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弄潮》 第十章 两度解围获臣心 长安城内的纵横道上虽然没有“限速”这种说法,可一旦撞伤了人,还是要被衙门问罪的,故而如非要事,倒也不至于策马狂奔,就跟现代人开车一样,只是代步而已,就算高速上也很少有人开到一百二不是吗? 假如不慎撞伤了人,也都会赶紧处理,该赔钱赔钱,尽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嘉国立国至今不过二十来年,还不至于堕落到朝廷权贵们可以随意在天子脚下草菅人命的地步,纵是那一部尚书的儿子,也不可能如此人一般嚣张。 不过嚣张也自然有嚣张的本钱,此人虽然在地上滚了几圈,弄得一身灰头土脸,可身上那件天青色衮龙服却依旧显眼,三条金龙环绕,彰显皇室威严气象。 此人正是那韩王宋欢,也就是宋琅的六弟,齐王党的中坚,长安有名的纨绔子。 好不容易搬上车的米袋撒落一地,也得亏是落了一地,否则令狐貂还真没办法把将翻未翻的板车顶住。 眼看着盛怒之下的宋欢一鞭接着一鞭落下,旁边明明有路人驻足,却没一个人敢真正上去拦的,盖因他们都知道这位声名狼藉的韩王,又岂敢在这种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令狐貂吃痛之后,又不敢反抗,只能以双手抱头,靠着板车,将身子尽量缩成一小团,可见到对方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出气而随便抽几鞭子就了事的模样,而似乎是真打算活生生抽死自己,他不得不赶紧大喊道:“莫打,莫打,小人是为太子殿下办事的,莫打了,莫打了!” 情急之下,令狐貂也只能搬出宋承乾来做自己的挡箭牌,可他却不知来者是宋欢,也不知道这宋欢乃是与太子党分庭抗礼的齐王党的中坚,更不知道今天宋欢本就因为食邑之事而攒了一肚子气,当下非但不惧,反倒抽得更狠了。 “你搬出他来吓我?为何不让你家主子亲自过来,那岂不是更好?” 宋欢猛地一甩鞭子,空气中都随之响起了一声爆鸣,直听得旁观之人都心中犯怵,暗道这小子今天可算倒霉了,竟栽在了宋欢的手中,只怕是不死都要去半条命。 饶是因为倒春寒的缘故,令狐貂身上穿的衣物其实不少,可宋欢这一鞭子接着一鞭子地落下,也很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锥心的疼。 宋欢一手指着底下那好似路旁野狗一样蜷缩着的令狐貂,高声叱骂道:“你一个奴才,狗一般的东西,今儿本王打你也就打了,又能如何?谁敢来找本王的麻烦?” 一边骂,他手上动作更是不停,一条马鞭来回抽打,不停落下,使得令狐貂只能双手抱头,先努力护住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心中万般无奈与凄楚,却又不知该与何人言说。 这事儿怎么说都是自己有理,可来者偏偏就是那不讲理的人,所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如今又能如何,心中虽然愤恨,却也无可奈何,对这世道更不禁是失望之极,自觉自己这一生自降生起就没一件事是顺当的,连番打击之下,宋欢简直要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就在这时,犀利的鞭影突然一止。 一个让令狐貂觉得很是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将他从这无休止的苦难之中给救了出来。 “住手!” 宋欢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正愁没地方发泄,有人抓住手腕,拦住自己,他的脸色顿时更为凶恶,在回头一看后,直接挣脱了宋琅的手,冷冰冰地道:“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双方之间虽是以宋琅为长,但二人在爵位高低上却是反了过来,宋琅只是一珠亲王,差了宋欢两等,也难怪宋欢的语气如此不善。 自太子宋承乾的母妃,也就是那位独孤皇后去世之后,十多年来,天子都无再立皇后的意思,后宫之中最显贵的也就是两位贵妃娘娘了,而宋欢的母亲虽只是次一级的嫔妃,但年纪不大,也很受天子宠幸,反观宋琅则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那后宫之中,他都没有能为自己说话的人,故而宋欢对其态度一向都是倨傲与不屑的。 宋琅收回手,看了眼正试探性地放下挡住脸的手臂,在朝自己看过来的令狐貂,一只手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玉戒,眯着眼,道:“六弟,在做什么呢?” 宋欢冷笑一声,竟是连理都懒得理他,转头瞥了眼那狼狈不堪的丑陋汉子,突然间喉头一动,将腮帮子一鼓,竟啐出了一口老痰,直直地落在令狐貂的脸上。 令狐貂只是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却又激怒了宋欢,只见他再度扬起手中马鞭,大骂道:“狗奴才,你还敢躲?” 眼看着又是一鞭落下,宋琅却再次死死地抓住了宋欢持鞭的手腕,沉声道:“够了!” 宋欢转过头,竟是毫不相让。 “怎么,四哥是打算为一贱奴而与本王作对了?” 他并不清楚令狐貂与宋琅早在三天前就在崇文馆外认识了,当然,他就算知道了,出手也不会有所顾忌,只是眼下觉得宋琅这往日里懦弱无能的废物,今天突然为一个狗奴才,而且还是东宫的狗奴才出头,岂不是在故意与自己作对么? 二人你盯着,我盯着你,寸步不让地对峙之间,宋琅突然沉声喝道:“马卫!” 本来在一旁赶着牛车,作壁上观的马卫听了,不禁暗骂一声这老四也不知是脑子进了水还是怎地,怎么醒了之后就净在惹事,这韩王是能得罪的么? 想到这,他赶忙凑上前去,小声劝道:“四爷,莫冲动啊!” 倒不是真关心宋琅,只是害怕自己被牵连,到时候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了,他可最是清楚,这些权贵们害人的手段,那可真是阴损的很,杀人不见血,害人不用刀,他可不愿陪着宋琅一起得罪人。 宋琅眯了眯那对精致狭长的丹凤眼,瞥了眼侧后方的马卫,凶光微露,而马卫则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可立场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宋琅深吸了一口气,等到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已是春风化雨,冰雪消融,脸上多了几分诚挚热情的笑意。 他松开手,宋欢冷哼一声后,也收回了手。 虽不屑于这个名义上的四哥,但总不至于连他也一块儿打。 宋琅脸上带笑,全然没了刚刚愠怒的模样,语气更是亲热,就好似二人是那久未见面的老友弟兄。 “说来也巧,往日都难得与诸位弟兄见上一面,结果前天二哥才来过我府上,今天出门就碰上六弟了。咱们兄弟难得见面,当饮一杯不是?六弟又何必跟一个下人大动肝火,不值当嘛。” 宋欢瞧了他一眼,握鞭的手微松。 令狐貂搬出宋承乾来当挡箭牌,自然只会起反效果,除非宋承乾亲自到他面前来,否则光靠一个名字还吓不住还在气头上的宋欢,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令狐貂发泄自己的怒气,但齐王不一样,一听到齐王的名字,宋欢虽有满腹怒气,却也不好再发作了,却也未顺势接受宋琅的邀请,而是冷笑道:“四哥这是要去宗正寺领这个月的例钱吧,呵呵,四哥的好意,六弟心领了,不过六弟担心四哥这请一趟客,府上的人之后就得喝西北风了,依我看,还是罢了。” 阴阳怪气了一番后,宋欢又是一脚踹在了令狐貂肩上,手执马鞭,骂了一句。 “下贱东西,今儿本王就暂且饶你一命,他日若见了,看本王不扒了你的皮!” 言罢,宋欢转过身,翻身上了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的爱马,一扬鞭,就这么绝尘而去,竟是全然不给宋琅面子,而宋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未做声,只是挥手拂去了眼前的黄沙。 转过身,宋琅从怀中摸出了一方绣着两朵梅花的帕巾,蹲下身,递向了还坐在地上的令狐貂,柔声道:“擦擦吧。” 遍体鳞伤的令狐貂盯着那方被递过来的梅花帕巾,这个独自一人徒步走了上千里,最后脚底板磨出来的茧比鞋垫都厚,可以说心志极其坚毅的汉子竟险些落下泪来。 几日经历,大起大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令狐貂不敢去接那方还有一丝幽香的帕巾,唯恐将其弄脏,只是抬起手,用袖子拭去了脸上的灰尘与浓痰后,突然跪倒在地,叩拜行礼。 “多谢四爷相救,小,小人感激不尽。” 说到最后,已有哭腔。 宋琅见状,不禁叹了口气,遥想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小心翼翼。 初入社会,寻的活路也并不光鲜,每天只能拖着一身疲惫去坐最后一班地铁回租住的地方,车厢明明有空座,却因为衣服上都是灰,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门口,看着门外的光影交错,偶尔不小心睡着了,又会被开门之后灌进来的冷风给惊醒,抬头看一眼站台后,又继续低下头等待。 将这方梅姐姐亲手缝制的帕巾强行塞在了令狐貂手中后,宋琅半是真心,半是故意地感慨道:“怎能让你来做这运米的事呢?” 见令狐貂紧紧地攥着手中帕巾,低着头,没有说话,宋琅又问道:“这么多,就你一个人?” 令狐貂抿着嘴,嗓音沙哑。 “不算多。” 宋琅自然看得出来他是在强撑,何况就算他真不嫌多,也不妨碍自己授恩于他,便转过头,朝着站在一旁的马卫吩咐道:“将地上的米都装回去,再帮他将米运去东宫吧。” 马卫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 “四爷,这......” 宋琅缓缓站起身来,一张口,就好似有一股带着冰渣的旋风从头吹到脚,让马卫霎时间浑身僵直。 “从今往后,本王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任何质疑声,哪怕半个字!明白吗?” 马卫僵在原地,喉头滚动了几下,好半晌,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明,明白。” 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后,宋琅蹲下身,开始将散落在地上的米袋搬去旁边马卫所驱使的牛车上,令狐貂见状,想要阻止,却被宋琅拦住。 “东宫不比其他地方,规矩森严,你办事若是出了差子,回去后免不了要被责问,正好我今天要去宗正寺领例钱和月俸,这牛车不用白不用,况且这么多米,你一个人搬得过来吗?” 令狐貂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犹豫再三,却终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家贼欲行不轨事 有了一头耐力极佳的老牛代为拉车,再加上宋琅和被逼无奈的马卫在后面帮着推,令狐貂自然是轻松多了,还未日落,便已将米全都运到了地方,卸完货后,宋琅更是将马卫身上的钱袋子给强行夺来,硬塞给了他,好言嘱咐让他去买些膏药治伤,之后再不管令狐貂如何推辞,半句废话不说,转过身就迅速离开了。 收买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法子,有的人可能需要一锭金子,但有的人可能只需要一份尊重。 而就冲当时在崇文馆里,被宋泰招揽的令狐貂选择先向自己行礼,再走去宋泰那边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极其记恩的人,对付这样的人,越是不计回报地对他好,才越能得到他的珍重。 些许黄白之物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岂比得上一颗真心? 宋琅坐在那并无顶盖护栏,纯粹就是拉货所用的板车上,一条腿悬在外面,一手扬鞭,轻轻落下,驱牛走黄土,坐看日西斜,迎面凉风习习,自有一份悠然惬意之感。 从东宫到那掌管皇族事务,守护皇族陵庙,并兼职管着天下僧人与道士谱牒的宗正寺并不远,朝廷衙门本就集中在皇城外一圈,到了地方后,也未受什么刁难,在领取了那份属于自己的月俸后,一身臭汗兼黄土,脏得不成样子的宋琅并未在意衙门官员各式各样的眼神,面带笑意与人作别后,便直接打道回府。 待得闭门鼓敲响,牛车已经停在了王府的大门口,反正这里门可罗雀,也无所谓堵不堵路了。 宋琅轻轻掂量着到手的银子,再看着那堆在门口的粮食,一番感叹后,不禁又有些疑惑。 自己虽是那最末流,最不受朝廷待见的一位亲王,可每月能够领到的例钱与粮食也远超普通百姓的想象,虽说日常支取也多,但总不至于这么穷困潦倒才对,毕竟这府上吃饭的嘴拢共也才五张而已。 带着满腹疑惑跨进门后,一身青衣的小少年梅晨不顾膝盖上的伤,还是快步迎了上来,只是姿势有些古怪,看得宋琅都不禁有些心疼。 “主子,您回来了!” 这懂事又忠心的半大孩子,生得也是唇红齿白,十分可爱,试问谁又会不喜欢呢,何况宋琅当年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三日相处下来,他与这个陌生世界的联系已经越来越深,如今已将梅晨当自家晚辈看了。 伸手摸了摸梅晨的小脑袋后,宋琅笑道:“走了趟宗正寺,把这个月的例钱和米给领了,可费了不少功夫,今儿你算沾光,让梅姐姐做些肉菜,咱们一起吃,你还在长身体,得多吃些,长得壮些,日后这活儿就得交给你来做了。” 梅晨瞧见了宋琅手中那沉甸甸的一袋钱,听了这话,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忍不住道:“幸好这次是主子您亲自去,若是让那姓马的去,还不知又要贪多少哩!” 话音未落,本在搬米的马卫突然从宋琅身后冲了进来,一扬手,“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了梅晨一个巴掌。 “闭上你的狗嘴!” 却不想,下一刻,马卫的脸上也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这一掌力道极大,直抽得他脑袋发昏,好半晌才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宋琅,似在询问“为什么”。 而宋琅则以实际行动回应了他,反手又是一巴掌,重重甩在马卫的脸上,而这次马卫脸色涨红,眼瞳中已出现一丝恨色,可瞧见宋琅胸口那条四爪金龙后,却不得不强压下了满腹怒气,哑着嗓子道:“四爷,这是什么意思?” 宋琅抬起下巴,诘问道:“为何打他?” 马卫瞥了眼旁边捂着脸,一脸委屈的梅晨,瓮声瓮气地反问道:“这小子在您面前说胡话,构陷于我,难道不该打?” 梅晨一听这话,顾不得其他,赶紧争辩道:“我没有说谎!自从让你去领钱,哪次不是少了起码四成!” 说着,他又向宋琅哭丧着脸道:“主子,我真没说谎,真没有!” 马卫见状,心头大恨。 “小贼,你还敢胡说!” 话音刚落,宋琅便呵斥道:“够了!就算是胡说,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他!何况你是仆,我是主,几时又轮得到你来质问本王?马卫,门外的东西都搬完了?” 马卫听了这话,迎上宋琅威严的眼神,极不甘心地低下头,咬着牙,默默转过身,往外走去了。 赶走了马卫,宋琅又朝同样一脸讶异之色的小少年吩咐道:“去准备些热水,我要洗个澡。” 帮令狐貂搬了米,宋琅也不是光指挥马卫,自己同样出力不少,出了一身臭汗,身上也被弄脏了,这时候倒是想起现代社会的好了,想要洗澡何须这么麻烦。 眼看小少年答应一声后转头要走,宋琅突然又想起一事,招呼道:“哦,对了,千万别告诉你梅姐姐,洗澡这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宋琅前世虽是个成功的商人,可一直醉心慈善,并未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下人服侍自己洗澡这种事,别说做了,连想也没想过,再者梅清秋在他心中,是如姐姐一样的亲人,而非可以随意指使的下人,二人若是坦诚相见,宋琅可受不了。 ------ 厨房里,围了围裙,将头发全挽在脑后的梅清秋正在炒菜,府上人拢共就这么几个,故而她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可就在她要掀开锅盖,看看饭蒸熟没有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来人上下其手,惹得梅清秋惊叫一声,随即全力挣扎了起来。 虽有池边相拥之前事,但梅清秋知道,宋琅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不出她所料,来者的确不是宋琅,而是马卫! 他在宋琅那受了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向宋琅发作,便只好在梅清秋这个他觊觎已久的女人身上找补回来,前些日子几次想要下手,都被人所拦,如今终于逮住了她落单的机会, 梅清秋反抗不得,只得放开嗓子尖叫道:“救命!救命啊!” 声音凄厉,马卫瞬间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压着嗓子,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梅清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跟了我,你后半辈子还可以享福,不然等那小子死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强办了对方,冷不丁后脑勺一疼,马卫惨叫一声,一下子泄了力,松开手,靠在旁边的灶台上,勉力睁开眼一看,才发现是那老管家梅若水不知何时来了,用拐杖从后面打了自己一记。 被人当面撞破了好事,又挨了那死老头儿的一记闷棍,马卫虽然双眼发昏,霎时间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下子扑了过去,将老人扑倒在地,二人扭打在一起,可老人年逾花甲,又哪里是年轻力壮的马卫的对手,在其身下全然没有反抗之力。 马卫伸出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了老人的脖子,狞声道:“死老头儿,屡次坏老子的好事,既然你想死,那老子就成全你!” 梅若水被他压在身下,双手死命地掰着马卫的手,却好似蚍蜉撼树,毫无作用,眼看着老人脸色青紫,就要出事,马卫突然又惨叫一声,松开手,滚到了一边,而趁此机会,梅清秋赶紧上前扶起老人,一只手拿着菜刀,浑身颤抖个不停,只能靠着灶台才能勉强站稳。 再看这边,马卫肩膀上被梅清秋砍了一刀,却并不深,毕竟梅清秋没有杀人之心,也没有那个胆气,但总归还是吃了痛,马卫站起身后,见对方手中有利器,自己一摸肩头,手上全是血,顿时也被吓住,心中的欲火烟消云散,他龇牙咧嘴了一阵后,终究还是没敢冲上去,只是恶恨恨地撂下一句话,然后便转身跑了出去。 “谁敢给那小子说,我就杀了他!” 马卫跑掉了,剩下的梅清秋也松了口气,手一松,菜刀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她一时间竟还未回过神来,好半晌,才终于惊醒,转过身,与缓了口气的老管家梅若水抱在了一起,一老一少,竟是哭作一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以身诱敌反被擒 朝廷分给宋琅的陈王府虽是八座王府之中占地最小,最为寒酸的一座,但因为府上的人少,空出的房间多,故而就连马卫这种本该去睡通铺的下人也可以独享一间屋子作为起居之所。 强暴不成反被砍伤,从后厨急急忙忙地逃回房间后,马卫的心情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选择就此离开王府,只因他确信梅清秋和那老头儿既不会,也不敢将此事说出去,这是他已经多次证明过的事,再者这种事只要不是被抓个现行,那也拿他没办法,除非宋琅下定决心要惩办他,而他相信宋琅绝不会这么做。 自信满满的马卫并不清楚,宋琅虽然表面上还是那个宋琅,但其内在的灵魂却已经被彻底更换,这几日相处下来,虽然觉得他比往日威严了不少,但固有的印象还是难以改变,故而马卫丝毫不怕。 他靠坐在木椅上,肩头处的伤已经上了金疮药,绑好了纱布,好在梅清秋当时也没下重手,所以伤口并不深,简单包扎一下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一想到今日之事,他还是气愤不止。 一个口无遮拦的小贼,一个屡次坏我好事的老贼,有朝一日定要将你二人全给剁碎了,丢进那护城河里喂鱼才好! 还有那假正经的臭婊子,现在不肯从老子,哼,等你被卖去青楼妓馆,哭天喊地无人应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就算你求老子,老子都看不上你! 他娘的! 正在马卫在心里骂个不停的时候,却突然有一阵叩门声响起,让他瞬间惊醒,脸色微变,赶紧站起身来,很是警觉地问道:“是谁?”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一个让他几度魂牵梦绕,却又下意识生出几分疑窦的声音。 “是我呀。” 这声音倒像是那女人的声音,可这声音里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七分诱惑与三分娇羞,全然不似那清冷如秋月的梅姑娘,不禁让马卫生了疑,便又问了一遍。 “梅清秋?” 门外的倩影清晰可见,不似作伪,随后只听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又小声问道:“马大哥,可以进来吗?” 这一声“马大哥”那可真是直接喊到了马卫的心坎里,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再看眼前站着的,果然是那梅清秋! 却见梅清秋竟是罕见地描了眉,画了鬓,更换了一身浅黄色,上面绣着几朵雏菊的齐胸襦裙,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婉贤淑,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娇媚诱人,直看得马卫差点将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她却不是空手来的,而是端着一块木质托盘,上面摆着一碗香气四溢,面上浮着枸杞与红枣的金黄鸡汤,只是随便看上一眼都让人食欲大开,恨不得赶紧端起来一饮而尽。 孟子曰,食色,性也,如今这两样东西一起出现在面前,可真是让马卫瞬间便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唯有那仅存的一丁点理智强撑着让他发出疑问。 “你,你这是......” 梅清秋抬起头,那一双眼中流溢出万种风情,诱惑之中又带有几分娇羞的眼神看得马卫几乎是立马便察觉到有一股热潮从自己下腹一路蹿升到了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都好似喝醉了一样,变得有些晕乎乎的。 梅清秋脸色绯红,又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虽是婢女,却也是王爷身边的婢女,当有几分体面,你又怎可用强呢?” 马卫哪里还听不出她这话里的弦外之音,霎时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了,就连眼神都飘忽了起来,只是不停点头。 “是,是,是我急了,是我不该。” 马卫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迷迷糊糊地让开了路,而梅清秋则顺势端着托盘,径直走了进来,弯下腰将装着鸡汤的碗放在了桌上后,她转过身,扑在马卫怀中,伸手轻点其肩头,关切道:“可还痛?” 这么一位自己日思夜想了小半年,也不知在梦里与之交合过多少次,就连在现实中都忍不住想强办了的女人,如今竟是突然投怀送抱,还这么关心自己,马卫最后的心理防线也被攻破,结结巴巴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不痛。”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住了梅清秋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梅清秋的身子下意识一紧,但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眼见怀中佳人竟然真的没有再反抗,就连马卫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中了。 究竟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还是真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之马卫现在已经顾不上再思考了,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先拿下她再说吧,当下不再犹疑,正想低头去吻对方,却被梅清秋伸出一指,抵在了唇上。 怀中娇滴滴的佳人翻了个白眼,嗔怪道:“刚说过的话,你就又猴急!” 马卫赶紧松开手,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傻笑不断。 “是,是,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梅清秋从他怀中又退了出来,语气之间满是关切之意。 “你先坐下,喝了这碗鸡汤吧,这是我特意为你熬的,补身子的东西。” 马卫在梅清秋的牵引下,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并未有半分不耐。 日思夜想的美人突然自荐枕席,还特意为自己熬煮了补身子的鸡汤,天下岂有这等好事,马卫简直都要被这一连串的惊喜给冲昏了头,正要托起碗,直接一饮而尽之时,却突然又放了下来。 这个动作看得梅清秋心头一紧,正要开口,却见马卫脸上挂满了淫邪的笑容,突然站了起来,道:“哎,我看不如完事之后再来补吧,不然等下岂不是浪费了?” 梅清秋催促道:“你还是先喝了吧,等下凉了就不好了,今晚的时间还多着呢,不要着急。” 话虽然说的在理,可马卫这种糙人的欲火只要一起,那可就按不下去了,只见他一边松着裤腰带,一边道:“哎,没事,凉了就再热热嘛,我看咱们还是先......” 梅清秋一见这情况,顿时也慌了神,心中焦急之下,就连声音也不禁提高了几个八度。 “你先喝了再说!” 正在低头解裤子的马卫瞬间惊醒,他抬起头来,看了眼梅清秋,而梅清秋则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似乎根本不敢与之对视,马卫转过头去,狐疑地看了眼桌上那碗浓香四溢的鸡汤后,突然道:“不如咱们一起喝吧。” 说着,他端起鸡汤,放在了梅清秋嘴边。 梅清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她一边伸出手挡在嘴前,一边强撑着笑道:“郎君说笑了,这是给你煮的,奴家又岂能喝呢?” 马卫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好半晌,方才试探性地问道:“这汤里,不会是下了毒吧?” 这句话其实也只是个试探罢了,纵然梅清秋的演技再拙劣,可马卫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是下意识有了一点疑心,可若是梅清秋再坚持坚持,或是再诱惑诱惑,他说不得还是会放下防备,乖乖喝了,奈何梅清秋却已被他这一句话给弄慌了神,他这边话音刚落,梅清秋便突然将手伸入裙下,拔出了提前藏好的匕首,一下子刺了过去! 虽是近在咫尺,看着是凶险万分,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寻常的婢女,再加上马卫打从她伸手入裙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故而这一下并未建功,只见马卫一个侧身便躲闪开来,只是胸口的衣服被划破了而已,而转手一巴掌,便将那柄匕首给扇飞了出去。 马卫眼疾手快,不等梅清秋转身逃走,便一把抓住了梅清秋的手腕,再凭着比对方强健得多的体魄,硬生生将她给压在了旁边的立柜上,动弹不得。 马卫低着头,恶狠狠地盯着她,气得是破口大骂。 “贱货!你竟敢害我?!” 眼见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梅清秋也不再继续演下去,她张开嘴,一口痰啐在了马卫的脸上,怒斥道:“是你该死!” 原来,她在厨房中已经与老管家梅若水商量过了,这马卫的事绝不能告诉主子,毕竟宋琅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最是了解他的性情,又何必让他白白担心呢? 只不过两人一个年老体衰,一个是女儿身,若是正面相搏肯定不行,思来想去,就想用下毒的办法除了马卫这个祸害,就算出了事,那也是他们二人来担责,可梅清秋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行,哪怕是马卫这样的憨货也看出了破绽,如今下毒不成,动手刺杀又失败,再度被对方所制,梅清秋也绝了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乎是否会激怒对方。 马卫伸手抹掉了脸上的痰,气得一巴掌扇了过去,直打得梅清秋半张脸都肿了,嘴角更是流出点点殷红的鲜血。 “丫鬟的命,小姐的心!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马大爷看上你那是看得起你,你竟然还想害我!贱货,贱货!” 一想起宋琅下午给自己的那两巴掌,马卫不禁更是生气,当即又恶狠狠地甩了两巴掌过去,竟是全然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想他之所以被招进陈王府做事,本就是看重他能做一些府上几人都做不了的苦活,身子壮,这手劲更是不小,连着三巴掌打下去,梅清秋都已经要昏过去了,马卫见状,一把将其拦腰抱起,直接粗暴地丢在了床上,口中更是冷笑连连。 “好啊,既然你都主动送上门了,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陈王亲手除家贼 打晕了梅清秋,再将她丢在床上之后,色令智昏的马卫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开始粗暴地撕扯起了梅清秋身上的衣裳。 正当马卫流着口水,打算除去她身上最后的衣物,行那不轨之事时,却突然间双眼一翻,身子僵直,直直栽下,眼看就要倒在梅清秋身上,却被人从后面给提了起来。 宋琅随手丢掉那块产自歙县的龙尾砚,一只手提着马卫的脖领子,朝着旁边一甩,将其扔在地上,而自己则弯腰捡起了梅清秋先前被打落的匕首,揣在怀里。 回过身,宋琅看了眼门外,眉头一皱,呵斥道:“小孩子把眼睛闭上。” 偷偷给宋琅通风报信,才使得梅清秋逃脱魔掌的小少年梅晨很是听话,赶紧用手把眼睛给捂住,而宋琅则拖着马卫的一条腿往外走,一直到出了门,方才扭过头,嘱咐道:“照顾好你梅姐姐,如有情况,就让梅伯带我的官印去宫里请御医。” ------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马卫方才悠悠转醒,不过他的视线还很模糊,毕竟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那砚台估计比砖头都结实,没死都该庆幸了。 当意识重新回归身体之后,马卫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可随即便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根本动弹不得。 “醒了?” 就在马卫还弄不清情况的时候,一个语气冰冷得让马卫心里一抽的声音响起,面朝下趴在地上,手脚都被捆住的马卫很是艰难地扬起头,好不容易才将瞳孔聚焦。 其实宋琅就坐在离他不过两步距离的椅子上,白衣黑靴,翘着个二郎腿,如今正用手中匕首磨着指甲。 此地乃是陈王府上一处闲置的库房,本是冬天用来堆放煤球和木炭的地方,占地不小,可如今大半都是空荡荡的,而马卫则被他用麻绳给捆了个结实,倒在地上,正好似一条蛆一样在蠕动着。 “四,四爷?!” 瞧清楚是宋琅的那一瞬间,马卫是彻底慌了神,赶紧向其讨饶,全然没了面对梅清秋等人时的威风。 “四爷,我错了,是我不该,是我不该,我......” 话音未落,便被宋琅一匕首刺在了肩头处。 马卫欲强暴梅清秋这件事,已经触及了宋琅的底线,他自然不会留情,这一匕首刺进去一寸多都还嫌不够,宋琅握着匕柄,开始在马卫肩头来回搅动着,顿时使得地上的马卫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十息之后,宋琅这才一把拔出了匕首,随之洒出的鲜血溅到他身上,就好似在白衣上绣了几片枫叶。 宋琅在马卫的衣服上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随后才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几近虚脱的马卫一字一句地道:“接下来,本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马卫茫然地抬起头,真好似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儿,眼里满是恐惧,刚刚那十息简直好似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如今胯下潮热,以至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失禁了。 往日里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如今突然变成了冷血凶残的大灰狼,试问谁不会怕呢?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得宋琅的脸忽明忽暗,身后的影子亦在随之摇晃,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好似地狱里的狰狞恶鬼来到了人间,印象里那个懦弱无能的王爷,似乎一瞬间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而往日里嚣张的马卫光是对上宋琅那冰凉的眼神,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宋琅坐回了原位,因为双方离得太近,再加上马卫一直是趴着的,导致他如果不奋起全力抬头,连宋琅的正脸都瞧不见,这无疑是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压力。 宋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说吧,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马卫看着眼前的黑色靴子,已经有些惊慌。 “什,什么撑腰?” 宋琅重重地叹了口气,手中匕首从马卫的头多余的话,本王不想听!本王且问你,三天前在崇文馆的时候,是不是你偷偷跑去通知了宋泰?” 吃痛之下,马卫却硬生生将惨叫给憋住了,只是不住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本也是事实,否则那天他不至于停个马车停这么久,宋泰也不至于突然来崇文馆,事实上,这位楚王殿下很少去崇文馆,就算去,也绝不会是上午。 宋琅见他心理防线已被攻破,当即问出最为关键的,也是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马卫,本王再问你,七天前的夜里,从后面袭击本王的,是不是你?” 马卫赶忙矢口否认。 “不,不是我,不是我啊,王爷!” 宋琅冷笑道:“呵,本王那天晚上刚出去没多久就被人袭击,若不是你,其他人哪儿有这么快。况且若真是宋泰那厮指使,他又岂会授人以柄,这种脏活不交给你来做,又该交给谁?你也不想想,本王若是死了,你就活得成?难道宋泰会留你这废物么?你老实承认,本王兴许还会放你一马,你若再敢有所隐瞒,休怪本王不客气!” 马卫赶紧道:“是,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是我不该,王爷,我知错了,我真知错了!求求您,饶了我!” 宋琅一巴掌扇过去,追问道:“本王问你,那天夜里本王出去也是你们布下的局吗?” 马卫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不是,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琅看他那模样不似作伪,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了,马卫见状,还在讨饶不断。 “王爷,王爷,留我一命吧,小人日后定以您马首是瞻,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琅站起身,冷笑道:“三天前,在书房门口见过你之后,本王就已经在怀疑你了,你真当本王一直都被你蒙在鼓里?之所以留着你,不过是想通过你确定谁要害本王,再借你的手反制罢了,只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对梅姐姐下手,本王却是饶你不得!” 说着,他俯下身,将被捆成粽子的马卫给翻了个面,脸朝上,随后从旁边桌上拿起了一杯酒,吞入口中,却不直接咽下,而是又拿起了一张宣纸,盖在了马卫的脸上,再张口,喷出口中酒水,宣纸被浸湿,如面膜一样紧贴面部,而马卫已经意识到了宋琅想做什么,开始做起了最后的挣扎,奈何被捆得太紧,任凭他如何扭动,将麻绳都勒进肉里,溢出血来,却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宋琅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不多时,便已在其脸上蒙上了八张宣纸,而马卫也已不再动弹,就这么被活生生地闷死在了屋中。 宋琅眯着眼,凝视着眼前的烛火,心中并无丝毫杀人之后该有的恶心感,反倒有着一种病态的的快意,那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情感得到宣泄之后的快感,也是人天生毁灭欲的体现。 在这一刻,他彻底地融入了这个崭新的世界,并开始重新建立自己的行事准则,他已既不再是前世那个老好人,也不再是今生那个懦弱无能的陈王。 就在宋琅完成这种转变的同时,殊不知纸窗外,有一双眼睛默默窥视了屋内发生的一切,瞧见了宋琅以那极端残忍的方式杀死了马卫后,男人不禁露出笑来,并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还差最后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东宫邀约聚文会 幸有陈王路过,仗义相救,否则就算是从那性子乖张,下手狠毒的韩王手上逃脱,之后在这运米一事令狐貂也必然会被管事问责。 一个人拖着十石米穿过整个长安城,恐怕就算霸王再世也做不到,何况他区区一个五短身的矮子。 令狐貂趴在东宫下人们所睡的大通铺上,虽有宋琅赠送银钱,买来了伤药敷上,但也很难说马上好全乎,如今身上挨了鞭子的地方,还是火辣辣的疼,使得他连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 望着地面上那一层好似白霜的朦胧月光,令狐貂不禁萌生退意,只不过刚生出如此想法,当日那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便回荡在耳边,萦绕不散,让他立马就打消了此念。 令狐貂趴在枕头上,慢慢合上了眼。 看来那位陈王殿下的处境,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呢,那自己就更不能一走了之了。 ------ 东宫喧闹,日夜不休,不过有一间屋子却与其他地方不同,此地既无活色生香,也无觥筹交错,与远处那灯火通明的主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宛如是一朵在淤泥中开出的清香白莲,让人叹服。 依旧是褒衣博带,大袖飘摇,绝不因身在屋中,便在礼数有丝毫倦怠的南宫怀玉手捧书卷,借着桌上明晃晃的烛火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书。 他之出身,虽不是那王侯公卿所在的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中的上品。 百年世家,交际之广,足以让他得到朝中一位清流重臣的推荐,未及出仕为官,已有不小的名气,这也是为什么宋泰对他和对令狐貂那完全是两个态度。 当然,这其中必定有外貌上的缘由,以貌取人虽不可,可绝大多数人都逃不过这四个字。 事实上,当日在崇文馆门口那两个在旁看戏的士子,以及东宫的下人牛二都没说错,参加科举的士子,就算文章再好,若是之后发现相貌不佳,那也是当不得官的,这毕竟关乎到朝廷脸面,所谓“不拘一格选英才”,其实仍在这条虽无明文,却是心照不宣的大框架内。 不过南宫怀玉也并非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恰恰相反,他乃是南宫世家上下公认百年以来最为优秀的后辈,在家乡的时候便常常代师授课,以至于让南宫世家不惜主动打破几十年无人出仕的传统,都要将他送来长安。 修齐治平,与那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都是历朝历代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加之官民两不同,除开能够实现自我抱负以外,也能享受额外的优待,故而这世上的读书人,九成都是以做官为目的,南宫怀玉也一样。 他有一颗辅国之心,奈何到了长安后,虽然立马便被太子升任为太子侍读与贴身秘书郎,可如今听着远处那嘈杂的乐声,南宫怀玉却不禁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寂寥感。 就像是把一条鱼被放在了不属于它的海里,又像是那遨游九天的凤凰落在了一截枯枝上,虽只是权宜之计,却依旧让他心头生厌。 整个东宫上下,纵然对他礼遇有加,不过南宫怀玉看得出来,这些人更像是将他当做太子的宠臣对待,而非是值得尊敬的能人,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心高气傲的他尤为不满。 大抵怀才之人,最恨外人的轻视吧。 ------ 东宫夜宴,歌舞升平,金冠紫袍,华贵无双的太子宋承乾坐在正中央的主位,望着大殿正中正在弹奏的乐人,却并无太多兴致。 倒不是他不好这口,正相反,他尤其喜欢这些玩乐之事,甚至跟着乐人们学会了如何演奏清乐,唱些小调,当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脂粉词,也就是私下里玩玩,他可不敢被自己父亲知晓。 如今之所以一脸倦意,只因没有称心如意的新鲜伶人罢了,再好听的曲子,再美艳的舞女,听多了,看久了,自然就有倦怠感,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跑到了他身边,小声道:“殿下,夫人求见。” 宋承乾的夫人,也就是当朝的太子妃,姓唐名婉,其父唐明虽不算开国功臣,并无显耀战功,但在立国之后,乃是最早拥护当时还是秦王的宋泽雨的一批人,故而在宋泽雨登基之后,因这从龙之功,得以升任台州刺史,并与天子成了亲家。 二人早早便被宋泽雨赐婚,如今唐婉更已为宋承乾孕有一子,按说本该是夫妻和睦,比翼双飞,却不料宋承乾一听这话,竟面露不耐之色,挥手道:“不见,不见!”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殿下,可是......” 宋承乾脸色一冷,突然一脚将小太监踹翻在地,大骂道:“孤说了不见,你这阉奴听不明白吗?” 小太监赶紧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地磕头求饶:“太子殿下,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殿内的歌舞声突然一停,挺着肚子正斜坐在榻上饮酒的宋泰道:“太子哥哥,是嫂子?” 宋承乾一脸不悦之色,反问了一句。 “不然?” 宋泰坐直了身子,挥挥手,殿内的众歌姬与乐师慌忙退走,之后宋泰又朝着那抖如筛糠的小太监道:“去回,就说太子哥哥明天还要早朝,已经睡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拜谢之后,赶忙起身,提着裤腿,小跑着逃出了大殿。 人一走,宋承乾心中反倒更加烦闷,他坐回原位,朝宋泰问道:“事情办的如何?” 宋泰想起那高人的点拨,自信一笑,道:“放心吧,太子哥哥,这次定教他有来无回!” ------ 没有人注意到,一夜之间,本就门可罗雀的陈王府上突然少了一个叫马卫的下人,对于此事,陈府上下都是三缄其口,就连宋泰那边也未反应过来。 马卫的死,对于另外三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此人所做之恶事,不光是欺辱梅清秋他们,以及偷盗府中的物件,乃至于每次去宗正寺领例钱的时候都会贪墨大半,三人不知道的,是此人勾搭外人,谋害主子的事,如今终于被杀,倒也是咎由自取。 真正让三人在意的,还是宋琅的改变,作为府上的下人,他们都瞧在眼里,尤其是梅若水与梅清秋这两个陪着他长大的人,更是如此,只觉得皮囊还是那副熟悉的皮囊,但里面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原本的宋琅,懦弱,无能,一旦遇到事情,就会像乌龟一样缩起来,让人鄙弃,而如今的他身上,具体说不上多了一种什么样的气质,总之让他们既陌生,却又感到心安。 宋琅懒得管他们怎么想,何况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太过离奇,真说出来都没人会信,何必浪费口舌呢,无知在很多时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心中却开始犯嘀咕,当日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马卫盗窃自己书房财物的事,不过今天再次来到书房,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东西固然是少了,但马卫却没理由将桌面和柜子也弄得很乱,这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奈何具体是什么,他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却不知是少了什么关键线索。 就在宋琅暗自沉思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宋琅猛然惊醒,放下了手中正在转动的狼毫,沉声道:“进。” 书房门一开,老管家梅若水低着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宋琅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关切道:“梅伯的伤可好了?” 昨日在厨房,马卫强奸不成,将阻拦自己的梅若水打倒在地,老人虽未受什么重伤,但脖子上和额头上却都有些淤痕。 梅若水道:“劳四爷关心,无大碍了。” 宋琅点点头,道:“梅伯找我有什么事吗?” 梅若水上前一步,将手中一封烫金信笺放在了桌上,解释道:“东宫那边送来的请柬,邀请四爷今晚去参加文会。” 宋琅闻言,眉头一蹙,暗道一声怪哉。 自己昨天才刚从马卫的嘴里逼问出了那幕后指使者,结果今天就收到了东宫的邀请,难不成是宋泰那边得到了消息? 不至于呀,马卫这才消失了一天都不到,何以打草惊蛇?难道是又有阴谋,否则自己与东宫素无来往,又怎会突然将请柬发来自己这里。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宋琅闭上眼睛,一手揉捏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一边默默地沉思着,老管家梅若水低眉垂眼,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并不出声干扰宋琅的判断。 宋琅暗道,若东宫那边有谋划,设下了陷阱,那自己赴约就等于自投罗网,可若是不去的话,却也容易引起东宫的怀疑,如今马卫之死应该还未被那边知晓,倒不如先去看看,探探口风,何况自己毕竟是一国亲王,很多手段对自己是没用的,若是能借机将矛盾公开,说不得反倒能够避免许多麻烦。 双方之争,自己是劣势,若是还让对方躲在暗处,那就太过不利了,若是将矛盾公开,反倒对自己有理,想到这,宋琅方才睁开眼,道:“替我应了,今晚赴约。” 梅若水道:“老奴去为四爷准备马车。” 宋琅看了眼梅若水,略微迟疑了一下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劳烦梅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一场夜宴群英至(上) 文会,即文人雅士们谈天说地,饮酒赋诗,切磋学问的聚会,多以各种节日为主题,譬如七夕,重阳,中秋等等,似曲水流觞这等千古流传的雅事,也都是来源于此。 曾有诗赞曰,“兰亭丝竹。高会群贤,其人如玉。曲水流觞,灯前细雨,檐花蔌蔌”,形容的便是这文会盛景。 因文会本身的特殊性,不同于其他聚会多以淫乐为主,故而就连最苛刻的御史也不好多说,是屈尊降贵,但也足够让人意外了。 这位张老爷子乃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同时兼任太子太师,国子监祭酒等职,虽然都是些实权不大的清水衙门,但胜在一个“清贵”,况且再不大那也是相对而言,落在今天这文会中,那就是不出话来,不过在宋琅这样的现代人眼里,也只是品赏而已,并无太多的震撼感。 老管家梅若水稍稍抬头,也注意到了宋琅的眼神,见那并不是刻意掩饰的淡然,而是实实在在的淡定,老人不禁感叹,王爷终于是长大了,不但能够反过来庇护他们这些下人,而且能够做到处变不惊,这更是难得,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娘娘所托。 二人各怀心思,被那程杰引至一处房前,眼看程杰正要推门,宋琅突然问道:“一场文会,来往之人当有数十之多,难道就在这小房间里?” 程杰定在原地,随后笑了起来,宋琅见他忽然发笑,有些不解,程杰解释道:“陈王殿下有所不知,文会还需要一些时间才会开始,如今大殿正在布置,而除开大殿外,就算是咱们这也没那么大地方可以容纳所有人,所以提前来的客人就只能分别安置。您是亲王,自然不能与那些士子朝臣们待在一起,还请殿下见谅。” “原来如此。” 宋琅心中的疑窦顿消。 二人跟着程杰进了屋,方才发现此处竟是一座小书房的模样,四周的书架上都摆满了藏书,这在刊印技术并不发达,多是靠人手工抄写的嘉国,光这一屋子的书,便是无价之宝了。 程杰站在门口,躬身拜别。 “您在此稍候,小人去为您取些茶水来。” 说着,便退了出去,同时转身合上了门,独留宋琅与老管家二人在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一场夜宴群英至(下) 大殿门口,朝中清流党领袖之一的老人张清正四周围满了主动攀谈的小辈们,不过老人的注意力明显只在南宫怀玉一人,这其实也是他今天会主动来此与小辈们一起参加文会的主要原因。 张清正已是花甲之龄,鹤氅大袖,虽然瞧着有些消瘦,但风骨尤在,精气神十足,故而并不给人以虚弱之感,老人亦常常自比廉颇,以日食斗米而自傲,日常出行也都是靠这一双腿,少有坐马车的。 张清正一手捻须,语气中满是欣慰之意。 “某幼时,曾于你家曾祖门下学习,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了。这么多年,南宫家久不出仕,私以为,不管是对朝廷而言,还是南宫家自己而言,都是一种损失,所以这次你能来长安,我很高兴。” 此言一出,其他人看向南宫怀玉的眼神,顿时就从看待一樽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转变为值得用心结交的登天梯,心中那是惊叹拜服与羡慕嫉妒兼具。 原来,南宫怀玉的曾祖就是张清正曾经的恩师,说起来当年张清正负笈游学都是由南宫世家资助,而南宫怀玉的爷爷更曾与他同窗七载,虽然之后张清正入仕为官,双方有几十年都未曾再见,甚至连书信也无,但这份师生之情,同窗之谊与赞助之恩尤在,故而铮铮铁骨如张清正,也不惜亲自下场为其扬名。 南宫怀玉此番入京,族中自然是将上下都打点好了,这些大世家之所以厉害,就在于这张无形的人情网,百年积累,寻常不显山不露水,偶尔掏出一些,都是其他人求都求不来的交情,试想张清正这等刚正之人,如不是有这份情谊在,任你说破天去,哪怕将万两黄金摆在他面前也没用。 南宫怀玉亦是清楚此间关节,心中感动,一拱手,道:“先生抬爱了。可惜曾祖已经过世,爷爷腿脚不便,否则这次便会与末学一起来拜会先生了。” 有些话,张清正说得,可南宫怀玉却接不得,若说南宫世家不愿出仕,自然不妥,若说是前朝太乱,不宜出仕,可张清正也曾为前朝官员,而若说是当今世道好了,也难免有非议高祖之嫌,为了不落人口舌,所以他直接跳开了南宫世家这个话题,转而主动攀起了交情。 张清正听罢,亦是长叹道:“唉,长源兄与老师当年就对我十分照顾,每每念及,回首往昔,真不禁教人潸然泪下。可惜老师离世之时,某身在他地,未能尽到弟子本分,一直深以为憾,若得闲,当重游故地,拜会长源兄,为老师扫墓才是。” 半生漂泊,孑然一身,也不知落叶几时可归根,再看南宫怀玉,便不禁有了几分在看自己儿孙的心情,只是老人习惯了直来直去,倒是惹得南宫怀玉每每回话都得仔细斟酌一番。 感慨了一番后,张清正突然又道:“听说你在沧州,有那‘凤雏’之美誉?” 话音一落,南宫怀玉竟罕见的有些羞涩,垂下头,拱手道:“先生谬赞,都是他人之戏言,当不得真。” 却不想,张清正道:“凤雏凤雏,凤虽幼,必清鸣于九天,你如今不过弱冠,却有稀世之才,我看这别号倒没有叫错。说起来我有一弟子,不日当归,当年他于国子监求学之时,曾有‘幼麟’之美名,日后你二人可多多来往。” 不消多言,这位“幼麟”必然是张清正的爱徒,乃至于真正传道的弟子,此举无异于是将南宫怀玉也当做了真正的自家人,南宫怀玉赶忙揖礼道:“先生抬爱,不日必当拜访。” 一老一少你一句我一句,旁边之人连插嘴都做不到,一时间真是艳羡不已,嫉妒万分。 料想经由张清正这一席话,不日这南宫怀玉之名,必将随“凤雏”二字响彻朝野,而且这还是张清正主动提拔,那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不禁让人感叹,有个好出生,的确可以帮人少走不少弯路。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晋王殿下来了!” 众人随之转过头去,就见随着一名内侍在前引导,从台阶下缓步走上来两人。 为首之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文质彬彬却不显柔弱,堂堂正正有君子之相,正是那蜚声在外的晋王宋玄彬,他在八位皇子中行三,其母乃是当朝唯二的贵妃娘娘之一,也是太子殿下生母,已逝的独孤皇后的亲妹妹。 母妃高贵至此,他自然也不差,虽然食邑数目不如宋泰,却也是堂堂正正的四珠亲王,论爵位,仅次于太子宋承乾与齐王宋齐光。 宋玄彬虽与宋承乾是兄弟,但他与太子党走得并不算近,事实上,这位晋王一向寄情山水,几乎不干预朝政,亦不结党营私,为人素以贤良著称。 此外在他身后还有一人,由于继承了母亲的胡人血统,故而生得健壮高大,英气逼人,正是八位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二珠亲王,魏王宋和,与宋玄彬一样,此人也是从不涉及党争,在野的声名极好,生平急公好义,多行侠义之举,京城中的恶少纨绔们最怕,或者说最烦的就是他。 其实若只有他一个倒也罢了,宋和毕竟食邑最少,地位比宋琅这个不受待见的扫把星也好不了太多,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城中倒也算不得什么,某位大人就曾上书过,三品官可见亲王而不拜,为陛下所允,故而很多人可未必会买你什么王爷的帐,但此人与宋玄彬交好,虽是同父异母,但一向亲如兄弟,故而也不得不为人所忌惮。 有人曾说,此二人乃是除太子党与齐王党之外的第三,也就是晋王党,此事传入宋承乾耳中后,对这个表弟的意见更大,双方来往也就更少了,今日二人联袂来此,倒也是稀奇。 见到张清正后,二人一齐躬身,执得竟是那弟子礼! 当朝九位王爷,除常年戊守边关的赵王外,其余八人幼年都曾在国子监里跟随张清正学习,加之当今天子历来厚待臣子,这二人又素来懂礼,态度如此恭敬,并不意外,不过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就是两回事了。 惊讶归惊讶,可两位亲王的身份却做不得假,虽然二人都穿着常服,但有人带头,其余人也赶紧跟着行礼,霎时间便拜倒了一片。 这边张清正走上前,伸手扶起了二人,笑道:“私下文会,何须行此大礼呀?” 二人一边念着“礼不可废”,随后才缓缓起身,算是给足了老人面子。 宋玄彬一抬头,便瞧见了老人身侧,与其他人从站的位置上就明显不同的南宫怀玉,一拱手,主动搭话道:“未请教。” 南宫怀玉赶紧揖礼道:“末学南宫怀玉,拜见晋王殿下,魏王殿下!” 张清正在一旁代为引荐道:“这位是南宫世家的公子,其曾祖乃是一代鸿儒,也是我的授业恩师,南宫家家学渊源,他更是南宫家这一代最出众的后生,素有‘凤雏’之美名。” 宋玄彬眼睛一亮。 “原来是南宫先生,失敬!” 双方又是一阵热络的寒暄,看样子竟是完全以南宫怀玉为中心,其他或来自崇文馆,或来自国子监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谁让人家投胎投得好呢? 你来我往的聊了几句后,东宫的内侍已在催促众人赶紧进殿入座,众人顺势入得殿中,有座椅隔开,方才作罢。 不过南宫怀玉身为太子侍读,座次靠前,恰好与宋玄彬挨着,宋玄彬主动搭话,南宫怀玉也不能不接,二人便一直低声聊着,他人见了,却也不敢指责什么,也都各自与相熟的好友聊了起来。 一直等到宋承乾从屏风后面走出,盘膝落座,低声谈天的众人方才住嘴,而文会也算是正式开始了。 不是什么正经的宴会,再加上有张清正在此,自然连那基本的歌舞升平都没了,不过是坐在一起互相聊聊天,喝喝酒罢了,这一点让宋承乾甚为扫兴。 今天本来没有邀请张清正,纯粹是老人自己主动来了,而且宋承乾还只能捏着鼻子给他安排个座位,而且座次还不能低了,除了自己,底下第一个就是他,因为离得近,老人还不时问些政事课业,简直让宋承乾不胜其烦,却又不好当场发作。 没法子,当今天子为了培养宋承乾这个未来国君,早早便委派了不少人从旁辅佐,其中当属张清正对宋承乾的态度最为严苛,最不讲情面,加之太子太师的名头让他可以自由出入东宫,随时敦促,宋承乾拿这直达天听的老头儿也没办法。 好在他还同时兼着礼部尚书与国子监祭酒的职务,若是真整日待在自己身边,宋承乾只怕等不到登基那天就被逼疯了。 罢了,来就来了,只希望莫坏了今天的事才好。 宋承乾这般想着,一边随便“嗯啊”两句,应付着张清正,一边不着痕迹地瞥向了底下坐着的宋泰,而后者则是回以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宋承乾见状,心中大定,不禁暗道还是自家兄弟办事靠谱。 心中一喜,端起酒杯,宋承乾朗声道:“今日文会来者,皆是我嘉国未来栋梁,孤先敬诸位一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图穷匕见欲栽赃 有宋承乾开头,这气氛略显沉闷的文会也就正式开始了。 半刻钟不到,就在张清正察觉到了气氛古怪,明白是自己碍事,也打算提前作别的时候,却突然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因为太过慌急,他甚至连帽子都掉在了地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东宫门外,迎接宋琅与梅若水的那小太监程杰,只见他顺势跪倒在地,一边拾起地上的帽子扣在头上,一边慌慌张张地大喊道:“不好了,太子殿下,不好了!” 殿中众人谈天说地的声音一停,宋承乾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底下的宋泰,宋泰会意,立马一拍桌子,随后在身旁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指着跪在殿中的程杰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程杰赶忙叩首。 “楚王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 稳坐高台的宋承乾放下酒杯,伸出手往下压了压。 “五弟先不要动怒。孤问你,何事这么慌张啊?” 程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左右看了殿内其他人两眼,宋泰见状,一边暗道这小子演的还真是有模有样,一边吹胡子瞪眼地呵斥道:“还不快说!” 程杰再度低下头。 “是!是,小人,小人听到陈王殿下,欲,欲行不轨之事,所以特来,特来禀告太子殿下!” 宋泰故作疑惑。 “哦?陈王?什么不轨之事呀,你且说来!” 程杰喊道:“小,小人刚刚去取酒水的时候,路过太子殿下书房,见里面有人影晃动,心中疑惑,便走近了些,恰好听到陈王殿下说,说,说要行刺皇上!” 宋泰脸色一沉,双指并拢,嗓音也尖利高亢了几分。 “大胆!你怎敢信口开河,污蔑我四哥?!” 程杰忙不迭地磕头。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非信口开河呀!楚王殿下随小人一去便知!” 宋泰道:“我说老四怎么久不见人,本王还当他爽约了。” 正在这时,宋承乾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糟糕!” 殿里的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宋承乾摆出一副焦急惊慌的模样,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道:“清明祭典的布防图就放在孤的书房中,莫不是......” 有些话不需要说透,但其他人都已经明白了宋承乾的意思,当即便有人站起身来,拱手道:“事关重大,依下官看,还是去瞧瞧吧!” 宋泰亦是紧跟着说道:“太子哥哥,此事非同小可,我看这小子也不像是在说谎,再说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宋承乾当即拍板,往外一指,下令道:“好!你快些带路!” 一行人在程杰的带领下,跟在宋承乾与宋泰的身后,风风火火地赶了出去,就连老人张清正也一同前往,唯独南宫怀玉落在了最后面。 刚出殿门,南宫怀玉随意往门口一瞥,却见一旁的廊柱下摆着果盘,顿时眉头一皱,心生疑窦。 ------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琅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后,见那自称程杰的下人迟迟不归,外加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顿时惊醒,暗道一声不好,一下子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使劲往外一推。 “咔!” 大门动了一下,却没能推开,宋琅半蹲着从缝隙往外一瞧,竟被人从外面给锁住了! 该死! 宋琅后背一凉,赶紧转过头,看了眼屋子正中的书案,下令道:“梅伯,点灯!” 梅若水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毕竟东宫再大,可取个茶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回来吧,再说锁门做什么,他虽不知宋泰等人要害自家主子,却清楚宫斗凶险,害人手段极多,故而宋琅一声令下,他也没有多问,便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迅速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梅若水掌灯,宋琅低下头,看着桌上那散乱的文书,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随手拾起一份,借着灯烛的火光定睛一看,更是不禁脸色大变。 他虽然因为不习惯古人文字与写法的原因,所以看得很慢,但最基本的东西还是扫几眼便已经看懂了。 这分明是一份不久后清明祭典的布防文书! 宋琅在桌上翻找着,很快便连着具体的图画都找了出来,毫无疑问,这就是真品,而似这种东西,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因为清明祭奠会在皇宫里举行,届时所有皇室成员,包括天子都会沐浴更衣,焚香禁食,这布防图若是流出去,有心之人自然可以做成许多事,譬如行刺天子! 宋琅心中念头急转,只是刹那间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有这东西在,自己又被困在这,就等于是黄泥糊裤裆,对方想怎么大做文章都可以。 一念至此,他立马冲到门口,开始以身撞门! ------ 一行人跟着宋承乾等人风风火火地往里走,落在后面的崇文馆以及国子监的年轻学子们免不得要窃窃私语几句,只不过在后者眼里,前者就是那不入流的货色,故而两拨人站得泾渭分明,只是各自在小声讨论。 “陈王殿下为何要行刺皇上?这事有些蹊跷。”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陈王的母妃乃是前朝皇女,不然你以为他的封号为什么是‘陈’?” “难道是思念故国?” “有可能!” 还有那已经喝醉的提出了更大胆的假设。 “前朝皇族皆被屠戮一空,无一幸免,而且,宸妃娘娘未入皇陵,我看是......” 话音未落,张清正突然扭过头,沉声呵斥道:“嘀嘀咕咕什么?平日里圣人经义都白学了?连‘非礼勿言’这四个字都忘了?” 众学子被吓了一大跳,就连那正准备大放厥词的人也是瞬间酒醒,赶忙闭嘴了,不敢再多言,倒是惹得宋泰有一丝遗憾。 这些话一旦说出来,无疑能更佐证自己的计划,否则这非议贵妃之罪就够那小子去半条命了,只可惜有那张老头儿在,罢了,锦上添花的事,倒也不重要。 眼看着已经要到地方了,宋泰故意喊道:“咦,快看,屋内果然有两个人影!” ------ 书房里,正在撞门的宋琅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暗骂一声该死,随即便转身往里走。 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而自己却掉入陷阱,逃脱不得,一时之间,宋琅也慌了神。 他终究还是在用现代人的思维在思考一些事,哪怕有马卫的先例,却依然觉得他们不会在东宫直接下手,故而一着不慎,便落入了对手的圈套之中。 这时候反倒是老管家梅若水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他一手拉住了正准备砸窗户的宋琅,沉声道:“四爷,您莫怕,不管他们如何栽赃,您只需闭口不言,老奴我一人承担即可,您是亲王,他们不能对您如何。” 宋琅紧咬嘴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甘为自己而赴死,这是何等忠诚的老仆,宋琅一咬牙,反握住梅若水的手,道:“记住,你我只是走错了地方,咬死这一句,他们奈何不得!” 话虽如此,可宋琅如何不知对方既然做了准备,就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心中万般后悔,又悔自己不该冲动赴约,又悔自己一时疏忽大意,酿成此过,只可惜这世上从没后悔药可吃,让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正在屋内二人苦思对策之时,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开门声,竟不是从前面传来,而是从后面传来,一时间将二人都给吓了一跳,下一刻,从那紧锁的后门里探出个脑袋,三角眼,招风耳,竟是令狐貂! 原来,他在为大殿内聚会的众人端送瓜果之时,恰巧听到了程杰的话,不敢怠慢,立即转身跑去管事的房间,偷来了钥匙,打开了这书房里一处侧门,来此救人。 这侧门六年前便修了,因张清正等天子指派监督他的老师时常不经通报就闯进来,所以宋承乾特意在书房开了个后门,就是为了方便与伶人私通,人来了从后门就可以溜走,如今却是方便了宋琅。 简直可谓绝处逢生,宋琅压着嗓子,惊呼道:“令狐兄!” 令狐貂一边看着门外越来越近的人影,一边招呼道:“四爷,快随我走吧!” 宋琅心中一紧,刚遭遇了这种事,一时间真有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下意识有些怀疑,可看令狐貂的模样,又不像是作假,加之当下也没有选择了,正要带上梅若水,随其离开,可就是这么一犹豫的时间,正门却已经响起开门声! 原来是宋承乾等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老管家梅若水见状,想也没想,便返身回去,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了门,同时催促道:“四爷,快走!” 危急关头,担心心善的陈王殿下犹豫,最后功亏一篑,令狐貂一把扯过了宋琅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四爷,别想了,他们要害您,您快随我走呀!” 这一次,宋琅没有迟疑,一咬牙,跟着令狐貂,顺着后门往外逃出,而门外之人已经在撞门了。 老管家梅若水望着宋琅离开的背影,抬起袖子抹了把泪,为替宋琅争取着逃跑的时间,任凭门外之人如何推搡,老人只是使出最后的气力死死地抵着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委曲求全难相救 “嘭!” 书房正门终于被等得不耐烦的宋承乾遣人上去撞开,已经脱力的梅若水也被撞倒在地,而性子最急的宋泰已经第一个冲了进去,一边转头四顾,寻找着宋琅的踪迹,一边大喝道:“宋琅!宋琅!” 可左右一看,除了那正趴在地上,哀叫不止的老头儿,哪儿还有宋琅的身影。 站在人堆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南宫怀玉,其实早先在大殿上便有怀疑,如今见书房门被锁,而宋泰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并且直接喊出“宋琅”二字的一瞬间,就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根本就是一出由宋泰等人自导自演的好戏,针对的,便是那位曾在崇文馆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王殿下。 想通了此间关节,他不禁微微皱眉,既不解,也不悦,更不屑。 双方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弟,那陈王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又何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付自己兄弟呢,再者这计谋破绽百出,也全是因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行得通,所以他才不解,不悦,不屑。 久寻宋琅不见,宋泰心中焦急,一把将梅若水从地上提起,厉声质问对方道:“宋琅呢?宋琅去哪儿了?” 梅若水被这大胖子提在手中,也不挣扎,只是摇头。 “不知道,我不知道。” 正主不在,这计划还有何意义,担心被宋承乾责罚,宋泰是又急又气,直接一巴掌打在了老人的脸上,大吼道:“老贼,宋琅在哪儿,还不如实招来!” 宋泰下手自然是毫不留情,梅若水感觉脑瓜子嗡嗡作响,半边脸都麻木了,却不叫嚷,而是仍旧淡定自若地道:“四爷随下人去参加文会了,老奴想要如厕,走错了地方罢了,楚王殿下可听明白?” 宋泰见他不答,还欲动手,却被宋和从后面拉住了。 “五哥,为何对一个老人家动粗?” 宋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扯了扯袖子,却发觉扯不动,这宋和身材魁梧,八位皇子中,大概也就输宋齐光一筹,而宋泰虽然瞧着胖,但疏于训练,力量上竟不是对手。 宋泰自觉丢了面子,更是恼羞成怒,呵斥道:“此人来东宫盗取朝廷机密,欲行那不轨之事,本王自然要审出此人的同党!你还不放开!” 宋和看了眼梅若水,道:“五哥,我看这事有蹊跷,还是先把他放下来吧。” 宋泰当即吹胡子瞪眼道:“蹊跷?什么蹊跷,难道你觉得是有人陷害他?你给我放手!快放手!” 正在二人争执之际,一个微带着粗气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响起。 “大家在这里做什么?” 宋泰耳朵一动,回过身,眼睛顿时一亮。 “好呀,宋琅,原来你在这!”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左右两排,跟着令狐貂从后门逃出书房之后,宋琅并未直接离开东宫,而是又迅速绕回了正门,此刻旁若无人地走上前,一把拉住了老管家梅若水的手,斥责道:“你这老瞎子,临行前我便说了,这东宫不比咱们亲王府,让你不要随便乱跑,走岔了路也不知问问别人,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害羞不成?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出来尿个尿都能走丢,还不快随本王回去?” 说着,便要带梅若水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这到手的鸭子怎么能飞了,宋泰直接堵在了二人的退路上,冷笑道:“老四,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宋琅心中大恨,却立马一缩脑袋,耸起肩膀,做出了一副可怜兮兮,极其卑微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怎,怎么个意思,难不成是这老奴打碎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么?他,他若惹了事,我,我来赔,可以吗,五哥,哦不,五弟。” 宋泰上前一步,逼问道:“赔?快说!是不是你指使他来盗取清明祭典的布防图,欲对父皇不利!快说!” 宋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连连摆动,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什么布防图呀,我不知道。父皇?我,你,五哥,你,你怎么能构陷于我呢,这,这没有的事呀。” 这连续两次,貌似口误的“五哥”,真教旁人听得都心酸,不禁下意识起了同情心,这还不算,说着说着,宋琅竟突然流下泪来,哀嚎道:“你,你们都说我是废物,我,我哪儿敢,我怎么敢嘛......” 其他人侧目而立,频频叹息,暗道这陈王果真是如传说中一样软弱无能,这楚王殿下不过一句话,竟吓得他直接哭了出来,这哪儿是一位王爷该有的样子,实在是丢人。 宋泰却不管宋琅如何哭诉,直接一把揪住了宋琅的衣领,一把举起了刚刚从桌上抓起的祭典布防图,厉声逼问道:“你不敢?那这是什么意思?” 宋琅被他抓在手里,就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羊,连挣扎都不挣扎,只是苦着脸,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周众人,解释道:“这,这是什么呀,我这老仆人就是眼神不好,走错了路而已,他,他恐怕是想用来擦,擦屁股的吧。” 宋泰顿时大怒。 “放屁!这地方能是茅房吗?你就是来盗取布防图的,说,是不是你对父皇心生怨怼,欲行不轨之事,快说!快说!” 迎着宋琅那可怜兮兮的目光,旁边的宋和再也看不下去了,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他也不明白,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妥,便上前握住了宋泰揪着宋琅脖领子的手腕,劝道:“五哥,别这样,大家都是兄弟。” 宋泰本就看不起宋和,应该说在他眼里,八位皇子除了宋承乾,下一个就是他,包括宋玄彬这个表哥在内的其他六人,从血脉上就是下贱的,故而宋和两次阻挠之下,他直接扬起手,正要一巴掌扇过去,却又被一只手从旁拉住,而待得他看清了对方是谁后,就连他也不敢再胡来了。 张清正松开手,呵斥道:“真是胡闹!无凭无据,怎能随意构陷,以至于惹出这场闹剧来!” 害怕张清正,只是因为他能直达天听罢了,完全不是从心里尊重,所以宋泰并不肯就此放弃,而是反问道:“老师怎能说无凭无据,这难道不是证据吗?” 宋玄彬见张清正都出面了,亦是走上前来,道:“依本王看,的确可能是这老人家走错了路。禁军三千,日夜巡守,就算偷了这布防图又有何用?说是要加害父皇,我看有些牵强。” 刚因宋泰松了手,而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宋琅赶紧站起身,一边抹着泪,一把握住了宋玄彬的手,哀求道:“三哥,还是您看得清楚,我府上这老奴,平日里让他杀个鸡都不敢,胆子比我还小,若说他来偷这布防图,我是万万不信的。我知他今日冲撞了您们,可求求您们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马吧,求求您们了。” 宋玄彬拍着宋琅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四弟,愚兄相信你,今日断不会让你这老奴平白蒙冤。” 得到了宋玄彬的支持后,宋琅又转头看向张清正,同样是摆出一副泫然欲泣,可怜兮兮的模样。 “老师,您评评理呀。” 张清正虽不喜宋琅这软弱无能的样子,但依旧仗义执言道:“无凭无据的事,又岂能一语断案,今日文会,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的,莫做些歪门邪道的事。” 宋泰恨恨地瞥了宋琅一眼,又看向那该死的宋和,最后看向宋玄彬与张清正,那高亢的气势不禁为之一泄,心中十分无奈。 宋玄彬这个表哥他虽然看不起,但贵妃娘娘,也就是他那二姨娘毕竟还在,倒真不好得罪了,张清正就更别说了,这是个上朝时陛下都会赐座的大人物,而且性子最是直来直去,一身傲骨,一旦跟他闹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正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宋承乾突然道:“好了,依孤之言,这事就算是真的,也断不是四弟的错。但既然父皇将清明祭典的事交给孤,那孤也当做好,不得出纰漏。你这管家的确有些可疑,待孤遣人审问一番,若真没事,自会放了他。” 张清正下场,宋承乾也只能捏着鼻子来一句“断不是四弟的错”,因为他此生最怕此人,或者说站在张清正身后的那个男人。 宋琅赶忙躬下身,朝着宋承乾行大礼,将一双杀意森森的眼眸藏在底下,口中哭求道:“太子哥哥明鉴,我这老奴身子骨弱,只怕捱不过一晚呀!请让臣弟将他带回去吧,臣弟一定会好生管教,请太子哥哥放心。” 南宫怀玉眉毛一挑,已经听出了宋琅的弦外之音,可宋泰却紧跟着到:“只是问问而已,这事关乎父皇安危,自然该慎重一些,难道你心虚么?” 不待宋琅再说,宋承乾直接一锤定音,道:“罢了!出了这事,孤看诸位也没兴致了,都散了吧。你们,扶这位老人家去前殿。四弟,孤遣人送你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牛二作证令狐危 太子殿下都已经亲自发话,又借了清明祭典,天子安危的名头,占据大义,加之本就没几个人敢为宋琅仗义执言,当下更是绝了声音,就连张清正似乎也认为此法可行,并未再反对。 老人不是不敢,而是非常信任这位由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太子殿下罢了。 识人识面不识心,他岂会知道宋承乾与宋泰这兄弟二人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张清正尚且如此,宋玄彬亦只是宽慰宋琅无需担心,又询问是否需要搭乘自己的马车回府等等,自然是被宋琅所拒绝。 一场本就目的鬼祟的文会匆匆散场,来去之人皆各怀心思,尤其是看着那孤身离去的陈王,不少人心中更是暗叹,这落魄的王爷,还真不如街边一条野狗来得自在。 宋玄彬与南宫怀玉以及张清正分别作别后,便带着宋和一起离开了,剩下众人自然是纷纷散去,大门一闭,将一切污秽全锁在了里面。 ------ 片刻之后,东宫主殿之中,所有仆人,乃至于连南宫怀玉都被带了上来。 宋承乾高坐主位,脸色阴沉地俯视着下方众人,而宋泰则背对着他站在最前方,见人已到齐,便立马朝着最先领宋琅与梅若水一起进来的程杰喝问道:“小杰子,你确定你将他二人锁在了里面?” 事情出了纰漏,程杰也知道自己要被问责,赶紧跪倒在地,解释道:“楚王殿下明鉴,太子殿下明鉴,小人的的确确是将他们锁在了书房里呀!” 宋泰道:“那怎么会少了一个?” 程杰哪里知道其中缘由,只能不住地磕头求饶。 “楚王殿下,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呀!” 宋泰脸色阴沉,并未直接发怒,毕竟这事情既然会交给这小子一手承办,那自然是将他当做心腹,故而又问了一遍。 “当真不是你这里出了岔子?” 坐在大椅上的宋承乾沉声道:“五弟,他没有撒谎,此事应该另有蹊跷。” 程杰趁机为自己辩解道:“太子殿下明鉴,若是小人这里出了岔子,那岂会剩下一个?若不是将两人都关进去了,小人又岂敢来回禀二位殿下呀!” 宋泰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有理,若是一开始就出了岔子,那自然不可能单独留下一个,便转而抬起头,眯着眼,一一扫过了眼前低着头站着,噤若寒蝉的内侍与宫女们,冷冰冰地道:“看来,是出了内奸呀。” 程杰心中一动,赶忙又喊道:“楚王殿下,太子殿下,那书房有一处后门,小人事后去检查过,似乎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宋泰闻言,灵光一闪,右手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敲,恍然大悟道:“对!一定是有人偷偷放走了他!只是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那老头儿才要跑去堵门!” 说着,他一把拉起被绑在一边的梅若水,大喝道:“老头儿,是也不是?” 然而,梅若水自从亲自堵门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心存死志,而后宋琅冒险来救,更是让他觉得死而无憾,如今只是闭着眼,完全没有搭理宋泰的念头,更不可能供出令狐貂来。 宋泰见状,气得又是一巴掌抽在梅若水的脸上,直打得老人牙都掉了两颗出来。 “哼!老头儿,你不说本王也知道,定然是这样!” 说罢,他随手将梅若水丢在地上,随后看向面前众人,冷冷地道:“说吧,是谁做的,自己站出来,本王还可饶他一命,可若是被本王查出来了,哼哼,可别怪本王无情!” 话是这么说,可都不是傻子,哪有人敢动。 令狐貂躲在最后面,双眼紧闭,在心中迅速回忆着救人的细节,在确认自己事后将脚印已偷偷抹去,钥匙也放回原位,就连沾了泥土的鞋子都有仔细擦过之后,猜测这程杰许是瞎猫对上了死耗子而已,顿时放下心来。 不料,就在令狐貂自觉无人知晓,可以高枕无忧,只待思考一番该如何救下梅若水时,却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楚,楚王殿下,小人曾看见令狐貂去了那后门处!” 令狐貂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来,暗道一声“苦也”!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瞧清了那个突然开口举报自己的人,不是别人,竟是曾与自己在后厨外打过一架的牛二! 宋泰闻言,脸色更为阴沉,语气也愈加冰冷。 “令狐貂是谁,自己站出来吧!” 人群自然而然分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路来,所有人都看着,迫使令狐貂不得不主动走了出来,而宋泰也是直到看清了他那张脸,方才回想起他究竟是谁,随之也想起了,此人的确与那宋琅有过一番接触,因为正是宋琅带此人进了崇文馆。 不得不说,令狐貂的确是吃了相貌上的亏,否则宋泰这种眼高于顶的人,还真不一定记得住他区区一个下人。 一想到令狐貂与宋琅的确有过交际,宋泰心中便已经信了八九分,当下冲上去便是一脚,直接将令狐貂给踹翻在地。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坏本王的事!” 令狐貂双手抱头,这身上的伤都还未好完全,再加之二人体型差距过大,挨了这一脚后,顿时觉得全身筋骨都在隐隐作痛,可他还是硬扯着嗓子争辩道:“楚王殿下,这是诬陷!小人绝没有做过此事!这是诬陷!是诬陷!” 宋泰眉毛一挑。 “诬陷?” 趁着宋泰这第二脚还未落下,令狐貂赶紧道:“这牛二曾屡次出言侮辱小人,小人还与他打过一场,也因此被伙房管事责罚过,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伙房管事和下人们都可以为小人作证!这牛二分明就是为报私仇而故意欺瞒殿下您呀!” 此言一出,宋泰看向牛二的眼中不禁多了几丝杀气。 什么私仇不私仇的,他不关心,可骗自己,那就该死。 牛二一听这话,顿时也慌了神。 他其实是真瞧见了令狐貂还钥匙的时候,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他在干嘛而已,如今本想趁着机会报此私仇,脑子一热,方才壮着胆子这么一说,可若是这件事被令狐貂反过来扣自己一个欺瞒上峰的帽子,看这还在气头上的楚王殿下,指不定要将自己如何,赶紧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发了狠。 改口不可能改口,如今只能咬死了。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小人的确是亲眼看见了这令狐貂偷了管事的钥匙开了书房后门!” 令狐貂心中念头急转,心知对方空口无凭,自己只需咬死没有,再扣他一个欺上瞒下的罪名,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故而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指着牛二大骂道:“牛二!你这胆大包天的东西,你可知欺瞒楚王殿下是什么罪名?再要胡说,某定要扯下你的舌头!” 牛二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令狐貂,恨声道:“令狐貂!你分明就是为陈王殿下开门的人!别人没看见,可我都看见了!” 说着,他连滚带爬地滚到宋泰脚下,一只手抓着宋泰的靴子,哀嚎道:“楚王殿下,小人真的瞧见了,小人真的瞧见了呀!” 宋泰被他们二人在耳边叫得烦躁,一脚踹开了牛二后,眉头一皱,却是计上心来。 “好了!” 宋泰一张口,二人顿时不敢再做争辩,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彼此,简直好似有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般。 宋泰看了看牛二,又看了看令狐貂,道:“这样吧,令狐貂,本王今天赐你一场大机缘,就看你把不把握得住了。你去,将这老头儿杀了,事后本王自会赐你官爵,五品以下,随你挑选,可你若不从,哼哼,那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令狐貂听得瞪大了眼睛,暗道这宋泰小儿真是好毒的心肠。 原本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梅若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了令狐貂,却并无丝毫求生之意,那种眼神令狐貂一下子就懂了对方是什么意思。 求死而已! 可于情,他若亲手杀了梅若水,事后还有何脸面再见陈王殿下,于理,别听宋泰现在说得好听,若真出事,还不是自己顶包,什么官爵都是虚的,他早已看清了宋泰的为人,故而直接咬牙拒绝了。 “这老人家犯了什么事?何以未经刑部与大理寺的审查就直接拟定死罪?就算真是死罪,某也无权行刑!” 宋泰慢慢逼近。 “那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喽?” 令狐貂将东宫下发给仆人,用来方便出入的腰牌解下,双手托起,道:“承蒙二位殿下厚爱,请恕小人不能从命,小人自今日起脱离东宫,希望二位殿下成全。” 话音未落,宋泰眼神一冷,下令道:“给本王拿下!” 左右众人一拥而上,其中当属牛二最为卖力,立即便将令狐貂给摁倒在地,而令狐貂尤在高声叫嚷。 “某本就不是奴籍,也未签卖身契,某要离开,你凭什么拦我?” 宋泰发出一声冷笑。 “凭什么?本王就告诉你凭什么!” 说着,一脚踢出,正中令狐貂的下颚,硬生生踢得他几颗牙混着血水飞出,然而宋泰仍不肯轻易放过他,而是厉声下令道:“给本王往死里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遇故人令狐保命 楚王殿下一声令下,其他人焉有不从之理,何况不从的下场如今就在他们眼前摆着呢。 令狐貂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死死地攥着怀里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梅花帕巾,任凭那些拳脚不停落在身上,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全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金星,不消片刻,竟似已感觉不到痛了。 饶是令狐貂身上已经开始淌血,但四周拳脚仍在不停落下,其中尤属那牛二最为起劲,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两人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挨了几下重脚后,莫说起身逃跑了,令狐貂只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身子变得很沉很沉,指挥不动的那种沉,但思绪却变得很轻,很慢,一切经历,好似浮光掠影,走马观灯,一一从眼前掠过。 难道我令狐貂今天就要死在这了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可惜我配不上您的期许呀...... 陈王殿下...... 承蒙您看得起,不但带我进了崇文馆,又救了我一次,今天将这条命还给您,倒也不算亏欠了。 回忆起此生种种,令狐貂既有无奈,也有愤恨,可最终还是屈服于这命运的无常。 他自幼聪慧过人,勤奋好学,却因家中只有几亩薄田,过于贫苦,以至于连几斗充作学费的余米也匀不出,上不得学堂,便只能每日跑去那教书先生在村里私办的学塾外偷听。 没过多久,一场战乱便席卷了他所居的村落,父母皆丧命于突厥人手中,他也因此成了孤儿,那一年,他七岁。 因身体羸弱,干不得重活,加之相貌丑陋,便是做苦工都没人要,年幼的令狐貂一度只能靠啃食树皮和沿街乞讨为生,一直到他十五岁时,才被一户人家带去家里做长工,待遇虽然苛刻了些,但他也只求一碗饱饭,一处可供落脚的地方而已,然而,因被发现偷看主人家的藏书,没过两年,他就被赶了出来。 好在那时候他也算长大了,虽因自幼缺乏营养,导致身材矮小,但好在他勤劳肯干,而且能认字,这在陇右可就了不得了,所以常有人聘他做短工,做工的时候在主人家蹭些吃的,闲了就去山里挖些野菜,凑合凑合倒也能过活,只是挣来的钱不多,买书肯定不够,便只能借阅。 再到后来,因为字写得好,已经常有人请他代写书信,报酬不菲,这才总算攒下些钱财,不过令狐貂并未就此安下心来,置办屋子,娶妻生子,至三十岁,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只凭双脚远赴长安,想要实现一番抱负。 只是没曾想,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或许自己就该认命吧,就像现在一样,越是挣扎,下场只会越惨。 没过多久,令狐貂便已经晕了过去,只是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攥着胸口,一直站在一旁,此刻再也看不下去的南宫怀玉突然开口道:“楚王殿下,请听在下一言!” 二人同一天来到这东宫大院,虽然彼此命运截然不同,可南宫怀玉看着他,却也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若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南宫怀玉自觉于心难安,于是主动开口,欲救他一命。 仍未消气的宋泰转过头来,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周围的下人们赶紧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哦?怀玉公子有何见教啊!” 南宫怀玉毫无畏惧之色,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此人终归是在崇文馆出现过,若是就这么在东宫大殿上被打死了,一旦传了出去,恐有损太子殿下的声誉,终究不妥,再者张先生那......” 话未说完,宋承乾突然走了下来,看了眼地上已没多少进出之气的令狐貂,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吩咐道:“快丢出去吧,晦气!” ------ 临近清明,乌云遮星,一场湿冷的大雨顷刻间便笼罩了整个长安城,细密的雨珠连成线,好似从天上垂下了无数条珠帘。 城内一处巷道的地上躺着一人,正是被东宫仆役丢出来的令狐貂,从头顶落下的冰冷水珠既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也在肆意地掠夺着他身上仅存的热量,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动都动不了。 杜少陵曾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可如今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似要将令狐貂的生命彻底埋葬在这个春天了。 令狐貂努力睁开了青肿的眼睛,模模糊糊的黑暗中,他似乎瞧见了一个举着油纸伞的人,正从远处朝自己慢慢走来,两条丝绢掠子随风摇曳,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死前看见的幻觉。 一双墨色短靴停在了他面前。 令狐貂想要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从头顶流下的雨水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灌入嘴中,那模样浑似一条刚出水,正努力张嘴想要呼吸的鱼。 来人低下头看着他。 “啧啧啧,真可怜。” 真是个轻佻的声音。 令狐貂如是想着。 ------ 被迫离开东宫,孤身返回府上后,深知对方绝不会轻易放过梅若水的宋琅并未就此作罢,而是一直在书房里苦思冥想着对策。 只道是梅伯沾上了些麻烦,并不清楚其中关窍的梅清秋不忍宋琅伤神,赶紧熬了一碗安神汤端进来,柔声劝慰道:“四郎,放心吧,没事的。” 宋琅一手扶额,左手摆了摆,心中无比焦躁,却不愿跟梅清秋解释,让她徒增烦恼,只是让她先下去了。 “嘎吱!” 书房门一响,宋琅转过头来,语气不免有些烦躁。 “梅姐姐,不是说了吗,你先去休......” 话音未落,宋琅忽然间脸色一变,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厉声喝问道:“何人在那!还不快快现身!” 只见门口矗立着一团黑影,藏在雨幕之中,完全瞧不清面容,而且古怪得不似人形,让宋琅都不禁咽了口唾沫,他这厢话音一落,外面那东西一动,快步走了进来。 直到对方入屋,灯光照耀下,宋琅方才看清,随即皱眉道:“江公子?” 曾与宋琅在崇文馆有过一面,不,应该说双方早就认识的江轻寒将肩膀上扛着的人直接丢在了地上,并发出“嘭”的一声,宋琅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看,情不自禁地惊呼道:“令狐兄?!” 江轻寒一边揉捏着自己发酸的肩膀,打理着乱掉的头发以及歪掉的头巾,一边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放心吧,给他喂了能吊命的玩意儿,一时半刻死不了。” 宋琅看了眼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令狐貂,又抬头望向这自来熟的江轻寒,眉头紧皱,属于原先那个宋琅的,最后一点零碎的记忆突然涌现,终于帮助他将过去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十多天前,宋琅跟往常一样,凑去崇文馆,无意间听到江轻寒与人谈起了“宸妃”,也就是宋琅的母亲死后未入皇陵之事,憨傻的宋琅从此动了心,开始暗中调查起了原因,八天前,也正是他主动约上了江轻寒,结果被马卫从后袭击,落入了河中,如今江轻寒带着浑身是血的令狐貂深夜跑来自己府上,宋琅顿时抓住了那刹那间的灵光。 原本的宋琅是个傻子,现在的宋琅可不一样,这江轻寒绝无可能是“无意间”说起,那分明就是故意讲给自己听,激起自己的好奇心,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可能。 宋琅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国旧人?” 江轻寒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惊讶,可紧接着宋琅又道:“不对,若你是陈国旧人,而我又是旧陈国最后的皇室血脉,你却置我于险地,这怎么也说不通。” 当年陈国国都被叛军攻破之后,皇族遂被屠戮一空,唯独他母亲因早早嫁入当时还是嘉国公的宋家,所以逃过一劫,而在他母亲死后,他就是唯一背负陈国血脉的人,想来陈国旧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害他才对。 江轻寒却不答,反而道:“我倒是也想与你好生说道说道,不过嘛,你那老奴如今还在东宫,看样子是熬不过今晚了。” 宋琅道:“你怎么知道?” 江轻寒嗤笑一声,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之,要想救你那老奴,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宋琅赶紧追问道:“什么法子?” 江轻寒拧干袖子的水,道:“当然是找齐王,眼下除了他,谁敢为你得罪东宫?况且刑部都是齐王的人,他想找东宫要个人,不难,你去求他,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宋琅心中一动,清楚对方说的不错,自己人微言轻,求谁都没用,唯有宋齐光敢,并且也能正面对抗东宫,可是...... 江轻寒看着他犹豫不决的眼神,轻笑道:“难不成你这府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偷的不成?” 宋琅一咬牙,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上继续与这来历不明的江轻寒继续掰扯了,一转身,直接夺门而出。 望着宋琅远去的背影,江轻寒扶正了有些歪斜的逍遥巾,咧嘴一笑。 最后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夜访齐王求相助 嘉国管理极严,尤其是京城,从酉时中便会敲响闭门鼓,关闭城门,提醒在外游荡的人归家,一直到戌时初,六百声闭门鼓敲完,便会关闭坊门,并有夜士出来巡街,一直到第二天的卯时初开门鼓敲响,才算结束。 在这个时间段里,若有在街上随意走动,却又解释不清楚的,便会被直接丢入牢中问罪受刑,据传曾有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因夜里喝多了在街上晃悠,直接被巡街的官差给打掉了牙,由此可见一斑,不过以宋琅的身份,再报上齐王的名号后,便没人敢拦了。 轻骑快马,宋琅孤身一人,一路乘风冒雨,总算是顺顺当当地赶到了齐王府所在的青龙坊。 这里可不比宋琅所居之地那么寒碜,因为临近景色迤逦的曲江池,池水得以直接穿过坊中,有了活水,坊中绿植自然茂盛,故而齐王党三个中坚,齐王宋齐光,燕王宋良,韩王宋欢这三人的府邸都坐落于此,而此地也因此被外人戏称为“三王坊”。 不愧是堂堂五珠亲王的宅邸,哪怕是在这寒意森森的大雨夜,也有两个下人一直在门口值守,此外还有数盏大灯笼高悬,照得门口一片犹如白昼。 在听到勒马声后,那两个下人对视一眼后,不顾大雨倾盆,赶紧下了台阶,跑来迎接,先是帮着纯凭记忆里的感觉,独自策马而来的宋琅停好了马,之后又小心搀扶着他下马。 待得宋琅踩到实处,方觉后怕,这骑马不比其他,不是有一份记忆就能立马适应的,好比看了说明书,但实际操作能一样么,加之他心急,这一路疾驰过来,一旦落马,摔断腿都是轻的。 眼下情况紧急,来不及过多寒暄,宋琅急喘两口气后,赶紧抱拳道:“两位,吾乃陈王宋琅,有急事求见你家主子,我二哥,劳烦两位通传一二。” 堂堂亲王不惜在深夜冒雨前来,并且直言求见自家主子,这下人倒也机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牵着马去避雨,另外一人则立马弯下腰,将宋琅往里引。 “陈王殿下,请随小人过来。” 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穿过朱红色的大门,走进这座名气极大的齐王府后,又接连穿过天井,前院,那下人再让闻声而来的丫鬟跑去告与齐王殿下,自己则带着宋琅放慢脚步往里走。 宋琅虽然心急,却也无可奈何,再者这下人肯定不是故意刁难他,能不通传而先放他进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等了没一会儿,前些日子才来陈王府给宋琅送过补品,那身姿魁梧,气势雄浑的宋齐光方才从廊道的另一头快步走来。 甫一见面,宋齐光也很善解人意,直截了当地问道:“四弟,深更半夜造访哥哥这,当是有急事吧?” 宋琅也顾不得还有下人在这了,面露苦相,双膝一软,眼瞅着就要对宋齐光跪下,后者见状,赶忙伸手扶住了他,惊讶道:“四弟,你这是何意呀?” 半是演技,半是为梅若水的安危真情流露,宋琅哭丧个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四,四弟见过二哥,实不相瞒,小弟的确有急事相求,还请二哥先受小弟一拜吧。” 宋齐光瞥了眼身旁的下人,那下人会意,赶紧躬下身,双手紧贴腰间,埋着头,一路倒退着离开,一直到了远处方才停步,这距离既听不清楚宋琅他们在谈些什么,又可以随时听候主子的差遣,光从这一点,便足以看出齐王府调教下人的本事。 宋齐光扶住宋琅的肩膀,郑重道:“你我兄弟,若有何事,不妨直接说来,二哥能为你解决的,就必定不会推脱,何以一来就下跪呢?站好了!” “是,二哥。” 宋琅抬起袖子,抹了把泪,随后便将一个多时辰前,在东宫发生的事给细细地说了一遍,宋齐光听罢,当即怒目圆睁,道:“竟有这种事?老五也太不像话了,无凭无据的事,却将那等罪名强加在你身上,还强扣了你家老仆,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番痛斥纯是由心而发,却不是作假,转而宋齐光立马又安慰宋琅道:“四弟,你且放心,此事你既然都求到了二哥这,二哥也不会不管。那刑部尚书与二哥交好,二哥这便遣人去找他,再替你草拟一份文书,陪你去东宫找宋泰要人!” “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宋琅一边说着,赶紧就又想跪下来道谢,却仍旧被宋齐光给扶住,不让他跪下。 “四弟,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随便跪人?站好了!你瞧瞧你,这一身的雨水,寒气只怕都浸进去了,快先去喝口热茶,烤烤火,暖暖身子,省得落下病根,二哥先去办事,你莫急,安心等着便是。” 说着,便大声将刚才退到远处的仆人招来,吩咐他先带宋琅下去,将湿透的衣裳给烘干,再熬些姜茶暖身子,而自己则迅速转过身,快步离去。 ------ 宋齐光生得人高马大,加之心中焦急,脚下走得也快,没多久便到了书房门口,一伸手,推开门,却见里面还坐着一人。 目若秋水,眉似飞花,一身青衣,霞姿月韵,不消开口,便自有一股运筹帷幄的风流气,不似那皇族贵胄,倒似那帐中军师,此人正是三王中的燕王宋良! 宋良行七,只略长宋和数月,别看他年纪小,可能力却不低,齐王党三位王爷中,为首的当属宋齐光,而宋良则是整个齐王党的军师,说话的份量极重,也最受齐王的信任。 一见宋齐光进来,宋良赶紧走上前,询问道:“二哥,出什么事了?” 宋齐光先简明扼要地将宋琅的话又给复述了一遍,随后道:“小良,你文笔好,你来写文书吧,就说那老管家涉及一桩大案,刑部要提人。我再亲自去找何大人!” 然而,他这边话音刚落,宋良便一把拉住了他,并且无声地摇了摇头。 宋齐光疑惑道:“怎么?” 宋良不紧不慢地道:“二哥,此事依我看,可急,却不可快。” 宋齐光闻言,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宋良放开宋齐光的袖子,道:“二哥想拉他入伙,是也不是?” 宋齐光点点头,道:“倒有做此想,不过他若不愿,自然不能强求。” 宋良微微颔首,侃侃而谈道:“二哥先莫怪小弟把话说得太直白。四哥天生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就算拉他入伙,也未必能成为一手助力,只怕到时候反成拖累也未可知。不过嘛,如今便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既可让他以后死心塌地地效忠二哥,又可激发他心中的男儿气!” 见宋齐光不说话,宋良便自顾自地解释道:“二哥若是去得早了,那老管家最后平安而归,四哥当然还是会感激二哥,但有什么用呢,他敢为报这恩而与我们一起对付太子吗?不,他不敢!” 宋齐光眉头紧锁,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故意去晚?” 宋良道:“太子与宋泰那厮苦心设下这个局,无非是因为老头子那句话罢了。” 宋齐光呵斥道:“老七,不得无礼。” 宋良却不在意,又道:“明明设了个捕鹿的陷阱,结果只捕到只微不足道的小兔子,那猎人气急败坏是其一,二是蚊子再小也是肉,所以我敢断言,宋泰绝不会轻饶了那老人家,二哥只需晚去片刻,那老人死了,四哥悲伤之余,难道不会恨上东宫吗?他若想报仇,不求助二哥的力量,又能求谁呢?所以二哥,依我看,此事急不得,只要拖上一会儿,就可平白......” 然而,宋齐光不等他说完,便严厉地呵斥道:“小良!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若是这般作为,那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异?” 宋良却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手段如何并不重要,二哥何必......” “你住嘴!” “二哥!” “闭嘴!此事休要再提!你不肯写,那我来写!” 说着,宋齐光便走到桌旁,提起笔,蘸满了墨,开始奋笔疾书,而宋良眼睁睁地看着,却也无可奈何,心中不禁升起无限感慨,既慨然于二哥的迂腐,却也钦佩于他的正直,况且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于他,不过他是君,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可自己是臣,手段若不狠辣一些,又如何能辅佐他成功呢。 光与暗,皆重要啊! ------ 宋琅在齐王府上侍女的服侍下脱去了已经湿透的外衣,披了一件保暖的狐裘坐在待客厅内,同时已有仆人端了点好的炭盆与热茶过来,帮他驱逐身上萦绕不去的寒气。 宋琅没有焦躁到在屋内走来走去,反倒端起热气腾腾的姜茶,一口一口,慢慢地抿着,倒不是他不着急,而是已经领教过了一番这阴谋算计的厉害,如今更是要藏性于内。 从东宫到齐王府,之所以故意演出那软弱无能的模样给所有人看,自然也是为了一个“藏”字,如潜龙在渊,默默蛰伏。 片刻之后,宋齐光果然拿上一封墨迹还未干透的文书,从后屋快步走出,道:“我已遣了仆人去找来刑部官员,四弟暂候片刻,等他们到了,咱们再一同出发。” 宋琅见状,赶紧放下茶碗,躬身行礼道:“多谢二哥仗义相助,四弟铭记在心,感戴不忘!” 宋齐光道:“哪里的话。” 二人落座,宋齐光直接在炭盆上烤干了墨迹,而不多时,便有仆人来报,宋齐光赶紧与宋琅一起走了出去,却见雨幕之中,门口已经多了两个身穿官服的人,此二人皆是刑部主事,在见到齐王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下跪行礼。 宋琅见了,不禁暗自感叹,这就是差距呀,自己有事就只能冒雨赶来,亲自登门求人,可人家深更半夜随便一句话便能叫来一帮从属,而且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官员,光看官服上的一些细节便知是堂堂正正的六品官,已算中游,平日里不定多少人巴结。 这二人对宋齐光的态度已近谄媚,但对宋琅却并不热情,只是点到为止罢了,好在宋琅也不在意,孤儿出身,经历过前世三十多年世事打熬的他最明白这个道理,要想受人尊敬,让人愿意结交,不敢轻慢,就必须得将自己变为必需品,否则光靠一些虚名是没用的。 宋齐光道:“情况紧急,闲话也不多说了,二位大人可带了官印?” 两人听了,赶忙解下腰间的官印,而宋齐光则将手中文书递给了二人,让他们分别在上面钤印,成为正式的刑部文书后,方才将大手一挥,喝道:“出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梅伯命丧太子手 宋齐光,宋琅,两位刑部主事,再加上随身护卫,合计八人,随着宋齐光的一声令下,八人冒着头顶不停坠落的细密雨滴,马不停蹄地朝东宫赶去! 雨夜前行,借着宋齐光的亲王身份以及那份盖有刑部大印的缉捕文书,八人顺顺利利地通过了重重关卡,终于步入这皇宫要地,到了这里,已不能再肆意策马,众人减缓速度又行进了一段距离后,终于下马而走。 这是规矩,宋齐光也没法违抗。 临近东宫门口,无需宋齐光开口,其中一名护卫快步冲上前去,与驻守在此的东宫侍卫做起了交涉,而其他人则跟在后面,去了那屋檐下暂且避雨。 宋齐光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抖去斗篷上的雨水后,见宋琅一直紧盯着大门里,便出言宽慰道:“莫担心,四弟,出不了事的。” 宋琅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容,算是回应,宋齐光见状,也未多劝了。 几人在耐心等待了一阵后,陡然间大门一开,一个人突然被从里面丢了出来,宋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梅若水! 老人软趴趴地倒在怀中,毫无生气,在这春末的冷雨夜里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宋琅心头一震,颤巍巍地伸出手,在梅若水的鼻下一探,转瞬间,整颗心也跟着凉了大半。 紧跟着走出的宋泰站在门口,双手扶着腰间玉带,冷笑一声后,诘问道:“此人已经供述,是受你指使,打算趁东宫文会之便,偷盗清明祭典的布防图,再配合关外的突厥人伺机行刺皇上!他签字画押的口供在此,宋琅,你还有何话可说?” 宋琅紧紧地抱着老人的尸身,垂着脑袋,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感情。 “我,无话可说。” 宋泰面露喜色。 “那就是承认了?” 宋齐光见势不妙,赶紧挡在了宋琅身前,呵斥道:“老五!你这是栽赃陷害!” 然而,他话音刚落,宋琅便大喊道:“是!是我管教无方!是我识人不明,以致府中混入突厥人的奸细也未知晓。明日我自会写请罪书,呈交父皇!” 说着,宋琅慢慢地松开手,将老人的尸体平放在地上,而自己则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一脸愕然之色的宋泰长揖及地,。 “多谢五弟替愚兄拔除了这颗府上的毒瘤,否则酿成大祸,愚兄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五弟的恩情,愚兄一定铭记在心,还请五弟受愚兄一拜!” 宋琅这几句话说完,虽然感觉上有些怪怪的,可一时间宋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整套连环拳招,结果对手直接不战而降,让他有力也无处使。 宋琅直接认了,并且又说会写明请罪书呈交父皇,最后还对自己行了个大礼,自己若是再执意追究下去,既有不近人情之感,也越权了,更何况宋齐光也在这,这显然是老四偷偷跑去求了老二,事已至此,倒真不好借机将他直接拿下。 宋齐光见状,重重一叹。 主人家都认罪了,他一个外人又能如何,只能是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宋琅的肩膀,沉声道:“日后若再有事,尽管来齐王府找我,我相信这天下还是有公道可言的!” 宋泰一挑眉,冷冷地道:“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宋齐光却丝毫不给宋泰面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立马转过头去,招呼手下护卫道:“来两个人,将这位老人家送回家吧。” 两个护卫得令,赶紧走上前去搬运老人的尸体,而宋琅也未阻止,只是朝着宋泰再度行礼。 “五弟,后会有期。” ------ 已是黎明破晓之际,陈王府中,被宋齐光手下护卫搬回来的老管家梅若水如今浑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尽是青紫伤痕,其中有渗血的鞭痕,也有拳头或钝器击打出来的淤青,可谓是惨不忍睹。 床榻边,是梅清秋正在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污秽,为他整理着最后的仪容,只是她偶尔会别过头去,用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如此,才能保证不哭出声来。 小少年梅晨蹲在门口,双手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那一连串从屋檐处往下滴落的细密水珠,眼中一片茫然之色,显然还没能接受梅爷爷已经惨死的事实。 房间外,廊道边,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江轻寒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自己身旁后,便立马转过头去,望着远方那深蓝色如宝石般美丽的天空,语气很平静。 “恨?” 宋琅悄无声息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稍稍低下头,看了眼那已经渗出些许鲜血的掌心,声音同样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欲啖其肉,欲饮其血。” 江轻寒嘴角一勾。 “很好。” 宋琅抬起头,与他间隔着正正好三步的距离,同样望向了那片将明未明的夜空。 “令狐貂呢?” “死不了。” “陈国上将军江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祖父。” 陈国上将军江睿,一度是旧陈国最后的希望,因为此人当时正是陈国的平叛大将军,奈何各地叛军就如那星星之火,已呈燎原之势,而朝廷前往镇压的兵马却只是杯水车薪,徒劳而已,再者内又有嘉国公这种野心勃勃,伺机而动的权臣,江睿就算有心杀敌,也是无力回天,此生最后一战竟然又回到了本该是大军出发点的都城,只是这一次,他们已从攻势变成了彻底的守势。 没有什么援军,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可江睿硬是靠着这高墙深池拖了足足半年之久,而在江睿父子相继战死沙场之后,陈国遂灭,整个皇室上下数百人皆被屠戮一空,独留一位皇女因早早嫁给本朝高祖的二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才得以幸免。 宋琅道:“你诱我去查我母亲的死因,之后又约我深夜相会,致使我险些被我府上的家奴所害,给我个能让我满意的答案。” 一旁一直以玩世不恭之相示人的江轻寒,眼中罕见有了几分郑重之色。 “的确,你是旧陈国皇室最后的血脉,老家伙们也将复国的希望全放在了你身上,这也是我来到长安的原因。不过,我江轻寒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只信奉四个字,‘等价交换’。你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等额的代价,这与你出身好不好没任何关系。所以,老家伙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可如果你没有那个心志,没有那个实力,我也没办法将一条泥塘里的臭泥鳅扶成真龙,明白了吗?” 江轻寒此言,半真半假。 屠龙术?扶龙术?岂有我江轻寒的养龙术厉害? 听他这么说,宋琅并不生气,反倒是微微颔首,很是认同。 “说得很好。” 两世为人,他或许比江轻寒更能认同这句话。 江轻寒咧了咧嘴,道:“何况,你以为那天把你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是谁?总之,我绝不会害死你就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嗯,半死不算。 江轻寒如是想着。 宋琅又道:“再问你一个问题,太子为什么会对我穷追猛打,这你可知道?” 江轻寒冷笑道:“太子?若不是你母亲当年被陷害,如今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 宋琅摇摇头,并不为其所动。 “是吗?那前二十年他为什么不下手?偏要等到今天?江轻寒,别当我是傻子,我看这背后少不得有你们在推波助澜。一个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亲王,懦弱无能,毫无进取之心,要想复国,找这样的人肯定不行,可你们似乎没得选,那该怎么办呢,那当然得想方设法地改变他,激发他的斗志才行。至于什么最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呢?” 宋琅转过头。 “当然是‘仇恨’,你说,对吗?” 江轻寒一挑眉,转过身来,这次总算是愿意正视对方了。 宋琅道:“你是一个傲到了骨子里的人,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所以你口中的‘老头子们’让你来,你很不高兴,因为你并不甘心辅佐一个废物,对吗?” 江轻寒咧了咧嘴。 “我江轻寒自认此生从未看错过任何一个人,唯独你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 宋琅笑了笑,伸出手,道:“复国,夺嫡,复仇,随你怎么想,总之,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你想掌控我,我也想掌控你,那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不必认我为主,我也不会当你是奴。你不是最喜欢‘等价交换’四个字吗,如何?” 江轻寒盯着他,好半晌,突然一巴掌拍掉了宋琅伸出的手,冷笑道:“你已经欠我一个人情了。” 宋琅收回手,道:“那得让他亲自感谢你。” 江轻寒道:“令狐貂是你的奴才,这人情当然得算在你头上!” 宋琅慢慢揉搓着左手的玉戒,江轻寒突然转过身,扬起手道:“不必送了,另外,记得给你府上那两个人下封口令!别去崇文馆,后天我自会来找你!” 目送江轻寒离开后,宋琅耳朵一动,转过身,却是泪眼婆娑,神情凄凉的梅清秋站在门口,一只手捂着嘴,整个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宋琅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梅清秋再也忍不住,伏在了宋琅的怀里,悲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为,为什,为什么,梅,梅伯他,他从没有,从没有做过坏,做过坏事呀,为什么,是为什么呀......” 宋琅无言以对。 三十七年的人生,我自问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依旧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或许这世上,就只有坏人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宋琅的声音愈加冰凉。 “我会让他们给梅伯陪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御书房里君臣见 陈国因天子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二世而亡,其国祚不过短短三十来年,而在陈末的乱世中,当时还是陈国重臣的高祖皇帝趁势起兵,不过短短半年多便占据旧陈国半壁江山,进而称帝。 从陈国旧臣到嘉国高祖,整个过程中,当属高祖的二子,也就是之后被封秦王的宋泽雨战功最为彪炳,声势最为显赫,也最为众人所拥戴,据说连高祖最后下定决心反陈也是被这个二儿子所鼓动,而那一年,他刚十九。 公瑾年少,江东霸王,亦比不上这位史无前例,亦可谓后无来者的秦王,只因嘉国完成九州一统,中途所有割据一方的枭雄,皆由宋泽雨亲手或招降,或诛绝,连高祖也深深忌惮,虽未封其太子,却赐他天策上将,同时兼任太尉与尚书令,文武大权尽握在手,其位还在三公之上。 不过最后宋泽雨还是以一场血腥的政变,诛杀掉其余兄弟,成功登上皇位,这也是为何这一代九位亲王,却未曾有人获封秦王的原因,既是为了避嫌,更因为根本没人配得上。 宋泽雨被称为“圣主”也并非臣子谄媚之言,遥想神州大地几度浮沉,改朝换代乃是常事,但开国功臣皆得厚待,善终之朝,遍翻史册,唯此一人,甚至连曾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也都折服于他的仁德,最后甘愿辅佐于他。 一众降臣里,如今地位最为显赫的,当属御史大夫兼黄门侍郎,加赐御前行走,以直言不讳而著称的谢玄,谢大人,当年他曾是宋泽雨那位兄弟,也就是太子爷的门客,更曾雇人屡次三番刺杀当时还是秦王的宋泽雨,不过往日恩怨丝毫不妨碍他如今受宠,乃至于屡次当众了上百次了,私下里,不必如此,坐吧。” 早有白朝恩从一旁搬来椅子,而谢玄也不客气,就这么坐了下来,只是腰背挺直,仍未有丝毫懈怠。 宋泽雨懒得再管他,反正几十年了,说再多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便低下头,拾起一份新的奏折,心分二用,一边继续阅读这份关于边关战事的紧急奏章,一边道:“可听说了?朕那个四儿子不慎落水的事?” 谢玄面无表情,连语气也极其冷漠。 “臣公务繁忙,未曾关注这些事。” 宋泽雨头也不抬,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真是不堪,二十来岁的人了,竟会失足落水,也不知是随谁。” 等了一会儿,见谢玄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宋泽雨便又道:“朕近来,时常梦见宸妃,只是每当朕一叫她的名字,便醒了。听闻谢公早年曾研究过黄老之术,易学星象,不知可否为朕解解梦啊?” 谢玄道:“臣是御史台的御史,不是钦天监的灵台郎。” 宋泽雨道:“不妨说说嘛。” 谢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宋泽雨点点头,道:“许是吧,二十年了,自她离世之后,朕也甚少关注琅儿,前些日子与郑国公闲谈时提起此事,听说琅儿写得一手好诗词,便随口夸赞了几句,未曾想,不日便有琅儿落水,险些身死的消息。” 郑国公独孤无忌,说是尚书省右仆射,但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嫌,因为宋泽雨当年就兼领尚书令,所以这一朝臣子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不能与他并列,这尚书省右仆射就是第一等的实权大员,为嘉国宰相。 此人跟随宋泽雨极早,不但在一统天下的道路上为宋泽雨积极出谋划策,更在之后的政变中立下极大功劳,故而在一帮老臣中,此人的官爵当属第一,况且他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宋泽雨的大舅子,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已逝的独孤皇后,太子宋承乾与楚王宋泰的生母,一个是德妃娘娘,晋王宋玄彬的母亲。 既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同时又立下过扶龙之功,并且自身也是饱学之士,这样的人想不受宠都难,只是看宋泽雨如今的意思...... 谢玄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石佛,外界的一切纷扰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宋泽雨没有瞧见,又自顾自地道:“你说,琅儿遇害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等了半晌,谢玄还是不说话,宋泽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老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人不是一向以敢于忠言直谏而著称么?有你带头,那些小辈们都恨不得指着朝中诸国公的鼻子骂,怎么今天倒成哑巴了?” 谢玄离开椅子,跪倒在地,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宋泽雨摆摆手,极不耐烦地道:“少跟朕装模作样,二十年了,你不累,朕都累,赶紧起来吧。你放心,这御书房今天就我们君臣三人,这里说的话,外面听不见,你也带不出去,朕准你今天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敲山震虎诸王惊 谢玄行了一礼,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臣无话可说。” 宋泽雨绕过桌子,走下台阶,大太监白朝恩赶紧前去搀扶。 “那如果朕要你一定得说呢?” 谢玄立马道:“那倒也可以说说。” 宋泽雨一抬头,险些没被这“见风使舵”的心腹爱臣给气笑了,抬起被白朝恩扶着的手,没有再走,道:“丑话说前头,若是说得不好,朕可有惩罚。” 谢玄义正言辞地道:“在下虽是靠参本吃饭的御史,但这捕风捉影的事臣做不来,若是没有证据便乱说一气,也是愧对了陛下的信任。” 宋泽雨有些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谢玄道:“若一定要说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的话,臣以为,唉,臣还是不说的好。” 宋泽雨抓起笔筒就要砸过去。 “说一半又不说了,你是在戏弄朕吗?” 白朝恩见状,赶紧拉住了宋泽雨的手,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 谢玄道:“臣不敢,只是该如何权断,只在陛下一人,您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一再逼问老臣呢?” 宋泽雨瞥了眼白朝恩,后者赶紧松开手,双手叠放在腹部,躬着身退到一旁。 宋泽雨放下手中笔筒,将落在桌上的毛笔又放回去。 “好你个谢玄,这场面话倒是一向说得漂亮!” 谢玄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宋泽雨瞧见了,那本就是佯装的怒气烟消云散,对谢玄反倒是越看越顺眼,随即又朝站在一旁的白朝恩道:“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朝恩单膝下跪,行了个叉手礼。 “老奴明白。” 始皇帝曾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同是秦王,这位秦王仁德归仁德,却不是什么活菩萨,若论雄才大略未必胜出,可若论亲自征战之骁勇,始皇帝尚不能及也。 再者这件事牵扯甚大,若是怪在郑国公那,自然不妥,若是怀疑这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白朝恩,当然也不妥,能做的,就是借一批人的死,让外面不安分的小子们知道,我宋泽雨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太早把爪子伸出来,那就只有等着被我斩断。 ------ 往宫里安插自己的人,或是收买一些内侍,宫女等等,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新鲜,毕竟整个天下以京城为中枢,而整个京城又以皇宫为核心,万事皆从此地而出,若能提前得到消息,闻风而动,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相应的对策,捞取最大的好处,别说是诸位王爷了,当朝几位国公重臣也都有暗地里交好的内侍总管。 宋泽雨的意思,即处死一批内侍,敲山震虎,以最直接的手段表达自己的态度。 而大总管白朝恩的厉害就在这里了,但凡是此人抓出来的,既是那天可能听到过天子与郑国公独孤无忌言谈内容的人,也是各方安插在宫里的人手,一共二十一人,尽皆杖毙。 为了洗干净地上的血,甚至还出动了八个小太监,提着水桶忙活了一下午,而那惨叫声与死人的惨状,更是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宫里一些下人的梦魇。 东宫本就在皇宫之中,只是因位置在东面才以东宫代称,故而宋承乾自然是最快知道此事的,顿时急得在大殿里团团转。 想他早早被立为太子,被老爷子寄予厚望,自然也已经尝尽了这权利带给自己的无数好处,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对这太子之位视为禁脔,逆鳞,莫说他人觊觎,就算只是宋泽雨随便一句话,他都要变得暴躁。 之所以要针对这个前二十年直接当做不存在的四弟,正是因为宋泽雨对独孤无忌说的那一番话,至于宋泽雨是无心还是有心,不重要,因为宋承乾不允许任何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可能存在。 而且宋承乾更知道,当年最受宠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生为陈国皇女的宸妃,也就是宋琅的生母! 当年,还是太子妃的独孤烟云为宋泽雨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宋承乾,可等到宋泽雨登基之后,也完全没有将其扶正的意思,还是一直等到宸妃案发身死,再有独孤无忌等老臣从旁谏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后”为由,独孤烟云才得偿所愿。 宸妃一死,旧势力自然也连带着被一扫而空,而区区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根本翻不起风浪,同时也怕宋泽雨心生反感,方才将宋琅放过,再之后没几年,独孤烟云也很快离世。 宋承乾长大后,本也对这个懦弱无能的四弟没什么感觉,可从买通的内侍那听到了父亲夸赞宋琅,思念宸妃的话后,顿时让他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从而对宋琅下手,可如今白大总管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意思? 莫说他了,连宋泰也有些慌张,那一对小眼睛已经瞪到了极限,下意识地惊呼道:“莫不是父皇在警告我们?” 南宫怀玉也在殿中,而他也不愧这“凤雏”之名,在听到下人禀告,再看宋承乾这反应,又听到宋泰的话,便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推演了个七七八八,顿时出言道:“可是与陈王有关?” 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宋承乾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承认,反而对南宫怀玉道:“你先下去吧。” 南宫怀玉闻言,微微一愕,见宋承乾死死地盯着自己,方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未受其信任,这等秘要自己连参与商讨的资格也没有,无奈之下,只得行礼拜别。 待得南宫怀玉转身离去,宋承乾方才勃然大怒道:“你是怎么办的事?口口声声说让他有去无回,却是个臭计!如今可好,父皇定是在警告我等!该死,该死!” 宋承乾是又惊又怕,直恨不得拔出剑把这亲弟弟给砍了。 宋泰缩着脑袋,也很无奈,不过他不敢反驳,只是暗自恨上了那个突然消失的陈府下人,以及那个给他出馊主意的“幕后高人”,嘴里嗫嗫嚅嚅的,委屈道:“太子哥哥,我,这......” 宋承乾一摆手。 “别说了!陆先生几时回来?” 宋泰吞了口唾沫,小声道:“还,还需要些时日。” 宋承乾转过身,猛地一脚踹在了宋泰身上,直踢得这大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连几时都说不清吗?啊?” 宋泰赶忙俯身跪倒在地,道:“臣弟马上叫人去催!” 宋承乾道:“那还不快去!你在等什么?等孤再给你一脚吗!” 宋泰一边扶着发冠,一边站起身,飞也似地逃掉了,若不是亲眼见到,只怕外人都不敢相信这胖子竟能如此灵活。 转瞬间,大殿为之一空,只剩下宋承乾一个人独自在殿宇中,拿剑砍着殿中的桌子,饰物,怒吼发泄着。 ------ 齐王府中,刚得知了消息,从自家宅邸匆匆赶来的宋欢亦是在向宋齐光追问个不停。 “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宫里的眼线都被拔掉了,是不是父皇他要......” 宋齐光眉头一皱,呵斥道:“六弟,慎言!” 宋欢却不依,而是继续追问道:“是不是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是不是?” 宋良抬起头,看向这位六哥的眼神中满是无奈,若非看重此人的财力,再加上二哥与他交好,依宋良的脾气,是绝不会理会他的,就算是现在,他也从未真正将宋欢当做自己人,他这辈子唯一信任的,只有宋齐光。 “宫里的确杀了一批人,可除了咱们布置的眼线外,也有宋承乾那边的,其余人虽然不知背后是谁,但肯定不是随便选出的,想来这些人手早已被老爷子获知,只是往日懒得理会罢了,如今虽不知是什么事让老爷子动怒,可我敢保证,这绝不是为针对我们而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宋齐光感叹道:“父皇的确是一代圣主,许多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往宫里安插人手的确是我们越界了,但我们未做亏心事,倒也不怕鬼敲门,六弟不必如此惊慌。” 宋欢依然眉头紧锁,道:“只怕是我封地上的事......” 宋良见他那副模样就烦,却又不得不安慰道:“放心吧,没那么严重。老爷子若动了真火,又岂会只随便杀几个人就草草了事的。若你真这么想,那你就太看轻老爷子了。老爷子当年用兵,素以雷霆万钧而著称,这次这件事,便就此打住,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也犯不上杞人忧天,该吃吃,该喝喝,封地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说罢,未免宋欢这愣货继续纠结,宋良直接岔开了话题,问道:“二哥,四哥的事最后怎么样了?” 宋齐光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人死了,不过没攀咬上老四,据说是张先生那边递了折子。” 宋良暗暗点头。 人死,宋琅才能恨东宫,宋琅恨东宫,才能被己方利用,故而他并无宋齐光的感伤,而是十分高兴。 “张先生素来秉公直言,再者此事本就卑劣,老爷子肯定明白,东宫那边想必也不敢闹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磨刀霍霍向羊羔 因缺少银钱,故乏于修缮,以至于略显破旧的陈王府中,唯有后花园得益于梅清秋常年的悉心照料,所以每年春日都是这般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绚丽景色。 一场笼罩全城的春雨过后,院子里,柳树抽新芽,百花开正盛,此生机勃勃之相,也使得位于花园中那座新砌坟茔并不显阴森,就连府上胆子最小的小少年梅晨,这几天夜里都会偷偷在这里一直待到破晓才会离开。 临时修砌的坟茔很简陋,仅仅只竖了块赶工打造的石质墓碑而已,最后还是在梅晨的请求下,才象征性地堆了个小土包,前面则搭了处小祭台,可以放下瓜果酒水以及香烛等物作为祭奠。 祭台,墓碑,坟丘,三者合起来也只占了巴掌大的一块地儿,瞧着不免有些凄凉。 也或许每个人到最后无非就是这么个下场,三尺小盒,即是容身之所。 离着坟茔不远,最多也就十来步的距离,赤裸着上身,只穿有一条深色长裤的宋琅,正坐在梅若水生前亲手打造的竹凳上,手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剔骨刀,脚边摆着水盆水桶,而在他面前的长凳上,则放有一块青灰色的磨刀石。 宋琅一弯腰,伸出手,从水盆中掬起一捧清凉的井水浇在刀身上,随后将刀身紧贴那方粗粝的磨刀石,背肌发力,身子前倾,往前徐徐推进。 不是来回摩擦,而是只往同一个方向进行打磨,推到底后,便从头再来,直到将刀身上的铁锈磨掉,重新恢复其锋利。 整个过程只是无趣的重复,枯燥乏味之处,旁人只怕连看也看不下去,但宋琅的精神却无比专注,手下的动作不疾不徐,完全没有刻意去追求效率。 嘶,嘶,嘶...... 刀身上的锈迹与粗粝的石块摩擦,以嘶哑的嗓音演奏出了一曲铁血的乐章。 直到两个时辰后,宋琅方才拿起旁边的棉布,一寸一寸地拭去了刀身上残存的锈水,整个动作缓慢而温柔,好似正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又打来半盆清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刀,此刻的他已是满头大汗。 举刀望天,光滑锋利的刀刃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宋琅迷了眯眼,甚至在刀身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轮廓。 很好。 垂下手,提着刀,宋琅站起身来,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沿着紧实的肌肉滑落,他转身走到一旁的桌前,低下头,看向了那头四蹄被麻绳捆住,正“咩咩”直叫,至多也不过十来斤重的小羊羔。 羊儿的声音一向是绵软与温驯的,似这样的半大小兽,为了能够得到母亲更多的哺育,它们的叫声亦是天然会激发母性,这只连头,自然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好在他握刀的手足够稳,心也足够细,并且没有丝毫的焦躁,步步推进之下,完全看不出他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从腿部尹始,尖刀慢慢地划开皮肤,往两边翻开,沿途若遇到连接的筋膜,便直接割断,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外皮剥下,恰如他刚才磨刀一样,整个人完全专注在这个剥皮的过程中。 大半个时辰后,整张羊皮终于被剥下,而且几近完美,除了最开始的小口子外,毫无破损,对于他这样的生手而言,简直算是一个奇迹。 羊皮放在一边,接下来,则是要彻底地肢解掉这头小羊羔。 好在他前世为了讨口饭吃时,倒也曾做过类似的活儿,所以区分内脏,哪些可留,哪些不可留他很是清楚,心肝脾肺肾,一样不少,整个肢解的过程充满了奇异的美感,正如庖丁解牛,并不恐怖,只有无与伦比的舒适。 终于做好了这一切,宋琅将手中的刀平放在桌上,满意地看向了在经过割喉去血,剥皮抽筋,层层肢解后,由自己亲手完成的杰作,也就是一桌子被完全分解的肉块。 宋琅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望向梅若水的坟茔,微微一笑。 “要处理掉一头羊还真是麻烦呢,您说是吧,梅伯?” ------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有二人静悄悄地走入陈王府,为首这人头戴逍遥巾,两条掠子迎风飘扬,一脸玩世不恭之色,正是那旧陈国大将军江睿之后,江轻寒,而另一人头戴幕篱,黑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见身段婀娜,襦裙齐胸,清凉之余,亦是极具诱惑。 江轻寒在前,这人在后,二人不走前门,而走后门,并且也未通知府上之人,这一路上仿入无人之地。 好似身处自家宅邸,全然没有一点做为外人的自觉。 来到一处房门外,江轻寒更是连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不过在瞧见了那位温婉贤淑的梅姑娘后,江轻寒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收敛起了脸上的轻浮之色。 靠坐在病榻上,脸色依旧惨白,不过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的令狐貂见状,顿时惊讶道:“江先生!” 江轻寒一拱手。 “可否请梅姑娘回避片刻。” 梅清秋点点头,拿起已经空了的药碗,转身径直出去了,既不打招呼,也未多言。 梅若水的惨死已让她悲痛至极,刚处理好了他的丧事,还来不及休息,便又得了宋琅的命令,前来照顾令狐貂这个陌生人,身心俱疲之下,如今见着了江轻寒,自然提不起什么好脸色。 好在江轻寒也不在意,待得梅清秋转身离开后,他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嬉皮笑脸,游戏人间的模样,嘴角一咧,也不知究竟是在关心还是在挖苦。 “嘿,这丑人的命就是硬啊,这都被你给熬过来了。” 令狐貂靠坐在病床上,虽然还很虚弱,却强撑着想要下地向其行礼。 “江先生救在下一命,在下无以为报,请江先生受在下一拜。” 江轻寒见状,也不上去扶,只是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免了免了,两天前不就来过一次了么,是又想在地上滚一圈还是怎么着?” 原来,早在两天前令狐貂就已经醒了,而当时恰巧江轻寒也在,在了解到是江轻寒将自己背到陈王府救治后,为了向江轻寒这个救命恩人行礼,结果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末了,江轻寒又补了一句,道:“令狐貂,若不是看你有几分才学,可堪一用,我也不会救你,所以不必谢我,真要谢,就去谢宋琅吧。” 令狐貂握紧拳头,满怀期待地道:“只要陈王殿下不弃,便是为殿下牵马坠蹬我也愿意!” 江轻寒一听,顿时露出了一副踩到狗屎的样子,摇摇头,转身招呼门口那头戴幕篱的人进来,口中依旧是调侃不断。 “真没看出来令狐兄口味独特,而且,嘿嘿,欲念旺盛,这一身伤都还未好得利索,便起了淫心,都说饱暖思**,饥寒起盗心,古人诚不欺我。” 令狐貂不知如何辩驳,只好苦笑道:“江先生说笑了。” 江轻寒道:“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人。” 那穿着齐胸襦裙,婀娜多姿的来人扯下幕篱,露出一张极妖媚的脸来。 眉心中间一点花钿,嘴唇小巧如樱桃,身段妖娆,眼神娇媚,万种风情千般好,可唯有一点让人不得不在意,那便是他是个有喉结的男人。 可除了这一点,哪怕是声音,亦是娇滴滴如女儿家,全然听不出差别。 “奴家见过令狐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令狐献计送伶人 先磨刀,后杀羊,再生火,五六个时辰过去,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无群星耀夜空,但有明月照沟渠,黑幕降临,连这花园的缤纷也掩了个干净。 时值傍晚,春风还寒,宋琅洗净身上沾染的污血后,穿好衣裳,坐在竹凳上,两只手缓缓转动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腿,看着羊油偶尔滴落在火堆上燃起的火花,闻着那诱人的肉香,方觉饥肠辘辘。 忙活了一整天,无论是磨刀杀羊,还是生火搭建烤架,都是极费功夫的事,而且他一直保持高度的专注,故而如今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十分疲倦,急需补充。 不过,越是饥饿反倒让他越是精神,一时间似乎回到了仍在孤儿院的小时候,晚上因为太饿睡不着,在床上来回翻滚,种种回忆交错出现,让宋琅油然而生一种寂寥感。 就在他怔怔地盯着摇曳的火光,看得出神之时,突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宋琅瞬间惊醒,抬起头,望向十步外,那半月形的拱门,却见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扶着令狐貂,与江轻寒一起走了过来。 宋琅见状,立马放下了手中焦香的羊腿,赶紧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令狐貂的肩膀,又是关切,又是责备。 “令狐兄!你受了重伤,身子还没好全乎吧,为何突然下床?你若有事,知会梅姐姐一声,我自会来寻你,你这是......” 却不料,令狐貂不等他说完,突然双膝一软,以头抢地,大声道:“小人斗胆,恳请陈王殿下收留小人,让小人为陈王殿下效犬马之劳!只要殿下不弃,小人必当以性命报之!” 宋琅一怔,旋即心中大喜,赶紧伸手扶起了令狐貂,这一脸感动之色竟全是发乎真心。 “先生何出此言?能得先生相助,是吾之幸事也!只盼着先生莫要因我这陈王府寒酸而嫌弃才是!” 令狐貂被宋琅从地上扶起之时,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一抬头,竟是已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只要殿下不弃,小人宁死不离!如有违此誓,天地共诛之!” 一番誓言,掷地有声! 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寒窗苦读无人问津,远赴京城为人厌弃,拳脚加身险送性命,他这辈子遭遇的惨事,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今终于找到了归宿,让这个徒步走过千里黄沙,宁死也不肯向老人动手,铁骨铮铮,坚强刚毅的男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把辛酸泪,除了他自己,天下又有谁会明白他心中憋藏了一辈子的凄苦,无奈和委屈终于得到释放后那份复杂的感觉呢? 莫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真情流露而不怯场者,才是那值得人人称赞的真男儿! 在一旁看戏的江轻寒抬起袖子去抹眼角,似乎也被感动得落泪,只是他语气轻佻,让人立马便明白过来,他实是在调侃二人罢了。 “真是好一出主仆情深!若以笔记之,来日必成传世佳话!” 宋琅闻言,心头愠怒,却不好发作,一转头,看向这毫无尊卑上下之分,倒是颇有现代人思维的江轻寒,以及那一直未曾显露真容的女子,笑容依旧和煦,语气亦是亲热。 “江公子怎么来了?对了,这位姑娘是......” 不知江轻寒究竟是生性如此,还是存心要试试宋琅的底线,竟笑嘻嘻地道:“他?不过是你这新仆人为了讨好你,借花献佛送的礼罢了。还有,念着你连碰都不碰梅姑娘的事,估摸着你口味有别于常人,所以把招子擦亮点,这可不是什么姑娘哟。” 不等宋琅发怒,令狐貂眉头一皱,霍然转过身来,沉声呵斥道:“江先生!您救了在下一命,在下铭感于内,十分感激,可还请江先生不要肆意出言侮辱陈王殿下与梅姑娘!” 江轻寒一屁股坐在了宋琅刚刚坐的位置,一边转动着表皮焦香的羊腿,一边抬起头来,语气有着六分轻佻,三分冷意,一分不屑。 “好啊,有朝一日你一声令下,我就得人头落地时,那我可能会听你的。” 宋琅朝着令狐貂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小声道:“由得他去。” 令狐貂抿了抿嘴,只好闭嘴。 火堆旁,江轻寒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令狐貂,嘴角一勾,也没再说什么。 玩世不恭?言语无忌?故意伤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见江轻寒自觉远离,令狐貂也顺势岔开了话题,小声说道:“殿下,此人名曰‘称心’,乃是一位伶人,需以您的名义送去齐王府。” 宋琅闻言,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齐王?” 令狐貂解释道:“小人虽不知太子为何会针对殿下您,可眼下太子势大,不能力敌,联络齐王以抗之,乃是势在必行之策。小人听闻殿下那晚也曾去找过齐王求助,投桃报李,送一伶人过去,合情合理,也可借此攀附交情,寻求庇护不是?” 宋琅眉头紧皱,疑惑盈满双眼,可令狐貂这次却没有再低眉垂眼,而是同样抬头,眼神坚定,一切意思已尽在不言中,宋琅旋即眉头舒展,当即拍板道:“说的是,齐王哥哥对我有恩,当报之!” 火堆旁,江轻寒舔了舔嘴唇,拿起随身携带的匕首,从已经烤好的羊腿上连皮带肉削下一大片,随后如捻棋一般夹在指间,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走了,走了,省得留下来碍眼。” 宋琅挽留道:“肉都烤好了,江公子不如......” 话未说完,江轻寒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四爷,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总之这人就送给你了,为了掩人耳目,今晚还有一批伶人会送来,至于用不用,怎么用都是你们的事,就不必另行知会我了。” 宋琅本也是客气客气,自然不会强留,可就在江轻寒穿过半月拱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回过头来,严肃地问道:“四爷,您说说,该怎么样才能吃掉一头羊呢?” 宋琅眉头微蹙,有些不解,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江轻寒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轻寒一伸手,将那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丢进嘴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大笑道:“哈哈哈,当然是一口一口地吃喽!” ------ 次日,虽然令狐貂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但宋琅依旧按照令狐貂的意思,将这帮由江轻寒弄来的伶人送去了齐王府,不过他并未亲自拜会,而是由令狐貂手书了一封信,表明自己是为了报答齐王那天的相助之恩,言辞十分恳切,不过并未太刻意地攀附交情。 齐王府,宋齐光看着这封出自令狐貂的手书,脸色几度变幻后,忽然重重一叹。 宋良问道:“二哥,他信上说了什么?” 宋齐光摇摇头,将信递给了一旁的宋良,叹息道:“我实未想到,他竟会送我一帮伶人。” 刚来不久的宋欢惊讶道:“啊,我还当后院那帮伶人是二哥您自己买的呢。” 宋良放下信,呵斥道:“你当二哥与你一样,都是沉溺酒色之人?可笑!” 宋欢一听,顿时怒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良正要开口,宋齐光一摆手,道:“小良,这件事你怎么看?” 宋良瞪了宋欢一眼后,转头道:“二哥,老四府上是什么情况,您不会不知道吧?” 宋齐光闻言,眉头一皱,宋欢一拍大腿,道:“对呀,他是哪儿来的钱,这批伶人我看可得值不少银子,难不成是有人......” 宋良白了宋欢一眼,嫌弃之色简直是溢于言表。 “谁钱多了没处花么?会帮他?若要帮,这二十年来他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窘迫了!” 宋齐光道:“那依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宋良道:“依我看,老四是被太子的手段吓着了,故而不惜拿出老本,也要与二哥您交好,寻求庇护而已。” 宋欢道:“一定是这样,那个胆小鬼,肯定吓破了胆!” 宋齐光道:“可他在信上并无此意呀。” 宋良道:“有些事,得看他怎么做,不能看他怎么说,这批伶人价值不菲,他舍得本,自然是有所求的。” 宋欢在一旁搓着手,色眯眯地道:“那二哥,这批伶人我看不如就......” 宋齐光瞥了他一眼,道:“都送去宫里吧。” 宋欢顿时急了。 “啊?为何呀,二哥!” 宋良道:“你可忘了,前些日子宫里杀了一批内侍?这批伶人若是养在府中也只是吃闲饭的,有什么用?送去宫里,讨好一番老爷子,你的事也好说道一些,明白么?” 宋良对这个鼠目寸光的六哥真是嫌弃得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每次到这种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玩乐,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欢被他这么一提醒,立马就蔫了下来,最后还是宋齐光拍着宋欢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宏图大志,建不世之功,岂能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二哥也是为了你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细腰一舞君王醉 宋齐光做的决定,宋良自然是鼎力支持,再者一帮文武都不成的伶人,养在家也是白白吃空饷,倒不如全送去教坊司,有没用另说,总省了几张吃饭的嘴。 至于宋欢虽有些不舍,却也没有胡搅蛮缠,他虽是个纵情享乐的花花公子,却也明白一个轻重缓急,一伙伶人而已,就算再好,又哪能比得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呢? 就这样,在宋琅将这帮伶人送去齐王府的当天下午,宋齐光便遣人将他们送走了。 不过,伶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进那皇宫重地的,首先得去隶属于太常寺的教坊司登记,转交籍贯,然后进行审核,必须得是身家清白,技艺过人者,才有那么一丝为天子表演的机会。 在嘉国,伶人的地位十分低下,属贱籍,与奴隶无异,能够加入教坊司,对于艺人们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毕竟教坊司的人向来只服侍官家,并不服侍普通人,多少还是有些优越的。 说到教坊司,就不得不提春秋时期,齐国国相管仲了,这位风俗业的老祖宗置女闾七百,由此拉开了这官妓一行的序幕,教坊司亦是承袭此道而来。 卖艺不卖身这句话,在现代尚且难成,在身不由己的古代那更是个笑话,就算是一代乐圣李龟年,以舞剑闻名于世的公孙大娘,也只是贵族圈子里的玩物罢了。 不过,这帮由江轻寒亲自挑选的伶人不但未能顺顺利利地入宫,进入云韶院继续研习技艺,也没能留在太常寺,等待某天天子宣召,而是被直接送入了宋承乾所居的大明宫。 东宫殿内,体态浑圆的宋泰一手扶着腰带,痛斥道:“哼!老二还真是好算计,如今竟想偷偷送伶人进宫,魅惑父皇!还好许大人反应及时,险些被他做成了!” 桌后的宋承乾两只手放在人中的位置,哪怕挡住了半张脸,可那阴沉之色依然看得宋泰有些心虚。 栽赃宋琅一事没成功也就罢了,事后得知竟是张清正那老不死的偷偷递了折子,这就让宋承乾很恼怒了,紧接着天子又当众杖杀了一批内侍,更让他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心神,结果宋齐光又搞出这些幺蛾子来。 “嘭!” 宋承乾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贼子!孤与你誓不两立!” 宋泰见状,赶紧劝道:“太子哥哥息怒......” 宋承乾低下头,扫了一眼站在殿中的宋泰,气得大骂道:“你也是个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被那老不死的捅到了父皇那去!你是不是巴不得孤被父皇责罚?” 宋泰立马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臣弟不敢!臣弟不敢!太子哥哥民间,臣弟绝无此心啊!这,这次是臣弟疏忽了,请太子哥哥给臣弟一个机会,臣弟绝不会让太子哥哥失望!” 宋承乾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不免生出几分倦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将那帮伶人带上来吧。” 宋泰对此似乎早有准备,悄无声息地挥挥手,便有仆人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将伶人们给带了进来,其中为首的,自然是那姿容不逊于女子,哦不,应当说比女子更有一种奇异的妖媚感的称心,只是戴着幕篱,外人看不清模样,其他还有八人,其中六个是乐师,剩下两个算是伴舞。 九人一进来,便赶紧跪拜行礼,宋泰生怕宋承乾再对自己发难,便催促道:“都会些什么,演来看看吧!谁若是不拿出看家本事,可休怪本王无情!” 伴君如伴虎,乐人再厉害,人头落地也就是他人一句话的事罢了。 九人心中揣揣,齐声答应后,那六名乐师摆开架势,手中乐器各不相同,有琵琶,有竹笙,有羌笛,有陶埙,有洞箫,有皮鼓,瞧着倒是有模有样。 除了称心以外的两名舞人则都是女子,嘉国没有白居易,自无小蛮腰的说法,不过这二人之腰身细如杨柳,衣着也是以胡人风格为主,颜色鲜艳,造型大胆,看得那几个侍卫和仆人都挪不开眼。 不过,这与前方的称心一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其身材不但娇小,更比那两名女子要妖娆纤细,古有赵飞燕风吹欲飞天,扯裙而落地,从此有褶皱的“留仙裙”风靡至今,传说她身材娇小,可在人掌中舞动,想来便是称心这模样了。 不过这些倒并未激起宋承乾的好奇心,毕竟他可是嘉国的太子殿下,他宫里的乐师舞人自然也是上上之选,如果说普通人见着了这些乐人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口井,那么他就是出生在大海边,一切都是允夺允取,自然不会为区区浪涛激起半分心动。 再看殿中,称心一伸手,摘下幕篱,却不丢远,竟是将其当做了扇子,一手提起,黑纱遮面,身后的乐师们心领神会,当即开始努力奏乐。 乐分两种,分别是雅乐与俗乐,其中雅乐是唯有在举行宫廷大宴或是盛大典礼时才会奏响,曲风以庄严肃穆,大气恢弘为主,如同那金色大厅里的交响乐团,而俗乐之俗非低俗也,而是通俗,寻常青楼妓馆,或是私人聚会便多是演奏俗乐,包括胡乐,龟兹乐,一些汉府小调在内的,都是俗乐,恰如现代的流行乐。 这六名乐师奏响的当然是俗乐,真要演奏雅乐,他们无论是人手还是乐器,那都是远远不够的。 乐声一起,悠扬动听,称心也开始带着两名舞女跟着节拍而舞动。 乐分雅俗,这舞自然也有讲究,最上等的当属“佾舞”,论语有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指的就是这种专为天子而跳的舞蹈,所谓“八佾”,指的是八行八列,一共六十四人,其他还有更细的划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而称心所跳,则算是融会贯通健舞与柔舞之后的原创。 健舞,即健美的舞蹈,譬如舞剑,胡旋,都算是健舞的一种,而柔舞指的是自然是柔美的舞蹈,二者合一,刚柔并济,着重突出称心体态柔美,却有一股刚健之气的特点,毕竟他本就是男儿身。 无论是低头,还是抬头,无论是举袖,还是扭腰,一举一动,皆是千娇百媚,宋泰都看得入迷了,他敢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而宋承乾这一抬头,这眼睛顿时也移不开了。 称心一张口,声音软糯,自有一股魅意,唱的是那蔡文姬那传颂千古的《胡笳十八拍》,只是在曲调上有所改进,少了几分别离愁,思故人的悲苦,多了几分期盼新生的殷切。 与现代不同,古代诗歌不分家,乐人们演唱的歌曲本也是诗,甚至曾有几位大诗人一起寻花问柳,再以乐妓唱三人所作诗多者为胜,最后以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定了胜负。 称心一边唱,一边随歌而舞,身心投入之后,动作愈加流畅,好似一泓秋水,潋滟随波,堪称绝美,而原本没多少兴致的宋承乾,此刻却是死死地盯着称心,并缓缓地从靠椅上站起,一步步,慢慢地走下台阶,来到殿中,不等一曲舞毕,便突然一把拉住了称心的手,连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 “你,你,你......” 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他竟是一时激动得问不出第二句。 称心被他握住了手,惊呼一声后,赶紧道:“奴家称心,拜见太子殿下。” 称心正要下跪,却被宋承乾给扶住了。 “不,不用行此大礼,不用,不用的。” 宋承乾一边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满意之色简直是溢于言表,随后一伸手,食指抬起称心的下巴,又夸道:“好,好一个小美人儿!” 宋泰见状,朝着后面挥挥手,其他人识趣,都跟着宋泰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主殿,包括那几个乐师与舞女,也都被带了出去,独留宋承乾与称心还在殿中。 宋承乾拉着称心的手,招呼道:“来来来,快随孤上座!” 称心站在原地,一手扶心,不禁有些担忧。 “殿下,奴家只是个贱籍乐人,会不会......” 宋承乾一听这话,好似被戳到了痛处,顿时大怒道:“有孤在,你怕什么?谁敢说三道四?孤就砍下他的脑袋!” 称心慌忙拜倒。 “殿下息怒,奴家,奴家只是担心有人借此说殿下的闲话而已。” 宋承乾揉捏着这肌肤细腻,犹如凝脂的小手,再也按捺不住,只一把将其拉到了自己面前不到半步的距离,几乎是脸贴着脸。 宋承乾一脸绯红之色,嘴唇烫得发干,一张口,便有一团热气朝外喷出。 “放心,没人敢说三道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一条巧舌弄是非 号称“蒙皇恩,不拘一格选人才”的崇文馆,今天近乎所有人都暂且放下了手头事,也未与友朋多闲聊,而是全部聚集在了主殿,盖因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惨烈“厮杀”! 崇文馆的主殿四面通透,左右两边都是可以通人的风雨廊道,前后也无门窗,站在屋内,便可直接瞧见院子里的青茵绿植,阳光透亮,风景极好。 屋子里则铺满了不软不硬的草席,故而所有人都在门口脱去了鞋靴,只穿着白袜,或是赤脚,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除了一个人。 江轻寒背靠隐几,而所谓隐几,即是一种没有腿,只有靠背的特殊椅子,专门适合在这种席地而坐的屋子里使用,不过说他是坐,倒不如说是半躺,反正姿势懒散得很。 他一只脚半蜷着,另外一只脚伸直,还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转悠着,左手托腮,手肘搁在一旁的小案几上,右手则在把玩着头上逍遥巾的两条掠子,双眼微闭,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如在醉梦。 这一幕若是落在怀春女子的眼中,自然觉着他是位教人一见便要动心的风流公子,可落在周围这帮人的眼中,却是个毫无规矩的浪荡玩意儿,就连他的笑容里,都充满了让人望而生厌的戏谑之色。 至于他到底是位风流公子,还是个浪荡贼子,谁在乎呢,反正他江轻寒不在乎。 屋子的正中央,就好似排兵布阵,合力围剿一般,九座棋盘围成了一个圆圈,将江轻寒困在中央,另外还有九人在棋盘对面正襟危坐,不断捻棋落子,看样子,江轻寒竟是在以一人之力独占九人! 也难怪今天崇文馆上下,就连端茶倒水的仆人都甘愿冒着被管家责罚的风险,跑过来偷偷看戏,哪怕看不懂,可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呀。 一对九,乖乖,这得是有多厉害,只怕称之为国手也不为过吧? 九个棋盘,分别以天干之数作为区分,另有一人既是裁判,也在代为传号,譬如当丙桌之人落子,他便会喊出“丙,第十九手,落子冬三四”之类的话。 虽然江轻寒其实只需一睁眼,便能亲眼瞧见对方落子何处,但以一人对九人,其中难度可不是简单的一加一,而是呈几何倍数地往上升,江轻寒想要专注思考,不愿睁眼后为外物所干扰倒也正常,其他人就算再不满,却也由得他去了,当然,少不得是要腹诽一番的。 另外,就连江轻寒自己落子也是由他口中念出位置,再有裁判替他落子,从头到尾他一直都保持着这种紧闭双眼的姿势,似乎在他脑袋里真有九座棋盘一般。 不说别的,哪怕今天江轻寒未能一胜九,可只要赢下半数,或者全部拖到收官阶段,都足以令他的大名载入史册了,毕竟能被推出来与之对弈的,自然也都是个中好手,故而寻常人瞧见这一幕,少不得会有几分见证历史的与有荣焉,怎么都得希望江轻寒能够多赢几个,创造历史,让自己也能跟着沾沾光,可这屋子里的旁观之人却是希望他落败者居多,除了文人相轻的关系外,也因他江轻寒这一条毒舌,在崇文馆的名声一向极烂。 有人甚至全然不顾这观棋的规矩,忍不住与同伴窃窃私语。 “哼,我倒要看看这姓江的这次怎么玩。” “我承认他棋力不俗,可要一对九,呵呵,熬都能熬死他!” 江轻寒听在耳中,嘴角一咧,笑容有些玩味。 熬死我? 如果是一对一跟你们这些废物下,我三十手就能分出胜负,现在我将三十手升到九十手,那到底是谁熬死谁? 虽说要同时在脑海里幻化出九张棋盘,相当于心分九用,但江轻寒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根据对手的不同来调节自身,也就是说越强的对手他投入的精神也就越多,反之越弱的对手他连专心都谈不上,故而只要将时间拖得足够长,不刻意追求速战速决的话,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 况且,他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是赢这帮废物。 三十手就能下赢的货色,又哪里值得他来浪费时间,就算是一对九赢了,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七十手过后,便已有棋手满头大汗,双眼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棋盘,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已经入魔。 以一对九,“九”这边的压力同样很大,因为赢了没什么好吹嘘的,可一旦输了,或者说太早出局,那就会丢尽脸面,所以有些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在这种长时间的巨大压力下,很容易心态失衡,而这,自然也在江轻寒的算计之中,否则他为什么故意大肆伸张,喊上这么多人一起来围观。 棋盘上杀敌,棋盘外攻心,手段嘛,没有下不下作的说******到位于壬桌的那人时,只见他手里抓着棋子,手悬在空中半天,竟是怎么都落不下去了。 江轻寒依旧没有睁眼,而是抓紧时间先休息了一下,而后方才笑道:“张兄,怎么还不落子?你若是让我休息久了,他们可就得怀疑你与我提前串通了。” 那张姓士子的脸色愈加苍白,豆大的汗珠滴在身上,坐在原地嗫嗫嚅嚅了半晌,既说不出话来,也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显然已经要到崩溃的边缘了。 正在这时,江轻寒又“好心”补了一句。 “张兄,急什么,你还没输呢,要想赢你,我可还得再下十手左右呐,别太早投子认输呀!” 周围人见状,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厌恶江轻寒之流,自然不能允许此人如此嚣张,当即便开始起哄了。 “赶紧下啊!你在想什么!” “别丢脸啊张兄!” “下啊,张兄!” “张兄,春六五,下春六五!” 江轻寒将一切声音听在耳中,无需睁眼也完全能想象得出这帮人急躁的模样,不禁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遍观崇文馆,竟无一人是君子,有趣,有趣!” 其他人一听,顿时大怒,刚要开口,却又不得不把嘴给闭上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看着江轻寒那得意洋洋,小人得志的模样,就不禁恨得牙痒痒。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楚王殿下!” 江轻寒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再一抬头,果然瞧见那膀大腰圆,一人胖得可当三人的楚王殿下带着四个随身侍卫走了进来,甚至连鞋子也没脱。 面对众人的躬身拜见,宋泰却是冷着一张大脸,毫无先前的和善。 “都出去!” 众人一愕,似有些不解,而宋泰今日心情不佳,也懒得与这帮贱民们多做解释,随即便呵斥道:“听不明白吗?都出去!你留下来!” 四个扶着腰刀的侍卫当即开始赶人,这些文人士子们自然不敢再多言,赶紧低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开,就连那几个专心致志看着棋盘的人也都被同伴们强行拖走,只是在离开时许多人少不得偷偷窃喜一番,因为宋泰口中的“你”,指的正是江轻寒! 转眼之间,原本拥挤的屋子中就只剩下江轻寒一人独自面对着宋泰一行人。 宋泰大踏步走上前,一脚便踹翻了兰在路上的棋盘,飞出的棋子顿时落了江轻寒一身,而江轻寒也随之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询问道:“楚王殿下,怎么今天这么大火气?” 宋泰一把揪住了江轻寒的领口,直接将其丢翻在地,并且破口大骂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狗东西,你可知你害得本王好惨!” 江轻寒还想从地上爬起,却被两个侍卫从后方抓住手臂,强行摁在了地上,不过他虽然吃痛,脸上却依旧是镇定自若。 “楚王殿下,您这话我就有点听不明白了,我何时害了您呀,我又哪儿敢害您呀!” 宋泰见他竟还在装傻,气得一把从旁边侍卫的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长刀来,指着江轻寒的鼻子叱骂道:“还不都是你这贱奴给本王出的馊主意!” 江轻寒被摁在地上,脸贴着地,眼看着宋泰似乎一言不合就要直接杀了自己,却非但不求饶,反倒是一脸怒意地驳斥道:“馊主意?楚王殿下,您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可是诚心实意想要为您办事儿,所以您问起我来的时候,我才搜肠刮肚地给您出主意,要是换做其他人,就算把我脑袋砍下来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可您一直藏着掖着,什么情况也不肯给我说明白。如今出了事,您倒来怪我,天底下哪儿有这么没道理的事。难不成那前线的将军打了败仗,还要来怪千里之外的百姓没种好庄稼么?其他人若是这般胡搅蛮缠也就罢了,可您堂堂楚王殿下,天子钦定的崇文馆之主,难道也这般不讲道理?” 宋泰冷笑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还敢怪到本王头上!” 话虽这么说,可宋泰已经将自己举刀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江轻寒见状,趁势喊道:“楚王殿下,您让您手下先放开我,让我好好替您参谋参谋,若是我给您分析完了,您还觉得都是我的问题,那江某就算是死也认了!不过提前说好,到时候必须得是您给我行刑,其他人我可不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忠言难敌佳人舞 在宋承乾那攒了一肚子的气,本是赶来兴师问罪的宋泰看似占据了主动,实则却被江轻寒三言两语便灭去了大半怒意,当下更是挥挥手,让手下人先放开江轻寒。 “好!丑话说前头,你若是说不明白,那本王也不欺负你,你这条贱命本王瞧不上,不过你这条给身子惹事的舌头却逃不掉,届时本王便差人给你拔了丢去喂狗,也省得你再废话!” 江轻寒一边活动着刚被按疼的肩膀筋骨,还有闲情逸致瞥了眼左右两边的侍卫,疑惑道:“楚王殿下难道想将这事告与所有人听?” 宋泰脸色一沉,吩咐道:“去看着门。” 四个侍卫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后,分别占据四方,扶刀而立。 等到四人站定之后,江轻寒这才拱手道:“楚王殿下明鉴,我给您出的主意不敢说万无一失,可出了事,这责任怎么也不至于甩到我身上才是,情况究竟如何,还请楚王殿下细细讲来,我定会给楚王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宋泰没有犹豫太久,略一沉吟后,便将事情完完本本地讲了出来,当然,在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大人物眼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下人的问题,故而言语间将责任推得是一干二净。 江轻寒听罢,顿时惊讶道:“原,原来您要对付的是......” 宋泰冷冷地盯着他,他既然敢说出来,就根本不怕江轻寒传出去,四个侍卫都带着刀呢,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教这贱奴身首异处! 江轻寒眼神飘忽,一脸惊慌之色。 “这,这,这......” 宋泰倒是慢慢地坐了下来,靠在隐几上,一只大手抓起一把棋子,冷哼道:“现在,就轮到你给本王说道说道了,说好了,本王便赏你一份天大的富贵,可你要说不好,哼哼,可别怪本王不客气!” 江轻寒抬起袖子,佯装擦汗,同时也跟着坐了下来,不过情况完全反了过来,宋泰是斜靠着,而他倒是正襟危坐了起来。 “楚王殿下,这要对付不同的人,自然需要不同的法子不是?杀个歌姬,只需一把刀,可要害一位,呵呵,亲王,又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您不事先说清楚,我又怎敢往那方面想不是?其实说到底,这也不是您的错,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出了个叛徒是谁都料不到的事,不是吗?甚至可能早去那么一时半刻,这件事也就成了。而之所以会出这些差错,其实就在于您身边缺少一个能替您打点一切,保证万无一失的人!” 宋泰抬起头,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江轻寒则赶紧拜倒在地,高呼道:“楚王殿下,请允许我将功补过,为楚王殿下您办事吧,我敢保证,绝不会再出差错!” ------ 东宫之中,有两个年纪轻轻,梳着垂挂鬓,身穿暗色长裙,端着果盘的侍女正在路上偷偷闲聊。 “妹妹,你可知昨日那帮新来的伶人里,有一位已经成了主子跟前的大红人?” “哎哟,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他最喜欢歌姬乐舞,这一年来也不知换了多少批人了。我看她呀,迟早也得被丢出宫去,倒不如咱们这些做下人的稳当。” “这次可不一样,我听说主子给他赐了座偏殿哩!” “唉,昨日她们刚来的时候,我倒也曾偷偷瞧过几眼,虽未看清真容,但那姑娘的身段,的确是你我比不了的,倒也羡慕不来,你呀,还是好生做事,别整天东想西想的。” “姑娘?妹妹,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传。那可不是什么姑娘,那是个男人!” “男人?!” “是呀!是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昨日小紫奉命带他去了偏殿,小紫都瞧见了,他的确是个男人。” “真的假的,难道主子他......” “嘘!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又没人。” “话是这么说,还是小心些好。不过呀,我听人说,主母她每次来找主子,主子都推脱不见,或许主子还真是好这一口。” “难怪被赐了座偏殿,可惜你我姐妹不是男儿身。” “说什么呢,你也想站着那什么么?” “什么?” 两个春心未泯的少女一边打趣闲聊,一边转过廊道的拐角,可因为聊得太专心,没听到动静,结果迎面撞在了来人的身上,手一松,瓜果盘子险些落下,却被对方伸手从底下托住了,二人抬起头一看,脸“唰”得一下就红了。 “南,南宫大人。” 南宫怀玉弯下腰,将掉落在地的一枚橘子拾起,轻轻拍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又放回了果盘里,随后微微一笑,关切道:“抱歉,你们没事吧?” 二人赶紧摇头。 “没事,没事。” 南宫怀玉点点头,也未再多说什么,绕过了二人后,转过拐角,便消失不见。 在他走后,两个年轻躁动的灵魂又忍不住低声窃窃私语了起来。 “南宫大人可真是温柔呀!” “可不是么,不过主子是不是对他也......” “瞎说什么呢,南宫大人才不是那些伶人,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就是,哎呀,反正不一样!” ------ 这一边,南宫怀玉还未走到殿外,便已听见了里面响起的歌舞声,来到门口后,他定睛一瞧,大殿内那是丝竹悦耳,歌舞升平,再看主位上,宋承乾正在举杯饮酒,开怀大笑,十分高兴。 这一幕看得南宫怀玉那是直皱眉头,无比反感。 歌舞升平倒是小事,声色犬马亦是名士风流,天底下几个人不好这一口,消遣罢了,南宫怀玉倒不至于生气,问题这还是艳阳高照的下午,连平康坊的青楼妓馆都还没开张,你宋承乾堂堂太子,国之储君,竟在这种时候就开始饮酒取乐,这成个什么样子? 这若是被御史们瞧见,只怕弹劾的文书一队小太监都抱不动。 南宫怀玉一抬袖,拱手揖礼,声音高亢,如九天凤鸣,一时间竟压过了场内的丝竹乐器之声。 “臣,南宫怀玉,拜见太子殿下!” 主位上,一身常服,披头散发,好似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宋承乾喝得那是满面通红,醉眼迷离,一见南宫怀玉,立马热情地招呼道:“喲!是南宫大人啊,来来来,南宫大人,请上座,陪孤一起,看看孤的,嗝,孤的小,小称心!” 南宫怀玉见此情形,积蓄已久的怒气上涌,再也忍耐不住,挺直了身子,大声驳斥道:“太子殿下!您醒醒吧!古往今来,岂有明君日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您睁眼瞧瞧外面,这才申时初!您父亲才刚刚散朝!” 一番忠正之言,宋承乾听得那是清清楚楚,可他并未听进心里,正相反,他同样有一股憋藏已久的怒意被引动,一团火焰直冲脑门,刺激得他双眼通红,好似刚从地府里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只见宋承乾突然抓起手边酒杯,猛地朝下面丢去,直直地砸在了南宫怀玉的胸膛上。 “铛啷啷!” 青铜酒杯落地,酒水撒了南宫怀玉一身,南宫怀玉也不禁闷哼一声,却硬是一步不退。 宋承乾晃晃悠悠地从靠椅上站起身来,自有静立一旁的内侍上前搀扶,然而他却一把将那内侍给掀翻在地,随后指着南宫怀玉,声嘶力竭地大骂道:“放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你说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贱民,也配来指摘孤的不是!还,还敢搬出孤的父亲来压孤,你,你何不让他直接过来,把孤的心剖出来给天下人看?啊?快,侍卫,孤的侍卫呢?去,快去给孤杀了他,杀了他!” 南宫怀玉盯着那似被自己戳中了痛处,状若疯癫的宋承乾,眼睁睁看着两边侍卫冲上来,竟是一动也不动,正在这危急关头,大殿门口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住手!” 南宫怀玉转过身去,眉毛一挑,发现来者竟是前些天春日文会时,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晋王宋玄彬! 眼见手下侍卫们竟突然停了下来,宋承乾气得直接赤脚从主位上冲了下来。 “宋玄彬!你大胆!你也想与孤作对吗?” 面对宋承乾的质问,宋玄彬凛然不惧,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太子哥哥,臣弟今日是奉命前来与您商量清明祭典之事,还请太子哥哥不要为难臣弟。” 此话一出,宋承乾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下意识止住步伐,咽了口唾沫后,先看眼场中有些惴惴不安的称心,随后才朝着南宫怀玉呵斥道:“碍眼的东西,还不滚?” 南宫怀玉躬下身,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却连道别的话都不说了,一转身,向宋玄彬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便直接拂袖而去。 宋承乾一手扶着额头,脚步有些虚浮,他使劲地甩了甩脑袋,似乎想将这股眩晕感给甩掉,但结果自然是没能如愿,好在有忠心的内侍冲上来将他扶住,才没闹出笑话。 宋承乾哑着嗓子,吩咐手下。 “将,将晋王带去孤的书房吧,孤,孤稍后就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投其所好先生乐 纵使张清正一生清廉,从未借公职之便谋取半分私利,可到底是那备受帝王荣宠的肱股之臣,所以朝廷赐予他居住的宅邸可不小,加之来往之人多是当代的名士鸿儒与年轻学士,少有贩夫走卒等粗鄙之辈,故而宋琅光是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长安作为嘉国京城,权力中枢,自当是勋贵云集,什么皇亲国戚,朱紫公卿,都是随处可见,为了彰显身份,就连各家的建筑风格也是大同小异,一脉相承,追求的就是富丽堂皇,大气磅礴,少有淡雅素洁之风。 然而,富贵气亦是红尘烟,看得多了,就不免会觉得俗气,然而这里却是不同,哪怕只是简单靠近,也仿佛是走入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就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早在街道口便已经下了马车,一步步亲自走来的宋琅站在刻有老人毕生功绩的石屏前,深吸了一口气,跨步走上台阶,与此同时,门口的童子见状,也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向宋琅见礼。 年纪至多不过二七之数的小童子,其打扮也不像是门房,反而更像是学塾里的学生,一举一动不疾不徐,既不让人觉得太过热情,也绝不会有怠慢之意。 中正平和,足见功底。 宋琅一拱手,笑容满面。 “吾乃陈王宋琅,昨天递过拜帖,今天特来拜会张先生。劳请阁下通传一二,可否?” 与宋琅不同,这小童子清楚双方身份,深深鞠躬后,侧开身子,让开路。 “原来是陈王殿下,先生等您多时了,请您随我来吧。” 一门一户的门风如何,绝不能从最上面的那个人身上来看,而恰恰得从最下面的人身上来看,正如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只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这小小的一个门童,待人接物虽不至于让人如沐春风,但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不是悉心调教,绝无可能,最起码宋琅觉得很是舒服。 “请。” “您请。” 门童在前,宋琅在后,二人一前一后入府之后,当先瞧见的便是一排青翠欲滴的翠竹,这都是张清正亲手栽种,用老人的话来说,便是这梅兰竹菊四君子中,他独爱竹之刚毅不屈,笑迎霜雪,高风亮节,故府中栽种竹子极多,而这从不居功自傲,一向诚以待人的翠竹,也无疑是老人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宋琅书房中那件其貌不扬的臂搁,其实就是多年前老人所赠一截翠竹打造,只是马卫有眼不识金镶玉,故而未曾盗走。 绕过门口这片充作影壁的小竹林后,越是沿着风雨廊道往里走,便越是能瞧出这文人雅士与朱紫公卿家宅邸截然不同的地方。 宋琅这些日子已经去过了名义上为天子取仕的崇文馆这种雅地,也去过东宫,齐王府这一等一的富贵所,可前者只是徒有其表,绝无此地之骨相风韵,而后者与之相比,更是富贵大气有余,典雅不足,就连宋琅都不禁暗暗感叹,这真可谓是门风使然也! 一路穿房过栋,摆放的物件也并不以贵为主,什么玉如意等物,这里是一概没有的,只是些老人亲手所书的字画,或者是一些便宜的陶器罢了,要么就是弟子们送上的礼物,但熟知这位老师的脾性,至多也不过就是几钱银子,可以说从东宫拆半间屋,便足以买下这整栋宅子了。 来到宽敞的后院,宋琅发现老人竟亲自在料理一块开垦出来的小菜地,难为老人文人出身,已是花甲之龄,可这锄头挥舞得竟不输那田间老农。 听到门童的声音,抬起头瞧见了宋琅后,张清正这才直起腰,笑道:“陈王殿下来了。” 宋琅不敢怠慢,紧走几步上前,长揖及地,执弟子礼,十分恭敬。 “先生折煞弟子了。” 张清正放下手中锄头,赤脚走到边上,用早已打好的水洗了脚,将指缝间的淤泥也仔细清理好了,又将手洗净,这才穿上木屐,披上一件保暖用的老旧大氅,一伸手,邀请道:“老夫有一爱徒,托人为老夫送来了一份好茶,陈王殿下若不嫌弃,便随老夫来吧。” 宋琅一直低着头,双手垂在大腿两侧。 “荣幸之至。” 一老一少,一个先生,一个弟子,二人顺着石子路走到一处茅草做顶,十分简陋的小亭子里,早有小童在炉子里生好了火,随后一拱手,倒退着离去。 老人坐在竹凳上,一边摆弄着桌上质朴的茶具,一边道:“老夫有个朋友,姓陆,好精研茶道,他曾告诉老夫,这煮茶一事,其实从烧水时就开始了。当壶中的水开始冒出如鱼眼一般大小的泡时,便是第一次水沸,再到如泉眼一般冒水时,就是第二次水沸。” 说着,老人用一根木勺舀出一小杯水,随后拿起竹筴在壶中搅动了两下,随后才将茶叶一股脑地倒入,同时将刚才舀出的水又给倒了回去,然后继续在壶中搅动不断,一连串动作看得宋琅那是目不暇接。 张清正无愧是国子监祭酒,万千学子共同的先生,他一旦专注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那种严谨治学的风采,便自然而然地会流露出来,让宋琅见了都不得不暗道一声佩服。 大抵为人师表四个字,最是能够形容。 过了十几息,只听张清正又道:“汤花全部浮上来,便要立马把茶壶端起来,否则等到第三次水沸,这茶的滋味就会变了。” 说着,老人将炉子上的茶壶提起,然后开始分茶,宋琅赶紧将自己面前空置的茶碗推上前,虚心道:“弟子受教。” 趁着老人分茶的时候,宋琅也道明了来意。 “今日来叨扰先生,是想感谢先生那天的仗义执言,琅儿一直铭记在心。” 张清正只顾低头摆弄茶具,并不看他。 “无需谢我,老夫只是说了两句老夫该说的话,也没帮上什么忙。” 宋琅明白,张清正不愿谈论此事,也就没煞风景,而是直接岔开了话题,微微一笑后,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念出。 “对了,弟子还有一事。先生年前写的那本《清风词话》,弟子看了,对于先生在书中所言‘三境’一说,弟子有些不同的见解,斗胆请先生赐教。” “哦?” 张清正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茶碗,一抬头,伸手邀请道:“不妨直言。” 这《清风词话》乃张清正亲笔所撰,用以点评词家之作,其中为分别词人的水平高低,用了“三境”之说,分别为“物境”,“情境”,“意境”,宋琅此言,无异于直接向他这本书的立身之根发难,不过张清正并不生气,正相反,他倒是很期待宋琅能有所高论。 师者,当虚怀若谷,以身作则,门下弟子若能比自己更优秀,那恰恰说明师者是成功的,无需嫉妒,似张清正这等人物,自然有此心胸,绝不会因为弟子有的放矢的“出言不逊”而生气。 也正因为了解张清正的性子,所以宋琅打从一开始便秉承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原则,再者今日他之所以来,就是为了与张清正打好关系,故而直言道:“学生斗胆,认为先生的‘三境’之说还不足以形容其高低,应当以‘境界’二字,方算贴切。” 张清正喃喃自语道:“境界?” 宋琅点点头,继续解释道:“是了,有境界者自成高格,所以词句可传千古!” 张清正摇摇头。 “还不够。” 宋琅并不气馁,而是又道:“的确,境界一词,太过缥缈,所以细分之下,还有‘造境’与‘写境’之别,所谓‘造境’,便是自己所造之境,所谓‘写境’,便是白描之境!” 张清正眉头微蹙,问道:“可这二者,似乎不大好区分?” 宋琅赞叹道:“先生果然是当世大家,一语中的!的确,凡才华斐然者,所造之境必当来源于自然,所写之境,也必然近于自身理想之地,故又有‘有我’与‘无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也是我,以物观物,则契合道家希言自然之道。” 这谈论诗词哲理的一番话说得那是云遮雾绕不知处,看似厉害,其实都是宋琅从前世所看《人间词话》一书上抄来的,可放在当下,那绝对是石破天惊的效果! 前世有位伟人曾说过,伟人都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虽然此为他嘲笑对手的调侃之语,却也不无道理。 当世的张清正或许就是那个奠定基础的巨人,而后世的王国维则绝对是那个将千百年文化积累升华的伟人,这种跨越千年的思辨之说无异于降维打击,故而张清正只是一听,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过了好半晌,才拍着大腿喊道:“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老人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眼中似有光芒在闪动。 “若非对诗词一道确有见解者,是绝说不出这些话来的。看来你这些年并未荒废学习啊,此‘境界’一说,可把老夫毕生心血都比下去了。” 宋琅赶紧拱手道:“先生谬赞了。若非先生珠玉在前,又岂有弟子今日之语?难不成有人生而知之,无需老师也能通晓一切?” 张清正心头大慰,低头看了一眼后,招呼道:“快,茶都凉了,咱们先喝茶,喝茶。” 眼看老头子突然热情了何止十倍,宋琅顺势端起茶碗,以袖遮面,不禁露出几分略显得意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一见幼麟始动心 好权之人,自然会视钱财如粪土,好色之人,不爱江山爱美人,要讨好女人,十句甜言蜜语也不如一个名牌包,对这种醉心学术的老学究,什么阿谀奉承,哪怕奉上黄金万两都没用,那只会让他更看不起你,相反,区区几句不值钱的诗词哲理便可让他丢了魂儿。 对症下药,方能无往不胜,这是宋琅两世为人学会的道理,也得亏张清正是个既不好名,也不好利的,否则自己就算想巴结他,可能都没这本事。 一碗茶喝尽,这次换做宋琅来为张清正斟茶了,因为老人已经沉浸在了学术的探讨之中。 张清正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赞叹道:“造境?写境?有我?无我?好!说得真好!这一席话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世间又要多出几个文宗?” 宋琅笑得很是谦逊,毕竟这本来也不是他自己想的,窃他人之作为己用可以,可若是因此而沾沾自喜,那就有些不知廉耻了。 “五柳先生当年曾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私以为乃无我之境的典范。虽是诗家之作,却也可借为诠释,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张清正一手抚须,道:“有人说,词为诗之余。此话虽有踩捧之嫌,倒也不无几分道理。不过这二者本就有相通之处,借诗家之作谈‘境界’,也不无不可,况且陶圣此句,的确值得千古传诵呀。” 宋琅在心里暗自偷笑,张清正此人甚喜那归隐田园的陶渊明,这也是自己打探出来的消息,故而赞美陶渊明远比直接赞美他本人更有用,这下这马屁也算是拍对了地方。 宋琅放下茶碗,装出一副愤慨的样子,道:“我看不然,诗与词,各有千秋,有些景,词写出来才好,有些意,诗道出来才佳,若说词是诗之余,我看有失偏颇!” 看似是在反驳张清正之语,其实是在夸赞,因为若是张清正偏袒诗的形式,那他怎么可能花大力气写个《清风词话》出来,只是夸这样的人需要一定技巧罢了。 若想宦海弄潮,演技,心机,手段,三者缺一不可。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张清正这脑袋便点个不停,宋琅简直是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而且丝毫没有谄谀之嫌,这就是拍马屁最高的境界了。 “四郎啊,可有佳作?” 宋琅对此早有准备,就等着张清正问起来,不过表面上依旧是沉吟了一番,方才赧颜道:“前些日子在家填了半阕,这下半阕尚无思路,若是先生不弃,弟子便厚颜念出了。” 说着,宋琅便站起身来,遥望那院中栽种的波斯菊,一股悲意由内而外地荡漾开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一共十八个字,若是让现代人念起来,顶多不过两息就念完了,可宋琅却是唱出来的,讲究的是韵律格调,抑扬顿挫,张清正在一旁甚至听得打起了节拍,足足过了十多息,老人才回过神来,脸上却尤有意犹未尽之色。 “好啊,好啊!真情实感,跃然于前,情景交融,难分彼此,此非你所言‘有境界者自成高格’乎?依老夫看,光这半阕,便足以流传于世啦!” 好似老饕遇见了珍馐,酒鬼闻见了佳酿,哪怕是这寡淡的茶水,老人也独自咂摸出了酒滋味。 无怪老人如此不吝赞美之词,实在是因为宋琅所窃之人的来头太大。 这首《相见欢》可是李后主的名作之一,而李煜此人光是国破前的水平便已可列足历代名家,归附宋朝后所作更是堪称神品,曾有人将词作分为豪放与婉约两派,若豪放至高为东坡与稼轩,那么婉约派就当属此人为尊,料想千年以来,多少词人,可能得此殊荣的又有几个,他的名作,自然由不得张清正不叹服。 不过,宋琅也不是随随便便摘取名家诗作化为己用,这半阙亦是感伤于梅伯的离世,加之近来大雨还寒,恰似当初在崇文馆那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合乎情景,故而就连张清正这样的大家也不会觉得此乃宋琅盗用他人之作。 张清正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却不好多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恰在此时,一个温润如玉,教人一听便心生好感的男子嗓音突然在亭外响起。 “好诗,就是多了些脂粉气。” 宋琅一扭头,就见一身穿天蓝色长衫,以一根普通玉簪束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干干净净正如碧海晴空一般的男子正站在亭子口,笑望着自己。 其人身长八尺,若论相貌,可称得上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最出彩的,当属那一双慈眼,稍一低眉,便为其平添了几分悲悯忧郁的气质。 宋琅几乎是一瞧见他,便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好感来,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世上总有一些人是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讨厌他一样,与之相对的,也总会有一些人,哪怕只是第一次见,也不免会对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究竟是磁场相合,还是命数使然,宋琅说不清楚,总之以宋琅两世为人的经验看来,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个性格温和,心地极好的人。 对于“脂粉气多了些”这种说法,宋琅并未生气,反倒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哈哈哈,我只是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未曾见过沧海横流,也未曾见过黄沙漫天,的确写不出多豪放的东西,担待担待。” 来人不依不饶。 “可王爷适才那境界一说......” 宋琅打断他道:“境界的确有大小之分,却无优劣之别。难道操持好自己小家的农夫就比不上开疆拓土的将军?我看不然。” “可......” 话未说完,眼看二人似乎要起争执,张清正立马朝着来人呵斥道:“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来拜见陈王殿下?” 张清正一说话,来人竟然真的直接闭上了嘴,随后紧走两步上前来,一躬身,恭恭敬敬地揖礼道:“苏玄真拜见陈王殿下!适才言语不当,得罪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宋琅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在意,随后道:“你也是先生的弟子吧,如今我们既然都在先生的府上,那便只有师兄和师弟的分别,可没有什么王爷不王爷的。” 老人亦是十分高兴,竟是主动开口为二人引荐。 “呵呵,既然四郎都这么说了,那老夫也不客气了。来,老夫介绍一下,这位乃是老夫的关门弟子,也是我嘉国前两年的头榜状元,如今刚刚游学归来,这茶叶就是他带来的。” 宋琅一边抓过空碗为其倒茶,一边笑道:“那看来是师弟比师兄厉害,老师门下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宋琅等几位皇子自幼年时便跟在张清正身边学习,故而苏玄真年纪未必比宋琅小,却一定是他的师弟。 苏玄真闻言,微微一笑,道:“王爷谬赞,若王爷今日将这下半阕填上,小生想必也能沾沾光,与此作一起流芳百世了。” 宋琅摇摇头,叹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又哪儿是说来就来的。” 此句乃是曾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所做,也算是千古传诵的名句,故而张清正听罢,眼中精光一冒,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四郎啊,你若得闲,不妨去为太学的学生们授授课吧。” 苏玄真刚端起茶碗,却又放了下来。 “先生,这授课一次就是一天,王爷哪儿有那个功夫。眼瞅着再过一年又是春闱了,您要偷懒,只怕他们也不让呀。” 张清正虽然从不喜欢去思考这些弯弯道道,可得意弟子提醒得很是明白了,亦随之改口道:“啊,的确是为师想岔了,刚好你回来,倒是可以让为师偷个懒,太学那边可有不少人想见你。” 宋琅岂能听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便也识趣地岔开了话题,道:“苏师弟是头榜状元,按规矩,朝廷当直接赐官才对,就算没有空缺,也当是头名候补,怎么如今才回京城,难道是派去了外地?” 苏玄真笑了笑,道:“按规矩的确是这样的,不过苏某以为,若想当好官,造福一方,自当深入民众,了解百姓的所需所求,所以这几年一直在外负笈游学。” 宋琅一听,更为惊讶。 年纪轻轻就高中头榜状元,这若是搁在前世,那就等于是公务员考试的头名,想想这得是多厉害的天才,而最难得的是,在他身上宋琅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骄傲自满,反倒是愿意花费时间深入民间,了解底层百姓的所思所想,简单来说就是既有真才实学,又肯脚踏实地,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啊? 这是什么,这是人才,是绝对的人才! 宋琅连语气都变得热络了不少。 “苏师弟说的太对了!如果不深入百姓之中,了解民众疾苦,又怎么能做得好官。做官不比治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龙生九子各有好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此二句亦为那写出《钗头凤》的陆放翁所作,却恰恰契合了苏玄真一直以来的心境,以至于让他下意识生出了一股子得遇知己的激动。 苏家在江南算是极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其父好研习黄老之术,故为其取名“玄真”,苏玄真自幼聪颖好学,三岁入学堂,六岁即有诗作问世,九岁便可代师授课,其祖父曾言,“苏家百年文运系于一人之身”,由此可见一斑。 待到年岁渐长,他孤身远赴京城,破格被国子监录取,不过半月,便被张清正当众收为关门弟子。 何谓“关门弟子”? 就是说有了他之后,这一派的大门就可以关上了,能获此殊荣者,必然是张清正认为能够完美继承自己衣钵与一生学问之人,其地位与开山大弟子等同,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有了“幼麟”的别号。 麒麟,瑞兽也,凡麒麟出没之地,必有圣主应运而生,传说孔圣人出世之前,便有麒麟在其门前吐玉书,而后才有万世师表呱呱坠地。 而他也没辜负这个别号,头一次参加春闱,便一举夺魁,高中状元,然而他并未因此而倨傲自得,反倒是主动拜托自己的先生,也就是张清正替他延后入仕之事,随后孤身上路,四处游历,增长见闻,了解民生疾苦。 麒麟,亦仁兽也,与遨游九天的真龙灵凤不同,他愿意低下头,往下面看,那些大人物们不在意的蝼蚁,他很在乎,所以当宋琅一语切中其心扉后,苏玄真对这位“盛名在外”的王爷顿时多了几分好感。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若得一知己,胜过千言万语。 宋琅此言,连张清正听罢,都不禁感叹道:“是呀,若人人都懂这个道理,又何愁我嘉国不千秋万代?” 苏玄真一听这话,刚喝下去的一口茶险些直接喷了出来,他一边努力将口中茶水咽下,一边为自家先生圆场道:“先生说胡话了,我嘉国必将千秋万代!” 老头儿挠了挠头,暗道自己这心直口快的毛病,这几年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宋琅见状,哈哈一笑,打散了一时有些凝重的气氛。 “无妨,天下本就没有千秋万代的东西,为官者,若能恩泽一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这些话在外就不要说了,省得落人口舌,终归不好。” 苏玄真以袖遮面,一阵龇牙咧嘴,暗道这二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不得已,只得掏出一盒刚带来的茶叶,强行岔开了话题。 “哈哈哈,来,喝茶,喝茶,这可是我父在山中亲自摘取又炒制而成,味道最是醇厚,一碗茶饮罢,唇齿皆留香!” 张清正拿起木盒,放在鼻下,轻嗅茶香。 “原来是回了趟老家,难怪换了身衣裳。” 宋琅有些疑惑。 “哦?听先生的意思,这其中还有什么门道么?” 张清正笑道:“他当年在京求学时,太过专注课业,身边又无人照顾,以至于经年累月都不换衣裳,常常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老夫看不下去,提醒了他几次,结果他跑去新订了几件衣裳,全是黯色,穿在身上十天半月不换,旁人也看不出差别,只有凑近了,才发现衣服上的污垢都已经硬如木板了。” 曾经的糗事被自家先生道出,苏玄真也不免有些赧颜。 “给先生丢脸了。这次是舍妹来了京城,她素喜蓝色,便给我也做了一身。” 宋琅眉毛一挑,道:“苏师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想来小妹也不差吧。” 苏玄真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道:“女儿家,只读了些《女德》,《女训》罢了,其他一概不知。” 宋琅刚想作为一个现代人发表一些意见,却又把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女子在古代之所以地位低下,除了男权主义思想当道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生产力不足,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供给部分群体是一个必然选择,男耕女织四个字,是社会劳动力的合力分配,这时候要谈什么女子思想解放,除了会引起男人的公愤外,也属于是步子太大必定会扯到裆的类型,在苏玄真这样道:“殿下!这若是齐王的计谋,该如何?若齐王借此参本,大有文章可做,还请殿下,三思啊!” 宋承乾刚刚举起桌上的砚台,却又停住了,因为南宫怀玉的话,完美地戳中了他唯一的死穴。 南宫怀玉见状,继续谏言道:“这眼看着就是清明祭典,若此事为陛下所知,必然会降罪于您,届时该如何是好?依臣之见,不如先将他们送回教坊司,事后再以赏赐楚王殿下的名义讨来,殿下以为如何?” 谏言也要靠手段,就宋承乾这敏感暴躁的性子,若是硬来,只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故而南宫怀玉先搬出宋承乾最怕的东西,吓住他,随后又赶紧给出解决的办法,就不怕宋承乾不答应。 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这眼看着就是清明祭典了,堂堂太子竟然还沉迷于淫乐之事,一旦传出,影响必然极大,而他南宫怀玉身为太子门下的谋士,自然要为其着想,杜绝对手借机发难的可能。 宋承乾思考了好半晌,才终于喃喃道:“是,是,南宫,你说的没错。” 只是还未等南宫怀玉高兴太久,宋承乾突然一把抓住了旁边的内侍,吩咐道:“去,将其他人都送回去,除了称心,其他人孤都不要了!快去!” 南宫怀玉闻言,顿时大惊。 “殿下!” 宋承乾猛地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怎么?孤只取一个都不行吗?孤可是太子,是嘉国的储君!你们这些贱奴凭什么来管孤?啊?你说啊!” 南宫怀玉一时无言,自认决策无双的他怎么都没料到,宋承乾的确是被他一席话给吓住了,况且能当上太子,他也并非庸才,自然也明白南宫怀玉的担忧不无道理,可他根本就舍不得将自己的心肝又还回去,再者十多年如履薄冰,如今别人越是想逼他,他就越是要跟对方对着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皇城门口诸王聚 临近春末的清明祭典,算是嘉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此节的前身为寒食节,具体来源已不可考,多说是源自春秋时期的“介之推”,详情无需赘述,总之,到了节日,一切火源都得熄灭,就连灯烛也不可燃起。 曾有诗赞曰,“此时寒食无烟火,花柳苍苍月欲来”,形容的便是寒食节的场景。 不比现代,古代要想获取火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很多人家会一直保存火种,譬如火折子等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而在寒食节这几天,需要将一切旧火熄灭,之后再重新燃起,旧火去,新火生,有轮回新生之意,也算是对新一年的美好祝福。 寒食节曾经很长,本朝太祖将其与祭祖的清明节合为一个,合称清明祭典,连时间也被简化为三天,在祭典期间,不光是皇室,就连平民百姓亦不会在家生火煮饭,而只食用冷餐,就连衙门里也只留下一两人值守,防止意外发生,其他人则全放公假,足可见此祭典的重要性。 清明祭典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熄灭旧火,随后几位皇子,包括天子与后宫嫔妃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在宫中斋戒,以示诚心,三天后,再启用新火,祭拜先祖,程序上并不复杂。 到了这一天,不过寅时末,宋琅便已在梅清秋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穿好了衣裳,今日祭典,穿的自然是那身纯白色,中央绣着一条四爪金龙的窄袖圆领袍衫,端的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上马车前,宋琅又吃了半个胡饼,略微垫了下肚子,嘉国深受胡人文化的影响,这一点从长安人最喜欢吃的胡饼上就能瞧出来,所谓“胡”,指的自然是西域一带,而胡饼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烧饼,里面填有肉馅,外面撒了芝麻,滋味醇香,就连他这个现代人也觉得很是美味,不过他没有多吃,因为宫里准备了早膳。 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是那辆外表略显老旧,但依旧结实可用的马车,只不过驾车的人已经从常年佝偻着腰的老管家梅若水换成了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少年梅晨而已。 早了近十年。 宋琅上车之后,掀起帘子,与站在门口,略显憔悴的梅清秋挥手作别。 清明祭典这三天的斋戒,除了禁食荤腥,禁饮酒之外,也包括戒色,所以这三天里,诸位王爷的仆从都是带不进宫的,全由白朝恩指派手下太监服侍,或者说监督。 好说歹说,总算让梅清秋先回屋后,宋琅这才放下车帘,松了口气。 倒正好可以让梅姐姐好生休息几天。 “出发吧。” 随着小少年使劲一扬鞭,虽只是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并未真正落在实处,但拉车的老马已经下意识抬起蹄子,拉动马车前行了,不过,因为现如今天还是黑的,所以哪怕这时候街上几乎没人,但马车依旧行驶得很慢,而宋琅也正好靠在车里打盹。 不知不觉间,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而他似乎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闲暇之时,还会思考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事,可究竟哪一个才是梦,自己现在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他也分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抖动后,马车在宫城外停了下来,宋琅本就没有睡死,如今更是瞬间清醒,腰部发力,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上前掀开帘子,下了车。 整个过程梅晨都没有过来搀扶,倒不是他心里对宋琅有所怨怼,只是孩子到底太小,而打击却太大,所以到如今还有些魂不守舍罢了,莫说他了,若不是梅清秋还得撑起这个家,还得替宋琅照顾重伤初愈的令狐貂,只怕也早就倒下了。 宋琅见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半大孩子,最后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声道:“这几日我不在府上,你可要好生照顾你梅姐姐,知道了吗?” 梅晨点点头,宋琅看他那乖巧懂事的样子,心头一软,又揉了揉少年的小脑袋,道:“乖,回来给你带些外面吃不着的点心。” 少年扬起头,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家主子在外面丢脸,看得宋琅都不禁有些头大了,正在这时,一声轻喝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老四,杵在这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宋欢的脑袋上便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六弟,不得无礼!” 宋欢缩了缩脑袋,伸手扶正发冠后,很是委屈地看了宋齐光一眼。 “二哥。” 宋琅给了小少年一个速速离开的眼神后,一转头,露出极热络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 “二哥,六弟,七弟!” 宋齐光脸上的笑容很是真诚,说话的语气也让人倍感温暖。 “四弟的精气神不错呀。” 宋琅心道,当然不错了,我这几天不是跑去张先生那喝茶谈天,就是在家里躲着锻炼身体,而且为了能让令狐貂尽快养好伤,还变卖了不少往日的心头好,所以这几天府里的伙食都极好,顿顿都是大鱼大肉,就连没什么心思吃的梅清秋和梅晨两人都被我强行喂胖了些。 无论是复仇还是夺嫡,那都是持久战,靠的就是一个“熬”字,又岂能不提前养好身体呢? 宋琅脸上的笑容有些羞赧和憨傻。 “嘿嘿,最近吃得好。” 对面的宋良见了,顿时心生不屑。 自小照顾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就这么死了,竟然能够保持无动于衷,还吃得下饭,若非是心志坚定,异于常人的枭雄,就就是没心没肺的废物,宋琅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这还需要问吗? 不过,宋齐光倒是没想这些,见宋琅精神状态不错,似乎并未被那件事影响太多,他点点头,道:“那就好,若是府上缺少人手,只管跟二哥开口就是,无需客气。” 宋琅摇摇头。 “我哪儿需要。” 说着,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步,压着嗓子,小声道:“对了,二哥,那批伶人滋味如何,可都是我亲自去挑的哩!” 这厢还未等宋齐光回话,宋欢便直接翻了个白眼。 “唉,甭提了,他娘的,全被宋承乾那厮给截去了大明宫!” 宋琅一愣。 “东宫?这是为何?难道他们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不成?” 宋欢一张嘴,正要解释,宋齐光突然沉声呵斥道:“住嘴!” 宋琅耳朵一动,一转头,便见身穿紫衣金冠,上绣八条金龙,以彰显其太子身份的宋承乾带着手下侍卫,与宋泰一起走了过来,再仔细一瞧,宋承乾那脚步虚浮,眼神飘忽,眼圈乌黑,双颊凹陷,明显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宋琅脑中灵光一闪,随后背后竟惊出了一层冷汗。 原以为宋承乾在东宫设局对付自己就已经是阴谋诡计的极限,可如今看来,这简直就是最低劣的计谋! 以强欺弱算什么,以弱小算计强者,而且可以做的如此悄无声息,无迹可寻,这才是真正的计谋! 如果说令狐貂让他送伶人的计划里完全没考虑到太子这一层,宋琅是根本不信的,也正是因为如今才反应过来,宋琅才感觉到了后怕。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到近前,身穿靛蓝色衮龙服,上绣四条金龙的宋泰抢先发难。 “在聊些什么呀?本王似乎听到有人在非议储君?” 宋欢见状,脸色讪讪,全然不敢与之对视。 光是一个四珠亲王宋泰就足以让他畏惧,更别提太子宋承乾亲自到了面前,刚刚还一副大大咧咧模样的他也只能乖乖躲在宋齐光身后,不敢多言,倒是宋齐光依旧平静如常,别的不说,光是对比他与对面之人的身材,就会给己方一种安全感。 此人之高大魁梧,连对面那些披坚执锐的甲士们都比不得,站在原地,犹如雄狮卧岭,大日高悬,反观宋承乾虽是嘉国太子,穿着打扮金贵无二,但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全然没有这般不怒自威的稳重气象,在宋琅眼里,这简直就是狮子与鬣狗的区别。 难怪齐王党敢明目张胆地跟太子党对着干,宋齐光此人若是登基,必为一代雄主。 宋齐光挡在宋欢身前,不咸不淡地道:“捕风捉影的事,在本王面前就不要再说了。” 宋泰闻言,一时语塞。 宋齐光乃是五珠亲王,论爵位比他高,和他争辩也讨不得好,只能瞥了眼身旁的大哥,却发现宋承乾没精打采的,似乎一直神游天外,只好转而朝宋琅发难。 “哟,老四也在啊。” 宋琅弯下腰,朝宋承乾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臣弟拜见太子哥哥!” 宋承乾打了个哈欠,才终于回过神来,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倦。 “起来吧。对了,老三他们呢?”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嘉国的几位公主要么早夭,要么已经外嫁,所以整个清明祭典除了天子与后宫嫔妃们会参与以外,也就是八位尚在长安的皇子了,如今六位皇子齐聚,只差宋玄彬与宋和。 宋泰面露难色,后撤了一步,在宋承乾耳边小声提醒道:“老三检查祭台去了,老八陪着的。” 宋玄彬寄情山水,文名不错,也结交了不少名士大儒,在“礼道”上一向很有发言权,所以会被天子委任搭建祭台等事,而宋和虽然瞧着和宋琅地位差不多,但他被加封了个昭武校尉的散官,可以在巡防上配合,所以这二人比他们来得更早,如今已在宫里了。 话一说完,宋承乾这才好似突然想起似的。 “啊!是了,是了,那走吧,想必父皇都在等着咱们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勾心斗角两兄弟 六位皇子,五个亲王,一个太子,六人的站位也很奇妙,紫衣金冠的宋承乾打头,这个无需多言,紧跟其后的,就是一身大红袍,龙骧虎步的宋齐光,他行二,爵位也是除太子以外最高的,跟在宋承乾身后自然不算僭越,然后是一身靛蓝色衮龙服,八位皇子中,身材唯一可以说圆润的宋泰,再之后,则是宋欢与宋良这两个齐王党的中坚,而宋琅虽然在年纪上于诸王之中排行第四,却硬是落在了最后面。 无需他主动避风头,而是历年都是如此,别说他自己了,就连其他几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就好似约定俗成了一般。 好在宋琅明白,形势比人强,如今落在后面,倒也清净许多。 六人在执戟甲士的护卫下,从长乐门而入,其实这里离着宋承乾所居的东宫也就是一堵高墙的差别,宋琅一边凝神翻阅着原主人的记忆,一边解开袖口,将双手拢袖。 对于这宫城重地,帝国中枢,宋琅并无丝毫敬畏之心,毕竟灵魂还是个现代人嘛,不过他倒也没嚣张到四处张望不停,毕竟第一他是来过这的,第二,他如今表面上还是那个软弱无能的陈亲王,得装得像一点,不,应该是比原来还要像原来的自己。 沿着脚下方方正正的白石砖往里走,连过三座石桥之后,按照原主人的记忆,就该遇见那位白大总管了。 果不其然,宋琅才刚一抬头,望向那微微亮的,已经呈现出渐层蓝色的晴朗天空,便听见一声微尖的嗓音突然响起。 “太子殿下,齐王殿下,楚王殿下,韩王殿下,燕王殿下,诸位殿下晨安!哎哟,陈王殿下怎么站那后面去了,请恕老奴眼花,险些没瞧见您呐!老奴告罪!” 包括宋琅在内,连太子宋承乾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赶紧朝这位大内的定海神针见礼。 “大总管晨安!” 并无丝毫由心而发的尊重,只是不得不为之罢了,莫说宋承乾与宋泰这素来目中无人的两兄弟了,就算换宋和来看,白朝恩也还是个奴才,双方还是老奴与少主人的区别,故而他们都只是做个表面上的礼罢了,连躬身都不需要,当然,白朝恩也受不起。 露在帽子外的两鬓雪白,脸上也好似抹了一层粉,透着一股渗人白色的白朝恩甩了甩手中的玉柄拂尘,笑眯眯地道:“请随老奴走吧,各位殿下,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宋琅轻轻转动着左手上佩戴的玉戒,略微回想了一下,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之后就该与天子,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见面了。 不得不说,果真是宫门一入深似海,这身在皇家,虽然能够拥有种种普通百姓所无法享有的特权,包括吃穿用度都无需自己多操心,看似比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好了太多太多,但实际上也付出了许多东西,譬如自由,譬如亲情。 天下能有几对父子像他们一样,明明就住在一座城里,可一年到头却连见上一面都困难,更不谈什么帝王心术,还得随时防着自己儿子了。 江轻寒曾言,他只信奉“等价交换”四个字,这似乎可以解释,不过宋琅却认为,满不满足其实全取决于每个人的追求不同罢了,同样的环境,有的人感觉身陷囹圄,有的人却是如鱼得水,不是吗? 这一边,白朝恩带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在前方慢悠悠地引路,除了一开始打了个招呼外,一路上与后面的诸位殿下们再无丝毫交流,这也算是他这么多年在大内屹立不倒的根基之一。 你得认清自己的主子,也就是每天给自己骨头吃的究竟是谁,其他的则一概不用管,就像是一条狗,对主人和对主人的儿子那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绝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了,宋承乾这连着好几天夜夜笙歌,没猝死在床上都得说是补品够全乎,把命给硬吊着,如今也没那精神和白朝恩寒暄什么,而宋齐光前面是宋承乾,后面是宋泰,加之他性格如此,自然也不会随便开口,至于宋泰与他算是一样的情形,前后都是对手敌人,也同样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跟着往前走,不发一语,唯有宋琅落在最后面,倒是可以听见前面老六和老七在窃窃私语。 先开口的,自然是那最闲不住的宋欢。 “七弟,你说我封地那件事,会不会......” 宋良白了他一眼,前后各给了个眼神,示意现在不是好说话的地方,然而宋欢却是越靠近目的地,就越是有些慌张,似乎全然没看懂宋良的暗示,还在一直追问个不停。 “老七,你快说呀,给哥哥心里一个底,不然等会儿父皇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呀!” 宋良满心无奈,却不好发作,只得再凑近了,压低声音,耐心劝道:“放心吧,都已经解决好了,我也不妨跟你明说了,这次不但没事,兴许父皇还有奖赏给你!” 宋欢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 “真的?” 宋良被他叨得那是不胜其烦,直接回了一句“真的”,随后便主动落到了后面,与宋琅并肩走在了一处。 宋欢见状,挠挠头,也只好闭上了嘴,再者他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冲昏了头,满心欢喜地开始期待起了父亲可能给出的奖励,也没那心情再聊下去了。 这一边,见宋良突然退到了自己身边,宋琅赶紧主动拱手道:“七弟。” 年长者先问候年少者,这显然于礼不合,可发生在他身上,竟又显得那么自然。 宋良脸上的笑意很是温润,他本就有一身不同于其他弟兄的书生气,连在相貌上也并无太多攻击性,故而这个笑容可谓是极温柔,极有亲和力了。 “四哥,近来可好啊?” “老样子呗,还能怎么。” 与对方不同,宋琅脸上的笑容虽有些憨傻,但眼中那一抹落寞与无奈却是表现得恰到好处,宋良在一旁见状,顿时将一切了然于胸,随即问道:“四哥,那件事之后,他们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说到“他们”的时候,宋良朝前微微一努嘴,那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宋琅低下头,眼神有些黯然。 “没有。” 宋良道:“你可知为什么吗?” 宋琅抬起头,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先吞了口唾沫,随后露出一副委屈之色,结结巴巴地道:“老,老七,我真没那想法呀,我,我也不知道我家那老奴是怎么想的,我,你,你是知道的,我,我真没,我,我真没有想行刺......” 宋良一见宋琅那唯唯诺诺,毫无胆气的模样,就下意识心生厌恶,极为不屑。 他这一世所崇拜的,就只有像二哥那样气宇轩昂,豪气冲霄的真男儿,其他几个兄弟,无论是谁,他都打心眼里瞧不上,尤其是宋琅这种,软弱到竟能被自己区区一句话就给吓得快要哭出来的,他更是不认,不过表面上,他却露出一副“你放宽心,我都懂”的模样。 “我明白,我也相信四哥你绝无那般大逆不道的念头,可四哥呀,你得想想,父皇他老人家会不会相信你,而这,才是最重要的。” 宋琅露出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 “啊?可,可父皇之后也,也没有问罪于我呀。” 宋良紧跟着说道:“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你觉得,嗯,前面那两位难道没有给父皇呈报此事吗?要我说,四哥,恰好今儿大家都在,你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大大方方地对父皇说出来,这样才方便洗清你的嫌疑,不然之后若是有人再用这件事做文章,一旦牵连到你,光我一个人相信你,那有用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宋琅心中冷笑连连。 好你个老七,原来是想拿我当枪使,咬上太子一口! 哼哼,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恨不得直接一口咬断宋承乾那厮的脖子,可如今事情才刚刚平息,我若是在这种时候去做这个出头鸟,且不说父皇怎么想,事后也必然会被太子疯狂报复,到时候你们进可坐收渔翁之利,退可将我纳入门下,你倒是想的美。 一念至此,宋琅赶紧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左右看了一眼后,小声哀求道:“七弟啊,我,我,唉,你也知道,我哪儿敢说呀,再,再说父皇他,他从来就不会听我的,要不这样,你,你帮帮我,你去给父皇说,好不好?” 宋良一听这话,差点没直接骂出声。 我去说? 朝野皆知我是齐王党的中坚,我这么一说,这事情立马就会从太子陷害无辜百姓变成党争内斗,而父皇最不喜的就是这个,况且今天还是清明祭典,我又怎么说得? 再看一眼宋琅那委屈巴巴的模样,宋良也只能在心里骂上一句,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随即道:“罢了罢了,这件事你自己思量吧,若不想事后再被问责,你最好直接趁这个机会提出来,父皇他老人家一向圣明,只要你说出来,他是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太和殿父子见面 一看宋琅那副唯唯诺诺,进退两难的可怜模样,就知道他根本没那胆子,又见已经到了太和殿前,宋良也只能暂且作罢,撂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后,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跨步上了石阶。 紧接着,一个瞧着比梅晨似乎都还要年轻一些的小太监弓着腰,踩着小碎步冲下来,一伸手,恭恭敬敬地邀请道:“陈王殿下,请随小的来吧。” 托了这幅天生好皮囊的福,宋琅都无需刻意摆弄,脸上的笑容也足以让人如沐春风。 “新来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小太监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禀陈王殿下,小人入宫刚满五个月。” 宋琅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问道:“叫什么名字呀。” 前世在社会中打拼多年,练就了他一身在待人接物上堪称炉火纯青的本事,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可落在小太监的耳中,却好似相识已久的老友在与自己交谈一般,这种久违的温馨感让他十分受用。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忘记彼此身份上的悬殊差距,依旧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禀殿下,小的名叫白令徽。” 宋琅点点头,道:“好名字。” 白令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可不是,白大总管给取的呐。” 宋琅心中一惊,眉毛上挑,暗自思畴道,要这么说的话,这小子岂不是那位大内总管的义子心腹一类,可他又怎么会被派来服侍自己这个毫无权势地位的陈亲王呢? 就算只是恰巧同了姓,可白大总管何许人也,他一举一动都有不知多少人会在暗地里揣摩他的意思,就譬如现在的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去给人取名呢? 宋琅一念至此,下意识地抬起头,遥望那太和殿门口,只见白朝恩正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众人进入殿中,而似是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白朝恩稍稍转头看来,二人四目相对,白朝恩突然笑问道:“哟,陈王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这新来的小子不会服侍人,说错了话?” 原本小心扶着宋琅的白令徽一听这话,赶紧抬起头来,望向宋琅的眼神之中已出现哀求之色,宋琅见状,立马憨憨一笑,道:“嘿嘿,没有的事,我们俩很投缘呢。” 还在门口的宋泰听到这话,忍不住回过身来,望见这一幕,不屑一笑,又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就连宋欢与宋良二人见了,亦在暗自摇头,很是不屑。 跟一个小太监很投缘? 你可真是会给我们这帮兄弟丢脸啊! 不提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们怎么想,逃过一劫的白令徽倒是立马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宋琅则回以一个温暖的微笑,随后跟着他一起,走进了这太和殿中。 古往今来,祭祀一般分为大中小三等,其中大祀包括了社稷,宗庙,天地与日月星辰等等,而中祀则包含了山川,海渎,以及历代帝王和中位神灵一类,至于小祀,则都是些低位神灵,小河小山一类,譬如城隍土地等,也可以说是粗略对应了一国,一州,一城,而其中大祀必须有天子亲自参与其中,至于中祀和小祀都只需派遣臣子前往即可。 中祀倒罢了,城隍土地也当不起一国天子举全国之礼祭拜不是? 而这太和殿即为嘉国皇室举行祭祀大典的地方,这种祭祀亦被称之为“内祭”,即在皇宫之中举行,而在外面,譬如西郊祭坛等地,则算是外祭,包括斋戒一般也是由天子待在祭坛上,其他宗亲则在一旁,而非在环境好很多的宫中。 不过这种情况到了本朝有所改变,二十多年来,基本算是废弃了城外的祭坛,就连祭祀规模也都尽量缩减,究其原因,这就得追溯历史了。 往前倒四百年,先有汉末乱世,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十室九空,后一统,国祚绵延一百五十年,十五位皇帝俱是德才全无,只图安逸享乐的昏聩无能之辈,进而导致胡人入关,一路肆虐,衣冠南渡,生灵涂炭,北方汉人一度死绝,之后又是十六国乱,南北对峙,百年浩荡,中原陆沉,到前朝,终于再度一统,结果因天子横征暴敛,二世而亡,紧跟着又是十余年攻伐,直到本朝太祖一统天下。 试想一下,四百余年来,整个中原几乎就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城头王旗换得比女人身上的衣服都勤快,而本朝太祖虽然得了天下,但国力已经透支,十分空虚,在籍的人口不过百万余户,还要时刻防备着边关虎视眈眈的突厥人,自然得尽量削减不必要的开支,尤其是这本来象征意义就大于实际用处的祭礼,更当如此,故而清明祭典明明算是大祀国祭,却只在宫内举行,而且若是刨除掉斋戒的时间,整个祭礼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罢了,既省钱,关上门之后又能不丢朝廷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宋琅翻阅着这些属于原主人的记忆,也愈发想明白了为何到了本朝之后,言官们得到了如此重要地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害怕”两个字! 不说远了,就这两百余年里,中原王朝的更替实在太频繁了,就根本没有一个王朝能过百年的,那试问谁又敢保证嘉国就能千秋万代呢,既然保证不了,那就只能尽量在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所以当今天子才会大力鼓励群臣忠言直谏。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也跟着踏入了太和殿中,随后便瞧见了那个身姿已不再伟岸如山岳,却似乎用自己的脊梁硬生生撑起了一片天地的男人。 也就是自己这一世的父亲。 嘉国天子,宋泽雨! 太子宋承乾走在最前面,已经带头跪在了地上向背对着大门的宋泽雨请安。 “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万福金安!” 嘉国受胡人文化影响极大,哪怕是臣子面见皇帝,也并不像前世所看的清宫戏那样,一连串吉祥话说个不停,就差把皇帝脚下的靴子给舔干净了。 在嘉国,这种吉利话说得越多,反倒越会让人觉得你这个人没骨气,太过谄媚,进而生出厌恶鄙弃之心,所以就连宋承乾也只是点到即止罢了。 宋琅见状,亦是顺势跪倒在地,与其余兄弟们一起向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行礼。 宋泽雨慢慢地转过身来,大总管白朝恩此刻就好似一条乖巧的小狗,双手压住腰间长摆,踩着小碎步走上前,一弯腰,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宋泽雨身后,静待指示。 宋琅稍稍抬头,朝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看去,只见对方头上所戴的金冠,无论样式还是做工,都要比宋承乾头上那个华丽太多太多,其完全是由一缕缕金丝编制而成,就算放在现代那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半镂空的设计是为了减轻重量,左龙右凤则寓意龙凤呈祥,正中央镶嵌有一颗巨大的烈火珠,宋琅估摸着哪怕不算古董,单就这颗珠子,也可以买下一个小区了。 天子身上所穿的,是那金黄色的衮龙服,表面上绣着九条五爪真龙,寓意九五至尊,下一层还有山川河流,中原九州,寓意天下共主! 不过,衣裳虽然华丽高贵得无以复加,但这往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郎,如今却已长成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再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自己的孩子们,宋泽雨也不免生出些许感慨,往昔峥嵘岁月已不可追忆,未来,终归还是得交给年轻人呀。 难道是人越老,就越是多愁善感吗? 他一边想着,抬了抬手。 “起来吧。” “谢父皇。” 待得六位皇子在各自身边的小太监的搀扶下,一一从地上站起身,宋泽雨先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大儿子宋承乾,眉头顿时一皱。 “乾儿,为父听说你这几日生了病......” 按规矩,宋承乾这堂堂太子,国之储君,本来该是跟着上早朝的,何况东宫还离着皇宫这么近,可他这几日一直在与那伶人厮混,玩得是日夜颠倒,不亦说乎,自然是托病不去了,宋泽雨得到他生病的消息后,倒也未怀疑,只是安排了御医前去探望,事后太医的回答只说是风寒感冒,休养几天就好了。 不过宋泽雨是何许人也,先前不怀疑那是出于对这个大儿子的信任,可如今只是草草一眼,便看出了宋承乾的不对劲,这眼眶乌黑,脚步虚浮可以说是病情导致,但这眼神飘忽,气血亏空的模样,那就有些古怪了。 最后还是宋泰的反应最快,赶紧为自己这亲大哥解释道:“父皇不知,大哥他生病之后,还依旧为祭祀一事日夜操劳,以至于连觉也睡不好,可累坏了身子呐!” 宋泽雨闻言,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一手负后,一手抚须,朝一旁的白朝恩吩咐道:“乾儿为国事操劳,以致身体受损,为父关心不及,理当弥补。这样,近日渤海国恰好新上供了一株红珊瑚,听说放在屋中,可以滋补气血,还有一箱玉珠,研磨成粉,送水服之,亦可清肝明目,延年益寿,取二十串,一并送去东宫吧。” 末了,宋泽雨又补了一句。 “对了,还有仙师送来的九转金丹,也送去东宫一份。” 一旁的白朝恩赶紧答应道:“是,陛下。” 一连三样,又是红珊瑚,又是玉珠,还有什么灵丹妙药,在宋琅这个现代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那什么九转金丹,送给他他都不敢吃,可在这儿,那可算得上是极丰厚的赏赐了,其他人眼中满是羡慕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一祭祝融再去火 幸有宋泰急中生智,不但替依旧神情恍惚的宋承乾解了围,还让他白白得了三件赏赐,而且件件都是让人眼馋的上品物件,宋承乾下跪谢恩之后,由一旁的小太监搀扶着站起,心中对这个亲弟弟也是愈发满意。 赏赐完了这个为国事操劳的大儿子后,只见宋泽雨又向宋泰露出赞许之色,道:“前些天为父曾听张师说起,泰儿将崇文馆经营得不错呀,举荐了几人,都很有才学,于国有功,也当赏赐!朝恩啊,回头将朕书房里那幅《日出西山图》送去楚王府吧。” 天子赏赐,本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哪怕只是一杆毛笔,两颗核桃,那都是无价之宝,越是贴身之物,越是如此,宋泽雨亲自所作的书画,若论价值,只怕那株红珊瑚和二十串玉珠加起来也比不上。 宋泰闻言,顿时大喜,那两颗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差点瞧不见的小眼睛瞪得滚圆,也赶紧叩拜谢恩。 随后,宋泽雨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宋齐光。 “大宛那边新送了一匹宝马,名曰‘狮子骢’,日行千里,其汗如血,就是性子烈了些,朕今天赏赐给你,回去后记得好生驯养!” 宋齐光听了,亦是立马下跪谢恩。 汗血宝马与亲笔字画,究竟哪一个更贵重,一时倒也说不清,但宋齐光可是寸功未立,却平白得了个封赏,故而无论是宋承乾,还是宋泰,偷偷望向宋齐光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党争之激烈,如水火不容,宋齐光若是上位,会不会绕过他们,宋承乾两兄弟不知道,但宋承乾知道,自己登基之后,是绝饶不了这所谓的齐王党的,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人心容不得试探猜测,总之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没错。 另一边,赏赐完了宋齐光,宋泽雨又看向了缩头缩脑的宋欢,宋欢心里有鬼,下意识低下头去,全然不敢与自己这亲爹对视,却不想,宋泽雨竟突然露出欣慰的笑来。 “欢儿也很不错!治理封地的匪患有功,为父很是欣慰,这次先免了,等到年末,为父有重赏!” 虽无直接的封赏,但化灾为福,宋欢就已经很惊喜了,他转头瞥了一旁静立的宋良一眼,宋良却立马转过头去,当没看见,宋欢这才反应过来,欢欢喜喜地跪倒在地,叩头不断。 “多,多谢父皇!这都是,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宋泽雨轻轻地“嗯”了一声后,又望向一身青衣,有运筹帷幄之军师气象的宋良,不咸不淡地道:“朕欲再开一集贤苑,意在招揽天下奇人异士为我嘉国所用,不知良儿可有信心管理好啊?” 却不料,话音刚落,宋良都还未答应,宋泰便立马喊道:“父皇!孩儿认为此事不妥!” 宋泽雨见状,竟也不生气,而是反问道:“哦?泰儿认为那里不妥呀?” 宋泰一躬身,一身肥肉险些没将上衣撑裂,再一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国运与文运相连,社稷当以文人为先,若为什么奇人异士单开一府,恐惹天下士子生出怨怼之心,故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三思!” 不等宋良张口,宋泽雨竟直接点头道:“嗯!泰儿说的有理,此事的确是为父思虑不周,既然如此,那便容后再议吧!” 一旁,刚得了父亲一番夸赞的宋欢本想为己方辩解两句,可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 仅用一句话便打了一场大胜仗,让这未来或许可与崇文馆齐名的集贤苑胎死腹中,宋泰也不禁向宋良丢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恰在此时,却听宋泽雨突然朝宋琅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 这边宋泰还没能高兴超过一秒,这句话一出,惊得他直接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弓下腰,在一旁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大总管白朝恩见状,赶紧跑过去亲自照顾。 宋琅打从进殿之后,便一直保持着双手拢袖,低眉垂眼的姿势,一听这话,情不自禁一挑眉,从宋泽雨的语气中,他听不出丝毫源于父亲的关切,反倒是诘问厌弃居多,短短两息,念头百转,最终还是选择继续扮演这憨傻亲王的形象。 “回,回禀父皇,是孩儿不小心......” 话未说完,便被宋泽雨极不耐烦地打断。 “多大个人了,还能失足落水,真是给为父丢脸!” 宋琅把脑袋埋得更低,缩着身子,委屈道:“那,那是因为天黑路滑,孩,孩儿也是一不小心才......” 宋泽雨冷哼一声,呵斥道:“不要再说了!斋戒期间,好生反省!” 宋琅只能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 “是,父皇。” 一众皇子或多或少都得了封赏和称赞,就连宋良若不是宋泰从中作梗,也将掌握一座集贤苑,唯独宋琅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然而其余诸人也乐得看笑话,全然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 就连刚刚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宋泰也松了口气,暗道这宋琅果然是甚不为父皇所喜,只怕真弄死了他,也是蜻蜓点水,点点涟漪而已,谁也不会替他伸冤,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大哥大惊小怪了,这根本就不成威胁嘛。 训斥完了宋琅,宋泽雨侧过身,向白朝恩问道:“彬儿他们呢?” 话音刚落,白朝恩还未来得及回话,只见从正门口突然走进三人,当先的,竟是身穿绛紫朝服,风骨无二的张先生! 张清正之所以会在此,盖因这祭祀一事,本质上属于至圣先师提出的“礼道”范畴,而张清正既是礼部尚书,又是当世鸿儒,自然有观礼,或者说把控整个祭礼进程的资格。 不过除了他,今天到场的官员并不多,几乎都在各自家中举行家祀,与太和殿这边遥相呼应即可,既省钱,也让这帮跟着天子操劳多年的老臣们可以多休息一天。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清明祭典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跟在张清正身后的,自然就是晋王宋玄彬与魏王宋和了,宋玄彬身上穿的同样是绣有四龙的衮龙服,但在颜色上与宋泰有很明显的差异,简单一句,宋泰身上的更似沧海,而宋玄彬身上的则更偏碧空。 至于宋和因只是二珠亲王,所以衣服则是墨灰色,这二人都是宋琅曾在东宫见过的,其中宋和尤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宋琅不敢说自己一双慧眼识英雄,但宋和这个人的确是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阳光刚正之气,当时在东宫,此人几次仗义执言,宋琅还是记着恩的。 三人一进来,便立马向站在中央的天子行礼,不过礼节与话语都有区别。 “老臣拜见陛下。” “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万福金安!” 宋泽雨面露笑意,根本不去看那两个儿子,而是亲自走上前,一把扶住了张清正,道:“张师辛苦,快,给张师看座!” 张清正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祭礼就要开始了,老臣坐着不合规矩。” 宋泽雨道:“都依张师的。” 随后才向二王道:“彬儿与和儿也都辛苦了,为父之后皆有赏赐!” “多谢父皇!” 言罢,宋泽雨又朝一旁的钦天监太史令问道:“几时可开始?” 太史令李青峰一直蹲在一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刻漏,神情专注,一眨也不眨,听到天子问话后,还未反应过来,还是白朝恩又提醒了一遍,他方才转过头来。 “回禀陛下,吉时已到!” 白朝恩也赶紧跟着喊道:“吉时已到!” 宋琅偷偷转动玉戒的手指一停,抬头看去。 这太和殿虽是嘉国举行大祀的地方,但清明祭典主要是祭祖,所以斋戒后,最重要的祭礼会在太庙那边举行,宋玄彬受命搭建的祭台也在太庙那边,故而这里如今只是摆了一尊祝融像与诸位火部神灵而已。 神灵群像前是供桌,两侧还各有一条长桌,上面放置有灯笼,烛台,乃至于灶台等象征着火的物件,等会儿祭祀火神后,宋泽雨还需要用金勺从一旁白朝恩捧着的铜盆里舀出水来,一一将旧火熄灭,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象征意义而已。 瞧着简单,那是因为真正的重头戏在三天后,依照原先宋琅的记忆,整个祭礼要持续两个时辰,光磕头都得磕上几百下,一般人来不了这个。 虽说本朝暂只有高祖及其后宫嫔妃离世,并且因为一些不好直说的原因,不方便祭典宋琅的祖父辈以及宋泽雨这一代的几个兄弟,但宋氏又追认了春秋时期的宋国国君为祖先,再加上至圣先师孔子等儒门圣人,以及为了乞求来年风调雨顺,还得另行祭拜天地,以及诸天神灵,整个仪式流程麻烦得很。 这么想着的时候,随着太史令李青峰一声令下,两边乐师已经开始奏乐,正如前文所说,雅乐就是在这种场合用上的,太和殿内,光是乐师就有上百位,而且这雅乐就像交响乐一样,不是简单几分钟就完事的,而是会一直从开始演奏到结束。 随着恢弘大气的编钟声响起,宋琅与另外七位弟兄已经跟着宋泽雨走上前,开始在太史令的指挥下,按照流程先叩拜火神祝融,呈上贡品,而李青峰自己则手持祭文,高声念诵。 “今祭火神,三拜九叩,天官赐福,解厄去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章 故地重游多愁绪 太和殿中,上百位乐师使出浑身解数,一种种连宋琅这个现代人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乐器在乐师们的妙手下,互相配合,完美地演绎出了一曲恢弘大气的华美乐章。 祭神之乐,自然不同凡响。 太史令李青峰在一旁念诵祭文,称得上是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之后在天子宋泽雨的带领下,众人先祭拜祝融与火部诸神,期间光是祭文就有三篇,念完一篇,众人便要再行一次礼,呈上新的祭品。 祭祀完了火神,随后又舀水熄掉去年的旧火,并再次向火神行礼叩拜,这次的祭祀才算正式完成,随后便有一位位小太监扶起各位皇子,去往早就安排好的殿宇浴洗斋戒。 宋琅揉了揉自己有些肿胀的额头,颇感无奈。 没法子,旁边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就算有宏伟的奏乐声掩盖,却也不得不努力磕重一些。 举重若轻就已经很难了,而这举轻若重的本事他是真没有,其他皇子也大抵如此,当然了,他们更希望在宋泽雨面前留下一个尊礼守训的好印象,所以磕得更加卖力。 在一旁搀扶宋琅的还是那白令徽,二人走出殿外,下去台阶,才发现此刻外面的天都已经大亮了,凉风习习,清新自然,顿时将脑袋里的眩晕感一扫而空。 二人还未走出太远,宋琅一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一个美妇人,光是在其身旁随侍的宫女太监就有六个,因在清明祭典的斋戒期间,妇人身着一席素色宫装,脸上也未施粉黛,不过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尤其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实非普通人家所能拥有。 宋琅见了,赶忙带着白令徽闪到路边,让开了路,同时躬身行礼。 “琅儿见过德妃娘娘,娘娘晨安!” 却不想,这妇人见了宋琅就当没瞧见一般,连随便“嗯啊”答应一声都没有,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后,一把拉住了刚下台阶的宋玄彬,一边心疼地替他揉着额头,拍打着身上沾染的炉灰,一边埋怨道:“都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这么傻,那地砖多硬呀,你也真拿头去撞。” 宋玄彬笑了笑。 “娘,礼不可废嘛。” 被这位德妃娘娘给完全无视的宋琅只是略微驻足看了一眼,随后便转过头,迅速离开了。 没什么激愤之情,毕竟无论是哪个世界,没有权势,就没人会看得起你,再者她与自己的母亲似乎还有陈年旧怨,对方如此,作为长辈虽有失德之处,宋琅也无可奈何。 倒是突然有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却不知是源于哪个宋琅,亦或者他们有着同样的悲伤? 总之,这般母慈子孝的场面,的确是他两世为人,却从未拥有过的。 宋琅默默地闭上眼,想将这份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给抹去。 他清楚,这种情绪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硫酸,会在自己的心上慢慢化开一个口子,让自己露出破绽,而人一旦有了破绽,那他最后就一定会输在这上面。 这是宋琅已经用生命验证过的真理。 再睁开眼时,宋琅的瞳孔深处已经重新恢复了冷酷,他嘴角一勾,露出和善的笑容,转过头,朝白令徽问道:“今年准备了哪些吃的?” 再看白令徽,这个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简直谨小慎微到了极点,竟然一直弯着腰在走路,哪怕这个姿势让他极其辛苦,却丝毫不敢怠慢,就连回答问题也是下意识地先抬手行礼。 “回禀殿下,是......” 话未说完,宋琅便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好似大虾一样弯曲的脊梁,笑道:“走路的时候站直一些吧,不然可长不高哦。还有,你我私下里不用这么客气。” 白令徽闻言,稍稍挺直了一些身子,但幅度也不大。 “回禀殿下,今年是青团,糯米饭和腌菜。” 宋琅露出失望之色。 “又是老三样呀。” 白令徽不愿这位和善的陈王殿下不高兴,便以一种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的语气,小声道:“小的看了,饭里还有蒸鱼呐!” 斋戒期间不允许食用荤腥之物,其中荤指的是一些味道很重的蔬菜,道家以韭、蒜、芸台、胡荽、薤为五荤,佛家也基本一致,而腥指的则是肉类,不过鱼的定位很是微妙,可以吃一些,并不算太逾矩。 煮饭的时候连着白鱼一起煮这件事也有来头,有诗赞曰,“早炊香稻待鲈鲙,南渚未明寻钓翁”,这说明在古代,稻米与鱼本就是一出绝配,不过年年都是如此,倒也无甚新意。 宋琅又问道:“在令徽你老家,这时候一般吃些什么?也是这些么?” 白令徽神色黯淡,苦涩道:“哪儿能呀,不过是些粟米稀粥罢了。” 粟米,算是小米,可别看现代人都推崇小米营养高,但在古代,那是穷人才吃的,另外好一些的是黄米,有个词叫“黄粱一梦”,说的就是这黄米饭,至于宫里的这糯米饭那是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一处偏僻又安静的大殿外,宋琅仰起头,看向那块破旧的牌匾,又是没来由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竟突然生出了一股哀思之情。 这永乐宫,本是他母妃当年所居之处,可惜宸妃死后,树倒猢狲散,这里便被空置了下来,也就是这种情况他才会来住上几天,平常他是来都不会来的,原先的宋琅也并不喜欢这地方,无他,凄凉伤心地而已。 循着前主人的记忆,宋琅一伸手,推开了眼前的小门,迈步走进了院子里,随即眉毛一挑,不禁有些惊讶。 往年这里都是很脏的。 虽说为了方便他在此斋戒,宫里都会提前派人打扫此处,可他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陈亲王,这宫里的人又最是趋炎附势,奉行最赤裸的丛林法则,每次自然都是潦草应付一番就作罢。 他们清楚,以宋琅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多说,就算说了也没人搭理,可如今却不一样了,这院子竟好似被整个清理了一番,地上堆积的枯叶不见了,就连杂乱的草地也被修剪得很是平整。 宋琅穿过前院,在廊道口脱去了靴子,只穿了两只白袜,沿着廊道往里走,这一路上所见,真是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也没有,只是殿宇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精致的陈设,也没有一丝人气,显得就像是一栋没有家具的空房,让人稍觉膈应。 “这,怎么会,这么干净?” 一直跟在宋琅身后的白令徽赧颜道:“白总管让小的来为您打扫一番,小的也不知该怎么做,就各处都收拾了下,殿下若是觉得哪里不好,尽管给小人说便是。” 宋琅突然驻足,一转头,大笑道:“哪儿还会有不满,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白令徽道:“那您在这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打水。” 宋琅道:“我不急,你慢些来就是。”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小跑了出去,宋琅则慢慢地坐了下来,两只脚悬在廊道边,看向了中院里,那一株因多年无人照料,已经彻底枯萎死去的樱花树。 如果我输了,大概也会是这么个下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