出身詹事府,心里是无比亲近皇上的。 但是…… 他还是忍不住斤斤计较。 唉,真是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俗语。 从前也知国库紧张,然只有真正到了户部,才知道国库紧张到什么程度。 这二年处处闹灾荒,北边儿也不太平,这样的局面不由得他不精打细算,真是看着哪儿都像能省出银子来的样子。 前面响起低低的寒暄声。 刘机瞥了一眼,一个是面色沉凝的淳安驸马蔡震,另一个是趾高气昂的刘瑾,他心里就更不爽快了。 宗室藩王,阉竖权宦,强占民田的,强索贿赂的,吸尽民脂民膏,就是扒在国库上食肉饮血! 刘瑾瞧见了刘机,也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了一声。 他瞧着刘机同样不爽。 刘机是刚刚从礼部尚书转的户部尚书,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另一个“刘机”——户部侍郎刘玑的。 刘玑是刘瑾同乡,颇有才具,被刘瑾一手提拔起来。 将刘宇塞进内阁,曹元接了兵部尚书,张彩升了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李鐩原也是刘瑾的人,再让刘玑得了户部尚书,六部也就基本捏在他刘瑾手中了。 没想到皇上竟把个刘机调来了户部,又说什么尚书、侍郎名字太容易混,生把刘玑给调去刑部。 今年正月刑部尚书王鉴之刚以七十乞致仕获准,皇上提拔了洪钟任刑部尚书,刘玑这一过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升职机会了。 刘瑾心底大恨,但也不由琢磨起皇上的意思来。 尤其是联系了张彩劝他的那番言辞,再想想皇上与他说的那些“当清理门户”“别叫些德不配位的东西连累了”的话,他已担心起皇上真是在疑心他、敲打他。 都怪丘猴子这狗东西,让皇上寒了心,开始疑起他们这些东宫老人来。 刘瑾暗道。 如今他就好生做些事出来,重罚那些贪得无厌的东西,为皇上多找些银子出来,方能解了皇上疑心,信重他如故。 刘瑾心里盘算着,眼角余光瞥着蔡驸马。 沈瑞上的是密折,并非公开弹劾德王,旁的朝臣是不知道的。 皇上只叫人誊抄了部分内容发与内阁及司礼监看。 今日既内阁、蔡驸马、户部都到了,想来便是要处置此桩了。 刘瑾嘴角一耷拉,心道如此甚好,德王可是正正撞上来,待会儿他就奏请让御史张禬过去查德王! 嘿嘿,李东阳不是指使张禬查了焦芳和他刘千岁的人? 看看查亲家李阁老怎么个查法! (淳安大长公主的孙女蔡淼嫁给了成国公二公子,正是李东阳夫人的嫡亲侄子) 刘瑾眯缝起眼睛,看着走在诸人之前背脊挺得笔直的首辅李东阳,心下冷哼,勿论有没有放水,他都会找人奏上一本,让这老东西尝尝滋味。 * 寿哥好似刚从外头跑马回来,一身戎装还没换去,就径直接见了诸臣,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打扇还嫌不够,自家抓着把大蒲扇使劲儿摇着。 这副样子委实有些滑稽,有损皇上的英武形象。 旁人早已习惯了小皇帝这般随性,不以为怪,只头次来西苑的沈瑾暗暗纳罕。 他原就没见过小皇帝几面。 先前张家为他谋了日讲官,论理本当是能常常面君的。 结果当时小皇帝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 天没凉下来呢,便是天子大婚。 等婚仪过了,天又彻底冷了,经筵继续推迟。 再往后,西苑起来了,皇上又不时移驾西苑…… 种种“逃课”的借口都叫小皇帝玩绝了。 这日讲官也就变成了个虚名。 沈瑾心下苦笑,好像张家替他谋划的位置,总是会有波折,如这日讲官,如先前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还有这次。 这次他出孝回京,张家一心想推他入通政司。 其实,他更乐意重回翰林院。 他很想看看书,研究研究学问,有空的时候,还能去青泽书院讲讲学。 回乡守孝这些时日,他已将族学治理得极好,也极喜这样平静悠然的教书日子。 他还听说李阁老在整顿四夷馆,在对外招募教师,提出四夷馆教师必番字番语与汉字文义俱通方能称职,又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兼通汉字文义之人。 沈瑾对此极感兴趣,但因先前有那么桩惨烈告吹的婚事,他心知肚明李阁老有多不待见他,便也不好往前凑。 寿宁侯为着女婿起复的事几次进宫,但皇上始终表示通政司满了,吏部也不成,礼部祠祭清吏司倒是有缺儿。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权力不大,责任不小,油水不多,破事儿不少。 张家连翰林院都不肯,如何肯让个状元女婿去这等衙门口! 恰逢刘瑾再次清洗“刘谢余党”,不少位置空了出来,而焦阁老致仕,朝中格局变化亦不小。 端午节赛龙舟皇上玩得不太尽兴,张家就立刻逢迎表示要进上一艘大龙舟,终于引得龙颜大悦。 节后,沈瑾就进了户部,成了河南清吏司郎中。 虽然不是张家所盼的吏部,但郎中到底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级——沈瑾丁忧前刚刚升从五品。 明旨已发,张家也只有认了。好歹是升官,往后再谋更好的去处也相对容易些。 沈瑾刚刚起复没多久,这次被招来西苑面圣,全然不知道何事,不免忐忑。 他也不知皇上会问些什么,会不会问道自己,心里反复盘点着河南的那些事,浑浑噩噩跟着众人行礼。 只听得小皇帝声音欢快的叫免礼,又吩咐内侍给老大人们赐座,且一人上了一份冰碗子,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边刘瑾已殷勤上前,轻斥跟着皇上的小内侍没服侍好万岁爷,因道:“万岁爷体恤咱们,不忍咱们久等,可到底龙体要紧,还是让奴婢先伺候皇上更衣吧?” 小皇帝笑嘻嘻道:“无妨无妨,他们还在校场上等朕,一会儿这边说完了朕立时就过去,来回更衣忒耽搁功夫。” 说着大马金刀往龙椅上一坐,也端过一碗冰碗子,囫囵就倒下肚,还颇为豪气的让诸大臣不要客气,还有的是。 老大人们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些无奈来。 沈瑾则见小皇帝如此率性洒脱,想起瑞弟从前言语中对小皇帝的推崇,心下倒生出好感来。 他端起冰碗喝了一口,不由微愣,这个味道很是熟悉啊。 那碗中汁水颜色像是酸梅汤,味道却不同,比酸梅汤更甜些,就着冰珠子一同饮下,口感极好。 恰听小皇帝喊他:“小沈郎中,可曾喝过这个?” 沈瑾一呆,全然没想到皇上会头一个就与他讲话,他慌忙撂下碗,恭恭敬敬起身,回道:“……臣弟……臣族弟曾与臣捎来些土产干果,臣在家中只是泡茶喝了,与这味道相仿,却远不及…… 小皇帝闻言大笑起来,拍着椅子扶手道:“就是沈瑞进的土产,那个叫什么红丁子的野果。” “泡水哪里好喝!”他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得意洋洋道:“这是朕与贤妃琢磨出来的,搁了雪花糖熬煮,比酸梅汤可好太多了,这加冰不加冰味道也差了许多……” 面对这样一个活泼的小皇帝,沈瑾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附和表示自己吃法不对是暴殄天物了。 在座的老臣神色各异,王华和杨廷和对沈瑞孝敬的土特产并不感兴趣,但看皇上话语中这份亲热劲儿,知道纵使沈瑞离着远了依旧简在帝心,还是颇为宽慰的。 而李东阳、刘机都是沉了脸,对于小皇帝镇日窝在西苑除了琢磨玩就是琢磨吃全然不务正业的行为非常不满。 然不等老学究们开口规劝,小皇帝已先一步提起正事,因问道:“姑祖父,可是将卷宗带来了?” 蔡驸马连忙应声。 众人闻言都知道这是正式开始问政了,便忙纷纷撂下冰碗,正襟危坐,等待皇帝问话。 那边蔡震已经展开札子念道:“成化四年,从德王请钦赐寿张、莘县田四千一百余顷,东昌、充州两府闲田以及直隶清河县地七百余顷……” “成化十八年,德王又奏讨章丘县白云湖地五百余顷。” “成化二十三年,宪庙增赐德王新城、博兴、高苑三县空闲地四百三顷三十亩”。 诸老臣脸色晦暗,刘机更是面黑如锅底,刘瑾则眼珠子转得飞快。 只寿哥,至始至终嘴角一直挂着笑容,手中扇子轻摇,似是满不在乎。 不过当蔡驸马读罢,将札子呈上去,寿哥抖了抖,闲闲接上一句:“二月里好似德府还上书说,‘原赐白云湖及新城等县芦荡田地共一千七百余顷,为小民占种,久负子粒鱼课,府县等官不与追徵……’” 说话间已转向户部尚书刘机,有询问之意。 彼时有户部覆议,虽那会儿刘机还礼部,但到了户部后这些卷宗他也都是读了的。 刘机沉声回禀确实如此,又说当时罚了从布政使、济南府同知、通判、到新城县知县等诸官员一百石到三百石米不等。 寿哥点点头,扬眉向蔡驸马道:“他却没提去年他做寿又新收了多少田。” 他手里摆弄精致的冰碗,嘴角依旧挂着笑:“如此下去,朕再想要吃这山东的野果子,怕也要向德府讨了。” 蔡驸马可笑不出来,头压得低低的,只垂头作惶恐状。 山东藩王不少,但旁人不过一千来顷,就属德王的田地最多!也就属德王最不消停。 对于这个大舅哥,蔡驸马极为厌恶,更不想因着他而影响自家子孙前程。 淳安大长公主也是拎得清的,接到徐氏的书信便知道事态严重,夫妇两人商议一番,便一同进宫请罪。 小皇帝并没有意外淳安大长公主的反应,倒温言笑劝姑祖母莫要生气,表示“德王为长,姑祖母哪里好管兄长的事?” 又道,“德府是德府、姑祖母是姑祖母,朕分得清,姑祖母不必担心。” 皇上这般一说,淳安大长公主便知这事儿必是要严惩了,心里也是将兄长骂了十八番。 当今可不是先帝,更不是宪庙! 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兄长怕是要吃苦头了。 不过也好,这时修理了,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惹下更大祸端。 徐氏信中隐晦表明要防逼民造反,淳安也深以为然,若真是叫德王府给逼反百姓了,那必定是削藩除国了事。 淳安大长公主又果断表示,山东如今受灾,她也甚是挂念,愿捐出自家名下庄子百倾良田以为救灾之用。 不提替德王弥补一二,只说自家忠君爱国之心。 小皇帝闻言,笑容就真诚多了,也没说收还是不收,只叫蔡驸马回去翻一翻卷宗,将历年与德王的赐地整理一下。 遂有今日蔡驸马怀揣卷宗而来,准备诸事都配合皇上。 皇上这边开了金口,蔡驸马不敢接茬,刘瑾倒是迫不及待跳出来。 他一张大方脸板得平平,一本正经奏请道:“监察御史张禬正在山东查田亩事,合该去查一查德王府田亩纠纷,此人办事得力,想来会秉公办理,既不会苦了百姓,也不会冤枉了德王爷,正可为万岁爷分忧。” 李东阳也道:“老臣以为张禬可担此任。” 内阁诸人以及刘机都纷纷表示附议。 刘瑾斜眼去看李东阳,扯出抹冷笑来。 寿哥将札子一合,丢在一旁案几上,道:“就依诸卿,让张禬过去查查。” 众人忙齐声道皇上圣明。 寿哥再次转向蔡驸马,道:“最近多有宗室不法事,尤其庆王府,先前已多次下旨申饬,却屡教不改,仍纵容子弟,这次与庆王说,他若管教不了子弟,便将他们统统贬为庶人,彼此清净。” “还有靖江王府、山阴王府的,那些个犯事的,该绞的绞,该流放的流放,统统重罚,以儆效尤。还有荣王过境扰民的事……” 蔡驸马一一应下,几位阁老也无异议。 一则庆王府近些年真是不消停,搞得民怨沸腾,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再者,处置的也都不过是小鱼小虾罢了。 三来,也是借着这些事敲打敲打诸如德王这般的藩王。 未想寿哥两句话又转回到德王这边,因问:“往日不算不知道,今日一听,姑祖父,这诸藩中,属德府赐田最多了吧?” 蔡驸马低头称是。 “这许多年,未见德府有功于朝廷,又或是造福于地方。山东原就连年灾荒,田亩少有产出,流民成患,便削德府田亩三千顷安抚流民罢。” 寿哥语气轻松随意,好像在说冰碗子里要再加一勺糖一样。 这次没等蔡驸马说话,几位阁老先发声道:“陛下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先看李东阳。 李东阳沉重道:“事涉藩王,请皇上慎重。削减德府之地,又是如此之多,恐将引得诸藩恐慌。” 削地容易,但若让诸藩误以为朝廷是要削藩,可就麻烦大了。 自从靖难之后,朝廷一直对诸藩十分忌惮,既要防着,敲打着,也要安抚着。 当今小皇帝看不惯诸藩行事,众大臣也理解,他们更看不惯,但他们不能由着小皇帝性子把诸藩都逼反了。 寿哥的脸色难看起来,“那么,德府占了良田,百姓流离失所,老先生以为如何处置?” 李东阳心下暗叹,口中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倘诸藩不稳,百姓只会更苦。 “元年时皇上已发明旨征各王府每亩税银三分了,此番便让御史清查田亩及税银,让德府补来,再下旨申饬便是。 “令当地州县好生安抚百姓,或令百姓佃田,或鼓励垦荒,辅以惠民之政……” 寿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百姓哪里还敢在兖州垦荒?不怕垦好了又被强占了去!如今倒是都跑登州讨饭去了。” 李东阳一时语塞。 “登州倒是有荒地。”寿哥声音放缓了些,但仍语气不善,用那市井痞气口气道,“可这边开了荒,那边再遣回原籍,白出一回力不知道便宜了谁去,谁还肯干?” 此言一出,几位阁老便都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不动声色的觑着王华与杨廷和,心说这是要给沈瑞拉丁口了。 当然,刘宇是看向刘瑾的。 刘瑾现下是要挑得德王、淳安大长公主与李东阳的矛盾,德王的地没人种才好呢! 遂摆出坚决站在皇上一边的态度,刘瑾凛然道:“万岁爷说的是极!谁垦荒垦出来的地就是谁的——百姓都只认这个理儿。若是这都不能保证,不是让天下小民都惶惶不安了?” 刘机原也是詹事府少詹事,与杨廷和同事多年,交情莫逆,如今杨廷和又兼掌着户部,因此他自然要为杨廷和的女婿说话。 对此他也早有腹案,登时便侃侃而谈:“正统四年,英庙就曾下令宥免各处逃户罪责,准许于所在地附籍。 “至于有愿回原籍复业着,免粮差二年,往年拖欠税粮全部予以豁免。” “成化六年,宪庙也曾准奏,流民有愿回原籍者,沿途官府供给口粮,原籍配给草房、子粒乃至耕牛,仍给原田,优免粮差五年。” 刘机自见了誊抄的沈瑞密折,回去就将相关的卷宗都翻了个遍,此时说出来的皆有旨意、实录可查。 莫说没人辩驳,便是有人提出异议也是驳不倒的。 都说故土难离,其实百姓但凡有一条活路,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既逃出来了,便是家乡没活路了,平白遣回原籍,谁也不乐意,因此先前朝廷为了招回流民,通常是会许下许多好处的。 如今也是一样。否则,就是要让流民留在所在地了。 寿哥闻言脸色由阴转晴,道:“如此,便依英庙正统朝先例,免兖州逃户罪责,准许于登州附籍开荒,新垦荒田免粮税三年。” 众人还能说什么,只得口称皇上圣明。 寿哥又吩咐道:“沈瑾,你为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此事要尽快妥善办好。登州特殊,要特事特办。” 户部清吏司确实是掌管各分省户口、钱粮、盐课、钞关等事。 但问题是……沈瑾他是河南清吏司郎中啊! 沈瑾本还纳闷皇上点了自己来是何事呢,听了老半天都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又想是不是因着……他与沈瑞的这层兄弟关系…… 这会儿倒有些恍然,皇上刚赏了他的官儿,怕是没记住他是哪儿的。 沈瑾正尴尬着,刘机已替他说了话,说明沈瑾是管河南的,自家回去会让山东清吏司尽快处理妥当。 寿哥却大手一挥,道:“沈瑾,调任山东清吏司郎中。让山东那个管河南去。” 众人都是一惊。 那边刘宇已发声道:“陛下,沈瑾与山东沈瑞乃是兄弟,论理当避嫌才是,怎好让沈瑾管山东清吏司。” 寿哥嗤笑一声,指着杨廷和道:“那沈瑞这泰山还管着户部,是不是也要让杨阁老避嫌?” 刘宇被噎个窝脖,讪讪笑道:“自然不必杨阁老避嫌,皇上若如此说,臣也只好让犬子辞官回乡了。” 刘宇的儿子刘仁与沈瑞是同榜进士,被小皇帝点在前十之列,直接授官翰林检讨。 他这么一自我调侃,小皇帝便也不气恼了,哈哈一笑揭了过去。 沈瑾这差事调换便这样定下来。 刘宇垂了头,毕竟,先前还有个布政使司右参政沈理,更是直管沈瑞的,这都不曾避嫌,区区户部一个五品郎中,避嫌不避嫌也无所谓了。 不过想到沈理,刘宇又不自觉看了一眼刘瑾。 山东左右布政使都被撸下去了,这种时候,绝不能让沈理这个谢迁的女婿再进一步。 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好时候,待回去可要慢慢商量。 众人原以为今日的事儿就算商讨完了,德王的赐田有人去查,登州的流民可就地附籍,小皇帝显见也要继续回校场玩儿去了。 不想寿哥却没有动的意思,反道:“借着这流民附籍,将另一桩附籍事也一并解决了吧。” 他挥挥手,让小内侍递上几本札子与众人,口中叨念道:“为‘招商引资’计,拟许外地商贾子弟附籍本地科举: “侨居本地二十年及以上者;置有田产若干、商铺若干、雇佣本地劳力若干名以上,缴税满两年者;……” 寿哥这边才起了个头儿,那边老臣们已纷纷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不是纵容商贾冒籍!” “其心可诛!皇上当下旨严惩献计之人!” 所谓冒籍就是假冒籍贯,是科举考试的舞弊手段之一,虽然朝廷处罚相当严厉,但,一直屡禁不止。 最常见的就是冒京城籍、冒边远山区籍的。前者是因京师的解额最多,后者是因边远山区的教学水平不行,中式容易。 士子们避难就易,是人之常情,也是冒籍屡禁不止的直接原因。 而外地人附籍应试实际上挤占了本地人的学额和解额,自然也会遭到本地人的阻挠抵制。 如此在当地引起重大纠纷也是屡见不鲜。 因而提到冒籍,众臣皆是厌恶。 寿哥似早有意料,摆手道:“都说了先看看札子条陈!不是如冒籍那般。” “要求附籍者在当地有田有铺、又要求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与当地有一定贡献的——如修桥铺路。如此造福一方百姓,附籍如何不可?” “捐监你们不也没说什么吗?那年国库缺银子,户部还上条陈‘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呢。” “附籍者不享受廪膳待遇,相反要捐粟捐银,用以改善州府县学条件,资助贫寒学子。” “中举可免劳役,但不免税赋,乃至中贡士、进士、为官,亦是如此。” “肯花银子附籍之家,也不差银子。所谓招商引资,引得资助来造福地方,有甚不好?” “至于强占地方解额,那就在地方额外加些解额好了。” 众臣直听得目瞪口呆。 而寿哥掸掸衣襟,正色道:“朕拟暂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属济南府学、登州府学兼管。” * 山东,登州府城,沈府 “东家此举,只怕要惹来非议了。”早在沈瑞写札子时,谋主陈师爷就表示过不赞同。 “东家固然是为沈氏子弟打算……”在陈师爷看来,沈瑞出的这条附籍之策,就是为了方便沈氏子弟,尤其是沈涟长子沈瑖。 沈瑖读书上还是有些天分的,但奈何南直隶是科举大省,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若他在松江应试,真不知道何年才能考中。 但在山东就大不一样了。 也无怪陈师爷会作此想。 “但从长久上看,只怕未等沈家子们长成臂膀,东家背着这样名声,在仕途上已要步履维艰了。若有人一意诬陷……”他忧心忡忡道。 沈瑞摆手道:“我是从涟四叔家瑖哥儿身上想到的,但还真不是为了官场里多几个沈家人。” 他笑了笑道,“招商引资是一部分。” 陈师爷则接口道:“只要开海,自有富商巨贾趋利而来,何须……” 沈瑞垂了眼睑,笑容渐渐淡去,“光有利也不够。别处有利他们也会往别处去。要把他们紧紧绑在登州上,才能带着登州发展起来。” 还有,他心道,还有,打着附籍特殊的幌子,让大家习惯了读书人也可以不免税赋,为官也可以不免税赋,就此撕开口子,从釜底抽掉“投献”这个薪……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4章 向海而生(五) 正德四年七月,山东登州 论节气已是过了立秋,可这天儿是一点儿没凉快下来的意思。 又是许久没下雨了,日头干巴巴的挂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有,燥热的风吹过,空气中隐隐透着股子焦糊味儿。 驿路边儿的杨树叶子打起蔫来,但田间地头却是一片繁忙景象,驿路上更是车马辚辚,好不热闹。 驿路旁一处两进小院前高杆上悬着“八仙车马行”的旗,门前却支了个棚子,另挑着个幡儿,写着大大的“茶”字。 桌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乡民,喝着茶张望着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一辆青布马车停靠过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撂了脚踏,转身扶着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来,张罗往一张空桌子去坐。 车夫则已大声呼喊店伙计,问茶水点心、问饮马之处。 角落里站起个七八岁的小童,一边儿朝里头喊“小刘哥来贵客了”,一边儿挎上个筐,乐颠颠的跑过来兜售。 “先生外乡来,想是不知道,这里不是茶馆子,是八仙车马行等车的站点,有茶没点心的,先生看看俺这果子,还有这馍馍,都是新做的……” 门帘一挑,店伙计一脑门汗匆匆赶来,问了客人好,见是读书人,便指着墙上水牌与他们看。 言辞也与小童一般,道是这里只是车站的站点,供大家伙候车的地方,只有茶水售卖,并不卖点心。 那店伙计转向墙边大瓮里打了三碗水送上来,笑道:“这是绿豆水,免费与大家解暑的,客人尽管用,不够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点完了茶水,又引着车夫往后头去饮马喂马。 那文士向小童买了两碟果子,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周遭。 只见瓮旁高几上木托里搁着几摞粗瓷碗,用粗布罩着,墙上钉了块绿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则摆着个方筐,内里横七竖八的也搁着些粗瓷碗,墙上却是块红漆牌子。 文人见了,不由捻须一笑,自语道:“有些个意思,倒是识字不识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说话间店伙计已沏了热茶送上来。 那文士指着大瓮问道:“店家,如今天旱,绿豆也不易得,煮这绿豆水不知开销几何,就这般白白与路人喝了?” 又指着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顺走几个碗,你这店可要亏了……” 那店伙计笑道:“想来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驿站打尖歇脚的,不知道俺们这样车站的情形。” 见那文士点头,他又笑道:“这原是登州城里‘巾帼慈善堂’太太奶奶们的善心,不光俺们这里,沿途车站都有这免费的汤水供给,冬日里是热茶,夏日里是凉汤,就是为来往旅人行个方便的。” “这绿豆是巾帼慈善堂拨来的,水是附近村里的乡亲们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乡亲们不时送来的,来此等车的也多是左近乡亲,煮茶煮水也是便宜乡亲们,大家都很是帮扶。” “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几个钱,善人们说了,若果然是那家贫的,缺这么个碗盛粥,便舍与他又如何。刚开始确有人拿走,后来慢慢的也就没人拿了。” “只有大车站有住宿的才雇厨子,俺们这样小站是不开伙的,运来点心也不方便,便只卖茶水,一应吃食都要往后面村子去买,也是叫村里能多少赚些散钱。” 文士听着不住微笑点头,连连称赞“巾帼慈善堂”善举。 看那碗中的绿豆水用料十足,没糊弄之意。 心知这一碗水值不得什么,却让人未到登州已对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谁会不喜欢良善之地呢? 也难怪往登州来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 当然,商人肯来也和那商籍学额不无关系。 驿站里不时便有人进来,果如那伙计所说,都是自去取了绿豆水饮用,用过的粗瓷碗就搁在那红漆牌子筐里。 少一时,一个年轻的农夫进得茶棚来,熟稔的与众人打着招呼,又将手中篮子里的红蛋分发出去。 虽不认得那文士,却也没吝啬,一般给了他,笑称图个吉利,请先生莫嫌弃。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习俗,却不想这农夫倒这样大方,登时对这些朴实的乡民更生好感。 听得周围乡民纷纷道喜:“小金哥,喜得贵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庞上都冒着红光,喜滋滋的笑着谢过众人。 有人问他:“小金哥这是要进城送喜蛋去?这两大篮子,可没少拿!” 小金哥应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着给学徒们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这都是‘专家’了,怎的不自家赶了车去,还来坐驿车!” 小金哥笑道:“哪里就是专家了,只是助教。哥哥们莫取笑俺,家里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还是省着些吧。再者,家里的驴车还没装风扇,哪里有驿车坐得舒服。” 众人都点头,七嘴八舌夸起驿车来。 说话间正赶上一趟从府城驶来的驿车停靠过来,上车下车几个乡民,连带车夫在内有几个人进棚子喝水解渴。 那车夫拿了个褡裢,递给店伙计,道:“最新的邸报,才取来的。” 众人听了,连忙打听有什么大事发生,便是那探头去打量驿车的文士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车夫笑道:“俺又不识字,哪儿哪儿灾荒哪儿哪儿匪乱也说不上来,就听抄录馆的秀才老爷说是山东布政使有人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问道:“俺们沈大人的大兄可当上了?” 那文士则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一张来展开来细看。 听得那车夫撇嘴道:“没有!是那个和大沈大人一边儿大的袁大人升官当了。还有一个是河南来的。”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对邸报再没了兴趣,又三五成群闲聊起来。 很快车夫与乘客喝饱了水,赶着驿车走了。 只那文士反复看着誊抄的邸报,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空悬了三个月之久的山东左右布政使终于到位了。 如绝大多数人所料一般,无门无派的左参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升上来的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从右参政转为左参政。 先前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再次清洗了刘谢旧人,众人皆道这次沈理便是不贬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绩不错,也有的是明升实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还在山东,轻松一个避嫌的借口就可以随时将他丢去偏远地方。 而今,沈理还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东高层里,刘瑾、焦芳的人已一个不剩,新入阁的刘宇也又没能伸手进来,山东这块算是彻底从刘瑾手中剥除了。 实际上,山东也不在任何一位阁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员多是如袁覃这般无门无派的。 这般局面不免让人思量。 上个月京中就有消息传来,说皇上亲将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换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长小沈状元。 这小沈状元,也是外戚张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对登州的态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来,却是另一辆开往府城方向的驿车到了。 这一趟车上人却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带着些货物,那小金哥拿着两大筐喜蛋,眼见没法安置,便不上车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实在不行就回家去赶驴车。 那驿车满载而去。 那文士瞧着小金哥忠厚老实的样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儿是要进城?不若与老朽同车而行?” 小金哥忙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俺这,俺这,再弄脏了先生的车……” 那文士摆手道:“老朽自外乡来,正想向小哥儿打听打听本地风物。”说着叫车夫去赶了车来,邀了小金哥上车。 * 这一路上,小金哥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来。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车马行了,又起来了“通途”、“康庄”等好几家,俺们蓬莱县一般的村子都设了站点,驿车也多,车钱也便宜,按远近算钱,十几、二三十文这样。” “比单雇车便宜得多呐,车上下都有架子,像俺这样带些货的,都不加钱。俺们出门都等驿车的!平时还给捎东西呢,也不贵,方便得紧。” “驿车都改装过,加了厚垫子,宣软着呢。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儿呢,不汪水泥泞,不起尘土,又平整,也不大颠簸了。” “那个驿车的棚子是席子,遮阳还通风,俺还编过卖给车行了咧。” “对,车头那个是风车,他们叫它风扇。车一行,风车转,便有凉风吹来,跟扇子似的,凉快!是那几位京里来的工部大人带着鲁班学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们真个厉害着呢,农具不说,还造了水车,还修了水渠!如今俺们就靠黑水河引来的水渠浇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们那边水渠也快断水了,不过打了深井,倒也还能顶一时。” “嗯,这几年一直是旱的,地里收成都不好,年初时子粒都险些被吃干净了。好在沈大人来了,建了朱子社仓,贷了子粒、耕牛与大家,总算没误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亩地了。嘿嘿,原是有六亩的,后来沈大人清丈了田亩,有个大户在俺们村有隐田,被清出来,低价发卖了,俺家也跟着买了几亩。嗯,是,好多人家都买了呢。” “府衙说开荒免税三年,包山种果树、养山蚕也减免税赋,哎,好些个惠民的政策呢,大家伙儿耕种得更起劲儿了。俺家没有山地,俺家劳力少,俺出来做工,家里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没包山。” “今年还是补种了些䅟子,这东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说了,若是粮米有余,俺们不吃,䅟子还能喂牲口,今年还是要从辽东买牲口的,明年俺们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这样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说古书上说‘麦豆轮作,既高产,又养地。’那些个‘专家’就教俺们‘正月种春麦,二月布谷及黍、稷、芝麻、枲,三月种火豆与禾,谷雨前种棉,收麦后种豆,黍后俟,秋社种麦,又有冬麦,俱来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两年收三茬。’” “嗨,这些也只是试种,这不才头一年,沈大人说得先试试,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广全县,又说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见得就都适宜,还得一点点试着来。” “流民啊,流民来了俺们咋不怕呢!都说流民抢粮食呢。不过听说在招远县就叫沈大人派人给降服住了,这一路过来相安无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么,以工代赈?就是让他们替各社仓打深井、修水渠,搭桥修路什么的。” “俺们水渠也他们修的。俺们赵家屯还差着,那边李家屯这天儿能有收成,全靠这些个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们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说话了。” “落籍,怕啊,怕他们抢俺们社仓、抢积善堂的救济啊。对,就是善人们捐银捐粮的积善堂,专救济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里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现今可干净齐整了。” “流民全被赶上海岛了?没有,没有,您这听哪儿说的啊。是有些上海岛了,但还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说上海岛开荒免税赋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给建,还给发口粮子粒、赁耕牛。有好些个没有地的呢,谁不动心?好事儿且轮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没倭祸了,而且听说现在水师操练着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说句不中听的,先生您想,那些没地的人,也没什么家底,过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给的,真有倭寇来了,人躲起来就是了,没什么怕抢的。” “是,岛上地力不足,也有盐碱地,不过也有好地的。再不济,还能养鱼呢。嘿,您别小瞧,今年渔获丰收呢!比往年强了好多!回头您往城里随便哪个馆子去,点鱼,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鲜!” “流民不上岛上哪儿?做工呀。府衙颁令,各处铺面作坊凡雇佣流民可免税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厂子,哪儿哪儿都缺人呢,流民里青壮都不够用呢。老幼妇孺也有活计啊,俺这编筐篓就是老幼妇孺干的。” “嘿嘿,俺这个助教,不怕您笑话,俺是教编筐编篓的。别看着物什小,不值几个钱,如今登州好些个土产都用得着它装。尤其今年渔获丰收,筐篓都供不过来。还有那咸鸭蛋,供走礼的,都要精巧的篓子……您瞧,俺这媳妇刚生了小子,俺这就得赶着回去忙了。” “您也听过登州海鸭蛋?对!就是这个,如今八月节大人们往京中走礼都定的这个呢!都供不上!不瞒您说,这品牌还是俺媳妇娘家嫂子创下的。对,品牌,是沈大人给起的词儿,嘿嘿,就和匾啊,名头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养鸭子、腌咸蛋手艺才是一绝,已经是一等专家了,在府衙领俸也是头一份儿!如今他们两口子是啥也不用自个儿动手,就在岛上指点养鸭呢!往外县去还有贴补!您回乡时找俺,俺定想法子给您弄一篓子咸蛋来,您尝去吧,好吃!” “是,专家、助教都有俸银,还额外有贴补的,也分等级。俺这算不得什么,俺这样的有好些咧,尤其鲁班学堂里的师父,都是手艺高的。俺先前的东家婶子,也是个专家,是种菜的专家!” “您别笑,真个种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婶子可是会席秧子的。唔,这是土话,俺也不知道怎么讲,先生不知道农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里它长不出来,得先搁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来,再移地里,才好长呢。” “她就是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几个种地的专家,一道琢磨南边儿种子呢,沈大人可是说种出来有重赏呢。对,那边儿来的种子,听说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来的。哎呦,听说那位也是个文曲星呐,好像是探花郎,说是比沈大人考得还好些?” “先生见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都是文曲星老爷。嗯,嗯,是,听说是海船上来的呢!有船来,有船来!唉,听说南边儿也受灾了,流寇乱匪多得紧,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来了。那阵子市面上不少南边儿物什卖呢!” “开海?俺不懂,只恍惚听谁这么说来着。往辽东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么吧?嗯,南边儿海商也买俺们东西,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儿,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咸蛋供不上那许多,还要紧着供京里的,没卖与他们。俺嫂子说了,这茬子鸭子养起来也就好了,明年哪儿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路,那文士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倒是越听越觉有趣,不时搭上几句。 因着聊天,路上的时间便过得极快,转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连忙跳下车去同小厮一道去寻门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着编筐篓的作坊,常常进出入城门,与城门小吏都熟识了,这会儿又送了几个喜蛋出去,也就没排队便利落的办了手续入了城。 进了城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谢并告辞。 那文士却问他往那边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连忙推辞,指着不远处八仙车马行的大旗道:“城里车多的是,俺坐公共驿车便好,已经打搅先生许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闲逛,还请小哥儿与老朽说说这府城各处。” 小金哥推辞不过,便再次上了车,往城北吴记杂货铺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过巷,小金哥又与那文士介绍了一番。 那文士其实不止一次来过登州,不过上次来也已是数年前了,彼时登州府城十分萧条,甚至有些破败,比之鲁西几府差了许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变样。 街面格外干净,且拓宽了许多,足可容四辆马车并行。 两旁铺面鳞次栉比,叫卖声声不绝,车来人往甚是繁华。 小金哥又列举种种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抚须点头,“这登州着实治理得不错。” 又悄然喃喃自语道,“沈恒云果是个活络人,当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没准儿,真能再现登州府昔日盛况。” 到了吴记杂货铺,吴叔老两口却都不在家,只吴家大郎摆着把椅子坐在铺子前,逗弄着小儿玩球。 小金哥与吴家相熟多年,也是认得吴大郎的,双方打过招呼,吴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见,你小子都当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没见着大哥了,大哥几时回来的?老吴叔出门了?” 吴大郎便一一道来,如今吴婶子成了种菜的专家,拿着丰厚的薪酬,吴嫂子也入了社里开的织厂,领一份工钱,家中登时宽裕起来。 而老吴叔因着搭上了衙门里的吏员,包揽了府衙扫帚等杂物的供应,又因那对婆媳有了进项多了本钱,这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有些忙不过来,便着人捎信给在外头跟行商跑买卖的儿子,让他辞了工回来管铺子。 “俺却是跟着跑过一年船的,回来铺子里也呆不住,听说过阵子陆家船队就要往辽东去了,俺也想跟着试试呢。”吴大郎道。 “只最近这几天,俺爹娘上山去了,家里没人照应,俺这一时也走不开,还得看看他们多暂回来。”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还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种菜? 吴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阳地儿建了几个暖棚,听说是从颜神镇请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块的琉璃,镶在木框子里,整个暖棚都用这搭的。 “棚子里头又打了好些个带槽子的架子,好几层的,装了土,席秧子用。这不,专家们都过去席秧子去了,听说那边儿还开了是什么试验田,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过去帮俺娘忙活。” 小金哥听了啧啧称奇,道:“席秧子还用琉璃?这得多金贵!” 吴大郎道:“沈大人说的,没光不行,得透光,这才用的琉璃。这是天热,天冷里头还生地龙,你说多金贵!” 小金哥笑道:“这是养菜啊!俺瞧需得养些金贵花儿、养什么灵芝人参才值个儿!” * 那文士跟着小金哥走了几处地方,末了,又跟着到了府衙。 “听说当初是沈夫人想的编筐篓装土产的法子,又是她倡议巾帼慈善堂出银子建了编织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没甚好报答的,就这么一点儿穷心,送两个喜蛋图个吉利,等俺媳妇出了月子,再叫她来给夫人磕头。”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时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着,知他是语出真心,再想想这一路听来的巾帼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点头,如此看来沈瑞夫妇已在当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里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着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却是吩咐车夫将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则留在府衙里。 见小金哥面露惊诧和畏惧,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认得府衙里一位师爷,来看看旧友罢了。” 打发了车夫与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让小厮送了拜帖进去。 少一时,陈师爷并大于师爷匆匆自里头迎了出来。 大于师爷先行了礼,口称蓝先生,又歉然道:“我们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来,学生已着人去请了。”又将陈师爷引荐给他。 两人将这蓝先生请入府衙后堂,奉茶上来,陈师爷斟酌着问道:“蓝先生此来登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说起来,蓝氏一族最早还是起源自登州莱阳,不过早在南宋时便迁居至莱州即墨,之后长居即墨数百年而不衰,成为当地望族。 元代时蓝家曾以武起家,出过百户、管军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时,又改了耕读,也出了几个举人。 直到蓝先生这一代,出了位进士,并入朝为官,那便是这蓝先生的堂兄,蓝章。 蓝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先为县令、后为御史,一向颇有政绩,且为人刚直不阿。 因曾为大理寺少卿,与沈瑞姑父杨镇交情也不错。 蓝章长子蓝田也是个神童人物,七岁能诗,弘治五年十六岁即中了举人,被荐于京师太学,师从李东阳,经史子集、天文律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只可惜满腹经纶,却仕途多舛,几次参加会试却屡试不第。 后杨慎拜在李东阳门下,与蓝田师兄弟相称,两人都有诗才,经常诗词相和,关系也颇亲近。 至于沈瑞嘛,文章还好,写诗是着实不行,都是绕着那些诗会诗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时虽与蓝田有些往来,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蓝章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宁夏,然因着刚直脾性,在巡边时触动了刘瑾利益,被硬栽了个错处—— 当时已是十二月,风雪不断,且山路崎岖,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舆出入的,尤其蓝章年过半百,更是体力不济,需要肩舆的。 刘瑾却硬说蓝章“不恤军士,奉已自便”,将其贬为江西抚州府通判。 转过年来,正德三年的春闱,蓝田再次下场,不晓得是他依旧没受命运垂青,还是某些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他连三甲的边儿也没摸到。之后便去了抚州府。 十月里,蓝章再次被寻了错处,罚米输边,三百石米输大同。 蓝家大族,家底颇丰,区区三百石算不得什么,只是输边大同颇为麻烦,当时也是杨镇找的沈瑞,由顺风镖行代劳。 此次沈瑞来山东,只依着礼数给蓝家书信告知一声,考虑到蓝家正在蛰伏期,沈瑞也不准备找他们帮什么忙,便就没再联系。 因此蓝家的人现下找上门来,陈师爷第一反应便是蓝家有事相求沈瑞。 这位蓝先生名蓝竎,是蓝章三叔的长子,与蓝章关系也是极亲近的。 他虽是举人功名,却同样博学多才,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大于先生在鲁西时还旁听过他的课,故此才会这般恭敬。 蓝竎听得陈师爷问话,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开一书院,想向沈知府讨个方便。” * 当陈师爷派出去送信的小厮气喘吁吁赶往水寨时,沈瑞正在与登州卫指挥使赵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诸人说着海上局势。 他们预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鲨帮并没有在山东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九头蛟,在死了大龙头之后这几年,内讧得越发厉害。 从前九头蛟占据往倭国的贸易航线,向来往船只收买路钱,也维持海上秩序,自家不会随便抢劫,也不会让其他帮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帮中乱了套,非但别的帮派一拥而上,九头蛟内部也冒出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小头目来,在海上杀人夺财,凶残之极。 福建海商已损失颇大,近期内是不会往倭国去了,这也是他们北上寻求财路的原因之一。 从福建到京师无论陆路还是运河,都太过遥远,莫说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时节层层关卡也够让他们成本涨上一翻的了。 海运虽然有翻船的凶险,但无论是从运输速度、还是关卡成本来看,都远胜走内陆。 京中贵人多,南边儿的茶叶、丝绸、瓷器,乃至海外舶来品,在京城都能卖出好价钱来。 是以福建海商听说登州要开海,立时便兴致勃勃要打通海运。 但对登州来说,虽然也不是没东西能卖到南边儿去,可是获利最丰的,当然还是朝鲜和倭国航线! “海寇猖獗,当务之急还是要加紧练水师。”沈瑞叹道,“不知道海上会乱到什么时候去,明春可以使海军先发探路,先扫清了北边水域的海寇,才好将海贸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对倭贸易中捞足了好处呃,都是盼着贸易恢复,自然人人上心。 赵盛道:“我已同几个卫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间风急浪高,操练不的,待八九月风平浪静了再加紧练习不晚。” 戚宣则接口道:“虽巨鲨一直没露面,但某觉得南边海面乱成这样,越发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终是会北上的,咱们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顺。 田顺向众人一拱手,道:“如赵指挥使所说,这两个月海上风浪大,想那巨鲨也是在哪儿猫着避风。小的已将网撒了下去,一旦有动静,必及时来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声问沈瑞道:“这边海岛移民顺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两个婆娘不勤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5章 向海而生(六) 山东登州,知府府邸 不管即墨蓝家的目的是什么,沈瑞本也是要在登州大兴文教,蓝竎肯来开书院,沈瑞是欢迎之至。 更妙的是蓝竎其人与蓝田颇像,也是天文历法、牛经马谱、乃至奇门遁甲样样杂学都精通的人物,为人又不迂腐,言谈间对登州的鲁班学堂也颇认可。 沈瑞既把“技术学校”搭建起来了,自然希望能多推广科学技术。 往小里说,是当下致富需要,往大里说,便是想打响大明的技术革命了。 现下登州鲁班学堂里的只能算是技术工人,便是成手,也只是技艺精湛,离沈瑞所想要的“工程师”还是差得甚远。 想要得到工程师,一方面是从技术工人中筛选学识好的、有学习意识、创新意识的,进一步培养。 另一方面,就是从那些本就富有学识的读书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中寻找喜爱技术、肯钻研所谓杂学的,为他们提供科研氛围与空间,进一步定向引导。 而无论培养,还是引导,这蓝竎都是不错的领路人。 历朝历代都不乏科学家,不提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这等大家,就说沈瑞身边,那李鐩、李延清父子,于水利工程、器械制造上便极有建树。 这样的技术应用型人才多起来,有舞台让他们大展拳脚,何愁大明未来! 这次登州几处修筑水渠、水车工程,都赖李鐩指点,工部派下来的一位主事与几位大使、副使也都是了不得的技术人才,帮了沈瑞、帮了登州百姓大忙。 而李延清在兵械司也是大展身手,改良了不少兵械,尤其是改进了用于水战的碗口铳、“没奈何”等传统火器。 沈瑞对于火器的制造是不清楚的,也没办法提供更多有效帮助。 只能是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内容写下来,托词记不得哪本讲奇门遁甲炼器炼丹的古籍所书,让李延清自行研究。 再让人送密信给远在福建的戴大宾,让他多多留意西洋人,弄些西洋火铳来。 张会那边将李延清所造兵械小范围试用后,便悄然运来了登州,如今已装备了潘家玉手下两个千户的兵马,正在进行进一步的实践演练检验。 沈瑞也叮嘱了潘家玉,将每次演习结果都找人详细记录下来,及时反馈给李延清,好让他能根据实际效果做进一步调整。 因德州卫上下栽在了胡节受贿案里,潘家玉已顺顺当当将自己的旧部下统统要了回来。 而今指挥使赵盛又向沈瑞示好,没少拨人拨银拨家什到潘家玉手上,他的日子越发顺心,操练也就越发用心。 尤其有了南京水师精英的帮衬,又有戚宣这样的老将坐镇,潘家练兵也不含糊,如今登州水师已是很有些模样了。 沈瑞直言将对人才培养的设想尽数告知蓝竎,蓝竎虽面上一派老气横秋,抚须道些“沈大人年轻有为”之类的废话,眼神却是异常明亮。 沈瑞看得出,蓝竎是动心的,不由十分满意,便也大开方便之门,对蓝竎还没影儿的书院抛出不少优惠待遇。 校址地段随他选,房舍随他设计,府衙除了帮忙盖房外,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费供给科研与学子奖学金等等。 蓝竎谢过之后,表示要在城南山地上择址建校而在非城中,道是城中日渐繁华,怕学子们无心读书。 沈瑞也笑着答应了。 虽蓝竎这话不免捎带上了在城内的府学县学,但历来出了名的书院多是依山而建的,读书也要有个优美安静的好环境嘛。 他也正好顺势在南山规划出一片大学城来。 谈妥书院大概后,蓝竎便告辞而去,由大于师爷送往沈府客院住下。 陈师爷方向沈瑞道:“瞧着蓝先生是个治学的大家,东家觉得怎样。” 沈瑞笑道:“我原见过蓝章大人与蓝田兄,这位蓝先生却是比那父子活络得多了。对他这书院,我是颇为期待呐。” “蓝大人父子太过刚直了些。虽刚直是风骨,却也是过刚易折……”陈师爷叹了口气。 转而又笑道:“蓝先生在山东颇有盛名,他开书院,定不少学子前来求学,我登州亦是扬名。” 望了望书房墙上沈瑞着人绘制的蓬莱县地图,陈师爷笑眯眯道:“北边靠海港起来了,东西两面有驿路,如今南边再添书院也就起来了,四角俱全,兴盛指日可待。” 沈瑞哈哈大笑道:“治学像先生说的话,后面两句更像姜先生、小于先生说的。” 肯千里求学的人家,也不会是穷人家,学子们吃喝花销,教书先生们、教员们的家眷……一座大学城盘活一片区域经济的事儿早在沈瑞的开发计划表上了。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莫觉得老朽迂腐了,如今跟着东家开拓这登州,自也要学着些‘经济’事。” 说笑两句,又自从那经济事上说到了如今登州所仗最大经济来源,海贸。 沈瑞说了与卫所那边商讨的结果,又道:“我待往文登去看看,那边也是良港,且与南边儿海面上的联系不少。既想开海,那边也不能锁起来不用——何况防也是防不住的。” 陈师爷沉吟片刻,道:“东家所虑甚是。只是,若是此去,便要对上王家的事了。” 王家是宫里宪庙敬妃的母家,这位太妃虽膝下荒凉,如今在后宫无声无息,但因养过德清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很是关照于她,连带着,也关照王家。 沈瑞来登州之初,德清长公主府便打过招呼了。 初时沈瑞并没将这么个王家放在心上。 待到了各县清丈田亩时,王家到底还是端出外戚家的派头来了,不许官府来量地。 他家的地,文登县有,宁海州也有。 这两处父母官都没甚背景,不肯得罪这样的人家,便推诿拖拉起来。 其实说起来,王家也不过是在偏远山区的文登县逞逞威风吧,莫说搁在京里,便是搁在整个山东看,王家也是不入流的。 沈瑞当时正在处理海岛及流民事,便也没理会,尽了礼数往德清长公主府送了信,便丢开手,待回头收拾。 德清长公主远比不得之淳安大长公主权势,且德清夫妇都是饱读诗书,极是通情达理,回信间客客气气表示定会劝着敬太妃娘家云云。 还派了个管事往文登与去王家人说话。 可惜王家人倒属滚刀肉的,这事儿一拖二拖,就拖到了收秋也没解决。 而这两个月宗室这边也颇多故事。 先是小皇帝借着庆王府、靖江王府等几桩伤天害理的案子狠狠敲打了诸藩一番。 之后张禬在查德王府“强占民田”事时,丝毫没留情面。 又快又狠的将所谓投献田地之人揪了出来,将强占去的田亩查了清楚明白,罪证也做得干净漂亮,没有半点儿含糊。 从知县、知州、同知、知府、布政使至德王这一路弹劾上去。 对于王府,更是不肯给半分遮掩。 那边说什么德王爷年迈,被小人蒙蔽了。 张禬便冷笑着说便是先前不知情,现下总归知情了,就请把田亩还来吧,且王爷仁慈,还该给小民些许补偿安抚一二才是。 摆明了是要王府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德王府耍起无赖来算得天下无敌,便跟着左一封折子右一封折子的递进大内,张口便嚷嚷着穷,竟连今年每亩应缴的税银都拒交了。 那边淳安大长公主是又气又恨,派了几波心腹去骂,然都无济于事。 小皇帝更是火冒三丈,唬得一干老臣忙摁着,生怕他冲动了下狠手把德王的地收了,引得诸藩动荡。 在这么个时候,京中杨廷和那边也给沈瑞来了书信,让他稳扎稳打,万不要冒进。 毕竟德王这件事是沈瑞捅上去的,上头一个处置不好,惹了篓子,皇上可不会“有错”,罪责便都是下边儿的,届时沈瑞被推出来顶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王家的事,几位师爷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去管,待德王这事儿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置。 但不理会的前提是沈瑞得在府城呆着,可以说宁海州、文登县故意隐瞒,知府不知情所以没处理。 若是沈瑞下去文登县,直面这件事,便不好不理会了。 沈瑞却道:“顺子那边还得了些消息,王家,与海上,怕也有些勾连。” 文登也是个走私猖獗的地方,不少大户虽不置船下海,却收海上来的东西,坐地销赃。 “便是现在不是处置的时候,也总要看个明白。” 沈瑞又道,“我原就想一到任上,就先将下头几个州县都走遍了,对地方情况也作个简单了解,日后施政也好更有针对性。” “只是诸事缠身,只最初打招远、黄县来,又去栖霞看了看,别处还未走过。 “这次若一路东行,看看福山、宁海州、文登,调头往西再到莱阳,也算是走全了。正能在大冷之前回蓬莱。” 陈师爷沉吟道:“这时节倒是恰好的,今年夏税、秋税也都免了,自留赈灾,秋收也能更从容些。” 又说起,“沈大人迁了左参政,想来,那些镇日琢磨生事的也能安分些。” 沈瑞点了点头。沈理能留在山东再好不过,而今的山东,也算得是清净。——若要没那些藩王就更好了。 因接口道:“皇上这般看重山东,我也只有竭尽所能以报皇恩了。” 陈师爷想到先前皇上将沈瑾调去户部山东清吏司,日后肯定是要为登州大开方便之门的,便点头称是,也不再对沈瑞的出行提出异议。 “原没想到小沈状元能去了户部。”陈师爷感慨了一句,又摇头笑道:“也没想着大公子能去了四夷馆。” 他原是杨廷和身边幕僚,叫杨慎为大公子习惯了。 沈瑞也叹道:“我也没想到舅兄能去四夷馆。不过,舅兄做学问也是极好的。” 不止是他们俩,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杨慎去四夷馆。 虽说四夷馆是李东阳主持,杨慎乃是李东阳的弟子,称得上是“弟子服其劳”,但杨慎是杨廷和的长子,又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状元,合该是被重点培养,委以重任的。 目前的四夷馆,可不是为着同西洋做买卖设的,沈瑞自然也不会自恋的以为小皇帝把杨慎弄进去也是为了他好,为了开海。 李东阳既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与汉字之人,自是意在蒙古了。 这几年山陕边关也不太平。 沈瑞暗自揣度着,是不是也有要培养遣派细作的缘故。 杨慎做学问是极好的,沈瑞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语言大师,只是,四夷馆若不单单是“外国语学院”,那杨慎性格可同特工人员差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沈瑞倒觉得庞天青为人机敏,办事利落,比杨慎更适合做个特工人员培训师。 虽教细作,但只是在京做个教师,又不是去前线,安全得紧。这个位置又重要得紧,想来淳安大长公主府不会拦着。 而蔡家人又掌握着不少军事力量,大长公主又得皇帝信任,对于庞天青接管那些密探机构也是极大助益。 沈瑞起了念头,便打算回去修书一封给岳丈杨廷和,看看这事可行与否。 * 回了内宅,沈瑞向徐氏禀明了想往文登去,怕要两三个月方回来。 徐氏含笑应道:“你只管去便是,不用惦着家中。” 又指着杨恬道:“丛兰大人原是你上峰,既去文登不好不拜访丛家。丛家老大人、老夫人皆在,你将恬儿带上,让她去与老夫人请安,代我问候老夫人,尽了礼数。” 杨恬忙道:“我自是要在家里侍奉母亲的。” 徐氏笑道:“家里人多着,哪里还要特特留下你。你且去吧,这阵子也忙得紧,该松散松散。” 沈瑞揣度着,徐氏虽没有催促过他们子嗣的事,但不可能不关心,想来这也是不想让他们小夫妻才相聚又分离。他有心带杨恬四处走走,便也笑替杨恬应下。 徐氏又道要往京里送回信,让沈瑞走前安排下人。 “你理六嫂子,操心小林哥的婚事,想求京中各家亲戚帮着寻寻可有合适的人家。”徐氏道。 却是先前因碍着刘瑾,无人敢同谢氏打听沈林的婚事。 而这次在刘瑾打压刘谢旧人时,沈理还能屹立不倒,倒让不少人动了心思。如今便也有媒人上门了。 谢氏原就没打算在山东这边寻儿媳妇,这帮官家夫人的作态更让人齿冷。 因此她便紧着往登州来信,想央磨徐氏乃至杨恬继母杨夫人在京中为她儿子寻个得力的亲家,最好是趁着朝中看好沈理这档口,迅速将儿媳定下来。 沈瑞不由皱眉,瞧着屋里没人,低声道:“母亲,关起门来我说句不太妥当的话,理六嫂子这等人,就是给她找个公主,她还得嫌弃公主不能继承皇位!还是莫要管她儿子的事罢,别再闹枚姐儿婚事那一出。” 徐氏听了公主皇位等语唬了一跳,拍他道:“又浑说!” 末了听完,又叹气道:“谢阁老先是状元,后是阁老,她自小风光,又嫁了状元郎,难免带了些骄娇二气。如今,也已是改了许多了。便不冲她,也要冲理哥儿、冲小林哥不是。” 沈瑞也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盼着小林哥有得力妻族的,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边说妥了,沈瑞牵着杨恬出来回自家院子。 摩挲着她的小手,因低声叹道:“理六嫂子这事儿,也让你为难了。” 虽说俞氏与杨恬如今似亲母女般亲近,但,到底不是亲母女。 杨恬心下一暖,低声笑道:“不为难。母亲亲自写信呢。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你也知六嫂子的性子,与其让她自家找亲事,还不若咱们帮着找了。” 沈瑞一愣,随即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是我想左了。还是夫人聪颖。” 杨恬白了他一眼,啐道:“又取笑我。”便也打趣他道:“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里理会得些许后宅小事。” 说话间进了东院正房,沈瑞见一旁几上白絮琉璃盘子摆着几枚红蛋,红白相称倒是好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杨恬见了,道:“那个善编筐篓的工坊管事家得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送了一篮子喜蛋去府衙,小于师爷打发人与我送来,恰赶上戚家嫂子等几位过来,都说讨个喜气,便分了她们去。” 她口中戚家嫂子便是戚景通妻子张氏。 戚景通与沈瑞一般,都是嗣子,又都是膝下无子。 过继嗣子便是为了香火,因此作为嗣子的妻子,张氏与杨恬的压力要远大于寻常人家无子妇人。 两人因境况相同,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又都是恬静性子,因此关系处得颇近。 沈瑞见杨恬望着喜蛋的怅然神情,不由心下暗叹。 便揽着她开解道:“先前不都与你说开了么。不想那么多,都交给老天爷安排,老天爷赐我们个孩子,我们便欢喜接着;若终是无缘,日后还有四哥儿,还有小楠哥,总少不得咱们的供奉便是。” 杨恬低低应了一声,并没有言语。 沈瑞也知子嗣也始终是杨恬的心结,便是怎样开导,也不可能真正让她释怀。 也不指望一朝一夕就令她改变,便笑着打岔道:“这两日你可要忙了,打点咱们两个人的行李,现下是热,没准儿路上就入秋了,厚衣裳也带着些。” 杨恬便也跟着笑道:“我的知府大老爷,难道会叫你冻着!” 却又不免迟疑道:“我是当留下来侍奉母亲的。” 沈瑞道:“不过去两三月罢了,母亲都发话了,你便随我去吧。且丛家,我们确实是要好好拜会的。且我也想见一见沿海诸卫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你们女眷走动,更妥当些。” 杨恬点头应下,又笑道:“你原还说带我游这儿玩那儿,这几个月了,就只坐了一回海船上海岛。” 沈瑞连连作揖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生这趟就好生补偿夫人……” * 山东登州府,文登县 文登县多温泉,县城东北处更有一镇在宋时就有温水镇之名,元时改为温泉镇至今。 因多泉眼,富贵人家多来建庄子,更设有巡检司,且离威海卫、成山卫都不远,遂成一处极繁华的所在。 自来这样繁华之地便少不了青楼楚馆。 这边的青楼东家又格外有头脑,也仿照富贵人家庄园样式将楼子盖在了泉眼边,更推出了些龙女戏水的节目,更受人追捧。 此处便渐渐形成特殊的脂粉区,甚至许多外地富贵闲人慕名前来,竟比文登县城更热闹几分。 这边最有名的青楼名唤醉香阁,新近调教出十二位姑娘来,皆是以花为名,春兰秋菊各有风情,排下来更好是一年十二个月,遂起个诨名唤作十二花仙,一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 这一日,恰是十二位姑娘一起献舞,但见彩带翻飞,客人如痴如醉,打赏声不断。 一旁独属于醉香阁头牌姑娘金玉珠的小楼上,开着半扇窗,一个娇媚姑娘伏在窗框上,歪头看着那边的喧嚣,手里轻轻摇晃着扇子,像在驱赶蚊蝇,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但见她一张团团脸,薄施粉黛,额间朱红花钿,看着极是甜美娇憨,却并非是金玉珠,而是那金宝珠。 那正主玉珠姑娘正在那边竹榻上歪着,与对面几个草莽汉子说着话。 案几旁,三个小丫鬟铺开纸,运笔如飞,将他们提到的东西与价钱一一记录下来。 少一时这几位走了,那玉珠姑娘刚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外面鸨母又探头探脑进来,堆笑道是某某爷来了。 玉珠姑娘翻了个白眼,话也懒得说,只招招手,那鸨母会意,知道又是一注赏钱到手了,便欢天喜地出去唤人了。 很快又进来三两位,都是熟面孔,没有寒暄,张口便是报东西报价。 最近这般情形时常出现,盖因南边儿海上立规矩的九头蛟分崩离析,规矩一坏,各路妖魔鬼怪便都跑出来打劫了。 初时还是闽浙一带,如今已是南直隶乃至山东青州府南部都有大小海寇出没。 因海商多是走私买卖,便是在海上遇袭,也不敢回来报官——报官了没准儿贼没被抓,自家先被问罪了。 况且报官也没用。 这些个海寇吸取了巨鲨帮的教训,通常只纵横海上打劫船只,基本不会上岸抢掠的。 沿海卫所多是守土,便是王守仁的水师,也不会远赴海上剿匪。 无人遏制,海寇越发猖獗。 然海寇劫掠容易,销赃却不容易,还是要调头来找坐地户的。 东西是卖到越远的地方越安全,青楼楚馆又是有钱人的聚集之地,故而玉珠姑娘这个中间人近来生意十分火爆。 好容易又送走两拨人,玉珠姑娘打发几个小丫鬟歇着去了,走到窗边的身边,推了一把宝珠道:“给我累成这样,你竟也不帮帮我。” 宝珠拿扇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懂这些,若记乱了,你叫我赔银子可怎生是好。” 玉珠狠狠一戳她额角,啐道:“你不是要上岸?没些个本事,怎么上岸!” 宝珠一甩头,撇嘴道:“没本事我早被扔乱葬岗喂野狗了,还能被派到你这儿来。”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抻着了,便你不想上岸,多一个后台也总是好的。你这一行,不就做的路子买卖么。 “大人都进了宁海州了,说话间顺子爷就该先到了。大人或许好说话,顺子爷可是个蛇信子,你再瞒他不过的。” 玉珠又啐她道:“糊涂!手里不捏着些东西,如何卖得好价钱?这会儿就全抖落开了,回头没得可卖了,还不被人一脚踢开?” 宝珠却去摸她的脸,嬉笑道:“姐姐就凭这张脸,这一支箫,便没人舍得将你丢开手呐。” 玉珠反掐她脸道:“你当我是好糊弄的?你这张脸、你这手琴又差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凭着挖空了琉璃作坊才站住脚?” 宝珠听罢,也不玩闹了,摊了摊手,叹了口气。 玉珠又是嗤了一声,道:“叹什么气,现下这样不是更好?” 她们这行当,通常是两条路。 要么在欢场沉浮一辈子,年老色衰时买几个小姑娘调教着,当个鸨母。 要么从良,寻个人嫁了—— 小门小户的她们瞧不上,也养她们不起,没准哪一日穷了再把她们卖了。 理想的就是寻个高门大户,或是富贵人家,正经做个妾室,从此终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着两手准备的,玉珠宝珠就是她从一个鸨母手上买来的,认作妹妹,却一直调教着迎来送往的诸事。 另一边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条路上走,无论最开始靠上九头蛟的龙头孟弘通,还是后来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张禬,都是极力想从良。 玉珠从胭脂身边离开自立门户,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后,搭上了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开阔了。 因跟着胭脂,她原也认识些海上的人,再通过冯佑的路子,给人牵线销赃拿好处,便也攒下不菲的身价。 冯家门她是进不得了,至多是个外室。 且冯佑虽此时是指挥使,但谁知道多暂能调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实多了。 王家是不会走的,地方上也无人敢惹这样的外戚人家。 她想着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家开个青楼,当个省心省力的东家也是好的。 直到宝珠来到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当个女管事绰绰有余。大人仁义,从不亏待手下人,也许了我了,与我寻个得力的夫婿,正经做个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说是寡妇再嫁,坐产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总好过一辈子在这臭泥里陪酒卖笑。” 要说玉珠为此就动心了,也不尽然。 但玉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在人家手掌心里,她不应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捏着些有用的消息,将自家卖个好价钱罢了。 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门外忽然传来鸨母焦急的叫嚷声。 “这位爷,这位爷!姑娘歇着呢,容我通传一声啊!哎哎,你再往里闯,我可不客气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头。 这种硬闯的事在青楼里太常见了,鸨母若是处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将人打出去了。 能这样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会里头姑娘小心罢了。 宝珠立时机警的蹿到衣柜边,取了个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后。 很快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一个高壮的刀疤脸汉子闯了进来,回头冲鸨母大吼一声“滚”,声若洪钟,面目狰狞可怖,气势骇人。 玉珠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懈下来,挥手让鸨母退出去,又打发了小丫鬟看着外头,方慢悠悠坐下来,敲着桌上残席,问来人道:“怎的弄了这副鬼样子来,谁认得出!吃了吗?可要叫人换了酒菜来?” 那汉子摸了摸脸上粘着的狰狞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让人认不出才好。”说着又警惕的看向宝珠。 听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汉子方摆手继续道:“吃什么,哪儿有心思吃了。有个大买卖,俺只觉得不踏实,来与你说道说道,许能卖给冯指挥使,叫他立个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讥讽道:“你还有能让冯指挥立功的事儿呢?不是要平了你对头的山寨吧!” 那汉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骂她两句,却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与你说巨鲨想要些粮食和火油……” “我也与你说了,做梦去吧!”玉珠不耐烦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鲨帮的,他们的生意我不接。” 那汉子嘿了一声,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这粮食和火油,让巨鲨作寻常上岸劫掠,了结一个人性命,另外还有酬劳。” 玉珠奇道:“想杀人何必用巨鲨?这多麻烦!难道巨鲨是好打发的?没准儿出钱的也被一勺烩了呢。” 那汉子立刻嘲讽道:“你见天的说这个蠢那个笨,今儿也有你这聪明脑瓜猜不到?当然是……”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又愤怒又惊恐的瞪着对面。 玉珠一呆,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宝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对着那汉子脑袋。 弩箭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幽兰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甜美的笑来,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要杀的人来头太大了,若寻常山贼杀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凶手来,没准儿就把幕后人也牵扯出来了。故此才想做成个海寇上岸劫掠杀人的假象。” “那位的师父就曾率军围剿过巨鲨帮,而那位身边,还有一个与巨鲨帮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说是海寇寻仇也能圆上。” “你想卖这个消息给冯佑,想让冯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过那位,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冯佑必会动心。 “何况巨鲨如今连粮食和火油都见底儿了,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冯佑灭了巨鲨轻而易举,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会去。” 那汉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儿……不,不,真是神仙,整个儿的神仙……掐算得半点儿不错。姑奶奶,您手可稳些……” 宝珠声音骤然转冷,道:“那就说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老实全讲出来,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稳当。若有一句不实,嘿,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没有解药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6章 向海而生(七) “……且说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谁家不是摆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顿饭? 当时知府大人下来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镇,巡检司老爷们自然要设宴相待。 就说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现下诸位都是见了的,其实早在大人来文登当日,可就指着各处了说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论是修路搭桥、开山种田,还是设作坊立织厂、养鸡鸭养鱼虾,就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这是将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着文登兴旺起来,大家伙儿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检司老爷们真心诚意的摆酒想请知府大人与夫人一处过节赏月,这县里上上下下的老爷们哪有不赶来作陪的?! 便是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百户老爷们也都来了。 且说这端得是热闹,那温泉镇顶顶有名醉香阁的十二花仙齐齐来献舞,赤山镇的堂馆又岂心甘,玉如意、念奴娇、百媚娘、碧牡丹几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艺来,一时群芳争艳……” 文登县县城最大的馆子聚福元里,一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横飞,先还说得正经,歌功颂德,没两句就转到了百姓喜闻乐见的当红姑娘们争奇斗艳上。 一时还合着身后小徒弟的弦索,张口唱了两段香艳唱词。 没到春耕忙时,往这边来听书消磨时光的闲人颇多,一个子儿一碗粗茶,白听一天的书,再没比这更美的事儿了。 而市井乡民听得就是这个调调,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怪叫,又有满撒手的丢出铜板来喊着打赏的,更加热闹几分。 说书先生这边谢了赏,又唱了一段艳词,转而说起宴席上的菜肴来。 “……每桌前冬春饼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个,大烩肉菜九碗,小烩肉菜五碗,面饭两道,米饭两道……那是胶汁冷凝水晶蹄、红糟烹制鹅胗掌、滋肾益气鸽子雏、味美鲜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来,都不倒气儿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时又引起一片掌声喝彩,铜板作响打赏不断。 这楼子里一二楼是散台,三楼则是一排包间,皆是窗户冲着戏台开着,供里头人观赏说书等节目。 天字号那间最大的雅间里,一个黑面皮的汉子拉着脸,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好生啰嗦!忒也讨人厌!” 他身后立时就有两个劲装青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样。 不过到底没出就被拦了回来。 那拦人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一副悍勇模样,然却是躬着身一脸讨好,陪笑道:“他们下九流的营生,卖的就是这副嘴皮子,全指着这花活儿赚两俩大子儿赏钱。几位爷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脸汉子冷哼一声,回头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须发皆白,满脸褶皱,双手拢在袖中,怀里还抱着根龙头拐,活脱个棺材瓤子。 此时双目微阖,像是因老迈而精神不济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那黑脸汉子盯了许久,见那老翁眼皮也没掀一下,终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两个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听。 此时那说书人已将一场酒宴用的什么碗筷都统统形容了一遍。 听众也有人催促起来,这才口风一转,道:“这诸位大人聚在一处赴宴,各家也都关起门来热闹过节,却叫那贼子觑着了作恶的时机。” “诸位道那是谁?便是那在苏州一带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鲨帮! 那说书人便又洋洋洒洒介绍了一番这巨鲨帮,将知府大人的师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围剿巨鲨帮的前事讲了一回,倒也讲得生动有趣,将王大人讲得如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智计无双,听众也连连夸赞。 雅间里那黑面的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真是捧知府臭脚,吹得没边儿了。” 那老翁依旧阖着眼,却忽然道:“蠢材。你当烧高香盼着别遇上王侍郎。” 他的声音干涸沙哑,好像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对面的汉子听得后背发凉,脸上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 那黑面汉子倒是饶有兴致道:“当真这么厉害?难不成你交过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过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便是在阎王爷的牢里。” 那黑皮汉子登时闭了嘴垂了头。 听得那说书人道:“……那贼首施天泰早就存了报复之心,这打不过师父,就想着来欺负徒弟!一路北上来寻仇。 “却不知,这自古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知府大人经营登州,岂会不关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鲨帮北上的消息! “原来那筵宴特特请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爷,留下卫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诱敌之计! “这边喧喧闹闹请了恁多头牌姑娘造出声势来,全是为了将消息传到那海寇耳朵里去。 “那贼子果然上当,趁着二更天,宴上诸位老爷酩酊大醉之际,带着众匪寇潜上岸来,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寻仇,再也是想杀几位老爷,这边乱了阵脚,再挟持些大人物,他们劫掠一番后退走也更容易些。 “贼子到得楼下,正要亮家伙冲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顶上乱箭齐发,但听‘嗖嗖’声不绝,那群匪寇便有数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恰这时巷子里涌出兵卒无数,一时与匪寇战在一处……” 那说书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隐在扇后,又演了一段口技来,只听得那箭矢破空声、伤者吃痛喊叫声、兵器相交声、人喊马嘶声乃至楼上众粉头受惊呼喊娇啼声,无不惟妙惟肖。 下面听众又是一片掌声与打赏。 连那黑面的汉子也忍不住笑了,道:“这还有些个意思,赏他五两银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着这厮嘴皮子不错,把他领回去给老奶奶解个闷儿吧,若能缠住老奶奶……” 那老翁骤然睁开眼睛,瞪视那黑面汉子,哪里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电犀利异常。 那黑面汉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慌忙垂下头去,半句也不敢言语。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笑声,一个娇滴滴女娘声音道:“康爷好眼力,这说书人可是花了重金请来的,本事是有的。只是这人今儿康爷却是带不走……” 对面那大汉显然松了口气,堆起笑来向众人一躬身,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东家到了。”说话便拉开了雅间的门。 门外聘聘婷婷走进来个年轻妇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语先笑,盈盈行个万福,口称“孟翁”、“康爷”,道是自家琐事缠身,未能及时赶来,还望两人见谅。 话说的客气,却也不卑不亢,纵使这屋里十几个劲装汉子皆是练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旧从容以对,倒是衬托的她身边的汉子紧张过度了。 那黑面康姓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温泉镇、赤山镇、这文登县城里几十家产业都在你手里,也难怪忙了些。” 玉珠闻言笑弯了一双杏眼,玉指轻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还敢夸耀夸耀富贵,在康爷您面前呀,这点子东西算得什么!您一条船就能换我这一条街的铺面呢。” 好似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康爷脸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样了,这话说得也不一样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爷净打趣奴家。” 说着却遥遥一指楼下台上那仅凭一张口就将一场大战讲得活灵活现的说书人道:“康爷是个识货的,寻来这人可不容易,这本子写得也是极精的。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传大使’呢。” 康爷听得一愣,转而脸拉得更长,“奶奶的,当爷不识字就能唬爷?朝廷哪来这么个古怪官职?!” 口中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爷且听下去就知道了。” 那边已经从陆战讲到了海战,却是那贼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顶着箭雨护着贼首突出重围。 他们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后手的,海船都在浅海等着接应。 谁知道跑到海边儿的村子时,那些他们眼里如两脚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们,突然就变成了勇士,一个个拿着长棍鱼叉,呼喊着来抓贼。 众贼寇手忙脚乱的应付起来,又乱了一阵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来,但见火光点点,不知多少船只拦在海上,将贼船的去路给堵实了。 船上人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讲义气到肯跟着贼首同生共死的,当时就有船调头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没个家什,什么火箭、火油罐子的纷纷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师装备精良! 这次简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试练专场,几艘配备新式碗口铳、神机箭的船轮番过来演练,直到两艘最先闯过来的贼船被砸得千疮百孔,彻底沉入水中才作罢。 那边众贼船都看得胆寒,哪里还敢来试上一试,纷纷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没了死战的心思,最终俘获施天泰在内的海寇三百余人,斩首近百人,缴获大小船只二十艘。 又由俘虏引着去了施天泰落脚的岛屿老巢,将整个巨鲨帮一举端了。 那说书人真好口齿,这一场大战讲得精彩之极,听众们也是听得入迷,听得巨鲨帮覆灭,台下掌声雷动。 雅间内黑面汉子一伙人神色各异,有人颇为不屑道:“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赢了有甚好炫耀的……” 虽黑面汉子咳嗽了一声,像是制止他再说,但是那一伙人大抵也都是这样想的。 比起他们的势力来,什么巨鲨,不过是个小泥鳅罢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虽也让他们忌惮,但大海上变数极多,也不是凭着两门碗口铳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拿下匪寇,与军民一心也是分不开的。 那小渔村村民们拼命相助,不仅是帮了官府,也是帮了自己。 要知道这群海寇穷凶极恶,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若是败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抢掠,放上几把火,也够百姓们苦恼的了。 村民们敢于站出来打跑匪寇,也是保护了自己家园。 又说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们勇敢抗击敌人,深感欣慰,把这个村子立为“模范村”,先建了朱子社仓,许多养鸭、养鱼、办作坊等好项目也都先在这边推行。 又将村中青壮组织起来,练些粗浅的功夫,配备了简单器械,没事就在沿海巡逻,以防再有海寇。 说话间小徒弟就拿上来个长柄木叉,前端只支出来两根丫杈。 说书人笑着向大家介绍了这东西,说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让小徒弟拿着叉子与自己比划了两下。 台下众人瞧着说书人被小徒弟顶住,张牙舞爪怎样也够不着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说书人却不只是为了逗乐,演完又夸了一番这防爆叉的种种好处来,又表示如今诸社都配了这东西,又有配合着用的长短棒,两人一组配合着用,这个顶住人那个就开打,便再也不怕匪盗再来,但凡社里人家,都可以去领上一根。 “平时就是拿来晾衣服也是好的,真来贼了,操起来就用!”那说书人比比划划的说,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声。 还有人凑趣调笑喊道:“领了领了,早领了,晾衣裳好用得紧。” 这话题刚过去,那说书人转眼又拿出一面锣来,笑道:“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艺虽也会些个,独独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阵笑声来。 那说书人又解释了来贼如何敲锣示警云云。 更鼓动起青壮报名“保卫队”,并不入军籍,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农闲时集中训练一阵,管饭还发贴补,到又贼人来时,出力保卫自家村镇一亩三分地就行。 楼下热闹喧哗,说什么的都有。 楼上在那说书人拿木叉耍宝时,还有人禁不住被逗乐。 这会儿脸上却是都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这一套,就是防着水匪上岸劫掠的。 虽然他们不做这种近海买卖,但是被带着看这种戏,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开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这出说书的戏,如今看过了,玉姑娘的戏也请摆出来吧。” 两个劲装汉子应声过去将靠戏台子那边的窗户关个严实。 玉珠身后的汉子虽面上还带着笑,但脚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备着。 玉珠却依旧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这眼见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该是起来的时候了。” 那孟翁实诚的点了点头,道:“玉姑娘说的不错。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姑娘既是收了登州这几条出货的线儿,便也只能找姑娘来搭线了。” 八月十五一役,对于百姓来说,是朝廷剿灭了一伙海寇,从此更太平了几分。对于卫所则意味着赏银与升迁。而对于文登地方豪强势力而言,却是一场大洗牌。 这伙海寇牵出了一直做销赃生意的王家,而这条线上还拴着山东的几家王府。 联系巨鲨帮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杀死沈瑞的命令则出自德王府。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清丈田地确实触动了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杀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鲨帮却又和当初的太湖水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影影绰绰有着宁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个寻常无子女太妃的娘家,随便也就料理了,但牵连着山东几乎所有藩王,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 于是,八月底,文登凡与海上有些联系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种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罚没了不少银子。 这些人家却还要千恩万谢的——若直接定罪为通匪,这匪又是妄图劫杀知府大人的,那不说株连九族,起码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没流放,多半判的是当地“劳动改造”,半数家产也保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仓、积善堂,清丈田亩更是全力配合。 唯独王家,没有人动。 不是因着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检举揭发了当地许不法之事。 同是销赃的大户,无不咬牙切齿痛恨王家。 也不是没有那气不过的想报复,找几个泼皮无赖去王家闹一闹,奈何王家门外竟恁多卫所官兵护卫,等闲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罢。 众大户还都道是王家告密后怕人报复,特地调了卫所官兵来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脚骂着。 却没有人注意到过,王家上下没有人能再踏出府门一步。 九月天气转凉后,宫中多位太妃、妃嫔、宫娥染恙,京中患风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时药材腾贵,而十月中,传来宪庙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听闻太皇太后请皇上荫封敬妃的侄子一个百户的职衔,皇上自然准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还特别给了这个侄子一个实缺,让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这就更坐实王家告密了。 至于王家变卖田产举家搬走的举动,被当地人解读为王家失了宫里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报复,才特地搬走避难的。 至于王家走后音信全无,根本没有人关注过。 大约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济宁郡王的朱祐樳也是因风寒袭肺断送了性命。 这位济宁郡王曾先后有五子,奈何没一个站住的,尽皆夭折。 众人原以为以德王的性格,必然会上折子求皇上许他择一孙子入嗣济宁郡王一支好继承爵位。 结果德王府却没半点动静,眼睁睁看着济宁郡王因绝后而封除,御赐的产业田亩统统收回,郡王妃及内眷徙济南依附德王府过活。 皇上似为了抚慰德王的丧子之痛,召回了张禬,只处置了侵吞民田案里恶意投献之人,也不继续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过神来一样,在年节时将所欠田亩税银统统缴了。 山东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跶了,他们也都纷纷蔫了下来。 绝大多数朝臣及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道德王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后顿悟了。 却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样保不住封国。 至此,整个登州的海寇销赃线被彻底的斩断。 销赃是断了线,海上的消息并没有断,便是不销赃,亦有一些寻常的走私买卖在里头。毕竟还不曾全面开海。 王家低价变卖的铺子产业,被立了女户的金玉珠姑娘买去了,醉香阁等几家暗地里做销赃买卖的楼馆也都易了主,归在了她名下。 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头功,田顺收拢来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尽数划归给她调拨。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楼头牌,俨然是登州一带蛇信子的总头目了。 诸多消息汇集到她手上,再分门别类料理好,通过八仙的站点传递到沈瑞那边,沈瑞那边有专人处理。 故此今天这伙人才会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气足,又算准了甭管谁,只要想谋日后海上的生意,就不敢与她使强硬手段这边撕破脸,因此有恃无恐,才这般镇定从容。 听得那孟翁这般说,便笑道:“这般说却是抬举我了,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么样的买卖了。我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担重担,再耽误了孟翁的大事儿。” 那孟翁淡淡道:“不过是让玉姑娘牵个线,老夫想见见玉姑娘的东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带出几分妩媚颜色,笑道:“才说孟翁抬举了我,这会儿又瞧我不起了,难道我这些年的缠头还盘不下两间铺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这铺子的东家。” 口中这般说,心下却盘算着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搭着以前蛇信子的线找上自己的,是海寇无疑。只如今海上乱得紧,自立门户的也多,这伙人胡编乱造个身份也没人当真。 海寇里敢直接说要找她背后靠山的还真没有过,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所谋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实是肩膀窄,担不了太重的担子,所以才要找大东家问上一问。”说话间挥了挥手。 那黑面汉子站了起来,走到玉珠身边,用身形挡住玉珠身后人的视线,掌心一翻,手中一块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虽小,其上所刻纹路却真真切切,乃是一团祥云之中露出九只狰狞蛟首。 玉珠登时变了脸色。 这图样她最是熟悉,早在她入蛇信子这一行之前,就熟悉了。 当时,她大姐金胭脂正同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纠缠不清。 她登时站了起来,想说请移步说话,却很快改变了主意,回头吩咐道:“二奎,外面守着,两边儿的雅间清了,今儿咱们店里请了。” 身后随从领命而去,待听得左右一阵子喧闹过后归于安静,门上又轻轻叩响三声。 玉珠放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笑来,看向孟翁,道:“不知道是哪位龙头到了?是……哪位孟爷?九爷?小三爷?” 九头蛟里有两位姓孟的当家,一位是大当家孟弘通,一位是九当家孟聪。 九爷自然指的是孟聪,小三爷却是孟弘通的侄儿孟兆庆。 玉珠说话间再三仔细打量孟翁,想看透这位是否是易容——那两位孟爷可都不是这岁数的。 若是随便打发个人来就直言想见她东家沈大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孟翁苍老的声音竟无半分破绽,“你怎知就不是图大娘的人?” 玉珠苦笑道:“图大娘恨不得将我们姐妹千刀万剐了,如何还会来找我。” “此一时彼一时。”那孟翁意味深长道。 却也并不自报家门,只道:“你们东家既想海上谋利,就绕不开九头蛟,他会有兴趣见老夫的。” “让你们东家选地方,老夫只带一人前往。”他缓缓一指那黑面汉子,道,“老夫信他是聪明人,知道九头蛟不是巨鲨那种废物,不会做多余的布置。” * 府城,沈府外书房 沈瑞摩挲着一份简陋的海图,听着田顺和玉珠汇报。 “孟弘通的两个儿子早就在先前的厮杀中亡故了,他侄子孟兆庆一直跟在他身边,大家伙儿小三爷小三爷的叫着,但并没有过继。”田顺说着,又看了眼玉珠。 当初宝珠年纪尚小,只知道长姊金胭脂为孟弘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这才匆忙逃走。 而略年长些的玉珠却是知道得更加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图大娘只早年间得了两个儿子,后常年在海上厮杀,身子受损,已生不出孩子了。 两个儿子先后故去,图大娘就收了个年轻的帮众名唤余兴的作养子。 但孟弘通却并不想将偌大的家业交到没血缘的人手上,他一面将侄子带在身边,一面偷偷养了外室,准备再生儿子。 实际上,金胭脂只是他诸多外室中的一个罢了,也不是唯一一个有孕的。 图大娘也不傻,妾室算不得什么,但是若妾室的儿子接掌了孟弘通的势力,将来哪里还有她立锥之地。 遂在一个外室即将临盆时,她直接过去剖腹取子,说什么儿子还是她自己养的放心。 那外室自然横死,孩子也没活多少时日便夭折。 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这样的女魔头,哪个外室还敢不要命的留在孟弘通身边。 金胭脂这样的聪明人更是麻溜的卷包跑了。门子里还会缺了落胎药?金胭脂又是有孕也不久,顺利的将孩子打了。 后来孟弘通也确实派人找过金胭脂,只不过更在乎的是他的儿子。 金胭脂心知孩子没了便没了护身符,海寇一怒起来哪里还有她命在,方才要躲进大户人家内宅,想着海寇或许会与商贾有来往,但总不会摸到寻常读书人家后宅里来。 直到孟弘通死了,料想图大娘也不会闲得没事儿干找外室庶子来给自家添堵,她这才放心大胆的又出来做她的头牌,也好再钓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今孟弘通死了,孟兆庆早有了根基,想接掌孟弘通的势力,继续做这个大龙头。图大娘则是想扶养子上位。”田顺顿了顿,方道,“还有消息说,那余兴并不是图大娘的养子,而是图大娘的姘头。” 其实无论侄子还是养子要继承孟弘通的船队,都与其他当家不相干。 但他们还想当大龙头,那就惹着大家了。 孟弘通虽被众当家奉为大龙头,却没人会将他当帝王一样看待的,可没有什么父死子继太子爷登基那一套。 孟兆庆又不是那般枭雄人物,几个当家当然不服。 至于图大娘和她的所谓养子,大家就更不服了。 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寻常矛盾就不少,这会儿更是想法各异,有想灭了图大娘母子与孟兆庆自己当龙头的,亦有想要一拍两散,自家出去支起帮派来的。 图大娘原就是个极为强势霸道的性子,九头蛟雄霸海上又是金山银海滚滚而来,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大龙头位置。 她亦心狠手辣,在众当家蠢蠢欲动时,突然出手,杀了势力最小的七当家。 原是想震慑诸人。 不想却是点着了炸药桶,引发了九头蛟内部大混战。 “打了这么久,他们自己损耗也是不小,各方都吊着一口气,看谁先咽气呢。”田顺道,“按理说海上消息是有延迟的,但小的琢磨着,只怕还没打出个结果来。此人来的时机……” 沈瑞敲着那舆图,漫不经心道:“那便会一会他,得选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免得有人攀咬说不清楚。” 田顺连忙应下,表示会去安排妥当。 未几,沈瑞便在云鹤楼顶楼最大的包房里见着了那位孟翁。 孟翁确实只带了那黑脸汉子康爷一人来的,沈瑞这边,也只他与长寿两个。 一进门,那康爷神色就有些怪异,不住的打量沈瑞与长寿两个。 沈瑞想他是见自己这方人少,觉得托大了,保不齐还在掂量长寿的功夫呢。 沈瑞当然不会以身涉险,不说他与长寿功夫都不错,他身上还备了连发弩,楼下更设有伏兵。 可惜了这时候未改良的火铳用起来十分不便,不然他揣上两把就更妥了。 当然,他也不会抓了这两人。 莫说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小喽啰,就算是个当家,在这儿了结了两人对于登州也无甚直接好处,反倒是他日九头蛟报复起来劫掠登州沿海,倒霉的还是登州百姓和他沈瑞。 没有虚伪寒暄,彼此拱拱手算是见过,孟翁坐下第一句便是问:“这里说话可安全?” 沈瑞一哂,悠然道:“这一层和楼下一层都清了,梁上也找人敲过了,没人。” 孟翁点了点头,道:“请大人叫上两盆热水、一斤白醋来。” 声音虽也不年轻了,却远没有皮相表现出来的那样苍老。 沈瑞不由莞尔,道:“孟翁这是要与本府坦诚相见,准备真面目示人了?” 孟翁回答得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原本不知道怎样让大人信了老夫,还想了许多旧事,如今却是简单了,只要卸了这劳什子便是。” 沈瑞虽莫名其妙,却仍叫长寿喊了小二送了东西上来。 那孟翁掏了几包粉末搅合进水里,又兑了醋,康爷在旁边递了帕子服侍,却又忍不住嘀咕道:“这胶废了可没得寻去,怎生回去呢?尤其……尤其……” 孟翁则打断他道:“回去行船总要半个月,足养得出一脸胡子了。” 那康爷只好悻悻闭嘴。 沈瑞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孟翁卸妆,心里还想着前世看的那些书上人皮面具什么的东西,不过看着孟翁手里的可不像,更像是特效化妆。 待到洗净脸的孟翁面向沈瑞时,沈瑞终于理解了先前他说的只需要卸了这劳什子便行的话。 连一向稳重的长寿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孟翁,真实年纪当在五旬左右,而面相……这面相…… 瞧着就像是年老版的沈瑞一般。 望着瞠目结舌的沈瑞,孟翁一笑,道:“这也是我没料到的你会如此肖似你娘,还在愁你娘身上也没甚个胎记可作证。” 沈瑞的眉头就紧紧拧到了一起。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前世看的那些所谓撞脸明星的事还少吗。 就听得那孟翁道:“我名孟聪,你母亲原叫孟敏。孟敏不是你那外祖孙梦生的亲闺女,却是我的亲妹子。” 自家身世根本不是什么机密,随便往松江一打听就会知道。 若这人今日发觉与自己肖像,就满口胡言相欺…… 却不料那孟聪又道:“不过,孙梦生与你亲戚也不算远,从前是堂伯祖父,如今你过继到了他们这房,就是亲伯祖父了。” 沈瑞骤然瞪圆了眼,二房二太爷?!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7章 向海图强(上) “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个村出来的,出了五服,但进一个祠堂拜一个祖宗。” 孟聪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讲起昔年旧事来。 “那时候真倭还比现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队还不大,他读过几天书,比旁人强些,做了头目,就带着大伙儿跟着倭寇后面捡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来人,小舢板十几人也敢漂洋过海,带不了多少粮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杀光了人,好安心填饱肚子再翻值钱东西。 “有时候人杀了,值钱东西找着了,却因着船上没地方带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们这种人。他们也有个诨名,叫捡螺。 “我爹就是那时候捡着义父的。当时义父伤得不算重,就是顺河飘出去老远,在水里泡久了,几处伤口都有溃烂。 “捡螺的眼睛都贼着呢,义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觉得是捡着个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肉票,想着找着这户人家能弄出不少银子来,所以在医治义父时好歹也算尽心。 “结果义父愣是牙齿咬得死紧,一个字家里的事也不肯说,反倒因为这事儿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见义父年纪不大却能扛着打,是条好汉,就保了义父下来,同孟匡说义父识字,能写会算,嘴巴又这么严,可以入伙算个账。 “孟匡自己识字,晓得这能写会算的好处,也就应了。 “还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义父当时扛着,就是怕这群人找上门去,再被有心人污蔑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样都不只是给一家子人招祸,甚至全族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孟聪喟叹一声,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见过她两面。之后我亦不敢派人去盯着松江诸事,生怕走路半点风声给她惹上麻烦。不想……” 他脸上腾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碍于沈瑞的面子,不好说沈源的不是。 终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窝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气,又掉回头去讲旧事。 孙太爷,或者说,二太爷是无奈上了贼船。 当时二太爷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当时倭寇为祸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爷在倭寇手里活了下来,又是匪盗所救,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哪里会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带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聪所说,二太爷也是在没站稳脚跟之前,连打听都不敢打听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点来。 二太爷出身书香沈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却也是饱读诗书,家中产业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对于货殖之事也并不陌生。 这群捡螺人此时并不是干那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发死人财罢了。 二太爷跟着他们也只负责倒买倒卖,不沾血腥,便没有心理上的坎儿要克服。 二太爷有学识,也有经营天赋,几年下来,为孟匡一伙儿积累了不少财富。 漂泊海上,他与孟聪之父孟元结为异姓兄弟,也曾娶过渔家女及帮众姑娘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创的缘故,发妻与续弦始终未能替他添丁进口。 二太爷一直十分疼爱孟聪,作了孟聪的义父兼启蒙师父。 孟匡是个颇有野心的人,借着二太爷赚来的财富一点点扩大船队,扩张势力。 在一次与另一帮派火拼而引来官兵被追捕后,孟匡带着船队彻底下了海,开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过往船只的生意。 二太爷如何肯真个从贼,当时就与义兄孟元表明了不愿做伤天害理的营生。 他说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会报答,但是对于孟匡的“收留”,这些年自家为船队赚出来的银子也足够偿还作为“肉票”的赎金了。 孟元与二太爷素来投契,更认这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赠了不少金银。 而二太爷多年经营,也不是没个心腹的,将得用的干将统统留给了孟元。 二太爷上了岸改头换面去了松江,打听家里事,才知道三弟与家中决裂,已起出母亲和大哥的骨灰,只身上京去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报复邵氏,登时就快马追了过去。 三太爷当时确实是受了风寒被船家撵下船,只不过二太爷不是什么船上船工,而是从后赶上来的。 二太爷与三太爷相认,好生与他治病,又亲自送他进京赶考。 三太爷果然不负期望中了进士授了官,然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官场也殊为不易,多次被人为难,也一度被对手攻讦挤出京城。 二太爷想帮兄弟,也只有用钱砸出一条人脉来。 可钱也不那么好赚,京城这地界,没个靠山,生意也做不长远,二太爷的买卖铺面就几次被人挤兑的关门大吉。 此时孟匡那边已拉了新的势力入伙,帮派已有了九头蛟的雏形。 孟元这边也是被新人排挤,找上二太爷希望能得到他帮助,并许诺虽行打劫事,但绝不伤商船上人员性命,而且若是义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为富不仁者。 二太爷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鸟气,对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压良善的商贾也没好印象,且为了扶稳三弟,确实需要大量财富,登时就与小弟暂时作别,重回海上。 他将一口气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买倒卖营生,孟元那边打劫来的货物,在他手中总能卖出比别人高出许多的银子来。 当时跑倭国航线的海商也不少,后来二太爷与孟元一商量,干脆带着打劫来的货物卖到倭国去。 这生意越做越顺手,就专门做起这两国倒卖的生意来,在两边儿也都设了不少产业,直赚了个盆满钵满。 二太爷也特地培养不少心腹,暗中里将自己所得一份带上岸,几经辗转多次洗白后,悄没声的送去三弟那边。 用银子开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帮着实心的三弟打听着些小道消息,终于一步步将三太爷扶上小九卿进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说海上,他们这样发财,当然会惹得旁人觊觎,而孟元因为并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仅作壁上观,甚至还在背后煽风点火。 论做买卖没人比得上孟元与二太爷,但论武力,他们并不是最强悍的。 一次劫掠冲突中,孟元的船队冷不防被别的帮派偷袭,双方好一番苦战,孟元受了重伤,船队即将覆灭时,孟匡赶了过来,杀尽那帮派,救下了孟元一应兄弟,既卖了诸兄弟的好,又让孟元实力大损。 孟元心里明白,临终前将一双早年丧母的儿女托付给结义兄弟二太爷,留下遗言希望他们做个寻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这碗饭。 又叫二太爷先不要得罪孟匡,暂且忍一时之气,等待东山再起。 故此在最后成立九头蛟时,二太爷终是低头成了其中一位当家。 二太爷表现出驯服来,施展手腕,将九头蛟的生意做得极大。 财帛动人心,二太爷也是藉此取得诸当家的信任,暗中积蓄力量,想着有报复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却是一场疟疾自己病死了。 其濒死时冷热交替,水米不进却呕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乱语,双手兀自空抓,状若厉鬼,是受尽了折磨才咽的气。、 二太爷见了这番情景,只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没了父债子偿的心思。 他本身就对海上生活厌倦已极,又知孟匡这大龙头一死,下头各个当家必然蠢蠢欲动,便起了归隐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总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爷就想着把他们带走。 两个人的户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为了安全起见并不是落在一处,此时上岸没人会联想到一起去。 二太爷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孟聪并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着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过,后来我爹没了,义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队的是我爹的几个老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厮混,那些本事也尽数学来了。” 孟聪苦涩一笑,道:“孟匡死的时候,我们的船队是有银子有人手,我只当这是我的大好机会,也私下里和几个叔父辈的商量过。义父此时想让我舍下船队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义父也动了真怒,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也不肯听,他老人家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将船队和生意都交给了我,人手也都留了个齐全,只带着我妹子和三两心腹上了岸。” “我是一心奔着大龙头去的,不想孟弘通这厮,娶了图青萍这个夜叉! “图青萍是个能在她爹死后越过一众老兄弟将船队抓在手里的活夜叉,又狠又绝,那会儿海上就已是无人敢惹。 “孟弘通有了她助力,众人也只能灰溜溜收起心思来。” 如今说起图大娘来,孟聪仍是咬牙切齿。 孟弘通和图大娘两口子联手,九头蛟的大龙头就毫无悬念的落在他们手中,也不是没有人生了另立门户的心思,却都被他们凌厉手段震慑住了。 孟弘通远比他爹脑子更灵活,在倭国圈了块地,一边儿自家做海贸买卖,一边儿向过往商船收过路费,如此九头蛟财富越聚越多,势力越来越大,最终雄霸东海。 另一方面,孟弘通而也在不动声色的削弱其他当家的实力,尤其是如孟聪这般,曾试图争夺龙头之位的。 孟聪一度被逼得几乎要反出九头蛟——若是那般必将面临八位当家的合力绞杀。 还是二太爷在江南为他筹谋,拢了茶叶、绸缎、棉布、食材、药材、香料等等诸多极为走俏的货品在手里,让孟聪掌控了这大宗货品的来源,才帮他稳住了在九头蛟中的地位。 孟聪也不愧他的名字,是极聪明的,有了二太爷的鼎力支持,他也很快摆脱困境,将船队发展壮大起来,也在倭国圈了几个海岛作为落脚点。 过了几年,他觉得稳当了,算着该是妹妹出嫁的时候了,便赶了回来,带着极多的金银细软、海外特产,大手笔准备给妹子送嫁。 却是被二太爷好生训斥。 二太爷这才将当年的旧事一一讲给孟聪听,告诫孟聪,不出现在孟敏的生活中,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将连带孟敏在内的整个沈家乃至沈家的姻亲家族统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孟聪也只好留下金银,悄没声的回去了。 此后,他一则是谨守着当初的承诺,不去给妹子惹麻烦,另一则也是孟弘通明理暗里与他为难,他不得不时刻警惕,并不断巩固在倭国的海岛基地,也少有回大明的时候。 “义父信守承诺,好生教养了我与妹子,将我爹的船队打理得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又费尽心思给我妹子谋个好婚事、大笔嫁妆送出了门……” 孟聪有些黯然,道:“却是我对不住他们,妹子出嫁时我不在,义父过世、妹子过世时,我都不在……”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孟聪才叹道:“海上消息总是要迟些,一年半载都不出奇,我的货又多是福建过来的,松江的边儿也不敢沾,我得知妹子扔下你撒手去了,还想着带你回海上,不受那起子人鸟气!待赶到松江,方得知你后来拜了王侍郎作师父,又过继到了京中沈家二房。” “那是义父亲兄弟那一房,我是极放心的,我们兄妹没能报答义父养育之恩,如今能为义父这一房延续香火,也算是略减了些这愧疚。” 他看着沈瑞,满眼欣慰,“我原想着,往后十年二十年的,我就让人给我抄进士名录来,总能看到你名字的。没想到你小子真出息!没用十年,就让我瞧着了名字,还是个传胪!好小子!好!好!” 孟聪连说了几个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见沈瑞仅仅是淡淡的毫无激动可言的笑容,他慢慢的又收拢了表情,皱眉道:“我说了这许多,你还觉得我是个假的?” 沈瑞摇了摇头,道:“没有。” 孟聪的身份已确认无疑,今日这些旧事中许多细节,都与当年沈沧对他所讲的孙太爷之事对得上。 那些事并不为人所知,更不可能为海匪探知并编出这样一套话来。 如他与父亲沈沧猜测的那样,孙太爷果然是二太爷啊……他一时如释重负,却又不免怅然。 再看着眼前与他容貌如出一辙的老人,“舅舅”两个字,却唤不出口。 更不知道这两个字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舅舅,几十年不曾露面,说是为了母亲安全,说是远在倭国,但偏偏挑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以这样敏感的身份找上门来。 若说只是认亲,呵呵,谁信? 娘亲舅大,舅舅虽是至亲,但是,不靠谱的舅舅他也不是没见过——沈源的舅舅,张老舅爷不就是个专坑外甥的货? 沈瑞脑子里不自觉想到了“招安”二字。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大约是古代山贼水匪的一贯思路了。 书中有水泊梁山宋公明,现实里,有嘉靖朝最大的海盗头子汪直。 然招安哪里是条好出路呢?梁山一百单八将最后得善终者寥寥。 汪直受招安后被杀,此后江浙沿海十年大乱。 卷入政治斗争中的招安几乎是条不归路。 如今的朝局。沈瑞心中暗叹,按照历史轨迹,正德五年,当是刘瑾下台的时候了。 如今算着日子,该到安化王叛乱的时候了。 沈瑞曾多次写信往山陕给张永、赵弘沛,只是事涉藩王,不得不写得隐晦。 又曾吩咐在山陕完善八仙车马行、顺风标行站点的田丰要多注意各方消息。 目前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而朝中,刘瑾依旧蹦跶得很欢实。 他好似转型成了忠臣一般,严格推行清丈田亩,地方上的弹劾也就罢了,还一度将庆阳伯夏儒侵夺宜兴大长公主、锦衣千户王敏赐田的事摆在了御前。 奏夏儒当初赐田三百六十余顷,可垦者实二千二百二十八顷,王敏所赐田亦在其中,宜兴大长公主所请初为一千八十顷今仅有六百三十一顷。 此时,夏皇后已入宫四年,却无所出,而后宫里一直没有诞育皇嗣,也成了皇后的不是。 朝臣对皇后不满者也不在少数。 刘瑾此举让不少人暗暗称快。 而最后皇帝的判决却是偏袒了夏儒,绝大部分田地落在了夏儒手中。 而夏儒亦立刻上了请罪折子,又主动献田出来,还落了皇上一句夸张。 如此一来,更显出刘瑾不畏权贵的姿态来。 更奇的是,他开始对于行贿者不假辞色,搭理查处贪渎行为。 江西左布政使以贪滥被查后削职为民,冠带闲住。 平江伯陈熊为漕运总兵时,同宗绍兴卫指挥陈俊督运,欲以湿润官米贸银输京,陈熊许之。此事为东厂所查,直接谪平江伯陈熊并家属戍海南。 更有许多此类事情,包括辽东在内,落马的大小官员不下二十人。 此番霹雳手段,果然震慑住不少贪官。 又有奏请通盐法四事,一请免征天下户口食盐银钞、二请令巡盐御史躬亲掣验、三请禁私贩夹带、四请禁空文虚引。由此得了皇上赞许。 刘瑾在朝中的风评竟有渐渐好转趋势。 沈瑞真不知这是张彩好本事帮了刘瑾使得历史将在此处转弯,还是正因为刘瑾这些种种举措让一部分人恨其入骨,最终导致千刀万剐的结局。 总之从目前看,刘瑾,还稳得很。 而刘瑾的头号军师,张彩,又不满足于吏部尚书的位置了,开始谋划入阁。 此时无论杨廷和还是王华,都需要事事谨慎,不能让人抓住半分。 沈瑞在地方上,自然也要行事更加慎重。 “不知道您这次来,所为何事?”沈瑞也不想兜圈子,直接便发问。 孟聪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道:“这就对了,是我孟家人的性子!一家人就该直来直去,哪里用那拐七拐八的!” 随即,他脸上郑重起来,先是道:“你放心,我都怕连累了你娘,如何还会连累你。此番来,我安排得周详,不会有差池。跟我来的,都是死士,忠心没有问题,除了康阿山,也没人知道你我关系,阿山么,同我亲子一般。” 一旁始终处于听得呆滞状态的黑面汉子康阿山这才像活过来了似的,动了一动,恭恭敬敬的给沈瑞行了一礼。 孟聪这才道:“我便直说了,我虽也知道你中了进士,但没料到你得了这么大的官儿,又在登州做出这么番事业来。还是去岁中秋,你灭了巨鲨帮,消息传到海上,我才知道。” “登州要开海,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独门的生意才好做呢。不过既你是这登州的主官么……”孟聪狡黠一笑,道:“咱们甥舅就可以谈一谈买卖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8章 向海图强(下) 孟聪口口声声说着甥舅,却是一副商人口吻。 沈瑞不禁莞尔,其实这样更好,他也没刻意去反驳甥舅这个词儿,只问:“是什么样的买卖?” “目前海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商船也上不了倭国的岸,肯定都是喂鱼的命。”孟聪大喇喇道。 又遥遥一指窗外万顷碧波,“我知道你们练水师呢,但你们的水师,哼,不是我瞧不起人,就是打巨鲨也是趁其不备罢了,真下了海,还指不上什么样。” 沈瑞依旧微笑听着。 孟聪便将身子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你的人要练兵,要试试新家伙,正好,来帮我收拾了姓图的娘们和孟兆庆小崽子,日后我保登州的商船平安来往倭国和大明。落地倭国我抽两成,运走的甭管是金银还是货我都不抽。” 沈瑞扬了扬眉,禁不住笑了:“您要朝廷养的兵卒给您当刀使?别说我做不了这个主,就是能做,我又如何能答应?” 孟聪向后一仰,“别提什么刀不刀的,互惠互利么。你这要练兵,不真打怎么练? “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你找个说书人说得天花乱坠,那也就是条死泥鳅,木头靶子似的一戳,由着你们扔上俩火油罐,你们水师就天下无敌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沈瑞面色不变,心里却也叹气,山东海上承平已久,水师是缺乏战斗经验的,虽有南京水师的人来帮忙操练,但距离实战,仍有一定差距。 打巨鲨是次很好的练手机会,只是,巨鲨太弱了,确实就像个小泥鳅,水师一面倒的屠杀,固然士气高涨,却也不免会将对手都看得过于简单了,生了轻敌之心。 “就说你们出去拦巨鲨的官船,四百料、五百料的,大是大了,真到了海上,没等转个身呢,快哨船影儿都没了。 “五百料的船,不算军械配置一艘也要一千两银子。 尖哨船、十桨飞船、高把哨船一艘不过几十两银子,每船配上二十斤火药,就是点火放船去撞,朝廷可损失得起多少几百料大船?” 孟聪是个合格的商人,提起钱,就句句都在点子上。 现在的船只本身就不多,造船的周期也颇长,加上原料木料供应不足,朝廷是消耗不起多少船只的。 沈瑞垂了眼睑,道:“说的是啊,朝廷的水师既如此无用,又哪里敢拉出去深海对抗九头蛟的图大娘呢?” 孟聪一噎,倒是把自己装进去了。 他忍不住瞪了沈瑞一眼,心下骂了句臭小子,方道:“不用去太远,我将孟兆庆那小兔崽子的人逼到文登外海这边来,你的人上去真刀真枪打上两场么,也就练出来了。 “吃下孟兆庆,他的船,我一艘不要。若还不够补偿你这边损失的船只,加上兵卒抚恤,这些统统算我的。” 他颇为豪气的大手一挥,全然财主姿态,“你们包赚不赔,又有俘获,又有军功,难道不好?” “图大娘那边,吃下去,就一般处置——船,都是你们的。”孟聪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要建水师,船嘛总是多多益善。” 沈瑞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极大的诱惑。 船,登州水师太需要了。 他也想扫清海上。 但,不是现在。 登州水师刚刚成立,还缺乏经验,茫茫海上变数极多,风险极大,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误就全军覆没! 那他沈瑞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沈瑞脑子里翻了几回,紧盯着孟聪的眼睛,问道:“水师的斤两您尽知,又何必来找朝廷水师。水师能帮您什么?” 孟聪阖了阖眼,道:“我说了,不与你兜圈子,便直说了。我需要火药,需要火油,也需要你们的碗口铳,神机箭…… 这些,你是不可能卖我的,因此,那就你们的人来用,我出银子买你们出征。” “九头蛟现在的局面,拖下去,鹿死谁手真不好说。图大娘还是占些上峰的,若图大娘赢了,东海也不会是当初孟弘通在的稳当局面。 我说过,开海与我们不利,图大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会将朝廷所有出海的船都咬死,然后继续独占这门生意。这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朝廷与图大娘必有一战。现在与我合作,胜算颇大,若是等图大娘吃下孟兆庆吃下我一统九头蛟,朝廷便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 孟聪望着沈瑞,道:“我同样也怕朝廷收拾了图大娘之后,掉回头来吃掉我。若是旁人在这个位置上,我也不会走这一趟。只因为是你,便是不帮我,也不会害我。” “再者,王侍郎的水师也威名在外,且若能多方齐齐围剿,图大娘再是老奸巨猾也插翅难逃。” 孟聪说罢,又添上了最后一个砝码,“山东已旱了几年了,登州也不是水土好的地方。 “听说去年你从辽东弄了冻的干的牛羊回来,解了饥荒,结果还不是跑来登州逃难的越来越多,一张张嘴都等着吃饭。 “粮食,总是缺的。苏松湖三府水灾,苏州府兑了军粮二十五万石,又请了二十万石。想南直隶接济山东,怕是不成的。 “粮食,我有。”孟聪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倭国朝廷也乱着,百姓苦不堪言。我头几年就弄了倭人在自己地界开荒种粮。都是肥田,天暖,一年两熟,已囤下不少粮食。不说养你登州府一地百姓,救济解困是没问题的。” 沈瑞深吸了口气。 船。粮食。海贸航线。海外市场。 哪一个都是登州需要的。 但登州年轻的水师能够完美完成任务换来这些吗? “您说的,太大,我也担不起。我得,上报天听。”沈瑞缓缓道。 孟聪伸出三根手指,道:“至多三个月。孟兆庆撑不了那么久。现在他没死,那是有人等着他去消耗图大娘。但他本身是不行的。再三个月,海上风浪大了,出海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认真向沈瑞道:“还有,此事了结之后,我可不受招安。也许你们走科举的走仕途的,都觉得招安为官是顶好的出路,但对于我们来说,进官场就是死路一条。” 沈瑞也松了口气,低叹一声,道:“我还担心您是想招安呢。既您如此通透,也不必我赘言了。” 孟聪哈哈一笑,击掌道:“好小子!不是那榆木脑袋的。”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实心的孩子,信忠君那一套。但听老人家一句,也别一味的愚忠了。不要告诉皇帝小儿你我关系,现在信了你忠君,将来一样会拿这个砍你脑袋。” 沈瑞沉默的点点头。 他当然不会愚忠。 他若是说出来有这样个舅舅,他从前是不知情,但三太爷呢? 三太爷什么都知道,却瞒而不报,还花用海寇亲兄的银钱在官场铺路,还是官居通政使这样高位,这就是欺君大罪。 这一条追究起来,沈家上上下下都有罪。 孟聪见沈瑞点头应下,目光更加柔和,又补充道:“你放心,义父在九头蛟时,叫孟邢。旁人都只猜他原姓邢,因受我爹救命之恩才改姓了孟。 “其实不是,邢,是他那故去的长兄的名字。 “他们三兄弟,是沈邢、沈邺、沈邦。 “孙梦生也是化名,亦没有人能与孟邢联系起来。 “义父已是洗得干净,半点也查不出来。 “至于这张脸……” 孟聪自嘲一笑,“你也不用担心,我自成年就是一脸络腮胡子,见过我少时长相的人基本死光了,是这次要易容才刮了胡子去的,除了阿山也没人见过。 “待回去海上,又是一脸大胡子,再添两道疤,谁还看得出什么。 “知道我有妹子的人不少,知道我妹子死了的却没有了,他日我接个妇人一家子来作我妹子妹夫外甥,养在倭国,便再没有会往旁处想了。” 他挺直了腰,又恢复了几分海主的霸气,道:“你便告诉那皇帝小儿,我想联手朝廷除了图大娘,不求招安,不要朝廷封赏,只求他轻飘飘一张圣旨。 “我在倭国有一块地,不过是自己抢来的,倭国既是大明藩属,就让大明皇帝降旨,命倭国封我个大名,嗯,就是将军,名正言顺把这块地划给我作封地。 “放心,我会起个倭国名字,不会让朝廷难做。” 他目光炯炯,道:“你告诉皇帝小儿,我若当了这将军,能尽量控制海上,不让倭寇滋扰大明沿海。 “朝廷要与倭国海贸交易,我也能从中出力,还可以暗地里为朝廷提供想要的粮食、倭刀乃至船只。 “而我想要的只是倭国的土地,倭国税赋,朝廷一厘银子也不用花。如何?”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海外殖民地。 沈瑞哑然失笑。 他想过日后大明水师强盛了,可以往东南亚去搞种植园,也不是没打过朝鲜的主意,但是确实真的没想过倭国。 “那您且先在府城住下?”沈瑞笑问道。 孟聪却摇头道:“我简单易容一下,准备去你的岛上看看,沿海走一圈。最迟一个月,我会再回府城。朝廷驿站说是八日内快马能达天下各处,想来你们消息一去一回,有一个月足够了。” * 回到府中,沈瑞特特请了徐氏进了密室,才向她道出孟聪此来及昔年旧事。 听说孙太爷果是二太爷,徐氏不由的落下泪来,说起当年种种,果然对得严丝合缝,不由连连叹气,“是咱们家让你伯祖父受苦了。” 三老太太已作古,当初算计婚事的乔家也未落得好下场,沈洲起起落落,又几经丧子之痛,如今,也算不得过得多好。 往事便只能让它随风而去了。 “那孟聪说的对,这件事,你知我知,你媳妇那里先不要让她知道,她年纪小,没得担惊受怕。”徐氏叹道。 “待海上事安稳了,再缓缓说与她听,却也要她守着这秘密,便是她娘家那边也不要说。” “母亲放心。”沈瑞点头应了,又道,“儿子准备密信禀明皇上,按照求作倭国大名来说,想来,皇上听说有海贸有粮食,又不费朝廷什么,十之八九会应。就不知内阁诸位老大人对于兵事会不会阻止了。” 徐氏沉吟片刻,道:“你待怎样出兵?” 沈瑞道:“与海寇的协议,只能皇上一人知道,否则将来若有人扣我个通匪,我也是百口莫辩。 我就想以练兵、出海剿灭小伙海匪为由出兵。等着那边将孟兆庆赶过来,就是我们海上偶遇,全歼匪盗。 而后乘胜追击,灭了图大娘。九头蛟畏惧朝廷水师,蜗居倭国。 他们不惹朝廷,朝廷也没必要兴师动众跨海去剿匪。 至于朝廷要倭国封一个名为高桥聪太郎的倭人为将军,是赏其协助管控剿灭倭寇之功,与海匪无关。” 徐氏想了想,轻叹道:“我却是不懂这些,我觉得,你当让长寿跑一趟南京,与你老师说一说。朝廷诸公看的是天下大局,你老师才是看的战局。” 沈瑞连忙应下。 母子两又谈了一番往京中王华、杨廷和等各处去信的细节。 翌日,长寿便快马一路往南京而去,张成林则带着密信走海路赴天津港再进京。 * 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先是锦衣卫新上任的都指挥使石文义奏报,近来强贼屡于各地劫掠,弹劾各巡捕官、各守备指挥使不能尽职。 小皇帝大怒,其折所弹劾诸官皆降职一级,戴罪立功。 又发明旨,敕令南京水师出崇明,一路北上,清扫南直隶沿海匪寇,令山东登州诸卫所水师南下配合南京水师。 兵械司大批军械随即运往山东,另由内帑拨银十万两为水师军饷。 同时又拨银十万两于陕西以备军饷。 不知道辽东是不是见陕西、山东都有了饷银,刚刚升了辽东总兵官的韩玺也伸手向朝廷要银子。 结果却是被驳回,似乎讨银子行为得罪了小皇帝,小皇帝寻了个屯田仓粮浥烂的由头,将靠着韩玺爬上分守辽东参将位置的孙棠降职、夺俸半年,作为敲打。 然后,小皇帝索性将升了指挥佥事的张会派去了辽东,进一步提拔为金州卫指挥使。 虽张会升官也未免快了些,但武将的升迁,文官是不管的。 而且张会身后站着的是英国公府和武靖伯府,其人又是从小伴着皇帝长大,且本身也是有本事的——这次京卫武学兵械司改良火器就得了皇帝重赏。 因此倒也没什么人说风凉话。 更多的人是认为,皇上这还是为山东开海后登辽海道的顺畅做准备。 毕竟沈瑞与张会亲近,京中无人不知。 四月初,沈瑞前世历史上的安化王造反并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宁夏清查屯田换人的缘故——朝廷从延绥调了丛兰到宁夏,取代周东清查屯田,丛兰为人刚直,暂无贪腐事发生,还是那十万两军饷安抚了边军兵士的心。 不过沈瑞已无心多加研究,因为以潘家玉、戚景通为先锋的登州水师已经出发。 之后包括赵盛、王璋、冯佑等几位表现最为积极的指挥使也将率船队出海,协助南京水师,南北合力荡平南直隶沿海匪寇。 沈瑞坐镇后方,不断筹措粮米菜蔬、药材、乃至兵械火药,着命轻快船只往来补给。 同时还要操心着登州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忙碌异常。 五月节,小皇帝吃了进上的登州海鸭蛋咸蛋,赞不绝口,又进给太皇太后、太后,定下其为贡品。 登州鸭蛋一举创下名声,登时风靡京城,进而行销天下。 便是闽浙北上的海商,也不惜腾出船上地方来存些咸蛋带回去,这东西能存许久不坏,实是佳品。 登州茧绸相比江南丝绸要粗糙上些,质地略厚,为南商所不喜,但其也因这份厚实而不褶不皱、坚固耐穿且离皮离汗,大受辽东女直、蒙古贵人欢迎。 一匹上等茧绸在辽东马市竟能换三五张貂皮,甚至一头耕牛。 还有登州棉布,比不了松江棉布质地,但因莱州盛产红花、蓝等染料,将棉布染得极为鲜艳绚丽,深受女直、蒙古百姓喜欢。 登州去岁起就在辽东大量收购牲畜家禽,价钱颇为公道,且有张永的干儿子、镇守辽东太监岑章帮忙,辽东各部落是很乐意与登州人做生意的。 尤其入冬前,登州人特地来买了他们手中欲宰杀的牲口——为了保证越冬的草料,部落里常常会宰杀掉一批偏弱的牲畜。 往年杀了吃肉也是浪费了,今年登州人没故意压价,拿他们急需的铁锅、盐、棉靴棉衣等来交换,实在是大大的善人。 听说登州人会一直收牲畜,各部落不自觉的就扩大了养殖。 今年更是欢喜的拿这些牲畜家禽来换取茧绸、棉布等登州的好东西。 而登州府衙在南北隍城岛上建了牧场,能拉犁耕地的就送回府城,多余的牲畜便就地圈养。 另设有卤肉、酱肉、腊肉、熏肉等等肉制品作坊。 沈瑞找了高文虎,请他丈人以“配方”入股熏肉作坊,不单每年拿分红,这作坊也还叫李记,打出京城李记熏肉登州分号这样的招牌来,喜得李丈人直夸女婿交到了仁义的朋友。 却不知这招牌上打上京城两个字,在登州市面上不知道要好卖多少。 到了后来,竟有不少精明的商家跟风,搞得登州遍地都是京城铺子开的分号似的。 且不说这些个肉制品味道如何,单单是有肉,就让整个登州府年节时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而在冬春交替缺粮时,这批肉也很好的平抑了市价,又往青州、莱州府换了粮米,为登州百姓带来了更多生机。 张会走马上任指挥使到了金州后,登辽海道果然更顺畅了不少,往来船只不断。 张会频频向沈瑞取经,将金州军屯也按照登州模式种植、养殖。 沈瑞对于辽东黑土地的产出是极为看好的,也特地派“专家”过去指导。 在一片忙碌中,五月过去了,海上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孟兆庆被杀,缴获的船只军械由登州、南京两家水师分了,俘虏、投降的帮众被孟聪吞下。 打败孟兆庆基本上是毫无悬念的。 本身孟兆庆实力就较弱,又是被孟聪引入包围圈,受朝廷水师三面夹击。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日就结束了。 明军碗口铳、火筒等火器精良,远程攻击十分占优势,但是在接舷战中,登州水师的弱势也就显现出来。 无论戚景通还是潘家玉,都是比较传统的操练军阵,士卒多人一旦结阵便是犀利无比。 然在船上,匪寇可不讲究什么阵法,基本都是单兵作战,且手中家伙也并无章法,上来就是杀人的狠招,一下子就冲散了登州军的阵脚。 倒是南京水师与匪寇打交道更多,三五人一队,阵法更加灵活。 这次的伤亡也主要集中在登州水师,阵亡兵卒四十余,伤了百多人。 船只损失倒不大,盖因孟兆庆初时只道是孟聪一家,不免轻敌,所备火器火药十分有限。 经此一役,潘家玉、戚景通也受益良多,回去就研发出不少灵活作战的阵法来。 后来沈瑞听闻后,不免心下嘀咕,是不是戚继光的鸳鸯阵要先被他老爹戚景通发明出来了。 六七月间,海上风浪渐大,不便再剿实力强横、狡诈如狐的图大娘,两处水师便各自打道回府,约定再寻时机行事。 孟聪依照前诺除了让出孟兆庆的船只军械外,还对朝廷伤亡将士给予了抚恤补偿。 更有倭国运来的大批粮米交由南京水师带回,投入春夏水患严重的苏松常镇等地赈灾。 孟兆庆覆灭的消息传回九头蛟,听闻有朝廷水师参与绞杀,图大娘也不得不暂避风头,引着她一伙人隐匿至琉球一带。 孟聪便趁机控制了山东、南直隶至倭国的航线。 而戚景通、潘家玉回程时也顺带手的将朝鲜航线上的几伙小帮派给灭掉了。 至此山东周围海域算是扫清了障碍。 九月里,登州的商船满载货物,向朝鲜、倭国进发。 登州水师与孟聪船队各护航一半路程,一路平安。 待年节前归来时,金山银海滚滚而拉。 * 这一年里,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登州,便不能落户,来做工也是好的。 越来越多的学子往登州来求学,已有多家书院落户蓬莱,府城外大学城初具规模。 登州的街道越来越宽,车马辚辚,村镇连成片,县城与乡村也没了鲜明界限。 鲁西的棉花不再售往南方,直接运去了登州,渐渐的,西三府也有织厂建了起来。 莱州的红花、蓝种植也一再扩大面积,染坊林立。 最美的正红色冠以莱州红之名,成了大明新嫁娘们追求的嫁衣新风尚。 山东的染料种植原就较为普遍,莱州出名后,老牌的染料种植地如兖州的茜草、靛青、历城的琉璃枝、济宁的胭脂,也都闯出自己的名气。 颜神镇手艺最好的琉璃作坊搬到登州后,没出什么华丽造型,倒是所出的平板琉璃越来越大块,越来越澄净。 登州用琉璃暖棚来育种,又有冬日用起来种菜蔬,而到了以牡丹芍药名扬天下的曹州,琉璃暖棚则成了育养名品花卉之所。 其名品牡丹,洛阳、江南皆不及也,极受士人追捧。 经济作物的大面积种植,当然会影响到粮食产出。 各地官府一方面严格限定五谷种植的最低面积,一面大力推行朱子社仓,向种植五谷超量的农户提供耕牛、农具等等。 登州府的种植专家们也开始频频“出公差”,受邀到各地去讲学指导,如豆子和棉花的间种套种法,春麦、豆、棉、芝麻、冬麦两年三熟的种法,还有那福建舶来经由登州试种成功的高产种子的推广…… 这一年,四月,安化王没有造反。 十月,刘六刘七没有起义。 到了年底十二月,原本该被千刀万剐的刘瑾还好端端的坐在司礼监,依旧狠抓贪渎、清丈田亩。 沈瑞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将刘瑾留在朝堂,会不会引起更大祸患。 然这一年,从登州府辐射到整个山东行省,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向海而生,向海图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9章 第六百六十九 疾风劲草(一)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爷格外赏脸,早早就落了几场春雨,天气渐暖,京城内外一片新绿,生机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画,引得众多游人流连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开放了,几乎日日开放,却日日客流不断,逢年过节更是人山人海。 而现下会试已毕,尚未放榜,正是诸学子奔走结交的时候,西苑因风景秀丽、酒楼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际首选之地,处处可闻高谈阔论、吟诗作赋之音,更添热闹。 西苑湖风楼因着观景位置绝佳,也是日日满座,雅间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抢订一空,真个是一间难求。 然这会儿湖风楼顶层最大的天字号雅间里,却是格外空荡。 偌大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桌边却只坐了三个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纪,唇上已蓄起短须,不说不笑时显出几分成熟稳重,可只要这一开口,眉眼一弯,又是十足的少年气。 这会儿他嘴里大嚼特嚼,含混道:“唔,这鱼干真是不错!朕看合该把它也列为贡品!” 正是当今皇帝,寿哥。 他对面坐着的沈瑞闻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声,道:“这就是当特产拿来请皇上尝尝鲜的,吃个野趣罢了。” “这种鱼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刚入冬时最为肥美,干制后才有这样鲜味,产量不大,您若真给定为贡品,他日供应不上,渔户都是死罪难逃了。” 寿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鱼干也供不上,那还让朕吃到!委实可恶!”说着狠狠又嚼了两口,似是气鼓鼓的样子。 沈瑞忍着笑道:“却是臣孝敬错了,皇上恕罪!” 寿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说下去,这点子吃的也没有了。下次有好东西尽管拿来就是,不定贡品为难你。” 说着自己也笑了,又赞了一回这鱼干鲜美有嚼头,让沈瑞来年多多给他备下。 沈瑞也捧场的应和两声。 寿哥身边的庞天青含笑吃着,心下却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简在帝心,却不想皇上对沈瑞能如朋友般随意,而瞧沈瑞也无半分紧张,真如寻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们这些人,便是帝王亲信、掌管着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谅,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谨,偶尔说笑两句,也是要拿捏着分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皇上真对他们如朋友一般说话了,他们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谨慎几分了。 沈瑞见着今日寿哥只带着庞天青来,便对今日会提到的事有几分明了。 李东阳整顿四夷馆时,选了杨慎入馆,沈瑞则向杨廷和推荐了庞天青,并在后来也与庞天青通过书信,沟通了一番。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遇。 而庞天青也对隐藏在四夷馆这张皮下的军事情报机构万分感兴趣,欣然入职。 这个机构是永远不会摊在阳光下的,庞天青的许多功劳便有可能无法公之于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仕途会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这段经历,将来进兵部为侍郎、为尚书,都会极为顺利。甚至对于入阁也是极大助益。 而退一万步说,便是一直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升迁,庞天青又有旁人所没有的优势——他媳妇是宗室。 将来不能明着赏其功,还可以给他媳妇一个郡君乃至郡主的封号,庞家子孙一样有爵在身,也是一种保障。 庞天青也确实做得极为不错。 他本就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于人情世故上亦极是通透。 而淳安大长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终圣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寻常,有着大长公主与驸马点拨,庞天青自然更上一层楼。 杨廷和后来在信里还向沈瑞转述了李东阳对于庞天青的赞赏。 至于杨慎,就如杨廷和与沈瑞所料,还是做个单纯的学者更好,他镇日埋首于书卷之中,将翻译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着这道土特产鱼干起头,沈瑞讲起了这两年在经营山东的细节、海贸的详情以及对辽东马市上物资的收购。 他这次被召回京述职,在朝堂上奏报过一次山东种种民生政策,还在弘德殿里对皇上和内阁诸大人详谈过一次山东种种。 但这次,皇帝单独召见,又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是要听些不同的。 实际上,许多事沈瑞都密折报给寿哥过,但连贯讲来,寿哥还是听得十分仔细。 庞天青更是边听边在心下暗记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对辽东的动作。 相比与辽东马市的兴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与蒙古的贸易就进入一个冰冻期,马市彻底中断,蒙古先期是不断犯边逼供,后期便是直接杀掠了。。 蒙古内部,是极度缺乏物资的。 漠北牧民不谙耕织,地无他产,食物尚能自给,布匹锅釜是真个无法了,全指着从大明获得,马市关闭,就只剩下劫掠一条路了。 “宣德九年时,大同上疏中就提到过‘北虏穷困,其所来投者,衣裳坏毙,肌体不掩,及有边境男妇旧被虏掠逸归者,亦皆无衣’。” 待沈瑞讲述告一段落,庞天青便道,“北边一些新报回来,也是说那边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缎布尤难得。 “听闻如今不少部落,争相向辽东部落买布。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马市已是高价,贩到蒙古各部,却又翻出数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处往辽东互市,经兵部定马匹上上等者,每马绢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马绢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马绢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马绢二匹、布四匹;驹,绢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茧绸在辽东换一头牛,运到漠北,能换两匹上上等的马!” 茧绸要说成本,比之南边的绸、绢可是要低得多了。从山东运茧绸、运布自然也比从南方运来路费上节约许多。 沈瑞只觉得庞天青说此言时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没想到茧绸在漠北有如此高价。当时为了登州耕种计,在辽东只大量换了耕牛。而且,总要让辽东这边觉得有赚头,才好将这‘好消息’传到草原传到漠北去。” “恒云这颇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庞天青连连点头,又意味深长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场有限,大量养牛羊,便养不下多少马匹了,长此以往,蒙古也养不出动辄十万数十万的骑兵了。 这点沈瑞只向寿哥口述过,之后在与任何人的信件里都没提过。 但天下聪明人多得是,庞天青如今又专攻情报,如何会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织厂如今于羊毛纺线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话说得寿哥眼睛也亮了起来,“便是你当初设想过的羊毛织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见过女性长辈双手翻飞织衣极快,也收到过女友亲手织的围巾,自己却是一窍不通的,只粗略了解个大概。 所以,与寿哥形容时,说的还是纺线织布的原理。 见沈瑞点头,庞天青则大力赞道:“羊毛这物什在蒙古诸部不值什么,不过做毡毯罢了,做一张费时费力,几年也用不坏,也没甚人看重。 “而羊毛轻,捆扎结实了一辆大车便能运回不少来,里外里这本钱实费不了多少。 “待羊毛织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卖回去,定能翻上数倍!” 寿哥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庞天青道:“我原还同姑祖母道你庞子阔于兵事上颇有见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这般会算,合该是去户部才对!”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话,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庞天青心下叹气,实是不如沈瑞那般洒脱放得开,哪里真敢同君上说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寿哥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问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绥、宁夏、甘肃开马市,也如辽东这般贸易?” 正统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变时关闭,天顺六年再次开启。) 虽然能通过马市贸易弄来不少马匹,但大同马市抚赏及当时瓦刺使臣朝贡往来接应所费甚多,又都由当地官府、军民负责筹措,这让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后来明蒙关系紧张,马市关闭,便再也没有人提过重启。 这次寿哥没打算在大同开启马市,而是想在延绥、宁夏开启,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杨一清一直在宁夏边关做着茶马互市,沈瑞清楚的记得寿哥当年就曾与他提过,杨一清用劣茶换骡马,九百骡马省下银子千余两。 有这个基础,延绥、宁夏开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绝贡后达延汗率部屡屡南下寇边,就在前年,正德四年闰九月,刚刚进犯延绥,围纵兵吴江于陇州城,同年十一月,又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在这里开马市,只怕朝臣阻力也不小。 当然,宣大更不安全……寿哥即位之初,达延汗就曾大掠宣府。明军死伤三千多人,损失惨重,时人更是认为此次乃是土木堡之后未曾有过之大灾。 不期然,沈瑞又想起安化王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安化王的而异动,但若是在宁夏开了马市呢? 虽然前世历史上那场谋反很快便事败了,但若是开了马市让他勾结上了外虏呢? 话在口中转了几番,也不曾说出来,沈瑞斟酌了许久,道:“臣对于边关具体情况不甚明了,实不敢妄下定论。这马市,也一般有利有弊……” 寿哥微微皱眉,道:“以辽东的情形看,马市只有利,不知弊在何处?” 沈瑞叹道:“眼下看了尽是利。蒙古要我们的布匹、我们的锅碗、一应生活所需他们皆不产,都要同我们换。这便是我们所能钳制他们的。 “那茧绸,养蚕才用几许时候,织布也不肖太多人力,而养大一匹牛马又需要几年光景? “他们只有牛马羊能换,当牛马养不大时,当牛马换尽时……” 当蒙古对大明的贸易逆差累计到一定程度时,以蒙古的性子,必然是再次大举劫掠的。 但现下的大明兵力…… 寿哥脸色沉凝起来,要说一边儿消耗蒙古,一边儿整军治军,也不是不行,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土木堡之前,也无人觉得那会一败涂地。 倒是庞天青道:“万事皆有度。马市总是要开的,开上几处,控制额度,蒙古地界何等广阔,牛马无数,也不是一年两年就吃得净的。边军亦不是练不出的。” 沈瑞倒也认可,说这贸易逆差就是给寿哥提个醒,不要将敞开了边贸当是一本万利的法宝。 “确如庞兄所说。且此事,还要有懂边贸如杨一清杨大人那般的老大人坐镇才妥当。”沈瑞道。 杨一清曾因拒绝投靠刘瑾而被刘瑾诬陷。 在沈瑞前世的历史上这段时间他是致仕了的,直到安化王叛乱后被再次启用。 而这一世,杨一清虽被诬陷,却只是罚米三百石,乞骸骨的折子被寿哥驳回,如今还在右都御史任上,在才宽死后再次总制三镇军务。 寿哥对杨一清的印象一向极好,杨一清请旨修建边疆防御时,户部拨不出银子来,寿哥还动了内帑。 听得沈瑞之言,他满意的点头道:“不错,确是得杨一清坐镇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杨一清,寿哥摸了摸下巴,忽然问沈瑞道:“杨一清最近上了折子,奏请商议重开‘开中法’,招徕陇右、关西民以屯边。朝中也有附议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错,听说也让张会在辽东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谓“开中法”就是让商人运粮到边关换取盐引。 盐引谁都想要,但长途运输耗费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来,在边关就地雇人垦地种粮,收获之后换取盐引,此种屯田被称为商屯。 但渐渐的,盐引越开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权宦纷纷讨要盐引,商人们往往没法第一时间用盐引兑换到食盐,只好“侯支”。 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么时候去。 据说正统年间两淮度转运使司就曾奏,“有永乐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孙三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兴,当地粮价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来比例兑换盐引,当地官府、军队也觉吃亏,十分不满。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应两淮盐商所请,改革了“开中法”,盐商不必再屯粮于边关,而是向产盐地都转运使司缴纳高于边关粮价的银两,即可换盐引。 如此一来,商屯迅速瓦解,边军的粮饷再次成为问题。 今年二月里,杨一清的折子递上来时,瞬间就成了朝野议论的热门话题。 沈瑞回京后在杨廷和、王华处都听过此事。 而这两位阁老对此都持否定态度——因为盐引泛滥更是大明之祸! 沈瑞是倾向于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说,不单是师公、岳父的态度。 还因为,废除了开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寿哥对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担心寿哥会“无改父道”。 而现下,寿哥既然提出来杨一清的奏折,这般直接来问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辽东的屯田,想来也是认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对此事确有耳闻。老大人们都是担心盐引。臣先前也深以为然。” 他道,“不过刚才与皇上、与子阔兄一番深谈,倒是有了个别的想法。” 见寿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沈瑞便道:“盐引确实不可再用,却可用别的,比如,登州茧绸、松江棉布,是否可设一个延绥马市总代理?” “还有海贸,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证?又或者想售卖某种商品往倭国,必须在在边关缴粮多少石?又或者,边关缴粮可抵扣海贸税银若干。 “代理不是总也不变的,代理资格也要看缴粮多少来定。 “缴粮抵税也是随行就市,根据当年粮价来,当然,至少要比所缴税银低上一二成,商贾最是精明,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陕设商籍,同山东一般,只不过需要是在当地屯田多少、纳粮多少,才有资格让子弟落户参与科举。 “并且,”沈瑞目光灼灼,“无论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后,一概不免税赋。” 他说一条,寿哥便点一次头,直到末了,寿哥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一击掌,道:“好!速速写了条陈来!” 说着又看庞天青,道:“你也同李阁老说一说,若这般推行下去,那边如何布局,也写个条陈上来。” 这便是说情报机构的布局了。庞天青忙应下。 沈瑞又轻声提醒道:“张公公与赵弘沛那边……” 寿哥摆了摆手,道:“朕晓得。李阁老也同他们有联系。” 沈瑞这就放下心来。 至于担心安化王的事儿,是不好当着寿哥面说的,倒是可以私下里与庞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驸马这宗人令也会多多关注宗室藩王异动的。 谈罢了马市种种,寿哥偏头瞧着沈瑞,忽道:“你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着实不错。” 此言一出,沈瑞与庞天青齐齐望向寿哥。 这开场白,十足像是要给沈瑞挪个地方啊。 寿哥见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将两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应过来,无奈道:“陛下便莫拿臣开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孩子气。 寿哥畅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调你回京的,但内阁几位老先生却觉得你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里可惜了,还当造福地方才好。” 这件事杨廷和也是同沈瑞谈过的。 此时朝中张彩异军突起,一直想往内阁里挤,其靠山刘瑾亦没有丝毫倒台迹象,战斗力尚强。 内阁中李东阳、王华有合作也有对立,杨廷和儿子是李东阳的弟子,女婿是王华的徒孙,自身是忠心的帝党分子,便也只能作个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刘宇则是个没甚主见的,只作刘瑾、张彩手中枪。 这么个局势下,杨廷和是觉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没甚好前程,只怕会一直被压着。 倒不如在外面再历练几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绩,再熬上几年,年纪长了,资历也够了,再回京一举谋个高位。 届时,再没有什么人能压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现在回京蹚这趟浑水。 正德五年已过,刘瑾居然还活蹦乱跳的,他的一些“先知”优势已丧失,实不知道刘瑾什么时候会倒下,又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还是在外面几年,等刘瑾死透了,阉党被一扫净,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郑重施礼道:“皇上隆恩厚爱,臣铭感五内!勿论皇上将臣放在何处,臣都会尽心竭力办差,不负君恩,无愧于百姓。” 寿哥踱过去扶了他一把,叹道:“你是什么人朕再清楚不过。岂会信你不过?那日在弘德殿朕并未问你,今日朕既在此处问你,就是想听听你有何打算。” 沈瑞却并未起身,而是道:“不瞒陛下,臣……是觉得三年时光太短,登州府许多项目初见成效……” 他毫不避讳寿哥的目光,坦诚道:“实话说,臣既舍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后来人误解,再让项目功亏一篑。” 寿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实话!不枉朕信你。起来说话。” 沈瑞方站起身来。 寿哥摸了摸唇上短须,笑眯眯道:“当初朕说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果然做到了,听说便是莱州府也富裕起来了。” “你这三年考绩上上,便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理西三府民政、粮储、水利等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沈爱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没想到寿哥会有这一手。 庞天青也早已起身,见沈瑞愣神,忙过去笑着圆场道:“恒云怕是欢喜得傻了。” 说着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种时候怎好迟疑! 沈瑞回过神来,连忙又翻身拜倒谢恩,口称愿竭尽全力。 可还是不免忧心,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来个二百五知府坏了他的好事,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还是将他从登州府调走了。 虽说是升官了,又多管了两个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参政,也没可能按着下面知府的脑袋让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山东可没有刘瑾的人,若是此时刘瑾伸手进来,安排个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动的!必然会坏事!! 沈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那边寿哥已再次开口,又是一个大恩典砸下来。 “既你升了参政,兄弟不好都在山东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绩上上,在山东任上多年,便让他往湖广去,为右布政使吧。” 寿哥说着又瞧了眼庞天青。 庞家便是湖广望族,庞天青忙笑道:“素来听闻沈状元勤政爱民,皇上这是赐了湖广百姓天大的福气!” 沈瑞又忙替沈理谢恩,心下不由五味杂陈,越发没法开口了。 不想寿哥却似看透了他,忽问道:“瞧你这样子,还是不放心登州吧。你还在山东,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谁能接手你那些项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寿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将登州完全掌控在手里,便不假思索道:“请皇上恕臣僭越,臣以为,登州府同知丁焕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余,可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员,之后也是不遗余力执行沈瑞的各项命令。 最关键的是,丁同知没有靠山,是一心靠着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张吉之后,更是对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见寿哥点头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开口道:“臣以为,前大理评事林富可为登州同知。” 这就将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坚决不让外人渗透。 寿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评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评事,后辞了官,在青泽学堂任教。臣常听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赞林先生胸有沟壑,臣也曾与林先生书信往来,在民政上极有见解,臣也受益良多,觉得如此大才合该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庞天青则凑在寿哥身边,低声道是林富与探花郎戴大宾同乡,因招婿事惹得刘公公不喜。 庞天青当初也是为戴大宾出过头的,他这般说,寿哥便知林富辞官是怎么回事了。 “准奏。”寿哥点点头,半点没犹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谢恩。 因提起何泰之,寿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还是长进了,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与寿哥少年相识,这几年在京中求学,寿哥也多次招过他出来玩过。 虽然会试没放榜,但实际上名单寿哥已是看过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闷坏了,还是到六部当差,办点儿实事吧。”寿哥说着,脸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适合他。”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0章 疾风劲草(二)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密室 “当真?不会再生变故了吧?”何泰之紧张又兴奋,抓着沈瑞的胳膊不放,连声发问。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还能有假?” 何泰之立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后大踏步在密室里转起圈子来,口中嘟嘟囔囔要写信给家里报喜,给哥哥姐姐报喜。 要说何泰之聪明是有的,也确实是读书种子,只是因性子跳脱,行文时常没准头,若遇上个四平八稳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这点上,何泰之从前的老师、沈洲乃至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都是反复提醒过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风也是一般,何泰之若当真处处小心斟酌下笔,那文章也同样没法看了。 之前考举人就是险之又险,这次依寿哥话里的意思,这次春闱也是堪堪挂个榜尾。 但那又怎样,到底是中了! 进士岂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极幸运之事! 这里面有没有寿哥的助力,也不好说,但既寿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稳定下来情绪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当心里有数。” 何泰之连忙点头,脱口而出道:“该当请他好好玩乐上一日!” 话一出口,看着沈瑞黑下来的脸色,他才觉得失言,连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顺口胡说的,二哥看在我魂未归位的份上饶我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见是进士了,对自己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该是清楚的。”沈瑞依旧冷着脸,道:“关起门来托大说一声,是与天子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这是准备将来一直作个玩伴?” 何泰之那点子高兴劲儿立时烟消云散,认认真真道歉道:“确是没走脑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涂人,对将来也有盘算。” 他望着沈瑞满眼是羡慕,轻声道:“我也想像二哥这般,做一番事业出来。” 这几年来听着山东传回来的消息,他真是心痒难耐,一度还想过往登州几个书院求学去。 还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拦了他下来,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读书的,必要上手帮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个举人能帮衬你二哥得多,还是一个进士能帮衬得多。” 何泰之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读书起来。 如今,他终于是进士了,终于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着二哥做事,开拓海贸、推广农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只要心里装着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见何泰之使劲点头,他才又道:“你也听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觉得你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没等他说完,何泰之已急急抢着道:“我自是选兵部的!”说着又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这也没出乎沈瑞预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要是能让去军营,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时就撒欢儿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沈瑞叹道道,“你也别想得太好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想着,约莫这一两日也就放榜了,之后带你往几处去拜会一下,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选也不迟。” 工部尚书李鐩的长子李延清是沈瑞的连襟,算得实在亲戚了。 登州的许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调的主事、郎中及一应工匠等技术人员。 工程办妥,不止酬劳丰厚,更是有政绩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极是亲近。 而兵部更不用说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亲小舅子,可是比沈瑞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层的关系,哪个会不卖面子。 何泰之点头应好,却仍是笑嘻嘻道:“看过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干工部的活儿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给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没办法,也绷不住严肃脸了,笑道:“罢了罢了,既你这般喜武事,殿试之后,为你寻个拳师,你也操练起来吧。” 何泰之喜笑颜开道:“妙极妙极。也不用另寻,我瞧四哥儿那个师傅邹峰就不错,如今家里孩子少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让他教我罢。” 邹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锦衣校尉,被高文虎举荐来沈府作拳脚师傅。 名义上是教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习武强身健体的,但实际上沈瑞是想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寻师傅的,只不好请个校尉来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邹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家中儿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禄外的私活儿来养家糊口。 因此他对沈家这份工是相当上心,不仅教几位沈家子弟教得认真,对董大牛也没半分轻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 后沈瑞去了山东,族人纷纷相随,这些学武的孩子自然要跟着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练就一身横练功夫,也被沈瑞带了去。 如此一来,邹峰的学生就剩下四哥儿一个了。 沈家并没有少给束脩,要教的却只剩下一个孩子,且四哥儿体弱,又要读书,习武的时间十分有限,邹峰觉得是白占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辞工。 还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隐隐透出自家去了山东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邹校尉这等高手能多多看顾的意思,邹峰才应下。 何泰之觉得邹峰无论功夫还是人品都极好,才想着同他学拳脚。 沈瑞自然不会反对。 因说到这一科春闱上,今岁沈氏族中这一辈只有沈玥还来应试,文章平和,心态也是极平和的,恐怕是没甚希望。 沈玥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儿子一起下场。沈瑞却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续这次中了,而祝允明将再次落榜…… 其余族人中有三个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寻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长子沈林这一科也下场了,沈瑞瞧着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着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双喜临门了。 不,应该说三喜临门,沈理的女婿张鏊除了孝,今岁春闱也下场了。 张鏊与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着张鏊守孝,沈枚被拖着数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儿家青春耽搁不得,无论张鏊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办的。 沈瑞这次进京后,张鏊曾以侄女婿身份来拜访过几次,会试之后也来与沈瑞论过试卷文章。 若单独从文章角度来看,沈瑞认为张鏊答得相当不错,不说一甲,起码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书张彩、吏部右侍郎靳贵。 当初张元祯同焦芳争天官之位时可是斗得相当厉害,虽然现下一个故去多年,一个也已致仕,但张彩到底与焦芳曾为一党,捎顺手卡一下张元祯后人做这种顺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张彩如今盯着内阁,自然不希望杨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叹气,若是如前世历史上一般此时刘瑾、张彩坟头都长草了,没人作梗,张鏊必然是个好成绩。 然提到了张鏊,何泰之却是一拍脑袋,懊恼道:“我原想着回来就说的,却是这一高兴就忘了!可是大事!” 说着他神色郑重起来,道:“今日有人说张鏊拜了刘太监的山门。” 刘瑾?沈瑞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这种时候说出来,真假难辨,是诋毁或是挑拨都是说不准的事。 哪里那么巧这消息就落在有些亲戚关系的何泰之耳朵里? “今日在浣溪沙会友碰上张鏊便寒暄几句,待分开后,陕西会馆的张江航与我说的。他说是在会馆里听说的,有人因是陕西籍而去拜见刘太监,遇着了张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脸色,道:“还说张鏊先拜了李阁老,不晓得是不是被李阁老所拒,调头就去拜了刘瑾。他们都说,到底是张元祯的孙子,一般的钻营做派。” 何泰之并没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语气,却是叹了口气。 当初张元祯在吏部侍郎位上,为了争尚书,确实四处钻营。 身为李东阳的人,却联姻谢迁,掉回头又去与外戚张家牵线,仗着座师身份让沈瑾娶了当时声名狼藉的张家女。 这种种行径让士人不齿,也同样惹恼了皇上,所以吏部尚书的官帽落在了焦芳头上,而随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结结实实的打了张元祯的脸。 张元祯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 但就因他病后也始终不肯引退,惹得一应御史弹劾,名声也就越发难听,便是病故了还被安上个他因争不得而气得呕血而亡的谣言。 虽此事过去数年了,但作为张元祯嫡长孙的张鏊,仍不免受这名声影响。 如今张鏊去拜见李东阳还说得过去,若果然从李东阳门出来就去拜刘瑾,这可真真是与其祖父如出一辙了。 “今年主考毕竟是张彩。”何泰之道。“他们的意思是,张鏊怕受焦芳一党报复,才去给刘瑾送礼。” 单纯看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声,“主考官还有靳贵呢!若照他们的说法,这讨好了刘瑾,张彩是不会找碴了,靳贵可是会大大的不喜,难道靳贵就不会卡他一卡?” 靳贵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后选詹事府,是标准的帝党。 刘瑾一度想拉拢于他,他当然不肯,结果就被刘瑾寻了由头贬谪。 不过到底是东宫旧人,在皇上那边挂了号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礼部。 去年九月靳贵又从礼部右侍郎转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寿哥虽然由着刘瑾提拔了张彩到吏部尚书位上,但又抬手楔了个与刘瑾有仇的帝党中坚靳贵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这还是留了后手罢。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都说焦阁老是张彩拱下去的,张彩未见齐会对张元祯的孙子怎样。但要是真走了刘瑾的门路,靳贵可不会给留面子,听说这位脾气很是刚直呐。” 沈瑞冷着脸道:“这谣言,还指不上冲着谁来的。” 张鏊若只是张元祯的嫡孙这一层身份也就罢了,但是,他还是沈家的女婿!谢家的外孙女婿! 刘瑾在将谢家撵出京城后,又多次清算谢党旧人,更是连诰封都追讨了。这谢家与刘瑾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张鏊若被扣上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给刘瑾送礼,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偏偏他文章极好,是有极大可能上榜的! 凭空一盆污水泼下来,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谣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后张鏊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举更是一石多鸟。 一来污了张鏊名声,再来收了这样一个无耻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来,靳贵虽没在哪个阁老门下,却与杨廷和同是帝党,如今又管着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这谣言传到靳贵耳朵里,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后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这当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杨阁老府。” 随后沈瑞又简单同何泰之说了自己之后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员变动,让何泰之私下去寻林富透个话,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何泰之应声去了。 * 今日辞了寿哥后,沈瑞就来了一趟岳家了。 挑拣着说了与寿哥的对话,以及寿哥对自己、对沈理的安排,与杨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确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儿,顺带接了回娘家的杨恬回家。 可这刚回去没过一个时辰呢,人又跑来,杨廷和也颇为诧异。 听沈瑞讲完关于张鏊的谣言,杨廷和眉头紧锁,道:“当真小人难缠。你且回去,我着人去查查这件事。” 又叹气道:“只是,放榜也就是这一两日了,便是查出来,恐也做不了什么。” 分明就是有人看准时机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时文的,我让人加紧,早早刊出来,张鏊文章极好,这文章公之于众,多少会挽回些名声。日后远着刘瑾些,这……公道自在人心罢。” 只要远着刘瑾,也不怕刘瑾倒台后有人硬生咬上张鏊了。 他顿了顿,又问杨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边……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声,莫要误会了才好。” 杨廷和道:“他是个聪明人,这等明显捕风捉影的事儿不会信的。” 话虽这样说,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显得亲近。你往毛学士府上去一趟,毛学士素与靳贵交好。” 这却说的是玉姐儿的夫家,毛迟的父亲毛澄。 沈瑞应下,表示明天会带着媳妇去探望玉姐儿。 然第二日,会试结果便张榜了。 张鏊排在第五。 沈林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续则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则是一百零九名,这个名次颇悬,殿试一个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进士档了。 沈玥、祝允明再次名落孙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泽书院再读三年。 沈洲自然欢迎,还表示包下他们三人一应花销。 如今的青泽书院也不是当初的规模了,这几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气。 沈洲就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往左右买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闱里中了六个举人,也是轰动一时,求学之人登时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个进士何泰之,更是扬了名,之后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以祝续的名次,殿试当也是二甲没问题的,祝续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济也是六部为官,并不想谋外放。 他既准备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与沈玥来青泽任教。 祝允明连续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见儿子得中,好歹得以宽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应了。 沈玥这个浪漫画家却说画腻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莱仙境如何入画。 沈瑞自然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登州举子在这科也是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有明以来,山东出进士人数最多的自是济南府,其次便是兖州府,登莱始终是末尾。 从洪武到永乐,登州是一个进士也没有,宣德到天顺四朝,登州进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么,嗯,这一科才开张。 不过这开张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头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绩里划上金灿灿的一笔了! 登州的书院亦就此镀金了。 这进士人数有些出乎沈瑞预料,不过他才不分析那么多,已美滋滋的开始筹划登州大学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这边喜气洋洋的,沈理旧宅里更是欢乐热闹。 得了儿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讯,谢氏登时亢奋起来,立时就打发人四处亲戚家送信,又叫快马送信去济南给沈理。 张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试若是没极特殊的情况,必然是都会是进士的。 这真真是双喜临门! 谢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里想着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女婿高中,女儿出嫁便更体面,而儿子高中,也好寻更好的亲家! 谢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访杨阁老夫人,请她牵线搭桥为儿子说亲。 没成想,乐极生悲,随着榜单传开的,还有张鏊送礼给刘瑾好让金榜得中的传言。 谢氏听闻,直气得病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能卧床。 她自己既没法出门,便火急火燎打发沈林来寻沈瑞想办法。 而沈瑞,则心情十分复杂。 盖因杨廷和送来消息说,已派人查过,张鏊送礼给刘瑾,并非谣传,乃是事实。 且张鏊送礼之事做得一点儿也不隐秘,真是谁打听都能知道。不晓得他是被人算计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将真相说出后,谢氏会不会要求退亲。 谢家在谢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实也犹豫着,张鏊固然是个人才,但这样的德行,如何会是良配! 犹豫再三,他还是合盘托出,全都告诉了沈林,也说了已写信快马送往济南府沈理处,希望沈林在没收到沈理回复之前,好生照料安抚谢氏。 沈林也是愤怒不已,但事关妹子的终身,他也不敢妄动,只能听从沈瑞所说,先瞒着谢氏,好生安抚她,并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外面的闲言碎语不断,而殿试眼见就在眼前,沈林一时觉得身心俱疲,又开始害怕自己殿试会不会答不好…… 结果殿试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闱舞弊来。 这消息犹如晴天一声炸雷,登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什么给太监送礼啊,根本没人关注了。 沈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因舞弊案而导致春闱成绩作废。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而沈瑞听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龙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主考会试而家僮通贿,宜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0章 疾风劲草(三) 西苑豹房公廨 “朕这抡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儿?”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斜歪着身子坐着,颇有些纨绔模样,语气也充满戏谑。 当今登基后拢共就开了这么两科,结果正德三年是春闱贡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场舞弊。 哪儿那么多巧合事儿都赶在正德朝的科举上了呢! “钦天监都怎么算的日子?”寿哥敲了敲御案,扬声道,“叫钦天监的都来,上天梁观跟张真人学学,好生寻黄道吉日来。” 一应小内侍都溜着墙边站着,大气不敢喘,哪个也不敢上前应这“口谕”。 下面的诸臣呢,管科举的礼部尚书费宏登时便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了句“臣有罪……”却又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礼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礼部尚书白越过世,年底他升了尚书。 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闱他都是经过的。 因此这会儿皇上一提这话,他除了麻溜跪下请罪,也实没有旁的选择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贿鬻题的靳贵也是默默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却是一言不发。 本来被赐座的几位内阁大佬也都不好再坐着了,皆站起身来。 只刘瑾在内的司礼监几位大铛脸上云淡风轻,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寿哥却是谁也不看,头一个点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个什么意思。” 去岁湖广也遇旱灾,洞庭匪盗横行,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钟被任命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因此这会儿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时弹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将那上折的御史林近龙祖宗十八代骂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确实有权“风闻言事”,只负责监察抛出问题,并不负责核实,查证的事儿都是六部或者锦衣卫去做。 但,科场舞弊是这寻常事情吗?! “鬻题”二字一出,天下震荡,乱纷纷查将起来,还不知要搅出多少乱子、耽搁多少时候,搞不好这一科就废了。 更重要的是,这事儿他事先不知啊!! 他这是叫人给坑了! 王鼎受张彩举荐,去年九月从顺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满朝皆知他是张彩的人。 而又有谁人不晓得靳贵与刘瑾那些个官司? 这靳贵刚坐上吏部侍郎没几个月,就有御史弹劾其科举舞弊这样严重的罪名,众人自然都以为是刘瑾、张彩授意他王鼎寻人做的,是准备将靳贵往死里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没人让他做过什么! 他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明白,哪有闲心撩猫逗狗的! 每个大佬手里都会捏着不少御史、给事中以为喉舌,王鼎刚接手都察院不久,还没摸透谁是谁门下。 更何况,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实际上却是为另一位大佬办事的,这种也极为常见。 天晓得这林近龙是得了谁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这事儿一出,都察院这口锅就得他王鼎来背,真真是要生生呕出口血来。 如今听皇上的言语,那是不满到极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着头皮也得道:“臣,实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寿哥轻蔑一笑。 王鼎听得皇上满满嘲讽的声音,心里越发沉了,头低得直扯得后脖筋生疼。 “林近龙这折子,连点儿旁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一句‘家僮通贿’。”寿哥啧啧两声,话音儿轻飘飘的,但忽然就话锋一转,语气严厉起来。 “太祖曾言,设风宪之官乃为察善恶,激浊扬清,绳愆纠谬。然若徇私背公、矫直沽名、苛察琐细、妄兴大狱……便是从重论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着头,却除了“臣失察”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几位阁老都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余光去扫靳贵。 皇上这么说,便摆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贵却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半点抬头的意思也没有。 寿哥也没接王鼎的话,却突然开口转向刘瑾道:“大伴,有人言说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一呆,万没料到皇上能这样当众如此直白说出这话。 几个阁老又迅速而隐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觉得小皇帝不会这就朝刘瑾发难的,但是,谁说的准呢,帝王之心难测呐,甭管如何,若是皇上这边开了个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劲撕开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刘瑾,总要撕掉他一层皮下来。 谁叫这阉竖越来越猖狂了呢! 刘瑾原还斜着眼看热闹,万没料到万岁爷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变了脸色,想也没想就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当初靳贵纂修实录不尽心,奴婢弹劾只有公心,绝无私怨!” 脑子稍稍转过来一点,刘瑾便开始哭诉,“万岁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礼监掌印,奴婢铭感五内惟鞠躬尽瘁以报天恩,日里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谋皆利国利民之大事,如何会阻了朝廷抡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罚米输边还是惩治贪渎,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谣生事!诽谤奴婢是小,误了朝廷正事是大!请万岁爷明察,奴婢着实冤枉!” 刘瑾一时间声泪俱下,凄凄惨惨戚戚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几位阁老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个个都垂了眼睑瞅地面青砖了。 这老阉货!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里! 清丈田亩这话一出来,只怕皇上就轻易不会动他了。 虽那罚米输边啊惩治贪渎的,主要是为了打击报复异己,但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的,皇上亦不会不考虑一二的。 果然,寿哥摆摆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没有疑你。” 刘瑾的哭号立时就咽回去了,一抹脸,便又变成感激涕零得老泪纵横,高呼“万岁爷圣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挚,切换得毫无违和感。 寿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却又问,“大伴也是与靳贵打过交道的,可信靳贵会受贿鬻题?” 刘瑾身子一僵,但还是叩首下去,道:“未经查证,奴婢不敢妄言。” 寿哥却似没听到他这回答一般,兀自问道:“多少银子能打动一个吏部侍郎鬻题?” 他扫了一眼板板一张脸的张彩,道:“靳贵已是侍郎,张彩若是入阁,他便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呵。这鬻题能得几个银子,能让他自毁前程?”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谁也没管靳贵什么什么,注意力都在“张彩若是入阁”几个字上。 饶是几位阁老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听了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识愕然抬头。 张彩更是双眼锃亮的盯着皇上,也不管什么直视天颜是不是冒犯了! 他张彩为了入阁可不是努力一天两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没松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个缝儿,他张彩就能把这“若是”变成“定是”的! 至于靳贵想要吏部尚书,哼,那休想! 张彩脑子里十八般念头轮流转着。 刘瑾那边同样是又惊又喜,刘宇是不顶用的,若是张彩能入阁,那李东阳、王华这些老东西统统要靠边站! 刘瑾正美滋滋想着,上头万岁爷又点他了:“这桩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会为朕查个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轻饶,但若有人危言耸听,蓄意破坏朝廷抡才大典,也同样论罪处置。” 刘瑾腮边的肉抽了抽,还是满口应下。 他暗暗磨着后槽牙,万岁爷这一句句的,这是逼着自己保靳贵呢。 这次的事儿还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让靳贵问罪的心,顺势而为嘛。 然这会儿万岁爷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傻了才会逆了圣意! 脱罪就脱罪吧,反正,张彩了入阁,他也有法子让靳贵做不了吏部尚书。 他刘千岁岂会让这么重要的吏部丢了?! 嘿嘿,想收拾靳贵,日后有的是机会。 寿哥是不管他一句话丢出来让多少人心里生了弯弯绕的,事儿说完了,就打发众臣退下了,却留下了靳贵。 众臣各怀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几波。 刘瑾冲众阁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脚下生风的去了。刘宇、张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还闲话几句作别。 王鼎擦着额头的汗,他如今可是有点儿里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着刘瑾张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后,与费宏这难兄难弟的一道,相视苦笑。 几位阁老则都是四平八稳的步子,——皇上心里明镜儿呢,这不说的是“若是”么,这“若是”便等同于“不是”了…… * 至始至终,靳贵都静静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满殿的小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寿哥一人,在来回缓缓踱步。 足有盏茶功夫,寿哥才开口道:“靳贵,你奏乞放还田里的折子朕看了。” 靳贵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头肿胀,发声艰难:“老臣有负皇恩,请皇上准老臣……” 寿哥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不准。” 靳贵低低叹了一声,又归于沉默。 寿哥却随即道:“朕听钱宁言说,你曾言国本之事。” 这句惊得靳贵猛的抬起头来,虎目圆睁,大张开口,似是要说什么,可却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寿哥两步走近靳贵,轻轻俯身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见他瞳孔微缩露出些许惊恐来,寿哥方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来,道:“你如今掌着詹事府事,操心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靳贵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似是用尽气力道:“老臣糊涂妄言,罪无可恕……” 正磕着头,忽然感觉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头,靳贵不由一僵,不敢再动。 却是寿哥蹲下身,凑近他,平缓问道:“靳贵,当初朕与你说什么来着。有什么不能实情上奏?” 靳贵满口苦涩。 帝党有谁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虽说皇上如今刚刚及冠,但要论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犹空! 先帝子嗣不丰,既有自幼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情之所钟后宫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张太后也是诞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过,一子一女夭折,只当今长成了。 而当今呢,身体倍儿棒,骑射功夫了得,后宫又是一后二妃,听闻豹房里也有美人侍寝,却是至今仍没有动静。 别说皇子,就是公主也没有一个。 太子乃国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党如何会不操心。 靳贵自家也是只有两个孙女至今没孙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孙子满月酒归家后,不免与儿子多说了两句子嗣之事,说完自家又顺口说了点忧心皇嗣的话。 却是儿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话去。 之后突然就有人登门送了重礼来,请他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 “为皇嗣计,请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用以安抚海内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岁,仍无子嗣,这样的话倒还罢了,也算得谋国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岁!这是安的什么心?! 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选了这么个人出来,甭管以后有没有皇嗣,这人都将是个特殊的存在,这是多大的隐患! 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将是大明又一场浩劫! 靳贵自然不会答应。 那边随着重礼来的,还有威胁。 对方说靳家长子在外谈论宫闱是非便是有罪,而谈及无嗣时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贵又不是被吓大的,登时就冷着脸撵人。 对方走前便冷笑道,祸事就在眼前了。 此后几日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人提出来什么皇嗣的话,靳贵忙于春闱,也没功夫再理会这边。 在他看来就算有人真敢提出来那句话,内阁也不会让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来个御史弹劾他受贿鬻题。 麻烦的是,他那书童,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在书童的住处搜出几张不同当铺的死契当票来,写的都是金银首饰玉佩之物,所当银两数额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着当票去几家当铺问,店伙计都能说出这书童的形貌来,所当的东西也都能拿得出来,确是贵重之物。 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聩糊涂……”靳贵哑着嗓子道,“累及抡才大典,有负皇恩……” 寿哥却摸着下巴,自语道:“没说举荐哪家的……” 靳贵垂首道:“老臣曾旁敲侧击探过话,那人兜着弯子故意露出只言片语是德王府,臣以为并不可信。” 寿哥嗤笑一声,道:“与钱宁说话之人也称是德府的。” 钱宁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常伴豹房的,下头无论朝臣还是宗室,往钱宁那边送礼的无数。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说,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问皇帝要钱的,没有给皇帝身边小鬼儿撒钱的。 京中的事儿,还都是淳安大长公主的面子兜着。 对方这就是摆明告诉你们,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于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个遍,最好再疾言厉色的下旨申饬,把一个两个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烧…… 呸。 寿哥露出个温和笑容来,又拍了拍靳贵道:“起来吧,还跪着什么,朕几时疑过你?朕这不是让刘瑾去查这案子了么,定还你个清白,这次会试成绩也不会作废。” 靳贵不由眼眶一热,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双腿因着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颤巍巍站起来便一阵阵钻心的疼,亏得皇上赐座,否则真要御前失仪了。 寿哥又在殿内踱了两圈,忽然问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贵愣了一瞬,还是老实点头了。 他若是个不谙世事的木讷傻子,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 寿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折,就说……”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惊得靳贵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囫囵叩首,苦劝道:“陛下三思!虽是陛下妙计,然这与置宗藩于京更有不同!万万不可啊……陛下三思!” 寿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忧心,朕让你做的,你照办便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1章 疾风劲草(四) 皇上让刘瑾去查科场舞弊案的消息当天就飞遍了京城。 稍晚些时候,上折子的几个御史家就被内行厂围了,说是办案,却是什么也不干,就是围着。 这几家人还愤怒的据理力争,又说要弹劾内行厂。 外头的人却眼皮都不撩一下,别说是奉了上谕查案的,就算没口谕,敢弹劾刘公公执掌的内行厂,那真是嫌死的不够快了。 一些当铺的掌柜伙计也被锦衣卫带走了,京城连带周边地界都贴起那靳家书童的画影图形海捕文书。 到了第二日,满大街的消息都是刘瑾刘公公秉公处理案件,不让宵小诬陷朝廷重臣。 又过了一日,几个御史家还被围着,那据说畏罪潜逃了的家童还没被抓回来,这边殿试的日期以及读卷官的名单已张榜公布了。 靳贵的名字赫然在读卷官名单上。 得到消息的贡士们都松了口气,这便是朝廷认为舞弊案为假,会试成绩不会作废了。 这读卷官除了内阁几位阁老、六部尚书外,另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和翰林院侍讲学士毛澄。 也巧,公布殿试读卷官这日,沈瑞两口子正在毛家做客,却是玉姐儿诊出身孕。 正德二年玉姐儿诞下男丁后一直不曾有妊,毛家几代单传,长辈们也都晓得自家情形,得了个男丁便足矣,也不曾抱着过多期望。 这次忽然有孕,毛家大喜过望,自然要赶紧通知玉姐儿娘家——虽然母亲不在,但兄弟沈瑞这不刚好在京么,论礼数也当知会一声的。 沈瑞杨恬自也欢喜,又拉了几车吃穿用度到毛家。 玉姐儿忍不住嗔道:“莫说从前送回来的,只你们这次回来就给过一份了,这才几天,又拉了这许多来!” 杨恬怀里抱着玉姐儿的长子骁哥儿逗弄,口中笑道:“那如何一样,回来时东西是给你的,这一份却是给我小外甥的。” 骁哥儿已是到了听话似懂非懂的时候,听得舅母叫外甥,便张口脆生生的应了。 逗得杨恬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顿揉捏这粉团子似的小人儿,喜欢得舍不得撒手。 玉姐儿虽也跟着笑,但见杨恬如此喜欢小孩子,心里又不免为杨恬难过。 她到底忍不住向杨恬低声道:“也别心急,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瞧我,当初不也这样急那样急,这生了骁哥儿又是好几年没动静,我都以为就这一根独苗苗了,不想这悄没声的又来了。你养好了身子,缘分到了,自然孩子就来了。” 杨恬微微红了眼圈,点头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屋里正是气氛伤感时,外头就有仆妇喜气洋洋的进来通禀老爷被选为殿试读卷官了,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去年顺天府乡试毛澄就是主考官,这次又作了殿试读卷官,这便是要升官的前奏。 阖家又都悄悄说大奶奶肚子里这小哥儿是带着福气来的。 毛家虽是欢喜,却也不张扬,尤其是在先前闹出科场舞弊案的时候,更应该低调。 恰沈瑞两口子在这边做客,便以此为由头置了一桌好席面权作庆贺了。 沈瑞吃了一回酒,又陪着毛澄老爷子聊了好一阵子朝事,这才同杨恬告辞出来。 车刚进了仁寿坊,没等进府门,就遇上了沈林的车驾。 沈瑞不由笑道:“林哥儿可是看完皇榜来的?如今可是踏实了吧?好生准备殿试罢。” 沈林却是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低声道:“二叔,张鏊到我家拜见了我母亲……” 沈瑞不由一愣,忙将人让进书房详谈。 却说张鏊也真沉得住气。 谣言满天飞的时候,他没有登丈人家门解释;沈理升官的圣旨下来时,他竟也没登门。 倒是在这贡士拿稳了、且按照他的成绩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时候,才去拜见岳母。 谢氏就是被那谣言气病的,虽然沈林极力掩盖真相,再三安抚母亲说就是造谣污蔑,就是故意陷害云云,但张鏊始终没登门,谢氏心里便有一笔账了。 日日按着心口窝嚷嚷要退亲,天天叨念济南府的回信怎的还不送到。 倒是沈理的任命下来后,她喜极而泣,不知是不是心下大定,倒是安静下来,不似之前那般吵闹了。 今日张鏊登门了,谢氏也没有喊打喊杀的,只冷冷表示,不见。 张鏊却是撩衣襟就要跪在大门口街面上。 沈林哪里敢让他这么跪着,一家子名声还要不要了——尤其父亲刚升官,正是不少人盯着的时候,便只得让人进来了。 张鏊请沈林屏退了下仆,伸手就掏了沈枚的庚帖出来,双手捧到沈林面前。 唬了沈林一跳,心道怎的我家还没提退亲,你倒是要退亲了? 这个庚帖他接不得,便是接了也没得男方庚帖退还,张鏊的庚帖是在谢氏那边的。 张鏊道是想与岳母禀明一些事情,之后若岳母想退亲,他悉听安排。 沈林无法,只好去与谢氏说了,这才带张鏊进了上房。 打发了满屋子下人出去,张鏊往病榻前一跪,异常平静的承认他去巴结了刘瑾,又言说为的是避免被打击报复榜上无名。 “您心里的恨我深知,而若非焦芳投靠了刘瑾,我祖父亦不能被逼死,此亦是我心头大恨。然,若我被黜落,一辈子在乡间,便记着这仇恨又能怎样?” 张鏊一脸果决,“只要我迈入朝堂,终有一日会大仇得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忍他一时,来日我想作甚么,他安能束得住我手脚?且有这功名,亦不辱没了吾家先祖。” 他将沈枚的庚帖,双手奉过头顶,道:“当初我祖父去了,我家惶惶然离京,是沈家高义,并未弃我,大姑娘亦空耗青春等我孝满,此恩我永记在心。” “今日,是我之过错令您恼我恨我,若您要退亲,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苦笑一声,“以如今外头传的那些,便是与我退亲,想也不会污了大姑娘名声的。不过您这边若需我做些什么,我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大姑娘名声有瑕……” 沈林偷眼看着谢氏,她并没有动怒也无动容,半晌才道了句,“如今殿试要紧,不要想旁的。” 退亲也不是这时候退的,在殿试之前退亲,影响了人家发挥,也会落下不好名声的。 沈理能再上一步是多不容易的事,谢氏就是再糊涂也不会这会儿拖沈理后腿。 张鏊应声去了,前脚出门,后脚就着人送了药材吃食过来——既没退亲,便是还要做亲家走动,总要送东西来给岳母补养身子才不失礼数。 谢氏也没让退回去,算是默认收下了。 沈林这边来与沈瑞说了,也叹气道:“张鏊就那般直说要借刘瑾之力入朝堂,我竟无言以对了。” 沈瑞淡淡道:“既是‘借’力,便有‘还’的时候。他只道那些个银两就能买刘太监的‘力’了? “他这会儿是意气风发,觉得将来鹏程万里,没人捆得住他手脚,等一脚踏进那泥淖,他就会发现,便是没有捆绑也一样寸步难行。 “张家,只先张侍郎是个懂官场的,彼时张鏊还年少,一心苦读,想来张侍郎也是没传授他多少为官之道的。张鏊要是这样的性子……”沈瑞摇了摇头,难说得紧。 张鏊现在口口声声是要报复,只是一时“屈”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因为别的事继续“一时屈”? 屈得多了,屈得久了,可还能伸吗? 最后真成了刘瑾阵营的也不一定。 刘瑾到底还能蹦跶多少时日呢? 以杨廷和那边传话所说那日豹房里寿哥对刘瑾的态度来看,只要刘瑾还能为寿哥所用,寿哥只怕也不会动他。 那么张鏊是否会攀附刘瑾,攀上之后能走得多远,实不好说。 而这样性子的人,真站得高了,也未必是件幸事。 若依照他沈瑞的看法,当然是退亲的好。 但是,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摆着,沈枚年纪不小了。 “我也希望妹子找个良人。”沈林脸上更苦了几分。 “我母亲也是为难,枚姐儿今年十八了,这桩婚事若是不成,便是咱们占理退亲,也没有调头就找人定亲的道理,总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才好重新说亲。到时候,二十的姑娘,还有什么好姻缘。” 沈理如今是湖广布政使,封疆大吏,其实给枚姐儿的选择余地反而更小了。 时人风俗,体面人家,找年长媳妇的极少,与沈理家门当户对的,少有年岁相当的。 给人当填房那是绝不可能的。 而若是不看门户找个潜力股,那就要好好考察一番了,奔着官位家世凑上来巴结的只怕不是良配。 沈瑞只得低声道:“恰毛学士先做了顺天府乡试考官,又为今科的读卷官,回头必有学子去拜座师,我去与他说说,请他代为留意一二。无论六哥怎样考量,多准备些总没有错。” 这一科进士同进士也有三百来人,总能找出几个未婚的。 沈林感激不已,连称谢过二叔。 不想这次没退亲,殿试之后,这亲事已是退不成了。 三月廿二,金殿传胪,张鏊竟中了探花郎。 杨廷和与沈瑞道是,张鏊确实才华横溢,堪配这名次,不过也当是下了大本钱在刘瑾身上的。 因为张彩居然为他说话,主动提起谢迁、沈理这对状元翁婿,道是不知道沈理、张鏊这对翁婿能出怎样佳话。 皇上便笑着点了个探花,道,张鏊亦是一表人才,可为探花,翁婿鼎甲亦是佳话。 这“一表人才”与说上一科探花戴大宾“姿容甚美”如出一辙,皇上这选探花郎的标准让人……无话可说。 而“翁婿鼎甲”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也就坐实了这翁婿。 沈家再是不能退亲的。 沈瑞也只有叹气的份,回家后悄没声的将沈理的回信取出,将写着退亲字眼的笺纸统统丢进火盆里烧了。 同时也提醒沈林烧了相关信笺,并管住家中上下的嘴,再不许提退亲半个字。 * 这一科,沈林、祝续都是稳稳中了进士不必提,他们都是要考庶吉士的。 何泰之殿试难得发挥出色,没落进同进士里去,便正好道是可不敢再考了,要在六部谋个差事,很快便如愿进了兵部。 那边沈瑞升迁的圣旨也下了。 因着要带林富过去登州交接,沈瑞是没法留下来等到五月沈枚成亲了。 好在还有沈瑛夫妇、沈瑾,鸿大太太郭氏也在京中,都能帮忙操持婚事,也无需沈瑞夫妇担心。 倒是谢氏正经送了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来,又软语拜托了杨恬回济南府时帮着料理料理他家迁往湖广事宜。 谢氏实是分身乏术,只能等嫁了女儿后,赶着儿子这新进士的探亲假再送她直接往湖广去了。 就在沈瑞夫妇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往天津卫港走海路去登州时,刘忠突然递了消息约沈瑞一见。 沈瑞便假作与京中亲戚故旧告别,走了两户人家后,方到了刘忠私宅。 刘忠却不是私事找他,因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向你府上借了个懂妇人科的嬷嬷?” 沈瑞奇道:“是有这回事。可是又有哪位同师叔您打听了?” 又道:“只是恬儿一直体弱,都是靠这位妈妈帮衬保养身子的,如今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我们这就要回山东了,只怕没法让这妈妈过去帮忙了。” 刘忠却是叹气道:“我如何不知你家情形,只是……” 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还是压低了许多,“上次,并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借人,而是……宫中皇后娘娘有恙。” 见沈瑞大惊,刘忠拍了拍他臂膀以示安抚,口中却说着更吓人的话:“这几年,皇后娘娘成两度有妊,却是都不足三月便掉了。” 沈瑞变了脸色,蹭一下站起身来,“可是宫中有人居心叵测……?” 这会儿他脑中嗡嗡作响。 前世历史上武宗一直没有子嗣,史料上有各种猜测,都觉得是武宗身体有问题。 因为,武宗后宫嫔妃美人虽多,却从来没有一处资料显示过武宗的后宫曾有人有孕。 是皇家谨慎不足三月的胎儿流掉未免引起谣言便封锁了消息,致使史书上没有痕迹;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后宫里动了手脚?! 是前世今生的不同,还是,所谓的历史根本就是错的? 刘忠拍着沈瑞的肩膀又将他按回椅中,道:“宫里早就过了几遍筛子了,可惜未能查出蛛丝马迹。” 他捏着沈瑞的肩头不自觉有些用力,“如今皇上想寻一个懂些医术、关键是可信的人放在皇后娘娘身边。上次你家那位妈妈伺候得极精心,所以这次……” 沈瑞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这就叫人带这妈妈一家子过来。” 刘忠摆摆手,道:“不必。皇上知道你的忠心,让我来找你,便是信任于你。明日,你们往淳安大长公主那庄子上去一趟,只将那妈妈留在那边便是。那妈妈的亲眷仍在你府上。” 沈瑞一愣,随即应道:“我会告诉那妈妈知道,她家人我会照管,她只管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便是。” 刘忠脸上泛起笑意,道:“旁的也不必我吩咐你了。” 沈瑞便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师叔放心。” 刘忠轻叹一声,又缓缓道:“还有一句,不是皇上吩咐的,是我这作长辈的私下叮嘱你一句。” 他顿了顿,直视沈瑞道:“山东的宗藩,你要为皇上看住了。” 沈瑞心下一凛,忙再次道:“瑞晓得轻重,师叔放心。”又低声补充道:“我见着理六哥,也会请他多上心。” 那就是说湖广的宗藩也会被看住。 刘忠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便让沈瑞去了。 沈瑞回府便同杨恬提了,尽管杨恬调养身子仍是需要桂枝妈妈的,但皇家要人,也是不能不给的。 好在桂枝妈妈从不藏私,将一身本事尽数教给了杨恬身边的丫鬟谷芽,如今谷芽来照料杨恬也是一般。 两人商议之后,也不瞒着桂枝妈妈,诸事都提点一番。 毕竟是去伺候皇后,而且此番又与前次不同,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宫,若糊里糊涂只怕要坏事。 桂枝妈妈也是精明人,这些年跟着沈家也算见得世面了。 虽听说是皇后娘娘,也吓得不轻,但想起先前被带去伺候那回,皇后娘娘的性子是相当宽和的,便又略略安心了些。 沈瑞又与她讲,皇上先前的保母等亲近伺候的人都得了诰封,又荫封了子孙。 桂枝妈妈倒是个不贪心的,实话实说表示,可不敢奢求那许多,她那傻儿子也不是能当官儿的材料,自家定会尽心竭力伺候好娘娘,但求一家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便是福气。 这些年下来,沈瑞夫妇也是信得过桂枝妈妈人品的。 杨恬也极是不舍,又私下叮嘱了桂枝妈妈不少,还塞了些银票以及不打眼的小件银首饰、玉把件,以备宫中打点之用。 桂枝妈妈感动得热泪盈眶,好一番千恩万谢,又掏心窝子说了许多体己话,再三让杨恬放宽心,不要为子嗣烦忧。 翌日,沈瑞夫妇便将桂枝妈妈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庄上,而后往天津卫海港去了。 如今京城周边车马行遍布,消息传递极快。 这边沈瑞夫妇尚未登船,就收到了八仙那边递来的消息。 十三道监察御史罗缙等上书言六事,第一事便是,“陛下春秋鼎盛,青宫尚虚,请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谁也不敢头一个跳出来说支持。 这司香说得简单,实际上意义非同一般。 沈瑞立刻写密信让人带回去给杨廷和,请杨廷和注意宁王。 他记得前世历史上宁王就曾想以图以己子入嗣明武宗夺取皇位。 然等船行至山东靠岸补给时,沈瑞收到的消息却是,满京城都传起来,当初先帝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2章 疾风劲草(五) 众所周知,弘治朝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周氏是颇为不喜孙媳张皇后的,除必要的定省与年节,近乎是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因皇后独霸后宫,蔚悼王夭折后就只东宫一根独苗,外间就有那“太皇太后养着‘小皇弟’以备万一”的说法。 后来随着这些皇弟渐渐长大,纷纷就藩,这个说法也就没甚人提起了。 如今既然有御史敢上书言择太庙司香之人,自然就有人把当初的说法捡起来了。 先帝还只是子嗣不丰,到了当今这儿,那是子嗣全无啊! 只是如今,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四人当中: 申王早已故去多年。 汝王至今也无子息——这位可是二十七了还没孩子,比当今还急呢。 泾王倒是有个儿子,只是这唯一的骨血也是个体弱多病的。 而荣王,如今已有两嫡三庶五个儿子了! 既说得好听是要为皇上引个子嗣来,待有了皇嗣,再“遣还封国”,那就要找个子嗣旺的人家吧。 这不,就把荣王显出来了。 因此朝中不免有人嘀咕,不知道这昔年小皇弟的风吹出来是不是荣王的手笔。 要说荣王,这两年没少被皇上申饬,倒是还老实了些,然当初没出京就藩的时候,可是没一时消停过。 求选好岳家、求禄米、求盐引、求草场、求封长子——虽然一样也没成功吧,但一直没放弃,扑腾得挺欢。 所以要说这事儿有荣王的谋划,是大有人相信的,尤其,荣王与在京这些宗室公主还是很有些交情的。 比如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都为荣王说过话。 只是这两位大长公主都算不上皇上的亲近人,而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固然是‘亲’王,但到底还有一句亲且‘贤’呢。” 西苑太液池上,湖风阵阵,丝竹轻扬,寿哥惬意的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手在空中虚划,合着节拍作抚琴姿态。 臧贤在一旁侍奉,说的却不是音律乐理,而是当下诸臣看来顶顶重要的国事。 寿哥手不曾有丝毫停顿,口中却笑嘻嘻调侃:“贤爱卿说贤,哈哈,哈哈。” 臧贤脸上挂着笑,却道:“小臣懂得什么呢,不过是听大人们这样说罢了。小臣只名字占了便宜,大人们才是真正的国之贤臣。” 寿哥鼻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只唤臧贤表字道:“良之又听着了什么,只管说来。” “都是些旧闻罢了。”臧贤面上依旧是那轻浅笑容,口中声音柔和,却是道,“前年荣王爷就藩,在途时绑缚官吏需索财物、夹带私盐、沮滞客商,被御史弹劾扰民。 “最后查下来,王爷深居少出不能周知,乃是长史等恣肆无忌,贻累于王,末了皇上下旨申饬了荣王爷,发配了长史。” “去岁,荣王爷乞湖广常德辰州府属县无粮田地一千五百九十五顷,皇上体恤百姓,未准。 “未出三月,倒是徐州知州上官崇为供应荣王之国责徵雇役至无辜百姓枉死,巡按御史逮问,上官崇赎徒为民,令谪戍戍云南澜沧卫。” 他这么轻声漫语说着所谓“旧闻”,但真不算太旧。 虽被判刑的都是旁人,但起因还都是荣王府,那无论如何荣王也称不上一个“贤”字了。 寿哥嗤笑一声,只乜斜着看臧贤,也不说话。 臧贤笑容不减,转而轻声道:“外头又说起了益王、衡王。” 宪庙一共十四子,如今在世的只剩半数。 除了汝王等几个小的,还有兴王、衡王、益王、寿王。 寿王也是至今无子。 不说益王衡王,寿哥扭回头看臧贤,道:“去年十一月,总制尚书洪钟还奏报,兴王以湖广连岁兴师讨贼,发白金千两助军饷,朝廷也降玺书褒谕之。兴王如此轻财尚义,堪称贤王了。” 臧贤有轻微的僵硬,但仍将笑容维持得很好,口中也应和赞道:“兴王爷深明大义!” 说着又带着些惋惜道:“可惜了兴府长公子早殇,唯一的小公子年方四岁。” 寿哥翻了翻眼睛,“益王两嫡一庶仨儿子。” 其实衡王儿子更多,口碑也还算凑合。 但先前登州海贸之事,虽德王府是出头的橼子,可实际上,山东宗藩有一个算一个都牵扯其中。 衡王自然也就出局了。 臧贤听提到了就藩江西建昌府的益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也赞道:“听闻益王爷极是俭约,那是巾服浣至再、一日一素食,爱民重士,实贤王也。” 果然,性喜奢华的小皇帝登时就撂下脸子来,淡淡的嗯了一声,只道:“确贤王也。” 臧贤不说其他,只顺着道:“江西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今科探花张鏊不正是江西人。” 寿哥便又扬起笑脸来,道:“不错。张鏊文章书法都是一流。” 说到江西,自要提一提皇上最喜欢的道门龙虎山。 臧贤也是一副好口齿,直哄得皇上眉开眼笑,方有意无意提了一句江西还有一位贤王宁王呢。 别看不是宪庙这一支的,但总归是要引子嗣罢了,亲不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贤”嘛。 您看啊,这宁王的孝顺懂礼等美行是堪入孝庙实录的——虽然皇上您没准。 但您不还曾赐书、赐乐工并赐了护卫与他么…… 寿哥笑眯眯的,眯缝着一双眼睛只看着水面,手上依旧打着拍子,不知是在听曲子,还是在听臧贤说话。 那边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寿哥忽然重重一击掌,大声叫了个“好”,然后从外面喊了声“赏”,只听亭子外小内侍一路传着口谕咚咚咚跑走了。 而刘忠转进来换了一攒盒点心,又顺手将小几上半盏果子露斟满。 寿哥的注意力似只在那边水面上优雅游来的几只天鹅上,浑不在意般道了句:“叫沈瑞那边多进些红丁子来,他不是在琢磨什么果子‘保鲜’之法?” 刘忠手微微一顿,随即应了声。 好似因提起了沈瑞,寿哥这抱怨就多了起来,又说进上的颜神镇琉璃灯笼花样子少,又说今年曹州的牡丹没有去岁的好看,又说听闻鲍鱼海参三年可成,登州这养了也有三年了,怎的还不进上来…… 他这么问着,刘忠那么应着。 臧贤则似是事不关己含笑听着,心里却已一一记下。 待寿哥偶一回身,指着湖上戏水天鹅向臧贤道:“良之,来一曲《海青拿天鹅》岂不应景儿?” 臧贤方收回思绪,起身笑应道:“小臣这就去取了琵琶来……”说着退出了亭子。 寿哥端看着那白瓷盏中红馥馥的浆汁,半晌听得那边琵琶铿锵声声急,方哼笑了一声,一饮而尽,转而阖目而卧。 * 山东济南府,沈府 与登州一样,济南府这官衙后宅也安置不下诸多官员家眷,遂一般官员都会在城里另置私宅。 沈理的宅子里布政使司不远,参政的规格,如今他既要往湖广去,正好将宅子留给沈瑞,东西也几乎不用动的。 沈瑞自接海船靠岸补给时接了信报,便赶着要与沈理商量,遂请林富仍跟船先往登州去,他带着杨恬下船改走陆路到济南府。 杨恬帮着打理沈理一家子南去湖广之事。 沈瑞则与沈理在书房密室中详谈近来朝中诸事。 如今京中闹着给皇上引子嗣,沈瑞将刘忠那句看好宗藩的话说与沈理听了。 至于后宫阴私,还未查证什么,自要守口如瓶。 山东藩王不多,而且有海贸那件事,德王府受挫,其他山东藩王也都缩起脖子来,倒还好说。 分封湖广的宗藩却着实不少,而如今刚刚就藩湖广常德府的荣王又正在风口浪尖上。 “不知道这位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沈瑞毫不客气的评价。早在荣王在京时,沈瑞就对其没甚好印象了。 荣王那是心明镜儿从太后到皇上就没个待见他的,偏还要闹出恁多幺蛾子来,然后又落申饬,最后灰溜溜的出京,在沈瑞看来就是一等一的蠢人。 而这蠢人这会儿跳出来,要是被人下套还则罢了,要是真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那可真个是愚不可及了。 除了荣王,还有一个,是沈瑞不得不关注的。 “去年十一月,兴王出了一千余两银子资助朝廷官兵剿贼寇,皇上也大为褒奖。” “这些年来,兴王也没少出银出粮赈济灾民,弘治十二年、十八年、正德三年都曾有赈灾之举,据说活人数万余。” “兴王为绝水患,曾出资筑堤四十余里,又给佃户来岁麦种,安定地方。” “兴王布医药、崇圣学。特命侍医周文采等选录医方,编纂医书,并“躬为校阅”,一一为之作序。暑日亦设药饵汤水于府城内外,以济往来百姓。” “兴王常命长史焚香于文庙行礼,行礼后便集诸生于明伦堂,听讲《周易》,督导诸生学习……” 口中说着这样的善举,沈瑞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赞美的表情。 他前世史书上对兴献王多是溢美之词,他是不信的,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经了大礼仪之争,谁还敢写嘉靖帝的父亲不好? 这个时空里,沈瑞在有能力之后是一直关注着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几位藩王的情况,而这兴王还真是诸藩中少有的清流。 想来,历史上,杨廷和能选中兴献王这支,除了大众普遍认为的朱厚熜聪敏过人、小小年纪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等等原因外,与兴献王积攒下的好口碑也是不无关系的。 但是想到嘉靖帝继位后对正德帝、张太后所做的那些事,想到嘉靖帝将个好好的大明一步步拖入万丈深渊,沈瑞就愤恨不已。 既让他来这一遭,他便绝不希望旧事重演! 沈瑞认真看着沈理,道:“然则,近日我与庞天青深谈过湖广地方一些事…… “弘治一朝,兴王府陆陆续续乞请赤马、野猪二湖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顷,实际上,那边内有军民一千七百余家已住种多年……先帝善待宗室,到底也允了。 “兴府也没就此满足,倒是也不找寻常百姓之地了,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弄到手里,还与襄王府争田多年,最后也叫兴府赢了。 “如今说是诸藩中,德王田亩最多,实际上,兴王不声不响,名下田亩已逾六千顷。还有包庇私盐、夹带私盐等事……” 沈理听得直皱眉,叹道:“我原也只听说兴王贤名,不想……” 不过是花朝廷的银子买自家的好名声。 花的与占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当然,这肯花钱买个善名的,到底也还是比只顾自己享乐祸害地方的强。 “湖广宗藩多,便有沃野千里,也架不住这样侵蚀。”沈瑞正色道,“这几年湖广又受天灾,百姓食不果腹方有匪祸横生。六哥在山东赈灾卓有成绩,此去只怕又要担起赈灾重担。 他盯着沈理的眼睛,语调渐轻“这次择太庙司香之事一出,也不乏有人有更进一步的心思……” 沈理缓缓点头,表示无论沈瑞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都懂。“如今正好借着择太庙司香的东风,将宗藩动上一动。” 他道,“名声好的,便当为表率,做个更好的名声出来;名声不好的——想要名声好起来,不是在皇上身边喊两嗓子就行的。” 沈瑞闻言不由笑了,“六哥这话妙极。” 说着又正色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来。“这次因六哥往湖广去,蔡谅又为我引荐了一人,定西侯蒋壑。他虽袭爵了,但还未出孝,因此滞留在京。” 先定西侯蒋骥实是一员老将,先后镇守过蓟镇、辽东,弘治十八年佩平蛮将军印镇守湖广。 在大明普遍吃空饷的军方中,是位难得不喝兵血的好将军,非但不贪麾下将士的,反倒贴补了不少银两,乃至家无余赀。 那几年刘瑾上位揽权,猖狂无比,曾遣人往定西侯处索贿。 老侯爷别说没银子,便是有银子也不会给这么个货色。 双方不欢而散,索贿的人回头就告了刁状,刘瑾便气鼓鼓的命人构陷定西侯。 时逢湖广贼盗起,老侯爷剿灭了一伙悍匪立了功,那些弹劾折子自然而然被压下去了。 但老侯爷性如烈火,如何肯受这闲气,正巧立了功,便也上折子弹劾刘瑾索贿。 那正是刘瑾气焰最盛的那几年,刘瑾岂会容他,故意指使人拖欠了粮饷供给,让官兵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后再让人上折子弹劾定西侯贻误军机剿匪不利云云。 老侯爷是又气又怒,又痛心枉死的将士,急怒攻心引发旧疾,拖了半年多到底过世了。 饶是沈理这样的斯文人也忍不住恨恨骂了句:“阉竖该死!” 因又问沈瑞:“听闻现下是南和伯方寿祥镇守湖广,蒋壑找你,可是有心再去湖广?” 各地镇守总兵官没有父死子继这样的惯例,也就是安远侯柳文那样的皇帝亲信、且兼广西境况特殊才有这待遇。 不过南和伯方寿祥原一直在京营,派出去镇守贵州年余就被调去镇守湖广,大约是经验不足,不敢冒进,到任后虽无过,却也无功。 而如今湖广匪患连绵不绝,实是需要悍兵勇将尽快收拾干净的。 现任定西侯蒋壑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在辽东,近些年又跟着在湖广剿过匪,熟知当地情形的,也是一员猛将,其实很适合湖广的情况。 沈理以为蒋壑来寻沈瑞是找门路的,毕竟沈瑞同勋贵这边也颇有交情,在皇上面前更是说得上话。 沈瑞却摇头道:“蒋壑寻我不是为的这个。而且,皇上让蒋壑与同是新承爵的襄城伯李全礼都进了京卫武学,想也是要大用的。” 张会去了辽东,京卫武学这边又交给了出孝的周贤。 能进京卫武学的也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当然,若非如此,也不会是蔡谅带蒋壑来找沈瑞了。 “蒋壑来与我说了湖广地方上一些人的背景,”沈瑞压低了些声音,“还有几个面上正直实是投靠了刘瑾的人。” 蒋壑与刘瑾是结了死仇了,又觉得沈理这谢迁的女婿自也是恨不得刘瑾死的,沈瑞也不是没被刘瑾下过绊子,这才会找过来。 能借着他们兄弟之手报仇最好,报不了仇,这递他们需要的消息也是份人情。 这样的一份名单是不好落在纸上的,沈瑞便轻声说了十几个名字,布政使司有、按察使司有,地方上州府的也不少。 沈理这状元郎的脑子岂会差了,心里默默记下了。 他自得了圣旨,也是打听了一番湖广之事,还曾写信往绍兴给岳丈谢迁,自家对湖广局势已是心中有数,却不想这次沈瑞带来的名单仍出乎他意料。 沈理也不由思量起来到任后的布局来。 沈瑞则道:“六哥莫忧,这二年,刘瑾是大张旗鼓的查贪渎、清丈田亩,又是惯爱‘替皇上分忧’的,六哥此去,既要借太庙司香的东风,那正好将这个‘头功’让给刘瑾去。” 这名单上的人正好可以一用。 沈理也禁不住笑了,道:“自要送一份大大的功劳给刘太监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3章 疾风劲草(六) 在宋元时代一直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而到了明清时代,就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 在沈瑞现下这个时空里,其实在弘治朝湖广就开始对外输出粮米了,只是正德初年起大灾小灾不断,这供给天下粮米的潜力自然也就瞧不出来了。 初时听说沈理要往湖广去,沈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甚好。 等回过神来,又不免苦笑。 为什么内阁也好,刘瑾一党也罢,都没有人对“将谢迁的女婿升为封疆大吏”提出反对? 就是因为,湖广现在是个坑。 连年灾患,已让民心不稳,又有匪寇横行,这种时候落个火星子就能燎起一片揭竿起义的。 刘瑾怕是巴不得沈理这倒霉蛋被推进坑里去呢。 而既然刘瑾想坑沈理,沈理沈瑞便少不得要用刘瑾来填这个坑了。 “为什么只见匪寇,不见造反的?”因在密室里,沈瑞便也没有忌讳直言。 沈理还是不禁变了脸色,严厉的瞪了沈瑞一眼,方道:“湖广先是天灾,才是人祸。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有一口吃的,便不会跟着造反的。” 如今这口吃的要往哪里寻去? 先前沈理还怕不太好动,想了不少举措,现下嘛,正好先向宗藩要去。 如沈瑞先前所说,有太庙司香这根胡萝卜,也有刘瑾清丈田亩这根大棒,这事儿十之八九是能成的。 只是,这是解决一时之难,不是长久之计。 沈瑞却道:“固然是口吃的。也是因着,没人挑头。” 沈理面色凝重,直视沈瑞,“又出了什么事吗?” 沈瑞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前世历史上,湖广最为严重的匪患源自刘六刘七起义,现今刘六刘七影子都没有,湖广却还是闹腾起来了。 要说是天灾苛政酷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也极有可能,但是匪寇纵横剿之不尽却又不举反旗,不免让沈瑞生疑。 因为前世的历史上还有一段,是宁王畜养匪寇,杀逐幽禁地方官员、强夺官民田产、劫掠商贾,聚敛财富,密谋起兵。 今生又有前些年太湖水匪冒充倭寇洗劫松江的大案。 近几年江西地面上也不太平,宁王还曾以此为由屡次上书讨要护卫。 沈瑞也让田顺的拜把子兄弟回江西查了一回,确实有绿林人物投靠宁王府。 江西地面上的匪寇是宁王家养的,湖广的呢? 不举反旗,那就还是匪寇,于朝廷诸公而言是“癣疥之疾”,也不会被多重视。 而造反又当别论,朝廷是不会允许反贼存在的,必要集结重兵下大力气平叛。 湖广这般局面,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瑞不好说前世今生,便只拿太湖匪寇说话,将所思所想一一告知沈理。 沈理沉默良久,方道:“人心难测,实难说准。而剿匪之事,有镇守总兵,布政使司做不得什么,未粮草供给及时。” 他顿了顿,道:“待我到了湖广,先与洪尚书谈谈。” 刑部尚书洪钟目前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沈瑞点点头,转而又道:“洪尚书对兴王多有推崇,这从兴王府讨要百姓口粮的事,六哥不妨拜托与洪尚书。” 沈理无奈一笑,道:“也要人家肯应承才行。” 又叹,长久之计还是要兴修水利,发展农耕。 沈瑞如何不想!他太想尽快推动湖广变成大明粮仓了。 以目前的农耕水平,在海外大批进口粮食还是不现实的,还是要靠自身。 肥沃的江汉——洞庭湖平原及鄂东沿江平原就摆在那里,宜农、宜渔,水上交通便利,贸易条件优越,实在是一块宝地! 没有白白放着浪费的道理! 抛开让人讨厌的政治不提,两人开始规划起湖广耕种事宜。 当初沈瑞没少从苏松、福建请有经验的老农来作耕种专家,可惜登州并不适宜种稻,推广没有收到很好的成效。 如今添些银两,请这些老农随沈理往湖广去,只怕都是肯的,毕竟从湖广回苏松福建也更便宜。 登州的农具生产也有一定规模了,湖广这边若起朱子社仓,官府再给予一定贴补,登州可以低价提供一批先进省力的农具。 辽东运来的耕牛等牲畜亦可以沿运河而下,走水路运到湖广。 沈理在山东这么多年一直主持赈灾工作,立官庄、招抚流民这套早已做得熟了,也早有腹案。 以工代赈、朱子社仓沈瑞又都趟出了经验来,这一套搬过去,再按照实际情况微调就可以。 唯一没法借鉴登州经验的就是渔业。 登州也有河流,只是不太多,而且这几年旱的,水位下降,鱼获也少,渔业主要还是出海捕捞。 湖广却是河流密布,淡水资源丰富,本身渔业课税也是官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登州养海产的法子移植到湖广养河鲜是不顶用的,这却要到当地摸索了。 而沈瑞当年在登州没能推广成功的稻田养鱼虾养蟹,如今介绍给沈理,在湖广是十分可行的。 湖广也产棉,且产量可观,其实设作坊织布将获利极丰。 但现下却是要控制不能推广,盖因丝绵之利远胜于粟米,只怕一旦纺机林立,便是要棉稻争田了。 倒是山区地带种茶、种竹都是不错的选择,茶无论是往北边关贩卖还是往西南卖,都有不错的利润。 而竹林资源,便是不仿曹州走精品观赏竹路线,就单纯的实用——无论食笋、作材还是造纸,大面积种植都很划算。 兄弟二人越商量越觉得大有可为,不由满怀希望,分别的伤感也被冲淡了。 * 送了沈理南下后,沈瑞也忙碌起来了。 沈理走前已带着他又将济南府各衙门口都走了一遍,都是熟人,三年前这些人还都是看着沈理的面子、沈瑞阁老岳父的背景,才对沈瑞客客气气的,而今,别说沈理沈瑞兄弟皆高升,就是沈瑞在登州耀眼的政绩,就足以这些人态度亲热了。 登州这一崛起,带动着山东多地富裕起来,上下官员都有收益——为什么大家都想往江南去为官,还不是富庶地方捞的油水多! 尤其还有海贸这块,大海商可都是机灵的各个衙门口都打点到了的。 谁和钱过不去呢,不说将沈瑞当财神爷一般供起来也差不多了。 衙门的手续走完,沈瑞又登门拜访了姑丈杨镇的同年的家族阮家,准备再讨一些人才。 大于小于师爷就是阮家推荐的,这两位如今已是沈瑞的左膀右臂了。 而沈瑞这次来却不是再多要些幕僚门客,而是想找些能管事能做事的阮家族人。 如今要经营的是三个府,首要问题就是——缺人才。 就是沈家陆家族人再多,也不能统统拉来山东用,而且,就只用自家人也会引起地方势力反感,反倒不好办事。 地方大族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科举出仕的,有能为的就找个胥吏的差事,更多的只是帮着打理打理家族庶务,就如当年的沈涟。 而若跟着沈瑞,哪怕是管理工匠学堂这样的地方,那也是半官方的身份。 家族觉得有面子,当事人觉得有前途,沈瑞省心又省力,何乐而不为。 尤其工匠学堂是要大推广的,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嘛,有大族子弟管着学堂,地方士绅自然要竭力推荐。 如此才能让更多的人走进学堂,学一门手艺。 阮家家主自是高高兴兴应下了,并表示还会代为联络青州几个大族。 而如蓝家、丛家,沈瑞更是要用,还得亲自去上一趟的。 沈瑞这边济南府一应事办完,就往登州去交接那一大摊子,同时接母亲徐氏来济南府。 他也想借此机会走一走青州府和莱州府,当初虽有合作,知道个大概,但总要亲自看看当地风物民情,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 这些年几乎是登莱一体的。 倒是青州,先前的知府是焦芳门人荣节,在焦芳致仕之后,荣节也坐不稳这位置了,很快被人抓了把柄贬谪山西。 新到任的这位知府名徐文,是刑部主事外放的知府,跟朝中哪党都没甚交情,但刑名出身之人,头脑很是清楚,甫一上任便向沈瑞示好过,青州也仿照登莱推行起朱子社仓,还往登州聘请农业专家,改了两年三熟的作物。 这一年多倒也是政绩亮眼。 沈瑞路过青州时,与徐文交谈,听他言辞对青州各县土地人口特产了若指掌,可见是个做实事之人,便也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再往登莱去,就算是回了自己主场了,莱州知府李楘与他算是忘年交,也为他升迁高兴。 老人家已是年近六旬,在莱州府任上十二年,本都有心告老还乡的,这次知沈瑞高升要经营东三府,他便也不提致仕了,打算留下来再帮衬沈瑞几年。 于他本心,亦是希望登莱重现昔年辉煌的。 而登州,前同知现知府的丁焕志是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块馅饼砸自家脑袋上,欢喜得都要疯了。 亲自跑去招远县登莱边界迎沈瑞,真是把沈瑞当恩公一般待,现在张口闭口都以沈瑞门人自居了。 这,算是,沈瑞官场中第一个门人,直让沈瑞哭笑不得。 走马上任同知的林富也是能吏,林家是福建大族,在泉州亦又产业,林富对海事更为热衷,海贸、海岛开发、海产养殖他格外关心,实地走上一圈,就有不少好建议提出。 海参鲍鱼的养殖周期约是三年,今年登州最早一批圈海养殖珍贵水产可以捕捞了,韩大老爷就受了林富不少指点。 虽然这些海珍都娇贵,不是轻易就能养得活养得好的,但仍是存活下来一批,也不乏上品。 想想这些海货的价格,就让人觉得大有希望了。 于是,等登州海参、鲍鱼干制出来,用上等匣子包装起来发往京城的时候,青、莱两州的沿海已有数十处海域下了深网开始大批量圈海养殖了。 * 京中那择太庙司香之人从年中热议到年尾,还没个结论。 皇帝不点头也不摇头,众人都说皇上不摇头便是许了的,毕竟,没有子嗣,难道皇上不急? 后宫嫔妃们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而消息渐渐扩散开来,不少宗藩都有了动作。 比如,距离年节尚远呢,宁王就进了新样四时灯数百,穷极奇巧,听说皇上龙颜大悦。 兴王荣王都为湖广剿匪捐了饷,也为灾民捐了粮,皇上直称贤王。 就藩青州府的衡王,甚至开始配合起清丈田亩,该退的田地一点儿也不含糊。 又学兴王,把身边侍医派出来,为青州府济世堂讲学,还捐出田亩百倾,供给济世堂不时义诊散药之用。 这济世堂是沈瑞继推广工匠学堂之后推广的医学院性质的学堂,各地都有设立。 一方面招收学徒,另一方面也让各中小医馆坐堂大夫来进修。 凡济世堂毕业生出去开药店医馆的,政府都有贴补。 衡王如此举动,徐文都忍不住写信问沈瑞,是否要上折夸上两句。 沈瑞则回信笑称,大书特书,好让衡王再多多造福百姓。 这一年山东往辽东收购畜禽直翻了一番,不仅东三府各社仓需耕牛、普遍养气家禽,更有一批是运往湖广的。 湖广的匪寇始终没能被彻底剿灭,农业渔业倒是在沈理的强力推动下有了极大进展,秋日里虽然不能恢复对外输出米粮,但已无需朝廷拨付多少赈济粮了。 九月入冬前,延绥的马市开了。 很快就开始有大批商人赶来山东,大量收购棉布、茧绸。 东三府的山地也变得热门起来,大片大片的山地被承包出去,养山蚕,也养果树。 养山蚕为了茧绸这个不消说,养果树却不全是为了卖鲜果。 虽登州新研发了深洞窖藏山果,可以很好的保存鲜果,反季鲜果这行当比较赚钱。 但相比起酿酒来,利润还是差多了。 一些作坊收山果酿酒,这果子酒虽没有粮食酒劲道足,却别有一番味道,尤其在粮食匮乏的如今,官府是不许粮食酿酒的。果子酒就是成本更为低廉的替代品。 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出产了各种五彩琉璃坛、琉璃瓶,那上等的果子酒拿琉璃器这么一装,是好看又显得金贵。 如此卖到京中贵人府邸,一小坛就是几两十几两银子的利。 若卖出海外,那更是上百两都有的。 便是下等酒,皮囊一装,也能卖到西北或是辽东去——鞑子嗜酒,是不挑什么的。 自然也不乏有人看中了这果子酒的商机,延绥马市那边开始推行“代理商”制度,棉布代理不好拿下,果子酒的代理总能抢上一份的。 有市场需求,这边山东自然就有更多人乐意包山种果树。 沈瑞又同林富“商量”出挖池取卤晒盐法,改良了从前的“溜井”取卤法。 大晒盐池一次可晒盐一二千斤,小盐池一次亦可得五六百斤,日头足时,一二日可得。 比之煎盐法成本低、省工时,且产量高得多,也就迅速在山东各盐场推广开来。 便是布引、酒引再多,也不及盐引吸引力大。 当产盐量逐步走高时,越来越多的商贾汇聚延绥,大量买田置地,雇人耕种,重启商屯,以图获就近用粮食得盐引。 朝廷并没有松口许诺盐引,但边关的粮饷已是不用发愁了。 延绥边关彻底的热闹起来,延绥马市入冬前最后一次交易量已远超辽东马市。 于是年底时,重提“开中法”并坐镇延绥马市的杨一清得了皇上褒奖和重赏。 张永也被皇上调去延绥暂领镇守太监一职。 这个年节,因着皇上高兴,京中上下都是欢欢喜喜的。 不料,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宫中突然失火。 却是宁王所进花灯奇巧,附着柱璧,辉煌如昼,遂布置于乾清宫,是夜不知是否小内侍失手,引燃了宫室。 好在救火及时,只烧毁了皇上日常所在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沈瑞收着信报之时,沈家上下正自欢喜——杨恬终于被查出喜脉。 杨恬是喜极而泣,这几年来多少的惶恐多少委屈都化成泪珠儿滚滚而下。 徐氏也是红了眼眶,揽着杨恬轻声安慰,心中不住念佛,口中吩咐着阖府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更是让悄悄的往各处年节时设立的粥棚舍米,为孩儿积福。 沈瑞也觉惊喜来得太突然些,这嘴咧开了就怎样也合不拢,原是想着立马书信一封送进京给杨廷和报喜 这到了书房,却接着八仙递来的这么个消息。 得,喜报也别大张旗鼓的送了,这种情况下杨家就是再欢喜自家女儿有妊也不敢表现出来。 就是沈家,也得更低调一点了。 这是烧了乾清宫啊! 沈瑞又是诧异又是头痛,早在听说宁王进新奇花灯时,他就写信给刘忠了,希望他多加小心,怎么到头来,这灯还是挂在了乾清宫这么紧要的地方! 前世历史上乾清宫是整个被烧了的,现下只烧了弘德殿,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吧,不然都是木质结构不会救火这样及时。 但哪怕不是全部,哪怕只是个偏殿,那也叫乾清宫! 其政治意义在那里摆着! 何况那弘德殿也不是无名小殿,是孝庙和当今两代帝王接见臣工的地方! 好在寿哥已是长住豹房,许久不回宫了,倒是没受伤。 但很快就有流言说,当日皇上在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烛天,戏谓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烟火”…… 沈瑞恨得牙根痒痒,这话,还真是寿哥能说出来的话,但是传这句话出来的人绝对居心叵测! 而这场火灾,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隔日,皇上服浅淡色服,御奉天门视朝,撤宝座不设,降敕谕群臣,言“敬天事神之礼有未能尽,祖宗列圣之法有未能守用……” 提及或刑赏未公,或者征税工役伤民,或抚剿失宜盗贼未息,又提及“谗谀”“贿赂”“奸贪弄法”等等方致此灾。 又言让文武“细心改过、痛加修省,及时政关失军民利病,宜直言无隐,以答上天仁爱谴告之意”。 得,很快就有耿直御史跳出来上折子批皇上:舍乾清宫而就豹房,忽储贰、疏儒臣、弃文德、忽朝政,信童竖而日事游,君臣暌隔、纪纲废弛,是以天心赫怒显示谴告。 ——您也别说让文武群臣改过的话,您先痛改前非吧! 之后折子就雪片一样飞来,都是大同小异,不是说皇上诸多错处,便是告状各地镇守太监贪婪鱼肉百姓,又或者忧心重修殿宇将耗费太过…… 然后那“青宫尚虚,择太庙司香之人引圣子”的言论也再度大热。 朝上也出现了为某些藩王歌功颂德的声音。 就在朝堂内外都在探讨哪位宗藩更贤时,西北安化王发出一篇檄文—— 历数当今皇帝种种糊涂之举,控诉对宗室不仁对百姓不慈,罗列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条条罪状,言“顺天命,举义兵,清君侧”。 安化王,起兵造反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4章 山重水复(一) 山西太原府顺风标行 “安化王反了?!” 标行内账房密室中,总镖头邢大桩惊得几乎跳起来。 因有成祖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时人听着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紧张。 邢大桩对面是两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显见长途奔驰而来,一脸疲态,几乎是瘫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着茶水。 因着刘瑾的罚米输边政策,不少受罚官员光靠自家仆从是无法送米粮到九边的,所以一时间镖局的生意大好。 顺风标行借着这东风(歪风)迅速发展起来,在山陕甘宁各处都立起站点。 随着这几年经营,交通网越来越完善,消息传递也极是快捷,因有辽东马匹供应,田丰又搭上了这边牧场,马匹充裕,这一路换人也换马,速度堪比驿站八百里加急。 听得邢大桩的话,其中一个汉子囫囵拿袖子擦了嘴边水渍,便点头道,“要不怎么说不赶紧将消息送给丰爷才是。咱们紧赶慢赶抢先回来,只怕一两日内,消息也会到山西各处了。” 延绥马市开放时赵弘沛带着陆二十七郎过去筹谋商路了,是李熙与田丰留守山西。 田丰如今管着整个西北的顺风标行,消息都是他这边处理的。只是他这几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个李熙。 邢大桩反复看了那密信,点头表示会妥当安排,便叫人搀了两个汉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则骑上马赶过去知会李熙一声。 李熙的宅子离着不远,邢大桩这还没进大门就听得里头琵琶声声,不由问门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虽还没受封世子,但丰城侯就这一个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抬举人便都这样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么等着回禀,门房笑着引邢大桩往书房去,道:“没客人,是世子爷要松乏松乏。” 他们这一路走过,只听得花墙外莺声燕语,却是那边李熙揽着粉头,喝着小酒,听着小曲,一副富贵闲人做派,好不惬意。 邢大桩脸上登时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绿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后跟了田丰进了标行,虽如今正经标行当差,可也只听命于田丰,与那什么姓李的姓赵的全不相干,不高兴了面子都不给的,更别说什么敬畏了。 这会儿他生气,是为自家头儿不平—— 他们的头儿田丰那边忙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半用,这位李大爷可好,只顾自家高乐去了! 那边当是有人过去禀报了,没一时乐声停了下来,有姐儿谢赏声,有姐儿拿腔拿调痴缠声,着实有些混乱。 邢大桩是强压着火气没骂出来。 而李熙那边抽身出来,也没更衣,身上犹带着酒气,转出花园子进了书房,瞧见邢大桩,没端什么架子,笑着拱手道了声总镖头辛苦。 邢大桩面色稍缓,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时收了脸上笑容,不由郑重起来。 进了密室,接过邢大桩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惊。 “安化王反了?!” 他同样下意识喊了一句。 却也没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复叨念着“安化王反了!”这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兴奋。 说起来,李熙这几年过得真是不大如意。 当初是他聪明,先过继到李旻膝下,借着张永与丘聚的矛盾、张会与会昌侯孙铭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张永、张会和沈瑞的山门,硬生为李旻谋划着承袭了丰城侯。 李旻倒也知恩,对他这嗣子视同己出,坐稳了爵位后屡次上折子为李熙请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边一直没准。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着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当初他主动请缨想讨个干实事的差事,揣着火热的一颗心跟着赵弘沛来山陕,也是奔着立功来的。 却不想这边形势复杂,官员、宗藩、边军、巨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竟是处处受制,迟迟也未能打开局面。 再看沈瑞那边真将登州打造成苏松一般,又升了官儿,他如何不眼热——早知道当初就求着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总算又有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来覆去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个略显狰狞的笑来。 邢大桩瞧李熙这样子,以江湖客的思维,自觉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乐成这样,怕是惦记着军功吧? 听说这位过继的爹在京中掌着府军前卫呢,都是官兵,人头熟吧?恰好那个张公公现在兼着宁夏镇守太监,把这李世子塞进兵营,想来不难。 就是嘛,这位的功夫,啧啧,那是三脚猫都不如的。 那所谓骑射,不过是纨绔子弟遛马吧,弓能不能拉开都得两说,去了兵营不是拖后腿嘛! 邢大桩对文弱公子哥儿一般的李熙是压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盘算着,丰爷却不过面子只怕要挪出几个好手来护卫李世子,还真得琢磨琢磨让谁跟着去——没准儿兄弟们命好,能捞个小功劳呢。 果然那边李熙郑重道:“大桩,你也知此事紧要,现下你把人手拢一拢,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亲热。 邢大桩倒也应得爽快。 却不想李熙分派下来却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几个好手盯着晋王府……” “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立刻赶往汾州,盯着庆成王府各处。” 邢大桩唬了一跳,下意识道:“盯着王府做什么,难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摆了摆手,只道:“这种时候,总要防备一二。” 邢大桩却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们就是走镖的,又不是锦衣卫,咱们去盯梢套话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与官府为难,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难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绿林出身,对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紧。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虑不周。大桩,我记得你同徐仪徐千户有些交情,你备份礼,去寻徐千户吃酒。” 邢大桩呆了一呆,合着,我们不行,就得去搬来行的上?可,你当锦衣卫是咱家镖师啊?!这是吃酒就能搬来的人物吗?! “李世子,在下可没有这样的面子。”邢大桩不客气道。 李熙却闲适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参议府上去,回头便去寻你。” 这沈参议,说的乃是苏松沈氏先前的宗子,长房长子沈珹。 沈珹当年外放山西为布政使司右参议,因着赈灾有功,借着京察打点一番,转了左参议,只是离着参政始终还差一口气。 自从沈家分宗、贺家倒台,沈珹与其他兄弟就越发远了,如沈瑾、沈瑞成亲都是礼到人没到,寻常节礼也只是平平。 不过,赵弘沛到山西时也曾带着李熙拜访过沈珹,沈珹倒也没拒之门外,相反,倒是搭手帮了些小忙,彼时还让沈瑞沈理十分诧异。 这些内情,如邢大桩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若是田丰在,许会仔细斟酌这种时候让不让李熙去找沈珹。 可在邢大桩眼里,沈珹就是沈家人。 顺风标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桩如今端着的是沈家的饭碗,李熙去找他东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备礼也就是了。 * 沈珹置的宅子离布政使司略远,外观不大起眼,内里园子陈设亦是寻常。 而沈珹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朴素得简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却是知道,这位在山西任上绝没少捞。 人都道山陕边关,是苦地方,可实际上,山西的豪商,家资丝毫不逊于江南! 山西平阳、汾州之地一直较为富庶,也有经商的传统,平阳的解州还有着现下山西最大的盐场。 潞安、泽州则自古便是南北转运要道,又有丝绸产业、煤铁冶业。 尤其泽州大阳镇冶炼发达,手工制针那是享誉天下。 当初山西行省提出“开中法”,便是这四地商人最先响应,亦最早获利。 尤其解州的盐,使得盐引不必非取“淮盐”,更为这些晋商提供了便利。 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时人笔记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旧称)。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窑粟,其富甚于新安。” “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即使后来开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来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几大豪商手里。 这些大豪商当然也会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会打点到,处处有人给撑腰。 是以赵弘沛、李熙虽可称一句侯门公子,背后也有大势力,却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动不了这些商贾分毫。 想从这些人手中拿下最赚钱的通蒙商路来“为皇上分忧”,那是别指望了。 沈珹倒是帮赵弘沛牵线搭桥过,将他们引荐给一些商贾,边贸没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产运往山东销到海外也算过得去的买卖。 因打过交道,李熙登门,沈珹便十分和气。 然当他看到了那信笺上的内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脸上,立时便打发走了一应伺候的下人,又叫人远远守在院子里。 沈珹语气极差,近乎训斥道:“布政使司衙门还不曾收到信报,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这种消息也是能混传的?!还巴巴送来本官门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们顺风标行和八仙车马行的消息,沈大人还不知道吗?左不过这一两天,衙门大约也会有信儿了。” 他倾了倾身子,道:“我这不就紧着来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珹其实心下对这个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却仍是黑沉着脸,冷声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岂有越俎……” 还不等他说完,李熙已抢着道:“我已着人看着晋王府和庆成王府了。” 沈珹登时脸色大变,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熙哼笑一声,道:“朝廷诸公对宗藩一向慎重,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大人应更清楚,这几年来,庆成王府惹了多少祸端,皇上申饬了多少回?” 庆成王府那些仪宾作奸犯科委实太多,皇上厌烦庆成王府也是摆在明面上了的。 实际上,庆成王府又何止几个仪宾为恶呢! 当初南海郡君闯去京城被遣返回庆成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成王就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说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虽说当时是以退为进吧,但也确实就是有那么多不法事的。 庆成王有多少子孙呢?现任庆成王朱奇浈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据说首代庆成王有子百人。 庆成王乃是晋王一脉,晋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将军、县主、郡君纷纷出去建府造宅,如现下的汾州城有半数地方是庆成王府的,另半数呢,属于另一位晋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还在城中,百姓都被挤到边角地方了。 这样多的龙子凤孙,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家奴,为祸地方的事哪里会少了。 冒出头的、被申饬的不过是一个庆成王府罢了,可实际上,山西宗藩实是大问题。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视沈珹,咄咄道。 沈珹一时语塞,进而有些恼羞成怒,拍着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来教导本官了?!” “不敢。”李熙说着不敢,却不曾移开视线,口中更没有半分退让,道,“山西宗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大人不知道?” “山东清丈田亩,宗藩那边清出来的千顷有余,这还是不好从严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细细查算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辅国将军、县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庄田,仅晋王府就有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只怕不下两万顷!”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亩?” “夺了田,还要争水,百姓要么没田,要么有田无法引水浇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当初南海郡君仪宾那般兜揽解纳税赋、敲诈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为天’、‘地为民之命’呐,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珹一句也答不上来。 这是多少年积弊了,打宣德年间起就是困扰山西的大问题了。 山西大小官员谁人不知? 历代皇上不知吗?!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么做呢? 当今,早就厌恶庆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险些惊了圣驾的事。 皇上岂会不疑心晋王府?只怕对晋府也是多有不满! 但能怎么样呢? 靖难之后,事涉藩王,朝廷总是谨慎再谨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样的人物来。 再是不满,也不过是敲打敲打,没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能削藩。 这些年,藩王除国的,都是“无子除国”。 偏在山西的这群宗藩,个顶个的能生,真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让孝庙和当今这子嗣不丰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与其他藩王可能没有丝毫联络吗? 可能的。 但,谁在乎呢? 就算真没有,也,“可以让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错…… 削藩,贬为庶民,名正言顺。 沈珹额角有些见汗,他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么? 他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大得惊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样,声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这山西边贸里,有晋王府多少抽红?!庆成王府还有几位仪宾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边的商贾?!啧啧,草原上,都是骑马挎刀的,谁知道是商贾还是马贼,还是骑兵呢……” 沈珹瞳孔一缩,半晌才道:“你与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却道:“大人在参议任上也有年头了。” 沈珹脸上更黑了。 当初他为宗子,不说举合族之力供给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经营族产,落下的那许多银钱,让他在京中走关系探门路时出手阔绰,很容易达成心愿。 彼时他伯父沈沧、舅舅贺东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携于他,他也算是仕途顺遂。 那会儿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状元郎,又娶了阁老的女儿,他还很是不服气了一阵子,明里暗里较着劲。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长归了五房,族产交出去,宗房还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跃成了湖广布政使,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个小娃儿如今品级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这多少年了,还在个参议的位置上打转转! 他不想上进?! 如何会不想!! 沈瑞升官快靠的什么?——为皇上分忧呐。 如今,眼前,就可以为皇上分忧! 把晋王府乃是山西几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统统打成从逆,山西地面就清净了。 皇上会如何犒赏其功? 沈珹死死盯着李熙。 他,还有一桩隐忧。 他的长子,沈栋,自那年“松江倭祸”中“失踪”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宁藩掳去了,可这么多年,也没人来联系他。 二弟沈珺往南昌去了,这些年却也没能寻回小栋哥。 他养那么大的儿子,又是个读书种子,那是锥心刺骨的痛! 不盼着儿子活着吗? 不敢盼!他现在宁可儿子已经死了! 若宁藩一直捏着他儿子,别说终有一日会拿小栋哥来胁迫他做什么。 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日宁藩败露,小栋哥也会牵连到他这亲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点什么。 坚定的拥护当今皇上的正统地位,坚决反对一切的宗藩,才不怕被人说“通藩”! “我……本官……我这样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无力。”最终,沈珹缓缓开口道。 李熙笑得真诚极了,“查谋逆的事儿当然不能让大人您来。不过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与锦衣卫徐仪徐千户说上一说。这查案嘛,还是锦衣卫拿手些。” 沈珹眼神闪了闪,微微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再次凑近沈珹,道:“大人呐,延绥能开马市,大同,一样能开。”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5章 山重水复(二) 正德八年四月,春夏相交之际,大家都有点忙。 宁夏,安化王朱寘鐇在忙着焚官府、释囚徒、招降边军将领兵卒,忙造反。 陕西,赵弘沛在忙着游说坐镇延绥的杨一清,想靠着一副好口齿、一身好功夫以及皇帝亲信这一好背景,加入讨逆的队伍,向自己的第一份军功进发。 山西,李熙忙着盯梢晋王府、庆成王府等宗藩府宅,想着能拦截从逆的书信最好,若是不能,就加紧炮制一些证据出来。 而京里,诸位大人们也忙着“打仗”——打嘴仗。 被焚毁了弘德殿的乾清宫修是不修?如何修? 用哪里的木头?征何处的工役? 以及最最紧要的,银子从哪儿出?! 围绕着这诸般问题,内官外臣、工部户部好一番唇枪舌剑,愣是从正月十五吵到五月初五,还没有个结果。 各派手下的御史给事中再轮番借着乾清宫火灾上点儿折子责备一下皇上各种不是、天下各种不公。 首当其冲,就是皇帝不该纵情声乐——不玩花灯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 “说的都是没道理的话,从古到今,哪个上元节不点灯的?御史家不也一样点灯,也没见把他们烧成灰了。” 寿哥口中嘲讽,一扬手,将一只活鸡丢过栅栏,落在兽池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上。 那山石上卧着只猛虎,皮毛黑白相间,竟是只罕见的白虎。 但见那白虎四肢舒展,神态慵懒之至,任那鸡在面前惊惶扑腾,始终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全然懒怠理会的样子。 方才寿哥一行刚自狼坊而来,那边几只活鸡甩进去,狼群一拥而上,争抢撕咬,热闹之至,看得寿哥拍手大乐。 这虎池里却是这般冷场。钱宁怕寿哥觉得无趣,还想着法子要逗弄那白虎过来取食,博寿哥一笑。 怎知寿哥却是越发欢喜,向左右道:“这才是百兽之王应有之态。” 钱宁立马识趣的跟着吹捧,左右大小内侍更是联系到帝王,猛夸寿哥一通。 看管兽池的小内侍往后缩了缩,笑容略显尴尬,就是土狗刚吃饱了十斤牛肉,也会有这等“帝王之态”的…… 寿哥笑眯眯听着众人颂圣,半晌挥挥手道:“再养个把月,就挪到百兽园去。也让百姓同乐。” 身边立马又是一片“皇上圣明体恤百姓”之声。 百兽园的总管太监笑得一脸褶子,好像看到银子在招手。 西苑如今日日开放,百兽园也由五日一开放变成三日一开放,依旧人满为患日进斗金。 不止门票收入,当初沈传胪给小刘公公(刘忠)支的妙招,允许百姓给兽禽喂食,也是获利极丰。 甭管是一把小米还是几个果子、一只活鸡,可都比外头集市上卖得贵多了,依旧不少人乐意买来作嬉,不光赚钱,更省了喂养兽禽的开销。 皇上又是个大方的,许多珍禽异兽也肯放过来与百姓共赏,而这样名贵的禽兽都是要收高价门票的。 这回来了白虎,这可是祥瑞啊! 当初进城时候悄没声的谁也没见着,如今能得以一见,百兽园的大门还不被百姓踏破了! 却说这白虎乃是月前建昌侯张延龄送进西苑的。 张延龄是早许了皇帝外甥弄一只白虎来的,但这样的白虎若是易得也就不称为祥瑞了,这些年建昌侯府一直叫人在辽东深山老林里寻,却始终未能如愿。 去岁将入冬时野人女直部有消息传来遇到白虎,重赏之下,便是大雪封山也有人冒死前去猎捕,直到今年开春才终于擒获。 一众人欢喜之极,敲锣打鼓的把这白虎祥瑞抬出了深山。 山中消息闭塞,直到了县城里,才得知乾清宫失火。 历来皇宫失火这种事都要说上天示警的,而御史言官不少折子内容都有流传到民间,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更是深以为然。 建昌侯府的人也傻了眼,这种时候,这祥瑞是献还是不献? 皇上贪玩的名声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 这边儿刚刚上天示警,那边儿就说天降祥瑞,可千万别解围不成反被打成勾搭了皇上玩物丧志的妖孽啊。 可这一路抬白虎出山动静闹得忒大,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再放回去肯定是不行,私下养着更不行,这除了天子又有谁敢养这么个瑞兽? 这厢急急报进京里,张延龄也是头疼不已,怎么就赶上这么个时候! 为这白虎耗费颇多,这花银子还花出不是了! 他进宫和太后商议了许久,最终这白虎还是送进西苑了,只不过十分低调,百姓大抵不知。 这回要是往百兽园一送,一准儿全城轰动。 总管太监已经在盘算着这门票收多少合适了。 而他到底还是眼界窄了,一旁的钱宁就会陪笑道:“皇上慈悲,让百姓也能拜拜祥瑞,天大的恩德!这是不是要做个仪式……” 他声音略低了些,“也好压一压有些人的嘴。” 众内侍一听,皆齐齐称正当如此。 这阵子内官可被外臣骂得狠了,还是句句奔着镇守太监和皇店去的,真是一点儿有油水的地儿都不想给他们留了,众内侍如何不想扳回一局来! 奈何他们的万岁爷不这样认为。 寿哥满不在乎道:“压他们作甚么,眼皮子浅的,好容易得了只活鸡,就抢来抢去,且让他们咬去吧。” 说着又扭头去欣赏那白虎优雅姿态,兴之所至,又吟了两首前人咏虎的诗作。 众内侍不由都是暗暗苦笑,万岁爷您这不是把御史当眼皮子浅的狼崽子,而是把咱们当活鸡丢着玩呐。 没等他们再多劝两句,钱宁已是紧跟皇上脚步,大赞皇上气度。 寿哥瞥了他一眼,忽问道:“你说,御史家点花灯怎的便不走水呢?偏宁王进的灯起了火。” 钱宁眼珠子一转,陪笑道:“臣见那花灯精巧,想是宁王爷花了心思的,做工繁复,点灯人不晓得机关,失了手也是有的。” 那日乾清宫布灯的内侍早已在化人场灰飞烟灭了,也就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皆由着钱宁说圆说扁。 这钱宁没少拿宁王的好处,然皇上曾抱怨山东花灯不好的话却是臧贤透给宁王的,宁王送了华美宫灯来果然得了皇上欢心,加倍的厚礼送与臧贤,这让钱宁很是妒恨。 这会儿花灯出了问题,钱宁原是幸灾乐祸的。 不过既皇上问起,他又拿了宁王恁多银两,不好捎带上宁王,话锋捎带,就给自家表功起来:“要说花灯虽小,但想要做得好,却须得费大心思,当初臣干爹进上的金银琉璃结丝灯也是……” 他干爹大太监钱能在成化年间镇守云南,发现永昌人炼石成丝,堆织成布以为灯屏,称结丝灯,遂扣下方子,不许外流,做出宫灯进献皇家。 此灯可谓“镂玉裁云,妍雅精工”,华美异常。 直到钱能死后,这发明这料丝的后人才敢将方子传出去,如今“滇南料丝灯”和江苏丹阳仿制的“丹阳料丝灯”行销海内,备受欢迎,可见此灯精妙。 当然,其中最最上等的自然还要属进献宫中的,也无怪钱宁有炫耀的资本。 寿哥的思路却没跟钱宁的话走,没称赞一句钱能,而是道:“既是宁王的灯烧了乾清宫,自是要宁王来赔的。” 钱宁一噎,立时闭上嘴装死。 这话怎么接茬?臣愿为陛下分忧去说与宁王听?不,臣不愿意! 不能好听的话叫臧贤说了,得罪人的倒叫自己去办。 好在寿哥似乎不在意钱宁是否接话,转而吩咐身边内侍道:“你想着些同刘大伴说一说,让他与内阁各位老先生商议。” 钱宁登时松了口气,心下又有些纳罕,皇上怎的早没提这茬,拖了这么久倒想起来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又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御史…… 钱宁已是在心里暗暗思忖起能拿这个消息同宁王换些多少好处来。 待皇上那边去皇后寝殿,钱宁这边不当值,也就趁势出宫回府,找了几个心腹过来,问了朝野各处消息,又打发人去寻宁王在京办事的人过来。 宁王的人没到,倒是他买通的司礼监的人送了消息来。 “安化王反了?他可看仔细了?”钱宁虽口中这么问,却是明白,这样大的事,再没有敢信口雌黄的。 “小侯公公说八百里急报送进来的。”那管事回禀道,“小侯公公说,刘千岁看了脸色大变。是不会有错。” 他又压低了声音,“小侯公公说,那份急报还附了旁的,但只瞥着了先头的,后面的刘千岁看了两眼就收走了,还叫大家伙儿闭紧嘴巴,便匆忙回了私邸。只怕是要紧的东西。” 钱宁咂咂嘴,刘瑾私带折子回府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彩没冒头的时候,刘瑾都是带了奏章回去,与门人商议了,再让焦芳润色了批红的。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不同,刘瑾是想瞒下什么? 钱宁有些后悔叫人去请宁王府的人了,情况出乎他意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怎么与宁王的人说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遂一边儿吩咐去请心腹幕僚来议事,一边儿叫人拖住宁王府的来人,“就说我有点儿急事,少一时就回来,摆上好的席面,让芳蕊过去弹一曲……” * 刘瑾最近诸事不顺。 在山陕一直没甚建树的张永,借着延绥开市翻了身。 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该死的杨一清,也凭借延绥开市得了褒奖。 可气这马市就在他的老家他的地盘,却叫张永、杨一清两个护得严实,他竟没能伸进手去! 他刘瑾刘祖宗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他已着人与延绥总兵曹雄搭上了,要与曹雄结个儿女亲家。 刘瑾有两个侄女,年长的那个就是曾想择戴大宾、后嫁了陕西解元邵晋夫的,名金娘,年幼的那个尚未定亲,名玉娘。 当初沈瑞还担心刘瑾是看上了游铉想给那小侄女谈玉娘择婿来着。 刘瑾虽攀不上游驸马这样门第,却也的确为这个小侄女的亲事好一番筛选,一直迟迟不肯许婚。 尤其是在对大侄女婿极为不满的情况下—— 本来去岁春闱刘瑾已给各方都打好招呼的,必要保大侄女婿邵晋夫一个三甲,好早日成为他左膀右臂的。 没想到邵晋夫恁的不顶用,会试就落榜了,直将刘瑾气了个仰倒。 再是把人叫过来骂了个臭死也不顶用,刘瑾索性给他寻了个江南富庶之地外放。 可这邵晋夫却又上来牛脾气,死活不肯去,非说要再读三年,必要中进士才行。 这要不是顾着自家亲侄女,刘瑾勒死他的心都有。 故此刘瑾对小侄女婿的挑选就越发上心了,说什么也不能选邵晋夫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曹雄次子曹谧,与刘瑾小侄女年岁合适,相貌也不错,只是是个纳粟监生,其实并不太符合刘瑾择婿的条件。 但此子却是办事能力出众,入了刘瑾的眼。 那是正德四年十一月,达延汗寇边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正德五年巡按御史上折,弹劾曹雄拥兵不救,贻误战机。 曹雄佯引罪,乞解兵柄,却又打发次子曹谧奏诣京师。 曹谧尚未及冠,在京师多家府邸游走却毫不怯场。 讲起达延汗寇边种种情状,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又讲他父亲如何带兵死守云云,直讲得朝臣心惊胆战。 当时本就是边关要紧,无论如何曹雄带兵上确实有一手的,最终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罚了些俸禄,仍令曹雄居职如故。 那曹谧自也是拜过刘瑾的山门,给刘瑾留下了深刻印象。 待延绥马市一开,曹雄这个延绥总兵分量愈重,刘瑾就越发觉得曹谧是佳婿人选。 他派人往延绥说媒,曹雄也是要在朝中寻一靠山,当即便同意,双方换了庚帖,婚期定在了翌年九月。 怎料这转过年来开春,刘瑾兄长不知怎的就病了,肚腹肿胀起来,面色苍黄,食不下咽,不时疼痛。 太医看了说是《黄帝内经》所载“膨胀”,乃是四大难症之一,实在难治。 刘瑾也是遍寻名医,药一副一副的吃,却一直不见好。 人都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却是肚腹依旧鼓胀。 眼见人就是要不行了的。 可若人没了,谈玉娘是在室女,要守孝三年再嫁! 刘瑾遂去信往延绥,希望曹家能提前迎娶谈玉娘过门。 然曹家那边却月余也没有回音。 刘瑾料是因乾清宫走了水,这外头铺天盖地的弹章,不论说皇上还是说镇守太监,总能捎带上他刘瑾,消息传到边关,曹雄最是油滑之人,怕是有观望之意。 刘瑾大为恼恨,但他想拱掉哪个文臣还算容易,想伸手到边关教训一个总兵却难。 尤其现下无论是延绥马市,还是侄女的婚事,都是要指着曹家,一时倒也不好翻脸。 就在这么个关头,又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安化王那纸檄文,虽也说了皇上对宗室不仁不慈,可却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他刘瑾的罪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别说那些罪名他心里清楚不是捏造,便就是捏造的,有这样“清君侧”的名头,他也难得善终! 刘瑾卷了那急报和檄文就出了宫,又叫人赶紧喊了张彩来。 刘瑾私宅密室里,张彩展开那檄文一看,也是心惊肉跳,当即便道:“千岁应当即进宫,报与皇上。然后什么都不用做,只在皇上脚边哭上一场,说说自皇上登基以来您都为皇上做了些什么。” “一定要提一提查九边屯田之事,这檄文上说丛兰虚报田亩、滥征田赋,丛大人出自通政使司,素有贤名,皇上最是信得过的,如今被这般说,可见是贼子颠倒黑白。” “他既是诬陷丛兰,自也能诬陷千岁你!这些宗藩私占田亩便是侵吞朝廷税赋,乃是大逆不道,清丈田亩让他们无所遁形,故此才会如疯犬般狂吠乱咬!” “再提一提山东的德王……” “还有太庙司香之事,别看皇上冷眼看着朝臣选这个推那个,其实此乃皇上逆鳞,千岁不妨就说这些人妄蓄大志……” 刘瑾眉头紧锁在密室里来回踱步,听得张彩一条条说来,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发烦躁。 忽然,他一拍长案,打断了张彩的话,“不成,这檄文不能叫万岁爷看到。” 张彩不由愕然,脱口而出道:“千岁万万三思!” 刘瑾却道:“正是三思过了的。这些年,皇上……”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说下去,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句:“皇上长大了。” 张彩脸色数变,咬了咬牙,道:“千岁是担心皇上看了这檄文疑心于您?!可正是因怕皇上疑心,才要剖析个明白!” 刘瑾缓缓坐在椅上,摆了摆手,道:“皇上见了……必要起疑的。” 他阖了阖眼,道:“乾清宫如今还没修……” 他来了这么一句,让张彩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乾清宫为什么没修——差钱! 皇上没银子修宫室,身边的大太监却有的是银子,这像话么! 说这话,不是意味着刘瑾舍命不舍财,而是刘瑾心里清楚,在丘聚之后,皇上对奴才敛财十分敏感,不会轻饶。 张彩沉默了良久,忽道:“千岁,您想想当初,是怎么将刘谢赶出朝堂的。您……最是知道皇上的心思!” 刘瑾面色稍缓,当初,是他一句“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让皇上厌恶起那些把持朝政的老臣,最终成功化解危机,反将刘谢收拾了。 而今,是可以说藩王心存反意,诬陷于他。 皇上当然也会信。 比起贪渎,意图谋反当然是更值得君主关注的。 但是……贪了皇上的银子这点,仍会在皇上心里扎下根刺。 他,太懂皇上的心思了。 丘猴子。该死的丘猴子。便是死了,也能祸害人! 刘瑾终究是摇了头,咬牙道:“这檄文,不能叫皇上看着。” 张彩目光阴鸷,语气森然:“千岁,那咱们就要另做打算了,先把一些人的嘴堵上。” 刘瑾点头道:“东西两厂、内行厂、锦衣卫,你只管调用。” * 刘瑾想着封锁檄文消息,不让小皇帝看到。 却不知,其实,寿哥早一日就已经拿到了赵弘沛的密报,还有,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珹与丰城侯嗣子李熙的密折。 “赵弘沛没白去山陕一趟,至少这密信传递网就做得不错,真应了当初沈瑞的话了,比驿站还快些。”寿哥不无嘲讽道。 何止比驿站快,比八百里加急还快。刘忠躬身垂首,没有接话,却道:“今日,刘公公又拿了些折子回府了。” 寿哥点了点御案上的密报。 刘忠微微颔首。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不作评价,反道:“当初朕就知道晋王有鬼,倒没想到是安化王先反了,拉拉杂杂说什么这个横征暴敛、那个不仁不义的,说到底就是开了马市,断了他的财路罢!只怕再开一次马市,晋王也该忍不住了。” 看着折子上一行行小楷,他冷着脸,厌恶的吐出两个字,“蠹虫。” 李熙密报写的是晋王府这些年与代王、庆王、安化王勾连,垄断山陕甘宁对蒙“黑市”贸易,贩卖粮食、铁器甚至兵器等诸多违禁品到蒙,赚下巨额财富。 这次安化王起兵,晋王府也有暗中资助。 而沈珹的折子则详细的列了晋王以及这一系诸郡王庆成王、永和王等王府其子女共霸占多少良田,祸害多少百姓。 因他是布政使司参议,数据翔实可靠。 “这个也是沈瑞的族兄?”寿哥点着折子因问刘忠。 刘忠称是,简单将沈珹介绍了一下。 寿哥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道:“松江沈氏真是人才辈出。” 又摩挲着下巴,道:“沈瑞想也该得着信儿了,不知道他的折子会写些什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5章 山重水复(三) 山东,济南府 沈瑞确实得到山陕的信报没比京城晚几天,只是反复斟酌折子,迟迟没有往京中递送。 沈瑞并不太担心安化王这场叛乱,前世历史上这场叛乱仅十八天就平叛了。 而如今杨一清并没有被夺兵权,又有张永在宁夏镇守,肯定无虞,搞不好他这边看信报时,那边都已尘埃落定了。 要说担心,只是比较担心丛兰。 前世历史上是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在宁夏清查屯田,因谄媚刘瑾敛财巨多而被安化王杀于公署。 而今是丛兰被调去了宁夏! 丛兰一直是沈瑞敬重的老上司,自沈瑞到登州后,文登的丛家也没少帮衬配合沈瑞执行诸事。 丛兰为人正直,断无贪腐之事发生,去了宁夏便严查各处屯田、仓场,这自然是要得罪人的,从檄文措辞上看,清丈田亩亦热闹了安化王。 沈瑞不免悬心,生怕丛兰被安化王趁乱杀害。 然千里迢迢,除了飞马去信请赵弘沛帮忙关照,旁的实是有心无力。 自檄文传来,沈瑞便知,离京中乱起不远了,故此他才没有立时写了折子递进京。 前世历史上这场安化王叛乱最大的作用,是推动了刘瑾的下台。 那檄文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所有看过檄文的人都明白这点。 当然也包括刘瑾。 历史上刘瑾是藏匿了檄文未让小皇帝看到,直到张永归京面圣时奉上檄文揭发刘瑾罪行,方让小皇帝决定抓捕刘瑾。 敢藏匿檄文,是因那个刘瑾对京城掌控力极强?还是那个小皇帝真的沉湎玩乐不问政事?后人已无从猜测,而今嘛…… 沈瑞虽不知道刘瑾是否还会藏匿檄文,但深知如今的刘瑾即便有厂卫在手,终还是没达到史书上所说“立皇帝”的程度,更何况寿哥也非那史书中的“顽童”皇帝。 这檄文,他沈瑞能拿到,旁人也一定会拿到。 刘瑾,怕是藏不住的。 届时不知道多少人会上书抨击刘瑾,而刘瑾,又岂会坐以待毙,必是一场“混战”。 沈瑞手下几个新近从京中来的幕僚中,也有不少人认定此檄文一出,便是扳倒刘瑾的大好机会,极力建言沈瑞上书揭发刘瑾。 莫说沈瑞与刘瑾原就有过结,便是没梁子,沈瑞要往上走,也必会对上刘瑾的势力。 如今已为沈瑞谋主的谢先生一开口道:“朝中刘谢旧人被刘太监压得久了,有此良机,必会群起而攻。李王两位阁老与刘太监素有不和,亦不会干看着……” 当众幕僚更是纷纷跟进:“正是众人合力之时,一举将阉贼拿下!” 谢先生却冷笑一声,道:“如此局面,与当初刘谢李欲诛刘瑾时何其相似?” 一句话如冷水泼下,众人登时尽皆默然。 这几位幕僚皆是沈瑞升官后王华、杨廷和、杨镇、沈瑛等荐来的,在京中官场浸润多年的老幕友。 沈瑞此番晋升,不止在山东铺开的摊子更大、需要各色人手更多,更因为位置愈高,便不能只向下向下看着地方,还要向上看着京中上层动态,时时关注京中局势。 陈、姜、大小于几位师爷在地方庶务上精熟,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却是难以把握。 这群京中幕僚的到来,着实帮了沈瑞大忙。 尤其谢先生,乃是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重要谋士。 白越是翰林侍讲学士出身,与杨廷和交情莫逆,倍受提携,乃官至尚书位,是杨党的中坚力量。 白越故去后,其膝下三子皆庶出,学识平平,并未出仕,家中幕僚门客自纷纷散去,杨廷和就接收了其中一批人。 谢先生来鲁既是受杨廷和所托,也是他见沈瑞年纪轻轻政绩着实耀眼,有背景、有圣眷,又肯干、又会干,实是前程可期。 到了山东与沈瑞多次深谈,彼此都十分满意。 而谢先生曾为九卿幕客的身份,及其学识、见识也让一众幕僚心服口服,他即成了沈瑞的谋主。 谢先生一语提到了当初刘健谢迁被刘瑾赶出朝堂,此桩事直接改变了正德朝朝局,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位幕僚也是在京多年,不知仔仔细细将这件事研究了几百遍。 细究起来,当初刘瑾能撵走刘谢,并不是他刘太监有多大本事,根子上,还是因着刚登基的小皇帝对于一直把持朝政的老臣们已十分不满。 当时朝中皆刘谢李门人,上书必提刘瑾必规劝皇上,这“众口一词”,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而今呢,又是满朝齐齐发力,同样“众口一词”要扳倒刘瑾,皇上心中会半分感触也无?! “何况这是‘清君侧’!”谢先生又补充道。 众幕僚更是无言以对。 清君侧,清君侧,自古臣下起兵打的多是清君侧的旗号,喊着要保护圣主,然佞臣对应的便是昏君,君王身边出了佞臣,这哪里还是什么圣主,分明就是昏君。 如今若大家随着檄文的节奏参劾刘瑾,不正是遂了人家“清君侧”的意,在骂皇上昏君! 小皇帝又将作何感想?! 沈瑞轻咳一声,道:“丛大人刚直清廉,不容叛贼污蔑。” 这便是要上折为丛兰说话了。 既逆贼列丛兰的“罪状”是诬陷,自不能说刘瑾的罪状就不是诬陷,更不是皇上昏聩了。 有两位幕僚连忙点头,连称此步妙极,“这檄文自叛王之手,叛逆之言焉能采信?” “折子上就事论事,以及如何帮扶边关恢复农耕生产,山东可以提供子粒粮食农具。”一幕僚有些不甘,道,“至于密折上……当初御道投书案,还有戴探花那姻缘,皇上总归是知道大人的……” 却是想说明着奏折上不提刘瑾,密折上多下点儿眼药,反正皇上也知他沈瑞与刘瑾不和。 沈瑞摆了摆手,示意不可。 今日的寿哥,可不是史书上所写那个毫无主意、一味听信近侍之言的小皇帝。 而刘瑾与寿哥而言…… 他未将话说出口,谢先生已道:“你们只瞧见了刘太监作恶,却未想过刘太监可不是个只会陪着皇上玩闹的东宫旧仆,这些年,刘太监办事有多少是合了皇上心意的?” 这也正是沈瑞难以落笔的原因。 刘瑾,未尝不是寿哥手中一把刀。 在这把刀剩余价值没有被完全压榨出来之前,寿哥会不会丢弃这把刀,实是难说。 帝心,难测。 前世今生已有偏差,沈瑞已无法再信前世史书上那些,这场“倒刘”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你我都知道这檄文要命,刘瑾自也不会坐以待毙。”轻咳一声,沈瑞道,“他想自救,只能靠皇上,靠显一显他能为皇上‘办事’。” 英雄所见略同,谢先生目露赞许,又见幕僚中已有人似恍然状,便道:“他要自救,就要做那立竿见影出成效的事。 “皇上看重国库,海贸商税、晒盐法这两处易见银子的有咱们大人珠玉在前,刘太监也难效颦。西北既有乱,这罚米输边也要缓一缓了,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清丈田亩了。” 这话已是点明了,不少幕僚露出喜意。 “远处难以立竿见影。” “北直隶戚畹勋贵之家已查过一遍了。” “山陕不免要受叛乱波及……” “山东的事有大人在且轮不上他!” “唯有河南!大人,必是河南无疑!这也是咱们的机会!” 沈瑞微微颔首,“中原膏腴之地,折亩之事亦多,如诸位所愿,河南动起来,我山东亦得益。” 随着山东东三府的崛起,整个山东行省各行各业皆发展迅猛,一时间用工缺口巨大,不少河南百姓往山东来寻生计。 近两年河南又有旱情,一时流民也多了起来。 沈瑞固然希望劳动力多多益善,但更希望河南这样的产粮大省变成大粮仓。 温饱永远是一切的基础。 百姓食不果腹还谈什么工业化,论什么发展! 在没法从海外获得海量粮食时,提高本土粮食产量就是重中之重,是稳定一切的根本。 因河南土地肥沃,土地兼并情况十分严重。 刘瑾若在此时竭力推进河南的田亩清丈,归田于国,归田于民,必将有大批粮食释出,于山东无疑是个利好消息。 众幕僚都振奋起来,商讨起如何在折子中不动声色提起河南粮米,在京中怎么想法子吹风影响刘瑾的决定——光他们在这儿分析没用,也要刘瑾真个如他们所料才行。 乃至后续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推广新作物和优选粮种等等都拿来议一议。 这边正商议着,那边忽有管事来报,山西沈珹的次子沈?来了。 那管事还小声道是看样子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没有车辆,没有礼物。 沈瑞一笑,这不年不节的,原也不是送礼的时候,这么急着赶来,只能是为着一桩事。 田丰的书信只比檄文晚了半天到,沈瑞也是知道李熙与沈珹那行动的。 这俩人搅到一起也没甚稀奇的。 李熙原就是个投机心重的人,往山西去就是奔着立功去的,有了机会自不会放过。 这个切入点也选得不错。 晋王府、庆成王府,确实已让寿哥不满。 庆成王府这些年出了多少幺蛾子,再想想当初流民进京恰是小皇帝刚刚登基,朝局未稳时…… 沈瑞也曾在给张永饯行时听过只言片语,猜想寿哥派张永去山西只怕不无探底晋王府的意思。 李熙跟着张永,以他的聪明,想是看出些端倪来,如今挑得有藩王造反的时候一锅烩了晋王这支,算是稳准狠了。 而李熙想选帮手,在山陕多半是刘瑾手下的情况下,选上好歹属于沈家人的沈珹也是顺理成章。 沈珹做人一般,做官儿也无甚领土治民的本事,却是从没息了“上进”的心思,当初也没少钻营,如今在山西一呆多年未能晋升,想也是急的。 两个都是立功心切,自然一拍即合。 只是,自从分了宗,沈珹就远了族亲,只年节走走礼表示没断了亲戚罢了,沈瑾沈瑞婚事其妻儿更是一个也没到场。 如今倒是肯把儿子派出来了。 想来是对同李熙合作不安稳,认定沈瑞是天子近臣,懂得揣摩圣意,希望沈瑞能帮衬一二罢。 同族的兄弟,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个无趣。 沈瑞对其也是无话可说。 但到底是同族骨肉,晚辈儿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不是。 沈瑞吩咐人引着沈?往后宅去先拜见太夫人徐氏,再往内书房叙话,晚上再设宴与其接风。 * 沈?是沈珹庶出的次子,因与嫡长子沈栋只差了一岁半,一直极不得珹大奶奶贺氏喜欢。 直到小栋哥失踪…… 珹大奶奶出身贺家嫡支,与宗房血缘不远,且当时沈珹又要贺东盛,珹大奶奶自然硬气。 后来小栋哥被贺家拐走的,下落不明,贺家又引来倭祸、陷害沈家……沈贺两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家,再之后就是贺家宗房抄家。 这一番变故,珹大奶奶失了一向倚重的爱子,娘家又受了牵累,不由大病一场,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尚幼,怕是熬不过去的。 只是人虽活过来了,腰杆却再也硬不起来了,只能由着丈夫培养起年长些的两个庶子来。 沈?虽得了重视,这重视却来得晚了些,读书已是不成了的,勉强得了秀才功名,就走起了沈氏一族庶子们的老路——帮着家里打理庶务。 不知是因和沈瑞年纪相差不大,还是因历练了数年人情练达,沈?倒不怯场,几句客套话说得颇为得体,而后也不多巴结,只从贴身衣衫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这般行事做派,颇有几分昔年沈玲的影子。 沈瑞默默接过那信笺,心下却不免唏嘘。 待抖开那信,不由一怔。 却是沈珹将上奏的折子誊抄了一遍给沈瑞。 沈珹上奏的是宗藩霸占良田祸害百姓,给沈瑞这信里却指出宗禄之事。 又言说,山东这边宗藩也有与山西类似的情形,想来沈瑞也是处置过,他是来求教的。 宗藩一直是大明朝的巨大包袱。 沈瑞也不是没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包袱不甩掉,大明便是腾飞了也总被拖着后腿,一不留神许就被拽下来再飞不起来。 当年太祖分封,意在“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然从建文始,就一直视藩王为威胁,一代代帝王一直也没停歇过“削藩”之举。 成祖就是因建文削藩“被逼”“靖难”起兵,然得了天下后,也开始变相“削藩”——解除各藩王的军事力量,诸如削夺王府护卫,剥夺军事指挥权,更换封地等等。 但成祖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一绝到底,汉王赵王都设有三护卫,也仍参与军事战斗。 这也为后来埋下隐患——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反了。 明朝藩王虽多,但真正造反的,除却成祖之外,便是汉王,再之后,就只有正德朝的安化王与宁王了。(拢共四个,寿哥就摊上了俩。) 宣庙平定了朱高煦之乱,也借机继续削夺了王府护卫,将赵、晋、秦、楚及肃府手中的大量护卫收归朝廷,同时还进一步弱化分封的政治意义,明确宣称国祚长短与封建无关。 后世都认为宣庙是彻底完成了削藩大业,从此藩王被豢养于一地,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想有作为都不可能了,自也威胁不到龙椅。 但历代帝王始终也没对宗藩放下过戒心,无论是英庙还是宪庙,乃至先帝孝庙,都有各种藩禁政策出台。 当今登基之后,虽一向对宗室不大待见,明旨申饬也不少,但要说新增的藩禁政策还真没有。 而且刘瑾还在正德四年时出台了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的政策。 其中充分考虑了宗室爵位高低、亡故与否、是否有子嗣及亲疏五服关系,视情况规定需要回避的王亲官员的范围。 总体上来说,是个对宗室来讲十分亲和的政策。 只可惜正德帝的宽和并没有收到好效果——两个藩王叛乱。 不过即便没有叛乱,失掉武力失掉政治影响力的藩王们也没有让大明朝廷轻松多少,因宗室人口日益繁茂,很快,宗禄就压得大明财政喘不过气来。 太祖时规定:“亲王岁给禄米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公主及附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及仪宾六百石,郡君及仪宾四百石,县君及仪宾三百石,乡君及仪宾二百石。” 宗室人口增长基本上三十年翻一番,到了正德朝,宗室健在者逾两万,宗禄已成为财政的重要开支,藩府所在的布政司已出现了拖欠宗禄的现象。 (历史上待到嘉靖朝,宗禄已使朝廷财政陷入困境。) 沈珹因不知帝王心思,没敢在奏折上明写,只有所暗示,倒是给沈瑞这信里挑明说了。 “弘治八年,山西巡抚曾上书言:‘山西分封宗室独繁于他省,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等主毋虑千余,岁禄七十七万有奇,递年修治第宅,工价亦至数万。况且临各边,州县供亿刍粮动以百万计,频年被灾,军民疲敝已极。’ “李熙言他查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晋王府有庄田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两万顷。 “而宗藩侵占民田,不止宅地庄田,还有香火地(坟茔用地)。 “曾闻宣德时,永和王坟茔十五顷(一千五百亩);而正统年,庆成王为王妃请坟茔竟已至十九顷。 “至如今,不提郡王,单县主、仪宾就敢请坟茔百余亩,又筑桓、修道,其外更侵数步以外,以筑拦马之堤,此多占亩数,地利尽归王府,额税仍及百姓。” “有巡按御史曾奏,‘王府主丧者常以择吉为由,夺据民间膏腴之地。’ “如今宗藩又几多人口矣?” 沈瑞掩了信,低叹一声。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当初沈沧也曾外放山西,徐氏也同他讲过不少山西旧事,而因涉边镇,他在通政使司的时候,也特地找过山西的一些奏报来看。 沈珹说山东也有宗藩问题,是的,山东宗藩也没好到哪里去,沈瑞与德王府、衡王府都交过手,生从他们身上为百姓撕下一大块利益来。 但山东因藩王数量少且子嗣不茂,情况尚可控制。 山西就麻烦多了。 山西的宗室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能生。 所以宗禄及各种开销问题也就格外严重。 如沈珹这信里所说,山西宗藩活着的就逾三千之数,死了的四千有余,宗室活人要盖房子,死人要修茔地,一面伸手问朝廷要,一面变本加厉的盘剥小民。 至今府宅、庄田、香火田占地只怕不止三十万亩,而山西百姓人均土地,不足十亩! 山西本就因临近边关百姓甚苦,偏山西宗藩又不断侵夺百姓生存空间,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现下,李熙也不是没看出山西的危机来,想借着小皇帝对晋王一支的厌恶拔了这一庞大的一支,省出土地来。 却是只能缓和一二,治标不治本罢了。 沈珹倒是看到了那“本”,却没有给出“药方”——至少,这封信上是看不出的。 他也不像是抛出难题来给沈瑞,更像是来试探沈瑞。 沈瑞当然也想解决这个大麻烦,只是先前觉得时辰未到,要改革还是准备充分些才好。 但目前这局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6章 山重水复(四) “瑞二叔,侄儿是常与掌柜、庄头、百姓打交道的,这日日所见,唉,山西百姓实在是苦。” 沈?是个伶俐的,虽低眉顺目坐在一旁等着沈瑞读信,却一直偷偷觑着沈瑞面色。 见沈瑞已是看罢了信,沉思不语,沈?不由出声一叹。 沈瑞闻言也跟着叹气,合了信放在手边案几上,又端了茶向沈?示意。 沈?纵有话也说不出了,只得谢过,端起茶盏来啜饮。 撂了茶盏,他似想好了,垂头叹道:“瑞二叔也知,我父亲……唉,实在是自从我大哥……失了音信,父亲便是日夜悬心……” 这一杆子又从关心民生捅到关心自家上来。 沈瑞撩了撩眼皮,沈珹派沈?的意思他如何不知。 一则是事涉宗藩,不得不机密行事,怕是心腹管事幕僚都信不过,只信亲儿子。 再则便是,只消沈?站在着,自让人想起他上头那失踪了的哥哥沈栋。 小栋哥可是在宁王手里的! 而宁王的反心,沈瑞、沈理等各房宗子最是清楚不过。 沈珹这也是给沈瑞“提个醒儿”,一旦宁王事发,虽沈家分宗了二房不在株连九族之列,但到底是嫡支族侄,必然也会是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他沈珹现在就着宗藩问题出手,便是向皇上投诚,向百官表明立场。难道你沈瑞就不顺势表表态? 沈瑞却不接沈?这茬,撂下茶盏,淡淡道:“这桩事,李熙有些冒进了。” 沈?呆了一呆,反应倒也快,跟着苦笑一声,道:“侄儿倒也接触过李世子,他也是……想着在山西开好商路,能为皇上分忧。” “如今晋王府、代王府在地方上盘剥百姓,又把商道也占了去,开了不少铺子,霸着最赚钱的生意不许旁人来碰,还时不时征调民夫、车辆帮着他们运货,更有强买强卖的事儿。” 沈?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而且,晋府代府与那草原上,也是有生意往来的。可怜我大明百姓家中无余粮,倒是进了鞑子的肚囊。” “还不止粮草,还有好些个犯忌讳的东西,诸如,铁器,那在草原上都是卖出了好价钱的。 “泽州大阳的绣花针,瑞二叔想是听过,听闻山东海贸里这针也很是紧俏。” 诸般好处都是挑着山东能用得上的说,却始终不见沈瑞有些许动容。 沈?目光闪了闪,又道,“这泽州大阳镇的冶锻手艺高妙得紧。侄儿也曾听说延清叔父在兵械局屡立奇功,若有大阳镇的匠人为叔父所用,想来更是锦上添花……” 这说的是沈瑞的连襟李延清。 自从山东水师使用了兵械局大量新式军械一举端了巨鲨帮之后,李延清便升了正五品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其家学渊源、为兵械局一等一的功臣更是人尽皆知。 而沈瑞也成了大家眼中支持水师建设、支持新军械改革的先锋人物。 沈瑞闻言哂然一笑,他原也派人去考察过泽州大阳镇那些匠人,也像从颜神镇挖角琉璃匠人一般挖过冶炼匠人,这些却是不足与沈?道了。 沈?百般投其所好,终见沈瑞露出些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喜,忙点火道:“只泽州如今在代府宣宁王、隰川王手中。这二位……唉,前些年还被皇上申饬的……作坊在他们手里,怕草原上得的比山东得的还快些……” 代王府也少有良善之辈,这二位自也不是,只不过他们没有像庆成王那般公然违法罢了。 至于那次申饬,乃是正德四年,宣宁王成钴禄、隰川王聪羡私自出城游戏、包占乐妇被告发。 寻常公子哥出城包个乐伎自然是小事儿,但藩王私自出城便是大罪,故此他们在城中横行地方官府反倒不敢处置,唯有抓了出城这样的大忌才好“告发”。 而彼时寿哥的判罚如今看来颇有深意,乃是革了宣宁王三分之二的禄米、隰川王三分之一的禄米,相关知州等各有贬黜。 皇帝,当也是清楚宗禄难发了。 沈瑞手指轻叩着那信笺,晋府宗室三千余,代府宗室两千余人,沈王一系算少的,也有五六百人,都是这样的主儿,要拿财政白花花的银子养这样一群祸害,怎不令人扼腕。 山西自然是个大好地界,大有可为,不然赵弘沛、李熙、田丰、陆二十七郎也不会早早被布局过去。 然到现在仍没见什么成效,还不是因着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 边关武将,镇守太监,还有这些个横着走的宗室藩王,哪个都不是善茬。 如今安化王叛乱,原有格局必将被打破,首当其冲怕就是武将要换防,山西的这几位能挪一挪位置了。 镇守太监么,现在暂时无法,但是很快——刘瑾倒台,自然要换掉一大批。 只剩宗藩。 李熙想要揪“藩王参与谋反”事,拔掉几个郡王、镇国将军,也是想着借此收回商路。 而若是能从这里撕开一块,解决宗禄问题…… 指尖轻叩在信笺纸面上划出细微声响,连绵不断,让人心绪也跟着飘远。 半晌,沈瑞抬眼看了看沈?,摆手道:“此事,容我斟酌斟酌。且先去歇着吧,晚上与你接风洗尘。” 这样大事自不是立时能有决断的,有这一句便表示沈瑞已动心,沈?心下欢喜,当下忙恭恭敬敬起身行了礼,退了出去。 * 谢先生被请进书房时,沈瑞已在纸上写写画画列出数条来。 檄文不是秘密,沈府幕僚尽知,而田丰递来的消息因涉宗藩,却是机密,只谢先生等几位高级智囊晓得。 因李熙采取的是“揭发恶行”的手段,这在永乐朝是十分常见的,且当年成祖是默许甚至鼓励这种对藩王的检举揭发的,彼时不少人以此进身,故而谢先生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看到了沈珹书信,谢先生方大惊失色,又扫了一眼沈瑞所写果然是宗藩改革内容,不由连声急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这东家方才没答应搅合弹劾刘瑾的事儿,他是颇为高兴的,觉得东家睿智沉稳,远超其他年轻官员。 却没想到东家这冲动起来,比那些毛头书生更甚! 李熙只是对一家藩王下手,一桩藩王谋逆卷进去一二其他宗室也不奇怪。 沈珹沈瑞这却是要对所有宗藩下手了! 这是不反也要将人逼反了! 谢先生不好过去抢沈瑞的纸笔,急得跺脚,“大人!现下是什么时候?!叛乱一起,朝廷只会更加安抚诸藩,唯恐有人从逆!” “大人这般折子递上去,被内阁里老大人们痛斥都在其次,万一有只言片语传出去,又恰好有那么几个刺头宗藩也跟着反了……大人!到时候朝廷问罪起来,大人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沈瑞起身亲自为谢先生拉了椅子,请他坐下,道:“先生莫急,我有分寸。等我这折子进京时,只怕叛乱平定的消息早已先一步入京了。” “咱们方才不也说了,有张永张公公、杨一清杨大人在,没准儿这会儿就已平叛了。”沈瑞虽脸上仍有笑,眼神却是凌厉异常,“如此迅速平叛,诸藩当知天子之强,当畏天子之威,安敢造次!” 谢先生眉头未松,仍劝道:“虽有张、杨两位大人,应是无虞。但,但,这到底是兵事,瞬息万变,哪里会是尽如你我算计?若有个万一……赌不得,赌不得!” “这不是赌,先生放心。”沈瑞语气笃定。 “即便是,大人,您指望诸藩都会因此畏惧皇威不成?”密室中的谢先生毫无顾忌,直言道,“诸藩心思难辨,大人也见了,这些藩王哪个真个怕过国法?” 他抖着手中沈珹的书信,“安化王敢在檄文里写丛大人,旁的藩王他日便不会诬陷沈大人了吗?!” “正是知道他们无法无天,才不能容许他们再这般扒在大明百姓、大明朝廷身上喝血吸髓!”沈瑞伸手攥紧沈珹的信,一字一顿道:“先生最知礼部事,如今的宗藩,已将大明压成什么样了?” 谢先生不由一顿,管理宗藩也是礼部的重要工作,宗藩的册立、婚丧、爵禄、入京觐见等各项事务,都需要经过礼部尚书核准之后方能上奏批复。 他最是了解宗藩的情况,实说不出现在宗藩问题不重要的话来。 他长叹一声,颓然松了手,口中只道:“只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 沈瑞将信笺放在一旁,压低声音道:“就是这个时候,朝廷大胜,且胜得迅速,可见武力之强,诸藩都要掂量掂量! “借着李熙的揭发,以雷霆手段料理晋府,诸藩只会惶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这时朝廷颁布怎样的政策,他们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晋王一系三千宗室,各种问题不在少数,在查附逆时曝出此事,顺势而推宗藩改革,也不显得处心积虑对付宗室了。 谢先生张了又张嘴,脑中绕过无数想法,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于缓缓点头,“此时,也好。” 此时推出来,先查山陕,后续还查不查别处的藩王,那就要看局势了。 皇上若是顺势免查别家,亦是大恩典一件,也算安抚了诸藩。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好处…… 谢先生低低喟叹,声音几不可闻,“皇上尚无嗣……,对宗藩也厌烦得紧。”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了儿孙,哪个会不为儿孙打算呢,这一打算起来,就容易舍不得。 如成祖那般人物,也免不了爱子之心,没卸了汉王的护卫军权,以至后来有了汉王叛乱。 皇上无嗣,这几个字却让沈瑞心下一紧。 一时倒是更坚定了宗藩改革的心——如果真个天不遂人愿,寿哥无嗣,那也要让宗室里能出一个适合大明的皇帝,而绝不要将大明拖入深渊的那一脉! 谢先生一面起身去拿那一摞沈瑞所写条陈的初稿,一面道:“大人,亲王郡王先不能动,与他们无涉,才不会催生反意。” 郡王以下,基本上没造反的实力了。 沈瑞点头道:“头一宗,是想着五服之外,能否解了藩禁,开四民之业。” 谢先生一愣,随即点头赞道:“难得大人能想到这些人,实是大善大仁!那些藩王对旁支都不甚搭理,老朽还见过不肯为旁支请封的事,更勿论五服之外。 说着不免有些愤慨,“宗禄短缺,那亲王郡王是饿不着的,活不下去的都是这些五服之外、无名无爵却要守着藩禁无以养家糊口之人! “这些人,禄米微薄,就是拿了禄米也难养家,可这些人却是丁口众多,禄米积少成多,对国库却是不小负担。” 谢先生先是为这些丁口省下的宗禄而开怀,转而又有些怅然道,“只这些人,便是开四民之业,也不知道士农工商能做哪行……” 就怕这么多年的禄米把人都养废了,什么也做不得。 不过,那又怎样,总归是给国库省下银子了。 “只要勤勉肯干的,总不会饿死。届时请朝廷许些优待政策,如减免赋税之类。”沈瑞淡淡道。 而话锋一转,“我不怕他们不事生产饿死自己,我怕他们还敢端着架子欺压百姓,比如那经商的强买强卖,只怕还要细化一些法令。” 谢先生也是无奈摇头,仔细看了条陈,频频点头,末了又道是既许开农商之业,也得适当放开城禁了,不然困守一城,也做不得什么工。 只不过范围还是不能太大,农商者许于封城四境谋生等等。 这开藩禁算是间接的去除掉了一批拿禄米的丁口。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方法,也是礼部擅长的——限制各级宗藩额妾数量,并严格封爵,直接控制拿禄米的丁口数量。 其实当时的大明对于纳妾是有很明确规定的,如“世子及郡王额妾四人,长子及各将军额妾三人,各中尉额妾二人。世子、郡王二十五岁嫡配无出,许选妾二人,至三十岁无出,方许娶足四妾。长子及将军、中尉则是三十嫡配无出,许选妾一人,三十五岁无出方许娶足。庶人四十以上无子,许选娶一妾。” 而且各王府需要注明妾媵姓氏来历、入府年月,如有子女出生,要及时将子女生年月日注在妾项下备查。 更在弘治十年规定王府凡有新生子女要造册两本,分别送往礼部和宗人府;凡奏报立案者,才能请名请封。 只可惜,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执行力差得惊人——要不然庆成王一个郡王也不会有九十多儿女了。 谢先生处理过这样的案宗不在少数,深有体会,不由道:“宗藩在地方,花生传生子女不在少数,不少都记在良妾名下,朦胧请封,骗取宗禄。虽弘治十年有明令禁止,却仍有不少人无视国法,蒙混欺诈。” (时人称宗室奸占娼妓、私收乐妇等不良女子所生子女为花生、传生。) “还有已革爵的子女记在别人名下、乃至认养子女为亲子女,请封骗取禄米的!这番若是查处,又能剔掉一批冒领禄米的,只可惜如今只怕不好掉回头清查,只能是日后严行法度……” 沈瑞所知前世历史上嘉靖、万历朝上折奏请宗藩改革里,基本上都会提到限制妾室,通过强调妾室的“合法性”以保证所出子女的“正统性”,这也是扼制宗室人口膨胀的有效手段。 此番沈瑞就在条陈里重申了弘治朝原有规定,并进一步细化。 如王府姬妾产子造册时,需令本亲支或房族宗室五位与长史教授、收生人等甘结,以凭查考;若朦胧冒请名封,本位参革爵禄,结勘宗室降爵或革爵,长史教授等官罢黜,收生人问罪。 如非良家出身姬妾、花生传生子女不得入玉牒,更不得请封。已封者革去爵禄,不许造入玉牒。违者,乐工人等俱发边卫永远充军,辅导和保勘官一体问罪。 打着保持血脉“正统性”的幌子,其实还是要减少领宗禄的丁口数。 直白来讲,就是国家不会再当冤大头给藩王养十八房小老婆了。 诸藩王宗室,想广纳美人、开枝散叶,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出钱,编外人员国家不给开资。 随便从青楼楚馆里接出来真爱再带仨娃说是亲儿子来封爵要禄米,对不起,国家不认。 严格的登记制度也避免了宗室谎报年纪提前支取宗禄。 此外沈瑞还将前世万历年间修改宗藩条例时提出的宗学制度搬了来,并加以改进。 史上修明宗范针对的是亲、郡王以下之子,“未封爵者,年十五请封时给禄米三分之一,要求入宗学学习五年,亲王奏请出学,才支给全部宗禄。期间凡有玷宗仪者,革为庶人。” 沈瑞的条陈中,宗学进一步扩大,要求各藩必须设宗学,有资格享受爵位禄米的宗室子弟到了启蒙年纪必须入宗学读书,年满十五请封时考较一次,通过者给三分之一禄米,继续学到二十岁考核出学,方给全禄。 考核不止考学识,也考品行,并且禄米与考核结果挂钩。 学识考核每年给予两次重考机会,各相隔一月,三次考核都未过,禄米降等,并延长学习时间。 品行考核则更为严格,德行有亏即降等袭爵,若有违法乱纪、有玷宗仪者,则直接革为庶人。 这一方面是教化宗室,同时也是将宗室享受岁禄的年龄提高了一大截,以缓解宗禄负担。 对于教化宗室谢先生是一万个赞成,不由感叹道:“若宗室子弟皆能循规蹈矩,才真是藩地百姓之福。 “实望由此而始,他日能考察藩王郡王德行,使贤者为王、为百姓谋福者为王,方是太祖所盼之‘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沈瑞虽也跟着点头作感慨状,心下却叹,他当然是希望诸藩出些个贤良人,以备日后万一之选。 但若是诸藩都贤了,现任帝王只怕就睡不好了,恐时刻担心得了民心的贤王们所谋甚大了。 而宗室们,因为被斩断了政治路途,困居一城,也没有做个贤良的动力,越发自我放飞,肆意妄行。 他们寄生在大明身上,吸食大明民脂民膏,却对大明没甚认同感和归属感,祸害百姓、破坏法度,乃至里通外国,完全无视国家利益。 其实历史上万历朝放开宗藩政策时,还有一项放开入仕之禁。 即允许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根据进士、举人等出身资格可授予知州、知县等官,只是不许选京官。 沈瑞此番既将宗学提了出来,也希望能开入仕之禁,给那些想上进的宗室一条新的出路。 “既有宗学,便让人学以致用,”他道:“先生,不为京官,不为武官,品阶上也设些要求,最大程度上避嫌。” 谢先生沉吟半晌道:“到底是宗藩,这入仕为官……还是谨慎些罢,若是从五服之外无名无爵者始……” 沈瑞摇头道:“开入仕之禁原是激励宗室上进报效朝廷,而五服之外无名爵者其实已与百姓无异,对宗室的激励作用甚小。确实这条敏感了些,但我想在官员品阶上控制一二,对朝廷是没有威胁的。” 谢先生又是思量许久,方道:“前几年,刘太监有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之政,如今……内阁几位老大人,想也不会太过反对。” 说到刘瑾,两人对视一眼,缓缓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 六月的京城已是热极,夏蝉伏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京城锦衣卫谈千户宅邸里,主院上房里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号声,生生把那蝉鸣都压了下去。 刘瑾站在廊下,脸色难看至极,眼中却是半点泪意也无。 周围跟着的人本还跟着开嚎,但见刘千岁这般模样,一个个也不敢高声了。 可这到底是死了千岁爷的亲兄,又实不敢不哭,只好一个个哭丧着脸,举着袖子蹭着眼作伤心模样,眼珠子却骨碌碌绕着刘瑾打转。 看诊的太医根本不敢提告辞,提着药箱的小徒弟更是微微颤抖,几乎要缩成一团了。 大管家急一脑门子汗,这丧事总是要办起来的,谈千户久病,东西是早备齐了的,但这怎么操办,还是得刘千岁开金口呐。 他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硬着头皮道:“千岁节哀,该是给大老爷更衣的时候了……” 再晚人就硬了,不好擦洗换寿衣了。 刘瑾黑沉着一张脸,半晌忽然道:“先起孝棚吧。” 说着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口中吩咐左右道:“备车,去西苑。”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7章 花明柳暗(一) 西苑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不说那草木葱郁清木养神,只说湖中岛一隅引得活水,开渠砌石,做出一个小小叠泉瀑布来,轻风卷水汽,扑面沁凉,单就听着那清凌凌的水声已是倍感清爽。 可水边的听泉小殿中,寿哥的话音儿里都冒着火气,“朕连花生传生都不养,倒要给他们养这许多官员,他们倒是比朕谱儿还大了!” 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礼部尚书费宏面上虽是尴尬,却都齐齐一礼道了声皇上圣明。 蔡驸马调头吩咐那边执笔的宗人府经历道:“今后除亲王府长史、郡王府教授别议外,其余审理、纪善、奉祠、工正、良医、典膳、典宝、典仗、引礼、伴读、仓库等官,止设一正员,其余均裁革……” 那经历运笔如飞,快速记下,蔡驸马又低声让其在后面注明了奏讨内侍等具体规定,禁止私收净身之人等等。 寿哥手里的扇子晃了晃,鼻子里哼气,又道:“以后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主房屋、冠服和坟价俱一概免给,永为定例。” 费宏又颂圣一句,蔡驸马那边便又向经历重申弘治以来严禁宗仪服饰僭越的规定,违者参究问罪。 如是这般一个上午,列出近四十条宗藩改革内容。 其中不乏有开放藩禁,甚至开入仕之禁等条例,只怕一经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当然,这不是最后定稿,还需要内阁商议,但看皇上态度坚决,又有安化王造反这宗事,想来这条例也不会被删减掉太多。 寿哥把想说的都说了,翻了翻手中条陈册子,往旁边一丢,便喊内侍传膳,又转换了个好态度,留两人西苑用膳。 两人皆是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谢了恩。 近几年皇上越发随性,常常留膳甚至留宿重臣,两人都习以为常,只是满腹心事,这西苑佳肴再美也不免食不甘味。 用罢饭,费宏便出西苑回官衙,他还要继续头痛明日这宗藩条例拿到内阁上去,众阁老要是一致反对,少不得他也得背锅。 事涉宗藩,是头等的机密,虽放了他回去,也一样得守口如瓶,不敢与任何人商量,只好自己闷头思量了。真真苦也。 而被皇上点名留下来继续议事的蔡驸马也是一样满嘴苦涩。 近几年宗室也委实不太安分,蔡驸马这个宗人令也是颇为累心,自家大舅哥德王并山东几个藩王那桩事刚揭过去,这西北的郡王又出了叛乱事。 当日战报到了京中,李东阳立时请旨由杨一清率军平叛,刘瑾则推荐了泾阳伯神英为总兵官。 杨一清是总制三镇军务,平叛理所应当。 而那神英说起来,原也是边将出身,曾做过总兵官,但弘治十一年时因贪得无厌违禁边贸,又坐视寇掠蔚州而不救,被言官弹劾,去职闲住。 直到正德初年达延汗犯边宣府,神英才起复,率兵驰援,颇立战功。 后在京畿周围剿匪立功,得进右都督,他便又投靠了刘瑾,砸下重金,受封了这泾阳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瑾此时推出神英,不止是要抢这份军功,怕也是在为之后延绥、宁夏马市打算。 于是平叛的主帅尚未定下,京中忽然就流传起“安化王打得清君侧旗号”、“檄文列出刘瑾十大罪状”等言。 然递进兵部及内阁的诸多战报中,却丝毫没有提及有这样檄文。 随后有六科给事中上折弹劾刘瑾罪状,甚至“猜度”刘瑾有藏匿檄文之嫌,却被刘瑾当堂直斥诬陷。 皇上似乎不满于这种争吵——叛乱当前,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口水仗上,他迅速下旨,杨一清总制军务、张永为监军、神英为总兵官共同平叛。 这样的结果,想是要挨个给点甜头以安抚各方的。 但实际上,哪一方都没有被安抚住。 这边神英都出了京城,那边朝堂上还依旧吵着,那份檄文被越来越多人提及,但,始终没有“官方渠道”得来的“实证”。 街面上,东厂西厂内行厂连带锦衣卫纷纷出动,抓捕“造谣生事”之人。 而后几日,那几位弹劾了刘瑾的给事中过往种种“违法乱纪”劣迹陆续被锦衣卫挖掘出来,呈到了御前。 刘瑾气焰高涨,虽没上重枷,却罚了每人百石米,口口声声不为难他们“输边”,只要送到刚刚报了旱灾的河南即可。 他同时上书请旨,清查河南仓粮、屯田,清丈田亩,以备赈灾。 这一下朝中又炸开了锅。 曾经的阁臣刘健、焦芳,如今的阁臣刘宇、工部尚书李鐩皆是河南人! 虽然刘健门人多被刘瑾清扫掉了,焦芳下台其门人也大受影响,但朝中的河南籍官员仍是极多! 而这些在朝为官的,谁家里没“些许”隐田的?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上折,都表示眼下当务之急是平定西北叛乱,且又有传闻叛乱皆因“清查屯田”起,这等敏感时候还是不要再清查的好。 且河南受灾,立时查出土地来也得来年耕种了,不可能立时让灾民吃饱。清查过程中还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反而让灾区雪上加霜,还是先想赈灾的法子要紧。 河南清丈事尚在僵持中,这边皇上又秘密召了礼部尚书费宏和宗人令驸马蔡震来商量宗藩改革之事。 两人皆有种皇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 费宏委婉的表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安抚宗室才好么? 皇上只说恰这次叛乱暴露出一些问题,这会儿先查缺补漏把要改之处列出来。 至于什么时候颁布,皇上只字未提。 费宏在朝中根基尚浅,当初刚升礼部尚书就遇上了正德六年春闱舞弊案,险些丢了官帽,后来便一直谨言慎行。 尤其是听皇上所提更改内容,虽有让人惊诧之处,但大抵上还是宗禄改革,朝中重臣哪个不知道宗禄发放困难,于是费宏那些想劝的话统统咽下去了。 至于蔡驸马,他们这一家子本就是站在皇上这边的,而且宗室现在“罪行累累”,他这个宗人令还能说啥。 这会儿皇上单独留他下来,蔡驸马心里也在不停思量,这又是为着什么事。 寿哥却是一改刚才说宗藩改革时候的冷脸,笑容变得温和无害。 “姑祖父,”他口中招呼得亲切,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张永急报过来,叛乱已平,待彻底扫尾便将押送朱寘鐇(安化王)回京。” 蔡驸马一愣,随即大喜,连声恭喜圣上。 心下一算,去了路上时间,这才多少时日就平叛了!真真是神兵了。 当然,越快结束叛乱越好,能波及到的百姓越少,这烂摊子也就越好收拾! 寿哥也笑得开怀,口中却又道:“朕也接着密报,说庆府、晋府、代府都有与安化勾结。庆王还向朱寘鐇行君臣之礼呢。” 蔡驸马这笑容就僵到了脸上。 安化王这郡王本就出自庆王府一支,现在的庆王矮了安化王一辈,这事儿,确实很像庆王能干出来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表情为好了,要说谢罪,且轮不上他谢罪。 这宗人令说是管着宗室,其实也不过管管属籍罢了。 因辈分高,近边儿的宗室小辈他还能训斥一二,那远在天边儿的藩王郡王,谁能管得了呢? 寿哥却也不是想让他怎样,很快递过来两本密折。 蔡驸马接过来一看,脸色更差了,那密折中满是晋藩、代藩在山西所作恶行。 另有山西宗室丁口、房宅、庄田、香火田等统计,贪婪占地、巨额宗禄几乎拖垮了整个山西。 蔡驸马手都有些抖了,扪心自问,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宗室行径的,看他大舅哥德王就知道了,但,到底也没成想已到了这种地步。 过了半晌,蔡驸马才低声道:“皇上圣明,这宗藩规矩,这宗禄,是不改不行了。” 他想,皇上给他看这些,想是要明日内阁议事时,他能代表宗室站出来支持宗藩改革吧。 “这是山西参政沈珹的密折,他是沈瑞的族兄。之后沈瑞、沈珹二人共同上了宗藩改革条陈。” 寿哥没有去看愣神的蔡驸马,而是望着轩窗外几番跌落的溪流,似是自言自语道:“宗禄难以为继已非一日两日,国库空虚,朝廷困顿,宗室却仍在不停上折乞田乞禄米乞盐引乞追封!” “朕不给,他们便敢问百姓拿!”寿哥骤然转回身来,森然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 “都说对待宗藩要慎重,要慎重,朱寘鐇这样的,朕慎重了,他便不反了?晋藩、代藩这些年往草原回易,拿得不够多吗,不一样与朱寘鐇勾勾搭搭?” 他目露寒光,盯着蔡驸马,近乎一字一顿道:“还有哪些个藩府,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来为朕太、庙、司、香。” 淳安大长公主一直为皇上后嗣奔走,皇上心中那根刺蔡驸马一清二楚。 他颤巍巍俯身跪了下来,终却只道了声“陛下”,那声音,苍老无比。 寿哥抬手扶了他,声音又放柔和下来,“姑祖父,这些话,朕也只能同你,同姑祖母说了。” 蔡驸马虎目含泪,垂头道:“是老臣无能……” 寿哥打断了他的话,道:“姑祖父,有些话,朕不能说,但你能说。” “老臣明白,诸位阁老那边,有老臣去说。”蔡驸马立时保证,便是阁老们一力反对,他也要想尽办法促成此事。 宗藩已是大问题了,此事不改,异日再生乱,他也没脸去见英庙、宪庙和先帝了。 寿哥一笑,温言道:“亏得有姑祖母与你。” 说着又拍了拍那折子,道:“还有,沈瑞这般忠臣。这种时候他远在山东,要明哲保身何其容易,难得他一片赤诚,处处为朕考量,为朝廷考量,为百姓考量,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毅然上此密折条陈。” 蔡驸马原也对沈瑞印象极好,此时自是跟着感慨道:“沈瑞不仅是能吏,更是忠臣。亦是陛下慧眼如炬,重用沈瑞方让其得以施展。” 寿哥显然高兴起来,频频点头。 他也是着实没想到沈瑞会给他这样一份折子。 沈瑞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有办法”的人,这办法大抵是用在领土治民上。 他原想着沈瑞的折子会说说如何战后恢复、推广山东经验,也许是开市通商,他还颇为期待想看沈瑞怎样再复山西繁荣。 万没想到,沈瑞交上来的,会是宗藩改革。 没想到是这样详细的内容,没想到是富有远见的设想! 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沈瑞敢站出来说宗藩问题! 这是最好的时候。 寿哥摩拳擦掌,他早看那些藩王不顺眼了,可这群人就偏偏大动作没有小动作不断,一干老臣又总唠叨慎重慎重。 慎重又怎样,有反心的总归是要反的! 先有宁藩狼子野心劫掠松江、太湖养私兵,后有晋府、代府与草原勾勾搭搭,这安化,直接就反了! 不趁这样时候收拾他们更待何时! 沈瑞提的正是时候! “沈瑞没有辜负朕的厚望!”寿哥的喜悦溢于言表,又向蔡驸马道,“沈瑞更有其他条陈呈上来……” 寿哥正待进一步说说日后山西的布局时,刘忠在门口晃了一晃。 寿哥知是有事,点手让他进来回禀。 刘忠在他耳边低声道:“刘瑾的兄长刚刚殁了。刘瑾在外面求见。” 寿哥眼珠子一转,扯了扯嘴角,“正好,让他进来。” * 刘瑾在内廷耳目众多,进了西苑就有小内侍迎过来悄然说白晌皇上召见了礼部尚书费宏与宗人令蔡驸马,因御前没留人伺候,说得什么却是不知。 晌午皇上还赐了午膳给两位大人,费大人用罢便走了,蔡驸马仍在御前。 此外,钱宁钱百户来了两趟也没见着皇上。 刘瑾这一路听着,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几转。 在殿外略侯了片刻,就听得里头传召,刘瑾正了正衣冠,又调整了一下表情,袖子拂过眼角,转瞬双眼便红了,却又并无泪珠落下,全然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进了殿内。 两边儿小内侍们看得眼睛发直,心下直念,到底是刘祖宗呢,这般收放自如,可是要好生学上三五年…… 刘瑾进门也没管蔡驸马、刘忠都在场,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呜咽着喊了一声“万岁爷”。 寿哥打发刘忠去扶了刘瑾起来,叹气道:“大伴节哀。大伴无需挂念朕,且放心去,先将家中事办好要紧。” 刘瑾又叩首道:“因奴婢家事惊扰皇上,是奴婢的罪过。” 寿哥摆手道:“大伴不要悲伤,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又道,“大伴保重身子,办好家中事,朕这边还有要事须得大伴去办。” 听得这话,刘瑾连忙道:“岂敢耽搁万岁爷要事,还请万岁爷明示,奴婢这就办来。” 说着又眼含热泪,道:“莫说奴婢忠心为主,奴婢的兄长也是一般忠心圣上,差事从不敢有丝毫含混怠慢。” “大伴的心朕尽知,谈千户也实是兢兢业业。” 刘瑾这兄长,吃喝玩乐倒是兢兢业业。 不过刘瑾的来意寿哥十分清楚,也没装糊涂,而是倾了倾身,放缓了声音,道:“大伴,朕接着密报,晋藩、代藩、庆藩有从逆之举。” 刘瑾一惊,下意识去看蔡驸马。 蔡驸马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刘瑾心道难怪陛下招了礼部与宗人府来议事。 他口中大义凛然说着叛王委实可恶、晋藩等不识好歹等言,心下却已经转了百转。 听得皇上吩咐道:“朕拟让你秘遣锦衣卫、内行厂得力之人往山西彻查此事,要快,不要走露风声,如有不妥之处,立时阖府缉拿。” 说是“阖府缉拿”,那便是一个都不放过了,刘瑾眼皮直跳,又去瞧蔡驸马。 蔡驸马脸边腮肉不可遏制的抽了抽,终是什么都没说。 刘瑾略一犹豫,便稳稳叩头下去,道:“奴婢遵旨。” 他最近过得极不顺心,那檄文他明明动用了所有厂卫力量瞒得好好的,却依旧被人翻出来弹劾于他。 那些跳梁小丑他根本不在意,他唯一关注的就是,皇上怎样看。 皇上虽然快刀斩乱麻迅速同意了神英领兵平叛,但私下里皇上对他只字未提那檄文,反倒让他心下忐忑起来。 所以他才会急急用了手下幕僚的点子,抛出清丈河南来,以图赢得皇上的看重。 河南离着近、良田多、效果立竿见影,河南又是刘健那老匹夫故乡、可以借机把那老匹夫及其门人压得死死的……种种好处他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坏处—— 那些低阶河南籍官员会如马蜂一样紧盯他不放,虽小,却毒!又是成群! 现在,皇上肯交代他任务,他自然要立时接下以示忠心。 藩王,是烫手的山芋。 与其说是查,还不如说是抄,他刘瑾伴君这么多年,皇上的心思还是揣摩得到一二的。 抄了藩王会引起多大震动,刘瑾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只要皇上依旧信重他、肯用他,他权柄在手又有何可惧! 何况,这几个藩王可没给过他什么好处,相反,日后他想在马市插上一脚,这几个藩王只会是绊脚石。 能借着皇上的怒火抄了才好! 刘瑾回得这样快这样干脆,寿哥面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他却没进一步交代,而似喟叹道:“大伴与谈千户兄弟实是忠心为国。今谈千户去了,是朝廷痛失英才……” 刘瑾心下大喜,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 他在这么个时候进宫就是奔着给兄长求个封赏来的,既是为着葬礼更好看,也是因这阵子扑上来撕咬他的人太多,他想要借皇上厚赐来展示一下自己圣眷依旧,震慑群小。 听得皇上夸赞他兄长,他心跳也不由得跟着快了一拍,自己接了烫手山芋,皇上便不会亏待自己。 果不其然,听得皇上吩咐刘忠道:“传朕口谕,进谈粮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赐本身妻及三代诰命,赐祭葬加等。” 一颗心踏踏实实落地,刘瑾这头磕得诚恳多了,面上是感激得涕泪横流,口中直称皇恩浩荡、奴婢万死以报圣恩云云。 寿哥笑眯眯听着,勉励了他几句便让他去了。 刘忠也悄没声的退下,准备圣旨及赏赐。 殿上只剩蔡驸马。 蔡驸马几次想张口,那锦衣卫内行厂都是些什么货色,派他们去,指不上将诸藩祸害成什么样,岂非要逼得藩王造反! 但看着年轻帝王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他完全想象得出在他问出口后,皇上会怎样轻描淡写的回一句,那就让张永晚些回京就是了。 还有神英的大军,这短短时日到宁夏是不可能,到山西却是正正好…… 罢了,晋藩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敢驱赶流民往京中来,就要想到早晚有一日会被皇上清算。 蔡驸马垂了头,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姑祖父,”寿哥似乎根本没在意蔡驸马的情绪,笑嘻嘻道,“方才没来得及说便被刘瑾这厮打断了。朕拟在山西再立武学,六郎这几年在京卫武学也历练出来了,正好过去山西武学掌舵!” 这六郎说的是蔡驸马的孙子蔡诵。 蔡驸马的长孙蔡谅如今正管着豹房勇士,乃是寿哥身边一等心腹之臣,次孙蔡诵先前也在豹房当值,后张会去辽东,他就被调往京卫武学,给周贤打下手。 大明的武学原就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尽管太祖设立之初未尝没有培养高级武官的打算,但到了后来,基本就变成了武官子弟学校,还是混日子的那种。 正德元年寿哥大刀阔斧对京卫武学进行改革,除了勋贵子弟必须入学外,锦衣卫、豹房勇士、武举人也需入学,并严格考评制度,又有各种演武、阅兵,近些年来成果斐然。 那改革中也有沈瑞和张会从中支招,这次同样是沈瑞上密折,建议再建山西武学,将卫所武学合并过来,既揽边将子弟来学习,也让中低级军官来进修。 同时也想实现当初没能实现的,让部分京卫武学的学员过来边关学习实训,接触真实的边防。 如此培养储备军官,日后九边有战事,自武学中抽取优秀学员顶上,从最大程度上避免“水土不服”的状况。 所以,现下这山西武学中的正副使就相当于文官中的座师。 蔡驸马精神大振,若六郎蔡诵能任山西武学副使,将来在边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作为大长公主的孙子,爵位到了蔡诵身上已不值一提了,荫封锦衣百户也是虚衔,任何实职都需要靠他自己努力。 眼下皇上这是给了他一个绝佳机会,蔡驸马自谢恩不迭。 寿哥笑着扶起蔡驸马道:“朕还打算在山西武学中设几个‘研究院’,还要姑祖父一同参详参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8章 花明柳暗(二) 现在的京中,刘瑾撒出厂卫盯着各处传“檄文谣言”的人,而各处准备拿檄文说事儿的人、等着落井下石的人、站干岸看热闹的人也都在盯着刘瑾。 所以谈千户府上传出哭声后,没等白灯笼挑起来,刘瑾长兄殁了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大半个京城了。 想当初谈家嫁女,那是何等风光,文武百官勋贵戚畹少有不来送礼的,车马直堵出几条街去。 而今,除了铁杆刘瑾一党早早备下厚礼立时来吊唁,更多的官员还属于骑墙观望阶段。 虽然官方没有证实那檄文为真,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这檄文够刘瑾喝一壶的。 加之河南帮在朝中也是不小的势力,他们抱起团来参劾刘瑾又与先前那些大佬的马前卒们不同。 这一番恶斗,刘瑾还能否保住他刘千岁的权势可不好说。 尤其这瞧着,谈千户家丧礼的排场,似乎,不太大呐,是不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不料只半天时间,又是风云变幻—— 刘瑾直奔西苑,没两个时辰就打道回府,身后还跟着传旨的小太监,谈千户就这样变成了谈都督同知,还祭葬加等。 刘千岁圣眷依旧! 不少人立马拎起奠仪来直奔谈府。 谈府门外的长街再次拥堵起来,谈府内的诵经声也越发响亮。 谈府内书房中里,刘瑾已经同赶过来的刘宇、曹元、张彩、石文义等人密谈了皇上吩咐的事情。 几人对于朝宗藩动手不无疑虑,但既刘瑾已在御前接旨了,且安化王檄文一出已将刘瑾送到了宗藩对立面去,如今也没得选择了。 刘瑾不放心锦衣卫下头人去办此事,思来想去,便要石文义亲去。 张彩也觉事关重大,石文义亲去放妥当,他思虑缜密,又叮嘱了石文义许多话,让他诸事小心,不要犯了忌讳,将自己折进去是小,牵累了千岁是大。 石文义面上谦恭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老子可发达大了!这可是去抄藩王郡王的家! 他仿佛看见了金山银海汹涌而来,真是强遏制着才没露出开心来。 当然,这银子回来还是得孝敬千岁爷、孝敬张阁老(张彩还没入阁,但刘党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私下已经这么称呼了)的嘛……石文义如是想。 外面不断有身份显赫的勋贵前来吊唁,他们是对皇家反应最敏感的一批人,最知风向,饶是刘瑾再目中无人,有些贵宾也是得出去接待一二的。 后堂的议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刘瑾带着众人刚出内书房就遇上来过来报信的大侄女婿邵晋夫。 自从邵晋夫落了榜又死活要继续苦读后,刘瑾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有事儿没事儿就要骂几句的,这会儿见着就是一股邪火,张口便呵斥。 邵晋夫就跟木头人一样,由着他骂,一声也无。 还是刘宇、曹元劝了两句,刘瑾才不在理会他,拂袖而去。 邵晋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影儿都没了,才缓缓挪动脚步。 那厢骂完大侄女婿的刘瑾走着走着就想起二侄女婿还没着落来,不由心下又是一恼,一边儿点手叫个仆从过来给二姑娘传个话“虽你父亲去了,但亲事跑不了,你勿忧心。” 一边儿又叫石文义过来,低声吩咐道:“你此去山陕,也去找曹雄一趟,就同他说……” * 这一夜直到快宵禁了,谈府来客方止,翌日一早便又有客登门。 此番“盛况”自然传遍京师,那弹劾刘瑾的折子果然少了近一半儿, 内阁议事时,刘宇倒是意气风发,其余几位阁老面色都不甚好。 当礼部尚书费宏将昨日拟定的宗藩条例拿出来时,几位阁老面色更难看了。 蔡驸马立时就跟着将几份誊写下来的山西宗藩、宗禄现状递过去,又痛陈晋藩、代藩从逆大罪,然后直接表示,皇上已经派锦衣卫往山陕去调查此事了。 几位阁老大吃一惊,连说不可,都道“值此安化叛乱之时,宗藩人心不稳,朝廷正当安抚才是”云云,苦口婆心劝年轻的帝王莫要冲动,收回成命。 如费宏所料,众位阁老还都一边儿劝皇上一边儿无比凶狠瞪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皇上年少胡闹,你也糊涂了?怎的不拦着?!” 似乎若非在御前,只怕就要破口大骂了。 费宏欲哭无泪,那位祖宗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得拦得住啊! 蔡驸马则颇为淡定,先一步代皇上答了,“陛下已收到宁夏密报,叛乱已平,大军不日便可回京。想来这一两日战报就会到内阁了。” 又状似无意道:“泾阳伯的大军,想来到了山西便会回还。” 众阁老闻言先是一喜,皆没想到平叛如此神速,之后又是一忧,既大军腾出手来了,皇上这是真要收拾山西宗藩了。 虽说朝廷不惧战事,但文臣口中总归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众阁老依旧表示,只要动了刀兵,便是百姓受苦。 蔡驸马却耿直道:“宗室有此败类,不去惩治、不以条例约束,才会更让百姓受苦。山西百姓如今已是甚苦!”就差没说怕宗藩反,难道不怕百姓反吗? 众阁老一时语塞,但事涉宗藩,多谨慎都不为过,哪个也不敢说动了山西藩王们是好事。 就这时候,一直支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寿哥清了清喉咙,翻了翻眼皮,道:“朕欲在山西建山西武学。” 众阁老一愣,不知皇上怎么又天马行空的来了这么一句。 听得寿哥道,“武学选址不在太原府,在泽州府。诸位老先生都知罢,泽州冶炼极佳,武学中将设有‘兵械研究院’,暂调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李延清过去,继续研究新式兵械、战车。” 这所谓兵械研究院正是想依托泽州发达的冶炼技术,借助泽州匠人们的巧手,将李延清研究的图纸尽快转化成试验品乃至批量生产的成品。 而山西离边关近便,兵械可以很快送达战场,检验使用效果。检验结果也可以很快反馈回研究院,第一时间加以改进。 蔡驸马适时插话道:“泽州府封给了代府宣宁王、隰川王。” 言下之意,这不收拾了代府,如何在泽州建武学? 李延清到底是杨廷和女婿,杨廷和要避嫌,不好再说话。 王华本就管过京卫武学,素来赞同兵械应不断改良升级,沈瑞能山东水师推广使用新式武器也多亏了王华的支持。 且之后王守仁在南京水师、陆军中也进行了推广装配,同时着令南京兵械局开始新兵械研发,王华还特地协调户部调拨了专款。 虽王华厌恶刘瑾,也恨屋及乌厌恶刘瑾门人如李延清父亲李鐩,但就事论事,王华还是认可李鐩、李延清父子在工程、器械上的才华的。 此番派李延清过去主持这兵械研究院,王华是没有意见的。 李东阳斟酌着措辞,想说武学自然是好的,但择址事关重大,也不是非泽州府不可,还试图不与藩王撕破脸。 然他还没开口,寿哥已收了支腮的手,微微坐直了些,又道:“武学内也设四夷学院,是为四夷馆分支。” 四夷馆一直是李东阳主持,闻言他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眼中精光灼灼。 他还没老糊涂,这不是皇上为了说服他们方特地挑出与他们有关系的两个机构,这分明就是,皇上意在蒙古! 北虏屡屡寇边,他如何不恨? 他亦有一腔抱负! 奈何现实是,现下朝廷还无力开战,近几年各地灾荒不断,若不是山东辽东异军突起,海贸上进项颇多,国库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 李东阳深吸了口气,终还是劝道:“皇上圣明,只如今国库刚略有盈余,实是……” 寿哥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国库不宽裕,才要开源节流。开源嘛,朕拟在平叛之后,开大同马市。四夷馆在通商中也用得到嘛。” “至于节流。”寿哥拍了拍御案上的宗藩条例,凉凉道:“正该从宗禄上省一省。没得白花花的银子,倒养出群祸国殃民的反叛来。” 李东阳与王华、杨廷和迅速交换着眼神。 国库问题也一直是压在他们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巨石。 而宗禄,也着实是国库快背负不起的大包袱了。 然宗藩改革,这影响委实太大。 朝廷背不起宗禄,可也更加担不起平叛的军费啊。 “山西武学,朕拟让蔡诵过去打理。”寿哥慢悠悠道,“兵械研究院,李延清先打理着,等寻着得用的人,仍让他回兵部。至于四夷学院,朕拟让翰林编修、戊辰科探花戴大宾去打理。”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直面天颜,面上神色各异。 戴大宾此人学识渊博,且现在也正在四夷馆供职,调去山西完全没问题。 但,他先前因拒绝刘瑾提亲,闹出过不少风波,皇上昨日才赏了刘瑾胞兄,今日就提拔与刘瑾“有仇”的戴大宾,这……这…… 众人不免都揣度起寿哥用意来。 尤其是刘瑾门下刘宇,更是暗暗磨牙。 寿哥则特地点名李东阳问道:“李阁老觉得戴探花可能胜任?” 李东阳一礼道:“陛下慧眼如炬,戴大宾大才,足以胜任。” 寿哥点头笑道:“老先生觉得好,必然是好的,那就这么定了。” 李东阳心下一哂,这话说的,怎的又成了他定的了? 皇上啊,这是帝王平衡之道,拿他来挡刘瑾对戴大宾的不满呐。 不过戴大宾委实才华横溢,他也是极欣赏的,便是背了这个举荐之名又如何。 他却不知道,这戴大宾,乃是沈瑞举荐的。 当初戴大宾刚刚中探花入翰林不久,便即丁忧离京,回福建老家为母亲守孝。 归乡途中与沈瑞的交流、德州遭遇的追杀,以及沿运河而下途经几个灾区所睹流民惨状,种种经历让还是少年的戴大宾迅速成长起来。 回到福建,他如先前与沈瑞约定的一般,凭借自己探花郎的身份和家族影响力,在县里乃至府城推广种植改革,建立技术工坊,并积极联络海商,游说他们北上登州通商,并通过海商家族接触外洋商人,照沈瑞书信中所描述寻找外洋的火器、海外良种。 戴大宾也无愧于神童称号,学习能力堪称强悍,跟着通译学了几个月,便能与外洋海商近乎无障碍交流,买火铳、买器械、买种子以及一些舶来工艺品都是他自己去沟通,更是在沈瑞、杨慎等好友书信中提及四夷馆后,买了些外洋书籍来,试着自己翻译。 山东与福建的海运航线繁荣发展,福建良种在山东落地种植成功,乃至兵械局一些火器的改造,都有戴大宾一份大大的功劳。 出孝之后,他带着妻子北上回京起复,特地到山东盘亘数日,与沈瑞深谈了一番未来打算。 沈瑞将书信里不好细说的四夷馆另一身份同戴大宾合盘托出,戴大宾慎重考虑后,决定起复后进四夷馆。 遂沈瑞写了书信几封,戴大宾带回京中又去拜见王华、杨廷和,颇为顺利的进了四夷馆。 这些年他与京中同年杨慎、庞天青等一直有书信乃至礼物往来,对于他的到来,两人都十分高兴,也没少帮衬于他。 戴大宾本就擅长学习各类语言,但与杨慎这种纯粹的学者型人才又有不同,在丁忧的几年里,他的办事能力已被锻炼出来,倒是有了几分庞天青的能耐。 寿哥原也曾考虑过何泰之的,何泰之是他的心腹玩伴,如今又在兵部,调去武学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寿哥太过了解何泰之,想想要让他学鞑靼话、鞑靼文字,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这厮唯一乐意学的大约就是舞枪弄棒、拳脚功夫了,武学倒还罢了,四夷馆实不适合他,这才作罢。 戴大宾是寿哥钦点的探花郎,又拒绝了刘瑾的提亲,寿哥对其也是有好感的。 收了沈瑞的密信后,寿哥细细问过庞天青,还特地微服出宫,在西苑湖风楼见了戴大宾,考较了一番,最后定下了由他去山西。 至于何泰之嘛,此番蔡诵走了,正好把他塞京卫武学里去,日后能扑腾成什么样,就看这小子自己了。 这边寿哥一锤定音,敲定了山西武学,那也就意味着收拾山西宗藩也定了。 待收拾了山西藩王,震慑了旁的宗室,那条例推行自然无阻,寿哥的意思众阁老也都明了。 寿哥又补充道:“这条例推行天下,规矩立罢,也是为着择出贤良之人,太庙司香。” 得,棒子之后,这又是个妥妥的大胡萝卜挂在跟前了。 众阁老心里只剩慨叹。 又听得皇上似漫不经心道:“朕昨儿还听钱宁说,宁王深明大义,知是自家花灯惹得乾清宫走水,愧疚不已,愿出银五万两修缮弘德殿。他还说,宁王几个儿子都是忠厚孝悌……” 李东阳、王华、杨廷和都是知道当初宁王太湖养私兵祸害松江那档子事的,对宁王很有戒心,不由都皱起眉头。 刘宇却是不知的,他也没少收宁藩的礼,闻言便自以为是顺着皇上的话接道:“老臣也有耳闻。宁王为朝廷出力,实是忠义,早年前更有种种孝行为人称道,有宁王言传身教,其子必当皆是忠厚孝悌之人。” 李东阳等三人都忍不住怒目去看刘宇。 刘宇的注意力却都在年轻的皇帝身上,对旁人目光毫无所觉。 皇帝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宇,慢慢挑起嘴角。 他慢条斯理道:“是极。宁王素来忠义贤良,想必也会赞成朝廷颁布宗藩条例的。有了宁王这样的藩王支持,宗藩条例也会推行顺利,诸位爱卿,还有甚好忧心?” * 六月底,平叛的正式战报才发来京里,更多的叛乱细节也被披露。 安化王其人本就有些狂诞,被封在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也无人管他,兼之一些神婆巫道之流在他身边说些“生而不凡”的吉利话,他不免越发自大,生了觊望非分之心。 同其他靠近边关的宗藩一样,安化王手中也垄断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意,由此日进斗金,维持他奢靡的生活。 怎料,丛兰来了宁夏后严格清丈田亩,清出他许多隐田,而那边延绥开市,更让他几个大宗买卖失了优势,这两厢相加,可以说损失惨重。 一向顺风顺水的安化王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身边又有不得意的生员孙景文、孟彬、史连等人不住煽风点火,便生了起兵造反的心。 这兵从何来?安化王便去找了一直与他有生意往来(参了股还欠了他高利贷钱)的宁夏都指挥使周昂、千户何锦等人。 这些人原就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在边关苦哈哈的不说又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这么一边儿是财路断了前程渺茫,一边儿是能晃花人眼的“从龙之功”,周昂等人的选择可想而知。 安化王通过这几个人用重金和“光明前程”买通了一批掌兵将领。 随后在府中设宴,诓来宁夏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巡抚都御史鲍睿,于席间突下杀手,将三人斩杀当场,并逼迫在场其他将领,不肯追随者就地格杀。 说起来安化王手下谋士都不是什么高明人,筹备得并不是十分周详,安化王府更不是那管理森严的府邸,加之开场为了稳住姜汉等人,先上来歌舞酒宴,人员有些杂了。 等血溅当场,歌姬仆从哭爹喊娘,一时间场面混乱,就有机灵的将士趁乱逃了出来,四处报信。 当时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刚领兵出御蒙古归来,驻扎城外,都是受了点儿伤,便不曾去赴宴。 收着亲近的将士死里逃生来信报时,两人一商议,伤势较轻的杨英便即快马奔赴灵州去搬救兵,仇钺伤势略重,则伪降,伺机而动。 丛兰虽也受邀,但他极是厌恶安化王,根本懒怠虚以委蛇,便直言要下乡去看屯田春耕情况,拒绝赴宴。 也是他丛兰命不该绝,这去看春耕情况并非借口,他是真正关心春耕的,早早就出了城,也就此躲过一劫。 丛兰要看屯田要与总兵官打招呼,总兵姜汉赴宴去了,他自是要找副总兵杨英。 他这边前脚刚从营地走,后脚报信的就来了,杨英仇钺得知连巡抚都御史鲍睿都被杀了,料定安化王必不会放过丛兰,忙安排手下去追回丛兰。 丛兰刚正却不迂腐,这种时候也不会硬抗白白牺牲。 他年迈又是文官,不能同杨英一起骑马奔逃,便被仇钺安排藏身一户百姓人家储粮的地窖之中。 安化王那边收拾了宴席残局,果然带兵围住各处官府公署,屠杀官员小吏,劫掠府库,更是大开牢门释放囚徒,丧心病狂纵火烧房,引起满城混乱。 同时将黄河渡船通通撤于西岸,禁止任何人渡河。 翌日,安化王又大摇大摆带着大军往庆王一系其他王府去,挨家敲诈,掠夺金银充做军资,又发“清君侧”檄文往各处。 ——寿哥所得密报上写的“庆王向安化王行君臣之礼”,便是此事而来。 且说那厢杨英快马加鞭赶到灵州报信。 总兵官曹雄闻讯先还稳稳当当的给总制三军的杨一清报信,没甚动作。 然,没一时“清君侧、诛刘瑾”的檄文传来,险些与刘瑾成了亲家的曹雄也稳当不起来了,忙不迭点齐兵马,遣指挥黄正驻灵州,自家带着杨英率军先一步杀回去,以图最终不被刘瑾牵连。 而杨一清那边接到信报立即调兵遣将,令指挥韩斌、总兵官侯勋、参将时源等会兵讨逆。 有战斗经验的张永立时也请缨随军,赵弘沛则软磨硬泡百般央磨,终于也获批跟着张永一同去了。 杨英这边一发兵,就遣密使去通知仇钺为内应,根据仇钺信报,令史墉浮渡夺取船只,又烧了大小二坝柴草。 安化王这几日打劫完庆王府一系诸宗室,又开始掠夺官民财帛,坐拥金山银海正自得意的时候,被朝廷凶猛反扑的消息给打懵了,登时慌了神,派了何锦等出城去守黄河,独留周昂守城,又急招仇钺问计。 那仇钺当初脱甲来降,演得一手好戏,口口声声杨英在抵御蒙古时就害他冲锋在前受了重伤,回来后又弃他逃走,实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杨英轻伤而仇钺重伤是真,杨英独自逃命也不假,安化王又在用人之际,便收下了他。 仇钺自归顺就告病养伤,也不争权夺利,相反还给安化王在军事布局上出了些主意。 这些主意经周昂等人商讨研判是有价值的,因此仇钺算是取得了叛军集团的信任。 却不知,他们按照仇钺的“妙计”布局,仇钺正好开开心心将这些布兵情况卖给了杨英。 此时战事告急,盲目信任仇钺的安化王忙又招他来议事。 仇府回消息说仇钺伤势沉重,都没法下床了,还请主帅移步过去商量。 周昂也没什么好法子,安化王那边又催得急,便纡尊降贵来听听仇钺讲些什么,结果到了病榻前就挨了几刀,嗯,就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战事了。 仇钺结果了周昂,又令亲兵疾驰至安化王府邸,骗开府门,生擒了安化王,又击杀了孙景文一干所谓谋士,提着周昂的人头叫开了城门,迎朝廷大军入城。 此时叛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有斗志,何锦麾下更有无数倒戈相向者,将他乱刃砍死,并剿杀死忠叛党作为投降的投名状。 曹雄、杨英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叛军尽数拿下。 这一场叛乱,持续了短短十日就落下帷幕。 虽然时间不长,但因安化王滥杀不附己官员,放火焚烧房屋,胡乱释放囚犯,之后又劫掠官民百姓,也是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破坏。 丛兰回了城,才安定了城中局面,慢慢收拾起后续烂摊子。 待等赵弘沛随军赶到时,早已一切尘埃落定,他那长枪是一点儿血也没沾着,那军功梦就此破灭,怎一个郁闷了得。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丛兰丛大人毫发无伤,总算不负好友沈瑞相托。 赵弘沛立时写了简短书信让手下通过标行渠道快速送去山东,又帮着丛兰打理起地方政务来,好歹捡点儿功劳吧。 张永这边则开始了其他人不好上手的扫尾工作——处理宗藩。 张永出京之前就得过寿哥吩咐让摸一摸山陕宗藩的底细,张永也深知小皇帝心思,暗中没少调查取证。 他查到与南边儿有些瓜葛的是晋藩,庆藩这边还真没什么关系,但架不住安化王作死,跳出来造反,那这一家子便都去死吧。 庆王府在祸害地方上并不比别家藩王差,这次又给安化王提供了军资——不管是不是自愿的,没反抗就叫从逆,张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儿庆藩一系都撵在庆王府集中看管起来。 至于安化王自家财产、搜刮来的“军资”以及庆藩府邸剩余财产嘛,自然是要充公的。 陕西境内其他三家宗藩,秦府、肃府、韩府见朝廷如此雷厉风行,统统缩了脖子,皆是庆幸自家离着远,没被安化王牵连到。 然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让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莫说他们离得远,这好歹还在陕西境内呢!那远在山西的晋府、代府都被查出来与安化王勾结,叫锦衣卫给抄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9章 花明柳暗(三) 安化王造反时,举国震惊。 因自从宣德元年朱高煦造反之后,这七八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敢起兵造反的藩王。 这震惊没持续多久,朝廷大军十日平乱的消息就来了,甚至有些地方是造反和平叛的邸报同时接到的。 各地官民尽皆称奇,或笑安化王自不量力没甚能耐就敢造反,或赞朝廷武力强盛,区区叛贼手到擒来。 各地宗藩则反应不一,因着血缘早已经远了,又天南海北的住着没有往来,许多藩王对彼此都是漠不关心。 谁爱反谁反呗,反正谁当皇上自家都是亲王(郡王),只要没打到眼前来就跟自家没干系。 当然,也不乏那暗地里讥讽的,现下湖广、江西不时报匪乱呢,怎的好几年了也没剿灭,倒是剿灭老朱家自己人恁是快呐。 不想这话竟像是一语成谶,很快,新一波“剿灭老朱家自己人”也快速展开了。 这回,大部分藩王都坐不住了。 ——锦衣卫查得陕西庆藩、山西晋藩、山西代藩与安化王勾连从逆,证据确凿,以谋逆论,除去藩国。 安化王一系被诛、一个不饶也就罢了,庆藩一系其他宗室、晋藩一系、代藩一系竟尽皆贬为庶人,发落高墙。 因三府人数众多,凤阳容纳不下,特旨不迁凤阳,在省内择一处,仿凤阳高墙起闲宅,安置罪宗庶人。 其中有曾作奸犯科者,依旧要按大明律处置,该死刑死刑、该戍边戍边,一应等同庶民犯法。 几家王府宅邸、财物、庄田、香火田一律充公。 这所谓有作奸犯科者不止是指先前晋藩一系、庆成王一支那些犯了国法的不肖子孙,还指在这次锦衣卫行动中,因不服搜查而反抗殴伤锦衣卫的晋藩、代藩宗室子弟。 庆藩一系当时先被安化王叛军挟制,后朝廷大军至,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乖乖束手就擒。 但晋藩、代藩可不同,虽说已无法定护卫吧,但谁家不养些个得用的家仆下人呢。 何况,晋藩代藩自身宗室人口众多,再加上仆从之流,人数逾万,就算有女流且不是人人都能战,那也不是千八百锦衣卫官兵能应付的。 且晋藩代藩子弟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在地方上为恶惯了,哪里肯由着锦衣卫“搜查证据”,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据说除群殴伤了锦衣卫之外,还杀了两个当地官兵。 这杀官兵、伤锦衣卫可就等同于造反了! 要说造反,这些纨绔宗室别说没这胆儿,这心都真没有,敢这般的,除了是一贯张狂外,也有些“法不责众”心理,总觉得朝廷待宗藩总要优容的,皇上总是要脸的,对宗室下狠手不怕天下唾骂吗? 他们还做着“皇上会安抚宗室,再打锦衣卫一顿平息宗室怒火”的美梦呢。 却不知,比起要脸,小皇帝更喜欢要钱。 也完全低估了小皇帝对他们的厌恶和铲除他们的决心。 更不知,石文义等的就是他们反抗,不反抗还真不好下手呢。 石文义可不是杨玉那个废物,钱财开路之外,他的办事能力也是被阉党认可的。 石文义出京没多久就追上了神英大军,彼时神英已接到了叛乱已平的消息,还在郁闷没捞着立功的机会,石文义这就把机会送上门来了。 都是刘千岁的人,都对夺财十分热衷,两人碰头一商量,就定下计策,石文义先赶到山西,暗中布置,神英大军缓缓而行,只待石文义信号。 晋藩、代藩闹将起来,神英大军立时抵达,那就是“平乱”大功了。 而晋藩代藩也就此妥妥被钉在谋逆的罪名上,幽禁抄家顺理成章。 只不过这样的“谋逆”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 哪怕是深恨这些王府祸害地方的山西本地官民,也忍不住窃窃私语,朝廷是不是要趁机削藩了。 有那忧心小皇帝年轻冲动重蹈建文覆辙逼反诸藩的朝臣,立时上书皇帝、拜访阁臣,希望朝廷能慎重对待宗室。 更勿论诸藩王了,在他们眼中那更是朝廷发兵围剿“无辜”藩王,还上来就一锅端,何等凶狠! 当初宣庙借着朱高煦叛乱这引子,一举收了诸藩王府护卫,而今小皇帝是要借着平安化连块地皮都不给诸藩留了吗? 然后诸藩又惊又怒之后却发现,面对朝廷的大军,他们竟是没甚反抗能力的。 学安化王勾结卫所官兵吗?……离得都不近呐,勾搭得上吗? 又不是塞北苦寒之地,人家好端端的肥差为什么要随你造反卖命呢? 何况,朝廷大军近年来战绩赫赫呐,太湖剿匪、东海剿盗不提,这西北平叛只用了短短十天! 清了晋藩、代藩恁多藩府只用了两天…… 前脚清了晋代藩府,后脚朝廷就在清出来的空地上建山西武学。 建武学干嘛?操练兵士、研发兵器。 起兵造反?谁爱去谁去吧…… 不少藩王就此把脖子缩了回去,打是打不过的,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也有蜀王、楚王等藩王上书朝廷,痛斥锦衣卫公然谋害宗室,要陛下为宗室做主,却不过是博个道义上站住脚,迫朝廷不要太过分。 那些折子到了寿哥手里,寿哥还笑嘻嘻的同杨廷和品鉴了一番,赞道:“蜀地果然多才子,先生瞧蜀王折子写得恁是漂亮。” 真是让四川人杨廷和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寿哥还是在阁老们的规劝下,中规中矩的下旨安抚了上折的诸藩,然后,甩手又下了道荫封内官子侄的旨意。 一个是荫刘瑾的侄儿谈二汉锦衣卫千户,一个是升张永的弟弟、千户张容为指挥佥事。 上折的藩王们险些气歪了鼻子,这还是安抚吗?!这是示威! 赏张永他弟那是平乱的功劳也就罢了,赏刘瑾他侄儿是为的什么?!——为的抄了晋藩、代藩?! 然义愤填膺的他们还没进行下一步举措呢,真正的“示威”才来了。 朝廷颁布了《宗藩条例》,对《皇明祖训》的宗藩政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调整。 尽管宗藩条例大部分内容基于《皇明祖训》,但开放藩禁,甚至允许宗室科举入仕等等政策依旧轰动天下。 对于这样的宗藩条例,文人是十分矛盾的。 有见识的都知道宗禄已是国库的大负担,胡作非为的宗藩也成了社会毒瘤,宗藩政策能改革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让宗室子弟科举,那是抢占文人的上升渠道! 尽管宗室子弟有学识的少之又少,但是,他们是宗室啊,地方长官敢得罪吗,考试真的能公平吗? 便有愣头青的御史上折陈说此事,费尽笔墨渲染不公。 皇上却难得亲自回了一句,可要官宦子弟皆避嫌? 御史一时也哑了火。 而宗室那边,因阶层复杂,所以对宗藩条例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宗藩条例里绝大部分条款都是针对将军以下宗室的,对于亲王和郡王的影响不过是少了些属官,少了些衣冠,以及,以后多纳的小老婆、非良籍的小老婆、非婚生的娃朝廷不给养了。 对于富有的亲王郡王们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朱家又情种稀缺,少有一定要给某个“真爱”的青楼女子上玉牒的。 至于花生、传生的不满,时人最讲究血统,他们这类人什么想法是没有人会在乎的。 当然,他们中也有那能得宠的,在父祖面前撒个娇为自己争取争取爵位。 只可惜,这条本身就是皇明祖训里的明文规定,不过是现在查得更严格了。他们的父祖可不傻,就算想上书也不会就这点来上书。 对于五服之外的宗室,基本上都是拥护这一个改革的。 他们处于最底层,克扣宗禄也是先从他们这克扣,又有藩禁不许他们务工务农,真是要活活将人饿死。 如今开四民之业,又解除了城禁,才是真正给了他们生机。 尤其是山东的五服外宗室,得了这消息无不高呼万岁圣明,山东如今处处缺人,只要够勤快,养家不成问题,致富也近在咫尺! 在郡王以下、五服之内的宗室则意见最大,宗禄被削减,宗学制度又推迟了他们拿宗禄的时间,甚至考核不合格还可能丢了爵位,这简直是给他们上了重枷一样。 说什么科举入仕,他们中有几个是能读得进去书的?这条所谓出路和没有也差不多了。 偏偏他们的地位说高并不高,没什么话语权,只好想尽千方百计发声。 于是也有各种各样的折子递了上来,堆满了寿哥案头。 在这么个当口,又出了两宗事,皆事关藩王,寿哥大笔一挥料理了,算是表明了朝廷态度,给宗藩指了条明路。 一桩是封地河南怀庆府的郑王朱祐枔殁了,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 朱祐枔父亲早逝,他是以世孙身份袭爵的。 这朱祐檡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东垣郡王的嫡长子。 关于承爵问题,皇明祖训里是要求:“凡王世子必以嫡长。……如嫡子有故,庶子袭封父爵,定以庶长承袭,若有越次争袭,朦胧奏扰者,将本宗参究罚治,辅导官并同谋拨置之人,行巡按御史提问治罪。” 这一条早在正德二年时,寿哥就在整顿宗藩事务时下旨重申过。这次的宗藩条例里也明确提了。 但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明宗室里旁支袭爵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端看皇家的态度了。 往前推几十年,一代郑王、二代郑王都没少给英庙找麻烦,皇家也素来不喜郑藩。 往前推几年,正德二年时候郑藩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御史上报,寿哥重罚革职了那厮并申饬了郑王,郑王当时还颇为不满,那谢罪折子写得极没诚意。 往前推一个月,刘瑾推进河南清丈时,郑王刚过世不久,郑王妃还以丧仪未完为由,请朝廷暂缓清查郑王府名下庄田。这点也被有心人用来抨击朝廷清丈河南政策来着。 这处处给皇家添腻歪的,还想旁支袭爵? 哪怕朱祐檡早早就往朝中大把撒银子活动了,也只得到了“不合规矩”四字答复。 礼部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周藩夺嫡事举例,痛陈庶支觊觎爵位的危害。 周府庶支义宁王、平乐王因不满庶长兄封为世子,意欲夺爵,便诬奏庶长兄“进毒弑父”、“蒸父妾”、“与弟妇乱”等恶毒罪名,拉帮结派内斗不休,引得周府大乱,骨肉相残。 直到孝庙遣司礼监太监赵忠,刑部侍郎何鉴,会同镇巡三司前往勘察,才最终真相大白,义宁王、平乐王被削爵迁至凤阳守陵。 皇上和礼部态度如此明确,最终,郑王无子国除。 这是一个月内,消失的第四个藩国。 另一桩,则是宁王上书,先说因自己所献彩灯致使乾清宫走水,自家愿出银五万两修葺弘德殿。 然后,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 并奏,“迩者宗枝日繁多,以选用仪宾、点佥校尉为由,巧索民财,肆其暴横。乞降敕痛革前弊,其纵恶不改者,听臣系治参奏。” 又将建安王觐鋉及乐安弋阳等府镇辅国将军等拨置害人事奏报朝廷。 这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对此不少朝臣都赞颂不已,经过礼部尚书费宏、兵部尚书曹元等议,“宁王历陈诸毙,可谓忠勤,宜如奏,戒敕榜谕,及许王训饬其不法者。” 皇上悉数答允,许了宁王对宗支的司法权力,将宁王所奏报不法宗室尽皆处罚。大赞宁王为贤王,又盛赞其子肖父,德才兼备,拟召其司香太庙。 京城里流传着小道消息称,这召宁王幼子司香太庙的中旨都下了,只不过被内阁里几位老大人封还了。 尽管圣旨的影子都没人见着,可依旧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这异色龙笺乃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通常情况下只有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此笺! 若是这般的圣旨,皇上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一时间京中人心浮动。 诸藩,尤其是曾有过司香想法的藩王,无不暗骂宁王奸猾,后悔自家没有抢占先机。 有这一正一反两个例子戳在那里,宗藩还不明白皇家态度吗?还不明确该怎么做吗? 很快,荣王、兴王、衡王、周王等藩王也开始上书,表示宗藩条例改得对,改得好。 兴王原就在当地出资修了书院,此番又立时遵照宗藩条例建了宗学,并仿山东、松江等大族做法,建立“奖学金”制度,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 这一做法得到皇帝赞许、朝廷表彰后,宁王也麻溜建了一所书院,更是巴结的上书请皇上赐名。 事已至此,无论诸藩满意还是不满意,宗藩条例都强力推行了下去,如河南、湖广等宗藩较多宗禄负担沉重的省份布政使司无不松了口气。 如此“节流”算是为国库省下一大笔开销。 光“节流”不能解决大明国库空虚问题,还要“开源”才行。 西北在将平叛后续收尾工作料理好后,便积极开始了“开源”工作。 ——宁夏马市、大同马市同时开放。 丛兰升陕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别监管两处马市诸事。 原本被寿哥派来研究马市的赵弘沛、李熙却是谁也没和马市扯上关系。 赵弘沛升了宁夏卫指挥使,继续宁夏的扫尾工作。 李熙这“世子”的称呼总算名正言顺了——李旻递上去请封的折子终于获批。 他原有个锦衣百户的荫封,而今升为指挥同知,调到泽州,协同蔡诵将山西武学立起来。 李熙真是欢喜得不行,虽然武学比不得马市油水大,但傻子都知道山西武学才是皇上的心尖子。 能被派去武学,说明他也算进了皇上“心腹”的圈子了,以后前程可期,如何会不欢喜。 他立时打点了大批礼物各处答谢,送往京中的自不必提,除了送往陕西给赵弘沛、张永、杨一清之外,还有不薄的一份送往山东给沈瑞。 还特地是让田丰寻人走顺风标行的路子送去。 田丰接了这差事不由乐了,好嘛,最近手边儿都是给沈二爷送礼的活计。 李熙之外,赵弘沛也着人送了东西来要捎给沈瑞。 沈珹那边更是派了沈?再跑一次山东,这次可不是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了,而是实打实拉着十几车山西“特产”过去,也寻田丰来找标行的人护送。 当然沈珹不会打着“答谢”旗号,而是表示,算着日子,沈瑞的孩子也该出世了,沈珹这做伯父的总要给小侄儿洗三礼吧。 田丰自己也早准备好了要给主母的药材、和小主人玩物,便将这几分差事并到一起,调拨了大批得力的镖师趟子手去办。 他蛇信子出身,现下又吃标行这碗饭,早就得了风声,河南最近闹灾荒,地面上不甚太平。 车队虽走河北入山东,且顺风标行的买卖绿林中总要卖几分面子,但这趟到底是给主家的东西,一切都要稳妥起见。 好在一路无话,车队平平安安进了济南府,然而却并没有见着沈瑞。 沈瑞,被皇上下旨招进京述职了。 * 圣旨到山东时,正是中秋前夕。 随着圣旨一并到山东的,还有两个年迈的宫人,据说是宫里妇人科手艺最好的姑姑。 本来杨恬产期临近,沈瑞哪儿都不想去的,倘使只是圣旨来了,沈瑞或可上折给寿哥求个情,待孩子落地再快马加鞭赶赴京城。 可皇上把接生嬷嬷都派来了,便是表示他晓得沈家情况,但京中情况更为紧急,需要他沈瑞立刻进京。 沈瑞是不去也不行了。 然,什么事会这样紧急? 沈瑞脑子里只转着一件事,前世历史上,张永回京后刘瑾便锒铛入狱彻底倒台。 而现下,张永已经押着安化庶人在回京的路上了。 莫非,寿哥要清算刘瑾了?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寿哥先前不动刘瑾,是因为刘瑾还是一把好使的快刀,这不,就将晋藩、代藩整个儿剜出来了。 寿哥还给了刘瑾兄长厚葬、侄子荫封的体面,显然是以酬其功。 若是此时诸藩闹将起来,便顺势将刘瑾推出去当替罪羊也就罢了。但诸藩分明已被按下来了,也没有人攀咬刘瑾,怎的就要动刘瑾? 还有,清丈河南…… 前不久朝廷下旨,调山东右布政使马炳然为河南左布政使,不少人认为皇上此举是在给沈瑞腾地方呢,就如当初调走沈理一般。 盖因在宗藩条例颁布时候,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朝野尽知。而后沈珹顺利升官,大家都觉得沈瑞升官也不远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沈瑞这般官运亨通。 但实际上,马炳然原就是河南右参政,对河南情况再清楚不过,在山东这些年又分管过清丈田亩…… 沈瑞与谢先生都认为,此番调动,乃是为了之后的河南清丈。 清丈河南在即,这种时候却收拾了主推这项政策的刘瑾,必然产生极大影响,尤其是河南籍官员本身就在拼命反对这件事…… 一时间思绪纷乱,沈瑞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该是收拾刘瑾的时候。 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今已与前世历史完全不同了。 但仍直觉这次刘瑾要倒了。 他又没办法同谢先生商量这事儿,他没法给谢先生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就一定认为皇上会在这种时候清算刘瑾。 其实,即使当真是清算刘瑾,沈瑞也不想蹚这趟浑水,诚然刘瑾倒下乃他所愿,但清算阉党后留下大片空位,那又将是一场朝堂混战。 沈瑞如今的身份,在地方上也就罢了,丢在朝中根本不够看的,他既抢不到什么位置,他夹带里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人物。 他相中的几乎都同他一样,属实干之人,造福地方才是正经,在朝堂上周旋扯皮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但无论怎样想,总归是要进京的。 回到后宅,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沈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杨恬早得了报信,连他出门的行李都开始打点起来,因笑道:“陛下相招,必是要事,你只管去便是,家里还有母亲,还有姐姐和陆嫂子呢!” 这说的是何氏与陆二十七郎妻子张青柏,这些年相处下来,她们早已亲如姐妹一般。 杨恬月份大了,徐氏年事已高,何氏再次以徐氏义女名义代为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帖。 有何氏照顾家里,沈瑞确实算是放心。 他只是担心杨恬身体。 虽然这几年在山东杨恬将养的不错,喘症很少发作了,但这个夏天干燥少雨,格外炎热,孕后期的她不可避免的再次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 因本就是裹足,浮肿让她站立行走都越发艰难,但为了顺利生产,每天她都要咬牙在院子里走上几圈。 这个把月,是她最难的一段时间。 沈瑞即便每日里公务缠身,很难能陪伴杨恬,但总觉的只要在她身边,便能为她“稳定军心”。 沈瑞紧紧攥着她微微肿胀的小手,很快被她回握,然后手被扯着放到了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现在是孩子的活跃期,很快,一个小小的鼓包就骨碌碌滑过肚皮,异常有力的顶着肚皮上父母的双手。 杨恬扬起笑脸,她两颊起了一层妊娠斑,因怕脂粉对孩儿不好,便一直素着脸也不用粉遮掩,这本该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的,然她的笑容格外温暖,还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沈瑞原听说孕妇多易忧郁感伤,还一度十分担心原就敏感的杨恬,想了好些开导她的话。 结果,这些话一句也没用上。 确诊滑脉之后,杨恬好似有子万事足,心情总是十分好,总是笑眯眯的。 她骨子里那股坚韧劲儿也完全显现出来,孕吐、浮肿、抽筋、气短、心悸……孕期再怎么难受她也没抱怨过一句,就这么笑着接受了孩子带给她的一切磨难,甘之如饴。 “便是你在这儿,也不过是产房外等着罢了,也用不上你什么,我身边儿这么多人呢,还有甚可担心的?”杨恬笑道。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是一直焦虑的,因为他待她这样好,婆婆亦待她如亲女,她便是无子,他身边也始终没有添人,他们始终都在宽慰她。 她如何忍心拖累这么好的他无后,更不忍让本就是要来嗣子的婆婆断了香火。 幸而上天垂怜,让她有妊,那一瞬间,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尤其后来从大夫到周围有经验的妇人都说她怀的是个儿子时,她就彻底踏实下来。 如今不过是临产时夫君不在身边,那有怎样,她坚信,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们这个孩子,必定会让她顺顺利利生下来,健健康康长起来! 沈瑞终是扯了扯嘴角,拢住她双手,低声道:“想来皇上是招我商量山西的事,快则半月,多则一月……” 杨恬一笑,道:“山西事情千头万绪,哪儿能那么快就放你回来,便是孩儿百日时回来又又何妨,总不会周岁才回来罢!” 沈瑞见她眼中虽有不舍,却并无惧怕,便也放下心来,因笑道:“我又不是去打仗,哪里用得着一年才回来!” 小夫妻说笑了一阵,沈瑞安顿了杨恬歇着,自己去见母亲徐氏。 有些话,同谢先生没法讲,但同徐氏,沈瑞便合盘托出自己看法。 徐氏也是历经三朝看尽朝局变换的,她沉吟片刻,道:“若真应了你的猜测,皇上要拔除那阉党,此时调你回去,是真真当你是‘自己人’了。” 沈瑞也不无感慨,因道:“儿子省得,儿子并无怨怼之心。只是儿子愿为皇上尽忠,却不想搅进之后的纷争里。” “母亲,”他语气低沉,又坚定道,“这几年,我在地方上,做了这许多事,越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才是好的。 “为百姓们做点子实事,看着他们吃饱穿暖,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百姓富裕起来了,地方富裕就起来了,有了富裕的地方才有更多税银到中央,我大明才能富裕起来。这才是真正为大明好!” 他更喜欢在地方上的自有自在,虽然地方上也不是没有党派之争,官员、官绅之间一样勾心斗角,但是比起朝堂,真是要清爽太多了。 徐氏看着儿子,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来,“这回,就先当个皇上的‘自己人’吧,万事都听皇上的吩咐。待事情了结,你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只管同皇上提便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0章 覆手为雨(一) 正德八年八月十三,张永押送安华庶人朱寘鐇抵达京城。 因提早就递了折子进京请示过了,礼部也出了献俘的章程,原是要从东华门入,献俘御前,再自西华门出的。 但自正德三年小皇帝把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挪到西苑后,凡这样“游街”的事儿,统统都是要从西苑走一遭的。 这次也不例外,这套章程拿到御前立时被否了。皇上要求张永自广宁门入,经报国寺至西苑,绕湖而行,再入西华门,末了从东华门出。 礼部哪里别得过皇上,只好改了章程,内阁也只刘宇表示了反对,却没甚用,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到底按照皇上的意思来了。 最终张永依旨挑选了三千精骑,换上光鲜甲胄红袍,押着朱寘鐇及其亲属一十八人并何锦等从逆大小头目近百人,浩浩汤汤入了城,直奔西苑去了。 本身时近中秋,街面上就热闹非凡,又早有献俘的消息流传出来,百姓好奇不已。 遂张永的队伍甫一入城,立时涌出大批百姓夹道围观。 大家都想看一看那胆大包天又废物之极的安化王长什么模样,想看一看能十日平叛的威武之师究竟何等气派。 顺天府及锦衣卫衙门更是早早得了消息,特特派了差官衙役出来维持街面秩序。 待百姓们见到骑兵团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都不由要赞上一声。 不晓得是百姓自发还是有人引领,张永的队伍每到一处,都是掌声雷动,喝彩不断。 顺天府衙役们倒没什么,还有跟着叫好的,锦衣卫却有不少人脸色难看,还有脾气暴躁的会去喝止训斥百姓。 无它,如今锦衣卫石指挥使可是刘千岁的人,刘千岁哪里能容旁的内官如此风光?石指挥使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但甭管锦衣卫怎样控场,张太监这风头都是出尽了。 “张公公这队人也是个顶个的好汉子,两边儿人眼都看直了,叫好嗓子都喊破了,就差没学那小娘子投花投果了。” 沈瑞这一路往京里去,沿途顺风和八仙系统都来报信。待进了顺天府境内,八仙这边则是王棍子亲自赶来,报信连带着护卫沈瑞。 现下便是他跟个说书人一般绘声绘色讲起京城这几日的“热闹”来。 “听说皇上也是一身甲胄到了西华门,啧啧,都说皇上像太祖、像成祖呐。文武百官也都侯在旁边,大内是金鼓齐鸣,西苑都听得真真的,张公公这次可真个是体面!” “听说宫里赐宴,张公公坐下吃席,嘿,那刘公公是在旁边儿伺候的。——这传言不知道真假,但张公公这么体面,刘公公生气是真的。”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二爷您猜怎么着,刘公公就专门挑了八月十五这日子给他大哥出殡!” “这出殡的日子都是请大师真人算过的,哪儿是随便改的,刘公公就偏争这口气。满朝文武来送殡,刘公公这体面也就大过张公公了。 “京城这群官老爷们也没辙,中秋团圆节,去随这白事情,多晦气呐。可晦气也得去呐,谁叫这是刘公公。 “这中秋佳节嘛,本该是大红大绿挂彩灯的,可好,刘公公家这出殡要在城里走一圈,内行厂番子先出来扫一圈。谁家要敢挂红,家里怕就得见血。这大节下的满城一片白,啧啧……” 沈瑞轻轻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平叛是头等大功,张永又是平得这样迅速,战后又料理得极好,这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可是重上加重了。 刘瑾自是感受到张永对他地位的威胁。 于是就如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露着獠牙竭力嘶吼,向世人展示着他的实力,想把张永吓回去,更震慑那些妄图投靠张永的骑墙派。 要是寻常内官,也许确实要慎重对待了,这招原也不算大错。 但一来,张永亦是东宫旧人,有多年伴驾的情分,有太湖剿匪的功劳,有延绥开市的功劳,岂是被人吓大的? 再则,刘瑾竟是没想过,年轻的皇帝会怎样看待他这样庞大的势力。 能让中秋佳节的京城一片素白的人物,皇上可能容他卧榻之侧鼾睡? 前世历史上,正德帝最终捉拿刘瑾也是因着刘瑾有“反意”。 一个太监,就算造反成功了,也没个子嗣接着皇位,不是为人作嫁么,又何苦造反? 只怕,帝王担心的不是他的反意,而是他过于巨大的权柄吧。 而今,寿哥不止叫沈瑞回京,辽东的张会也被招了回去。 他们算得是皇上最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个背后站着两位阁老,稳得住满朝文臣;一个背后是英国公府,又曾实际掌管京卫武学,武将、勋贵亦在掌握。 又有张永这押送安华庶人的“三千精兵”…… 这便是对刘瑾下手之前的万全准备了。 前世历史上,正史野史里对捉拿刘瑾的日子说法不一,有说张永陛见当夜便拿了在值房的刘瑾,也有说刘瑾借着给兄长出殡聚拢人手图谋造反,被堵门拿下的。 而今,直到沈瑞进京时,刘瑾兄长已下葬两日了,京中还是一派风平浪静。 因是皇上急旨招回京的,未陛见之前,沈瑞不好先去拜见王华和杨廷和,也怕去了被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便送了拜帖到两位长辈府上,表示翌日再登门,自家匆匆回府盥洗更衣,径直往西苑去了。 * 沈瑞全然没料到,来接他的不是刘忠,而是张会。 他与张会实打实数年未见,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交情并未因距离而减,实际上还因辽东山东的贸易往来而更亲近了,但见面到底是不同。 张会远远瞧见他便大踏步赶过来,上来就一拳擂上他肩头,朗声大笑道:“你小子,怎的不蓄须?还像个毛头小子!哪里有地方大员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在辽东呆得久了,张会的声音也高亢粗犷了不少,更是蓄起一脸胡子,果然有了威武模样。 都说汉朝十六蓄须,唐朝十八蓄须,而宋明之后男子多是及冠乃至二十二方蓄须。 时人对蓄须也是颇为重视,富贵人家都有专门仆从打理男主子们的胡须,一如女主子们要配梳头丫鬟一般。 有些时候看胡须美观程度,就窥知其家境如何,算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了。 沈瑞却是习惯使然,总将脸刮得干干净净。在山东地界上可没人会因为他面相年轻就小觑于他,他便也不在这胡须上费心思。 沈瑞微微避让开张会的拳头,抬手也是一拳还回去,笑道:“你倒是个将军样子了,就是老了十岁。” “倒敢嘲笑你兄长来?”张会见他避过,一时玩性大起,左右开弓两招攻来。 沈瑞快步避了开去,笑骂道:“张二,你生怕蔡五太闲怎地?西苑动武,豹房勇士便该出手了。” 张会大笑着收手,与沈瑞勾肩搭背,道:“你小子这身功夫竟也没撂下,果是王尚书的传承。” 这却说的是王守仁。 就在不久之前,南京兵部尚书何鉴卷入一桩丑闻,其家僮骗取武职求进者贿赂,为侦事校尉所查,科道言官上折弹劾,何鉴便乞致仕回乡。 皇上准了其所求,未追究其责,之后很快就下旨升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 对此沈瑞既是为老师感到高兴,又为何鉴而不平。 何鉴原在刑部,与沈沧共事多年,与沈家交情深厚。 此人素有才干,往南京后与王守仁相处融洽,亦是力主兵器、战船改革的人物。 沈瑞十分怀疑何鉴乃是遭人陷害,“家僮索贿”,这词儿恁是耳熟,不由得让人想起正德六年会试主考吏部右侍郎靳贵那“家僮鬻题”案来。 只是他远在山东,且那边王守仁也是要避嫌的,他不好伸长手去管,也只能书信一封又备下节礼,让人送往何鉴老家浙江新昌。 这会儿听张会提起“王尚书”三个字,沈瑞便不由想起何鉴,面上虽带笑,口中却极低声叹道:“何尚书,可惜了。” 张会眼神闪了闪,口中哈哈大笑,好像沈瑞讲了什么笑话,随即回头,瞥了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们一眼。 跟这儿伺候的都是刘忠调教出来的人,立时便会意,特特放慢了脚步,拉开了距离,远远跟着。 张会这才扭回头来,也低声道:“还不是魏彬干的好事儿,这厮快成了刘瑾第二了。” 刘瑾弄死了丘聚之后,让魏彬接了东厂,魏彬便处处以刘瑾马首是瞻,端得一条好走狗。 张会低声说了前后,乃是个犯了事儿的将官被何鉴摘了官帽,这人与宫中内侍有些姻亲关系,转弯重金求到了魏彬这里。 魏彬自接了东厂攀上刘瑾,也膨胀了不少,自觉地刘千岁之下他起码也是个魏九百岁罢,便大喇喇让何鉴复用此将官。 何鉴自然半分面子也不给。 魏彬恼恨起来,让人下了这么个套儿,倒还真把何鉴给掀下去了。 只是…… 沈瑞冷笑道:“这下,刘公公怕是恨死了魏公公罢?” 何鉴下去了,换了王守仁上来,刘瑾不气疯才怪。 比起何鉴,王华王守仁父子才是刘瑾的眼中钉。 张会这才真正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小声道:“正是。皇上,高兴得紧呐。” 沈瑞也不由莞尔。 拐过两丛花屏,行至长桥之上,张会见周遭水面空旷,小内侍们离着极远,方才说起正事。 他缓缓开口道:“这次平乱,仇钺首功,兵部议封其为咸宁伯,皇上已经准了,拟让其为陕西总兵官。” 如今献俘完毕,安化庶人身首异处,这场叛乱彻底尘埃落定,也该轮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仇钺首功毋庸置疑,得个爵位也是应当的,沈瑞略点了点头。 张会却讥讽一笑,道:“但刘瑾进言,此乱之后还当换防,应将仇钺调入京来,杨英调延绥为总兵官,曹雄调宁夏为总兵官。又替杨英、曹雄请封,说是此番平乱两人功勋不在仇钺之下云云。” 沈瑞不由大皱眉头。 “杨英同刘瑾素无干系,谁不知刘瑾这么卖力是为了他那儿女亲家曹雄。”张会一脸不屑,“真是物以类聚,曹雄也是十足小人。 “先前这厮搭上刘瑾成了姻亲,后来乾清宫走水,刘瑾被科道弹劾,可好,曹家又作了缩头忘八,谈粮病重,作为正经亲家的曹家可没半点儿动静。 “这次见石文义出来办差,还一举抄了晋藩代藩,知刘瑾还没倒台,曹雄急吼吼就派曹谧带着大批金银礼物往京中来。这几天曹二郎更以谈家女婿身份披麻戴孝送殡呢。 “神英那爵位就是走刘瑾门路得来的,曹雄怕是盯得眼红。还有传闻说曹雄与刘瑾相约,若得爵位,便立次子曹谧为世子……” 曹雄的嫡长子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沈瑞冷哼一声,道:“这般赤裸裸的算计,皇上岂能应他!” 张会也冷笑一声,道:“你是不知,那阉竖算计得恁美呢,神英此番平了晋藩代藩也算有功,刘瑾为他谋大同总兵官的位置呢。” 沈瑞不由讶然,皇上刚要开源,开宁夏、大同马市,刘瑾这就惦记上了?! 安置曹雄、神英两个总兵官,这是跟皇上抢银子吗? 刘瑾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莫非他是觉得替皇上平了晋藩、代藩有功吗? 他怎么不想想,皇上平晋藩代藩为的什么?除了宗禄还不就是为的草原上的贸易! 沈瑞阖了阖眼,张会特特跑来接他,就是为了说着一番话,只怕,这也是寿哥的意思。 寿哥在此时要动刘瑾,是否便是因这阉货贪得无厌? “果然白日做梦。”沈瑞的声音极冷,目光森然。 张会却不再说旁的,拍了拍他臂膀,只道:“有皇上圣裁。” 两人加快了脚步,往豹房公廨而去。 * 两年没见,寿哥也在唇上蓄起短髭,看上去像是沉稳了不少。 然一见沈瑞,他便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畅快大笑,却还是那般孩子心性。 他快步过去,一把拉起了行大礼的沈瑞,打量两眼就笑问:“你怎的不蓄须?” 沈瑞哭笑不得,这一个两个都关注他留没留胡子,因道:“臣没空打理,索性剃了便宜。既皇上垂询,臣回去便蓄起来……” 寿哥哈哈一笑,“这是邀功呢,忙政务忙成这样?!” 也不等沈瑞解释,便喊喊小内侍立时去取一套内造的牙雕胡梳来赏沈瑞:“朕可不是那苛待臣子的昏君。” 沈瑞无奈苦笑,道:“皇上这般说,臣就是死罪了。” 看来这胡子不留都不行了,得,他认了,不过留上一字短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寿哥赐了座,三人坐定,寿哥偏头去看沈瑞,没问山东诸事,张口先道:“原是当将董姑姑送去师妹那边的……” 杨廷和曾为帝师,寿哥唤杨恬一声师妹,也是亲近之意。 只是这“董姑姑”沈瑞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桂枝妈妈,忙起身道:“皇上言重了,折煞臣……” 皇家征用去的人,还没用完岂有送回来借你再用用的道理,沈瑞与杨恬压根没想过把桂枝妈妈请回来。 何况帝王还派了宫中懂妇人科的姑姑过来,已算是难得的对心腹重臣的待遇了。 沈瑞也只当客气话听罢了。 不想,寿哥拉他坐下,却是:“非是朕不体恤师妹,实是正是皇后要紧的几个月,离不得董姑姑……” 沈瑞呆了一呆,坐下都忘了,根本没过脑子就下意识问道:“莫非皇后娘娘有了身子……” 寿哥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猛一拍掌,孩子般欢喜道:“啊,你猜到了?聪明!太医院和董姑姑都说是男胎。” 一股狂喜涌上来,沈瑞呆呆站在原地,有些发傻,可嘴却不受控制的裂开,大笑起来。 要说这和他得知自己有后时候一样欢喜,那是假话,但现下他也是真个高兴至极。 这么多年来,沈瑞一直下定决心,既来了这里,就要有所作为,让大明有所改变。 他确实也为这大明做了许多事,改变了许多,现今发生的事件时间也确实与前世历史所知大有不同,可…… 可若是寿哥如历史上正德帝一般早早去了未留子嗣,大明最终到了嘉靖那一支手里,那怕是仍会被推向深渊,他这一切,是不是就白做了?! 而今,有了这个皇子,终是不同了! 至于这个孩儿能否生下来,能否长大成人,能否成才,皆未进入他考虑范围内…… 这一刻,是忽见未来光明的狂喜。 沈瑞不禁失态的大笑出声来,几乎喜极而泣。 他自然不是唯一一个失态的人,一旁的张会已是热泪盈眶,激动得跪下直呼皇上大喜。 张会与沈瑞又有不同,他这当真是比自己有了儿子还欢喜。 他自小便跟在寿哥身边,忠君之外更有一份朋友般的情义。 所以,这几年朝野间屡屡提及什么太庙司香,让张会愤怒不已。 皇上还这么年轻,用什么别人家子嗣来继承香火?!还不都是觊觎皇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 他甚至写过密信回去,请皇上勿要听信那群人的鬼话,该狠狠惩治他们。 然皇上传讯让他稍安勿躁,守好辽东。 他无可奈何,便只能将一腔热血都用在练兵上,用在治理屯田、发展与山东、朝鲜的贸易上。 现在,皇上终于有嗣,江山有继,江山有继!这才是未来正统君王!旁的魑魅魍魉算得什么?! 张会真个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寿哥此刻也抛却了帝王身份,像个与至交好友分享初为人父喜悦的寻常青年一般,见朋友们都这般为他欢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由拍着案几连连说要他们两个一道喝酒,不醉不归。 说笑了好一阵子,大家才理智回笼。 寿哥拍了拍沈瑞肩膀道:“天梁子真人的丹药也极好,董姑姑医术精妙,你的功劳,朕记得。” 说起来,这两个人也都算是沈瑞“挖掘”出来,又被宫中瞧上的。 沈瑞施礼道:“是皇上洪福齐天,臣安敢居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确实是天梁子真人的药救了内子一命,但这丹药……臣以为,是药三分毒,皇上还请谨慎服用……” 寿哥笑叹道:“也只你沈恒云敢说这样的真话了!” 又笑道:“放心,是些补身的药,不是那起子神棍求子骗人的符水。天梁观如今香火鼎盛,也多是因天梁子真人药好又不骗人的缘故。太皇太后、太后也都有进服,开胃养身是不错的。” 沈瑞只好一笑,哪怕真是个骗子呢,被宫里看重的,能不香火鼎盛么。 开胃养身的丹药……山楂丸么? 嗨,罢了,反正天梁子那药,素来是吃不好也吃不坏。 这人看着木呆呆不善钻营,但能在御前这么多年也未被厌弃,当初还有本事传消息出来,显见也是个人物,最基本的该给天家吃什么药,当是心里有数的。 沈瑞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还是莫要替这等大能操心才是。 很快让他操心的事儿就来了。 说完了喜事寿哥直接谈起了正事,无缝衔接。 如沈瑞所料,说的正是刘瑾。 不过听闻了皇后有孕这桩事,沈瑞心下暗忖,寿哥要收拾刘瑾,是否也是为了将宫中清理干净,以免妨碍子嗣? 当然,这条是永远不会宣之于众的。 “张永把安化庶人那个檄文给朕拿来了,你们也都瞧见过吧,合着就瞒朕一个人。审了司礼监的人,西北的军报里刘瑾把那檄文私藏了起来。” 寿哥脸上毫不掩饰厌恶,“若心里没鬼,藏那檄文作甚?!” “卖官鬻爵,大饱私囊,刘瑾负朕多矣!”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1章 覆手为雨(二) 安富坊刘瑾私邸 自从兄长故去,刘瑾就被准假,不必宫中值夜,可以长时间呆在家中料理丧仪。 刘瑾自恃帮皇上料理了恼人的晋藩代藩,立下大功,对于这样的待遇安然受之,连先前那对檄文会被皇上所知的惧意也退了七七八八。 这样的大功,就算有檄文在,皇上也该揭过去,重重赏他才是。 更何况清丈河南在即。 果不其然,他侄儿就从锦衣百户变成了锦衣千户。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同时获得封赏的还有张永的兄弟。 但就算刘瑾再怎么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张永这次的功劳是可以与他媲美的。 然即便承认了,也不代表他能忍受张永进京献俘比他还风光! 尤其是在宫宴之上,皇上对于张永的亲近,让刘瑾格外心惊。 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了,再封赏,能往哪里挪动?司礼监! 不行!张永不能留了! 当然,现下想杀张永像杀丘聚那般是不能了。 那起码的,要把他弄出京去! 那日刘瑾出了宫就匆忙将兄长出殡的日子提前了,确实是为压制张永气焰,亦向那些墙头草们发出警告。 其中,也不无试探皇上态度之意。 选八月十五出殡,刘瑾是特地进宫向皇上报备了的。 理由特别简单,天热,尸体存不住了,请来道士一算,也只八月十五这日子是离着最近的不犯冲的日子了。 要是皇上摇头说不妥,说再多买点儿冰之类,刘瑾当然也会立刻改期。 只不过,明白了皇上的态度,就要换一番布置了。 但皇上许了,表示顺应天时才能让逝者安息,又宽慰他一番,还赐下不少祭葬之物。 刘瑾心下稍定,办完了出殡大事,重新获得百官敬畏后,刘瑾也没急着进宫日夜守在皇上身边。 在皇上面前与张永争宠就落了下乘了,怎么把张永弄离皇上身边才是正途。 他这几日见天儿将张彩、刘宇等心腹叫来一起商议。 山陕也不能让张永回去,新开的两处马市,又扫清了藩王势力,刘瑾还指着在边贸中插一脚大赚特赚呢,安能让张永横在前面? 张永挟大胜之功,想把他挤兑到如云贵边边角角的地方是不可能了。 江南乃富庶之地,更舍不得让他去了。 末了还是张彩建言,让张永去河南。 当初去山西就是打着清查屯田粮仓的名头,如今要清丈河南了,正好请他过去。 自从郑王无子国除后,河南的藩王们也不甚安分,有张永这个刚刚平了藩乱的,也能镇上一镇不是。 真是越想越觉得张永去河南实是大妙。 最妙的还是…… “河南,不是有匪患?张公公当年剿匪也是好手,算得有用武之地。”张彩施施然道。 也好借着“匪患”,让张公公“永远地”留在河南。 彼此交换个眼神,大家皆是面露笑意,心照不宣。 “山陕边关若缺镇守太监,倒是魏彬可去。”张彩又道。 想起魏彬把何鉴弄下去倒让王守仁捡了便宜,刘瑾便气不打一处来,原就要收拾魏彬的,只没腾出手来罢了。 “不行,那边要开市,不是便宜了那蠢货!”刘瑾恨恨道。 张彩却笑道:“魏彬如何敢不孝敬千岁?” 魏彬确实一直是刘瑾门下一条狗,再怎么自我膨胀,始终是不敢对刘瑾不敬的。 现下这掌管东厂的督主从繁华的京城、天子身侧亲信的位置,被丢去荒凉的边关,就算要开马市了,那也是极大惩罚,算是罚了魏彬间接帮王守仁上位。 而魏彬又如何能耐那苦寒之地,若是聪明的,为了重回京中,必然会拼命巴结刘瑾,大批大批给刘瑾送银子。 想到这些,刘瑾也松动了,点了点头,道:“也罢。就让他去。” 至于接手东厂,这次不能再找昔日东宫旧人了!这些人,总归在皇上心里有些份量。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丘聚,一个张永来! 刘瑾斟酌一番,选了个跟东宫旧人全然没瓜葛的内官范松来管东厂,这人才干不足,但胜在对他刘千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这几日随着商议妥当,刘瑾一党便趁着封赏未定开始上本,一则是要弄走张永,再则也是为曹雄神英造势讨赏,也好在山陕布局。 这夜刘瑾入睡前还想着,河南局势已被渲染了一番,瞧着皇上态度也有松动,这几日该让张彩、刘宇、曹元加把劲儿,直接把张永丢过去。 可恨张永在朝中也有人帮衬。 因与王守仁有交情,王华这老匹夫跳出来跟着搅合。 还有沈瑞那小崽子也回京了! 张永帮衬过沈家,沈瑞先前就巴结张永,这次肯定也会从中作梗。 老匹夫倒也罢了,小崽子却是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不成不成,得想个法子让沈瑞这小崽子自顾不暇才行…… 娘的,可恨山东没有得用之人…… 河南的事儿有没有能扯上山东的呢…… 刘瑾脑中这般纷纷乱乱,许久才睡去,梦里也是混沌,睡得轻浅,夜半有些微动静就让他醒了过来。 一直伺候他的小内侍跪在帐外,语带焦急道:“千岁,小金公公来传旨,万岁爷召千岁进宫。” 这小金是刘瑾埋在刘忠身边的眼线,常是借各种理由出来给刘瑾送信,他来传旨也是正常。 刘瑾丝毫没起疑,由着小内侍麻利为他更衣,脑子里琢磨着什么事能让皇上半夜三更的叫他。 掰着手指头算,约莫也只有藩王闹事儿这一桩了,八成就是河南,郑王无子除国这事儿,是做得有些绝…… 刘瑾穿戴齐整匆匆出了上房,外头软轿已备好,小金正在一旁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 刘瑾道了句边走边说,便上了软轿。 四个高壮小厮抬起轿子走得飞快,那小金脸上尽是急色,一溜小跑跟其后,呼哧带喘的向内里的刘瑾禀报。 “小的实在不知是什么事儿。……是蔡佥事先来的,然后出去把蔡驸马带了进来。没一时里头就叫小的来传旨让您进宫。小的出来时,还听着叫崔成去传张永,彭青去传谷大用了。” 刘瑾揉着太阳穴,蔡驸马来了,果然是宗室的事儿,莫非是有人密报了什么? 告密宗室在孝庙和当今不甚流行,但是在成祖爷那会儿可是相当多的。 莫不是看着皇上对宗室起了大动作,又赏了首倡《宗藩条例》的沈家兄弟,就有人按捺不住来告密谋个前程了? 谷大用管着西厂,张永么……莫非皇上要让张永去平乱? 那真真是太好了,他正愁张永不滚出京呢。 刘瑾如此这般一想,倒是高兴起来,困意立时消弭殆尽,琢磨起他该怎么御前应答来。 片刻之后到了前院,刘瑾下了软轿,却未见备好的车马过来。 急着去皇上面前坑张永的刘瑾不由大怒,冲身边仆从破口大骂,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也有机灵的磕了个头口中喊着去叫人,忙不迭跑去前院当值的。 可刚出了穿堂,那人又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回来了,口中结结巴巴道:“千岁!外头……” 静夜中响起击掌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千岁?刘公公好大的威风!” 院内气氛登时一凝。 刘瑾先是一呆,这声音,这声音……很快,他脑中那根弦便断了,不好!! 一盏灯探进院中,一个黑衣小厮弓着身子挑着灯,为身后人照着亮。 他身后,同样一身黑衣,面带笑容的张永,施施然迈进院中。 刘瑾已大喊道:“快快将他拿下!” 与此同时,张永亦是一声断喝,“拿下!” 呼啦啦一群黑衣汉子一拥而入,个个身手不凡,院中刘家仆从大多都跪在地上,未及反应,就已被按在地上绑缚起来。 院中登时大乱。 刘瑾也被几个黑衣人抹肩头拢二背捆了起来。 他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厉声尖叫道:“张永!你要造反了不成?!敢绑你家爷爷?!” 他嘴上虽喊得凶狠,心却一直在往下沉,妈的,他还想要了张永的命呢,哪知道这小子这样歹毒,竟敢带人闯他家杀他!! 张永慢步踱过去,一边儿黑衣小厮极识趣的抬高了灯笼照着刘瑾的脸,张永端详了一番,嗤笑道:“老刘,你说反了,是你图谋不轨,皇上方下旨,让某家拿你。” 刘瑾恨不得伸头去咬他两口,奈何黑衣人手若铁钳,按得他动弹不得,他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住这个。 他铁青着一张脸,喝骂道:“放你娘的P!我于社稷有功,为皇上做了恁多事,皇上赏我还来不及!你敢假传圣旨就是死罪!今儿敢动你爷爷一根汗毛,皇上定诛你九族!” 张永却只轻哼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而分派人手,让某某带人去往偏院,拿下护院,某某带人去后罩房按住仆从,某某去库房仔细盘点,全然抄家模样。 刘瑾骂声的声音也随着这一声声布置、一队队黑衣人的出现而慢慢弱了下去。 最终,他满脸骇然的看着张永,鼻翼翕动,咬牙切齿道:“尔敢……尔敢?!” 院子里的其他人已被提走关押起来,张永拍拍手,押着刘瑾的黑衣人将他提起,带进一旁待客的花厅。 厅中灯火大亮,刘瑾不适应的眯了眯眼,待人被安置在椅上,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绳索,刘瑾这才眯缝着睁开眼。 面前除了张永,竟还有一人,却是沈瑞。 刘瑾脸上的肉都扭曲起来,咬紧了后槽牙,他原道是张永夜袭他府邸要杀了他,然若要沈瑞也在…… 沈瑞再是胆大,也不敢如此,亦没必要露面。 难道……真是皇上?! 他心中陡然生出巨大的怨念来,皇上这是要卸磨杀驴了?!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 “我……我要见皇上!我要面见皇上!”刘瑾像使尽周身力气一般吼了起来,吼得面红耳赤,吼得颈项青筋暴起,“我为皇上做了恁多事……” “刘瑾听旨。”张永打断了他,冷冷道:“皇上口谕,问刘瑾,那军报中的檄文,哪里去了?” 这问题刘瑾心中早就有数,也早有应对,他一直咬死了军报中没有檄文,此时便是当着发了军报的张永,也是当面扯谎坚决不认的。 他冷哼一声,反而喝问道:“张永,你可敢说那檄文不是胡言?” 张永却不上当,也不回他,而是接着道:“这么多年,你从司礼监带回来的折子,各个都是胡言?有时奏章还没进宫,批旨已下,四处传播,又是什么道理?” 刘瑾梗着脖子道:“是我殚心竭虑为皇上分忧!我不倡罚米输边,边关兵士哪里来的口粮?你张延德靠着饿兵能打胜仗?我不提清丈田亩,国库如何丰盈……” 张永翻了翻眼睛,嘲讽道:“你倒是一心为着朝廷呐!不知道京察时候、地方官进京述职时,缴的‘拜见钱’是你刘公公为国库收的那桩银子?又入了哪里的账册了?” 刘瑾呸了一声,骂道:“你他娘的少装大善人!我竟不知道,你张延德是一点儿孝敬银子都不收的。” 张永森然道:“我却不会背地里行事、替主子做主。老刘啊,丘聚是怎么死的?” 刘瑾心如擂鼓,他最是清楚皇上恼丘猴子敛财,皇上若是将他与丘猴子相比,那可坏了。 可丘猴子凭什么与他比呢?!他可是功臣!大功臣! 他极是不甘,口中直呼:“丘猴子乃是丧心病狂,违了国法,皇上下旨拿他下狱,依律问罪。张永,丘猴子拿什么与你我相比?!丘猴子几时为万岁爷效忠过,你我却是为皇上、为朝廷办了多少实事?!张永,丘猴子也不是没害过你,他死了,难道你不遂愿?!” 张永淡淡道:“你也莫绑上我,丘猴子与我没干系。老刘,你也不用拿你那些功劳说事儿,你我这等皇上的奴婢,为主子效命难道不该?皇上也不是不容人的,咱们为自家前程打算,皇上也不是容不下,甚至给咱们机会让咱们有个好前程。皇上容不下的,乃是背、主。” 他一字一顿说出“背主”二字。 刘瑾勃然色变,立时骂道:“张永!你他娘的欺人太甚!敢将‘背主’这样的屎盆子扣你爷爷头上?!这么多年,老子从东宫时起就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你仗着平乱点子军功就敢这样污蔑你家爷爷,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见万岁爷!我要见万岁爷!” 张永冷漠的看着他发疯,偏了偏头,向沈瑞比了个手势,沈瑞微微颔首,正色道:“皇上口谕,问刘瑾,‘异色龙笺’从何而来?!” 刘瑾本还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沈瑞看似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他耳里。 他此时本就高度紧张,情绪激动,骤然听见这等机密事被问出,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张大的嘴里再喊不出一个音儿来。 然到底是老江湖,他转了转脑子,又疑心沈瑞诈他,当下冷笑道:“宁王自觉的司香有望,为自家儿子造势罢了,市井愚民被哄骗信了乱传的,他们知道甚异色龙笺!” 刘瑾这话也是目前大多数朝臣的观点。 在宁王掏了修乾清宫的银子、又主动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之后,皇上一度盛赞宁王,故而京中一直有皇上下中旨招宁王幼子太庙司香的说法。 市井间便流传起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那异色龙笺乃是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因此这事儿在民间就几乎被解读成皇上要过继宁王幼子了。 宫中皇上是哈哈一笑,嗤之以鼻。中枢内阁都表示是无稽之谈,并无此等中旨。 不过仍被百姓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宁王在京中撒了大把银子贿赂上下官员,便也无人为此上奏,都觉得又是宁王造势的手段罢了。 异色龙笺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有专人保管,每一张都要核准数量,寻常是不会流出的。 而且,便是流出了,没有朱笔玉玺,也不过是寻常笺纸罢了。 故而在张永沈瑞如刀的目光中,刘瑾仍板起脸来,作愤怒状道:“便有异色龙笺又怎样,万岁爷不认,那就是废纸一张,一切都要听万岁爷的,你们这等小人,在万岁爷面前搬弄是非,硬要给我扣屎盆子,你刘爷爷可不是你们想污蔑就能污蔑的!咱们万岁爷面前见!我便不信,万岁爷会信了你们胡说八道!” 沈瑞也不看他演戏,冷冷打断他道:“我们一个在山陕,一个在山东,哪里知道什么异色龙笺,刘公公也不必忙着反咬我们。且皇上重视有功之臣,自断不会轻信污蔑之语。是不是污蔑,就要问刘公公,你的侄女婿,邵晋夫为什么要污蔑你。” 邵晋夫三个字出口,刘瑾明显一窒,脸上表情狰狞起来。 “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宁王前前后后花了银子恁些银子,就为着夺这个司香的名头,没个保障如何甘心?现捧了三万两银子来求刘瑾,说的是就求个踏实。 刘瑾是真没觉得这事儿“背主”,如他所说,他打心眼里认为只要皇上内阁否认,什么异色龙笺就是一张废纸。 能用一张废纸换三万两银子,干嘛不换?! 当然,也未尝没有卖个好儿给宁王的意思,皇上无子,这万一,嗯,万一有个万一,让宁王一脉得了那位置去呢? 凭着这份人情,他这刘千岁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千岁千岁千千岁下去? 刘瑾也知道这事儿须得万分机密,不能让外人晓得,笺纸拿回来容易,悄没声的盖玉玺也不是没法子,但要朱笔写就,他那手勉强工整的字是不行的。 这与奏折还不同,便是张彩等心腹人他也信不过。 还能用谁呢? 亲侄子谈二汉一手狗爬字,行文更是不通。 那就只有亲侄女婿、曾为陕西解元的邵晋夫了。 邵晋夫虽然倔头倔脑的不肯按照刘瑾安排为官,非要自己读出来,刘瑾也只觉得是腐儒行径,因论老实来,真没人比邵晋夫还老实了,那是任凭怎么骂都安安静静受着的,甚至都不曾迁怒下人乱发脾气宣泄。 刘瑾是压根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栽到老实人手里。 “他……他……此次落榜对我怀恨在心,污蔑于我……”刘瑾疾声道。 这话分外无力。 谁不知道刘瑾待侄女如同亲女,为这侄女婿也是多番谋算。 “他们夫妻不睦……”刘瑾还试图辩解。 沈瑞却只道:“已有人随邵晋夫去刘府、谈府几处宅邸书房了。” 刘瑾脸色难看至极,当初他也没少留邵晋夫在书房密室里写些要紧东西…… 他不自觉牙齿微微打颤,腮肉也抽动起来。 然…… 皇上已拿了他这么多把柄,为什么还要让张永、沈瑞来问他? 皇上仍是犹豫!皇上还念着情分! 心中陡然升起些希望来,皇上叫人问他,不就是要听他怎样说? 这么多年,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他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 刘瑾眼中迸发出精光来,急切吼道:“我要见万岁爷!我有机要内情禀告万岁爷!” 他见张永和沈瑞无动于衷,心知这俩人是恨不得自己死的,不会轻易让自己见皇上。 但皇上既让他们问话,肯定有暗中盯着他们的人。 自己即便见不着皇上,话也得让皇上听到,便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吼道:“青宫空虚,老奴也是想为万岁爷分忧,总要在宗室中择一二聪慧小儿……” “宗藩恁多,为何单单选了宁藩一支?”张永问道。 “宁王素有贤名,朝廷各项政令无有不从,我也打听过,宁王幼子聪敏过人,年纪又刚刚好……”刘瑾忙道。 张永再次打断了他,讥讽道:“难道不是因着宁藩给你银子最多?” 见刘瑾恶狠狠瞪着他,张永冷笑一声,道:“老刘,便叫你死个明白。你道宁藩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说话间一指沈瑞,他道:“你可还记得弘治十八年那场松江倭祸!” 刘瑾不明所以的看向沈瑞。 虽然过去多年,想起那场人祸,沈瑞依旧愤怒不已,“那不是什么倭祸,是宁藩派水匪扮作倭寇洗劫松江!你的那些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沾着松江富户的血!” 张永冷冷接着道:“皇上命我去太湖剿匪,也不是剿的什么水匪,而是宁藩的私兵。宁藩在太湖养病,你猜,他是要做什么?” 刘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股子彻骨寒意从脊梁柱爬上来,他瞳孔急剧收缩,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他可真冤枉!他不知道啊! 弘治十八年,皇上刚刚登基,司礼监等紧要位置还都是萧敬、王岳这样的老东西把持着。 内阁里是刘健、谢迁、李东阳。 他,他刘瑾在哪儿呢?还在谋算着怎么在内宫里抓权,哪里关注外面的事儿了。 彼时沈家又算得什么东西,沈沧已死,一家子连个上三品的官儿都没有,沈瑞小崽子不过是皇上身边毫不起眼的小玩伴罢了! 他哪里会想得到事涉宗藩…… 宁藩要反?宁藩要反?! 刘瑾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些年,他收了宁藩不少银子,也为宁藩说了不少好话,甚至包括宁藩上折乞赐还王府护卫时…… 还有这异色龙笺…… “奴婢,奴婢冤枉……奴婢实是被小人蒙蔽,奴婢,奴婢失察,万岁爷……”他忍不住拼命大叫起来。 沈瑞却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年纪轻轻,哪里又需要考虑青宫空虚的问题?好叫刘公公知道,如今,皇后娘娘已有了好消息,这可是,嫡、长、子,哪里需要那些旁支来?” 刘瑾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沈贤妃落胎的事儿他都知道,皇上还曾派他查过。 可如今,皇后又有了身子,已知是男胎,那便月份不浅了,他却半点儿消息也无。 这次,皇上是防着他的。 皇上,已经不信他了。 刘瑾终是委顿下来,半晌,方哆哆嗦嗦道:“奴婢只求,万岁爷看在奴婢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为朝廷为万岁爷办事的份儿上……许奴婢……许奴婢往凤阳为太祖守灵吧……” 他已不奢望其他,先保下命来罢。 张永沈瑞对视一眼,沈瑞缓缓开口道:“宁藩没少往京中送财帛,也没少在京中布置人手……” 东厂西厂内行厂乃至锦衣卫都曾在刘瑾掌中,对于这问话的套路他再熟悉不过,听得沈瑞开口他便是精神大振,慌忙道:“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说,我都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2章 覆手为雨(三) 一夜之间,风云骤变。 权倾天下的刘千岁到底没能千岁千千岁,倒在了他六十二岁这年。 不过,他家的银子倒真有千万千千万两之多。 不枉他素以王振为偶像,这祸国殃民的程度虽略逊,没把小皇帝折腾敌国去,贪墨程度却是远远超越偶像了。 当初王振被抄家,乃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而刘瑾家中,“黄金二十四万锭,元宝五百万锭,银八百万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金钩三千,宝石二斗,金甲二……珍玩十余库”。 京中他及家人名下大小宅邸不下四十座,京郊庄田数百顷。 后世有那么一句俗话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此时刘瑾跌倒,大明的国库、小皇帝的内库也是吃得饱饱的。 更何况,刘千岁一倒台,籍没的可不止他一家! 他掌握朝政日久,根深叶茂,党羽遍布朝野,他一倒下,不知道带下马多少虾兵蟹将。 这些人都是身家不菲,这场浩大抄家活动前后足持续了数月之久,从京城到地方,刘瑾党羽们的家财合在一处足抵得数年国库收入。 什么九边军饷、河南赈灾、山陕建设等等都不是问题,新立起来的山西武学和筹备中的山东水师学堂都获得了翻倍的经费预算。 虽然巨款轰动天下,但八九月间的京畿官场却没甚人关心国库到底入账了多少银子。 阉党倒台,半朝官位空了出来。 这是一次比刘健、谢迁离朝更大更猛烈的政治地震。 京城官场中人,不是忙着避祸、与阉党划清界限,就是忙着收割政治利益,填补阉党腾出来的空位。 几位阁老家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同样门庭若市的,还有英国公府和仁寿坊的沈府。 厂卫一直由刘瑾掌管,头头脑脑也都是刘瑾一手提拔,此番自是统统拿下。 寿哥也是早有腹案,拿下刘瑾后立时下旨,裁撤西厂、内行厂,统一并入东厂,由谷大用统领。内部也由谷大用一一清查。 锦衣卫这边,则是召回了弘治朝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让其官复原职,又让张会领了北镇抚司的差事,同样启动了自查。 虽没直接将锦衣卫交给张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不过是借牟斌的管理才能稳定当下锦衣卫局面,过渡一下,带一带张会罢了,张会接班掌管锦衣卫是迟早的事儿。 勋贵人家子弟几乎都是谋的锦衣卫出身,便是恩荫,只是虚职,那也是归锦衣卫管的,少不得过来英国公府套套近乎。 而沈瑞呢,虽没有如张会这般立即升官,但先有首倡宗藩条例之功打底儿,现下四处抄家亦是他伴驾,可见高升在即,自然有不少人抢着来烧热灶。 是的,伴驾抄家。 这次抄家,寿哥亲自出马。 厂卫还在自我清理中,这次抄家主要动用的是豹房勇士、府军前卫与京卫武学的人。 掌着豹房勇士的是蔡谅,掌府军前卫的乃是赵弘泽——赵弘沛的长兄、张会的大舅哥,都是帝王心腹。 自张会、周贤相继外放后,京卫武学交到了定西侯蒋壑手中。 蒋壑的父亲便是被刘瑾陷害而亡故的,他与刘瑾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抄刘瑾家,寿哥也是特地安排了他过来。 此外,寿哥还将张永之下所有内宫大铛们都叫来了抄家现场。 让他们排班轮番跟着观看抄家,再去牢里观看昔日风光的魏彬等人如今惨状(刘瑾被单独关押,与外界隔绝,故此只能看看魏彬)。 算是杀鸡儆猴,给这帮人提神醒脑。 内宫中是清洗最早也是清洗最快的,此番提拔上来的大铛们都是心里有数,前有丘聚、后有刘瑾,足够警示他们好一阵子的了。 故而宫里不说立时风清气正吧,内官们却也都收敛起来了。 武官内官是这般情形,文官这边却只跟了沈瑞一个,足可见圣眷隆重。 只沈瑞自己明白,他要做的,除了明面上的查抄阉党之外,还要顺带将刘瑾供出的宁王在京的一些产业拔除掉。 这些产业当然不会大喇喇打着藩王的招牌,都是挂在不同人名下,商贾有之,亦有小部分中低级官员。 产业多不大起眼,也不甚红火,显然不是为了敛财之用,想是作为耳目与寻常行贿之用。 除了这些放在明面上的,还有多少暗桩,就得细细挖掘了。 这样的查抄当然会引来不满,但这等混乱时刻,阉党这顶帽子委实好用。 封个店铺,便说这与刘瑾有往来,在刘瑾府上看到了礼单。——不是阉党你主动给刘瑾送礼作甚么? 任他是谁,都不敢跳出来大吵大嚷的,更何况有些人本就是禁不起查的,更要捏鼻子吃下这哑巴亏了。 沈瑞也不怕打草惊蛇,甚至他觉得,寿哥这是特特打着草,专等着宁王的下一步动作。 想想前世历史上那个“非让王守仁放了宁王再亲自捉一遍”的正德皇帝,现在寿哥做什么沈瑞都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瑞如今已是不知道历史将走向何处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夏皇后诞下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后,宁王是不会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的。 实际上,打草果然惊了蛇。 宁王留在京中的暗桩已是行动起来了。 钱宁看着对面黑着一张脸的宁王幕僚苗先生,不由得一阵阵头疼。 * 钱宁这阵子也是惶恐不安,他与刘瑾渊源极深,当初他义父钱能的丧事就是刘瑾给办的,他能有个锦衣百户的恩荫、能到皇上身边,也皆是刘瑾举荐。 他没少为刘瑾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私下里也没少为刘瑾办事,虽说后来因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颇有些自立山头的意思,不再依附刘瑾,但要说他是阉党,他也根本辩驳不得。 但不晓得是不是因皇上的青眼,这次清算阉党,竟没有动他。 钱宁一直担惊受怕,却发现皇上待他的态度好像丝毫没变,亲近如故,这边抄着刘瑾的家,那边还能在校场让他左右手开弓与校尉们比箭,好像他同刘瑾没有半分干系一般。 他进出豹房也没有受到一点儿阻碍。 但钱宁自家人知自家事,是丝毫不敢放心的。 这几日正提着小心,仔细伺候着小皇帝呢。 他这操心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当苗先生登门来质问为何宁王的一些产业竟被牵连时,他真是又惊讶又厌烦。 苗先生盯着他的目光十分不善,似是在怀疑是他钱宁供出了宁王才得以在这场风波中保住地位与荣华的。 钱宁不由也冷了脸,他是皇上身边儿一等一的红人,只有别人捧着银子来求他的,他可从没有什么“拿人手短”的自觉。 莫说宁王这些事儿不是他说的,便是他钱宁说的,宁王能耐他何?! 这几处被抄没的产业大抵是年节时给钱宁送过礼的,他便冷冷道:“如今到处在查阉党,这几家既替王爷在外走动,少不得也结交了些阉党人物吧。” 苗先生心里骂着谁不知道你姓钱的才是刘瑾手边头一号恶犬,如今倒是一口一个“阉党”叫得义正言辞的,好不要脸。 口中则道:“也是我家小公子带着五万两银子正在来京路上,学生也是怕犯了什么忌讳,让我家公子来了为难。” 钱宁眉心一跳。 这位上京来的小公子便是那位传说中要太庙司香的。 宁王特特让其带着修缮弘德殿的五万两银子来,便是给儿子又加了份分量。 钱宁是曾亲耳听见过皇上赞宁王、赞这位小公子的,若真有个万一,将来委实说不得什么。 他最初肯为宁王说话当然是因着宁王银子给得多给得爽快。 待到皇上要择宗室子弟太庙司香之后,他也未尝没有把宝押到宁王身上的意思。 钱宁脑中转了几转,便道:“说句不中听的,先生莫怪,这些人四处走动,谁知道犯了谁人的忌讳?又或者是没喂饱的那故意趁乱寻衅,也未可知。” 钱宁本就是祸水东引,当初刘瑾之所以举荐他到皇上身边,就是希望他能取代张会在皇上身边的地位。 可惜了他虽看上去已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但到现在,也仍是个“锦衣百户”,连个千户都没捞到!而张会呢,眼见就是能接手锦衣卫的人了! 还有那沈瑞,看起来已是要奔着封疆大吏去了!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这也就是顺手给沈瑞下个小绊子。 在他看来,宁王在京中大撒银子,尤其是对皇上身边的人,那都是五千一万的银子送上!肯定也是给沈瑞送礼的。 而今沈瑞是抄家总管,甭管宁王的产业是不是他沈瑞抄的,只要自家挑拨了这话,宁王府必然觉得沈瑞是那拿了银子还反咬一口的东西。 宁王在京中拉拢了那么多官员,不说收拾了沈瑞,要给沈瑞找些麻烦总是能的吧! 钱宁根本不知道宁王府与沈瑞的渊源,只是顺口下蛆,却没想到是正正说中了苗先生心中隐忧。 能被放在京中,这苗先生便是宁王心腹之一,宁王的许多布局都有他的参与,包括当年的那场松江倭祸。 沈家可是至今还有人在宁王手上,苗先生也是颇为关注沈家动态的,知道沈瑞如今伴驾抄家,又偏偏抄了王府的产业,不由得他不多想。 而钱宁这样明显的指出沈瑞,是否……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些什么呢? 苗先生暗暗打量着钱宁的脸色,只道:“学生也是糊涂着,此来,正是想向钱大人打听一二,若真有什么犯了忌讳的地方,或者得罪了哪位,还想请大人帮着斡旋美言几句。” 钱宁却是暗自得意,口中一边儿表示一切好说,他可以帮忙当这个说客,银子交给他,他妥妥送到位,一边儿又将沈瑞说成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小人。 苗先生心下冷笑,嘴上敷衍,套了半天话也没得到想要的,威慑的话说到了位,便也不耐烦与钱宁周旋,遂告辞离去。 回了住所,苗先生即在书房铺开纸墨迅速写了数封书信,喊来心腹交代分别送往南边儿王府,路上的小公子处,以及,京中的几位御史言官家中。 现请示王爷是来不及的,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甭管沈瑞是何等居心,既抄家有他的份儿,便要收拾收拾他,也好向王爷交差…… * 沈瑞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登门来送礼的人,就是家里人也难见他一面。 何泰之就是跑了几趟也没碰着他,索性干脆住了下来,守株待兔。 他科举时原也一直住在九如居的,日日由三老爷督促读书,偶尔还会跑去城外青泽书院住上一阵子,请教沈洲文章。 待中了进士在兵部任职后,为了交游便宜,他才搬回何家在京中的宅子。而沈家这边依旧留着他的屋子。 如今回来住倒是方便,却没成想沈瑞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竟是守株也没待到兔。 这一日何泰之归来,刚拐进巷子口,恰遇上了沈瑞的马车出来。 何泰之哎呦一声,立时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长随手里一扔,猴儿一样灵巧的跳上了沈瑞的马车。 他笑嘻嘻道:“你往哪儿去?我只同你一道说说话,你去你的地方,我自己回来就是。” 沈瑞揉着太阳穴,摇头无奈笑道:“你都上来了我还能撵你不成?我去岳家,你可要同去?” 何泰之忙道:“免了免了,我还是别给你老泰山添堵了。” 沈瑞笑骂一句,道:“这几日我同蒋壑一处办差,倒是没少听他夸你来,只道你进益良多,却怎的还是这个皮猴儿样子。” 何泰之往宣软的座上一摊,伸着懒腰道:“蒋黑子倒是跑去报仇了,将京卫武学烂摊子丢给我,他敢不夸我!他都夸我甚了?不会是办事妥帖吧?!” 蒋壑生得高壮黝黑,故此得了这么个雅号。 先前沈理去湖广时,蒋壑曾通过蔡谅联系沈瑞,将他所知刘瑾在湖广的爪牙尽数告知沈家兄弟,也算同沈家兄弟有了交情。 此番何泰之被寿哥指派到京卫武学,既是帝王心腹,又是沈瑞的亲戚,蒋壑自然多加照看。 何泰之虽生在书香之家,却自小喜欢武事,手上有真功夫,性子又豁达豪爽,全无那起子瞧不起武人的进士做派,亦是投了蒋壑这些武将的脾气,没几日就与一干武勋子弟成了好友。 此番蒋壑被派去查抄刘瑾,京卫武学就由何泰之暂代。说是忙碌,实际上抄家抽调了不少人过,也没剩多少人了,比之日常是轻松多了。 沈瑞笑道:“自是夸你文武全才,又通机栝,脑瓜儿又活,是个难得的人才。” 何泰之却撇撇嘴,道:“亏得二哥你当初答应我同邹大哥学武,和他们过得招,不然真叫这起子莽夫瞧扁了去!”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赞道:“蒋黑子那手功夫倒是真俊,到底是辽东、湖广真刀真枪打过的,大开大合,同邹大哥的路子全然不同。真盼着哪天我也能上战场,打这么一场,也不枉学武一场!” “那你成亲后索性请旨留在南边,为陛下建个南直隶武学好了。”沈瑞不由打趣道。 何学士夫妇先前为何泰之订了下了杭州望族齐家的姑娘,因着双方长辈均在杭州,故而喜事就准备在杭州办,日子订在明年开春,拟待何泰之南下成亲后,再携妻子回京任职。 何泰之再是练得好厚一张面皮,也到底是少年人,提到亲事,还是难得扭捏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抛开这点儿别扭,他龇牙咧嘴的道:“我老早就想同姐夫一道行军剿匪了,奈何爷娘都不许,唉……空费了我这身武艺了。” 沈瑞拍了拍他臂膀,道:“如今在京卫武学,也算有用武之地了,你不单单要好好练自身,也要好好学带兵才是。老师可不是凭着一时武勇去剿匪的。” 何泰之闻言却没严肃答应,反倒挤眉弄眼的,却是他姐夫王守仁是沈瑞老师,这般论他足长了一辈。 沈瑞焉能不知他那点子鬼心思,探手便去敲他脑袋。 何泰之哈哈笑着顺手拆招,道:“论来论去的,张鏊都成我孙儿了!” 张鏊是沈理的女婿,管沈瑞叫叔父的,何泰之要是再长沈瑞一辈儿,自是成张鏊祖父辈了。 自从张鏊为求会试不被人为黜落而重金贿赂刘瑾之后,沈瑞、何泰之就对其极为不喜。 当时碍于皇上圈点三甲时一句翁婿鼎甲,沈家不好提退亲,只能捏鼻子认下了。 何泰之本就郁闷,而张鏊进了官场后更显出钻营本色来,他便更加厌恶了,故而这声“孙儿”叫得极是轻蔑。 沈瑞手上不停,一时变换了几招擒拿手,到底技高一筹,扭住了何泰之,因笑道:“理六哥与我老师平辈论交,你这大辈儿却是称不起来的。” 拆招拆得马车直晃,两人便都哈哈一笑住了手。 因提到张鏊,何泰之忍不住道:“最近朝中到底怎么个风向?我可是听说,张鏊这小子现在上蹿下跳的,要鼓动着迎谢阁老回朝呢。” 当初张鏊行贿时,丝毫不考虑未婚妻乃是谢家外孙女,不念谢家与刘瑾恩怨,这会儿倒是打起谢家外孙女婿的大旗,为谢迁呐喊起来。 沈瑞冷冷道:“只盼他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虽说刘健、谢迁是刘瑾排挤出朝堂的,但是本质上还是两人犯了小皇帝的忌讳。 故此现在就算刘瑾倒台了,刘谢顶多是沉冤昭雪重获尊重,重回朝堂那就别想了,小皇帝是不会将这两尊大佛请回来给自己找别扭的。 张鏊既擅投机,此番作为到底是真心为迎谢迁回朝给自己多个阁老外祖的靠山,还是明知谢迁回朝无望,打出这样的大旗来,收拢当初刘谢门人之心,那便很难说了。 何泰之满脸不屑,撇嘴道:“罢了,我多多盯着他便是。他也着实是爱收买人心了些!才几品的小官儿就做这些个事,这银子没少撒,嗯,还真有冲着银子捧他臭脚的。” 沈瑞张会都离京后,京中一部分八仙和顺风的消息线就交到了何泰之手上。 沈瑞探了探身,声音压得极低,道:“你也多留心,看他与江西那边……有没有甚关系。”又低语了几句。 这次他在查抄中,一部分宁王的铺子是挂在江西籍官员名下的,虽其中没有张鏊,但是总要防着一二。 尤其是大手笔撒钱的情况。 当年张元祯虽是吏部侍郎,很有家底,但是张家人口众多,又退回老家守孝三年,没有能在官场立得住的人物了,张鏊便是嫡长孙,能动用的银钱也不会极多。 给刘瑾送礼是一大笔,成亲又是一大笔,张鏊手中能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漫撒手的广结善缘? 花媳妇嫁妆?也要看沈家让不让! 因着不喜张鏊,沈枚那丰厚的嫁妆多是田庄铺面,少有现银,又都是沈家陪房跟着经营,若张鏊动用大笔银钱,沈家不会不知道。 不花自己钱,不花妻家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何泰之也知道先前一些事的,闻言面色郑重起来,点头道:“二哥放心。” 两人方聊了几句国事家事,便快到了杨府左近,何泰之不便再跟随,下了车,与随从骑马而去。 今日杨廷和休沐,来拜访的人便不少,递了帖子候在门口的官员车马只堵了整个巷子。 有那聪明的小贩提溜着篮子穿梭其间,低声叫买,竟而生意颇好。 沈瑞见状便低调的绕道后院,走角门进了杨府。 杨慎早得了信儿,今日并非他休沐,不过四夷馆素来松散,便请假在家,特特等着沈瑞。 迎上沈瑞,杨慎便急急问起自家妹子身体情况。 杨恬自从那一场大病之后,身子骨总是很弱,杨慎夫妇一直极为惦念。虽常有书信往来,总是要亲口问问才踏实。 沈瑞从山东出发就交代了家中每日一送信给他,随时汇报杨恬的状况。顺风和八仙的线路算是得到充分应用了。 当下沈瑞就说了昨日收到的信,“恬儿这一胎极稳,算着日子是近了,只还没有动静。济南城里最有名的妇人科大夫给看过了,说是无碍,孩子有早有迟,还有迟上二十余天的,也属正常,大兄勿要挂念。” 杨慎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女人家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太太和你嫂子都有要问你的,这会儿父亲还在前头会客,不若先去主院?” 沈瑞应道:“自要去拜见岳母。” 两人一路唠着家常往主院去,今年秋闱杨廷和次子杨惇第一次下场应试,因回了蜀中,尚未有消息回来。 不过杨惇的文章原不及他那神童父兄,杨廷和父子对他都没甚期许,此番只是让他下场试炼试炼,积累些考场经验。 杨慎道是杨惇之前提过,若是这科没能中举,便想往山东登州蓬莱书院去就读。 蓬莱书院山长蓝竎出自即墨望族蓝家,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他是最先到登州开书院的,得道了登州知府沈瑞的鼎力支持,拿下很多优惠政策。 蓝家不差钱,这蓬莱书院占得登州最好的风光,取得蓬莱仙名,又聘请了许多大儒讲学,又有如沈玥这样的书画名家坐镇,八方学子们纷纷而来。 如今蓬莱书院已是名扬天下了。 因又提起蓝家之事。那蓝竎的侄子蓝田拜在李东阳门下,与杨慎师兄弟相称,关系极好。 蓝田虽才华横溢,可惜科考运道欠佳,弘治五年十六岁就中了举,却一直没能中进士。 正德初年其父开罪了刘瑾,被罚米输边,他的成绩也不知道是否被动了手脚,又一次落榜,便去了抚州府帮衬父亲,再没出来考试过。 此番刘瑾倒了,杨慎第一时间写信与他,希望让他能积极准备,迎战正德九年春闱。 抚州府正在江西。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想着待会儿进了密室再与杨慎深谈。 眼见到了主院,忽听得一阵嘈杂,有女子尖声喊着什么,只是听不真切。 沈瑞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前行,若是岳父家的家务事,他这当女婿的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杨慎则皱了眉头,家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闹了。 自从当年出了蒋姨娘害杨恬的事儿之后,杨廷和便下狠手整治了一番,而随着王研的嫁入和逐渐主持中馈,杨府规矩也是越来越严。 此时王研还在主院,论理说有什么事儿,就算俞氏脾气软弹压不住,王研也是能料理了的。 杨慎没甚顾忌,大踏步往前走去,身边小厮更是一路小跑先去探听消息。 沈瑞也只好放慢脚步缓缓跟上了。 这走近了,便听得一女子哑着嗓子凄厉叫着:“……治死我姨娘,如今是要治死我兄弟,再将我一并治死了,你便快活了!四郎就是你亲儿子了?” 而后便是杨慎一声断喝,“说什么浑话!” 那女子立时哭喊道:“大哥,大哥救我。大哥,便让我见一见父亲吧。” 沈瑞便知是杨廷和次女杨悦,不由微微顿住脚。 若她只是杨家女儿,这小姨子的事儿沈瑞的断不会管的,还当避嫌。 但,她同时还是李延清的妻子。 那杨悦已经挣脱开王研及一干仆妇的拉扯,往门外冲去,口口声声喊着今天不见着父亲就死在这里。 杨慎不好动手,扶住被带得趔斜的妻子,气得跺脚大骂。 杨悦一脚跨过院门,忽见沈瑞,不由呆了一呆,随即飞也似得扑将过来,伸手去抓沈瑞衣袖,哭喊道:“姊夫!你救救三郎(李延清行三)!你一向与三郎要好的,对不对?想当初三郎也为了登州出过力的,哪一日不是三更半夜还点灯画图!姊夫,姊夫,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3章 朱阙牙璋(一) 工部尚书李鐩祖籍河南,原是刘健门人,因与焦芳交好,被焦芳引入刘瑾门下。 当初李延清与贺家五娘的婚事,也是因刘瑾、焦芳的提醒,李鐩方能提早退亲顺利脱身。 而李鐩能从侍郎升到尚书位,自然也多赖刘瑾提拔。 实际上,李延清与杨悦的婚事,也是刘瑾的授意李鐩去提亲的。 这么多年,李鐩还是颇按刘瑾心意办事的,比如安插人手,比如替一些人说话。所以,说他是阉党,妥妥的跑不了。 但要说他滥用公款损公肥私,却是真不曾有。 李鐩为人如何不提,对于工程技术的热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凡他经手的工程,必是妥妥当当,便是或多或少收了孝敬银子,也不过是在不相干的事上松松手,绝没有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事。 但这会儿清算阉党,许多人恨不得多扣些阉党帽子拉下马,好多空出些位置来,何况李鐩这身居高位的真阉党了。 李鐩自是被革职,连带着包括李延清在内的仨儿子都被停了职,便是他那前年从二品官位上致仕了的长兄李鈞也被人上书弹劾,要求褫夺一切待遇。 但相比张彩、刘宇、曹元等人,李家已算是好的了。 那几家早早就下狱抄家,市井中一直在说最轻也是流放,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 满耳听得都是阉党人家的下场,李家内宅自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等时候,杨悦这阁老的女儿如何还能安坐? 李延清原都接到调令要往山西武学去任职了,杨悦本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的,满心都是对于能摆脱继婆婆与难缠妯娌的欢喜。 哪里知道天降横祸。 杨悦当时立刻就想往娘家赶,虽与娘家并不亲近,但这等时候,到底她父亲是阁老,总能庇护他们一二。 还是李延清拘着不让她出门,表示这种时候阁老发声容易被攻讦,非但救不下李家更会连累杨家,让她先不要冲动。 然出事之后杨家竟无只言片语捎给她,杨悦不免心寒,怪起娘家,也不大想回娘家了。 昨日却突生变故,将宵禁的时候,李府来了一队锦衣卫,悄没声的带走了李鐩。直到今日天明没有任何音讯。 李延清一早就出去打探消息。 他前脚刚走,李鐩的继室便带着幺子儿媳冲进了杨悦院里,一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口口声声李鐩完了李延清也没好下场,逼得她回娘家求救。 杨悦在婆家吃了排揎,带着火气赶来娘家,听得嫡母嫡嫂说父亲忙,更觉得她们凉薄至极,不肯让她见父亲,这方不管不顾寻死觅活闹将起来。 此时见着沈瑞,想到李延清帮沈瑞做的那些事,想到与山东来往的厚礼,虽她与嫡姐并不亲厚,却也禁不住将这姐夫当成救命稻草一般。 沈瑞沉下脸来,皱着眉头道:“子澈让你来的?” 杨悦一顿,便又哭出声来:“三郎一直说怕连累杨家,不肯让我来!他自有情有义了,哪知杨家这般黑了心肝,只顾得自己,哪顾得我们!” 她再次伸手去抓沈瑞衣袖,便是没抓主也不在意,又是焦急又是期盼道:“姊夫,你最是知道三郎的,他可从来没做过丧良心的事儿!姊夫,三郎为你做牛做马,你可不能过河拆桥不管他啊……” 此时杨慎已赶了出来,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也没有小姨子拦着姐夫说话的道理,当下大喝一声,道:“发什么癔症!满口胡言!”又喝令左右仆妇去把她拖走。 杨悦哪里肯依,又是哭又是闹起来。 沈瑞向那边被人搀扶着赶来的王研拱手为礼,又摆手止住仆妇,道:“大兄,二妹是急火攻心,让我好生与她说了道理。” 他在地方上做了几年主官,自带威仪,板起脸来,莫说仆从恭敬退下,就是杨悦也被镇住,一时不敢再哭闹。 “我料子澈是个明白人,也不会让你来的。”沈瑞沉下脸来,道,“不让你来,不止为了杨家,更是为了李家。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盯着李家的错处,你再闹下去,便真连累子澈了。” 杨悦一怔,不自主的收了哭声。 沈瑞正色道,“子澈是杨家女婿,朝中哪个不知?李家没有被锦衣卫查封,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便是岳父的面子。” “但这件事,岳父不能开口,开口,即便说了公道话,也会被扣上以公谋私。这些年你当也为子澈打点过外事,这道理,不会不懂吧?” 杨悦是急怒攻心,却不是真傻了。 她虽不如杨恬那样有父兄教导通晓政事,然如沈瑞所言,嫁人后她也是要为李延清交际应酬打点关系的,自不会对朝事一无所知。 她垂下头来,只拿帕子按着眼睛抹泪。 沈瑞又道:“子澈才华出众,人品无暇,皇上素来惜才,自有圣断。便是不能再入仕途,山东如今也正缺懂技术的人才。” 杨悦猛的抬起头来,急切道:“姊夫,姊夫你若肯拉拔我们一把,我们将来就是做牛做马……” “又浑说!”杨慎再次喝断她道,“你听听你自己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杨家会饿着你和外甥外甥女不成?!” 杨悦斜了长兄一眼,李家若是倾覆,杨家为了颜面也不会看着她流放又或者堕入教坊,她自能和离逃离苦海,可,她是想保住她的小家呀。 那才是她的家! 这个娘家,呵,这个娘家,没了亲娘又算什么娘家。他日真个她的小家没了,回了这娘家也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然她到底也没去反驳长兄,到底,这是她最后的退路。 而眼前,她仍想一搏。 她定定的看着沈瑞,近乎一字一顿道:“姊夫,你最知道三郎的手艺,姊夫,求你救救三郎……” 王研强忍着扭伤的脚痛走到杨悦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隔墙有耳呢!且你也多多思量,别听风就是雨,莫要被那妻子利用了去。” 说着扬声吩咐丫鬟给姑奶奶打水净面云云,要将杨悦带走。 杨悦却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只盯住沈瑞,道:“姊夫,你能用得到三郎。” 语气端是笃定。 虽然知道这会儿就是他沈瑞指天发誓也没什么效用,说到底要看圣意。 但沈瑞仍是道:“子澈是奇才。” 杨悦阖上眼,狠狠吸了口气,端端正正福身一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走了。 闹成这样,那边俞氏已是被气得心口疼,请了太医。 沈瑞也不好再过去拜见,打了招呼,便随杨慎径直去了书房。 面对沈瑞这自家人,杨慎也没甚好遮掩的,歉然道是没管教好二妹,又低声说了昨夜李鐩被锦衣卫带走的事。 杨家没给杨悦递过什么消息,那是怕落在有心人口中招惹麻烦,但如何会不关注亲家! 只是这次的事确实棘手。 “到现在也没有进一步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人关在哪里了。”杨慎皱着眉头道。 沈瑞对这事一无所知,心下暗忖,怎的没见张会送消息过来,便是八仙也没动静。 这么大的事儿,便是沈瑞忙得脚打后脑勺无暇相顾,那边也不会不来知会他一声…… “又或者,是东厂那边?”杨慎压低声音问道。 东厂如今在谷大用手里,谷大用与刘瑾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瑞微微摇头,“实不好说。许是东厂。也许是……”他伸手指了指天。 若是寿哥要问话,那锦衣卫任谁也不敢透露出来的。 不过,要说是谷大用,也不无可能。他沈瑞也好,李延清也好,都和张永交好。 谷大用固然同刘瑾不睦,可同张永关系也算不上好。本身八虎之间就存在竞争关系,对于权力的争夺远比寻常激烈。 作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大铛,小皇帝也未必乐见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 谷大用制造一些矛盾,把两人的不和放在明面上,让皇上放心,也算是常规操作。 少一时,杨廷和的长随过来相请。 * 密室之中,杨廷和疲惫的揉着眉心,自刘瑾事发后,他就一直在头疼李鐩的事。 寻常时候便是一有人弹劾工部问题,就会捎带上李鐩的亲家杨家,谁叫弹劾大官也是都察院的传统呢。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更是弹章纷飞。 杨廷和也就越发不好说话,也实是觉得没甚必要说话了。 先前李延清总归是造军械有功的,功过相抵,性命总能保下。 至于官职,那就不用想了。 不过,实际上李延清只怕比李鐩还危险些。 李延清现在研究的军械说是“国之重器”也不为过,是不许有丝毫外泄的。 天家要用他还则罢了,若是不用,那就恐怕根本没有什么“流放”、“贬为庶民”的说法,直接便是没命了。 毕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 “皇上,还是念旧情的。”杨廷和有些无奈道。 不知道这旧情说的是冲着李延清有功,还是他曾为帝师这点薄面。 “说子澈是不世出的天才也不为过,如今到处都缺懂机栝的人才,理当人尽其用才是。”沈瑞忙道。 抛开私交不提,只说在这样的大明,李延清这种科技人才有多难得!沈瑞是一万个想保他下来的。 只是同样碍于现在的局势,不好轻易发声,生怕适得其反。 但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李老大人在水利工程上极有建树,若是……”沈瑞真想为大明保下科技种子,犹豫再三才将先前的打算向杨廷和托出,“小婿想,禀明皇上,让李家父子往山东去,改良水利,能造福一方总也是将功赎罪了。” 一旁杨慎忍不住道:“恒云,不要意气用事,你想想锦衣卫既能不声张带走李大人,如今皇上的意思尚不分明。咱们自要保下子澈的,只是还当从长计议,真要求到御前,万一许惹得龙颜不悦,再失了回旋余地,更连累了你。” 杨廷和也摆摆手道:“且先有了李鐩消息再计较。子澈一时无事,你也勿忧心太过。” 他转过话题,又问沈瑞最近差事如何。 沈瑞简单总结了一下最近抄家的情况,又说了那几个与宁王有涉的官员,末了,将方才何泰之所说张鏊诸事也同杨廷和讲了。 张鏊是半个沈家人,总要处理一二莫牵连到沈家才好。 杨廷和让沈瑞放心,一则皇上心里有数,再则既疑了张鏊,就会在有些苗头的时候直接处置了,断不会容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说到张鏊撺掇迎谢迁回朝,杨廷和便也提起内阁事。 如今内阁中除刘宇落马外,王鏊因当初与焦芳、刘瑾有些微牵扯,也已以老病为由致仕,只余李东阳、王华、杨廷和三人,皇上已明确表示会进人了。 当然,不可能是刘健、谢迁回来。 “皇上欲调杨一清回京入阁,然王阁老以西北刚稳,缺不得杨一清,否了。”杨廷和道。 沈瑞闻言微有诧异,因为王华与杨一清交情还不错,且当初王华入阁也曾受过刘健阻碍,有这番经历,推己及人,当不会再卡旁人才是。 不过很快也就明白缘由了。 “李阁老推的也是杨一清。”杨廷和道,“王阁老则推了费宏。老夫推举的是靳贵。”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道,“王伯安也不会一直呆在南京。” 内阁从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真要是铁板一块,皇上就该睡不着觉了。三位阁老互相协作也互相牵制,才是帝王最乐意见到的局面。 能上到阁老位置的,都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活菩萨,名利场中人,自各有打算。 要论交情,李东阳与杨一清更近,当初杨一清被刘瑾打压,亦是李东阳极力保全,相比起来,王华那点子交情便微不足道了。 而王华一直管着礼部,费宏算得是他门下。且费宏因着这次宗藩改革而颇得帝心,入阁希望极大。 靳贵与杨廷和同为詹事府出身的帝党,且与毛澄交情莫逆,不是杨党也是杨党了。 因涉及到老师与师公,沈瑞不好开口,只是沉默。 他当初不愿回京便是不希望搅合进这样的朝局之中。 这还只是内阁人选,接下来六部九卿、京中诸衙门,因刘瑾倒台而空出来的那些位置,都将是阁老们的棋局,端看如何落子厮杀了。 沈瑞一时越发想回山东了。 果然杨廷和又道:“皇上已调了梁储回京,又起复何鉴。想来是吏部与兵部。” 梁储原就是吏部尚书,因着刘瑾欲捧张彩上位,换着法的寻了梁储错处,使其左迁至南京吏部尚书。 何鉴则是刚刚被魏彬陷害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 如今张彩、曹元落马,梁储、何鉴补了这两个位置也是寻常。这倒也从侧面印证了杨廷和那句“皇上还是念旧情的”。 对于沈瑞来说这是好消息,何鉴是沈家故交,而梁储是正德三年的主考官,算得是沈瑞座师。 “皇上属意你去六部,工部或是户部。你的意思呢?”杨廷和问沈瑞道。 以沈瑞如今的官阶入六部即为侍郎,凭着圣眷,熬上几年资历,而立之年便也能在九卿之列。 再往前望一望,他再立些功劳,杨廷和告老之后推他一把,入了阁,也就抵达文臣巅峰了。 以他现下的年纪,着实是一条青云路! 沈瑞却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早想禀明岳丈与大兄,我想,京中事了,便回山东。” 杨廷和与杨慎皆是一怔。 杨慎奇道:“那怎的突然想回山东?皇上如此重用于你,显见是要留你在京中任职的!” “工部户部,皆因皇上念我能实事,方选了我。只是身在京中,许多事便身不由己,实事也难落实。”沈瑞叹了口气。 “还是在地方上,才好把事办实,不说那为朝廷多多纳粮纳赋,便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这十余年寒窗苦读。” 他直迎上杨家父子的目光,正色道:“何况,如今,沈家子弟亲朋皆高官,若我再留京,只怕,是祸非福。” 杨慎一时讶然,转而沉默下来。 细细盘点,沈瑞的师公为阁老,岳父为阁老,老师为南京兵部尚书,姑丈是大理寺卿,沈家姻亲这边既有翰林学士毛澄,更是还有外戚张家。 沈氏一族子弟里,沈理是湖广布政使,沈珹为山西参政,沈瑛升了少詹事,还有他沈瑞,都不算是小官儿。 余下如沈瑾、沈全、沈林这样的五六七品官员也有数位。 而与沈瑞交好的勋贵高门亦不少,英国公府、武靖伯府、淳安大长公主府都是顶尖的门第。 他的至交好友张会将掌锦衣卫,渊源极深的张永眼见就要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了,还有一位,一直在皇帝身边的刘忠,也已是内官监大铛了。 沈瑞在外任上,也许无人会去细细考究这许多关系。 一旦沈瑞留京又为高官,这张闪闪发光的巨大人际网就会戳在众人面前。 谁人不忌惮? 便是圣眷隆重,又怎敌得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轻帝王的心思原就难测。 便是杨廷和揉着眉心的拇指也更加用力了几分。 半晌,还是杨慎低声道:“山东,也确实被你经营出来了,你若回去,实是齐鲁百姓之福。只是……只是……唉……” 杨廷和摆摆手,杨慎便住口不再言语。 杨廷和捻着颌下长须,沉吟道:“此番,陛下还将有封赏,若再晋一步……你这样小小年纪,便能主政一方,极是难得。你既有这份心,便扎扎实实做事,既是为着百姓谋福,也为你自己攒资历。他日回京……” 他却顿住不说,然在场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如今沈瑞的功劳就已不小,再攒上三五年,给陛下一个富庶山东,再回京坐在什么位置上,都名正言顺。 沈瑞原还担心杨廷和不同意,毕竟他在这棋局中将会是杨廷和一大助力。 现下见杨廷和是全盘为他考量,不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既说到朝中局势,便少不得说起先前被刘瑾诬陷贬谪罢官的许多人,刘瑾既倒,这些人也当平冤昭雪,或起复或升迁了。 杨慎提到了蓝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因是张彩举荐,亦属阉党,已是革职,蓝章当能重回都察院,接替王鼎也不难。 “只盼蓝田师兄能明年春闱金榜得中。”杨慎道。 蓝章当初被贬为抚州通判,而抚州府正紧邻着宁藩所在的龙兴府。 蓝章已在江西数年,沈瑞原还想着倒是可以让这位做一做内应,不过有都察院右都御史这样好的官位摆在前头,他也不好再提了。 只得略说了说宁王在京中的一些布置,希望杨廷和能调拨一二信得过靠得住的门人往江西去。 杨廷和点头应允,表示会同幕僚商议适合人选,并书信一封与蓝章,让他也举荐些江西当地得用的人才。 说到江西与宁王,沈瑞又不免说起了之前何泰之说的张鏊那些事。 杨廷和淡淡道:“朝中委实有不少人喊着迎刘谢两位阁老回朝。” 他并未说下话,但是表情也已说明了一切——那是万不可能的。 皇上不喜刘谢两位阁老,难道现下内阁里的几位就喜欢? 谁愿意这几位老前辈回来指导工作呢? 尤其还有一位王华,当初可是被刘谢联手阻挠,终孝宗一朝也未能入阁。 现今不报复回来已是雅量,想让他拉拔一把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张鏊,杨廷和不以为意,别说他不姓谢,就算是谢阁老的亲儿孙,不过七品官,在京中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不过杨廷和还是嘱咐了沈瑞让他先将张鏊这件事向小皇帝报备一下,防着其别真个勾结藩王带累了沈家。 这等事沈瑞自原也不会瞒着不报。 翁婿两人说了一番御前奏对细节,又谈了山西山东布局,期间不断有客来访,不乏朝中要员,长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密室外禀报。 想想府门外停着的那些车马,便知杨廷和的繁忙程度,沈瑞亦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便婉拒了杨家留饭,辞了岳丈舅哥出来。 今日王华内阁值守,沈瑞便径自去忙差事,拟过几日王华休沐再抽空去拜见,再就山东水师学堂建设争取王华的支持。 只是他这一忙起来,便又没了空闲功夫,而王华亦是忙碌异常,一直未曾休沐。 这几日朝堂上大局已慢慢落定。 李东阳推荐的杨一清,只加了太子少保,赐金币,到底没有调任京中,转了左都御史,依旧总制三镇军务。 杨廷和推荐的靳贵,只从吏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也未能入阁。 王华推荐的礼部尚书费宏倒是入阁了。 何鉴从落马到起复不过几个月功夫,已从南京兵部尚书变成了兵部尚书,不晓得当不当算因祸得福。 同样被从南京召回的梁储则最是出人意料。 原本众人都道是皇上召他回来官复原职吏部尚书的,不想竟晋了华盖殿大学士,入阁辅政。 梁储入阁后头一份奏疏,便是说的他归京路过河南所见受灾情况,请朝廷尽快派得力之人赈灾,否则入冬之后,灾情会越发不可收拾,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落草为寇祸害地方。 而他推荐的赈灾人选是,山东布政使司参政,沈瑞。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4章 朱阙牙璋(二) “梁储惯会体察圣意,不过作个孤臣姿态,不会是真个将你推去河南的。” 阁老府内书房里,王华端坐书案后,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口中语气虽云淡风轻,却是满含嘲讽。 梁储原就不属于任何一位阁老麾下,皇上直接召他入阁便有让他制衡其他阁老意思。 梁储果然深谙帝心,甫一到京就先把沈瑞提溜出来往泥潭里丢,顺利将自己摆到王华、杨廷和对立面上,做足了姿态。 且沈瑞近来参与抄家亦是风头正劲,敢拿沈瑞出来说,更显出他几分刚正不阿来,也能拢一波人心。 王华虽在武宗一朝才得以施展抱负,对寿哥是忠心耿耿,但正是灭了阉党意气风发时,被皇上这一手弄得也很是气闷。 这火自然不能冲皇上发,也只能尽数撒在梁储身上。 尤其梁储要推沈瑞往河南,也让王华气愤异常。 沈瑞不止是王华喜欢的小徒孙,亦是王华所欣赏的那类能臣,王华是特别认可沈瑞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的,所以才会鼎力襄助各项工程。 此番沈瑞提及想回山东,王华虽觉得朝局动荡、空位极多,他现下归京也能大有作为,但考虑到沈瑞所言沈家姻亲故旧皆高官,也确实太打眼了些,且从仕途的长久规划来看,回山东能主政一方要更好。 他日经营出山东来,既是大明的大幸,也是沈瑞的大功绩,谁也夺不走掩不了的大功绩。 凭这一项,将来在朝中得什么高位都顺理成章,再没人能置喙。 哪成想梁储这厮跳出来搅合了这么一下! 旁人或许对河南境况不十分了解,模模糊糊听说受灾了有流民云云,身为内阁次辅的王华却是再清楚不过,河南现下的情形已是不妙。 大旱少粮,流民成匪,又有蠢蠢欲动的宗藩,这灾如何赈能让朝廷满意? 皇上分明是要沈瑞留任京中的,梁储还这番做戏,这派了别人去,将来赈灾事弄得一塌糊涂,叫人说“当初派了沈瑞去就好了”,凭白被捎带上得罪了人不说,反衬得他梁储有先见之明似的! 更糟的是若这次赈灾不成,下次是不是就要派沈瑞去了,彼时河南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不好收拾! 沈瑞也是同样没想到梁储这番举动。 因他与梁储并无仇怨,相反,因着当初正德三年春闱贡院失火案中,梁储曾在殿上直接言明已评过卷纸,叫破杨慎为会元、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的名次,拒绝刘瑾焦芳毁卷作废的提议,末了重录考卷也出力甚多,算得是于沈瑞有恩的。 梁储又是会试考官,是沈瑞正经的座师。 这些年沈瑞逢年过节一直都是礼数周到,即使是他外放、梁储被刘瑾排挤去南京,这节礼也从没断过。 便谈不上交情,总有一二分人情。 沈瑞不由自嘲,自家这都快成“赈灾专业户”了,哪儿受灾都想得起他来。 “朝廷如今得了一注银子,总该速速发兵剿平河南响马了吧?”沈瑞因问道。 扳倒阉党,国库可一点儿不空虚了。以他得到的消息,河南的响马也确实成了必须被重视的问题。 当年顺风标行初立时是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彼时开封镖局还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 因有这层关系,顺风默认河南是开封镖局这总号的“地盘”,这些年少往那边设立站点,以免抢了开封镖局的生意。 况且这几年因沈瑞在山东,顺风与八仙两家也是主要精力都放在山东境内及山东往京中铺设交通、信息网络,捎带着经营山西陕西。实无那样雄厚财力人力四处开花,便不曾经营河南,河南的消息网也就没那般灵通。 但田丰田顺兄弟到底是蛇信子出身,总有些同行互相交换些消息,尤其是绿林消息,故此沈瑞也晓得河南境内已出了几股匪寇了,只是具体灾情到了何等程度尚不知晓。 提起河南局势,王华也是有气,不由骂起刘瑾来:“都是那阉竖搅的!清丈田亩原是好事,但也要分时候!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藩王造反正是朝局动荡时,他这般一搅合,河南地方大族人人自危,哪个又敢出来安抚灾民,谁人不怕被查粮田?! “朝中河南籍的官员也是不知好歹!这等时候吵作一团,耽搁了赈灾,生生让灾民成了流民,甚至落草为寇!河南岂会不乱!还有地方上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平时年景为了多落些在口袋便敢报灾好减免税赋,真个有大灾了,生乱子了,又怕影响仕途,竟敢瞒下不报,粉饰太平……” 王华是真气得狠了,从朝堂骂到地方,将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放才平复些许怒火,又叮嘱沈瑞道:“梁储这厮既荐你往河南,你便是想回山东,也别这会子跟皇上提。皇上也深恨那起子蠢物不中用,别恰撞上去,再拿你去救急。” 沈瑞口中应声,心下却不免苦笑。 他手中查抄宁藩私产的差事已是完成了,总要去跟寿哥复命。寿哥要是点了他新的差事是留在六部之中,他难道会不提回去山东? 小皇帝的急脾气,也不是能由得他拖拉的。 内阁大佬角力不止,又有皇上这般制造的“平衡”,他沈瑞夹在中间,根本做不得那左右逢源之事,还是早早抽身为妙。 * 西苑,豹房公廨 “这可是大喜事!待朕好生想想,给你儿子取个好名字!”寿哥手舞足蹈,欢喜无限,一叠声喊殿外刘忠往内库里寻赏赐小儿的宝贝来。 沈瑞原还满脸喜气,一听寿哥要赐名,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却是昨日山东快马来报,杨恬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瑞大喜过望,险些立时就冲去哪座庙里上香谢过满天神佛去。还是三太太笑拦了他,表示她替他去便是。 沈府里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满街分喜蛋撒喜钱,又急忙忙往杨家等几处亲戚家报信。 至亲如玉姐儿、杨家婆媳、沈瑛妻子等闻讯都是亲自赶来,问询杨恬及新生儿的情况。 虽报的母子平安,但杨恬生产时还是颇为凶险的,主要是她身体底子弱,偏孩子又养得壮实,胎儿大了生产时不免艰难。 产后一度出血不止,好在当时有十数位名医、数位积年的稳婆在府里,救治及时,总算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这番亏损了元气,总要调理上二三年。 当初沈瑞在山东推广医学院,各府都有设立医学院性质学堂济世堂,延请名医讲学,广招学徒,又许医者前来进修,还对济世堂毕业出去开药铺、医馆者给予一定政府补贴。 这般这样弘扬医道,自是大受杏林赞许。 是以此番听闻是沈夫人待产寻良医以备万全,许多非济南府的名医都是毫不犹豫的赶来沈府帮忙,末了也是大家合力斟酌药方,又有人拿出收藏的珍贵药材,才保得杨恬平安无事。 沈瑞原是为世间多些良医造福百姓,如今却是自己也得了善报,收着这消息他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而玉姐儿等女眷听了,更是不住念佛,都说是修了善因得了善果,要往庙里好好拜谢佛主才是。 晚些时候,下了衙的杨慎、沈瑛、毛迟、沈林等都赶来了这边,府里开了两桌席,一家子骨肉共聚。 掌灯时分,张会也推开了繁重的公务过来了沈府,还带了坛子醉仙楼的顶尖儿好酒来贺沈瑞。 他二人自那日料理了刘瑾后,就各管一摊忙碌起来,许久也未得相见,此时借着喜事边喝边聊,越发尽兴,直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便是该沈瑞御前交差的时候,既要进宫,喜得贵子这样的大事,自要当面向小皇帝禀报了。 怎料寿哥这欢喜上来,竟要赐名。 沈瑞一阵阵头疼,皇上赐名自是天大的体面,可他真心瞧不太上寿哥那起名的本事,瞧瞧这“豹房”,瞧瞧西苑那个“湖风楼”…… 他干咳一声,委婉道:“谢皇上隆恩,只是沈氏族中子弟甚多,恐重了名去,起名甚是麻烦,且臣岳丈也早想妥了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名……” 怎料寿哥笑眯眯道:“无妨无妨,老师取老师的,朕取朕的,两个名字也不多,你也可以自取一个嘛。” 又摸着短须,故作老成道:“回头朕这舅父给他座宅子,立个什么书斋,再为他取个号……” 寿哥是杨廷和的徒弟,一直叫杨恬师妹,如今杨恬得子,他便开始以舅父自居。 好似觉得自己这主意绝妙,寿哥好不得意,又一叠声叫刘忠回来,问西苑这片儿哪里风致好,要赐个宅子给他外甥,住得近些,以后甥舅俩可以一起逛西苑玩耍。 还书斋!还取号!沈瑞简直哭笑不得,小娃娃翻身都不会呢,皇上您这想得也忒远了些! 他忙连连摆手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万受不起这样大的福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寿哥笑嘻嘻连道无妨,“舅舅给外甥的,你外道什么!”真是越发扮舅父上了瘾。 畅想了一番,寿哥这才回到现实,又摸着下巴咂着嘴道:“那师妹这一时,也挪动不了,嗯,看样要到明岁开冻,走运河上京,也稳当些。” 这虽说的是杨恬,却已是明示要留沈瑞在京中任职了。 沈瑞起身恭敬一礼,直言道:“不瞒皇上。当年皇上对臣说,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臣一直不敢忘,这几年只能说略有小成,但离南直隶繁华仍相差甚远,臣想,扎扎实实为皇上经营出这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来。” 寿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盯了沈瑞片刻,忽道:“这是杨阁老的意思,还是王阁老的意思?” 不再叫阁老们先生,已是生气的表现了。 沈瑞并不惶恐,仍坚定道:“两位阁老都希望臣留京为皇上效力,是臣放不下山东,亦觉得,臣在山东,更能为皇上效力。” 寿哥板着脸,冷声道:“朕也同两位阁老提过,要留你在六部做个侍郎。你若是嫌工部、户部太忙,礼部也可。” 相比其他吏、户、兵、刑、工部,礼部算是冷衙门口了。这便是闲置之意,算得是威胁。 沈瑞深深叹了口气,道:“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只是,山东海贸刚刚推进,水师学堂也在筹建当中,又有多个外洋来的良种还在试种阶段,须得一二年才能看得出是否适合本地、是否高产,还有羊毛纺线也有小成,如今山西通商,正是可试着推广时候……皇上,臣实是觉得,这都是利国利民、能为皇上分忧的大事。” 他顿了顿,道:“王阁老曾对臣说,在工部任职,向下推广农械岂非更易。然臣自地方上一遭,深知,虽则朝廷下旨强令一地推广,官民不敢违抗,但在没看着实效之前,地方上从主官到百姓都是不愿尝试的,阳奉阴违,根本不会是朝廷想要的那种结果。 “盖因地里的庄稼不比其他,一旦错过时令,只怕一年都没有收成,那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故此,想真正推广什么东西,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相信这东西有用,能赚钱。 “那就要从地方上做起,做出实效来,用东西说话。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销路极好,获利极丰,遂从前无人问津的荒山如今都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山,匠人学堂里的养蚕专家也随之极受百姓追捧。” 寿哥听得入神,脸上渐渐去了严肃之色,忽地轻笑一声,似喟叹道:“沈二,当初朕让你去济南府做参政,你也是这般说,说登州丢不开手。” 他一扬眉,“后来你去了济南,登州不也越来越好了吗?如今又说离不得山东。” 听得寿哥语气轻松,沈瑞便一拢手,笑道:“不是登州、山东离不得臣,是臣心窄,舍不得山东。” 寿哥在厅里溜溜达达走了一圈,站到沈瑞身边,歪着头问他道:“你是知道梁储那折子的,此时你提要回去,就不怕朕对你说,朕也想要一个繁华如南直隶的河南?” 沈瑞回望寿哥,苦笑道:“怕又有何用,只恐梁阁老以旧日印象高估了臣,臣无扭转局势之能。如今的河南,便是要赈灾,也要有重兵随行,以免匪寇来抢粮草。臣也想过山东这面可以暂且吸纳部分流民,待河南地方稳定,再送他们归乡。至于河南当地田亩抛荒,则可先收归……” 他未说完,寿哥已抬手打断,道:“朕拟新设河南总兵,让蒋壑过去,以平乱匪。” 这些时日蒋壑与沈瑞一并料理抄家事,他便知小皇帝是要提拔蒋壑的。但他还以为张会从辽东回京当了这指挥使,寿哥会派蒋壑去辽东,却没想到是要用他在河南。 蒋壑曾随其父镇守过辽东、湖广,剿匪是一把好手,倒是适合河南。 “河南不止有匪寇。”寿哥脸上笑容消失殆尽,沉声道:“你也知,那些宗藩都是些什么心思,还有郑藩……还有,南边儿。” 年轻的帝王眼中已有寒芒,语气极冷,“河南这样快乱起来,少不得他们推波助澜。当还有,定少不了南边儿那个的手笔。听闻他儿子正在北上途中。这一路上……” 沈瑞知说的是宁王,这也是他的隐忧,一旦正嫡皇嗣落地,宁王造反也就近在眼前了。 “朕不瞒你,原是想留你在工部。”寿哥拍了拍沈瑞肩头,道,“然你说的在理,在京中,再想推那些水利农械,地方上不动,也是枉然。你确是在地方上更得施展。” “而今,朕不止需要一个能臣替朕料理河南赈灾诸事,更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朕料理好河南宗藩,守好河南。”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直望着沈瑞道:“此去,比当初往山东要凶险,沈瑞,你敢不敢去?” 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能说不敢? 其实这种情况沈瑞也早有预料,亦与沈瑛、张会探讨过解决河南问题的一些方案。 只是不无感慨,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和幕僚们商量着怎么推动河南清丈,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吸纳河南劳动力,处处想的是用河南来造就山东。 如今……却须得山东输血扶起河南了。 当然,他原本的心愿,就是把河南打造成大明的大粮仓。 无论怎样,都比留在京中夹在各股势力中间疲于周旋强些。 沈瑞不闪不避,直迎上寿哥的目光,道:“皇上既看重臣,臣愿勉力一试。” 寿哥见他面上毫无惧色,不由欢喜,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个沈二!朕没看错你!” 又道,“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焉能让你犯险!现下,晋你为礼部侍郎,巡抚河南、山东,总制两地军务,总理赈灾事宜。命高文虎为参将,为蒋壑这总兵的先锋营,领兵三千先行往河南剿匪,顺路,护你上任。” 对于升官沈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原当不过是从山东布政使变成河南布政使,不想竟会是巡抚!且是巡抚两地,给他偌大权柄! “巡行天下,抚慰军民”,巡抚可协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处理地方军政事务,这是直接给河南、山东地方官头上加了个太岁。 这般跨行省总制军务的,沈瑞倒也不是头一份,先前刑部尚书洪钟就是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后陕西军务归了杨一清管,现下又将河南剥出来交给沈瑞了。 沈瑞特殊之处在于他的京官职衔——礼部侍郎,又是可管宗藩事宜的! 既管了军务,就能调度地方卫所军将,又有高文虎这老熟人带着三千兵卒,尽可听他差遣,这既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也是将他锻造成一把利剑,以对付河南宗藩,以及,妄图北上的宁王。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比沈瑞预想得好上许多,他也真心诚意谢了恩。 因提及宁王,沈瑞将差事中的种种讲了一番,便又提了张鏊之事算是报备。 寿哥听到那些宁藩私产时,一直是噙着冷笑,直到听到张鏊之名,才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 然而,这位的关注点却是有些跑偏,没在意张鏊是否通藩,反倒咂咂嘴,道:“奇也怪哉,沈林这谢老先生的亲外孙没动静,倒是张鏊这外孙女婿跳得欢。” 沈瑞……默默撇开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寿哥依旧是那调侃语气,漫不经心道:“谢老先生也该是养老的时候了,不过张鏊既这样想寻个长辈庇佑,那就,让他丈人回京吧。” 沈瑞不免认真看了寿哥两眼,以确认他这是玩笑话,还是…… 却见寿哥慢悠悠指了指他,道:“既你不肯去工部,那便让沈理回京,做工部尚书罢。” 沈瑞足足愣怔半晌,直到寿哥哈哈一笑,表示君无戏言,绝非玩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再次叩谢天恩。 这消息是比让他作巡抚还惊讶,更是惊喜! 王华、杨廷和都与他谈论过这六部尚书侍郎的人选,哪个也没想到沈理身上去。 原以为因有谢迁,只怕沈理一二十年内不会回京中任职。这却真个是意外之喜,这可是京堂! 沈理的能力也是担得起工部尚书这担子的,他虽不如李鐩那样精通工程,但这些年在地方上,也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当能有所作为。 沈理进京后,谢家若还剩下门生故吏,也只会投奔他去,还有张鏊什么事儿。 有沈理这老泰山看着张鏊,张鏊怕也不敢轻易为宁王做些什么,便真有个万一,沈理也可为女儿和离,摆脱张鏊。 从哪方面看对沈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沈理委实将湖广治理得不错。”寿哥如是评价,“朕看了折子,他倒是用了不少你山东的法子。” 沈瑞笑应是,表示兄弟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有了好的经验做法也会互相交流。 湖广先前也收了灾,同样匪寇横行,其实没比这会儿的河南好多少。有了沈理这份先例,沈瑞对河南也多了几分信心。 既是如今接了河南赈济,少不得要与寿哥“讨价还价”。 沈瑞负责查抄事,清楚的知道多少银子入了账,自然要为河南多讨些赈灾款。 而山东这边主要是人事调动,寿哥应了沈瑞的举荐,升莱州知府李楘为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调登州知府丁焕志为兖州知府(兖州与河南相邻),升登州同知林富为登州知府。 如此,既可保山东海贸基调不动摇,也便于与河南互通。 沈瑞犹豫再三,还是道:“臣还想向皇上讨一个人……臣窃以为,若此人能为河南水利工程尽一份力,则经营河南事半功倍。” 寿哥扬了扬眉,道:“你可是瞧上工部哪一个人了?这你族兄还没接手工部,你便先来挖墙脚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却是笑不出来,他低声道:“臣,知李鐩李大人恐有重罪,但其在水利、营造上实是人才,听闻成化年间,李大人在山西救灾同时,广开水渠,救得万顷良田,政绩斐然……” 寿哥骤然沉下脸来,冷冷打断他道:“难道昨日张会没告诉你清楚吗?” 自然是说了。沈瑞抿了抿嘴。 张会当时叹道,若是李鐩在他手里如何会不来给沈瑞送信,实是李鐩之事乃皇上亲自过问,也关在原内行厂的牢里,众人皆要回避的。又劝沈瑞不要沾手。 沈瑞也不是圣母,没那普度众生的心,但实是技术人才稀缺,不由得他不惜才——既是惜李鐩这水利人才,更是想保下李延清这军事器械天才来! 即将到来的热兵器时代,委实太需要李延清这样有想法又有动手能力的技术人才了。 而现下他要经营河南,水利也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正值黄河夺淮入海阶段,水患频发,须得行家来治理;而河南这几年一些府县的旱灾,更是需新式农田灌溉工程来解决。 李鐩,他实在是想争取一下。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张二哥已告诫过臣了,臣,原也不该提。但臣想,再重的罪过,不过一死……恕个罪说,臣以为,一个死了的李鐩远没有一个活着的李鐩有用。” “赐死李鐩,也不过震慑一时,三年五载,哪个还记得。 “而若让李鐩,唔,哪怕以囚犯之身呢,回其原籍河南营建水利,他既能活命,又是为故里,焉有不尽心之理?如此既是造福百姓,亦是为朝廷分忧。 “若能修得一二得用百年的大型水渠,便是以他一命换得活民千千万,受益数代,史书上也必有皇上宽仁厚德知人善用的美名!” 寿哥面色稍霁,却一直沉默不语。 沈瑞觑着寿哥面色,又添上一个砝码,“更何况,还有李延清,其于军械上,无人能及。李鐩若论罪死刑,李延清便是得活命,朝廷诸公怕也不敢轻易委他重任了。而活一个李鐩,便更多活一个造军械的奇才李延清。皇上您最知武事,就说这一件利器,会杀敌几许?又活我军士几人?更能挽救多少边关百姓!” 寿哥抬眼看了沈瑞半晌,方轻哼一声,道:“甚好,这些话,你去同李鐩说。看他,肯不肯开口。” 这般一说,沈瑞倒不知接什么话好了,他实不知李鐩到底犯的什么事儿,寿哥想问出来的是什么。 寿哥斜睨着沈瑞,正是问道:“你可知李鐩是什么罪?” 然却不是要沈瑞回答,他便径自凉凉道:“曹雄给刘瑾的礼单子上,有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抄家没抄出来,刘瑾咬死了不认,说没这样东西。王岳则道只怕在刘瑾阴宅里。而东厂有人揭发,刘瑾暗暗修了处阴宅,呵,还是个地宫。” 沈瑞不由愕然,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史上都说刘瑾谋反,但一个没儿子的太监为什么要造反?便是成功了也是别人的儿子坐江山啊! 一个太监要当皇上,要引起多大争议,朝野谁人会服气?!他这位置,坐得稳吗? 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又容易为人作嫁的事,刘瑾是傻了么才去做! 但若是地宫,便又有不同,生不能成帝王,死后享受帝王陵寝一般的待遇,再谋个来生托生到帝王家,倒像是刘瑾这样的内官能做出来的事儿。 而这私修地宫那可是大大的僭越了,说是“有谋反之心”也是辩驳不得的。 怪道刘瑾咬死了不说。不说,他还能往凤阳守皇陵去,说了,他必死无疑。 至于李鐩,他曾为弘治皇帝修过泰陵,刘瑾要修地宫少不得叫他参与。 他必然知道其中违制之处,当时刘瑾势大,他没敢说,现在,那就更不敢说了。 作为参与者,乃“从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所以,李鐩也只有闭紧嘴巴。 自拿下刘瑾后,皇上就调了王岳回京。 当初刘忠让沈瑞救王岳时,就说了王岳埋了不少人手下来。如今看来,那揭发刘瑾的东厂之人,自当是王岳当年埋的线了。 真真应了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王岳先前用盐商杜成事收拾了丘聚,如今揭出这桩地宫事,再收拾刘瑾,也是报了当初劫杀之仇了。 寿哥饶有兴趣的看着脸色变换不定的沈瑞,背着手绕着他踱步两圈,似乎在等着他服软改变主意。 然沈瑞终是垂首道:“皇上,臣以为,一个活的李鐩,比死的李鐩,更有用。” 寿哥哈了一声,扬了扬眉,忽的蹲下身,直视沈瑞,道:“你当下可是前程正好,还敢沾这事,就不怕被牵连?” 沈瑞抬眼道:“皇上是圣君,臣才敢直言。” 寿哥嗤笑一声,道:“沈二,你倒是会说,这般竟把朕也架住了。”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角,道:“起来吧,就你去问问李鐩,刘瑾那阴宅到底在何处。” 沈瑞犹问道:“皇上可许李鐩往河南?臣也好知如何问他。” 寿哥扭头望向窗外,忽叹道:“李鐩、李延清于工程、机栝上,确都是可用之才。沈二,也只你这般一片公心,才敢在这种时候仍来朕面前保他。” 他俯下身,点着沈瑞,道:“你便去与李鐩说,你查抄刘瑾宅邸,查得伪玺、玉带等违禁之物,又有扇中藏刃,刘瑾日里配其出入内庭,可见意在不轨,实罪大恶极。朕已下口谕,将其徇于市,凌迟三日,不必覆奏。” “地宫之事,不会公诸于世。李鐩,以阉党论罪,革职,许其归乡,参与水利营造。其子李延清因有功,功过相抵,降级留用,即刻往山西武学就任。” 寿哥大手一挥,大方道,“找到地宫,起出的金银,就再拨半数与河南营造水利工程用。”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5章 朱阙牙璋(三) 这个夏天干旱少雨,入秋以后依旧是烈日灼人,直至冬月也没见大冷。 “这贼老天,到底还是干件好事儿的。这天儿,能少冻死不少人。”驿路上,杜老八勒了勒缰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因体胖,素不畏寒,旁人都换上了冬衣,他却还是夹衣,骑行一阵子便见了汗。 一旁的何泰之眯起眼看了看日头,叹道:“这天儿,今冬是能多保些灾民下来。只是依着农书看,只怕明岁收成要不好了。” 但很快又道:“当然还是保下人要紧,空有地无人耕种也是休矣。” 杜老八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挑起拇指来道:“小何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读书人竟连田里的事儿都晓得,可真个是那个,那个,书中自有千斗米了。” “哪儿就文曲星下凡了?!”何泰之哭笑不得,挤眉弄眼调侃道,“还有,老杜,你这爱掉书袋的毛病几时能改?那是书中自有千钟粟!” 杜老八被他打趣也不着恼,哈哈大笑道:“某家粗人,班门弄斧了,小何爷勿怪,勿怪。” “你瞧你瞧又来了!”何泰之作出一脸怪态,笑嘻嘻道,“提鼻子一闻净是酸味儿!老杜,我可是敬你侠肝义胆,是义薄云天的豪杰人物,学甚腐儒酸调,不爽快,不爽快!” 互相吹捧的两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何泰之在京时没少与杜老八打交道,是颇为熟络的,但真正要好到这般说话百无禁忌,也还是在这一路相处。 自从张会掌了锦衣卫,门下诸人也跟着水涨船高,杜老八在京城正是能借势坐享权势富贵之时,却能跑来局势复杂危机四伏的河南相帮,莫说沈瑞十分领情,就是何泰之也待他更亲近许多。 而在北地绿林人脉极广的杜老八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这几年大明灾荒不断,北直隶受灾虽没到河南那样严重程度,却也未幸免,又因着马政,百姓日苦而响马日多。 此次虽有精兵三千,却带着辎重,押运着赈灾钱粮,寻常小毛贼自不敢打这个主意,但胆大包天的响马仗着马快却未必不敢一撸虎须,若再驱使那些饿急的流民,也足够沈瑞高文虎头疼的。 杜老八带着帮众打了前站,与北直隶绿林豪强旧友招呼了一番,又搜罗了一圈情报。 大军行进时,果然全无宵小滋扰,竟还不时有一拨精壮汉子自称“本地百姓”,抬着肥鸡大鸭子来劳军——自都是冲着给杜老八长脸来的。 何泰之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听了一耳朵侠义故事,又读了恁多话本子,如今真个窥得绿林一角,顿时倍儿有精神,除却跟高文虎学着带兵,便是缠着杜老八讲江湖故事。 何泰之这次能跟来,是央磨了寿哥,提前请了婚假出来,先是嬉皮笑脸说是护送表哥上完任,再由河南去山东接了姨母徐氏去参加他婚礼,非常“顺路”。 又一脸正色表示先前都是纸上谈兵,没真正历练过,此次想跟着高文虎的队伍去看看真正的行军打仗什么样。 寿哥先还听得直翻眼瞪他,但原就在培养他以待大用,听到后来,便也爽快放人。 而何泰之也并非是寻个借口,他是真个抱着历练目的来的。 这一路上,他不止认认真真跟着高文虎学带兵安营等诸事,还一起商讨京卫武学的战阵应用于剿匪实战中的调整。 还能在杜老八讲的江湖故事、消息里捋顺一些绿林人物关系,与沈瑞一道分析直隶、河南各地流民、匪寇情况。 对此沈瑞也是十分欣慰。 沈瑞也是太了解寿哥了,此番寿哥派了高文虎、何泰之来,说是护送他沈瑞,为料理河南提供武力保障。但潜台词也是让沈瑞护着他们,带他们历练,使其真正成长到能独当一面。 尤其是高文虎,寿哥准备将他外放之意太过明显,而高文虎也确实要在河南呆上不短的时日。 这一路上,沈瑞便诸事都叫高文虎、何泰之来一起商讨,但凡有地方官员乡绅来访,更是带他们在身边,让他们多听多看,教他们如何与地方上打交道。 何泰之素来机灵也就罢了,对于高文虎,沈瑞也不求耿直的他能把官场这套弯弯绕弄个清楚明白,但求寻常伎俩骗他不过便足矣。 高文虎出发前也是面圣过的,深知皇上对他的期许,他又是个实诚人,这一番也学得十分认真。 只是,天性使然,他实做不来那些应酬事,相比之下,他当然更乐意同何泰之一道,谈谈兵事,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此时与何泰之并辔而行,听得他与杜老八斗嘴,高文虎也忍不住笑了,末了又叹道:“若是行军再快些,早些到河南,能多救下些灾民也好……” 高文虎这还是头一次独立领兵,护着巡抚又带着赈灾钱粮,自是无比谨慎,行军速度也就称不上快了。然他底层出身,最知道小民疾苦,这些时日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急赈灾。 何泰之闻言忙劝道:“虎头大哥,还是稳妥为上!” 杜老八也道:“北直隶尚算安稳,但某家道上朋友许多都与河南断了音信,可见那边还是乱的。这也快到河南地界了,不差三五日,高兄弟莫要心急,还是等探路的回来了再仔细商量。” 高文虎无奈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被护在队伍当中的几辆车驾,满怀希冀道:“幸而李大人……李世伯来了,只盼李世伯能大展神通,多造些水渠来,明年便是旱也不怕了。” 因着李鐩已罢官,他便冲着李延清的关系称一声世伯。 何杜二人皆随之颔首称是。 却是一个暗道,听闻这位以治水见长,又能养出李三哥这么厉害的儿子,必然不凡,真河南之幸。 另一个则想,阉党一干人里只全须全尾留下这一位,又能被皇上派来这边,想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然这会儿车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李鐩,却并没有说来年水利灌溉等等事宜,而是更加务实的与沈瑞商量灾民过冬窝棚的草图。 * 李鐩乃河南汤阴县人,虽离乡日久,但一直惦念故里,朝中焦芳倒台后,河南帮自然而然以他为首,他也就越发关注家乡。 尤其前几年其兄长李鈞不愿入刘瑾门下,又怕刘瑾迁怒影响弟弟仕途,便以老病致仕归乡,李鐩对老家更添一份牵挂。 近年河南灾荒频发,李鐩也没少为家乡说话,协调各方关系早日赈灾。 只可惜河南局势急转直下时,刘瑾倒台,李鐩自顾不暇,也就不顾上河南了。 沈瑞去诏狱“问供”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甫一见面,根本不提刘瑾地宫,开口就说河南越发糟糕的状况,以及皇上对自己的任命,又好一番赞了李鐩早年山西赈灾政绩,末了问他是否乐意与自己一道往河南赈灾。 李鐩甚至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 他宦海沉浮,还曾做过刑部郎中,见惯了种种诱供手段,只道沈瑞虚言诈他,尤其,他入狱前沈瑞就已有诨号在外——乃是扳倒刘瑾、籍没阉党诸家的“沈抄家”。 被关押这些天,李鐩哪怕是受刑也死咬着不松口,可不是什么替刘瑾守密,而是他知道,一张口,便是坐实欺君、附逆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 没有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刘瑾势大,他既被告诉了有这么个地宫却不肯帮着建,那刘瑾当时就得弄死他了。且以这阉宦的狠辣,李鐩家人也是难逃毒手。 左右都是死,他不过是选择晚死些罢了。 也不无侥幸之心,想着刘瑾圣眷隆重又年事已高,要是顺顺当当寿终正寝了,地宫一封,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事到如今,李鐩是不指望活着出这牢门,但闭紧嘴,没有口供实证,至少没有诛九族的理由,勉力为族人亲眷求一条活路罢。 狱中油灯昏暗,沈瑞像是没注意到李鐩难看的脸色一般,话题一转,又讲起在山东所建青翼学堂、鲁班学堂等匠人学堂诸事。 末了表示也要在河南建此类学堂,还要比匠人学堂更高一等,名唤工程学院。 拟在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中招擅格物者,专授土木工程、机栝等学问。 又言已得陛下首肯,一旦学院有了成果,果然有利民生,就可以请旨开设专项考试,如科举取士一般,取中者最次也可在地方为吏,更优者可推荐至工部为官。 沈瑞道,想请曾为学政的李鈞为山长,主持大局,请李鐩为“首席教授”,负责具体授课事宜。 李鐩骤然睁开眼,目光炯炯,直直盯着沈瑞。 这已是,开宗立派了! 可直接取士,不知道多少喜格物的才智之士趋之若鹜! 他的脑里嗡嗡直响,似在呐喊,那满肚子工程学问将得以传承呐…… 沈瑞见火候到了,方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了寿哥对李家父子的“开恩特赦”。 面对李鐩复杂的目光,沈瑞轻叹一声,“世叔与子澈之才,大可造福苍生,功在千秋。皇上惜才,盼世叔父子为大明盛世出力,方肯既往不咎。世叔若自误,亦误了子澈,乃至,误了大明。世叔,三思啊……” 李鐩自然要“三思”,毕竟事关九族生死,不敢轻信也是正常。沈瑞也没有立时就要李鐩的答案,而是告辞离去,迅速投入筹备赴河南诸般事宜。 他之所以急着去河南,既是因着救灾如救火,河南已耽误不起,也是因着,朝中局势越来越混乱了。 * 沈瑞被外放的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沈抄家”这阵子在京城赫赫有名,为小皇帝干了恁多“脏活儿”,大家都知道他这升官当是板上钉钉的。 京中如今空位虽多,可盯着的人也多,便都想看看沈瑞能拿下个什么位置,好再谋其他,免得白费力气。 谁料沈瑞被皇上一纸诏书丢去了河南这个大泥潭。 要不是皇上又是派了一支精兵护送,又自内库中调拨钱粮赈灾,真不知道这是赏是罚了。 有人幸灾乐祸,却也有人眼红沈瑞身上那礼部侍郎和巡抚的官职,便是沈抄家有大功,也没这么快升官的! 当下也有不少折子言辞激烈表示反对——让沈瑞去河南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但,给这么大的官,不可以! 连寿哥都忍不住在朝上嘲讽道:“又要让马儿跑得快,又要让马儿不吃草,不知道上折子的诸卿可否来作这忠心的马儿?” 忠心的马儿自然不会有,马儿们还都在琢磨着更深远的事——如今的内阁局势,好方便自己挑一个好槽站队。 不管沈瑞外放是不是因着梁储的折子,现下梁储都算是和王华、杨廷和两派撕破脸了。 而皇上能不顾王、杨两位阁老,把宠臣沈瑞都丢出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要大力扶植梁阁老? 毕竟,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都是年近古稀,李东阳比王华还小了一岁。两位都有过上折乞骸骨。 皇上没给大家太多思考时间,就又甩出一记炸雷,相比之下,沈瑞官职那“千层浪”立时就变成小水花,瞬间没人提了—— 皇上要封张永为泰安伯,另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并再三赐敕褒谕,不仅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兼督京营事务。 一时满朝哗然。 历来内官立功,都是荫封其兄弟子侄的,张永的弟弟也曾被荫封为指挥佥事。 阉人封爵?没这个规矩! 便是当年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历事六帝武功赫赫的刘马太监刘永诚也没有封侯! 他张永凭什么封侯?! 先前张永刚刚掌司礼监事,王岳被急调回京,重入司礼监为秉笔,朝臣皆以为皇上此举是要用王岳制衡张永,还颇为欢喜。 连有消息说皇上让内阁兵部议赏张永兄、弟各一个爵位这等殊荣,也被大家解读成是皇上抬起王岳后对张永的安抚。 这会儿看来…… 竟似皇上要抬举起几个内官来填补刘瑾的空缺,制衡外朝?! 好不容易倒了刘瑾,大家如何肯再让个阉竖骑到头上来! 一时间上书不断,声声皆是“不合祖制”,甚至有愣头青御史喊出“他日怕不又是一个刘瑾”这等诛心之语。 杨廷和府上内书房密室里,杨廷和也在就此事与女婿沈瑞相议。 “你若进宫,当劝劝皇上。”杨廷和面沉似水,“我朝官制皆太祖所定,载于《祖训》,内官监局官止于四品,未有加封爵位者。” 沈瑞低叹一声,道:“小婿接旨巡抚河南那日,张公公曾遣人来送了一匣子他的名帖,说在河南若有事,可持他名帖寻镇守太监廖镗及各地矿监、税监。” 杨廷和冷冷道:“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你若用他名帖,他还正可借机收拢人手。” 河南镇守太监廖镗原是刘瑾的人,或者说,现在外面的镇守中官以及那些肥缺矿监、税监们,基本都是走了刘瑾门路的。 如今刘瑾刚倒不久,朝堂还在清理中,这厢事毕,将很快轮到清扫外头的党羽了,尤其占了肥缺的中官位置,哪个不令人垂涎。 如廖镗这样离得近的,应已得了风声,正该是要着急自谋后路改换门庭的时候。 此时张永的名帖确实好使,廖镗不会不卖面子。 但同时,也等于帮着把廖镗送到了张永夹带里。 “虽是如此,但到底对小婿在河南行事大有裨益。”沈瑞垂首答道。 不同于边关镇守太监,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抚安军民,提防贼寇。 但实际上权限还是大得很,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等,也快赶上巡抚的权限了,而且有些事内官来做,要比外臣便宜得多,也少了许多啰嗦。 他们,也是素来不怕弹劾的。 廖镗是一把极好用的快刀,若能捏在手里,将是经营河南的极大助力。 这个人情,沈瑞还是领的。 更不论先前张永多次相帮沈家,又与王守仁交情甚笃。 而且,沈瑞于本心也是倾向于让张永得爵的。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张永有平乱和“倒刘”两项大功,却是给兄、弟赚了爵位,为人做嫁衣难免心有不甘。 沈瑞对此非常理解,不光是自身政治地位问题,也涉及到养老问题。 张永总归是要过继个侄子承嗣的,爵位要给了他兄弟,那侄子不当伯爷之子倒来做宦官之后,哪里会真心奉养?只有爵位在张永身上,那侄儿觉得有盼头才能尽心竭力的奉养好嗣父。 后来张永一直谋求自家封爵,被内阁所阻,也生出不少事来。 嗯,那位阻张永的,便是沈瑞眼前的岳父老泰山,杨廷和杨阁老。 “其实,不提先前神英之辈重金买的泾阳伯,便是此次,以仇钺之功都封爵了,张公公功勋还在仇钺之上……”沈瑞轻轻道。 他其实既是真心佩服张永的本事,更有现实上的考量,北疆还不太平,南边宁王野心昭彰,正是该张永这样经过实战的宿将大展身手的时候。 沈瑞实在不希望张永在无意义的事上消耗太多气力,更不愿看到张永磨光那份君臣情谊,最终落得没有好结果。 他提了北疆南疆种种可能发生的战事,又向杨廷和道,“非常之功,当非常之赏。” 可这并没能说服杨廷和,杨廷和意味深长道:“你又意气用事。你合该劝劝张永,非常之恩,必遭非常之嫉。” 沈瑞一凛,这话,也未尝不是劝他。他眼下,不也是遭非常之嫉么。 他再次垂下头,叹道:“是以小婿只想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杨廷和并不想打击女婿积极性,拍拍他肩头道:“能为百姓造福,方为大善。” 顿了顿,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却转回话题道:“宋时,童贯功至封爵,后竟如何?” 沈瑞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陛下不是徽宗。” “但,他日张永未必不能成刘瑾。他日,便是他不想成刘瑾,内外形势,怕也将他逼成了刘瑾。”杨廷和松了手,负手而立,“且变乱成法,他日若马永成立功,又当如何封赏?谷大用呢?” 沈瑞实不能答。 明武宗不是宋徽宗,嗯,没错,历史上,明武宗是比宋徽宗还任人唯亲的存在。 他所知的历史上,张永的哥哥弟弟封了爵之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等人一窝蜂表功讨赏,俱都有兄弟亲人封了爵。 但张永…… 出了杨府,沈瑞最终也没如杨廷和所愿去“劝”张永。 他自己都顶着这“非常之嫉”接受了皇上赏的巡抚这“非常之恩”,又凭什么去劝张永不要受此天恩。 连日来,除却杨廷和,也有不少人来“游说”沈瑞,劝说皇帝放弃赐爵张永。 有人干脆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借由担心河南局势说起,明里暗里道是同为功臣,阉宦迷惑圣上竟得以封爵,沈传胪却要去河南收拾烂摊子,如此不公云云。 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还捎带上李延清—— 李延清降级继续任用的旨意已经静悄悄下来,除了李家内宅又闹腾了一次、分了家外,外界其实没甚声响,一则李延清这几年在军械制造上成绩斐然,再则,那毕竟是杨阁老的女婿嘛。 然再看沈瑞这同为阁老女婿的要去哪里…… 沈瑞实在不胜其烦,恨不得立时就启程赶紧去河南才好。 好在寿哥并没有招他进宫说张永封爵事。 寿哥,是铁了心要给张永这个爵位的。 在面对朝堂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臣齐齐提起《祖训》时,寿哥直接跳将起来,铿锵有力回道: “祖制?祖制便是论、功、行、赏!” “何人立功,何人就该赏!” “张永骁勇善战,辑宁中外,两建奇功,大丈夫也!当得此爵!” 这番话传到内宫,据说张永不顾内相的体面,跪在御前泣不成声,誓死效忠,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内宫大铛们更是精神振奋,这是一条从未敢想过的金光大道,谁人不心热?遂颂圣声浪直冲云霄。 这话传到了民间,百姓都说当今恩怨分明,刘瑾负了皇上,就成了饺子馅,张永对皇上忠心耿耿,就能封爵重赏。 这话更是使军中士气大振,阉人立功都能封爵,何况他们? 一时间寿哥声望大涨。 只有朝臣万分不满,依旧不停上折子。 但很快,寿哥就让他们没闲暇关注旁人有爵没爵了,先保住自己要紧。 先是一向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庆阳伯夏儒忽然上折表示,今河南受灾,朝廷受累,该是夏家回报陛下天恩之时,夏家欲将今岁御赐庄田的收成尽数献与朝廷,用以赈济河南。 说起来,近年来大明官民捐献真不算新鲜,莫说自古就有地方富户捐助乡里修桥铺路事,就说正德朝,那年丈量田亩时,京中公主戚畹还献了一回田,而后治理宗室时,诸藩也不少为地方捐饷捐粮者。 更不用提,沈瑞在山东搞的积善堂是大大有名,各地效仿也不在少数。 所以夏家献粮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何况,有消息灵通人士表示,宁王幼子已在上京路上了,没准今年正旦就是这位小公子来太庙司香。 无子,始终是皇后娘娘的软肋。 不少人觉得这是夏家在替皇后博圣心买美名。 尽管宫中沈妃吴妃两家很快跟着捐了粮,却没有臣子将这些与自家联系起来,街面上也依旧不断有吹捧宁王府小公子的流言。 谁知,随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二位竟也上书表示要捐粮,不是银钱,而是现下最紧缺的粮食!且比夏家献的还多了三成! 这倒是稀奇了,这两位皇亲舅舅可素来只有搂钱的份儿,少有修善积德之举。 登时就没有人提宁王府的小公子了。 又有传闻说,张家之所以这样大手笔,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张延龄亲自去吊唁,张鹤龄虽人没去,礼却也没少送。 这一下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刘瑾坟头草都长起来了,阉党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开始扫那些和刘家有来往的人家了? 当初刘瑾权势熏天,有哪个是没给刘家送过礼的? 连皇帝的舅舅们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别等着皇上来问,有钱贿赂内官,没钱为朝廷分忧呐。 于是自寿康大长公主始,外戚勋贵纷纷慷慨解囊,不少文臣武将已经经过一轮清洗了,正是惊魂未定时,便也跟着捐献,没那么多就少捐点,重点是不能落下。 于是,不止朝堂上闭了嘴,这次赈灾的粮饷也是没用户部操心就已筹备足够。 沈瑞带军在路上,还不断有哪家贵人的庄上送来捐献赈灾的米粮,拿到沈瑞所出“收条”后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瑞也不由在心底为寿哥这波操作默默点了个赞,要说“赚钱”,没人能出小皇帝其右。 * 大军入真定府地界时,李鐩方才赶上来。 他到底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又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虽有沈瑞和李延清联手改良过的马车相对平稳许多,但长途跋涉身体到底吃不消。 此次是罢官归乡,应是阖家都回去的,但现下河南不太平,且带着一家老小赶路也不方便,李鐩便将家眷留在京中,庶次子李延彬随其同行。 李二郎并没有李延清那般天赋,但生在李家,耳目渲染,也比寻常人通些机栝,又因擅丹青,这一路上李鐩有什么想法,都是口述出来,李二郎琢磨着画出图纸来。画得多了,倒也有模有样。 如眼下这取暖的窝棚图,设计本身就是简单易搭,画得也是明明白白,李鐩拿出来与沈瑞商讨时,沈瑞也是称赞连连。 当然,作为一个看惯了各种产品说明书的人,沈瑞依着前世经验,与李二郎沟通一番,让他画得更简洁,步骤更全,便是外行人看上两遍也能造出来。 之后又请其多画几份出来,派人先送往直隶以及山东靠近河南的各府县,以备安置逃难过去的流民。 因当年有山西流民入京冲撞圣驾的事,这些年来直隶各府对于流民可比从前仔细多了。 而且如今受山东崛起影响,直隶地区尤其是山东致京师一线沿途府县,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也有余力安置部分流民。 且这几年山东的许多产品“品牌”叫得响亮,民间也广为流传,河南灾民都是奔着活命才肯背井离乡,自多选择据说很富裕的山东而非北直隶,也为直隶减轻了不少压力。 是以大军这一路上途径各府县,所见灾民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如今沈瑞与李鐩商讨的,便不仅仅是河南赈灾,而更多的是灾后重建,像山东一般的经营。 李鐩能带给沈瑞的,也不单单是几张工程图纸。 因有刘健、焦芳这两个河南籍阁老,两人又都不喜南人,尤其焦芳,排斥南人的同时还大力提拔同乡,导致朝中河南籍的官员很是不少。 有子弟在朝为官,其家族在地方上自然腰杆子就硬,这许多河南籍京官,背后的家族势力错综复杂,地方官员也是轻动的。 而河南除了京官多,还有一样多的,藩王。 地处中原的河南因位置特殊,是大明封藩建府的重镇,迄今为止封过九位藩王,除了成化六年就藩成化八年就无子除封的秀王外,余者都在河南开枝散叶广立藩府了。 包括刚刚被寿哥收拾了的郑藩,虽被抹了亲王爵,但还有四位郡王是早就立府了的,这也成了一例极为特殊的情况。 不止郑藩是个不安定分子,河南其他宗藩如赵藩、周藩、伊藩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儿。 这也是强势如刘瑾,提出清丈河南后,一样阻力重重,一直没能彻底落实下去的原因。 亦是寿哥给沈瑞挂了个礼部侍郎衔,希望他能收拾收拾河南宗藩的原因。 河南这摊水可以说是又深又浑。 但深谙河南关系网底细的李鐩就是一个极好的领路人。 此番因感念沈瑞援手相救,李鐩也不藏私,对于沈瑞与幕僚谢先生的提问是知无不言,竭尽全力帮着沈瑞参谋对河南的布局。 这一日,大军抵达顺德府与广平府交界的沙河驿驻扎,再两日路程,过了邯郸驿,便将进入河南彰德府地界了。 一进彰德,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赵藩。 赵藩是河南宗室中人丁第二多的,一位亲王,八位郡王,百余位镇、辅、奉国将军,二百多郡主县主,林林总总的有爵者足有五百人。 同山西宗藩一样,赵府人口也占掉了彰德府大量的土地和资源,也同样,为祸地方。 自从宣庙灭了汉王,削夺诸王府护卫,赵王府还算老实了一阵子,但自成化元年朱见灂袭封赵王后,赵王府就开启了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时代。 这第四代赵王朱见灂更是暴虐异常,最喜以杀人取乐,每每酗酒狂悖,便以刀剑击人面、重锤碎人首,手段极其残忍。 地方上奏时,有实证的说是前后杀害十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法举证的也不知多少人。 同期,赵王府南乐郡王、临漳郡王、汤阴郡王皆被查出有杖杀庶民、强买妇人、夺人畜产等等不法事。 当时宪庙震怒,但处罚也仅仅是:杀人者赵王、南乐郡王革去冠带,减禄米三之二,令戴民巾读书习礼;汤阴郡王减禄米半,临漳郡王减禄米三之一,下敕切责。 至弘治十五年,朱见灂身亡,第五代赵王朱祐棌于弘治十六年袭封。 “见灂喜幼子祐朾而恶祐棌,还曾诬告奏称祐棌暗通长史董亮等谋害王爵,及自受封以来,不拜谒祖庙。后经河南镇守、巡抚、巡按及三司等官会勘才知真相。”谢先生原在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就对宗藩诸事知之甚详,此时娓娓道来。“若非祖宗规矩无嫡封长,祐棌也难能袭爵。” 李鐩捻须点头道:“祐棌倒是与乃父不同,生性谨慎,是个难得的老实本分人。” 沈瑞心道,遇上这么个想弄死儿子的爹,能不谨慎么。 “然也因着他的老实,难以约束住赵藩其他郡王、辅国将军。赵藩诸人仍屡屡犯法。”李鐩因叹道。 谢先生又道是正德元年十月,汤阴王府镇国将军朱见潲就曾殴打人致死。 只不过寿哥却不是那好性儿的,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其革爵闲住,敕赵王约束。 这一改从前皇家优容态度,倒是震慑了一干人,加之之后寿哥也没少敲打诸藩,赵府倒是没什么幺蛾子再呈到御前。 但没到御前却不代表没有事儿,只不过是没撞到地方官吏手里,又或者地方官吏没上报罢了,他们横行乡里是不可能改的。 因听得李鐩讲这彰德知府余潘,道是:“是江西人,原一直在广东南雄府为官,正德二年时升的彰德知府,这几年考绩平平。因是南人,没入焦阁老的眼,不是刘党。但其人倒油滑得紧,三节两寿的孝敬,焦阁老也没动他。” 沈瑞不由揉了揉太阳穴,赵府没事儿上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余知府的油滑之处,而……江西人,更让他不自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屋里正商量着,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没等待护卫开口,杜老八的大嗓门已传了进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得了允许,杜老八大踏步进得屋来,见在座没有外人,也不避讳,急声道:“二爷,某一个道上的朋友下山做买卖,一不留神绑了个微服跑路的官儿,倒是从他口中问出来,武安县有流寇造反,固镇的巡检司被废了,西乡十二里也都被祸害了,如今卷着万八千灾民已奔着武安县城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6章 朱阙牙璋(四) 东方既白,武安县城渐渐显出轮廓来。 旧传此城乃秦时武安君白起所筑,周围三里二百七十步,原城墙高仅一丈八尺,幸而遇上前任好知县梁敏正梁大人,正德五年时易以砖城,高三丈,阔两丈五,坚固可守。 这才挡下了匪寇流民的一次次冲击。 城墙上,武安县典史刘琮使劲儿挤了挤干涩酸痛的眼睛,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呸一口唾沫在地上,抬腿踹了身边满脸疲惫眼皮几乎黏在一起的捕快一脚,哑着嗓子骂了句娘,催促道,“赶紧的醒醒神,天亮了,小心狗娘养的畜生翻墙。” 那捕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忙不迭去召唤其他人,随着他们的喊话,城墙上后半夜才轮换着睡了一会儿的官兵、义勇纷纷打起精神,互相提醒打气,又警惕起城下来。 匪寇虽然洗劫了固镇巡检司,但获得的兵器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能用来攻城的家什,他们本身也没有攻城经验,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堆土法,靠着城墙堆个土丘垫脚,再人叠人攀爬。 这个效率低下,但,架不住人多。 尤其生死攸关——不进城,就冻死饿死,总有悍勇之辈能踩着旁人跃上城头来。 而守城的人同样没经验,别说什么滚木、滚油,逢大旱之年,水井也只浅浅一层,便是连沸水都没有的。唯一比流民强的是兵器,总有长刀长枪和为数不多的箭矢可用。 于城中人而言,同样生死攸关——固镇巡检司官兵统统被砍了脑袋,西乡南乡被劫掠一空,丁壮都被驱赶来攻城,还有传闻流民缺粮是要吃人的!真让流民攻进城来,城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会有好下场? 隧一攻一守,都带着股子以命相搏的狠厉,战况也就激烈异常。 没两日,城下断了粮,饿疯了的流民是真个开始吃人了! 战死饿死冻死者的尸身也就罢了,竟连伤者也被一刀结果性命拆卸果腹,可把城中人吓得不轻。 守城的军民就算都听过流民吃人的传闻,又哪有亲眼所见来得恐怖! 众人几乎崩溃,更是死命的守城,生怕成了流民釜中肉。 好在危急时刻,知县、县丞、主簿等一干官吏统统上了城墙,与军民一道坚守,便是被凶徒伤了也未退却,极大鼓舞士气。 县衙又宣扬说当日固镇被血洗的消息一送到县衙,知县就派出数骑急往周遭州县以及府城求援了——早在围城之前,所以左不过这几日援军就会抵达。 如此上下一心,才守住这武安县城。 但实际上,几位主官对援军是没什么信心的…… “林县的就算道远,爬也该爬来了。”县丞王聪阴沉着脸,与刘典史寻了一处背风背人的地方低语。 彰德府只林县设一处千户所,共有兵卒两千三百余,距离武安县城约有七八十里。此时还未到,显见是拥兵不救了。 “磁州更指望不上了。姓杜的倒是溜的快,俺且看他在磁州能安稳几日。”刘典史咬牙切齿道,“这群狗娘养的畜生自己人吃没了,啃不下武安,肯定是要往磁州去的。” 这姓杜的说的是河南道巡按御史杜旻。 那日叛乱消息一送抵县衙,杜旻就立刻表示他可以去往磁州乃至府城调兵,然后迅速带着家丁仆从出了城。 就算县衙上下都知道这厮是要跑,但面对巡按御史这等人物,也是没人敢拦的。 王县丞也点点头,声音更低了几分,道:“老刘,想个法子,引他们往磁州去?” 刘典史愣了愣,流民自己跑去磁州是一回事,他们出手祸水东引是另一回事。 听得王县丞道:“莫说这群乌合之众下不了磁州,就算下了,也是往府城去,不会掉回头来啃个小小武安。林县千户所敢不来救武安,难道敢不救磁州不救府城?” 刘典史正自犹豫间,忽听得那边人喊着早饭送到了,他心下松了口气,忙向王县丞告罪,表示趁着城下没反应,赶紧填饱肚子要紧。 王县丞也只得停下来,起身去取饭食,再与带头送饭来的知县太太打个招呼。 武安县地方虽小,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却半点不少,知县、县丞、主簿都不甚和睦。 现任知县是个举子出身,却比进士出身的前任知县谱儿还大,一副恃才傲物的样子,让只是个监生的县丞十分不爽。 不过这次危急关头,知县却颇有担当,第一时间上了城头激励守城军民,又一直坚守,被凶徒砍伤了也没下城。 而那个看着瘦弱单薄、风吹就倒的知县太太更是让人惊讶,一向喜静的她竟能主动站出来担事,挨家游说富户捐粮出力。 还在全城男丁都上了城墙守卫、劳力缺乏之时,组织起包括官家、富户女眷们在内的一干娘子军,统筹粮食等物资调动,统一烹制干粮配给四城。 更是毫无诰命的架子,每日必要往四面城墙上走两趟,亲自发放干粮,向所有守城军民道谢,并鼓舞士气。 而每日送饭时必有写着城中情况、粮米结余的简单文书送到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手中,好让他们心中有数,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王县丞对知县孤勇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对知县太太倒真是佩服得紧,与主簿、典史碰头,私下也都道这知县太太才干见识不输男儿,真真称得上巾帼豪杰。 此刻王县丞见着知县太太便照例客气几句,又问过知县伤情,正交谈间,忽然那边望楼上响起刺耳的锣声。 众人皆是一惊,以为是流民再度攻城,慌不迭一边将干粮往口中填塞,一边操起家伙来。 不料自那边望楼中层层传出的喊话却是,北边烟尘滚滚,有大队人马过来。 林县在武安南边,磁州在武安东边,这北边忽来了人,只怕是敌非友! 众人不由惊骇更甚,一时城上也有些混乱起来,尤其那前来送饭的妇人更是惊慌失措。 刘典史不及噎下去口中饼子,忙一口吐出来,扯脖子高喊着:“不要乱!归位,守城!那边人还远着呢,别叫眼皮子底下这群畜生趁乱捡了便宜去!” 王县丞也顾不上知县太太了,匆匆说一句你们快下城去避一避,就忙着布置人手去了。 知县太太更是心急如焚,却是知县大人是带人守北门的。若匪寇人马自北边来,只怕北门危矣。 只是送饭的娘子军渐渐聚拢在她身边,都是六神无主,正是需要她当好这个主心骨的时候。 知县太太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素来得用的几个人带领大家收拢好剩余干粮置于一处待回头兵士自取,然后迅速从一侧依次退下城墙。 娘子军手忙脚乱的依她吩咐行事,刚下得城去,忽听得城上一阵欢呼,不由都顿在当场,仰头去望城墙。 知县太太心底忽然腾起希望来,却不敢轻易说出口来,刚吩咐身边大脚的丫鬟:“你脚程快,赶紧上去问问怎么回事?” 此时,那边城墙上已清清楚楚传来“援军到了”的呼喊! 众妇人在短暂的茫然后,皆是大喜,也跟着欢呼大笑起来。 有人转身就往城墙上跑,想亲眼看一看的,也有忽然嚎啕大哭,宣泄起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恐惧。 知县太太也是喜极而泣,又忙拭去眼泪,同几个领头的女眷招呼一声,表示自己要往北城去,拜托她们照看这边。 那几位都晓得既有援军来的,必要知县去相迎的,忙不迭应下来。 知县太太坐上拉干粮过来的牛车,匆匆而去。 车行半路,便迎面遇上一个同守北门的小吏,那人远远便喊道:“大人得知援军来了,欢喜得昏了过去,发起高热来,已被送回府衙,孺人快去看看。” 哪里是什么欢喜的!却是知县这些天一直带伤上阵,全凭一口气顶着,如今得知援军到了,这口气一泄,便是病都找上来了。 知县太太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忙往府衙赶去,还不忘吩咐那小吏快去通知王县丞一声,知县大人昏迷,只能请县丞去迎接援军将领了。 却说那小吏抵达城头时,王县丞和刘典史正在兴致勃勃的观战。 那北边来的援军竟尽皆骑兵,真真是又快又狠,宛如钢刀切进豆腐,瞬间冲开了流民阵营,直取阵后那些驱赶流民抵抗的匪寇。 那些匪徒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忽然有数人横刀迎上,余者开始向着多个方向拼命奔逃。 骑兵却哪里肯让他们逃了,听得前锋几声尖锐呼哨,数十骑快马登时分散开来,各盯一路,紧追不舍,不少人在马上就弯弓搭箭开始射击匪寇。 而那几个留下断后的,根本没让骑兵稍作片刻停留,不过一两个回合便白白送了性命。 那边流民大军被冲开后,因着缺乏组织,登时混乱不堪,有状若疯狂的竟挥舞着家伙奔着骑兵去了,自然轻易被斩杀,更多的则是急慌慌四散溃逃。 骑兵源源不断而来,开始跑马形成大包围圈,呼喝着甩着马鞭,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流民圈回,数千流民,就这样被圈拢到一处。 到底大多是被夹裹来的百姓,做惯了顺民的,在无人胁迫无人教唆的情况下,面对强大的朝廷军队,哪里还有反抗之心,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 当有数十骑兵高声起放下武器等语,流民们只有片刻呆滞,便纷纷将手中长棍、木锨、竹叉等家什丢下,抱头蹲在地上。 武安县守城军民眼中无比凶残的饿狼们,就这样变成了乖顺的羔羊,诸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皆是看得傻了。 刘典史咂着嘴,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哪路神仙?这,这,边军也就这样了吧?!” 在他心中只有九边打鞑子的边军才有这样的能耐。 他手搭凉棚极目远眺,但见那边军中一面大旗迎风飘扬,上绣一个“高”字,口里不由叨念起所知近边那些卫所将领的姓氏来。 王县丞却是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早前的公文来,北边来的,姓高!他转瞬兴奋起来,大声道:“莫不是高文虎高将军到了?!护送巡抚沈大人的高将军!” 刘典史呆了一呆,随即也是狂喜,又扭头冲那传话的小吏喊道:“快去,快去,请王教谕来!同他说沈巡抚要到了!哎哎,牵头驴去,他必是要跑着来的,莫累坏了他!” 王县丞原想着要由他接替知县去迎接大人物,还十分紧张,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被刘典史这一喊,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摇头阻止道:“巡抚大人岂会身涉险地!必然是高将军派一队人来救了武安,沈大人还当是走驿路,过邯郸到磁州才是。别让老王白高兴一场……” * “学生是山东济南府齐东人。虽是正德元年就来了武安,但大人在山东推行的种种仁政,学生都自家书中得知,家乡百姓无不感念大人恩德!山东有大人在,真真是百姓的大福分!!” 教谕王渊说话间一脸狂热,双眼冒光,好似虔诚信徒见着了真神一般。 “大人在山东的许多善政,学生都向知县、县丞讲过,各位大人也敬佩得紧,试着在武安推行,实是让百姓受益良多!如今大人到了河南,河南百姓的福气也到了!” 武安县诸人迎了沈瑞进城后,因着城外还有恁多乱民待安置,城内坚守数日精疲力竭的百姓也待安抚,沈瑞便让诸人自去忙公务。 王县丞便安排了教谕王渊来陪同沈瑞了解武安县城种种情况。 这位王教谕素来对沈瑞推崇备至,平日里总爱把山东如何如何挂在嘴边,还极力向知县、县丞诸人推荐山东的一些做法。无论前任还是现任知县都有采纳,也确实改善了武安县状况。 县丞主簿都巴不得王教谕能博得沈瑞的好感,毕竟治下出了民乱,论理说武安县上下都是要被问罪的,但若是巡抚大人能说一句话,他们也就稳了。 沈瑞全然没想到在河南武安县还能有一个他的忠实粉丝,不禁莞尔。 他的施政能被人民如此认可,也是打心底里高兴,更是对武安县推行了哪些山东政策及其取得的效果大感兴趣。 此番经营河南,原就是打算推广山东经验,只是到底两地情况不同,河南又连年大旱,元气大伤,想来要建一些试验点,花费年余时间见到成效才好说服河南上下。 而今若是武安县已有成例,岂非更好!不知道要节约多少时间下来! 只是现下还不是仔细讨论这个的时候,他还有几桩重要的大事要做。 那日得了乱民的消息,幕僚团皆分析武安只怕已城破,且乱民自武安西乡来,在武安西南方向的涉县只怕也凶多吉少。 匪寇夹裹百姓,算下来,乱民很可能破万甚至更多,尽管高文虎极有剿匪经验,手下亦是精兵,但到底人数摆在那里,很难说没有风险。 众幕僚皆劝沈瑞就算不在沙河暂待,也是先到邯郸到彰德府城安阳去,由高文虎调兵去看看究竟。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实在没必要以身涉险。 就算会有政敌借此攻讦,也可以解释为前往府城是既定行程,又要护送大批赈灾粮草,且也分兵去援救了,可谓全无过失,皇上更不会为此怪罪。 但沈瑞认为若乱民破城,就是高文虎夺回县城,也一时难以安抚,只恐会有更大乱子。 且他此行目的便是镇抚河南,若遇事便畏惧不前,与那临阵脱逃的巡按御史杜旻也无甚区别了,就是躲过弹劾,给河南官民留下那样的印象,往后又如何在河南施展,谁人会听? 之后又在杜旻口中得知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幕僚团终也不再反对,一众人方皆随大军来了武安城。 没想到武安县官民竟能守得住城池,而城外的乱民也远没有想象得多,沈瑞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高文虎的大部队驻扎城外,继续追剿匪寇,并进一步看管、细分拿下的乱民,李二郎曾在北直隶做两任知县,带着精通庶务的大小于师爷过去帮武安主簿箫琏、典史刘琮的忙。 这边沈瑞拒绝住富户家宅,一行人便被安顿在城西按察分司,说起来这按察分司还是永乐十一年所建,年久失修,亏得前阵子为迎接巡按御史杜旻,特特收拾了一番,倒也干净。 这会儿杜旻再度入住,却是被关押在厢房,门口时刻有守卫,杜旻望着窗外,不由喟叹起他时运不济来,早知道武安能守住,他还如何会逃! 守城亦是大功一件!有这大功劳,再加上那桩案子,没准他就转运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多年都走背字儿呢! 当年作监察御史时,杜旻为了博个名声出头,上书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不知礼仪,建议给刚刚成为国丈的夏儒安排个教导师父。 此举得了内阁大佬的好感,却惹恼了小皇帝,被安了个巡按御史的头衔踢到当时也在受灾的河南来。 若是寻常巡按御史虽位卑却是权重,在地方上那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但据说杜旻外放是刘瑾的手笔,为皇上出气,如此一来地方上谁还待见杜旻。 尤其后来刘瑾成了刘千岁,地方上更恨不得踩他杜旻两脚才好。 故此杜旻这些年考绩从来没好过,别说升迁的机会影儿都没有,就是想调他处都不准。 月前收到朝廷公文知道刘瑾倒台了,杜旻真是欢天喜地,恨不得仰天大笑三百声。 他以巡视之名跑来彰德府不过是图离京师近些,有什么消息好及时反应,不料却凭着多年御史的灵敏嗅觉,发现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 从安化王谋反到宗室条例的出台,想着朝廷与皇上对宗室的态度,杜旻觉得真真是自己的出头之日终于要到了,他不敢呆在藩府林立的磁州,便跑来武安准备悄悄进一步挖证据。 奈何倒霉如斯,才来没几日,就遇到了乱民杀官造反,他可得护着自家大好头颅,果断弃城跑了。 不敢呆在彰德府其他地方,就是怕自己身为御史弃城而逃的事被问罪,毕竟在彰德府内,他什么时候出的城很容易被查出来。 而北上则不同,待他乔装一番悄悄快马加鞭进京,谁知道他几时从武安出来的?只要这个事涉宗藩的大案呈到御前,谁还在乎他是几时从武安出来的?! 可惜他的霉运还远远没有终结,因着乔装成百姓,也不敢走驿路,结果就这么被劫道的绑了票。 他抛出官员身份恐吓说若伤了他官府必来剿匪,没想到山匪居然把他送到了剿匪的人手里——巡抚沈瑞。 御史犯法,罪加三等。最终他只能将那宗能让他扬名立万、仕途光明的案子当作筹码与沈瑞交易。 就这么着,他又被沈瑞又带回武安,看着一直不曾被攻破的武安,看着砍瓜切菜般迅速解围的援军,杜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他开始绞尽脑汁的想怎样与沈瑞博弈,在这桩案子里撕下一块肉来。 却不知沈瑞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再理会他。 赵藩此案非比寻常,沈瑞也不得不慎重,要好好收集证据,核实一番。 现下的沈瑞由王教谕领着,正准备去看望慰问受伤的知县,沈琇。 籍贯和姓名都对得上,但沈瑞不能确定这位知县是不是他认得的那个沈琇。 最后一次听到那个沈琇的消息,还是在沈家与贺家官司时,其兄沈琰向沈瑞告密乔家诸举动。 当时,沈琇还在南京读书,其与沈瑾是同年中举,列八十九名,因觉没有把握,春闱并未下场。 随着沈洲归京,与乔家撕破脸,乔家臭了名声黯然离京,沈瑞便再没有沈琰沈琇兄弟的消息。元年并无恩科,三年,六年,榜上皆无他们兄弟之名。 对于沈琇,沈瑞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 沈家二房上一代的恩怨不提,不管怎么说,沈珏都是因着沈琇而受风寒夭折的。 这么多年,每每想起珏哥儿,便是痛彻心扉,沈瑞便不迁怒,心下也总有个疙瘩。 但当年二太太乔氏疯魔了想勒死沈瑞,到底是沈琇为沈瑞挡了灾,几乎断送性命,且沈琰也一直是刻意与沈瑞修好。 沈瑞也不是那只记仇不记恩的人,不说恩怨两清,却也只想当个寻常陌生人,不想再有瓜葛才好。 而今……知县因守城而英勇负伤,作为上官,巡抚理当去探望慰问一二。 王教谕这一路上没少称赞知县,主要在于,知县采纳了不少他所提效仿山东的建议。 更是对知县太太赞不绝口,将这次守城战中种种事迹都讲给沈瑞听。 沈瑞心里却想到娶了乔家女儿的沈琰,看来,沈琇是娶了位好妻子。 县衙后宅,当院一个小小男童拖着根烧火棒子跑得飞快,清脆欢快的笑声洒满院落。 一个粗使仆妇在水井旁叮叮当当的捶洗着一盆衣裳,不时抬头用土话喊一嗓子“慢些跑别摔着”。 男童却哪里会听,兀自玩得开心。 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再见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一幕,让人不自觉会心一笑。 沈瑞也不由露出笑容,心底更加思念起恬儿和那还未谋面的儿子来。 王教谕却是几乎低不可闻的喟叹一声,“亏得守住了。”想起城外流民,再看眼前孩童,真真是后怕得一身冷汗。 “这是知县家小公子,三岁了,机灵得紧,您瞧跑得多快!只是贵人语迟,话还说不大利索。”王教谕一边介绍着,一边喊那仆妇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一个素衫妇人快步走了出来,那男童一见,立刻丢下烧火棍,撒丫子跑过来,抱住妇人的大腿,口中含混叫着娘。 那妇人有些无奈的笑着戳了男童额头一指,转而向沈瑞与王教谕笑道:“失礼了,大人见谅。” 因王教谕所说这位孺人的事迹,见是个爽利妇人,沈瑞也不免多打量她一眼,倒觉得有些面善。 说话间,那妇人已经整整衣衫郑重见礼,道:“董双见过大人。” 王教谕闻言一呆,虽说有守城那生死攸关时刻在前,这会儿也不必讲什么狗P男女大防,但孺人这样直接报上闺名,是不是……也太豪迈了些…… 董双?董双! 沈瑞却不由愣住,听得那妇人又道:“昔年学堂多谢大人相助,因有苦衷,不得已为之,还请大人见谅。” 是她。 沈瑞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没想到,沈琇娶了她。 他摆摆手,当年早便猜到董双是女扮男装,在大明可不流行祝英台,知道她家有寡母病兄,欺瞒众人自是有苦衷的,有何可怪。 因道:“我先前得知知县名姓时还想,会不会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如今看来,确是故人。” 见王教谕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沈瑞微笑解释了句,“本官少时与沈知县曾是同窗。” 王教谕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心下却想着,亏得刚才都是在夸知县,回头得赶紧告诉王县丞一声——巡抚的同窗啊,看样子巡抚与知县夫妇都是相熟的,怪道孺人上来就报名号呢。县丞与知县先前还有些龃龉,看来这往后啊,得把知县当大佛供起来了。 董双喊来仆妇抱走男童,请沈瑞与王教谕内堂奉茶。 王教谕自不会没眼色的留在这里妨碍巡抚大人与故人叙旧了,便寻了个去县学看看的由头告辞,表示稍后再回来听巡抚大人差遣。 沈瑞进了内堂,沈琇早已苏醒过来,人倚在床头,受伤左臂被包裹得严实,脸上是病态的惨白。 沈琇望着沈瑞,目光复杂,想挤出个笑容来,却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无力道:“实是起不得身,大人海涵。” 沈瑞向对面圈椅中坐了,摆了摆手,“你英勇守城而负伤,何须再讲虚礼。”又按部就班问了沈琇伤情。 三两句客气话后,室内就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还是董双端茶进来打破僵局,轻轻将茶盏放在沈瑞手边,“没甚好茶,大人见谅。” 又放了一盏温水在沈琇跟前小几上,轻声道:“唐大夫说暂且不易饮茶。” 说罢向两人颔首致意,便退了下去。 沈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董双的身影,直到房门关闭,脚步渐远,放才缓缓转回头来,自嘲一笑,忽开口说起旧事,又似有几分解释。 “当初,非是有意欺瞒,实是她兄长卧床在床,家中只一寡母,不读书便无出路。没奈何,她只得替了她兄长去读书。卖力的背书抄书,回去讲与她兄长,也不求其他,只盼她兄长能中个秀才,将来收几个学生,收几分束脩,能养家糊口……” 但在文风鼎盛的江南,秀才也不是那样好考的。董家大哥养好了身体,能进考场了,却一直不曾考中。 董双早早被母亲安排嫁人了,换来一注不菲的聘礼。 成亲三年多未有子嗣,夫家一直十分不满,丈夫意外亡故后,夫家更是大骂董双克夫,将她撵回了娘家。 街坊闲言碎语,娘家嫂子没有好脸色,董母还想着谋划女儿再嫁。 董双只觉得走投无路,欲削发出家时,在庵堂重逢了为母亲做法事的沈琇。 白氏当初一心要等儿子高中进士再娶个名门闺秀,故此任凭媒人踏破门槛,也一直没松口沈琇的婚事,不想却是没等到媳妇进门的那一天便染疾撒手人寰。 若她还在,是断不会许董双进门。 但她不在了,沈琰为人豁达良善,与沈琇深谈了一番,便同意了他的婚事。 沈琇遂了心愿娶了董双过门,董双也脱离了苦海,夫妻极是和美。 只是情场得意考场失意,正德元年没有恩科,沈琇因守孝错过了三年的春闱,到了正德六年,沈琇信心满满的下场,却是名落孙山。 这次落榜对沈琇自信心打击着实不小,董双又有了身孕,沈琇便不想空耗银钱时光去赌下一次春闱了。 彼时沈琰因机缘巧合,在头一年由乔家给谋了个广东的知县,放弃科举上任去了,在地方上得以施展才干,着实做得不错。 这也给了沈琇极大的触动,他最终请托了恩师的关系,谋个官缺。 这些年河南一直大灾小灾不断,有些背景的人都不爱去,武安县又是个多山少田的县,一般人也看不上眼。 前知县梁敏政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在任三年考绩上上,很容易就得了升迁机会走了,沈琇便花了不太多的银子,谋下武安知县的位置。 这些年沈琇一直听说过沈瑞的种种传闻,到了武安,更有个王教谕见天给沈瑞唱赞歌。 沈琇对沈瑞的心情也同样格外复杂,沈珏,亦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每年清明、中元、年节及沈珏忌辰他都会郑重祭奠。 尽管那年沈琇差点儿被二房二太太给勒死,算是救了沈瑞一命,也算得一命还一命了。 但,说到底,他不是没死么…… 初到地方,就被灌了一耳朵沈瑞如何如何能耐,他未免不服气,也曾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业。 但现实很快打醒了他。 最终,不得不承认,沈瑞之能,他远远不如。 王教谕向他推荐的一些政策,确实都是利民的善政,沈琇也不会嫉贤妒能,意义采纳,是抱着一腔热情,一心想把武安治理好的。 “先前梁敏政已经在几个村试着推行了朱子社仓,只是有的效果可以,有的效果却不好。武安还是田太少了。内子已在山上尝试养山蚕之法,只是这场大旱……” 沈琇三言两句说了自家事,便很快说起武安政事。 而说到这些,他立时来了精神,自己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又侃侃而谈。 “……县里药铺坐堂的唐大夫曾说山中颇有些药材苍术、车前子、香附子……我不甚懂,但总归是好东西罢……” “……原想过立积善堂,只是先前我威望不足,说不动那些富户人家,且这灾荒还不知道多久,谁家肯舍钱粮出去。倒是此次合力守城之后,想来能有些起色。如今你来了河南,他们要更有信心一些……” 沈瑞静静听着,偶一颔首。半晌方道,“我在京中时就曾写信往山东,招一些擅种植的大户来河南。包括养山蚕的雷家。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沈琇不由大喜,连连称赞。 沈瑞摆手道:“这些且不急,入冬后,许多事也做不得了,且等来年开春。也要好好进山中看看,到底能种什么才是。” 他顿了顿,盯视沈琇,道:“我此来,主要是想问,杜旻先前来武安县查的那桩案子……” 见沈琇面上微微变色,沈瑞已是心中有数,低声道:“赵府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州、高史、琉璃各水路码头私设榷场的事……” 沈琇下意识看了看窗外,转而又摇头苦笑,道:“有你亲卫在,我还怕得什么。也就是你来问,我才敢说一句,杜旻小人,我是万万不信不过的。” 他凝视沈瑞,想起听闻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的事,心下一叹,何止韬略,这胆识,自己也是远远不如的。 他深吸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极低,“何止私设榷场一桩,那位可是诨名在外。我还疑心磁山上有他设的山寨,揽一干亡命之徒……磁山矿上也出过几次案子,颇为蹊跷。” 沈瑞目光一闪,“你的意思,这次的民乱……?” 沈琇咬了咬牙,道:“难说。虽是从西乡乱起来的,太行山上也素不太平。不过……眼下恰有这个抓乱匪的由头,你手中有兵,能否借着追剿匪寇,往磁山里探一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7章 朱阙牙璋(五) 老朱家的皇帝,以盛产“爱好广泛”的不务正业者闻名,史书拉出来看一看,什么促织皇帝、修仙皇帝、木匠皇帝……当然,还有正德这个大将军皇帝。 不知道这份“任性”是不是刻进了老朱家的基因,导致宗室也是一般。 沈瑞看着手中一块小小漆木令牌,抽了抽嘴角,眼下寿哥尚未变成“大将军”皇帝,倒是先碰上了个更不靠谱的“山大王”宗室。 那牌子算不上什么名贵木料,做工倒是颇为精细,下山虎雕得栩栩如生,好不威风,那“令”字也像是名家手笔,遒劲有力。 只是上面还明晃晃写着,赤虎寨寨主神臂金刚朱祐椋。 竟还是个实名的! 寻常养贼的,如宁王在太湖养水寇、江西养山匪,那都是当棋子散兵养的。 而这位赵藩临漳王府的辅国将军朱祐椋,却是真情实感做起山贼这份职业来,纠集了市井无赖、亡命之徒百十人,在磁山上立了个山寨,亲自出任山大王,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不知道是做令牌,还是做名片呢! “江湖上都是要用这个下令吗?”何泰之好奇得紧,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虚心向江湖前辈杜老八请教。 杜老八笑得几乎要岔气,嚷道:“小何爷,莫被他个假把式给骗了!这位还当县太爷发签子呢?哈哈哈!道上的哪个用这劳什子?是吧老万?” 何泰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不由莞尔,便同世人臆测皇家是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一样,这位辅国将军怕是把江湖当话本子了。 而下首立着的被称作“老万”的矮壮汉子陪着干笑两声,却颇为拘谨,并不敢随意玩笑。 此人正是当日绑票了杜旻的山匪,名唤万东江。 拿着杜旻和匪乱的消息作见面礼,又帮着杜老八一举端了磁山赤虎寨,现下万东江已经成功从劫道的转型成押镖的,带着手下兄弟入了顺风标行。 都是靠“路”吃饭的,万东江称得上道熟、脸熟、规矩熟,这改行改得倒是毫无障碍。 只是到底是新来的,在沈瑞这么个手握精兵的大官儿面前,难免缩手缩脚。 沈瑞对他倒是和善,这位因着深谙山匪寨子的门道,将那赤虎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该留的活口都留了,该取的物证一件没落下,事儿办得干净漂亮,这让沈瑞后续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老万,还得辛苦你和弟兄们几天。山口这边还得派人守着,暂时不能走露了消息。”少一时沈瑞摆手止了何泰之和杜老八天马行空的调侃,把那令牌丢回证物匣子里,转向万东江道。 万东江连忙躬身应下,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定给大人把事儿办妥了云云。 沈瑞微一颔首,又向杜老八道:“老杜,太行那边的人撤回来吧,你这就带人往朱祐椋那几处水陆码头,盯住着,等这边消息,便即动手。” 杜老八立时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他在拜访那些旧友时得知河南情况严峻,就已着手从相对稳定的北直隶东部至山东线各处八仙车行里抽调好手过来帮忙,如今已有不少抵达的。 这码头榷场与山寨不同,没什么隐匿之处,也没什么高手,多是些地痞泼皮,杜老八的青狼帮本就是市井出身,对付这种人最是在行。 这两人领命去了,那边何泰之犹翻看着证物,还颇为兴奋,因问沈瑞道:“二哥,咱们可是这就去安阳(府城)吗?武安这边……” 那日平了匪乱之后,沈瑞一行便一直驻扎在武安县城,明面上是赈灾抚民,暗中自然是在查朱祐椋的种种不法事。 高文虎的部下兵分几路,除了继续大张旗鼓抓捕流寇外,也帮着县里看守一些不甚安分的灾民,以及帮忙维持李鐩那边以工代赈的赈灾秩序。 这场匪乱对武安西乡、南乡破坏不小,不少村舍被毁,不少百姓丧生,李鐩那简易窝棚搭建法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也便于灾民集中管理。 李鐩的以工代赈主要是水利方面,发动起大批灾民趁着枯水期疏通河道、挖沟修渠,为明年春耕做好准备。 沈瑞则是安排一批修路的活计——武安多山,总是要靠山吃山的,而无论山里要种什么,都要有路才能运得出来。 武安经此乱后,人心思安,乡民本就淳朴者居多,以工代赈那“干活儿才有饭吃”的规矩是他们劳作的主要动力,而修渠则是为了自家的田,县丞、主簿又大力宣传沈青天曾带领山东致富云云,众人都觉得武安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自然纷纷卖力干活。 当然,无论刺头儿,还是滑头,都被揪出来丢去干最重的活儿了,自也就没人敢冒头找碴了。 城内的大户更认沈青天这块金字招牌,谁人不知那登州一样是山多田少,当初一样连年灾荒,可如今又怎样?那已是比肩济南府了,还有了小江南的雅号! 这期间又有多少豪商巨贾崛起! 就说那即将来武安帮衬的雷家,当年不过山沟沟里的小地主罢了,谁识得他啊,可如今提起山东茧绸来,谁不说雷家是头一份! 塞外的鞑子可是最认这茧绸的,雷家从辽东怕不赚了金山银海回来! 武安旁的不多,就是山多!离着若是养起山蚕织出茧绸来,走山西往塞外一运…… 大户们那是光想一想都激动得眼珠子通红,殷切盼望着沈巡抚引山东豪商来带着他们一起发财的,所以但凡沈巡抚有令,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这会儿知县太太董双再次站出来组织那“积善堂”,富户们立刻积极响应起来,纷纷慷慨解囊,甚至暗中攀比谁捐得多些。 有的便连家中粮食都不藏了,一并捐出来,就指望能在巡抚大人、知县大人这里挂个名,将来有了好的营生先想到他们。 此番匪乱,原有里社几乎都被破坏掉了,如今正好重建黄册,重分编里划社,因有了“积善堂”的善款、子粒粮,又有巡抚下拨的赈灾粮、承诺明春到位的耕牛,各村朱子社仓迅速建立起来。 同时清丈田亩也在快速推进。 匪乱中阖家遇难的不在少数,村中谁家富裕那是根本藏不住的,富裕人家一开始就是歹徒洗劫的目标,劫后余生者也是许多契书尽失。 县衙照着存档一一清查核对、发放新契书的同时,自然也将那些大户的隐田查了个清楚。有巡抚大人坐镇,有重兵在侧,也没人敢造次。 可以说,武安一切都向着正轨发展。 但要如果说这就稳定下来高枕无忧,那也过于乐观了。 毕竟,这场混乱刚刚过去几天,匪首还没抓到,幕后策划人更是影子都没有。 赵藩的那位辅国将军朱祐椋,贪财暴戾不假,赤虎寨也确实参与了这次匪乱,但要说他造反肖想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也是高看他了,他并不具备硬件条件。 安化王好歹是个郡王,尚且要拉拢边将捏着边军才敢反,他朱祐椋一个辅国将军,指望着二三百山贼、四五十地痞流氓就来造反,简直是个笑话。 朱祐椋,更像是浑水摸鱼,又或者,成了别人手中刀。 当然,不论哪种,都是要迅速将他拿下的。 “武安这边,分一部分兵留守,有李鐩父子和沈琇,问题不大。咱们,不去府城,直接去临漳。”沈瑞沉声道:“先将临漳王府这些魑魅魍魉拿下。” 何泰之点了点头,又道:“只是,二哥,这要是牵连上赵王府,咱们这点儿人手……听说这赵藩丁口也是极多的,不若再等等蒋黑子那边?” “不能再等了,蒋壑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沈瑞道。“如今的河南,禁不起折腾,要速战速决。” 他心底还有一番话便是对何泰之也不好讲的。他一直疑心这桩事里有宁王手笔,只是目前拿到的证据都没有勾连宁藩的痕迹。 但宁王小公子在河南境内时间略长,论理说河南这样乱,他们当速速离开才是。 不过这会儿离河南入直隶,时间倒是掐得刚刚好,腊月上旬抵京,怎样都得留在京中过年了,而若要太庙司香,又不会没时间学相应的礼仪。 宫中,夏皇后有妊的消息还被捂得严实,以寿哥闲聊时透露的只言片语,沈瑞推算应是在明岁三四月才会生产…… 宁藩多年来一直大手笔送金银拉拢朝臣,又素来不惜成本撒钱打舆论战,京中关于宁府小公子种种美德传言满天飞。“事关国本”,这个年节,不知道会有多少见钱眼开的、多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在朝中上蹿下跳。 然,若是赵藩“犯事儿”的消息传进京中呢? 安化王叛乱事情还未远,现下又有一个宗藩与乱匪勾结、意图夺取县城,还是紧挨着北直隶的地方…… 宗藩,还安全吗? 这种情况下,他沈瑞倒想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 所以,朱祐椋这件事,必须要迅速的办完,证据砸实、砸死,迅速送上京。 “先只拿临漳郡王系诸藩府,至于赵藩,”沈瑞冷冷一笑,“以赵王脾性,便有护短的心,也未必敢妄动。” 对祸害地方的宗藩深恶痛绝的何泰之,默默在心里补全了下半句,妄动才好,正正一网打尽。 * 彰德府城安阳,府衙后堂 “宁府小公子是不是要太庙司香,那要看圣上的意思,但咱们总要先将人护好了,若是有个闪失,朝廷问咱们要人,咱们怎么办?提头去见?!” 彰德知府余潘重重将茶盏撂在桌上,唬着脸瞪向还待张口的通判何汉宗。 “便太庙司香是个虚言,那还有真真切切的五万两银子呢!那位可是带着宁王孝敬圣上修弘德殿的银子呢!五万两,那是五万两,有个闪失,你出还是我出?” 何通判也不言语了,就如余知府所言,太庙司香这事儿成不成另论,五万两银子是真的。 乾清宫能不修吗?耽误了这笔银子,皇上怪罪下来,可比得罪一位巡抚糟多了。 何通判这边自我安慰一番,心下稍定,却仍忍不住问道:“那如今宁府小公子也离了河南了。若沈大人还在武安不来安阳,难道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武安发生民乱,彰德府上下官员被问责是必然的,不过河南累年天灾,民生艰难众所周知,料朝廷也不会重罚他们;而救援不力这件事则完全可以推到林县千户所、推到河南都司头上去。 但巡抚大人解救了武安县,知府却没第一时间去迎巡抚大人来府城,还是让彰德府衙其他官员心里发毛,生怕巡抚大人一个不高兴挥一挥笔杆子写个折子上去,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巡抚大人在武安县一呆就是数日,偏知府大人稳得住,如何通判这等的小官儿们早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了,无不在心里将余知府十八辈祖宗骂了千八百遍。 “若他来了,问你,赈灾可有对策?官仓有粮几何?今秋依旧没收成,明春子粒哪里来?……你如何作答?”余知府冷冷问道。 何通判被噎了个仰脖。 先前彰德府同知因父丧去职回乡丁忧了,河南许多地方夏秋粮食绝收,灾民剧增,匪盗四起,成了烫手山芋,便没人肯来补缺。而随着近来朝中局势日渐混乱,更是没人理会这块了。 余知府是个官场老油条了,早在一开始就麻利的将同知干的活儿尽数甩给了通判。 何通判这几个月管着两大摊子事儿,早已心力交瘁,听得知府这一长串问题,不由头疼不已,张了张嘴,刚说了半句“已设粥棚十余处……” 余知府便打断他道:“还有清丈田亩事。” 何通判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清什么清,不说彰德府多少大族,就说一个赵王府,就根本没法清。 余知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趁着巡抚没到,好好斟酌斟酌,该做的事儿,该写的账……啊?都做得明明白白的。急巴巴的迎上去,就不怕被他杀鸡儆猴了去?彰德可是他进河南的头一把火。” 何通判只得唯唯应是,见知府大人端起茶盏来啜饮,晓得是送客的意思了,便讪讪起身告辞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被当柴禾填了灶膛。何通判唉声叹气,往预备仓去,准备把粮米账目再好生做一做。 米粮原就不多,如今,唉,不止赈灾,那宁府小公子可是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那五万两银子的,这人吃马嚼,全要地方供给。 到底是有可能太庙司香甚至……更进一步的主儿,余知府能不巴结嘛,特特从府库调了一批粮草供给,几处官仓都见底了。 唉,巡抚大人在山东时就搞了朱子社仓,听说现下武安也搞起来了,想来到了安阳,也得是先来这一套,倒时候粮仓空空,总要有个说法…… 何通判想着就觉得无比棘手。 他料想的原也不错,后来沈巡抚到了府城,确实再次推起朱子社仓。 只是,彼时,并不用他担心粮食不够的问题了。 因为,传说中的“沈抄家”,在抵达府城之前,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抄家大事——这位竟把临漳王府一系诸藩府皆给抄了! 藩府里是粮米满仓金银满库,比县中预备仓还多数倍,民间都传足够全县百姓吃上二年的…… “抄了临漳王府?!”知府余潘几乎要跳起来了,急急揪住来报信的人,厉声道:“整个临漳王府?!一个藩府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他才带了多少人?!” 亏得是在密室里,不然这吼声能将整个府衙都惊动了。 余知府眼神阴狠,几乎一字一顿道:“朱祐椋他娘的是死的不成?” 报信人不自觉抖了抖,才低声回道:“沈瑞调了德州卫的人来,不知有多少,怕不得一万?高文虎那边还有两千多。他们一个河南兵都没用……小的往榷场去了,那边路都被封了。因急着来给大人报信,便没去磁山,但磁山既没来救,只怕……” “德、州、卫?!”余知府不由咬牙切齿。 余知府也想过沈瑞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搞不好会调山东兵来应急,毕竟这小子才来河南,河南地面上听不听他的还得另说,因此一直派人盯着最近的东昌府平山卫,却不曾想沈瑞竟会调德州卫。 德州卫道远不说,关键,德州卫指挥使,是周贤呐!! 沈家不是同周家有仇吗?! “到底是个嗣子,养不熟的畜生。”余知府恼得狠了,忍不住用方言骂了半晌以泄愤。 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调周贤来的好处。 寻常指挥使,比如平山卫的郭仁,是没胆量在没明旨的情况下查抄藩府的。没有沈瑞那样的好岳父,谁不担心要做替罪羊? 唯周贤,是宪庙胞姐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在宗室里身份、辈分摆在那里,动起手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朝中亦不敢说什么。 而德州卫,兵也是真多。 随着山东日益繁华,水陆运输也越发重要,德州卫守着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要冲,地位亦水涨船高。 原本德州卫分正卫和左卫,周贤去了一年之后便是两卫皆归他统领。 近年来卫所不断扩军,原有兵八千,如今已两万有余,负责漕运的运军也从一千扩到了五千。现下正是冬季,屯田农闲、运河封冻时,周贤抽调出一万兵马来河南,也是绰绰有余。 一万兵马么……余知府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几遍,才沉声吩咐那报信人道:“别去汤阴了,你抓紧叫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往周府、伊府,还有郑府送个信儿。” 那报信人应了一声,又问:“那赵府这边……” 余知府口中不屑道:“一个窝囊废,一个小毛孩子,斗不过沈瑞,理他作甚。”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打发走了报信人,翌日还是称病不出,以风寒过人为由将前来探病者都挡在门外。 再一日,临漳王府被抄的事便在府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武安出了乱匪攻城事刚传来府城不久,正是敏感时期,这就爆出乃是辅国将军朱祐椋私养匪寇,裹挟武安县灾民攻击武安县城,意图谋反,如何会不引人注意。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很快,朱祐椋早存反志、几年前便在太行山山口私设关卡,私设黑牢,私刻关防大印,在水陆码头设私设榷场等事也被一一爆了出来。 听闻巡抚沈大人特特在县衙升堂,专门听审上告宗藩欺压百姓的案子。 而开门头一宗案子便是骇人听闻,一户段姓人家来告,称小民段祥无故得罪朱祐椋,被拷打致死,朱祐椋竟丧心病狂的令家奴将其头项砍下,面目肢体统统剁烂,弃尸城外。段家人欲收尸掩埋,又被百般刁难讹诈,几乎倾家荡产。 这案子迅速被审结,段家人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有,行凶恶奴也认罪画押。 朱祐椋因是宗室,且身上罪还多着,需押解回京由皇上亲判。 那几个行凶恶奴则被当堂判了斩立决,一刻没耽误就拉出去当街斩首示众。 当地百姓苦宗藩久已,无不叫好称快,越发敢于揭发诸藩府恶行了。 此后案子源源不绝,百姓被侵夺田产、财物乃至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凶残的又何止朱祐椋一个,临漳郡王一系的镇国、辅国、奉国将军那是个顶个的心黑手狠。 不然那藩府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粮米何来?!自不是禄米,皆是民脂民膏! 临漳王府,抄得半点儿不冤。 当然,赵王府不会这样认为。 当赵王府得到消息火急火燎找知府余潘时,发现余潘“病得起不了床”了。 王府长史直接带上王府良医和司药太监来“探病”,不料余知府早有准备,王府良医诊脉也表示确实是风寒入体高烧不退,司药太监看过药方子甚至药渣子也表示都对症。 长史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无法,只能恨恨而去。 在管了许久同知事之后,何通判这又要接手知府大人那更大一摊府衙公务了,也是气得在家里跳脚骂余知府奸猾,同时也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赵王府找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官职低微难商大事,赵王府并没有招他过府一叙,倒是见天送折子来,指明要八百里加急赶紧送进京中呈到御前。 据何通判眼线回报,赵王府前前后后也得有十来波快马出了安阳,不知道往哪里送信呢。 何通判虽捏着鼻子听赵王府差遣,却在心下冷冷想,沈巡抚那边案子怕是码得有一人高了,赵王府再怎么扑腾,也难翻身。 他也没太多闲心替赵王府担忧,因为沈大人那边既审的是宗藩侵夺百姓,就少不得牵连出那些助纣为虐的地方官吏来。 宗藩为祸至现下这般情形,牵扯其中的也不会是一个两个官吏。巡抚大人动了真格的,只怕彰德府官场要变天,还有流言说沈抄家怕是要顺手清一清刘瑾余党的。 府城这边人心惶惶,便是和刘瑾、焦芳扯不上关系的,与宗藩同城,又哪有没打过交道的,总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细究起来,谁也不干净。 遂府城这两日,真有些风雨飘摇的意思。 杀神“沈抄家”在来的路上,衰神赵王府日日里几波快马出城折腾着,而另一尊大神——刮地皮大神,河南镇守太监廖镗,竟也赶在这时候摆足了排场气势汹汹来了府城。 府城上下都是叫苦不迭,既怕廖太监如先前一般再刮地三尺,又怕这位是赵王府那一波波“请神符”请来的大神儿,要扛上沈巡抚。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这两位要是斗起法来,哪位稍微歪歪手,地方上就得倒大霉。 一干官吏心惊肉跳的开始为自家谋划后路,而“病重”的余知府倒是渐渐“病愈”起来,能下床走动了。 那廖太监到了安阳城,并没有先去拜见赵王,倒是先来府衙看了一眼余知府。 他可没带什么大夫,也不大在意知府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病房都没进,就象征性的在前堂略站了站,淡淡撂下一句,“无妨,回头抬着去赵王府便是。”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进了城中首富家腾出来的别院里,毫不遮掩的收了包括余府在内的一大波孝敬。 他还真说话算话,两日后,果真叫人抬着滑竿来抬余知府往赵王府去。 余知府其实已经“病愈”到能下地行走了,却也不好立刻表现得生龙活虎康健无恙,只得再三谢过上官体谅,“强撑病体”坐上滑竿。 而一同前往的,还有刚刚抵达府城的巡抚沈瑞,以及,德州卫指挥使周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8章 朱阙牙璋(六) 彰德府城安阳,赵王府 赵王朱祐棌自从知道临漳的消息便是寝食难安,着急上火嘴边起了一圈燎泡,说话时牵牵嘴角便是钻心的疼。 他只得一边儿捂着嘴嘶嘶吸着凉气,一边儿有气无力的冲儿子挥手:“不要惹祸,不要惹祸……” “不惹祸,祸便不来了吗?!祸已临头了,父、王!”世子朱厚煜咬着后槽牙道。 朱厚煜是赵王嫡长子,年方十六,自幼聪敏,勤学好问,尤以诗文见长,因文藻弘丽,在彰德府文人圈里还颇有才名。 赵王一向优柔寡断,世子虽还是个少年郎,却不得不早早成熟起来,如今已是能当得起赵王府半个家。 只是遇到现下这种关乎整个藩国存亡的大事时,自还是要赵王做主的。 然这几日赵王做的仅仅是,让才华横溢的儿子写一封又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送往京师…… “我们倒是等圣旨了,他们没有圣旨不也照样抄了临漳!”世子跺足道,“廖镗那阉奴来了到现在还没来拜见您……” 宗藩内部倾轧争斗极为频繁,而且更加凶残,赵王朱祐棌先前还不是差点被亲爹朱见灂整死,而其中哪能少得了临漳、汤阴、平乡等诸郡王掺和。 其实赵王世子瞧诸郡王是不大顺眼的,说实话,收拾临漳他乐见其成,但,绝对不能以“为祸地方、意图谋反”的罪名! 前者表示赵王府无能缺乏束缚,更直接影响赵王府声誉,作为一个“读书人”,世子还是把声誉看得很重的。 后者更不用说了,真被认定是谋反,那,看看安化叛乱后,山陕诸藩的下场,就知道赵藩会如何了。 奈何他这亲爹…… 赵王阖着眼,捂着嘴,只冲儿子摆手,“廖镗不来才好……” 却是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外头赵王贴身内侍飞也似的奔来禀报,巡抚沈瑞、镇守太监廖镗、指挥使周贤、知府余潘来访。 赵王猛的睁开眼,捂着嘴的手都不自觉抖了抖,一张脸更白了几分,强稳住心神,问道:“周贤?!可……带着兵马?” 那内侍也是勉强挤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外头报是有一队人马,但在府门外候着,没……没围府……” 赵王松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更衣吧。” 他扭头去看儿子,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其一并过去,既想儿子在身边壮壮胆气,又怕这小子口没遮拦的惹下大祸。 结果世子根本没等他决断,招呼一声,便大步流星出了门,回去更衣了。 赵王也只好唉声叹气的认了。 然后,很快,他便后悔了。 承运殿里见过礼设了座,不等众人开口打官腔,赵王世子已先一步用极是亲近的语气,笑眯眯问周贤道:“表叔怎的来了彰德?可是奉旨来办差?” 赵王听得“奉旨”便脑子嗡嗡响,奈何素无急智,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岔开才是。 那厢周贤已带上了对待晚辈的和煦笑容,温声道:“正是。皇上有旨令沈巡抚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我谨遵圣旨,听从沈巡抚调令,方来了彰德。” 世子笑得无邪,一派天真道:“原来是这么个奉旨。小侄还道是皇上神机妙算,早便防范诸藩了。” 此言一出,诸人面上都难看起来。 朝廷防范诸藩也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了,那是从永乐起便一直防着呢。 只是,这层窗户纸是能捅破的吗?! 沈瑞、廖镗几乎异口同声冷然道:“世子慎言。” 赵王险些背过气去,急忙找补去糊那窗户纸,一边呵斥世子,一边向众人表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胡乱听了些谣言云云。 世子却是压根不在乎,掉过头去盯着沈瑞,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不知沈大人是怎么个奉旨查抄临漳王府?” 沈瑞淡淡一笑,在他前世历史上,这位未来的赵王德才兼备,是宗室里难得的好王爷,他其实对这位还是有些期许的。不料现下,这还只是个熊孩子。 没有回答世子,沈瑞只转向赵王道:“下官等此来正要向王爷禀明。下官于武安县平乱,查得乱匪竟系临漳王府豢养,且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山、磁州更有诸多不法事,事出紧急,下官职责所在,方调周指挥使前来协助执法。” 世子则再一次抢在父亲发声前,凉凉道:“太祖皇明祖训有云,‘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逮、问。’” 到了末一句,特地咬了重音,死死盯住沈瑞与周贤。 沈瑞这方转头冲世子拱了拱手,“世子学识渊博。只是,下官记得,祖训中还有一句,乃是,‘惟谋逆不赦’。” 世子脸色愈发黑沉,厉声道:“沈大人慎言!谋逆重罪岂可草草定论?!大人须知:‘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见亲亲者,斩;风闻王有大过,而无实际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却是一旁廖镗嗤笑了一声,颇有些拿腔拿调道:“世子爷这太祖爷的祖训背得恁是熟呐,只不过嘛,沈大人收拢的案宗也有几箱子,有无‘实际可验’,世子倒也不妨去看看。” 知府余潘一直悄然缩在椅子里作重病状,此时偷眼去看廖镗,心下暗骂,这该死的阉竖收了恁多礼,却调头向沈瑞摇尾了!哼,沈抄家必是要除尽刘党的,且看这阉竖什么下场! 世子似对廖镗厌恶之极,只瞪了他一眼,仍冲沈瑞道:“谋逆这等重罪,当由朝廷判定,不是你等几张哪里找来的山匪流民口供胡混过去便可作数的!” “私设关卡、伪造关防印信,皆有实物为证。依大明律,亦是死罪处斩。”沈瑞道,“世子放心,下官岂敢‘妄判’宗室,一应卷宗证物皆已递回京师,由皇上圣裁。” 世子先前只一心想着撕掳掉意图谋反这桩,倒是一时哑然,转而强辩道:“便依律死罪处斩,也不过一人耳,尔等如何敢擅自查抄王府?!” 沈瑞并不回话,却调头向赵王问道:“朱祐椋私设关卡、榷场已有近十年之久,王爷竟毫不知情吗?” 赵王一直想插嘴也没插上,真到这会儿轮到他说话了,却又是这等尖刻问题,不由头疼欲裂,张了张嘴,也只能道:“实是不知,是本王失察……那个,本王已上书皇上……” 世子只能抛开自己的话题,先来为父亲解围,道:“我父王宅心仁厚,亲族皆知,不免被他们巧言蒙蔽了去。且到底相隔两地,先前宗室无旨不得出城,对外地诸府的约束便也弱些。此事一出,我父王也是震惊异常,当即便写了折子进京,这几日也是辗转难眠……” 沈瑞点头接口道:“早便听闻王爷宽和慈善,此番河南受灾,王爷与世子还曾捐出禄米设粥棚赈济灾民。”说着便问余知府此事。 余知府只能堆起满脸笑容来,沙哑着嗓子连道正是,倒也说得上是哪里的粥棚,显见来前做过功课。 廖镗也插口进来,表示自己也曾听闻此事,竟似忘了方才怼过世子一般,又吹捧起赵王父子来,直赞赵王仁义,实诸藩表率云云。 殿内气氛登时轻松了起来。 赵王世子到底是个半大少年,再是聪敏,又哪里抵得上这群官场中人,被绕得有些迷糊,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奸猾,岔开话题。 但这口气一泄,就很难再提起气来掰扯查抄临漳王府之事。 况且,既沈瑞他们这般夸了自家了,那就是把自家与临漳王府分开了,且又保了赵王府名声,那他还掰扯什么! 掉头看到明显放松了、说起客套话来的父亲,世子忽然就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傻。磨了磨后槽牙,他也不想再说话了。 廖镗等好一番官场客套,哄得赵王露出笑容来。 沈瑞方道:“下官此来,一是向王爷禀明临漳之事,另有几桩小事,想请王爷示下。当下顶顶要紧的,便是方才说的赈济灾民。” 赵王软弱是软弱,却不是个糊涂人,闻言忙道:“都是大明子民,本王身为朱家子孙,自当尽一份力,今岁本王与吾儿禄米尽数捐与府衙,赈济灾民。” 说着又去看儿子,咳嗽了一声,本想提醒儿子赶紧再圆几句好听的,却见这臭小子眼观鼻鼻观心装起哑巴来,不由气结,该说话时偏不说话了! 没奈何,只得自家继续道:“腊月正月里,王府再增设几处粥棚,此事由吾儿全权操办。” 沈瑞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道:“王爷仁善慈心,实是百姓之福!只是听闻先前宁府小公子上京,颇带了些护卫,赵府这边也帮衬了些粮草。王爷此番又如此大手笔捐粮,不知道府上余粮可还够,莫要委屈了府中才是。” 口中说着宁府小公子,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那边余知府,余知府不由身子一僵。 赵王神情也不自在起来,还不是因着那太庙司香! 他这样的老实人是不图将来有啥的,但也同样不愿得罪一个将来有可能一步登天的人嘛,因此别说粮草,就是盘缠,也是奉上了些的。 当着沈瑞这等小皇帝的心腹,哪敢说什么继任的好话,他也只能讪讪道:“都是一家子亲戚,便就,嗯,便就帮衬了一二。” 好在他的宝贝儿子及时开腔帮忙了,世子道:“沈大人放心,王府多少还是有些余粮的,几处王庄或多或少也能调粮过来,我父王也会修书与赵属各藩府,令多捐米粮造福地方。” 沈瑞拱手道:“下官代百姓谢过王爷与世子!” 廖镗却又笑眯眯补上一句,“临漳的粮米,想来也可作赈灾之用,也能解一解今冬燃眉之急呐。” 世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瞪向廖镗,到底没忍住,讥讽道:“听闻廖大人刚来彰德便已收获颇丰,可是也要捐出来赈济灾民吗?” 廖镗非但没有恼怒,反倒一击掌,笑道:“世子倒是真个料事如神,咱家正有此打算。”说着就向沈瑞道:“有不少官吏乡绅也想尽一份心,捐了些钱粮,咱家已一一造册,待王府这边事毕,刚好请沈大人一并收验了吧。” 世子气得七窍生烟,心下大骂阉竖无耻,明明是刮地三尺,两句话便粉饰成天下第一大善人了! 又想,搞不好这两人狼狈为奸,姓沈的装模作样收了账册,却并不收赃款,回头做个假账来搪塞!他可要好好的盯着这两个东西,一旦抓到把柄,就叫他们好看! 余知府心里是万马奔腾,这阉竖出声帮忙向沈瑞示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捐钱粮,是真要投靠沈瑞了?还是看沈抄家来势汹汹暂避锋芒?!这也关系到许多事之后的布局…… 不过,投靠不投靠的,说甚他娘的官绅捐粮米,忒也坑人!镇守太监说捐了,身为知府的难道能干看着?!这一遭又不知道要破费多少! 沈瑞先前也没想到廖镗能配合到这种程度,嘴上忙着客套赞了廖镗几句。 他才不会管廖镗此时是不是假意捐粮,便是假的,他也会挤兑廖镗成真捐。 沈瑞这一路上耳朵里早灌满了廖镗种种刮地皮光辉事迹,便是廖镗之后要投靠张永,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必要让这厮将赃款都吐出来,用以建设河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沈瑞赞完廖镗,又将话题转回到赵王父子身上,“廖大人说世子料事如神,果然如此,下官想禀明王爷的其中两桩事,刚刚世子也都提到了。” 赵王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世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沈瑞似浑然不觉,兀自道:“一是赵属藩府事,王爷虽也约束诸府,但如世子所言,王爷最是宅心仁厚,不免受人蒙。下官在查临漳案时,也有涉及汤阴等国,少不得要再追查一番了,特来禀明王爷。” 都盯上汤阴王府了,还来问啥?汤阴郡王和临漳郡王是一路货色。赵王忙着撇清,道:“先前是本王失察,嗯,失察。若各府有犯国法者,本王也决不包庇,嗯,决不包庇!” 他话音刚落,沈瑞立刻跟上一句“王爷深明大义”,语气可比刚才赞廖镗诚恳多了。 而后方又慢悠悠道:“另一桩事关王庄。王爷也知,皇上已下旨在河南清丈田亩,不日将在府城清丈各家田亩,当然,也包括王府各处王庄,还需府上配合。此前在临漳审案时,发现有不少隐田以及恶意投献,皆依照国法充公或退还原主,此番若府城若也有,则也需照国法而行。特此禀明王爷。” 赵王虽不理庶务,但于这些还是心里有数的,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支撑这么大一个王府种种开销,只靠明面上那点王庄,如何能够! 只是,他们左一个深明大义右一个依照国法,他又如何还能开口说不行?! 赵王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厉害,是点头不得,摇头也不得。 世子则深深看了沈瑞一眼,“沈大人是说,彰德府各家都要清丈?河南各藩府都要清丈?” 沈瑞故作诧异道:“皇上旨意已下发多时了,世子竟未听闻吗?皇上下旨,河南各府、各州县、各家各户,皆要清丈。” 说着又向赵王拱手道:“王爷也是为河南诸藩作个表率。” 世子冷冷截口道:“河南诸国中,我父王既不是年最长者,因为不是辈分最高者,这个表率,赵府不敢领。” 清丈田亩,那就是在宗室口中夺食,本身禄米便发得艰难,不时有拖欠,再拿走田亩,就真是要逼死逼反宗室了! 赵府怎么会站到宗室对立面去!世子暗地里发狠,承诺捐粮赈灾已是很给面子了,再提清丈,便是得寸进尺,那真得要御前说道说道了! 廖镗闻言则沉下脸来。 当初是刘瑾提出的清丈河南,廖镗作为刘党急先锋已是在开封府撺掇这事许久了。 而今刘瑾倒了台,但此策却并未废止,廖镗揣摩着皇上心意,便打算继续牟足劲在清丈中立个大功,以洗掉刘党印记,再得重用。 清丈既要从彰德始,若叫赵藩绊住了,那后面诸王府更难推行了。 “王爷这是准备抗旨不尊了?”面对拦路石,廖镗眼里满是寒芒,语气森然,真真恨不得立时由抗旨变为谋逆,把赵藩彻底打倒在地。 “胡……胡说,胡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赵王又气又急,嘴上都磕巴了。 赵王世子更是立刻厉声喝道:“廖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殿内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周贤打起圆场来,淡淡道:“廖大人也是一心为圣上分忧,王爷亦是忠君爱民,二位都是好心,不过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些。” 周贤在宗室中的地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廖镗都是晓得的,当先只得勉强放缓语气,道:“是下官心急了。” 世子不理廖镗,只向周贤道:“表叔明鉴。”又挑衅似的望了一眼沈瑞。 沈瑞竟也不提清丈了,向世子一笑,道:“有一桩事,倒是世子必能为表率。先前皇上下旨颁布了《宗藩条例》,其中有放开入仕之禁一项。” 世子一脸嘲讽的望着沈瑞,“‘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 这开放入仕之禁也是给低级爵位者的,他是嫡长子又已请封了世子,是天然的下一任赵王,入仕与他有何相干?他作个甚表率! 却听沈瑞道:“宗室子弟想科举入仕,也要自宗学好生苦读。以世子的才学,进士及第易如反掌,因此,若想立好这宗学,山长非世子莫属。想来各府也有学识渊博子弟愿意下场一试,怕不都要来求世子指点。” 世子到底是个少年郎,且是个对自己才学颇有自信的少年郎,听得此言,不免心下得意,亦有几分心动。 他也觉得自己科考必然高中,可惜身份所限不得下场,也是憾事一桩,然若他能教出几个进士学生来,岂不更显他学识! 虽这般想,但面上仍淡淡的,矜持道:“沈传胪谬赞了。” 沈瑞又道:“宗学要立,另有一桩,恕下官直言,各府虽有英才,却也难免树大有枯枝,有骄侈罪戾如朱祐椋者,这些人更需宗学使其明礼让、知律法。因而,宗学在延请名师之外,还需请‘严师’来,方见成效。 “而各府虽各立宗学,但只怕仍有诸多弊病,下官窃以为当设一总揽全局之职,于宗人府挂职,而在河南坐镇,沟通藩府与朝廷。此职任重道远,既需才学,更需才干,非世子这般德才兼备且有担当之人莫能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诧的望向沈瑞,谁也没想到他能抛出这样一招。 宗藩条例里可是要求宗室子弟皆入宗学,不能通过考核毕业者就没有爵位与禄米。 若是在各府宗学之上再设一个“总管”之位,专门负责“沟通”藩府与朝廷,那权柄可想而知。 便是老实如赵王,也不免心动。 他清了清嗓子提示儿子,却见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垂头不语,便只得自家发声道:“宗学若能立得住,立得稳,此后多出良才,便不入仕,能造福地方,也是利国利民之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本王欲拨王庄田亩百倾以供宗学花销。” 沈瑞赞了又赞,又支招道:“听闻湖广兴王先前就出资建了书院,这几个月也建了宗学,还依民间一些族学做法,以“奖学金”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而山东,衡王也曾拨银拨田资助青州府济世堂等医馆医学堂。种种良策上书朝廷,得了皇上好一番赞许。王爷,也可参考一二。” 赵王听得连连点头,立时跟着说道:“大善!赵府宗学也当如此。” 兴王衡王都是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的,赵王先前是观望派,而如今出了朱祐椋这个祸害,还是……通过建宗学表示一下支持宗藩条例的态度吧。 要说上书吹嘘自家宗学建得如何好,那容易得紧,他儿子可是一支生花妙笔! 赵王看了儿子一眼,道:“这些你且都记牢了,建好了宗学便一一做来。” 世子似乎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来冲父亲应了一声,转而竟郑重的向沈瑞拱手为礼,认真道:“承蒙沈大人抬爱,厚煜愿意一试。” 赵王闻言登时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的拼命点头。 沈瑞也微微颔首,还礼客气两句世子过谦了云云,他还是十分看好这个少年的。 “沈大人在山东广建书院医馆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大人此来河南,是否也会多建书院、医馆?”世子忽问。 又道,“赵府虽家底比不得兴府、衡府厚实,但也愿为地方、为朝廷尽一份力,宗学之外,赵府愿再拨些王庄田亩,如那二府般资助书院医馆。”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尤其说到书院时,更是眼中光华大盛。 沈瑞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世子大仁大义。不瞒王爷与世子,下官确有建书院的打算,只不过,可能和世子所想有些出入。” “彰德府,乃至河南境内河流颇多,这几年天时不好,正当好好利用河流之利。下官已请了先工部尚书李鐩李尚书出山,还想建几处水利工程学院,专门研究治水修渠灌溉诸般,以利农事……不知道世子对此是否有兴趣……” 赵王世子静静听完,想了想,扬了扬眉,“愿闻其详。”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有人想做“教育家”宗室,总比想做“山大王”宗室强上万倍,他将非常乐意推动一把。 * 而腊月初,宗室里特别务正业、特别想升级当皇帝的那一位,他的儿子抵达了京师,积极准备着“太庙司香”,向着他的梦想迈进……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9章 克绍箕裘(一) 一进腊月,好似立时便有了些年味儿。 京中各处商铺年货早早都摆了出来,辽东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酿……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汇聚到天子脚下来,以图卖个好价钱。 而京城百姓也是见多识广,随着海贸日益繁荣,海外的东西见得也多了,什么都不稀奇了,想赚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过今年还真个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牛羊肉,价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辽东来,自从去年延绥马市重启,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价格也有下降,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为保护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报官府后方能处置牛肉。 边关牲畜交易,自也是多买卖价值更高的耕牛。 寻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现的牛肉,多是酱肉、熏肉。 坊间不免有议论,说是今年边关多处重启马市,鞑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杀了牛直接卖肉过来,忒也黑心。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但又有谁不是掉过头便欢欢喜喜买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实最容易被满足,只要锅里有肉,便是一个肥年,日里家家飘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头。 此时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阁里,也是一阵阵的羊肉鲜香。 寿哥正围着暖锅子涮羊肉,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得眉飞色舞,好不痛快,时不时还要叫声好:“鲜得紧,鲜得紧!” “可比你孝敬的辽东羊好。”寿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张会。 张会也是吃得一脑门子汗,陪笑道:“皇上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想是辽东羊吃得腻了,方觉得塞北羊好。” 寿哥面上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却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是朕贪心,这辽东的羊肉固然也好,但,还是比不上北疆的呐。” 张会夹着肉的手不免顿了一顿,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边大嚼特嚼边笑道:“皇上圣明,重启马市,方令臣等有幸尝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调头冲庞天青笑道:“这便有劳子阔了。” 庞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这两位吃得斯文多了,闻言从容撂筷起身,冲寿哥行礼道:“臣必尽全力……” 寿哥连忙挥筷子摆手,不满道:“没外人,说这些恁是无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张会,“这厮可是大饭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抢没了。” 庞天青一笑,再次行礼落座。 边关各处马市重启后,四夷馆作为“翻译机构”也有分支入驻当地,更是将触手进一步伸向草原。 庞天青因统管此间事务而地位不断提升,明面上官职也已是翰林侍讲学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个月被封了郡君。 当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来,这些皆因淳安大长公主府。 淳安大长公主夫妇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为宗人令的蔡驸马功不可没。 皇上投桃报李,给他们孙女个郡君也算不得什么。 而本来侍讲学士品阶便不高,彼时又是各路人马瓜分阉党位置之时,庞天青背靠大长公主府,晋升一两级实属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说上几句酸话。 庞天青素来豁达,从没理会过那些非议,只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九边。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负。 “今年会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还是比臣等先前预估的要多。”庞天青遂说起边贸的情况。 当初鲁商在辽东马市大批收购牲畜,致使靠近辽东的部落在卖自家养的牛羊之余,还靠着做二道贩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消息传遍草原,诸部无不眼热。 所以当延绥马市重启后,不少部落试探着过来交易。 在杨一清、沈瑞等人推动下,大明一再放宽牲畜交易限额,又严格管理市场秩序,使价格相对公道,严防欺诈抢掠等行为,草原诸部在交易中换到了大量生活物资,尝到了甜头,回去便着手扩大养殖规模。 从前养殖规模受限,是因为秋冬牧草短缺,养不活那许多牛羊,最后宰杀也是浪费。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将多余牲畜卖给大明,换来过冬所需的米粮布匹,那还犹豫什么! 消息传开,不止一个部落扩大了养殖,而今年又多开了宁夏、大同马市,因觉来的商人多,必然能卖更多牛马,不少部落是将族中能卖的牲畜都赶了来边关,准备大赚一笔。 结果却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导致价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带回去也养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赔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卖了去。 而大明商人们买时候是高兴了,却还要考虑运回去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处大旱,草料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随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许多牛羊就这样变成了好存放的腌肉制品。 这实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丰盛了年节的餐桌。 但,谁也不是傻子,哪个部落肯费力养大牛羊来便宜大明百姓? 这暖阁内没有外人,庞天青便直言回禀,“虽则今岁牛羊多且价廉,咱们占了便宜,但如此一来,明岁草原上养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张会来,自不是单纯让他们来共享美味羊肉的。庞天青也不是那等报喜不报忧的人。 张会闻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他在辽东数年,深知这话背后的含义。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八九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减少的问题。 以草原诸部属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粮食,必然是要犯边劫掠。 恰庞天青也在这时道:“臣曾写信给沈恒云,聊过此事。臣等都担心,一旦塞外觉得从马市中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只怕会再起兵戈。” 张会心下一叹,边镇当然十分重要,但对于当下有杨一清镇守边关、又有强大军械利器的大明,鞑虏来犯边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他并不担心边关,而是,担心朝中。 只要有鞑子犯边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场唇枪舌战,会有一大批人跳出来义正言辞要求关闭马市。 在扫清山西诸藩、刘瑾一党的势力后,未待朝中诸公反应过来,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补全了马市这边的空缺,将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边贸利润如此丰厚,诸公却连边儿也没沾到,如何会甘心,自然是要搅合搅合的。 张会如何肯让这样的局面出现,且不说他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让马市有了如今的繁荣,单论一旦马市关闭,鞑虏没处弄米弄布,只会变本加厉来劫掠,那才真个是后患无穷。 撂下筷子,张会郑重道:“皇上,马市这边,万不能关停,相反,还得继续扩大交易品类,不止让他们卖马牛羊,牛皮、羊毛种种与我们都有用处——山西武学那边军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听闻今年活牛都成了酱牛肉,牛皮倒让他们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边羊毛纺织工坊也有模有样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离着山西还近,羊毛运来便宜……”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那边庞天青只是默默听着,观察着寿哥神色。 寿哥则没有丝毫停顿,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好不容易嘴巴腾出空儿来,才一撩眼皮,问庞天青:“可是有人提了西北监军人选?张永?谷大用?” 庞天青眼皮一跳,忙道:“并未。并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内阁老先生们也觉边关当提防鞑虏才是,莫要因着马市获利而放松了警惕。” 寿哥忽然绽出个笑容来,道:“若是真有鞑子犯边,朕便御驾亲征,张二,听说李延清那边新出了不少军械,还没处练手?” 唬得两人慌忙站起来,齐齐跪下叩首,皆道皇上万万不可。 土木堡一役给大明留下了太深刻的教训,大明臣子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尤其当今比英庙还爱玩闹,且,他还没兄弟没儿子!真有个万一可没人接这江山! 刚才喝下去的热汤都变成冷汗,打湿了两人后背衣衫。 寿哥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朕说说罢了,真要御驾亲征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的。” 跪着那俩人都快趴地上了,近乎哀求道:“皇上三思,万万不可呐。” 大有寿哥不放弃这念头他们就跪死在当场的架势。 寿哥无奈道:“罢了罢了,朕不说就是了。爱卿们快快起身吧。” 两人这才起身,擦擦额头冷汗,重新入座。 寿哥又提起筷子来涮肉,淡淡道:“张永,得留在京中,护驾。” 二人都是头皮一紧,复又起身。 一个躬身道:“是,臣明白。” 另一个道:“臣定加强京师护卫。”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那位,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控中。” 寿哥不由讥讽一笑,调子拖长,“朕那远房小堂叔呐。” 论辈分,宁王是和宪庙是一辈儿的,是寿哥的叔祖,他的儿子都是寿哥的叔父。 当初选这太庙司香之人,乃因“青宫尚虚”,要“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既是说要为皇上引个儿子来,辈分且不论,总要找个童子来罢,找个年纪比寿哥还大的表叔来引圣子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所以宁王府便派了这半大孩子上京来——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行四,今年虚岁才十二,虽是庶出,但因着年纪最小,生得最好,嘴儿最甜,深得宁王喜爱。 这小四公子还没踏进京城,那“异色龙笺”的传言便满天飞,如今人到了,吹捧都是“谦恭”“孝顺”之词,那是铁了心抛开辈分,往孝子贤孙上推了。 在上殿面君奉上那五万两银子时,小四公子还道因自己未曾受封出阁(依例宗室年十五才请封爵位。出就藩封则称“出阁”),故此在家只按排行称呼,连大名都没有的,想请皇上赐名。 寿哥和颜悦色笑纳了那五万两银子,当场下旨明春动工修缮弘德殿,却一口一个“小堂叔”,生将赐名给堵了回去。 侄子给叔叔赐名?虽是天子,也没这规矩! 虽在殿上遇挫,但那位置在前头吊着,小四公子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这些时日他正仗着年纪小,频频在京中各处公主府走动,还颇得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等青眼。 而寿哥身边,钱宁、臧贤之流没少吹风说宁府好话,朝中亦有人上书夸赞小四公子,各种暗示太庙司香的礼仪可着手准备了。 寿哥则冷眼看着这起子人上蹿下跳,折子一律留中,不管谁来说什么,他始终只是笑而不语。 这会儿当着两个心腹的面,寿哥才一脸讥讽道:“他还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送了东西。” 虽没下话,但显见的,太后那边也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张会、庞天青都低着头不好接话。 其实宁府往朝中文武重臣家中送礼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淳安大长公主府、英国公府也都收过,而且今年节礼尤重。 当然,这两府都是小皇帝心腹,自不曾欺瞒皇帝,有一部分东西还进了皇帝内库。 寿哥也没有让他们接话的意思,随意的挥了挥筷子,招呼两人道:“怎的又站着?坐下坐下,吃,吃。” 张会暗暗松了口气,转而道:“也就这三两日,临漳的人就该到了。” 这说的是“谋反”的临漳郡王朱厚炣、辅国将军朱祐椋等人即将押送抵京。 从河南到京师,这一路走得颇急,就是为了赶时间。 有这谋反的藩王在那里戳着,那起子跳着脚喊找宗室藩王之子太庙司香的,想必也会安静点。 寿哥微微点头:“沈二素来会踩点儿。” 张会笑道:“沈二还有一招儿,正要臣代为向皇上禀报,看可行与否。” 寿哥佯作抬脚欲踹,笑骂道:“你还卖关子,快说!这个沈二,怎的不写札子上来!” 张会笑道:“却是不好写札子的。他先前不是上书说赵王世子颇有文才么,这不,这又叫人快马送了一沓子其诗作文章来,准备在他家那几处书坊印出来,满京城发一发。”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拍案大笑,“这个沈二!亏他想得出来!” 随即煞有其事的端出一副学究模样来,向庞天青道:“你们翰林院年下总有赏梅赏灯的诗会吧,正可赏一赏这新诗集嘛。” 庞天青含笑应是,表示这几日就会向同僚友人推荐。 这位青年才俊世子爷诗集一出,仕林一捧,那十二岁只懂“谦恭”“孝顺”的小毛孩子就得靠边儿站了。 听得寿哥笑道:“这次临漳出事,赵王虽管教不利,但难得他一片忠心,深明大义,不包庇叛逆,又捐出禄米为地方赈灾出力,兴修水利、广建学堂医馆,实是贤王,当好生褒奖才是!等那边诗集发出去,朕便赐些东西与赵王世子,再涨一涨赵王禄米。” 张会、庞天青相视一眼,皆道皇上圣明。 得,赵王这贤王名头也稳了,这几样造福百姓的业绩拿出来,宁王那“贤王”可就不够看了。 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十六岁赵王世子珠玉在前,谁还会闭着眼睛瞎喊宁府小公子堪配太庙司香?! “沈二果然没让朕失望。”寿哥满意的笑道,又吩咐张会,“回头你挑几个得力人去帮沈瑞。这次临漳事出突然,咱们先前也没料到,有些事,沈瑞这身份,到底不妥,朝里那些人少不得要聒噪,还是锦衣卫去做稳妥些。” 张会心知寿哥这是收拾宗室上瘾了,不知道又惦记上哪一位,河南宗藩着实不少,宗禄也是勒着财政脖颈的一条粗绳子,若真能收拾了那些祸害百姓的宗藩去,造福地方不说,也是为河南财政松绑。 既要收拾宗藩,那就得选几个胆子够大的人了。 张会这边盘算着,那边寿哥又交代此一番临漳抄没的钱粮、土地都划拨地方作赈灾用,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一概照此办理,这却是要借庞天青的口给内阁通个气了。 皇帝不往内库里划拉东西而是造福地方,内阁也没不同意的道理。 寿哥又让张会催蒋壑速去河南汇合沈瑞,又叫庞天青用淳安大长公主的渠道传口谕给周贤,这次做的不错,暂时不用离开河南,先配合沈瑞平定河南“匪患”再说,还空口许下个总兵来,以期周贤好好配合。 还让庞天青与沈瑞多联系,就大同马市这边贸情况想个对策,写了条陈递上来云云。 席上气氛越来越轻松,寿哥边吃边问张会道:“游小五婚事可定了?那日听游驸马提了一句,可是想在明年完婚?” 张会笑道:“臣家长嫂也急着呢,只女方家说想多留闺女两年,她也不好催,还说让臣变着法的问问沈二呢。” 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做媒,游铉与福姐儿定下亲事,寿哥也是乐见其成的,还曾赏过东西。 当时两人年岁都小,这成亲便也不急。 后山东开海,寿哥便将心腹游铉放到了天津卫,这几年历练下来,游铉已是能独当一面了。 头年福姐儿及笄了,游驸马府便开始频频往沈瑛府上商量婚事。 只是沈家疼惜女儿,总想多留些时日。 而今年先有安化王造反,后有刘瑾倒台,朝堂动荡,两家人既是想把婚事办圆满了,便不会择这等混乱时候。 但转过年来游铉都二十了,驸马府如何不心急。 寿哥听得乐不可支,感慨道:“这转眼小五儿也到了盼着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去和沈二说,他好好干,明年秋收见着河南情况好转,朕便许他回京送他妹子出阁。” * 咸宜坊一处宅院,密室书房里 “啪”的一声,一本诗集册子被掼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踏上几脚。 奈何这书装订结实得紧,竟未散乱,只是好端端的雪白书页被踩得乌七八糟。 宁王府留在京中主事的幕僚苗先生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人犹不解恨,又将桌案上的茶壶茶盏统统掀翻,听得清脆碎裂声响,才喘着粗气坐下来,又踹了一脚凳子,咬牙切齿道:“沈家小儿,竟敢一再坏王爷好事,真真找死!” 说着又瞪向苗先生,道:“你在京中这么多年,还弄不死一个小崽子,由着他越做越大,干什么吃的!” 这话说得恁是难听,可苗先生面上也不敢有丝毫不满,诚惶诚恐道:“学生当初也没想到一个小毛孩子能走到今天这步……” 眼前的这位小李先生乃是宁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李自然李真人的俗家侄儿,深得宁王信任,被遣派来辅佐小四公子。 听说,还是有些神通的…… 苗先生可得罪不起这人,是半分不敬也不敢露的,但也委实不肯背这个黑锅,因道:“当年,咱们主要对付的是张永和王守仁……这小子,主要还是巴结住了上头那位,被破格提拔……” 小李先生冷笑道:“张永倒是让你弄出京了,结果怎么样,现在风风光光回来了,还把刘瑾给拔了!王、守、仁!你还敢提他?!他倒是在南京没动弹,这些年净和咱们作对了!!苗同江,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头儿的?!” 苗先生擦着额角的汗,不敢接茬。 小李先生一拍桌子,道:“破格提拔!破格提拔到通政司的时候你就该做了他!还留着他!咋么样,他娘的都敢来抄了王府的产业了,你竟还留着他!还由着他出京!” 说着脚下一挑,便将那踩得脏污不堪的诗册子踢向苗先生,“由着他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书带着劲风撞在苗先生小腿上,疼得他一趔斜,却也不敢说什么,身子抖了抖,喏喏解释道:“学生真真已布置了,未成想他走得急……也没想到,他没走文安……” 小李先生怒极反笑,哈了一声,吼道:“合着他没走文安,走了武安啊?!” 苗先生头垂得更低,心知其实沈瑞走文安县也是没用的。 沈瑞出京之后是什么护卫配置,高文虎又是何等战力,小李先生在武安县布置得那样周详,还不是个把时辰就让沈瑞一众人杀得大溃,文安县不过几个小毛贼,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因提到了武安县,小李先生也是一阵阵的窝火。 他是抢破了头才挣到这保着幼主上京机会的,自是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 奈何幼主聪明是聪明,可离神童还差得远,诗文书画都拿不出手,没什么扬名的本钱。 他本想着下一步好棋,给那本就熊熊燃烧的河南再添上一把火,既是乱了那人的江山,也能趁机运作一番为幼主博些美名。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姓沈的一番蛮干生生毁了他这盘棋,不仅逼得他许多招数没使出来就匆匆带了幼主离了河南,竟还有本事把这把火变成一盆水,泼了他个透心凉,给他添恁多绊子! 他不由得大骂朱祐椋,“真真是个废物!给他脸他都接不住!也就配当个地痞山贼!”接着又骂彰德府知府余潘中看不中用。 看着被踢远了的诗集,更是一砚台摔过去,大骂赵王:“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这边腾出手来,就叫他知道知道厉害!那位置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哪个都能肖想的!” 小李先生发威半晌,才算出了口恶气。 看姓沈的这布局,是想借着这盆水浇熄了河南的大火,哼,想得美!叫他有命看河南火灭?! “那起子御史都是废物。”小李先生敲着桌子,“你得再去寻一批得用的来。” 苗先生苦着脸应着,小李先生说得容易,能养下几个御史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他其实没少发动御史弹劾沈瑞,尤其这次沈瑞胆大包天,未有圣旨就抄了临漳王府,朝中本也有人上书弹劾其肆意妄为引得宗藩不稳的,苗先生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只是姓沈的竟将“谋反”做成了铁证,这些证物证词又极快的送进京师,其又有个礼部侍郎的身份,那些人才不得已闭了嘴。 “那个张鏊也是个废物,让他办丁点儿事也办不好,亏得王爷那般器重他。” 听得小李先生这话,苗先生低声叹道:“本想借他挑一挑谢家,原还顺利,没想到那位竟把沈理弄回来了。想来是为了把沈瑞放出去,才收了沈理回来,没准儿也是防着沈家之意。沈理不在湖广,对咱们也是好的。只是沈理到底是张鏊岳丈,这一回来,只怕压得张鏊动弹不得了。” 他与张鏊还是有些交情的,不想张鏊被小李先生穿了小鞋。 小李先生却冷笑一声,道:“防着沈家?给沈理个尚书来防沈家?少拿这种话来搪塞! “沈理回京,正正好,送上门来与你,动不了沈瑞,还动不了沈理? “正好也试一试张鏊忠心,这小子精明得紧,得了王爷的好处,却不想为王爷尽忠,哼,天下便宜事都叫他占尽了。” 苗先生一惊,“这,这,这种时候……还是小公子的大事要紧,若做了沈理,再节外生枝……” “谁说这会儿就要做了沈理?!蠢货蠢货!”小李先生恨不得伸手去打苗先生一巴掌,只可惜苗先生站得离他甚远。 他招了招手,苗先生硬着头皮上前,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拉近,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小公子的事头等要紧!你得想法子让沈理为咱们的事儿出力!你让张鏊他去……” 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苗先生脸色阴晴不定,并没有立时赞同。 小李先生也不催,松开了手,悠然往椅子上一靠,道:“当然,也没指望他喊两嗓子就能成事。不过既能为咱们所用,又能敲打敲打沈瑞那厮,何乐而不为。天家的事儿,还得指着天家的人——张家那边素来贪财,你得多多送礼去。” 又啧啧两声道:“瞧瞧,同是沈家的状元郎,看看沈理,再看看沈瑾,张家能不窝火?不正是你施展的时候?” 苗先生垂头道:“张家大门倒是好进,尤其建昌侯那边,银钱来者不拒。只是,张家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不上什么话,不然沈瑾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官儿了。” 小李先生却露出个笑容来,咂着嘴道,“这不和,更有不和的用法。那你说说,太后就不想要个孝顺孩子吗?有孝顺孩子在眼前比着,那个不孝顺的,是不是也得收敛着点儿?你得揣度太后的心思。这太后的话,有时候比什么都顶用。” 苗先生略有迟疑,他又不是傻子,岂会想不到这里,只是有皇上在,太庙司香这种事,全然轮不到太后做主。太后的话,皇上不听,那就干脆没用啊…… 小李先生却郑重道:“张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了,还得让一些人知道,咱们与张家是来往密切的。懂吗?” 苗先生忙忙应是,他也是一直这般做的,那毕竟是太后,这杆大旗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 说到宫里,小李先生又问:“宫里钱宁、臧贤那两个蠢货是不是失势了?说话一点儿用也不顶!这宫里面,你也得另找人才行。” 他也不无惋惜,当初刘瑾在时,说话还是顶用的,王府护卫都是靠了刘瑾进言才过了明路的。可惜,刘瑾死得太早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费劲。 苗先生道:“自从刘瑾倒了,钱宁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不敢多说话。臧贤倒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学生也在找人了,张锐之外,御马监张忠那边又引荐了一个张雄,如今在司礼监正得用。” 小李先生刚刚露出点儿笑模样的脸又冷了下来,呵斥道:“你少叫张忠去进言,张忠还有大用!若折了他,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东厂没洗干净前那人只怕不会用,张锐就先放着吧,叫他多竖起耳朵来听消息。司礼监倒是好的。 “苗逵老得快进棺材了,他们会重选个监军的,叫你的人推一把,把张永弄走。 “张永如今这个爵位还坐不稳,也需要点儿战功来稳一稳,西北他还熟,推一推,他会去的。这边司礼监的人不就派上用场了。” 苗先生心下腹诽,张永刚刚掌了司礼监,岂会这种时候舍下?爵位得了就是得了,哪儿有什么稳不稳的说法。且比起司礼监的权柄来,爵位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又算得什么。 想归想,他也是打定主意绝不直说出来的。 听得小李先生问:“天梁观那边呢?” 苗先生忙道:“那几个管事的都搭上线了,只是那天梁子油盐不进……” 小李先生自小跟着道人叔父李自然,僧道的一些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心下冷笑,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却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来,乜斜着苗先生,不屑道:“听说那是个金丹派的高人,岂会搭理你们这样的俗人。” 直噎得苗先生干咽了口唾沫,垂头不语。 小李先生这才理了理道袍袖口,慢条斯理道:“来京数日,一直俗务缠身,也没得空闲,你去备上东西,回头我去会一会这位道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0章 克绍箕裘(二) 在灾荒、匪乱阴影笼罩下,河南寻常百姓哪里还有心情想那年节,愁云惨淡,处处萧条,又哪里有年节的样子,真真是年关难过了。 好在彰德府那边传来巡抚大人开始赈灾的消息,总算让人提起些精神来。 底层百姓灾民都是盼着巡抚大人早日来自家府县。 偏巡抚大人迟迟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说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里焦急,不由纷纷揣测。 不可避免的,一些恶意流言掺杂其中,悄然传播开来。 “沈巡抚这番到了河南每两日,手里便攥上大笔金银、粮米、田亩,这是要做什么?”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粮捐钱赈灾,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买民心,意图不轨!” 且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知不是能从百姓口中说出来的。 再看看沈瑞来了河南便朝临漳王府动手,又强力推进清丈田亩,先就把赵国属下诸藩府隐田扫了一遍,也就不难知道这些话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万东江听着这些流言,不由心惊肉跳,虽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沈瑞那边送信去了,却忍不住和田丰商量要不要做点儿什么事。 临漳王府被平后,万东江守磁山的任务便也结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丰一起,往河南其他府县去探路,筹备建八仙车马行和顺风标行的河南分号。 他们这条线是往怀庆府来,走河南府、汝州、南阳府;而杜老八那边则启程往开封镖局去打招呼,再往归德府、汝宁府铺路。 “在这边道上做买卖的兄弟,也是识得几个的。要不……”万东江比了个搅水的手势道。 他一直也与道上人联系,既为多招揽些人手,也顺带为沈瑞打探为乱的各路匪寇虚实。 田丰在山陕呆了几年,与赵弘沛、李熙这样的公子哥一处,没少与官场上人打交道,对这样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浑不在意安慰万东江道:“放心,二爷心里有数呢,那起子也就这点子手段。当年在山东比现下还凶险呢。” 又叮嘱道:“你也记住,往后遇事儿别慌别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动手,听着什么立时就叫人送去给二爷,二爷那边有了话你再动手。咱们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儿才是。” 万东江连连点头,心下记牢,沈二爷这是将整条河南的顺风标行都交给他了,何等信任,他万万不能给办砸了。 田丰又压低声音道:“这流言,少不得郑府那位掺和,咱们本也要往街面上几处拜山门,正是让他们给打探打探……” 怀庆府的郑王先前殁了又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又没少在朝中活动。 郑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欢,恰赶上当时宗藩条例出台,自然是“无子国除”。 没能成功升为郑王的东垣郡王朱祐檡花了恁多银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条例的沈瑞,又来清丈田亩,真个新仇旧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才怪。 万东江忍不住道:“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赵王那般就好了……” 田丰扯了扯嘴角,万东江不知内情这般说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这一个月来赵王的名声可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前临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来攻县城,害死百姓无数。 后又曝出临漳王汤阴王等诸藩府为祸多年,连带着安阳城里先赵王还在时那些祸害百姓的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 因此在民间,赵王府声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抚往赵王府去了一趟,赵王府就开始行动起来,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粮来赈济灾民,又带头力挺积善堂——赵王父子捐出两年禄米用于积善堂行善。 而后赵王世子出面联络了府城内外几家有名的医馆,针对灾民流民和贫苦百姓开展义诊,并免费提供基本的药材,一切花费都由赵王府承担。 他还承诺未来两年内将在各州县均建一所医馆,每月定期义诊。 同时撂下话来,赵王府已将城外三处风景好的庄园捐出来,与府衙合作,兴建一所书院,一所医学堂,一所工程学堂,并捐出庄园所带百顷田地供给诸学堂花销。 书院还则罢了,那只有读书人会感兴趣。 那两处学堂却实打实是民生工程——医学堂、工程学堂均面向全体彰德府百姓招收学徒,包食宿,还有一定的工钱,出师者各处医馆、王府名下产业将优先雇佣。 出师什么的都是后话,单就这学徒期间管饭给工钱,莫说在荒年里格外动人,就是寻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来,还能拿工钱回来贴补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举一出,立时在民间引起一片叫好声。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个不动心?! 只是那学堂还在修缮中,据说总要过了年才能开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赵王府日日都要被带着孩子上门来求恳的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赵王府的名声总算扭转过来。 腊月中旬,京中圣旨到了,先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让赵王日后对藩府多加约束的话,随后便是大肆褒扬一番赵王宅心仁厚、爱惜百姓、为君分忧,又夸赵王世子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云云,赐下庄田百顷,又给赵王父子俩加了禄米。 尽管这御赐庄田就在临漳县,根本就是从临漳王府那边抄没的,且清丈田亩后,赵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这多数倍,所加禄米相比他们的“损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到底是圣旨褒奖,赵王这贤王的名头是坐实了。 赵王世子的才名也传播出去了。 尽管世子本身并非虚荣之人,可到底还是个少年,得知自家诗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评,还是极开怀的。 由此他也越发想做一番事业。 首先就是得建个能比肩山东蓬莱书院的大书院! 少年人一腔干劲儿,先前拟好几个风雅的书院名字这会儿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筹备着年下设宴请文士朋友们来,集思广益想个足够大气的! 赵王见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牵扯入临漳反案里,也是松了口气。 旁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权交给儿子处置去,只觉得花些银子行善实算不得什么,也是为自己积德了。 待到山东来的粮车驶进彰德府城,赵王府的声望空前高涨—— 满载的粮车,重兵押运,无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自有那胆儿大的好事者高声询问。 押运粮车的兵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抚大人从中调度,赵王府出银子往山东去买的粮米! 又称也有部分是山东即将来彰德帮忙指点种田养蚕的富商雷大善人、陆大善人等大善人们捐的。 围观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喊“沈青天”的,喊“赵王府大仁大义”的,喊“山东富户办事体面讲究”的,不绝于耳。 往预备仓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赵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过来引路,点验粮米。 可见果是赵王府买的粮,百姓们交相称赞,临漳王府汤阴王府做的那些恶,再没人算在赵王府头上,反倒都说赵王府大义灭亲又心系百姓云云。 赵王世子见王府名声日益好转,不由心花怒放,也越发舍得花钱,日日催促医馆学堂早日建起,又亲自往各处赈灾点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个要做将贤王做到底了。 * 此番随着山东粮车一道过来的,还有沈家三房四老爷沈涟,并山东数家富户。 当初沈瑞经营登州时,正是沈涟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北上,帮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鲁班学堂和织厂,此后沈涟彻底落户登州。 无论兴建船厂还是开发海岛、改良晒盐种种,沈涟都有深度参与。 现下登州乃至山东已走上正轨,而沈瑞来河南“赈灾”又是如当初一般的“开荒”活计,沈涟自是紧着过来帮忙。 这次头一批来河南的山东豪商,也是当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发家的几户大商家,陆家、雷家、韩家、秦家。 雷家擅经营山地,秦家擅长田地耕作,这两家都是沈瑞点名叫派人过来的。 两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亲自过来的,雷老爷带着赘婿李兴田,秦二爷带着长子秦培,显见都是响应沈大人号召要在河南做大产业的。 他们不仅是听从沈瑞吩咐,也是极为相信沈瑞的目光,当初偏远的登州那样境况都能有如今的繁华,何况中原腹地河南! 陆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绑,相帮自不必说,只是沈瑞书信到山东时候陆家十六郎在辽东还未归来,陆七老爷便将大女婿刘广南和另一个族中子弟陆二十三郎派来帮忙。 至于韩家,主要营生乃是养海船捕鱼、圈海养海鲜,顺带经营大酒楼,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这内陆行省全然不搭。 但韩老爷子却是个通透人,直说沈大人的事儿韩家可不能落在后头,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将韩三老爷韩四老爷统统派了过来。 说甚江里打渔、水泡子里养鱼那都是一般套路,叫俩儿子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在河南开些个酒楼驿店,也是替沈大人分忧了。 韩三韩四都是愁眉苦脸,河南这会儿灾荒吃饭都是问题,还开甚酒楼呐?! 但韩老爷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气,是真能抡起拐杖追着儿子往死里打的主儿,谁敢反驳!紧忙的跟着诸家来了。 既是来帮忙救灾的,众豪商又不差银子,自也筹集了一批粮草。 只是河南匪祸横行,众人怕有不测,即便顺风标行也保不住恁多粮车,都斟酌着是否等蒋壑那边大军南下时,请卫所兵士护送一段与大军汇合便好了。 待到了东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带着赵王府管事筹粮,而平山卫也由周贤打好了招呼,调出大批兵卒护送这批粮草。 众豪商大喜过望,忙将粮车并到一处,在兵士护送下一并来了安阳。 他们抵达安阳时,沈瑞已往卫辉府去了,彰德府衙这边由新任通判接洽相关事宜。 而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却是那日武安县解围之后,高文虎便即依照规矩将详细战报递回京师。 像武安县官民一心死守县城这等英雄事迹最对寿哥的胃口,自然要大书特书,也是为这场战役中的生者求嘉奖、为死者求抚恤。 寿哥看完果然大为赞赏。 而沈瑞同时也上了密折,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县沈琇发现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临漳王府这“叛乱”,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过,杜旻身为巡按御史却弃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这人当年可是找过皇后娘家夏家晦气的,寿哥对他印象极差,勉勉强强给他个功过相抵,只是这官儿也是一撸到底——都不顾百姓了还做什么官儿! 而对沈琇这样能尽忠职守的好知县,寿哥自是要好生嘉奖提拔的,亦是要树立个好榜样。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许久了,先通判何汉宗一直以来考绩上上,在赈灾中也是没少出力,遂被升为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县县丞升了知县,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而彰德知府余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却是何汉宗代行知府事。 余潘先前装得狠了,总不好一下子便痊愈,因此依旧告病,想着沈瑞总不会在彰德府呆一辈子,只等这杀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转,到时候彰德府的灾情也会有极大好转,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绩。 未成想沈大人“体恤下属”,特特让随军名医来与他看诊,结果被说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儿便是棺材瓤子了,没一年半载决计养不好那种。 余潘疑心沈瑞这是要借题发挥,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时,还等着京里喜讯,没准儿能升一升呢,岂会辞官! 他这边推着太极手,不想沈巡抚是使快刀的,竟掉头就派了一队兵士来“守护”他,美其名曰怕他“为国不惜身”,要他好生将养,彻底好了再理事。 余潘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暂且按捺,静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长久了。 余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汉宗原也是身兼数职代理许久,相关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过来毫无障碍。 而且这次非但没因治下民乱而受处罚,倒还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会成为知府,何汉宗不由意气风发,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儿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抚提携,对于沈巡抚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关照。 沈琇人虽聪明,却从不曾有官场前辈给予提点,才会在武安县时与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点拨,倒也开窍了几分,在府衙里有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抚这棵大树的原因。 府衙里哪里会有愣头青能不给沈巡抚“同窗”几分薄面。 而待沈涟一行抵达安阳,众人才发现,亏得给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来这沈通判和沈巡抚竟还有点儿拐着弯的亲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称沈涟为“四舅父”,还向同僚解释,他妻子的婶娘乃是沈涟的胞姐,当初他能附学沈家族学,也全赖这几位舅父帮衬,一直铭感于心。 众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气了几分。 论同窗,人可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个少年同窗,与同年又有不同,说起来这关系也不甚值钱。 可有亲戚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亲戚关系,也比同窗要瓷实得多! 那厢沈涟对于沈琇这声“舅父”也是感慨万千。 沈琇既随着董双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将沈家子孙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与沈琰沈琇兄弟这渊源…… 却是当年白氏带着沈琰、沈琇两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涟的亲姐夫董举人为师才能在沈氏族学中教书,沈琇方能附学。 董举人喜沈琰才学为人,颇为看重他,还想将女儿淑姐儿许配于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浅,彼时正值二房南下择嗣子,董沈氏以为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寻白氏要定下婚事。 结果二房拒绝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归宗,董沈氏二话不说立时否定了这亲事,反而将女儿说给了亲侄子——三房长孙沈珠。 思及此,沈涟心下不住苦笑,说起来,三房的人真是生来凉薄,对自己房头的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外人”。 当初董举人弱冠之年便中了举,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乡安居。三房为了族中地位,便为女婿董举人谋了族学的差事。 实际上,这中间还有沈瑞生母孙氏出力帮衬! 然从三房诸人到董举人,却都未曾感恩。 其实细论起来,孙氏为族人做得何其多,可族人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而今,还是孙氏的儿子瑞哥儿,肯拉拔族人,如今多少族人受瑞哥儿照应,出来京师、山东、辽东做事,攒下一份家业。 他沈涟不也是全托了瑞哥儿的福! 沈涟每每总会无比惭愧当初贪心做的那些糊涂事。 而凉薄的三房,自私自利不积德,又落下什么福报? 看看沈琰,虽没归宗,但后来一样中了举,娶了官宦千金为妻,如今也好好做着官。 那沈珠却是犯了那等大罪,祸害了亲族,更祸害了松江百姓,被流放千里。 董沈氏更是自吞苦果。 先前虽订了亲,但因着聘礼嫁妆之事董沈氏与湖大太太姑嫂不知闹了几场。 湖大太太自觉儿子是状元之才,将来有的是品貌出众家财万贯的好姑娘相配,便也看不上董家,后来竟直接撕破了面皮,亲事作罢。 然待沈珠流放,湖大太太却又上董家门撒泼打赖,非说淑姐儿已是沈珠的媳妇,必须跟着去照顾沈珠,又扯出董举人当年受了沈家多少提携来,骂董家忘恩负义云云。 这般一闹,董举人自是无颜再在沈家族学执教,更憎恶三房纠缠,索性阖家搬离松江,往福建去投奔已捐官的儿子去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作为族长沈琦也曾出面管过,但三房扯脖子喊着是自家私事,两家曾定过亲也是事实,族中管不着,清官难断家务事,沈琦也没好办法。 直到董家搬走,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三房早就是分家了,沈涟厌恶湖大老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沈珠流放后,湖大老爷夫妇自家不肯去照顾流放的儿子,反骂沈涟这当四叔的没良心不跟着去照应,真是沈涟恶心得够呛。 他们再去闹董家、逼董家搬走时,沈涟虽也看不上长姐为人,到底还私下帮衬了董家些银两,这些年也仍有联系,头些年淑姐儿在当地嫁了个寻常秀才,沈涟还曾派人送过贺仪。 没想到,兜兜转转,沈家兄弟里弟弟沈琇又与董家亲侄女结了亲。 沈涟一时思绪万千,饶是他这样长于交际应酬的,被沈琇这一声舅父叫得也不知回什么方好了。 好在周遭人员众多,大家彼此客气寒暄,不乏话题可谈。 待那厢粮米入仓,小吏们忙碌了起来。 这厢沈琇这通判则要引众鲁商往府衙去见何同知以及府城的一些富商乡绅。 既认了舅父,他自要与舅父同车而行。 沈琇对董举人、对三房并没甚好感,当年董家悔婚,他比兄长更愤怒。 但到底时过境迁,此后他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再回首看当年那“失信”,实算不得什么。 总归董家也好三房小长房也罢,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倒是他们兄弟如今总算熬出来了,他的怨气便也消弭殆尽了。 何况当年那些事与一直在外经商的三房四老爷沈涟也没甚关系。 上了车,沈琇便先笑道:“听说瑖哥儿已经进学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恭喜舅父!” 提起最有出息的长子,沈涟由衷笑了出来,“家里总算出了个爱读书的,我与你婶子……你舅母,真是烧高香了。只盼他能学着你们兄弟这一星半点,也不枉家里供他读书一场。” 沈瑖真是沈家三房里难得的读书种子。 被沈涟带去山东后,他便入了蓬莱书院,有山长蓝竎点拨,他自己也知上进,自是进步极快。 而当初沈瑞为了登州招商引资,上书寿哥求设“商籍”—— 在当地有田有铺、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且与当地有一定贡献,如修桥铺路之类,真正造福一方百姓,才允许附籍,且以商籍进学的读书人以后是不会免税赋的。 寿哥拍板决定,开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 尽管商籍的条件相对苛刻,但江南那些科举大省竞争何其激烈,不是那等才学一流之士,可能终生都没机会做个小小秀才。 故此山东此举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一些想靠着科举改变门庭的富商巨贾前来山东投资附籍。 而今河南的招商引资沈瑞也打算用商籍这招,此乃后话。 却说沈瑖也正是因在山东应试,才轻松考中秀才。 提及喜事,车厢里气氛登时轻松起来,沈涟、沈琇两人之间的隔阂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沈涟关切问起沈琇的伤势,又对他守城义举大为赞赏。 沈琇笑道:“只是皮外伤,初时高热了几日,还是随军的大夫高明,药到病除,如今已养得差不多了。” 沈涟因道:“我们路过济南府,也请了两位名医同来,待会儿见过同知大人,便请这两位再与你好好诊诊脉。身子骨要紧,可要彻底将养好了才是。” 沈琇笑着谢过,又问:“这两位名医便是要来指点种药的吗?不知几时能往我们武安县去?” 沈涟不由笑道:“你如今已升官不在武安县了,却依旧惦记着为武安百姓谋些营生,这才真个是心系百姓!” 又道:“你且放心,瑞哥儿早有安排,待安顿好了安阳这边的事宜,是要彰德府这几县都要看看的。” 沈涟此番请这两位名医,既是来帮着赵王府建医学院的,也是要看一看河南药草现状,好经营河南药草产业的。 实际上,河南怀庆府的怀地黄、怀山药、怀菊花、怀牛膝这四大怀药,早在汉代《神农本草经》就有记载,早已是天下闻名了。 而彰德府本身也盛产药草,武安地区有大量的苍术、葛蒲、何首乌,林县盛产党参、连翘、黄芩,府城安阳也出产薄荷、天花粉、冬花等等,资源非常丰富。 在沈瑞前世的明清时期,河南彰德府山神庙庙会就是赫赫有名的药材交易市场。 此番在彰德府,沈瑞便想主打这药草产业,拟将那药材市场提早搭建起来。 周遭诸府县的药材汇聚一处,产量大品种全,可让南北药材商人一次性买齐全,且又有怀药的名气,不愁没销路。 待立稳了牌子,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必然会带动当地相关产业的快速发展。 沈瑞准备把彰德府打造成标杆样板,一如当初登州府那样,从而推动整个河南发展。 当然,粮食才是根基。 沈瑞也没指望那些卖药的商人们会自主自动的运粮食过来。 他也不会放弃本地粮食种植,毕竟,将河南打造成产粮大省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他已是叫秦家将福建送过来一些海外种子带来河南试种看看,头一批试验田便是在临漳县籍没的那些靠近漳水、土地肥沃的王府田庄。 下大力气支持李鐩的水利灌溉工程,向边关几处马市打招呼购买更多的耕牛,推广朱子社仓保证耕牛与劳力合理使用,依照山东旧例设“专家”给予重赏以推广新的种植法,可谓是多管齐下,大力鼓励耕种。 这些规划,沈瑞也与沈琇提过一二。 沈琇原就有造福一方的心,如今更是干劲十足。 此时与沈涟说起推广药草种植来也头头是道,显见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沈涟见他如此干练,也是欢喜,只盼早日能完成沈瑞这番“大计划”。 两人聊着,不免提及武安县种种,也就免不了提到董双。 沈瑞给沈涟的书信里自不会详细八卦什么董双经历,只提了一句沈琇已与董双成亲罢了。 沈涟对于沈琇和董双怎么走到一块的并不知情。 因沈涟到底是董家亲戚,沈琇便提了提董双的遭遇,又礼貌性的打听了一下董举人一家近况。 沈涟自不会提淑姐儿,只能道一切尚好。 心下不由叹息,若是当年董举人还在松江,断不会让寡嫂侄子逼迫侄女至那般境地,只可惜彼时董家已搬去福建,山高水远,又如何顾得上。 但,若董双没有那番遭遇,如今怕也不会与沈琇这桩姻缘。 看着沈琇说起董双在守城期间的种种事迹,面上满满是骄傲自豪,沈涟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欢喜。 不由感叹,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今,未尝不好。 * 在沈涟与赵王府就建医学堂、工程学堂协商时,沈瑞正在卫辉府城准备离开。 实际上他早该离开了,他是希望能在年前赶到开封府的。 只是在卫辉府推动清丈田亩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一些。 因为封地在卫辉府的汝王,称病拒绝见客。 汝王是宪庙十一子,与益王、衡王、皆德妃张氏所出。益王、衡王年长,早早便出宫就藩,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山东。 汝王年幼,当时被养在周太皇太后宫中,直到弘治十四年就藩卫辉。 当年曾有流言,说什么孝庙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这次太庙司香风波中,此流言再度兴起,但已和汝王没干系了——因这位王爷已近而立之年,仍膝下空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对于朝廷诸事都显得漠不关心。 他兄长益王虽在江西,却和宁王没交情,反而有不小的仇怨——宁王为了凸显他地位不同,没少做打压其他宗枝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出台宗藩条例时,宁王上奏说宗枝种种不法事里,还有益王府一桩。 宁王因这奏报得了朝廷嘉许,并有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越发变本加厉打压起江西其他宗藩。 益王早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少与兄弟通信痛骂宁王。 此番宁府小公子上京,路过卫辉,自少不得拜访汝王,汝王却是直接称病未见的,一个铜板盘缠也没给。 而汝王的另一位兄长衡王,因在山东,没少与沈瑞打交道。 初时沈瑞与德王府斗法,衡王其实也掺了一脚。后德王府无声无息没了个济宁郡王,衡王也就悄悄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虽然后来衡王府对太庙司香也有了些想法,极力打造起贤王形象,捐助医馆等等,沈瑞曾是“不计前嫌”,还帮着推动了一下,报到朝中,令衡王也得了嘉奖。 但汝王并不会因此对沈瑞产生什么好感,相反,因忌惮沈瑞种种手段,而不想与之打交道。 这才有了如今的依旧称病拒绝见沈瑞之事。 汝王府隐田自然是有的,但因着没有旁支也没子嗣,而少有恶事,也并不怕“沈抄家”来翻小辫子。 沈瑞亦不想强行去汝王田庄清丈田亩,毕竟一旦起冲突,得罪的就不止汝王一个,还连带着衡王与益王。 益王可是在江西的。 尽管益王与宁王不和,尽管笃定宁王必然覆灭,但沈瑞仍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 变数,就意味着有更多百姓、更多士兵葬送掉生命。 沈瑞不是圣人,却也不想有没必要的牺牲。 因此汝王既不配合,他便打算先绕过去,把卫辉其他地方清丈了。 当然,这势必会引起一些大族拿汝王府来说事,也可能会加剧一些矛盾,但毕竟沈瑞、廖镗皆是名声在外,也轻易不会有哪个大族头脑发热跳出来反抗。 为此,沈瑞还和廖镗商量了,先留他下来“镇守”。 这位刮地皮的大太监一听,立刻一本正经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盯着卫辉府将赈灾、清丈事宜统统办好。 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本以为要一路跟着沈瑞,不好捞油水,现下单独留他下来,又是清丈这等大事,自然有大笔银子入账了。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沈大人却是心下冷笑,如何不知这阉竖想些什么,只是时辰未到,且等河南赈灾、清丈结束,这厮怎么吃下去的就得怎么给本大人吐出来! 两人商议妥当,沈瑞便带着高文虎、周贤的人马先行一步。 这一日一行人进了开封府地界,在延津县廪廷驿暂驻,忽然王棍子一路快马自京城赶来。 他显见是拼命赶路累得狠了,从马上滚下来时几乎失力虚脱,是被护卫们抬着来见沈瑞的。 沈瑞不由大惊,知道若非出了大事,他断不会如此。 此地没有密室可用,沈瑞只能遂迅速打发下去所有人,叫护卫四下里守好门户。 王棍子一口气干掉了半壶茶,缓过气来,便嘶哑着嗓子急切道:“东家叫我赶紧来告诉二爷,沈理大人遭人算计,被人仿了笔迹盗了印,上书请让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3章 克绍箕裘(三) 最快更新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刘忠)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的嫡长子。 而当今的繁昌、庐江郡王分别是朱祁锳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两个叔叔且没轮到承爵,倒让侄子先一步跑去请承爵,若是心里服气那就怪了。 更何况,如今叫侄子折腾的,这郑王的爵位也没了。 “老夫去收一收东垣郡王府的案子,劝一劝繁昌、庐江配合赈灾与清丈。”谢先生捻须道,“复郑王爵是没可能了,但说到底,争这王爵不过是争个禄米王庄罢了,到时候皇上把抄没的田庄赐予他们,岂不又实惠又体面。” 田丰、万东江已把怀庆府那边消息送了过来,东垣因着宗藩条例没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没少传播流言诋毁沈瑞。 谢先生早想收拾东垣了,只不过彼时在年前赶去开封要紧,那边就先放了放。这会儿,正好一锅烩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长道:“‘朝中’也是乐见河南多几位‘贤王’的。” 沈瑞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捧赵王是“别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贤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绩。 “年节下的还要劳动先生奔波,且怀庆府还有乱匪,有些风险……只是泰哥儿到底年少没经验,我能许给那两位的东西又委实太少,想要说动他们只能请先生出马了。” 沈瑞颇为歉意道,“我想请王棍子保着先生过去,田丰和万东江在那边也有些时日了,必能护先生无虞。” 谢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老夫虽是文人,却也走过些地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风雨。” 沈瑞道了谢,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劳动你尽快往开封,去见一见周王。” 现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之一,盖因与赵藩一样,周藩的爵位继承也是好一番争夺。 就在不久前礼部回绝郑府旁支袭爵时,就曾将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夺嫡案拿出来举例—— 现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亲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为世子,下面同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连带朱安?在内的几伙人各自纠结地痞无赖,时常互相殴斗。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时,几人更是直接撕破脸,殴斗升级,惊动了地方官员、巡抚等来断案。 然未等审出个结果来,朱安?便暴毙。 世子妃立时上,请立年幼的长子朱睦?承爵。 那几位庶出的郡王简直丧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发”世子妃淫乱,说“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后又诬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杀等等。 当时孝庙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查此案,连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几人禽兽行径,孝庙震怒,将相关人等革爵贬为庶人,幽禁凤阳。 朱睦?于弘治十四年才得袭爵周王,当时,也不过八岁。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为其庶弟请封,表示请以周藩汝阳王府子孙例封他兄弟个爵位。 然礼部查出其母乃是乐女,不予封爵不说,又查了查汝阳王府那子孙,一样是传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说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断然不信的。 待宗藩条例出来后,这位周王也是积极支持,在宁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时,他也曾奏周府要阳郡君仪宾王环酗酒淫泆,后王环被革职为民。 可见如今周藩内部至今也并不太平。 周王,想必会很乐意看到官府出面将那些“不知进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极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成为世子、继承爵位,别像他与父亲当初那样受那许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换”的东西就多了。 “你便说,皇上给咱们‘便宜行事’的权限,本就是许咱们清理如朱祐椋那样为祸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为礼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传生’,为周王嫡长子请封世子,这些都是职责所在。” 沈瑞道,“当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贤王’的赞许,这些事情也能更顺遂些,尤其请封世子,本官报上去,也是要礼部、宗人府、皇上最后拍板决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给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赈灾这么简单的了。 怎么也得向赵王看齐吧。 何泰之也听过李鐩对诸藩的分析,当下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我必办妥了。” “我信一封给马炳然马大人,有什么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马炳然最初是河南参政,后调到山东升任右布政使,曾与沈瑞共事过一段时间,今年又被调回河南为左布政使。 马炳然在山东时,因左参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与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无门无派的,自然而然与这两位交好起来。 而沈瑞当时在登州政绩实在闪亮,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后沈瑞升任山东右参政,两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来河南,双方早就通过几次信,对很多政策都达成共识,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达。 何泰之点头应下,又问:“待开封事毕,我便往钧州、往南阳府去?谢先生去河南府吗?” 这三处分别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摆手道:“不,河南府、南阳府矿盗猖獗,只怕背后就有这唐、伊两府的手笔,这件事还需好生解决了,暂时不去联系他们。唐藩还则罢了,徽、伊历来作为,同‘贤’字沾不上边。” 尤其伊藩,那是祖传的作恶多端,还一代更比一代“恶”。 在沈瑞前世历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间获罪除国的。 沈瑞不介意现在让他们早点结束,好救当地百姓于水火。 谢先生道:“老夫此去怀庆,也会让田丰、万东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矿盗之事。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怀庆、河南、南阳三府多处矿洞,矿藏丰富,铁矿、锡矿、乃至银矿、金沙,一应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财帛动人心,如何能够禁绝! 因有利可趋,流亡之民渐渐聚集,许多矿盗凭借山势,私开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来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继续盗掘,乃至几伙互相仇杀、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是矿盗流动性极强,剿灭困难,这几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担心搜剿太过激发民变。 沈瑞对矿藏是极为重视的,尤其是铁矿,直接关系到军、民各类机械的制造,因此早与寿哥报备过,同蒋壑商量借剿流寇将那些矿盗也一并端了。 “有劳先生。只是此事凶险,先生千万小心。”沈瑞道,“再有几日蒋壑大军便该到了,届时我们再行动不迟。” 谢先生表示他会万分小心,让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诸藩里,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宪庙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亲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贵。 弘治八年时,周太皇太后想念儿子,还想宣崇王进京,因礼部、内阁都反对而作罢。孝庙还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脉亲近,崇府得的封赏委实不少,倒也没什么恶行传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时,出过一桩事,却是彼时刘瑾当政,用焦芳之计,欲籍没江南官员家产敛财泄愤。 抄了已故都御史钱钺家,借口便是钱钺在河南为巡抚时,以土产红粳米四千石代替旧例中的粟米给了崇府岁禄,并没奏请,乃是崇王请给。 刘瑾给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时钱钺已故,便抄没家产,几个儿子阖家戍边,遇赦不赦。 实际上改粟为粳是一个便民的常规操作,毕竟是土产,方便,对百姓有利。 要说擅更成法么,或多或少也能沾点儿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刘瑾焦芳歹毒罢了。 而崇王府当然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奉承长史一律被罚赎罪米千石。 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殁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刘瑾压着,崇王世子大约也怕被这阉竖抓住什么把柄,老老实实守孝,不曾上。 如今刘瑾倒了,崇王世子这请封的折子也递上去了,却是石沉大海没个动静。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么,世子朱厚耀就是冲着早日承爵,也会积极配合,努力树立自己贤王形象,最少是向赵王看齐的。 “汝王那边,大人如何考量?”谢先生因问道。 见沈瑞微微摇头,谢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无嗣,故此做这‘贤王’,更显大人‘一、心、为、公’。” 他特地将“无嗣”“一心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顿,他原觉得汝王这根硬骨头忒难啃了,不啃也罢,但确实是,只有汝王是没儿子的,肯定不会与太庙司香发生关系的,捧出这位作贤王,才显得沈巡抚全然大公无私呢。 他还在犹豫着,谢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让周贤一试?碍于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见周贤,但若周贤自家去,汝王必会相见。” 汝王毕竟受周太皇太后养育之恩,有这一脉香火情,不会不见周贤这个周太皇太后亲外孙的。 何泰之不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声,“先生不是不知……” 谢先生道:“皇上派周贤来‘帮’大人,就已是将大人同他放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微微阖了眼。 当初蔡谅曾宴请沈瑞同周贤,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并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会因公废私,至于私交,那就免谈。 此番周贤带兵来河南,也是因有寿哥的密旨。 寿哥想提拔周贤,沈瑞也不会从中作梗,本身德州卫的兵丁便多,又训练有素,周贤的身份也正可以压制一部分宗藩,种种皆能为沈瑞所用,何乐而不为。 虽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从来都没有与周贤相交的意思。 现下,到底也还没到用不用周贤关系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沈瑞依旧是不愿妥协的。 谢先生深知沈瑞的心意,却是笑了笑,全然没有提当年旧事,而是道:“既在一条船上,河南的差事办的好、办不好,便不止是大人的事儿,也是他周贤的事。” 见沈瑞惊愕,老先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去劝汝王,是他忠君之举。拿下临漳王府,他也得了皇上重赏,此时不正当报君恩么。” 他含笑道:“大人放心,咱们什么都不用说,只消让他听到一点风声仲安去联络周府赈灾了,他自己就会想明白,会主动请缨去见汝王的。毕竟,劝汝王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候,大人不拦着他、给他如实上报功勋,便是大人厚道了。” 沈瑞一时哑然,转而失笑,郑重向谢先生一揖,“多谢先生教我。” 一番商议之后,谢先生与何泰之分别回去打点行装准备立时出发,抢出时间来尽早让几位“贤王”的事迹送到京中。 沈瑞一个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事,但每每坐下提笔给沈理写信,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纸团作一团。 那已经是数天前的事了,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已经发生了,现下,真是什么都写不了。 只能,等一等张会那边后续的消息,再根据局势……上吧。 沈家的忠心寿哥晓得,沈家与宁藩的血海深仇寿哥更晓得,故而寿哥当清楚沈理是被陷害的,并不会把他划到宁藩那伙去。 不过寿哥那脾气,很难不迁怒,尤其是调沈理回京还有压制上蹿下跳的张鏊的意思,而今倒被张鏊利用了…… 只能寄希望于寿哥还要用沈理做大事,不会惩罚太过吧。 至于沈理的应对,当下,真真是进退两难。 被盗印本身也是有罪,更是无能与失职,一旦公开真相,这点在很长很长时间内都会成为政敌攻讦的目标。 而若按下来不提,现下还则罢了,将来一旦宁藩反了,那曾站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的都将被入罪,就算内阁乃至皇上都能为沈理作保,只怕也会被政敌围攻。 沈瑞也不由苦恼起来。 * 数日前,京城,沈理府邸 主院里灯火通明,偌大厅堂上,却只三人。 仆从统统被打发到院外候着,端茶倒水的也不留一个。 沈理面色沉凝坐在上首,两侧官帽椅上分别是他的长子沈林,女婿张鏊。 沈林瞪着对面的张鏊,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虽然方才家里人已商议过了,沈林的心情稍有平息,但看到张鏊,依旧忍不住怒意上涌。 这个混账东西!父母此番回京,他带着枚姐儿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枚姐儿思念父母,想在家里多住两日陪伴二老,尽尽孝心。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这女婿贴心。 哪里知道这女婿是个黑心丧德的东西!趁着借住机会潜入父亲房,盗印上,把整个沈家推进了火坑! 张鏊顶着沈林杀人的目光,却神态自若。 他甚至首先开口打破室内沉默,向沈理道:“岳父也知,皇上青宫尚虚,总是要引一位圣子来,才能安天下之心。事关国本,既有贤王之子在京,正是天意……” “胡言乱语!你快住口!”沈林又惊又怒,忍不住呵斥出声。 这里不是密室,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真真是找死! 关键,找死自己去,莫连累旁人! 沈理抬手冲长子摆了摆,而后转向女婿,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道:“我原道是有人胁迫于你。看来,是我小觑了你。” 这话语气平平,听在张鏊耳里却是无限嘲讽意味。 他自嘲一笑,沈家没喊打喊杀已是出乎他意料,难道几句嘲讽都听不得了么。况且,木已成舟,嘲讽有什么用。 扯了扯嘴角,张鏊道:“岳父刚回京城,不知前后事,小婿也是为您分忧。” 沈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骂“无耻”。 张鏊充耳不闻,将早已想好那一套说辞搬出来,道:“英明如岳父您,如何看不出,眼下这情势,自是只有争先方能有功。若是跟在后头人云亦云,他日论功行赏,自也没后头人什么事了。” 他目光闪烁,声音低了些:“李阁老、王阁老都有了春秋,岳父既是翰林出身,又是牧守一方政绩超卓,正是更进一步之时……有了这首功,入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话间目光灼热,好似是他张鏊面临能入阁的局面一样,毫不掩饰对权势的渴求。 “我这处处为岳父打算,为咱们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恼怒之极,大声喝骂:“无耻!无耻之极!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打算,拿沈家当垫脚石,用尽下作手段,还往自家脸上贴金?!” 父亲还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既有学识又有政绩,不说那再进一步的话,这工部尚也是稳稳的! 他也与父亲、与瑞叔多次信来往,深知父亲正是想借工部尚这个位置,推广瑞叔的一些工程构想,日后若是各地都能兴修水利保灌溉,粮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强盛! 可这一切,都叫张鏊这个小人毁了! 沈理却是丝毫没有动怒,凝视了张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辞官了。” 张鏊好似没有听清,脸上带着些茫然,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沈林讥讽一笑,带着几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盘算,落空了,父亲已上辞官了。” 张鏊如遭雷击,骤然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腮肉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强作镇定道:“到底还是岳父高明,这以退为进……” 沈林要被他气死了,张口欲骂,却被沈理抬手止住。 沈理依旧语气平平,道:“皇上已允了。这几日交接完事务,我便带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暂留两月,待开春,便找一处地方外放。” 说话间,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与枚姐儿和离的文已拟好,聘礼原也是都随枚姐儿带去你家的,清单在文后头。” 张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嗡嗡作响。 沈理竟能使出这招来!! 沈理虽是主动辞官,但落在朝臣眼里,便是皇上怒了要撸了沈理官职,“主动请辞”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 雷霆一怒,一个尚都说罢就罢了,还有谁敢顶风上?! 太庙司香这件事只怕再没人敢提了! 他张鏊辛辛苦苦这许久,先头的心血都白费了不说,这桩事没办好,宁王爷那边…… 若还是苗先生统管京城事务倒还好说,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镇…… 张鏊瞳孔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时沈林已经是将几张纸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识低头,和离二字端是刺目! 和离! 这种时候和离,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张鏊一张脸寒冰也似,三两下将和离撕个粉碎,甩手抛在地上,朗声道:“岳父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备着张鏊,那和离也是誊抄了好几份的,当下又取出一份来,狠狠摔向他,骂道:“你这丧德败行的东西,如今还要赖在沈家?速速签了文!” 张鏊心中忽生恐惧,更大的却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凶光来,一脚踹翻身边椅子,“你沈家又是什么清白人家了?!这会儿倒要与我和离!我签了这文,你转身还好好当你的尚,只把我甩开!做梦!” “你们沈家、谢家一丘之貉!当初还不是看中我祖父官运,巴巴上门来订亲!谢阁老想利用人,却连个亲孙女也舍不得,弄个外孙女来,好稀罕吗?! “谢家沈家,哪个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会逼死了我祖父!!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帮凶,这会儿装什么圣人!” 听得这番话,沈理也不由怒了,挥手将高几上茶盏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亲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钻营谋官而不得,与谢家沈家何干?!” 张鏊忽然裂开嘴,笑得端是瘆人,“呵呵,钻营?他钻营什么了?钻营什么了?不过是给你们沈家的另一个状元郎保了媒!” 显见他也知道张元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栽跟头的。 沈理脸色更是难看,这里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张家乃是沈家仇家。 张鏊只当他词穷,一时似癫似狂,指着沈理道:“你们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占尽了便宜,一个两个官运亨通,倒说我祖父钻营?!你们沈家不钻营?!不钻营你这官位怎么来的?还有那沈瑞!才几岁年纪,满朝没有比他贤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没靠过阁老岳父?!他沈瑞没靠过他阁老岳父?!一个两个都靠着岳父,我却靠谁?” 张鏊一脸怨毒,恶狠狠道:“说我是女婿,哪个为我谋划了,我若不去给刘瑾送银子,哪里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读多年,学识文章哪里不如人,凭什么要被一个阉竖黜落?!但凡你们肯为我奔走,我怎么会落下结交阉宦的名声?!” “和离?还想和离?还想甩开我?!做梦!我告诉你们,如今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气,你配吗?”忽的,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院中传来。 三人下意识向院内望去,却见是沈枚独自一人走了过来,显然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当父亲说出张鏊行径以及准备为他们和离时,母亲气得狠了,几欲晕厥,妹妹却一直是毫无反应,一副心如死灰模样。 偏她这会儿过来了,听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里指不上怎么难过呢。 沈林赶忙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陪着母亲?少听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轻轻摇了摇头,“母亲,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难受。” 这一日里,谢氏失掉了引以为傲的诰命身份,又发现自己当初执意给女儿选的姻缘是如此糟糕,哪里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过来了结。”沈枚低声道,抬眼便对上了一脸狰狞的张鏊。 沈枚毫无畏惧,凉凉道,“张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张家也一向看重你这嫡长孙。那你便告诉我,吏部侍郎张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长孙,却去配谢阁老家一个‘外、孙、女’,图的什么?” 张鏊登时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问。 “张侍郎病重时,张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来我家要我赶紧过门,图的什么?” “张侍郎、张夫人相继过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数年,‘仁义’如你,也没一封信提一句退亲,图的什么?” “你张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时,却未与我家退亲,图的什么?” “这几年你在京中四处走动,做的什么,哪些银钱过手,真当我不知道吗?” 沈枚语调平平,不似诘问,却是逼得张鏊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然听到最后一句,张鏊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却垂下眼睫,缓缓舒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几张薄纸,道:“张鏊,签了和离,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 西苑,豹房公廨 张会侯在殿外,脑子里不断转着要回禀的各项事宜,还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沈理乃至沈瑞说上两句话。 正思量间,里头有了动静,他忙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等待传唤。 先出来的是钱宁。 这厮见着张会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说两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毕竟,他钱百户,还是锦衣卫的人嘛,总要对上司低低头的。 实际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飞刀子的。 张会哼哈两声,对这个“下属”是连招呼都懒得打的。 随后跟着的,是西苑天梁宫的观主天梁子道人。 老熟人了,张会立刻堆起笑容来问好。 天梁子半点“神仙”架子也没有,和蔼亲切的嘘寒问暖一番,顺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来,递给张会,道:“天凉了,这丸子清咽利喉,给大人养养嗓子。” 张会抽了抽嘴角,这牛鼻子,宫里行贿的手法学得恁是纯熟! 就是这爱给人药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这位给的是个行贿的金银锭子呢! 里头传张会觐见了,客气道别后,张会急忙忙奔进殿里。 只见寿哥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炉中青烟袅袅,甚是静谧。 张会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还是寿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问张会道:“那几处,都盯着呢?” 张会忙凑过去道:“万岁放心。” 寿哥用鼻子发出长长一声“嗯”,忽道:“沈理辞官了,朕准了。” 张会一惊,脑子一乱,没能接上话来。 直听到寿哥道:“不愧是状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过来,暗道高明,这一招可解了好几处的扣儿。只是,委实可惜了,好好的尚位,说弃就弃了,这…… 张会不敢想太多,忙应道:“臣会加紧盯着各处。”又做了个抓的动作。 “不必。”寿哥却慢悠悠道,“随他们去。” 张会喉头动了动,今儿皇上怎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都赖天梁子那牛鼻子! 寿哥换了个手势,道:“方才天梁子真人为朕起了一卦。” 张会勉强控制住惊讶神情,没听说过这位还会算卦啊?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寿哥道。 张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牛鼻子!算得什么卦!二十三祭灶呐,能不是好日子么!特特哄皇上开心么?!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们不是总说青宫尚虚?”寿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语调却格外轻快,道:“朕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好日子,收钱宁为‘义子’,遂了他们心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4章 克绍箕裘(四) 最快更新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整个儿年节里,钱宁府上就没断过宾客,收礼直收到手软。 不,如今不能叫钱府了,要改叫“朱府”了——当今收了钱宁为义子,还赐了国姓。 钱宁这机灵的,当天就找了匠人加急赶制了匾额、灯笼,麻利变成“朱府”。 朝臣那边,当然是炸了锅,弹劾的折子一摞一摞往上递。 有直接弹劾钱宁的,如监察御史周广上:“锦衣卫指挥朱宁本太监钱能奴仆,不宜冒皇姓、称义子,怙宠乱政。”又言宫中番僧乱政,正当逐。 也有站在国事高度谈大局的,如户部主事冯驯上言七事,在“重儒臣明义理”、“收忠直以作士气”等老生常谈之外,又提到“重赐姓以消嫌疑”、“择宗室以摄皇储”。 这两位素来刚正耿直,非是某些藩王可以用钱帛收买之辈,所代表的,也是朝臣的主流态度。 而皇上的态度呢? 这位老神在在的就往西苑一呆,折子一律留中,几位阁老齐齐过去求觐见,去了几趟才得面圣。 老大人们苦劝一番,结果却是…… 第二日,皇上先是“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其中有宫中侍卫、宦官子侄,又有市井人物,反正是他看着顺眼的,就都划拉到身边收成了义子。 你说他青宫空虚?他就能拿“干儿子”给你填满了! 随后又赐了天梁宫观主天梁子真人度牒二百道。 你说他亲近番僧,他就能亲近一下道人给你看! 虽说皇上打小儿就是这肆意妄为的脾性,但近年来已是靠谱许多了,尤其是山东开海、宗藩条例出台、清丈田亩等善政的提出,以及迅速除掉刘瑾,都让朝臣们觉得皇上长大了,开始有些明君气象了。 可这回,他好像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率性胡闹的少年天子了,越是上劝谏他越同朝臣们对着干。 就这么折腾着,就过了年。 太庙司香?没这回事。 宁府小公子就很尴尬了,大约不甘心空手而归吧,便适时“染恙”,请求留京养病。 皇上乐意不乐意,这大冬天的,也不能强逼一个生病的孩子上路。自然是准奏,还得打发了太医问诊,赐了药材,官面上文章要做得足足的。 虽然这“义子”多了,但钱宁的地位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个。他算是“长子”,又原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官位也最高。 西苑又传出风声来,说皇上酒醉后枕着钱宁腿酣然入梦。这份荣宠可再没谁比得上的。 故此才有那宾客盈门的热闹场景,大家都是从“刘千岁”那会儿过来的,都晓得当今的脾性,晓得天子近臣的权力有多大。 而天上掉下来这么大块馅饼砸在脑袋上,钱宁也很难不被砸迷糊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宁藩那边儿一个劲儿的推小四公子太庙司香,皇上都没松口,却在这会儿把他提溜出来当义子,就是立个挡箭的。 但,那又怎样!! “庶皇子”这名号,谁舍得不要?! 如今他在宫中行走,到处都是小内侍们巴结谄媚的笑脸,那些平时眼睛都在头顶上的大铛们也都变得热络起来,甚至就是张永、王岳、刘忠见着他,都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他直接升了千户,长子也得荫封锦衣百户,瞧瞧自家门前车水马龙,那权力富贵滚滚而来,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至于宁藩,他当初确实有将宝押在宁藩这小公子身上的意思。 但,皇上既立了他这挡箭牌,那便是看不上宁府小公子。那一位,也就只能是宁王的一个小小庶子,他便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再说了,他是收了宁藩的礼,可,也没少为宁藩说话呐。 拿钱办事,公平合理。 他日,也依旧只有宁藩求他的份儿。 钱宁这儿想得明白,等那边宁府苗先生登门时,他就把“皇庶子”的架子摆得十足。 张口闭口皇恩浩荡、自家忠心、谨遵圣旨云云。 苗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心里直骂小人得志,却也拿他无法,只能恨恨甩袖而去。 回了宅子,苗先生就将钱宁的言行一五一十都同小李先生说了。 不出他所料,小李先生果然暴跳如雷,又砸了不少东西,“不过个小泥鳅,还真当自己跃了龙门了?!这蠢货,正是给御史送菜呢。” 他烦躁的敲着案几,吩咐苗先生,“继续去找那些酸儒,不用花银子,就吹风,收个阉竖的养子当义子可合他们儒家之道?让这些硬骨头接着上去。” 苗先生心道,先前的弹劾还少了?就按这个弹劾的,还特地借着义子这桩提了皇储,奈何皇上根本不接口啊! 要论这根由,还不是小李先生走了一步臭棋! 他们原安排好后续几波跟着上非逼着皇上认下太庙司香不可,没想到沈理一辞官,那些人立刻就被“帝王一怒”震慑住了。 那是尚位,谁信有人会说抛就抛? 况且,真到官都必须抛的程度了,那一定代表着皇上的处罚会比贬官更严厉。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又有谁会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拼上现在实实在在的前程去博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的? 而民间,百姓都对一个“史上最短任期尚”更感兴趣,尤其期间还夹杂上“尚刚丢官,探花女婿就同尚千金和离了”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豪门恩怨故事,谁还会讨论一个小小的藩王公子会不会太庙司香呢? 小四公子这呼声便几乎消失殆尽了。 而皇上前手撸了沈理的官儿,后手就收了个阉奴的养子当义子,这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收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作义子,说起来离经叛道,但其实同在豹房里养的那些虎豹豺狼也没什么区别,根本不会影响子嗣传承。 想让他收影响到传嗣的藩王之子,那不可能。 那些本就被沈理之事震慑住的朝臣,越发不看好小四公子,就是苗先生携重礼登门也没能得到几句肯定支持小四公子的准话来。 “参劾义子这事儿不能断了。让宗室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那边,也该出来说句话。” 小李先生指着苗先生,道,“英国公府那边,也去找找人,只消在张会耳朵边说一句‘钱宁可不是太监’便是。钱宁现下就是千户了,能不惦记指挥使?那张会也是靠着巴结那位上来的,能不提防钱宁?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苗先生心道,别说张会现在的身份等闲搭不上他身边人,就算搭上了,这挑拨的也太过明显了些。张会能走到今天这步就不是蠢人,会轻易被挑拨了去?! 真照小李先生这一步一步的,怕还得办砸。 苗先生心里拿定主意,便只虚应故事罢了。 小李先生根本没关注苗先生什么态度,兀自交代紧抓住太后娘家张家。 这种时候,正该太后出来说话的。 忽听得小李先生问,“张鏊这个废物,如今做什么呢?” 这位自诩算无遗策,是不会承认自己犯错的。 他的计策没问题,那就是执行的人办砸了——至此就常将“张鏊废物”挂在嘴边。 苗先生皱了皱眉,“他年节后一直告假,并没往翰林院去。现下街面上的一些流言,委实难听。我正准备着引一引,说一说沈尚是一心为国,举荐小四公子,奈何奸佞迷惑圣主,沈尚不忍连累女婿……” 沈理辞官,多少人盯着沈家呢,那和离的消息本就是瞒不住人的,张鏊立时就成了众人口中那当年百般巴结高官岳父、等岳父失势便抛弃发妻的小人。 连带着,当年张鏊祖父张元祯那些钻营的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 张鏊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索性告病也不去上衙了,只窝在家中,想等这事儿慢慢淡下去。马上就是会试了,新的话题会源源不断涌现,便也就没人说他什么了。 苗先生本是十分看好张鏊,年轻,读的好,脑子够用,又有了探花身份,是可造之材,宁府在他身上的没少下本钱,指着他往上爬的。 如今可好,小李先生一招臭棋直接将他助力统统砍断了,还泼了他一身污水,这还爬什么了? 故此想着帮着洗脱一二。 小李先生嗤笑一声,“你倒是替张鏊这个废物着想,糟蹋王爷的银子不心疼怎么着?” 苗先生脸色难看起来,“他到底还是探花郎。”说话间字音咬得极重,“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对王爷忠心耿耿……” 小李先生却打断道,“没说不用他。” 他顿了顿,呵呵一笑,“他那皮相,这探花郎身份,倒可一用。建昌侯长女,不是还没许人家?” 苗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晃了晃神,才讶然道:“建昌侯张延龄的长女?!”那位不还在庵里呆着吗?! 因着意拉拢外戚张家,他们是将张家上上下下情况都打听个清清楚楚的。 “那位,得罪的是如今的德妃娘娘、还有杨阁老的千金,如今都过了花期张家依旧不敢将人接回来。咱们这个谋划,只是怕不成的。”苗先生是真怕了这臭棋篓子再出蠢招。 何止是得罪,当年之举算得上是谋杀了! 当初张家送这姑娘入济悲庵约莫只是避避风头的意思,反正年纪小,缓个一年半载的没人注意了再出来。 没成想那两位之后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倒是张家圣眷大不如前,所以这姑娘也就只能一直在庵呆下去了。 一年又一年,拖到如今直拖成个老姑娘了,张家也没半点提起的意思,可见忌讳。 小李先生不以为然,道:“德妃就是张家出来的,张家与沈家是姻亲,与杨阁老家也算得上是亲戚,况且张家还有太后,哪里是真怕了他们。当是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结亲人选—— “张家倒是不怕那二位,旁人家未必不怕。寻常人家张家又看不上,这不就拖着么。想当初,寿宁侯府为甚挑了状元郎沈瑾作女婿?不过拿来抬他家声价罢了。张鏊这皮相,这探花郎的身份,必然对张家的胃口。” 小李先生似乎觉得自家这计策无比高明,击掌几记,笑道,“这张鏊舍弃尚千金而娶张家姑娘,不正是说张家姑娘金贵吗?” 苗先生只皱眉不语。 小李先生咂咂嘴,又道,“张家没少在女婿身上下功夫,往朝堂里推,你看看沈瑾。也合着他倒霉,要不是赶上丁忧了三年,如今也未必比沈瑞那小兔崽子差。能得个探花郎,好生栽培,张家会不乐意?” 苗先生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张家,未必会不乐意。只是……“只是,张鏊要是不乐意……这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再得罪了建昌侯府……” 小李先生登时便冷下脸来,“他不乐意?!张家别说嫡出的姑娘,就是庶出的姑娘,不是眼下这境况,那个废物就是没成过亲的探花郎也高攀不上! “沈家如今在朝是没有高官了,但沈家的姻亲故旧都在高官位上,待要碾死他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还不容易?他不找个靠山,就等着悄没声的被沈家弄死吧。” “你让他放明白些,”小李先生近乎一字一顿道,“王爷,不会留无用之人。” 苗先生背后也见了冷汗,勉强应道:“学生这就去同他说。” 小李先生挥挥手示意他尽快去办,又慢悠悠道:“你既与他交好,便好好劝他一劝,让他,多学学他祖父。” * 弹劾义子的风潮一直出了正月还没刮完。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悄悄为宁府小公子摇旗呐的。 如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汪正等便疏言:“陛下嗣位九年储位尚虚,请择宗室幼而贤者一人置之左右,以代宗庙之礼,尽晨昏之职,皇子诞生,遣之归国。” 正月太庙司香这茬是过去了,可,还有“晨昏定省”呢! 这个不赶时间,天天都行! “幼而贤”,偏就把那“幼”字放在了头里。 若不是沈理刚刚丢了尚位,这些人几乎就明说宁藩小公子就是现成儿的人选。 而先前一直没发声的太后,也过问了“义子”之事。 传出来的话是太后望皇上以宗社为念,戒游佚,亲贤纳谏,勤政厚民。 但也有小道消息说,太后虽没说择宗室子弟,却也着实夸赞了宗室贤王。 皇上再怎么荒唐胡闹,可以不听贤臣的,却不能违了孝道,不听太后的。 于是,没两日,“听话”的小皇帝就下旨,褒奖了贤王周王,加了禄米,特地破格早早封了周王嫡长子为世子。 这位周王,是最早上响应了宗藩条例的,而今捐粮赈灾、配合清丈田亩不说,还积极配合清查藩府花生、传生,上缴了这些人多年来骗取的宗禄,还妥善安排了这些革爵之人—— 他依照宗藩条例重开了宗学,又向赵王看齐,又捐建学堂、医馆、工程学院,许这些无爵的花生传生子弟依喜好免费入学读,学得一技之长,以谋生路。 此举得到了文臣的一致好评。 可比那只告其他宗枝刁状却没啥实际行动的宁王更贤了。 而周王的儿子还是个奶娃娃,可比宁藩小公子更“幼”! 未几,一向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金口,向皇上求情,令崇王世子袭爵。 而河南也“适时”报上来许多崇王世子赈济灾民、捐资助学甚至捐军饷协助剿匪的善举来。 说起来,今年三月初一是先周太皇太后十周年忌辰。第一代崇王到底是周太皇太后亲骨肉,宪庙的亲兄弟。 皇上当即便下旨褒奖一番,命崇王世子出孝后即承爵。 论理,太皇太后这宪庙的皇后开口为崇王一脉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知道,太后当年可是与周太皇太后不睦的,甚至在周太皇太后最后的时光里,都不肯见太后,不许她侍疾的。 外戚张家与外戚周家更是打了许多年,直到周家两位爵爷都过世、家族渐渐衰落,无力与张家抗衡了,这才少了官司。 太皇太后此举,不免被人解读出不同意思来。 多年来太皇太后都如同隐形人一样,在后宫前朝都是无声无息。 可她到底是太皇太后,辈分在那里摆着。 皇上至孝,自是要孝敬母亲的,但祖母同样要孝顺。 如果还有人能压住太后,那便只有太皇太后了…… 至于河南之地,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贤王来,不少人都在心底暗道一声沈家小儿好奸猾好手段。 先前沈理辞官离京,不少人是等着看沈瑞的话的。 不少人抱着各种目的参劾沈瑞,那拿了宁王银子的,更是直指沈瑞私交藩王、替藩王邀买人心,又暗戳戳点出第一代赵王那些意图谋反的事儿。 可还没等形成声讨沈瑞风潮呢,河南那边便快马送折子进京,说汝王也大手笔捐禄米赈济灾民。 朝廷立时就下旨褒奖。 要说赵王邀买人心意图谋反还说得过去,可汝王连个儿子都没有!说他也要造反,谁信呢?! 那些被打脸的御史给事中便又都把头缩回去了。 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月里,河南又接连冒出贤王来,一个比一个贤,一个比一个对朝廷贡献大。 当然,不贤的,如赵藩的临漳郡王、汤阴郡王,郑藩的东垣郡王等,都叫沈瑞收拾掉了。 好么,甭管他沈瑞这赈灾的官儿最终赈济多少人,单就敢朝宗藩动手、还能让这么多宗藩恭恭敬敬向朝廷低头,他就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何况弄了宗藩这么多禄米,这赈灾也不必发愁了。 在众人眼里,沈瑞此刻是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躺在功劳簿等着领赏便可。 但实际上,沈瑞却是头疼着各种事,比如药材交易市场,比如水利工程,比如剿匪,比如边关马市交易量下滑…… * 正月上旬,蒋壑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河南,与沈瑞汇合。 武安县沈巡抚一战成名,之后收拾王府、剿灭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称他“沈抄家”,绿林却送个绰号“沈阎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尽显阎王本色。 他原就让人在怀庆府“考察”多时,此番挥兵而来,又有领路的内应,迅速荡平了几股势力最大的马贼。 当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这个巡抚亲自披挂上阵,他主要还是升堂受理当地百姓状告郑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违法乱纪的案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庐江郡王“配合”,东垣王府自然种种罪证确凿。 若不是沈瑞执意必须有实证,繁昌郡王甚至想将郑王的死都栽到东垣郡王头上去。 这次沈瑞是只管审案判案,抄家的活计还是交给了专业人士——京中奉旨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汤兴。 这位是北镇抚司里论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无论是牟斌还是杨玉谁坐在指挥使位上,他都凭着一手狠辣刑讯功夫呆得稳稳的。 但实际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张会遣这汤兴来河南,既是图他这恶名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任谁也弹劾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也是因着用王岳的人,让皇上放心。 解决了宗藩问题,能迅速推进清丈问题,怀药的生产便有了保障。 清扫了马贼,也打通同山西泽州的运输通道。 沈瑞让杜老八、田丰在怀庆府所建标行、驿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怀药南北运输,也是为了与泽州府联通——山西武学正设在泽州,如此许多消息会更畅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请,建立山西武学的附属医学堂,专门培养军医,制作用于战场的伤药,这药材供应,则将在怀庆府、彰德府两地提供。 两地推广种植药草,建立相应的药厂,地方上可以药草抵税,并给予一定优惠。 内阁对军医学堂的设置表示赞许,很快便获批,军医学堂的经费国库给出,配套药厂在要由地方筹建了。 大佬们认为朝廷肯承认药厂为军医学堂供药,就是给了药厂天大的荣耀与商机,就如同贡品一样。故此是一点儿费用不会拨给的。 至于抵税,大佬们也并不太情愿。 实际上,河南各府里,怀庆府虽土地不多,但占的税赋比重却是不小,朝廷不会轻易允许改变。 不过如今河南受灾,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税赋的,内阁便表示税这桩事先放一放,明岁看情况再定。 沈瑞倒也不着急,等彰德府的药材交易市场起来了,按比例提高商税,引导粮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况转好,水利工程又能进一步提升地力增加亩产,则赋税不会是太大问题。 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儿了,当前的紧要问题还是粮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连续几年受灾,就算藩府富户屯粮再多,也只能是一时赈济,难让这一省百姓挺到秋粮大批下来的时候。 沈瑞这边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备粮米。 为祖上已故先人请封六品以下官爵、诰命为交换条件动员望族富户捐粮,以牛羊子粒为赏鼓励入社仓百姓抢种短期高产粮食,以河南药材为引吸引商户自外省运粮前来交易等等。 除却这些常规手段外,沈瑞还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设法联系孟聪,看能不能从海外再弄些粮食来。 虽是远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这一二年河南都将是缺粮的,无论是哪里的粮米,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无论是哪里想运粮进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蒋壑议定,要兵分三路。 周贤往河南府去剿矿盗,高文虎与蒋壑则先清了开封府匪盗,再分头往归德府、汝宁府去。 归德府紧邻山东兖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请旨将丁焕志放在此处为知府,为的便是这份交通便利。 丁焕志也深谙其意,这几个月也没少为沈瑞张罗物资。 当年高文虎往山东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归德府流窜过去的,这边的境况他颇为熟悉,故此他将往归德府去。 而汝宁府与湖广、南直隶相连,离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东又可迅速护卫南京。蒋壑又曾随父亲在湖广剿匪,在湖广地面上也有许多资源可调用。此步正是为防备宁藩。 相比起来,矿盗比马贼更难对付。 马贼虽四下流窜机动性强,但总归行踪可查,大军压去,天罗地,便无所遁逃。 矿盗却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个风吹草动便即藏匿得无影无踪。大军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捞针,补给更是难题,一朝大军退去,又极易死灰复燃。 地方官员推诿诉苦说的都是这一套。 “咱们粮草运得艰难,那些匪寇的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蒋壑召集众人一起商讨作战计划时,周贤如是说。 “受灾了这么久,金沙铁砂都当不了饭吃,他们既能挖出来,就得换成粮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卫时听人说过沈大人当初对付海寇,也是用的斩断他们后路这招。” 沈瑞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田丰立时行礼道:“大人放心,小的们已是在查与矿盗有联系的坐地户了。只是山头多,还需得些时日。” 田丰顿了顿,环视一周,道:“只怕与地方上有些牵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来也……” 周贤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晓得不过是沈瑞借下头人之口说出来罢了。这河南地面上哪里还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来河南为的什么,周贤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劝汝王。沈瑞又没在军报上隐瞒过他的功绩,他自也不会故意刁难作对。 因此,周贤很自然的接过这话茬,道:“皇上派我等来,不正是为了荡清地方,勿论查到什么,田壮士你只管上报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盗匪者,国法难容,吾等绝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还请巡抚大人下一调令,让廖公公过来,这边矿监,还需廖公公协调一二。” 沈瑞颔首道:“我已着人去请廖镗过来河南府了。” 这矿盗不止有宗藩的势力插手,地方上的矿监税监等内官必然也没少参与。 对付内官,自然要廖镗来镇。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着十分顺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边角落里的万东江,拱手道:“某有个,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着这是张会的人,周贤颇为客气,道了声请讲。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隶地方上有些府县,能缉盗的人手忒少,有时候是靠海捕文悬赏花红,总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这口饭。”杜老八道。 “有时候,就是逮着个道上的,并不立时处置,只关着,吊着,让他手下兄弟家人亲朋去逮旁的贼,逮着了,就或多或少给牢里这个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着的这个……” 周贤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既然直隶一直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头的那一个却也不好逮罢。” 杜老八给万东江使了个眼色,万东江才有些拘谨的起身道:“小的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听到些江湖纷争……” 周贤闻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向善,戴罪立功,虽不能说既往不咎,却也会从宽处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无可赦的大案,军中素来敬血性汉子。” 说着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挥使惜才,是将士们的福气。” 周贤道,“大人过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为百姓、为地方造福而劳作赎罪。有些或被裹挟,诚心悔过,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当好好用才是。” 他顿了顿,“原听闻登州民间组织了青壮沿海巡护,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祸害百姓,原也应有这样的青壮结队自保,只是现下匪乱丛生,又怕这些人被裹挟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边关,既为护卫边疆出一份力,也为他们自己博个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没想过弄些马贼去草原,做个兵。 只是一则这事儿涉及武装力量,总归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响,这阵子被弹劾得多了,实不愿送新的话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驾驭这样的人,也是门大学问,一个不好,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谁头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难驯,需得从长计议。若有这样的人,先留下,我这边已请杜当家过几日去少林交涉,请些少林俗家弟子来帮忙。届时有这样弓马娴熟的青壮,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帮着训一训。” 周贤道了声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却又道:“只盼边关能多太平些时日。” 却是暗示边关未必能等得这些人被训练好。 去岁牛羊甚至马匹骤多,有心人都会关注一二。 周贤已是寿哥心腹,又与淳安大长公主府交好,不难知道边关境况。 沈瑞心下一叹,口中只道:“快刀虽利,然若伤了手,得不偿失。” 周贤便也不再言语,岔开话题,又与杜老八、万东江去商讨扫荡坐地销赃富户、缉捕矿盗的详细计划。 * 对于边关,沈瑞也是头疼。 前世历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鞑靼都曾大举入寇。 去岁重启马市时,沈瑞一心想着用马市的利益拖住鞑靼脚步,为大明多争取几年时间。 李延清那边的武器研究进展迅速,京卫武学山西武学也在大力培养中低级军官,待便捷稳定的远程火器问世,待一批又一批优秀将领奔赴边关,大明将再不惧边患。 沈瑞一直与丛兰、沈珹保持着密切联系,庞天青那边也会不时来信相询,因此他对马市、对边关的情况知之甚详。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预得十分有限。 对内,沈瑞可以提高粮食收购价防止谷贱伤农;可对外,他没立场、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贾提高牛羊收购价来保护草原人民的饲养热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径,积极拓展交易物品种类,让鞑靼觉得有利可图。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草原这场旱灾。 如今天冷,许是还不太明显,等到三四月间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马肥,就可能会迎来一波扰边。 到时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着关停马市。 可现在沈瑞尚在为河南的粮米发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给草原?! 盐铁有定额,茶再好也顶不得饿,还有什么能安抚草原的…… 就在沈瑞这边忙着大军分兵的准备工作、那边愁着边贸交易情况时,迎来一位全然没料到客人。 蓝田。 去岁刘瑾倒台后,被刘瑾陷害贬谪抚州的蓝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后来在杨慎信中得知,蓝田也是跟着其父蓝章进京准备春闱的。 这位七岁能诗、十六中举的少年神童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济,又逢奸人作梗,屡试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时候:对头刘瑾倒了,他父亲起复成了新贵; 他师父是首辅李东阳; 他与阁老杨廷和的儿子乃是同门,相交莫逆; 因蓝家在山东与沈瑞有合作,王华那边亦不会为难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说必然鼎甲,总归会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会试之期,蓝田却出现在了河南。 沈瑞听人通禀时候吃惊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当然,若与自家有关,张会那边早该快马过来送信了。 不过即便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沈瑞没少跟着大舅哥应酬文会,与蓝田多有来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绕弯子,因此迎了蓝田入后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细问京中情形。 蓝田摆手道:“不必担心,是我父亲想参宁王,又想整顿盐法,怕我参加今岁春闱时被人利用混淆视听,故此让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过也等了这许多年,哪里又差这三年。” 沈瑞也不由叹气。 沈理南归并未来河南见他,只让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细与他分析了京中形势,让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张会那边时不时送来的消息也表明,宁藩对小公子入嗣这桩事并没有死心,将会卷进去更多人。 蓝章如今要直接对上宁藩,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将可能被攻讦的隐患都解决掉。 只可惜了蓝田这样的才华。 沈瑞一时也不知道该安慰他点儿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又问他此来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医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你所说的那军医学堂,还有药厂。”蓝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蓝田,试探着问道:“蓝兄可是要往首辅的四夷馆去么……” 蓝田道:“听老师提起过此间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尽我所能为老师分忧罢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将蓬莱院开到河南来,听闻如今河南正兴起开医馆,我看倒是先开一家蓬莱医学堂才是正经。” 沈瑞不由大喜,蓝田是那种经史子集、天文律历无一不精的全能型学者,又随其父在抚州任上多年,庶务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实是他一大助力。 蓝田既答应留下来,便很快进入角色,将他这一路上所想医学堂、药厂规划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沈瑞道:“我听庞子阔说了边贸种种,他说你们在寻能让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过药材?我是说,兽药,成药。” 草原生存全靠牛马,兽药确实是草原急需,且是将长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给人用的药品当然也是有限额的,毕竟也算战略物资的一种。 但兽药毕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为粉末、丸药等成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伤药了。 沈瑞轻叹道:“想在彰德推广药草种植时也想过,只是了解后才知道,好的兽医竟也是难寻。” 大明因有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兽医这块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规定:“民间每二十五匹种马(永乐以后改为五十匹)设一兽医,由农家挑选聪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学习,定业一人,如医治无状则撤换。此外,每州设兽医二人,每府设兽医一人,无品阶,到年终更换。” 然随着马政逐渐败坏、各地财政日益紧张,兽医们是干着最累最忙的活计,却常常被克扣月银粮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驿站里为官马做兽医者,也因着难以靠那可怜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多半消极怠工,另谋生路,真正钻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这抽选兽医成了农家沉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登州多山地,并不适宜养牛马,兽医也不多,后沈瑞推海贸,登州自辽东大批购入牛马,陆家办事向来周详,兽医也是给配齐的。 在登州逐渐繁华,百姓收入渐多,牛马也入寻常人家后,兽医的待遇自然不再是问题。 故此在山东时,沈瑞并没有注意到兽医这个群体的状况。 直到来了河南,还是接连受灾后的河南,他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沈瑞叹道:“我已向京中请旨,看能否调太仆寺、苑马寺中懂兽医的人过来好生教教本地兽医。也让人往山东去寻高明兽医了,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良多。等学成再制药……” 那就不知道耽误到猴年马月了。军情不等人呐。 说罢,沈瑞目光灼灼盯着蓝田,他既然提起,应该是已有腹案。见他听自己说完,仍一派淡然模样,便忙一揖道:“还请蓝兄教我……” 果然,蓝田笑着双手扶他,道:“恒云客气了。我也读过些牛马经,或可帮着和本地兽医们切磋一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5章 克绍箕裘(五) 最快更新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正德九年,又逢京察之年。 上一次借由京察大动干戈,还是在正德三年,刘瑾趁机大肆清理刘谢余党。 风水轮流转,而今朝里朝外皆以为这次京察是要清理阉党余孽了。 果然,都察院这开年头一炮,便是打向与刘瑾有瓜葛之人。 只不过,这人并不是阉党。而是,宁王。 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言:“宁王自交通逆瑾,陈乞护卫,愈生骄恣,掊克富室,侵夺腴田,淫刑酷法,动至灭族。始于省城及于乡境,利之所在,百计牢笼,商旅不敢出入,舟楫不敢停泊,民之受祸何可胜。” 又言:“抚按三司为其所饵,莫敢喙息,宁坐视民患以负君恩,不敢輙贾祸以忤宗室。” 满朝哗然。 宁王可是一直自我打造贤王形象,从最早的上表希望将他的孝顺懂礼写进孝庙实录里,到朝廷推出宗藩条例时积极举报其他宗枝不法获取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朝中还有不少人吹捧宁藩小公子贤王圣子。 而这折子里,一句句控诉皆是宁王罪大恶极,比之先前被抄家削爵的临漳王府还恶劣得多。 朝中为宁藩代言的喉舌统统哑了火,这样的弹劾,只能宁王上表自辩,又或者小公子代父辩白。 莫说一个十二岁的毛孩子能知道王府的多少事,单说现在小公子对外,可是打着“病重不能离京”的旗号。 一旦出现在大殿上,露出一点儿马脚,那便是欺君之罪。 而等消息到达江西,宁王的自辩折子再快马送进京,总要月余。 宁府小公子的处境登时便尴尬起来。 大家心里雪亮,这八成是冲着小公子来的,不是贤王,还提什么圣子? 咸宜坊宅子里,李先生气得跳脚,一面加紧给江西送信,一面催苗先生赶紧去找人来打这场口水仗。 然却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有些事情,都是默认宗藩会做的,比如侵占民田、压榨商贾。 别说宗藩,地方上哪些权贵人家没做过?就是寻常大族也难免这种事。 哪个敢说宁王就真是个圣人,王府上下一丁点儿违法的事儿都没做过? 嫌事情烫手没关系,银子不烫手呐,宁藩那边一再提高“润笔”银子,只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如此一来,也是看得人心痒痒的,便有人蠢蠢欲动。 毕竟,御史奏报不会像沈抄家那样做得证据确凿,多少有些“风闻奏事”的意思,还有可撕掳的余地。 不过很快,他们也不用纠结抉择了。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蓝章奏:“先朝各王府奏讨食盐不过二三百引,今公差人员奏讨不下数万,又织造等项,名虽二万,夹带实多。更有进贡船只在于长芦运司收买私盐,公行无忌,乞要节赏。” 所列各奏讨里自少不了宁府,而夹带里赫然有宁府护卫指挥使王麒纵其下收买私盐于长芦。 名姓都指出来了,自然是有实证的。 而蓝章更是在江西抚州府主政多年,宁王府的“罪证”只怕他手里还有不少。 很快,皇上下旨,官榜谕江西百姓,凡被王府侵占田产房舍,俱许诉复,及令本省镇守抚按三司官谒见,令宁王,“改过自新”。 同时升蓝章为南京刑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令其清理两淮长芦盐法。 随后,在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员京察之年例行调动中,江西的高层几乎大换血。 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黄瓒调至湖广,左参政汪获麟为广东,江西按察使王秩调至云南,按察司副使胡世荣调至福建。 只有右参政张嵿升了右布政使,留在江西。 此外,又升四川左参政蒋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 皇上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宁藩的礼再没人敢收,收过礼的,也不免惶惶。 实在是,这一二年,皇上收拾宗藩收拾得太很了。 山东的宗藩都悄没声趴着了,陕西山西河南的刺头儿都清理到除国了,又有宗藩条例里一条一条的大棒子打下来,很难不联想到宣德年间宣庙一系列削藩举措。 今上是为了表达对宁藩小公子欲太庙司香的不满,还是下一步真想清理江西宗藩,谁也说不准。 于是朝中开始有声音,表示宁府小公子是以送银的名义上京的,如今银子也入库了,弘德殿也开始修缮了,已是没这位什么事儿了,也该是回封地的时候了。 宁藩在京的人员,在皇上下旨令宁王改过自新后,便停止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拜访官员权贵活动,而改为跑各大医馆乃至寺庙庵堂为小公子寻访名医。 小公子的病自然是“越来越重”,无法出京了。 宁藩甚至还重金请动永康大长公主进宫替他恳求,请皇上赐天梁子真人为他看诊炼丹。 皇上倒是许了,可传口谕的小内侍到了天梁观,却被告知天梁子真人带了个童子云游采药去了,走了已有月余。 往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全凭老神仙心意。 皇上只好表示让各地驿站多多关注这位真人,遇到了就让他立刻返京。这边再安排一打儿御医去给小公子看病。 这一番纷纷扰扰,时间便到了三月中。 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将“自今观之,如画野分州,设官分职,明礼乐、兴学校、正律历、秩祭祀、均田赋、通泉货、公选举、严考课、立兵制、慎刑法,则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尝不以法也”写进殿试题里,也是颇耐人寻味。 然尽管小皇帝殷殷盼望,但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依旧是希望留京的人更多。 尤其是京察期间,京中对刘瑾一党进行了再次清洗,稍有瓜葛的也不放过,便又有不少中低级的位置空了出来。 也莫说新科进士们心热,高层大佬们也一样心热,趁机拉拢新人,安插自己人。 对此,小皇帝也只能同张会抱怨一句:“再多两个沈瑞便好了。” 张会则笑道:“到底翰林清贵,读人盼着入翰林原是寻常。倒是沈瑞在地方上,瞧着知县知州里有实干的举荐上来,踏踏实实的为皇上牧守一方,岂不比那不知稼穑一心只读圣贤的更得用?” 寿哥将“不知稼穑”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叹了口气,只道:“日后要从根子上一点点改了。不能把读人都养成御史脾气,周身上下就只剩一张嘴。” 张会缩了缩脖子,这话皇上能说,他却不敢接,他自接了锦衣卫就没少被御史们的铁口咬。 最近从太庙司香到收义子,皇上可是没少被念叨,不胜其烦。好在最近齐齐开参宁王,皇上算是得了些清净。 至于宁藩小公子,张会只心下冷笑一声…… 新科进士带来的新一波喧嚣直到四月还没散去。 而四月,宫中忽传惊天喜讯,沈贤妃有身孕了! * 今上登基已是八年有余,成亲也有七年了,后宫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前朝后宫没少为皇嗣操心。 先帝子嗣单薄,既有先帝本身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先帝情有独钟,后宫只张太后一位。 而今上,弓马娴熟,热衷武事,可以说是身体倍儿棒,后宫有名份的妃嫔就不少,听说西苑里也不少美人,却一直没皇嗣,甚至都不曾有宫妃有妊的消息传出来过,不免让人诸多联想。 尤其是今上这几个月胡闹般收了百来号义子,又传出“枕着钱宁大腿入睡”这等传言,也很难让不让人想歪。 如今总算后妃有妊,虽尚不知男女,重臣忠臣们的心却也都放下一半儿。 尤其是在刚刚闹完太庙司香之后,这个皇嗣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皇上显见十分高兴,各种赏赐流水一般涌向长安宫,涌向沈贤妃的娘家。 原本沈贤妃娘家在外戚里就是垫底的那个,皇上有什么赏赐通常只能想起皇后娘家夏家,而就算吴德妃在宫中不那么得宠,可吴家到底是太后娘家张家的姻亲。外戚沈家可真真是什么都靠不上。 而今的外戚沈家,已是门庭若市,无数人赶来添“柴”(财)烧热灶。而沈家也摆足了皇长子外家的排场,赫赫扬扬,俨然盖过了夏家。 尽管沈贤妃叫人传话出去,尚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便是个皇子,难道庶长子是好当的?庶长子也一样要叫皇后为母亲!不要这会儿飘起来,回头跌得更狠!! 只是贤妃娘娘固然贤惠,可有先前外戚周家、张家那般显赫的案例摆在前头——尤其周家,周太皇太后当初也不过是个妃子,等儿子成了皇帝,周家足足富贵了三朝! 沈家如今被人那般捧着,巨大利益摆在眼前,又有几人能冷静下来不动心? 这样的高调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只是有御史试探着上了两回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大家心里也有数了。 毕竟是皇上盼了多少年的皇嗣,沈家又刚刚有些抬头,也没来得及做什么恶事,弹劾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众御史渐渐的也就作罢。 更多的人是准备痛打落水狗的——撵宁藩小公子出京。 如今皇嗣也有了,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生,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皇上才二十五呐,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生孩子。 就算再过个三五年,依旧没皇子,那也是再找年幼的孩子,彼时宁藩小公子也过了十五了,彻底用不着他了。 上折子请这位返回藩地,也是表示一下自家对皇上的忠心,对正统的维护。 面对蜂拥而至的御史、给事中们,宁藩小公子选择了装聋作哑,镇日里“专心养病”,还时不时传出点儿病危的消息。 反正就是赖在京里不走,任谁也没辙。 * 当贤妃有妊的消息传到河南时,人前沈瑞自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心下却是异常沉重。 去年八月,寿哥亲口说的是皇后有妊。 按照时日算,已是该生产的。 此时却将沈贤妃推出来,到底是皇后已诞下皇子,为防万一,被藏了起来——孝庙幼年就被藏了六年之久,还是皇后的孩子出了事? 事涉内宫,张会就是知道也不能送出只言片语来。 但无论是那种可能,京中局势,都当算不得太好。否则,也没必要推贤妃出来吸引注意了。 皇上这一招又一招,怎么看怎么像……想逼反了宁藩! 没有点儿造反的事儿,很难一削到底?! 沈瑞眉头紧锁,可是,朝廷,真的准备好一战了吗? 北边儿的邻居,因为干旱,还在虎视眈眈! 虽说前世历史上的宁王不堪一击,如今的老师王守仁也已是南京兵部尚,手握重兵,水师又是极有战斗经验,打败宁王应该不难。 可若鞑靼趁虚而入呢? 这两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始终没攒下太多,若是两头开战,着实吃不消。 北方的损失也会直接牵动经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臣们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又会如何? 费劲心力才在北疆打开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一旦这固有印象种下,可能会影响十数年、数十年大明对蒙政策。 宁藩这个脓包,挑破就挑破吧,早挑早好,但北边,无论如何要保住。沈瑞咬牙切齿的想。 随后他将自己一个人关进房,开始写一封封密信,给老师王守仁,给张会,给丛兰、沈珹,给蔡诵、戴大宾、李延清,给蒋壑、高文虎…… “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丛、沈两位大人。”沈瑞将信交给田丰时再三叮嘱。 田丰在山陕数年,人头最熟,故此派他往边关去送信。同时送去的,还有蓝田带人这两个月加急赶制的一批兽药。 蓝田在京其实就同他老师李东阳,以及庞天青商量过了,来河南的一路上已是在历朝农、牛马经中寻了不少用药简单的方子,也有了初步的制药方案。 这边取得沈瑞的全力支持与配合后,蓝田带着从彰德、怀庆府抽调的有经验兽医,在灾民中挑选了一批机灵又勤快的学徒,在资金配给充裕的情况下迅速建起作坊投入生产。 沈瑞对他们产品的要求与天梁子的药一样——治不治得好病不要紧,一定不能给人牛马治死了。 这批药的目的也不是炫技显示药效多好,而是给草原提个醒,有些东西,靠抢是不会得到的,它只会在马市的交易。 “不是拿来赚钱的,拿牛皮羊毛什么来交换都可以,只要让他们知道,有马市,才有这些。”沈瑞向田丰道。 田丰连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二爷,我想将陈力带去,若是得用,可让他留在那边,日后这边再有他们这样的人,都可以放过去。” 这陈力乃是河南府一响马头子,手下有三四十号人,都是马上功夫了得,悍勇异常。 因与矿盗李才有私仇,被万东江说服招安,帮着周贤剿灭了李才,又端了为李才销赃的当地豪民李根生。 陈力这伙人手上虽没人命,却也有过不少劫掠的案子,不太容易获得体面的官方身份。 而李根生这样的坐地户,线上拴着不少山贼马匪矿盗呢,一时间,陈力就成了道上“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徒”,在河南府难以存身。 田丰便想将这伙人带去边关,作为顺风标行的一个分号,专门接护卫来往马市商队的镖。 有了这么一层身份,慢慢的了解草原内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四夷馆的人开展合作,日后一个官家出身总还是有的。 沈瑞摆手道:“他们与万东江还不同,都是刀比脑子快的主儿,现下非常时刻,千万不要冲动误事。” 他斟酌片刻,方又道:“河南他们呆不住,倒可先带去山陕,放在顺风标行里跟着熟悉熟悉,磨一磨性子。至于四夷馆那边,问咱们借人再帮,若是不提,不要轻易插手。” 这边安排完,沈瑞上了折子请令河南道分巡官专驻汝州,以防矿盗,之后便启程往彰德府去。 已是要进五月了,雨水依旧不多,今年显见又是要旱了。这天气着实愁人。 彰德府这边虽大力推广新种子、新种植方法,又开了水渠,却也很难不受天气影响。 山神庙庙会那边筹备得差不多了,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得催着那边赶紧开起来。 然他刚抵达彰德府,又一个惊天消息传来。 四月廿九,太皇太后王氏薨逝。 与消息同时送达的,还有皇上急招沈瑞回京述职的圣旨。 * 太皇太后王氏是宪庙的第二位皇后。 头一位皇后吴氏刚刚册封一个月便被宪庙废黜,之后宪庙一直想立万贵妃为后,奈何周太后不答应,只得立了王氏为后。 以后的岁月里,宪庙其实不止一次想废掉王氏,然王氏为人谨慎低调,素无错处,任万贵妃怎样嚣张跋扈她始终淡然处之,实在无由可废。 到了弘治朝,王氏成了太后,却是安静如故,依旧在后宫当她的隐形人,也从不卷入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的纷争中。 直到正德朝,这位老娘娘从一开始就坚定的站在寿哥身后,支持他的政策、配合他的行动,也为他解决了不少宫中之事,最近一次也是由她出面为崇王世子承爵说话,配合了寿哥布局。 寿哥待这位祖母也是极为亲近,多次为祖母加皇庄,正德五年还为她上尊号“慈圣康寿”。 这位老娘娘说起来身体一直偏弱,但却并没有似周太皇太后年迈时候那样不时卧病在床。 这个冬天也没有任何她染恙的消息,正旦时候也同太后、皇后一道受命妇朝贺。 这时候骤然薨逝,实是出乎所有人预料。 太皇太后薨逝时,皇上还在西苑,听到噩耗,他发疯一样几乎一路快马奔回皇宫,在仁寿宫哭到昏厥过去。 再出现在人前时,已是面色憔悴,满脸病容,可见哀痛。 夏皇后更是哀损过度,直接病倒了,灵堂都是几个体格健壮的宫人强架着她去的,那一张脸惨白的几乎没有血色。 还是太后体恤夏皇后与有孕的沈贤妃,命两人好生休养,由吴德妃代为完成其他礼仪。 满朝皆称皇帝皇后至孝。 可不知什么时候,坊间竟流传起这样的话来,说太皇太后身体一向康健,突然暴毙,必是遭人暗害。 太皇太后薨逝确实很突然,所以真有百姓相信此言,街面上便是议论纷纷。 很快有人说,太皇太后一向与人为善,外戚王家更是安分,从未与人结仇,太皇太后虽身份尊贵,却也没有什么权柄,怎么会有人暗害于她? 便就有遮遮掩掩的说,怕不是沈娘娘肚子里那小皇子克了曾祖母…… 也有言之凿凿的说,太皇太后实际上是服食丹药而亡,这丹药,便是天梁观观主天梁子进上的。 这道人也知道这药不妥,怕被追究,所以先以云游为借口遁逃了! 而皇上结交番僧妖道本就不该,发现出了问题,却为掩盖自家错处而任凭妖道逃窜,也不肯下通缉令抓捕其为祖母报仇,是为极大不孝…… 再深挖一下,这道人是谁荐给皇上的?听说是那个沈抄家沈瑞!似是同沈瑞有些亲戚关系。 又说,皇上也是常年服食那妖道的丹药,只怕已是离不了了。沈瑞掌握着这样的丹药,怪道他能平步青云呢,怪道皇上竟许他把刘瑾这样的宠臣拖下马! 这样的言论自然立时引起朝廷的注意。 锦衣卫抓了几波人,关了几家聚众妄议天家的茶楼酒肆,然而并未能抓住“主犯”,审来审去大抵是素来拿钱办事的泼皮无赖,连谁给的银子也不晓得。 也未能有效遏制住谣言的流传,大家自不会在明面上说了,但背地里一点儿不少议论,锦衣卫也没真的神通广大到监听京城中每一位百姓的谈话。 尤其是在许多官宦人家、商贾富户都于家中修了密室的情况下。 这会儿,寿宁侯府外房密室里,就有人毫无顾忌的说着会掉脑袋的话。 * “如今太皇太后薨了,宫中便是太后娘娘最尊贵。可太后娘娘同皇上的母子情分还剩下多少,呵呵,这个侯爷怕比谁都清楚。”那人笑眯眯道。 张鹤龄黑沉着脸,恶狠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近沈家张扬太过,侯爷就看得过去?沈家凭的什么?还不是贤妃肚子里那块肉。”那人盯着张鹤龄道,“这宫里,皇后也有孕过,如今贤妃也有孕了,就只德妃娘娘一直都没动静,皇上,这是防着张家呐。” 张鹤龄心下一跳,不是旁的,是皇后曾有身孕又掉了这桩事,早就被封锁消息,宫外根本没人知道。 太后都是在孩子没了之后自蛛丝马迹里晓得的,也并未声张。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便不由得后背沁出一片寒意。 “张家如今是显赫,那是因着亲外甥是皇帝。然将来,若是贤妃之子得承大统……太后在一日,自还会有张家一日的富贵,但若是太后百年……想当年,周家在成化朝是何等风光,就是孝庙时,也算得能与张家平分秋色了,而今再看呢?” 那人一笑,道:“张家当早想到这些了,要不当年送德妃进宫为得什么呢?还不是为的之后几代富贵!可,皇上不亲近德妃呐……” 张鹤龄有些不耐烦起来,打断他道:“兜什么圈子,直说了吧。” “当年周太皇太后在时,不也在宫中养了几个小皇弟,以备万一之用嘛。”那人凑近了些道。 当年这事儿也是张家心头一根刺。 尤其是在张皇后所出的蔚悼王早夭后传出这样的话来,让张家如何受得了。 张家与周家的梁子也是由此越结越深的。 而今,这人却是要用这话来游说张家了。 张鹤龄没好气道:“如今哪儿来的小皇弟养着。” 那人笑道:“我家小公子,不就是现成的!” 张鹤龄眯了眯眼睛,“说笑呢吧,这差着辈分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都是一家子血脉,辈分什么的,又不是结亲,有什么要紧。孩子年纪小,人您也见着了,最是老实孝顺的,认在太后名下、认在德妃娘娘名下,全凭太后与侯爷做主。” 他顿了顿,又道:“辈分合适的,也有,赵王世子、周王世子,都合适,就是,嘿嘿,就是不知道肯不肯听侯爷的话,毕竟,那两个人,是沈抄家捧出来的。” “侯爷要是作难,可以同太后娘娘商量商量嘛。怎么着小公子也会呆到大行太皇太后梓宫发引入陵,送她老人家一程,才会回江西,还有时日可思量。” 张鹤龄一脸“你哄傻子呢”的表情,话都懒得说一句。 那人道:“这桩事对太后对张家都有利呀,我家小公子最是听话,他在京中举目无亲,不靠着太后靠着张家,他能靠着谁呢?有他这样孝顺懂事的比量着,旁人不得更孝顺更懂事些吗?岂不让太后舒心?” “他日德妃娘娘若是有了亲骨肉,那就是太子不二人选,规矩摆在那里,小公子自是要回藩地的。 “您必然想那这样于我们有什么好处?侯爷呐,我家小公子不过是庶子,上头又有三个年长许多的哥哥,王爷就是再喜欢他,您说王府有多少东西是能给他的?好地方也轮不到他来选。 “若是有幸养在太后膝下数月,那王爷再怎么给他东西,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太后看在他尽心尽力孝敬一场的份上,能赏他块好封地,那不止他自己受益,就是子孙后代都受益的!这不是天大的好处?” 张鹤龄始终不发一言,但面上已无明显的嫌弃之色。 见他沉吟不语,那人便又道:“侯爷的心思,在下也能猜出一二,当初侯爷选了小沈状元做女婿,不也是奔着朝堂里有人么,想不只靠着后宫,这路子原也是再英明不过的,奈何,小沈状元这样的忠厚人,是玩不过他那个阴险狡诈兄弟的。” “侯爷这岳丈也是慈父之心呐,今年京察之年,想来侯爷也是为小沈状元安排位置了的吧?通政司先前刘瑾的人最多,如今空了大半,小沈状元过去做个左右通政的,妥妥的四品,再往上走,未尝不能入阁……” 张鹤龄确有这般打算,已是打点了不少银子活动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人却是话锋一转,“小沈状元已是因丁忧耽搁一次前程了。这次要是再……” 张鹤龄一呆,忽想起多年前丘聚那个阉竖也说过同样的话来威胁他,禁不住脱口而出:“怎的又是这招?” 那人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招不在新旧,管用就行。” 又道:“张鏊也是个好的,但,那毕竟是建昌侯的女婿嘛。侯爷也知道,建昌侯那个脾气,侯爷可未必使唤得动。” 听到张鏊二字,张鹤龄便皱了眉。 这门亲事他本是不同意的。 他可不念什么张元祯曾是他女儿的大媒。 当年张元祯是帮他保媒,他又不是没帮张元祯说过话,是其自己不争气没当上吏部尚,怪得谁。他还浪费了人情呢,合该两清了。 不同意一则是张鏊因着同沈理闺女和离闹得满城风雨,这风评着实太差了些。 再则,当年毕竟是婷姐儿先动的手,这仇结得结实,德妃是自己家养出来的没什么,杨家那边,如今内阁里李东阳、王华都垂垂老矣,杨廷和眼见是能往首辅上挪一挪的,而那姑娘现在的夫婿是沈瑞,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很没必要得罪了他们去。 婷姐儿是大了,真要想结亲,悄没声的送去外地,再不叫回来,也就是了。 现在大喇喇接回来办婚事,还找了这么个风口浪尖上的货色,生怕人想不起当年旧事吗? ——这还很容易把他闺女娴姐儿也牵连进去。 偏这事儿叫张延龄媳妇捅到金太夫人面前去了。 太夫人一直最是疼爱婷姐儿,老太太脾气上来了,就非要接婷姐儿回来成亲。 张延龄个添乱的,还阴不阴阳不阳的,说:“怎的,就许大哥有个状元女婿,就不许我有个探花女婿?” 虽说张鹤龄当时表示新科进士有的是,但心里也知道,婷姐儿这般状况,想找个体面如探花郎的,委实不容易。 金太夫人一闹,太后那边也表示到底是探花,是个人才,张鹤龄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而当娴姐儿夫妇知道这桩婚事时,娴姐儿一脸嫌弃道:“二叔糊涂了,这人原是我侄女婿,如今成了我妹夫,这,这成什么了!” 沈瑾更是一脸冰寒。 他是知道沈理辞官真相的,沈理走前还再三告诫他和沈瑛要多多提防。他对张鏊是深恶痛绝。 没想到张家还能办这么恶心人的事。 他突然就深刻体会到了当初瑞弟得知他与张家结亲时的心情…… 张鹤龄不知道女婿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看女婿这表情,也晓得,他女婿和老二女婿以后是没可能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为臂膀的,只怕,不互相攻讦就不错了。 耳边听得那人叨念:“虽然现在张鏊品阶还低,通政司就算是个参议的位置,他一时也还够不着。但如果小沈状元丁忧三年,又或者丁忧了六年……” 他意味深长道:“你看,侯爷,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一条路哪儿能保得准?还是得有个亲近张家的皇嗣,再有个出息的亲女婿,两条腿走路,这才稳当呢。你说是不是,侯爷?” 张鹤龄死死盯着眼前人,久久不语。 *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同是外房密室里,同是那旧得不能再旧的招数,有人正对着参政沈珹使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团团脸,好生福相,尤其是一笑起来,一脸喜气,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然面对他,沈珹的手都不自觉微微抖了起来。 这人若是不提,他已是全然想不起了,一提起来,再看去,才恍惚找到些当年小童子的样子。 别说是一个小小童,就是他亲儿子,嫡长子沈栋,他其实也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洗墨洗砚,是当初在京中给沈栋买的一对童,也跟着沈栋回了松江。 那场“倭祸”里,沈栋失踪后,洗墨状告沈珺“勾结倭寇、绑架亲侄”,后死在牢里。 洗砚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指使洗墨的人灭口了,还是自己畏罪跑了。 当时恁是混乱,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小小童的下落。 现下这个小童回来了,带着沈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大少爷一直念着老爷太太,到现在,背着人,也会有掉泪的时候。……大少爷过得是真苦啊,可大少爷从来都不叫苦…… “小的现在看了二少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是大少爷能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也当是二少爷如今这般吧。大少爷恁聪明,必定是要做官了的!……” 洗砚圆溜溜的眼睛红红的,泪花闪闪,一副为主人委屈的忠仆样子,一句又一句戳着沈珹的心窝子。 沈珹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情绪,冷冷问洗砚道:“你们既回来了,栋哥儿他人呢?还是,有什么人让你来给我带话?” 洗砚转瞬便破涕为笑,语气里都透着欢快:“大少爷回松江了呀,老爷不在老太爷身边,大少爷要替老爷尽孝嘛,替老爷担起宗子的责任。咱们宗房才是沈家嫡支嫡脉呢,大少爷作族长,才能让沈家更好呀。” 沈珹却是背脊一阵阵发寒。 听得洗砚又道:“少爷最是有孝心了,让小的来跟老爷禀告一声。还送了一桩天大的功劳给老爷。” 他凑近了些,一张笑脸格外灿烂,“鞑靼人这不是缺粮要来抢嘛,那就让他们抢走好了,粮食丢了可以再种嘛,左右也是打不过的,抵抗不成反被屠城可就糟糕了。少爷慈悲为怀,为边关百姓性命计,让老爷到时候避走就好。” 沈城大惊,险些坐都坐不稳了。 “胡闹!”他忍不住爆喝一声。 洗砚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又是一笑,“老爷莫怕,他们能打进来多远呐,抢点儿粮食就退走了,到时候您再带人杀回去,轻松夺回城来还能立功,您这官位也要升一升的。” “现下也不是前朝了,他们还能抢了江山去呀!而且,江山,还有我们王爷呢。您这,日后,也是大功一件呢。” 沈珹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宁藩,这是要反了。 用北边儿吸引朝廷的注意,宁藩在南边儿起事,朝廷首尾不相顾,就是宁藩的机会。 “乱臣贼子!”沈珹义正辞严喝道,“当年你们怎么被抓走的都忘了吗?如今竟是要为虎作伥了!你当速速去衙门向朝廷揭发逆贼行径,也能戴罪立功。否则,那安化庶人便是前车之鉴!” 提及被抓走,洗砚眼里已满是怨毒,口中却仍笑道:“果然叫少爷说着了,老爷还是这样谨慎,怪道理六老爷、瑞二老爷都能做到二品大员,老爷始终在这从三品上上不去呢。” 沈珹面上闪过羞恼,厉声道:“混账,你扯三扯四的什么。” 洗砚骤然收了笑脸,冷然道:“老爷,少爷说,别用文官不管武将调遣的话来搪塞,你总归是有法子的。你若不应,也行,那他就伺候老太爷西去,让你回乡丁忧。这里的位置,自然是能办这桩事的人来顶上。至于丁忧三年后,你这从三品还有没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混账……”沈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老爷也别想着大义灭亲,拿亲儿子的人头去邀功。说是大义灭亲,也得有人信呢,老爷你说是不是?少爷教过小的背,怎么说那个烹子的易牙来着?‘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嘿,到时候,这功呐,你未必能捞到,指不上便宜了谁去。” 他施施然往椅子上一靠,“何况,您,还得丁、忧、三、年呢……”他一字一顿说讲出来,丁忧二字咬得尤重。 沈珹素来最重仕途,这些年汲汲营营,为的不就是个官位! 如今…… 沈珹恶狠狠盯着洗砚,烛火之下,面上阴晴不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6章 克绍箕裘(六) 最快更新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这还没进六月,已是这般的天儿了,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倾盆。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里,一室静默,只闻雨声。 冰盆渐融,水滴无声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阁老重臣们额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寿哥比冰还冷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们商量,是告之你们,朕,要亲征北虏。” 已经喊过数轮“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的大臣们再次叩首下去。 首辅李东阳抬起头来,刚一声“陛下”出口,已被寿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了,这些天,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朕都能背下来了。没新鲜的,便不用说了。” 李东阳叹了口气:“皇上虽不喜听,然劝谏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说……” “朕不需要你说这些,朕要让你们做,四夷馆、户部、兵部和山西武学,还有工部,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皇上,老臣还是那句话,到底边关并无异常报上来,眼下便开始筹备,只怕反而引得边关不稳。”李东阳说话间看向王华,想让王华劝几句。 那边却是张永先张口。他膝行几步,语带呜咽,道:“万岁爷万金之体,还请运筹帷幄,且让奴婢出一把子力气,往边关去吧……” 张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赐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会刻意端着些,以图洗掉他身上“内官”的烙印,努力做个普通朝臣。 然,此时,顶着他素来最在意的朝廷重臣们的目光,他却抛开体面,一口一个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尘埃里,只求劝住这位小主子。 寿哥却根本不理他这份苦心,面有不虞,抬高了声音,“大伴!你知道朕对你的安排!” 张永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万岁爷曾让奴婢好好练兵,万岁爷曾说,他日,想用奴婢在九边!奴婢一直记着这句话,片刻也不敢放松,如今,奴婢求万岁爷成全奴婢,就让奴婢去边关吧!” 说到动情处,他已是老泪纵横,“只万岁爷把奴婢当人看,只万岁爷说过奴婢是条汉子!奴婢原就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如何能看着万岁爷涉险?就让奴婢先替万岁爷去这一趟,奴婢必定不负万岁爷期望,对得起万岁爷赏奴婢‘骁勇善战’几个字!” 寿哥闻言也不免动容,紧走两步扶住张永,轻轻唤了声“大伴”。 张永以头触地,高声道:“请万岁爷成全奴婢!” 几个老大人原见今儿皇上还将张永也招来了,生怕张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撺掇小皇上往关外去。 此时见张永如此,彼此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又不免唏嘘。 此间王华因儿子王守仁的缘故与张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诸阁老中唯一没正面抵制过张永封爵的,这会儿也只能他出面。 轻咳一声,王华劝寿哥道:“皇上,泰安伯(张永)忠肝义胆,一片赤诚。且他在边关多年,深知边关情形,又屡立功,皇上正当遣他再度披挂出征,最为稳妥。” 去年岁末因苗逵老迈,内阁大佬们就打算让张永替换苗逵来着,也是把张永这个圣眷隆重的远远打发走,免得再出一个刘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应。 此刻王华一说,众阁老皆顺势点头称是。 寿哥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凉凉道:“泰安伯随驾亲征,作先锋官也是一样的。” 众老大人一噎,不由头疼。 正僵持间,外面刘忠悄没声进得殿来,得到寿哥示意,方低声禀报,沈瑞到了。 寿哥微微颔首,那边沈瑞和张会两个被引了进来,齐齐见礼。 此时的沈瑞显得风尘仆仆,又因雨天湿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发狼狈。 王华虽猜他想必是刚刚抵京便被召进宫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来不及同他岳丈通气,但仍忍不住去看杨廷和。 见后者微微摇头,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叹了口气。 杨廷和没能和女婿对上词儿,此时便抢先开口,以图给女婿点儿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问他河南情况?如今河南依旧受旱,山陕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时边关有战事,则山陕供给怕要吃力。” 说着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连带寿哥在内,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张会来接他,对内宫的事只丢下六个字“不能说,不要问”,倒是将皇上闹着要御驾亲征的事情向他详细说了。 沈瑞自是晓得内宫的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也不会去问。 而听得御驾亲征,他毫不意外,这到底还是同历史上的正德一样了。 只不过,历史上,正德跑去边关和后来亲征宁藩时隔两年。 而现在,两桩赶到一块,可真不是亲征的好时候。 尤其,宁藩这会儿怕是巴不得寿哥赶紧亲征呢! 就是杨廷和不递这话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劝一劝的。 只是,这位真铁了心要亲征,哪个拦得住呢? 历史上大臣们没让他去,他还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听得寿哥冷声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气,对上寿哥阴沉的目光,肃然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御驾亲征,是准备御敌,还是准备讨伐鞑靼?” 寿哥微微一愣,随即冷哼一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朕说的是,若北虏来犯,朕必亲征。”他偏头扫了一眼众人,“不过是先筹备着。” 其实说起来,哪年甚至哪个月都有犯边事件发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举进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头,道:“臣窃以为,若御敌,边关其实时时刻刻都是备战状态,四夷馆也经营了数年……当待有信报确认确实有敌人大举来犯、且确实值得陛下御驾亲征,才宜大范围行动。” “而若陛下准备讨伐鞑靼,臣以为,还需要养精蓄锐数年。臣只随老师学过几日粗浅拳脚,并未正经学过兵法,但也听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边疆开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让草原晓得,他们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这等‘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换来大明的好货物,轻轻松松养牛羊就能有衣穿有盐吃,完全不必提着脑袋挣命厮杀。此后,至此多养牛羊少养骑兵,日渐消除他们劫掠之心,臣认为,这便是伐谋。” 沈瑞说着向怀里取出油纸包了数层生怕被雨水淋湿的折子,双手捧起。 “皇上,李阁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蓝章的公子蓝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计辛苦研制兽药,就是要想让草原知道,有些好东西,靠抢,是抢不来的,抢得走方子和药草他们也一样配不成!只有维持和平,规规矩矩来换,才能让他们的牛羊更肥壮,换更多东西。此乃臣就此事所条陈……” 李东阳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气,他没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让他爱徒在御前挂了名,当下向杨廷和微一颔首,以示感谢。 寿哥根本不去接那折子,冷笑连连,“沈瑞,你是没见到四夷馆最新的信报。如今草原大旱,死了牛马无数。这牛马都死光了,要兽药有有何用?!” “臣另有一份密报……”沈瑞直视寿哥道。 寿哥扬了扬眉,这才缓缓伸出手去。 忽的刘忠又在外头探头,脸上有些焦急神色,寿哥皱眉问他何事,刘忠垂头回禀道是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懿旨。 寿哥面无表情道:“朕在与朝廷重臣议事,乾清宫是随便闯的?他是头一日当差不懂得规矩吗?拖下去杖毙。日后规矩不好的再选送上来当差,内官监那几个管事的便都不必留了。” 诸位阁臣皆是大急,忙道:“陛下且慢!”“陛下不可!” 在场有几个弘治朝老臣,晓得张太后那是打弘治朝就这么嚣张过来的。 倒是正德朝因小皇帝不太待见张家,宫中王太皇太后虽不声不响却也没少为小皇帝撑腰,张太后这才相对消停了些。 而如今太皇太后薨了…… 大臣们都影影绰绰听到些风声,太后如今又是弘治朝那般的行事了,前阵子似乎还想再接金太夫人住进宫来……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然太后一个妇人可以糊涂,皇上却不能糊涂! “孝道”二字必须高高供起来! 外头本就有些谣言指责皇上不孝,若是今日这顿板子下去,明日街面上又指不上传些什么! 这对江山稳固大为不利! 张永更是顾不得许多,直爬过去拉寿哥袍角,满脸哀求之色。 寿哥脸色铁青,似乎半晌才平复了些许怒火,挥手示意刘忠带人进来。 那来传旨的正是张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 这位素来九窍玲珑心,如何不知道今儿这一趟是要倒大霉的。 奈何被太后指名道姓让他来,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亦不敢轻易交给小内侍,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进来再看跪了一地的内阁大佬,他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如今是面上一张苦瓜脸,嘴里比黄连还苦三分,苦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把太后娘娘的口谕说了。 太后娘娘说,不许皇上御驾亲征。 太后娘娘说,要召赵王世子、周王世子、兴王世子、宁王府小四公子、衡王府二公子进京,养在宫中。 几位阁老登时面色大变,满殿皆惊。 寿哥却忽然哈哈大笑,混杂着殿外的雷声雨声,分外刺耳…… *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家五房 内院外院仆从出出进进,不停将一些家什抬出来捆在二门外马车上,装满的车便迅速撤出,奔向码头。 因着福姐儿的婚事定在了年底,这几日恰陆家商船要北上,五房正好将一部分嫁妆连带打好的苏式家具和攒下的木料请陆家帮着运去天津卫陪嫁宅子里去。 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小两口虽在京中驸马府成亲,婚后却是要去天津卫单过的。 五房富裕,三个哥哥又像疼亲闺女一样疼这个最小的妹子,因此在嫁妆单子之外又贴补了妹妹许多。 此外还有五房以及各房准备捎去山东、京城、辽东的中秋节礼,一事不烦二主,正好请陆家一船运走,故而几处宅门洞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这边大管事正拿着单子核对东西,忽见那边三房的沈琼带着一伙人,抬着几口大箱子,大喇喇进得院来。 因他带的人多,又抬着箱子,口口声声说找沈琦来给福姐儿添妆,管家们也不好拦着,那有眼色的小厮便一溜烟跑进里头给沈琦报信去了。 沈琦也是忙着,听了报信就皱眉,却也不得不往这边来。 这沈琼便是涌二太太后来得的亲生儿子,正是为着这个嫡子,她才百般算计了庶长子沈玲。 这孩子原就被涌二太太惯得不成样子,后涌二太太被关进了家庙,沈涌忙着家中生意,没人教管他,他便被舅家几个不成器的表哥勾搭着变着法花银子,将浪荡子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镇日无事也要生非。 要说他来给福姐儿添妆,鬼才信,尤其他还带了一伙子看上去便不好相与的伴当。 因怕他是来捣乱的,沈琦也暗中叫人防备着。 这琼哥儿一眼见了沈琦,便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着沈琦这族长处事公允,深得人心,便也越来越有威望,沈琼素日里是有几分畏惧他的。 不过很快,他就露出个笑来,迎上去,打哈哈道:“今儿这场面我真是开了眼了,福姐儿真是好福气!琦二哥,你这是给妹子办嫁妆呐,不知道的,还道你这是给儿子办聘礼呢,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可不怎么中听,后面几声笑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浑然不觉,还挥着胳膊拍了一边儿抬箱子伴当的胳膊两下。 那戴着斗笠的伴当被拍得一趔斜,箱子都险些脱手。 沈琦看他这行事,连花厅都懒得引他去了,就在这小院里径直问他此来何事。 “自然是有事,有大事。”琼哥儿忽然故作神秘,四下看了又看,还特地踱了几步伸脖子再看看,摆手让伴当们也跟着四下看来看去。 沈琦眉头大皱,沉声喝问:“到底做什么?!” 琼哥儿腆着脸笑道:“还得二哥把人打发出去我才能说。”说话间,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就成包围式将他们围在中间。 沈琦身边几个会些拳脚的长随立刻警觉起来,拉开架势准备护主。 这时那个抬箱子的伴当往前凑了凑,抬了抬斗笠。 沈琦不由变了脸色,忽然喊了声“住手”,随即回头向随从道:“都先出去。” 几个长随并未见到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主人声音严厉,便都听命退了出去,却依旧守在院门口,还有人跑去叫了大管家来。 院内,琼哥儿嬉皮笑脸向沈琦道:“你看,琦二哥,我说有大事儿吧,偏你不信。” 沈琦根本没搭理他,只盯着那抬箱子的伴当看。 那人已经去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 沈琦不错眼的看着眼前青年,像在他脸上找寻小时候的影子。 寻常人家孩子长相大多是儿子肖母、女儿肖父,偏他家一双儿女相貌都随了他,除了厚且长的耳垂,几乎没有像蒋氏的地方。 从前夫妻私话时,蒋氏总是佯作生气说自家亏了,他则调侃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总归有一个会像她…… 他如堕梦魇,口中喃喃道:“桦……桦哥儿?” 对面青年也是满眼复杂的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边琼哥儿打开了一口大箱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添妆。 他笑嘻嘻道:“小栋哥说让我带着这个来请你过去。我就说不用,就是为了嫂子和侄女,你也不会不去,是不是,琦二哥?” 听得“小栋哥”、“嫂子和侄女”等言,沈琦瞬间清醒过来,目光也变得凌厉。冷冷盯着一行人,问琼哥儿道:“你说什么?小栋哥?!” 小栋哥回来了?!那意味着什么! 小栋哥是宁藩带走的! 却是对面的青年先张口了,他缓缓绽出个笑容来,“爹爹,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那是他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妻儿呐。 可…… 那青年小桦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栋哥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沈琦缓缓阖上眼,袖中那只完好拳头捏得死紧,稳了稳情绪,再睁开眼时,已不去看小桦哥,指着箱子冲琼哥儿冷笑道:“你们还打算再绑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说着昂首便往外走。 “绑架”二字让小桦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琼哥儿那边还没皮没脸笑道:“瞧二哥说的……”又拍着小桦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这……” 小桦哥早就收了笑脸,斜了琼哥儿一眼,目光中的阴毒惊得琼哥儿后颈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样子了。 小桦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个手势,众伴当扔下几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门口焦急等着,瞧见沈琦出来才松了口气,但看见那几人紧随其后这架势,心里又隐隐有不好预感。 沈琦口中平静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这边忙完了就去码头看看那边装船如何了,到底是咱们家的事,别一味叫陆家人帮忙。” 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机敏,口中应着,碎碎说着嫁妆装箱的事,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码头早安排好人了,哪里还用他去,装船沈家下人哪里懂,自然得陆家船工水手来,哪里称得上帮忙! 这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带看着这群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报信。 去叫陆家人帮忙!什么情况下需要陆家人帮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爷虽是辞官回乡,但甭管族中还是官面上都敬他几分。 不想到了九房却扑了个空,门上说是被九房的房长、嫡支如今唯一的独苗、沈琭的儿子小榆哥给请走了,也说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担心,顺带着跑了紧邻的七八两房,也都说被请去了宗祠,七房还问,不是族长叫去的吗?可是商量福姐儿的事? 管家心道要坏,族中当家的老爷们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么事儿,可就一锅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气,让各自看好门户,把家丁集合起来,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陆家! 为什么找陆家?因为陆家有商队养着好些护卫呢! 这次回来了二三十艘船呢…… * 却说沈琦到了祠堂,发现里头已坐满了各房房长以及如沈理这样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长沈湖近几年吃喝嫖赌越发胡闹,身子已经败了,中风过一次后,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长之职。 这会儿沈涌见着儿子琼哥儿跟着沈琦来了还有些纳罕,只是也并未深究。 七房房长沈溧在外地为官,此次来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名下,正德三年时陪族人上京赶考,与沈宝一道留在青泽院读。 沈宝志不在功名,后随着师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东蓬莱院去了,醉心于法字画,如今在齐鲁已是小有名气。 沈琴则是一直苦读,去岁回来参加乡试,虽是吊在榜尾,却实实在在的中举了。 只是自知春闱无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没再进京,准备陪妻子待产,等孩子出世后再北上。 因没少受五房照拂,沈琴与沈琦最是亲近,见他进来,立时站起来迎过去问好。 早上他还去五房送了礼,这会儿便笑道:“家里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伙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是闲人一个,二哥有事尽管喊我……” 沈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冲他点头,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义骗来的,不由恼怒,回头瞪了琼哥儿几人,朗声道:“不是我召大家来的。琼五弟,你来和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我召你们来的!” 说话间,一个生打扮的青年扶着沈海从祠堂后面转进来,又有一个壮汉紧随其后,拖拽着个人前行,却是一直被锁祠诵经悔过的沈源。 沈源唬得脸都白了,因怕挨打也没敢吱声,直到厅堂上见得众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众族人一惊,纷纷站起来,那壮汉却是揪着沈源到一处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后。 沈源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发抖,强撑着才没瘫倒下去。 除却沈琦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问沈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海虽是称病久不在人前现身,但清明祭扫时看他身体康健气色还不错,而今却是一脸颓然,好似骤然苍老了十岁。 被那青年安顿在族长下首位置上,沈海看了看众人,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颤音宣布道:“诸位。我宗房嫡长孙小栋哥,沈栋,回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栋哥是被谁掳走的,但总归是进了匪窝这么多年,如今悄没声的回来,以这种诓骗的方式把大家叫来宗祠,能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众人皆戒备起来。 但见那小栋哥冲周围团团一揖,彬彬有礼道:“小子回来了。见过各位长辈。” 口中说得客气,行动却是半点不客气,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长的位置上。 “我这次回来,有这么几件事,头一桩,”小栋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 * 江西九江府浔阳渡口 南赣巡抚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补充饮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运物资,随船而来的幕僚、护卫们乃至仆从们却是得了主家允许,下船来松散松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卖枣糕茶饼鲜果的小贩涌过来,卖力推销起自家的东西,这些算得当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实惠,便有不少人光顾。 南赣巡抚蒋冕的三子蒋荣也自船舱中走出来,惬意的吹着江风,看着岸上的热闹。 弘治十一年时,蒋荣曾由嫡亲叔父翰林学士蒋冕引荐,拜在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当年恁是意气风发,只觉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后接连参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闱,皆榜上无名,他那些斗志也被这十年漫长而绝望的科考时光消磨殆尽。 正德初年时,王华、蒋冕倍受内阁打压,蒋昇日子也不好过。时局如此,自家又没考运,蒋三便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随父亲,帮着他料理庶务。 从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蒋三素来没架子,平易近人,几个护卫买了吃食回来,都嘻嘻哈哈的过来请他尝尝。 这边几人正有说有笑,那边一个幕僚忽的表情严肃快步过来,请蒋三借一步说话。 却是道方才有个货郎故意撞了他,然后借着赔礼悄声与他说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与蒋大人还有些姻亲关系,现下有极要紧的事要向大人禀报,又说了个“宁”字。 这幕僚是蒋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对主家亲戚关系不大清楚,但朝廷这时候派蒋昇巡抚赣南为着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事关宁藩,无论真假,总归不能放过。 这幕僚也是谨慎人,找来几个在附近买东西的护卫,吩咐了几句,几个人便将那货郎引走,在僻静地方搜了身,悄没声的五花大绑塞进运菜蔬的推车里带上船来。 幕僚确定那人没有任何凶器又捆得结实,才来给主家报信。 “松江沈家……?”蒋三下意识讶然反问了一句,但又很快掩盖过去,表示幕僚做得极好,让他领路,自己先去看看。 …… “儿子确认过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长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他父亲当初是族长,如今族长给了……沈琦。”蒋三看着父亲脸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蒋昇便是叹了口气。 沈琦的发妻蒋氏便是蒋昇的侄女,因失怙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同亲生女儿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寿,沈琦一家说来贺寿却并不曾到,后来消息才至,说是松江出了倭祸,侄女和孩子被绑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蒋家慌忙派人去打听,可确确实实是沈琦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赎人,被认定“资敌”,证据确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祸之事影响极大,杭州同样是常有倭寇出没的,故此亦是处处戒严。而蒋家因为丢了个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当时朝中,王华正受到刘谢李三位阁老联手打压,蒋昇的胞弟蒋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算是新帝党,同样受到先帝旧臣排挤,这些反映在浙江官场上,便是对蒋昇更为直接的倾轧。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觊觎之人恨不得立时将蒋昇拉下马,一时手段百出。 那段时间蒋昇几乎被挤兑得几无立足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帮衬沈家了,最终是放弃了看起来已没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断尾求生。 对此,蒋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状况好转,是在刘谢被赶出朝堂,王华、杨廷和相继入阁,蒋冕也受到重用之后。 他升为浙江按察副使,后又调至四川布政使司为右参政。 虽然他算是王华一党,儿子因拜在王华门下算是沈瑞的师叔,蒋冕与杨廷和也是交情不浅,但他始终没有再同沈家有何联络。 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拉拔侄女婿一把,为自保反而将其当作弃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后,他再凑过去,那便是小人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遇沈家人。 蒋昇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继续说下去。 蒋三这才将沈珺所说一一转述。 却说沈珺决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栋哥,只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务,本就有经营族产的经验,又深谙如何与官府小吏打交道,没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个小小铺面。 因想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粮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稳脚跟就开始买田,经营粮米铺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粮米动态,一点点接近王府田庄,接近宁府底层仆从管事,一点点搜罗起各种消息。 几年下来手里王府欺压百姓侵占田亩的证据没少收罗,更是发现了宁藩专门关人的庄子。 那庄子里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并没有他侄儿。 这些都是宁藩勾结匪寇掳来的,有些人直接换了赎金,有些人则被圈养起来,直到养熟了,成为“自己人”。 想到侄儿可能也被“养熟”,沈珺不免恐惧,沈家是分宗了,小栋哥牵连不到其他族人,他这房头却是妥妥的一个也跑不掉。 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想立功,到后来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去岁宁藩小四公子赫赫扬扬上京去“太庙司香”,然年都过去了,也没好消息传来,之后,市面上粮价开始有了波动,粮米不知运到了何处。沈珺便觉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发现他一直盯着的那个关人庄子上富贵子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看门人酒醉之后说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对,立刻收拾细软准备去报信——宁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钱! 首选之路,当然是直奔南京。 那里有重兵,那里有王守仁呐! 然而讽刺的是,沈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侄子小栋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当年信誓旦旦“营救侄儿”,然当两条船同进渡口,小栋哥认出他喊了一声二叔时,沈珺果断跳船逃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在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贴身藏的金银锞子,沈珺换了身行头,扮作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辗转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赶巧,恰在浔阳渡口寻船过江,听闻南赣巡抚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时一直着力与底层小吏交好,衙门里官方邸报消息他都知道,晓得这南赣巡抚便是当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还是王华的弟子。 当下便直奔这边来了,既想着尽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蒋昇听罢,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说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说全部属实,宁藩即将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断,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蒋三忙道:“宁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调父亲过来,不就是……如今正好……” 蒋昇看了儿子一眼,叹道:“这些年你虽没少历练,到底是没接触过兵事,不知其中厉害。巡抚虽提督军务,然宁藩经营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诸卫所之兵是否可用还很难说。 “你也看了邸报,你说河南都司下辖多少卫所,为何沈瑞自京中来还要带蒋壑、高文虎的兵?没有这一手,一个小小的武安县就能让他折进去。你想那临漳王府一个小小郡王,在彰德府才多少时日,宁藩呢?” 蒋三眉头拧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艰难,只是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道地方上情况复杂,还等着到当地先用一两个月摸清状况再说。 他还当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作为等诸事,敦促当地卫所剿匪等等,离南昌毕竟还远,更多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7章 克绍箕裘(七) 最快更新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此乃乱命,内阁不会奉诏,若下中旨,内阁必将封还。”李东阳当机立断,立时铿锵有力喝道。 那边大太监梁恭说完懿旨最后一个字就顺势跪下了,此刻听着内阁首辅这番话,直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寿哥止了笑声,眼神冰冷,凉凉道:“何苦拦朕,这不,太后连朕的身后事都办妥了,诸位爱卿还有何顾虑?!朕意已决,……” “皇上!”李东阳似动了火气,也不顾君臣之仪,厉声强调道:“太后初衷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险,只不过所用激将之法言辞欠妥。” 他扭过头,用更为严厉的声音向梁恭道:“太后这是关心则乱。皇上至孝,能体谅太后慈母之心,也请太后宽心,无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图荧惑慈宫圣君,国法决不轻饶!” 李东阳又转回身向寿哥行礼,正色道:“臣一时情急,言辞多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臣请陛下下旨,今日内殿所说,一概不许外传。” 这是努力的将母子俩往一块捏,又借口自己言辞不妥,禁止将太后那个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懿旨外传。 寿哥木着脸看了李东阳半晌,才吐出个“准”字。 李东阳冷冽的目光又扫过在场诸臣。 在场没一个傻子,太后或许确实想拦着皇上不叫御驾亲征,但要说那句收养宗室子的话纯属吓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冲张家当初送了德妃进宫,就晓得太后与张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当个筹码的。 当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个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宁藩大张旗鼓的往张家送礼,太后这又如是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么? 想必因着先前太庙司香闹得恁大,只提收养宁府小公子太过扎眼,也太过敏感,又或者张家也不愿意被宁府牵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几省有“贤王”名声的王府适龄孩子都圈拢来,到时候谁不得巴结着他们? 好一番算计! 但对上李东阳的目光,众人都会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儿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点儿风声传出去,宁府那边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谣言来。 那边王华也在给刘忠打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示意晓得怎么料理今日听到风声的内官。 寿哥根本没管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刘忠道:“太后因老娘娘的事哀损过度,传朕口谕,让德妃多陪伴太后。传太医日诊,朕要看脉案。” 说着又摆手让梁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规矩的,没有下次。” 梁恭惨白着一张脸,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如故。 寿哥也不理人,随手翻起了沈瑞的条陈,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样子,然看到那密报,他不由变了脸色…… *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从密室里出来,洗砚也没着急走,稳稳当当的又在外房里喝了一壶好茶,尝了府里打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苏式点心,一时赞不绝口。吃饱喝得了,这才伸了个懒腰,表示要走。 沈珹阴沉着脸,亲自送他往外走。 洗砚一张团脸笑得分外喜庆,跨过小院门槛时,还扭回头冲沈珹嬉皮笑脸道:“老爷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话没说完,忽那边猛的伸来一只胳膊揪住他后颈大力一带,随即便有绳索套了过来。 洗砚大惊,虽被带得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但也曾被训练过两年拳脚,当即便揪住颈间绳索,身子借势倾斜,脚上却奋力踹出。 却不想腰侧一疼,已有利刃刺进血肉。 他大骇欲惊呼,颈项绳索已是勒紧,一声呼救卡在喉间。 紧接着又是利索的两刀,人便再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应,那边洗砚已断了气。 沈珹是个文官,虽处罚过下人,断过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况见多了,可这等赤裸裸的杀人场面还是头回见。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回跑,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老爷勿忧,贼人已被拿下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珹撇过头去,见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脑中乱纷纷的。忽的想起一事来,忙甩开儿子,想要过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却是如何也甩不开那双手,只听得沈?道:“老爷,洗砚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头,然对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爷,让小子们去料理吧。咱们回去。”沈?说着,便搀扶着沈珹,强行将他扶进了房。 进了灯火通明的房,沈珹像是缓过气来,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脸上,厉声道:“你这蠢货,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捂着脸,却依旧表情平静,“老爷不进密室里去说吗?” 沈珹一噎,气呼呼的往密室里去。 沈?揉了揉腮帮子,他在做什么?!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如今内外庶务都是他管着,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更何况是有年轻的陌生人进了老爷的外房。 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洗砚来——当年,太太厌恶他姨娘和他阖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砚两个小小的童、非家生子的奴仆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负到他头上来。 为了讨太太欢喜得俩赏钱,就故意陷害让他挨了好几顿毒打,还有一次他险些被弄瞎了一只眼睛。 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们化成灰他都认得! 而当年洗砚也是和沈栋一起丢了的,现在突然回来,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意味着,沈栋还活着,还有可能要回来! 沈栋丢了,父亲才开始培养他,他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头人人都当他是个人物。 若是沈栋回来了,那他又将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庶子,成了给嫡长兄打理庶务赚银子的管家仆从,跪在兄长脚边,看兄长心情赏不赏一口饭吃。 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沈栋丢在哪儿了?从前他小他不懂,渐渐他接触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今,沈栋回来,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难保了。 进了密室,沈?便听见一声厉喝:“混账东西,跪下!” 沈?纹丝不动,反问沈珹:“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老爷当初为什么要首倡宗藩条例?老爷当时让我去找瑞二叔,是怎么叮嘱我的?” “老爷忘了吗?大哥要是真回来了,咱们家才是会万劫不复。老爷牧守地方这许多年,为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却要毁在他身上吗?” 沈?一声声质问,沈珹却一句也答不出。 终是长叹一声,沈珹无奈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刚才那小子说了什么?!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转而脸色大变,猛的大声道:“他要老爷做什么?!老爷,不要糊涂!”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这儿子,从前不起眼,后来是沈栋丢了,下头的太小不顶用,才把这个提起来的。 没想到这小子虽读不成,脑子却真灵光,这么快就能想通关节。 若是能弄个举人功名,也好捐个官,未来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隐瞒,将洗砚那些话简单说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诈,更不知道他此来有多少同伙,因此不过虚应几句罢了。先将他打发走了,不要让他立刻送信去伤了你祖父才好。” 说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却这般鲁莽,上来便杀了他,若叫他同伙知道了……” 沈?却问:“老爷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来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派来的?不,我不是说朝廷有人试探老爷,我是说,如果老爷照办了,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里,到时候让老爷做什么,老爷能不做吗?” 通敌,一旦追究起来,一家子都难跑,何止死一个老太爷。 朝中倾轧,沈珹比儿子更明白,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要紧?不管是谁派来的,这个“从龙之功”都是个大坑。 引鞑靼入侵还算是功劳?就算是乱了北边儿给宁王争取了时间,最终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赏,相反还要担心有朝一日被翻旧账,这事儿说出来就是灭门的大罪! 但宁藩会只找他一个人吗?还是个文官? 他管着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么状况,干旱之下,鞑靼可能不劫掠吗?不可能! 那么既知鞑靼必然来,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会有人放鞑靼进来,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紧。 如果鞑靼大举进犯,北边必乱,那……宁藩有没有机会?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极快的,那也是因为边镇有重兵吧,南边儿呢? 当年,也没人觉得靖难能成。 所以沈珹当时虽是敷衍着洗砚,但心底也是有些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惦记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忧。 可如今…… “勿论是谁,你这一杀人,打草惊蛇……”沈珹没好气道。 沈?却立时道:“老爷交给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这边洗砚背后的人就算得了洗砚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时日,总不可能日夜换马急行—— “但他们不行,咱们却行,昨儿我还见着了顺风标行镖头邢大桩,他说田丰田当家这一两日就会到大同了。我一会儿便去寻他,先叫他派些人手把咱们府上保护起来,再让这边传话过去尽快回松江看看情况。事关松江,就是看在瑞二叔面子上,田丰也会加紧去送信。 “鞑靼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要让田丰尽快告诉瑞二叔。”沈?盯着沈珹道,“这件事,瑞二叔能上达天听,只有上达天听了,老爷才安全。老爷这是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便是老太爷不幸为贼子所害,三年后,老爷有山西这许多功绩在,瑞二叔再帮衬一把,想起复也一样容易。” 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牺牲了儿子牺牲了老父亲,从此以后,他沈珹便是道德君子,有这层金光护体,便是政敌想攻讦也难。 只是,此后,他沈珹也必须是个忠臣,墙头草的事儿就别想了。 沈珹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已没得选择了。 “?哥儿,这事儿就辛苦你了。”沈珹道。 他顿了顿,道:“往后多和你瑞二叔走动走动,河南山东都叫他搞了商籍,往后,为父给你捐个出身……” 沈?垂下眼睑,旁的不说,只这“?哥儿”已是许多年不曾听过父亲叫过了。从前他都是叫老二的。 既是老二,上头就有老大。 但今后,再没有老大。 再抬起头,他目光坚毅,肃然点头,口中也改了称呼,道:“是。父亲放心。” * 雍肃殿里,寿哥看条陈密报时候,众人也都在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 见他表情变换,众人便都下意识都去看沈瑞。 沈瑞却是眼睑低垂,甭管是王华、杨廷和还是张永,一概不看。 那密报是田丰日夜兼程送到他手上的。 宁藩想引鞑靼入关乱了北疆。皇上若这会儿御驾亲征,那是正好送上门去了。 且不说刀兵凶险,就说若有宁藩的刺客埋伏半路刺王杀驾…… 便是平安到了边关,没等打呢,先有内应放了鞑靼进来,这场也必败无疑。 御驾亲征要的就是大胜的名声,知道必败还去,岂非上赶着丢人! 寿哥阖上折子,扫了一眼众人,道:“今日暂且如此。几位爱卿回去后将边关筹备诸事写条陈上来。” 见众人应声,寿哥又点了沈瑞的名,似要让他留下来回话,可是半晌,终还是挥挥手,叫他先回去盥洗更衣,表示明日再召他。 沈瑞心道寿哥怕是自己也没想清楚,还要再思量思量,而他,现在也急着回家。 众臣告退鱼贯而出,张永、张会都有公务在身,告了声罪先一步走了。阁老们则要往值房去议事。 梁储笑眯眯以座师姿态喊沈瑞同去,表示还要仔细问问河南的事。 却是那边王华以极不客气的一句“现下且顾不上河南”回绝了,直接将沈瑞打发出宫了。 王华本就对梁储把沈瑞弄去河南一万个不满,而杨廷和心知之后肯定要商量张永戍边的事,也不希望这个与张永关系不错的女婿掺和进来。 沈瑞亦不想蹚这趟浑水,正好借着这话行礼告退。 出了宫门上了自己马车,沈瑞便吩咐张成林:“你先一步回家去,看二老爷在不在家,若是不在,速去院请他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 青泽院如今名气颇大,城郊那片地后来也按照登州蓬莱院的模板,打造了个略小号些的“大学城”。 京城地贵,寸土寸金,比不得登州山地要多少有多少,“大学城”的规模上自然要小许多。 规模虽不大,可从南边儿请了行家来,又有沈玥这丹青高手帮忙,全盘苏州园林风格设计,亭台楼阁极是雅致,一时极受京中文人雅士追捧。 许多翰林越发乐意空闲时间来教几节课,作个“客座教授”,也就有越发多的学子冲着这风光、冲着这名师,乐意来此间读。 沈洲现下基本长住青泽院,就连三老爷沈润也常爱往院园子里住上些时日。 这几日因知道沈瑞要回来,他俩这才从城外归来,早早在家等着了。 沈瑞到家匆忙更衣盥洗一番,便请了两位叔父到密室中。 都知道他刚从宫里回来,又在密室之中,沈洲沈润都是面色沉凝,等着沈瑞开口。 沈瑞看了沈洲片刻,沉声道:“好叫二叔知道,如今,有个机会,能叫张家倒下。” 哪个张家?能与沈洲说倒台的张家,除了有仇的建昌侯府不做他想。 沈洲猛得站起身来,“什么?” 三老爷沈润也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太后的娘家、顶级的外戚,若是他家倒了,那只能是宫中出大事了! 沈瑞扶了沈洲坐下,能明显感觉到他强压下来的激动。 家中独苗,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才俊,本应前途无量的,却无辜殒命。 就算这锥心刺骨的痛能够被十来年的时间冲淡,但,仇人还活着! 仇人,还动不了。 这“忍”字,便是扎在心上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这仇人,还嚣张至极。 数年前是硬将名声坏了的女儿张玉娴嫁给沈瑾,这几个月又将几乎害了沈家妇杨恬的女儿张玉婷放出来,还订给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张鏊。 简直欺人太甚! 听着能扳倒张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帮他平复情绪,才说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驾亲征,太后赶在众位阁老都在乾清宫的时候,叫人传口谕,言说不许皇上去,还说,要收养几个宗室子弟在宫中,其中,就有宁府小公子。” 三老爷听罢便立时道:“必是宁藩撺掇的!打头年宁藩的人进京起,满大街就都传宁藩给张家送了重礼。”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宁藩反了必然牵连到张家。只看,牵连多深了。” 宁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断定,但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祸”时沈家人就知道了! 张家收了反王的礼,撺掇太后将反王的儿子养在身边,还妄图作皇嗣养,他日不判个从逆就怪了。 三老爷看了一眼兄长,向沈瑞道:“当初刘瑾当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愿回乡,就往咱们家院里来教,你二叔都是大开方便之门。刘瑾倒了之后,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复,咱们家也是尽了力的。如今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当年就是如此,后被沈瑞举荐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党”的中坚力量了。 沈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年立这院,也有想培养些学生出来帮衬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学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还早,倒是收的这批落难的“先生”们是现成的人手。 “先吹些风声出去,只等宁藩举了反旗,便弹劾张家。”三老爷道。 “都不用咱们家吹风,”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阁老虽在殿内便说了要求禁传,王阁老也让刘忠去料理内官这块,但,太后既能挑阁老们都在的时候说出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宫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话一出口,外头的宁藩势必要大肆宣扬的。” 沈瑞问道:“二叔,三叔,你们想,宁藩会以什么借口起兵?” “清君侧?”三老爷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刘瑾的十大罪状。 沈洲则道:“昔年靖难时……” 却是当初靖难时,初代宁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许诺平分天下,末了靖难成功,却是改了宁王封地,远远的将人打发到江西了。 沈瑞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初,宁藩曾在刘瑾手中,弄到了异色龙笺。” 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实在是异色龙笺含义非比寻常。 当时街上都传说这异色龙笺,他们以为不过是宁藩自吹自擂自抬身价,没想到是真的! “刘瑾这阉竖,死不足惜!”三老爷不由骂道。 “宁藩,手握异色龙笺,会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没承认过有用“异色龙笺,加金报赐”宣宁王之子进京,而宁王手里有出现了异色龙笺,那是谁给的?自然是太后给的! 这会儿就算说是刘瑾偷出来的也没人会信。 沈洲兄弟齐齐变了脸色,“怪道宁藩抓着张家不放,又出这让太后收养宗室的主意!” 三老爷又低声道:“当初,郑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郑旺妖言案不过是说武宗非张太后所出,非嫡长,却也是孝宗的儿子,孝宗唯一的血脉,怎么着也比宁王名正言顺,所以,他前世历史上,宁王根本没提郑旺这茬,而是整个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脉。 但眼下,他不能作这个“预言”,他只能依照现实合理推测。 “一旦宁王打起太后的旗号谋反,只要坐实了张家从中牵线搭桥,便是通藩谋逆。”沈瑞道,“毕竟是太后娘家,诛九族、满门抄斩是不会的,流放也在两可,但爵位官位都别想了,一撸到底打回原籍,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等张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来踩,不知道多少人会一窝蜂跑来痛打落水狗。 三老爷一击拳,道:“咱们现在就当趁着张家还没意识到、依旧嚣张时,拿稳种种罪证。” 沈瑞点头,“张家做事从来不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 三老爷冷冷一笑,道:“他家只当天底下属他们为尊了。我这就去寻刘玉刘大人好生聊一聊。” 这位刘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张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张家姻亲数人,当年因背后站着刘健、谢迁两尊大佛,张家恨得咬牙切齿也拿他无可奈何。 后来是刘瑾上台清理刘谢门人时候,把这位巡按直隶御史打发巡按云南去了,直到刘瑾倒台后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绩颇多,升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在沈家同贺家打通倭案官司时,因周贤暗中抛出沈家独嗣为张延龄所害的消息时,这位刘大人就曾跳出来弹劾过张延龄。 三老爷当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访过这位刘御史,后这位被打发出京时,三老爷也送了程仪,回京时还为其接风,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俩这边谋划着,那边沈洲却是长久的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两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异常,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沈洲却是说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风言风语,说皇上……昏聩、不孝,又说你谄上献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个天梁子,既诬陷了皇上,也诬陷了你……” 京里传出天梁子谣言时,沈洲兄弟就给沈瑞去了信。 此时三老爷也忙问沈瑞,“你此番回来可见到张会了,问没问天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摆手道:“叔父们放心,我没事。这事儿就是宁藩造的谣,奔着一石三鸟来的。” “张会说宁藩当初想利用天梁子的名气,搞点神神鬼鬼的推他们那个小公子往上走一步,还想借着天梁子的手往宫里插人,安插他们的道士,”他面露厌恶,道,“更恶毒的是,他们还想诓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齐齐骂道:“这丧尽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梁子是个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制药,其实脑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声不响的反倒算计了宁藩,把他们原本在宫中买通的、埋好的几个钉子给起了。——那两百张度牒就是皇上赏他这个的,将来只怕还有更多赏赐。” 两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尤其是与天梁子接触更多一些、没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爷,不禁笑道:“这老道,有些个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梁子也并没跑,是怕被宁藩害了,猫在西苑,对外说云游去了。他原怕宁藩让他给小公子看病是个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赖他不要紧,再赖上皇上……他就躲了。 “没成想宁藩还是借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蔑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好出来了。宁藩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梁子,也趁机污蔑皇上,再把我这个一直跟他们作对的也捎带上。” 沈洲兄弟对视一眼,即使在密室里,还是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摇摇头,“张会说,宫里的事,不要问。” 若没有蹊跷,又怎会不让问。 沈洲面色越发沉凝,“若是寻常时候,张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宁藩谋反时,张家倒了,太后地位动摇,对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认真道:“而瑞哥儿,你是天子近臣,咱们家又与张家有仇,当天家母子不和摆到了明面上,必然会牵连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会有人抨击你挑拨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这身份这立场,就算想扮演一个劝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呐。 沈瑞扯了扯嘴角,说他又如何? “张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儿?!讨田、讨官、讨盐引,吸血他们最在行了,几时为皇上,为这大明出过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张家是张家,张家这些恶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几时挑拨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个祸害的张家扳倒,为朝廷锄奸,为民除害罢了。” “瑞哥儿!”沈洲抬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道:“你这样说得分明,但张家是太后娘家,这是切割不分明的。动张家,就是动太后。你与皇上君臣相得,你做这事,不免被小人解读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问道。 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杨恬的仇,还有张家后来做的这些联姻的恶心人的事儿,一笔一笔他都记着。 在这样君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如果不想撂倒张家,那想收拾张家太难了。 而太后那口谕说出来时,沈瑞就知道,机会来了! 张家没少给寿哥拖后腿,寿哥为什么还能容张家? 因为张家还有用,帝王,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嚣张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为张家还没碰到寿哥底线。 但当太后说要养一个宗室子,当宁王宣称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寿哥血统,那才是真正威胁了寿哥的帝位——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才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者,血统是他朱寿坐稳龙椅的基础! 说什么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隐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没有帝王的认可,没有强有力的外家,所谓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有张家在外头搅风搅雨,太后在内宫中也蹦跶不起来! “没有张家贪财掉进宁藩陷阱,使劲儿撺掇太后,太后一个亲生儿子都当了皇帝的内宫妇人,能想出这种招儿来?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还能容下张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复想过了,叔父,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沈洲却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张家,是皇上的事儿,哪怕皇上授意你这样做,你也不要做!永远不要忘了,张家是皇上外家!动了张家,万一引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皇上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为然,他是不介意成为寿哥手中刀的,为人臣的,怎么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儿来”忽然就让他后脊一寒。 历史上,宁藩也是这么打着太后旗号起事的,那后来呢,太后怎样了,张家怎样了? 武宗兴冲冲御驾亲征去了,结果归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参与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选,寿宁侯张鹤龄还随一应人去湖广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见张太后,更尊自己的亲生母亲蒋太后。张太后在后宫过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宫外的张家在嘉靖朝还蹦跶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进大牢,张鹤龄死在牢里,而张延龄是在张太后死后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斩于西市。 他们是没得什么好下场,但这不好的下场却不是武宗带给他们的,他们到底还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马娴熟,能跑去宣府阵前杀敌、真刀真枪砍了个鞑子的人,会因为一次很快被救上来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张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宁王之后,圣驾回京后必然是会清算一批人的,会坐以待毙吗? 不,不,历史上可没说太后曾想收养宁藩之子,野史里也没有吧……彼时的张家没被逼到绝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亲儿子…… 但要是亲儿子不听话呢? 亲儿子归京要对她娘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禁足在内宫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摆布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会的,她手不会伸那么长,当时武宗还在外头巡幸呢…… 也正因为在外头巡幸,她才没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亲生的吗?郑旺妖言案…… 沈瑞脑中乱纷纷,头疼欲裂。 那边沈洲眼中已经有些泛红,“瑞哥儿,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儿……”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下,还是说道,“珞哥儿的死,亦是我之错。周家赔了一条人命,乔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张家固然可恶,但,若是复仇会牵连到你,那便万万不可!” “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搭上你。”他紧紧抓住沈瑞的胳膊,无比郑重道:“逝者已矣,这仇便就此作罢,日后不要再提了。” 沈瑞万没想到沈洲会这般说,不由动容,轻唤了一声“二叔”。 三老爷震惊之后,也有些释然,探身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虚言。也无需劝我。”沈洲目光坚毅,“此后,你只管按照最适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适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么仇怨。只要你过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么报仇都强!” 沈瑞也不由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应了一声。 沈洲如释重负,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呼出,脸上又有了些笑容。 “还有一桩事,原也是思量许久的,索性今日一并提了。”他道,“四哥儿(三老爷之子)快到童子试了,小楠哥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小楠哥要科举,必要有个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终于想通了,要将小楠哥记在名下,忙点头。 不想,却听沈洲道:“我想将玲哥儿这支记在大太爷名下,日后小楠哥兼祧大太爷二太爷两房。” 见两人欲待说话,沈洲连连摆手,抢着道:“我不会过继嗣子。也不要瑞哥儿或是四哥儿兼祧。” 他面露苦涩,“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罚我,才叫珞哥儿、珏哥儿、玲哥儿接连殇了,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不孝不义在先,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旧事,三老爷心绪起伏,眼角也隐有泪光。 这番话沈瑞当年在沈玲灵前就已听沈洲说过一次,他知道沈洲语出真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改变想法,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后,我这点家俬,分四份,瑞哥儿、四哥儿、小楠哥各一份,还有一份,你们帮我捎回松江去,给珏哥儿过继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点心意……” 他凝视沈瑞,“瑞哥儿,这仇,真的揭过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张家为恶,必有恶报,自有天罚。沈家,只种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