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杯酒意气长》 作品相关 楔子 十里…… 赵平安胡乱抹了一把脸,好歹将糊住眼睑的污血抹开。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水面,如何都听不真切,赵平安努力睁大眼睛,溺水之感却愈发严重,视线中那片隐约可见的断壁残垣渐渐有了重影。 赵平安紧了紧手中差点在方才恍惚间松开的缰绳,重在马上摆正了身子,在回到大营把弟兄们拿命搏来的军情换成军功前,他死不了。老爹说给他起名的人说了,些什么。被人从马上拖下平放在地上,赵平安总感觉胸前有东西反着阳光太过刺眼,他恍惚着想眨一眨几里前就没能合上的眼睛,可怎么也做不到。 赵平安盯着胸前的箭头,艰难地转动思绪,脑中最后一个念头这才冒出:哦,原来那一箭早已射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一些写在前面的话 读史之时,我总是在想,如果秦王扫六合时,面前的不再只是后胜、魏圉这样的昏主佞臣,而是那些星光闪耀的能臣名将,是何等光景。 短短数年的灭国大战,除了赵楚以外,各国几乎都没有反抗,读来甚觉无趣。于是为了满足作者的想象与喜好,本文会出现一些本不应出现在此时的人物,这很正常。 大家看着有趣即可,也可以与史实中的同一个人物进行比对,不需要太过纠结。 楔子中,赵平安的故事是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我纵马狂奔,身后有箭手不断追逐。梦醒以后我决定将其记下来,结果越写越多,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下面是一些设定: 1.白起是秦昭王时人,但是我喜欢他,而且没白起感觉确实干不太过李牧,就将其活跃时期放到了灭国之战中; 2.另一个华阳夫人历史上是嬴异人的养母,而扶苏的母亲据考证同样是楚人(并不是之前讹传的郑国人),但没有留下名字,因此借用了。而且同一个封号是很常有的,秦国还有两个出公呢; 3.甘茂是秦惠文王时人,与犀首一起,作为张仪苏秦的继任者,分别主导两人后的合纵连横,我将他也从战国中期挪到了末期,同样因为喜欢; 4.战国四君子此时应该已经全死了,但是我安排魏无忌没有酗酒,方式文中有,黄歇没有被李园杀,因为我把郑袖跟熊槐挪过来了,赵胜也还在,没有这几个人,五国谋昭不可能实现; 5.长平之战肯定没了,因为白起出生晚了,更因为长平之后的统一就是一马平川,太过无趣。 6.屈原这会儿已经投江了,但我把他捞出来了,喜欢; 7.屈匄历史上与屈原没有亲戚关系,我强加的,而且没让他死在丹阳之战。 8.别说赵奢了,赵括这会儿也应该早没了,但白起都来了,没赵括总觉得少点啥。 最后,这是一部以战国末年的大格局稍作改动以为背景的架!空!秦都改名昭了,一些故事也会有些改动,全按着史书,不如抄史记好了,一切都是为了有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章 公子扶苏(求收藏) (作品相关中有两章解释本作背景及设定的内容,相信会对接下来的阅读旅途有所帮助,请各位同行者酌情享用) “将军,抓了个活的,还是个妞!” 白起坐在马扎上,正就着头盔中的羊肉汤啃馍馍,闻言先是赶紧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肉汤,将嘴里硬得能用来当铠甲的馍勉强泡软后咽了下去。 白大将军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对身边面色不渝的司马靳嘲笑道:“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啧啧,莫不是看对方是个娘们儿……” “隔着几百步,谁他娘的能知道那是个娘们?!”司马靳闻言大怒,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想是那女人胸口肉太厚实。” 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的赵灵儿刚好听到司马靳无耻言语,羞愤欲死,却见白起指着她大笑不止:“就这点肉,也称得上厚实?” 赵灵儿哪儿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直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却不争气得流了下来。 白起见状愕然住口,心虚地道了个歉:“对不住啊,我这属下是个大老粗,忒不是东西,回头我收拾他给姑娘出气。” 司马靳闻言踹了白起一脚,踢了他一个趔趄。 白起不以为意,只小心护住了头盔中的汤水,见赵灵儿破涕为笑,嘿嘿一笑,又问道:“你们赵国爷们儿是死绝了?” 赵灵儿想起自己朝夕相对的属下被眼前这人的部下杀了个干净,心下恨极,不愿配合,打定主意不理他。 白起也不恼,没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没关系,反正赵国的爷们活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白起又咽下一口馍馍,起身示意用过加餐的队伍起营。 看着队伍有条不紊地完成起营,按着预定的路线慢慢出了山谷,白起这才示意亲兵把这个不知如何藏身进赵军军营的小姑娘带着跟在后头。 司马靳却不打算放过她,让人把她带到跟前,上手就来脱她的衣服。 赵灵儿悲愤欲绝,脑中一片空白,却见对方扯开她的前襟,仔细看了看,才对一脸看好戏的白起说:“内衬是冰蚕丝,难怪连伤口都没有。将军,此女身份不简单,或许有些用处。” 赵灵儿情知身份被点破,自己想要借着对方对自己不甚重视,趁夜离开的打算,恐怕就难以成功了。 却不料白起对此嗤之以鼻:“赵国都要亡了,一个身份不凡的女子能有多大用处?” 从方才起,这个行为古怪的将军就在不停说着奇怪的话,赵灵儿心知已无法轻易脱身,破罐破摔之下反唇相讥:“莫说你一个偏师将军,就是昭王在此,也未必敢说能覆亡我大赵堂堂千乘之国!” 白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你盯着我作甚,我说得不对么?” 白起嘿嘿低笑,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以为我是谁?” “前将军白起在蜀地平乱,平西将军王贲正在抵御西戎入侵,上将军王翦要镇守王都,你自然是西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了。” 白起笑得越发开怀:“他才是司马靳。” 赵灵儿顺着他的指头看去,竟是方才那个对她无礼之人。 她之前还以为那不过是个副将,却不想竟然是西昭北军主将司马靳! 那这个称司马靳为属下的人岂不是…… 赵灵儿凤目圆睁,想到了一个让她浑身发寒的可能:整个赵国,甚至整个天下,都被眼前这个毫无名将风姿的西昭军神耍得团团转了! “猜出来啦?”白起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语气戏谑,“如今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么?” 赵灵儿犹自嘴硬:“蜀中大乱,你不去平叛,反而在此屯兵于雄关之下,难道不怕国中大乱,动了西昭根基吗?” “你倒是有些见识,晓得我大昭国本所在。”白起对这个少女越发感兴趣了,“只是你以为蜀中的叛乱是谁一手煽动的?没有人推波助澜,就凭那几个土人,能有胆子杀官造反?” 赵灵儿手脚冰凉,哪还不知这恶鬼为了能得到一个瞒天过海的机会,竟然不惜煽动国中叛乱! 但她仍然在做困兽之争:“但无论如何,蜀中的叛乱确有其事,天下诸国都为之侧目,为此派出的谍子不知凡几,不可能作假!” “要骗过天下人,那叛乱肯定不能是假的。” 白起毫无风度的挖挖鼻孔,将鼻屎随意涂抹在胸前盔甲上,看得赵灵儿眼皮抽搐。“只是你算漏了一个人,他的爷爷,我的老师——国尉司马错。” “就那个连干饭都咬不动,数年来只能吃流食等死的老头?不是说他早已苟延残喘,或许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吗!” 白起也是叹了口气,语带崇拜:“为了今日之战,难为老师喝了整整三年的流食了。” 赵灵儿已经被震惊到麻木了,这西昭君臣是何等的阴险狡诈!何等的残虐不仁!又是何等的…… 天纵奇才! “你为何对我说这么多?”赵灵儿不知为何还能保持着一丝清灵,对白起肯向自己吐露如此多算计的缘由有些疑惑。 “嘿嘿,没别的,憋了太久了。” 见赵灵儿仍然不信,白起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意思,一吐为快之后就让人将她仔细看管起来,要放也得等这战尘埃落定再说。 “你倒是说痛快了。”司马靳白了白起一眼,似乎略有不满。 白起搂着这位按辈分来说应叫自己一声师叔,却因为年岁略长一直对自己没大没小的师侄,“我就不信,这几年来你都没有向人倾诉的欲望。” “自从听得那人在小朝会上说出这些谋算后,就一直都有。” “只是不敢。” “自然不敢。” 两人低声又嘀咕了两声,似乎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句,话语中针对的,竟似是一名不过弱冠的青年。 —————— 煌煌西昭王宫之内,正在与上将军王翦推演赵国战事的青年没来由地喷嚏连连。 “公子可是有些不适?”王翦停下推演,满脸关切之色。“昨夜起公子就没好好歇息过了,要不这推演先停一停?” 青年挥手驱开了想要为他披上披风的宫女,闻言淡然一笑:“扶苏无恙,上将军不必过虑。况且父王正在等你我推演结果,还是不要让父王忧心才是。” 王翦看着近些年来越发有人主之气的扶苏,心中骄傲之余也是非常欣慰。 纵观天下七国,哪一国能如我大昭,君明臣贤,人才济济?更枉论未来君主都是如此圣贤,更是大昭之福,天下之福。 扶苏自然不知道这位未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誉为战国四名将之一的上将军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 自得知自己身份起,他满心所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而活下去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让自己那个千古第一帝的老子满意。 如今,那位正在内殿等着这边的推演结论。别说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喷嚏,就是当场吐血他也得把推演做完了再说。 于是老少两位又细细推演了片刻,说是细细推演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早在三年多前定策之时,会面临的各种情景都被各位良将算了个干净。 只是事到临头,虽然那位面上看不出丝毫,但是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扶苏明显能感觉到即便是内心强大得如同神祗一般的嬴政也有了一丝紧张。 否则又怎么会下旨让扶苏与王翦连夜入宫,就在他眼皮底下再做看似多余的重复推演? 扶苏自然是更为紧张,毕竟这事关国运的会战,乃是他一手促成的。 两人又添了些变数重复推演一番,随后就见房门被人推开,一位与扶苏年龄相仿的青年迈着龙骧虎步推门走了进来。 青年刚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问:“公子、将军,推演得如何了?” 扶苏看到来人,笑意满满:“原来是蒙毅,父王派你来的?” 青年将佩剑随手扔给侍从,满脸焦急:“公子怎么还笑得如此淡然,王上那边已经催了三次,火气渐大,我承受不住,只好亲自来看了。” 王翦对蒙毅一向欣赏有加,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蒙毅一与扶苏公子同时出现,对比着公子的稳重,就越发对毛躁的蒙毅看不顺眼。 这时看蒙毅咋呼的样子,老将军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当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蒙毅在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将军面前不敢造次,赶忙躬身赔罪:“蒙毅唐突了。只是王上实在催得紧,没奈何,只好求公子救我了!反正吧,如今我人都来了,公子不给个准话,我是不敢回去的。” 说着竟是一撩裙摆,就这么坐在了殿前的门槛上。 扶苏先是制止住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要施展拳脚的冲动,忍住好笑对蒙毅说:“既然你来了,就代我去向父王禀报吧,就说这边与老将军推演多次,算来算去,此战都只有四个字。” 蒙毅闻言笑逐颜开地站了起来,觍着脸问:“哪四个?” “此战必胜。” “好嘞!”蒙毅得了准话,笑得嘴都咧开了,匆匆抱拳行礼,转身就走。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 扶苏见状只好问他:“又怎么了?” 蒙毅苦着脸:“公子能不能多说点,回头王上问起详情来,我这说不上来,岂不是又要挨骂?” 扶苏乐了,这蒙毅果然是个办事细致的,只是他也太不懂王上的心思了。 以王上的眼光智慧,其实哪里需要再做推演? 王上要的,只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否则让那位知道自己竟敢揣测圣心,那还得了? 扶苏想了想,只好对这个木头道:“你就只用对父王说这四个字即可,父王不会多问。” 蒙毅苦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老将军的怒目而视下退缩了:“唯。” 扶苏目送蒙毅飞快地跑了出去,见王翦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老将军有何教我?” 王翦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横下了心,也不避周围宫女侍从,坦诚道:“公子仁厚,无论是老朽还是年轻一辈都乐于与公子结交,这是好事。” 扶苏并未言语,知道老将军还有后话。 果然又听老将军说道:“只是蒙毅乃是王上近侍,位卑而权重,其兄蒙恬又手握蓝田大营数万精兵于京侧,距离京都不过咫尺。 “故而公子可以对蒙毅欣赏善待,却不可与他过于交好,以免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向王上进不实之言。还望公子三思。” 扶苏知道这是老将军真心把自己当成了自家子侄一般爱护,才会在宫中当着无处不在的耳目对自己说此肺腑之言,心中甚为感动。 只是老将军掌天下军权,位高权重,自然不惧赵高,可扶苏不行。 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公子,即便身份尊贵,但是怎能对那个在另一条世界线上杀尽了嬴氏子孙的阉宦毫无忌惮? 扶苏无奈,只好对老将军作色道:“我乃是爱惜蒙毅的才华,才与其交好。将军进如此挑拨之言,莫不是嫉妒于蒙氏兄弟在军中声望愈隆?至于什么不实之言,以父王的圣明又怎会被人蒙蔽?” 扶苏见王翦神色有异,怕他再说出什么,只好佯装愤怒,甩袖而走。 王翦见状面露气愤,缓缓垂低了白首,看似在极力掩饰怒火,眼中却满是笑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章 华阳夫人 “扶苏当真是对大将军这么说的?” 胡姬身着箭装,正从箭壶中取箭,听闻赵高手下一个侍奉王长子扶苏的宫女前来禀报,不由面露惊喜。 胡姬也不射箭了,将羽箭又插了回去,又把雕花弓随手扔给宫女,拿过丝绢净了净手,命宫女详说。 宫女将扶苏与王翦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不但内容毫无偏差,还将两人语气神态也学了个八分相像,直让人身临其境一般。 胡姬越听眼睛越亮,那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蓝色瞳孔中也散发出快活的笑意:“这么说王翦将军闻言大怒,扶苏也拂袖而去?” 胡姬笑得开怀,还将八岁大小的儿子叫到身边,也不管男女之别就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已经年岁渐长的儿子在自己胸口磨蹭。 胡姬咯咯笑着问一边面容不变的赵高:“这扶苏果然是个榆木脑袋,迂腐无知,竟敢将一向亲近的王翦大将军也得罪至此,岂不是自找死……没趣?” 在赵高狠狠逼视下,胡姬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那个“死”字,心里不痛快,却不敢向赵高发泄,只拿自己儿子出气,毫无预兆地就将正在怀里探索着想要吃奶的儿子扔了出去。 胡亥被重重抛在地上,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转身找大胸脯的宫女姐姐玩去了,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高却看到了胡亥转过身刹那眼神中与年龄极不相衬的阴狠,心中对这对狠毒刻薄却愚笨不堪的母子实在鄙夷。 若不是两人都还算听话,他早就弃之不顾了。 这等人相比于扶苏母子,简直判若云泥。 要不是扶苏自幼痛恨他们这些阉宦,说他们“残缺之人,天理不容”,赵高也不会投向胡亥母子。 赵高压下心中的鄙夷,面上丝毫不露声色,用教训的口吻对胡姬解释:“王翦谏言让扶苏不要过于交好蒙氏兄弟,是因为蒙毅是王上近臣,而蒙恬又接手了其祖蒙骜过世后空缺的蓝田大营守将之任,因此会引人嫉恨。” 见到胡姬点头,却依然不解的样子,赵高恨不得扇她那张看似童真可爱的脸两巴掌。 “那么与扶苏自来交好亲善的王家呢? “王翦身为上将军,名义上掌握全国军权,更是三朝元老,深孚众望。其子王贲自领一军镇守西疆,也有三万精兵在手。 “而其孙王离被王上亲自放在身边教导,与蒙毅一同被点为郎中。 “这样看来,与王家交好岂非是比蒙家更为险恶?因此扶苏这番作态,是在告诉王翦,大将军的一番谏言,他是听进去了的。王翦又岂会大怒?高兴还来不及。” 胡姬这才听懂,气得连连顿足,“好一个奸猾小子,真是与其母如出一辙!” “慎言!” 赵高双目圆瞪,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嘴缝上,看对方神色似乎竟敢有所不满,也不再给她面子,狠狠训斥:“王上虽不曾有将熊氏立为王后之意,可她毕竟是王长子生母,又是楚国王室之女,当今楚王熊槐的胞妹! “当下与赵国交战在即,此时一旦楚国发兵攻蜀,我大昭君臣上下多年的苦心谋划立时便要功亏一篑! “现如今不止王上,整个大昭对熊氏都要小心安抚,你一个母凭子贵才脱了奴藉的胡女怎么敢生出不敬的心思!当真不怕死吗!便是想死也莫要害我!” 赵高说着说着更是又怕又怒,竟真的甩袖就走。 胡姬被赵高一番严词训斥,吓得花容失色,如今见母子二人在宫中的依仗竟要抛下两人而去,更是不顾身份,上前抱住赵高大腿,痛哭流涕: “胡姬知错了,真心知错了!求先生莫要生气了,先生若是生气就抽胡姬两鞭子解解气吧!王上生气时也时常抽胡姬的!胡亥胡亥,快把鞭子拿来,求先生留下!” 胡亥被先生和母亲吓得不轻,闻言赶忙挣脱了宫女的怀抱,熟门熟路地去架上拿过了鞭子,双手高举,也跪在了赵高身旁。 赵高虽然恼火这胡姬的愚鲁和不知分寸,却也感动于对方确实对自己一片赤诚。 看到自己从小亲自教导的胡亥面色凄惶地跪倒,心下也更有些软。 于是叹了口气,扶起了两人。 胡姬此时破涕为笑,眼见赵高回心转意,也不顾脸上还沾着的眼泪尘土,对赵高作揖行礼不止。 赵高看着胡姬的作态,叹气之余,也知道了王上为何会宠爱一个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胡女了。 这等真诚天真的做派,在满宫廷贵妇人中间显得何其珍贵可爱? 赵高想到此处,手中轻轻捏了捏方才扶起胡亥时无意间接过的鞭子,心中有些古怪,问胡姬道:“王上,真的时常抽打你?” 胡姬闻言,眼中媚意如丝,连连点头,“王上稍有不顺心,就会让胡姬脱了全身衣袍跪在地上,狠狠抽打,王上开心之时,也是如此。” 见赵高握着鞭子沉吟不语,胡姬赶忙将周围宫女赶出殿外,然后紧紧关上了门,胡亥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宫女远远跑开,胡亥却站在殿外不远处,听着殿内母亲痛苦中带着愉悦的呻吟,胡亥笑容天真,眼中满是狠毒。 —————— 扶苏正在宫女内侍们的簇拥下,前往华阳宫向母亲问安。 与赵国交战在即,身为楚国王女的母亲,此时恐怕是整个大昭最为金贵的人了。 王上甚至亲自下令,命他这个儿子每日必须早晚请安,让母亲保持愉快。 他难道不知道回家超过三天就会被嫌弃吗? 在心中如此吐槽,扶苏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而是带上迫不及待的笑意,连连催促带路的宫女再快些。 进到华阳宫内,只见母亲华阳夫人正在用膳。 华阳夫人不喜奢靡,用度一贯简单,早膳不过是一碗熬煮得清香淡雅的米粥,和几样腌菜。 大昭国都内地热丰富,温泉很多,早有人试过借着温泉的暖气种植蔬菜,颇有成效。 虽然产量极少,但以华阳夫人的身份想吃些新鲜蔬菜自然不难。 “儿扶苏,拜见母上,恭请母亲安康。”扶苏刚过宫门,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华阳夫人见着儿子,心下欢喜,赶忙让儿子起身:“快起来。” 扶苏答应一声,依言起身,又上前几步,闻了几下母亲手中的米粥,在华阳夫人嗔怪的眼神下嘻嘻一笑:“赶得急,没来得及用些饭食,饿了。” 华阳夫人闻言心疼不已,拉着儿子坐下,嘴上念叨不停: “王上也真是,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连夜让人劳累,还不让人好好吃饭。” 伺候在旁的宫女不用吩咐,此时已经又盛了一碗粥备上了筷子,华阳夫人又将几碟干菜往扶苏面前推了推,“他不让吃,你就来母亲这边,母亲让你吃。” 扶苏确实饿得狠了,先是大口吞了一口米粥,只觉得心中胃里俱是一暖,正要就点菜,却听母亲语气中对父王似乎有些埋怨,赶忙放下筷子: “母亲别这么说,父王忧心战事,做儿子的自然要尽心为他分忧。何况,莫说是我,王老将军不是也一晚没睡吗,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精神矍铄,我没事的。再者说,父王心中军国大事还操心不完,吃饭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母亲可不许埋怨父王。” 扶苏说完又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受罪的不还是我。 华阳夫人欣慰又心疼,催促扶苏先吃饭,佯怒道:“就知道为你父王开脱,倒是嫌起母亲不识大体了。” 扶苏哪不知道母亲是在假意发怒,只嘿嘿傻笑,吃着饭食,并不接话。 “谁敢说华阳夫人不识大体?须得重罚。” 此时宫门又被打开,一个伟岸如太阳一般的身影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宫殿。 连同华阳夫人在内,整个宫殿的男女闻言,都对这个身影大礼参拜,扶苏自然也是躬身行礼。 来人自然就是未来的千古一帝,始皇帝嬴政。 嬴政先是拉着华阳夫人的手坐下,然后挥手免了众人的礼,这才对侍立在一旁的扶苏道:“可是你这狂悖小子说的?” 扶苏赶忙口称失言,又听嬴政对笑逐颜开的华阳夫人道:“华阳说说,怎么罚他才好?” 华阳夫人笑得开心,闻言歪头思索一番,却是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少女神态,嬴政都看得有些痴醉:“不如罚他明年代王上春狩吧,大冷天的,也是个苦差。” 嬴政哈哈大笑:“你这个做母亲的,果然还是向着他。”又对扶苏道:“你可愿受罚?” 扶苏闻言大喜,哪里不知道母亲在帮他巩固继承人之位,行礼道:“敢不领命?” 嬴政随意的“嗯”了一声,又拿过华阳夫人未吃完的米粥尝了一口,看着华阳夫人羞得通红的脸庞,放声大笑:“华阳果真还是这么容易娇羞。” 华阳夫人让宫女再盛一碗,闻言不依地轻轻捶打了一下嬴政,看得扶苏眼皮直跳:“王上要吃自去要一碗便了,却专爱作弄人。” “华阳碗里的,甜些。” 华阳夫人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媚意天成。 扶苏被父母的秀恩爱搞得手足无措,嬴政不发话他又不敢告辞,不知如何脱身。 嬴政此时却也嫌弃他碍眼,“你自去吧。” 华阳夫人也没有留他的意思,扶苏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给吃饭呢? 我这才吃了两口就要赶人了?太没意思了吧。 嘴上却老老实实:“唯。” 出了华阳宫,却听到一声雷鸣,扶苏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难得天气,疑惑不已。 却听到旁边伴当不好意思道:“公子别看了,是信方才腹中饥饿,才……” 扶苏闻言,与伴当对视一笑,“倒是忘了你陪了一夜也没吃东西,正好一起,去樗里偲家蹭饭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章 为公子贺 樗里偲是名相樗里疾的后人,现任太子舍人一职。 樗里疾本名嬴疾,乃是秦孝公庶子,因被封在樗里,以樗里为姓,故而樗里偲实际上也是宗室后裔。 另一世的秦朝,如今的大昭,有一点很有意思。 就是虽然很详细地划分了太子僚属,但是从来没有立过太子。 因此所谓的太子属官就没有需要侍奉的主君,闲散得一塌糊涂。 这也正是为何樗里偲及冠被迫出仕之后,想尽办法也要混个太子舍人的职位。 只因这个人,委实是太懒了。 从王宫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樗里偲果然不负众望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瞧着床边婢女手捧的竹简。 樗里偲看书懒得自己去翻,总是让婢女捧着书简逐渐卷动给他看,他也从不指挥婢女卷动竹简的动作快慢,卷得快了眼珠就动快些,卷得慢了眼珠就动慢些。 扶苏两人一进门,就看到樗里偲眼珠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走近一瞧,那个手捧竹简坐在床边的婢女果然是睡着了。 在扶苏的示意下,李信轻轻推醒睡着的婢女,从她手上夺过了竹简。 婢女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扶苏,见他笑着让自己下去,也抿嘴一笑,自顾走了。 李信捧着书简,先是慢慢卷动,就见樗里偲眼球果然跟着动了一下,然后坏笑一声,猛然将竹简拉开。 樗里偲的眼珠却没有随之快速乱摆,只是缓缓向上,竟是慢悠悠翻了个白眼。 连翻白眼都是如此懒散,扶苏对这位樗里子后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信却没扶苏这么好脾气,眼见这家伙居然敢对他翻白眼,登时“嘿呀”乱叫,撇开竹简,扯着樗里偲身上盖着的衾被,猛然使劲一拉,就将樗里偲晾在了外面。 樗里偲纹丝不动,只是嘴唇蠕动两下。 扶苏看得真切,分明是“犬彘”二字。 扶苏止住两人的打闹——或者说是李信单方面的打闹——对樗里偲道:“快些起身,我与信都饿了,去拿些饭食来,我们用过了还要出城办事。” 樗里偲悲愤欲绝,直念叨交友不慎,却不敢违逆,只好先把身子弓了起来跪趴在榻上,再酝酿力气以图稍后艰难起身。 李信正在嘲笑樗里偲姿势可人,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子,侍女打扮,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 女子一手一个,捧着两个陶盆,盆中盛放的,却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将陶盆放下,女子又招呼着身后跟着的婢女将肉饼与刀匕也放在桌上,自己对扶苏行礼,“知道公子来了,颂芝便去灶上热了些饭,还请公子食用。” 扶苏点头谢过,又见李信嘿嘿笑着上前跟颂芝搭话:“颂芝妹妹,家姐时常念叨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盘桓几日?” 颂芝却不理他,与扶苏告辞后就带人走了,只留下李信看着佳人窈窕背影暗自伤怀。 樗里偲见不用去拿饭了,顺势就倒了回去,见李信伤怀,鄙视不已,却是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你没事老撩拨我家颂芝作甚?你又非是不知,她虽是一介侍女,然心气极高,岂会愿意委身于你做个小妾?” 李信恨恨咬了一口肉饼,含混不清道:“放你的屁,我自然是要讨来做正妻的!” 樗里偲更是嗤之以鼻:“做妻?你先问过你家老大人的板子!” 李信梗着脖子想要争辩,少顷又自己泄了气,只低头吃着汤饼不再言语,扶苏见状也不知如何开解他。 这年头虽然不像后世两晋时门阀那般森严,总体来说甚至门第之间放得极开。 毕竟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今日还是无名之辈的,明日或许便是一朝扬名天下知。 然而这等开放,也是对国民而言的,再准确说,是对男性国民而言的。 一个侍女,身为女子,又是奴籍,再怎么才气高绝英武不凡,也不可能迈得过李家门槛。 扶苏小心翼翼地用“匕”插着羊肉进食。 五年了,他终于能够在不伤唇舌的情况下用青铜匕首用餐了。 回想过去吃个饭都要血肉横飞的惨状,扶苏险些掉泪。 “公子出城何事啊?啊~”却是樗里偲打着哈欠坐在了扶苏旁边闻道,见扶苏示意他也吃些,樗里偲摆摆手说吃过了。 扶苏也不再客气,只是对这兄台榻上怎么用的饭有些好奇。 闻言回答道:“父王方才在宫中下了诏,要我明年代他主持春狩一事,因此我要去蓝田大营,与蒙将军商量如何安排。” “这是大好事啊!”樗里偲闻言一扫慵懒之色,目光灼灼:“王上这是下定决心要立王太子以定国本了?” “未必。” 扶苏却没他这么自信,以始皇帝的权力欲,连王后不曾设立,怎么可能会立一个能与自己分权的王太子? 扶苏又艰难吃了一块肉,放下匕首,“父王应该是一方面为了让母上开心,一方面也是对我献策的褒奖。” 樗里偲闻言,眉间喜色淡去,略一思索道:“即便如此,对公子也是好事。春秋代狩,本就是储君之事,如此一来,公子的地位也可稳固一些。” 扶苏就着汤水将手中最后一口肉饼咽下,擦擦嘴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这才要去蒙将军处细细商议,一定要安排妥帖才是。”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指着李信问道:“商议如此紧要之事,带着这个夯货作甚?” “你们三人随我日久,如今你与王离都各有前程了,因此想着在蒙将军处为李信也谋个武职,历练一番。” 李信吃完了第二块饼,正要伸手取第三块,听到两人提到他,先是对樗里偲怒目相向,此时听到扶苏的话又喜上眉梢,“公子待我真好!” 扶苏笑而不语,樗里偲想了想也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他好吃懒做。” “你个床都不起惫懒货有啥资格说我懒!” “我动的是脑子,只有你这无知武夫才以前窜后跳为乐!” 听着两个发小吵闹不休,扶苏乐得前仰后合。 直到两人到了蓝田大营门外,李信兀自闷闷不乐,毕竟他斗嘴又输了。 与樗里偲斗嘴,他就从没赢过,樗里偲文思机敏巧舌如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个杀手锏:“再多言一句,我就将颂芝送回老家!” 如此一来,李信便是尽占上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好不憋屈。 只是这杀手锏虽然厉害,但樗里偲轻易也不敢用。 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话要是让颂芝听了,这大冬天的,冷饭吃着也是颇为难受。 守营兵士上前查问两人身份,得知是扶苏长公子当面,也没有立时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赶去向将军禀报,然后请两人牵着马等到一边,以免挡住营门。 蒙恬治军素来严谨,自然不是虚言。 扶苏依言照做,李信也没有二话,大昭军法严明,擅闯军营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长公子也不例外。 不多时,蒙恬便率众赶到了营门口,两边互相见礼之后,扶苏这才翻身上马进了大营。 按照大昭军律,蓝田大营的守将其实不必一直待在营盘里。 以蒙恬的地位,没必要住在这个简陋的营房中,完全可以住在舒适得多的京中家宅内,只需每几日来营中转转,露个面即可。 然而大昭变法强军百余年,自国尉司马错以降,就从来没有过吃不得苦的将军。 蓝田大营位于函谷关之后,京都之前,素来有拱卫京都之责,同时也被视为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 能够世袭蓝田大营主将之职,足见蒙家在大昭的地位,而嬴政对蒙恬个人的信重,也可见一斑。 蒙恬对扶苏观感一向极佳,又因为弟弟蒙毅时常当他面夸赞,故而对扶苏十分亲善,此时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此?” 看着如同自家长兄一般和蔼的蒙恬,扶苏又是一阵恍惚。 自打五年前穿越而来,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 这大昭自始皇帝往下,所见之人,无论是军政大员还是士人百姓,对扶苏都是十分亲厚,他最后为何能没争过那个胡女之子呢?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赵高和胡亥,也不曾敢有争位的心思,所思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在他登极后活下来而已。 扶苏曾以为是因为始皇帝伐楚,而扶苏母亲是楚人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大秦伐楚之时,皇帝是把扶苏逐出咸阳,去给九原的蒙恬当监军的。 然而真的切身感受过这个时代他就知道了,所谓母国,在当今的大争之世,基本上只是一个偶尔被政敌拿来攻讦的背景而已,大昭国内六国之人占据要职的不知凡几。 自商鞅以来,张仪、魏冉、范雎、吕不韦,乃至如今的相国李斯,这些丞相无一不是外国人。 以始皇帝胸怀天下的气魄,怎么可能会因为因为他的母亲出身于一个他从没到过的国家,就耿耿于怀呢? 之前也听过一种说法,始皇帝之所以不待见扶苏,是因为他处处和自己的老子作对。 始皇帝重视法家,不喜欢儒家,他就到处招揽儒家子弟。 始皇帝要伐楚,他偏偏说楚王无辜。 始皇帝要长生不老,他却说长生只是妄想。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更是让始皇帝愤恨。 你说你一个身为储君之人,积极反对皇帝长生,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这说法直指人心,咋一听很有道理,那其实是他们不了解这个始皇帝。 始皇帝推动中央集权,不设王后,不立太子,限制相权,毫无疑问是个权力欲极强之人,因此其人似乎毫无疑问极度容不下异议。 可是实际上,说来可能你们不信,始皇帝却是扶苏见过的,最有容人之量的人了。 吕不韦可以视其为子侄,动辄耳提面命就不提了,毕竟是他一手将嬴政捧上王位的。 王翦可以在嬴政提出先灭楚的战略时将他骂得狗血喷头,白起可以在攻灭韩国时把他的乱命扔到废纸堆,李斯可以将他因对吕不韦痛恨至极而下诏,甚至都已经发到尚书署的《逐六国令》逐条反驳后硬生生打回来扔到他的桌案上,甚至就连蒙毅都敢因为他多吃了两口菜而谏言劝阻。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意孤行,不允许异议存在的人? 始皇帝就像一个太阳一般,芸芸众生都只能服从于他的意志。 但这不是因为他的专制,而是因为对他的钦佩。 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能让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如同行星围绕太阳那样,为他的意志奋斗。 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阴暗面却如同阳光下的阴影一般,好像并不存在。 直到这个太阳骤然熄灭,牛鬼蛇神们才暴露出来。 五年都没能得出结论的问题,这一会儿再想也没什么解决的可能。 扶苏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连忙为方才的失神对还候在一旁的蒙恬告罪。 蒙恬依然毫无芥蒂,又问了一遍。 扶苏这次没有走神,回答道:“父王下诏,要我在明年春狩之时代他行猎,而蓝田守军自来都是负责春秋狩猎的,故而前来与将军商议。” 蒙恬也与樗里偲一般,想到了这一行为可能的意义,面露喜色:“恭喜公子了。” 扶苏对蒙恬并未如同对樗里偲那样深作解释。 毕竟不比樗里偲那样早早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蒙恬与自己只是互相欣赏而已,多作解释的话,岂不是就在明说自己对太子之位垂涎已久? 何况当着这么多官兵,若不慎言,传到那位耳里,岂非有怨怼的意思? 因此扶苏只是淡然一笑,“为父王分忧而已。” 此时却不知是谁将他将要代天巡狩的事情传了出去,只听满营官兵高举戈矛欢呼不已:“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声威震天,如是再三,听得李信欢呼雀跃也凑起热闹大贺不止。 却听得扶苏苦笑连连,看向蒙恬,却见他面露微笑,示意并不是自己的安排。 扶苏当然知道蒙恬也是方才知道自己要代王春狩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早做安排,只能是官兵们自发的欢呼。 心中又是一番感慨,看来扶苏在军中所能获得的支持,并不弱于在朝中。 其实要论起来,凭借与王家、蒙家、樗里家的关系,扶苏在军中的支持者甚至可能更多。 伴随着久久不停的欢呼声,一行人终是进到了房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章 大昭之胆 吕梁满脸血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此时满头长发随着他激烈的动作肆意飞扬,尽显狂态。 “云琭你疯了吗!此时你封锁消息,不将战败消息传回国内让王上早有防备,你意欲何为啊!” 赵国北军大将云琭此时艰难挺着肚腩坐在马上,闻言也是狠狠瞪视了这个不要命的参将一眼,语气斩钉截铁:“长平公主身死一事必须由我亲自报给姐夫!你再敢违令派人回京,我就让你知道云某这口剑的锋利!” 吕梁牙呲欲裂,即便是早知云琭是个草包废物,却不想他居然胆敢封锁军情,而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个在吕梁看来毫不重要的公主! 他竟然因为担忧由于公主之死被王上责怪而选择封锁军情? 这个人脑子里装的全是酒吗! 我大赵两百余年的国祚,难道真的就要亡于此等废人之手吗? 吕梁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要走,不料云琭竟然猜到了他想要偷偷离开缓慢行进的大军,孤身回京报信的意图,以不服军令为由,命左右将他绑了。 吕梁仰天长笑,随后却满眼恨意,死死盯着云琭,直让云琭通体胜寒,忙让人把他拉走。 至此,大赵最后一线可能的生机,也被云琭轻轻掐灭了。 此时,荆门关上,白起正在与司马靳剧烈争吵,其余众多将校也各自支持一边,互不相让。 司马靳指着白起的鼻子破口大骂:“此战决策早已议定,我军出其不意拿下荆门后就要在此拒关而守。 “赵军若是冒着风雪来夺关,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赵军若是不来,等到来年开春,大将军亲领大军来此,便可一战功成。 “你此时要直下邯郸何等冒险!稍有不慎,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形势岂不是付诸东流!你是想抗命吗!” 白起又掏掏鼻子,把鼻屎弹给司马靳,看着对方怒意更盛,不屑道: “你这点用兵本事别说跟我比,连你爷爷百分之一都没有!你呸啥呢呸?你动动脑子,算了,我直接跟你说明白。 拒守之策,定于三年前,那会儿赵军前线主将是谁?那他娘的是李牧!是面对我连续三次攻赵都能凭着弱势军力生生给我,就单是老将军这卧榻不起、只喝流食的整整三年,就够再封一个武安君了。 扶苏那边不敢顶撞自家老子,别人可没责任惯着他,司马错睁开养神了半天的双眼,不满道:“王上能不能别敲了?” 嬴政尴尬停手,这个敢指着先王鼻子骂的老头自己确实得罪不起,这时却见扶苏暗自偷笑,顿时没好气道:“滚出去看看战报怎么还没来。” 若是之前的扶苏恐怕会被吓死,如今的扶苏却嘿嘿一笑,答应一声就飞奔出殿了。 扶苏又不傻,肯当着老臣的面骂他,这是亲昵的象征。 胡亥不就赢一手跟嬴政关系好么,谁还不能学咋的,不都是儿子么? 赵高偷眼看着判若两人的长公子,暗自心惊。 如此一来,胡亥唯一的一丝凭借王上宠爱上位的希望,似乎也不复存在了。 扶苏出了殿,却见王离跟蒙毅正在石头剪刀布。 这玩法还是扶苏教他们的,只见王离似乎胜出了,轻呼一声,就要去夺蒙毅手上的竹筒。 扶苏一瞧,这不就是殿内大佬们正在等的军报吗? 这两人可倒好,搁这儿玩上了。 只见蒙毅不大乐意,嘟哝着要三局两胜,王离当然不依。 扶苏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要早进去片刻自己也不用挨骂,两步走到近前,不等两人行礼就劈手拿过竹筒,“别争了,我来。” 两人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只等扶苏转身入殿,又互相埋怨了起来。 竹筒还未开封,看来那两个虽然皮了些,却还不敢擅自揭开印泥。 你说又不知道是不是喜报,你俩争个啥啊,万一撞枪口上了呢? 呸呸呸,扶苏赶忙停下乌鸦嘴,这要真撞枪口上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刚进到殿内,赵高就一个健步窜了前来,伸手就问扶苏要军报:“请公子将军报交给臣下。” 是的,赵高是正儿八经靠才学当的中书令,自称臣下完全没错,而且理论上来说不止是军报,所有的上奏都要过中书令的手,这也是始皇帝末期赵高能一手把控权柄的原因。 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如今司马错、李斯这些文武重臣哪个不是随时都可以面见王上,赵高的权力丝毫不显,这也是为何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个阉宦。 扶苏正在考虑要不要为了一次报喜就得罪赵高,就听王翦给他解了围,“中书令别挡着公子,大家都等着呢,这时节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作何?我大昭男儿不比六国迂阔。” 赵高原是赵国人,身份尴尬,此时被王翦这个老昭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殿上唯一与他一样出身六国的李斯此时还未与他结盟,更不愿为了一个中书令去开罪大将军。 赵高心中愤恨王翦暗讽他“不是男儿”,却也只好悻悻退开,让扶苏过去。 扶苏面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高,就越过了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了嬴政。 赵高对扶苏的同情神色心生诧异,这长公子怎么不像之前印象中那样对宦官不假辞色? “好!好一个上将白起!果真是我大昭之胆!” 赵高还在为之前扶苏的神色疑惑,就被嬴政突然的大笑惊了一下,多久没见王上如此开怀了。 嬴政连连大笑,也没忘了把军报传给司马错过目。 至于一手促成此战的扶苏,还得等几位大佬看完了,才能轮到他。 不过心中畅快的嬴政没等军报从司马错传出来,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孤果然没看错白起,一战直破赵国北军大营不说,三日内日夜奔袭,追杀败兵数千,虏获上万,更趁着守军不备,一鼓拿下荆门关,大开赵国门户。随后不顾副将阻拦,只率了一万兵士,继续追杀残兵,还说要给孤奉上邯郸以作寿礼!” 司马错没有像嬴政那么失态,毕竟老人家见过的世面太多,还是一手打下蜀地的名将,看过战报后只淡淡道:“白起做的不错。两相比较,司马靳就是个蠢驴。” 王翦此时也看过了战报,将绢帛又传给了李斯,闻言为司马靳开脱道:“司马靳也是稳妥为上,这本就是我们一齐订下的方案嘛。” 司马错却没有领情,哼声道:“不知变通,庸才尔。” 扶苏见李斯正细细看着转了一圈才轮到自己手上的军报,有些感慨。 按理来说,身为一国丞相,李斯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从方才看军报的顺序,就可以对李斯目前所处的尴尬位置有些了解。 大昭以武立国,自来便是武将强横。再加上无论六国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永远都是大昭人。 比如此刻正与李斯同坐殿上的司马错、王翦,还有下一代中的白起、王贲、蒙恬等人,无一不是根子深深扎在八百里昭川的老昭人。 即便嬴政再怎么一碗水端平,这些世代掌兵,家族与国同存的大将,除非没有战功可以依凭,否则永远都会压他这种外来相国一头。 而如今灭国之战将起,战功只会源源不绝地落入这些人囊中。 扶苏此刻才有些了然,难怪师从荀子的李斯日后竟然不惜担负起千古骂名也要与赵高互相勾结。 身为秦朝开国丞相,可以说是与始皇帝一同将秦朝这艘战舰亲手开上时代最高点的李斯,怎么可能甘愿被这些武夫压在自己身上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章 两个李斯 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结束,扶苏便赶到了积阴阁。 这处楼阁位于芷阳宫内,是专门划来给功臣后代传道授业的场所。 战国时选拔官员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是靠世袭和举荐。 所谓世袭,是指一个官位,父死子继。 古人认为龙生龙凤生凤,因此你爹是个什么能力,你也同样是个什么能力。 这种制度在各国相继变法后已经不多见,只在楚国较为盛行,其余各国只在首重连贯性的吏员和低级官员的选拔中,才采用世袭制。 而举荐制不同于汉代才有的察举制,没有那么细致的安排,仅仅是指九卿以上官员有为国举才的义务。 理论上说可以不顾家世举才,可实际上除非是卫鞅、孙膑那种天下闻名的大才,能够被举荐的往往都还是官宦子弟。 这也不是官官相护,只是九卿们日常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认识的人有限,你要我举荐你,至少咱俩得认识吧? 何况这年代举荐一个人,是要连坐的,名相范雎可不就是死在了被举荐人手上。 以当下的情况,推行科举制是没有意义的。 首先,这个时代能够看得起书的,只是很少数人。 现如今书籍多是刻在竹简上,竹简制作复杂,刻制更是费时费力,自然造价昂贵。 古人说话微言大义,也是因为刻起来实在手疼。 书以传道,书都看不起了,能有个什么学问? 因此现在真正有学识的,还就是那些本身就有资格受到举荐的士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还推行科举不是多此一举么。 然后就是荫封盛行。 忠臣良将为了王家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后世子孙有个保障? 单从世袭制过度到举荐制,各国变法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如今干脆给那些毫无功绩可言的庶人后代同功臣子弟一样的待遇,别说是现在牢牢掌握住朝堂的氏族了,就是庶民们也没那个脸。 倒也不用担心没有上升渠道的庶民心怀不满,商君早就给你们想好了晋身台阶。 想要为国出力荫封子孙是吧,很简单,当兵。 一个敌军首级就能换一级爵。从一级的公士到二十级的彻候(原本是十八级),一辈一辈人慢慢往上爬吧。 是的,爵位是可以继承的。 当然这不代表真有平民能爬到彻候的,庶民抬头可见的爵位天花板就在第八级上,是为公乘。 看起来用脑袋换军功简单粗暴也十分容易,但除非是大功大造化,一般人走到公乘这里爵位就到头了。 昭军军法,每个伍若有一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因此不代表有了人头就能获得爵位,首先你得保住同伴的性命。 而与普通士卒只要有斩首就能进爵不同,进了爵当了伍长、什长之后,所要考虑的就不是自己的斩首了,而是要想办法得到盈余。 就是说己方斩获的首级必须要少于损失的兵力才行,否则很可能明明打了胜仗,手下人也很多得了军功,自己却要被砍头。 到了屯长(指挥50人)和百将以上,昭军军法规定,每战必须要有斩首,而且光砍一个敌人是不够的,百将必须率领百人队斩首敌兵三十三人以上,这还得扣除掉自身的损失。 而且爵位与一出仕就可以获得的官位不同,那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行。 就连爵位制定者商鞅,也要在大败魏国,取少梁、攻安邑、割得河西之地后才封的商君。 而积阴阁,就是在举荐制度下,扶苏为了加强人才培育而建立推广的人才计划中的重要环节。 功臣良将的后代本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一般都是散养,等他们到了弱冠之时国家才去收获,长得好的苗子给个大官,长蔫了的给个小的,基本是靠天吃饭。 而积阴阁的建立,就是为了把这些苗苗们统统抓起来统一管理,人工施肥。 积阴阁的建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加强中央集权。 想想看,未来的军政大员全是出自于王家设立的“党校”,这样的人才对王家的向心力何其强大。 而为了能让子弟得以入学积阴阁,有家室的将官们又怎能不效死命? 积阴阁只收录8岁以上、20岁以下的青少年,必须是功臣子弟,学杂费全免。 之所以免除学杂费,是因为很多功臣子弟都是孤儿,虽然有爵位继承,但是很可能家道中落,如果还收学费的话很可能影响他们的积极性。 而积阴阁资金的来源,就是长公子扶苏一处庄园的收入。 顺口一提,如今的庄园并不是后世那种只有几亩地围起来养养鸡鸭的一小块院子。 所谓庄园是指有数百户私民聚居,上百顷良田还有山林,类似于农业大型社区的存在。 这样一处庄园,产值极为可观。 在积阴阁略作停留,在阁主的陪同下简单参观一二,稍微鼓励了一下这些未来栋梁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扶苏便离开了此处。 身为长公子的他,schedule安排得实在太满了。 看完了别人的学习,扶苏自己也要开始用功了。 给他上课的,自然不是积阴阁中的小咖,有资格给长公子,未来的昭王上课的,只能是大家。 大家也分大小,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大家,乃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 韩非子,荀况的高徒,一人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术”、慎到之“势”融为一体,又将儒家的内涵包裹在法家之下,甚至还被誉为“最得老子精髓”之人。 这样一个大佬,别说给他一个长公子上课,给始皇帝当老师也绰绰有余了。 与李斯师出同门的韩非一直为嬴政欣赏不已,故而入昭以后就颇受重用。 然而在“存韩灭赵”和“存赵灭韩”之间与李斯政见相左,在嬴政采用了李斯“存赵灭韩”的策略后,更因李斯上奏说韩非身为韩国王室贵胄,企图阻碍统一大业而被嬴政下狱。 随后,历史出现了分叉。 在大秦历史中,李斯在始皇帝后悔而派人放韩非出狱前,就勾结廷尉将其毒杀。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中,扶苏第一次狠下决心违背嬴政的心意,当庭进言要留下韩非。 本以为会被训斥一番,却不料始皇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谏言,非但没把韩非下狱,更是将为继承人授业的重责大任交给了韩非。 也不知是嬴政本就太过看重韩非,还是因为扶苏在嬴政的内心中确实有些地位,总之,如今韩非没死不说,还成了长公子的老师。 “见过韩师。”扶苏身为长公子,除了父母天地,他谁都不可以拜,如今孔子也不过是一个儒生,天地君亲,还没有师。所以只是平礼待之,以示尊敬,韩非也是拱手行礼。 “今日,讲五蠹。”韩非开篇明义,不待扶苏坐稳,就开始今天的课程。 与常人所学不同,韩非所传授的,是帝王之学,对常人而言非但无用,而且与传统观念不符,学之甚至有害。 “所谓五蠹之人,儒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孔子讲学,喜欢通过言谈对话让弟子自己得出结论,西方的苏格拉底也是喜欢通过与人辩论传达自己的思想,韩非也是如此。 如果他说完自己的理论,扶苏不提问,那这课就结束了,至于你说没听懂…… 没听懂你为啥不问? “荀师不也是儒者么?” “此儒非彼儒。” “何解?” “崇古贬今,不思变通,一味仿效古人,是为贱儒。” “这时荀师的说法。” “然。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儒,子思、子孟(孟子)之人,俱为贱儒。” 好嘛,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这位嘴里也成了“贱儒”。 不过扶苏也知道,荀况的确对孟子批判得很厉害,甚至曾经当面驳斥过孟子,把孟子气得差点吐血。 “所以为人君,不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然。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扶苏点点头,这是在说,圣人不会照搬古法,不会死守陈规旧俗,而是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老师以为,昭国之法,可谓‘因为之备’吗?”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韩非子就是韩非子,连十年之后的“天下苦秦”都推出来了。 “无一成不变之法,无万古永存之度。” “然。公子有得。” 扶苏跪直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受教。” 韩非一板一眼,也还了礼。 要说韩非对昭国有没有怨气,肯定是有的。 你不能用我,那就放我,这才是当今天下君臣的相处之道。 像嬴某人这样,用又觉得不合适,放又实在舍不得,着实是让人憋屈。 我韩非堂堂荀子高徒,胸有济世安邦之才,你不给个开府丞相的位子倒也罢了,毕竟李斯也算是才堪大任勉强合格,我要个御史大夫不过分吧? 你嬴政倒好,直接打发我来给你教儿子,他配吗? 别说他了,你配吗? 但要说有没有期望,那也是有的,还不少。 乱世延绵,人心思安,已经纷乱了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实在让天下疲敝、百姓倒悬。 而如今天下有能力完成统一大业的,有且只有大昭。 其余各国的主君,有一个算一个,最好的也不过是守成之主,连统一这件事想都没想过。 只有大昭君臣,自商鞅变法以来,几代明君能臣,都在向着统一这个终极目标奋进,如今更是有了虎吞天下之势。 若非如此,在李斯已经占稳相国之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昭国。 如今,韩非影响嬴政朝堂,进而推动天下格局的心思已经熄灭了。 就在故国也被大昭吞并,他心灰意懒只图著书立作之时,扶苏出现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学生啊。 身份完美,他是大昭储君,身上又有楚国王室血统,南北两大强国的国民天生就对他有亲近之感,更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的君主。 操行完美,其人尊师重教、亲贤臣远小人、推崇法家而不排斥百家。 智商完美,自讲学传道以来,所有学问他几乎都是一听就懂,更难得的是从他的反馈中可以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而且还能有所扩展的。 据说自己能摆脱牢狱之灾,还是这个学生进言的缘故,虽然不觉得下狱有什么可怕的,但对这个学生要说感激,肯定是有一些的。 虽然这个学生堪称完美,但韩非仍然不会将自己的喜爱之情表露出来。 韩非一向认为,严师出高徒才是教育的真谛,如果与学生太过亲近,只会让对方失去敬畏之心,适得其反。 况且,韩非对扶苏还是有些不满意的。 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 除了一个樗里偲还有点兼具了儒、法的样子,其余王离、蒙毅等人,无一不是兵家武夫。 倒不是看不起武夫,可你一个未来要掌管天下的储君,身边连个能安定朝堂的大才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 再说说这些人的身份根底,全都是所谓的“老昭人”,一个六国贵族出身的都没有。 作为一个以吞并天下为目标的大国未来君王,不能收六国人心,这不是致命弱点吗? “李斯有一子,颇有才干,公子可以试着交往一二。” 就这么一句了,说多了掉价。 韩非甚至都没抬头看扶苏,就在今日讲学即将结束,扶苏行礼拜别时添了这么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韩非不是跟李斯是政敌吗? 为何还要我去亲近李斯的儿子? 也没听说李斯儿子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唯一出现的记载就是都跟着自己老爹被腰斩了。 心下略有疑惑,但是老师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就当缓和与李斯的关系了。 其实扶苏一直是拿李斯和赵高一样,当成死敌来看待的。 毕竟,书上都说了,就是这两人串通勾结,矫诏杀了扶苏,才让胡亥继位的。 如今被老师提点了一下,出了楼又吹了吹凉风,才豁然开朗。 如今的扶苏跟李斯还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说因为韩非有些龌龊,那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仇怨。 若是能够交好李斯,这一来一回。 岂不是等于多了两个李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章 不要停 长公子府上,正在举办一场饮宴。 发起人正是听了韩非子言语,决定广纳各家英才的扶苏。 此时众人汇聚在一处空旷校场中,场中的扶苏一身箭装,身形挺立,两脚前后稍稍分开,怀中宝弓被缓缓拉成半月,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瞄准远处的箭靶,在手臂微感酸麻之际突然放开弓弦。 只见羽箭去如流星,“咄”的一声就插在了箭靶……之前数尺的地面上。 这副身体还是太过瘦弱了,扶苏心下叹息,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尾,感觉受到了嘲笑。 扶苏甩甩手臂,放松下两臂的肌肉,从仆从手中接过递上的羽箭,准备再试一次。 “可否让在下试试?” 扶苏闻声看去,原来是随侍在一旁的儒生张苍。 身为长公子、大昭储君,在扶苏放出风声想从年轻人中提拔才干之士后,身边自然就围拢了一大群少年才俊,这群人或是想借着从龙之功进取朝堂,或是如眼前的张苍一般,想为自己的学派扩大影响。 扶苏看了张苍一眼,面色古怪,倒是没有驳他的面子,将宝弓递给了他。 张苍哪里知道扶苏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了解才神色有异,只当这位长公子以为自己是个书生就看轻自己的箭法,心中为自己鼓励一番,一定要努力表现才是。 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射”艺,作为儒家高徒,他怎么会疏于此道。 如今,一向对儒家有所排斥的大昭迎来了一位对儒家似乎颇有好感的继承者,这让碌碌无为数百年不为正统强国所接受的儒家怎能不郑重其事。 张苍此人可不简单。 其人与大名鼎鼎的李斯、韩非一样,同是荀子门生,精擅术算,制定历法,后世流传的《九章算术》实际就是他校对后的版本。此人还是西汉继灌婴之后的丞相,活到了一百岁。 不过最有名的还是他的身材,史记上说他在刘邦手下时犯了罪,本应处斩,却因为身材高大并且肥硕白皙,被凑巧路过的王陵看见,惊叹他长得好,才向刘邦说请免了他的死罪。 扶苏读到此节的时候确实难以理解,为什么人长得白胖居然还能免死。 不过,此时的张苍还是个身材健美的年轻小伙子,身上赘肉不显,反而因为高过众人一头而显得十分英武,不知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后来才中年发福。 不过这人皮肤确实白皙,在肤色黝黑的昭人中尤为鹤立。 只见张苍双手接过宝弓,先是请人帮他将袖口扎起,然后向扶苏行礼,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吸了口气,脚下站定,弯弓如满月。 并无过多瞄准,张苍看似轻松的拉满弓弦,瞬间就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扶苏随众人一起喝了一声彩,看着施施然团团行礼的张苍,心中对荀子更加好奇。 同为弟子,李斯与韩非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大才,但却性格迥异,思想也相差极大,而眼前的张苍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儒家门生,荀子因材施教的本事确实让人叹服。 听说荀子目前正在稷下学宫讲学,齐国与大昭之间远隔数千里,想见一面确实有些难。 有了张苍那一箭,扶苏也没了再丢人现眼的意思,招呼侍从一声,便引导众多青年才俊离了校场前往屋内入座。 待众人纷纷坐定,侍女们将酒水菜肴端上后,扶苏先请众人一起为大王遥贺一杯,喝过之后便切入正题,问了一个问题:“诸位以为,强国之法几何?” 在座各位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才得以入选今日宴饮的,俱是各家精英,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有没有治国的大才,一时间都在苦思冥想整理思绪。 扶苏打眼看去,众人都在沉思,只有方才露了风头的张苍还在埋头吃着菜肴,且不时吩咐随侍的侍女给他满上总是很快见底的酒樽。 “当兴水利、修甲兵,如此,可使民富庶、与国利器,煌煌强国,天下莫敢不从。”当先一人跪坐而起,正是墨家巨子缠弦子的高徒,苏梦泽。 苏梦泽这人,扶苏还是知道的,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在秦统一天下后,带领墨家隐居避世。 在这一世,墨家一支在孝公时入昭,被称为昭墨。 与兼爱非攻的“正统”墨家思想不同,昭墨主张扶植一个有能力统一乱世的国家。 昭墨认为,如果天下一统了,自然就没有了战争。 不得不说无论是非攻还是兼并,墨家人的思想都显得单纯可爱。 墨家入昭时日不短了,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广泛地活跃在水利、城建、种植等领域,但是一直未得到过重用。 究其原因,主要是自魏国当先变法称霸中原,各国纷纷效仿后,当今天下就统一了认知:强兵利器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真正想要强国只能依靠变法。 因此虽然昭国是各国中最重视“科技”的,也只是在于甲兵强韧,民生方面根本不为所动,更不用提将科技进步作为治国方略了。 因此此次扶苏的宴饮,对墨家来说是个极好的攀附上层的机会,苏梦泽作为墨家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不会错过。 而苏梦泽方才所进言的方略,四字概括就是“科技兴邦”,具备现代人思想的扶苏当然知道,历史早已证明,这四个字怎么都不会是错的。 但是目前来讲,扶苏并不打算推动科技发展。 原因很简单,原本历史上的秦国统一六国后,始皇帝不过中年,在十余年的在位时间里,整个天下都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被他整了个天翻地覆。 原本按照常理应该要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融合的进程,被他生生缩短在几年的时间里。 这一强行违逆历史进程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二世而亡。 有时候扶苏都觉得始皇帝才是个穿越者,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眼光长远达百年,甚至千年的程度。 正是他把整个离散了数百年的中国靠着至高无上的伟力强行捏合在一起,改变了无数的成规礼法,奠定了往后两千多年中华的基调: 统一。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科技进步,无疑都会加快灭亡六国的脚步。 且不提那能使农耕民族真正得以在马上压制住游牧民族的划时代发明马镫,或者使投石机成为攻城利器的配重法,即便是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造纸术,一旦被带到这个时代,都会大大推动始皇帝统一的进程。 如果说历史上始皇帝薨后的秦朝虽然风雨飘摇却还未病入膏肓,那再给他多两年折腾的时光,到时的大昭恐怕神仙都难救。 至于为什么要献策攻赵,一方面是当时初来乍到年幼无知,以为自己地位不稳,急于表现,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小小的修正。 因为白起不知为什么居然晚生了好几十年,故而历史上那个让秦国统一再无阻碍的长平之战就这么没了。 以至于当今的昭国虽然强大,但却并没有无敌于世的国势。 赵国当下依然拥有能够与昭国掰手腕的强军能将,白起迟迟无法拿下上党就是明证。 因此听了苏梦泽的进言,扶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内心记下了这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显得心不在焉。 苏梦泽见自己的一番话语并没有得到意向中的结果,心中遗憾,却不敢表示不满,只能恹恹坐下。 此时另一人趁机坐起,拱手道:“在下以为大昭应推行仁政,商鞅以来,昭法酷烈,弃灰者市,令国人无不惶惶,天下无不侧目。如今应当废除残民之法,推行王道,如此才能……” “拖下去。”没等那人说完,扶苏就挥手示意侍卫将这人赶出了府。 就是个傻子在商君变法百年之后的现在也能看出大昭强盛的根本就在于商君法度,现在让大昭改弦更张,不是蠢就是坏。 张苍见那人被挣扎着拖出去,却是嗤笑出了声,喷了一桌案的酒水。 一旁的侍女没好气的瞪了这个样貌堂堂的俊后生一眼,原本对侍奉这么一个身材样貌俱是上佳的青年还暗地高兴,没想到这人是个吃货,加菜添酒不断,就没让自己清闲过哪怕一分钟。 如今他还污了桌案地板,一想到事后处理的费力,侍女眼前就是一片灰暗。 张苍见了侍女面色,也知道自己所为被人嫌弃,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自己的衣袖抹了抹混合着菜汁和酒水的桌案,擦得袖口一片狼藉,侍女见状又感动又好笑,倒是没那么讨厌这人了。 扶苏也注意到这一快的动静,笑着问张苍:“张御史何故发笑?” 张苍目前担任御史一职,故而扶苏如此称呼他。 御史在大昭只是个管理文书的职位,并不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不是两汉之后那个监察百官、位卑权重的职位。 如今的御史是位卑,权也卑。 张苍耳闻上首问话,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行礼:“苍是笑那人眼瞎耳聋。” 张苍作揖时袖口的污渍显露无疑,又引起堂上一阵哄笑,张苍也不以为意,跟着笑笑,面上也甚为开怀。 扶苏先是对他面对嘲笑时的面不改色有所敬佩,此时听到他所说有些古怪,便又开口询问:“张御史何意,那人看起来分明耳聪目明啊。” 张苍早在等着这一问,毫无犹豫:“此人眼中不见咸阳繁华富庶,大昭国强民富,耳中不听市集喧哗热闹,国人言谈自信,方才能说出此等污人耳目之言,岂不是眼瞎耳聋吗?” 扶苏闻言大笑,对左右道:“早听闻张苍一张利嘴,巧舌如簧,今日果然得见不凡。” 又对堂下道:“既然那人乃是眼瞎耳聋的残障之人,也就不好处罚了,打发他十金,让他归家休养去吧。” 众人这才明白了张苍还有为那人开脱的意图,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如今张苍连续两次大出风头,今日所获最大的,恐怕就是儒家了。 张苍拱手施礼就要重新坐下吃饭,扶苏却没打算放过他。 只见他刚拿起筷子就又听到扶苏问话:“你说那人眼瞎耳聋,那请问张御史耳目无恙,又聪慧过人,对我方才的问题有何答案?” 张苍看着眼前新上的食物,心中悲痛,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 叹息一声,张苍还是放下了筷子,总不能无视了此间主人,“回公子,在下方才嗤笑,其实还有一意,此时殿下有问便说出来姑且作为回答吧。” “请。” “请殿下恕我无罪。” 扶苏挑挑眉,并不正面回答,“说。” “就当公子同意了。其实我答殿下的问话就三个字——不要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章 知己也 张苍嘿嘿淫笑,继续说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极美,而且在欢好之时如果感到满意,就会发出极动听的声响。故而在与小妾云雨之时,如果听不到之音,在下就知道了做得不好,那自然要另图他法;但如果小妾已经渐入佳境,余音绕梁,那在下又为何要停下来,换个姿势呢?” 侍女本来对张苍观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将其视为下流无耻之辈,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责骂,也不再给他斟上一滴酒了。 张苍还不知自己已经与美酒无缘,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大昭变法强国,国势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只要坚持下去,必能高……那个,称霸天下。” 鸦雀无声。 张苍原以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诙谐比喻怎么也能得个满堂彩,却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着自己看,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张苍冷汗滚滚,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几樽黄汤下肚,又没了分寸,狂性大发,竟然当着大昭储君的面当众把大昭比喻成了一个承欢的小妾…… 扶苏是堂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实他对张苍所作的比喻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相当有趣。 在这个被孔夫子说成“礼崩乐坏”,实则还是规矩森严的战国时代,这么一个思维跳脱的人当真让人觉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却不能保证这番话到了那个人的耳里会不会引起暴怒,于是对左右侍卫喝道:“将这个狂徒给我拿了,送至廷尉署给他醒酒!” 张苍这番话,往小了说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说那就是有辱国体。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苏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责”,意思是只犯了一个罪过,不能判罚两次,只要先判不轻不重地罚他一次,这事也就揭过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严禁私刑,上一个动用私刑的太子差点没死在外面,身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 太子都不能私下动刑,何况他一个长公子,即便他想先责罚于张苍,使别人不好再对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为张苍这么一闹,宴席只好作罢,众人依次向扶苏行礼告辞,匆匆离去,心中对坏了事的张苍,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编排,对于其他几名面露灰败的儒家门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苏派人将张苍押送廷尉,只给廷尉说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态,出言不敬”,廷尉也没多问,就随意开了个单间让他住下。 张苍面露凄惶,却不敢多言,只能闭上往日舌灿莲花的那张破嘴,跟着头前的狱卒进到自己的豪华单间。 一路所见惨状,让张苍心下战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老师多次教导自己,要管好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是直接从长公子府上带来的,又因为张苍虽然袖口有些污渍,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士子,狱卒不清楚这人底细以及得罪扶苏的程度,也没给他带夹具镣铐。 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张苍想了想觉得太疼,还是忍住了。 扶苏暂且先把张苍的事情放到脑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说让张苍在廷尉呆几天对他也有好处,至少让他对自己的嘴巴多点管束。 这次落在自己手里还好说,要是哪天当着嬴政的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子,有人求见。自称是丞相之子,李清。” 家老来报,却是李斯之子来了。 扶苏在接受老师建议后就派人给李家传了话,让李清今日来见自己。 对方不在聚众宴饮之时参见,却在宴会刚刚撤去,自家门前或许还有些士子未散尽之时前来拜见,是个什么意思? 李斯这人心机太深,扶苏自认为如今自家的阅历还不足以跟这个老狐狸斗法,如今对着个小狐狸,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电转,却不影响他对家老回应:“是我让他来的,带他去书房。” 家老领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书房收拾后留下服侍。 扶苏又沉下心思,读完了一篇《韩非子》,才让人换过衣服,去见李小狐狸。 “清,见过公子。”刚进书房,正跪坐看书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苏行礼。 李清白面微须,二十岁上下,穿着素净,只有腰间的玉玦,才稍稍显示出他丞相长子的不俗身世。 扶苏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读的,却是《老子》,道家经典。扶苏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让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对扶苏的态度也有些疑惑。 按照自己得知的情况,扶苏是韩非的学生,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照理说两方即便不属敌对阵营,关系也不怎么样。 但要说扶苏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 两边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罢了,再说一个堂堂长公子,就是要对付那也是对付自己的爹,针对他还未出仕的一个小年轻有啥意义。 扶苏见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这个小狐狸果然道行不深,还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气,虽然有心迟到片刻想来个先声夺人,却只被自己晾了些许时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苏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 他哪里来的胆子跟长公子斗法? 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才来,纯粹是因为堵车而已。 况且他哪里知道宴会结束得那么快,按理说他只迟到了片刻而已,此时正当是宴会最热烈之时才对。 “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李清听到扶苏发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细心聆听,“只是从老师处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见见而已,不必多想。” “唯。”李清尽量保持面容冷静,心中却沸腾不已。 能不多想吗?韩非没事儿提自己嘛意思? 你既然不想让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说“不必多想”这样的话? 扶苏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史书毫无记载的年轻人能让老师专门提一嘴,叫来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两人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苏有些尴尬,只能盯着李清想看他有啥说的。 李清被扶苏古怪(其实是尴尬)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更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想要逃跑,又怕对方生气,真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对道家颇有研究?”扶苏开始没话找话。 李清心道考验要来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说研究,稍有涉猎而已。” “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些。” “唯。”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脑海中瞬间将道德经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对方想给自己设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给了一个自觉如何都不会错的回答:“上善若水。” 扶苏差点扶额绝倒。 《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说的是不与人争利,才能明哲保身。 本身的确是好话,可是你们李家人岂是什么不争之辈? 扶苏却不知,李清确实与其父不同,虽然同样的天资绝顶,但是为人谦冲有礼,这才让一向看不惯那个同门师兄弟的韩非都对此子观感极佳,还向扶苏举荐。 是的,扶苏以为老师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这对于说话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对韩非那个大傲娇来说,已经是郑重其事的举荐了。 一个不知道是老师举荐,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两人说过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发他回去,但是这人是当着众多士子的面进府的,如今这么快就走,难免会传出扶苏与李斯不合的传闻,这对扶苏有害无利,倒是不好赶人。 李清此时也想赶快走人,但是不明确对方的意图性格,担心触怒这个心机似海的长公子。 “心机似海”的扶苏此时却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个李斯长子怎么办。 又沉默了片刻,扶苏才想起一事,问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猎,你可伴在我左右。” 李清不敢拒绝:“唯。” 如此一来,应该不算慢待了他,老师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扶苏对自己这一手颇为自得。 此时家老来说,午膳已备好,扶苏便不顾李清推辞,硬留他用过了饭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李斯捋着胡须,问道:“公子问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 “嗯。”李斯不知可否,“然后呢?” “公子让我明年春狩时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绝,却不解何意,正要问父亲。”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领会到了扶苏的“深意”,笑容深沉:“这是长公子想要借机向天下展示,他的储君之位是得到我这个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春狩本就是公子用来巩固储君位置的好时机,如果我那时跟在左右,自然会被视为父亲有向公子靠拢的意思。” “不错。” “那我要不要想办法回绝?” 李斯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绝。你当时并未立即拒绝,如今已经答应了,却在回府后拒绝了,是想让我与长公子彻底决裂吗?” 李清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该如何?”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如他所愿就是。” “大人不反对扶苏继位?” “我为何要反对?” “韩非子……” “你以为我与韩非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和政敌?” 李斯爽朗大笑,“错矣。我与韩非,知己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章 李牧补天 “李牧老儿!你凭什么绑我!” 屋内传出的大吼,让众多等候在门外,好不容易因为有了主心骨才稳下心神的将官们又一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惶然。 而被吐了一靴子唾沫星的李牧根本就没理癫狂乱嚷的云琭,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亲随将他的嘴堵上。 吴屹不敢违拗主君的意思,只能拿过看不清颜色的抹布,低声道了声“得罪”,就捏住了云琭的下颌,在对方恶毒的视线中,准备将抹布塞进去。吴屹心知如此一来,李牧算是彻底将这个王上的小舅子得罪死了,于是也不留情,将抹布死死塞到了底。 自家君上才华绝世,被公认为当世唯一能与白起一较高下的将军,然而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不屑为之,君上对于朝堂的诡谲一直表现迟钝。不但对以娴妃为首的外戚势力不假辞色,对于太子党的多方拉拢亦是毫无所动,竟是一心一意地要做个只忠于大赵的孤臣。 可历朝历代,孤臣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吴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在他心中高山仰止的君上,却见君上对云琭的阴毒目光完全不以为意,只顾着对跪在一旁,神思不属的副将吕梁说话。 “云琭是个废物,这我是知道的。可我力排众议让你当这个副将,是有嘱托的,你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的?” “梁,死罪啊!”吕梁一路上都面若冰霜,此时面对老将军的问话,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废话就不用说了。”老将军喝止住了吕梁的哭泣,见着吕梁慢慢住了口,才又问道:“白起来了多少人?” 吕梁闻言,精神一振,心中又对大赵的未来燃起了希望。是了,只要这位定海神针还在,大赵没那么容易亡!平稳了下心绪,吕梁不敢耽搁,将自己的判断毫无遗漏地说给李牧:“虽然敌军来得突然,大营未能久守几乎一攻就破,但就这几天多次遭遇来看,白起军兵力当在三万上下,不会超过四万。” 说道此处,吕梁忍不住狠狠瞪了云琭一眼,要不是这个人在营中咋呼要逃,以致军心大乱,白起怎么能如入无人之境! “你看他作甚,看我!”听得老将军训斥,吕梁赶忙收回目光,又听李牧道:“过了荆门关之后,可有受到袭扰,程度比起关外如何?” 吕梁想了想,疑惑回答道:“过了荆门之后,每日仍有零星碰撞,但比起关外,缓和了许多。想是对方连日奔袭,也是力有不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个不堪一击的败军之将也有资格揣摩白起的用兵?”听得李牧作色训斥,吕梁心中悲苦,却不敢与老将军,的确是个老姑娘了。然而残存不多的那一份世界观实在让他做不出这等欺侮未成年的兽行,扶苏温柔地抱着魏无月,缓缓解释:“夫君也很想要你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你听我说完。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咱们不是早有约定了,待过两年,你18岁那天,咱们就圆房。”见魏无月还要多言,扶苏加强了语气:“此事已经说定,不必多言。” 扶苏自己都没发觉,身处高位日久,他无意间散发的威严已经十分可怕,魏无月被扶苏的语气惊了一下,小嘴一瘪,却不敢反驳:“月儿晓得了。” 扶苏见她说得委屈,温言安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两年时光而已,你我是要到两厢白首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魏无月哪里听过这等高明情话,将这诗词重复了两遍,心中实在喜欢得紧,眼里星星闪烁,将扶苏搂得更紧。“月儿就是怕扶苏哥哥不喜欢我。” “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扶苏大呼冤枉,“你满咸阳打听打听,哪家的主母的能如你这般,肆无忌惮?” 魏无月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小舌头,再不多言,重新埋头靠在扶苏怀里,脸庞摩擦着扶苏质地精良的蜀锦外袍,光滑的触感让她分外安心。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扶苏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月轻柔地放在床上,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又沉沉安稳睡下,才起身回了书房,处理那些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政务。 还没处理几件事,就听到侍卫长高进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高进让开身形,扶苏这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分明是王上的近侍,中书郎王离。 王离一脸惶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去,见得扶苏,急忙躬身参拜,然后不等扶苏示意,便起身报告了一个让扶苏失色的大消息。扶苏闻言骇然起身,嘱咐家老不必留门,便赶忙跟着王离带来的车架,一路奔向王宫。 路上,才得知此事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丞相府、国尉府以及大将军府,整个咸阳的实权人物,都因为这个紧急的消息,被紧急连夜召到王宫。而在不久之后,整个天下,也或将因为这个消息,翻天覆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章 公子使楚 “都说说吧,当如何应对。” 深夜,章台宫依旧灯火辉煌,映照得宫中如同白昼。始皇帝一贯勤政,往往批阅奏章都会通宵达旦,宫女侍卫们早已习惯,倒是反应神速,很快就将一应布置安排妥当。 闻听王上发问,辉煌的大殿上却是落针可闻,众位大昭精英还在消化这个令他们震惊不已的消息。况且头前的几人还都未发话,声望才能都不如的后进们自然不敢先讲。 嬴政不是什么有耐性的君王,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就开始点名了:“国尉,你经验最为丰富,你先说。” 老国尉脸上皱纹愈发密布,闻言眉头稍稍动静,也不知眼睛睁没睁开,缓缓道:“老臣以为,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将消息送到白起手上。” “不错,如今白起孤军深入赵国腹地,如若此时被切断了归路,那便断无生机了。”一位年轻将军赞同道,扶苏看去,原来是司马欣。 “此外,要确定几国出兵事先是否有盟约。”说话的是李斯,“若是有约在先,就只能放弃此次灭赵的机会,退兵回国再做打算;若是并无盟约,就可以分而治之。” “详说。”嬴政点了点李斯,显然是颇以为然。 李斯拱了拱手,起身道:“我国此次作战,乃是苦心酝酿了三年的突然发难,三国之间不可能有时间盟约,极可能是各自发兵。此事只要使节到了两国国内就可知晓,不必细说。” 见嬴政点头,李斯又接着道:“魏国自被割河西以来,国势每况愈下,如今更被我军居高临下,兵锋直指腹心,必不敢冒着国都被破的灭完,殿上众人心悦诚服,纷纷起身喝彩:“丞相大才!”扶苏虽然知道自己被李斯埋伏了一手,也不免心中敬佩,跟着喝了一彩。两个千乘之国屯重兵在边境,再加上还未彻底趴下的赵国,大昭三面环敌,局势眼看就是危如累卵。然而李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可行策略,确实不愧是国之大才。 方略既定,嬴政稍稍放松,又开始发问:“魏楚皆要有重臣出使,何人可以为孤分忧?” 话音未落,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茂,愿出使魏国,必能说动魏王,使大王无忧。”是外相甘茂,此人在先王时原是丞相,也有大才,只是在李斯成长起来后退位让贤,只一心扑在了外交上,继承发扬了张仪“远交近攻”的策略。由他出使魏国,确实万无一失。 嬴政与李斯对视点头,准了甘茂的自荐,当庭赐予节杖。甘茂接过节杖后,竟一秒都不耽搁,辞别王上后就握着节杖,起身离开了。 当今的名臣,确实都有着国之名士的风采,为国事毫不惜身,俱都敢作敢为,神采飞扬。 定下了一路主使,始皇帝又问道:“楚国一事,何人可用?” 其实他身边就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那人自己不站出来,殿上众人又不清楚王上的心思,没一个敢出言推荐的,没见提出此策的李斯都默默坐着,一幅事不关己的神色吗。 扶苏哪里不知道嬴政恐怕早已想到了人选,心知自己如何都躲不过,只能心中暗骂一句李斯老狐狸,什么“楚王信重之人”,如今大昭能跟楚王熊怀扯上关系的不就只有扶苏母子二人么。总不能让华阳夫人出使,那还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资格。 扶苏看了老神在在的李斯一眼,冷笑起身,“儿愿往。” 嬴政自然首肯,也赐了他一根节杖。扶苏接过蒙毅亲自呈上的节杖后却不立刻离开,反而说道:“儿虽与楚王有些血脉联系,然而毕竟从未见过,而且自问不如甘相辩才,单凭重金恐怕不足以说动楚王。” 嬴政想了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于是问他:“还须如何?” “儿想向父王借一人。” “何人?” 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高心中惊醒,却不等他出声阻止,就听扶苏道:“胡亥。” 嬴政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扶苏的意思,这是在给楚王一个质子,毫无迟疑便准了,毕竟如今的胡亥在他心中可谓毫无地位,“可。” 赵高阻止不及,只能看着扶苏面露笑意,谢过王上后,也转身出了殿。他还要去追甘茂求教,至于胡亥,随便派个人抓来就是。 讲真的,如今的扶苏是越发没拿胡亥当根葱了,只要自己思想不滑坡,一个区区胡女之子,还真不值当放在心上。把他搞出去当个质子,也是最后一个保险措施而已,如今有一线机会争储君之位的,排到10名之后也排不到他。 甘茂毕竟上了年纪,走得不快,还未到宫门便被扶苏追了上来。 “甘相留步!”甘茂闻言回头,见扶苏快步赶上,欣慰笑笑,“公子既然追上老臣了,便不妨一起走走。” 扶苏自然欣然应允。 “甘相似是早有预料。” 甘茂笑容和蔼:“还有谁比公子更合适使楚呢?” “甘相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甘茂笑得更开怀了:“如果公子对出使之事稍有迟疑,或者接命之后不快些来找老臣,下面这番话,是如何都听不到的。” 扶苏就知道能屹立大昭朝堂不倒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早已成了精,这个曾做过大昭丞相的老头自然也不例外,闻言不敢怠慢,赶忙行礼问道:“甘相教我。” 甘茂扶起扶苏,又示意周围人远远散开,这招呼扶苏才边走边说:“其实楚国这一路看似来势汹汹,但就熊怀那个胆子,便是有赵姬怂恿,他也不敢当真如何的。的是穰候一事?” “不错。楚人血脉自有其特殊之处,玄妙得紧,老臣也说不清楚,今日只说王上心思。公子此次使楚,说动楚王罢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向王上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楚人的心思。”甘茂的小眼睛盯着扶苏,似乎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扶苏咂摸着甘茂的话,心中有些恍然,又有些疑惑:“甘相所言,扶苏明白了。但是该如何证明呢?” “这就要看公子了,老臣也不知。”扶苏心里又吐槽了一声老奸巨猾,就听甘茂又道:“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防。” “甘相说的是,赵姬?” “不错,此人是赵国王女,又颇得楚王宠爱,更是与华阳夫人不善,公子须多加留意才是。” 扶苏自然点头应是。 此时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甘茂年老体弱走不动了,扶苏只好陪着他停在一处台阶上歇一歇。原本以甘茂的资历年纪,早有在宫中乘坐轿撵的资格,然而这个老头子一向固执,一直自己步行上下朝。 甘茂捶了捶腿,自嘲道:“到底是老了,这么几里路还要歇息,倒是耽误公子了。” 扶苏扶着老头靠在栏杆上,闻言笑道:“听甘相这一席话,至少胜过十年苦读,哪里说得上是耽误呢。” 听了扶苏的马屁,甘茂虽然早已是三朝老臣,也是不禁有些飘飘然。那是自然,有几个人能听得一国储君的马屁呢? 两人歇息了片刻,继续向宫门走去,甘茂又问道:“公子对楚国当下朝局,可有认识?” 扶苏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知的信息,斟酌片刻,回答道:“扶苏只知道楚国现在得势的是新党,其中头目是受楚王重用而位居令尹之位的春申君黄歇以及左徒屈原。” 说到这里,扶苏又有一丝时光错乱的感觉。在大秦的历史上,自“张仪诈楚”之后,楚怀王多次伐秦,却多次遭遇惨败,被连下六十余城,并被秦取地六百里,设汉中郡。 楚怀王十八年,秦取召陵,楚国无力还击。楚怀王后来又被骗去秦国,最终客死异乡,楚国国势衰落,一发不可收拾。秦昭襄王又攻下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宗庙所在的夷陵,导致屈原投江自尽。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上,春申君没被李园杀死,屈原没有投江,甚至还鼓动了熊怀奋发图强,变法求存。而眼前的甘茂,也没有投向齐国,活跃时期还从战国中期直接穿到了战国后期。 “公子所言不差,只是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不是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就能左右朝局的。当日吴起变法,深受楚王全力支持,却也是中途败亡,身死之后变法之果便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究其原因,是因为楚国国土实在是太大了。” “愿闻其详。” “中原各国之人提起楚国,只知其习气民风不似中原,颇为特立独行,鄙视之人常称其国人为南蛮。嗯,这话不要跟你母亲提起。”在扶苏笑着保证后,甘茂又道,“殊不知楚国国土之广袤,恐怕其余五国加起来,都比之不上。” 扶苏闻言不禁有些变色:“竟有如此之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章 黑冰台 甘茂抚须看着这个面色大变的长公子,心中得意。多年来,这个长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处变不惊而闻名,好像从不曾见过他有失态。 作为一国君主,这样的表现堪称完美,可他如今还不是君主,更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总让甘茂内心不安,觉得公子失之深沉,并无少年郎的活泼。如今扶苏略有失态,甘茂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心中多了几分认同和喜爱,少年郎,就是要有这样的活力,才能成为未来大昭的砥柱。 扶苏很快回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对甘茂笑道:“扶苏失态了,还请甘相勿怪。” 甘茂浑不在意,“老臣初听闻时,比公子还要惊讶,对此难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国,结合自身丈量经验,更与墨者的测量相比较,这才真的相信了楚国一国便占天下半壁的说法。 楚国广袤,单是云梦泽就宽阔无边,国内又多沼泽大山阻隔,因此楚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中原各国,即便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货币、语言不会有差,太原人听咸阳人说话不至于听不懂,蜀中的丝绸拿来咸阳卖,商家收的也是同样的初行钱。 楚国却不同,由于山水隔绝,运输不便,各地的风俗大相径庭,甚至货币都是互不相同,刀币、环钱、铲币无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还在用贝币,哦,就是贝壳做的货币。 很自然,楚人对氏族的认同感远强于对国家的认同,对族长的忠诚远高于对王上的忠诚。因此,楚王的统治,必须依赖于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的新党,没有这些根基支撑,并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国风向。这一点,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旧两党之间,借机取利。” “公子聪慧。” “是甘相说的通透。” 扶苏躬身一礼,行的是后生之礼。甘茂顿感满意,直觉自己这一番话没白说,欣喜点头。此时,两人也缓步走到了宫门附近。 扶苏与甘茂行礼告别,又回头进了王宫。甘茂知道扶苏还要去见一个此行楚国前最重要的人,并不惊讶,自身上了车,便让人驾着向城门而去。去王宫前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离京,时间紧迫,魏国陈兵之地实在太危险了。 夜已深,华阳宫的灯却还亮着。 不必通报,宫女便引着扶苏进到了殿内。 华阳夫人正在写信,想是已经知道了扶苏将要使楚。 因为其母后的关系,嬴政极度厌恶后宫干政,多次将探听朝局的宫人处死,因此后宫妃嫔没有人敢于派人打听前朝动向。但华阳夫人毕竟是不同的,嬴政特准其问政。 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本身就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妇女多舌谈政的嬴政,对华阳夫人的见识也颇有欣赏,甚至偶尔会与她交流这方面的内容。 华阳夫人见到儿子来了,只是抬头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挥手让扶苏坐着等会儿,她要先完成这封或许对儿子的安全至关重要的私信。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去敌国国都。虽然扶苏身份尊崇,身为长公子代王持节出使,楚王熊怀又是他的亲娘舅,血浓于水。于情于理,楚人都不敢伤他,但母亲的心,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放下的。 扶苏顺从地坐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写信。桌上已经完成了一封,看来母亲写了两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给熊怀的私信,另一封写给何人,却是想不到了,毕竟扶苏对楚国还是不够了解。 华阳夫人终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干透,命人奉上竹筒,将丝帛放入细细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华阳夫人这才招呼扶苏近前,将两个竹筒交到了扶苏手里,殷殷嘱托:“这两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给你舅舅的,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于人。没有印泥的,是给黄歇的,你到了楚地看过之后,判断局势,再考虑要不要交给他。可记下了?” 扶苏重复了一遍,华阳夫人满意点头,握着扶苏的手,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后宫倾轧何其残酷,三个儿子到头来却只有扶苏活了下来,这个独子如今又要远行,华阳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担心呢。 扶苏知道母亲心中不舍,反手握住华阳夫人的双手,温柔安慰:“儿只是去舅舅家省亲顺便送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可不必挂怀。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儿此行远游,给母亲带回来。” 华阳夫人听得这个儿子说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儿子如此体贴懂事,心中又是一软,险些落泪。但夫人毕竟心智坚定,终是生生忍住了泪水,挥手让宫女带上来一件物事。 扶苏道了声谢,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披风,却不知母亲是怎么赶得上的。华阳夫人让扶苏穿上试试,又亲手为他系上带子,抚着披风道:“这原是母亲做来给你当冠礼的,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就先送给你。我儿穿着如何?” 扶苏听着华阳夫人忍着哭腔的嘱托话语,鼻头也有些发酸,忙躬身谢过母亲:“儿穿着很暖和,多谢母亲赐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亲的手,“儿此行或许数月才归,望母亲保重身体,三餐不缀,勿多挂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阵亲昵,直到宫女来报,胡亥已经被带到了宫外等候,两人这才不舍分开。 随着宫女引着到了殿外,扶苏又情不自禁,朝着依旧扶着殿门向自己这边张望的母亲,再三拜首,用衣袖擦了擦脸,狠了狠心,终是离开了。 华阳宫外,胡亥正在狠狠踢着宫门口的墙壁。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又被从母亲的怀里生生拽开,还被告知要去楚国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胡亥哪里有好心情。 此时见扶苏红着眼眶走过来,胡亥心中却有了一些快意。胡亥自幼就不怕这个温良恭简让的兄长,这么懦弱一个人,连跟母亲告别都要哭,他才不会怕。见扶苏走近,冷笑一声,也不行礼,耻笑道,“不过是与母亲分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扶苏温和笑笑,让胡亥走近些说。胡亥毫不在意又走近几步,目光凶狠地看着这个母亲和赵高再三叮嘱要小心的长兄,毫不退缩:“你待如何?”然后,他突然就觉得一阵风吹过,接着脸上就是骤然一疼。 胡亥一时没想透发生了何事,只愣愣地伸手捂住了一边脸颊,直到另一边脸也遭了毒手,胡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打了! 胡亥怒火中烧,他哪里受过这等欺辱,当下作势就要咬人,只是仰头看着那人依旧温和的笑意,胡亥突然就冷静了下来,脸也不捂了,反而躬身行礼:“谢兄长教导。父王若是知道兄长对弟弟如此殷切关怀,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扶苏笑了,这次却是真的笑出了声,看着胡亥不解的神色,弯下腰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能从楚国回来再说吧。” 胡亥通体生寒。 —————— 章台宫。 廷议并未随着两个使者定计外出而停下,在李斯订下大章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直到雄鸡报晓,这才堪堪将急需办理的几件重要事情谈妥: 第一,令国尉司马错征兵备战,开春的大战如今看来要提前进行了; 第二,令蒙恬南出武关,直逼上庸,与楚军对峙,给长公子造势; 第三,令王翦奔赴安邑,兵出轩辕关,直逼大梁,逼迫魏军回师自救,为甘茂开路; 第四,令司马欣赶赴荆门,替换司马靳,并传令司马靳全军支援白起。 连续四道急令一一下达,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随着咸阳宫这个有力心脏的起搏,隆隆开动了。 蒙毅听着众位将军一一高声领命,心中澎湃,见到跟自己同年的司马欣居然也能独领一军了,连忙给王离递眼色,想让他求求王翦上将军,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离倒是收到了蒙毅的眼色,可他哪儿敢啊。别说这是章台宫大殿之上,就是在家里,他哪里来的胆子跟王翦要这要那的,王翦忘了他这个孙子的存在才好。 蒙毅见王离怂得可憎,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战之机,硬着头皮出列对正与李斯悄声说话的嬴政行礼,高声请命:“臣蒙毅,愿为我王效死。” 堂上顿时安静了,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年轻人,语气是别人想不到的温和:“孤知道你有心,嗯……”原想直接婉拒的嬴政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下微动,对蒙毅道,“如此,正用得着你。” 蒙毅惊喜道:“谢王上!” 嬴政招手让蒙毅近前,从怀中拿出一个材质特殊的虎符,交到他手里。 身侧的赵高看得分明,眼皮一阵乱跳,心绪杂乱。这虎符通体漆黑,饰有凤鸟图案,分明是那个最为神秘的王家直属组织的调动虎符。 大昭军法,虎符分为三等,征战大军所奉的黑鹰符、调动关塞之兵所需的奉虎符,以及一种豹符,也叫小虎符,是做护卫王城并捕盗之用。前两者都由昭王一人掌管,最后一种,昭王可临机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将薨之时授予亲信之人,以解急难。如今蒙毅疑惑接过的,就是最后一种豹符。 只听嬴政轻声对蒙毅道:“孤赐予你的虎符,名为黑符,专用来调动黑冰台。你持着它,暗中与扶苏会合,一路保护。” 蒙毅听得“黑冰台”三字,哪里还不知手中虎符的干系重大,心中也为昭王信重感激涕零,眼含热泪赌咒发誓:“臣,当一死以报王恩。” 嬴政笑着扶起跪拜在地的蒙毅,“死人无用,孤要你活着。” 蒙毅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小心放置,打定主意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自觉最得昭王信任的赵高,原以为黑冰台早晚是自己的囊中物,此刻眼见虎符被“夺走”,心中满是怨怼。可就连心中的怨怼,他也不敢将其对准昭王,而是将蒙毅恨到了骨子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一章 再想想 朝阳下的咸阳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如同一头美丽的远古巨兽,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咸阳早市比各国都要早些时辰。天刚蒙蒙亮,四门就都已开启,出城的劳作国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条不紊地沿着路边两侧行进着。如果将咸阳比作这个庞大强盛帝国的心脏,那么贯穿咸阳东西南北的直道,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大动脉。 直道自商君时代开始修筑,当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动,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国南北两线的重要关防,在帝国铁蹄之下,俱是旬日可达(此处将直道的修筑时间提前,因为作者认为只始皇一朝,要达到文中所需的直道里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便是从这条直道出了南门。 身居帝国心脏的咸阳人,自来就不是耳目闭塞之徒,对天下大势所知甚多。昭国法令严禁传谣,但是也明文规定了“言论自由”。昨晚到今朝,连续两支持节使团分别从东门与南门疾奔而出,嗅觉敏感的咸阳老昭人,自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大战氛围,议论纷纷。 有说是昭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从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说魏国有动要对其开战的,也有说昭王或许在被上将军驳了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灭亡楚国的。 言谈之中,却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闻战色变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畏战之人,即便魏国如日中天几乎要灭亡大昭之时,老昭人也是闻战起舞的。 由老昭人组建的大昭轻兵,那是能跟吴起的魏武卒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而商君变法,更给了老昭人打仗的现实动力,如今上战场不但能荣耀邻里,还能封爵,每一级爵位,那对应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良田!一颗脑袋换百亩良田,这买卖,值! 与昨日晚间悄悄出了城的使团不同,这支使团不但人员齐整,而且来送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直道上没人敢站立,道路两侧都被塞了个满。大昭军律,直道只允许军队调动、王上出行、持节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隶,敢上直道的,就是一个死。 咸阳人见识广博,很快就认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人物。那边正与长公子行礼的,是丞相李斯的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侧束手战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盖住光芒的王二子,赢漺,正带着弟弟们与长兄送行;一脸懊恼仿佛丢了什么东西的,是上将军家最有出息的嫡孙,王离。 李清是被他爹赶着来的,毕竟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来送别的。扶苏自然看出对方的不情愿,也不点破,还是与对方依依话别。 稍微勉励了众位弟弟,最后还要安慰一下据说与立功失之交臂的王离。殿上的事他随后就知道了,只能说相比蒙毅的锐意进取,王离终归是少了一分锐气,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这种多少有些行险的自荐,还是没有勇气去做。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出了地面,扶苏终于与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告别,纵身上了车,又在车上与众位国人士子躬身作别。 王离起的头,街上众人纷纷回拜,高声送别:“祝公子功成!” 扶着车扶手,伴着众人的高声送别和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扶苏终是踏上了行程。 眼见出了咸阳地界,扶苏再也忍不住,赶忙叫人停车,换马而行。这车实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经很平整了,可是这车还是跟吃了药的瘾君子似的,差点没把扶苏抖散架。 没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苏按着被磕得生疼的门牙心里想着,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适当来一点。随后扶苏终于还是摇摇头,又自己掐灭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 对着受召靠过来的侍卫统领高进,扶苏吩咐道:“去把张苍叫过来。” 高进领命而去:“唯。” 张苍是真的太倒霉了。 自那日酒后失言之后,张苍就一直被关在了廷尉署,也没人审他。张苍从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绝望,直以为长公子恨极了自己,下令让他老死狱中。 其实是扶苏把这个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国,想到了项羽,然后想到了刘邦……这才拐弯抹角的想起了还有个汉初丞相被自己关着呢,于是才有了临行前派人将张苍提出来的举动。 提他出来所用的身份当然不能是长公子,而是作为持节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选用可用之人,扶苏便以张苍对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为张苍明面上的罪过本就不大,“酒后他箭术超群。”扶苏对着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进喊道。 高进闻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随手拿起马鞍一侧的五石巨弓,右手捻起白羽箭,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将弓弦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羽箭就飞快穿过了一只正急速飞过的鸟雀,随后死死钉进了路边的柳树内,箭杆直没入树干,只留下箭羽在外,连颤抖都不曾有。 “彩!” 随着周围使团成员的高声喝彩,扶苏笑着将自己那把装饰华丽的弓摘下,抛给了高进,在高进大喜谢赏后转头笑着对张苍道:“你的箭法,比高进如何?” 张苍尴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见扶苏脸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张苍头皮发麻:“下臣对术算还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开吓死你?扶苏笑着摇头,“再想想。” 张苍欲哭无泪。 —————— “将军如何得知魏楚会出兵相助?” 晋阳城头,眼见城下围了数日的昭军缓缓退去,吕梁心中大定,对身边的老将军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传令换帅之前,我就写信让赵胜联系魏无忌和黄歇了。” “原来是平原君,难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着吕梁的问题,盯着大昭军营,脸色越发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吕梁以为李牧嫌昭军撤退的速度太慢,请命道:“末将愿领一支骑兵,去示威驱赶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点点头,“去吧,但不要只是耀武扬威,你试试看直入大营。” “这……”城中可用骑兵只有一千人出头,面对对方两万人左右的营寨,想要直入大营也太难了,可是看着老将军神色坚定,吕梁不敢违逆,躬身领命:“唯。” 吕梁领命而去,李牧看着眼前看形制的确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寨,心中越发不安。 眼见吕梁麾下区区一千骑兵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气冲进了敌军主帐,甚至有一员小将勇猛非常,更是砍断了昭军大纛。眼见大昭兵败四散,李牧神色越发凝重。 不多时,吕梁回到了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员小将。小将扛着顶上飘着绣有“前将军白”字样的半杆大纛,神色骄傲,周围兵将也纷纷欢呼叫好。小将把大纛靠在城墙上,显摆道:“我随着吕将军在贼军营中,那叫一个无人能挡!小爷手下真无一合之敌,那西昭说什么精兵良将,可将近两万人,硬是拿我们一千骑兵毫无办法,还被我夺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虚名!” 吕梁神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松,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军有诈。” “现在能看出来,也还不晚。”李牧并未对吕梁多说,而是对那个还在耀武扬威的小将呵斥道:“李放,滚过来!” 周围原本热烈的叫好声骤停,围观将校见状纷纷低头跑开,小将愕然一惊,上前请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叹了口气,“你有不服?” 李放扭过头,并不答话。 李牧看到对方这等神情,气的直发抖:“你连赵括都不如!”看李放犹自不服,对吕梁道:“你说给他听。” 吕梁应是,然后对李放解释:“西昭军法酷烈,大纛被夺,全军皆死,因此从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夺之军。方才小将军抢了大纛,却不见敌军拼死夺回,不觉得有异吗?” 李放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或许是被我等杀裂了胆……” “小将军没觉得对方抵抗太敷衍了吗?” 李放到底是名将之后,一番思索还是明白了过来:“放已明白了,谢吕将军教我。” 吕梁还礼,又问李牧:“将军,敌军这几日的围城,难道都是在故布疑阵?那白起去哪儿了?” 李牧看着这个儿子,心下叹息,闻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儿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荆门关了。” 李牧看了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忍住了训斥,只轻声道:“再想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二章 太不安逸 赵人是骄傲的。 他们自然有这个资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军队就一直是天下最强的一支。赵军一路北破燕国,攻占代郡,又自代郡一路向西,连下楼烦、林胡两国,若不是西昭那个出了名不守妇道的王太后不惜分开双腿,将义渠人笼络在麾下,挡住了强赵进取的势头,赵国说不定就能完成对西昭的围拢。 不单是武功方面在七国之中首屈一指,论文治就是比起因上阴学宫而有文名的齐国,大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曾有齐人为了学习赵人走路的风姿,还来邯郸东施效颦,一时被传为佳话。就连在大昭异军突起欺压列国时,站在抗昭最前线的战国四君子中,就有赵国的平原君赵胜。 赵人喜华服锦绣,邯郸街上开市时,到处可见大袖飘飘的文人雅士衣抉飞舞,围观之人无不为之倾倒。 如今,这些骄傲,这些风景,都在城外的洪水威胁中,荡然无存了。而随着洪水而来的银鹰旗,更让赵人的最后一线理智都丧失了。 “贱人!”赵迁狠狠甩了自己的爱妃一巴掌,看着云裳被打到在地,却犹不解恨,还想再补上两脚,却被宠臣郭开死死抱住双腿,苦苦恳求,好歹劝了下来,“王上,娴妃还怀着王子啊,可经不住您这番拳脚啊!” 耳听昔日宠妃低声哭泣,还有郭开的哀求,赵迁终于冷静了下来,“建信君,放开寡人。” 郭开见王上怒火稍歇,终于放下心来,缓缓放开了双手,跪在地上告饶:“罪人一时情急,竟侵犯了王上的身子,请王上杀了我泄恨吧!” 赵迁叹了口气,扶起他眼中赵国唯一的,以现在的情况,还不如让那个赵家兔子继续当赵王呢。” “为啥要吓他?” “你想啊,赵王迁胆子那么大点儿,被这么一吓唬,还不是赶紧找人救他,他能找谁?” “李牧老儿?” “照啊!”章邯拍手道:“赵王让他回师救援,你说他回不回?” 孟贲摇头晃脑:“那肯定不能啊,邯郸又不会丢,肯定是围住荆门,再瓮中捉那个……捉将军啊。” 白起给了这个夯货后脑勺一巴掌,孟贲也不恼,反而高兴得直乐,好像给白起打一巴掌是多开心的事,“将军我说的对不?” “哼,李牧不尊王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啊?”孟贲又不解其意了。 章邯于是只好又给他解释:“将军的意思是,无论李牧会不会再抗命,都无所谓。他要是不听王命,我们大不了南下长平,借故韩之路回国,而他就得面对不尊王命拒绝救驾的后果;他要是听了赵王迁的乱命,那更好,荆门无碍,等上将军率军而来,晋阳、邯郸这一线就是一片坦途了。到时要下邯郸,还不是探囊取物?” 孟贲闻言茅塞顿开,拍着章邯的背叫好不迭,差点没把章邯肺给拍出来。 章邯使了浑身解数摆脱了孟贲,对白起不满道:“将军你自个儿说话能不能说完了,老让我解释很累的。” 白起哈哈大笑,指着章邯对众人道:“当今世上能看明白我白起用兵的,李牧之后,就只有这个小子了。” 章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神色间也满是得意。 —————— “你们,吃火锅吗?” 扶苏对着一个前来请安的蜀人部落首领连说带比划,想问这会儿有没有火锅。可是蜀人不解其意,听了这位了不得的大贵人的问话,懵懵懂懂,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也是手舞足蹈,跟唱曲儿似的。 这听着也不想四川话啊?扶苏听了半天,不得其法,又望向翻译,翻译一顿解释,扶苏这才知道这人把他当作了什么天神的儿子,说了一堆歌颂的话。扶苏意兴阑珊,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又问翻译道:“你知道火锅吗?” 翻译是昭人,是随司马错平定蜀地时一起入川的,发髻穿着皆还是昭人式样,闻言笑道:“回公子的话,下臣在蜀地待了十年之久,从未听过火锅之物,或许是下臣孤陋寡闻了,蜀地神秘莫测,未经探索之地不知凡几,或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部落中才有。若公子有命,下臣可以派人打探一二。” 啧,成都居然没得火锅,太不安逸咯。 想到此处,扶苏也被自己逗乐了,对翻译道:“不必费心了,扶苏也只是在一本不见经传的杂本上偶然见过,想来也是作者附会了。你下去吧。” 翻译躬身退下。 扶苏挥手说要休息,众人纷纷告辞,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扶苏!”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处冒出,作势就要扑到扶苏身上。扶苏没去管他,悠悠然给自己倒了樽酒,又给那人拿了个酒樽,“自己倒。” “嘿,你怎么都不怕的。”蒙毅见没吓到扶苏,放下佩剑,坐在了扶苏对面,也没跟扶苏客气,给自己满了一樽。 “早听说了你当日在朝堂上做的好大事,就知道你早晚要来见我的。方才把人都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 “公子果然聪慧过人,”蒙毅笑了笑,“今日还要给公子介绍一个人。” 扶苏这才发觉蒙毅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只因为那人仿佛完全融进了黑暗,即便穷极目力去看,也看不清,直到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扶苏才发觉那人竟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子。 “嬴玉,见过公子。” 扶苏还礼,好奇问道:“你便是掌管黑冰台的宗室子弟?” 嬴玉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我们是个什么亲戚?” “噗……”蒙毅一个没忍住,喷了一桌酒水,扶苏白了他一眼,听嬴玉回道:“不知。” 话怎么这么少,可惜了这副样貌。扶苏心下叹息,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在楚国王都内,黑冰台可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10人。” “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效死。” “你能三个字连一起说吗?” “可。” “试试看。” 嬴玉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长公子一眼,未发一言。只拱了拱手,自行退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三章 百里之才 在顺流直下郢都之前,扶苏要在成都待上三天。 一方面是需要准备使团所需船只与补给,以及通知沿途各县做好迎送准备,如今的三峡不比后世,很多江道危险重重,必须要有纤夫拉纤才能顺利通过。 更重要一个原因是扶苏要等一等咸阳传来的消息。以如今这个时代传递消息的速度和手段,一旦他上了船沿江顺流而下,在下船以前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到任何情报了。 白起水淹邯郸的消息就是在这时由嬴玉告知扶苏的。扶苏不像章邯那样精通兵法,自然想不出白起所为的深意,只大略觉察应该与李牧有关。 历史上的秦国就是在使反间计除掉李牧后才得之灭亡战国,以王翦之能都对战胜李牧毫无成算,白起之才都被锁在上党三年未得寸进,如此李牧,当真称得上世之良将。 只可惜李牧在战场上智计百出,却不知为何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致命弱点?或许以他的智慧未必察觉不到身后那对君臣的恶意,只是对政争毫无兴趣,或者相信赵王不可能愚蠢到自毁长城。然而,赵王或许并不会自毁长城,但如果他并没有将李牧当成长城呢? 黑冰台一直在以重金贿赂郭开一事,扶苏是知道的。而且不止是郭开,各国权臣背后都不乏有黑冰台的糖衣炮弹。 而这样常年大金额的贿赂,对昭国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每年用来贿赂各国权臣的金银,足够维持一支千人以上的重甲骑兵。而这样巨额的开支,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昭国能负担得起这样天文数字的金额,需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将大昭当作“奇货可居”的商贾丞相,亚父吕不韦,而另一人,就是蜀中巨贾寡妇清。 “公子,要见吗?” 高进将名剌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此时提问的,是此次使团的副团长,中大夫百里俜。百里俜身为穆公时贤相百里奚的后人,自幼聪颖好学,少有贤名。 且与大多一出仕就蘧登高位的名士不同,百里俜学习商君入秦后的做法,一路自县吏做起,直到秩千石的中大夫。为人通律法,善理政,扶苏此前本就有结交的打算,此次便借着出使楚国将其招致麾下,想着结一份善缘。 扶苏把玩着这封与众不同的名剌,沉吟良久,名剌是由沉龙木精心制成,表面并无新奇,只是内里文字全是由金丝织成,仅这一封名剌便可值千金。 然而扶苏并不是在惊叹名剌的豪奢,寡妇清手握蜀中丹砂矿与奴隶生意,身家巨亿,并不奇怪。而与百里俜以为的不同,他也没在估量蜀地局势,商贾身份,简在帝心什么的,而是单纯在想八卦。 后世有好事者多方考证猜测,嬴政之所以不立皇后,很大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倾慕这个比他年龄大的熟女。 扶苏原本也有些好奇,不这几日打听以后就知道了那些猜测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寡妇清比嬴政大了三十多岁,如今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始皇帝得去有多重的口味才下得去嘴? 何况两人根本就没见过面,别说日后那个坐拥天下的千古第一帝,如今的昭王也不是她一个区区商贾能见的着的。即便是因为巨贾吕不韦的关系,昭国对商贾的态度可以说是天下最友善开明的,也并不意味着一个商人,还是个寡妇,有资格上得了那张天下间最高的床榻。 “见见无妨。”扶苏确实对寡妇清有些好奇,而且已经到了巴蜀之地,见一见这个实际上掌握了蜀地财政命脉且在土人中极富声望的土皇帝,听一听她想说什么,也挺有意思。“就安排在明日午后吧。” 随意定下日程,此事便就暂且搁下了,一个商贾而已,虽不至于轻视,但也没必要太过重视,多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定夺。 “如今我国与楚国对峙于巴地两侧,大江(长江)南岸的渡口并未完全为我军控制,直接沿江南下或有不妥。”百里俜做事为人均是谨慎细致,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的性子,与白起真是两个极端。 这已经是对方第三次提出要更改路线,不走水路出行,改走陆路,全程都要在昭国完全控制的土地上行走,直到与楚国交换国书正式入界。 扶苏为百里俜的固执和过分谨慎有些头疼,习惯了周围都是雷厉风行喜爱兵行险招的年轻人,突然面对一个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半生的稳重中年人,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黄歇所领楚军当下正在上庸被蒙恬牵制不能动,左徒屈原要在黄歇统军外出时稳坐朝堂,除了这两人,楚国上下都是求和心切,谁会来阻止使团?就算是有人有心阻止,在屯兵郢都,对峙上庸之后,楚国国内又哪里来的多余兵力呢?” “若一切可以常理度之,又哪里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呢?” 扶苏快头疼死了,想要解除对方的职务又担心如果还未到楚国就把自己一力延请的副手开除出使团,会被朝野上下视为笑话,至少一个识人不明的评价说少不了的,更是显得连手下人都无法说服的他太过无能。 “如果中大夫如此坚持,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中大夫领一路走陆路,我自领一路沿江而下,如此可保万无一失。中大夫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不差,”扶苏缓了口气,又听百里俜道:“只是两路首领要换一换。” 扶苏有些纳闷,“既然中大夫坚持认为水路不安全,还要自荐走水路呢?” “就是因为陆路安全,公子才应该走陆路才是。” 我谢谢你。 扶苏一想到要即将面临的颠簸就感到屁股疼,然而看着对面百里俜固执黝黑的面庞,就放弃了要说服对方的打算,“就依中大夫所言吧。” 百里俜这才略微满意,又要同扶苏商议队伍划分的事宜。好不容易划分完毕,扶苏心神俱疲,却见对方还要再议碰面日程等琐事,扶苏急忙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百里俜请了出去。 百里俜闻言看了扶苏一眼,显然不信,但他虽然为人方正却不迂腐,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满,便还是起身告辞而去。 扶苏刚缓了口气,就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公子不该如此对待百里大夫。”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呢?” 梅姨,名唤梅子酒,是随母亲入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扶苏长大的长辈。此次母亲对他“孤身”使楚放心不下,便让梅姨一路陪侍。说是陪侍,扶苏又怎么可能让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端茶送水,只是享受一下对方在饮食习惯上的体贴照顾。 梅子酒听闻公子撒娇似的言语,抿嘴一笑,风情万种,“百里大夫老成持重,又以公子为念而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人才,公子应该折节下交才是。如今怎么能因为对方与自己观点不同就疏远了呢,这样岂不是会让有心随公子建立功业的人才寒心吗?今后又有谁会方面跟公子争辩,让公子有机会审视自己的对错呢?” 扶苏恍然大悟,自己因为一直以来周围人的善意而飘飘然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君臣之间互相选择的时代,对人才的态度是多么重要。“不听,去之。”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是梅姨规劝,扶苏险些误了大事。”扶苏赶忙起身,诚心向梅子酒恭敬行了礼,然后鞋子都没穿好,就出门找百里俜道歉去。 百里俜并未走远,而是就在门口与高进商议随行侍卫的分派,似乎根本没有为扶苏方才的行为受到影响。 扶苏大喜,赶忙上前向百里俜施礼道歉:“扶苏方才一时失态,对先生多有不敬,还请先生原谅。望先生莫要以为扶苏不可教而疏远了才是。” 百里俜视线从扶苏没有穿好的鞋履上挪开,神色不变,先向扶苏回礼,然后回道:“俜原本打算此次出使完毕便挂印而走,如今听了公子的话,似乎不必了。” 扶苏闻言先是大惊失色,听完后又不由喜上眉梢:“自是不必了。” 请百里俜回房坐下后,扶苏又问道:“我细细想了中大夫的话,认为的确有理,是不是就不必兵分两路了?” 百里俜却不同意:“下臣却以为,分两路才是真的万全之法。而且下臣这一路也可以大张旗鼓,为公子吸引视线。” “这样的话,中大夫会不会太过危险?” “本就是为策万全,未必会有事。” 扶苏想了下觉得也是,两人当下又是一番长谈,将所需商讨的一应事宜都商讨完毕。 越是深入商谈,扶苏就越是对百里俜的细致周到叹服不止,更为自己险些错过如此才干之士而后怕不已。 百里俜或许没有李斯那般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将国大才,也不如韩非子对万事人心鞭辟入里的认识,甚至也可能不及樗里偲的急智应变。 然而他多年的基层到高层全无遗漏的政务经验,给了他对一件事抽丝剥茧的眼光能力,仿佛针对一件再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将其细致分解,然后能够给你带来毫无死角的剖析。 如果用扶苏印象中比较熟悉的谋士来形容,百里俜给他的感觉,就是有“算无遗策”之名的荀攸和“智迟”陈宫的结合体。 不论此次出使结果如何,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大才,已经值回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四章 奇货可居 李牧的桌案前摆着三封王令,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到了第三封时,就差没破口大骂了。 带来第四封王令的使者手捧着王书立在门外,神情倨傲中带着惶恐,他哪里想得到李牧居然敢派人就这么把他挡在了门口,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面前军士神色不善,使者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硬闯,连到了嘴边的咒骂也在那个按刀而立的侍卫冷冷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吴屹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君,却从李牧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牧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到第三封王命为止,赵王迁语气虽然强硬,但也不敢把他这个手握大军的大将军当成家奴一般呼喝指使,言语中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但李牧猜得到,门外那个持节使者手中的王命,恐怕就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了,只要使者进门宣讲了,那李牧若不想反,就只能入京去听从郭开那个小人的摆布了。 吕梁此时得知了使者被拒的情状,急惶惶赶来,一进门就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将军不可孤身入京啊!” 李牧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笑意:“你猜到了?” 吕梁站起了身子,走前两步,“当然猜得出,大将军定是打着将王上的怒气都聚拢在自己一身的心思,才会一再无视王命。然后大将军再孤身入京,以己身换北军将校性命,如此即便大将军身死,北军仍有直面大昭铁蹄的军力。” 李牧笑得越发开怀,“你不错。” 吴屹心肝俱裂,却不敢劝,只惶然跪倒在地,显然存着与主君共死的心思。 李牧没有去看他,而是对吕梁道:“我走了不要紧,你一定要死守此处,绝不能放了白起回去。老夫这条残命若能换一个大昭军神,也算不亏。” 吕梁情知大将军心意已决,绝不是自己以理能劝得动的,只好换感情牌:“大将军这一去,小将军该如何啊?” 李牧却似是早知他有有此一问,随意道:“吴屹,将他送到长平赵奢处就是。” “长平?君上是觉得白起会放弃走荆门归国?” “白起用兵,看似惯于剑走偏锋,常给人其只善奇谋之感。然则其人用兵谋略实际上十分稳重。” “稳重?”吴屹有些摸不着头脑,君上这说的还是那个轻兵冒进,区区万人就敢直下邯郸的白起?吕梁却似有所悟,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哼,世人多愚,只看得到他兵少冒进,却不知这一路东进,能威胁到他的,几乎没有。”李牧难得有耐性对这个年轻的亲随解释:“北军被他打散了编制,一路东逃根本不成威胁,至于赵奢的南军,邯郸王命不出,又不知敌情,他怎么敢离开驻地?” “京畿不是还有丞相亲领的一支王军?” “若是我王当真敢派最后的底牌出城与白起战于野,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来这里抗命?” 吴屹擦了擦汗,幸亏左右都是随君上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此番对赵王的不敬之言不虞有泄。 吕梁得知将军心意已决,不再相劝,他本身也是果决的性子,只重重抱了一拳:“老将军此去无忧,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会放一兵一卒过关。” 李牧颔首微笑,吩咐吕梁将王使叫进来后,便靠回了榻上,双目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使郭进是郭开的亲侄子,凭着自家叔叔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从来办事都十分顺当,这也给了他可以比肩名臣的错觉。得知连着三个使者都吃了闭门羹,郭进在耻笑之余也生出了要借李牧扬名的念头。 不都说他郭进是靠着叔叔的面子才得以在政务上如鱼得水么?李牧可是全赵国上下皆知的,少有能不给郭开面子的大将军,若自己能完成王命把李牧押回去,谁还能拿自家叔叔嚼舌根? 当然,郭进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了,早不是别人一撺掇就能上头的愣头青,要不家族子弟众多,叔叔怎么独独就对自己青眼有加? 郭进在有了去找李牧晦气的心思后,可是问过自家那位算无遗策的叔叔的,叔叔都没有反对,想来这次也会是如往常一般手到擒来。 直到还没能见着正主,就被李牧的亲兵挡在门外罚站了半个时辰后,郭进颤抖着腿终于发现自己错在哪儿了。李牧老儿哪里是不给自己叔叔面子,这老头分明是连王上都没放在眼里! 硬闯是不敢的,亲兵那冷冽的眼神郭开看得懂,自己的脖子保准不比钢刀硬。但要说拂袖就走?他也不敢啊!李牧亲兵的刀利,王上的刀又钝了吗? 前几个使者怎么说也是把王命送到了李牧案头的,他郭进信誓旦旦请命来此,要是连门都进不去,坐实了自己是个只能依靠叔叔权势的废物事小,要是王上一生气把自己腰斩了怎么办? 郭进越想越觉得腰疼,直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中断开,死在这里,不由探手按着腰间。 突然,郭进鼻头一凉,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雪势渐大,郭进却没有去躲雪的意思,只觉得上天都怜爱他,为他下雪。 郭进心中大恸,想着自己断裂死在雪中的样子,想着自己的热血将在尸身周围的雪地上晕开何等形状,竟一时忘了害怕。 此时吕梁整领命出了房门,就看见郭进一手握着王命横举,一手按着腰间,双目坚毅,虽风雪欺之却面不改色。 吕梁不由啧啧称奇,邯郸人尽皆知只能靠着叔叔权势苟且的郭进,却没想到是个如此忠于王命而不惜己身的人物。看来人言也不见得尽实,此人确实有些名士风采,若不是他叔叔太过不堪,倒是可以结交,将这等人冷遇如此久,想来也不是大将军的意思。 吕梁先是再次在心中告诫了自己眼见为实的道理,这才走近郭进,却见他仍然目不斜视,只盯着大将军营房所在。心中又赞叹一番,对郭进抱拳朗声道:“大将军有言,请王使入内。” 等了片刻,见郭进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屹立在雪中。吕梁心中了然,知道对方是因为大将军的冷遇心中不忿,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吕梁心知除非是大将军亲自道歉,王使恐怕不会愿意进门,无奈只能与门口亲兵对视一眼,又重进了门,请大将军去了。 “他能有那胆子?”李牧听了吕梁所言,根本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想必是吓得丢了神,找人把他扛走,把王命拿进来就是。” 吴屹也笑了,跟君上告辞后,拉着犹自有些不信的吕梁出了门。直到郭进被人直挺挺地扛走,吕梁才大笑出声,连连摇头,原来此人竟比传闻中还要废物。 处理完这个小乌龙,吴屹正色与吕梁作别:“屹就此别过,愿将军武运昌隆。” 吕梁对这位忠勇之士也十分欣赏,闻言抱拳道:“此去前途艰难,万请珍重。”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你就是寡……怀清?” 扶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子,惊讶不已。眼前的美丽小娘如此年轻艳丽,难道寡妇清真的服用丹丸驻颜有术? 女子施了一礼,轻快笑道:“公子想是误会了。清娘娘是民女的奶奶,民女名唤怀瑾。” 扶苏干咳了两声掩盖住尴尬,摊开名剌又细看一番,却见其上分明写着“怀清”两字,看来非是自己看错,眉头微挑,知道事有蹊跷。“为何冒名?” “若不是借着奶奶的名头,怕公子不见。” 扶苏来了兴趣,止住高进要拿人的动作,“为何千方百计要见我?” 怀瑾看见扶苏制止高进的动作,笑得越发明艳,脸颊的酒窝更深了,“想与公子做生意。” “怀家与大昭的生意,从未断绝吧。” “公子误会了,不是怀家,是怀瑾,也不是与大昭,而是与公子。” “奇货可居?” “公子通透。” “先王质在赵国,命在旦夕,走投无路下才得受吕不韦奇货可居。当今本公子身居储君之尊,你也并非怀氏族长,有何资格与本公子谈生意?” “小女子哪里敢与吕相比肩?”怀瑾笑得像个偷嘴成功的小狐狸:“公子才是吕不韦,小女子不才,求公子助我。”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可居的奇货了?” “清娘娘重病,恐在旦夕。”扶苏稍稍色变,只听对方又道,“族中可以争位之人共有三人,小女子实力最为低微。” 印象中寡妇清是在始皇帝统一六国后被迁居咸阳客死他乡的,始皇帝还为她筑了怀清台与牌坊以彰显尊荣,这也是后世穿凿附会以为嬴政喜欢寡妇清的证据。但是在这个时空错乱的奇妙时代,谁知道寡妇清会不会提前过世? 扶苏稍一思量,好笑问道:“那本公子为何要费力助你呢?” “锦上添花怎及得上雪中送炭?”怀瑾笑容妍妍,见扶苏笑而不语,才又道,“更因为,小女子是唯一一个有胆量借清奶奶的名头得以见到公子的。” 扶苏闻言略有所动,看向高进。高进回话道:“确实有怀家子弟送上名剌,但因有怀家家主名剌在,属下认为其余人并无见到必要了。” 扶苏点点头,看来这个小姑娘确实有些计谋,兴趣越发浓厚,“若我果真助你,有何好处?” “巴蜀之地,尽是公子后院。” 扶苏大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五章 屈子横江 “公子以为,怀瑾所言几分可信?” 百里俜安排好明日出行事务后就被扶苏请来议事,而一看到身旁的所坐之人,百里俜就知道公子扶苏是把他引为了心腹了。 蒙毅接掌黑冰台已经是小范围流传的秘密了,他的去向也是引得众人纷纷猜测。如今悄然出现在使团中,看来此次出使未必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只是给扶苏锻炼镀金的轻松任务。 “八分吧。”扶苏略微思索,“怀氏另外两个竞争者也来请见,可见怀清重病一事应当不假。” “黑冰台已着手调查,旬日之内可有结果。”蒙毅接口道。 扶苏微微点头,“她所说自己势力最弱一事应当也是真的。” 百里俜抚须道:“那么公子是不信怀瑾的承诺了。” “不错,先不提巴地还有一半在楚军控制下,她一介民女,就是坐上了族长之位,又凭什么说能够将巴蜀作为后院呢?” 百里俜难得地笑了笑,“公子原来并非是不信她的诚意,而是不信怀家在巴蜀的势力。”见扶苏点头,百里俜继续道:“公子可知蜀王?” “自然知晓,王叔被父王封在蜀地,代王治理,已经有十年了,日前因为镇压叛乱不利,被父王叫回咸阳训斥了。” 百里俜颔首道:“那公子可知,那场席卷了半个蜀地,连成都都险些被攻破的叛乱是如何平息的?” “是国尉……”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百里俜的意思,“大夫是说,怀氏竟能指使土人若此?” “怀氏扎根巴蜀数百年,掌握丹穴与黎奴生意,资产巨亿。且广布恩泽于土人,又凭借与大族通婚执掌权柄。如今,说个大不敬的话语,王上的命令在此地未必有怀清一言管用。” “毕竟,王上远在天边,征伐不易。而一旦得罪了怀氏,当下就是全族饥馁的祸患。” “公子所言甚是。” 扶苏大致了然了蜀地情形,沉思道:“如此国中之国,不利长治久安,但急切之间想要拔出怀氏的根系,恐怕牵扯过多,因此短时间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怀氏治理巴蜀。” 百里俜闻琴声而知雅意,“公子是想略微扶持怀瑾,以让她足以与令二人相争,但却无法压倒性胜出。” “不错,只有他们势均力敌,才会被大昭以裁决者的身份掌控住。” 不是大昭,恐怕是公子你吧。心里如此想,百里俜却没有问出口,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未必需要说得太过通透。 “如此一来,怀氏内斗愈发激烈,我等可以从容渔利。” “但此事要成,必须有一个前提。” 说着,两人将视线投向正惬意喝着酒的蒙毅。蒙毅突然感觉到两道如炬目光,知道无法装聋作哑,心里念了句劳碌命,起身抱拳道:“毅当连夜亲身秘密入巴,为公子探听情况,必不会耽误。” “知我者,蒙毅。”扶苏抚掌大笑,“等你回来,再喝个够。” 蒙毅应诺而出,“公子可勿忘了。” 历史上大秦从未真正掌控住巴蜀之地,因为交通实在不便,无论是封王治理还是设置郡县,巴蜀总是时叛时降,直到怀氏被强行迁到咸阳,仍然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 一方面是蜀地自古与中原隔绝,自成体系,另一方面也是始皇帝要考虑的重要之事实在太多,一直腾不出手来好好收拾。 如今可不同了,扶苏想着,就让自己来帮助那个眼光只投射在远方而不顾身周的始皇帝,来解决这些“小问题”吧。 ——————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夜间又不许生火,军中士卒多发冻疮,严重者甚至手脚不保。 回报的斥候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长平发现了马服君赵奢的旗帜。 “李牧老儿是打定主意不给咱们活路了啊。”白起喝了一口烈酒御寒,搓着双手笑到。 “这老头确实厉害。”章邯也是击节赞叹:“若不是他一出面就整合了溃散的北军,甚至还短时间内看穿了我等金蝉脱壳之计,水攻邯郸未必不能尽全功。” “冬季水少,蓄水所费时日确实比预估的多了。”白头称是,“没奈何,如今只能跟个在主人家东躲西藏的耗子一样了。” “长平此路不通,将军,我等当如何?” “当给赵王一个惊喜。” “惊喜?”章邯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重回邯郸!” 白起笑得坏意满满,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 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安步当车,胡亥自认在这段时日内成长了许多。虽然不知这位表里不一的长兄为何放弃了舒适快捷的船只而选择走陆路,但是胡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不会在使楚的路上杀了自己。 毕竟当今王上健在,随意杀害一位年幼的公子并不……划算。他胡亥又不是对扶苏威胁最大的对手,要杀也暂时轮不到他。而且自己在使团中出事,白痴也会猜到是谁下的手,对扶苏而言这样失去的名望人心与上眷,远比得到的多。 按老师教的那样,他站在扶苏的角度想了想,杀了自己对扶苏有什么好处? 生命暂时无忧,下来需要考虑的就是前程。与大多人想的不同,对于那个至尊的位置,胡亥不是完全没有欲望。 即便怎么看都离自己太过遥远,但午夜梦回,万众参拜的场景总能让胡亥从战栗中双手紧攥得醒来。 而且,如果自己成了大王,那是不是能像父王那样,握着鞭子……老师说过,女人都会臣服于有权势的男人,还有什么人能比王更有权势? 胡亥双手在衣袍中狠狠握紧,捏得自己大腿生疼,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才总算克制住离了咸阳后日益严重的臆想。 抬眼看去,那人闲适得骑着骏马,正与一旁的儒生聊些什么,间或伴随着大笑,似是极为开怀。 扶苏在自己身前很远处,就像在那条通天路上,遥遥甩开了自己。胡亥心中又是一阵丧气,难道自己就只配这样远远望着对方的背影,目送他执掌天下权柄,看着他最终拿起那支马鞭…… 不! 不甘心! 胡亥紧紧咬住下唇,胡乱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先昭襄王做得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 不错,先昭襄王质赵时,正逢两国大战,天下人都以为他必会被赵王一怒之下杀死祭旗。 然而先昭襄王不但逃出生天,还得以登临王座,这与自己如今的情状何其相像!自己如今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吕不韦而已!不,有老师在,老师就是胡亥的吕不韦! 想到赵高,胡亥松开了紧咬的牙关,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如今再看那个人的背影,似乎,也没有那么自己想象的那么远啊。 被盯视的扶苏丝毫没有察觉胡亥的眼神,他正饶有兴致地逗张苍玩,“再想想?” 张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对方这么调侃了,心中苦笑不已。能被长公子点名选入使团,甫一得到消息,刚得脱牢狱之灾的张苍自然高兴不已。及到被公子叫到身边随行,张苍几乎以为儒教当兴了,然后……往事不堪回首。 张苍不傻,他当然知道扶苏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是为了他的唇舌。结合自己当日在宴会上的表现,以及扶苏突然想起让自己加入使团,想要借助自己的唇舌为他在楚国朝堂上当马前卒的用意几乎是明摆着的。 然而这不是张苍想要的。一个鼓唇弄舌的纵横士?天啊,这是张苍最不想给长公子留下的印象了。于是一路上只与公子插科打诨,公子似乎对此还颇为开怀?这让张苍更加绝望,对方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弄臣了吧?这还不如纵横士呢! 张苍越想越觉得眼前灰暗,却听身旁的扶苏道:“御史以为,昭法得失如何?” 张苍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的第二次考验,妄议昭法的后果,殷鉴不远。但再糟的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糟了,张苍心中一定,朗声回道:“如今得大于失,但随着大昭愈发强大,将各国逐一吞灭,终有一日,得必不如失。” 张苍有大才。这是扶苏早知的,要不对方也不可能成为大汉丞相,但在如今的年龄上,他就能与韩非得出殊途同归的结论,可见此人眼光长远,见识远超同龄。 扶苏正要细问,却见高进快马来报:“禀公子,副使船队遇伏,座船被毁,百里大夫生死不知!” 扶苏手脚冰凉,他如何也想不到,楚人居然真的胆敢对强昭长公子出手!若不是百里俜坚持,如今生死不知的那个,应该是他嬴扶苏! 扶苏恨意与怒意勃发,甚至还兼有一丝惧意,倒不是对自己原本可能的下场而心怀畏惧,扶苏从来不会忧心注定没有发生的事,而是担心不久前才为自己礼贤下士而收入麾下的大才百里俜! 扶苏调转马头,带着使团骑士全体极速向船队支援而去,心中自责。是他低估了楚国激进势力阻止两国议和的决心,在被百里俜劝说后,嘴上采用了百里俜的计策,实际上自己对可能的袭击并未提起警觉。 半日驱驰,轻装急进的骑士终于赶到了江边。 只见船队首尾都被江锁阻拦,进退不得,正挤作一团,船上众人纷纷弃船求生,勉力向岸边游来。江水冰凉,不时有人抽搐沉底,再无声息。楚人除了一艘旗舰稍大,其余都是小船,难怪可以骗过派出的众多斥候,潜伏在江边。 大半日鏖战,仓促遇袭又没了指挥的使团船队渐渐不支,仅剩的三艘大船边,楚人已经开始接舷,船上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整个战场混乱不堪。 在这片混乱之外,楚人旗舰一直没有加入战团,船头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也转过了头来。 黄歇在前线与蒙恬对峙,不可能分身此处。那么,不惜一切要阻止昭使入国,且有能力调动如此大规模伏击的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屈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六章 高进赌运 扶苏原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完全融于这个时代了。 他错了。 他哪里想得到,人类殷红的鲜血浇在地上怎会是漆黑如墨,人类濒死的惨叫如何能凄厉如夜枭。眼中断肢残臂飞舞,耳中战号与呼救此起彼伏,扶苏指尖发麻,嘴唇颤抖,自忖熟读兵书的他竟是一条命令都发不出。所以说冷兵器时代太烦人了! 高进请令两声,见扶苏毫无反应,知道初次上战场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纵奇才,谋略推演之能连上将军都夸赞不已,但到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战争,此刻能坚持没吐已经难能可贵。 没有过多犹豫,高进就接过了指挥权,借公子的命令,领着骑士们换马布阵,先扫荡眼前的楚军。 楚人早有万全谋划,水底铁链锁江,两岸均埋伏弓手,显然是一网打尽的心思。然而楚军首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后竟会出现一支骑兵。 两边一开始都有些怔愣,还是高进反应略快一筹,将不多的骑士横向拉开,迅速向还处于慌乱中的敌阵冲锋。 当头一泼箭雨,却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国军律,骑士必须配备弩箭,交锋之前至少可以发出两箭。 昭国是七国中唯一推行“标准化配备”的国家,所有军械铠甲一律都有形制规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装甲,都会刻有将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错漏都可以追溯到个人。因此,说昭国军备甲天下,毫不夸张。 楚人猝然遇袭,又是以步对骑,还不等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就被大昭铁骑杀到了近前,待到指挥仓促下令弃弓换刀,却哪里来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时代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武力存在,就给扶苏留下了一个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为保证快速支援,昭国骑兵人马俱未披甲,如果是面对铁骑对冲或者前方是重装步兵拦路,极有可能损失惨重。 然而,面对同样是轻装上阵的楚国步卒,不过一个冲锋,大昭铁蹄之下,楚军军阵便已摇摇欲坠。 要在快速冲锋中用直刀砍中敌人十分困难,因此骑兵冲锋多是利用马匹本身的冲击力,靠冲撞造成杀伤。然而昭军不同,一冲之后,竟是人人刀刃见血! 大昭常年对抗骑兵力量冠绝天下的西戎,军中骑士选拔之严苛,远非山东各国所能想象。赵国常自夸胡服骑射,能与昭骑争雄,但这话落在昭国骑士耳中,十分刺耳。 彻底凿穿敌阵后,高进并不犹豫,勒马掉头。不用他纵声呼喝,昭国骑士人人皆知,冲阵凿穿之后该如何做。 江滩泥泞不堪,数匹良驹在急冲下折了马腿,幸而地面松软,骑士并无大碍,只是必须亲手结束爱驹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马的骑士们将坐骑险险勒在江边,马蹄几乎都能踩进江水,他们纷纷调转马头,稍作调息,整齐划一地抬刀冲锋。与喜欢在阵前战号,崇尚红衣的楚军不同,黑衣黑甲的昭军无论在杀人之前和之后,从不大呼小叫。无非是阵前杀人阵后砍头换军功而已,喊个锤子? 面对沉默的昭骑,楚人并未丧胆,即便明知不敌,仍是放声呼喊,竟是对着铁骑冲锋。 扶苏听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苏嗤之以鼻。天下诸国变法之后都抛弃的奴隶制,只有在楚国残存而已。或者在这些楚国人眼里,奴隶根本算不得人。 江滩上一片狼藉,楚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血腥味浓重得扶苏离得很远还是闻得十分清晰,胃里翻滚不已,一阵干呕,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苏直起腰来,却见梅子酒正含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让梅姨笑话了。”扶苏吐了几口唾沫,还是感觉嘴里满是血腥,翻身上马,“请梅姨为我护住身周。” 梅子酒在这修罗场中仍是笑容浅淡,“公子只管放心。” 扶苏点点头,纵马上前,梅子酒紧紧跟随。 “高进!”扶苏很快在军阵中找到了高进,看到对方惊喜的面容,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觉愧疚难当,“收拢士卒,不要追杀残兵,先救人!” 高进随着扶苏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划着轻便的小船,截杀跳船逃生的昭国士卒。高进连忙点头称是,高声下令将散开的骑士都叫了回来,只听扶苏有条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马!高进,你选三十个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阵压制靠近岸边的楚军船只,掩护我军撤退!” 众骑士纷纷下马,高进领命选人列阵,扶苏继续道:“其余人,随我拉纤!” 江上行船,多有纤夫拖曳,遭楚军偷袭后早已四散,只有纤绳还在,扶苏打算拖动纤绳将还剩的船拖过来。 船只随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铁链上,被水流带着横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带的都是为保证单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轻便的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马速才能远射,如今只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压制,慌乱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用弓箭开始反击。 两艘大船还未拉到岸边,无甲的昭人弩阵在遭遇楚人箭雨反击后,开始有了减员。扶苏见状大喊:“去十个人,举盾护住弩阵,再给本公子争取三分钟!快拉!” 没人质疑三分钟是多久,十个人默然放下纤绳,拿上马上的皮质小圆盾,前去为公子争取时间。 仅剩的两艘大船上剩余的昭军领会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凭借着船舱负隅顽抗,与靠近的楚军短兵交战。 “蚨!去看看援兵怎么还不来!” 蚨是扶苏的一名侍卫,有名无姓,显然出身平民。蚨领命上马而去,扶苏又指着那一袭正指挥楚人砍绳的白衣跳脚,“高进!能射否!” 高进哪里领会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凉棚,看了眼江心处那个远远的身影,沉声道:“足有三百余步,把握不大。” 扶苏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实在恨得牙痒,闻言说道:“试试看,就射驴日的一箭,吓唬一下也好。” 高进点头称喏,换上五石巨弓,踩着江水,气沉丹田。江中的楚军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出阵型的古怪弓手,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护住了高进。 高进深深吐气,右手扣上弓弦,缓缓拉开,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腹部塌陷,双臂肌肉贲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锁死船头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边,如此远的距离本不该有人能威胁到他,然而不知为何心头警铃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仓,却只见眼角寒光闪过,脑中一片空白。 扶苏早已盯着那处动静,只见那袭白衣骤然消失在船头,赞了一声高进好样的,也根本不管有没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苏一边挥手示意身边人一起大喊,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只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后世还有没有粽子节? 高进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赌运就好。” 岸上与江中的昭军听到公子喊话,也随之放声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见船头空无一人时,才慌作一团。再被士气大振的昭军一阵冲杀,原本想要守住阵脚的楚军也慌了手脚,士气全无,溃败如山倒。 屈原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连一点伤都没有受。那一箭看似来势汹汹,然而离了这么远,又被江风一吹,哪里还有准头。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刮破了他的宽袍大袖,将他带倒在地。 屈原只愣神了片刻,听到扶苏大喊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要起身,却发现箭头钉入了船板,虽不深却因为有箭头有倒刺,轻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帮屈原拔出箭头,却见楚军早已军心离散,围攻之势已乱。那两艘大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再难抢夺,远处昭人的援军也已赶到,军机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杀已经失败,手中握着那支改变战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帮,却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昭人没了船只,也无法追击,只能一边目送楚人撤退,一边架上后方步军带来的重弩,防止楚人杀个回马枪。更重要的,是收拢几只被抛弃的楚军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苏不通水性,只急得抓耳挠腮,看着一个一个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却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见百里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时敢于劝谏的只有梅子酒了,她低声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着。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稳才是。” 扶苏闻言看去,果然见士卒或坐或站,或无恙或重伤都在偷偷打量自己,连随着后军赶来的胡亥都在向这边瞧。暗骂自己一声,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姨说的是,扶苏心乱了。” 梅子酒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温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战乱,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别取笑我了。父王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能独自领军诛杀国贼了,我与他相比,差了许多。” 梅子酒笑到:“有几人能与王上比拟的?” 也是,扶苏点点头,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丢人。与梅子酒聊了几句,扶苏彻底冷静了下来,沉稳下令:“张苍,找人将车辆集中起来,放置重伤者,令军中医者救治。没有受伤或者轻伤的,继续救人,找人问问百里大夫的下落,顺便把船上的物资搬下来。”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扶苏这时听到一声惊喜呼喊:“找到百里大夫了!” 扶苏大喜,却见一人背着百里俜从船上下来,将昏迷不醒的百里俜放在车上。 扶苏一问才知,楚人突袭后,旗舰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击的,楚人架在主舰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机就有一发凑巧砸到了旗舰,百里大夫一个不稳,磕到了桌案上晕了过去。 “我原本想带着大夫与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却见楚人小船游弋在船边,贸然跳江危机四伏,于是将大夫绑在身后,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大夫送到了别处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则信与大夫俱为楚人之奴了。” 扶苏开心不已,看着这个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的侍从,大笑道:“年纪轻轻,遭逢大乱却还能沉稳思考,你很好。你叫什么?” 听得长公子问名,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人韩信,不敢当公子赞。” 扶苏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韩……韩信。”少年韩信看着这个面色诡异的长公子,心中疑惑不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七章 家事国事 郑袖正在排舞。 大王今晚要宴请贵宾,作为最得宠的爱姬,她当然要献上最美的舞姿,能给男人争面子的女人,才是最得心的。 郑袖排舞时,没有人可以旁观,连大王都会被她挡住。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郑袖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予取予求的女人只会迅速失去男人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能让天下美人都趋之若鹜之时。要保持独宠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大王对她的欲望。 与刻意逢迎大王的其他后宫美姬不同,郑袖不会去猜测大王喜欢什么,她会启发大王,让大王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并且让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意志。 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但世人不知的是,楚王对细腰的迷恋,正是从她郑袖开始的。至于那个为了练就细腰而把自己活活勒死的荆国美人,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好心告诉了她,自己就是靠着束腰才得以拥有细腰罢了。 束腰当然有用,她可不是骗子。只不过它会把人的内脏压碎这件事,她忘了说了,当然她还忘了说自己的细腰是天生的。不过这不重要。 郑袖一曲舞毕,就听到一阵掌声响起,那让人浑身酥麻的嗓音就在自己身后响起:“袖儿,你太美了。” 感受到身后男人浑厚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郑袖只觉一股热流从下体涌出,这才是值得她全心侍奉的男人,熊槐那个糟老头子算个屁? 郑袖转过身来,将男人的手引导到那处湿润,听到那羞人的泥泞声响,她再也忍不住,“就在这殿上,要了我吧。” —————— 楚国不愧是实力仅次于强昭的大国,这从楚王宫的富丽堂皇就可见一斑。即便是迁都未久,楚王宫也还未完全建成,但这个占了大半个国都的恢弘宫殿群,还是让扶苏大开眼界。 与崇尚水德,故而尚黑的昭人不同,楚人的图腾是凤凰,因而宫殿各处都可见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火凤,宫殿外表也都是肆意狂热的鲜红色。 与屋檐平整,较少探出墙体的大昭宫殿不同,楚王宫的宫殿屋檐,俱是长长翘起,飞扬跋扈,直如凤翼展翅。 为扶苏一行领路的,是楚国大族景氏的头面人物,景阳。景见扶苏正在观看屋檐,便停下了脚步,等扶苏欣赏完毕,对他歉意一笑,才摆手笑到,“公子不必挂怀,只不知楚地风物,公子以为如何?” 景氏,与昭氏,以及屈原所在的屈氏一样,都是出自楚国王室之后。景氏是楚平王后裔,因此按后世习惯,他们都应该姓芈。然而战国时,姓氏分开,称氏而不称姓,人们对氏的认同也远大于姓,因此屈原才不叫芈原,而嬴政其实应该叫赵政。 扶苏听得景阳所问,走前几步与对方并肩,这才回答:“楚国风华确与中原不同,可谓别开生面。” 景阳咂摸了一下“别开生面”四字,觉得大有趣味,赞道:“公子文采风流。” 扶苏轻笑摇头,“不知今日宴饮,还有哪些风华人物?” 扶苏知道景阳向来主张连昭抗魏,是有名的亲昭派,楚王派他来接待也是有安抚和表达善意的意味。 毕竟昭国长公子在快入境时遇袭,虽然袭击者无人投降,眼见要被抓的都一一自尽,故而无法追究。但明眼人都知道,能调动上千人在昭楚边境伏杀公子扶苏的,必定是楚人。 景阳听得扶苏问话,情知对方是想早做准备,也不遮掩:“为公子作陪的,有大将军屈匄,外相成芇,右徒昭骅,大夫靳尚,还有就是左徒屈原。” 景阳故意将屈原放到最后说,就是想试探扶苏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反应,失落之余又有些欣赏。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有心试探,并不以为意。景氏自来与屈氏不合,在屈原登左徒重位,推动屈匄得授大将军,又与黄歇结盟占据朝堂后,在朝中越发没有声音的景氏更将屈氏,尤其是屈原,恨到了骨子里。 但扶苏此行,打的是利用三族不合来从中取利的算盘,怎么可能去当对方的枪?景阳想试探他,他有何尝不想试探对方呢? “近些年,屈氏似乎良才辈出,倒是让人称道。”屈氏两大重臣几乎将军政大权全部握在手里,以屈氏为主的新党更是在朝堂上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一句良才辈出真是扎到了景阳的心口上。 景阳面上不露痕迹,闻言笑道:“这也是大楚之福。” “自然。”扶苏也陪笑。大楚之福是真的,却未必是景氏之福了。 两人互相套话数回合,都在心中给对方贴上了一个“奸猾”的标签。待到了大殿,景阳将扶苏一行安排到各自位置上与陪坐的楚国众人相对而坐,随即拱手暂别,“公子少待,我这就去请王上出席。” 扶苏直坐还礼,“大夫请便。” “人言公子如玉,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然,让人心折。” 扶苏闻言看去,却是一个衣衫略敞的名士打扮之人,容貌不俗,正随意坐在垫上,举杯向自己示意。 “请问足下?” “靳尚,祝公子寿。”靳尚笑容亲切,将酒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显然是善饮之人。 扶苏也随之喝了一杯,“谢过大夫。” 靳尚是楚王宠臣,黑冰台在他身上所费资财绝不在郭开之下,再加上史书记载,扶苏一直觉得此人只是个贪财好色的附势小人罢了。今日一见,却是有些狂士风范,似乎并不是史书上所言那般不堪。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算是半个“自己人”了,毕竟自己也算是他的金主了。 “颜如玉倒是真的,毕竟是华阳夫人之后,只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了!” 看来是个挑事儿的,扶苏笑容不变,放下酒樽抬首看去,却是个在酒宴上也甲胄齐整的大汉。此人面容方正,虎目鹰鼻,胡子如同钢针一般根根耸立分明,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结合景阳此前所说,又对自己如此敌视,相比是那位刚刚在族兄帮助下登上大将军之位的屈匄了。 “想来将军必定是内藏锦绣了。”扶苏笑着回答。 屈匄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在自己出言挑衅下还夸赞自己,却听到身旁的靳尚大笑不止,“好一个内藏锦绣!公子言辞果真……果真犀利,哈哈哈哈!” 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屈原见族弟还未明白,出言反驳道:“以貌讽人,公子有失风范了。” 屈匄这才明白对方是讥讽自己“外无锦绣”,以回应自己说他“金玉其外”,又用一个“藏”字说他内里或许也如外表一样粗野,直气得大声喘气,狠狠凝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扶苏对屈匄的“死亡凝视”毫不在意,只对这个前世还十分敬仰的前辈针锋相对:“伏杀国使,就是左徒所说的风范了吗?” 屈原闻言淡淡一笑,“为国不惜身。”竟是毫不遮掩地认了。扶苏也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敢于当众宣之于口,他有何依仗? 果然宴无好宴。扶苏面容仍然沉静,袖中却紧紧捏住那封母亲要自己亲手交给楚王的私信,难道自己还真要靠这封信救命?再看殿上四周,重重帷幕之后,竟似乎影影绰绰,藏了许多身影。 该不会是屈原举杯为号,然后一百刀斧手将我砍成肉泥的狗血戏码吧?扶苏也佩服自己的吐槽时机恰到好处,背后冷汗直冒。 再看向那个越发高深莫测的屈原,只觉得危机四伏。真不知甘茂张仪他们,是如何能在敌国君臣的面前侃侃而谈,还能说服敌意浓重的国君达成目标的。 尤其那个面对油锅还能劝谏的,这心理素质得是多好! 正在扶苏胡思乱想之际,随着几声“楚王到”的呼喊,大腹便便的南疆共主终于从层层帷幔之后现身了。楚王看上去四十来岁,在后世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期,此时却是有些衰老之态。看着楚王在宫人服侍下落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又在楚王随意摆手下落回原座。 楚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眼扶苏,眼眶竟有些湿润,“真像啊。”注意到自己失态,熊槐咳了一声稍作掩饰,伸手道,“今日是家宴,都随意些。” 扶苏看着楚王真情流露,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手握百万生民生杀大权的大国君主,怎么像是个寻常富家翁一般,对着从未见过的胞妹之子感伤如此? 其实是扶苏不知熊槐兄妹之情如何深刻。先王过世之时,熊槐不过只有十岁,胞妹熊华也只有五岁。熊槐登位之后,饱受太后欺凌,又被宗室外戚重臣欺压,时常与妹妹偷偷在暗处相拥痛哭。 而为了给熊槐巩固地位,熊华更是以王女之尊抛头露面,为他结好大臣。最后为了保住他在汉中之战后摇摇欲坠的王位,胞妹更是远嫁敌国,才使两国罢兵和谈,他才没有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太后赶下王位。 如今二十余年未见,又见到酷似胞妹的扶苏,一时心潮起伏,即使以熊槐临朝三十载的帝王心性,也不由感怀不已。 屈原见事情有变,连忙起身奏道:“大王既到,就请公子扶苏献上国书,好早作商议才是。” 楚王眉头一皱,还未发话,就听靳尚插口道:“屈子何其不近人情也!大王与公子血脉相连,又从未谋面,如今正好叙一叙亲情才是。况且大王早有言在,今日只是家宴,屈子为何不能等到明日呢?” 扶苏也赶忙起身道:“母亲知道扶苏使楚,特意连夜手书一封家信,垂泪不已,对扶苏殷殷嘱托,一定要扶苏亲手交给舅父。” 这一声舅父叫得熊槐又险些掉泪,伸手止住还要再劝的屈原:“屈子为国之心,寡人尽知矣。只是今日有言在先,只叙亲情,不谈国事。”又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快将华儿家信呈来。” “大势定矣!” “大势去矣!” 扶苏与屈原各自在心中大呼,心境却各有不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八章 唇亡齿寒 赵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如若不然,怎么解释城下这一片连延不绝的银鹰旗? 前几天北军那边才报来消息,吕梁率军接手李牧所领的防线,将企图入境支援白起军的司马靳堵死在了荆门一线。那么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群昭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从身边几位将校脸上那一般无二的如丧考妣,赵安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疯,但是也快了。 因为他堂堂丞相,竟然连面见大王的机会都没有,每次求见都被郭开那个佞臣用蹩脚的借口挡回来。 什么叫“王上不相信”?王上脑子是坏了吗?这每日如同准时劳作一般,早饭用完就在城下列阵的几万士卒,有什么不信的?当日王上不是与自己一样看到了吗? 这个丞相当的也太窝囊了。 赵安心知肚明,他这个丞相是几方势力相互妥协后才被推出来和稀泥的。身为宗室之人,他还算得王上信任,又娶了云家女子,云裳为首的外戚也不把他当外人,他又曾与李牧共同北击林胡,故而在军方也说得上话。 同时他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因此大家对他做丞相都没意见,然而换句话说,也正因为如此,他谁都指挥不动。 城下这支军队的统帅不知道是不是也疯了,重兵屯于城下,每日却只是在城下列阵站岗几个时辰,给他赵安紧绷的神经再拧拧紧,面对破开的城墙口子居然也不攻城,坐视赵安派人将城墙缺口勉强堵上也无动于衷。 剩下时间就是在临近邯郸的乡里城镇上搜刮米粮,甚至都不是抢,据探子回报,他们居然还真的付钱!哪有军队行军还随身带钱的?若是这位丞相知道这钱都是云禄“送”上的,恐怕去杀了那个随着王使回京的家伙的心都有了。 于是相比于被赵军无偿征用,这些总推说无粮可交的黔首居然更愿意资敌!当真是一群刁民!赵安恨得牙痒,直想率军连同那些不知死活的农民与那支莫名其妙的军队一起全部消灭。 然而不能。没有赵王的虎符,他根本没法带一兵一卒出城。而赵王的命令很清楚,他不相信城外有军队正在随意游荡,丞相必须坚守不出。 赵安无可奈何。与征兵、募兵制相结合的昭国不同,大赵采用的是单一的征兵制。除了边境守军与王上私军外,国中并无常备军队,时值寒冬,所征大军早已遣散,要征募大军,怎么也要到春种之后了。 故而在南北守军都被牵制,王军又被严令不得出的情况下,堂堂强赵竟然真的拿眼皮底下这支人数并不多的军队毫无办法。 原本赵奢如能北上,与王军两相夹击下,要摧灭敌军易如反掌。然而随着甘茂使魏,以河西地为饵,就轻易诱得魏王上钩,强令公子无忌撤兵。腾出手来的王翦引军北上,十万大军几乎就贴在了赵奢的脸上。 魏王也不想想,即便昭王守信还了他河西地,他守得住吗?韩国即将灭亡之际,韩王痛恨昭王不宣而战,将上党拱手送给了赵国。此后赵国随即趁着魏楚大战,顺势拿下上郡,魏国就被分成了东西两片。 魏王也被迫迁都大梁,以免都城直面强昭兵锋却无后路,然而如此一来更让西魏之地成了风雨飘摇的飞地,时刻有被大昭吞灭的危机。如今再给西魏加上一块有何意义? 相比于眼前这支虽然在赵国腹心乱窜,却因为人数过少,无法实质性威胁到王都的昭军,王翦的军队一旦突破上党,赵国立时就是灭顶之灾。因此就是赵王想让赵奢挥师北上,赵安拼了这条命也要拦住王命。 另外一个让赵安心惊肉跳的消息就是,甘茂在出使魏国大获全胜后,居然既不回国,也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北上赵国议和,而是继续向东,他居然要去齐国! 这大昭的文武大员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此时魏国与昭国和谈结盟,楚国被扶苏稳住,燕国因为子之之乱还未缓过劲来,又一向与赵国多有龌龊。如果此时齐国被说动来袭,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牧自回京后就被软禁在家,没有王命谁也不得见,而此时赵安连王上见都见不到,更无法请教李牧,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城下昭军准时散去,赵安长叹一声,狠狠拍打城垛数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怏怏回府。 赵安刚一进门,家老就急急来报,说有贵客在房内等他。赵安想不出这个时候能来见他的是谁,疑惑入内,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老者正悠悠然品着温酒,怡然自得。 赵安惊喜出声:“平原君!” “正是老朽。”赵胜笑容可掬,“我欲去拜祭老友孟尝君,相国可能助我?” 孟尝君田文都死了三十年了,此时有什么好祭拜的?赵安当然知道所谓祭拜不过是托词,这位赵国另一根擎天之柱此去真正目的当是要入齐,将赵国东边的天空也撑起来!说来悲哀,如今的赵国,竟然沦落到要让两位原本早有归隐之心的老者来撑起赵国天下,赵安心头欣喜与自愧交织,情绪复杂。 赵安真心诚意,大礼参拜这位先辈:“安,愿效死命。” 赵胜大笑还礼:“如此,大赵安矣。” —————— 在赵国君臣猜不到的地方,也有人为他们的存亡而奔走。 太子丹要求见父王,没人敢拦着。这位太子与别国太子,甚至是历史上所有太子都不同,这位太子丹在燕国的声望地位,隐隐还在其父燕王喜之上。外人都以姬喜逼子之还政而对其称道不已,只有燕国朝堂自己人才知道,真正将子之赶下台,使燕国从内乱中平复的,正是这位隐在幕后的太子,姬丹。 一听说自己儿子要来,燕王喜开心不已,连忙放下食箸(筷子),吩咐左右再上一副餐具桌案。 太子丹进得殿来,先是一丝不苟地对父王大礼参拜,然后止住宫人端菜上饭,朗声对父王道:“儿此来是有要事要请奏父王。” 燕王喜看着眼前英武的儿子,越发喜爱。哼,要说为王,他姬喜或许比不得那个雄才大略的昭王政,但若论生儿子,十个嬴政加起来也不如他一根手指头。 比起那个都快及冠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是只敢出使自家娘舅之国的扶苏来,他燕王喜的儿子虽然年轻两岁,就已能推翻权臣,独当一面了。更为难得的是,如此少年得志的太子,能谨守本分,将权柄全部回归父王,也不居功自傲,对父王执礼甚恭。 太子丹但有所请,姬喜一般都不会否决,此时闻听儿子有事启奏,温言问道:“我儿何事啊?用过饭了吗?” “回父王,用过了。”太子丹当然没吃,他是接到赵胜密信后直接从军营赶来的,哪有功夫吃饭,“军情紧急,需要我王尽快定夺。” 燕王喜一副沉着自定的面容,似乎智珠在握,这让太子丹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个父王一向是大惊小怪的性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沉稳。来不及多想,太子丹压下疑惑,“儿收到密报,大昭外相甘茂赴齐,企图与齐国共分赵国。若赵国被灭,我国危矣,请我王发兵救赵。” 燕王喜笑道:“赵国与我国常有刀兵往来,此前还从僭臣子之手上割得三十余城,一直不肯归还。如今亡国在即,怎么好意思来求救?” 太子丹早知王必有此问,沉着回应道:“父王知我倾慕四君子,因此也多养门客士人,虽无法与孟尝君比肩,也很是收拢了不少奇人。” “我儿此举早已传为美谈,更被人称为新孟尝,孤怎能不知。” 太子丹口称谬赞,继续道:“有一奇人,名叫痒,此人游历颇多,腹中无数轶事杂谈,听来虽初觉天马行空,后想来却回味无穷,很有道理。” 燕王喜来了兴趣,笑道:“奇人异事,多寓意深长。” “是。有一日,就听他说,有次他途径夜郎国,路边见有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用刀割掉自己的嘴唇,他大惑不解,就去问原由。”燕王喜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身体前倾,听得聚精会神,太子丹心中欢喜,知道父王喜欢奇谈,以此说之果然效果拔群。 太子丹继续讲故事,声情并茂,“那人回道,‘我的嘴唇一直磕碰我的牙齿,怎么劝都不听,我又不能拔掉用来吃饭的牙齿,于是只能割掉嘴唇了。‘” 燕王喜哈哈大笑:“这个夜郎蠢才,岂不知失去了嘴唇的保护,牙齿在寒风中也失去了保护啊。” 太子丹趁机进言:“父王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唇亡而齿寒的道理啊。如今赵国就相当于我大燕的嘴唇,大燕之所以能不受强昭的兵锋威胁,除了父王厉兵秣马使人不敢犯,更重要的在于,虽然与我国多有磕碰龌龊,但却帮助挡住强昭的赵国存在。一旦赵国灭亡,昭国下一步的兵锋所指,必定就是燕国了。父王不可不察。” 燕王喜连连点头,但是语气迟疑:“可孤已经答应了甘先生,要与楚国共分齐国,恐怕没有余力帮助赵国了。” 甘先生?太子丹亡魂大冒,难道是…… 果然见问询而来的甘茂在宫人带领下走进殿来,对燕王喜鞠躬行礼:“见过燕王。”又对震惊失态的太子丹行礼,“见过太子。” 太子丹忘了回礼,大惊失色。甘茂!他竟然没有入齐,而是绕了一大圈,直奔蓟城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十九章 夜不能寐 荆门的大雪已经下了五天。 而赵灵儿,已经铲了两天的雪。 原本听说司马靳那个无耻之徒被换,还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至少不会再被当成贼似的看守。可没想到啊,这个新来的守关居然比司马靳还要过分,果然司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司马靳只是命人将她严密看押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虽然有些无聊,但作为一个俘虏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个叫司马欣的可倒好,接手荆门关后第二天,就给自己换上了铁链。有必要吗?铁链!珍贵的铁不去用在刀刃上,反而用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铁链?你们大昭是有钱烧的? 赵灵儿与那些做不得事的千金们可不同,与赵武灵王同有一个“灵”字的她,可是以那位先祖为榜样的。别说一个青铜铲,就是丈许多长钺她都能舞出花儿来,保管把那个司马欣一戳一个血窟窿。 赵灵儿将铲子狠狠插入雪中,想象着自己手中是杆长槊,而眼前的雪堆自然就是那两个司马。 “赶快点,再偷懒没你饭吃!”一名监工舞者鞭子冲赵灵儿大喝。 赵灵儿一惊,只见那个监工嘴角狞笑,手腕一抖,就是一朵鞭花猛然在她鼻尖炸开。赵灵儿紧闭双目,心中哀叹自己要破了相,虽说自己不甚在意相貌,但脸上多一道口子也太惨了。 一声噼啪过后,赵灵儿只觉鼻尖清风拂过,犹豫着睁开眼,却见监工好整以暇地收回鞭子,“大昭军法,不得肆意虐俘。”见赵灵儿大眼中全是疑惑,监工哼声道:“你得多谢谢长公子,不然你这娘们似的白嫩小脸早开了花。” 长公子?扶苏?赵灵儿心知自己脸上无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难怪目无余子的胜爷爷都对这个扶苏公子赞不绝口,称赞他为“贤公子”,说他轻邢罚,施教化,看来如果由他继位,或许不会如当今昭王这般残虐不仁。 监工见她吃了自己一记警告,竟然混不在意,还装傻充愣地偷懒,心下恼怒。长公子仁厚,不但对自己这等贱民也待如亲友,甚至连俘虏都有优待。可长公子虽然聪慧如有天授,毕竟未有久历疆场,哪里知道这些六国蛮子是多么不服法度,愚笨不堪! 监工怒极,刚收回来的鞭子眼看就要丢出去。赵灵儿看在眼里,心道不妙,赶忙讨好地笑笑,奋力将铲中的雪块抛出了城墙,然后又是一铲,速度快了不少。 监工不是嗜血之人,皱眉看了半天,知道警告的效果不错,终于是放过这个可怜的长平公主,转身去其他地段视察。 铁链绑在脚上,虽然不影响铲雪,但活动毕竟不便,赵灵儿拼着命连铲了七八下,累得不行,眼见监工走远,便放慢了速度恢复下体力。 “嘿,那边的,戴铁链的。”赵灵儿突然听到一阵细碎低语,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正在专心铲雪的俘虏,那人边铲雪,嘴唇边微不可查的开合,“接着铲雪,别往这儿看。” 赵灵儿反应过来,赶忙继续回头铲雪,一面竖起耳朵,那人又道:“这么多人,唯有你戴了铁链,想必身份不凡。”赵灵儿想要回答,却听那人急忙道:“此处说话不便,今晚会有人去找你。” 此时又有一名监工巡视过来,那人闭口不言,赵灵儿心中狂跳,忙加快了铲雪速度以做掩饰,倒是让监工颇绝满意,打算稍后多给她一个馍吃。 是夜,赵灵儿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仔细想了想今日所闻,推测那个在城墙上与自己搭话的,应是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被关押的地方了。早上他正好在自己身旁,应该只是个偶然,肯定有个组织互相通气,而且人数不少。 谁派他们来的,云琭吗?千万不要,如果是那个草包,早晚会害死她。吕梁?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份。甚至,是父王? 赵灵儿只觉得千头万绪,又想到晚上来报信的如何能让自己得知身份呢?如果他被抓了怎么办? 越是紧张关头,越是要冷静。赵灵儿一再告诫自己,总算是稍稍沉下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夜色越来越深,就在赵灵儿以为今夜不会有变故之时,突然听得墙外传来鸟叫声。冬天时有鸟叫声并不奇怪,可如果这鸟声是来自只有齐国海边才有的海鸥叫声,那就奇怪了,没有海鸥能飞这么远来到内陆腹地。而赵灵儿的母亲正是来自齐国,海鸥的叫声也是母亲宫里那只鸟笼里常有的声音。赵灵儿心中一动,也学着海鸥叫了一声,然后就赶忙竖起耳朵,听到门外并无动静,才舒了口气。 赵灵儿心知来人身份做不得假,只是隔着墙壁看不到来人面目,也不知说话是否安全,心中焦急,却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赵灵儿神经紧绷,门外昭军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鸟叫声和人声却都听不见,心中越发不安。 夜巡的昭人时刻可能推门而入,她门上根本没有锁,稍有动静都会引起门外站岗之人的警觉,赵灵儿只觉如坐针毡。 突然,一点水渍从墙角晕开,赵灵儿揉揉眼睛,凝神去看,却见土墙上多了一个湿乎乎的洞来,然后就见一个小指粗细的木质圆筒被塞了进来。赵灵儿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迅速蹲下接住了木筒,防止木筒落地引发声响。 赵灵儿听得自己心脏跳得震耳欲聋,心中哀叹,只以为门外之人肯定也听得到她的心跳,功亏一篑。 赵灵儿保持着蹲立的姿势良久,直到双腿发麻,又听到海鸥叫声由近及远,知道送信之人渐渐远离,而房门并没有被推开,才暗道侥幸,迫不及待却缓缓起身,忍着捶打双腿的冲动,轻轻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门口。 借着房中昏暗的一丝光亮,赵灵儿轻轻打开了木筒,取出丝帛后将木筒藏进衣服,这才打开丝帛仔细阅读。 信很短,但是内容震惊得赵灵儿差点惊呼出声。 信是吕梁送来的,只说了一件事,他已发动赵军俘虏不日暴动夺关,到时希望她能以王室身份领队守住关门。 赵灵儿心怀激荡,夜不能寐,如此名扬天下的机会,她又怎会拒绝! —————— 张耳也夜不能寐。 主君有忧,身为食客门人的张耳自然要为其分忧。 公子无忌的话言犹在耳:大魏社稷存亡,尽在尔手。 主君并不以张耳出身卑鄙而冷遇,待我如国士,那我怎能不以国士报之? 张耳早有此想,如今有了为主君效力的机会,他当然自荐于席。主君不以为他年纪太轻不能委以重任,却说自己英雄出少年,更让张耳有了效死之心。 于是,张耳便来了这处他本来此生都无法靠近的地方:魏王宫。 宫墙三丈余,别说寻常人,就以张耳的功夫,都无有不借器具就能翻过的可能,何况巡逻王城的甲士也不是死人。 不过张耳也不必为城墙忧心,要进王宫,他走的是正门。 张耳扮作亲随,隔着几个人,低头跟着公子无忌领衔的队伍,顺从地接受了搜身,不发一声地走过了隔开两个世界的大门。 “技击之术精通否?” 张耳又想起早间,席上主君的问话。 “大梁城中,无三合之敌。”他稍稍吹了牛,但也无伤大雅。 魏无忌满意点头:“切记,不可伤了妃嫔,更不可伤了那位。” 张耳踏过了宫门,走在坚实的石板上,感受着似乎与门外一般无二的清冷空气,心中冷笑。按他来看,魏昭王薨了之后,本就应该由公子无忌继位,哪里轮的着那个对各国唯唯诺诺,丢光了大魏男儿面皮的魏圉为尊。 要他说,君上就该让他一剑刺死那个无能的魏王,然后公子继位,西抗暴昭,北收强赵,南攻大楚,将这百年来丢失的国土都收复回来! 然而公子毕竟是念情之人,不忍心对亲兄长下手。那如果,由他这个外人下手会如何? 不行!那样会陷主君于不义,他张耳也会成为人尽唾之的负义之徒。 但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冒起,就如同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长,让他心痒难耐。 一旁的陈余一直在关注张耳,此刻见好友神色有变,以为他起了怯意,见侍卫都离得很远,低声急道:“张耳!不可误了主君大事!” 张耳如同遭了当头棒喝,神色恢复镇定,低声回答:“兄长无忧,耳心中有数。” 陈余再三看了张耳数眼,见张耳的确恢复了常态,稍稍放下心来,怕多言引起怀疑,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耳被陈余点醒,这才彻底放弃了那个诱人的念头。毕竟主君此次要他去做的,才是关乎大魏,甚至整个天下安危的大事。与这件事相比,即便是称雄天下的魏王的性命,此时也显得并不紧要了。 “王上刚歇着,公子来得可不巧,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请公子稍待。” 一阵软糯甜腻的男声将张耳从沉思中唤醒,稍稍抬头望去,却是个阉人,正在与公子行礼。这人嗓音并不难听,甚至颇为甜美,但是配上这一副老年男子的面容,直让人恶心欲呕。 张耳忙低下头,防止自己恶心的表情被台阶上头那人捕捉,却听魏无忌回礼道:“紧急军情,有劳莫大貂珰。” 被称为莫大貂珰的阉人笑称不敢,乐呵呵地入内,去找那个想必又在与美人玩乐的魏王去了。魏王圉好色如命,每日与宫人欢闹不停,这在大梁人尽皆知。一些从宫中传出的花样,更是为坊间津津乐道,豪门大户纷纷效仿,为正派士人所不齿。 魏无忌叫过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小太监,吩咐道:“我自在此等待面君,你带着我都侍从亲随去暂做歇息。” 小太监领命称喏,上前给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头前带路去了。 张耳与陈余对视一眼,面上不露分毫,眼中却看得出对方同样的心潮澎湃。 今日之后,张耳窃符救赵之事,必将名扬千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章 女子大义 身前的小太监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耳陈余二人,就知道到地方了。 两人视线刹那交汇,并无言语,又跟着前行百余步,才借着拐弯处昏暗的假山,在众人掩护下脱离了队伍。此行众人只知要为二人做掩护,却无人知晓他们要去何处。 两人在假山中换过宦官衣帽,扮作宫人,以图混进魏王寝宫。正好两人都是少年,颌下还未长出胡茬,倒是省了剃须的麻烦。 在假山处藏好衣服,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小太监示意之处,仔细伏地观察片刻,才找到了一处被翻动成箭头的石堆。 张耳将石堆打散,招手示意一番,就沿着石堆当先行去。外殿供亲随所歇息之地离魏王寝宫很远,君上不知能在前殿拖延魏王多久,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一路盘查严密,却都被两人手上如假包换的令牌挡开,也没人仔细搜身,想是没人想得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混入宫中。 到了寝宫附近,令牌就不管用了。两个生面孔,就是拿着令牌也别想靠近寝宫,此时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毕竟是深宫,从外殿而来的盘查虽然严密,但到了内庭就再无侍卫身影了。张耳早被告知,每日晚间,宫中侍卫都必须退出后宫,擅留者斩。这当然是魏王防止爱姬与侍卫私通的法子,此时后宫的守备力量只有宦官而已,倒是方便了二人。 与陈余携手,轻易制服了两个提着灯笼巡查的小太监,把两人拖进了树丛后,张耳就要下死手。 还未下重手捏断一人脖颈,张耳就感觉手臂一紧,却是陈余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君上有命,不可伤人。” 张耳嘿了一声,心中颇是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再此时与兄长纠缠,确认两人暂时不会醒来后,还是放弃了下杀手。 趁着下一波人还未巡到此处,二人相互做梯,就从一处人高的窗户翻了进去。 几无声响的落地,张耳刚一直起腰,出身贫寒的他就被眼前的奢靡晃瞎了眼。 魏王喜欢金子,因此眼前就是一片金灿灿,金色的灯座,金色的桌案,金色的床榻,连起夜的夜壶都是金光闪闪!这不是糟践钱吗?张耳心中愤恨,被陈余推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陈余是大魏名士,虽然初见寝宫装饰堂皇也有些惊讶,但到底比泥腿子张耳见识广博许多。将张耳推醒后,便去翻箱倒柜。 张耳清醒过来,看到陈余当先去翻柜子,也去了寝宫另一端翻找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虎符却还是不见踪影,难道魏王竟是把它们随身携带不成? “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张耳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惊呼出声,转过身却见陈余也是一脸苍白地看着魏王那张被帷幔轻纱层层覆盖的巨大床榻,此时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手中把玩着什么。 两人嗫喏失语,却见那人影似乎多有不耐,纵身而起,穿透帷幔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竟是只披着薄若无物的轻纱:“可是无忌哥哥让你们来寻虎符的?” 张耳先是接连受惊,此刻又被眼前美色所迷,直直瞪视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子口不能言。 女子被张耳侵略性的目光瞪得愈发烦躁,她太熟悉男人这样的目光了,可她是何等身份,岂是这等腌臜人能用污浊目光玷污的?当下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陈余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回道:“确是君上所托,敢问可是如姬当面?” “是我。”如姬看向了陈余,这人眼神倒是清澈许多,有了几分好感,“既然是无忌哥哥所托,那就拿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如姬随手一抛,陈余伸手一接就把虎符托在了掌心,只觉手中沉重,如捧千金。 陈余将虎符细细收好,向如姬正色下拜行礼:“如姬高义,天下人必会铭记于心。” 如姬却嘻嘻一笑:“天下人?天下人关我何事,我只要无忌哥哥记得如姬就好。” 陈余闻言重重点头许诺:“君上也必会铭感五内。” 如姬雀跃不已,跳回床上:“你是君子,我信得过。快回去吧,我要在王上回来前休息会儿。” 直到胡姬身影重被层层纱帐遮盖,张耳这才收回了目光,对于方才居然未与这等美人搭上话后悔不已。待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陈余已经到了窗边向他招手,心中遗憾难表,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 直到两人按原路返回假山,换过衣服,等待其余亲随返回时,张耳犹自心心念念,回味与遗憾交织不清,却听陈余叹道:“如此奇女子,却是可惜了。” 张耳听得陈余讨论如姬,心中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可惜?” 陈余看了眼这个今夜多有失态的好友,解释道:“虎符被窃一事,王上明日便可知晓,今夜身在寝宫的如姬如何能脱得开嫌疑?王上不能拿天下所望的公子如何,还不能惩办一个无依女子泄愤吗?” “这可如何是好?”张耳一想到那般可爱女子竟要命陨,一时乱了方寸,“公子可有法救?” 陈余叹了口气,话语中也多有遗憾:“公子虽是为救大魏水火,但此举毕竟有违君臣之道,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保全一个深宫女子呢?” 张耳闻言也觉无奈,却突然心生一计:“若是如姬被打晕,甚至……甚至掳走呢?” 陈余狠狠瞪了这个越发失了沉稳的同伴一眼,厉声告诫:“我等此来,乃是为君上重托,此时怎可节外生枝!” 张耳面红耳赤,还要再辩,却听陈余斩钉截铁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张耳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噤声坐在石上,等同伴们回来此地。 此后魏无忌得了虎符,连夜骗开城门调军北上一事暂且不谈,视线先放回二十余日前的楚都。 昨夜楚王在宴会上看过了华阳夫人的手书,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感受着胞妹时隔多年的亲情,已多年未曾为何事动容的楚王竟是泪洒当场。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熊槐却是甚感疲惫,直说今日劳累过度,待过几日歇息好再说。这让以为可以马到功成的扶苏措手不及,也给了屈原一个转圜王上心意的难得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儿?扶苏头疼不已,哪有见了王面,却连国书都递不出去的使臣?扶苏只觉得自己这手亲情牌是不是打得太过了,难道是那场无疾而终的伏杀竟让自己吓破了胆,一味只想保命? 扶苏这边自省着过失,那边蒙毅却是磕着葵花籽磕得开心不已。此时还没人想过做铁锅,毕竟珍贵的铁用作兵器铠甲还嫌不够,谁会拿来满足口舌?没有铁锅自然也没有炒瓜子,但这不妨碍蒙毅磕得津津有味。 扶苏见这个惫懒货磕得越发开心,气得挑眉瞪视,那边蒙毅见公子突然杀气腾腾,却不知如何招惹了这人,只好将盛放瓜子的青铜盘往公子那边推推,挤眉弄眼示意同享。 扶苏没好气地抓了一大把,放在嘴里磕了几个却觉得不错,于是两人比赛似的,摇头晃脑,磕得瓜子声此起彼伏。 百里俜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见公子忙着嗑瓜子,没注意到自己,百里俜只好干咳两声,终于是引起了注意。扶苏羞赧一笑,还未见礼,那边蒙毅就爽朗招呼:“百里大夫,也来尝尝?” 扶苏担心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心生不满,赶忙重重拍打了蒙毅背上一下,提着这家伙与百里俜回礼。 百里俜却不以为忤地稍微咧了咧嘴,权当笑过,也上前抓了一把瓜子,也落座磕了起来。 扶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张苍,于是围坐嗑瓜子的就成了四个。 百里俜边嗑边道:“公子不可等屈原等人劝动楚王,应趁热打铁,早日说动楚王议和结盟才是。” 扶苏又抓了一把瓜子,“大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楚王并未传召,守宫的卫士又多是屈氏族人,得了屈原命令连个大昭的苍蝇都不给飞进去,楚王的面都见不到,如之奈何?” “如果楚王不得不见呢?” “大夫何意?” 百里俜指了指身旁的张苍,“这是张御史想的法子,我听过以后觉得甚妙,就由张御史为公子细说。” 言罢就继续嗑瓜子去了。 张苍眼见扶苏与蒙毅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苦笑不已。原本他先告诉百里俜,就是为了让这位在公子心里颇有地位的中大夫替自己献策的。谁知道百里俜此人却是个忠厚长者,一定要拉着他来亲自说与公子,竟是一点功劳都不愿多占。 张苍一方面为百里俜的高风亮节而感动,一方面却也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愈发滑向“纵横士”的深渊。 公子师从韩非,谁不知韩非子对纵横士的态度?《韩非子》中可是明明白白把纵横士列为五蠹的。 然而此时,当着公子殷切的神色,张苍心知如何也躲不过了,算了,纵横士便纵横士吧,“公子此前在两国交界处遇袭,为了不让两国局势骤然恶化,楚王故作不知。”见扶苏点头,张苍继续咬牙道:“但如果刺杀发生在楚都,楚王的眼皮底下,他还能装作不知吗?” “屈原没那么傻吧……” 蒙毅话音未落,就被扶苏止住,“如果楚王不再装聋作哑,我当以何言说之?” “齐地原本差点被楚国收入囊中的千里沃土,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一章 两份大礼 虽然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扶苏仍是知道这件发生在燕昭王时期的大事——乐毅伐齐。 乐毅由魏入燕后,得到了燕昭王重用。周赧王三十一年,齐兴兵灭宋,天下愤然。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举兵伐齐。乐毅联合秦(昭)、韩、楚、魏五国兴兵共讨,齐愍王大败亏输,自己更身死于楚将手中。 此后,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齐国被灭,只剩了莒、即墨两座孤城。乐毅随即颁布一系列安民之策,使齐民安居乐业,俱都愿归顺燕国,楚国也接机攻占了不少城池土地。 田单困守即墨孤城三年,直到燕昭王离世,由一向嫉恨乐毅的燕惠王继任。于是田单以反间计迫使乐毅逃赵,又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一举复国。 扶苏明白,此时张苍献计伐齐,当是要重复乐毅故事,但他有一点不明:“当日五国伐齐,是因为齐愍王无道,攻灭宋国以致天下汹汹。如今齐王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当以何罪伐之?” “孟尝君田文,天下共仰,却为齐王所嫉,客死赵国,就连封地薛,也在身后被齐魏所灭。” 倒不是不行,扶苏略微点头,至于为什么几十年后,孟尝君骨头都要腐朽了才为他复仇,这就不是重点了。 张苍见扶苏意动,接着道:“齐王建继位,齐国由君王后摄政,趁着楚国为大昭大败多次,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攻入楚国多次,多有掳掠攻占,两国本就有嫌隙。如今若是与大昭结盟,得到我国的支持,又有燕国相助,楚王怎么会不想报复回来呢?” “燕国弱小,又怎么会愿意进攻齐国呢?” “燕国与齐有灭国之仇,不共戴天。何况燕国弱小不假,可是楚国与昭国强大啊。”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张苍所打的如意算盘,这是在玩空手套白狼。先告诉楚王,燕国愿意兴兵相助,再告诉燕王,楚国愿意出兵伐齐。两国都以为得到了对方以及大昭的支持,可实际上大昭只是要他们都忙起来,无法阻碍灭赵之战。 这张苍,看着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却如此奸猾,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就是个诈骗犯啊。 至于如何让燕王配合…… 蒙毅正磕着瓜子听得开心,突然发现无人说话,都盯着自己看,哀叹自己果真是忙碌命,刚才把巴寡妇清的情况打探清楚,这就又要跑去送信给此时已到了大梁的甘相。想他堂堂中书郎,王上近臣,还暂领了黑冰台,怎么就沦落成个跑腿的了? 叹气归叹气,蒙毅还是站起身来,先向公子与众人作别,然后拉开褡裢,将剩余瓜子一股脑倒进去,才在公子嬉笑怒骂声中快步跑了。 扶苏看着梅姨忙着去打扫刚用来扔蒙毅的瓜子皮,对她歉意一笑,又对张苍道:“张御史果然好谋算。接下来我们就来安排一下刺杀之事吧。” 张苍已经认了命,不再纠结纵横士与否,与百里俜共同开始为公子谋划接下来的详细步骤。 —————— 荆门关。 大雪已停,铲雪之事却还要继续。 收到密信之后又过了三天,赵灵儿每日都翘首以待,只是一直不见动静。密信自己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上面没有提到具体时间。“不日”是哪一日啊? 起初收到密信后,对吕梁的夸赞如今早已变成了怨念,只觉得这人办事也太不细致了。她却哪里知道,斩将夺关本就是要寻机行事,哪里是想何时就何时的。 若是不能杀死司马欣,就凭那些俘虏好不容易藏匿起来的破烂兵器,就算一时夺了关门,在有指挥的反扑之下,也不可能守得住。 然而,此时的司马欣却并不在荆门关,而是连夜秘密赶赴正与吕梁连番大战的司马靳大营。 司马靳黑着脸回到大营,心中烦躁,连战不下,这吕梁就是个乌龟。晋阳城墙不高,但是守军众多,无论他怎么叫骂又都坚守不出。想学白起绕过晋阳吧,吃了一次亏后的赵军猴精猴精的,前几日还假装上当,放过了他的前军,然后冲着运送辎重的后军就是一顿乱捶。损失了大量物资的司马靳就更没办法孤军深入了,断了粮草的军队别说支援白起了,怕是没到邯郸就自行溃散了。 一肚子气没处撒的司马靳回了自己的大帐,就见司马欣正笑容满面地傻乐。 司马靳洗着手,本不想搭理这个同姓却不同族的同僚,可看他好像不想走的样子,只好擦了把手,问道:“你不好好守关,跑我这儿干蛋?” 司马欣对这个国尉孙子的暴脾气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翻脸,只是笑容冷了些:“我来给将军送礼。” 司马欣此时只是个都尉,目前归司马靳节制,因此对这个背景通天的粗鲁上司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放在面上。 司马靳闻言眉头紧皱,愈发不耐:“我大昭从不搞这些花头,你那套送礼的把戏还是收了为好。” 司马欣本是楚人,但年幼时便到了昭国,历任县令、长史以至如今年纪轻轻的实权都尉,极擅钻营。但因为楚人的血统,经常被昭军中的“老昭人”势力排斥打压,常有愤恨。 此时听了这位用兵不见章法,却因为身份背景,一出仕就能窃居高位的平北将军贬低言辞,眼中恨意一闪而逝,依旧笑道:“这份大礼非金非玉,而是两个人。” “休要遮遮掩掩的,痛快点说话。”司马靳连战连败,眼看好友白起战功卓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参将都拿不下,早已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司马欣的故弄玄虚? “将军莫急,这两人就是晋阳城头的吕梁,以及荆门关里被将军关着的长平公主。” 司马靳正在脱甲胄,闻言一愣,“长平公主?” 司马欣呵呵一笑,上前帮助司马靳脱下甲胄,再将一头雾水的将军劝着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日,我接过将军守关之任时,将军曾对我说过有个俘虏身份不低,且是个女子。” “不错,我还关照过你要把她单独看押,还要继续以男装示人,以免引起士卒歹意。”司马靳自然记得这回事。 司马欣连连点头:“将军仁厚,颇有古风。”即便司马靳早知此人善于拍马阿谀也不由自得一笑,司马欣见状继续道:“于是我不但照将军所言特别关照于她,还给她戴上了铁质脚链。” “这是何意,你担心她逃跑?”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为了彰显她的身份特殊。” 司马靳为人粗犷却不愚笨,闻言恍然大悟:“守株待兔?” “不错。正逢大雪,我借口铲雪,把她与其他俘虏一同放出,给他们接触的机会,然后紧密监视。 “果然,不数日,就在她被看押的临时窝棚旁抓到了一个被收买的兵士,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封密信。 “我原本以为只是这些俘虏为了逃回赵国后获得封赏才来救人,却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 司马靳疑惑接过司马欣递上的密信副本,一看之下先是大惊,随之就是大喜。 司马欣见司马靳欣喜不已,面上陪笑,心中却越发鄙视,如此一个身边的大礼却一直视而不见,果真是蠢才一个。就连那个所谓的军神白起,想来也不过尔尔,还得靠自己才能解开礼物的封装。 司马靳从狂喜中渐渐冷静下来,问道:“赵军那些俘虏如今如何了?” “未免打草惊蛇,并未大动作,只等将军示下。” 司马靳对这个不贪功的属下有了几分满意,看来白起说这人奸诈无义,为私利不惜卖国的评价,或许有些过了。“将他们全部秘密运出关,就地杀了,然后命兵士装作夺关,引吕梁上钩!” “将军英明!” 司马靳哈哈大笑,司马欣自然也跟着陪笑不止。 司马欣送上大礼后,并不多停留,在司马靳亲自送出营门后,带着几个亲随便连夜往荆门关回赶。 “都尉就这么将如此大功拱手相让吗?” 一名亲随愤愤不平,“若不是都尉妙策,司马靳如今还在跟吕梁死磕,到时候被断了后路都不知道。” 司马欣冷笑:“这司马靳虽然是个蠢才,但好歹是国尉的亲孙,又一向与长公子交好,不能得罪。何况如此大功,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分出去一点,还能得个人情,何乐不为。” “都尉深谋远虑,令人敬服。” 司马欣哼了一声,并未接话,心中却大为受用。 如果不是出身寒微,他如何能蹉跎岁月,却连个将军都不是?眼看那些出身尊贵的愚人占据天下,他时常忿忿不平。 回到荆门关,司马欣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军士将除了赵灵儿外的所有赵军战俘从睡梦中叫醒,集中关押到一处早已准备好的营圈中。 看着赵军俘虏在火把下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司马欣嘴角微笑,随意挥下高举的右手,然后转身而走,对身后赵人在大昭弓箭激射下的惨呼充耳不闻。 接下来,就是拆开第一份礼物的时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二章 五国谋昭 赵灵儿面色如纸。 司马欣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位王室贵胄抱着双腿缩在墙角微微发抖的样子。 司马欣心中升起一股暴虐快意,王室之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在本将的威势下瑟瑟发抖。 赵灵儿看着这个面容儒雅,却眼藏邪意的将军,心中越发不安,耳中不停传来的哀嚎,更验证了心中设想过的最差情形。 我是赵武灵王之后,大赵长平公主!赵灵儿在心中不断为自己打气,手心紧攥,目光中的慌乱逐渐褪去。 司马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小兽,并不着急。 今夜,还很长。 —————— “我说得没错,父亲为何不听!” 赵奢看着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儿子,欣慰之余更是头疼不已,“王翦百战老将,怎可能会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不给赵括反驳的机会,赵奢转头就走,“我意已决,一兵一卒都不得出关。” “父……”赵括眼看叫不住这个执拗的父亲,气得直跺脚,转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好友抱怨,“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父亲怎能就此放过?你怎么也不帮我劝劝!” 李放耸耸肩,听了老父李牧的命令,由吴屹带来了长平的他还没搞明白手握南军的马服君为什么擅离驻地,就眼见王翦所帅的昭军压到了关前。 接战几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后李放才知道了自己当初看轻昭人战力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赵奢掌军多年,以练兵之能著称,手下兵最擅打硬仗、死仗。先王时,昭军围阏与,乐乘、廉颇皆言路远道险不能救,独赵奢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于是赵王授符,赵奢百里驰援阏与。 阏与死战,天下最强的两军俱是不肯退让半步,赵奢身先士卒,连日血战,共换刀七口,甲胄三套,身中刀箭伤口无数,几不能治。昭军始终无法寸进,直到第三日间终于撤退,而赵奢也送给了昭军自昭襄王以来数十年中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败。 赵奢受赵王亲迎出城三十里,一战得封马服君,更被昭王政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赞为天下第一勇将。煌煌强昭,璀璨将星荟萃,竟无一人质疑。 李放最崇拜的,从不是用兵如神决胜千里的父亲,而是马服君,他又怎么可能帮着好友赵括这位昭王政贤明有为,常让孤以他为目标。” “丞相所言不假。”韩貂寺在太后宫前停了步,“可是太后最不喜的,就是这个赵政了。” 看到田建疑惑不解,韩貂寺知道这个主子聪颖好学,如果不解释清楚,很可能去问太后,引起太后不快。这对母子要是闹了龌龊,齐国可有得折腾。 韩貂寺继续解释道:“因为这个昭王为了亲政,将自己的母后软禁,至今那位可怜的昭国太后还被囚禁在蕲年宫,不得回咸阳。” 田建大惊:“他怎能如此对自己的母后!” 韩貂寺当然知道此中曲折,但是不好对年幼的王上细说,再说赵胜还在前殿等着,只好对齐王建道:“王上只要知道,太后不喜昭王就是了。” 田建点点头,“孤绝不会学昭王的。” 韩貂寺欣慰不已。 进到太后寝宫,田建摆摆手让宫人们都停下,“我自去寻母后,你们别跟着了。母后起床时常乱发脾气,除了我,敢吵她起床的没好果子吃。” 宫人下拜称喏,韩貂寺更是笑得开怀,直到齐王建的身影再看不到,韩貂寺这才直起一直驼着的背,厉声警告:“今日事,但有片语流出,休怨老夫辣手。” 宫人皆寒颤不敢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三章 说君太后 君太后年过三旬,却仍然姿容俏丽,皮肤娇嫩,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太后十分注重保养,更有午憩习惯,宫人皆知若是此时吵醒了她,一顿板子是躲不过的。 田建虽说在宫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实际内心也对吵醒母后多少有些怯意,母后打自己屁股可也从没手软过! 田建踮着脚,缓缓摸到了太后塌前,轻声道:“母后……” 君太后毫无反应,仍是保持着一手撑着脑袋的侧躺姿势。 田建靠得更近,正要再叫,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就见母后睁着眼,正咯咯笑着看着自己。 田建感觉心都要炸出胸口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母后你别老吓我!巫祝说了,小孩子是会被吓丢魂的!” “那些神神叨叨的,不要相信。”君太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了个不雅的懒腰,从榻上坐了起来。 田建孝顺,虽然对母亲吓人举动不满,仍是乖乖服侍母后穿上鞋履。 君王后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乖巧的样子,喜爱不已,捧起田建的小脑袋在额头上亲了一口:“真乖。” 田建羞红了脸,赶忙从母后魔爪中逃开,“母后莫要闹了,平原君正在殿前等着呢,丞相他们也都到了,就等着母后议事呢。” 君王后穿上鞋履,慢悠悠起了身,“赵胜此来必是为了求兵救赵的,也罢,且听听他的说辞。” 赵胜此刻正趁着难得的一会儿功夫,重新构思措辞。刚想了个眉目,就见君太后在齐王建的搀扶下与齐王一起落座于王位。 后胜领着众臣纷纷参拜,赵胜也随后行礼:“外臣赵胜,见过君太后。” “平原君不必多礼。未知平原君此次出使,所为何事?” 赵胜看着眼前年轻得不似人母的太后,心中讶异之情只一闪而过,却毕竟为人沉稳,面上未露分毫,闻言答道:“下臣此次来,并非为我王出使,而是顾念与孟尝君的情谊,特来救齐。” 君太后太了解这些大言欺人的说客了,根本无动于衷,就见丞相后胜冷哼道:“平原君本是君子,为何也学起饶舌之辈来了?” 赵胜暗道一声惭愧,但为了母国也不得不如此:“非是胜故以大言恫吓,请太后容臣细说。” 君太后轻轻点头应允,后胜也只好甩了甩袖子退了回去。 “齐有山海之险,又得盐利,故自古以来,国无刀兵之患,民无饥馑之忧,可谓天国。” “平原君所言,我国似乎并无祸患。” 赵胜越说思路越清晰,他想到甘茂去哪儿了,“太后莫急。然齐虽富甲天下,山海显要,却如殷富之家,虽有高墙护卫,却挡不住恶邻窥视。” 君太后知道对方是在拿乐毅伐齐说事,但是她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然而如今北燕内乱方歇,贫弱不堪,楚国面对昭国又连连破军失城,哪里有能力进攻我国呢?” “太后或有不知,昭国储君扶苏,日前已经到了寿春,想必如今楚昭已经结盟了。” 太后看向后胜,见对方默然点头,知道赵胜所言不假,又问道:“我国今年对楚用兵,颇有成效,楚军来犯似乎并不足惧。” “太后以为,齐国近些年对楚国用兵能够获胜,是因为齐兵胜过了楚兵吗?当然不是。 昭军强大,连连攻楚,因而楚兵虽多,却只能陈兵西线,力保都城不失。因为对楚国来说,被齐国攻打不过是人手脚上的痛痒罢了,而昭国的兵锋,才是那把直插胸口的利刃。 如今,这口利刃暂时从楚国腹心拿开,楚国有了余力,难道不想从齐国这里把丢失的土地钱财夺回来吗?” “那楚国为何不去攻魏?” “魏有信陵君为帅,又有老将晋鄙为将,更有盟友赵国为后,楚国怎敢伐魏?” 齐王建听懂了,这是在说他的齐国好欺负,是软柿子! 然而面对平原君近乎羞辱的直言,殿上众臣竟是默不作声,无一人能够反驳。田建咬紧嘴唇,心中悲愤不已,这个赵胜,他敢当着那个不孝顺母亲的昭王的面这么说吗! 君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有异色:“即便楚国果真来犯,大齐也未必有倾覆之危。” “不错。若单单是楚国来犯,至多也只是割去齐国半壁而已,不敢深入,毕竟还要防备着昭国背盟。” 半壁,还而已?齐王建攥紧双手,心中悲愤,然后感觉到母亲轻轻将他拳头抚开,却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田建懂了,这是母后在告诫自己,身为大王,他要有足够的威严,足够的镇定,不能轻易显露出情绪,使人能轻易猜度。 “平原君似乎还有言未尽吐。” “太后明鉴。不知太后可曾听过甘茂此人。” “大昭外相,曾在先王时来使,自然听过的。” “不错,此人正是大昭外相,日前刚劝说魏王撤兵,又直奔燕国而去了。” 田建感到手上一紧,心中恍然,原来母后也有紧张的时候啊,田建轻轻握住母后的手,像刚才母后为自己所做那样。 “想必平原君有法教我?” “外臣愿休书一封,请春申君劝阻楚王攻齐,并星夜亲身北上,说服燕王罢兵。” “平原君当以何说燕王?” “赵魏愿与齐互为盟国。” “若如此,”君太后骤然起身,群臣纷纷肃然,“大齐上下二十万将士,愿为君驱使。” 赵胜大喜而拜。 …… 翌日清晨,齐王建领着群臣为平原君送行。 田建握着赵胜的手,感叹道:“真希望平原君能留在齐国,好让孤能日夜请教啊。” 赵胜对田建的真诚十分感动,也很喜欢这个虽然尚且年幼却依稀可见明主之相的齐王,安慰道:“外臣此番使燕,必会劝阻燕王放弃攻齐,更要促成各国共盟,以讨暴昭。” 田建兴奋地点点头:“若盟军可成,齐国必推平原君为帅。” 赵胜笑着摇摇头:“有一人,将略才智均胜我十倍,由他为帅,才最合适。” “天下间竟然能有胜过平原君者?” “哈哈哈,大王何其谬赞老夫。此人,便是魏公子无忌。” “魏公子无忌?”田建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孤听人说过他,与平原君共称四君子的。” 赵胜笑着点头:“不错,当今天下,能解暴昭之难的,恐怕只有这位公子无忌了。” “孤记下了,若有机会,孤想好好向这位公子无忌讨教。” 赵胜对这位齐王越发喜爱,干脆将自己的佩剑赠送给了齐王:“此剑名为‘龙渊‘,乃是天下至信之剑,原是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的佩剑,辗转入了春申君之手,春申君又将它赠予我。 如今我将宝剑赠予大王,是希望大王能记得今日的诺言,能够联盟五国,共抗暴昭。” 田建开心接过宝剑,抽出一看,只见剑身是寒铁所铸,熠熠生光,爱不释手,问道:“为何是叫它至信之剑?” 赵胜见田建喜爱,也十分开怀,为他解释道:“伍员原是楚国贵族,后为奸臣所害,父兄皆被杀,他孤身一身,前往吴国避难。 然后吴楚交界之桥盘查严密,伍员不得过,只得沿河而走,此时前有大河,后又有追兵,正急切间,却有一渔夫搭救,送他顺利过河,又送上酒菜供他饱食。 伍员感激此人搭救,问其姓名,却不肯言,只自称渔丈人,不肯收伍员钱财,伍员只好感激而走。 但走不数步,伍员担心渔丈人在他走后泄露行踪,于是坚持将佩剑,就是这把龙渊赠予渔丈人。 渔丈人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宝剑叹息道:‘我送你渡河,只因你是国家忠良,不忍你被杀。楚王设了千金的悬赏,我都没有动心,怎会贪图你一把宝剑呢? 言罢,渔丈人拔出宝剑,自刎于伍员面前,以全高洁。” 田建正入迷,此时听闻渔丈人拔剑自刎,“啊”了一声,又拔出宝剑再看,只觉得剑身上似乎还留有渔丈人的热血与英魂:“孤知道了,平原君是希望本王也做一个守信的高洁之士啊。” 赵胜连连点头:“大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会是大齐之福,天下之福。” 田建人太矮,没法把剑挂在腰间,只好让侍从小心接过宝剑,对平原君行礼道:“先生赠剑传道,孤铭记于心,定不会失了先生所望。” 赵胜大笑还礼:“此番能得见大王这样的少年贤王,胜也欢喜不已。” 送行的车队已经出了二十里,赵胜停下车,对齐王道:“大王不必再送了,还当早些回去,莫让太后挂怀才是。” 田建点点头,让侍卫将自己抱到另一辆马车上,站在车上与赵胜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平原君此去一切顺遂。” “王上也请多珍重。” 田建多有不舍,却也只好点点头,未再挽留。 见齐王不再嘱托,赵胜挥鞭驾车,直奔蓟城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国 “公子这是何意?” 靳尚看着眼前摆的一筐竹简,两份碑帖,装作不经意地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碑帖上飘。 “靳大夫精通文墨,又是刑名大家,故而我以李斯所作碑帖,以及吾师亲刻《解老篇》相赠,还望大夫不弃。” “哎呀哎呀!”靳尚大喜过望,一会儿捧起碑帖用手指细细临摹,一会儿翻来竹简陶醉默读,良久才依依不舍放下两物,“尚未有尺寸之功于公子,怎敢受此……受此……” 倒是个讲究人,扶苏心中大笑,知道靳尚已入釜中,“如此两件珍品赠予大夫,如同宝剑赠烈士,乃是可以千古颂扬的佳话,大夫不必推辞。 若是大夫一定要有所助才肯收下的话,倒有一事确实非大夫不可。” 靳尚闻言不惊反喜:“公子只管说来,尚一定竭力而为。”说着又捧起碑帖临摹了起来,更加爱不释手。 扶苏趁热打铁:“大夫当知,扶苏此来寿春,乃是受我王王命所托,与楚会盟而来,只是那日宴饮之后,一直未得见大王……” 靳尚听到此处,以为对方是想通过他得以面见楚王,大笑出声:“此事易尔,明日公子必可面君。” 扶苏瞳孔微缩,虽然早已知道靳尚在楚王宫廷中的地位,但也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随意便能定下面见之诺,直如楚王提线人一般。 心中大惊,扶苏面上却未露声色,轻笑道:“大夫莫急,面见大王一事,不必大夫忧心,扶苏只需静候时日,大王总不能把我忘了。” 靳尚不舍地放下正准备收拾回家的两件宝物,他倒是忘了,扶苏可还有一分楚王血脉在,面君这等事想必也用不着如此大礼,自己还是心急了。 靳尚手掌抚摸着放下的竹简,心中炙热。能不心急吗?这可是韩非子亲笔所刻的书,作为王室的传世之宝都绰绰有余了。“公子还请明言。” 我本来就要明言,是你打断的好吧?扶苏心中腹诽,面上仍是笑容满面,这一套口是心非他最近越发熟稔了,“扶苏听闻,近日屈原为首的新党一直在怂恿大王合纵抗昭,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是这个。靳尚心知戏肉来了,点头道:“不错,屈子确有进言,暴昭……公子恕罪。” “大夫但言无妨。” “暴昭无道,肆意为征伐事,今日伐魏五城,明日割楚十城,而天下莫能抗者,何也?盖五国皆有私心,妄借暴昭之力而获,人心不齐。 然,凡二十年,亲昭而获利者,无。何解?暴昭,虎狼也,岂闻虎狼得食而分者也?” 屈子看得通透啊……难怪他当日会投江了,这是看透了各国君主的私心作祟,眼看楚国在大昭的铁蹄下沦落成鱼肉,楚国君臣却仍在做着结好大昭的美梦,怎能不绝望? 直到己身被贬,大昭席卷天下之势再不可逆,这才有了一曲离骚断人肠,屈子投江气长存。他能想象得出屈子前日于楚王面前的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也想象得出那位国破家亡,心死而亡时的落魄孤愤。 两个或激昂或落寞的身影合为一处,扶苏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屈子,或者他们都是屈子吧。 感慨归感慨,甚或还有一丝钦佩,然而毕竟立场不同,扶苏闻言大笑:“屈子误解何其深也!” “愿闻其详。”靳尚目光灼灼,想听听这个年轻公子怎样为昭国所为辩解。当日在殿上听了屈子的慷慨陈词,无论是他还是一向主张亲昭的景阳,可都是无可辩驳的。 楚王更是深受触动,这才有了多日不见扶苏的举动,否则以楚王槐与胞妹的感情至深,怎么会把这个唯一的亲外甥闲置多日不理呢? “我王伐韩,乃是韩人奸诈,密使郑国入昭修渠,妄图以此空耗我国国力,此事天下皆知,大夫也应是知道的。” 靳尚点头称是,他也一直没搞清楚韩国君臣的脑回路,以水工郑国入昭,拱手送上关中八百里沃野,这明明是给对方增强国力的行为。 靳尚不知道的是,韩国自从申不害变法之后,君臣国人的思想就集体跑偏了。在各国都争相靠变法增强己方国力的时候,韩国君臣却以申不害的“术”治国。 以术治国的后果就是,君臣斗,文武斗,上下左右无人不斗。与外国相争时也想着凭借奇术胜出,以计谋削弱敌国。郑国入昭,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指导思想下的产物。 扶苏见靳尚点头,继续侃侃而谈:“我王伐韩之后,并未灭了韩国社稷,也未杀害韩王。只是将韩王安迁往咸阳,以法家正学教之,等韩王矫正国风,未尝不可再回韩国。” 你就扯吧,靳尚心中冷笑,韩王回得去新郑我把脑袋给你,又听扶苏好似没看到他不屑神色一般继续道:“而我王伐赵,是因为赵王无道,欺韩王虚弱,强行割去上党之地。此事,韩王也是向我王多次诉苦过。” 靳尚都要为这个公子的脸皮拍手叫好了,所谓“韩王诉苦”之言虽然无耻了些,却也没人能反驳得了。韩王安都在人家手上,人家说韩王安诉苦了,那就是诉苦了。 “我王伐魏,是魏国在王师伐韩之时强向韩国支援,阻碍我王解韩国国人倒悬之苦,更在我王伐赵之时多次阻挠。” 这是实话。靳尚只能接着点头。 “至于伐楚,那是因为我国按约割让六里之地后楚王却觉不够,兴兵攻取丹阳,我国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 靳尚险些被自己唾沫呛住,这人也太能扯了,“额,这等言论,公子千万别当着大王……” “这是自然。”说溜嘴的扶苏也擦了擦冷汗,在当事人楚王面前这么颠倒黑白,怕是会被楚王直接烹杀了。别说亲外甥,亲儿子都不顶事。 所谓六里之地,那是熊槐上了张仪的大当。张仪为了让楚国背弃与齐国的盟约,欺骗楚王说昭国愿意割让六百里之地,只要楚王悔弃与齐国的盟约与昭国订约就行。 楚王为了这六百里国土,自然相信了张仪那个骗子,派使臣单方面撕毁了盟约。那个使臣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断绝齐王的心思,那是把齐王好一顿臭骂。 结果齐王自然大怒,提着刀就要杀到楚王宫,当时的楚王宫还在郢都,离着齐国得有好几千里,你瞧把人给气成啥了。 楚王却不在乎,我这不还有六百里土地,还有个更强大的盟友呢? 结果就在楚王喜滋滋地问已经回到昭国的张仪兑现承诺时,张仪个老不羞的直接把脸一翻:“六百里?楚王想来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六里,至于要哪六里,你自己在地图上看吧。” 熊槐当时才刚亲政,还是个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能受得了张仪老头这一顿冷嘲热讽的侮辱智商? 你不给是吧?那我自己派人去取。陈轸劝他忍一口气,借机与昭国交好,以对抗齐魏。是个好主意,但是楚王忍不了,就是一门心思要伐昭。 这可好了,一下子就得罪了当时东西两个最强的大国。东边被齐国打得喘不过气不说,西边远征丹阳的数十万大军,都被早已等候多时以逸待劳的王翦杀得丢盔弃甲死伤八万余。 单单是楚国最高爵位的执圭、列侯就战死了七十多人。这一战就把楚国上百年积攒的家底败了个差不多干净。 楚王不服气啊,又全国征兵八十万,再次伐昭。这次直接打到了蓝田。对,就是蒙恬蓝田大营所在的大昭最后一道防线。 楚王还没高兴够呢,被诱敌深入的楚军就给关门打狗的蒙骜、王翦两大名将绞杀得片甲不留。 这下楚国的底子是彻底没了,还倒赔出去几百年。至此,楚国再无北上之力。 昭王一看,你不想打了是吧,那该我了。一声令下,初次得拜上将军的王翦得势不饶人,追着楚国败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攻下郢都,连楚国历代王室埋骨的陵墓也给王翦翻了出来,可谓欺负到了姥姥家。 韩魏一看楚国衰弱至此,有机可乘,便也发兵攻楚。楚王刚一迁都,就见韩魏又打到了家门口,只好向昭国求和。 于是才有了华阳夫人千里赴昭,自荐枕席并献上两座大城,才保住了风雨飘摇的楚国与熊槐岌岌可危的王位。 扶苏咳嗽了两声掩盖失态,“但大夫想想看,遍览天下诸国,哪个不是为了蝇头小利就弃国家大义不顾,今日祭天会盟,明日就能尽起大兵兴师互伐。然而,我国可曾有过背盟之举?” 靳尚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下才着实吃了一惊。不想不知道,细想之下,一向给人虎狼之感的昭国,竟然还真是这战国大争之世中唯一一个谨守盟约,出师必有名的国家! 别的不说,就说那场险些灭亡楚国的大战,楚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然而一旦订立了合约,虎狼昭师竟然真的就急停在了原地,数十年来未有寸进。 此次若不是楚王发昏,听信了黄歇屈原之言,陈兵故都,蒙恬也不会受命兵临上庸。 靳尚终于被说服了,而且他相信楚王也会被说服,“公子无忧,大王必会做出最有利于大楚的选择,大楚必会与大昭互为盟友。” 拒绝了扶苏起身相送,靳尚带着仆从和两口大箱子回了府邸。 靳尚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对楚王说一句,比得上屈原百句。 而那个人,是他靳尚的囊中之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五章 老臣有言 咸阳大雪,已连着下了数日,今日总算见了晴。 咸阳宫被盖上了一层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宫殿也多了一分可爱。 贵人们赏雪为乐,更多有踏雪寻友,饮酒作乐的。 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欢乐不已,相约着拉帮结派,互丢雪球决战疆场。 更多的平民百姓却少有能纵情赏雪玩乐的,大雪倾覆,咸阳城多有被压塌了屋给你听好了。 不听也不行。 当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战李斯,直将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海内的法家名士驳得哑口无言,只因劫所引用的词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贬身价,亲自入场与其说辩驳,不如说安抚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整整两个时辰,昭王以下,李斯为首的殿上群臣,无一人能驳倒这位从不以博学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决心已下的昭王却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劝得回的。 方从楚王宫大胜出来,正在与张苍东拉西扯聊着天的扶苏突然胸口剧痛,不由紧紧按住胸口大呼出声。 张苍手足无措,就见梅子酒飞身而来,神色急切。 良久,只见扶苏止住痛呼换换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只觉得心上缺了一块。” 是夜,老臣劫于章台宫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六章 蔡氏教子 不过刚刚破晓,咸阳城就热闹了起来。 正在灾后重建,人人争先劳作。偷懒?别说这是给自家修房子,更有昭法明文所写,赈灾中表现优益的那是有加爵的! 然而这咸阳城中的热火朝天却跟这户人人身披缟素的人家无关。 前廷尉府。 劫的尸身已经在灵堂中放了三日,一国廷尉身死,竟然无一人前来拜祭。 劫死得太过惨烈,莫说当日殿上的群臣被震惊得失魂落魄,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胄都因为廷尉的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那位的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无人敢于登门。 直到今日,韩非来了。 身为故韩公子,韩非是见过这个廷尉的,知道他精通刑律,执法严苛,但一向绝无往来。 对方只知死守法度却不通法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就是此人马踏新郑,亲手将连同韩安在内的故韩王室全体下狱,归为刑徒。 罪名是违逆昭王,以及叛国。可笑,韩国将自己的土地献给他国,竟成了叛国,你昭王政早已将故韩土地视作己物了? 韩非为三千公室子弟下狱而怨恨劫,他今日前来拜祭吊唁,却是为了八十万故韩人前来感谢。或许劫的所为并无作用,但这份心意,就足够他韩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韩非揣摩帝王人心之能,远胜于李斯,他当然看得出嬴政是何打算。他也知道被激怒的韩人即便暂时趁着昭军精英主力不在,能够掀起一些波澜,甚至成功复国。 然而一旦如此而为,只能迎来嬴政更为狠辣的报复,他是要借机铲除故韩内隐藏的全部复辟势力,打断韩人最后的脊梁。 于是韩非来了。 然而韩非被兵士告知不得入灵堂,扫视周围,身披缟素的亲眷们也都被赶了出来,跪了一地。 那个人也来了。 “虽然没跟你说过,其实孤一直很感激你。” 嬴政手按棺木,如同老友闲叙:“孤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幼时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日嚷嚷着要废除昭法,以儒治国。 嘿,若不是华阳一向与孤情投意合,孤还真以为这家伙不是孤的种。 孤一直没能办到的事,你个老匹夫居然办成了,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个小子甘心学起了昭律。” 嬴政笑得开怀,干脆背靠着棺木就那么缓缓坐在了地上:“你把扶苏教得很好,孤欠你的。” 嬴政把玩着那块惊堂木,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孤从不欠债不还。吕不韦尽心辅佐孤登极,于是那般大罪,孤仍给他留了一份颜面,一个全尸。蒙骜临死之际将蒙氏私军借予孤,让孤能够平乱蕲年宫,孤便还了他蒙家三代荣宠。 即便蒙武再怎么扶不上墙,孤也从未动过他的前将军之位,若不是他身死,孤还打算在他暮年时让他坐一坐国尉的位子。 当然这得在司马错身死以后,嗯,这话你别跟司马老儿讲。” 嬴政讲到此处,敲了敲棺木:“孤是真没想到,你这老农户埋首苦耕了一辈子,临了给孤来了这么一出。 孤又不是什么桀纣…… 是,孤那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那你就不能等两天再说一遍,孤也许就听了呢?” 嬴政越想越气,起身踢了棺木一脚,“孤就知道你这老农一辈子没进过谏,就不知道路数,你学学人家李斯,那说话听着多舒服。 你这头回进谏就这么大阵仗,怕是能名留青史了吧,啊?老东西。” 嬴政嗤笑一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转身走出了大堂,“孤绝不会欠你。” 出了大堂,嬴政根本没理站在一旁的韩非,他知道这人会来,却不想他来得这么晚,只是走过劫的家眷时停了脚步:“叫什么名字?”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闻听大王发问,跪起回道:“回王上,小子名叫山。” 嬴政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个小子,劫老头得了孙子专程跟自己炫耀过,哼,都是扶苏无用。 “拟诏,廷尉劫,一心为国,封忠国君,世袭罔替。” 劫在灭韩之战中立有大功,本就有大良造爵,如今再给个封君也说得过去。毕竟大昭自商君以后,就再无实地封君了,君位只是在军功爵之外,一个荣誉性质的尊荣罢了。 只是这个世袭罔替就厉害了。 原本昭法规定,爵位每继承一次,就会自降一等,如此避免封侯太多,也避免了功臣之后的不思进取。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这个世袭罔替,这就意味着只要昭国不亡,劫这一支的嫡系家主只要不叛乱犯法,就永远是忠国君。 更有趣的是,劫的嫡子早已阵亡,如此眼前这个舞勺少年,一跃便成为如今大昭最年轻的封君了,恩宠不可谓不隆。 这还没完。 “既已封君,不可无氏以传。拟诏,赐忠国君氏尉。”这是以劫的官职——廷尉——为氏了。 少年尉山还在懵懵懂懂,就见母亲大喜参拜口称谢恩,也忙有样学样,嬴政却没有去看他们,继续下诏:“拟诏,故韩公子非,学问理政均为上才,擢韩郡郡守,即日赴任。” 连下三道诏书后,不给韩非反应机会,嬴政便带着一众侍卫随从回宫去了。 三道诏书一传出,咸阳风向立刻为之一变。 首先就是原廷尉府,如今的忠国君府骤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忠国君年幼,当家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忠国君母亲蔡氏身上。 蔡氏是大家出身,原本老廷尉在时便是家中主事人,迎来送往十分熟稔,并没有对登门之人的见风使舵有丝毫不满之情流露,由此更得京中看重。 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华灯初上,蔡氏命人关上大门,转身前往后院。 还未靠近,陶罐破碎的声响与哭声便传了过来,想必是尉山又在发脾气了。 蔡氏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走了进去。尉山一见母亲,赶忙放下手中高举的陶器,快步奔向母亲,想扑进母亲怀里。 却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推开,尉山被重重推倒在地,怔愣之下竟忘了哭泣。 “尔父死于疆场,尔大父死于朝堂。”蔡氏语气轻柔,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大昭最年轻的封君,“吾家不可有囿于妇人怀抱之人。” 见母亲不会扶起自己,尉山委屈地自己爬起,垂头听母亲教诲:“你是尉氏第一人,更是如今这座府邸唯一的男丁,你应该,也必须长大了。 “明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随我拜谢所有上门祭奠之人。全咸阳城都在看着你这个忠国君的成色,我绝不允许你给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大父丢脸。听明白了?” 尉山眼泪未干,却不敢去擦,咬牙带着哭腔行礼道:“尉山明白。” 蔡氏并未多言,转身而走,两行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昭王在廷尉府下三道诏书之事,自然也传到了丞相府上。 “父亲,王上这三道诏书何意啊?”李清被蒙恬征召为长史正随军在外,此时发问的,是李斯的次子,李平。 李斯正在练字。 李斯的书法冠绝大昭,当今通行全国的小篆便是出自他之手,为无数人模仿。 闻听这个才能远不及其兄却胜在听话孝顺的庶子询问,李斯并未停笔抬眼,随意道:“你认为呢?” “儿以为,王上又是封劫为君,世袭罔替极尽哀荣,又是令韩非为郡守,这恐怕是要放过韩人的意思了吧?” “故韩人。”李斯先是随口指出儿子的语病,才轻声道:“你以为,一个老臣之死而已,就当真能变了这位昭王的心意了?” “父亲是说……王上此举只是为了暂时安故韩人心?实际上并未打算放过故韩人?”李平改口极快。 “凡事多想一层。如果只是改变主意,将故韩反叛势力轻轻放过,只需要命一小吏,拿着王令免了刑徒入昭即可,何必让韩非归故国呢?况且,诏书上可是丝毫未提要免故韩宗室刑徒迁骊山之事,更没有如老廷尉谏言的那样,直接拨以钱粮赈灾。” 眼见李斯砚中留墨不多,李平忙上前拿起墨饼细细研磨,又听父亲道:“失去了宗室大旗,来了个更有名望的公子,忠于故韩的反叛势力会怎么做?” 李平恍然大悟:“王上这是在给故韩人树立一杆放在明面上的旗帜啊!” 李斯沾饱墨水,轻笑道:“要将故韩这滩浑水下的大鱼小鱼都钓出来,没有足够鲜美的鱼饵怎么行?” “韩非就是那块对故韩人而言天下最鲜美的鱼饵!” 鱼饵非正在收拾行装。 昭王下诏从不用虚言,说是即日,那便是即日,多留一日都是抗命。 家老韩通此时却推门而入:“公子,有客请见,说是公子故人。” 韩通是随韩非由韩入昭的身边老人,说了多少遍都执拗地称他公子,即便韩国已经不再,这个倔强的老头也拒不改口。 “故人?我在昭国能有什么故人,总不能是李斯来了。”正要让家老将那个妄人赶走,心中一动,迟疑问道:“此人装束如何?” 家老回道:“大晴天的,穿着蓑笠,手拿一杆长蒿,看着像是农家。” 韩非心中一叹,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了,“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家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韩非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熟悉面容:“郑国,见过公子。” 又是一个死不改口的倔脾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七章 公子分魏 魏无忌还未率军赶到长平,便听闻王翦已经撤兵的消息。 接连数队斥候言之凿凿,都言一路跟随昭军回师,不会有假。 魏军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荆门关下,吕梁中司马靳之计,被杀得大败,幸得将士拼死而战,才得只以身还。 至此,荆门已牢牢掌握在昭军手中,赵国北军残部只能龟缩于晋阳城内,再无力阻挡白起西归。 于是,仅以区区一万余兵力在赵国腹心逛了两圈,更让天下诸国名臣良将都奔波了一个冬天的白起,终于引着手下在邯郸城郊养得白白胖胖的昭军回了荆门。据说离开邯郸之时,百姓夹道欢送。 这也解释了王翦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为何连跟魏军照面都懒得打,就急匆匆撤军了。 长平攻赵之路,在赵奢死守之下急切难下,原本与白起夹击长平的有利态势也在魏无忌窃符来援之后变为了均势。如今白起军已然退路无阻,王翦根本不需要在长平与魏赵两国联军死战。 他只需要等魏无忌撤军,来年再兴兵灭赵即可,有本事你魏无忌再偷一次魏王的虎符。天下能有几个如姬? 明年春,大昭等春耕结束后再兴大军,哪一国还能救赵? 燕楚即将合力攻齐,三国自然均无力救赵。魏王还惦记着甘茂许诺的河西之地,而魏无忌此次的再度兴兵更给了昭国拖延的口实。 大不了直到灭赵之前多派几队使节,两国多交流交流感情,把魏王吊着就是,他魏圉还真敢翻脸不成。 朱亥见主君兴致不高,疑惑问道:“公子为何愁眉不展,昭军撤退不是好事吗?” 魏无忌看看这个在候赢推举下为自己入府食客的壮汉,并未答话。即便魏军人人都如朱亥一般能舞四十斤铁锥,在绝对的国力差距下也毫无作用。 魏无忌虽不知楚燕合盟,共谋分齐,但也对昭国君臣接下来会采用的手段猜了个大概。 但这是堂堂阳谋,即便看破,魏无忌也无法凭一人一国之力相抗衡。 自从大昭有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灭千乘之国的实力之后,各国如不能随时团结一致,时刻都有被吞灭的风险,昭国只需养势三关之内,静观其变。而六国,现在是五国,都只能在强昭铁蹄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如故韩一般,被破城亡国。 将士们可以多欢呼一阵,但魏无忌很快就从昭军撤退的欣喜中冷静了下来。瞧瞧这群魏军精锐,即便鼓足勇气来对敌昭军,如今一旦听闻不用打仗,一个个高兴得直如大胜一般。这与昭人的闻战起舞两相对比,是何等令人丧气。 “公子!公子!无忌公子!” 魏无忌从沉思中醒来,却是老将晋鄙在与自己说话。 魏无忌十分敬重这位老将军,赶忙行礼道:“无忌失礼了。” 晋鄙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老夫方才是问,公子如今何往啊?” “如今昭军已退,自然是要回师复命,交还兵符。” “事到如今,公子还要瞒我吗?” “老将军何意?” “大王才刚刚下令撤军归营不久,公子便连夜只身入营提兵再度北上,这命令恐怕不是出自大王吧?” 魏无忌被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叹息道:“老将军都知道了。” 朱亥听闻事泄,虬眉倒竖,就要去提大椎。魏无忌赶忙止住,既然老将军此刻才点出,应当并无恶意,“将军何意?” “公子窃符救赵,乃是为了国之大义,老夫佩服。”魏无忌听到窃符二字,心中又是一黯,却听老将军继续说道:“然而毕竟是未得王命,若此番回师,或有不忍言之事。” “那,老将军以为,无忌该如何做?” “老夫尝闻,平原君赵胜,与公子有亲,可果有此事?” “平原君是家姐的夫婿。” “既如此,公子何不去投?” “无忌在魏,尚不能得王上信重,到了赵国,就会被赵王重用了吗?” “橘生淮南……”晋鄙见公子连连摇头,知道对方不会听从,笑道:“公子志气仍壮,可喜可贺。如此一来,公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还请老将军教我。” “故都之春,公子怀念否?” 魏无忌精神一振,明白了老将军言外之意,“只怕……” “老夫久在军中,还是有几位至交的。” “如此,无忌代大魏,谢过老将军。” 晋鄙端坐马上,含笑受了这整个大魏的一礼。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魏公子无忌向赵国借道上郡,率军西至大魏旧都安邑,安邑大开城门恭迎公子入城。 三月,公子无忌遣使向魏王上表称代王守土。魏王圉见表大怒,烹杀来使,下令诛杀信陵君府满门,幸得众大臣劝谏而作罢。 史称公子分魏。 —————— “牛逼啊!” 这蒙毅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词,始作俑者扶苏放下短弓,吐槽道。 为了能在春狩时好歹能射两只猎物,不至于太过丢脸,扶苏近几日一直在高进的指导下练箭。又在高进等人的建议下,放弃了对臂力要求过高的长弓,改用了短弓,倒是总算能上靶了。 “公子确实进步神速。”回到咸阳后,梅子酒并未回宫,而是在见过华阳夫人后,被夫人指派着继续照顾扶苏,扶苏也却之不恭了。 看着地上插满的羽箭,再瞅瞅靶子上可怜的三支,扶苏没好意思接茬,更何况这三支还没一根在靶心。 这射箭也太难了吧! 为什么张苍看着也不比自己壮实多少,就能射得又远又准,自己却在有着高进手把手指导的情况下还射得如此……不堪入目。难道自己真没天赋? 就这固定靶都射得费劲,还要去狩猎也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扶苏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负负得正,说不定自己射移动靶还能好些? 扶苏拿过侍女送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对窃笑的蒙毅道:“你不回宫跟父王门口呆着去,没事老跑我这儿干啥?” “这不是想多陪陪你嘛……” 见扶苏作势要拿箭扎他,蒙毅赶紧跳起来叫道:“王上的命令!”看扶苏把箭疑惑放下,蒙毅继续道:“真的,王上担心你因为老廷尉的过世,做出傻事。” 担心?始皇帝那般心肠怎么会担心他?更有可能是……监视?也不对,以自己跟蒙毅的关系,真要做些什么蒙毅也会给自己遮掩,王上不可能安排他来监视自己。 想到劫的惨烈而死,扶苏心中略有遗憾。自己赶来得晚,连最后送老先生一程都没来得及,只能去墓前聊表心意。 虽然遗憾,扶苏倒也不至于为此就去怨恨嬴政。前因后果他已听说了,自始至终,始皇帝就没有过逼迫之举。想必当日始皇帝恐怕与在场百官一样,都料想不到这位骨骾老臣竟然刚烈至此。 扶苏再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他当初所赠的那块玩笑居多的惊堂木,会在老人心中留有多重的印痕。 嬴政猜得到,这才是他安排蒙毅,这个粗中有细又与扶苏交好的友人来看着扶苏的原因。 扶苏不知,无意之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王上真这么跟你说的,说他……担心我?”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王上倒是没有明说……”见扶苏白眼,蒙毅忙解释道:“可从王上的语气神态,看得出来,王上是真的关心公子的。” 见扶苏面色还有不信,蒙毅连连点头:“真真的。” 这时,家老来报:“宗正大人已到,请公子更衣。” 宗正嬴白,是先昭襄王的叔叔辈,扶苏按辈分要叫他一声太爷爷,乃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若是算上那个举鼎而死,沦为笑柄的嬴荡,更是五朝元老。 如此宗室老人,扶苏自然不敢让人久等,匆匆撇下蒙毅,便换上了正式服侍,确保不会失礼后赶忙去了前厅接待。 宗正此来,是为了一件全大昭都在翘首以盼,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事:扶苏将要及冠了。 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当初的始皇帝亲政。 对大昭来说,这意味着帝国正统继承人的成年,不用担忧国运中断。 对各国来说,这意味着昭国因为主少国疑而生内乱的可能已经不再,必须寄希望于自救了。 于是,一封言辞恳切,切中要害的密信,时机正好地被送到了各国君主或者太后的手中。 落款人有:马服君赵奢、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燕太子丹,以及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韩国张良。 因为出现在密信中而为各国君主记下名字的张良,正在准备逃亡。 “张子……张君……张良!”看着好友不顾自己呼唤,仍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囊,邓仪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张良手臂,“眼见公子非回国,正是我等……” 邓仪说到此处抬头四顾,确信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正是我等反昭志士复国的大好时机!你为何此时却要弃我而去?” 张良抽了两下,见抽不动手臂,只好叹口气坐下:“我哪里有弃你而去,是你不听劝告,非要等死罢了。” 邓仪与张良同是故韩贵族子弟,韩国灭亡后,这些故韩遗老遗少一直就在新郑,勾连韩国游侠势力,企图复国。 邓仪闻言大惑不解:“公子韩非得归,我们有了拥立的人选,不再受制于关押了大王的赵政,此时复国正当其时,何谈等死?” 张良见这位好友轻易不肯放过自己,只好再解释一遍:“公子非只是昭王放出来的一个饵而已。”张良虽恨嬴政隳灭韩国社稷,但却也为其雄才大略所倾倒,不愿如其他故韩遗老一般直呼其名,“目的只在于吸引出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否则为何昭王仍要迁宗室刑徒入昭?这是为了剪灭领头势力,让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拥立公子非的手段!” 见好友还是将信将疑,张良再无耐心,猛一使劲,抽出了手臂,背上行囊就走。 “若你信我,就别去送死。张良言尽于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八章 渐离击筑 “平原君所言,何其谬也。” 赵胜刚为燕王喜分析了天下局势,将昭的虎狼之心说得透彻,方才将姬喜说得连连点头,眼看或许要事成,就听甘茂大笑不止,出口讽刺。 “哼,还请甘相教我。”赵胜对这个以一张口舌促成连横,欲要置赵于死地的大昭外相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甘茂不以为忤,先对燕王恭敬行礼,久久不起,直到燕王大笑示意,才直起身子。 赵胜心里就是一咯噔,方才自己急于劝阻燕王勿要听信谗言,礼数并未周全,燕王喜又一贯注重自身权威。如此一来,还未开始辩驳,自己就先输了一阵。 “谢燕王。”甘茂不急不缓,长袖摆荡,尽显名士风流,“外臣就接着平原君所说了。平原君说燕国有四塞之险,不虞外敌之攻,只需背靠山河积蓄实力,结交友邦,便足以争霸,这话不错。 然而燕国蓄势百年,终归不得南下,何也?盖因齐赵之强也。 平原君说昭为虎狼,妄图谋燕,不可约盟。然而昭国距燕,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来,未闻有千里用兵可以得利的。即便大昭果然伐燕,占据燕国数城,但也只得飞地而已,如何能守? 大昭用兵于燕,今日起兵,三个月才能到燕国边境,而赵国用兵,五日内即可兵临蓟城。齐国用兵,十日便可。 故而燕国的外敌,从来就不在于昭,而在于齐赵。 自赵武灵王以来,赵国从未停止过对燕国的征伐,今日为昭国所得的城池,明日就从燕国手上补充。燕王可记得,代郡被割,至今未见赵人归还。” 赵胜见燕王喜面露愤然,心下一惊,未及开口,却见甘茂根本不给他插嘴机会,继续道:“至于齐国,燕齐两国百年死仇根本不必多说,只说数年前借着子之之乱,一路北上占据燕都不还,险些灭燕的,可不是昭国!” 眼看燕王又被说动,赵胜忙道:“代郡一事,胜可代我王做主,只待燕赵两国约盟后必定归还。” 燕王面色还未转喜,甘茂又大笑出声,讥讽不已:“代赵王做主?不知平原君此番出使,赵王可有假君节杖?”赵胜此来本就是偷跑的,哪儿来的王使节杖?赵胜自然不能答。 甘茂见平原君嗫喏不能言,又逼问道:“既无节杖,那可有赵王用印的国书?” 赵胜冷汗淋漓,甘茂冷哼一声,言辞愈发咄咄逼人:“节杖未曾见,盖印国书也没有,就凭平原君的金口一开,就能定了代郡归属?” 平原君被连连迫问得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急切间为了显示诚意,却准备不足,犯了一个大错,被甘茂抓住了话柄。 甘茂不再理会几乎已经无法翻盘的平原君,对着燕王又是一礼,他要乘胜追击,对此事盖棺定论了:“赵国之所以近些年无力伐燕,除了大王振奋,内平乱臣,外抗强齐以外,更是因为昭王伐赵,以至于赵国无力东顾。 且不说口头所言当不得真,大王今日若是为了平原君的口头之言而背弃昭国,若赵王不认还代郡之事,大王又能对不再有昭国掣肘,且有魏齐结盟的赵国如何呢? 就算平原君当真言出法随,赵王事后追认,真的还了代郡,又能如何?今日还土,以解了燃眉之急,明日就不能卷土重来吗? 到时大昭因为王上救赵之事不愿相助,齐国又必定会落井下石,大燕立时便是灭顶之灾!愿大王思之,察之。” 太子丹见平原君张口不能言,心中焦急,正要劝说,却见自觉心中难得清明的燕王喜大手一挥:“寡人心意已决,待明年开春,举兵伐齐,与楚王共会临淄城。” 殿上众人,或愤慨如太子丹,或颓唐如平原君,或满意如甘茂,终不能再改变燕王的心意了。 出了殿,太子丹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赵胜:“先生这就要弃燕国不顾了吗?” 赵胜满脸羞惭,叹息道:“老夫无能,不能说动燕王,又辜负了太子与齐王信任,再无颜面留在燕国了。” 太子丹上前两步,拉住赵胜衣袖,低声道:“平原君未可如此丧气,我有一法,必可解齐国之危,君若信我,可再过齐为楚谋。燕国这里事,丹一力担之。” 赵胜本已绝望,准备回赵国隐居不出,只等昭军攻破邯郸之时殉国而已,如今听了太子丹言语,竟似还有转圜? 赵胜还要再问,就见志得意满的甘茂施施然在燕王近臣都陪伴下也走出了大殿,于是住口不言,只与太子丹坚毅的眼神略有交汇,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眼见甘茂乐呵呵地走近,赵胜不想给对方羞辱自己的机会,也快步走了。 甘茂大笑三声,对抱头鼠窜的平原君不再理会,与送行之人作别后,对着身旁一个身材瘦弱的侍从道:“你速回昭,回禀大王公子,就说燕事已定,但太子丹或有异动。”方才两人的秘密交谈,可都落在了看似志得意满的老狐狸甘茂眼中的。 太子丹在殿前与平原君所言的救燕之法,却不是企图再想办法劝说燕王,燕王虽然优柔少断,但只要决心一下,却很少再有改变主意的。当年联齐以对抗子之是如此,今日也是。 更不是勾结重臣以谋逆篡权,太子丹为人纯孝,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当日大权在握的他也会不顾太傅鞠武暗示,力主还政于王。如今的大燕,再经不起一场内乱了。 他要去喝酒。 自然不是因为他太子丹沦落到要借酒浇愁,即便真的要喝,这处怎么看怎么破败的酒肆也没什么好酒。 重点自然不是要喝的酒,而是喝酒的人。 外观破败不堪的酒肆内里却妆点得文雅不俗,这让此前初次寻访而来的太子丹十分吃惊,如今再来,仍觉赏心悦目。 值得太子丹寻访街市的,自然是雅士。 高渐离正在抚琴,见太子丹进来,并无起身相见,只眼神互相示意而已。太子丹也只坐在一旁,听琴解俗。 一曲罢,众人皆陶醉,只有一人嚷着不带劲,“整日里就弹这没啥劲道的琴弦,听得丧气。”这人又灌下一大陶碗劣酒,咂摸着嘴:“你就不能学学胡姬,敲敲鼓,那多带劲。” 高渐离忍住了没举起筑琴砸这人脑袋上,只起身与太子丹行礼:“丹君又来了。” 太子丹上前还礼:“是。此来,有事相求。” 高渐离点头,起身收了筑,与酒肆中其余人告别,引太子丹往后院而走。 方才出言之人叫住了两人,在高渐离怒目之下举起一手示意,另一手端起酒碗一口而尽,这才摇晃着跑到跟前问,“何事?要去击鼓了?我也要听。” 高渐离不答,只头前带路去了,太子丹虽然疑惑,但也与此人见礼,这人却不还礼,只嘿然一笑,跟着走了。 太子丹心中对此人无礼不满,却并未多言,只跟在了最后。 进到后院,太子丹才在高渐离安排下入座,就见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妄人不知如何又找了一坛酒,喝了起来。 见太子丹欲言又止,高渐离轻笑道:“丹君只管畅言,此子虽无状,但与我是生死之交。” 太子丹听得高渐离如此说,也不好再言,整理了一下言辞,坐起身道:“此前未以实名相告,先行向高君道歉。” 高渐离不在意地笑笑,“君子但以心交,名姓而已,不必介怀。” 太子丹更加倾慕于高渐离的风姿洒脱,“实不相瞒,丹乃是大燕太子。” 高渐离并未有震惊之色:“太子此来,有何事相托?” 太子丹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更对自己此前的匿名无地自容,但为了大燕存亡只好提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昭王一向爱先生之琴,故而,丹请高君入昭,为昭王击筑。” 高渐离笑道:“好。” 太子丹为对方答应得风轻云淡大惑不已,以为对方没明白自己言下之意,还要再说,就见那个方才还如醉酒,趴在案上如同沉睡的人出言反对:“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高渐离对此人不向对他人一般温文尔雅,闻言冷笑:“你也会击筑?” 那人抬首,却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不会,可我比你会用剑。” 太子丹心中大惊,知道这人对自己所求之事心知肚明,难怪此人方才对自己不假辞色,原来他早已看透自己想让高渐离行刺之事。 “就你这个与剑豪盖聂论剑,却被人一瞪就吓跑,被鲁勾践于道旁侮辱都不敢拔剑的家伙也配说用剑?” “盖聂用剑之能强我十倍,明知不敌为何送死?鲁勾践不过是与我争道而已,罪不至死,何必拔剑?” 原来这是个能够知己知彼,不羞愧于承认不足,又有克制之能,不以小怨杀人的义士。更难得愿意为友牺牲。 太子丹见高渐离兀自冷笑不答,起身再度向那人行礼:“未知义士姓名?” “荆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二十九章 风萧萧兮 今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大昭,整个大昭的目光都聚焦于咸阳。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储君公子扶苏即将加冠成人。 这一日,从边关到都城,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在一片庄严肃穆中,扶苏按着老宗正训练再三的礼仪步骤,祭拜过天地祖先,于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面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复冗余的周礼,现代各国的礼节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为王后,昭国更是摈弃了大量繁文缛节,如果孔老夫子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张苍就很伤心。 他为了长公子的加冠礼苦思冥想,又翻阅了无数上古礼学典籍,只想借着这儒家最擅长的典礼,大大扩大儒家在昭国的影响力。 然而,扶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完全没有向始皇帝进言要恢复古礼的意思。精简后的加冠礼都已经繁琐得让扶苏头疼脑胀,他哪里会让本就沉重的负担更为加重。 始皇帝接过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却迟迟没有给扶苏戴上。扶苏跪得腿疼,偷偷抬头看去,见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这个便宜老子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发呆了。 然而,扶苏都不敢出声打扰,整个大昭虽然都在翘首盼望,但也没人敢于上前催促,于是始皇帝的思绪就毫无牵绊得越飘越远了…… 嬴政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这个长子出生时,自己亲手抱起他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感动。当时那个黑黑瘦瘦,脸都皱到一起的丑陋婴儿,看到自己眼里却是如斯可爱。 这个儿子的出生,更给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难以想象的安慰。 他还未成年时,亲生母亲与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与外人共谋杀他。被他唤作亚父一心爱戴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送上假太监嫪毐秽乱宫闱,更是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吕不韦能不顾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后,那该多好? 最亲近两个人的背叛,让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有华阳安慰,但毕竟少了一分真正的亲情。 直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这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他嬴政在这个世上,才终于又有了一份溶于血脉的羁绊。 此后虽然又陆续有了十几个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动却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人都说喜新厌旧,可是嬴政却不知为何,总是最喜爱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最初几年的形影不离,至今还是嬴政最欢乐的时光。 然而,孩子总归会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长大后都会叛逆父母,反正初次当爹的嬴政被突然长大的扶苏搞乱了阵脚。 这个长子随着年岁增长,与自己越发不像了。 首先是长相。嬴政是典型的关中人外貌,虽然母亲是赵国人,他年幼时也在赵国生活过,但总归还是一张关中人的国字脸,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坚毅。 然而扶苏长相酷似其母。瓜子脸,柳叶眉,除了鼻子有点自己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婉约,如三月江南的南国美人。 然后就是思想。嬴政师从吕不韦,身兼法、商之学,为人好功利,重法度,务实不务虚,一切行为都要有利可图。 而扶苏却一门心思地苦研儒家经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颇深,竟然想在这战国大争之世以儒治国,恢复三代之政。他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数百年,当初唯一一个以儒家学问治国的鲁国是个什么下场吗? 三代强盛,称霸东南的鲁国,就因为听了孔子的学说,崇尚古礼,才落得社稷覆灭的结果。如果鲁国不改儒,恐怕齐楚未必能强盛,天下或许早是另一番面貌了。 嬴政可以挥鞭驱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灭亡同为七雄之一的韩国。然而对于这个思想越来越跑偏的儿子,他毫无办法。 这其实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远千年,哪里敢将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马车交到一个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里? 真让这个孩子继了位,大昭的战车恐怕一个急停之下就是车毁人亡。 原本嬴政都绝望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唯一焦点的扶苏挪开,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公子中能有一个脱颖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苏十四岁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四岁时大病一场的扶苏,醒来后竟然性情大变,先是驱逐了长公子府的众多腐儒,随后亲提重礼登廷尉之门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个月,直到被以为他中邪的华阳夫人强令带了出来。 随后这个儿子更让自己刮目相看,一个此前的扶苏绝对想都不会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惊四座。 然后接踵而至的学法韩非,兴办官学,改良昭法,出使楚国,这个儿子一步一步又将嬴政本已另投他处的目光又给拉了回来。 这,才是孤的儿子。 嬴政终于将遨游万里的思绪收回了体内,如释重负地一笑,为身前的扶苏戴上了成人冠,再将他扶起,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军民欢声雷动,为大昭储君正式成人的欢呼远远传出了咸阳,声震九州。 只比扶苏晚了数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带着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为长兄祝贺,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闪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领着百官躬身道贺,几人欢喜几人忧,几人无动于衷。 老态愈发明显的国尉司马错拖着病体前来领着大昭的将军们抱拳行礼,只是这次国尉的病不再是装的了。 各国来贺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后,纷纷送上祝福,表情诚挚中尽是审视之色。 站在昭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高笑容满面,不动声色。 —————— 易水之畔,江风烈烈。人人身着白衣,为荆轲送行。 随太子丹一起从为质的昭国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经将自己最珍贵的物事借给了荆轲,那件物事已腌制好放着,作为上贡给昭王的贺礼。 另一世的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樊於期身为昭国大将,会在战国末期还要跟着太子丹,从强大的昭国逃到弱小的燕国,最后更被太子丹割了脑袋当成贺礼。 这跟四九年入国军有何不同? 要说是因为兵败李牧而逃也说不通。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杀败军之将的传统。若非如此,穆公时代的孟西白三将哪儿来的机会洗血耻辱,能够连着两次大败后还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领兵,终于成就穆公霸业。 穆公时代要是太远,前些年不还有一个被李牧锁在上党,三年不得寸进的白起呢? 这一世的扶苏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国此前从未统一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这等壮举。 然后就是这时代的恩义之重是后世想不通的。作为上位者,一个笑脸,一句好话,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够让人赴死了。人文启蒙后,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后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这个“帝王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特征的。 与樊於期的大脑袋同为贺礼的,还有燕国所献的督亢之地的舆图,以及燕王为表诚意而亲笔所写的盟约国书。 原本太子丹还觉得直接让荆轲前去面见昭王没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苏及冠,天下恭贺,此时太子丹送上一份贺礼,合情合理。 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包装精美的锦盒中,为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捧着,站在荆轲身后。 少年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十二岁时便敢于闹市中杀人,身形魁梧,怒而面白,人莫敢视。是太子丹非要让荆轲带着助他一臂之力的。 荆轲并不喜欢这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易怒而不能制怒,凌弱而不敢面强,这样的人荆轲怎么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过自己这个地里冒出来的勇士,派个胆子大的人来跟着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荆轲肯定转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荆轲此行并不是为太子丹,他一个魏人更不会是为燕国,他是为了好友高渐离。 “太子不觉我卑鄙,以尊贵之身三番折节下交,因此我以命报之本是应当。”高渐离向荆轲敬了一杯酒,问道:“可你未受过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荆轲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酒不错,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从魏国被盖聂瞪视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没有拔剑,世人都以为我懦弱。逃来燕国后没有豪杰愿意与我同桌,只有你高渐离知道我的原则,愿意让我免费喝酒,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儿子,你还没有,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于我的儿子,我不说,难道你就会让他吃苦吗?” 高渐离见荆轲笑得坦然,知道劝不住他,只好放下酒樽,盘坐于地,将背后卸下的筑琴横放于膝,“高渐离身无长物,除一曲外,别无所赠。” 荆轲大笑相合:“这是最好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章 始皇罚湘 上林苑。 根据昭律,昭国内一切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都属于“国有”,也就是全部属于嬴政一人的私产。 因此如果嬴政下令全国不能上山下海、捕猎打鱼是完全有法律依据的,虽然这么干可能会引起暴动就是了。 不过划分出一块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打猎的王家禁苑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境,纵横300里,南部是由今蓝田的焦岱镇(鼎湖宫)开始,向西经长安的曲江池(宜春宫)、樊川(御宿宫),沿终南山北麓西至周至(五柞宫);北部是兴平的渭河北岸(黄山宫),沿渭河之滨向东。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 其内自然物产丰富,景色优美,但是不向国人开放,从无例外。 曾经关中大旱,百姓无米充饥,百官恳请时任昭王的嬴驷开上林苑以供百姓取食。 嬴驷以昭法不赏无功之人,断然拒绝,关中饿死之人遍野,仍无一人进上林苑取食,可见昭人执法之坚。 此举也为天下儒生所共讨,认为昭法无情严苛,暴昭必亡于失德。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坚持昭法的大昭不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 嬴驷道破天机:各国君主遭逢天灾,不过都是开放园林,沐浴更衣向上天祭祀,至于民众死活根本无动于衷,以此得天下一众赞扬。只有昭国,在昭法之下君臣共劳,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才让此后关中再无大旱,却被腐儒所不耻。 世人只看到六国君主开放园林的“德”,却看不到昭国对抗灾害的“德”,只眼盯着拒绝开放上林苑的“失德”,何其可笑。 历代昭王都有在上林苑修建宫殿的习惯,常于此地避暑游玩,除了始皇帝。 基建狂人始皇帝是特别喜欢修宫殿的,但是至今为止,他从未临幸过上林苑任何一座宫殿。就连春秋狩猎也都是当日往返,只露个面而已,根本不多待。 比基建更让始皇帝疯狂的,只能是政务,这位大王八成的时间都泡在了章台宫,宅得一塌糊涂。 扶苏也不打算在始皇帝之前享受上林苑宫殿群,今日来此只是为了一月后的春狩踩点而已。 “公子请看,此处山坡面阳,山脚有水环绕,是设立大营的好地方。” 顺着李信马鞭所指,扶苏手搭凉棚望去,眼中所见确实是一处立寨搭营的好所在。地势略高于四周,坡度也比较缓,容易上下,距离水源很近,且南面向阳。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言:“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 见扶苏点头,李信招呼带着地图的侍卫拍马近前,在地图上标出此地,然后派人前去细致丈量土地,划分地域。 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的郊游,王室的春秋大狩与其说是一场狩猎游戏,更像是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规模军事演习。 这也是为何嬴政对于休闲娱乐毫无兴趣,也坚持要在每年的两次狩猎中抽空露面,显示重视的原因。 看着李信指挥有度,显然在用兵一向以“细致入微”著称的蒙恬将军手下学了不少东西。 扶苏等李信又安排好人去查勘水源,才笑道:“不过数月磨砺,你就有点样子了啊。” 李信嘿嘿摸头傻笑,“多谢公子了。” 扶苏不在意地摆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酒囊稍微润了润唇,“你还是多谢谢蒙将军吧。” 这时候的水囊多是用牛羊皮鞣制而成,腥味很重,即便是装的酒水也让人难以下咽。 扶苏又自嘲了一下自己城里人的养尊处优,就听李信连连称是:“公子说得是。讲真的,蒙将军确实太厉害了。” “哦?”扶苏来了兴趣,他当然知道蒙恬的本事大,后世那个压着汉王朝欺负的匈奴,被蒙恬的九原大军背靠着支离破碎的中原死死压在了草原上,终秦一朝都没见过长城长什么样。 李信连说带比划,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公子之前说过,蒙恬将军用兵在于一个细字,我初不以为然,只当是公子随口而言,毕竟公子又没带过兵。” 扶苏微微挑眉,李信却说得欢畅,并未注意,“可这次与蒙恬将军一同出征,切身体会到了公子所说的细,到了何种地步,才知公子确有知兵之能。 蓝田大营共驻扎兵将七万四千人,蒙恬将军能叫出每一位百将以上官兵名字,对校尉以上各级将官的背景履历都如数家珍。 这还是最基本的。 此次行军,每日所走路程,每日营中所耗粮草,每日立寨之所,每日所过之山水,每营甲兵数量,蒙恬将军都心中有数。 将军能知道每一营新老兵所占比例,历次战役战损杀敌数,历任将校指挥,等等等等……” 李信说得口沫横飞,扶苏听得目瞪口呆,这蒙恬,不就是个人形计算机吗?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李信见扶苏神色间颇有怀疑,急于为在他心中已如同天人一般都蒙恬正名:“公子若有不信,他日见过蒙恬将军细问即可。再说,今日随我来的都是蒙将军的兵,他们也能证明我所言不虚。” “信。” “公子叫我?” 扶苏为这个笑话打了个冷战:“我说我信你。” 李信得意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夸他。 扶苏没理他,而是对身后的跟随问道:“距离此处最近的宫殿是哪一座?” 上林苑管事云青躬身回道:“应是宜春宫。” 扶苏点点头吩咐道:“将宜春宫收拾出来,春狩时安排女眷住下。” 云青恭敬领命。 说来始皇帝也是有意思,他自己不来,却让整个咸阳宫除了章台宫和华阳宫的嫔妃宫人如历年一般,一起参与春狩。这不是给扶苏找事呢? 扶苏不由吐槽,这当爹的也是心大,就不怕他扶苏一个把持不住? 见丈量营地的一时不会有结果,扶苏不想干等,对李信吩咐道:“留个人等着,我们去那边山上看看。” 虽是冬日,山上景致不错,冬雪未融,倒也将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妆点得别有情趣。 扶苏随口问道:“此处是山头叫什么?” 云青回道:“回公子的话,此处山头并无名姓。” “没有名姓?那多不方便。” “公子有所不知,只有天子与大王才有为山河湖泊敕名之权。只因帝王敕封之下,山河湖泊就算有了真名,日后就可以有神明孕育。” 扶苏听着有趣,就问道:“那父王不曾给这个山起名了?” “不错。不单是此等小山,大王从未给任何一座山峰敕过名。” 果然是不敬鬼神的始皇帝。其他的君主都迫不及待给境内大小山河都起上名字,唯恐不得神明保佑,始皇帝却对这等事嗤之以鼻。 关于始皇帝不敬鬼神,还有一个故事。 传说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巡视天下。一日游洞庭湖时突然狂风大作,险些船毁人亡。始皇又惊又怒,问掌管洞庭湖的是哪一路神仙。 身边的博士(类似顾问,儒生,没有实权)回答是湘君,也就是娥皇女英。始皇帝很生气,朕乃是人皇,功绩早已超过了所谓的三皇五帝,你们两个不过是尧的老婆而已,敢给我使脸色? 皇帝一怒,后果严重。始皇帝没惯着这个湘君,发刑徒三千人,连夜砍掉了湘山的所有树木,给娥皇女英剃了个秃瓢。随后再命人用红褐色的土壤给湘山上来了一道,视为给湘君脸上刺了字。 这就是著名的始皇罚湘。 古往今来,敬拜鬼神,请天神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甚至学始皇封禅泰山的帝王不知凡几,但就没有一个皇帝能像这位千古一帝一般霸气。 鬼神是吧?不听话,朕就罚你。 后世儒生因为对始皇帝恨之入骨,都将不敬鬼神当作一项罪过大肆宣扬,甚至认为这也是秦朝二世而亡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在本就不信鬼神的扶苏看来是无稽之谈。要说砍树盖土之类的,扶苏认为没必要,因为他根本不信鬼神。然而始皇帝是信的,他相信有神仙,有长生,这才是最让扶苏震撼的。 这就好比中世纪虔信上帝的欧洲封建君主,因为对上帝给他的答案不满意,就拿鞭子抽打十字架上耶稣基督一样,霸气得一塌糊涂。 边游览踩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随行众人闲聊,很快到了午饭时间。 与六国人早晚两餐不同,昭人除了实在家境贫寒的人家以外,普遍习惯三餐,后世也认为这是昭人身体素质强于六国人的原因之一。 谈笑吃饭间,有一骑从远处而来,隔着几百步就下了马,在侍卫查验过身份后被放了进来。 来人躬身向扶苏行礼:“见过公子。有甘相密信呈上。” 扶苏听说是甘茂密信,赶忙放下碗筷,示意李信将密信拿过来。 密信很短,只有一行小字:太子丹或有异动。 扶苏见信嘿嘿一笑,荆轲是吧,等你很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一章 大逆不道 月色微凉。 扶苏在书房里呆不住,略显焦躁地在院中踱步。 自那日接到甘茂密信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有睡好了。 荆轲刺秦王,是后世儿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扶苏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事没法跟人商量,百里俜不行,张苍不行,樗里偲跟蒙毅也不行,扶苏总不能告诉他们,他未卜先知,知道燕国来使里有个叫荆轲的,就是冲着刺杀来的。 就算他们相信了扶苏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扶苏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他就说不清,而且如果沾染上刺杀这滩烂泥,他甩都甩不掉。 这件事的结局他也知道,荆轲刺杀不成,始皇帝勃然大怒,派王翦等人征讨燕国。 最终,一支先遣轻骑追杀燕王与太子丹至易水河,燕王杀太子丹以平始皇之怒,燕国也随之名存实亡。 而那个率领轻骑千里追击的将领,就是李信。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事件应该发生在灭赵以后。然而如今因为李牧、赵奢、赵胜,甚至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吕梁等人的殊死抵抗,以及信陵君等人的多方奔走,赵国并没有灭亡。 如果荆轲刺王在此时发生,无论成与不成,燕国立刻会成为大昭死敌,连横之策必然失败。 至于燕喜究竟何等意愿,到时已经不再重要,燕国必然会被牢牢绑在信陵君为首的合纵联盟马车上。 燕国一旦有变,楚王原本就并不坚定的伐齐之心必然会受影响,再加上屈原黄歇等人的鼓动,保不齐也会加入合纵。 齐国方面,齐王建据说十分信重赵胜,在此人过齐时再度延请赵胜入齐为相,看来齐国也会是合纵的又一块拼图。 故韩人心一直就蠢蠢欲动,如今故韩王室刑徒被强行迁到骊山,故韩之地更为板荡,必然会掀起一场暴动。 将目光从九州上空俯瞰而去,随着太子丹这一招釜底抽薪,山东六国立刻就会结盟成一体,六国谋昭之势在这个时空里晚了数十年终于还是要来了。 另一个时空中,由于合纵之首是纵横士苏秦,此人入齐为相,却为燕谋,因此造成燕齐龌龊,更让其余各国对合纵心怀疑虑,认为这或许又是苏秦的另一个谋划。 而苏秦本人虽然佩六国相印风光无两,却是出身贫寒,实际上得不到各国王室信任,虽有四君子摇旗呐喊,各国仍是出工不出力。 因此联军气势汹汹地到了函谷关下,却彼此掣肘,空耗军粮数月却对面对着门户大开的函谷关不得寸进,各国都不愿意消耗力量,赢下此战后却被所谓盟友攻灭。 随着楚国当先撤军,各国为防止被楚国趁虚而入,也纷纷撤军,最终导致这场席卷天下的浩荡大战无疾而终。 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六国军队,先昭襄王根本无动于衷,只紧守门户冷眼旁观,就等到了各怀鬼胎的六国盟军瓦解。 然而此次不同。 信陵君魏无忌德行无亏信达天下,窃符救赵之举更为天下重,其人又出身王室,是真正的“自己人”,由他作为联军首脑,可致天下景从。 再看各国加入合纵后的抗昭决心。 合纵数国中,魏赵两国紧邻大昭,对大昭的恐惧导致他们是最坚定的反昭先锋,他们对合纵联盟的忠诚度是最高的。 故韩为昭所灭,在复国之心的驱使下必然是对反昭最卖力的,但是本身力量太弱,又失去了领导层,不足为惧。 燕国本来应该是最不愿意加入盟军的,燕国国力最弱,又被齐赵夹在中间,攻昭毫无好处,还必然会被各国。 私谊?也不行。虽然人尽皆知白起是扶苏好友,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军中相会也太容易引起所有人的遐想了。 再者说,即便扶苏找到了理由,去到了白起军中。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截杀单纯前来给他送及冠礼的使臣? 扶苏脑袋都要炸了,这种有个秘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实在太糟了。这五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融入时代,丝毫大动作都不敢有,就是担心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扶苏不信鬼神,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定不会是什么伟力作用,甚至如今自己再回想起那段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往世记忆,都觉得更像大梦一场。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毫不在乎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所引起的后果呢?或许可能只有等到始皇帝…… 荆轲…… 如果荆轲……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旦冒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接连数日苦思冥想无所得的问题突然有了解决方案,所有的脑细胞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 荆轲如果成功刺杀,以扶苏目前的支持度以及始皇帝的意愿,他母亲和老丈人的内外权势,他的登基将毫无悬念。自己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就来一道逼自己自尽的诏书。 那么,接下来的六国谋昭,自己挡得住吗? 答案是不需要。 始皇帝这个六国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一死,扶苏可以立刻派使臣与楚国重申盟约,归还汉中。然后凭借与魏无忌的亲戚关系,结好魏国。 没了楚魏,即便昭国有些虚弱,剩下三国除了一个赵国,恐怕都不会有心再加入联军。 到时扶苏可以先掌握住国内局势,稳定权力,继续结好楚魏,挑拨赵魏,然后等魏无忌一死,就雷霆灭赵。 只要赵国不存,天下将再没有能够阻止大昭的力量。 退一万步讲,即便扶苏差距始皇帝太多,昭国国势自此一落千丈,再无统一之力。战国乱世或许还将持续数十上百年,又关他扶苏什么事呢? 扶苏双手抓住回廊栏杆,身体抖如康筛,激动与恐惧混杂在一起,扰得他心神不宁。 扶苏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张口,怕自己忍不住大号出声。 突然嘴里尝到了一丝甜腥,扶苏本就有些狂乱的思绪受到血腥刺激,更加不受控制,怎么都忍不住往那个诱人的方式去想。 他开始思考怎么让荆轲成功了。 荆轲刺王失败,一个原因在于与他一起上殿的秦舞阳,此人见到大王威势以后面色发白,让人察觉异样,导致嬴政警觉,才让荆轲不得已之下提前行刺,以至于功亏一篑。 还有一个原因是嬴政所配长剑,给了他与刺客搏斗的兵器。据后世所说嬴政背的是穆公剑,然而根本不对。 嬴政所配的,是出自墨家改良后大昭官制的铁剑,而穆公剑是青铜剑。想也知道,青铜剑太脆不可能铸造太长,否则不用交战自己就会断裂,一般不会超过60厘米。 而以始皇帝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要让他急切间拔不出的剑,怎么都至少超过一米,甚至可能达到一米五。这把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超长宝剑,才真正表现了大昭如今冶铁技术的强大。 说回如何让荆轲成功。 首先,想办法除掉秦舞阳,至少让他无法上殿。这很容易,等燕国使团进京后随便安排一个人激怒这个小子就行。 再然后就是兵器。需要想办法让昭王到时上殿接见使团时不佩剑,这才是最难的,因为扶苏能影响嬴政着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未想通透,突然听到有人口唤公子,扶苏心中一惊,快速平复面上的狰狞表情,这才缓缓转身。 原来是家老。“公子,宫中来人,大王有宣,请公子入宫。” 虽知荒谬,扶苏仍然心脏狂跳,始皇帝这是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二章 最信之人 夏日午后。 窗外,知了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次呼吸那样狂吼。 无力的风扇在桌上摇头晃脑,拼尽全力吹着热风,除了带来更多的烦躁,别无用处。 敲门声骤然响起,扶苏悚然一惊,却没来得及将正在写写画画的草稿本藏起来。 “扶苏,我们已经聊过这件事了。” “是的,妈妈,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高考前三天把时间还浪费在这种业余爱好上呢?” “上什么大学真的这么重要吗?” “远比你想象的重要。” 马车突然跳了一下,将扶苏从酷热的夏日午后带回了清冷的咸阳街头。 事实证明,并不重要,妈妈。 “公子恕罪。” 驭手紧张与歉意地告罪,扶苏愣了数秒才完全回过神来,“无妨,再快些。” 五年了,扶苏仍然会时不时地“回想”起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至今,他也无法完全理解,究竟是他梦到了那个世界,还是从那个世界梦到了自己。 驭手领命称是,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驭手狠狠地抽打在两匹骏马身上,骏马吃痛的嘶鸣声中,车架的速度更上一层。车轮飞快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响,将咸阳清冷的夜晚震得支离破碎。 宫门前并无其他车马座驾,若非是自己到得太快,就是此次夜间入宫,王上只宣了自己一人。 不是什么好现象。扶苏眉头一皱又松开,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没有什么反抗余地。 时隔多年,扶苏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对入宫面见始皇帝有所畏惧。 生长在后世,从小听闻人人平等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站在一个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得轻易取走自己性命之人的面前,会是什么心情。 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扶苏原以为这种心情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然而今日邪念方起,就立刻被始皇帝传唤,仿佛自己的恶意竟不知以各种方式被始皇得知。 明知不可能,但那种战栗感仍然悉数回到了扶苏心上,搅得扶苏心思一塌糊涂,直到入宫心弦依然紧绷。 “父王此次突然宣我入宫,是为何事?”扶苏装作不经意地问传召的宫人。 “奴不敢多嘴。”小太监面色惶恐,犹豫着抬头说了一句话,就急惶惶又低下头去,不敢与扶苏视线相交。 扶苏心中疑惑更重。 一队巡逻甲士突然从面前走过,为防止冲撞守卫,小太监赶紧远远停步。 甲士中有人似乎认出了扶苏,方才窃窃私语两声,就被领头的低声训斥一番,全队仍是毫无停留地继续走过。 待甲士完全通过,小太监才又向扶苏行礼,说了声请,就继续头前带路了,却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 扶苏心中更为疑惑,止步不前,“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小太监见扶苏没跟上来,也赶忙停了下来,却没有回答扶苏的问题,“请……请公子莫要耽误了,王上该等急了。” “这个时辰,王上不是在章台宫,就是在华阳宫,这个方向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难道王上是在华阳宫?” 小太监见扶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更加焦急,只好回道:“是华阳宫。” 华阳宫刚都路过了。 难道是父王要杀我?扶苏悄然摸上剑柄,额头冷汗直冒,不对,王上杀我哪用得着深更半夜传唤。 是宫里有人要暗杀我。 扶苏遭逢大事,心中却迅速清明了下来,府里路上都有甲士护卫,只有在宫里我才会放下警惕,的确是动手的好地方。要不是自己今日心中有鬼,一直心怀警惕,说不得还真着了道。 “你面生得紧,是哪位貂珰手下的?” 扶苏决定与对方虚以逶迤,拖延到下次甲士巡逻。 小太监更为紧张,嘴唇颤抖不已,缓缓向着扶苏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扶苏见状反射性地向后跳了一步。 糟了! 扶苏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识破了对方刺杀的计谋,无法拖延时间了。 果然,小太监见扶苏此举,蓦然抬起头,满脸恐惧与恶毒之色,大喊一声,就作势要冲上前来。 扶苏“呛”的一声,拔出佩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年一直在苦学昭法,根本没想过学习剑技,他哪里想得到堂堂长公子还要拔剑杀敌? 妈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学剑。 长剑颇沉,扶苏举了半天,手臂发酸,却见对方迟迟没有进攻上前,只是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比自己还不堪。 这特么也是个新手? 扶苏有些懵,方才自己没有大喊呼救,是觉得两人离得这么近,呼救也没用,如今却不知道该不该呼救,会不会突然刺激对方冲上来。 这算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是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因为这个怂包(扶苏并不会承认这是两个人的问题),这就成了拉锯战了? 僵持片刻,扶苏感觉过了半个世纪,手臂酸得实在厉害。扶苏不得已将剑尖垂到地上,稍微放松肌肉,同时紧紧盯着刺客。 “若现在扔掉匕首投降,本公子保你不死,如何?” 对方仍然浑身发抖,并不作声。 “为何要行刺,本公子不记得有得罪过你吧? “有人许诺过你钱财官位?但是你想想看,你行刺的是他妈大昭储君,谁能保你的命?连你的九族也会被诛灭!” 提到九族似乎有些作用,刺客身体抖得更厉害,“他们说会把姐姐送出国的!” 他们?扶苏心中先记下这件事,但现在不是审问的好时机,继续循循善诱,“你觉得把你姐姐送出国方便,还是杀人灭口方便,嗯? 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再无顾忌,肯定会杀了你们灭口!” “不会的!姐姐不会有事的,你胡说!” 这货已经疯了四分之三,扶苏给对方的精神状况下了鉴定书。心知对方不肯接受最浅显的事实,或许他一直在不听地催眠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姐姐还活着。 “ok,ok,姐姐没事,姐姐不会死,姐姐有上帝保佑。”扶苏觉得自己可能也神经不太正常了,还好对方现在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没有追问上帝是个什么,只不停重复说姐姐没事。 扶苏见对方稍微平静一点,继续问道:“他们让你刺杀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公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我走呢?只要到了地方,他们就把姐姐送走了啊!” 送去见上帝? 扶苏没想刺激对方,生生忍住吐槽,下一波巡逻眼看就要来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在此之前可以趁机多问点东西出来? “不如你告诉我要去哪儿?” “公子别问了,跟我走好不好?” 公子?对方已经图穷匕见,而且精神状况如此糟糕,却还一直口称公子是为何? 扶苏心中灵光一闪,大喝道:“跪下!” 刺客闻言反射性地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待到觉得不对劲,想要站起来,却发觉胸口剧痛,痛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靠,还真跟训练有素的狗一样。扶苏狠狠拔出宝剑,上前一步踢开从刺客手中掉落的匕首,本想大喊求救,却生生止住。 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被牢牢灌输在每一个子民脑中,这不是某个人突然凶性大发就能随便冲破的枷锁,更何况是奴性最为深重的太监。 扶苏一向对所谓的尊卑嗤之以鼻,如今没想到如今却被这种观念救了一命,只觉得讽刺不已。 听对方所言,前方不知何处还有人埋伏,那里才是真正刺杀之地所在,这个小太监不过是见机不妙强行行事罢了,他的同伙应该还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脚下的小太监还在不停呻吟,扶苏担心被人听到,一脚将对方踹翻,割下一块外袍堵住了对方的嘴。 担心对方又暴起伤人,扶苏狠下心,给对方手脚各自来了一剑,只希望他别流血而死了,谁让自己不会绑人呢。 这会儿才发现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 暂时安全无虞,扶苏想去寻一队甲士帮助,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如何能保证甲士之中无人被收买呢?事到如今扶苏只觉得阴影处全都是敌人,谁知道会不会正好遇到刺客同党? 若不想打草惊蛇,就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但要确保安全,就必须要尽可能的让更多人保护自己。 这种两难境地下,只能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才能解决。 目下宫中有谁可以信任? 母亲!若说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当下只有母亲了! 华阳宫离得并不远,前去求救用不了多久,但这个人就放在这里肯定会被发现,到时肯定会引起轰动。 眼看巡逻甲士就要来到,扶苏再不迟疑,咬咬牙将已经呼吸轻微的小太监拖到树丛中,又捡起那把匕首,这才一身大汗地向华阳宫跑去。 一路上安静得人心慌,为何方才没察觉,这一路的安保这么松懈? 扶苏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华阳宫门口,认出他的一个宫女就惊呼一声,“公子!” 扶苏赶紧示意对方安静,轻声问道:“母亲呢?” “夫人正与魏八子闲谈。”宫女见公子面色惶急,知道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快速回道,“我这就带公子进去。” “慢着!”扶苏叫住了对方,如今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为何这么巧,二公子的母亲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母亲“闲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三章 漩涡中心 二公子的母亲出现得实在太巧。 立长不立幼的大昭宫廷,除了扶苏外,二公子嬴漺是最有可能继位为王的。 因为儿子之间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华阳夫人虽然一向与人和善,却也与魏八子一直保持着距离。 人人皆知这位魏八子喜静,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路守卫如此松懈,或许正是有人借此理由调开了大量守备。 一直并不亲善的人突然献殷勤,这不能不让扶苏心生警惕。 暂时无法确认魏八子是否知情,即便自己以有刺客出现为借口,劝阻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离开,也并没有权力强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阻止不了此人可能的通风报信。 扶苏稍微犹豫,就放弃了向母亲求救的诱人打算,之前放弃向巡逻甲士求助就是为了将刺客一网打尽,如今没理由为了安全起见就改弦更张。 况且经历过屈原伏杀之后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见了血就会惊慌失措的长公子了,哪里还会因为一个被戳破的可笑刺杀就乱了阵脚。 扶苏严厉告诫宫女不可在八子面前提起自己,将有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各种浮想联翩。 扶苏这会儿没心思去照顾一个小宫女的心思,华阳宫去不得,他要另寻他处。 但在那之前,扶苏要回到那个行刺的小太监身边,查看他情况如何。 小太监情况很不好。即便光线昏暗,扶苏仍能看得到这人身下已经流了大量鲜血,目光涣散,眼看再不止血恐怕性命不保。 扶苏快速地在坐视此人流血而死和打草惊蛇之间思考数秒,叹息一声,终于做了选择。 …… “公子!” “公子何至于此!” 王离与蒙毅见到被团团护卫的扶苏,惊呼出声快步跑上前,却被侍卫冷冷拦住。王离当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蒙毅按了下来。 蒙毅观察细致,一看扶苏身上衣物凌乱,又染上大量血色,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此时赶紧劝住好友,以防惹祸上身。 扶苏对侍卫下令,让王离蒙毅近前来。 王离这才发现不对,想要询问却还是住了口:“王上正在宫中。” 扶苏点头:“先见过王上再说。” 两人点头称是,分开甲士,头前带路请见去了。 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甲士求助,找人救治小太监。 扶苏拒绝承认这是自己妇人之仁,不忍这个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太监身死。只给自己找着理由:毕竟来往华阳宫已经耗去不少时间,如果等自己去向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那个人求救回来,很可能刺客同伙早就见机不妙逃离了。 到时唯一有可能审问出情况的人可能早已身亡,那么这场刺杀或许就成了无头公案,再想查明只能是大海捞针。 嬴政只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拍。 看着满身血污的长子仓皇拜倒,向自己快速陈说今日所遇险事,嬴政捂着胸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受惊讶不已。自己多少年没体验过这种震怒与恐惧交织的感觉了? 那年陇上,自己得知母后欲要嫪毐那个畜生杀自己取而代之之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嬴政起身下令。 封锁咸阳宫,所有宫人都留在原地,不得走动,擅动者杀。 黑骑进宫,替换当夜值守的甲士,逐人查验今晚去向,有疑者全部羁押。 将所有未轮值的甲士都传入宫中,封锁咸阳宫,自华阳宫往西一寸一寸土地查勘。 蒙恬带军封锁咸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逐户查验照身。 二公子嬴漺与其母下狱宗正府,连夜审问。 封锁三关,六国商贾使臣不得进出。 听到最后一个命令,扶苏眼角一跳,阻止商贾使臣进出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消息走漏,然而却也将困扰自己数日的荆轲事件暂时阻止了,此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公子直接被下狱,这是当作主要嫌疑人了,说真的这人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因为一旦扶苏身亡,二公子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过如此极端的手段用在始皇健在之时,真的合适吗? 即便真的得手,行凶刺杀兄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宗室支持,嬴漺真的会这么笨吗? 况且其母不过区区一个八子,有何能力在始皇眼皮底下谋划刺杀? 扶苏的思路还未厘清,就见始皇帝走到了自己身边,“起来,随孤去见你母亲。” 是了,如今自己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母亲想必非常担心,是还尽早露面,好让母亲安下心来才是。 只是不都说嬴政此人只爱江山吗?为何无论是当日在华阳宫与母亲打情骂俏,还是今日自己遇刺后的真情流露,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重情? 嬴政见扶苏神思不属,以为他遇刺之后有些恍惚,哼了一声,将扶苏惊醒:“慌什么,这天下有谁敢当着孤的面行刺的?” 希望你别被打脸。 扶苏赶忙跟上大步流星的始皇帝,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勃发。别人把自己当儿子,自己反而想着利用刺杀篡位,这还是人? 难道这次刺杀是上天也看不过去,用来警告自己的? 扶苏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神神叨叨的,赶忙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嬴政信步出了殿,只轻声说了一句:“废物。” 满城尽皆下跪谢罪。 直到回到华阳宫,喝下一樽温酒压惊,扶苏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肌肉略微松懈下来。随着肾上腺素褪去,恐慌的感觉逐渐攫住了心灵,扶苏尽量去忍,身体却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扶苏深深呼吸,双拳紧握又松开,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困惑不已。 按理来说,扶苏也是见识过血腥的,那日在江边遭遇的截杀,论血腥程度绝对不是今日可比的。 短时间内的血肉绞杀,滩头江上都一片尸横遍野,楚人与昭人俱是拼命死战,杀声震天。 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当日所感的恐惧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或许因为那日自己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友军,而今夜突逢刺杀,却给他举世皆敌的无助感? 扶苏似有明悟,剥去长公子、大昭储君这层身份,他扶苏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刀兵加身也会流血,甚至也会死。 或许任何一个帝王都曾面对过这种“匹夫一怒”的恐惧感,因此极力利用礼教、宫殿、甲士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好掩盖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而赵高,作为离王最近的人,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个事实。而作为最懂昭法的人之一,或许他也如拥有前世的扶苏一般,看出了看似毫无破绽的昭法最大的弱点所在了。 那距离自己一剑之遥的死神,如今想来是如斯恐怖,那恐怖随着夜色发酵,更加凝如实质。 如今回想起来,扶苏后怕不已,竟也有些佩服方才自己面对刺杀之时,居然没有转身就逃,甚至还能冷静思考。难道自己确实是那块临大事有静气的料? 华阳夫人看到儿子面色苍白,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破财衣服上满是血迹,心疼又后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这个儿子也死了,自己真不知如何能活了。 感受到母亲担忧的目光,扶苏突然止住了颤抖,上前握住华阳夫人的手,细声安慰:“母亲不必忧心,儿无恙,身上这些血都是刺客的。” 幼时,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保护,如今自己已然成年,正是反过来保护母亲的时候,怎么能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呢? 扶苏硬生生将恐惧压回心底,不让母亲看着担心,“儿先去换身衣服。” 华阳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宫女将扶苏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如今遭逢大事,扶苏必定是要留宿宫中的,除了自己的华阳宫,扶苏住在哪儿都不能华阳夫人安心。 嬴政将扶苏送到华阳宫后,安慰了华阳夫人两句就离开了,长公子遇刺,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快速安排。 行刺的小太监因为救治及时,抢救了回来,等他稍微醒过来就开始审讯。与小太监有关的一干人等也都已拿下,宫中自有审讯机构。 二公子在家中束手就擒,只对前来拿人的宗正府官员口称陷害。 魏八子在华阳宫中听闻消息,花容失色,直觉自己脱不开嫌疑,抱住华阳夫人的腿哭喊求救。她倒是知道此时宫中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面前的夫人,然而华阳夫人为了儿子遇刺之事,已把二公子母子列为仇人,怎会帮忙,只让人拉开了事。 廷尉署收到急报,新上任的前咸阳令嬴启被家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刚戴上的官帽摇摇欲坠。 黑冰台下属的黑骑在嬴冰的率领下从密道入宫,悄无声息将所有值守甲士全部除去兵器,暂时收押等待盘查。 蒙恬连夜调兵出营西入咸阳,迅速接替咸阳城防,严守城门,等待进一步命令。军中的李信略微听到一丝风声,急得焦头烂额,却也知此时宫中内外隔绝,除了等待公子消息别无他法。 整个咸阳城都因为储君遇刺而卷入了漩涡,人人自危,夜不安寝,谁都不知道始大王这次大怒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然而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扶苏,睡的分外香甜,一夜好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四章 案情进展 天蒙蒙亮。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扶苏即便睡得再沉,也能按时醒来洗漱用饭。 早膳出乎预料的丰盛,正好扶苏的确也饿了。 一向不注重享乐的华阳夫人为了给昨夜遭逢大难的儿子补充体力,可谓不遗余力。 熬煮得顺滑甜美的开胃小米粥是华阳宫特色早餐,理所当然要有的,烹制得香味扑鼻,切得精细的鹿肉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最后还有一份汁水饱满的梨羹做甜点,直吃得扶苏差点走不动道。 见扶苏一扫昨日晚间的阴霾,吃得如此开怀,华阳夫人脸上也漾着松快的笑容,郁结的心思稍微舒缓些许,昨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扶苏示意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再容不下一勺汤水,华阳夫人才总算放过了他,示意宫人撤下餐具,又命人上前汇报情况。 扶苏认得此人,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多有见面,只是不记得名字。扶苏暗中给自己记了一笔,往日实在是太多疏忽了,自己即便不能做到像蒙恬那样的人形电脑,至少也要对身边人大概了解。 一直以来,扶苏的眼睛都一直停留在上层,所思所想都是都是国家大事,对细微处的小事并不上心,这也是很多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的通病。更因为扶苏太高,一出场就是一人之下,这种病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在扶苏的眼里,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恬,有李牧等名将,也有李斯,有萧何,有韩非,有甘茂等名士,唯独忘了将身边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记到心里去。对了,萧何在哪? 又来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收集癖,喜欢把名臣猛将都往自己口袋里装。 对上位者而言,这是大忌。 那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就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 嗯,萧何月下追的韩信现在好像正在自己府里打杂? “见过夫人、公子。” 侍卫统领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员虎将,声音也是亮如洪钟,只是长相却颇为清秀。看来母亲即便在昭国日久,仍然更喜欢南国的婉约。 “起来吧。”华阳夫人雍容抬手,免了统领的大礼,“说说如今的情状,各司都查得怎么样了。坐着说话。” “唯。”侍卫直起身,先是谢过为他安排坐垫的宫女,又向华阳夫人与扶苏行过礼,这才依言坐下,臀部轻轻沾着脚跟,并未坐稳,极为恭敬。 看来不止是个单纯武将,颇为懂礼节。扶苏原本对所谓的礼节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禁锢人性与思想的枷锁,如今他见识日广,早已不再那么偏激。 礼,不但是上位者实行统治的手段,也是人们此时的道德准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正是因为礼,给了国人一套有效、成体系的生活准则,赋予了中华文明与众不同的特征。 因为有礼,士人才会有国士之风,先贤才会留下无数传唱的诗篇。华夏五千年,才不会像西方那样,翻开整部历史,除了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火种,眼中所见只是愚昧与血腥。 侍卫统领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决定从最切身的宫中情况开始报告:“中书令奉王上之令,彻查宫人。行刺公子的小太监,原是魏人,名叫牤,幼时随母姐入昭,已有十余年。其母数年前因病亡故后,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为生计所迫受选入宫。” 赵高?扶苏听闻赵高负责查案后,立刻瞳孔就是一缩。只是目前赵高确实是始皇最信任的亲信太监,因此未出声,只听统领继续接着说:“入宫后因是魏人,两年前被人推荐去了魏八子所在的兴乐宫。牤受人看重,涨了月俸,就托人将姐姐接入了咸阳,寄居在城西。” 不同于六国户籍制度形同虚设,人口流动方便,商鞅变法以来,昭国的户口制度非常严格,每个昭人都要有照身才能住店。商鞅自己就是死在了他制订的照身制度上。 而百姓想要过境进入别地更需要照身所在地的乡老出具路引,在路引上详细写明出行人员、原因、目的地、路线、停留时日等等情况,才能通过。 因此,一个小太监想要将姐姐接入咸阳城长久居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多涨的那点俸禄肯定远远不够。 “何人所荐?” “是兴乐宫的一位老貂珰,昨夜已发现吊死在房中了。” 好快的手段,这个貂珰应该就是一手促成此事的,两年前?这布置得倒是颇为用心。 但只要有人做了事,就一定有线索留下。貂珰的亲信友人、姐弟两人入昭时所在地的乡民、为她出具路引的乡老,这些都可以查。 “接着说。” “唯。昨夜中书令查明此人住所,立刻派人去搜,只找到小太监姐姐的尸身,已经发臭,早已死去多时。” 早知是这样了,扶苏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牤,“凶手找到了吗?” “廷尉署正在勘察,应该不久就会有回报。” “告诉廷尉署,多查查她住所周围的坊邻,看看有什么人见过生人靠近。” “廷尉署已经开始查访了,目前并无消息。” 扶苏点点头,先秦时昭国对于破案已经有了专门的机构,且有一套成文的规章以遵循了。而且有经验的办案人员还会结合具体情况施展现代人习惯了借助现代科技,而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比如借助鬼神之力,在布袋中放置石墨,谎称是验谎石,让嫌疑人都去摸,心虚的凶手不打自招。比如两人争论钱财归属,县令提出平分,愿意平分的自然是小偷。 至于小太监这边,此人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提前设置好的临时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有点希望,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主使之人的可能性却并不大。 想到此处,扶苏又是自嘲一笑,果然昨晚选择救治这个小太监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过是那残留的道德观在作祟罢了。“黑骑那边呢?” “黑骑直属王上,所查内容都只有王上一人可知,琼未敢打探。” “倒是我疏忽了,宫中甲士可有异常?” “当晚所有当值的甲士都查验完毕,所在均有互保,并无异常。” 所谓互保,是指为了避免有些说不清的情况发生,所有甲士巡逻时都至少要有五人一起,大小解都不能分开,而且这五人的组合每日都要换,由五官中郎将直接分派,几乎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 那埋伏自己的会是什么人?“太监那边呢?” “昨夜有两人失踪,已查明是宫中嫔妃私刑所为。还有一人上吊自尽,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位。” 动用私刑的嫔妃算是命不好,受了池鱼之殃,不过草菅人命本就该罚,也不值得可惜。 只是设伏行刺的,不是甲士,也不是太监,难道是混进来了外人? 统领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回道:“宫墙四周都已经团团围住,甲士正在遍索宫室,但……” 但是咸阳宫实在太大了,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太多,难保没有遗漏。目前看来最值得跟的线索竟然还是那个小太监。 当然除了小太监,还有两个嫌疑人。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宗正府连夜审讯,二公子并未认罪。未得王上首肯,宗正不敢用刑。” 华阳夫人冷笑:“那本宫就去找王上。”事关儿子安危,华阳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与人为善。 “母亲且慢。”扶苏笑着阻止了母亲,“昨夜我也觉得二弟嫌疑最大,如今再想来,却也未必。” “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母后聪慧。扶苏一旦遇刺,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二弟下的手,嫌疑太大。而且父王健在,如今就行刺根本得不偿失,只会让人得了渔翁之利。” “谁是渔翁,老三?”华阳夫人刚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嬴骐之母出身西戎,根本不可能上位。难道是老四……” 扶苏止住了母亲继续猜想:“其实未必是为了争位。还是那个原因,父王身体康健,此时动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些。” “不错。”华阳夫人沉吟不语,侍卫统领接话道:“如果公子不幸,除了让王上震怒以外,对其余公子并无明显好处,只会让储君一事悬而未决,影响国本。” “影响国本,就是这个。” 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历史上荆轲刺王是燕人最后的绝望反扑,当时扶苏已经逐渐失宠,诸公子谁为储君本就扑朔迷离,不用担心始皇死后立刻就被登基的新王报复。 而如今不同了。扶苏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即便荆轲真的成功,扶苏也会在短时间内就稳定军心国情,根本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或许才是安排这次刺杀的原因? 但这样又有一个问题,燕国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或者是燕国出身的嫔妃所为?扶苏对始皇帝的后宫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刺杀扶苏成功与否,咸阳宫无疑都会提高警惕,这对刺杀正主而言,只会加大难度,毕竟始皇帝才是他们想要刺杀的真正目标。 如今能够证实的情报实在太少,无论是有哪位公子不甘寂寞,还是燕国为了刺杀的一步到位,都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只有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行。 暂时没什么好做的,就去练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五章 闲话问政 扶苏大汗淋漓。 手中练习用的包铁木剑虽为木制却十分沉重,与真剑的重量一般无二,扶苏舞得吃力,对秦琼的攻势越发抵挡不住,漏洞百出。 秦琼就是那位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倒是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幸亏秦琼喂招的速度并不快,扶苏才堪堪跟得上对方。 又是一剑轻轻点在扶苏胸前,秦琼在扶苏无奈的眼神中歉意一笑:“公子可要歇一歇?” 扶苏点点头,将木剑抛给对方,早有宫女上前为他擦汗递水,扶苏靠坐在树下,“秦统领的剑术在军中可排前几?” 秦琼刚刚把木剑放回架上,闻言笑道:“去岁军中大比,琼连前百都不得入。但若是单论剑术,自问可以排在前十之列。” 所谓军中大比,是每年秋收之际,昭军各营选出最勇武之人,互相搏斗争胜的一场比赛,胜者可以直接得授百将。去年的冠军孟贲就是因为在大比中表现优越,才得了白起看重,不过这种比赛对于高级将领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剑术如此高明的秦统领竟然连前百都进不去?” “公子可知,军中大比都比些什么?” “嗯……我只知有射箭和搏戏,不知还有什么项目?” “大比共四门,除了方才公子提到的射箭和搏戏,还有负重,以及投石。” “没有兵器?” 秦琼点头称是,“大比本就是为了筛选军中猛士,挖掘能够在战阵中发挥实力的兵士才是目的所在。” 扶苏若有所悟,单独某个用剑高手在战阵之中的作用,或许还比不得一个膂力过人的持盾士。 毕竟自己缺乏行伍经验,这些普通军士就懂的事情,自己却只能是一知半解。但是身为将来的帝王,若是完全不通兵法,也是一个很大的弱点。 即便是承平年代的帝王若不知兵,也很容易被外敌欺辱,更何况如今灭国之战将起,还有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农民起义,都需要他对军武之事了解通透。 要想在乱世中笑到最后,仅凭身边几个天赋异禀的将相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目标还是定得太小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不被始皇帝杀死的目标行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始皇帝,这也导致自己忽视了很多应该掌握的技能。 “公子,琼有一言,请公子听之。” 扶苏抬起头,看着秦琼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背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坐下说。”秦琼知礼,却看来仍然有昭人的豪爽性格,说不出“不知当不当讲”那种虚头巴脑的废话。 秦琼抱拳领命,“公子其实并无练剑天分,多练无益。况且公子不必将精力投入到一个侍卫就能做到的事情上去。” 说话果然是真的直,扶苏苦笑点头,他的话有些道理,自己因为这次的刺杀,思想确实有些跑偏了,“秦统领说得很对。” 秦琼大笑,对长公子谦虚纳谏十分欣赏。 扶苏突然想起一人,试着问道:“秦统领可知尉缭子此人?” “尉缭子著兵法十二篇名动天下,琼怎能不知?” “可知其人现在何处?” “此人是魏都大梁人,已有五十高龄,并未听说有出仕打算,应该还在大梁。” 扶苏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要赶紧想办法把尉缭子搞来昭国才行。 若扶苏要学兵法,还有谁比尉缭子更适合给他当老师的呢?其人所著的《尉缭子》本就是给帝王看的兵书啊! 历史上尉缭子在魏国迁都大梁后,于秦王政十年入秦,被嬴政授位国尉之职,此后大刀阔斧改革秦国军制,破坏合纵联盟,为统一六国补上了最后的短板。 然而如今司马错牢牢把持着国尉之位,其后还有白起等名将虎视眈眈,尉缭此时更是并无入昭。 又因为此人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战绩,因此被一大群名将看花了眼的扶苏竟然把这个大才给忘了!若不是今日提到大比,他险些把能够破局合纵的法宝白送给了魏王。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人搞过来。 想到就去做,扶苏与秦琼招呼一声,让他替自己向母亲禀报,说是自己要去见父王。在秦琼领命后,扶苏快步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蒙毅跟王离仍然在王上门前一边帮着梳理奏章政事,一边随时听用。 始皇帝看奏章极快,这也要求中书郎整理奏章的速度要跟得上节奏,非才智之士不能为,且要脑筋转得极快,对昭国事务也要所知甚详,长此以往,极为磨练人。 这也是中书郎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被各家俊杰视为登天之梯,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挤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个位置距离王上是最近的。所谓简在帝心,不外如是。 中书郎共有十二人,两班轮值,除了蒙毅和王离两个发小,还有诸如甘采,程符等各大望族的少年英杰。 扶苏没有打扰这些未来的栋梁处理那些小山似的奏章,就在他穿门而过时,就又有四大框竹简被倒了进来,看得扶苏头皮发麻,真不知始皇帝是如何能日复一日如此勤政的。 进得殿内,始皇果然一如既往地斜坐案前,正皱眉听着奏章,一旁的赵高正在将经过中书郎梳理过一遍的奏章再提炼一次,以最精炼的文字复述出来。言简意赅,却不会失了意思。 扶苏未敢出声打扰,只站在一旁,等赵高念完。 这奏章也与他有关。 顶替升任廷尉的嬴启所留咸阳令空缺的陈康启奏,大索咸阳给民生造成极大不便,希望能够放松禁制,让已经查明清白的百姓能够正常出入城池劳作。 赵高说罢,看了眼正垂首等待的长公子扶苏,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读下去。 嬴政沉声道:“怎么不念了?” 赵高小心回话:“回王上,扶苏公子到了。” 嬴政嗯了一声,并未睁眼,看似随意问道:“扶苏,你对咸阳令的奏章,怎么看?” 扶苏与赵高心中同时一震。 始皇帝对权力的把控到了一种强迫症的程度,任何日常政事基本都是由他一言而决,丞相李斯大多数情况也只能沦为传声筒而已,问政扶苏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如今问扶苏的看法,究竟是因为此事正好与扶苏有关,凑巧随意一问,还是王上要以此传达什么信息? 扶苏心中嘀咕,却也不敢耽误始皇帝的时间,虽然始皇帝没睁眼,却还是恭敬行礼,“回父王,扶苏认为咸阳令所言有理。” “嗯。” 扶苏听不出始皇语气中的喜怒,只好继续道:“儿来见父王之前问过刺杀案情况,认为调查的重点之地应该在于宫中与刺客来咸阳前所居之地,咸阳城中获得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有些道理,那依你意思,可以开禁了?” “不错。儿以为,不但可以缓缓有序开禁咸阳,三关也不必继续禁制,以免人心浮动,六国蠢蠢。” “怎么个缓缓有序?” 扶苏没想到始皇帝会问得这么细,如同学堂先生考校一般,仔细思考了一番才作答:“可以先在每日清晨开禁一个时辰的城门,许出不许进,晚间再开一个时辰,许进不许出,同时加强门岗的盘查。之后每隔几日可以多开放一个时辰,直到恢复。” “为何不能直接开禁?” “首先,朝令夕改并不合适。其次,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有刺客同伙潜伏在城中的可能性依然是有的。最后,逐步开放门禁也有利于甄别出入人员的身份,与其挨家挨户去查,不如留一个口子,等他们自投罗网。” 始皇帝终于睁开眼,分别看了一眼扶苏与赵高,这才开口道:“你与中书令倒是所见略同。” 扶苏这才知道,原来之前赵高也进言过要采用逐渐开放门禁,以诱使刺客自投罗网的计策。 扶苏心中嘀咕,这赵高看来查案颇为用心,倒是略微打消了一些扶苏对他的怀疑。 “说说你来见孤的原因吧。”嬴政换了个坐姿,拿起案上的酒樽喝了一口,似乎是把扶苏来访当作休息时机了。 “儿想请父王,派人将尉缭子接来咸阳,好让儿向其讨教兵法。” 嬴政面色古怪:“孤用后将军的官位都请不来的兵家大才,是你能请来当老师的?” 扶苏明白了,是自己飘了。以为自己能得到韩非的指导,那么找个名声似乎还不如韩非的大家来上课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却忘了,韩非给他上课那是迫不得已,也是他走了运,真以为这些青史留名的大家是他想挖就挖的了? 扶苏一时无语,嬴政却笑了,“你求学之心倒是难得,只是当日尉缭早已有言,若想让他入昭,必须要给他国尉之位。” 果然是国尉吗?扶苏叹了口气,那就没辙了,老国尉司马错方才平了蜀中大乱,又为伐赵之战苦心孤诣整整三年,此时要人家让出国尉之职太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扶苏刚准备告退,突然想到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先预付半个国尉,可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六章 八方来客 日头西斜。 整个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楚楚动人。 尉缭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轻轻合上门,将访客与大梁的虚假繁华都关在了门外。 直到回到书房,摊开竹简拿起刻刀,尉缭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胜十二篇出世以来,尉缭名动天下,每日拜访的达官贵人、清流士子犹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呵,尉缭嗤笑一声,又在竹简上刻下了几个字——“制胜篇”。 等这十四篇制胜篇问世,他倒要看看世人还敢不敢只拿他当一个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刚刻下一段自觉十分满意的开头,一个顽童就闯了进来,顺便带倒了尉缭亲手所刻的一堆竹简,“大父,大父!” “慢些着,别摔着!”无论面对弟子还是宾客,一向冷面冷语的尉缭面对这个天生相克的大孙子,只能束手投降。 “大父,门外有人找你!”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尉缭怀里,顺手一扯,就将尉缭的胡子拉下来两根。 可怜要与先贤争高低的尉缭子只好捂着下巴,将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说了,大父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 小家伙哪管这些规矩,嗦着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缭一惊,赶紧抓住伸向自己胡须魔爪,却见手上有些糖渍,“谁给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这客人似乎对我了解很深,尉缭子抚着胡须冷笑。趁着宾客散尽,利用孙子来接近自己,如此处心积虑,看来必定有大事。 尉缭子轻轻放下怀中的小胖子,他确实抱不动了,“去找你大师兄,让他将客人请进来。” “诶!” 小家伙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顺便给地上的竹简上添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带了进来,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尉缭子有些吃惊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来人抱拳行礼,“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马错死了?” “老将军虽有些小恙,却还康在。” “我与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说,若先生肯入昭,会先……”说这个新词出来,让她也觉得奇怪,“会先预付给先生半个国尉,等司马错老将军故去,再将另外半个国尉奉上。” “何谓半个国尉?” “掌兵制,无军权。” 意思就是,如果尉缭子入昭,那么他就可以掌管全国军队编制,进行改革,但是没有军权。 尉缭子本就正在写“制胜篇”,对这个提议颇有心动。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为官,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余诸国在他看来不过是等待大昭蚕食的肥肉罢了。 尉缭子被说动了,也对嬴政的机巧心思赞叹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珑心肝。” “好教先生知晓,预付之说,是长公子所提,大王只是采纳公子所言而已。” 尉缭子眼中愈发好奇,“扶苏?倒是听说他有知兵之能,没想到心机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们大昭确实让人羡慕啊。” “计议已定,还请先生收拾行装,冰明日就派人护送先生入昭。” “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报,魏无忌也已派人来请先生,为防横生枝节,请先生尽早准备。” “嗯……我与无忌有旧,若是他来请,确实又会有一番纠缠不清,也好。”尉缭子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虽然两人有私交,但是让他辅佐一个注定不会长命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确实心有不愿。 尉缭子又传来弟子肥易,让他去收拾书籍细软,又问来人道:“姑娘如何称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先生。” 尉缭子坐起身与嬴冰作别后,又看了看还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还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绪稍乱,尉缭子情知今日已无法再写,只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赠的《尸子》,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尸子》乃是商鞅上客尸子佼所作,尸佼在商鞅叛乱被车裂后害怕被牵连,逃到了蜀国。 尸佼的学说深受商鞅影响,不信鬼神,不崇阴阳,重视法度刑律,而对所谓德政嗤之以鼻,认为随意大赦才是天下祸乱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缭子自然对尸子的文章颇为欣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报说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尉缭子这才不舍地放下书简,让弟子将这册书也小心收好,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开了尉缭子家门。 早有准备的尉缭子三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自有跟着嬴冰同来的随从将几人的行装搬上后车。 还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缭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问道:“大父,我们要去哪儿?” 尉缭子将孙子身上的兽皮往上盖了盖,回答道:“我们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大梁吗?” “不是。”尉缭子轻笑摇头。“是咸阳。” —————— 不知为何突然封闭的关门今日总算是开了。 已经在函谷关苦等了五天的燕国使节一行,总算是能够入关了。 心怀鬼胎的秦舞阳面色发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国发现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这个肌肉少年显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杀他,即便他身处燕王宫廷,也只需一封文书罢了。 表面上是使臣的荆轲一直在观察这位几日后将要与自己一同上殿进献贺礼的“同伴”,心头不安越发浓重。这少年不过在函谷关在多留了几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等进了咸阳宫,见了昭王威仪,岂不是会直接吓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总不能再把秦舞阳赶回去,使团中突然少了一个人,更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时秦舞阳不要拖后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荆轲自嘲地笑笑,不知与自己只信手中剑的剑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盖聂知晓了此事,会不会笑死过去。 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传来,被打断思绪的荆轲无奈皱眉。车子角落放着的“重礼”散发出的味道广受苍蝇喜爱,却给周围人的鼻子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天气转暖,又在关外耽搁了五天,叛昭大将樊於期的头颅虽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渐腐烂,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即便已经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秦舞阳面色发白也跟这个有关?荆轲好笑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儿子长大后会是何种少年?会不会如秦舞阳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渐离带着,应该差不到哪去,至少风骨侠义不会少吧? 入关行了数里地,却见使团头前的车辆纷纷停步,荆轲皱眉停车,正要询问,就见一名探路的骑士打马赶到,“少府,前方有一彪军士拦路,指明要见荆少府。” 为了让荆轲出使名正言顺,太子丹给他封了个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荆轲眉头紧皱,想不通昭国军队为何要拦路使团,更指明要见自己。自己名声一向只传扬在游侠之中,在这毫无侠骨的昭国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这里要为荆轲解释一下。荆轲认为昭国没有侠骨,并非地域歧视的鄙视言语,而是道出了实情。 昭国原本与六国一样,豪侠之风盛行,甚至因为临近西戎,民风更是彪悍,仗剑游侠儿多不胜数,私斗成风,民间为了争水等事更多有大规模械斗。 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国严禁私斗,更不得滥用私刑,游侠们自然就没了生存空间。 百年以来,再无任何一个游侠入昭,昭国在游侠们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无侠骨的荒漠。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在昭国商鞅变法以后都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变法,商鞅的变法不仅仅改变了昭国的军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风、理念,昭人从最初的感觉不便,到十年后的无法不知行,全国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面蜕变。 如果统一之后,法律能够与时俱进,适应时代,那时中华是何等情状,略一想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百家齐喑,国人思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只知崇古,再不知创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所有有抱负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学说理论,自创学说。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经,妄图从一本论语中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荆轲自然想不了那么远,他只是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对方点名要见自己,这里又已经是昭国境内,跑是跑不了的,况且没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来无论来人身份如何,总是要见的。 荆轲将缰绳放下,一跃下了马车,正了正衣冠,扶剑而前。身后,秦舞阳手心紧攥,牢牢跟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七章 大朝会 咸阳宫前车水马龙。 受长公子遇刺而延期到今日的大朝会总算要开始了。 春日大朝会是昭国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朝会,这次朝会要定下当年的基本国策,用兵方略,国家用度等等重大议题。 因为牵涉议题重大而广泛,因此大朝会往往会接连举办数日。在孝公时期,甚至创下过接连五日的记录。 而那场朝会,更是奠定了昭国此后百年的强盛根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扶苏甚至可以说,那场朝会改变了整个中华文明的轨迹。 扶苏作为长公子、储君,自然也可以列位朝堂之上,所站尤在御史大夫王绾之前,仅次于丞相李斯。 此时,天空终于放明,咸阳宫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在丞相李斯与上将军王翦率领下,分为两列鱼贯入宫。 国尉司马错抱恙,无法上朝,因此武将理所当然由上将军王翦领衔。 默默跟着前方李斯脚步前行的扶苏,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说话声:“提前贺喜公子了。” 贺喜?扶苏听了李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捉摸不透,“敢问相国,喜从何来?” “公子稍后便知。” 扶苏还要再问,就听一旁负责监察百官仪容的礼官轻咳一声,扶苏咽下疑惑,转头看去。 扶苏正在琢磨李斯深意,面色冷峻,只见年轻礼官被储君冷冷盯视,吓得冷汗直冒。扶苏见状面色转暖,歉意一笑,不再言语。 年轻礼官只觉得自己被太阳一照,身上寒意散开,忘了自己出声提醒已经是职责之下的通融,说起来扶苏还要承他的情。心中不停感慨长公子果然待人和善。 大门距离章台宫足有上千米,众人走了十几分钟才堪堪踏上最低一级台阶。 台阶分为两边,中间雕有各种扶苏不认识的瑞兽,全都张牙舞爪,姿态甚是凶猛。 直到觉得稍有喘气,扶苏才摸到了章台宫大门。 身后的御史大夫王绾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仍是脸不红气不喘,见扶苏似乎略有疲惫,小声笑道:“公子要多吃肉才是。” 扶苏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上前两步跟上稍微走出一点的李斯,给自己本已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又加了一项锻炼。 待群臣站定,昭王政才从后殿扶剑昂首而出,身后自然跟着躬身伴随的赵高。 昭王落座,群臣在李斯带领下,躬身沉默下拜,嬴政挥手免礼,众人随即起身落座。 与后世王朝不同,战国君臣从不搞什么口称万岁的肉麻戏码,殿前议事也是坐着议政。至少在论政上,君臣地位是平等的。 扶苏虽然位列众卿上首,但他心知肚明,始皇帝让他上朝,不是让他展现什么储君风姿的。他来此的目的,更多是学习与观察,学习始皇帝,观察群臣。 眼睛耳朵都要用到,唯独用不着嘴巴。扶苏此前心中就早有打算,除非被问到,否则根本不考虑多说一句话。 李斯身为丞相,理所应当的当先坐起,向王上再拜,“魏公子无忌分魏而治,欲联五国而成合纵,以图西望,应早作打算。” 这是目前大昭的燃眉之急,一旦真的让魏无忌成功组成合纵联盟,昭国就将面临史无前例的巨大威胁。 以此作为大朝会的第一项议题确实再合适不过。 始皇帝大手一挥:“议。” 甘茂身为外相,自然第一个出言奏对:“长公子此前使楚,已与楚相约会盟,王上只需与楚王再提约盟,更可相约南北相王,即可避免楚国加入合纵。” 扶苏见提到自己,精神略微一提,时刻准备着被问话。此刻听甘茂提议南北相王,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这不就是先昭襄王时期,提出的“东西共帝”的变化么。 当时昭襄王想向赵国用兵,但是担心齐国捣乱,于是向齐王提议,两国东西共同称帝,最后齐王听了苏秦的建议,因此两王称帝不过两日就放弃了帝号。 扶苏心知,此时甘茂提出南北相王,是要借着楚王的虚荣心,打消其加入合纵的念头。因为甘茂比自己看得更明白,深知楚国才是合纵联盟的命门。 国土广袤,士卒数量在七国中又是最多的楚国,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决定性力量。楚国加入合纵,则合纵成,加入连横,则连横成。 只要楚国不加入合纵,一贯有墙头草姿态的燕齐必定不会参与,更何况来年楚燕已经约定要共讨齐国,就算想加入也没有办法。 甘茂话音刚落,御史大夫王绾也出言对答道:“楚王有一子,名启,其母乃先昭襄王之女,颇善大昭。可以请入昭,结两国友好。” 扶苏眉头一跳,熊启到底还是来了。这位熊启历史上是质子熊元的儿子,出生在秦国,后被封为昌平君,秦国相国。后来在秦国伐楚的时候谋反逃窜回楚,后被项燕立为楚王。 说起来这个熊启算是扶苏的表哥,他的入昭,想必会让母亲很高兴。 始皇帝称善,其余细节自有少府等人下去商议,不必在大朝会上详细讨论。 接下来李斯汇报了去年一年国库所得的税收与支出,税收来源很复杂,有马匹、盐铁、茅草、粮食等等,听得扶苏两眼发昏。 战国时期商品贸易还很不发达,大多数的交易依然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层面,如今小农经济在魏国李悝变法之后初见雏形,井田制崩塌,自耕农阶级逐渐兴起。 然而如今国家铸币能力有限,因为铸币价值必须要与自身含铜量挂钩,因此铜矿的开采量会极大限制货币数量。更何况战国时期的铜矿不但要用来铸币,更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 因为虽然春秋时代就开始有了最早的冶铁工艺出现,然而战国时期的武器大多还是青铜器。虽然列国,尤其是昭国,铁质的武器甲胄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更逐渐成为主流。然而距离铁器在军中的大规模装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考古发现,一直到了汉代,还有很大一部分军队使用青铜装备。直到东汉时期,铁器才能完全取代青铜器。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税收就不可能以货币形式缴纳了,因此各家各户缴纳税务的方式五花八门。 蜀中盛产丝绸,就以丝绢或者干脆以生丝交税,因为丝绢在此时是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 大家经常可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有赏人多少匹布的说法,这可不是皇帝苛待功臣。实际上比起沉重而难以携带的铸币或者金饼,人们更乐于接受轻便贵重的丝绸作为赏赐。 李斯讲完之后,自有上计吏再详细说明税收明细,以及比起去年来有哪些变化,近十年又有什么变动趋势。这是活脱脱一堂战国经济学讲座啊。 始皇帝听得专心致志,扶苏却有些打瞌睡,虽然提示自己这些也是自己必须了解的,仍然止不住得犯困。看来自己还真不是勤政皇帝的料啊…… 上计吏讲完,殿上众人都面露喜色,尤其是王翦领衔的各位将军们更是十分开心。显然是去年的收入颇丰,为接下来的用兵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此时文武之分并不鲜明,官员们更像是如古罗马王政时期或者帝政初期的公务员那样文武双全,文武之间的人员流动也十分频繁。完全不用担心武将们不通文墨,听不懂文臣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人才讲究的都是出将入相。比如之前提过的李悝,不但在各国中率先变法,助魏国称霸,更与吴起一起,向西攻占了如今魏王心心念念的河西之地,设西河郡。 再比如写下《吴子兵法》而名流千古的吴起。 吴起先是在鲁国杀妻求将,首战便以弱小的鲁国军队大败齐国,随后入魏为将,大小七十六战,全胜六十战,被誉为兵神。 随后吴起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楚悼王延请入楚为令尹,主持楚国变法。吴起的变法,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变法,希望从根本上推翻贵族阶级。 可惜的是,变法尚未完成,楚悼王过世,匆匆赶回郢都奔丧的吴起,被楚国贵族们乱箭射死于楚悼王的灵堂之上,变法功败垂成。 然而,即便最后身死,吴起也为自己完成了复仇。他在看到楚国旧贵族要射他之时,便大喝一声扑到了楚悼王尸身之上,因此贵族们射出的羽箭不但射死了吴起,也毁了楚悼王的尸身。 楚国法律规定:加刀兵于王尸者,夷三族。于是,六十多名贵族的全族老小,都为吴起陪葬了。 如果楚悼王能够再活得久一些,再给吴起一点时间,让楚国能够彻底完成变法,最后完成统一大业的,未必不能是炎帝后裔。 而在吴起身死三十二年之后,一位在魏国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公孙鞅,与吴起一样携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求贤令激励,应景监之邀辗转入昭,与孝公一起,开启了一场,改变中华文明走向的商鞅变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八章 大喜之事 岁入之事,在始皇帝一声“可”后,算是完成了汇报。 其实这等去岁的收支事务汇报与堪合,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完成了,大朝会上只是走个过场,让百官对此都有个概念,也给大家一些国富民强的信心。 岁入之后,冯去疾又上奏说到了行政区域的划分。 去年对赵国用兵,昭军攻下了荆门,如今要在此地设置郡县,以方便管理。另外此前的蜀中大乱,虽然借助国尉司马错的威势快速镇压,但是也显露出中央政府对蜀中管理的薄弱。 蜀中之地实在太大,足与昭国本土大小一般,又因为特殊的政治背景,难以直接管理,因此两代昭王均是以王室公子为蜀王以做羁縻。然而此时郎中令冯去疾提出要重新划分蜀中,显然是得了始皇帝授意,决议要废蜀王,以郡县制直接管理蜀中了。 扶苏对此并无异议,这当然是合理的。 先王命司马错攻蜀,杀死蜀王后,并未直接分割郡县,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做蜀王,以当地大族为辅佐,羁縻管理。蜀中之地只需要每年按时上贡即可,内里的民俗等还是大多不变,这可以说是古代的一国两制。 如今新王已登基二十五载,蜀中也已完全平定了近二十年,关中士民在政府组织下大量南迁,已经传了一代,这些人就是昭王直接设立郡县制管理的基础。 而此次的“叛乱”,也给了始皇帝动刀子的完美借口。 冯去疾所议,无一人反对,于是始皇帝金口一开,就将在蜀地设置郡县作为了明年的又一个大动作。 只是另一个地方是否要重新划分,却无人提起。那就是在始皇登基后亲自派军攻灭的故韩,如今的韩郡。众人对始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多心知肚明,没人想学老廷尉。 此事议定,已经到了午时。 宫女们忙碌穿插在队列中,为百官身前的案上奉上饭食与饮水,下午还要议事,自然不能饮酒。始皇帝也暂时离席去后殿用饭。 扶苏感觉得到,始皇一走,殿上一直绷着的紧张气氛骤然松了下来,看来在始皇面前始终觉得战战兢兢的,不止自己一个。 任何人,在这个太阳面前,都会心中振奋,一展长才。但离得太近,却也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他身周的阳光炙伤,甚至化为灰烬。 得了空闲,扶苏又想起之前入殿时李斯那一句没头没脑的恭喜,趁着此时大家都在用饭,轻声对李斯问道:“相邦此前说恭喜扶苏,未知详细?” 李斯放下筷子,轻笑道:“熊启入朝,公子母家得一强援,岂非可喜?” 不同于前世的秦朝宫廷,近些年昭楚关系紧张,因此昭国宫廷中很少有楚人,与母亲关系紧密的楚国王室之后更是一个都没有,因此李斯此时说是恭喜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扶苏还是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熊启入昭后就会被封为昌平君,还会被命为丞相,与李斯共分相权。但熊启这不是还没入昭呢,况且只是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至于一国相邦对储君贺喜。 疑惑间,用饭时间结束,始皇帝重新坐回王座,对赵高手势示意一番。赵高躬身领命,到后殿去了。 随后,一名身着青色曳地长裙,长袂束发披肩的高挑女子在宫人陪伴之下缓缓步入宫廷。 女子眼神清冷,嘴唇纤薄,神色凛然不可犯,走到王座之前站立了良久,却不行礼。 这女子面对始皇帝时还能表现得如此坚毅,扶苏大为欣赏的同时,也着实为其捏了一把冷汗。只看胆量,此女已经超越了大部分须眉。 好在女子只坚持了片刻,还是躬身参拜,语气颤抖:“长平,见过昭王。” 始皇帝轻轻点头,面上毫无喜怒,“坐。” 赵灵儿谢过昭王赐坐,赵高上前指引。 眼看两人径直向自己走来,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长平看服饰装扮应该是赵国女子,为何会在此时的大朝会上出现? 赵高接过宫女递上的蒲团,对正坐的扶苏低声笑道:“请公子往旁边挪一挪。” 扶苏盯着赵高,再看了眼面色依然清冷的青衣女子,眨巴了两下眼睛,直到赵高再次催促,这才确定这女子是真的要坐在自己身边。 眼见众人都玩味地看着自己,扶苏脸色胀红,只好起身向女子行礼,然后把自己的坐垫往李斯边上挪了挪,给女子腾出了地方。 赵灵儿看着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好看的大昭长公子居然红了脸,本来想笑,却想起自己此来的原因,生生忍住,不愿在昭国君臣面前让人看轻。 见着扶苏对自己行礼,赵灵儿心中冷哼一声虚伪,还是还了一礼,才施施然跪坐于上。 待赵灵儿坐稳之后,丞相李斯笑着看了一眼扶苏,直把扶苏看得莫名其妙。 御史大夫王绾起身上奏:“赵国来使恭贺公子加冠,送上厚礼。另外,赵王请以长平公主与大昭结为亲好,并送上荆门郡舆图以为嫁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 昭国君臣都为这等变故惊诧不已,这是否意味着选定的灭赵战略要发生变动?方才上殿的女子看来就是传说的长平公主,只是从未听说过还未结亲,就把王女送到敌国都城的。 扶苏是其中最惊讶的,他一直以为甘茂等人竭力破坏合纵,是为了在灭赵之时不被别国掣肘,但是看这意思,始皇似乎不打算一鼓灭赵了? 还有,将要结亲的长平公主就坐在了自己身旁,这个行为显露意思已经不是暗示了。扶苏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身边女子,心里总算知晓了李斯所谓的恭喜是什么意思。 赵高清咳一声,众人停下了议论,这才想起上首还坐着那位。 赵灵儿感受到扶苏灼人的视线,面上强自保持着冷意,却不免挂上了红晕,给她的英气中添上了一丝娇媚。 不同于魏无月含苞待放的天真可爱,长平公主已经是一朵可以采撷的盛开牡丹了。扶苏呸了一口,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始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扶苏刚刚浮起的一点旖旎念头,“准赵王所请。奉常。” 奉常是九卿之一,掌管礼祭。 奉常成颖领命出列。 “着奉常署筹办长公子扶苏与长平公主大婚。” “唯。” 这是明确了两国即将结盟,那么开春是否还要用兵? 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场大婚带来的变故,始皇帝又开始发问了:“春耕之后,大征全国,可得多少兵士?” 这意思是还要用兵? 征兵之事应该是国尉与内史一同商议,如今国尉司马错告病,上将军王翦自然责无旁贷。 王翦出列先言:“国库甲兵充足,足可再征三十万兵士。” 昭国的兵力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常备兵,一部分是临时征兵。 常备兵又分为各地负责治安与缉盗的郡兵、常年驻扎在边境的边关守军,最后就是用于野战的军队。总数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万。 最后一种军队的士兵才是大昭真正的精兵,武器、甲胄、训练、后勤都是最好的,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也是大昭战无不胜的关键。白起的北军、蒙恬的蓝田大营、王翦的南军,都是这种军队,数量不多,总共不会超过二十万。 另外一部分临时征兵,常用来做后勤支援,在简单的数月训练后用来做攻城时的蚁附或者把守一些不重要的城池。 因此后世始皇伐楚时,王翦坚持的六十万甲兵,是真的把始皇帝的家底全部掏空了,整个关中与蜀地的男丁都被征到了前线,如果算上后勤民夫,说是倾全国之力毫不夸张。 比伐楚更为夸张的,是原本历史上发生在秦昭王时期的长平大战。 秦军尽起虎贲百余万,车千乘,马万匹,赵国同样组织起带甲之士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两军对峙长平三年。 赵国国小,再耗下去不等沙场决胜,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就会因为供给不足自行溃散。即便对面的秦军比赵国的耗费多了近一倍,然而有蜀中、关中两大粮仓做后盾的秦昭王死了心要与赵国对耗国力。 向齐国借粮失败的赵国耗尽了最后一点粮草,魏国也拒绝了出兵援助,赵王无奈之下拒绝了廉颇的对耗之法,换上更擅长野战的赵括领军,主动攻击。 只是没想到秦军偷偷换了白起为帅,以轻军将赵军一断为二,又以数万骑兵断赵军粮道。赵括失算被围,亲身率领下突围五次,终究无法突破白起的包围圈。 此战,赵括无愧其父赵奢的英名,率领断粮长达四十六天,只能以人肉为食,绝境下的赵军,在被围困之下,杀伤秦军三十万余,己方仅付出了伤亡八万。 最后,赵括在突围中战死,失去主帅的赵军在弹尽粮绝之下向秦军投降。白起认为赵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五万。 此战后,白起就被赐死,再也没有机会领军灭国。究竟昭王还是白起下令坑杀,引起无数人争论不休,却终究只是个迷了。 听了王翦的数字,始皇点头看向内史。 内史一职相当于后世的户部尚书,掌管一国国库账本。 内史避席而出,躬身答道:“三座大仓均储粮充沛,足可供五十万军兵作战半年。” 始皇帝颇觉满意,“如此,春耕之后,起五十万大军,伐魏公子无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三十九章 打蛇七寸 魏无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扶苏从楚国带回来的红豆。 此物最相思。 扶苏天资聪颖,却对感情自来迟钝,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以岁月为刀,在这个从小就被嫁到异邦的少女心上,深深刻下了“相思”二字。 魏无月撅着小嘴,略有不开心。那日突然进宫,扶苏哥哥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好不容易等到日前刚刚回府,还没开心片刻,扶苏哥哥却又在她早上醒来前又进宫去了。 府里人说扶苏哥哥又要在宫里议事,宫中要议的事也太多了吧。她当然知道身为储君的扶苏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所以她一直很耐心,不哭不闹。嗯,偶尔会闹一下,就一下。 人人都说父亲是个大英雄,连扶苏哥哥提到父亲也是敬佩不已。可是她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了幼时严厉的目光和极少的怀抱。 想必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的,否则哪一个父亲会舍得将女儿无情地远嫁敌国呢?没关系,反正她也不要喜欢那个只剩一个符号的父亲。 扶苏哥哥喜欢她吗?哼,自然是喜欢的。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哥哥的诗句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很想与扶苏哥哥朝朝暮暮啊。 魏无月嬉笑着轻轻地点了一下自己光洁的脸蛋,无月啊无月,真不知羞。 魏无月小心捻起一颗红豆,抬手向阳,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晶莹剔透。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红豆,为魏无月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明媚。 魏无月突然不为扶苏哥哥的不辞而别生气了,她想明白了,扶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不是因为这里是长公子府,而是因为她在这里。 扶苏哥哥说要与她两相白首,那便就是两相白首,不会有变的。魏无月放下手臂,眨着眼睛傻笑,就算在这里等到白首也是好的。 魏无月笑着仔细将红豆收回锦盒,开始憧憬下一次见面。下次,自己会更加珍惜每一刻能相依相偎的时光,再也不乱发小脾气了。 她要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不能再让扶苏哥哥将自己当小孩子看待了,她已经长大了,做好准备了。一切准备,魏无月羞红着脸,补了一句。 她还要去练舞,据说楚国的郑袖之所以为楚王独宠,就是因为舞姿动人。她没想着要争宠,因为扶苏哥哥现在本来就是独宠她的,她只是想与扶苏再多一点美好的回忆。 不过到两相白首的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学,不急的。 —————— 大朝会在始皇帝突然的惊天之语后宣布散会。 然而百官可以回家了,扶苏却远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跟着几位重臣一起去后殿参与小朝会。 大朝会只是订下让百官得以明确的大纲领,剩下具体执行的细节问题,还要由重臣在小朝会上商议决定。 至于长平公主,则是被华阳夫人派人接去了华阳宫,在大婚之前,她都会住在那里,不会再与扶苏见面。这让扶苏着实松了一口气,能躲一时就是一时吧。 直到在李斯下手坐下,扶苏的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莫名多了个媳妇倒是其次,扶苏虽然不太适应突然与一个陌生人谈婚论嫁,但也早有被安排一堆政治联姻的心理准备了。 早年娶无月,说起来也是一场政治联姻,王上要以此离间公子无忌与魏王圉本就微妙紧张的关系。不过当时无月还小,自己完全可以当成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如今为了安定赵国的心思,斩断魏无忌来自赵国的可能援助,娶一个赵氏王女也是合情合理简单不费的。这个明显大了许多的媳妇,或许就不能像无月那样糊弄过去了。 这些问题可以容后再想,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扶苏确实为始皇帝令人惊叹的战略眼光折服了,这一手颠倒乾坤真是打到了合纵的七寸上。 魏无忌公认是当前合纵长最佳人选,人品、出身、才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此时无论昭国攻击哪一国,都有可能促成各国在魏无忌的组织下加快联合,而且无论哪国都不是大昭能够在各方掣肘下急切可下的,反而很容易会被合纵反噬。 公子分魏在扶苏等人看来实在是妙招,魏无忌通过分魏,将自己从魏王的制约中摆脱出来,能够更自由地支援赵国,给合纵提供了足够的转圜余地。 然而这样的妙招在始皇帝决意放弃攻赵,转而直接讨伐公子无忌后,变得毫无意义,合纵联盟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战略转圜的可能余地。 赵王迁懦弱无能,畏惧大昭如畏惧虎狼,在被白起于邯郸下耀武扬威一番后,非但没有怒而振作,反而更加惧怕昭军再次侵略。 能够用一个公主与昭交好,得到不被攻击的承诺,对他来说远比得到一个别国公子的支持重要得多,赵王迁根本不觉得一个魏无忌能保护他。 魏王恨魏无忌入骨,魏无忌被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况且中间还隔着个赵国上郡,魏王圉有充分的理由坐视魏无忌被攻灭。至于丢失的国土,被屠戮的国人和将士?那片国土,那些国人,早就不是他魏王的了,宁与友邦,不与国贼。 楚国是唯一有一线可能对魏无忌施救的。春申君与信陵君私交甚笃,同时在楚国朝政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随着楚王年纪渐大,日益深居宫中不出,春申君在屈氏与昭氏的支持下,更加一言九鼎。 如果此时楚国背盟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却也只是麻烦罢了,只有半国之力的魏无忌,与兵强马壮将星如云的赵国截然不同。 赵国本就是军力仅次于昭国的一流强国,赵军虽然败绩居多,却也是能够与昭军一争长短的。甚至赵奢能够以弱势军力大败昭军,李牧可以将白起锁在上党,这些都是赵军强大的证明。 这也是昭国此前为何要放着更好欺负的魏国不管,一定要咬下赵国这个硬骨头的原因。只要赵国被攻灭,昭军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大昭一统的步伐将毫无阻碍。 而本就在河西之战后一蹶不振的魏国,如今又一分为二的西魏,根本没有足够力量抵挡尽起大军的昭军,恐怕魏无忌政权等不到楚国援兵就会快速灭亡。 即便楚国真的将国中矛盾压抑住,能够倾力来援,已经具备三线作战实力的昭军也根本不在意,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揍。 更何况如果甘茂冯去疾之策成功,昭王楚王南北相王,然后互派质子结盟,楚国未必愿意为了魏无忌背盟,对楚国而言这根本无利可图。 扶苏还在品味着始皇帝伐魏无忌的深意,重臣们已经开始讨论伐魏无忌的领军人选了。 上将军王翦担任中军主将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剩下的是要决定两个分路主将以及副手的人选。 扶苏在这等军国大事上插不上嘴,况且他也没想插嘴。 白起无论如何都会有一路主将的位子,不必自己多嘴为他争取,只是不知道自己托他去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讨论时间并不长,毕竟有能力有资格作为一军主将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中军主将王翦,副将杨端和,监军扶苏;右军主将蒙恬,副将王贲,监军冯去疾;左军主将白起,副将司马靳,监军辛胜。 羌瘣接替王贲,前去驻守西戎。 扶苏暗自咋舌,这阵容真可谓银河战舰了。三名主将就不提了,不是军神就是战神。副将也是将星闪耀,杨端和历史上参与过灭赵之战,王贲本身就与其父一起灭亡六国。就连监军辛胜那也是灭亡燕国的狠人。 再算上目前名声还不显的章邯、李信与韩信,说是全明星阵容,毫不夸张。 在他们身后,丞相李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军械,带领百万民夫刑徒保障前线后勤。 昭国丞相自古就身兼将作大匠,负责全国兵器的制作,所有兵器出炉后都会刻上“昭王政xx年,丞相李斯监制”的字样。 可以想见的是,全国的兵器作坊都将会在始皇帝的命令下开足马力,为统一之战昼夜不息地运转。 即便是对后世现代化军队而言,要供养一支五十万大军的后勤,都是一项恐怖的任务。 淮海战役时期,为前线六十万解放军战士提供后勤的,是整整三百万推着小车的农民。 而李斯,要用三分之一的后勤人数支撑起兵力相差仿佛的军队。 提到后勤,扶苏又不由想起那个以善于处理后勤而闻名于世的大才萧何了。不过萧何现在应该没有那种调度全国的能力,这会儿应该还只是一个跟着刘邦胡闹,喝酒不给钱的荒唐年轻人吧。 话说回来,这次作为中军监军,对扶苏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能够亲身经历体验战场的好机会。 身为监军的他不需要指挥作战,只需要好好学习王翦等人是怎么做的,好好看看军中从大到小各个齿轮是如何互相咬合,推动大昭战车隆隆碾压而前的。 统一之战,终于要开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章 蒙混过关(求一下推荐票) “公子以为,谁的嫌疑最大?” 大朝会散了几天后,扶苏借着要商讨春狩之事的理由将樗里偲叫了过来,其实还是与他商议一下刺杀事件。毕竟有这么一群杀手或许就藏在身边,换了谁心里都踏实不下来。 扶苏神似悠闲地躺在书房榻上,咬了两口魏无月递上的枣子,听闻樗里偲相问,将枣核吐到魏无月伸出的小手上,先嘲讽了一下自己的“腐败”,才起身作答。 “我原本以为是几个弟弟不甘寂寞,但是查案的结果,似乎是魏国势力下的手。” 樗里偲也是斜躺在地,用手肘撑着自己,敢在扶苏面前如此慵懒作态的,恐怕只有这个与扶苏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樗里偲了,“公子有没有考虑过,胡亥之母?” “开始有过怀疑,“扶苏实话实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胡亥的疯癫母亲,”不过胡姬在宫中势力弱小,想在王上与母亲眼皮底下安排刺杀,可能性不大。况且杀了我对她和胡亥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报复。” 扶苏有些不相信:“就为了报复我把他儿子送去楚国,就冒着夷灭三族的风险行刺?” “女人嘛,恨起人来哪里会管什么有利可图。” 魏无月瞪了一眼这个言行无状的夫君发小,将手中枣核扔了过去。 樗里偲发觉失言,赶紧告罪,好在魏无月也知道樗里偲为人本就不羁,也不与他计较,只冷哼了一声,又给扶苏递枣子去了,打定主意不给这个樗里家的赖皮鬼吃半颗。 扶苏哈哈一笑,接过魏无月手上的甜枣,对两人的打闹颇觉有趣,“就算胡姬发了疯,可还是解释不了她在宫中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樗里偲挣扎着起身将枣核捡起,扔到漆盒中,“胡姬或许没有,可她身边之人有。” “你说的,是中书令赵高?” “不错,赵高是胡亥的授学先生,一直以来就是胡姬母子的靠山,赵高若是想要安排这样一场刺杀虽然有些行险,却并非毫无可能。” “可他如何能调动甲士呢?这是五官中郎将的职权范围,赵高能量再大,也不可能,更不敢把手伸到宫中侍卫中。要是让王上知道了,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所谓甲士埋伏,是公子从小太监所言内容中推断而来的。而咸阳宫大搜半个多月,可没有任何甲士埋伏的证明。况且所有执勤甲士当夜的行动都对的上,并无嫌疑。而如果公子记忆无差,小太监只说要将公子带去某地,可从没提过埋伏之人是不是甲士。” 扶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他对这等暗流涌动的宫闱密谋实在痛恨中又有畏惧,历来在宫廷斗争中身死的公子数量远远超过死于战场之上的。相比之下,战场上明明白白的血肉横飞,堂堂正正的刀光剑影,反倒更让人觉得安全,他开始期待数月后的正式出征了。 想到出征,扶苏不由看了眼仍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的魏无月,想着晚些时候得找机会跟无月聊一聊,毕竟此战要对敌的,是她的父亲。 夫君要随军征讨自己的父亲,这对谁而言都会被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无论哪一方获胜——目前看来她的夫君有绝对优势——都是一种折磨。对于心思单纯的魏无月而言,或许对这样的事情更会手足无措吧。 另外,那个赵国女子的事情也要谈一谈了,扶苏不希望她从别人处听来此事,扶苏宁可亲自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妻子。 魏无月见扶苏看向自己,也笑容盈盈,温柔地与扶苏对视,柔荑轻轻拂过扶苏的唇角,指尖细腻的触碰,传来心上的,是甜蜜的依恋。 被强行喂了一把狗粮的樗里偲连咳数声,才让两人分开,扶苏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将魏无月的小手握着放了下来,“说到哪儿了?” 樗里偲叹了口气,“说到未必有甲士埋伏。” “那还有什么人?太监也都查过了。” “公子忘了,除了甲士与太监,宫中还有一批人的存在。” “宫女!” —————— “护送?我等无须……” “要的要的。”不给荆轲反驳的余地,来将面带微笑,却不容置疑地命人将使团围在了中央。 荆轲面色凝重,却见面前的小将军虽然面色随和,姿态放松,他身周的护卫却都神态紧绷,似乎早已做好了自己暴起伤人的准备。 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壮汉,从见面时起就一直咧着大嘴直愣愣盯着自己,笑容阴森。 使团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数百甲士将自己牢牢包围,不由一阵慌乱。 荆轲见拒绝不成,心知自己一旦露出丝毫敌意,眼前名为护卫的甲士立刻就会成为收割性命的死神。 但只要自己沉住气,不给对方借机生事的机会,这支不知受命于何人的军队应该不会敢于对使团下手,没有王命就擅杀使臣,放在哪一国都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对方有王命在身,早就动手了,肯定不会与自己站在这道中废话许久。 荆轲打定主意不能与对方起冲突,先是回头用眼神严厉警告冲动易怒的秦舞阳不得擅动,这才回过头对那位带头的年轻将领抱拳道:“如此,有劳了。” 看到对方笑容玩味中带有遗憾,荆轲知道自己赌对了。“小将军如何称呼?” “不敢称将军,在下是前将军麾下五百主,章邯。” “不知前将军为何要派章五百主前来护送,莫非前路不安全?”荆轲驾着车,小心地套着话。 章邯却不吃他这一套,“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疑问,少府可以当面问将军。” 果然下命令的是白起吗?荆轲从章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得到了一些讯息,对方让他当面问,难道白起已经回了咸阳?可两人素昧平生,白起为何要对自己不利? 荆轲猜得没错,白起的确已经在数日前回了咸阳,章邯一行是他在回咸阳途中见到了秘密出城的扶苏后才派出的。 当日扶苏觉得燕国使团或许有意图在刺杀王上前先解决掉自己,企图一劳永逸,因此在遭到刺杀后以调查的名义出了城,偷偷见了白起一面,向他借了一队兵。 扶苏本意是直接找机会杀掉荆轲以绝后患,章邯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因此一上来就将使团团团包围,一副来者不善的做派,又作出疏于防范的表象企图引对方出手。 不料荆轲思虑周密,看破了章邯的打算,没有上当。章邯没有了下手的借口,也没办法直接下令进攻。如前所说,擅杀使臣,在昭国是重罪。 要怪或许只能怪孟贲的表情太吓人,一点也没有疏于防范的样子,反而更像是随时准备杀人越货的凶徒。 章邯没准备与荆轲多言,冷冷丢下一句话后,就回到了队列后方,紧紧观察,只等使团露出破绽就下令冲阵。代替章邯,策马走在荆轲身边的,换成了孟贲。 此时孟贲脸上没了那副渗人的笑容,光溜溜的脑袋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玩,只是挂在马鞍一侧的大椎时刻提醒着荆轲,这是个择人而噬的猛兽。 手握这头猛兽缰绳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小心回话。 “扶苏怀疑燕国使团与行刺有关?” 白起坐直着身体不敢放松,按着扶苏所言,毫无掩饰地和盘托出:“回王上,是的。公子说燕国使团出发的时间太过奇怪。各国的及冠贺礼都是提前数日甚至十数日到咸阳的,只有燕国是在公子及冠已经结束后才匆匆出发,这是其一。 其二,使团首领荆轲素来在山东游侠儿中颇有名声,极擅剑击,然而未曾在燕国任职,如今却被命为使臣,意图不明。 其三,按照时间推算,燕国使团进入我国境内之时,正是公子遇刺之时,太过巧合。” 始皇帝思索片刻,“虽有些牵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白起蒙混过关的喜悦还未升起,就听始皇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不顾王命私自用兵的理由?” 白起避席而出,躬身请罪:“王上赎罪,只因事出紧急,燕国使团其时已到了函谷关下,公子意思最好不要让使团进咸阳。”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扶苏的胆子!” 白起闻言大震,单膝跪地:“白起惶恐,此事皆因公子与起担忧刺客对王上不利……” “够了!”始皇狠狠打断了白起的自辩,“滚出去,把扶苏给孤叫进来!” 白起匆匆起身,手忙脚乱地行礼,然后鼠窜而出,见到扶苏正站在殿外台阶下,两人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上有宣,请公子入内。” 扶苏领命,从白起身侧缓缓走过,在旁人视线不及处,与白起轻轻击掌。 只要王上没有当庭惩办白起,这件事就算是蒙混过去了,只等章邯那边的捷报到。 截杀使团而已,屈原都干得,我堂堂长公子就搞不得了?扶苏在心中给自己又打了会儿气,这才跨过殿门。 白起出殿后,赵高捡起大王方才暴怒下拂到地上的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却见王上面上似乎并无怒意,反而嘴角微翘,竟似乎是在,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一章 大雁南飞(第二更,再求下票票)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敢密会孤的大将,令其私自出兵。” 扶苏偷眼看了一眼始皇帝,一如所料的在这位面上看不出喜怒,虽然心知自己应该赌对始皇帝不会严惩了,但真的直面这位,心底还是有些打鼓。 扶苏只能口称不敢,老老实实低头准备挨训,感觉回到了被老师点名的时光,只是老师可不会杀人。 “为何是白起?” 扶苏愣了一会儿,怎么不是生气摔东西的戏码? 扶苏畏缩问道:“父王何意?”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嬴政嗤笑一声,这个儿子怎么有时候胆大包天的自己都吃惊,有时候却怂得可恨,”孤问你,为什么不找距离函谷关更近的李信借兵?李信与你关系更亲近,且就在蓝田大营,为何不用他?” 扶苏见始皇确实没有立刻算账的意思,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李信在军中未久,尚未培植亲信,恐怕还没调兵出营就会被蒙恬将军知晓,到不了函谷关就会被拿下。” 这小子有点意思,嬴政对扶苏的回答稍微有点满意,“那蒙毅呢?黑冰台善于暗杀,为何不直接向蒙毅求助?” “黑冰台是王上直属,扶苏不敢染指。” “废话,孤把黑冰台交给与你一向交好的蒙毅,其中含义,你敢说没有拿捏过?没动过一丝心思?” 扶苏嘿嘿一笑,对始皇帝的徉怒并无惧怕,坦然道:“父王恩重。” 嬴政看着这个越发圆滑的儿子,心中有些好奇,这个自小方正的儿子都是跟谁学的。能言善辩还是其次,这心眼怎么也越来越多了。劫跟韩非,都不是这种人啊。 赵高心中咯噔一声,听王上和扶苏对话中透露的意思,王上似乎的确有让扶苏把持黑冰台的意愿? 扶苏打了个哈哈后还是说了老实话:“蒙毅执掌黑冰台未久,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泄密给谁?” 扶苏哪会上当,当下只是傻笑,不敢接话。 “白起独自领军日久,又是归营途中,走散几百人合情合理,你可是这么想的?” “父王明鉴。” “为何事后要让白起对孤和盘托出?” “此次燕国出使,燕王欲与我国结盟,以与楚共伐齐国,如果贸然杀了所有使臣,等于是逼燕王倒向合纵。” “你觉得刺杀与燕王无关?” “不错,此事乃是甘相此前密信所说,是燕太子丹私下行事,目的就是要破坏两国结盟。” 甘茂的密信,嬴政自然是看过的,闻言点头:“既然不能杀尽使团,你私自调兵之事必然会暴露,倒不如提前知会孤一声。” “扶苏有罪,请王上责罚。”扶苏跪地大拜,姿态极为恭谨。 “你倒是颇有心机。若是刺客果然藏于使团之中,确是不好处理,杀与不杀都是麻烦。起来吧,少在这惺惺作态。” 就如始皇帝所言,如果杀了使者,必然会导致燕王惶恐,以为昭王怪罪。如果不杀,总是要见到,到时只要使者表露刺杀意图,那还是会逼迫燕王倒向合纵。 太子丹倒是下了一手好棋。嬴政对这个与自己长子同龄,却名声更胜的太子有些赞赏,等看到自己儿子,却也十分欣慰,自己的崽也不差不是。 至少胆大包天这点,确实有点自己年轻的影子了,不过还是差了点心狠果决,一队使团而已,死于盗贼之手又不是不可能,燕王破。 “你为何要来看我是否无恙?” “公子之前遇过刺……” “所以你就来看看我是不是又遇刺了?” 清荷低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 扶苏这才想起,当日自己遇刺后想去华阳宫求援,遇到的就是这个小宫女,难怪对方会来,想必是那日的情状太过吓人,给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自己一进宫,就默认自己可能会遇刺了。 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激,这姑娘还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看自己的,“如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清荷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扶苏温暖的笑容,又赶忙低头,翻动着衣角,“公子……公子言重了。” 说笑间到了华阳宫,扶苏正要进门,想了想转身对小宫女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去帮我做事的。还有,以后不可随意擅离职守,会挨鞭子的。” 清荷恍惚点头答应。 扶苏笑着摸摸小宫女的小脑袋,转身进门去了。 清荷傻站半天,然后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嬉笑一声,蹦跳着回宫去了。 华阳夫人正在刺绣,见儿子来了,笑着摆手免了扶苏大礼,让他坐在旁边陪自己说话。 看了看母亲的刺绣,华阳夫人显然是刚开始动工,扶苏看不出大概,出声问道:“母亲这绣的是什么?” 华阳夫人笑道:“吉服,你大婚时要穿的。” 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就在华阳宫住着,忙抬头四顾,还好似乎人并不在殿中。 华阳夫人好笑地瞥了扶苏一眼,“别看了,大婚前你们可不能见面。虽说情状特殊,六礼却不能废。” 周礼虽然已经式微,但还是普遍影响着当下社会的婚丧嫁娶等仪式,按照周礼,诸侯之子娶妻,一套流程下来就要半年。不过如今早已没人真要完全按着周礼来了,何况用兵在即,婚礼怎么也会在两个月内完成。 然而就算再简化,对扶苏而言也繁复得紧,只能说幸好有母亲帮忙操办,自己倒是不必太过为此费心了。 扶苏看此时吉服上被绣了个好像鸟头的东西,问道:“母亲这是绣的鸳鸯?” 华阳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乱说什么,你是要娶亲,又不是结拜,绣鸳鸯作甚?” 扶苏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古人一直将鸳鸯视为兄弟情深的标志,首个将鸳鸯比喻为情侣双宿双飞的,还是唐代的卢照邻。 不好意思地笑笑,扶苏追问道:“那这是个什么鸟?” “大雁。雁南归,喻义无论隔了多远,良人都会归。” 扶苏略为沉默,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从未有过以统一为己任的他,即便已经经历过许多事,却还从未对自己所处的乱世有切身之痛。 此刻面对着一件还未绣好的吉服,扶苏却莫名的真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这天下的那一份责任。在统一中国,尽罢刀兵之前,还不知有多少娘子再也盼不到良人。 大雁已南飞,良人归不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二章 军机郎 扶苏盯着大雁图样出了会儿神,华阳夫人也没唤醒他,只专心绣制吉服,一时间殿内万籁俱静,只留下衣物摩挲的声音。 从思索中醒来,扶苏看似闲聊道:“母亲可记得樗里偲?” 华阳夫人手上不停,随意道:“自然记得,樗里家的懒小子,前些年跟王上求了个太子舍人的。” 樗里偲的懒看来是众人皆知了,扶苏笑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好友开脱一下:“懒归懒,樗里偲还是有很有才智的。” 华阳夫人也乐了:“才智自然是有的,不然寻常人这么摆明了不想辛苦为官,早被王上赶出咸阳永不录用了。” 扶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过他提起樗里偲可不是为了聊这个好友的性情过往的,“母亲知道,前些日子大索咸阳宫,并无收获。” “我也觉得奇怪,宫中似乎并无异样。” 扶苏正要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断讲出,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停地打量周围的宫人。 华阳夫人正疑惑扶苏怎么突然住了口,回头一看他这番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尽管说就是,若是自己宫里的人都管不好,我早死在楚国宫廷了。” 扶苏赧然一笑,倒是忘了这位母亲可是在幼时就与兄长在诡谲多变的楚国宫廷相依为命,帮助楚王巩固地位的宫斗高手。 论及宫廷中的波谲云诡,昭国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楚国,楚国宫廷的血腥程度历来是冠绝七国的。 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母亲温柔的一面,却是忘了母亲能在宫中看似不争,但可保二十多年盛宠不衰,可不是全靠了自身的美貌与娘家的强势。 扶苏在母亲揶揄的笑容中放下心来,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测和盘托出:“早间儿与樗里偲推断案情,说到宫中侍卫与太监均已查清楚,并无异样。我原本以为刺客可能来自宫外,直到被樗里偲提醒,宫内除了侍卫与太监,可还有一类人存在。” 华阳夫人一点就透,闻言也是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宫女!” 见周围宫人并无异样,连脸上的面容都未变,扶苏心中赞叹一声母亲好调教,今后得闲还得向母亲讨教一下御人之术。 “母亲说得是。但是儿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此事又不想通过中书令与中车署,以免打草惊蛇。” “你对赵高有怀疑?” 我都快想直接控告他了!扶苏心里狂喊,面上却神色淡然:“不错,宫中如此大事,中书令全然不知情,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说不通。” 华阳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暗中越过中书令,利用在宫中的势力私下打探。“此事母亲来做,我儿放心就是。” 扶苏大喜,对母亲好一阵夸,乐得华阳夫人欢笑不已。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看日头西斜,扶苏才依依不舍地与母亲作别,出宫回府。 刚到府门口还没进门,就见家老等在门口,一看到扶苏坐骑就跑了过来:“公子,忠国君母子二人前来拜谒公子,已在府里等了多时了,主母正在陪着,公子快些去吧。” 忠国君?扶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这才想起父王之前封了劫一个忠国君,家老口中的应该是劫的孙子——山,如今叫尉山了。 扶苏一阵恍如隔世之感,劫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心头,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家老跟着继续啰嗦:“主母那个性子,公子是知道的,那是坐不久的。若是怠慢了忠国君……” 扶苏奔波了一天,已经累极,听到家老啰嗦实在不耐,压住心头火气,伸手阻止了家老叨叨,“去安排些吃食,我自去见忠国君。” 家老领命告退,扶苏这才觉得耳根子清静不少。 进到屋中,果然见魏无月正与一个妇女坐在上首交谈,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两人都笑得开怀。下首坐着一个垂着脑袋的怏怏少年,神思不属的样子。看来这就是忠国君母子了。 魏无月当先发现了扶苏,轻呀一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过桌案扑到了扶苏怀里。 扶苏怕她摔着,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又是跳高又是狂奔的,直到她安然无恙倒在了自己怀里才放下心来,“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魏无月嘿嘿一笑,正嘟着嘴要亲亲,却突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脸颊蓦然羞红,说了声告退就一溜烟跑了。 扶苏哭笑不得,上前与忠国君母子见礼,总不能抛下等了许久的母子二人去跟无月玩闹。“无月被我宠坏了,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莫要怪罪。” 母子二人自然口称不敢,蔡氏笑道:“无月天真可爱,又得公子宠爱,真让人羡慕。” 扶苏也笑着揭过,问起了正题,两人今日到访总不会是闲话家常。劫与自己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如果他的后人来求助,自己能帮肯定是要帮的。 蔡氏笑道:“昨日听人说王上决定春耕之后就要对魏国用兵,且任命了公子为中军监军。”见扶苏点头,蔡氏笑容更加真切,“尉山年纪小,又自幼失怙,我一介女流对他的前途实在帮衬不上,所以想请公子在军中为山儿谋一个职司。” 这蔡氏倒是消息灵通,前几日刚才定下几路领军人选,还未公布于众,她却已经知情。据说蔡氏能量不小,看来果真如此。 看来蔡氏是想让尉山在军中镀个金,这很正常,功臣之后无论是想走武将还是文官,有个从军的履历总是好看一些。扶苏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被提到了名字,却仍然耷拉着脑袋的尉山,心中略有不喜,面色也稍稍冷了下来。 昭国国力雄厚,对外无论是军争还是外交都是屡屡获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昭人强烈的自信心。长期处在强烈自信的人群中,扶苏也被浸染颇深,故而对于尉山这种畏畏缩缩的人,天然就有排斥。 蔡氏八面玲珑,从扶苏方才的面色变化就推断出自己儿子恐怕没有入公子的眼,心下着急,事先说得好好的,要让他好好表现。然而不过枯坐几个时辰而已,尉山就已经跟霜打了的似的,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得到公子欣赏? “山儿!”蔡氏心中焦急,声调稍微高了一点,把尉山与扶苏都吓了一跳,尉山更是浑身一抖,不过好歹是抬起了头。“快谢过公子提携!” 尉山听了母亲吩咐,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向扶苏规矩行礼轻声道:“谢过公子提携。” 扶苏让尉山不必多礼,“老廷尉与我有师生之谊,又与其子共同为国捐躯。他的后人,无论嫂嫂来不来请,扶苏于情于理都是要帮衬一二的。” 蔡氏抹了把泪,抽噎道:“有公子这句话,妾就心安了。” 扶苏劝慰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蔡氏的哭泣劝回去,心中对尉山自有一番计较。 就尉山这摆明了从小被母亲溺爱,没吃过苦头的样子,当个兵都怕他害死队友,要是让他当个屯长之类,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己的兵造反了,真上了战场也是送菜的。 要是让他做后勤吧,又怕他能力不足,没法按时送货。大昭军律,运粮失期,可是要斩首的,到时候谁给求情都不好使。 短短时间,扶苏从军政到后勤各个职位想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安顿尉山的位子…… 与冗官庞大的山东六国不同,昭国的官吏职位极为精简。尤其是昭军,更如同一架极为精密的仪器,这架仪器任何一个位置出错,立刻就会被极为严格有效的审查机制定点排除。 看着蔡氏殷勤的眼神,再想想当初老廷尉对自己的帮助与牺牲,扶苏决定给尉山在这架仪器之外另谋一个去处。 “尉山乃是老廷尉家的独苗,若是放在前线,万一有个闪失,扶苏也不好向嫂嫂交代。” 蔡氏虽然有着将儿子推出家门历练的打算,也想让他通过实打实的军功在昭国站稳脚跟。毕竟在以武立国的大昭,没有军功的人家,永远都是抬不起头的。 然而扶苏说得也有道理,在前线上立功是容易,可也容易没命啊,这根独苗如果断在了沙场上,她怎么有脸葬在尉家的祖坟里。 蔡氏未多思索,便点头道:“公子思虑周详。” 扶苏见蔡氏未反对,继续说道:“扶苏身为监军,本就有向上将军进言之责,然而一人所思总有所漏,故而我欲向王上奏,请设军机郎,供参赞军机之用。” 蔡氏不知道这个军机郎是个什么职位,参赞军机听起来不错,但给人感觉更像是五经博士,并无实权的样子。 她猜得没错,就尉山给扶苏留下的糟糕印象,扶苏哪里敢给他什么实权职位,为了安这个嫂嫂的心,扶苏又加了一句:“军机郎的人员,扶苏打算从青年俊杰中选拔,樗里偲便是我欲要征召的第一人,原本觉得人数太少,如今有尉山来助我更是再好不过。” 蔡氏深知樗里偲与扶苏的铁杆关系,闻言总算放下了心,对儿子的前途颇觉有希望,欣喜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自家人,嫂嫂不必如此拘谨。” 此时,家老来报说是吃食已经备好,于是扶苏留了两人用饭,才让人把他们送出门。 接下来,就是去找懒鬼樗里偲,想办法让他同意做这个自己临时构思出来的军机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三章 围炉夜话 “不干。” 咬着芦苇管侧躺在床上吸着酒水读书的樗里偲毫无悬念地拒绝了扶苏的诱惑。 “我需要你。”扶苏决定打感情牌。 “不,你不需要。” “此次可是我首次上战场,心中忐忑,身边怎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参赞查疑补缺呢?” “公子就监个军,忐忑个啥?就上将军用兵那个稳妥,对你的那个宝贝,怕是一路进了安邑,公子都见不着半个魏人。” 扶苏的借口被樗里偲不屑一顾地戳破,恼羞成怒,一把拿过樗里偲正喝着的酒樽一饮而尽。 樗里偲看着扶苏挑衅的目光,也不甚在意,“呸”的一声吐掉了芦苇管,“咸阳到安邑远隔千里,这一路颠簸,公子是想我英年早逝?” “一路都是辎车,不用骑马。” “公子就直说吧,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扶苏决定还是不能让好友知道自己打算拿他当个糊弄人的借口,想了想编造道:“我想成立一个参谋部,其中都为少年英杰,专门为主将参赞军机,谋划计策,分析情报查疑补缺。还可以培养年轻将官的用兵经验。” 樗里偲开始听着混不在意,后来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公子是说,类似王上身边的中书郎?” “对对对,”扶苏眼睛亮了起来,这樗里偲真是好配合,“中书郎是王上用来培养年轻郎官们的治政经验,军机郎就是用来培养将官的。” “公子思路的天马行空总是能让偲豁然开朗,这等职司确实对指挥层是极好的补充。” 扶苏连连点头不已,“这么说,你答应了?” 樗里偲起身下拜,郑重行礼:“甘为公子驱驰。” 扶苏上前扶起樗里偲,两人相视大笑。 如此,樗里偲算是正式为扶苏征辟了。此前樗里偲的太子舍人一职跟扶苏其实并无关系,即便人人都知道扶苏是储君,可只要始皇帝一天不立太子,两人就没有正式的从属关系。 因此樗里偲此前为扶苏出谋划策,严格来说并不名正言顺。如今樗里偲接受了扶苏的征辟,就正式将两人绑在了一起,日后如果樗里偲犯了事,扶苏是要承担责任的,这就是连坐制度。 昭国的连坐制度始于商鞅变法,这个制度也被儒家,以及许多其他学派的学者认为是昭法酷烈的最重要证据。 所谓连坐制,最早是指什伍连坐制。商鞅变法初期,编户齐民,以五家为一伍,设置一位伍老进行管理;十伍为一什,设置一位什长,各家要互相监督。如果有人犯法,其他人知情却不举报,也要受到处罚。 后来,又扩展为举荐人与被举荐人之间荣辱与共的关系。荣其实未必,但是一人犯法,另一个如果知情不报,是逃不了的。 这对在《春秋》中明确提出要“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儒家来说,简直是背离天理人性,教儿子告发父亲,离间亲人邻里的恶法。 事实呢?自然是儒家的抹黑。 昭国的“诉讼案件”分为公室告与非公室告。没有血缘关系的贼人犯法,属于公室告,官府必须受理。但是以子告父,以妾告君,都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得受理,并且还要劝阻告者。不听劝告非要起诉的,还会受刑。 这在如今看来是不平等的法律,但在长者为尊,以孝治国的古代,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了。 另外,昭法还有规定:“子盗父母,父母擅杀、刑、髡子及奴妾,不为公室告。” 就是说如果你对父母偷盗、伤害等,父母把你杀了,官府是不会管的。非但如此,如果你不孝顺,父母去官府告发你,那你很可能就会被官府抓了坐牢,甚至会被直接杀死。 所以在古代当个儿子真挺不容易的,父母看你不顺眼就是两巴掌,惹急了还能告你个不孝,那你这辈子就完了。因此始皇帝就算不以王上的权威,只以父亲的身份,要想杀扶苏也是名正言顺,都不用自己动手。 扶苏原本说服樗里偲后就要走,毕竟天都要黑了,家里还有娇妻等着。可樗里偲却仿佛被扶苏的设想勾起了兴趣,非要跟他探讨一下军机郎具体的品级、职责范围、负责机制等等一系列细节问题。 这还是那个慵懒得看书都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樗里偲? 扶苏无奈,只好请颂芝去屋外找自己的随从们,派个人回去跟魏无月报个消息,就说晚上不回家睡了。 看樗里偲这势头,想必是不会在宵禁时辰前就消停的。咸阳原本是各国都城中唯一一个没有宵禁的,这多亏了昭法,毕竟在昭国,当强盗真不如当兵。不过由于扶苏遇刺,最近咸阳城也开始有了宵禁。 颂芝笑着答应一声,就去门外吩咐人送信去了,回来时带了个火炉,上面热着温酒,显然是打算让两人边喝边聊。见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又吩咐厨房做了些宵夜。 有吃又有喝,两人谈性又渐浓,直是一发不可收。开始还在聊军机郎的事宜,后来敲定了个大概,就开始东拉西扯了。 从商鞅变法聊到吕氏春秋,从齐桓公九合诸侯聊到韩赵魏三家分晋。 “公子以为,周室衰微,症结在何处?” “在封建。” “何解?” “周天子分封近亲与功臣为诸侯,看似壮大羽翼,实则削弱己身,士大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天子。两代之内,诸侯尚能尊天子,相安无事,两代之后,必会相互共伐,视天子如无物。” “那为何齐桓公借天子之名却可以九合诸侯,北抗匈奴,南讨蛮楚?” 楚国在春秋时一直没有得到过诸夏的承认,称其为南蛮。即便楚国灭亡七十余国,最终北上与晋国争霸成功,周天子也只是捏鼻子给了楚君一个子爵的位子。 你没看错,如今的楚王理论上来说的爵位只是个子爵。因此楚国从来没有中原这套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体系,毕竟自己家国君都只是个子爵,封个侯伯什么的说不过去。 这也是甘茂提出南北相王很大概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楚国君臣实在太需要中原正统的承认了。 楚国其实挺好玩的,他们一方面自立门户,别人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玩,建立了一套迥异于北方诸国的官僚与爵位体系,楚君也是第一个僭越称王的。 另一方面,楚国也特别渴望中原文明的承认,用的礼器,服饰,都在极力向中原靠拢。每次诸侯会盟,楚国也都是最积极的,别人不带他们,就会特别生气。 扶苏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周礼。正因为有周礼的存在,各诸侯的身份才“合法”,没有诸侯能够无视周礼的存在。而正因为周礼的存在,即便再过衰微,周王室始终都是天下正统。” 樗里偲深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偲还是对周室衰微缘由有不同见解。” 扶苏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润嗓子,闻言放下酒樽,“愿闻其详。” “周室衰微,在井田制。诸侯之所以不服王命,均因井田。” 这倒是新鲜说法,扶苏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听樗里偲继续往下说。 “所谓井田,乃是各国国君将耕地作为私产,以供农奴国民耕种,因此各国国君便实际掌握了土地收成与国民,不再受制于王。 其后田齐代姜与三家分晋,是因为士大夫坐大,然而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井田制。” “井田与封建,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扶苏将两根手指来回翻转。 樗里偲哈哈大笑,点头称是,拿起颂芝刚满上的酒樽又与扶苏示意后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又都才思敏捷,于是酒一樽接着一樽,肉一块接着一块。熬到除了一个眼光越发明澈的颂芝外,其余伺候婢女都沉沉睡去,还都丝毫没有困意。 直到天将破晓,喝了一整晚的扶苏有些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让樗里偲与颂芝拍手叫好,却把自己吓了一身冷汗的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虽然还好没把后面一句“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说出来,却也足够吓得扶苏酒醒了大半。 两人喝得慢,却还是喝光了第三坛,颂芝正要再去取,扶苏赶忙摇手止住了她,“委实是不能喝了。天都明了,我得回府睡上一觉,然后进宫。” 樗里偲虽然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事有轻重,况且两人其后喝酒论古今的机会还多的是,于是也没有强留。只吩咐颂芝送客,就自顾爬上了床睡觉去了。 颂芝先为主家告了个罪,见扶苏并未介意,也跟着笑了。“公子学贯古今,颂芝佩服。” 初春的清晨还是冷得厉害,幸亏颂芝考虑周到,将樗里偲的大氅借给了扶苏穿,才免了清晨坐车的遭罪。 扶苏谢过颂芝,上车后道:“不必送了,外面冷的紧,快些进屋吧。” 颂芝行礼作别,扶苏还礼之后,便吩咐驭手扬鞭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四章 刘季追星 大门紧闭。 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的五人,到了都城,虽说大家都不肯坦诚,但到底弱了些气势。五人间互相推诿扯皮,就是没人有胆前去敲门的。 “刘季,还不是你个驴蛋非要拉着我们几个来的,你不去谁去?”夏侯婴脾气本来就差,又风餐露宿的赶了好几天路,如今好容易到了地方却吃了闭门羹,更是一肚子火。 眼前情形跟刘季给他形容的什么折节下交、飞黄腾达的场景完全不同,哪儿能给刘季好脸色。心里直嘀咕,明知这刘季为人极不靠谱,这次自己这是吃了什么迷药,才又信这泼货一次? “少他娘跟老子在这儿废话,老子又没逼你!腿是长你身上的,当初屁颠颠的非要跟着老子,赶都赶不走。老子跟你说没说过投靠有风险,你听了?老怨老子,你亏不亏心?”夏侯婴脾气差,刘季又哪里是好相与的,听了夏侯婴言语,当然不干。 虽说自己或许是稍微高估了一点点自个儿的名声,没能让信陵君大开府门迎接,上来就封个大将军啥的,那也跟他刘季没关系不是? 卢绾见兄弟二人斗上了气,赶紧来做和事佬:“你们俩都少说两句,信陵君没见着,干粮也快吃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要不我吹个唢呐,没准府里的人一听就出来了?”周勃拿出随身带着的唢呐,跃跃欲试。 刘季双手拢袖,耷拉着脑袋斜视周勃,没好气地数落:“你吹个屁,别人听了还当你给信陵君奔丧呢!唉,可惜萧何没在,不然他到底读过些破书,能跟人搭的上话。” 周勃见自己的“好主意”得不到支持,心中不满,嗤笑道:“人家萧何得了举荐,正在县城里当官,哪儿能跟着你胡闹。” 刘季呸了口唾沫,没接话。 一直沉默在一旁,还是个小孩的樊哙见几个哥哥你推我让的,大概瞧出来他们是想去敲门。樊哙等得无聊,心说几个哥哥也太谦让了,不如自己去抢个头功。于是也没跟几个人打招呼,就自己上去敲门去了。 樊哙看着高耸的大门心中嘀咕,果真不愧是季哥儿经常挂嘴上的豪杰,这门都看着比旁人家的富贵。 几人还在那边争吵不休,却见门自己开了,再仔细看下,却是樊哙那小子不知何时跑去敲开了门,这让被“抢”了头功的几人都有些悻悻然,嘴上却当然说不出丧气话。毕竟行走江湖,气势第一。 门开之后,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儒士打扮,腰上配着一把看着与老人一样很有些年头的古剑。 看见敲门的是个小孩,老者没有直接赶人,而是温和问道:“小友何事?” “我找信陵君!”樊哙丝毫不慌,抬起头朗声而答,声如洪钟。周围行人听了这个小孩的话,纷纷驻足,对着这个胆大的小子指指点点,面色古怪。刘季几人看在眼里,难免心中有了嘀咕,觉得风向不对,当下就想扯呼。 老者却对周遭的嘈杂不屑一顾,仍是一副慈祥面孔:“公子此刻不在府里,你去安邑寻他吧。” “我不找公子,我找的是信陵君!”樊哙小脸全是茫然之色,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老迷糊了? 刘季几人终于清醒了过来,走上前来向老者手忙脚乱地行礼,老者见几人行礼多不规范,心知来者都是草莽,想必是还不知公子分魏之事,想来投奔。 这种人,老者这些日子也接待过许多了。对好面子的魏王圉而言,公子偷了兵符,还带着兵占着安邑不归,显然觉得脸上被打的生疼。魏王自然不会将自己被耍的消息扩散开来,远离大梁的乡下人不知此事,再是正常不过。 如今整个信陵君府都是风雨飘摇,三千门客除了早随公子去参军的,都早已星散,如今还守着这座府邸的,只有自己这种受了公子大恩,却无力随军杀敌的顽固老人了。 几人里也就卢绾好歹跟人读过一点书,萧何不在,待人接物就看他了。卢绾先是向老者恭敬行了个后生礼,起身后道:“见过长者。我等五人皆是慕信陵君之名而来,望长者通禀。” 老者此前就已推测出几人的目的,闻言只是点点头算是答礼,“方才我与这位小友已经说过,公子不在府中,你们要是有心,就去安邑找他吧。” 若是以往有人来投,即便信陵君不在,老者也肯定会将人接进府里,至少要设宴款待才不负了信陵君的名头。只是如今信陵君府自身已是朝夕难保,将几人接进府里只能是害了他们。就连自己与几人在此交谈,落在有心人眼中,或许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可知的祸患。 直接杀奔信陵君府,有些人或许不敢,但教训几个与信陵君或许有些瓜葛的外乡人以在魏王圉面前作为晋身之资,有这样想法的投机之人不知凡几。 几人听闻自己等人不远百里来投,信陵君却不在,应门的老者看来也是冷冷冰冰,没有接待的意思,众人不免垂头丧气,正要转身而走,却被老者叫住。 老者看几人服饰破败,心知对方乃是势穷来投,即便不能招待一二,也不能让人空手而归。 几人应声回头,只见老者从门内接过一个包裹,交给打头的卢绾,“这里是十金,拿着做路上花销吧。” 卢绾捧着包裹欲要推辞,却被刘季一把夺了过来,“长者赐。” 满篇礼经,刘季就记下了这么一句,此时用来确实恰到好处。 老者并未对刘季轻浮的行为表示不满,这些年他见过的浪荡子多不胜数,况且这个年轻人眉目之间虽然狡黠之色居多,但也难得真性情。因此并无作色发怒,只是依然云淡风轻地作别,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几人用老者给的钱买了些饭食,蹲在路边的凉亭中就吃喝了起来。樊哙年纪还小,刘季不许他喝酒,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孩子们觥筹交错,好不羡慕。 几人吃得痛快,不多时就整得满地杯盘狼藉。夏侯婴在胸口抹了把油渍,嘴中还占着半根鸡腿,含混不清道:“刘季,你说咱们还去寻那个劳什子信啥君不?” 刘季将鸡骨头随意扔到地上,拿着手指抠出牙缝中的鸡肉,看着挺大块,于是舍不得扔掉,又给放到了嘴里:“废话,老子做事从来有始有终。” “可安邑在哪儿啊?” 刘季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乡巴佬,能摸到大梁,还是跟着萧何所托的商队一路北上而来的,他哪儿能知道安邑在哪个方向。 但这难不倒刘季,他混不在意道:“找人问问就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夏侯婴却提出了异议:“安邑是旧都,据说离昭国很近,远隔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太耗时日,路上也不安全。” 周勃点头称是,离家日久,他想媳妇儿了。 此时出行对普通人来说可谓危险重重,民生凋敝、战乱频仍,这都是滋养盗匪的极好温床,除了有大批人手护卫的大型商队,很少有人愿意走远路。每次出行,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次冒险。 卢绾也不愿意:“家中为我捐了个县中的下吏位子,我这次跟你来就是抱着若是得不到信陵君赏识就回去为吏的心思,再不能耽搁了。” 刘季也没出言强求,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心中掂量着为了见这个偶像一面,千里迢迢远去安邑是否值得。 樊哙见没人问自己,感觉自己受了忽视,急切道:“我跟着季哥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娘的,老子的志气还不如个娃娃。刘季狠狠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下定决心了,“那你们仨回乡吧,我带着樊哙自去安邑。” 周勃劝道:“曹氏还在家等着你呢,你就不念着她?” 刘季哪儿能不念着曹氏厚重的胸脯还有温柔的小手,尤其是一想起那两瓣肥腻,心头就是一阵火热。可他刘季是要干大事的,哪儿能被个娘们绊着,那不跟周勃一样了嘛? 刘季冷哼一声,“你回去跟曹氏说,老子要去飞黄腾达了,让她在家等着。等不住了就改嫁算了。” 几人见刘季连让曹氏改嫁的话都说出来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也都不再劝解,只把剩下的酒菜都风卷残云解决完,就要分手。 刘季扔给了三人一个金饼,让他们当路费。倒不是刘季舍不得钱,主要他们两人这一行太过遥远,没点钱傍身确实不行。 此时所谓的金饼并不是真的黄金做成,而是用黄铜做成的饼块状,价值并没有汉代金饼贵重,不过一块金饼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夏侯婴三人告辞而去,刘季招呼樊哙跟上,他们要在大梁找找有没有去安邑的商队。 —————— 昭王政在大朝会上的言行并未保密,因此昭国即将对魏无忌用兵的消息随着各国谍子和商旅的走动,渐渐为天下人所得知,各国对此自然反应不一。 首当其冲的西魏民众理所当然的开始了恐慌。昭军乃是虎狼之师,这个观念在六国人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随着新郑被攻破,故韩人或死或被罚为刑徒,故韩的悲惨遭遇更让与韩国本就一衣带水的魏人心中忐忑。 幸亏这几年赵国扛在了对抗昭军的最前线,被昭国占住河西高地从而被扼住喉咙的魏国才得以在近在咫尺的强昭铁蹄边上,瑟瑟发抖地渡过了几年时光。 随着国都东迁,留下的无力举家搬迁或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西魏人都心知肚明,已被魏王明确放弃的西魏之地早晚都是昭王政的囊中之物,只看昭王什么时候下嘴了。 如今看来,昭王已经忍耐不住了。 西魏人难免对赵人的“懦弱”有了怨恨,两国互相共伐这么多年,赵王怎么就认怂了呢?不是说赵人胡服骑射,有不输给昭军的兵士将军吗?难道都是赵人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再者说,去年冬,信陵君还对赵国有过窃符之恩,赵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 说起信陵君,西魏人自然对这位公子无忌满怀崇敬,不然安邑等城也不会遇到信陵君就大开城门。 可是崇敬之余,对这位大英雄,魏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怨念。若不是公子无忌非要救赵,昭王政肯定还在跟赵国死磕,哪里会加刀兵于魏国? 如今可倒好了,得了救助的赵国君臣转身就把公子无忌和他的西魏给卖了,昭军还没兵临城下,赵王迁就把自己最宠爱的长平公主嫁了过去,这下西魏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东边的魏王那是绝对指望不上了,北边的赵王是大昭长公子的岳父,南边的楚王是人家的舅舅。论起来咱们家公子也是那位长公子的岳父,可是公女都嫁过去多少年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想来就是个不得宠的,何况男人自来都是喜新厌旧的。 眼见灭顶之灾迫在眉睫,外援又都指望不上,绝望下的西魏人开始了自迁都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东迁浪潮。与其说东迁,实际上不如说东逃更为确切。 有土地的纷纷将世代传承的土地贱价卖出,以往价值千金的古董更是被压价到了几乎白送的境地。然而急需套现的魏人只能一边骂着奸商可恨,一边迫不及待地半卖半送。 如此狂热的东逃潮流,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军中,每日逃离营地的逃兵与日俱增,即便晋鄙下了死令杀一儆百也无济于事。 于是原安邑令,在魏无忌入城后被提为假丞,实际上的西魏丞相曾培向魏无忌建议关闭国境,派兵强行阻止东逃浪潮。 魏无忌断然拒绝,并令新安邑令在城中派人向民众喊话,他魏无忌明日要在旧魏王宫城头,向安邑国人讲话。 他要学着老师苏秦做一回纵横士。只不过这次,他要游说的不是君王。 而是国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五章 礼崩乐坏 今夕何夕? 自大学毕业后再未喝醉过的扶苏终于醒了过来,脑袋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口中实在干得厉害。 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扶苏转过头,就见魏无月扑闪着两个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手碰着脑袋靠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扶苏撑坐而起,吞下两口唾沫稍微润了润沙哑的嗓子,有些疑惑地问,喜欢赖床的魏无月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扶苏哥哥赖床了!”魏无月两眼微微眯起,笑得像只初次抓到母鸡的小狐狸。 扶苏一愣,昨晚的记忆这才零星被勾起,原来自己不知觉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喝醉了。这算是意味着自己开始真正对这个世界敞开心扉了吗? “被你抓到了。”扶苏被魏无月干净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嘴角微翘,“口渴得厉害,帮我端点水。” 魏无月应了一声,起身到桌上用陶杯接了一杯水端了过来。扶苏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许多。 除非是必须讲究礼数的场合,扶苏无论喝酒吃饭都尽量不用青铜器皿,他觉得用那种东西放置的食物,迟早会害他因重金属超标而死。 原本想再赖一会儿床,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与奉常商议春狩祭天的礼仪、大婚的安排,还要向王上请奏设立军机郎,要与上将军协商出兵事宜…… 扶苏只觉得浑身无力,真想找个洞冬眠算了。话说别人家公子也像自己这么忙的吗? 事有缓急,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春狩,再有五天就是春狩祭天的日子了,拖延不得。设立军机郎一事,可以在与上将军商议后两人一起上奏,如此最好。 至于大婚,母亲来催了再说,在此之前还得跟无月说一下,扶苏看了看魏无月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扶苏哀叹一声,还是打算起身了,他得亲自去奉常署一趟。奉常虽然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然而这个时代极为重视祭礼,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负责祭祀的奉常如今乃是九卿之首的重臣,地位尤在廷尉之上,自然不是他长公子可以呼来喝去的。 再者说,相比于在家中谈政务,扶苏更愿意在官署里谈话,至少显得正式一些。 魏无月见扶苏想要起身,赶忙将门口侍立的婢女唤进来,帮着自己为扶苏换衣。 昭人尚黑,以黑色为上,因此长公子扶苏的衣袍自然都是一水的黑色,只在外袍的边上点缀以红色花纹,绣有金边。 周代贵族服饰为上衣下裳,昭人也不例外,而且分了许多层,穿着极其费时费力,三人一起帮扶苏穿了将近十分钟才算穿戴齐整。 然后再就是梳头。如今虽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男子大多却也都留着长发,因为要有足够的头发用来戴冠。昭人的爵位与官职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在头顶的冠上。 最低级的公士不能戴冠,只能梳一个椎髻,用布条绑起来;到了第二级“上造”爵位,可以戴麻布做的尖顶圆帽;到了不更以上的军官,可以戴上板冠以示尊荣,板冠上的线条多寡代表的爵位高低。 到了五大夫爵以上就可以换上材质不同的高冠了,这就代表进入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了。 扶苏是长公子,位比封君,自然也是要戴高冠的。作为李斯的正式弟子,有正规文凭的扶苏按礼还可以给高冠两侧挂上带子,即所谓高冠博带。不过扶苏嫌麻烦,除非是大型祭礼场合,一般不会戴。 脑袋上顶个高冠,扶苏时刻就要注意得抬头挺胸,或许这也是制订礼仪的礼官们想要的结果。 要去谈正事,又是跟奉常谈话,扶苏不得不郑重其事地穿戴上整套礼服,最后再给身前左侧腰带上佩一块硕大的玉环就算是能出门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门不佩玉,就跟现代人出门不戴表一样。 府中自有御手将车架准备好,高进也亲带一队精锐甲士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出了长公子府,赶往王城边上的奉常署。 扶苏一觉就睡到了午后,正赶上了咸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 繁华的咸阳城街道挤满了士农工商,人们或行色匆匆或安步当车,却将扶苏车架给堵在了路上。 咸阳的街道与城外的直道与驰道不同,并没有划分出严格的行车与行人的区域,因此常有人车挤在一团的场景。 扶苏命一旁的书记员——御笔吏——将城市道路规划写进自己上奏的备忘录里。 虽然街上行人马匹众多,然而与同时期的欧洲或后世城市不同,咸阳城的街道非常干净,根本看不到牲畜粪便。 商君变法之后,昭法继承了殷商之法,严令禁止在街上乱扔垃圾:“弃灰于道者,黥”。意思是把垃圾扔到街上的人,就会被在脸上刺字。儒家说昭法酷烈,这是他们没见过商法,在商朝往街上扔垃圾,按律是要砍手的。 就以扶苏举例,他的车架有四匹马拉车,如果这四匹马有一个拉屎在地上,扶苏没有及时清理,按照律法是要给他脸上刺字的。 当然身为储君,代表王室脸面的扶苏不必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被毁,但是御手就躲不过了。因此每次出行,扶苏队列中总会有一两个专门负责清理粪便的“捡屎官”。 至于拉车马匹的数量,如果按照周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的规定,扶苏身为诸侯公子,使用四马拉车是明显的僭越。如果在西周被人参一本给天子,自己是会被剥去衣裳鞭刑伺候的,还会被减掉食邑以作严惩。 然而春秋以来,礼崩乐坏,诸侯士大夫所用的礼器形制对比西周已经有了全方位的僭越。春秋时已经有士大夫使用了九鼎的器具,达到了天子的仪制却没人敢管。这个大夫就是扶苏家的实在亲戚,赵王迁的祖先。 昭国与赵国同为嬴姓赵氏,系出同源。因此说起来扶苏跟赵灵儿按礼是不能同姓结婚的,然而还是因为礼崩乐坏,诸侯之间的联姻早已不顾周礼了,表哥表妹互相嫁娶的不知凡几。 奉常署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六章 以武立国 奉常成颖最近也是十分忙碌,春狩祭天迫在眉睫,储君大婚也需要时时与宫中沟通,春耕大典也要操办,就连两个月后的三军誓师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是再忙,长公子莅临,成颖于公于私还是得抽出时间见面的。还未到奉常署,早有前锋将扶苏的造访告知,于是奉常左丞常勖领命率众出迎,将扶苏一行请到了中庭。 丞,是卿的下属。左丞,相当于大副,是在奉常署中,奉常卿以下的最高负责人。 奉常署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之景,众多的匠人在各级官吏指挥下辛苦劳作,面积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中庭犹如工场一般热火朝天。 在常勖引领下穿过中庭,扶苏脚步不停,目光却不时被庭院中各类闻所未闻的礼器吸引。尤其是此前只在博物馆欣赏过的,被土壤腐蚀得光泽暗淡的青铜器,突然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青铜器在它被使用的时代并不是绿色的,刚刚出炉的青铜器皿,都是黄澄澄的金色。所谓青铜,是在多年的氧化之后才会被锈蚀成青绿色的外观,青铜器的名称就是由来于此。 当下的人们自然不会将金色的礼器叫做青铜器,而是因为金色的外观,将其称之为“吉金器”或者简称为“金器”。 庭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自然要数五尊形制巨大的青铜鼎。鼎,国之重器,非王侯不得擅用,这五尊鼎自然是给扶苏用来祭天的。天子九鼎,诸侯按照爵位可用七鼎以下。 昭王是七雄中唯一一个得到周王室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公爵,因此作为昭王公子,扶苏按仪制可以用五鼎。话说回来,扶苏才是各国储君中唯一一个可以公子自称而不用脸红的。 燕国是伯爵,太子丹别说是太子了,叫他公子都是抬举了。齐国原本是侯爵,然而那是姜子牙的后裔才得以继承的,作为如今的田齐君主,田建祖上出身只是个士大夫而已。 韩赵魏也是一样,都只是士大夫,根本不是被承认的诸侯。相比之下,楚王的爵位更高些,是子爵。 燕国是各国中硕果仅存的老牌诸侯,与周王室源出一脉,均是姬姓,自西周召公受封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相比之下,昭人祖上是给周王室牧马的,是在护送周王室从镐京迁都洛阳之后,才得以被封在昭地。 昭地当时早已被西戎占领,昭人在戎狄包围之中浴血奋战两百年,才得以在中原的西陲之地站稳脚跟。为了抵抗戎狄如家常便饭一般的杀伤掳掠,昭人前几位君王没有一个不是战死的。如此又过了数百年,直至襄公之时,昭国才得以晋身诸侯。 此后,穆公灭西戎十余国,开土千里以成霸业,昭人又东向吞并三十七国,这才有了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直到被吴起的魏武卒接连大败,尤其是阴晋之战,五十万昭军被五万魏军大破,六国卑昭,被孝公引以为国耻,这才有了知耻而后勇的求贤令。 过中庭而入,只见奉常卿成颖正在吩咐几位僚属工作。 成颖看到扶苏进门后,赶忙暂且挥退众人,上前与扶苏见礼,随后又引扶苏坐下,命人奉酒。 成颖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是昭国朝堂上的实干派,虽然是昭国老氏族出身,但一向与李斯交好,也是极力鼓动昭国东进的中坚力量。 只见扶苏甫一坐下,成颖便开门见山:“公子此来,想是为了春狩祭祀一事?” 扶苏点头称是,“春狩祭天迫在眉睫,便来看看一应礼器可曾备全。” 成颖并没有问扶苏来奉常署是不是来聊大婚的,因为他虽然也要负责扶苏大婚,但是如今的婚礼,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就是说这场婚礼的筹办跟谁都有关系,就是跟当事人没啥关系。就算是以长公子之尊,扶苏也莫能例外。 成颖胸有成竹:“公子且放心,春狩祭天的礼器早已备好,一应人员操演也都已完成,一切都有往年成例可依。只是要劳烦公子今后三日,每日都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前来排演祭天大礼。” 扶苏自无不可,又给自己的行程上安排了一项必做之事。 不多时,又有几人前来向成颖请示工作,扶苏见祭天之事已经谈得差不多,就向对方告辞。成颖也没有挽留,起身亲自将扶苏送了出去。 离开了奉常署,日头不过稍稍偏了一些,扶苏决定去上将军府与老将军王翦商议一下共同上奏设立军机郎之事。 上将军府并不叫上将军府,这么说有点拗口,实际上上将军府府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的是“王府”。 上将军这个职位其实并非常设,而是一种临时性的派遣,类似于古罗马民主政治时期的独裁官,当任务完成后就会自动解职。 只有当寻常的局部战争无法解决问题,国家需要一位统筹十万以上大军的将领进行全面战争之时,才会由王上建造拜将台,亲自拜一位大将为上将军。 然而进入战国末期以后,各国之间的战争早已不是局部的小打小闹了,战争的规模和持续时间都在不断提升,动辄就是几国联合数十万大军相共伐。 在这种情况下,极度需要一个能够站在全局的角度把控国家战略的人能够持续性作出判断与决策。在这种需求下,原本为临时性职位的上将军,持续时间便越来越长。 王翦第一次得拜上将军是在伐楚之战,战后便还军归朝,将上将军的印玺交还给了昭王政。 然而自灭韩以后,王翦的上将军之位就一直没有被收回,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到了大家几乎都已经忘了,王翦实际上的职位是左将军。战国以左为尊,四将军理论上平起平坐,实际上的排名应该是左、前、右、后。 考虑到接下来即将要由老将军统军攻魏,以及之后必然会发生的统一之战,想必在接下来不短的时日内,王翦依然能够把持上将军之位。 上将军的府邸在王城的另一侧,原本直接横穿咸阳宫是最近的路线,然而在宫中驱车太过招摇,扶苏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老老实实沿着“绕城高速”绕了半圈。 同样因为提前知会,王府的家老早早便候在了门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七章 慧眼独具 王翦有四个儿子,除了嫡长子平西将军王贲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从了政。显然王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贲在内,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因此没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说起来王贲还是扶苏的亲戚。王贲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姐姐,因此扶苏应该叫他一声姑父。 之所以成年儿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为昭国变法以后,国法规定,每一户不得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则要加征数倍的税金。 这被称为小户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习以为常的大家族主义,改变国人只知族规,不懂国法的陋习。 孝公变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长权威深重,与楚国相似,族长虽无官无职,但仍对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对昭王的权威是极大的挑战。 常有国法不责,却有族长行家法刑杀重臣的案例发生。对私刑严格禁止的商鞅与孝公自然都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就提出了“小户制”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小户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为了使人民忠于国,而非忠于家,将族长的权威与势力从根本上进行了限制,再无力对抗国法。 不用说也知道,治国先齐家的儒家对此也是捶胸顿足的。东汉两晋南北朝的世家门阀林立,与豪绅一起上欺帝王,下压百姓的格局,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当然,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自耕农被逼为农奴、家富而国穷,无力抵挡北方游牧入侵、寒门子弟无法出头等问题,在儒家大义下,都是小瑕疵罢了。国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续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时代,李世民仍然对当时“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风气厌恶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气得唐文宗都发出“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慨。 但在昭国,敢于挑战君权的大族,早就死绝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杀七百人,渭水为之发红。商君借此早将“国法昭昭”四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国人的骨髓里,无人敢有片刻忘怀。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资豪富的大族,宁可多缴纳几倍的税赋也要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远,例如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虽然分家,然而实际上全族都挤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习性,同类而聚。 但是对已经站在武将最高点的王翦,罚税还是其次,违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谨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王翦比谁都心中有数。 扶苏与上将军自来亲善,家老自然也与长公子熟识,并不将扶苏当外人,在扶苏刚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领人前来殷勤将他迎进了门。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几代人一直为王家服务,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却。与王家一起迁入昭国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与本家断了关系。 在战国时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这样世代为一户主人服务的人不知凡几,忠诚度往往十分可靠。这样的人的数量,也是一个家族的底蕴和兴盛的体现。 扶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楚国就带来了不少继承自母家,世代忠诚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当然,这些人也会逐渐从华阳夫人传给扶苏。 在家老小心引领下,一行人穿堂过廊,到了上将军待客之所,扶苏却发现原来今日上将军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高进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苏跨门而入,只略为扫过那个客人,先与老将军见礼,“见过上将军。” 王翦长身而起,先是笑着回礼,然后亲昵地拉住扶苏的右臂,亲自带他坐到席上,这才坐回上首。 扶苏也笑容盈盈,与老将军寒暄着坐下,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龄在三十上下,脸型方正,面容刚毅,眉眼之间英气勃勃,与扶苏一样也头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为扶苏引荐道:“这位是杨平南,年少有为,原本便要想办法与公子引荐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结识一二。” 扶苏闻言恍然,原来是即将作为王翦副将攻魏的杨端和,对方来拜访上将军,目的应该与自己相似,均是商议军机。 杨端和此人,扶苏此前也略是有耳闻。灭韩之战时,此人不过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军候。因为在灭韩之战中卓有军功而被主将王翦看重,提升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过最让此人名声大噪而使扶苏知晓的,还是他在对赵之战时的卓越表现。 当白起与李牧互锁上党之时,杨端和以弱势兵力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三年之内配合司马靳拔赵二十余城,将昭军的战线整体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荆门一线,这才让白起突袭荆门畅通无阻。其人也因功被封为平南将军,加爵官大夫。 杨端和用兵与后来的李信相似,极为擅长轻骑的长途奔袭,曾以五千轻骑将赵奢企图围歼他的五万余兵力在狭小的上郡戏耍了三个来回,面对赵奢多次诱歼都未上当,被赵奢讽刺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戏称为泥鳅将军。 王翦话音刚落,杨端和便起身向扶苏见礼:“杨端和,见过公子。” 扶苏笑着答礼,“泥鳅将军的雅号,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杨端和曾经将“天下第一勇将”折腾得毫无脾气的上郡之战,无不大笑。 阏与之战,赵奢是踩着昭人的军旗赢得的。昭王政更是当着满朝公卿,将上将军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将羞辱得无地自容。 不错,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将”的说辞,看似是在赞赏赵奢,但听在昭军将领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赵奢居然躲开了西线与北线,跑到南线去了,昭人隔着整个赵国就是想报仇也报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让杨端和逮着了机会,稍稍解了一点恩怨。 那一战虽然并无多大战绩,原本企图调动赵奢主力,蚕食上郡的战略也被赵奢看透,宁可放弃围歼那个“泥鳅”,也将上郡防守得泼水不进,令昭军久顿不入,只得撤军。 因此杨端和虽然赢了与赵奢的侧面较量,但却输了正面战场的大局,因此不能算获胜。但是这一战虽然未得军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老将们,最重要的是上将军的好感。 阏与之战,赵奢战胜的,就是当时还年少气盛的王翦。王翦当时提出的奇袭阏与之策,即便今天看来也称得上妙计,然而却为赵奢死战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战直接推到了数年后的汉中之战,更险些毁了一代名将的自信。这一战也因此改变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这是后话。 三人笑罢,又由王翦提议为大王寿,于是扶苏与杨端和便与老将军一同举爵饮了三爵。 喝完几爵酒后,场间也热络了起来,酒桌议事,古人诚不我欺。 杨端和先向扶苏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来是向上将军禀报兵士训练以及兵器储备情况,方才已经与上将军禀报完毕,就不打扰了。” 杨端和深知扶苏与王翦交好,两人商议的事或许自己并不适合在场听闻,于是与扶苏见礼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辞。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认为杨端和与扶苏初次见面,如若交浅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苏此来却是为了公事,而且设立军机郎之事多少与杨端和这个副将也有关系,便道:“扶苏此来也是与上将军商讨军务,杨将军坐下听一听无妨。” 杨端和正要起身,闻言稍有怔愣,这长公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然后下意识看向上将军,当王翦微微点头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听。” 两人的动作被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二人关系或许不仅是相互欣赏,这样也好,良好的关系更有利于战事。 扶苏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设立军机郎之事缓缓道出,提到了樗里偲与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养年轻将官、整合情报等作用,军机郎还是一个放置并无贤才却有显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这与扶苏前几年设立的积阴阁其实异曲同工,只是积阴阁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这种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当,放在积阴阁又显得有些慢待,给个类似于中书郎的职位却是恰到好处。 杨端和虽然不像老将军那样一眼就洞察了扶苏的小心思,但对于军机郎的设立也抱有积极态度,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在明白了军机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实权将领,不会与各级将官直接争权后,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公子以为,这第一批军机郎应该如何选才,总数有几人?”上将军在看透了扶苏的用意后作此问,自然是要看扶苏怎么分蛋糕了。 扶苏对此当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设立军机郎自然也有扶植亲信以及交好军中将领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为限,上将军与扶苏举二人,杨将军举一人,可以直接入选。校尉以上每人可举一人,由我等三人择优选用,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的分配方式可谓皆大欢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头,表面上他与扶苏都有两个名额,但别忘了还有个校尉推举,要论掌控军中校尉的能力,扶苏跟老将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杨端和虽然只有一个直举名额,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亲信,对扶苏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苏也借此向各级将官卖了个好。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干啥啥不行的亲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议定,由上将军王翦牵头,三人共同以中军将领与监军的身份上书嬴政,请设军机郎。 谈完正事以后,扶苏又多留了一会儿,与老将军把盏言欢,再同新认识的杨端和交流交流感情,这才走出了上将军府,与杨端和在门口又互道珍重才分开。 扶苏的两个直举名额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给樗里偲一个宝贵的名额,扶苏自然乐意得很。然而尉山这个,确实有点让扶苏心疼,不过谁让自己对老廷尉有亏欠呢?就当是为了劫了。 原本扶苏是想把韩信也搞进军机郎里来的,能够在王翦身边学习他的一举一动,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统军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 然而韩信这会儿还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机智与胆识的少年,相比于与其他九个军机郎共同学习,扶苏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扶苏,你真把老……我当成保姆了?” 在扶苏戏谑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没敢在扶苏面前自称“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这又来一个什么韩信,我长得哪一点像老妈子了?” “老子就问你章邯有没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说“老子”,扶苏可没这顾忌,该怎么逼逼怎么逼逼,丝毫不理会白起那张臭脸。 白起吃了个暗亏,气得嗨呀乱叫,却反驳不得,谁让章邯确实有才,而且他还亲自当着众多亲信的面夸过那个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黑着脸道:“你说老实话,这个什么韩信真的如你所说,跟章邯差不多?” 扶苏故作高深地笑笑,“绝无虚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着扶苏瞧了半晌,才道:“韩信且不去说,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郸之后与其交谈,才有所察觉。” 扶苏自然不会告诉他是书上看来的:“无他,慧眼独具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八章 修罗场(新的一周,求下推荐票,拜托~) 夜已深。 华阳宫内外一片沉寂,除了一盏远远悬在门口的起夜小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整个寝殿都被清冷的黑暗包围得密不透风。 一如那夜的荆门关。 只是那一夜的空气中,除了黑暗,还有血腥。 赵人俘虏如同犬彘一般,被早有准备的昭国军队屠戮殆尽,不要说是殊死抵抗,就连惨呼声都是几乎方才将她惊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掐灭。不,那手或许是有形的。 那是司马欣的手。 在他推开房门露出凶狠面目的刹那,赵灵儿就知道了,那个男人远比自己以往面对过的任何人都要可怕,都要阴险。 如今身居区区校尉的司马欣就如此可怖,如果有朝一日他得以掌权呢?这就让昭国人自己操心吧,赵灵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翻了个身,徒劳地寻找着睡意。 还是睡不着。 她知道司马欣之所以除了刚开始面露凶光外,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又将她亲手送给昭王政,是想凭借她,在昭国宫廷中得到帮助,甚至借此得到昭王的赏识。 想做我赵灵儿的提线人?他也太小看自己这个赵武灵王之后了。若是自己如此容易就会受人摆布,又哪里会有勇气逃出邯郸,甚至踏入战场? 可是转念一想,在昭国举目无亲的她,如果想在宫廷一种站住脚,甚至与人争宠,是不是真的需要与那个人互帮互助? 赵灵儿耻笑一声,争宠?别说自己根本不想嫁人,即便如今为了赵国,为了父王和母妃,真的屈身嫁了,那也上演不来与人争宠的无聊戏码。能与扶苏两不相见,才是最好不过的。 打定主意与司马欣再无瓜葛,赵灵儿却仍然无法安枕,只能再翻身横躺,脑子依然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轻易相信那个装作俘虏之人的谎言,以为吕梁真的想让自己里应外合,那些俘虏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在想,如果自己在见识到那人的箭法后就下令投降而非四散而逃,自己的兵士们是不是就还能与自己喝酒聊天? 她在想,赵平安逃出生天了吗?那小子看似直爽,其实最是油滑,得令后跑得是最快的,骑的又是他自己的“小媳妇”,应该能逃回营吧。 等两人再见,她定要好好再拾掇一番那个满口浑话的臭小子。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秽语,总让人面红耳赤。 她更在想,或许自己如果听天由命随便找个人嫁了,而不是为了向父王与母妃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就贸然偷逃去前线求了舅舅从军,这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赵灵儿认命似的睁开眼。 今晚大概又别想睡了,赵灵儿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歪过头却看到了那件绣得不忍卒睹的吉服。 小脸一红。 她本来就不会这些女红啊!赵灵儿在心中呐喊,都是那个华阳夫人,非要自己亲手绣上图案,说是心诚则灵。 不灵才好呢。她才不希望那个长公子扶苏如雁南归,最好是一去不返。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恶毒了?赵灵儿心中有些不忍。华阳夫人待自己是极好的,诅咒她的儿子一去不归,确实不太应该。那就换个说辞,嗯,不要太灵验就好,偶尔归一下就归一下吧。 翻来覆去之下,赵灵儿到底还是起了身,点亮床头的灯烛,跪坐在吉服前。感受着蜀锦的顺滑,赵灵儿心中突然有些好笑。 母妃念叨了十几年都没能让自己坐在绣架之前,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别国夫人却轻易做到了。不知母妃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母妃会知道吗? 远隔千里,这点小事,母亲想必是不会知道的了。自己的大婚,母亲是开心还是难过呢?自己或许也永远不会得知了吧。 至少对于这场大婚,华阳夫人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华阳夫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然而不知为何,一向倔强的自己在面对她时却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说个“不”字。是因为不忍伤了对方的心,还是那温柔语气下的斩钉截铁让自己情知无法拒绝?赵灵儿说不明白。 有敲门声响起,是守夜的宫人见了灯光前来问安。赵灵儿随意借口将对方支开,睡意却是越来越淡了。 直到晨间的阳光透过门窗盖到了脸上,赵灵儿才从绣架上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趴在绣架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将压了一晚的双腿缓缓伸开,酥麻感让赵灵儿忍不住呻吟出声。待她坐直了身子,血液才涌进了充当枕头的胳膊里,顿时又是一阵煎熬。 “公主,醒了吗?” 是这两日奉了华阳夫人之命服侍自己的宫女,赵灵儿认得她的声音,想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动静,“醒了,你进来吧。” 果然是她。宫女走进来看到赵灵儿坐在绣架前,微有讶异,这几日的接触看来,这位长平公主不像是喜爱女红的。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宫女却并不准备多问,长年的宫中生涯早教会了她谨言慎行,“彩棠服侍公主更衣。” 见赵灵儿应允,彩棠朝门口挥了挥手,几位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快步而入。 几人一番折腾,总算是将赵灵儿的洗漱穿衣给处理妥当,只等梳完头就能完成这套繁琐的起床工序了。然而彩棠才刚将赵灵儿趴了一夜,压得纠缠成结的头发梳开,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哗。 华阳夫人到了。 宫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华阳夫人行礼,赵灵儿也要起身,却被夫人笑着挥手止住,“别起来了,先梳头,一会儿又弄乱了。” 彩棠领命起身,继续坐了下去,一丝不苟地为赵灵儿梳头。 华阳夫人走到赵灵儿侧后居高临下看着金镜中的倒影,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可还住得习惯?” “谢夫人关心,灵儿住得惯。” “若有什么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与我说。” “灵儿知道了。”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谨。” “唯。” 华阳夫人拒绝了宫人为她摆放蒲团,似乎不打算久待,这让赵灵儿松了口气,却听华阳夫人又道:“唉,可怜孩子。当初我自大楚千里孤身入宫,也如你一般,只觉得身处敌境,又举目无亲,每日都睡不安稳。” 赵灵儿想起这位夫人当年入宫的情形,似乎的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同样是两国交兵,同样是割地求和,同样是被迫结亲。 难怪对方待自己如此亲切,想来除了是因为即将成为婆媳,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赵灵儿突然对这位在昭国宫廷呼风唤雨,荣宠二十年不绝的华阳夫人,有了一分不合时宜的同情。 华阳夫人似是并未看到镜中人面色变化,继续娓娓道来:“幸得大王垂爱,又有个虽偶尔顽劣,却十分孝顺儿子陪伴,这颗心啊,才觉得有了依凭,夜里也不再惊醒过了。” 赵灵儿虽然心知对方是在劝自己将扶苏作为归宿,却也感受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心实意,的确有些感动。 “灵儿,今后呢,我就是你在大昭的亲人,扶苏就是你的亲人,还有大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千万不要再觉得自己举目无亲了。” “谢谢夫人。”这次的道谢却是有了真心实意了。 华阳夫人满意点头,又关切了赵灵儿的饮食习惯等等。两人正交心得越发深入,却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 赵灵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找她?若是可以,她真想关紧大门,好好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见。 可是这里不是赵国,身为一个说好听点是贵客,实质上的俘虏,赵灵儿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无论华阳夫人如何信誓旦旦让她以华阳宫为家。 等看清了来人,赵灵儿的感觉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荒谬。 华阳夫人先是与她一般吃惊,接着就是生气:“赵扶苏!说没说过大婚前不许过来!” “说过。”扶苏愁眉苦脸,“母亲您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无奈。” 华阳夫人看着一脸不怕开水烫模样的儿子,实在无可奈何。这个臭小子,贴心起来是真乖,顽劣起来却简直离谱。“谁逼你的?” “母亲别生扶苏哥哥的气了,是月儿。”魏无月扯着扶苏的衣袖从他身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来。扶苏哥哥给她讲了大婚之事后,她原本想偷偷来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姐妹”,却哪里想得到华阳夫人也在这里。 华阳夫人瞧了瞧吐着舌头可怜巴巴魏无月,没舍得骂,又瞪了眼一脸苦笑的扶苏,也下不去嘴,只好按着额头叹息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 赵灵儿全程目光呆滞,大脑当机了好半晌,直到华阳夫人率众离开,才清醒过来。彩棠此时也完成了工作,告辞离去,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到扶苏拜访影响的人。 先请二人坐下,赵灵儿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在尴尬中凝滞得如同浊酒,赵灵儿强忍住没有夺路而逃,心中呐喊:求求你们了,谁来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好…… 终于,一直低着脑袋的魏无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灵儿姐姐……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赵灵儿差点想抱着魏无月亲一口,只要能别这么干坐着,你叫我啥都行,“当然。” “我昨晚听扶苏哥哥说了你们将要大婚的事后,一直辗转反侧,总是在想灵儿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烦闷,就缠着扶苏哥哥问东问西。 “可扶苏哥哥说他也不清楚,月儿就更不安了,想来想去都必须要见姐姐一面。扶苏哥哥被我缠得没法子,只能带着我来了。”魏无月说着抬起了脑袋,“灵儿姐姐不怪我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怪你,给扶苏留一个善妒的印象吗?虽说不想着争宠,但自幼在宫中,早已见惯了各宫嫔妃们争宠的花样百出,魏无月这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穿了。 赵灵儿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温暖:“月儿妹妹说哪里话,姐姐也一直想见妹妹呢,你能来看我,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微笑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妃的言传身教,赵灵儿一直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却本能般用了起来,原来这些功夫都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吗。 魏无月心思单纯,哪里有赵灵儿想得那么多弯弯绕,闻言真的以为对方毫无芥蒂,松了口气,心说看起来灵儿姐姐不是个难相处的。 扶苏到底是见惯了各种路数的,自然不会被赵灵儿的表面功夫蒙蔽,脑袋抽疼,只觉得后院来了个废油的灯,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起火。 正寻思间,就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却是魏无月撅着小嘴不满道:“扶苏哥哥没听到吗?去门外边,我要跟灵儿姐姐说悄悄话,不许偷听。” 在赵灵儿面前小心翼翼的魏无月对着扶苏那是一贯的理直气壮,扶苏只得起身,“说话小心着些,你灵儿姐姐是学过武的,你且打不过。” 赵灵儿嘴角冷笑,柳眉一挑,“怎么,你就打得过了?” “打不过,打不过。”扶苏苦笑摇头,告饶道:“我去外头,去外头。” 这边出了殿,还没走上几步,殿内就传出了两人的笑声,扶苏心中纳罕,回头看去。却见感觉到自己视线的魏无月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转过头去,赵灵儿也是目光不善,一脸挑衅。 扶苏只觉得这两个女人当真不可理喻,转过头不再理会。 既然这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不但相安无事,更是莫名成立了一个联盟,不必担心两人打起来,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等着,堂堂大昭储君可是很忙的。 黑冰台昨日来报,嬴冰与尉缭子一行今日午间左右就将入城,他得了王命还要出城等人。 原本如此闻名天下的大才入京,按理来说为了彰显始皇帝求贤若渴的态度,亲身出迎才是最妥善不过,但是始皇帝以此事由扶苏而起为由,就让他代劳了。 说得好像你对尉缭子没想法似的。 吐槽归吐槽,能够先一步见到这位大才,扶苏也是很高兴的。 毕竟国尉署离长公子府也不算远,而且尉缭子的府邸在扶苏的授意下离长公子府更是只隔了两条街。 就算按始皇帝说的,如此大才不可能只给他扶苏当个老师,那自己上门求教总不至于被赶出门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四十九章 尉缭子(第二更,继续求~。~) 落针可闻。 扶苏领王命,率群臣出城三十里远迎尉缭子入京,这本应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然而这个性情古怪老头的三句话,就把扶苏挂在了当场。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进退维谷。 两边甫一碰面,对着满脸喜色大礼下拜的大昭长公子,尉缭子车都没下,更不还礼,扫视一圈不见始皇仪仗后,冷然道:“昭王呢?” 扶苏脸上的喜色飞快褪去,身后的群臣更是瞠目结舌,以一国储君之尊远迎三十里,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礼遇了,然而看尉缭子这架势,竟似乎极为不满? “王上正在宫中静候先生大驾。”扶苏也是见过风雨的了,面上的僵硬很快又被笑容代替,看不出怒意。 虽然扶苏长这么大,除了父母亲长,还真没遇到过敢给自己使脸色的,但还不至于受了一句冷言就勃然大怒,这点养气功夫他还是有的。 何况,如此大才,稍微拿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夫尝闻,韩非入昭之时,昭王曾亲身远迎于郊,可有此事?” 要糟。扶苏心中嘀咕,却还是恭敬道:“确有此事。” 尉缭子脸上寒霜更甚,“故昭王以为,老夫不如韩非了。”说着一摆缰绳,竟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调转马头的意思。 一路护送尉缭子入昭的嬴冰短暂的愕然之后就是怒目而视,冲着扶苏。 嬴冰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埋怨:自己不远千里护送尉缭子一家入昭,闯过层层关卡,这好容易快要完成使命,你这两句话没说好就要让我再送回去? 无视了嬴冰的眼神,扶苏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这只能是心中吐槽,真要得罪了这位大才,始皇帝和天下人才不会管这是谁的问题,一口冷待贤士的锅自然就会扣在扶苏脑袋上。 何况尉缭子还是他一力延请入昭的,这要是别人当真甩脸子跑了,扶苏这脸就不用要了。 当然这锅更不敢甩给那位,脸和命哪个重要,扶苏的脑子还是拎得清的。 一力延请?电光火石之间,扶苏抓住了脑中的灵光一闪,就是这个了。 扶苏大脑飞快转动,使楚之行的收获可不只是见识了战场,躬身再拜,“先生恕罪。只因扶苏倾慕先生大才,向父王再三进言,请先生入昭以展大才。 “故而闻听先生果然入昭后,喜不自胜,万般恳请才得父王勉强同意,得以当先垂听先生教诲。望先生不以扶苏唐突,原谅小子的乐而忘形。” 说完,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偷偷抬眼看去,终于见尉缭子松下了手中的缰绳,脸上依然不见笑容,却终于消了冰霜,回礼道:“不敢当公子如此爱我。” 为了请铁了心讨要国尉一职的尉缭子入昭,扶苏打破陈规,以“预付”之策说尉缭之事已经传扬天下,尉缭子更是早已知晓。 只不过尉缭子不太相信扶苏如此一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储君能想出这样的奇策,以为是有高人故意以此为其扬名,故而出言试探于他。 试探的结果,扶苏确是不负盛名,急智口才均是一时之选。如此,也不枉自己屈身这“半个国尉”了。 据说这个长公子请自己入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拜师,此前自己对此自然嗤之以鼻,然而当下再看,如果不是对方的储君身份,倒是比那个蠢材更适合接过自己的衣钵。 肥易正在揣摩老师刁难扶苏的用意,正以为有所得,突然感觉到老师不善的眼神,心中诧异,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师又怎么了。 终于正式见礼,这意味着尉缭子入昭一事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扶苏心头大石坠地,恭敬接过尉缭子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其御车入城。 随行百官见到事情顺利,小小波折也被公子机智化解,不由都松了口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清,脸上也都带上了轻松的表情。 一路沿驰道入了咸阳,咸阳城中直通咸阳宫的道路两侧早已为兵士封锁,不得通过。 消息灵通的咸阳人早有耳闻,如今见了这阵势,更纷纷交流着各自打听来的只鳞半爪,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看来是又有大才入昭了。 这是大好事。心怀天下的咸阳人哪能想不透此间关节,煌煌大昭的强盛源自何处?还不是那张薄薄的求贤令? 从最初的六国卑昭到如今的天下诸国皆要仰其鼻息,带领昭国砥砺前行的,可远不止出身关中的自家良材。 这些源源不断入昭谋身的山东俊杰,无论大才小才,俱是昭国如今国势日盛的根本所在。 六国贤才为何独独青睐昭国? 除了昭国国势鼎盛,能够让智谋之士一展长才,更因为他们深信昭国绝不会亏待对己身有所助益的人才。 老昭人大方,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六国贤才吝啬过官爵,多大本事享多厚的利禄,有功必有赏可谓天经地义。 孝公兑现了求贤令中本被人视为玩笑的承诺,毅然与商君“分土”,便是最好的例子。 官爵利禄那得是王上才能给的,普通老昭人没这本事,但是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留才,那就是发自肺腑尊敬。 说宾至如归那是在贬低老昭人的胸怀。愿意为昭出力的,无论出身如何,都一概被视为自家人。 大人们为大才入昭笑逐颜开,幼童们没这些复杂心思,只是见大人们笑得畅快,又得了玩耍的空闲,也喜不自胜,在人群中打闹嬉笑,为热烈的气氛更添一分鼎沸。 年长些的咸阳人还记得,上次咸阳城的万人空巷还是在韩非入昭的时节,当日王上亲自出城相迎,那好大的气势至今仍让人念念不忘。 可惜韩非到底是有一层故韩公子身份,心念故国。虽然大气的老昭人对此并不介怀,可惜韩非子到底没能达到期望。 如今韩非子远归故里,与大昭似乎缘分已尽。每想及此处,昭人心中无不叹息,他们可是曾经期望过这位先生成为第二个商君的。 可即便韩非先生辜负了老昭人的殷切期盼,但只要先生在昭一日,老昭人对他的尊敬之情就不会少上半分。 热切的议论,在长公子驾着马车过城门而入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高潮。 公子亲自为其御马!前头的消息飞速传过人群,众人心头更加火热,纷纷引颈而待。 能让贤长公子亲自为其御马,这如何也得是韩非子那般的定国大才了吧? 然而,等到那位与公子同乘的大才显露出真身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咸阳街道,却逐渐陷入了难言的安静。 欢呼声骤然一空,除了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剩下的只有昭人的低声议论。 这位传说中的大才,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相比于李斯入城时的意气风发长袖飘荡,韩非入城时虽愁眉不展却毫无减色的风采卓绝,这个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的老者实在与昭人心中的大才风姿相去甚远。 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能给昭国带来什么? 咸阳人热切的心逐渐变凉,甚至不少年轻人摇头叹息,漠然离开。 年长一些的昭人念着长公子的恩情,仍然为其撑着场子,可神色间也满是冷淡。 輜车缓缓前行,扶苏见此阵势,对围观国人的心态心中了然。 扶苏微微转过头看向方才对自己横眉冷眼的尉缭子,却见这位老者仿佛对两旁国人的态度视而不见,依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冷漠姿态。 只是老者扶着车架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一丝心事。 扶苏心中有了一分计较。 有些心灰意冷的老昭人突然发现,原本双手御车的长公子换成了只以左手驾车的姿态,空出的右手握成拳头,猛然向天高举,清秀的面目带上了咸阳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狰狞,似是在高声咆哮。 隔着老远的老昭人听不真切,却从前方传来的越来越宏亮的人群呐喊中,听得了公子所喊的内容。 “恭迎先生入昭!” 老昭人立刻就清醒了。是啊,即便这位先生再如何老态龙钟,但能让长公子不惜亲身御车的老者,怎能不是大才呢? 先前糊涂了啊。 太公望以七十二岁的高龄辅佐两代帝王成就霸业,周人拜其为太师,至今都尊崇备至。 一向自视为大昭脊梁的老昭人怎么能连那些天生软骨的周人都不如呢? 终于反应过来的老昭人羞愧不已,为了弥补方才的不敬,直跟着长公子几乎要把心脏都从口中呐喊而出。 “恭迎先生入昭!” 见目的已然达成,扶苏赶忙放下右手拉住了缰绳。他驾车技术平平,单手驾车帅是帅,一个不小心要是翻了车可就太丢脸了。 尉缭子紧攥的双手微微松开,轻声道:“谢过公子了。” 人声沸腾,扶苏只看到老先生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先生说了什么?” 尉缭子冷哼一声,目视前方,并未作答。 又吃了个软钉子的扶苏悻悻然转过头,老实驾车去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肥易窃笑不已,能让一向眼高于的。 有趣的是,本是帝王兵法的《尉缭子》丝毫引起不了魏王圉的兴趣,却听得当日坐在一旁的公子无忌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虽说修建不久的魏王宫当然远比不上数代昭王苦心修建的咸阳宫,但也给老先生心中留了个底。 扶苏与肥易见过礼后,约定了改日深谈,便走到了尉缭子身旁,为其引路,“请先生随我来。” 肥易带着小胖墩随着嬴冰先行去往扶苏早先安排好的住所,未有传召,他们俩是不能随着进宫的。 一同前来迎接的众位官员自然也与扶苏躬身作别,各自回署去了,不是假期,还有公务等着。 尉缭子在宫门前久久驻足,方才正了正衣冠,然后向扶苏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早有宫门侍卫为一行人大开宫门,路上铺有细细黄土,两列手持铜钺的甲士列队路旁,为尉缭子留了一条直往章台宫的通天大道。 年过半百,终得帝王重用,以尉缭子的深邃心境,依然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 随着一步一步越过悠长的宫门,阳光重新照射而下,尉缭子起初激荡的胸怀逐渐平静了下来。 身居高位才是他与先贤比肩的第一步而已,这之后才是他尉缭子将自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令《尉缭子》全面超越《吴子》的漫长历程。 司马错作为一员将军,可谓奇才。短短数年平定此前从未被外敌征服过的蜀国就是明证。 然而作为一任国尉,在尉缭子看来却并不称职。 自商君改制以来,昭军的军法形制,就从未有过大的变动。这自然是因为商君奇才天赋,却也说明了其后的国尉无能。 写于春秋的《孙子兵法》如今都早已过时,昭军守着百余年前的旧制又有何益? 虽然昭军仍然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然而在尉缭子眼中,除了甲兵之利、将士强韧,此时的昭军其他方面与列国相比已无明显优势。 而这一点,在他入昭之后,必将大为改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章 魏国风骨 魏王旧宫前。 原本宽阔的场所被数万民众挤得满满当当,水泼不入,更多国民只能站在远处的街道上穷极目力,试图捕捉那个曾被无数人当作大魏希望之人的身影。 与咸阳不同,魏国城市中并没有适于人群集会的广场,因此为了聚拢民众,魏无忌只能利用魏王宫之前空旷的地面。 数万人的集会,让王宫前的莫泱极为不安。作为负责安保秩序的侍卫统领,莫泱心知一旦有稍许动乱发生,汇聚在一起的慌乱民众会造成何等样恐怖的情况。 作为宫中莫大貂珰的养子,莫泱是见识过当年迁都之事被捅出去后,丧失理智的暴民们冲击魏王宫的情形的。 那种不顾他人甚至不顾自己生死,只一心以肉身冲击甲兵的狂热,让莫泱至今仍觉历历在目。 就以如今宫门前这薄薄一层的守卫甲士,一旦遭遇暴民冲击,别说阻止,根本连稍作阻挡都做不到。 莫泱抬头看了看现在还空空如也的城头,心中惶惑不安,君上究竟想对这些愚夫蠢妇们说什么?他们听得懂吗? 然而,此时的安邑,别说是动乱,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如果不是衣袂摩擦、布履曳地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如涓流汇集,再找个空位默默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等待那个告诉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昭军恐怖铁蹄的男人的出现。 文侯以来两百年,安邑人从未有过如此的惶恐不安。 自大魏在李悝主持下率先变法,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第一强国。安邑,作为强魏的国都,就一直是这个天下最为璀璨的宝珠。 这里曾有无数士子趋之若鹜,竞相将满腹所学兜售贱卖,就连那个被昭人奉为商君的公孙鞅,也曾被挑花眼的惠王弃如敝履。 这里曾是九州通衢,南来北往的商贾为了能在安邑获得指甲大小的商铺不惜拔刀相向。 这里曾见过天下名将意气而出,大胜而归。吴起、乐羊,甚至那个少有人提起的庞涓,都曾在这里拜将持符,为大魏开疆扩土。 大魏更一度将昭人赶出河西之地,将这个西边的老邻居欺负得不敢东向。 赵人将阏与之战吹嘘了足足二十年,以血战阻昭为傲。 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吴起的魏武卒以五万破昭人五十万的壮举。 然而,魏国的荣光在其最盛时却戛然而止。 先是马陵之战,曾百战百胜被誉为吴子第二的将军庞涓丧师辱国,再有叛魏入昭的公孙鞅借机倒戈相向。大魏痛失河西之地,被昭人捏住了脖颈,自此一蹶不振。 魏人自然不会想到商鞅是由于在魏国不受重视,又被孝公诚挚的求贤令打动才入昭谋国。 他们只觉得即便是魏王不愿以丞相,甚至大夫之位换取你公孙鞅的才学,那你也不能叛逃入昭。毕竟你是在魏国学有所成的,即便只得卑位,也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更何况,商鞅入昭变法所依凭的,正是他从魏国偷带而走的李悝《法经》。这更让魏人咬牙切齿,将商鞅与昭国一并视为贼子。 大魏人理解不了昭人那种求贤似渴的心态。自昭王以下,似乎全国人都对才干之士卑躬屈膝,这让一向以培育贤才之能为傲的魏人深觉不耻。 在他们看来,不应该是国家以高官利禄求着贤才来投,而应该由自家培养士人贤能,然后让他们以自身的才能求取官职才是正道。 但无论魏人如何不耻、如何诅咒,西昭仍是不可阻挡地强大起来了。其强大的速度,国力的鼎盛,让与昭国近在咫尺的魏人除了痛恨,更多的却是惧怕。 两国百年世仇,自魏建国以来,不知与昭人血战了多少次,两国之间从来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果不其然,公子卯为卫鞅所欺,魏国被迫割让河西地求和,随后惠文王割阴晋以飨虎狼。 之后连串大战,魏国国土一再缩水,焦城、襄林、曲沃、濮阳、武遂等二十余城在短短五十年间里或降或割,被昭国逐步蚕食。 随着范雎重蹈卫鞅的脚步叛魏入昭,此后的魏国社稷更是在昭军兵锋之下风雨飘摇,每日里魏人所耳闻的,都只有两个字:割地。 魏人深耻之,但却毫无办法。 紧接着昭王政灭韩,上党郡守向赵国献地,赵人借此兵犯上郡,将魏国一分为二。魏王无奈迁都,安邑就此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光环。 自那以后,安邑人只能瑟缩在并不厚重的城墙之内,在绝望中等待昭王政吃下这块嘴边的无主肥肉。 在最低谷的时候,上天给了穷途末路的安邑人一丝希望。 那个为天下所重,更为魏人骄傲的公子无忌,与朝阳一起,只身出现在了安邑城门之前。于是不用喊话叩门,安邑人便在令君曾培的带领下,将公子与晨光一起,迎入了久在黑暗中彷徨的安邑。 安邑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有了无忌公子在,昭人隆隆的铁骑之声,便会自此远去了。 然而,随着那个黑色的消息与黑色的军阵一起出现在视野尽头,已对绝望习以为常的安邑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人流裹着,抛家舍业背西而逃,只想离着那个黑色的国家远一些,再远一些。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魏人并不觉得自己背离给自己带来过久违希望的公子无忌有何过错。 直到那个在短短数月间苍老了无数倍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之上,魏人看着那个几乎再无当日入城时如日初升般炫目光彩的公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背叛感觉到了愧意。 有人低头小声啜泣,有人牙关紧咬目露坚毅,更多的人羞惭不已以手覆面。但,无一人离开。 知耻近乎勇,魏人将耻辱与尊严一并从被踩踏得千疮百孔的魏土之上,缓缓拾起。 魏无忌看着城下千姿百态的国人,面上不忍之色一闪而逝,强迫自己开口演说:“父老国人们,我是魏无忌,安邑人。” 说完一句,魏无忌停了片刻,以等待宫墙之下数百精心挑选而出,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士卒们将自己的话语高声重复给全城人。 原本低头自惭的安邑人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自家最有出息的子侄兄弟。 是啊,公子自然是所有魏人的骄傲,但是养育出如此一个君子的,却只能是他们安邑啊。 魏无忌思绪飘荡,仿佛儿时的岁月在他身边轻轻流淌而过。 “我与你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我吃过胭脂巷的饴糖,喝过庆祥坊的高粱酒,少不更事时,也偷过翡翠楼姑娘的亵衣。” 听到最后一句,男人们放声大笑,直觉得这位公子是与自己一般的性情中人。自然,笑过以后就是痛哼,自家娘们的粉拳消受起来也不容易。 胭脂巷的老板们得意洋洋,四处夸耀自家的饴糖才是值得公子一尝的人间美味。 与公子一样喝过高粱酒的好汉们高声唱和,相约在昭人退去后再行畅饮。 翡翠楼的姑娘们嬉笑不止,都在猜测是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的好福气。 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无所畏惧的日子。 不能让他们就此消散。 “无忌想让魏人的子孙后代,也能吃上美味的饴糖,也能与友人痛饮高粱酒,也能在长成之后与小娘们在翡翠楼纵情享乐,而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担忧着明日是否会命丧昭人屠刀之下。” 无人再谈笑,已经将尊严重新拼凑完整的魏人,此刻俱是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下一句话。 等待着那句能让他们再次站直脊梁的话。 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士卒们传话的声音方落,魏无忌便向城下抱拳而拜:“无忌斗胆,请诸位父老随我赴死。” 整个安邑,无论男女,俱是向公子抱拳回拜:“愿随公子赴死!” 人群中,好不容易逆着人流赶到安邑的刘季与樊哙,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与身周素不相识的魏人一起,高声怒吼。 一日之内,魏无忌成兵三万,人人身披白甲。 随着公子无忌在安邑的演说扩散开来,原本争相东逃的人群开始回流。西魏国土上,家家户户的男丁们都被身披缟素的妇人赶出了家门。 此去便当永诀,郎君无以家念。昭人西逐之日,吾家团圆之时。 原本身处东魏的游侠儿们,早已受够了魏王圉割地屈昭的丑态,也纷纷自备马匹兵甲,在家人们的欢送下远赴旧都。 不求名扬天下,只愿死于公子之前。 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魏人要让昭人、要让天下人重新忆起,魏国风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一章 败事有余 “姐!姐!” 听得殿门口的吵闹,云裳皱眉放下手中丝线,抬头冷然瞪着急吼吼冲进来的弟弟。 云琭满头大汗,扶着腰喘气不止,连张了两下嘴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可怜云琭为了将消息尽快送来,拖着两百多斤的肥肉,愣是在短短一刻时光内从王宫门跑到了绯羽殿,可谓壮举。 看着这个已经年过而立仍不成器的亲弟弟,云裳真恨不得就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喘死算了,省得出去丢人。 然而到底姐妹情深,云裳还是向宫女示意,给他端去一爵酒水。 云琭劈手夺过酒爵一饮而尽,这才顺过了气,睁眼才看到姐姐不知为何竟在做刺绣。 云琭看着好奇,将自己听来的大事顿时忘在了脑后,只疑惑道:“姐,你这是在作甚?” 云裳深情地抚着绣衣,如同抚着女儿的脸颊,“灵儿自小女红就不好,如今眼看着大婚在即,我为她做一件吉服。” “昭王宫肯定有人替她缝制的,姐姐何必操这份心?” 女儿大婚将至,云裳是越来越听不得“昭”字,一提之下就是泪水上涌:“可怜我的灵儿,连个疼她的舅舅都没有,真是,真是与她娘亲一般的苦命啊……” 眼看姐姐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云琭立马慌了神,打小他就最怕姐姐哭,姐姐一哭,他铁定挨打。即便如今早已没人打他了,可那份条件反射似的畏惧还是印在了骨子里。 旁的女人是不是水做的,云琭说不准,但自己这个姐姐,妥妥是水做的没跑。 “姐,我错了,”云琭道歉道得诚恳又迅速,如同演练过千百回,“真错了,我这就让府上的女子人手给我外甥女做一件吉服出来。” 似乎不太管用,眼见姐姐仍垂泪不止,云琭急得抓耳挠腮,“要不,我亲自给灵儿做一件带去昭国?” 云裳到底是被这个自幼贴心的弟弟逗乐了,葱指点了点云琭的脑门,“你呀,就惯会说些俏皮话哄人。就你那粗指头,绣的吉服哪儿能上得了身哟?” “姐姐说得是,”云琭笑得越发憨厚,“我哪里比得上姐姐手巧。只想着能尽一份心罢了。” 两姐弟正在闲聊,却听一旁有人也被云琭的作态逗乐了,轻笑出声。 惊动了两位贵人的小宫女赶忙跪下请罪。 “自己掌嘴。”娴妃笑容依然不减,“本宫的弟弟,也是你这贱人笑得的?” “姐姐莫要生气了,动了胎气可不美。”云琭倒是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姐姐,“待姐姐绣好吉服,我亲自随着贺喜的使团去到昭国,将这吉服送到灵儿手里,如何?” 云裳感动不已,直赞弟弟乖巧懂事,“对了,你方才那般着急模样,是想说什么?” “险些误了大事。”在宫女清脆不断的耳光声中,云琭上前两步,俯首靠近了姐姐,耳语了几句。 “何处听来的?”云裳眉头稍微一皱,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日益膨胀的小腹,那里有她未来的希望。 云琭退后两步坐在姐姐身旁,“郭进,就是郭开那个侄子。” “那个废物?”云裳哂笑一声,“他能有那胆子?” 听到姐姐毫不留情地将郭进称为废物,以云琭厚如城墙墙角的面皮也不由有些发烫。他可是与郭进并称“邯郸双子”的。 当然,真正的说法是“邯郸双废”,不过没人敢当面告诉云琭罢了。 耻笑过后,云裳抚摸腹部的手掌不停,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宁可信其有,在儿子出生前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此事确实需要慎重。你去让那个郭进……不,让他别盯着了。”云琭原本面上一喜,听到姐姐竟然让人撤回,心中不解。 云裳心头微转:“那个废物我信不过,到时被人一吓,指不定就坏了大事。你去找宗追,让他仔细盯着,若两人再有碰面立刻来报。” 云琭才不在乎此举是否过河拆桥,一口答应下来,至于郭进所求的官禄,关他何事。说出来说不定又会惹姐姐生气,得不偿失。 他却不知,如果自家将郭进所求说与了姐姐听,云裳十有八九会应承下来。 因为云琭不清楚,云裳却深知,郭进这种废物,用来成事或许不足,但如果想要败事,简直无往不利。 郭进此时在生气,非常生气。 任谁冒着生命危险探来的消息只换来一句声色俱厉的警告,想必都会与他一般生气。 没有预料中的高官厚禄,甚至都没有半分夸赞,郭进的一夜劳累,换来的却只是云琭傲慢无礼的训诫。 这个废物,若不是他姐姐罩着,早就被扔到不知哪条臭水渠了。 郭进心头怒极,却不敢当着云琭的面作色,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有资格鄙视喜怒形于色的云琭了。 带着失望与愤懑,郭进回到了家中。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却不料越想越气,连着鞭打了几个下人都难以释怀。 “来人,备车!”郭进恨恨扔掉皮鞭怒吼。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决定要给云琭姐弟一个教训,让他们再不敢如此轻视自己,“去太子府!” 太子赵成正与几位心腹推杯换盏,众人兴致高涨,俱为昨夜的收获庆贺不已。 此时却突然听有人来报,一向与自己为敌的郭开子侄求见,赵成当下冷哼不已,就要命人将他乱棍赶走。 心腹马融起身制止了领命而走的太子家仆,对主君劝道:“郭开是娴妃一党,一向与我等为敌,其子侄郭进更是与太子从无往来。如今此人突然来访,必是有所求,太子或可从中取利。” 赵成觉得有些道理,况且听一听也无妨,如果对方只是说些废话,大不了再打一顿就是了。 马融见主君点头,便吩咐仍旧候在一旁的家仆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就见垂低着脑袋,形状极为恭谨的郭进小步跟在家仆身后,走进大堂。 刚一进门,郭进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赵成对这个一向痛恨的佞臣子侄自然没有好脸色,正准备折辱一番,却随着郭进的第一句话讲出而大惊,连手中的酒爵落在了地上都并未察觉。 “太子密会大将军之事已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二章 扶苏祭天 这是扶苏第三次沐浴洗澡了。 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于是扶苏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沐、浴、洗、澡,竟然是四道工序!十二道工序之后,扶苏只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搓掉了。 在这个别说是沐浴露,连皂荚都没开法出来的时代,想要洗干净,就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搓。 虽然侍女们的小手都嫩嫩滑滑的,可接连一个时辰的搓洗还是让扶苏招架不住。 抗议无用,不止是扶苏,所有人在祭天之前必须洗得干干净净,这是礼法。 祭天,是让上天前来享用祭礼,在上天的面前,人类必须保持纯洁,否则会招来神罚。 不只是要求肉体上的纯洁,祭天还要求参与之人的心灵没有污秽。而古人认为沐浴可以涤荡人们的灵魂,于是才有了沐浴更衣这个说法。 随着最后再洗一次手,这套繁琐的洗漱过程才总算是结束。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扶苏换上了祭天用的礼服,收拾停当后推门而出。 天还黑着。 真羡慕不用参加祭礼的小无月啊。 祭天大典要在第一道曙光照到祭坛之时开始,在此之前扶苏需要率领百官赶到咸阳畤(zhi,四声)准备祭礼。 畤,是祭天场所的古称。祭天的地点是很有讲究的,远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摆张桌子就可以进行祭祀的。 为了方便进行祭天,商君在迁都咸阳后,于咸阳城郊仿雍畤设立祭坛,故称咸阳畤。 与其他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简化的礼仪不同,东周之后诸国的祭天礼仪比之西周更为繁琐。 原本西周时天子祭天,只需要焚烧祭品以飨(音同“享”)上天即可,然而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在祭礼之中又逐渐加入了祭舞、礼乐、上表等等步骤。 于是祭天的时间就一长再长,时至今日,已经足足要从日出祭到黄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更何况是已经连着三天没油水下肚的扶苏。 斋戒三日,身为肉食动物的扶苏只觉得双腿都跟面条似的。 幸亏出行祭天不需要走着去,站在车上好歹能省些体力。马车自然远不如牛车舒适,然而直到东汉,牛车才代替马车成为出行的重要工具。 更何况此时的礼法规定,出行必须得是马车,用别的拉车不符合礼制。 不用担心又要打仗又要拉车,会造成马匹不够用。想想昭人的祖先是谁? 就是那个传说中为穆天子驾车去瑶池与西王母幽会的造父,那个为周天子献上八骏的造父。 昭人自古就以善于养马而著称,在因功被封为诸侯之前,一直都是为周王室养马的。在昭国别的可能会缺,唯独不会缺了马。 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总觉得祭天是很无聊的事情。 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帝王将相们拉帮结伙去郊外公费旅游一圈就算是为民尽了心,岂不是很扯淡? 身体力行之后,扶苏却在心里向那些帝王将相们诚挚地道了个歉,这祭天简直太摧残了,能愿意一有事就设坛祭天的,都是真汉子。 一路跋涉,终于爬上了咸阳畤所在的土丘。 金乌此时方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时间正好。扶苏领着百官,先迎着朝阳东向祭拜,然后大声朗诵由七十二位五经博士呕心沥血写出的祭文。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天立地人兮,群物生生。 ……” 要不是扶苏五年来从未中断过学习,从一介文盲做起,辛苦积攒了些才学,就这么一篇祭文他都看不懂啥意思。 祭文读完还不能算完了,还得表给上帝看。扶苏合上竹简,再三参拜后,将竹简扔进了一旁早已燃起的火堆中。 古人祭天,实际上祭的就是上帝。 这个上帝当然不是此时还未诞生的基督教所侍奉的上帝,也不是很久以后才由道教鼓捣出来的玉皇大帝,而是一个很复杂、很抽象的概念。 祂类似于上天,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上天,而是有人格的。祂是造物主,身上有已被封神的远古三皇五帝的影子,却又不是他们中某位的化身或者集合体。 东周之人有将远古帝王(部落首领)封神的习俗,昭人能追溯到的最古远的血脉源头就来自五帝之一的颛顼。也就是《离骚》中所说的“帝高阳”,夏、楚都是他的子孙。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就是,同时期的古罗马帝国也有将过世的先王封神的习惯。 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古罗马人会在皇帝死后立刻对其进行封神,而不是等到千年以后。 祭文表给上天以后,就要为其献上歌舞。因为祭文的目的就是唤醒上帝,告诉祂有人找,此时的歌舞可以将其目光吸引住,让祂感到愉悦。 这也是个很有趣的观点。 古人认为自己喜欢歌舞,因此具有一定人格的上天也一定是喜欢歌舞的,这与古希腊人构想神的方法如出一辙。 有资格为上天奉献歌舞的,自然不是普通人,而是自幼严格训练的巫祝与巫女。 巫,是昭人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巫的文字构造就能看出,巫是连结天与地的桥梁,而连结天地的方式,就是舞。 通过舞蹈,巫可以向上天传达地上人们的尊敬以及恳求,用一种上天喜欢的方式。 除了祭祀活动,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治病。有道是自古巫医不分家。 春秋战国时代,巫医逐渐有了分工,形成了巫主接神除邪,医主疗病的格局。诸子百家中的医家就是从巫中逐渐分离出来的。 然而医家从来没有完全将巫术剔除。在不被允许解剖尸体的古代,想要研究医术只有两个方法:实践和理论。 所谓实践就是神农尝百草,给病者服用一些符合阴阳的“药物”,如果病者活下来了,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理论就是推演阴阳五行学说,比如太阳是阳,月亮是阴,以此类推:凡是温热的、明亮的、运动的、向上的、外向的、亢奋的都属阳;凡是寒冷的、晦暗的、静止的、向下的、内向的、抑制的都属阴。 比如地龙(蚯蚓)常年钻在土里,属阴,就可以用来治疗发热、上火等病症。 将这些或是实践或是理论得来的知识编辑整理,就可以编纂为医书,供后人借鉴。 例如最为人所熟知的医家巨著《本草纲目》,与其说是一本医书,倒不如称之为巫书。其中大部分的“药方”都是来源于民间流传的巫术。 比如有一方为“小儿客忤,因见生人所致。取来人囟上发十茎、断儿衣带少许,合烧研末。和乳饮儿,即逾。” 大意是:小孩子怕生人,将来人头发与小孩衣带混合做药物即可治愈。这显然是巫术无疑。 直到现代,中医仍然将阴阳与五行这两个巫术概念作为理论基石。 关于巫的起源,可信的最早记载始于商。 殷商好巫蛊。商朝的巫,相当于中世纪的神父,属于宗教祭司阶级,能够传达上帝旨意的他们,具有仅次于国王的权威。 歌舞稍歇,之后就要献上牺牲,也就是祭品,当作劳烦上帝的奉献。 与西周以后日益温和的祭祀活动不同,处在奴隶制鼎盛时期的殷商,祭祀所采用的都是人祭,而且动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祭。 但是,有资格在国王向上天的祭天活动中充当祭品的,自然不能是低贱奴隶,而只能是不会被玷污的巫女。 进入封建制的西周以后,作为生产工具的人,对封建地主们来说,其价值有了长足的提高。此时再让地主们献出活人来祭祀,显然成本太高。 于是为了节约成本,周人也没问过上帝愿不愿意,就擅自将祭祀的祭品换成了太牢与少牢。 太牢是指牛、羊、豕(猪)三牲齐备,少牢中没有最为贵重的牛,只有羊、豕。 牢,是肉畜的最高品级,牢牛就是指最好的肉牛。 牛是农耕社会最为重要的牲畜,因此所有的封建王朝都以严刑厉法禁止宰杀耕牛。昭法规定,擅自盗、杀牛会被刑大辟(杀头)。 但是牛肉好吃啊,达官贵族们想吃牛肉,又不想掉脑袋怎么办?答案是肉牛。 所谓肉牛,就是专门养来吃肉的牛。在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牛,就是质量最上等的肉牛。 按照礼制,太牢是只有天子才可以在祭祀中奉献的,诸侯祭祀只能使用少牢。 然而看着柴堆上已经宰杀妥当的三头牛,扶苏心知肚明,昭王根本没拿周天子当盘菜。不但僭越使用了太牢,还是太牢三。 接过大巫祝奉上的火把,代王祭祀的扶苏亲手点燃了三座巨大的柴堆。 火舌舔舐着木柴与祭品,烟雾随风摆荡,将祭品送达天庭供上帝享用。 只是不知道上帝分不分得清哪些是木柴的烟,哪些是祭品的,可别享用错了。扶苏脑中想着大不敬的念头,未注意到大巫祝走近。 “公子看到了什么?” “什么?”扶苏被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秃顶老头吓了一跳,半晌才想起这个光着上半身,把苍白的脸上和身上都涂得五花八门的老头是谁。 话说这人还真是白的吓人,也不知是不是抹的粉。 “我是问,公子从火光中,看到了什么?”老巫祝用莫测高深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看到了强烈的氧化反应? 扶苏好笑地摇摇头,知道这个凑过来的老头是想借着忽悠自己提升巫的地位。 自殷商灭亡之后,巫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别说是如昔日一般与王侯分庭抗礼了,连朝堂上的话语权都丢失了。 巫祝这个曾经辉煌的职业,如今已沦落为只能偶尔在祭天大典中奉献歌舞的高级舞伎,这让以“灵魂导师”自居的巫祝们情何以堪。 到了昭王继位以后,巫祝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原本,巫祝们还能凭借献上号称能为王上延年益寿的巫药,来获得地位与金钱。 可是相比于遮遮掩掩,听起来就没啥大作用的巫药,喜欢单刀直入的嬴政更青睐于直接打着“长生”旗号的方士们所献上的仙药。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胡吹法螺,“广告词”明显更有吸引力的七彩丹药,自然比黑糊糊的巫药在王上跟前要吃得开。 再看看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方士,对比穿着兽袍、画得五颜六色的巫祝,谁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目了然。 于是,这群可怜的上古遗老们就只剩下了祭典这最后一块阵地。然而,就连这最后一块阵地,目前也已经失守在即。 儒家。这个自出生时起就包裹在名为“礼”的襁褓中的学派,早就对最能直观体现礼制的祭典虎视眈眈。 同样,对于粗制滥造,毫无章法可依的巫祭,儒家那一套自洽的、以各种经典互相堆砌而成的典礼,更符合钟情于“有法可依”的嬴政观感。 眼见扶苏只是微笑摇头,完全没有搭腔的意思,老巫祝心里那个急啊。 能不急吗?吃饭的摊子都要被抢光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小,老巫祝把心一横,决定不管前戏了,也学方士来一回直奔主题:“不瞒公子,老夫此前得到了一块奇石,能够滋补美颜,常年佩戴,还能延年益寿。我欲要献于王上,想请公子代为通传。” 扶苏确实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什么石头能有这功效? 老巫祝见公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心中得意,小心地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袋,当着扶苏的面轻轻打开,将一块指节大小的石头倒在了手心上。 扶苏探头一瞧,只见巫祝所说的奇石呈现云雾状的绿色,有些像翡翠,却没有那种剔透。正疑惑间,却见老巫祝流下了两管鼻血。 经扶苏提醒,老巫祝浑不在意地擦去鼻血,露着一口烂牙嘿声笑道:“奇石太补了,每次直接碰触都会流鼻血。”说着,就要把石头重新放回皮袋中。 扶苏开始并未在意,此时看着老巫祝那明显不似人色的惨白,还有那一直接接触就会流鼻血的症状,当时脑袋就是嗡的一声。 当下飞起一脚就将老巫祝踹翻在地,扶苏指着巫祝,对不明情状的护卫大喊:“拿下!” 一想起这老家伙居然带着那玩意儿,在离自己那么近的距离上待了好几分钟,扶苏就恨不得当场将其五马分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三章 黑色蜕变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侍卫们还是按着公子的吩咐以铜钺将老巫祝扣在了地上。 被扣在地上的巫祝疯狂挣扎,犹如离水之鱼一般,大张着嘴巴发出猛烈的吸气声,反躬而起的身子剧烈抽搐,双手的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抠得血肉模糊,原本惨白的脸色由青转紫再变黑,嘴角也溢出鲜血。 围观众人都被这番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巫女们更是相互抱在一起,惶惑不安。 扶苏不知对方中了什么邪,正要让侍卫将巫祝押下去,却见他最后猛烈地蹬腿,险些挣脱开禁制,然后再也不动了。 高进走上前查验一番,然后满脸凝重,对着稍稍发抖的公子回报到:“死了。” 原来扶苏那盛怒之下的全力一脚,直接踢断了巫祝的肋骨,断裂的肋骨进了肺管,导致巫祝吸不进空气,痛苦地窒息而死。 扶苏睁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自己也非天生神力,怎么就能把一个人给活活踢死了? 他却不知,老巫祝本就年迈,老年人骨质疏松,又被辐射了这么久,即便是摔一跤都有可能摔断骨头,何况是被健康的青年人全力踹在胸口。 眼见老巫祝瘀血发绀的可怖面容,扶苏强忍着心中不适走到近前,两指并拢放在巫祝脖颈上试探脉搏。 触手依然温热,然而指腹上却感觉不到律动的反馈,的确是死了。扶苏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缩回了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这不是扶苏见到的第一具尸体,甚至也不是他第一次直接伤害他人,然而,这却是第一个死于他手上的无辜者。 虽然扶苏已经能够确认那个在巫祝挣扎中被抛到祭台边上的小袋里,装着的是有弱辐射的锆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巫祝是有罪的。 不知者不为罪,巫祝显然不知道这块石头会带来的后果,他是怀着献宝的心思向扶苏展示的,根本毫无恶意。 况且,没有直接的接触,只方才短暂暴露片刻所受到的辐射量,大约只相当于连着做两三次ct而已,不会造成什么长期的影响。 终于想通此事的扶苏狠狠捶打着地面,心中懊丧不已,他一想到辐射就慌了神,大怒之下竟向一个老者行凶,这是怎样的兽行啊!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老巫祝,后悔、痛恨、悲伤,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当扶苏缓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可是巫祝行刺?”樗里偲面色凝重,越众而出,按着扶苏的肩膀,半是问询半是提醒。 扶苏抹了把眼泪鼻涕,正要摇头,却感到肩上疼痛,原来是樗里偲将指甲抠进了自己的肩肉。 扶苏吃痛之下抬头看去。樗里偲眼神闪烁,又加重语气再问了一遍:“巫祝方才行刺于公子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扶苏明白过来了。 巫祝当然没有行刺,以樗里偲的才智卓绝,看了公子的表情动作,怎么会猜不出这是扶苏失手杀人?他是要在场间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此事办成铁案! 要知道,过失杀人,也是杀人!甚至对于扶苏来说,两者的区别更加微乎其微,都极有可能会使他丧失储君地位! 这对志在扶龙的樗里偲来说,当然无法接受! 扶苏对樗里偲的想法心中了然,然而他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将污水泼给这个不幸丧生的无辜老人吗? 还有那些被侍卫们看管着瑟缩在角落的巫女,一旦扶苏将此事定性为谋刺,那么等待这些花季少女的,会是什么结局? 一个无辜者的鲜血还不够吗? 看到扶苏色变,深知公子仁义天性的樗里偲心叫不好,“公子切勿自误!想想夫人!想想无月!想想我、蒙毅、李信、王离,还有百里俜!想想大昭!想想百姓!” 孝、义、忠、仁,樗里偲一下子将扶苏本已下定的决心击了个粉碎。 不知不觉间,扶苏已经在大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既是阻挡在危险之前的保护,也同样是从心所欲时的束缚。 这些与自己已有了断不开瓜葛的亲人好友,此时竟成了自己为恶的借口吗?自己是否动了想要以此为挡箭牌的丑恶心思? 然而,大昭呢,百姓呢? 若自己放弃储君之位只求一个心安理得,面对那熊熊燃烧的阿房宫,面对那被屠戮一空的咸阳城,当真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但是,杀一人以利天下,又真的可以吗? 出身,扶苏那复述之后的一跪,就是在告诉始皇帝,他撒谎了;而始皇的沉默,也是在告诉扶苏,他知道他撒谎了;之后扶苏的沉默长跪,是在表明,他知道他知道他撒谎了。 这才是始皇帝最满意的地方。 无论在这个环节中少了任何一环,扶苏都不必继续代王春狩了。 昭国,真的是法治国家吗?无论是问黔首,或者士人,甚至高官贵族,他们都会告诉你,昭国无疑是一个昭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国家。 然而对君王而言,昭法只是统治的工具,到了最上层,昭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治国家。 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透的话,扶苏根本没有资格从他手里继承任何东西。 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子,终于长成了。 “若是他真的实言相告,孤才会失望。” 听王上语气,竟似有些欢快?赵高偷偷抬起头,却见王上果然眼中微有喜色。可王上不是那种对欺瞒之人会有所宽纵的心性啊。 看来王上并未被扶苏蒙蔽。想来也是,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怎么可能瞒得过王上?或许扶苏根本就没想过要瞒?赵高突然抓住了一线灵感,心中顿时雪亮。 好一个公子扶苏! 第二日,咸阳城方才从睡梦中醒来,一个让所有昭人须发皆张的消息就迅猛传开: 大巫祝妄图在祭天之时对扶苏公子下蛊,却被得了上天庇佑的公子反制,自己遭了巫蛊反噬而死! 据当时在场的人赌咒发誓,那老巫祝的凄惨死法,一看就是巫蛊反噬,不会有差。 老昭人对公子得天庇佑之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此贤公子,上天不庇佑才不可能。 然而稍稍因公子安全而放下的心立刻又沸腾了起来:大昭这是怎么了?堂堂储君,在自己的国土之上,先是遇刺,然后又被下蛊。 究竟是谁,竟敢如此欺辱昭人? 老昭人自来护短,这一而再的事件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容忍底线。于是暂时找不到撒火对象,憋屈得不行的昭人找了一个最好的发泄对象。 公子仁厚,向王上谏言免了那些陪祭巫女与其他巫祝的罪过。可自认没公子那份胸襟的昭人做不到以恩报怨。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驱赶巫师的运动,自发地在昭国兴起。大量无家可归的巫师只好或向西逃到昭戎边境,或是南下巴蜀。 公子遭遇巫蛊的大事,也传到了早已被人遗忘的蕲年宫中。 一位已经满头霜雪的老妪拍打着桌案大嚷大叫:“这没用的巫祝,怎么下个蛊都能被反噬!” 在这座没有了人气儿,却依然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此时只有一个老太监服侍着。 老太监看着那位眼中满是疯狂的老妪,叹气道:“太后,奴不是跟您说过,那次刺杀之后要多等一些时日,以免引来……” “啰嗦!”赵太后双眼赤红,狠狠打断对方话语,“本宫就是要让赵政也尝尝,儿子死在自己眼前是个什么滋味!” 大王不也是您的儿子吗?老太监心中叹息,以谋害自己的孙子,去向一个儿子报复另两个儿子的死,王家的恩怨,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却听那早已半疯的赵太后嬉笑道:“只是这次却不是本宫安排的,想必昭人中多的是想向他索命的。” 老太监心头微凛,正要再问,却见赵太后轻轻抱起身旁用襁褓包住的一截木头,“俶儿乖,俶儿乖,母后喂你吃奶奶。” 说着,赵太后将自己的胸襟拉开,抓起自己干瘪的胸脯喂她怀里的“婴儿”。 老太监不忍目睹,又情知老太后又到了全疯的时辰,问也无用。只能再次深深叹息,向太后一丝不苟地行礼后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 赵太后却看也不看老太监的离去,只一心喂养着自己的孩儿,前一刻还充满怨毒的脸上,满是母爱的光辉。 正在整个咸阳城都因巫蛊之事而沸沸扬扬时,一行不远数千里的使团终于在再三耽搁之后,穿过了城门。 整整一路,无论自己怎么挑衅拖延,那个叫荆轲的居然都能忍得住,章邯不愿承认,自己就这么输了独自领兵的第一战。 在这硬生生被拖长了数倍时间的旅途中,由于荆轲的“窝囊”,整个使团没有少了一人,秦舞阳却越发看不起他了。 这么怕死的人能成个什么事,看来到时候还得看自己的。秦舞阳暗暗下定决心,燕国,最终还是得靠燕人自己。 使团确实一人未少,但却少了一颗人头。只有至今仍在马车角落的污渍,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原要赠送给昭王的礼物。 一再耽误,樊於期将军的头颅终究还是在到站前腐败得不成样子,那满是腥水与蛆虫的锦盒,至今想起还是催人欲呕。 与使团几乎同时,却未从同一个门进城的,还有一位头戴斗笠,问路之时满口蜀中小调的小娘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四章 必承其重 秦舞阳灰头土脸地被人带了出来。 荆轲向咸阳令拱手称谢,却只得到陈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贵国使团不习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严重后果,故而只作薄惩。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荆少府无须致谢。只请严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说完,陈康命押送兵丁解开秦舞阳的禁制。 兵丁解开禁制后见秦舞阳还傻愣着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其推醒。 秦舞阳这才愤愤瞪了那人一眼,却在对方威胁的目光下不敢多言,只是缓步走到了荆轲身旁。 咸阳令作为昭国官员,却惩办身为燕人的秦舞阳,的确是有法律依据的。 按照后世法学的概念来解释,昭法对自身管理范围的划分,所采用的是与现代法制中国相同的,属人主义与属地主义的结合。 并且将其扩展到了极致。 所谓属人主义,是指只要是昭人犯法,无论是在哪一国违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国的惩治,即便某个行为在国外并不属于违法,但是回到昭国以后还是会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经在国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过昭法标准的刑罚,可以在自首以后免除刑罚。 不过以昭法的严苛程度,这个条件一般不太可能达成,只能是减轻刑罚而已。 对于严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国,还是会被昭国司法机构索要。 而属地主义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昭国国土上的违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国流窜犯罪,其中有经过过昭国国土,都会受到昭法追究。 无论你是哪国人,昭国的司法机构都有权对犯人依法办理。 对此,他国的司法机构没有干涉权。 而且昭法中并没有规定所谓的外交豁免。 不斩来使只因为来使没犯法,你在昭国杀个人试试,分分钟给你剁了。 坑、枭首、斩、腰斩、绞、戮、弃市、磔、车裂、具五刑,总有一款适合你。 霸权主义?一点没错。 大昭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的超级强国,不服憋着。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阳,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国呆惯了,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了一个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间出现的好几个壮汉给扭送到了咸阳令署。 先被借机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荆轲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秦舞阳直气得面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烧越旺。 此刻见荆轲受了咸阳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无反驳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对此人深为不耻,太子怎么会信任如此一个懦夫! 荆轲仍是对咸阳令的不假辞色毫不挂怀,行礼告辞而去。 待荆轲走远,陈康长身而起,对着悠悠然从堂侧小阁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见礼之后,陈康不解问道:“不过一个名声不显的放荡小子而已,公子为何如此上心?” 膝盖依旧红肿的扶苏闻言,先示意陈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后抱歉笑道:“此事现下不便明言,咸阳令日后便知。”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陈康并无不满,只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几个‘演员’,公子以为如何?” “作为群演来说,算是不错的了。”扶苏先扬后抑,“只是表演痕迹太重,哪有这边刚一行凶,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几个身手不凡的壮汉来的?” 陈康恍然点头,“倒是有些疏忽了,还是公子精于此道。” 你这是在说我擅于骗人?扶苏有些好笑,全当是在夸赞好了,“接下来可是重头戏,演员可不能是门外汉了。” “公子只管放心,这几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定不会误事。” 扶苏满意点头,作为咸阳令,此前又做过主管刑狱的贼曹,陈康自然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扶苏并未多留,只又与对方说了些注意事项,便告辞而走。 荆轲油盐不进,连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无办法,还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难度太大。 如今这般一直拖着使团也不是个好主意,只会让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于是扶苏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怜的小年轻秦舞阳身上。 就当是让他见识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随后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已经提醒过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损招没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办法搞定他们。 这大概又是一个给自己的小测验,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车回府的路上,不时有国人认出了这位享誉大昭的贤公子,纷纷停步于道旁,隔着侍卫远远行礼,扶苏也笑容满面一一回礼。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礼,扶苏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惊下,身形凝在当场,忘了回礼。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苏仍面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决定下得痛快,也用了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甚至在始皇面前都能行动自若,扶苏自以为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说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个老人濒死的痛苦挣扎,以及最后那凝固在他脸上,犹如厉鬼的狰狞表情,扶苏此时才算彻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将会永远缠着自己。 无论他给自己编织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抛去借口直面本心,扶苏清楚知道,他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的。 有违本心便是有违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无辜被逐,这些重担始终都会压在扶苏的肩上,永远无法被卸下,也永远都不会有分毫减轻。 扶苏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擞肩膀,似乎要将那份重担掂量清楚。 既然已经决定要担上这个担子,那就要将其担稳了。 一旦这副重担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老巫祝了。 回到府里,就见樗里偲果然又来了。 这个懒鬼,自那日以后就坚持每天来府上,已经连续五日。 扶苏知道,樗里偲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心理压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来陪着自己。 樗里偲每日陪坐之时也从不说些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书,自己翻。 对这个违背天性只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苏毫无疑问十分感激。 只是对方如此频繁的到访,而且一访就是一天的情况,却引来了一些猜测和麻烦。 比如,无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来越古怪了。 龙阳之好这个词现在还未成为成语。 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龙阳君目下就在魏王宫待着,是魏王圉最宠爱的“嫔妃”。 战国风气开明,对于此种癖好都称为雅事,不但不以为耻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对此毫无见怪。 然而,对一国储君,尤其是还未有子嗣的储君而言,这确实有些麻烦。 直白点来说,谁知道你是攻是受? 万一这个储君是个受,那岂不是意味着嫡系血脉断绝,这个风险实在太大。 而魏无月的小眼神杀伤力更是巨大。 其实也难怪人家魏无月会乱想,都嫁过来这么多年了,自家夫君却一直不肯与自己圆房,能不多想吗? 就以魏无月偷偷摸摸打听来的消息,谁家夫君不是见了女子就如恶狼一般? 于是心怀不安的魏无月每逢樗里偲到访,都会如影随形也在一旁陪着。 幸亏樗里偲虽然违背天性每日拜访,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让喜欢赖床的魏无月轻松许多。 扶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两人对坐,互不打扰的场景。 魏无月画画,樗里偲读书,倒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怀瑾,见过公子。”不等扶苏问起,已在沉默气氛中等了许久的怀瑾当先起身。 扶苏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位在当日使楚途中,借怀清之名请见的怀氏继承人之一。 “是我将他带进来的。”樗里偲也与扶苏见礼,“今日来时见她在门外等公子,谈过之后就让她随我进来等了。” 扶苏点点头,走到上首缓缓坐下。虽然有厚厚的护膝,仍是感觉微微不适。 魏无月正画到紧要处,只露出小虎牙冲扶苏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着脑袋画画去了。 扶苏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怀瑾所来何事:“可有名单?” 怀瑾眼神一亮,这个长公子果然比传言中的更为机敏,应了声是,起身掏出一张丝绢,恭谨放到了扶苏案头,然后躬身退回。 扶苏并没有立刻去看,这份名单还要与樗里偲和蒙毅商量过才行,“先放着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里,明日随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时蒙毅也会随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时机。 怀瑾自是欣然从命。 扶苏唤来家老,“为怀姑娘安排一间住所,再着人为她准备狩猎一应所需。” 家老领命,带着起身告辞的怀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与安平君商谈蜀中大吏的人选?” 扶苏并未对樗里偲隐瞒自己对蜀地的打算,因此怀瑾方一献上锦帛,樗里偲就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为郡守一职在昭国已是封疆大员,其人选远不是扶苏可以置喙的,只能由王上决断。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这般引人瞩目的角色,不被高层重视的吏员才是扶苏真正想要影响,且能够影响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沟通上下,尤其是对怀瑾这样的商贾最有帮助的位置。 与聪明人交谈就是令人愉悦。扶苏拿起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错。”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异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夺了蜀王的尊位,作为君临蜀地十余载的最高领导人,他的建议对扶苏而言仍是十分宝贵。 蜀中动荡平复后,因为镇压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咸阳训斥,之后更夺了蜀王的名号,改封安平君。 据传,嬴馥并未有丝毫不满流露。 这是当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了。 叛乱被杀的成蛟就不必说了,那两个从未在族谱上有过名姓的同母异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亲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于那两个带着原罪出生的婴儿究竟是否无辜就不必牵扯了,昭王欲杀之,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这次的夺号只是为了把他推出来顶缸,以给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馥幼时敏而好学,深得先王宠爱,也有“贤公子”的称号。 但就算不提嫡庶长幼,那个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让嬴馥自惭形秽了。 长大以后,嬴馥对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渐演变为深刻的畏惧。 那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弟”的惨死,更是让这份恐惧凝如实质。 成蛟的叛乱,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恐惧吧。 樗里偲又与扶苏聊了聊蜀中局势,稍许沉默后,还是问道:“公子……可无恙?” 扶苏闻言看着樗里偲的眼神,知道对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说实话,就连扶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恙”,只能回答道:“或许吧。”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答案,扶苏自己也知道。 樗里偲却并未深问,而是如释重负,“这便好。” 扶苏有些惊讶于樗里偲的态度,却见樗里偲笑道:“无论公子说无恙还是有恙,都会令人担忧,只有‘或许’二字,才能让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苏懂了樗里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无恙,将无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说明扶苏此前的仁义都只是做出来的表象,这种人心机阴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苏在这种重压下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被负罪感完全压垮,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撑一个伟大帝国的运转。 这样的人作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里偲也愿意一直陪着扶苏直到闯过心关。 但却不足以让他效忠。 只有这看似毫无意义的“或许”二字,才是真正樗里偲想要的,能让人为之心安与振奋的答案。 为人主,的确是一件太过辛苦的差事。 扶苏疲惫地笑笑,无论何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审视。 就连最亲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论他人呢? 刚好画完了大作的魏无月敏感地感觉到了扶苏哥哥的低落,抬头皱眉瞪着樗里偲,威胁似的呲牙咧嘴。 扶苏被小无月的可爱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心中郁闷暂时一扫而空,至少无月对自己的爱是毫无附加条件的。 樗里偲对魏无月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引来无月的一声娇哼。 这份天真也逗乐了樗里偲。大笑之后,樗里偲起身告辞,眼见公子已无大碍,他也不必再留着了。 扶苏差人送行,然后再三叮嘱樗里偲记得明日早起,惹得樗里偲白眼翻动不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五章 乌氏倮 出乎预料,扶苏发现自己居然挺喜欢这个此前以为野蛮的活动。 能暂时放下繁重的政务,摆脱沉重的心绪,在蓝天白云下纵马架弓,扶苏只觉得整个人都随之轻快了起来。 就是射出去的箭总不按自己的心思。 “公子,比比谁的猎物多?” 李信拍马而来,冲着扶苏挤眉弄眼,身后跟着一队替他追撵猎物的犬奴以及收捡猎物的随从。 所谓犬奴,是指专为主家豢养猎犬的仆从,并不是奴隶。 扶苏打眼一看,短短两个时辰,李信已然收获颇丰。看看自己身后无所事事的侍从们,扶苏没好气地让李信滚蛋。 李信哈哈大笑,依言滚蛋了。他要去争一争公子设立的头赏,不能再耽搁了。 为了调动参与围猎的各家子弟积极性,除了如往年一般设立的各级奖赏,扶苏还为头名添了一个小玩意儿。 扶苏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 玉玦本身的价值自不待言,作为年轻一代楷模扶苏的佩玉,更有难以估量的“追星”价值,自然让众人趋之若鹜。 看着活力四射的李信远去的背影,与扶苏一同缓缓前行的蒙恬眼里,全是自己十七八岁时的影子。“李信对公子的确极为敬重。” 扶苏看向这位大昭的中生代武将第一人,随口回道:“李信在我这里,也没少夸赞将军的用兵。” 蒙恬爽朗大笑:“那个臭小子能说什么好话?” 扶苏觉得自己有义务在李信的上官面前为他说点好话,“李信说将军用兵极为入微,指挥大军如臂使指,他从将军这里所学颇多。” “哦?”蒙恬略有惊讶,“不想这小子平日里在我跟前咋咋呼呼的,倒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扶苏觉得要不是自己今日与蒙恬聊了几句,李信的前途可谓一片灰暗。这小子在上级跟前的形象可真是一塌糊涂。 其实扶苏低估了蒙恬对李信的喜爱,能在这位将军面前咋咋呼呼,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的。 扶苏与蒙恬两人,之前为了避嫌从未有过深谈,今日难得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都有好好攀谈的想法,于是聊得越发投机,不时相视而笑。 这让一旁一直默默跟随在扶苏之后的李清颇觉意外,惊讶于这位公子的健谈。 当日两人在长公子府里的那番尴尬见面,着实给李清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为扶苏是个心机深沉,举动皆有深意之辈。 不曾想,扶苏公子能与被公认为难以交流的蒙恬将军聊得如此开怀。 李清对扶苏的观感不由得大为改变,面对扶苏的心态也在单纯的防备之上增添了一些好奇。 扶苏这边正与蒙恬聊得欢畅,大呼相谈恨晚。果然与贤才交谈,能让自己的思想也深刻起来。无论自己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蒙恬都能瞬间明白他的思路,这让扶苏尤为敬佩。 蒙恬对扶苏也十分满意,这位长公子对兵法的认识虽然还只停留在之上,但有很多在他看来还有些稚嫩的新奇想法,能看出公子的“知兵”之名,的确不是虚传。 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见一彪羌戎打扮的骑手从远处林中呼啸窜出,领头的却是一位身着大红外袍的娇小骑士,正在率众追赶一头慌不择路冲着人群而来麋鹿。 护卫长公子的侍卫们立刻如临大敌,不用主将吩咐,便有数百弩手列阵于前,随即长矛手列阵在后,骑兵护卫两翼,迅速结起临敌军阵将扶苏等人护在了身后。 领头的骑士此时也注意到了扶苏这边一看就大有来头的队伍,待看清是长公子仪仗后,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姿,右手握拳。 得了命令的戎人纷纷长啸,如同是在回应首领,随即左右散开,停止了对麋鹿追赶,以免冲撞严阵以待的军阵。 戎人马术精湛,即使在疾奔中转向,竟也能做到阵型严谨。分开两队的骑手各自兜了个相似大小的圆弧,以横阵停在了军阵千米之外,人人收起弓箭以示没有敌意。 此时,那头晕头撞向的麋鹿才清醒过来,逃过一劫的它赶忙转向,逃回了树林中。 领头的骑士在领着骑队停下之后,右手握拳,手臂横于胸口,领着身后的众人躬身向扶苏行礼。 扶苏将握有马鞭的右手横在胸前,并未躬身,算作还礼。 骑士向身后喊了几句,应是在命令他们停在原地,然后单骑向扶苏这边奔来。 “好俊的骑术。”扶苏听到身旁的蒙恬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队骑手,还是在说正如一团火焰一般一路燃烧过来的骑士。 待到近前,扶苏才发现来人扎着无数细小的发辫,竟是个容貌英俊,女生男相的年轻姑娘。又听蒙恬补充了一句:“好俊的女子。” 女骑士在军阵之外停步下马,以中原礼节再次下拜:“乌氏倮,见过公子。” 扶苏大为惊奇。 乌氏倮这个名字,无论是前世今生,都可谓如雷贯耳。 第一个被载入正史,且在《史记》中能有单独小传的畜牧业巨商,仅这一点就比扶苏强了许多。 乌氏倮后来还被嬴政下令位比封君,是唯一一个能以商贾之身得以位列朝堂的人物。 扶苏知道今次春狩,为了彰显对少数民族的关怀,因此会有一队义渠骑士获邀参与,只是没想到领头之人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乌氏倮。 更想不到,边塞巨贾乌氏倮竟然是这样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 讶异归讶异,倒也不至于让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公子失态,扶苏免了对方的礼,又对左右吩咐,请乌氏倮上前来。 乌氏倮领命后,又翻身上马,穿过重新散开成行军队列的军阵缓慢向扶苏靠来。 行到近前后,乌氏倮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公子,你可真好看!”然后猛然住口,神色惶然。 此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乌氏嫡女,自然不比那位史书上记载的能与王侯分庭抗礼的巨贾,在察觉失言后,不免心中惴惴。 若是其他公子听了这无礼的言辞,怕是立刻就要教乌氏倮做人,扶苏却并不在意,模仿着对方方才的语气道:“姑娘,你可真英俊。” 乌氏倮先是愕然,然后就爆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小麦色的肌肤上透出飞扬的活力,“公子真是乌氏见过最有趣的昭人了。” 扶苏也哈哈大笑,示意乌氏倮跟在自己身旁一同前行,继续与其打趣道:“若是你我二人能互换皮囊也就十分恰当了。” 乌氏倮颇以为然,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呢。”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女生男相,公子男生女相,倒刚好凑成一对。” 扶苏并未多想,只觉得对方的跳脱心思十分活泼可爱,“这么说来,你我还真是如同一对兄妹。” 乌氏倮连连点头,然后问道:“我今年25了,公子呢?” 扶苏神色尴尬,“额,本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及冠。” “那公子是我的小弟弟呢!”乌氏倮欢呼不已,这措辞听得扶苏更为尴尬。 蒙恬听着两人逗趣玩笑,只是微笑不已,身后的李清却大为叹服,对扶苏的敬佩已经满溢而出。 扶苏公子似乎有一种跟各流人物都能投契的强大魅力,让人心折。 随后李清又对自己产生了严重怀疑:难道那日的尴尬会面,问题都出在自己身上? 在李清怀疑人生过程中,队伍已经前行靠近了戎人的阵列。乌氏倮两手俱是双指并拢含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然后举手在头上转了转。 得令的戎人骑手又是连连呼喝,又分裂成两队散开,然后续在了昭人军列之后,隔着数百米远远跟随。 蒙恬看到乌氏倮对骑手们的指挥如此流畅,连连称赞:“姑娘年纪轻轻,不意练兵手段却十分高明。” 乌氏倮骄傲地扬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得意洋洋:“这位大将军真有眼光!”乌氏倮是戎人出身,不清楚昭国的军制,心中一高兴,便只管往大了叫。 扶苏为她引荐道:“这位乃是蓝田大将,蒙恬蒙将军。” 听闻蒙恬之名,乌氏倮眼中精光大亮,比见了扶苏还要激动,口中说个不停,又是行胡礼又是抱拳作揖,手忙脚乱。 蒙恬笑着让她不必多礼,扶苏见状让乌氏倮先冷静下来,随后问道:“你也听说过蒙将军?” 乌氏倮依言不再乱动,脸庞却还是激动得泛红,闻言点头如捣蒜,“当然了,蒙将军是我们义渠人心中的大英雄。 “他曾经带领我们驱逐匈奴人,保卫了上天赐予我们的草场与牛羊。我父亲曾经就跟随过蒙恬将呢。” 蒙恬确认了她的话,“嗯,我记得你父亲,他非常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猛士。” 乌氏倮听到蒙恬对她父亲的大力夸赞,脸上红色更甚,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扶苏原本以为蒙恬驱逐匈奴已经是统一之后的事情了,没想到早在统一之战前,蒙恬就已经有过对抗草原民族的事迹。 难怪后世始皇决意发大军驱逐匈奴夺回河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蒙恬。 蒙恬今年不过三十四五岁,想来当初北征之时不过只有二十多岁,不愧是将门之后。 几人谈笑间,队伍行进到了当日扶苏与李信共同选定的扎营地点。 于是队伍就此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设立大营,一部分护卫女眷们前往宜春宫安顿。 乌氏倮此时与扶苏等人拜别,带着自己的骑队继续狩猎去了,她自然也要争一争那个第一。 又有一个时辰左右,大营基本已经立好,于是蒙恬与扶苏打过招呼,也狩猎而去。 蒙恬自然不是为了争个第一第二的,他只是单纯享受一下狩猎的乐趣而已。 扶苏又想起那个对早起出猎颇有微词,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实际比谁都跑得快的樗里偲。 看来对如今的男人们来说,狩猎的确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运动。 这或许可以归结于男人们自先祖那里继承来的基因。在这个还残留着许多远古习俗的时代,与野兽搏斗带来的刺激感,想必更能让人血脉贲张。 扶苏也不想呆在营中等到黄昏再去宜春宫与人商谈,在日落前还有几个时辰,足够他做一下狩猎的尝试。 虽然他承认自己箭术或许稍有瑕疵,可这并不影响扶苏也去享受属于自己狩猎的乐趣,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嘛。再不济,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挺好的不是? 要不要让高进射上两只,好歹也给自己充个门面? 扶苏看向背着弓箭四面巡视,一心只在护卫上的高进,撇撇嘴放弃了这个念头。说好了重在过程,耍着些花样作甚。 扶苏右手持缰,左手将弓横放在身前,等着犬奴们将寻到的猎物赶到身前的空地上。 与猎户们需要小心掩藏行迹,孤身寻猎的方式不同,春秋狩猎之所以被认为有军演的作用,就在于围猎的“围”字。 难点也在于此。 率两三千之众狩猎的头领,要向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将手中的兵力散开,形成围栏,在充当侦察兵的犬奴发现“敌军”后扎紧篱笆不让猎物逃出。 至于最后的射箭,就只是娱乐了。 以这种方式围猎,今次参与狩猎的队伍里,恐怕没人会是用兵已然“入微”的蒙恬对手,在这样小规模的战场之上,就连白起也要逊其三分。 然而蒙恬早已过了这个要用围猎来锻炼用兵的阶段了,实际上代替他参与围猎的是李信,蒙将军只是一人一弓,单纯享受狩猎乐趣去了。 白起那边同样对围猎毫无兴趣,只是安排了章邯率军,自己则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不来了。 于是有希望能够争夺魁首的,只有四人。 李信、章邯、乌氏倮,以及扶苏的三弟,公子嬴骐。 嬴骐的母亲是义渠人出身,身份只比胡女出身的胡亥之母略高一线,故而嬴骐与王位基本绝缘。 嬴骐本身也多次流露过想要在边疆立功的心愿,除了本身的确有此志愿以外,更重要的目的当然是避免扶苏的敌意。 也因为如此,在二公子嬴漺入狱宗正府以后,从来没有人对嬴骐表示过怀疑,连华阳夫人也将他第一个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有着义渠人血统的嬴骐,生得人高马大,极为英武,自幼不爱读书,只喜欢纵情于马术与狩猎。 这自然也是始皇帝刻意放纵的结果,既然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不如在疆场上一展长才,不但能为国效力,也可以借此保命。 扶苏并不是阴毒之人,对于这位一直表露出毫无争夺之心的三弟,也一向较为亲善。即便说不上情同手足,也可以算得上兄友弟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六章 捐弃前嫌(第一更,求推荐,收藏,月票) 吃力地将箭射出,就见那一箭歪歪扭扭地斜插在了距离猎物还有数十米的地上。 扶苏对天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只林麝眼中的不屑。 心头火起,扶苏也不管自己如何信誓旦旦地只图过程了,“高进,干他!” 高进大笑领命,从背后摘下弓,捻起羽箭在弦,在那头林麝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其钉在了地上。 扶苏羡慕地叹了口气,真不知别人是怎么做到的。他单是让自己保持在马上张开弓箭就已觉十分困难。 当下的马鞍只是一个绑在马背上的,前后微翘的坐垫,对于稳住身形的帮助不大。 此时更没有马镫的辅助,因此想要在马上弯弓射箭必须要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 而且马是活物,即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会不停有抬头低头等动作,会对骑手造成不小影响。 比起站在地上,坐在马背上射箭的难度,提升了何止数倍。 如今在静止的马背上挽弓就已经如此艰难,一想到要在骏马飞驰的过程中准确命中敌人,扶苏就果断放弃了身先士卒的想法。 不无遗憾。 哪个少年郎没有想过驰骋疆场,亲身斩将夺旗? 然而残酷的现实还是让扶苏一再认清自己的天赋,就如秦琼所说,自己就不是练武那块料。 关系不大,自己本也没有什么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敢上,也要看王翦敢不敢让他上。 不用扶苏吩咐,自有随从上前收拾猎物,将其放在队伍后方的车上。此前上面一直空空如也。 场间猎物众多,除了扶苏之外,自然还有跟随在后的众人上前狩猎。 在长公子成功“猎取”之后,也纷纷张弓搭箭,追逐猎物去了。 骑术箭术出众的,自然是御马而射,风流写意。 如扶苏这般水平有限的,只能羡慕地看看,然后老老实实在原地射些别人看不上眼的。 比如李清。 也不知是不是撞了大运,还真让他射中了一只家猫大小的猎物。等拿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只肥硕的猞猁。 虽说猎物小是小了点,但也好歹算是开了张。 如此围猎了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即将西斜,扶苏下令集合军阵,返回大营。 除了意在踏青的扶苏,众人都或多或少有了斩获。就连箭法平平的李清,也在猞猁之后又有了入账。 收获颇丰的众人自然欢声笑语,互相夸赞着箭法,一派其乐融融。 一路欢笑着回道营地,与众人拜别后,扶苏回到了自己营帐,准备净一净手便前去宜春宫给母亲请安。 原本按照始皇帝意思,华阳夫人是不必参与此次春狩的。 但是扶苏想以华阳夫人为幌子,去到宜春宫接触那位王叔,因此请了夫人同行。另一方面,夫人在宫里也确实待得太久,有些憋闷。 于是华阳夫人就向始皇请了应允,随着扶苏来了上林苑散心,并且带上了魏无月以及即将过门的赵灵儿。 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清洗了手,就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丞相之子请见。 扶苏由着侍女为他擦干手掌,心中有些疑惑,李清此时有何事要见他? 疑惑归疑惑,毕竟李清是丞相之子,不能怠慢,扶苏放下了衣袖,命侍卫放他进来。 李清与公子见礼后又依言坐下,就听扶苏问道:“李长史此来,所为何事?” 李清自被蒙恬征召以后,就有了长史之职。 谢过侍女端上的酒樽后,李清回答道:“在下思来相去,终究有一事不明,想请公子为清解惑。” “愿闻其详。” 李清长身再拜,“不知公子心中,清……是何等样人?”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了李清太久,他早都想问,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趁着扶苏身边没人,终于再忍不住。 李清此时早已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这次的狩猎在任何人眼里都是自己倒向长公子的证明。 可是这位公子扶苏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热切,反而一直拿自己当透明人一般,这让李斯在困惑之余不无恼怒。 闻听李清的问题,扶苏也一时默然。 他觉得李清如何? 李清是李斯的长子,理论上来说属于赵高、胡亥一派敌对阵营。 可那是在有可能的未来。 理智上扶苏当然清楚,目前的李斯对自己来说即便算不上助益,也并不能说是敌人。 身为文官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逗得她笑得十分舒畅,扶苏为笑声感染,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扶苏加快了几步路,先向母亲大礼参拜,“儿扶苏,恭请母亲安康。” 华阳夫人先让儿子起身,再对着那位正饶有兴致看着扶苏的中年男子引荐道:“扶苏,快来见过安平君。” 扶苏心道果然,对着这位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叔叔行礼道:“扶苏见过王叔。” 安平君嬴馥年龄应在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留着长髯,一副儒士打扮。此时也起身与扶苏见礼。 见礼完毕,扶苏坐到了安平君对面,自有宫女献上酒席。 坐定以后,扶苏决定开门见山,拱手道:“此次托母亲将王叔请来,是有事想要求教。” 一个闲散君侯能教当今储君何事,嬴馥自然心知肚明,当下笑得坦然:“公子只管问就是,我必知无不言。” 扶苏先谢过嬴馥,然后问道:“不知蜀中分郡一事,王叔有何教我?” 嬴馥虽早有预料,但是如今仓促问起,还是要仔细思索一番。 在又喝下三爵酒后,眼见扶苏并无不耐之色,嬴馥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蜀中之地不下千里,故而不可能只设一郡。” 扶苏也是如此想,只点头等下文,随后便听嬴馥继续道:“据我推测,蜀中应该会分成三到五郡。” 这个数字与扶苏所料相去不远。 “而无论如何划分,能得成都的那一郡必为首郡,因此公子自当上心。” 扶苏心中微动,却见嬴馥又举起一爵酒,向自己遥祝。 与对方饮下一爵后,扶苏心知嬴馥已经大致料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并不难猜,寡妇清病重的消息并不是多深的秘密,作为前任蜀王的嬴馥不知道才是有问题。 而在此刻向他打探蜀中局势的扶苏想要做什么,在嬴馥眼里简直一目了然。 毕竟有“贤公子”之名,又曾是一方诸侯,扶苏想要干涉蜀地局势的打算并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扶苏也没有打算要瞒,一国储君关心政局本就是合情合理的,说到王上那里他也有的解释。 既然对方已经料到且已经明白说出,那么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扶苏看向母亲,以眼神示意。 华阳夫人点点头,对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侍女躬身领命而退,不多时,便从帷幔之后引来了一人,自然正是那位想要以“奇货”自居的小娘子怀瑾。 怀瑾虽然自信想要占据寡妇清的地位,野心不小。但上殿之后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现在坐着的,都是随便一言可决她前途,甚至于生死的显赫存在。 紧张之余,怀瑾心中自然也满怀希望,只要能够得到这几人的帮助,她与两位兄长之间的力量关系就将彻底翻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七章 天马踏云(第二更,继续求) 扶苏是被一阵马啸声惊醒的。 昨夜谈得太晚,赶回营地之时离天明已只剩了两三个时辰,匆匆睡下后,扶苏只感觉才刚合上眼就又被吵醒。 帐外人声鼎沸,夹杂着几声马叫,大清早就如闹市一般。 人喊马嘶之声透过营帐而来,扶苏再三尝试还是没法安睡,只能无奈起身,出帐看看发生了何事。 方一推开帐门,扑面而来的日光就将眼睛刺得酸痛,扶苏只好抬起右手稍作遮挡,微眯着双眼向外看去。 只见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逆着阳光人立而起,如同神话中的天马一般绚丽夺目,瞬间吸引住了扶苏的注意。 “公子,你起得也太晚了!” 扶苏这才看到它背上同样有一个火红的身影,比起这等骏马,这身影的风姿也毫不逊色。 果然是乌氏倮。 逆着阳光看不清脸色,但从语气听来,乌氏倮的心情应是相当不错。 不过,此时被乌氏倮骑在身下的骏马看起来却明显心情不佳。 马儿似乎并不愿意为人类驱使,高声嘶鸣之后,立起的前蹄狠狠踏下的同时,两只后蹄奋力向后踢出,想要把背上的可恶人类甩脱下来。 乌氏倮却毫不在意这畜生的反扑,手腕上套着马鞭的右臂高高举起,只以左手紧紧挽住缰绳,双腿死死夹住马腹,稳定着不让自己摔下,显然她不只是想要驯马,更是在炫技。 眼见骏马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乌氏倮的身形也随着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扶苏虽然知道乌氏倮马技出色,此时只是在炫耀,也不由为她捏一把汗。 感到单一前后的摇晃奈何不得乌氏倮,骏马也改变了方略,依然保持大幅度蹬踏的同时,还在原地转起了圈,将地上的尘土高高扬起,场间灰尘弥漫。 围观众人突然“呜!”的一声惊呼出声,原来是乌氏倮仿佛一个没有抓住,被甩脱了下来,骏马快活地嘶吼一声,当即就要踏下前蹄。 扶苏不由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又听到比方才更为大声的喝彩,睁开眼睛才发现乌氏倮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马上。 显然,方才的“失误”也不过是她故意营造气氛的行为。 而她身下的骏马此刻仿佛也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地停在原地,虽仍不安地喷着响鼻,右前蹄不停在地上刨土,却到底不再企图将背上女子摔下。 众人先是为她松了口气,待看到乌氏倮于马背上起身向四周招收示意,便爆发出更为响亮的喝彩声。 扶苏心中好笑,这个乌氏倮,真是无时无刻不渴望成为目光的焦点,与自己在这个时代所见过的女子,都完全不同。 但扶苏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成为焦点的资本。 乌氏倮得了夸赞,更为得意,于是驾驭着刚刚驯服的骏马踏着小步绕场一周,收获更多喝彩。 扶苏也为在人群中赞叹不已,不但是为她驯马之术的高超,更因为她尤胜男儿的胆气与那份自信张扬。 这份自信胆识也让扶苏想起了另一位女子,只是两人的自信与胆识,表现各不相同。 但是有趣的是,这两位女子都志在经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在这个朝堂单向男子开放的时代,身为女子想要不依靠男人作一番事业,可做的选择非常少。其中最有可行性的,只能是经商。 一来商贾地位低贱,甚至很多家族都明确规定,做商人的族人会被从族谱中除名,不允许归葬祖坟。 这让稍有雄心壮志的男子都不愿从事如此职业,竞争小了很多。 二来,战国风气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并不被人耻笑,这个男性为尊的时代反而更有利于她们展露才华。 并且她们已经有了一位前辈如指路明灯,为她们照亮了前行之路。 巴寡妇清。 这位奇女子,即便抛开她那层以讹传讹的与始皇帝的旖旎传说,单是她的成功之路就已经足以写成一部传记了。 怀清在嫁给那位默默无闻的丈夫之后,原本也只能如同家族中其他的大妇一般,相夫教子,过着依靠男人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位史册毫无所载的男子意外身亡后迎来了转机。 一位突然丧夫,无依无靠,又掌有万贯家资的美丽少妇,会吸引多少觊觎的目光?这不言而明。 家族内外恶狼环伺,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只要这位新晋寡妇露出一丝破绽,就立刻会从家产到人身,被侵犯得一丝渣都不剩。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周旋于群狼之间不被吞下,又是怎么成为怀氏族长的。 人们只知道,短短五年之后,这位偏房的寡妇,得到了族中大多数长老的支持,将怀氏的财政与人事大权掌在了手里。 随后,怀氏的产业开始了近乎于疯狂的扩张。 以祖传的丹穴产业为根基,怀氏迅速将触手伸到了农耕、水运、盐业等等领域,而其中最为暴利也最为血腥的,是奴隶生意。 巴地多得是野蛮落后的部落,而且紧邻更为蛮荒的越地,这两处地方的奴隶,是最受楚国大地主们欢迎的。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奴隶们就会忠心耿耿地为主人流汗流血,宁死无犹,简直是完美的牲畜。 如果仅把寡妇清当作是陶朱公那样的纯商就大错特错了。 自古以来,盐商这个群体,都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持,寡妇清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要保证盐路的畅通还是奴隶的抓捕,都意味着怀清需要组建一支完全忠于自己,且战斗力强劲的大规模私人武装。 她做到了这一点。 时至今日,即便是昭王,对于拥有财政与军事上巨大实力的寡妇清,也只能以安抚为上。 直到完成统一,掌天下权柄的嬴政,才有底气与实力真正对怀清下手,将怀氏全族强行迁入咸阳。 只有将其从扎根的土壤中连根拔出之后,怀氏这株浑身浸泡在鲜血中的鲜花才衰败下来。 后世以为嬴政将寡妇清“请”至咸阳,甚至还为其建造怀清台、立牌坊,是出于对怀清的倾慕,何其大谬。 没有无法抗拒的外力的强迫,谁愿意离开故土,做无根之木? 而目前,怀氏活跃在昭楚两大国之间,只在名义上服从,实际上仍自成一体。而无论是昭王还是楚王,都无法让怀氏彻底臣服。 怀氏与昭国的关系,比起全族都在大昭境内,完全服从于昭王的乌氏而言,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最终得到位比封君尊荣的是乌氏,而不是实力或许更胜一筹的怀氏。 此时,乌氏倮终于完成了耀武扬威的绕圈,驾驭着马匹停在了扶苏身前,纵身一跃就稳稳落到了地上,同样大红色的布靴激起了一层浮土。 “公子,这匹马如何?”乌氏笑意盈盈,牵着缰绳问道。 扶苏闻言看去,被乌氏倮驯服的骏马身高达1米6以上(马匹的身高是以肩高算的),浑身赤红,肌肉线条优美,皮肤上薄薄的一层汗水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辉。 上前摸了摸马儿的皮肤,入手的紧致肌肉让扶苏不由心惊于这副身躯所蕴含的磅礴力量。 马儿矫健的四蹄直到现在还在地上刨动,一想到这匹骏马全力奔跑时的风姿,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即便是以扶苏对相马之术的粗通,也能看出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这是不输八骏的天马啊。” 八骏,又名穆王八骏,是造父献给周穆王的八匹良驹的合称,相传能够日行千里。 乌氏倮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喜欢就好,这匹大宛天马就是专程献给公子的。” 扶苏略有惊喜地轻呼一声。 他的确很喜欢这匹良驹,听闻大宛天马的名头自然更为心动,毕竟大宛马的品牌效应古今亦然。 然而扶苏还是要稍微推辞一下,“如此良驹,扶苏受之不安。” 乌氏倮对中原人所谓的“谢礼”之事也算有些经验,闻言仍然上前将缰绳硬塞到扶苏手里,眨着眼睛,“这是我献给公子的及冠礼,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扶苏对这位乌氏嫡女的直爽算是再次领会到了,只好握住缰绳,道了声谢,收下了这份厚礼。 “请公子为它赐个名字吧?” 之前将此马比作八骏,此时要为其命名,扶苏自然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八骏中的一匹同样赤红的骏马之名,将之起名作“赤骝”。 然而方要开口,扶苏又转念放弃。穆王八骏之名太过响亮,因此叫做赤骝的马简直遍地都是,难以体现出此马的与众不同。 扶苏沉吟着再观察了一番,只见这匹天马四蹄的最下方,各有一小撮白色的绒毛,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沾染了霜雪。 于是扶苏心中有了计较,转过头对期待着的乌氏倮笑道:“不如叫它‘踏云’吧,你以为如何?” 乌氏倮只是点头不止,根本没有问扶苏起名的原因,“公子说了算。” 扶苏哭笑不得,原本他还想解释一番,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思。却听乌氏倮又雀跃着催促道:“公子何不骑上踏云奔驰一番呢?” “正有此意。”扶苏也是跃跃欲试。 如此好马,不驰骋一番,简直是暴殄天物。 在侍卫的帮助之下,扶苏还算轻松地翻上了马背。 甫一上背,感觉到又有不舒服的重量压上,踏云立刻就是一阵躁动,脑袋不住上下摇晃。扶苏赶忙俯身轻轻抚摸它的脖子,想让它安静下来,然而收效甚微。 乌氏倮赶紧拽着缰绳在踏云耳朵边低语了两句,效果出奇得好。原本躁动不安的踏云立刻就温顺了下来。 “你对它说了些什么?”扶苏自然有些好奇。 乌氏倮亲昵地将脸靠在踏云脑袋上,抚摸着它的脸庞笑道:“乌氏的密语。” 扶苏笑笑没有当真,只接过了乌氏倮递上的缰绳,缓缓调转马头。 人群见状,主动为公子散开一条路。扶苏轻踢马腹,从缺口而出。 身后,高进等人自然上马跟随,乌氏倮也骑上自己的座驾跟在后方。 扶苏想先试试慢跑,找一下与踏云一起骑行感觉,因此并没有一上来就让踏云撒开了全力奔跑。 然而即使是收着力,踏云依然跑得很快,身后高进等人的马匹费力才能跟上。 感受着身下马儿肌肉隆起时带来的力量感,扶苏感觉到别样的强大。 这种力量感不同于大权在握的感觉,而是源自于肉体的,纯粹、原始而狂乱的力量。这种原始的肉体力量从身下传到扶苏全身,让他一阵战栗。 扶苏只觉得自己如同远古的天神,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胸中激荡,扶苏稍稍放松了对踏云的禁制,他想知道,这份力量完全爆发出来时,能够迸发出何等的威能。 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鼓励,踏云兴奋地嘶鸣一声,像是在回应主人的期待。与身后的劣马并行,早已让它不耐。 前蹄奋勇探出,踏云一跃之下,便是数丈之遥,真如踏在云端。 扶苏只感觉自己坐在了正在喷发的火山之上,一阵一阵巨大的力量凶猛来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扑面而来的疾风仍让他感觉呼吸一滞,赶紧趴在了马背上,同时双腿死命夹住了马腹。 身后,高进与乌氏倮等人的惊呼声已经逐渐不可闻,扶苏耳中听得的,只有充塞耳膜的汩汩风声、踏云强劲的心跳声,以及马蹄狠狠震击地面的隆隆鼓声。 若不是一张嘴就会被灌满了风,扶苏真想放声长啸,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让人沉醉着迷。 踏云一路穿林过溪,如履平地,等它终于释放完那股压抑的力量后,扶苏抬起身子,轻轻拉动缰绳,将马速缓了下来。 踏云大口喘着气,看来着实是有些疲惫了,扶苏翻身下马,抚摸着它的脖子。 汗出如血,扶苏意料之中地在手上看到了鲜红色,果然是大宛国宝,汗血马。 周围景色陌生,一路狂奔,扶苏根本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只知道目前是在一座无名小山上,高进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不过扶苏丝毫不慌,整个上林苑到处都有撒开的队伍,稍后随便找个方向出发就是,总能碰得到人,如今日头不过刚过中天,离天黑还早得很。 将踏云牵到溪水边上,扶苏往鞍袋里一探,果然摸到了一把刷子。于是从溪水中沾了点水,开始为踏云洗漱。 待身上和鼻头都洗刷干净,踏云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扶苏,表示满意。 扶苏为踏云的灵性逗乐了,也不着急纵马赶路,只松松牵着缰绳,沿着溪流而走。 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扶苏,终于获得了独处了时光,甚觉新鲜,只觉得一切景色如今落在眼中都十分可爱。 走了多时,眼见踏云已经恢复了活力,扶苏重坐于马上,轻轻拍了拍踏云的脖子,让它缓缓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八章 野人,豹(第一更,各种求) 如此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扶苏终于遇到了一个人影,正准备呼叫,却见人影一看到自己,立刻就转身往林中逃。 少年跑得极快,竟与奔马之速不相上下。 扶苏心中疑惑,御马加速而上,准备看清对方身份。 踏云何等速度,不过十几秒钟就拉近了距离,扶苏这才发现居然是个穿着兽皮,浑身肮脏的少年。 王室禁地,又多有猛兽出没,怎么会有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扶苏心中一惊,如此一个少年,几乎是不可能单独生存的! 心念电转,扶苏赶忙停下脚步,未追入林子,反而调转马头,决定先离开再说。 这孩子极有可能是个野人,而且是众多野人中的一员! 所谓野人,不是后世科学怪谈中的奇妙生物,是官方对流民的说法。 指的是不被各国承认的逃民,或许因为犯罪,或许因为逃税而躲入深山,与野兽一般,故称之为野人。 各国对野人的处理方式往往都是很直接的一个字:杀! 对统治者而言,不能缴纳税赋,却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消耗资源的,根本就是毫无生存价值的害虫而已。 除了直接针对野人的法条,各国都有相似的规定严禁国民与野人交往贸易,违者以通敌论处。 野人聚居地一被发现,往往都会面临大军围剿。 因此也导致了野人对出现在聚居地附近的陌生人,下手往往十分毒辣,甚至有国人误闯入野人聚居地而被生吃的传闻。 扶苏可不想因为好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无论是古代还算现代,小孩子的玩耍范围,永远不会离开聚居地太远。对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野人来说,肯定更是如此。 眼角余光看到那个看似慌乱逃跑的身影突然停步,甚至往自己这边追了过来,扶苏更为警觉,这个少年竟似乎是个诱饵! 果然,就在扶苏刚刚调转马头之时,那个少年突然发出极为高亢的喊声,刺得扶苏耳膜生疼。 是报警还是呼唤?扶苏不打算停下来打探清楚,强忍着捂耳朵的冲动,立刻催动马匹,先离开再说! 奔不数步,之间前方灌木突然一阵抖动,两个同样身披兽袍的野人握着一头削尖的粗木棍挡在了路上。 粗糙的木棍配上野人脸上狰狞的表情,扶苏毫不怀疑在错身而过之前,对方就会将木棍狠狠捅进踏云,甚至自己的身体里。 此路不通,扶苏赶忙又调转方向。 然而就在这片刻功夫,野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围了个大圈,还在快速逼近。 扶苏哪还不知自己中了埋伏,心中懊丧之余又有些疑惑,自己到此绝对是出于偶然,怎么会有一个埋伏圈等着自己? 离扶苏最近的一个野人挺着木棍正要逼上来,却突然猛地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竟是背上中了一箭。 “大兄莫慌,嬴骐在此!” 随着这一声怒吼,大地震动,一支昭军骑士从一旁的土丘上飞速驰来救援。 为了避免误伤扶苏,昭军放弃了临敌之前的弩箭齐射,只从坡上飞快冲锋而来。 在昭军铁蹄的威慑下,野人们迅速丧失了抵抗欲望,在骑兵兵锋还有数百米之时就早已全部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 扶苏并未等在原地,而是准备先驾马出了险境,与放缓速度的骑兵队以及三弟嬴骐汇合。 直到扶苏快要脱离包围圈,才有野人想起要捉拿人质。急忙拿起木棍想要阻止,却还未起身就被一支羽箭钉死在了地上,这自然又是一直注意着场间动静的嬴骐所发。 于是野人们更加战战兢兢,一人带头,其余人也跟着完全趴在了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直到被骑兵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扶苏才算完全放下心来。 感谢小太监与老巫祝的连番惊吓,如今再遇险情,扶苏已经没了当初在江边猝然遇袭时的手足无措。 除了额上微微冒出冷汗以外,扶苏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多少。 嬴骐先吩咐手下将看着有一百来人的野人绑起看押,这才跑到扶苏跟前下拜:“骐来迟了,王兄恕罪。” 扶苏大笑,下马扶起嬴骐,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臂,对在场众人说道:“非是吾弟,扶苏危矣。嬴骐,真乃是吾家千里驹啊。” 这原本是曹操夸赞曹休的说法,如今扶苏借来表扬嬴骐,因为其名中的“骐”字,无疑更为妥帖。 果然,听得长兄不遗余力的夸奖,嬴骐喜不自胜,心道如此一来,自己日后性命前途,理应无忧了。 两人一番亲昵后,各自上马,扶苏向嬴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三弟是如何来这里的?” 嬴骐解释道:“骐府中有一犬奴,极为擅长追踪猛兽。今日晨间,他报知我说发现了大虫的踪迹,于是一路寻来,不想在此处遇到了大兄。” 扶苏此时方觉恍然,原来那个野人设下的圈套,是针对老虎的。看来那个野人小孩的用途,的确是诱饵,却不是为了诱惑人的。 恐怕只是偶尔被自己碰到,野人们为了不暴露行藏,才决议拿下自己。 至于野人为什么要围猎老虎,很有可能是因为老虎捕食的范围靠近了他们的聚居地,甚至有可能已经有过人员的丧生。 扶苏往身后的俘虏里看去,没有发现那个小孩子的身影,不由地停下马蹄。 嬴骐见状也勒马而停,“大兄?” “我方才在此处遇到一名孩童,因为追赶他,才落入了野人设下的圈套。” 嬴骐听懂了扶苏言下之意,“看来,附近的确有他们的聚居地。只是这些野人藏匿得极深,很难发现,如果没有人带路,几乎不能找到。” “审问俘虏的野人也不行吗?” “可以试试,”嬴骐微微摇头,“只是很难让他们开口。我们这次俘获的都是青壮年,想必留在他们寨子里的都是妇孺。野人本就非常顽固,如今为了留守的老幼,想必要让他们开口就更难了。” 扶苏点点头,明白了嬴骐的意思。 两人继续打马前行,“三弟此次狩猎,收获如何?” 提到自己最拿手的事情,嬴骐不由神采飞扬了起来,“不瞒大兄,虽然狩猎还有三日时光,但是大兄现下就可以将玉玦送予我了!” 扶苏略有惊讶,好笑道:“如今不过是两日时间,你怎么知不会有人赶超与你?” “大兄且随我来。”嬴骐见扶苏不信,挥手停下了马队,带着扶苏到了重新与骑士们汇合的车队前。 一看到车上的猎物,扶苏就知道嬴骐的自信是源自何处了。 挂着嬴骐旗帜的马车共有三架,车上都装满了猎物。其中一架车上净是些貂、麝之类的小动物,虽然数量多,但也算不得什么。 另外两架就不得了了。 当先一架马车上,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单看身长就有将近两米!黝黑的皮肤上,扎着无数弓矢,然而最致命的伤口是来自一杆自黑熊右眼贯穿了颅脑的断矛。 见扶苏看着熊眼中插着的断矛,嬴骐得意洋洋地为扶苏解说:“昨晚,吠发现了一头被啃了一大半的麋鹿尸体,从齿痕中推断出是一头巨大的黑熊。 “我带着几个好手一路追索,直到半夜,才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它。当时这畜生正在休息,听了人声,狂性大发,从洞中狂啸而出就要伤人。 “幸而吠豢养的猎犬凶悍,数条猛犬死伤殆尽,为弟争取了一矛之机。” 虽然只短短几句,扶苏仍能想象得出,黑暗之中,突然一个黑影怒吼杀出,猛犬面对数十倍于己身体重的凶兽死战不退,为主人觅得一线胜机。 昭军的战矛与别国形制有异,矛身可达7米,临敌对战之时须结成方阵作战,且左右必须有骑兵保护。 操纵长达7米的长矛于黑暗中一矛命中不过黄豆大小的熊眼,且能造成如此致命的贯穿,嬴骐的战力的确堪称顶尖。 扶苏赞叹不已,又将视线投到了另一架马车上的猎物上。 这是一头体型只比黑熊小上一圈的巨型野猪。依然锐利的倒刺之上满是干涸的鲜血,显然这头野猪并未束手就擒。 环视了一圈,扶苏都没有从表面上发现对这头巨兽真正称得上是致命的伤口。 嬴骐得意洋洋,正要为长兄解释,却被一声高亢的尖叫声打断。 这阵尖叫太过刺耳,嬴骐与扶苏都只能捂住耳朵。 扶苏突然心生警兆,这声尖叫之前也曾听闻过! 还未等他出声警告,突然感觉脚踝一紧,就被仰面拖翻在地,随后腰上一沉,像是有人坐了上来。 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污秽满布的冷然脸庞,喉咙也被锐器顶住。 扶苏这才知道,那个作为诱饵的少年去哪儿了。他从未走远,一直埋伏在左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能躲过如此多兵士的视野,在层层守卫之中成功制服自己。 “放……放……”少年似乎并不习惯说话,不过扶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放了他们?” 少年点头不语,仍然冷冷盯着扶苏,对周围逼近的士兵和弩箭视而不见。 嬴骐等人不敢靠近,也不能射箭杀死少年,以少年与扶苏目前所处的角度,即便身死,他也能靠着身体重力将短棍刺入扶苏喉内。 “我拒绝。”扶苏根本不慌,自己的生命有没有危险,他比谁都有数。 少年一直冷静的瞳孔突然紧缩,扶苏成功捕捉到了这一阵慌乱,“大昭从未有过与挟持者谈判的先例,我也不会。” 扶苏自然是在撒谎骗这个无知少年,无论他有多精于埋伏刺杀,也不可能对大昭的情状有多少了解。 果然,少年持棍的手臂再无方才的稳定,“你……杀……” “我不会杀他们,这与你有没有挟持我无关。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必死无疑,聚居地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活。我以大昭长公子的身份向你保证,放开我,我不会杀他们。” 少年看着扶苏状若诚恳的眼神,信了他的话,手指一松,就要放下短棍。 正当扶苏正要脱险之时,他突然大喊一声,“慢!” 少年受此刺激,又突然捏紧短棍,并且将短棍的尖头稍稍刺进了扶苏皮肤。 扶苏没有管那丝鲜血,而是张开手掌向嬴骐,笑道:“等这少年放开武器后,不可伤他。” “唯!”虽然不知大兄有什么盘算,但嬴骐仍然答应得没有一点迟疑。扶苏心中满意,这嬴骐,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事的。 然后扶苏笑着对少年道:“你可以起来了。” 少年赶忙起身,他虽不大会说话,但是看得出来方才是这位自称长公子的人救了自己,又为自己伤了这人而愧疚,于是将短棍交到了扶苏手里,又向面露疑惑的扶苏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扶苏失笑,心知少年是要以这种方式道歉,他扔掉了短棍,笑着道:“误会而已,无妨。” 至于那点破皮的伤,扶苏只要来了清水仔细清洗后就不管了。那点伤,等送到医院怕是自己就好了。 看到扶苏处理完伤口,少年急切道:“放。” “我说过我不会放的。”少年感觉受了欺骗,狠狠盯着扶苏,却到底没有再扑上来,又听扶苏道:“昭国法度,流窜山林,不服教化者,杀。” 听到一个杀字从扶苏嘴里轻轻吐出,少年一阵战栗,虽然从未听说过,但他感觉得到,在这个人言语中的那“昭国法度”四个字,是何等重量。 “擅闯上林苑者,杀。” 少年越发急躁,却张口不能言,扶苏笑笑,对在一旁紧张不已的嬴骐示意无妨,“所以,他们都欠我两条命。” 没有听懂扶苏的意思,少年更为疑惑,却听扶苏继续道:“因此,你要随我去战场,为他们每人争两条命回来,才算扯平。” 扶苏笑着问这个差点于万军丛中取了他头颅的少年道:“成交?” 少年重重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五十九章 一步之遥(第二更,求啊求) 豹,倒是的确人如其名。 扶苏想着,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印鉴,交到少年手上,对着少年清澈的眸子,嘱咐道: “豹,你去安顿好族人,然后带着你们聚居地剩下的老幼来找我。将这个印鉴交给任何一个你碰到的兵士,让他们引你去找我。我只会等你三日,记住了?” “他……们……”豹指着被绑在队伍后的野人问道。 “我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住所,让他们在我的庄园里为我做事,不会饿着他们的。” 少年点点头,“信……” “嗯,我也相信你,所以让你回去安排好妇孺们。没有青壮们捕猎,他们活不下去的。” 豹再次点头,随即冲着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瞅的野人们喊了一声,只是这次的音调低了许多,没有那么刺耳了。 看着豹从在扶苏示意下散开的阵型中疾奔而去,扶苏对嬴骐道:“安排几个人当先回营,将我无恙的消息告知高进等人。” 嬴骐点头,自去安排,随后靠了过来,凝重问道:“昭法明文,野人按律必须处死,兄长如此做,是否会有些不妥?” “谁说他们是野人了?”扶苏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们不过是从魏国逃难而来的流农罢了。” 嬴骐明白了扶苏的意思,但是依然有些担忧,“骐自然以大兄马首是瞻,然而今日事,见证的人太多,难保没有人泄漏。别的不说,这些野人万一说漏了嘴,也会是一件祸事。” “无妨。” 见扶苏如此自信,嬴骐便不再多言,只是让人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他能为兄长做的只能是如此而已了。 扶苏将嬴骐的动作尽收眼底,虽然并不以为意,却也没有阻止对方的一片心意。 老巫祝一事后,如始皇所想的那样,扶苏已经彻底看清了昭法的真面目。 所谓上下皆同的煌煌昭法,在它的映射下的无边光芒中,却有一个为人忽略的最大黑洞,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昭法所无法节制的。 因此,在能够自制的始皇帝手上,昭法可以发挥出令帝国无比强盛的作用,而到了肆意妄为的胡亥手上,昭法就会把国家带入深渊。 这单单只是老师以为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昭法不再合乎时宜吗? 即便是疲民的恶法,然而始皇仍然能够凭借昭法统治帝国。无论国人如何怨声载道,也无人反抗,真是只是因为始皇帝的威权吗? 胡亥所拥有的权力和军队,又哪里比始皇帝弱了? 同样的,赵高之所以能够在一个法制国家随意杀害宗室,祸乱朝纲,是因为他也与自己一样看透了,只要能够掌握最顶峰的权力,昭法就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那么扶苏如何能够将野人安置好而不受国法制裁呢? 答案自然很简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即可。 那如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呢? 只要这件事对始皇来说能带来足够的利益,且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即可。 理由就是扶苏方才所说的,魏国流民。吸引他国流民一直是各国最喜欢的事情,在这个人口就是生产资料的时代,人口就意味着实力。 引入他国人口,能够在增强自身实力的同时还能对别国造成削弱,何乐而不为? 那么,为什么各国喜欢流民,却不喜欢同样无主的野人呢? 首先,野人的来源大多是犯了法度的逃犯或者逃犯后人,这样的人不会往往不会满足于老实劳作,是社会安定和谐的火药桶。 其次,是经验使然。此前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安排野人耕种,以图将其作为农民的来源。然而,野人大多早已失去了耕作的能力,更兼法律意识淡薄,今日得了种子,明日就吃光了逃跑,得不偿失。 那么,扶苏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呢? 这就是他要用来打动始皇帝的方式了。 在回到大营命人将野人俘虏严密看押起来并且安排喂食之后,扶苏与嬴骐相互道了别。 即便自信已经无人能追赶上自己的猎获,嬴骐还是打算再继续扩大战果。 而扶苏,自然要趁着野人之事还未传扬开来,先回咸阳将此事告知始皇帝。 高进等人还未回来,想必是仍然在外面找着自己,此前已经让嬴骐安排过人通知他们,此时也不必干等着。 于是扶苏唤来蚨,让他领着十名骑士护卫,一行就跟着扶苏向着咸阳出发了。 处在国境以内,十名骑士完全足以保卫扶苏的安全了。即便再有野人来袭,也不可能是这十名甲胄齐备的骑士对手。 虽然距离不近,全员精骑的队伍还是赶在日落之前通过了咸阳城门。这次,扶苏当然不敢再让踏云撒开蹄子狂奔了。 一人一马都不无遗憾。 扶苏进宫自然不需要传唤,并且在他遇刺之后,始皇特命,长公子可以有五人以下护卫一同进宫。 于是扶苏随意点了五人随自己入宫,其余人等自然被他打发先行回府。 到了章台宫前殿门口,五人就不能随扶苏进去了。就连他自己也必须要摘下佩剑,得了始皇同意后才能入内。 进得殿中,始皇果然一如往常在批阅奏章,扶苏快步上前,拜道:“儿扶苏,见过父王。” 嬴政随意摆手,让扶苏坐下,等自己看完这一册再说。 扶苏依言坐下,打眼望去,始皇身周依然是如山的奏折,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几乎从未离开过始皇的赵高? 疑窦方起,便见赵高从殿外迈步而入。扶苏哑然失笑,这人还真经不起念叨。 赵高入内看见扶苏,本就凝重的面色突然一滞,看得一直观察着他的扶苏心中大为疑惑。 始皇此时放下竹简,对着赵高道:“别愣着,如何了?” 赵高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始皇面前,俯身耳语。 嬴政阻止了赵高耳语,“扶苏就在这儿,也说给他听。” 此事与自己有关?扶苏心中疑惑更重,能有什么事情是与自己有关,赵高却不愿当着自己面说的?这货想要秘奏谗言? “唯。”始皇帝发话,赵高自然不敢反驳。“日前刺杀扶苏公子的幕后之人现已查明。奴方才奉王命前去与那位对质,那位……也已承认了。” 扶苏长身而起,正要再问,却听始皇道:“扶苏,你母亲待你如何?” 为什么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却只能压下嘴边的问话,躬身回答:“母亲对扶苏,恩重如山。扶苏万死不足以报之。” 嬴政听了,大笑不止,笑声中却有让扶苏甚觉惶惑的悲凉。 如此雄才伟略的始皇帝,居然也会给人以悲凉之感? 赵高更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边哭边磕头不止,不停大呼自己有罪。 嬴政制止住赵高,“起来吧,此事错不在你。” 赵高不敢违拗,依言起身,仍是以衣袖掩面而泣。 扶苏被这一景象搞得大为不安,难道这件事竟然与华阳夫人有关? 不可能!扶苏立刻自己否决了这种荒谬的猜测,先不论母亲对自己从来恩重,若说自己的身死对谁的损失最大,无疑就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始皇垂问,扶苏即便心中再为翻江倒海,依然只能躬身听询,“若有一日,你的母亲要杀你,你会如何?” 扶苏睁大双眼,胸中如万鼓齐振,难道真的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话!答!”嬴政见扶苏久久不言,竟动了罕见的大怒,将手中的竹简劈手砸来。 竹简在始皇愤怒一掷下,失了准头,没有命中扶苏,却也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扶苏只好再拜,咬牙道:“即便母亲真的想要杀我,我也只能……只能躲她远一些而已了。” 嬴政听闻此话,方才勃发的怒气突然收敛,叹了口气,“是啊,还能如何呢?难道还能真的杀了她吗?那毕竟是孤的母后啊!” 赵太后! 扶苏心下雪亮,又突然放松了一口气,不是母亲华阳夫人就好。 如果是赵太后行事,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凶手为何能够在深宫之中安排刺杀,为何能让一个身居高位、即将颐养天年的老貂珰甘愿为其身死,为何能让赵高对此讳莫如深。 随即,扶苏稍稍抬头,看向那个一直给人以无缺之感的身影,突然对始皇帝有了一些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的,同情。 此刻,这位始皇帝再也不是那个与自己相隔两千年时光的伟岸背影,也不是那把时刻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此刻,只有此刻,扶苏所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也会悲伤、会痛恨、会震怒的,人。 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拒绝承认自己也有情绪,从礼法、律条、制度上将自己从人类这个群体中摘出,置于一个与神等同,甚至犹有超越的存在。 而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之人,目睹他的丰功伟绩,也会被那万丈光芒遮蔽视野,无不将其视为神明。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渐渐忘记了,如此的始皇帝,在面临至亲背叛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凡人而已了。 世人都以为始皇囚禁母后,是为了惩罚她。 他们错了。始皇所做的只是为了远远躲开而已,他只是无法面对那个对亲生儿子举起屠刀的母亲而已。 无意间触碰到始皇血肉的扶苏,从此时开始,才真正将自己放在了始皇儿子的位置上。这有仍有血肉的人,才能够被视为父亲吧。 “你以为,孤该当如何做?” 扶苏大惊看去,始皇竟然的确是在问自己? “说吧,无妨。”嬴政疲惫地闭上眼睛。虽然第一次得到赵高汇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断定此事必然是母后所为,但是当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之后,嬴政心灰已极。 母后啊,你就当真为了那两个贱种,如此恨孤吗? 那个与自己在敌国相依为命的母亲呢?那个为了让儿子能够脱身,不惜身陷囹圄的母亲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脉相连的两人,竟成了生死不共的仇敌呢? 嬴政第一次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力感,甚至将此事的处理方略交给了扶苏决断。 只是片刻,嬴政就从这种无力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嗤笑那个所谓的母后,也嗤笑着竟然会放纵情绪的自己,正要下令,却听扶苏竟然真的胆敢开口。 “儿请父王,迎太后重归甘泉宫。” 嬴政又一次为这个儿子惊讶了,一向给人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的扶苏,竟然能够做出与自己相同的判断? 或许是误打误撞?嬴政决定要问清扶苏做此决断的原因,“为何太后要杀你,你反而为其求情?” “大昭欲要统一天下,需以孝义为先。如果父王自己都做不到孝顺太后,如何能让国人以为榜样,为国死战呢? 并且,大昭要完成连横,就要让他国见识到父王能够以德报怨的胸襟。如果父王连企图杀害自己的人都可以赦免,那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另外,赵太后之所以能够远居蕲年而能命人杀扶苏,是因为她有人可用,且难以监管。将其迎回甘泉,可以趁机斩除她的羽翼,也方便就近监管。” “准。”嬴政欣慰点头,“赵高。” 赵高应声领命,嬴政又道:“拟诏,赵太后……年老体弱,若仍久居蕲年宫,不便孤随时侍奉,即便违背母后之愿,孤也只有请太后复归甘泉宫。” 这是将流放太后的原因归结于赵太后自身的意愿了,这是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众人当然对此心知肚明。 赵高领命,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始皇又下一诏,“另拟诏,公子扶苏,孝悌恭谨,辅国谏言多有殊勋,封承国君。” 承国君!扶苏与赵高心中俱是大震。 即便是没有直接将其立为太子,然而此诏一出,天下人都会知晓,扶苏距离那个金色的位置…… 一步之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章 老卒(第三更,求不动了) 封君,其实对扶苏而言意义并不是很大。 对一个生下来就位比封君的长公子来说,封不封的,其实也就那样了。况且大多数公子只要不是出身太低,或者实在不被人喜爱,成年后一般都会被封君。 比如泾阳君公子芾、高陵君公子悝、华阳君芈戎、安国君公子柱,封君公子多不胜数。 在昭国这样一个没有实封土地的封君之国,封君更多的只是一种荣誉性质的恩赏罢了。 真正值得去争取的,是只有卓绝军功才能换得的封侯。昭国侯爵有两等,上等的列侯,与下等的关内侯。 王翦就曾有言“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以上将军这等谨慎性格,都会说出如此怨怼言辞,也表明在昭国,尤其是在嬴政的手下,想封侯何其艰难。 人都知李广难封,但在大昭,连白起与蒙恬都终不得封侯,才知封侯之难。 那为何从王宫出来这一路,扶苏都一脸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痴笑? 那是因为封君的名号。 例如同是封侯,王翦最终获封的“武成侯”,与其孙王离后来所得的“武城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同样,承国君的重点,不在君位,而在其前的“承国”二字。 何谓承国?这摆明了是要继承国统的意思! 若不是要保持形象,扶苏现在就很想引吭高歌,来一首好日子。 当然,即便被幸福冲昏头脑,扶苏也没忘了向始皇帝禀明自己对野人的安排。 其实扶苏的建议也并不稀奇,他所想要成立的新机构的职司,黑冰台实际上一直都有涉及。 在范雎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引导下,黑冰台一直以来就对别国的权臣进行着糖衣炮弹的攻略。 而如果别国权臣不能被金钱腐蚀,且又与昭国敌对呢?那就要进行危险系数最高的措施了。 暗杀。 始皇答应得痛快,于是扶苏多问了一嘴,这才知道原来新上任的国尉左丞尉缭子日前也有上奏,建议单独成立一个专门进行暗杀的组织。 新成立的组织依然挂靠在黑冰台之下,但是直接对嬴政负责,黑冰台对其没有调度权,因此可以视其为独立组织。 扶苏献计之前,始皇帝对新组织的人员来源也有些苦恼。 原因是始皇帝并不希望新组织中有太多原黑冰台成员,否则很容易就使这个新组织失去独立性。 因此扶苏所提供的这些野人,正好是在始皇瞌睡时递上的枕头。 然而,扶苏也没有像始皇和盘托出自己在上林苑遇险的所有经过,因为此行最大的收获,少年豹,他要放入自己的囊中。 其实如果扶苏不是在达成目标之后这么急于回府享受喜悦,而是多问一句尉缭子上奏的始末,他就会知道,尉缭子的上奏可不只是成立一个新组织这么简单。 长公子府因为扶苏的回归,以及被封承国君的消息,欢畅饮宴一夜。 直到第二日,扶苏才捂着有些发懵的脑袋醒来。 幸而昨夜仍有节制,扶苏这才没有在日上三竿之后才醒。因为他今天还得回上林苑,要避免“酒驾”才行。 简单的洗漱过后,扶苏正在几位侍卫的指导与帮助下给踏云安置马具,就见家老芈泽急匆匆跑来报讯。 扶苏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忙上马招呼蚨等人跟上。 咸阳市中广场,广场中央圆形木台上的张苍正急得脑门冒汗。 护卫御史的甲士们也紧张兮兮,就怕被新颁律条激怒的昭人们冲上来。 然而,已经怒意勃发的昭人们,只是死死围住御史等人,不肯放他们离开,却没有冲破栏杆攻击王使的意思。 张苍并不是老昭人,他入昭为官之时,昭国早已变法多年,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前一刻还为长公子封君消息欢呼庆贺的老昭人此刻为何如此愤怒,甚至做出围堵御史之事。 要知道,昭国可从来没有什么法不责众的说法。 渭水河畔的刑杀早已表明了昭国绝不会因为阻法之人的数量就有所宽宥。 人群突然分开了一线空隙。 张苍惊喜之下,正以为事态有所缓和,却见人群之外从空隙中走来了一群人。 这是一群不全人。 他们或是失去了一条,甚至两条腿,或是双臂残缺,或是眼睛不再。 但无一例外,他们头上都戴着表示军功的冠。 这群人中,最低的爵位也是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更是一个不缺,甚至领头的一位双臂尽去的老者带有板冠,竟是第九级的五大夫! 张苍明白,来者何人,以及来人所来为何了。 昭国爵位严明,无论来者来意为何,仅有公大夫爵的张苍,还是一丝不苟,向着老人行礼。 为张苍护卫的宫中甲士,也将兵器收回,郑重其事地向前辈们致敬。 围观人群更是早已当先向他们心中的英雄们行礼。 来者并未停留,直到互相搀扶着走到张苍们面前,才当着侍卫们再度迟疑举起的兵器停了下来。 “丙字营老卒冯武赜,请我王收回成命。”当先老者双臂已断,无法行礼,只躬身而拜。 “丁字营老卒庆,请我王收回成命。” “甲字营老卒泗,请我王收回成命。” …… 数十位自称老卒的不全人全体躬身下拜,这些为国尽忠,却从未有过任何要求的老卒们,如今所求只有一事,请昭王收回成命。 大昭成军600余年,从来只有一支军队的营号直接以天干为号。 大昭轻兵! 献公二十三年,昭魏战于少梁,魏人大将公子卬以为,此战之后,大昭必亡。 对此,还是公子的孝公渠梁只有一句回话: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 少梁之战,国势兵力均倍于昭国的大梁,被率轻兵死战而出的公子渠梁俘获主将公叔痤,将已在亡国边缘的大昭从魏国战车的车底救出。 轻兵,再次成为昭人的救主。 轻兵临敌,不着甲,不持戈,只以一口短剑近身与敌周旋。 无论来敌如何,轻兵只有一句死战。 他们的血肉,是大昭最后,也是最强的城墙。 如今,一个外来的“大才”,轻飘飘一句,就要解散轻兵。 轻兵老卒不服! 昭人,不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一章 尉缭之计 张苍所面对的轻兵老卒,只是抗议人群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真正直面老卒压力的,是国尉府。 昨日晚间起,老卒们就在国尉府前坐定,并且自备了干粮饮水,也不闹事也不多言,就这么静静坐在国尉门前,显然是做了长期打算。 至于为何老卒们要围了心目中圣地一般的国尉府? 因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公子带来的老头,一听到风声,就跑到了司马国尉的府上躲了起来。 老卒们气得无法,只能静坐国尉门前表明态度。 肥易战战兢兢站在架在墙上的梯子上向外望去,好家伙,这么一群只是静坐于地的老卒,竟然坐出了千军避易的气势。 这下可怎么办哟。 肥易心中那个苦涩,原本因为老师的高位而与自己结好的几位友人,想必今日之后又得跟自己绝交了吧。 难哟。 肥易慢悠悠爬下了梯子,准备回去再劝劝老师,要是实在推行不下去的话,就算了吧。 小师弟心中倒是毫无挂碍,在比家中宽敞得多的庭院里玩得越发欢实,更凭借壮硕的体格,把国尉的重孙子欺负了个鼻青脸肿。 急着回去报信,肥易没理会小师弟的胡闹,孩子之间的玩耍而已,当得什么紧。 一进门,却见此间主人与老师虽两相对峙,但还算和睦。 至少老师能端坐席间,而非横眉冷对,就说明气氛很好了。 听完自己回报,老师神色不变,却听司马国尉率先开口耻笑:“早跟你说过,此令一出,老昭人必定大怒,这回信了?” 一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师这次不知为何竟没有出言讥讽,“料是料到了,只没想到如此激烈而已。” 肥易听得糊涂,怎么老师似乎是故意激起昭人愤怒一般? “计是好计,要不然大王也不会准你如此行事。”司马错的笑声中少了些嘲弄,多了些真诚,“只是如此一来,昭人的怒火,可就都宣泄在你身上了,承受的住?” 顿了顿,司马错略带疑惑地接着道:“你当真不怕?” “商君殷鉴不远,怎能不怕?”尉缭子嘴上说着怕,语气却十分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你为何……” “食君之禄。” “只是如此?”司马错更为疑惑,皱纹密布的额头又隆起了眉头。 尉缭子脑海中突然晃过一个为自己振臂高呼的青年身影,老人摇摇头驱散了它,轻笑道:“留名千古之事,为何不做?” 司马错点点头,没有追问。 六国之人对名利的追逐之心,总让老昭人琢磨不透。 商君如此,范雎也是如此,似乎这等人从不考虑身前身后事,一心所思所为,只为留名而已。 这在首重实利的昭人看来,确实是想不通透。 命都没了,要名有用吗? 但司马错也不会费心阻止。毕竟是有益于国的,尉缭子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好了。 得知尉缭子做的好大事,扶苏当然没法回上林苑了。 扶苏此时心中却有几分庆幸,幸亏自己因为野人之事回城,否则以今日的人心浮动,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引发大乱。 自己如果晚来一刻,只要按捺不住的人群一个忍不住,伤了张苍。今日事,就后果难料了。 踏云在咸阳的街道上行得飞快。 虽然蹄下不再是柔软舒适的泥土,坚硬的石板让它有些不适,但这影响不了它的速度。 当老卒们道出诉求之后,扶苏也赶到了广场上。 场间密密麻麻的昭人,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外围的昭人发现了这位发须微乱的长公子,纷纷互相提醒,所言只有一句:为公子开路。 扶苏还未出声,就见人群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国人们却是为自己留了一线。 翻身下马,扶苏拒绝了蚨等人的贴身护卫,“身在自家父老之中,扶苏有何危险?” 蚨紧张不已,却不敢违背主君的意愿,只能牵过公子的坐骑,驻足等待。 “公子来了。” “公子还请为我等做主。” “公子……” 不知是谁起的头,老昭人们在公子路过之时,行礼之际总会轻声加一句。 音不重,但,意思很重。 人群虽厚,但在众人的默契中,扶苏很快走到了中央的平台前。 平台上的侍卫伸手一拉,帮扶苏站在了台上。 扶苏阻止了张苍说话的意思,他要先稳住老卒们和昭人们的情绪。 毫无迟滞的,扶苏当先向着面前的老卒们行礼,“轻兵对昭之恩,扶苏不敢或忘。” 老卒们在头领冯武赜的带领下回拜,“为国不惜身,公子不必如此。” 扶苏起身,朗声道:“扶苏年幼时,便听父王言过我大昭轻兵之风姿。孝公说,轻兵未灭,何人敢言亡我大昭?扶苏深以为然。” 那是轻兵们最得意的时刻,此时从贤长公子口中再次听闻,老卒们依然心怀激荡。 “于是扶苏曾问过父王,待扶苏长成,能否加入轻兵?”扶苏煞有其事的故事,吸引了老卒与围观之众的注意力,“然而父王告诉我,就我这体格力气,怕是通不过第一层选拔。” 场间哄笑,其中却满是善意,扶苏听得出来,张苍也听得出来。 张苍趁着众人大笑,悄声问身边的宫中侍卫,“公子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啊?”侍卫不屑道,为这个土包子解释,“轻兵选拔极为严苛,身材、力量、技击术,甚至饭量,都要过关。” “我哪儿是问这个……”张苍还要再问,就听扶苏继续发言,只好先行打住。 “我来之时,已听闻了尉缭子向王上进言之事,当时我与诸位一样,有不解,有慌乱,还有愤怒!” 扶苏握紧拳头在胸前,表现得无比愤慨,“诸位若能信我扶苏,就请先散去,让王使离开。扶苏在此立誓,必要向我王进言,收回成命!” 人群开始有了动静,扶苏再添一把火,“诸位应知,昭法有言,囚禁王使,是夷三族的大罪!还请父老们快些散去,一切自有扶苏在!” 众人们终于想起了昭法的酷烈,和长公子的仁义,到底被说动了,“我等信任公子!” “对,公子从不负老昭人,老昭人也绝不负公子!” 扶苏站在台上,向四周作揖,终于劝了人群散去。 张苍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扶苏在昭人心中的卓然地位,惊叹之下也是无比佩服。 能让苛刻的昭人如此信服,可不是长公子这个身份就能自然带来的。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在国人中有如此威望的公子:公子无忌。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扶苏对张苍吩咐道:“你先回府衙待着,今日不要外出。我先得去趟国尉府上。” 如此大事,仅凭扶苏一人,要让王上收回成命,恐怕力有不逮。 唯一能在此事上帮助扶苏与尉缭子的,只有老国尉司马错了。 只是不知,这位老国尉愿不愿意为摆明了就是来抢自己位置的尉缭子开路了。 张苍并未多言,领命而走。虽然他性子跳脱,但是如此严峻时刻,自然不敢耽搁公子时间。 扶苏重新上马,带着惊魂未定的蚨等侍卫马不停蹄,继续赶往下一站,国尉府。 国尉府前的人群比半个时辰前更加密集了,已经出现了自发为老卒们提供食物饮水的国人。 得了国人帮助的老卒们,自然更为坚定了信念,绝不能让轻兵之名在今日堕亡。 此时见长街尽头出现的一队骑士,国人们在惊呼之下赶忙散开。 老卒们自然纹丝不动,他们什么阵势没见过,这点骑士能把他们如何了? 待看清领头骑士面容之后,国人们才放松了下来。 贤长公子来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 扶苏并未在门口多言,直接叫开门迈了进去。 与局势危如累卵的张苍不同,扶苏丝毫不担心被激怒的老卒们会冲击国尉府。 领军攻取蜀地,把持国尉之职十余年,让昭军始终保持战国第一战力的司马错,在昭人老卒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一位高官那么简单而已。 扶苏心急火燎,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前厅,先向家老告了声罪,就急匆匆冲进了厅后议事之地。 一闯进来,扶苏就是一愣,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尉缭子。 尉缭子也是吃惊不小,“公子不是去代王春狩了?” 扶苏何等聪明,仅从尉缭子如此一句话,就猜到了对方是故意趁着自己出咸阳的时机上奏,以此将自己从中摘开。 尉缭子这是没想着全身而退了。 心头雪亮,扶苏先向老国尉躬身行礼。司马错皱纹密布的脸上早已看不出神色,只稍稍拱手勉强算作回礼。 扶苏忙请老国尉不必多礼,然后与面色恢复平静的尉缭子互相见礼。 行礼方住,扶苏就走到尉缭子身边拉起老人的手,“尉缭子何弃扶苏?” 尉缭子为扶苏突然的亲密极为不适,想抽出手又觉得不妥当,只好叹气道:“公子何来?” “当然是来劝一劝先生的。” 已经有了一位撞柱而死的老廷尉,扶苏再不能允许此等惨事发生。 老廷尉之事时,自己不在咸阳,无能为力,如今却不能放任了。 “我意已……” “先生何妨先听一听扶苏之言?” 肥易是第二次被扶苏惊到了,这位公子是他见过第一位明知老师这等恶劣脾气,还敢于打断其言辞的猛士。 尉缭子果然面色不渝,但到底没有甩袖作色。 司马错纵横的皱纹似乎抽动了一下,或许只是老人在睡梦中的梦呓。 扶苏继续道:“先生此次所为,扶苏大概懂了一些。首先,先生趁着扶苏离京狩猎,是为了让扶苏与此事撇清关系,不受牵累。扶苏可说得对?” 尉缭子哼了一声,却说不了慌,只能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算作回复。 并未在乎老先生的傲娇,这等怪脾气的大才,扶苏从小就打交道惯了的。 “其次,先生当先一条就要废除轻兵,这是因为这一条是最能引发强烈关注与反对的。然而对先生与昭国而言,却是最不重要的。扶苏说得又对了吗?” 尉缭子这次却是笑了。这位公子的才智,真的可称得上卓绝了。“公子猜得不错,那请公子再猜猜,尉缭如此做,是为何呢?” “因为这条之后的十二条,才是先生真正想要为昭国带来的明灯!只有让第一条改革吸引了全部反对力量,后面几条改革,才会显得没那么尖锐。” 扶苏越说越激动,“如果第一条还不够,那么先生己身也是可以献出来供昭人发泄怒火的,只要后面十二策不受影响即可! 老先生来国尉府面见司马将军,想必不仅是为了托庇于此吧?说说吧,先生与国尉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在先生身故后,请国尉继续推行改革? 有了先生的牺牲,再由老昭人出身的国尉推行,想必此次改革必定会畅通无阻了吧?” 司马错的皱纹动静更大,肥易一惊再惊,表情已趋向于麻木。 尉缭子第一次真的笑了,“那么公子既然都猜出来了,那为何要阻我呢?同样猜得一清二楚的大王,对此可是并无任何迟疑的。公子到底还是不如啊。” “扶苏自然不如父王。”对于这一点,扶苏承认得毫无滞涩,“但有一点父王也比不得扶苏的。” “哦?”尉缭子神色不变,笑容依然。 “那就是,对于先生的大才,扶苏要比父王更为重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二章 国尉之威 扶苏出了国尉府。 与进去时不同,出来之时,他还搀扶着老国尉。 司马错还是同意了扶苏劝尉缭所说的“各退一步”。不单是因为公子说得有理,也不单是因为此计可行。 更是因为尉缭子这样的人,在昭国,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尉缭子此前并不同意公子所言,只一心要在军中推行新政,直到自己出言答应,尉缭子才肯同意。 这个只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的老头在想什么,司马错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趁着公子在这,让自己认下这份承诺而已。 给他无妨,司马错何时是对官位恋栈不去之人了? 眼见国尉府大门再次敞开,静坐的老卒们引颈而看,待见到那个被公子搀扶的老人终于出现时,都坐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见过国尉”之类的招呼声经久不绝。 司马错却并未理睬这些人,只让扶苏帮着上了方才备好的马车。 老国尉年纪大了,骑马太过颠簸,扶苏此来又没带车架,只能让国尉府上急忙备好。 这边上了马车,老国尉眯着的眼似乎并未睁开,只对还磨磨蹭蹭站在府门前的老卒们怒骂道:“丢不丢人?” 老卒们讷讷不言,司马错继续道:“都滚回家去,老夫这就进宫。” 被骂的老卒们胸中怨气顿时就消了,都笑着跟国尉行了一礼,欢喜着回去了。 有自家老国尉说事,自己还操个什么心?散了散了。 果真是积威深重啊。 扶苏打心眼里佩服老国尉的风轻云淡。 哪像自己,又是搬出孝公又是搬出父王,这才好容易安抚下来老卒。 可到了老国尉这里,两句如同对自家子侄一般的谩骂就给他们骂走了。 但这话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敢说的。 哪怕换了上将军王翦在此,也不能对老卒们如此。 “公子,驾车吧。” 扶苏得了老国尉提醒,才从惊叹中恢复,道了声歉,专心为国尉驾车。 “说起来,公子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老臣了。” 刚专心驾车没多久,就听老国尉似乎发了句牢骚,扶苏心中一动,赶忙解释,“是扶苏疏忽了。” “公子这些年的作为,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司马错似乎并没有在意扶苏的道歉言语,只是自顾接着说了下去。 扶苏听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老国尉是有事情要教他。 “作为一国储君,公子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贤能,并且在列国的众多公子之中,没有比公子你更为优秀的了。就连那个被燕王夸上了天的太子丹,与公子相比,也不过只是庸人罢了。” 扶苏并没有回话,如果只是说这些,老国尉不必趁着此时言明。 “然而,公子可不仅仅只是一名寻常公子而已。”司马错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公子将来所要统治的,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九州天下的大帝国!” 说完这一句让扶苏不由得手心出汗的话语,老国尉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一天,老臣恐怕是见不到的了。”语气中没有扶苏以为会有的遗憾。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老国尉平定蜀地,已是开了天下先,能让老人家遗憾的事情,怕是不多。 “所以公子欲收六国人心,因此师韩非、娶赵女、迎尉缭、收李清,都是好事。但是公子可莫要忘了,你,在根上始终都是昭人的公子! “只有老昭人,才会是在公子穷途末路之时,肯以己身换公子平安的坚实后盾!” 老国尉喘了口气,扶苏欲要答话,却生生忍住,等国尉说完。 “日后,还请公子多与老臣这些将死之人多走动走动,不必担心王上疑心。公子已封承国君,王上之意,早已明晰。 “再者言,若是王上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老臣自会与他分说!” 扶苏听懂了。老国尉是在让他交好老昭人,尤其是代表着昭人的老臣们。而不要只顾着与六国的人才周旋。 王翦劝他不要太过结好重臣,那是担心储君之位还不稳的自己太过急切,惹了那位不悦。 如今始皇已经将承国这个名头给了自己,就意味着他已经默认扶苏可以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了。 而且以始皇的雄心与自信,一个稍微结好几个重臣的公子而已,在他心中怎么可能真的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老师韩非子劝自己收六国人心,结交李清等六国俊才,这自然是为了自己好,扶苏不会连这点都吃不透。 但是这其中要把握一个平衡。 自孝公发布求贤令以来百多年,各国英杰纷至沓来,但无论六国才俊如何闪耀,老昭人如何对六国大才视为自己人,昭人始终都是朝堂主流。 这是因为历任昭王都是目光短浅,胸无天下之人吗?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司马错方才说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有生死同行的老昭人! 不能寒了老昭人人心啊! 扶苏心中又多了一层明悟,对老国尉不惜被视为邀宠挑拨,也要为自己点明前景的大义,感激不尽。 “国尉放心,扶苏理会得。只是一点,日后国尉不要嫌扶苏蹭吃蹭喝太过频繁就是。” 司马错老怀大慰,笑得极为畅快。 提点完扶苏之后,老国尉并未再开口,只是靠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扶苏也未打扰,只继续为国尉专心驾车。 輜车在宫门口只略为停顿便开了进去。 老国尉早有在宫中行车的权利,又是长公子亲自驾车,故而守门侍卫只是稍作闻讯就放了行。 与见扶苏时不同,闻听司马错求见,始皇并未随意坐在案后,而是起身先将老国尉迎上了座位,这才端正坐回。 至于扶苏……没人搭理,就站着吧。 老国尉开门见山,没有做什么君臣对的心思,方才坐定就拱手请命:“轻兵不可废,请我王收回成命。” 换做旁人,嬴政肯定大耳刮子就上了。孤今天早上才下的诏,这还没到下午,你就敢言“收回成命”? 但对老国尉肯定不行,嬴政整理了下措辞,正要再说,司马错却不耐烦君臣互相试探了,“老臣与尉缭子已就此事讲明了,他与老臣各退一步,轻兵不能撤,其他都好说。” 嬴政明白了。 司马错这是要保尉缭子。 身居国尉之职十余年的老国尉来代表军中守旧势力与尉缭子谈判,可谓名正言顺,谁都挑不出毛病。 老国尉说了各退一步,那么其余人就只能跟着退一步,甚至两步、三步。 而此时一旦在这个最有利的关头退了,日后再想要反对尉缭子,可就难了。 为何今日才下的诏书,昨晚就有老卒去围了国尉府? 其中情状不但是尉缭子与国尉猜得到,嬴政对此更是洞若观火。 可是嬴政有些疑惑,为何老国尉为了一个毫无交情,甚至与自己有争权之嫌的尉缭子,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这时,嬴政才注意到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垂头站着的扶苏,心中一下就亮堂了。 “又是你这小子从中搭线?” 到底瞒不过始皇,扶苏早有准备,忙躬身请罪。 嬴政还要再说,司马错却起身告辞,“王上恕罪,老臣年迈嗜睡,这会儿实在乏了,请先准老臣告退了。” 这是摆明的倚老卖老,嬴政苦笑着只能答应下来。 不用始皇使眼色,扶苏便赶在赵高之前扶起了老国尉。 扶苏如今也算是个小狐狸了,怎么不知道国尉是在为自己解围? 此时又听老国尉继续道:“来时多亏公子驾车相送,还请公子再把老臣送回去才是。” 扶苏看向嬴政,却见始皇没好气道:“国尉相请,你还愣着干甚?” 嘿嘿一笑,扶苏心中感激老国尉的维护之意,只小心扶住了老人家,出殿而去了。 看着一老一少两个背影,嬴政一阵恍惚,竟似看到了自己还未亲政那会儿,半是搀扶、半是依靠亚父的样子。 看着始皇陷入追思,赵高不敢打扰,做手势让还要送上奏章的小太监等在原地。 直到始皇帝轻轻一叹,恢复过来,赵高才又挥手让小太监上前来,为那座怎么都不见少的竹简堆再添一尺。 “把老二和他母亲都放出来吧。”始皇看着奏折只似随口一提,并未详说,赵高便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二公子嬴漺此前小动作颇多,趁着长公子使楚之时,与各方勋贵多有交流、许诺,这些事巨细靡遗都被报知了始皇帝。 始皇原本并不打算如何,即便有些许诺不是他一个公子应该给出的,但为了与优势太大的长兄对抗,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始皇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可以理解。 只是随着扶苏完满完成使楚任务,又加冠、代狩,本应该看透始皇心意的二公子竟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趁着上次公子遇刺,始皇帝明知二公子不可能行凶的情况下,仍然将其下狱,虽然没有让人上刑,但也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如今扶苏受封承国君,又与司马错这样的真正顶梁重臣交上了好,想必已经得了足够教训的二公子,也应该知道进退了。 如若不然,即便始皇放得了他,长公子扶苏也放他不过。 赵高心知,即便公子胡亥得以从楚国脱身,恐怕面对如今羽翼已逐渐丰满的公子扶苏,也几乎没有任何反败为胜之机了。 心思百转中,赵高躬身领命,前往宗正府放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三章 收紧的套索(今日第三更,求一下票票和收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荆轲心中,这八字的评语,送给秦舞阳恐怕再合适不过。 秦舞阳又犯事被抓了。 荆轲真想书信一封告诉咸阳令陈康,这人我们燕国使团不要了,您看着处置吧。 可他不能。 若荆轲是个燕人还能如此做,可他一个魏人,如果对燕人见死不救,使团中的燕人恐怕当时就要造反。 可怜他一个提三尺剑纵横天下,甚至敢于让天子也见识匹夫一怒的大剑客,就这么成了秦舞阳的保姆。 保姆就保姆吧,只要能完成太子丹与好友所托,再大的屈辱他也忍了。 然而直到被请进了咸阳令署,看着周围增加了数倍的守卫,荆轲才发觉,此次恐怕不是陈康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折辱就能过去了的。 荆轲暗自提了提心神,与陈康见礼。 陈康不苟言笑地回礼之后,就向荆轲问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秦舞阳当街杀人之事,荆少府可有何要对本官说的?” “若是没有……”陈康对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的荆轲冷然一笑,“那本官就要依律……” “陈咸阳且慢!” 荆轲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能不问个清楚。 秦舞阳虽然暴躁易怒,但也知道太子丹所托之重,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做出此等坏事之举。 “荆少府请说。”陈康本就要等着荆轲来问,以此将秦舞阳之事攀扯到燕国使团身上,自然不急着宣判。 “秦舞阳虽鲁莽,但不是凶残之人,荆轲不知此事脉络,还请陈咸阳告知。” “这样啊……”陈康故作沉吟,“好吧,那本令就先与少府说一说吧。少府先请坐。”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只能谢过陈康,依言坐下,等着陈康慢慢说来。 “今日本官得报,贵国使团副使秦舞阳,与人当街发生口角争执,一怒之下将人打死。于是本官派人追索,在驿馆门口将其抓捕归案。荆少府居然对此全然不知吗?” 当街杀人,还在驿馆门口被抓? 荆轲真想打开秦舞阳的胸口看看他的心思! 然而,荆轲机敏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数日之内,秦舞阳连着两次都是与人发生口角,这只是巧合吗? 而且,为何这个咸阳令非要等到自己前来才告知此事,还在堂上安排这么多卫士? 荆轲敏锐地从陈康看似平淡的陈述中抓住了重点,“陈咸阳方才是说,秦舞阳是在驿馆门口被抓的?” “不错。”陈康眼神略有闪烁,荆轲的机敏让他有些警觉,“前去捉人的差吏亲眼看到他从驿馆出来之后,才动手抓捕。在他逃回驿馆之前将其拿下了。” “这恐怕不对。”荆轲开始有些明白了陈康的意思,什么“从驿馆出来”,又是“逃回驿馆之前”,他这是摆明了想要往使团身上泼脏水! 无论如何,荆轲都不能任由对方污蔑。 “请问咸阳令,是何人对秦舞阳进行的抓捕,秦舞阳现在又在何处,何不让他们都出来,当堂对质呢?” “对质怕是做不了了。”陈康笑得灿烂,但是语气中的森森寒气让荆轲汗毛倒竖,“秦舞阳已经认罪,但他在牢中对王上口出不敬之语,已被割去舌头了。” 荆轲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只戟指着陈康良久,却半晌无言。 陈康冷眼看着荆轲作色,丝毫不为所动。场间众卫士却被荆轲杀气所激,纷纷抽刃而出,迈步上前,只等荆轲怒而拔剑。 荆轲胸口起伏不定,他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上堂之时,甲士并未让自己交出佩剑。 好算计!可是为何? 自己只是一个前来会盟兼道贺的使团主使而已,昭国为何自上而下俱要与自己为难? 荆轲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到,在他还未接受太子丹重托之前,就已经被人记在心上了。 他想不明白此中关节,却也想得通透自己万不可在堂上拔剑。荆轲冷哼一声,放下了手臂,“我能否见秦舞阳一面?” “不能。”虽然吃惊于荆轲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制怒,陈康也并不打算让已经议定的流程再起波澜。 在问对方之前,其实荆轲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康割秦舞阳之舌,显然就是不想让他多嘴。 于是荆轲并未多做纠缠,“陈咸阳若无其他事,荆轲能否告退?” “请。”陈康突然又变得好说话了。 荆轲一走,果然又见扶苏溜了出来。 陈康挥手让堂下 陈康对扶苏,自然不比在荆轲面前的冷淡,互相见礼过后就笑道:“见了荆轲方才动静,才知公子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了。” 扶苏“哦?”了一声,以作闻询。 “此人临刀兵而不变色,当不是懦弱之辈,然而连续受大辱而能制怒,所求必有大事。” 扶苏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此前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 说好听点是尽心相助,说难听点就是卑躬屈膝的咸阳令。 其实也是扶苏被韩非子、百里俜、尉缭子这些大脾气的大才给欺负得有些“贱骨头”了,潜意识觉得如果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如果不是熟人,十有八九就是没有才干的。 他也不想想,堂堂大昭长公子,贵为储君。想在昭国为官的士人,除了性格实在别扭的,能真都对他横眉冷对么? 扶苏只是点点头,略微表示赞赏,又得了陈康再三保证,便回府去了,还有个小孩子等着他。 当扶苏回到家中,就见魏无月在给豹梳头。 说来奇怪,无论扶苏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去洗澡的豹,却十分听魏无月的话。 或许是年龄相近? 总之一回来,就见洗得干干净净的豹穿上了魏无月小时候的衣服…… 等等,无月的衣服? 扶苏哭笑不得,“无月,你不要胡闹了。” 不料,魏无月才是更为不满,“扶苏哥哥才是不要胡闹呢,人家一个姑娘家,非要被安排去与侍卫同住。” 扶苏愕然。 就见魏无月将豹的头发盘好,转动他的肩膀给自己看。 豹洗得白生生的脸蛋配上染红的双唇,确实有了女子的娇媚。 可是,曾被豹压在身下的扶苏的确难以相信,那样一个有着强大爆发力和隐藏能力的暗杀者,竟然是个小姑娘? 扶苏突然有些不忍了。 说来奇怪,同样是少年,如果是个小子,扶苏自问可以毫不犹豫地安排给他各种艰难的任务。 可是换成一个小姑娘,扶苏却突然觉得不太应该。 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扶苏说不明白。 只是此前决定的一件事,如今看来或许要有变了。 豹敏锐地察觉了扶苏的眼神变化,以为对方因为她是女儿身而不满,赶忙将唇上的色彩用手臂擦去,又将无月好容易收拾好的头发打乱。 “女……可……”豹胸膛起伏,显然心绪大乱,魏无月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只能求助地看向扶苏。 扶苏叹了口气,“我知道,女子也可以。” 看到豹逐渐回复了正常,扶苏心中又加了一句:有些时候,女子行事更为容易。 魏无月不知道扶苏哥哥与小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想帮助她又不知如何下手。 扶苏看着无月闪着星星的大眼睛,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头,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啊。 魏无月突然“呀”的一声惊呼出声,“我还给扶苏哥哥准备了礼物!”正咋呼着要抛开的无月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是被豹拉住了。 看着无月和豹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扶苏笑容古怪,这么看自己干啥,“跟着呗。” 看来没有玩伴的日子也让无月很烦闷,有这么一个年龄相近的小妹妹也不错,还可以让无月教教她说话。 暂时放下对豹的安排事宜,扶苏还要处理一下春狩之后遗留的政务。 春狩的魁首不出意外的确被嬴骐争得,即使后来李信成功捕猎了一头大虫,然而那头巨熊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嬴骐所获除了原本就定好的食邑奖赏,更有扶苏的随身玉玦。 剩余的事务主要集中在狩猎后用度的清算、核对等,已经对此熟门熟路的扶苏并未用太多时间就处理完毕。 此后就是军务。 身为监军,扶苏需要对粮草、器械、兵员等出征前的相关事宜进行监察,遇到有不妥当之处,还要与各级将官核实。 这才是政务的大头。 但其实也是最不用操心的。 王翦宿将,出兵前的准备工作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呼吸般简单,其余几位副将也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太可能有大的纰漏。 昭军出战之时,在主将的身边往往会有八位甚至更多的副将,朝堂上只会指派第一副将,其余人选需要主将自行挑选。 扶苏决定之后先去兵器作坊视察一番,然后再去粮仓转转,这份工作差不多就可以交代过去。 此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苏梦泽。 这位墨家高徒此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倒是可以趁着考察兵器作坊的机会与他再有交流。 将两件事刚记在竹简上,就见魏无月嬉笑着碰上来一个陶盆,身后自然跟着小尾巴豹。 扶苏将案上的竹简挪了挪,给陶盆腾出来一块地方。 于是魏无月就小心地将一盆黑糊糊的黏稠液体端到了扶苏跟前。 “这是什么?”扶苏用长柄勺舀动着诡异的液体问道。 “米粥!”魏无月得意洋洋。 “好……”豹也随声附和。 我信你个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四章 甲天下 “公子,要不要派人去追?” 扶苏皱眉略作思索,还是决定放弃了,“不必。” 咸阳令陈康一早来报,昨夜城门关闭之前,荆轲单人独骑从北门奔出,逃离了咸阳城。 这样一个精于刺杀的人物孤身出行,以现在的缉拿手段,对方一旦离开了咸阳,就几乎不可能被抓到了。 至于各处的雄关,那都是只能阻碍大军行进的,想依靠关卡缉拿一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好汉,成功率太低。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套索勒得太紧了,扶苏在心中盘算,自己倒是忘了,荆轲可从来不是史书上所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物。 这个与剑豪盖聂比剑,却因为对方的大吼就逃跑的刺客,对于危险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逃离,从来不会成为荆轲的心理负担。这与他重义轻生死的性格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荆轲为了完成好友所托,可以不惜命。但是如果豁出性命却无法有所得,他根本就不会去做。 其实原本扶苏可以向始皇请个诏,由自己来全权代理燕国使团之事,这在外交中并非没有先例。 这样荆轲就没有了刺杀始皇的可能,扶苏也不用费心费力地针对秦舞阳。 然而,身为储君,如今又有承国君之位在身的扶苏,实在不想毫无必要地去为始皇挡那可能的夺命一刀。 对于意在破坏连横的燕太子丹和荆轲而言,刺杀始皇与刺杀扶苏的意义是一样的,谁知道荆轲会不会在意识到无法刺杀始皇的情况下,将短剑刺向扶苏? 就算有侍卫在身侧保护,扶苏也根本不想去赌那个万一。 荆轲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如今他在眼见任务无望的情况下逃离,其实对扶苏而言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只要接下来请始皇亲自接见或者安排什么人去拿国书就行了,此事如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最好不要了。 即便在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没少对敢于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荆轲报以敬佩,但如果自己就代表了大势……还是算了吧。 请家老替自己将咸阳令送出门外,扶苏将思绪稍微理了理,便唤来婢女为他换衣。 按照之前的安排,今日要去视察兵器作坊。 换上一身适宜骑行的装束,扶苏亲自去马厩为踏云上鞍。 有了踏云之后,如今他是越来越喜欢骑马了。若非必要,扶苏必然拒绝驾车出行。 出门之前,怀瑾前来辞别。 扶苏只与她稍作鼓励,就在怀瑾的感谢之中派了几位骑士护送其南返了,南下成都一路沿着直道即可,再加上怀瑾原本的护卫,安全上危险不大。 增派几位骑士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安全,更多的是表明长公子对怀瑾的支持态度。 此次怀瑾前来求官,得到了扶苏的大力支持。在与蒙毅、樗里偲,以及嬴馥等人的商议之后,扶苏决定将吏员的名额主要用在了功曹、贼曹、法曹这么几个重点位置。 在各郡府之中,都会安插视重要程度而数量不等的吏员。 尤其是重中之重的成都府,更安排了4个“自己人”,以帮助怀瑾站稳脚步。 扶苏目下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看怀瑾自己的手段。 希望她在争权之时能表现得如同这两次会面一般让扶苏印象深刻,能够与两个哥哥分庭抗礼。 兵器作坊。 作为为整个大昭军兵提供兵器的作坊,占地面积极大。 因为兵器作坊离咸阳较远,坐落在泾水边上,人员往来不便,所以除了制作器物的“厂房”以外,兵器作坊还要为数量众多的工匠及其家属提供住所。 每日都会有专门的车队向作坊运输食物、日用等,因此整个作坊几乎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城市。 士农工商,工人的地位在此时仅比商人高一线,也属于贱籍,按律工匠身份要世代继承。 因此很多工匠甚至一生都未离开过作坊,自成年以后,就会在作坊中劳作,直到老死。 然而相比于在外流浪的工匠,能够成为在“国企”不愁吃喝的工匠,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是梦想中的生活。 作坊门口,自然早有已经得了消息的兵器坊第二把手等待,将扶苏迎了进去。 扶苏并不喜欢采取突袭视察的手段,因为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就越要考虑自己行为代表的意义。 经常采取突袭视察不但无法阻止被视察者敷衍了事,反而会导致他们将更多的心思用在揣摩上意,此举属于两败俱伤。 与其上下相忌,不如给下属们一个能够合理表现的缓冲。 至于你问为什么兵器坊的第一把手托大不来?因为这个一把手来头太大。 大昭律令,兵器坊最高负责人是相邦。 李斯大概干不来这种迎来送往的活计。当然,如果来的是始皇帝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大昭军工作坊的人事系统采用四级负责制度。 作坊最上层的负责人是相邦李斯,相邦的直接下属是工师,也就是现在门口的这位年过四十,据说已经在工师之位呆了二十年之久的蕺。 前文说过,在昭国变法以后,为保证下级官吏的连续性,常会采用父死子继的选任制度。 这位蕺工师,就是继承了其父所留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蕺的儿子也会继承这个官职不高,但却极为重要的职位。 工师下辖左右两位工丞,工丞之下就是直接进行兵器制作的工匠。 除去只在名义上负责的相邦李斯,这样三个吏员就是如此一个为前线数十万将士提供兵器的大型作坊的全部领导层。 这在习惯了大政府制度的后世人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然而在坚持小政府主义的昭国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工坊的墙壁与此时多数的房屋一样都是土坯制成,房顶低矮,其中烟火弥漫,环境恶劣。 在工师的介绍下,扶苏了解到这个坐落在泾河边上的大型作坊中,共有工三万七千余人。其中老工,也就是熟练工,就有两万多人,采用以老带新的方法培养新人。 兵器作坊制作兵器的过程是非常先进的流水线制度。 扶苏先视察的是制作戈矛等兵器的青铜部分的最后一道工序:打磨。 进行打磨的地点是在一处面向河流的院落中,从逼仄的工坊中出来,得以呼吸新鲜空气的扶苏,顿感肺中一清,舒服不少。 与习惯让有经验的大匠凭手感进行打磨的六国作坊不同,昭国作坊打磨兵器使用的是机械打磨。 磨刀石被简单的传动装置连接到辘轳上,再由年富力强的少工转动辘轳,使磨刀石尽量匀速地转动。 老工们就拿着兵器在磨刀石上进行打磨。 这样打磨出来的兵器,没有人工打磨常有的来回往复的打磨痕迹,而只有间隔几乎等同的单向打磨印记。 扶苏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完成的戈头,只见还在微微发烫锋刃部分果然有类似于现代车床打磨后的痕迹。 打磨完成,就有专门的工匠在检测之后,在戈身上刻上“昭王政二十五年,大匠李斯、师蕺、丞义监,工成制”的字样。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个戈,是由兼任大匠的相邦李斯、工师蕺、工丞义监制的,由工匠成制作的。 这就是《吕氏春秋》中所提到的“物勒工名”制度。 所谓物勒工名,是指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 这个制度并不是昭国的发明,而是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的,传说中的神剑干将莫邪之上就刻有制作者干将莫邪夫妇的名字。 早先这个制度的作用只在于使工匠扬名。 不但是在兵器上,很多艺术品,比如茶壶、雕塑上也会有作者的名字。 不过昭国将“物勒工名”这个制度发扬光大了。 在昭国,任何一件工坊制作的器物如果出厂后被发现了瑕疵,就会被按照器物上刻印的名字,进行层层追责。 这就是《唐律疏议》中所说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 因此,为了保住饭碗甚至脑袋,整个工坊上下,都要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不得犯错。 这样的制度虽然有些严苛残酷,但是对于要使用这些兵器上阵的将士们来说,如此有质量保证的兵器才能给他们以依靠。 如果连手中的兵器都无法信任,将士们哪里还有上阵的信心呢? 提起对质量的苛求,如果说昭国所为都还在道理范围内,那么建造统万城的赫连勃勃,才真称得上嗜血。 赫连勃勃制作统万城时,命令制造兵器的匠师与筑城的匠师一起劳作,每日日落进行验收。 验收的方式是用制作出的兵器去刺筑好的城墙。 如果刀剑可以刺入城墙,就杀筑城者,如果刀剑无法刺入,就杀兵器铸造者。 匈奴人的残虐嗜血,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因此对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的蒙恬,扶苏在前世今生都是十分敬佩的。 之后,扶苏又在工师的带领下逆着流水线在各个节点上一一走马观花。 这也不怪扶苏看得粗略,什么“淬火”、“退火”、“铜锡比”、“复合工艺”,他一个词儿也听不懂,就只能跟在解释得口沫横飞的工师身后,连连点头。 似懂非懂地参观完流水线,扶苏才问起产能问题。 毕竟要给前线五十万将士供给兵器,这是个无法轻忽的重担。 “回公子,全力制作之下,仅此一处小坊,每日可得矛6000余,戈3000余,弩机2000余,各类甲胄一万副。而这样的小坊,此间共有十二处。” 扶苏心中稍稍做了下计算,按照蕺给的数据,这么一处兵器作坊如果开足马力,能够在五日之内,将五十万昭军的军备都全部换一遍! 这是怎样恐怖的效率! 一直就知道昭国军备甲天下,但只有真正见到确凿的数据,才能真正意识到“甲天下”这个评价是如何来的。 无论是“流水线”、“标准制”、“机械制造”等制度,都远远领先当今列国一个,甚至数个时代。 即便如此,昭王仍要引入尉缭子进行改革。 这个国家,就如同他们的统治者那样,永远不会满足于当下的成就。 只有如此对进步的渴望,才能促成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昭军,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昭国。 参观完“制造部门”,扶苏接下来还要参观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 也就是此次视察的另一个目标的所在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五章 送礼 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官方名称为共工坊,独立于十二个匠作坊之外。 大昭崇尚水德,因此即便是到处都有火焰升腾的兵器作坊,也以水神共工而非火神祝融之名为作坊命名。 或许也有以水压火,防止走水(火灾)的意思? 扶苏并未多想,而是在工师带领下又进到了一处比之匠作坊稍微宽敞些的作坊。 这个作坊中大多都是长年在兵器作坊中劳作,拥有丰富经验却因为年迈而无法继续制造兵器的老者。 因而此地除了能够进行研发工作之外,还可以发挥养老院的作用,以及榨干这些工匠的最后一丝价值。 在一群白首老者之中,苏梦泽的一头乌发极为醒目。 被人唤了两声,正在与几位老工匠争得面红耳赤的苏梦泽才终于发现了公子扶苏一行。 “你们在争执什么?”看着满头大汗的苏梦泽急匆匆上前见礼,扶苏笑着问。 苏梦泽赧然道:“适才与几位前辈探讨淬火的时机与所用液体的选择罢了,不想让公子看了笑话。” 眼前的苏梦泽一身工匠的短打扮,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来此人并不是纸上谈兵之人。 扶苏对于实干家总是比较有好感,因此对苏梦泽的评价无声中提高了一层。 对于苏梦泽所言的淬火法,扶苏并没有什么兴趣,昭国在青铜器上的冶炼技术已经接近了当前科技水平下的理论极限,再提升也有限。 他此来见苏梦泽是有事相询。 作坊中灰尘弥漫,环境嘈杂,而且温度太高。 扶苏此前参观多时,已经满身落灰,身上也被汗水浸透,因此不想在此多呆。 于是与工师打了招呼让他自去忙自己的,扶苏让苏梦泽领着去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方。 苏梦泽心中一动,猜测长公子此来或许是专程与自己有事商议,心中欣喜,忙引着扶苏往后门而去。 出了后门,随着厚重房门的关闭,锤头敲击的嘈杂声与火热的空气全部被隔绝开来,扶苏的耳中和身上顿时就松快了许多。 与工坊中多数的院落相同,此处院子一样在泾水边上。 院中有亭,于是扶苏在苏梦泽的引领下坐在了亭中。 而苏梦泽自己,则是先向扶苏告了声罪,先去水里濯洗干净,再用脖子上的麻布擦干水渍,才向扶苏再次见礼。 面目不洁而见君子,是失礼的。故而苏梦泽才会宁可让公子多等一会儿也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净。 再次见礼之后,扶苏也请苏梦泽坐下,这才开始谈起正事。 “苏先生是墨家高徒,可知攻城之法?” 扶苏这是为了之后的大战来问计墨家的。 要想拿下即将进攻的西魏,昭军所面临的坚城远不止安邑而已。 此次是灭国之战,处在绝对劣势的魏军必然只能选择据城而守而不敢野战。 这一点在多次军议上,早已是各位将军达成的共识。 而为了保证大军的补给路线不被掐断,昭军的确也有必要将沿途的各处关隘城防一一攻破,以求稳扎稳打。 这样的战略,即使是给人印象中喜欢兵行险着的白起,都没有反对。 因为这的确是优势一方的正确战略。 对于弱势方而言,采用大会战的方法是以弱胜强的唯一方式,因为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胜利再多次,对大局也于事无补。 多次小规模战役所能获得的最佳后果,俏皮话。”梅子酒也被扶苏逗乐了,但还是要提醒他一句,“这话,公子可不许在公主面前提起。” 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 “梅姨安心,扶苏醒得(明白)。” —————— 礼单倒是十分丰厚。 虽然贵为长公子,扶苏自认已经算得上见识广博了,却仍然为长长的礼单略有咋舌。 看来这个长平公主还是很得宠的嘛。 扶苏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同时不忘请“大昭名誉国民”云琭坐下。 当然,这些金玉之物贵重归贵重,却远没有放在礼单之下的物品珍贵。 荆门郡的舆图。 所谓舆图,可不仅仅只是地图而已。其中还记载了人口户籍数、郡内城关的详细位置与大小,等等重要信息。 此等舆图的献上,更表明了赵国承认了大昭对荆门郡的实际占领,也可与大婚一同,看作是两国重立盟约的意思。 虽然两国都心知肚明,这个盟约不可能有多大的束缚力就是了。 赵国也是有意思,这样的舆图不送给始皇,却当作嫁妆一并给了自己,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想靠这么一张纸来挑唆自己与父王的关系? 赵人没这么天真吧? 还真有。 不是全体赵人,只有赵王迁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亲生父子,昭王也不可能对这个已经成年,且又身负众望的长子没有一点忌惮。 这种自卑者的以己度人,落在扶苏父子的眼里,简直不值一哂。 对于自信到罚神的始皇帝来说,即便是赵迁把邯郸舆图送给扶苏,恐怕都不会引起他半点侧目。 云琭偷眼看到扶苏将礼单随意放下,对舆图更是连翻动的兴趣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看这个长公子的动静,怎么好像对重礼不太满意?甚至连姐夫千叮万嘱要送到他手上的舆图都兴致缺缺? 但云琭又不敢问扶苏是个什么想法。 大昭虎狼,人尽皆知。 谁能保证这个公子扶苏不会看上自己这一身肥肉,一个高兴就把自己给烹了? 欺软怕硬之人,可不只是一个秦舞阳。 对自己人越狠辣的家伙,往往会在比自己强势的外人面前,表现得越是懦弱不堪。 对这等人,一向喜欢与英才为伍的扶苏自然是……和颜悦色。 “云将军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驿馆还住得惯吗?若是有不便之处,不如就在府里住下,扶苏也好与将军多多亲近。” 得了长公子这番暖心的言语,云琭心中大石这才算是落了地。“不敢叨扰公子,住得惯,住得惯。” 扶苏又与其敷衍了几句,更是连连劝酒,直喝得云琭脸庞酡红,宾至如归。 要问为何扶苏要对如此废物关怀备至?倒不是因为与对方那丝所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对方身在赵国啊。 穆公曾说过“邻国有圣人,国之患也”,那么反过来,邻国有废物,对本国不是好事吗? 尤其是如此废物还能占据赵国朝堂高位,那就更是好事了。 可怜云琭并不知道扶苏只是把他当个赵国中枢的“肿瘤”,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婿与自个儿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喝得更是畅快,不多时便醉倒了。 扶苏也没让人给云琭送回去,而是按之前建议的,令家老给他安排了个别院住下,做戏得做全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六章 “公主真美。” 是吗? 赵灵儿看着镜中难得画上了淡妆的自己,陌生感与见鬼的自豪感莫名冒了上来。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为别人对于自己外貌的夸赞而自豪了? 无法摆脱嫁人宿命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连心思都如小女儿家一般了。 女为悦己者容? 豫让之言可谓一语中的。 然而,大昭长公子扶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的可以是那个“悦己者”吗? 胜爷爷赞他是“贤公子”,魏无月说他是“闲不下来公子”,华阳夫人笑他是“讨人嫌公子”。 究竟哪个才是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之人的真面目呢? 然而即便他不是悦己者,自己又能如何呢?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留给她这个赵国王女的选择,从来都是不多的。 没有得到姑娘的回复,为赵灵儿打扮的侍女却似乎并未受到打击,欢喜着又从首饰盒中选了一件跟姑娘肤色极为相称的玉簪。 “这件玉簪可是公子亲自为公主选的呢。” 华阳夫人派来的宫女可真是个小话痨。 赵灵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介怀,大婚之前思绪烦乱的自己,身边能有一个在耳边叨叨的人,也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与大多数女子不同,赵灵儿从未憧憬过自己的大婚。 在别人讨论未来夫君、大婚盛况之时,赵灵儿都是不屑参与,只以纵横沙场为念。 “公主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公子真真好福气呢。” 这小姑娘,怎么比自己打扮起来还开心? 赵灵儿黯然的心绪也为她逗得一乐,“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突然得了公主的问话,先是惊喜,然后嬉笑道:“婢唤作清荷呢。”小宫女这次倒是没有犯将自己本名倒出的小错漏。 赵灵儿还未咂摸“清荷”这个名字的意境,就听敲门声响起,“公主,公子已经到了门前,请公主早做准备。” “知道了。”赵灵儿语气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 魏无月不遗余力向自己“推销”自家的夫君是如何体贴,如何良善。 可是,嫁人这种事,因为对方是好人就可以了吗? 清荷为公主戴上最后一件发饰。 随着“次”的就位,出嫁的准备就已经完成了。 推门而出,舅舅云琭就在门外等着。 父母不在,这个舅舅就是唯一的娘家人了。 赵灵儿一贯是看不起这个舅舅的,无能、贪吃、好色,能在男人身上找到的缺陷他一个不落。 然而今日看到云琭红肿的双眼,赵灵儿心中却怀念起了幼时这个舅舅将自己架在脖子上,任由母亲呵斥也舍不得放下的样子。 无论对方如何不堪,终究是肯为自己落泪的亲人啊。 赵灵儿也为云琭的样子惹起了一丝伤感。 两人凝视片刻,却并无言语,只有云琭伸出手臂,让赵灵儿轻轻搭上而已。 从房门到院门这一段路,或许就是两人一起得以走过的最后一段了。 道路尽头,那位今后便要相伴一生的人,身穿黑色吉服,头戴高冠,正微笑着等着自己。 云琭突觉手臂一紧,心中一动,将自己的大手覆了上去,嘴唇微微开合:“无恙。” 也不知是不是云琭的安慰起了作用,赵灵儿放松了手指,顺从地走到了门外。 两人终得四目相对。 “见过扶苏公子。” “见过长平公主。” 两人还未礼成,自然不能互称良人。 随着见礼完成,扶苏身后的好友们无不欢呼雀跃,带着围观的国人一起向两人高声大贺。 按照礼制,此时女方的父母应该出来告诫将要嫁人的女子孝顺公婆,不可违逆。 赵灵儿的父母不在,自然要由云琭代劳。 云琭将姐姐亲自缝制的吉服交给赵灵儿,“今后要时刻小心、恭敬、谨慎,不要违背你公公婆婆的意愿。” 然后又将一条丝带为她系在腰间,“勤勉、恭敬,好好完成你公公婆婆吩咐你的家务。” 赵灵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按照礼制,扶苏还要以跪礼参拜代表着岳父身份的云琭,然而扶苏身份过于尊贵,即便见着赵王也不需要跪礼,云琭当然更不敢受。 于是只是互相平礼拜过,就算见礼完毕。 随后,扶苏上前询问道:“公主,请随我上车。” 赵灵儿点头应允,由着对方为自己披上御尘披风,帮自己站上彩车。 当赵灵儿站妥以后,扶苏为她驾车稍稍往前行了一段,然后将缰绳交给了御者,自己登上前面的墨车当先引路。 此时,漫天的花瓣纷纷洒下,铺满了天上与地面。 能在初春时分收拢这么多花瓣,只能是王家手笔。 一路上,迎亲的人们都在唱着寓意吉祥的诗词,围观的国人也都兴高采烈,为公子大贺。 看着前方不时向周边招手,然后引来一阵欢呼的扶苏,赵灵儿为他在昭人心中的地位赞叹同时,也稍稍为自己的未来放了一点心。 无论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敬爱,总不会是个嗜虐之辈。 车队并非直线回到长公子府,作为全国都要恭贺的大事,长公子大婚的游街,要绕整个咸阳一圈。 当车队停在长公子府门前之时,日头正好西斜,给地面上的一切都披上了轻纱。 婚礼,古称昏礼,本就是在黄昏时才能进行的。 先是祭拜天地,然后礼拜高堂。 高堂都在宫里,并未露面,于是扶苏带着新过门的娘子向着咸阳宫的方向遥拜。 随后,便是宾客在外间欢饮,新人则入洞房。 先秦时的新人并不会与宾客一起饮宴,而是单独于内室中设专席对饮。 充当礼官的是老熟人,宗正赢白嬴老太公。 两人在宗正的带领下入房,相对而坐,先是按着礼仪吃两口按着顺序端上的饭食,接着就是互相敬酒,这被称为“合酒”,也叫“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之后,宗正命人撤去酒宴,自己也带着众人离开,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两位新人。 等众人离开,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间饮宴的欢声笑语隔着老远,早已没了声息。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见对方好似有话要讲,就又都住了口。 又等了片刻,扶苏看赵灵儿没有重新开口的意图,轻声道:“我先为……娘子除去外裳吧。” 不是扶苏耍流氓,而是新娘外裳挂的配饰太多,非常沉重,一直穿着会很吃力。 以赵灵儿的聪慧,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红脸却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只得赧颜回道:“有劳了。” 扶苏到底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好歹比赵灵儿多了一分沉着,闻言起身,走到了赵灵儿身后。 “请娘子起身。” 听到耳后扶苏轻柔的嗓音,赵灵儿只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站在扶苏的角度,可以看到赵灵儿耳边的绒毛可爱地根根竖立,耳廓也红润欲滴。 赵灵儿依言起身,感觉到扶苏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由轻轻攥拳,幸好对方的双手并未胡乱游走,只是按着此前所说的那样,为她除去了外裳。 心中一松之下,赵灵儿却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失望。 失望之情还未蔓延开,就感觉肩上再次一重,却是扶苏挂起外裳后重又将双手按了上来。 果然还是要…… 赵灵儿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除了身体在对未知的情状微微战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放松……” 扶苏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 …… 芙蓉帐暖凝脂滑,吟哦阵阵似。 外间的酒宴上,前来贺礼的老臣们都已经相继离开,小辈们闹得更为欢畅。 一向跳脱的李信撺掇着众人同去听房(闹洞房),却没人搭理他。 就算平日里关系再怎么要好,那毕竟也是长公子,自家主君的新婚宴,哪会有人愿意去触霉头。 樗里偲更是一把将身边没个正形的好友拉着坐了回去。 李信见无人附和,只能悻悻然坐下,继续喝着酒,也不时向场间众人敬酒。 打眼望去,却见场间喝酒最少的,居然不是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大夫,而是以善饮著称的张苍。 张苍自从被扶苏送到廷尉署醒了一个月的酒后,总算是暂时管住了自己的嘴。 出征在即,各自有了职司的好友们,眼见就要分作几路。下次能够欢聚饮宴还不知会到何时。 年龄最小的李信,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人,心中不舍之下,举着酒樽流窜于酒席之间推杯换盏,这个称兄那个道弟。 于是扶苏从里间之后,只见李信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白起与司马靳年岁稍长,与这些小孩玩不到一起,俩人正挽起袖子玩着划拳,这自然又是学自扶苏的技能。 蒙毅正在与王离放声唱《无衣》,樗里偲摇头晃脑地击打着酒樽为他们伴奏。 百里大夫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一杯接一杯的同时,不断向一脸无奈的张苍劝酒。 一直保持清醒的张苍是第一个发现公子出现的,惊讶的同时赶紧起身行礼。 扶苏笑着免了他的礼,接过侍女端上的酒爵向友人们举爵。 “誓师之日本在三日后,不过到时或许没有机会与诸位共饮一爵。因此,扶苏今日便借着这次机会,先与诸君饮了。” 白起、司马靳、樗里偲、蒙毅、王离、张苍、百里俜等人纷纷举爵而起。 “愿诸君,武运昌隆!” 场间诸人,除了百里俜以外,均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郎。 众人祝酒之后俱是一饮而尽,继而无不放声大笑,豪迈肆意。 仍然躺在地上的李信不为所动,只是翻了个身,接着梦会周公去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七章 始皇拜将 旌旗招。 东流不返的渭水之畔,昭人雄壮的军阵在北风之中屹立如群山。 拜将台上,此时的一连串礼仪已经进行到了中场。 宽袍大袖的方士们代替了原本巫祝们的位置,以三牲过天地祖宗之后,又开始进行为出征而准备的占卜。 巫蛊案之后,大量巫祝被驱离,因而留下的祭祀、占卜等领域的空缺,迅速被早已虎视眈眈的方士们所占据。 对此反应慢了半拍的儒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样惦记了很久的祭祀领域被人先登。 与扶苏前世的印象不同,方士的大量入昭,并非始于始皇统一之后。 实际上,在先王之时,就早已有齐国方士入昭寻找财运。不过,方士在昭国的数量爆发性增长,还是要集中在始皇亲政这十几年里。 昭国立国五百余年,以长生为广告词的方士们从未能在此地扎根,除了因为昭国一直地处偏僻,不以富饶闻名以外,还与昭人对死亡的态度有很大关系。 对于死亡的态度,昭人一直以来都是非常豁达的。 自古以来,昭人就以战死为荣,认为如果能够在获得足够的荣誉后死亡,是值得高兴的。无论是国主还是普通士兵,都以老死床榻为耻辱。 如果家中有人死于战场,亲人们为其送葬之时,都是要唱歌跳舞的。 鸣条之战时,列阵在商汤身前,边跳舞边与敌作战的,就有昭人。 在昭人最初在昭地扎根之时,接连三位君主都死在沙场,就是这样观念深入人心的明证,而这也是轻兵只在昭国兴起的原由之一。 淳朴的昭人虽然并没有过瓦尔哈拉这样具体的概念,但是战死的荣誉在他们看来依然是无比崇高的。 然而或许是受了亚父吕不韦的影响过深,始皇自亲政以来就在积极寻求长生。 陪伴始皇帝这五年来,扶苏越发能清晰感受到始皇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凡世的帝王,甚至就连三皇五帝那样的上古圣王,也不足以被他当作效法的对象。 同时,齐王建年幼而对长生兴致缺缺,因此得不到自家国内君主恩赏的方士们,自然将眼光投向了数千里之外,更为富庶强盛的国家。 虽然扶苏对于这些招摇撞骗的方士并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就举办祭祀和占卜方面,方士们的确办得很漂亮。 与到处透漏着野性的巫祝们不同,仙风道骨的方士们并不会把祭祀场景搞得血刺呼啦的,反而总是透着那么一股清高写意。 至于随后作秀的占卜,结果自然是毫无新意的上上大吉。 扶苏对这些方士们费尽心机所搞的花头毫无兴致,只是站在高台上盯着时卷时舒的旗帜,等待接下来最重要的两位人物入场。 随着兵士们为大吉的结果欢呼之后,始皇帝与上将军王翦的身影终于从高台两边分别出现。 与所有人一样,扶苏的视线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两位于高台中央站定,互相躬身行礼。 古时拜将,可不是后世那样,皇帝随意派一个将领,施舍似的扔给他虎符,把将社稷存亡肩负在身的大将当作家奴一般使唤。 《六韬》有言,武王问太公曰:“立将之道奈何?” 太公曰:“凡国有难,君避正殿,召将而诏之曰:‘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某国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 这是在说,拜将,需要国主视大将为解社稷危难的国士,而不是奴仆。 故而授将之时,大王需要向上将下拜,因此才有“拜”将之说。 直起身后,始皇帝从身边侍从所捧的托盘之中取下代表着上将军权威的大印,郑重放在了仍然躬着身,将双手高举过头,能够在远离战场的安全地方,熬一些“军功”出来,最好不过。 因此对于扶苏这个安排,尉山是最为感激的。 随着尉山一声招呼,众人才发现原来扶苏已经走了进来,忙散了圈子,齐声向扶苏见礼。 扶苏免了他们的礼节,踱步走到了上首坐下,请众人落座后才笑着问道:“方才见诸位似在论些什么?” 刚刚与樗里偲同在圆心的少年朗声回答:“回公子的话,方才小子与樗里先生就赵国会否出兵救魏论了一论。” 这件事也是扶苏与各位将领所关心的,于是他点头问道:“看来,你二人对此有不同见解了。” “公子所料不差,小子认为赵国必救,先生以为赵国不救。” “看情形,是你胜了?” “不敢言胜,只是论据稍充分一些。” 说着谦虚的话,这少年的表情却是十分张扬。扶苏看着有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得了公子的问询,少年开心道:“小子甘罗!” 扶苏笑道:“不如你俩打个赌罢了,等到了安邑城下,就知道赵国救是不救了。” 两人点头称是。 甘罗,这名字好生熟悉。 扶苏赞了他一声后生可畏,心中略作思索,就想起了这位少年的来头。 甘罗是前相甘茂的孙子,幼时就在吕不韦门下做了左庶子,时人奇之。甘茂还曾劝张燕相燕,口才过人。 原本按着他的人生轨迹,此时应该已经因为从赵王处为昭国带来五座城池而被始皇奉为上卿,达成了“十二岁为相”的成就。 然而随着扶苏的谋赵之战,甘罗并没有得到出使赵国的机会,因而此时仍然只是一个薄有声名的少年。 扶苏看着这位被自己耽搁了前途的少年,心中思索,不知对天才之名远传两千年的甘罗来说,未能出使赵国而拜相,究竟是好是坏。 将目光从甘罗身上移开,扶苏将此事放在了脑后。已然不会发生的事情,再想也毫无必要,他还要先认识一下其他几个下属。 除了樗里偲和尉山两人,以及一个今日知道了名字的甘罗,还有七人要一一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八章 军机初议 大军入魏已经五天。 在此期间,莫说是大规模的反抗,包括前锋大将杨端和传来的消息,魏人根本没有对昭军的进军有任何阻挠的意思。 昭军的确是入了无人之境。 原本猜测中,一城一池的争夺如今成了空想。 对此最为失望的,恐怕就要数兴致勃勃跟着长公子身边的苏梦泽了。 他所献上的攻城武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沿途各城早已空无一人,只等昭军翻墙入内打开城门就可占据。 扶苏心中与所有将领一样疑惑不解,魏人这是打算要坚壁清野? 城中的确没有粒米留下,但是这么多人都赶去安邑,安邑容得下吗? 况且魏人也未对城池有大肆破坏,除了堵门以外,甚至都没有破坏城墙与各类建筑,简直是把城防完好地交给了昭军。 昭军是在春耕之后发的兵,不必担心秋粮不继的问题,况且去岁又是大收,除非粮道被截,否则根本不会有粮草不足的问题。 魏无忌这是要做什么? 以弱胜强的确需要弱势方集中力量与强敌伺机进行大会战。 然而那是指军事力量,将没有作战能力的百姓也集中起来,不但毫无必要,还会白白给自己增添负担。 自渭南绕过魏惠王长城后,大军北渡渭水,兵锋直指临晋。 这时,前方终于传来魏人依托临晋城对前锋杨端和部发起进攻的消息。 笼罩在昭军头上的迷雾终于散了一部分,看来魏人并未全部凭空消失,在安邑被围之前,他们还是要与昭军碰一碰的。 昭人不怕打仗,上将军催促中军进发的军令才刚传下去,杨端和大胜魏军,顺势拿下临晋的军报就又送了过来。 来不及高兴,另外两路遇到魏人强烈抵抗的军报便被送上了王翦案头。 盯着三份军报,老将军陷入了沉思。 对于中军这路,魏人几乎没有抵抗,相反可说是无比放任,却对两路偏师百般阻挠,这其中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魏军希望阻止三路军同时兵临安邑城下的困境,企图拖延住两路兵马,只与王翦的中军寻机决胜。 一旦王翦这一路败了,剩下两路偏师就只能撤退,否则就有被围歼的危险。 可以想见,等在王翦军前方的,将是魏人集合了几乎全部力量的最终一击。 那么,针对魏人的战略,可供昭军的选择就很明朗了。 其一,不管其余两路如何,只单刀直入,与魏军决胜。 其二,改变行军路线,先与其中一路夹击,打通前行之路,再按照既定战略,三军汇合在安邑之下。 两种选择皆各有利弊。 第一种选择,昭军只要能够一战功成,西魏就将直接灭亡,昭国将会接手一块几乎没有多少折损的土地,国力大增。 作为将一国社稷扛在肩上的上将军,王翦不可能只考虑战争得失。 但是如此一来,两军就会落入一战决胜的大会战,这却是王翦不希望看到的。 倒不是担心会败,昭军战力如何,统军数十年的上将军心中有底。然而如无必要,他不想给对方进行殊死一搏的机会。 第二种选择十分稳妥,然而改变既定战略的问题就是,中军无法在预定时间兵临安邑进行对周围城镇的封锁。 如此一来,战争时间将会大大延后,至少会拖到秋收之后,这会造成国力的很大负担。 况且以魏人的坚壁清野,春耕想必是没有做的。到时候昭军占领的魏土之上的百万饥民,可都是昭国的出血口。 老将军思索片刻,传令升帐。 想了想,王翦又叫住传令兵,命令让军机郎也同来议事。 未必多看重这些年轻人的谋略,只是既然王上和公子都有以军机郎培育年轻将领的打算,那么不妨让他们多见识一下军议。 军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不片刻时间,除了几位奉命领兵在外的将军,校尉以上的将官都肃然立在了帐下。 军中不重虚礼,故而升帐之后,只是略作抱拳,老将军便让众将近前,将三封军报都说给了他们。 将领们各抒己见,与王翦所思相同,大多数讨论还是集中在两种战略的利弊之上。 军机处本就有收拢情报的责任,因此扶苏等人甚至比上将军更快得知其他两路的消息。 同样与王翦的判断相似,大多数军机郎认为,魏军的意图在于阻止其余两路,而选择与中军决战。 只有两人除外。 此前还为赵国是否会救援魏国而争执的樗里偲与甘罗,此时却达成了一致:赵国必发兵救魏,且此时恐怕已经秘密进入了魏地。 而无论是王翦还是其余军机郎对魏军战略的判断都只基于一个前提:赵国并未出兵。 因为赵国如果出兵,那么作为左路,本就有遮蔽赵军南下之责的白起军,才是魏军最有可能吃下的一路。 因此不必纠结于如何进军,如今当下之急必然是要全军,或者至少分兵北上救援白起的左路军才是。 可是无论是左路军的军报,还是黑冰台的密报,都没有分毫提起赵军的动向。 况且两国方才借由大婚成立了盟约,即便这盟约如何人尽皆知的不牢靠,赵王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撕破脸皮。 故而扶苏对两人的判断也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两人对战况的判断依据,并非全部依赖于情报,更多的是基于对魏无忌这个人的揣摩。 “公子无忌极重情义。”数刻钟之前,樗里偲希望说服扶苏在军议时向上将军提出两人的判断,“如果面对必败之局,他必然会率军尽早与我军正面一战,不会拖到我军深入魏土如此之深,军人死社稷是天职,可百姓何辜?” 甘罗也随之附和:“樗里先生所说不差,要完成目前如此大规模的迁徙工作,无论如何也会在春耕之前就进行,那么到了秋天,百姓们吃什么?” “以公子无忌的侠义心,他会做出以饿死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来偷取一线胜机的行径吗?”樗里偲又补充道。 “若是真的能以此换取胜机,或许会有人能够说动他。但是如果赵国不来援,如此做派除了能够拖延我军脚步,多饿死一些民众外,对战局能够有什么裨益呢?” 扶苏略微被说动了一些。 然而,相比于虚无缥缈的人心,他更相信证据。 数十万大军的调度,要依赖于两个从未正面接触过魏无忌之人对其心思做出的判断?如果提出此事的不是樗里偲,他根本连听都不会听。 与扶苏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位军机郎,“在下认为即便两位对公子无忌的判断是正确的,即赵军确实向其承诺会发兵援救,才会导致他以玉石俱焚之态面对我军攻略。 “这也并不影响我军目前的战略。首先,赵军要躲过黑冰台、左路军的层层哨探进入魏境,人数如何都不会太多。 “其次,魏军想要吃下大良造(白起)的左路军,必然要全力以赴,那么安邑城下的防守还能有多少力量?” 也有道理。 这位名为孟拓的年轻军机郎,是与白起同出郿县的三大豪族之一,孟氏的优秀子弟。 孟西白三族同气连枝,同时也是昭国最大、最好的兵源,与基层将领的来源之处。 听完孟拓的一番理由,甘罗随即辩驳:“孟兄方才所言的前提是,公子无忌手上依然只有老将晋鄙的八万士卒,因此在已经分割出一路去抵抗右路蒙将军的情况下,剩下不多的兵力必须全力北上才能配合赵军完成对左路军的合围。 “然而公子无忌在安邑的讲演,已经有商人之口传过了三关。世人皆知安邑之谈后,公子无忌成二十万白甲兵士,虽是新兵,但皆有必死之念。用来野战或许不行,然而用来守城恐怕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两边都是有理有据,分析得丝丝入扣,可是却得处完全不同的结论,这让居中判断的扶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参谋多了,尤其是有能力的参谋多了,就有这么个坏处。 所谓军议,本就是在有限的情报下做出对未来局势的判断,然后对战略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因为情报的缺失,参谋们就需要对局势进行“脑补”,而他们脑补的方式是侧重情报的某一方面进行推演补完。 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能够更为有理有据的,就是更加接近真相的,主将只要从中选取逻辑最接近无懈可击的即可。 然而目前的情况是,孟拓与樗里偲两人的逻辑都没有问题,这就需要扶苏做一个赌博式的判断。 究竟是信任一向从不出错,但却与自己一样首次上阵的樗里偲,还是信任今日初见,但是与自己做出相同判断,且有家学渊源的孟拓? “军机处有何推论?” 上将军的问话将扶苏的思绪唤回了中军大帐。 “军机处认为,赵军或许已经入魏。”扶苏还是决定再次信任从未让自己失望过的樗里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非是对公子不敬。”副将程荣抱拳起身,“只是想请教一下,军机处是以何判断出赵军动向的?” “樗里偲、甘罗,你二人为程将军讲解。” “唯。” 二人欣喜出列。 看着樗里偲和甘罗跃跃欲试的兴奋感,以及孟拓略有不甘的目光,扶苏又是一阵头疼。 看来自己这个领头人,还有很多要学、要经历的事情啊。 这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军机处,就有了明显不同的意见,今后肯定会面临更多要靠自己决断的事情。 虽然扶苏自觉能力有限,恐怕无能每次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扶苏心里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个规矩,今后决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至于正确率的事情,只能等自己积累更多经验了。 此时,樗里偲与甘罗也一唱一和,将两人的谋算全盘托出。 与扶苏一样,在大多数将军看来,与其基于对人心的判断,久经战场的他们自然更为信赖斥候们辛苦带回的情报。 上将军也陷入了一阵沉思,王翦用兵一贯慎重,虽然他对于樗里偲的判断也并未太过信任,但是魏军至今为止的行动的确都透着一股怪异,这让老将军多了一分慎重。 于是本着宁可错杀心态的老将军思索再三,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杨端和所部,在城中修养一日后不必等待中军,直接北上少梁,与白起军汇合。命他小心谨慎,留意埋伏。” “唯。”传令官领命而走。 “程荣,你接替杨端和的前锋之职,同样领五万兵士在前开路。” “唯。” 这是万全之策。 分兵本是大忌,这在任何兵书里都有过明确说法。 然而对于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在西魏之上的昭军来说,分兵所带来的那些削弱,是微不足道的。 战争本就是一场对赌,当赌桌的另一方有远胜于你的筹码时,你是绝对无法赢过的,他只要不断逼你梭哈即可。 王翦的分兵也是如此。 如果魏军要吞下白起部,必然会派兵阻止中军北上救援。 魏无忌手中的筹码就那么多,他能派谁呢? 他谁也派不出。 唯一能够阻止中军北上的,只可能是赵军! 王翦就是要逼魏无忌把他桌子底下藏着掖着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只要这些筹码都见了光,无论数量有多少,都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凭借绝对优势,而采取的丝毫不讲道理的兑子战术。 扶苏能想明白的,在场诸位宿将自然也想得通透。 而去与扶苏不同,他们并未提出异议的原因并非单纯出于战术考略,更多考量的,还是这个判断是长公子提出的。 不过五万前锋而已,这点多余的行军,能给长公子一个面子,又何妨呢。 当然,这同样是因为昭军“财大气粗”。 如果此时两军的战力相差无几,将领们就是拼着将长公子得罪透了,也要把这近似乱命的指挥顶回去。 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何况一个还不是国君的长公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六十九章 张良屠龙 月朗星稀。 经历了一整天行军的兵士们正分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灶火谈天说地。 与喜欢与士卒共同吃同住的白起不同,上将军王翦一向认为将领应该与底层士卒保持足够的距离,饮食起居都应分开。 两种带兵方式其实说不上好坏。 并不能认为王翦的方式说明他不爱护士兵,实际上,上将军对士卒的袒护不必白起稍弱。 而是与将士卒当作兄弟的白起不同,王翦将麾下的士卒都当作子侄一般。 上将军认为对待子侄,必须要有家长的威严才行。指挥作战之时,只需要让士卒们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并且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即可,不需要且不应该与他们打成一片,乱了上下尊卑,反而无益于沙场决胜。 对扶苏而言,上将军的带兵方式才是他应该学习的。 首先,士卒们虽然出身大多卑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傻子。谁真心对他们,谁不过是敷衍了事,嘴上或许不说,心里也明镜一样。 扶苏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吃得了苦的人,况且多年养尊处优惯了,连水囊中的好酒都无法下腹之人,突然要去模仿白起,只会让人在背后耻笑。 其次,以扶苏的身份,无论是如今的长公子,还是今后的帝王,他能够“御驾亲征”投身行伍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果不是始皇和自己都认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对扶苏未来的执政有帮助,连这次的监军都不会有。 当然,两者所依据的理由不同。 始皇是因为曾经由于不知兵而下的乱命被将领多次驳斥过,因此对这个有“知兵”之名的长子有所看重,希望他能弥补自己的短板。 而扶苏自然是因为熟知未来几乎必然会有的那一场“楚汉之争”,在天下再次分崩离析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实力去完成再次统一的壮举。 但归根结底,扶苏都应该是作为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将领去对待自己的兵士。 因此他所需要做到的只有两件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只要扶苏做到了这两点,那么能够且愿意为他打胜仗的兵士和将领就会源源不绝了。 对于这一点,扶苏心知肚明。 与其让自己给士兵们留下虚伪的印象而贻笑大方,不如学着上将军那样,与士卒保持距离,只合格完成一个指挥之任即可。 扶苏不是出身行伍的草莽,学不来那种豪迈,东施效颦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因此,扶苏并没有去做那些无聊的微服私访、借机聊天的举动,他此次出帐只是有事与上将军商议而已。 进得中军大帐,只见帐中氛围与外间的轻松截然不同。空气中的凝重都快滴出出来,于是扶苏知道,出大事了。 扶苏刚近到上将军身前,就听王翦指着身前的巨幅地图道:“军机处的判断,是对的。” —————— 已经走到赵国国境附近的云琭,大哭着向邯郸的方向跪拜。 长久的跪拜之后,云琭偷偷离开了使团。 赵国,他是回不去了。 —————— 昭王政二十五年三月,赵王迁在绯羽殿宴饮之时突然吐血而亡。 娴妃云裳秘不发丧,矫诏令太子赵成入宫。 赵成得诏后问计心腹,马融言“宫中急诏,必是事有不谐,太子未可轻信。” 故而,赵成并未入宫,只听从了心腹马融的建议,连夜逃往城外避难,同时派人通知前上将军李牧以及丞相赵安。 赵成原本想去齐国避难,只是还没到国境线上就被人认了出来。 然后,等待赵成的,就是……被大礼恭送回京继承王位。 太子奔逃之夜,武安君李牧、平原君赵胜、丞相赵安,三人联袂入宫,宫中的侍卫统领还没来得及发令,就被哗变的兵士杀死。 随即,这场宫中变故就在只死一人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 娴妃云裳被指控毒害赵王迁,只因怀有王室子弟而免牢狱之苦,被软禁在深宫,等赵成继位后才能处置。 接着,赵安以开府丞相代王执政,宣布恢复李牧上将军之任,星夜帅王军南下汇合赵奢的南军,共同发兵救魏。 同时,赵胜再度出使齐国,请齐王田建一同出兵。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前,就在云琭刚刚启程出使昭国之时。 之所以白起左军的探哨对赵军动向一无所知,是因为赵军根本就没把目标选择在左军,他们的目标,是并未肩负重要责任,而被天下人忽视的蒙恬军! 齐王田建在丞相后胜的极力劝阻下,力排众议,启用两年前逃赵归齐的老将军廉颇,出博关,经轵关、过绳池,直扑陕城。 要完成这样的千里奔袭,齐军需要经过两个国家:魏、韩。 魏王圉烹杀信陵君使节,麻痹昭国之后,立刻启用大将芒卯为帅,起兵联合赵军共逼陕城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故韩宣布推举公子非为国君,韩国复国。 韩非宣布撤去王号,恢复侯爵,称韩侯,向赵魏称臣,愿意为两国联军,以及后来的齐军提供粮草。 之所以黑冰台对如此多的大事一无所知,是因为黑冰台在赵十二人、在魏八人、在韩三人,在魏王圉烹杀使节后三日间,被全部灭口。 能做出如此手术般精密刺杀的原因,除了各国自己的情报机关能力强大,还因为得到了一个新成立组织的鼎立协助——复国会。 而复国会的首脑,就是那位以一封信进入各国君主视野的韩国遗贵——张良。 “老师以为,良这一盘旗,下得如何?” “张子再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刚刚宣布复国的韩国王宫内,新任韩侯正在与学生下棋。 后人皆知张良师从太公望,学得太公兵法,却不知那不过是张良为了给自己增添神秘色彩所作的托词。真正教给他人心算计的,是韩非。 张良又落了一子,闻言笑道:“老师不是一向厌恶纵横士以唇舌鼓动天下动荡么,为何却对张仪称张子?” “恶他为人,敬他才华。”韩非并未与张良在中盘纠缠,看似随意地在角落丢了一步闲棋。 张良皱眉思索良久,仍然猜不透老师此举深意,索性不去理会,以免中了老师圈套,“那老师以为,良比那位身份尊贵的师弟,如何?” “论才思机敏、人心算计,他不如你。” 韩非又将棋子落在了张良看不懂的位置,轻声点评道:“论治国理政、笼络英才,你不如他。” 张良笑了笑,并未急于落子,“师弟本就是储君之人,在这两点上不如他,未必全因才能。” 韩非并未理会张良语气中袒露的好胜心,只是用捏着白子的右手点了点棋盘,催促张良不要耽误下棋,“还有一点,原本以为是他不如你之处。只是如今看来,或许却是你不如他的关键所在。” 张良呼吸略微一顿,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决心继续不管老师在边边角角的纠缠,一心要屠大龙,“愿闻其详。” 韩非似乎对张良片刻间所流露的杀机毫无所觉,依然稳稳当当下了一步废棋,“你在谋算之时,无论贵胄平民,皆视为手中棋子,杀伐由心,从不会管他们死活。 “而扶苏,似乎也与你一般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是,他从来不会逼人死路,无论如何谋划,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如非必要,从不会主动夺人性命。” “不想这位师弟出身高绝,却如此爱惜人命,倒是个难得的善人了。” 韩非自然听得出这位得意弟子的讥讽,却也没有过多解释,本就是一点人心算计之外的感慨而已,精于计算的张良未必听得入耳,多说无益。 “你这棋开盘极好,只是留有隐患,因此到了收官,必然会被反噬。” 老师似乎意有所指,并非只是单论两人正在相对而下的这盘棋,张良笑道,“老师都猜到了。” 韩非“嗯”了一声,“娴妃并无必要谋害赵王,她的儿子都没出生,要毒杀也要等腹中小儿能够长成,或者赵成身死以后。” 张良并未对做下这等耸人听闻之事有所避讳,在老师面前避讳也没有任何作用,“云裳等得,韩国等不得了。” 赵王迁如果不死,赵国就绝不会在此次攻灭西魏之战中发兵,西魏必亡。 那么失去了西魏屏障的韩国,就会失去了地利,日后若想复国便再无可能了。 张良所说并无错处,韩非淡然点头,“只是如此一来,会为我国树立一个大敌。” “鸩酒虽毒,但如果渴到了将死的地步,也只能勉强喝下了。何况比起强昭,赵国可要容易对付多了。” 张良似乎并未对老师口中的“隐患”有所顾虑,只要制定了屠龙策,他就一定要进行到底。于是张良左手轻提衣袖,右手捻子落盘,又是一记清脆杀招直逼龙喉。 赵国真的就比大昭容易对付一些吗?韩非看着张良的狠厉杀招,沉吟不语。 赵成未必是如何雄才,但观其才具已足够守成,日后凭借一帮忠臣良将,又与魏交好,地缘上就能钳制住方才幼小的韩国。 此次合纵之后,只拥有西魏半个国家的公子无忌显然只能是名义上的合纵长,真正拥有领袖群伦实力的,只能是唯一能在正面与大昭抗衡的赵国之主赵成。 然而同样的,韩非并没有多说。 对于一个祖父两代均为韩相,自幼就以光大韩国为己愿的青年来说,一切逆耳之言都毫无意义。 韩非只捻起一颗棋子在某处一晃,还未落下,就惊起了张良一身冷汗。 然而韩非毕竟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晃过之后,又将白子扔回了棋盒。 张良强自忍住急促呼吸,“老师以为,这个错漏,师弟看得出来吗?” 此时还远未到收官,因此两人所指的错漏,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毒害赵王迁一事。 韩非捻须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自觉较为合理的答案:“三成。” “足够了。” 张良一扫颓唐,长身而起,向老师躬身辞别,“七成机会,足够良放手一搏了。” 韩非并没有说假话,他的确认为扶苏只有三成机会能够看破张良计策中的错漏,而在张良弥补错失之前作出反应。 但是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前提:扶苏并未如韩非所言,广纳六国英才。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英才,自然是以韩非之傲,都要刻意提一嘴的那个人。 李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章 李信救楚 大帐之内,针落可闻。 蒙恬军长史、丞相之子李清亲自所带来的情报,没有人能够怀疑其中真假。 只是与此前所得一连串的情报一样,李清带来的消息实在耸人听闻,众将一时间无法消化。 赵王迁身死、新任赵王还未上任就发兵救魏、魏王圉放下宿怨与赵联军西进…… 这一切,都不如李清所说之事让人更为惊异。 终于,还是由上将军打破了沉默:“李信是谁?” 李氏嫡孙、长公子好友、蒙恬信重的年轻人,这一切身份,在掌兵数十年的王翦心中,未能留下丝毫印象。 扶苏理所应当趁此机会给这个好朋友扬一扬名,只是他自己也被李清方才所说惊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 李信这与历史上如出一辙的动向,给他带来的震撼还远在在座的将军们之上。 于是李清接过了这份“工作”,为王翦释疑道:“回上将军的话,李信是蒙恬将军最为看重的青年将官。” 似乎觉得这句话分量不足,于是李清并未停下分说,而是接着道,“蒙将军有言,李信轻骑奔袭之能……不下于杨端和。” 其实,蒙恬这句话本来是说李信还在杨端和之上。 只是李清觉得,贸然说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本事超越了一名早已名扬天下的沙场宿将,反倒会引起人怀疑,不如把评价稍稍降一级。 这句话的确有些效果,上将军显然对杨端和十分欣赏,听闻轻骑的领导是一个“不下于”杨端和的少年,稍稍放心,只是他还是无法理解蒙恬的用意,“为何要让李信南下攻楚?” “非是攻楚,而是救楚。” 王翦战场经验之丰富,足可为当世翘楚,然而此事涉及太多庙堂谋算,即使他已经得知了许多情报,仍然无法将其整合到一起,于是仍同场间大多数人一样,懵懵懂懂。 这些懵懂之人中,当然不包括樗里偲,这位军机郎出言便是一阵见血,“新党有异动!” 李清终于碰到一个明白人,转头看去,见是长公子的谋主樗里偲,心中了然。 与樗里偲相视点头,李清继续道:“樗里郎中(樗里偲为军机郎,故如此称呼)所言不差,新党确有异动。” 新党就是指屈原与黄歇一党。 这个党派目前占据了楚国朝堂,在军政发面均把持着主要重要职司,是一股强大的反昭势力,所谓异动自然就是对昭国不利的动向。 “猜测,还是实据?”虽然有了军机郎猜敌的前例,王翦仍然对谋士们的猜测不甚放心。 “起先只是猜测,如今有了实据。” 王翦对猜测没有多少兴趣,直接问道:“实据如何而来?” “楚国黑冰台唯一的幸存者——赢玉。” “如此说来,黑冰台在楚国的势力也遭到了绞杀。” “不错,据赢玉所说,数个据点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突袭,死士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就被屠戮殆尽,只有赢玉功夫高绝,又擅于隐蔽,才躲过一劫。” 究竟是何人能够调动数国的情报机构同时针对性地铲除黑冰台,这是日后接手黑冰台之人所要面对的事情,在此时此地并不重要。 黑冰台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执掌黑冰台未久的蒙毅显然不可能继续担负如此重任,势必要引咎辞职。这对蒙毅的仕途,必将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打击。 扶苏自然为此忧心忡忡,这份担忧不止是蒙毅的仕途,也关于自己的势力。 蒙毅失去执掌黑冰台的权力,就意味着扶苏也失去了黑骑与密探的支持。更何况蒙毅之后,黑冰台十有八九会落到赵高手中,这更是雪上加霜。 但对众将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失去了已经习惯于倚仗的黑冰台之后,进行军事部署。 “那么,我等如今所要决断的,是继续按着既定方略东攻安邑,还是南下救援蒙恬将军。”副将李庆之点出了关键。 王翦点点头,继续对李清道:“蒙恬对此可有说法?” 李清拱手道:“蒙将军有言,请上将军勿要以右路军为念,尽早与白起汇合,共下安邑为上。” 蒙恬这是要以自身为饵,拖住想要一口咬掉右路军的联军,给王翦和白起争取能够一战下安邑的机会。 想来蒙恬自信己身的领军能力要在魏无忌之上,能够在安邑失守之前挡住三晋,以及随后的齐国联军的攻势。 “在斥候回报看到赵魏旗帜之后,蒙将军与在下便断定黑冰台已失,当即决定放弃围攻陕城,命主力连夜退回了函谷关,只带着少数兵士缓缓后撤,引敌军追击。” 赵魏联军虽然说是摒弃前嫌共同出兵,但毕竟两国之间硝烟还未尽散,况且正是赵人趁着魏国被大昭打得无比虚弱之时,强行入侵,将魏国一分为二。 这笔账,至今还没掰扯清楚。 这样造成的结果自然就是两国都不愿意当先接敌,以防止被“盟友”捅了菊花。故而只要蒙恬做出缓缓撤退的动作,以为成功逼退昭军的联军自然不愿逼迫太过。 “然而只要我中路军的动向被探知,联军立刻就会发现蒙将军的意图。”说话的是另一位副将,曹舵。 联军的将领肯定也不是傻子,既然中路军依然在进军,右路的蒙恬必然不可能冒着让中路失去屏障的危险单独回撤。这么一来,蒙恬诱敌的策略立刻就会暴露。 “那至少要在三日之后。”李清沉着回答,他这是在利用时间差,“三日之后,联军得了消息,那时却已经被引到了函谷关下。如此,两国军队就要面对选择了。” 王翦闻琴声知雅意,只要所论回到了战争之上,老将军就无所不知,“赵军必然不愿意放弃围歼蒙恬军的机会,但是对魏军而言,故都危在旦夕,必然要救。” “正是如此。到那时,无论赵军是选择随魏人回防安邑还是孤军围攻,都对蒙将军造不成任何危机。非但如此,一旦两军分割,我军未必没有反歼其中一路的机会。” “还不止如此。即便赵军作出让步,以蒙恬的老辣,必然会衔尾追击不给对方舒舒服服进军的机会,那时我军再杀个回头,两相夹击之下,疲师必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缺乏战场经验的扶苏这才明白了蒙恬将军的全部策略,不由为这位的用兵天资拍案叫绝。 面对突然杀到的联军,看似危如累卵的蒙恬只用了轻轻一退,就让联军陷入了两难。 这位蒙将军的入微,看来不止是在对己方战力的估测,连对大局的拿捏,也已是妙至毫颠。 只是蒙恬一直以来都身负蓝田守将之责,几乎从未东出与六国大战,因此名声并不如王翦与白起老少两位军神,甚至如今还被联军当成了软柿子。 联军恐怕永远也不想到,这个被他们当成了随意可吞下的软柿子,将会硌掉他们多少颗门牙。 其实不止是六国,连昭国自己人都会不自觉地忽视这位被暂时掩盖了璀璨星光的大将。 看来,此战之后,又一位军神的将星就要冉冉升起。 —————— 李信的披风在狂风中招展。 六百里。 这是李信给出的骑兵一日之间奔袭的极限数据。 一人五马,这在列国战争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奢侈挥霍。 蒙恬给李信的军令只有一条:黄歇大军出现在阳城之前,必须要见到昭军大旗。 这是死命令,如果完不成,即便他李信再得看重,也要提头来见。 李信自信没法提着头见人,于是只能豁出命去要赶在不知已经行军多久的黄歇大军之前,赶到阳城。 于是李信一路奔袭,行军途中,人不行换人,马不行换马。蒙恬将军配给他的一万骑卒,如今不过三日,已不足五千。 伤亡倒是不多,只是大多都难以跟上李信的速度。 于是李信干脆安排跟不上的留在原地收拢还未累毙的马匹,在身后缓缓追随。 除了人的减员,马匹也在不断急剧损耗。 单是跑死的良马,已经有三千余匹,这个数字随着极限奔袭的继续,将会不断攀升。 为什么李信要如此拼命,不惜跑死无数良马也要赶在黄歇之前? 只因为那个受伤之重连李信都不忍卒睹的女子送来的情报。 那个赢玉拼了命也要送到蒙恬手中的情报就是:黄歇与屈原合谋,将要兵谏楚王。 兵谏的目的是什么?这连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的李信都猜得出。 结合如今各国的动向以及新党一向的反昭意图,必然会是加入合纵,共同伐昭。 如果兵谏成功,昭国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多了一个敌人这么简单。 这是在腹心之地,多了数十万旨在复仇的敌军。 “三公子,扶苏哥说你有万夫不挡之勇,是真的吗?” 李信希望以跟嬴骐的聊天来分散注意力。 胯下的疼痛已经麻木,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掌实在是痒得不行。 军中所有人不行了都可以换,但唯独他李信就算身体不行了,也要绑死在马上,死也要死在黄歇大军之前。 嬴骐虽然昼夜奔袭了三天,却依然神采奕奕,闻听长兄对他如此夸赞,心想不能堕了威风,自然回道:“将军放心,我只用一杆大戟,就能取了黄歇人头。” 李信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果真像嬴骐所说那么容易就好了,笑完之后李信转头对着身后传令,“换马!” 全军奔袭不停,就在马匹的奔跑之中完成了换马。 这是今日最后一次换马,按着地图,今日即可到达宛城地界。 三日奔袭,人马都已到了极限,必须休整了。 只希望如同那个人所说,宛城会为他们开放。 宛城之上,一位老将目视西方,面上表情晦涩难明。 老将的身后,一杆大旗同样迎着大风招展不停,火红的旗面之上只有一个字。 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一章 敌我难分 眼前一片黑暗。 奇怪…… 如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占据了整个视野,嬴玉艰难地转动思绪,想要抓住一点提示,“我记得自己只失去了一只眼睛……” “你醒了?” 男人温厚的嗓音从床榻边的夜幕中响起,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点划破黑暗的灯豆,“抱歉,方才为了让姑娘睡得安稳些,灭了灯光。” 不知是因为眼前突然的光明,还是那个陌生声音中的暖意,嬴玉放下心来,压抑住痛呼,以及只急促了片刻的呼吸。 止住了嬴玉想要支撑着坐起的动作,眼前女子受伤之重,让见惯了杀伐的他也于心不忍,“本该让姑娘多休息一些时日,只是……” “蒙将军。” 嬴玉没有强迫自己起身,轻声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蒙恬的话。仅剩的一只眼中流露出的决然,让蒙恬心中不忍之余又满是敬佩。 “知道了。那我来问,姑娘来答。”蒙恬不是扭捏之人,便不再说多余之语,想了想,蒙恬还是加了一句,“若是姑娘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打断。” 嬴玉不解地看了蒙恬一眼,这个时刻,身为主将之人,怎么能顾惜一个女子的性命安危? 蒙恬并未多作解释,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只是转移了话题,“姑娘可还记得,是谁助你脱离了追杀?” 追杀。 那场绵延数百里的追杀。 那场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追杀。 无尽的敌人、无尽的黑暗、无尽的伤口、无尽的血液。 嬴玉仿佛回到了那场绝望的奔逃中,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臂紧紧抓着榻沿。洁白的丝绢表面,殷红的色彩随即弥散而出。 犹豫了一下,蒙恬还是将手掌覆上了嬴玉略微颤抖的手臂,入手的滑腻让他有片刻失神,公子所做的绷带确实对止血很有帮助。 “你现在很安全。”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绳索,嬴玉眼中的痛楚之色缓缓散去,恢复了冷淡神色,转头对着蒙恬点点头示意自己无恙。 蒙恬迟疑着放开手掌,掌中留存的触感似乎还未散尽。 嬴玉嗓音依然沙哑着回答:“靳尚。” 蒙恬并未吃惊,这回答在情理之中。 送来嬴玉与新党情报的,就是靳尚族人。 又问了几个问题,蒙恬得到了想要的关键情报,细枝末节的问题虽然依旧重要,却不足以让他继续冒着让眼前这位为大昭立下大功的可怜女子伤势加重的风险了。 “蒙恬代大昭五十万将士,谢过姑娘大义。” 没有等待嬴玉的反应,蒙恬转身出了营帐。既然情报正确,那就可以开始部署了。 结合日前的情报,以及脑中的局势,一个逐渐清晰的战略出现在了蒙恬脑海中。 榻上的嬴玉依然疑惑不解,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为何这位将军却不问了? “将军问清楚了?”眼看蒙恬从帐中走出,斜靠在营帐不远处的靳嫱笑着问。 这个女人似乎永远都在笑。 无论是怀抱着嬴玉,两人都如同血人一般出现在大营之前时,还是接受军医如同杀猪似的治疗时。 “清楚了,多谢姑娘。” “如此,靳嫱告退了。” “稍等……” “嗯?” 蒙恬看着对方空荡荡的左袖,“若无急事,姑娘可以留在军中修养。” 靳嫱笑容丝毫不变,“将军对每个女子都如此温柔吗?” 蒙恬大窘,只听靳嫱继续笑道:“小女子确有急事,就此拜别了。” 看着靳嫱毫不在意地将飘荡的左袖挽成一个团,蒙恬叹了半口气,转身而走。 从何时起,女子开始频繁出现在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血腥的地方呢?这些面对重伤比男人还要豁达无畏的女子,究竟是为何变成如此的呢? 蒙恬没有太多时间感慨,兵情如火,他的心肠迅速冷了下来,“传令李清和……李信过来。” 李清是丞相之子,由他去向中军传递情报是最能取信于人的。况且李清才名卓著,能够将自己的意图完整说给上将军听。 至于李信……蒙恬心中的不忍只存留了片刻,如今军中确实没有人比李信更为合适奔袭了。 —————— “将军?” 眼看那支黑色的骑兵逆着夕阳到来,身边的老将军却如同睡着一般紧闭双目,毫无下令开城门的意思,景天有些着急。 “项将军?” “开门。” 说完短短两个字,项燕转身下了城。 若非事出紧急,项城的私军还要十日时间才能抵达,项燕如何都不会放任昭军入境。 项氏世代为楚王守土,项燕自然不会同意屈子黄歇的兵谏,这在老人看来与谋反无异。 楚王还是楚国? 屈原的问话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楚王即楚国。这个概念早已在项燕心中扎根,不是他一个左徒两句轻飘飘的楚国为先就可以改变的。 大族离心,这才是泱泱大楚受制于敌的关键,若是各族都像你屈子一般,一有不顺就兵谏大王,这个楚国将会分裂成什么样子? 而那个一直让楚国君臣受制的“敌”,如今却为千里奔袭前来勤王,何其讽刺? 本应站在王架之前的,却站在了对面。 敌我的剧烈变化,让老将军感到强烈不适,以及厌恶。 景天没有老将军那么多感慨心事,家主有令要他接引昭军入城,那么他如此做就是了,不用考虑太多。 在他看来,这也是景氏扳倒一直压制着自己的屈氏以及昭氏的绝好机会。 “昭人就派来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楚人就剩了将军这样的老者吗?” 怎么吵起来了……景天一阵头大,看来此次来援的昭人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针锋相对的言语,真似一点没有为客的隐忍。 昭人将领的傲慢,让一直亲近昭国的景天也有些不满,然而此次必须要对方帮助,只好强行压抑住心头怒意,急匆匆下城,想要在事态扩大之前安抚住两边的火气。 “哈哈哈……” 怎么又笑起来了……景天听着耳中分明为两人的笑声,大惑不解。 跑到场中,却见两人一在马上,一在台阶上,平视片刻,互相抱拳。 李信与项燕算作见礼之后,便在景氏族人的直引下,带着一众兵将找地方休息去了。 眼见还好没惹出乱子,项燕也带着自己族人撤离,景天忙拉过一个族人询问经过。 “老将军说,‘小子下次若敢再踏上楚地,必要让你永远留下。’;小将军回答:‘大昭不封土,怕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分明是项燕威胁对方,要在李信再次带兵入楚时杀将;李信回以要打下楚国的豪言。 这不还是针锋相对吗,为何两人会大笑? 景天搞不明白这些武夫的想法,索性也不去深思,只要两边别打起来就好。 对他而言,今日安排昭军休整完毕,明日早早送走便算完成了家主的任务了。 当然,在此期间,景天还得去拜访一下那位年轻得让人心惊的小将军。 出乎预料的,在城门之下当着众多项氏族人就敢与项老将军呛声的小将军却极为恭谨地将自己迎了进门,这让景天惊喜之余,又有些飘飘然。 “小将军有何疑问之处,尽可道来,景天必定言无不尽。” 李信笑着为这位景氏族人添上美酒,才坐了回去,“请问景兄,方才在城下与弟为难的,是何人?” 景天满意地看着酒爵满上,回道:“信弟莫非从未听说过项柱国的大名?” 学着李信的称兄道弟,景天也不再“小将军、小将军”地叫了。 原来是他。 李信心中嘀咕了一句,难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等小爷率大军踏平楚地,看你还敢不敢出言讥讽? 心中如此想着,李信却没有当着景天的面大放厥词,“不想却是项将军,对于老将军的事迹,在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项燕的功绩主要集中在对蛮越的攻势,以及对魏国的侵占,与昭军作战不多,因此李信所说的敬佩并不突兀。 两人又说了片刻,李信终于问到了正事:“不知新党的军队有多少兵马,如今到了何处?” 景天早知对方会有此问,自然早有准备,“因是兵谏,屈匄不敢动用王军,故而只有屈氏私军,在三万人上下。日前据报,已开进了邓城。” 邓城? 李信在脑中回忆了一下蒙将军给自己的楚国地图,似乎两军的进度差不多,这让李信松了口气。 前几日的亡命奔袭似乎不必再做了,只要以常速进军即可。 不过人数在三万人的话,单凭自己手上的五千骑卒,似乎正面拿下的难度有些大,虽然救楚势在必行,李信也不愿意为了楚人拼到最后。 “项氏族军大约几日可以汇集在阳城?” 景天知道李信在想什么,换做是他,也不会愿意为了昭国,甚至楚国,去拼尽自家的私军,“十日之内。” 李信琢磨了一下,自己这样火急火燎地赶去阳城,最多也就是被项燕当作一支侧翼包抄的骑兵而已,没什么大用,说不定还要被人当成送死的箭靶。 不如改变想法。 一个学自蒙将军的战法浮上李信心头。 李信嘿嘿一笑,阴气森森的笑声惊得景天爵中美酒都洒了一半。 屈匄,今晚睡个好觉吧。 以后不会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二章 少梁城下 当第一杆银鹰旗插上少梁城头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城头区域失守,迅速失去了战斗意志的守军很快放弃了抵抗,在守将的带领下有序向昭军投降。 按着昭国军令,守城十日,外无援军,降者不罪。 意思是如果困守孤城十日以上才投降的,可以免去罪责。 然而魏国军令没有这项规定,作为魏军,守土有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与城皆亡。如果投降,守城官兵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被贬为奴。 魏封还是降了。 倒不全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魏国宗室后裔,不必担心家人受牵连。更重要的原因是,城中实在无法再坚守下去了。 按着与公子的约定,他只需要在此拖延昭人五日。如今这多出的七日,是硬生生用魏人的血肉换来的。 为了坚壁清野,本就不大的少梁城早已没有一个百姓,只有满满当当的三万魏军意气风发来此拒敌。 如今,入城时的嘹亮魏风早已不闻,城中数日前就已是一片死寂。 少梁城中,各处都是横倒在地魏军,不踩上去,几乎都分不清是死是活。 只有在昭人攻城之时,才会陆续有身影从死人堆里爬起,摸索着举起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兵刃的武器,前去接敌。 古来战争,守城一方凭着城池之利,总是占有极大优势的。 但这近乎铁律的规则,对昭人似乎无效。 在高度超越了少梁城墙的巢车面前,魏人弓手几乎是稍一露头就会被巢车上的驽箭手定点除掉。 失去了远程的压制,少梁又没有护城河的保护,昭军很容易就可以推进到城墙下。 到了城墙之下,昭人的云梯又给魏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同于各国松松垮垮搭在城墙上的云梯,昭人的钩援物如其名,其人在率军归降以后面南自刎,倒是个不负家国之人,可惜了。 能够在兵力与存粮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坚守孤城十日,非但没有引发士卒哗变,还能在绝境中抵挡昭军十二日,此人的本领,颇得白起欣赏。 只是在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的情况下,一两位杰出将领的慨然赴死,改变不了大局。 能够决定魏人生死的,早已不再是魏人自己了。 “赵人北军可有异动?”白起坐在上首,向辛胜问道。 辛胜闻言起身回道:“吕梁部并无异动,在南军与王军均已南下进入魏境之后,赵国就仅剩这么一支野战之军,想必赵人不太可能全盘放弃本国的防御。” “吕梁,手下败将而已,末将愿领一路兵马与其对峙,北军不动则已,若动必让其有来无回。” 白起抬起眼睑看去,果然是司马欣。 司马欣因在伐赵之战中表现出色,被提为校尉,目前身居左军副将之一。 丝毫没有理会司马欣的言语,白起接着对章邯笑道:“你认为,我军应该东进、北上,还是南下?” 司马欣被无视,面上却毫无尴尬之意,倒是司马靳略有不满,觉得白起对司马欣的成见太深。 司马靳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没等章邯回话就抢着道:“司马校尉所言不差,是该……” 白起没有给好友面子,冷然打断,“我军之责,在于遮蔽赵军南下之路,而非北上在赵境作战,此时分兵毫无意义。” 被白起驳了面子,司马靳怏怏不乐,却也知道白起所说确有道理,只能闭口不言。却见司马欣面露感激,使得司马靳心中稍有平复,只摆摆手示意已然尽力,便又退下不言。 章邯等司马靳坐了回去,才躬身回话:“在下以为,应当尽速南下。蒙恬将军说得很清楚,三晋联军定下的突破口在陕城。因而我军目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配合上将军攻占安邑,解蒙将军之危。” 的确是自己看得上的人,章邯所说句句在白起心上。所进之言,比司马欣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说起看得上的人……白起扭头转了一圈,果然见帐中又少了一人。 “韩信呢?” …… 韩信正坐在城垛间看夕阳。 两条短腿前后摆荡中,踢得城墙闷声作响。 “将军,明日何时南下?” 白起方才上墙,就听得韩信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笑着示意亲随不必跟上,白起缓步站在了韩信身后,轻声道:“早食之后。” 韩信点点头,“是该如此。” 韩信甩腿甩得幅度越发大,白起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甩下城去,拉着对方背负的长剑给他拖下了城垛。 韩信没怎么挣扎,乖乖站在了地上,斜背着的长剑碰到地面时发出一声响动。 叹了口气,韩信只好又把剑再斜了几分,勉强与地面分开。 白起看得好笑,“你背这剑有何用?” “当我怒而杀人之时,能有兵器可用。” “拔都拔不出,能杀人吗?” “正该如此。” 白起大笑,这个小子确实很有意思。 “将军要不给我两万兵,我去把赵灭了?” 白起笑声噎住,这个小子有时候口气大得让人真想揍他。 想到就做,白起没好气地敲了韩信一个板栗,“你当赵国都是死人?” 某人如今倒是忘了,自己当日是如何率着不到两万人就要去攻下邯郸给人当寿礼的。 韩信揉揉疼痛不已的脑袋,想蹲下去又被剑身所阻,好容易缓过劲来,恼道:“将军都肯给章邯哥兵马,为何不能分我一点?” “你当这是请客吃饭么,还讲究个人人有份?”白起忍住了没再赏他一个,“再说,章邯的本事是得了全军赞扬的,由他领兵众人皆服。你个小娃娃能带个什么兵?” 韩信不服地哼了一声,“章邯哥用兵之能,还不一定比得上信呢。” “哦?”白起来了兴趣,“那就说说几日前章邯伏击魏军之战,如何?” “章邯哥心太软了。” 白起并未吃惊于韩信看得出来,脸上笑意逐渐散去,轻声道:“体恤士卒,为将本分。” 韩信眨眨眼,似乎有些惊讶于这位他视为师长的白起大将军会如此说。 章邯自己知道,白起知道,韩信也知道,那天魏军骑兵能够回去一千的原因,并不在于魏军战力突然变强,或者勇于死战。 而是负责包后的突骑出现得太早了。 如果突骑能再晚出片刻,等到魏军骑兵陷入昭军弩阵之后再行包夹的话。或许昭军士兵会因此有一些额外损失,但防守魏军必将失去所有机动战力。 “慈不掌兵。若魏封不是那么无能,竟然因为一次战败就自行封了城门,章邯哥的这次仁慈,或许会造成我军更大的损失。” 白起并未就此多言,深沉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看向学着自己背过双手远眺夕阳的韩信。 章邯随着公子日久,逐渐被公子的仁爱感染,因此对于士卒性命尤为看重,故而得士卒一致爱戴,这是好事。 虽然过于珍爱士卒,有时确实会促使他做出值得商榷的决断。但只要章邯能得士卒爱戴,即便因此输上几阵,以他与未来国君的关系,也并无大碍。 韩信幼而失怙,又天性自视甚高,故而对他人性命视为草芥,用兵之思只在得利,从不在意己方损失如何。对此,白起同样说不清是好是坏。 以韩信下不能收士卒之心,上不会为人所喜的性格,即便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一旦太过功高难赏,朝中万一有不谐,便是个惨淡下场。 若是在五年之前,白起当然会更为欣赏韩信的杀伐果决。 然而如今……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扶苏对白起的影响,虽不如对章邯的那般深刻,却也称得上潜移默化了。 至少在攻占少梁之后,白起并未因为押俘不便,就坑杀了事了。 那么,如此仁爱的扶苏,能容得下到时的韩信吗? 白起想了想,还是给不出答案。 公子扶苏或许容得下,然而国君扶苏呢? 白起突然笑了。 就如同王翦一直压着自己一样,有他白起镇着,即便韩信如何天资惊人,要想走到功高震主那步少说也要四十年之后。 到那时,他早已化成一抷土了,操那份心作甚? “将军与上将军比,有何胜败?” 白起从思绪中走出,闻听韩信认真的问话,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想必很多人都想问,也都有自己的答案。 白起心中自然也有。 “十万人之下,一郡之内,我必胜。”作为新一代军神,这点自信白起当然有的。 “二十万人以上,一国纵横,胜负在五五之数。” 韩信听得认真,畅想着自己点兵二十万的英姿。 “若五十万人之上,以天下为战场……” “如何?” 白起摸着韩信的脑袋,在韩信发光的眼神中缓缓说出答案。 “天下,无出上将军之右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三章 安邑之战 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上将军正在排兵布阵。 对于与王翦对阵的晋鄙来说,或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上将军目下列阵的兵马还远未达到“五十万”这个数字。 收拢了左右两翼之后,上将军手头可以调用的兵力足有二十五万。 与之相对的,晋鄙手中的可用之兵,据探也在二十万上下。这个数字,与军机处早先的预料几乎相符。 连着两次料敌机先,军机处这个原本专为安置尉山而成立的组织,随着上将军的信任加深,渐渐在军中有了话语权。 朝阳初升,昭军开始在距离安邑大约50里的平原上列阵。 此处平原是西高东低的走势,又因为北侧的土丘为先锋大将程荣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攻占,因此昭军稍稍占了些地利。 与上将军同乘一辆輜车的扶苏略微有些疑惑,待王翦安排完毕之后,转头问道:“上将军之前不是说要尽量避免与魏军进行大规模会战么?为何如今要约战晋鄙于此呢?” 王翦眯眼看了看虽然初升,却也有些刺目的阳光,笑着回道:“原本我军兵力远胜于敌,因此与魏军进行小规模缠斗,是最好的获胜之法。” 扶苏点头称是,继续听上将军解惑,“然而随着东魏与赵国的援兵入境,我军与敌军的兵力已经不再如此悬殊,原本的战略便不再合用,此是其一。 “其二,赵魏联军被拖在陕城、齐国兵力如今还未入魏,在此之前若能攻破西魏主力,魏土便可一战而定,不需要再与其余敌手交锋,可以极大减轻战损。 “其三,此次战役,目的只在魏土,不在杀伤。若能尽速平定安邑,就可以在秋收之前平复魏土,避免可能的大量魏国灾民产生,有利于我国安定此地。 “有此三者,必有此战。” 扶苏恍然大悟,用兵之法并非一成不变,既定的战略也要随着战事的走向不断修订。老国尉说“不知变通,庸才尔”,并不全是对自家孙儿的抑扬。 先谢过上将军解惑,扶苏接着又问:“既然我军有必要进行此次大战,那为何魏人会同意呢?” 敌人希望的,自然是我军要避免的,这不用兵书提醒,扶苏都能明白。 而要进行如此的会战,不是一方决定打就可以打得起来的,即便昭军再想打这样的大会战,只要魏人不愿意,就可以一直躲着。 因此,这种大规模的两军交锋,战前是要两军首领进行协商地点、时间的。 也就是说,晋鄙,或者公子无忌,是同意进行这样一场对昭军战略有助的战斗的。 “老夫想问公子,这大半个魏境的民众都去哪儿了?” “自然是安邑。” “那么再请问,如果任由我军将战火烧到安邑之下,会有多少民众受池鱼之殃?” 扶苏懂了,“与其以百万民众的生死换取一线胜机,不如让有守土之责的魏军来一场死中求胜。” 之所以说是死中求胜,是因为虽然两军兵力看似大致相等,然而与战斗经验丰富、战力冠绝寰宇的昭军相比,成军不足一月的西魏主力,即便再怎么训练,也差着很大一截。 这些由真正战场砥砺出来的经验、士卒体力、军械良莠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哀兵必胜”的口号就拉得齐的。 “公子所言不差,魏无忌无愧贤公子之名。这次,倒是老夫与白起共同做了恶人。” 扶苏当然听得懂。 若非王翦选择不救蒙恬,冒着右路军被全盘吃掉的风险也要直下安邑,或者白起没有在拿下少梁的隔日就马不停蹄也选择南下直逼安邑。 有足够转圜余地的公子无忌怎么也不会选择在形势即将转向有利于己方的时刻,与昭军主力对赌一个万一。 但如果不如此做,他就不是那个能够请动父老赴死的公子无忌了。 同为“贤公子”,换作自己站在魏无忌的立场,会如何选择? 扶苏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 他永远不会让昭国沦落到要依靠他国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 解开萦绕心间的疑惑,扶苏将视线投向军阵,上将军的布阵并无多少新意,依然是昭军一贯的布阵之法。 其实很容易理解,昭军的战阵是经过无数次胜利打磨而出的,在这样大规模的战场上,没有新意,就意味着没有破绽。 王翦将正面迎敌的大军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 右路,是由昭人与义渠人共同混编而成的骑兵,主要以弓弩与直剑为兵器,沿河而列。 在马镫发明之前,无论在中原还是北方草原,骑兵主要的作用仍然是以远程骚扰支援为主。中原冲击骑兵的大规模成型,还要推迟到两晋南北朝时期以后。 无论是战国还是两汉,作为中原最主要战力的,一直都是步兵。 王翦安排骑兵在右翼的原因,也在于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中军远程支援,以及骚扰敌军左翼与中军,而非冲击敌军阵地。 代替骑兵完成冲击阵地职能的,是战车。 扶苏原以为在战国后期,战车已经被骑兵完全替代了。 毕竟,战车有着太大的局限性,比如只能在平地上行驶、转弯不便、容易翻车等等。 然而在境内大多都是平原的魏国境内,战车的确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其作用相当于坦克。 而实际上,战车被骑兵完全替代,还要到西汉晚期。 于是王翦也安排了三百架战车位于中军,就布置在弩兵阵之后。 弩兵是昭国的特色兵种,杀伤力巨大,耗资也十分可观。 虽然弩兵所用的弩弓在后世看来或许稍有些简陋,然而在战国末期,弩兵可是实打实的高科技兵种。 不说别的,就弩机后方那个小小的扳机,就不是列国能够模仿的。 在弩兵和战车之后,就是成方阵排列的矛兵阵,长达7米的森森矛林,看着就镇人心魄。 穿插在矛兵阵中间的,是使用接近两米的戈为武器的戈兵。 不同于矛兵要结阵才能发挥实力,武器更适合单兵作战的戈兵要依靠个人武力为战阵打开缺口。 被安置在左翼的,是车骑混杂的兵种,车兵在前,骑兵在后,似乎是想用骑兵的高机动性来弥补车兵难于转向的不足。 这支左翼,或许才是王翦手中用来分割魏军战阵的杀手锏。 此外,前锋程荣的军兵掩藏在土丘之后,随时准备杀出,配合左翼撕裂魏军战阵。还有一支人数应在三万上下的步骑混杂的备用军,想来是上将军留下的后手。 看来,早在战国时期,中原名将们就已经意识到,后备力量的重要性。 两军列阵已毕,手持令旗的两方大将的使者也在战场中央会面,交换了旗帜,完成了约战的最后一步,接下来就看谁能夺回自家的战旗了。 然而带回两军旗帜的旗手已经将旗帜插入后阵半个时辰了,两军依然岿然不动,似乎并没有哪边愿意先手出战。 昭军这边,士卒们即便心中有些疑惑,也依然不动如山。然而魏国军阵已经有了隔着老远就肉眼可见的骚动。 好奇宝宝扶苏又问道:“魏人为何不攻?” “晋鄙不敢。” “嗯?” “公子可注意到,魏军比我军早到战场多时?” 扶苏稍作回忆,缓声道:“的确如此,魏人似乎比我军还要心急?” “非是心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愿闻其详。” “魏人成军不过一月,想要结成目下的战阵,并不容易。晋鄙需要用比老夫多得多的时间,才能将这些新兵拢成一个差不多的形状。这些新兵蛋子若是站在原地等着,或许还能继续维持着战阵,若是放手来攻,呵呵……” 扶苏想了一下因为奔跑快慢不一而散乱的阵型,理解了对面大将心中的苦。 在冷兵器时代,不能结成战阵而各自为战的话,基本就意味着失败,且是大败。 曾有个不信邪的波斯人就以一场惨败为这个定律做了最好的佐证。 “那我军为何不攻上去?” “我军有地利,不可轻弃。况且,时间在我军这边。” “嗯?” 王翦没有多作解释,显然是想让扶苏自己去摸索原因。 时间……扶苏琢磨着,抬头看去,联想到不久前上将军抬头看向阳光的动作,他想明白了。 “如今日头在东,我军逆着阳光布阵,视线会被阳光所阻,然而因为有地利可以稍作平衡。可如果到了午后,日头西斜,就轮到魏军失了天时,那时又无地利可以依凭,就更处劣势了。” 王翦含笑点头。 果然,又等了片刻,眼看日头渐渐向中间走去,晋鄙等不住了。 一通鼓响,魏军前阵开始缓慢前行。 隔着千多米,扶苏搭眼看去,魏人的军阵线列并没有像想象中乱成一团,反而基本保持了大致的直线,这些新兵居然能有如此的默契,晋鄙练兵之能竟至如此? 再仔细看去,答案揭晓了。 魏军前列,每隔百米,就有一位手持令旗的军官端坐马上,魏军前列的兵士都要跟着军官的脚步,缓慢前行,走得快的就会被身边人训斥。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翦也看到了魏人的小计谋,哂笑道:“晋鄙用兵稀松平常,倒是有些小聪明。” 随着老将军不以为然的讥笑,扶苏不经意间松开了紧紧捏着的马鞭,心中稍微放松。 即便是魏人看似松垮的阵型,但那种数万人当面而来的压迫感,仍然如同实质一般,令人心跳加速。 当魏军前阵接近千米之时,王翦开始下令,“传令林渊,以多股游骑骚扰敌军,务必打乱敌军阵脚,尤其是多照顾那些持旗之人。” 传令兵领命而走。 不多时,接到军令的林渊命持旗手摇旗示意,右路的骑兵军团开始进军了。 先是小跑,再是疾奔,骑兵团在进军途中就分成了五股大小不一的队伍,散开在了战场上。 义渠人马快,故而当先接敌。 与昭人的沉默临敌方式不同,义渠人喜欢在接战之时大呼小叫,还会做鬼脸耀武扬威。义渠人特有的骨箭,由于特殊的构造,会在射击途中发出尖锐的风声,更为摄人心魄。 甚至有义渠人当着魏国军阵的面下马,脱掉裤子撒尿,以示羞辱。 有血气方刚的魏人想要出阵杀敌,等着他的,就是一根刁钻的骨箭。 撒完一泡尿的义渠人却悠闲上马而去,甚至都不提裤子,而是在马上继续露着黑黝黝的屁股,大肆嘲笑。 “别乱!举盾!” 随着魏人军官们的大吼,稍显慌乱的军阵平复了骚动,新兵们纷纷举起皮盾护在了身前,义渠人除了当先的几波箭雨造成数百杀伤之外,并未造成太多战果。 然而跟在义渠人之后的昭军骑士,所用可就不是连盾牌和硬甲都穿不透的骨箭了。 经过墨家改造的马弩与三棱箭头,在依然保持着轻便的同时,极大加强了穿透力。 随着两支昭军骑士按动扳机,立刻就收割了一大片生命,其中就包括十余名军官,于是魏人的战列首次有了大幅度的动乱。 “做得好!” 扶苏不由举拳而呼。 他看得分明,在前线战列大规模减员的同时,没有士官们的迅速指挥,魏军的战线很快就向着无法改善的深渊划去。 看到上将军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笑,扶苏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扶苏一时激动,上将军勿怪。” 王翦哈哈大笑,“公子说得不错,林渊确实做得很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四章 八人 魏人很快做出了反应。 晋鄙宿将,熟知战法,自然不可能对逐渐崩溃的局势无动于衷。 安排在魏军左翼的骑兵接令后飞快向昭军骑兵攻来的同时,又有十数名将官迅速上前,补上了被昭军打开的人员缺口。 然而前军阵脚还是乱了。 大多数初次上阵的魏军被义渠人精准射来的连番羽箭惊得手足无措,即便军官们竭力大吼,想要重整军阵也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还是建立在魏军骑兵能战胜或者至少驱赶走昭军仍在不断骚扰的骑兵情况下。 可这谈何容易。 林渊游离在骚扰的骑兵队伍之外,保持着对战场的观察,自然发现了急匆匆赶来,试图为中军解围的魏人骑兵。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林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对身侧的掌旗官大声嚷了句什么。 然后就见掌旗官左右手分别举着两色旗帜在空中略作挥舞,一直留心看着指挥的五队骑兵的领头人便心领神会。 义渠人呼啸的声音再度四起,得到相互传令的骑卒纷纷调转马头,迎上了前来试图驱赶的魏人骑卒。 与之相对的,昭人的两队骑兵并未表现出前去支援义渠人的意思,依令继续对魏人中军保持压制。 扶苏看得分明,义渠人对配有盾牌的步兵难以造成杀伤的骨箭,对于轻装的魏人骑兵却有着很好的效果。 骨箭呼啸声中,魏人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却对似乎触手可及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同样是轻甲弓骑,马匹质量与骑术均远不如义渠的魏人是追也追不上,射也射不中,憋屈极了。 魏骑的战力,一贯在六国中处于下游位置,往年只能偶尔欺负一下楚国的矮脚骑兵,哪里斗得过如同长在马背上一般的义渠人。 在义渠人看来,魏军骑兵与其称之为骑兵,更像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 眼见魏军骑兵如此不堪,来去如风的义渠骑兵愈发肆无忌惮,为了能够获得更好的杀伤,甚至故意将放慢马速,诱使魏军加速追上。 然而就在魏人几乎将义渠人纳入射程的瞬间,就会被迎面的骨箭射翻,然后就见义渠人大笑着又随意拉开距离。 如此往复,魏军骑兵损伤惨重,却丝毫没能解了中军之危。 幸而魏人骑兵首领终于醒悟过来,不再理会义渠人的诱敌,传令骑兵随他转了个圈,直奔仍在骚扰中军的昭人骑士们而去。 然而这个在后世兵家看来无必正确的举动,却使得魏军骑兵几乎瞬间减员过半。 义渠人控制马匹的娴熟程度,不是一直以来都身处中原腹地的魏人所能够想象的。 就在魏军方才作出转向的动作的短短时间,义渠人就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般,操纵坐骑,完成了从诱敌到追击的完整变化。 于是,将背后让出的魏人立刻就受到了沉重打击。 如果仅是如此,还不足以造成多大的损失,因为虽然义渠人射得准,但是骨箭的穿透力毕竟太弱,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最多造成轻伤。 然而战力还在义渠骑兵之上的昭军骑士所使用的,可就不是凭借简单的轻甲就能够防御的骨箭了。 这要感谢义渠人诱敌战术的成功。 不久前还在持续骚扰魏军步卒的昭军骑士在方才接到了林渊的第二个命令,果断放弃了对中军的压制,转而与义渠人形成了对魏军骑兵的夹击。 前有弩弓,后有骨箭。 当转向终于完成后,魏军骑兵们惊恐地发现,在还没摸到对方头发丝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损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力。 这,才是令“天下第一勇将”赵奢感到绝望的实力差距。 没有再一次转向逃离夹击的机会了,以魏人的御马技术,恐怕在下一次转向完成之前,魏骑便会完全丧失战力。 魏骑首领当机立断,放弃与敌对射,大喝一声拔出佩剑,领着剩余的骑兵们迎着攻来的昭骑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这是他所做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正确的决断。 面对绝望怒吼而来的魏骑,昭军骑士无动于衷。 又一发弩箭射翻数百人后,昭人拔出了直剑,沉默着将马速也提到了最高,呈三角阵对撞而去。 义渠骑兵见状,飞快向两边散开,在保持对魏军尾部持续射箭的同时,给即将冲阵而出的昭军让开冲锋道路。 骨折、刀剑入肉的声音只响了片刻。 骑兵对冲之速何等迅猛,几乎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内,两股骑兵便相互凿阵而出。 两国骑兵都没有停下来回望战场,马速未缓,归阵而反。 林渊满意地看着己方达成的战果,领着一直未投入战场的最后一队骑兵也向着本阵而退,接下来的战场,就是步兵们的表演舞台了。 昭军右翼混合骑兵出阵两万人,伤亡不到十人。 魏军左翼骑兵出阵一万五千人,返回不到五百。 从头到尾,魏人都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付出如此巨大的伤亡,魏人终于达成了将中军阵型收拢的目的。 此时,魏军中军前阵,已经前行到了距昭军大阵接近五百米的距离。这是实验中,昭军步兵弩所能达到的极限。 当然,在这样的距离下,步兵怒射出的弩箭几乎扎不透稻草,王翦也不可能在此时就让弩兵浪费弩箭。 但是,另外一种足以让扶苏一见之下都为之战栗的兵器,在这样的距离下正好发威。 床弩。 很少有什么兵器能如床弩这般将暴力美学演绎到极致,能够这般让人恐惧。 需要由五十人才能完成操作的巨大床弩之上装填的,与其说是弩箭,不如说是巨木。 令人牙酸的紧弦之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四十余架床弩被敲下了扳机,随之而去的四十余根巨木几乎是瞬间就跨越了五百多米的战场。 重整魏人阵型的一位将官下意识地侧马躲避,却只感到一股大力从身下袭来,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马失前蹄的疑惑。 直到这位将官的上半身滚落在地,所有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杆腰粗的巨木带着可怖的动量,在直接洞穿马匹的同时,将这位将官的身体并不匀称地撕裂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去势不绝的弩箭又带倒了十余人才堪堪停下。 幸而有马匹阻碍,箭头稍稍被改变了朝向,这发弩箭才未对后方的军阵造成眼中杀伤。 但魏人军阵的其他部分,就没有这份“幸运”了。 从高空看过去,魏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如同被仔细犁过一遍的土地一般,被床弩扫成了梳子。 前线魏军的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其实单论杀伤数字,四十余架床弩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不过只有数百人上下,多得是因为角度不好或动量太大而早早落地,或者打了高射炮的。 区区数百人的死伤,不说方才一瞬间两军骑兵对冲所造成的可怕伤亡,甚至比不上义渠人简陋骨箭塑造成的减员。 然而,死于床弩之人的死状,太过恐怖了。 不同于刀伤与箭疮,被床弩扫过的身体部分,是直接“消失”的,就仿佛被人从画板上删除一般。 更让人绝望的,是魏军对床弩的袭击毫无抵御甚至反击的方法。 无论是骨箭还是昭军的铁蹄,即便伤亡比如何触目惊心,说到底都是人力可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魏军是能够对此做出反抗的,虽然这反抗在敌人看来是那等微不足道。 但,能够反抗,与毫无反抗之力,在人们心中所能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战争,说到底是士气的游戏。”——语出《士气论》。 接连遭遇重创的魏军士气,终于崩溃了。 先是一人,再是一队,随着一个都尉抛弃兵士回身而逃,魏军的一角开始迅速崩塌。 都尉并未能跑出多远。 一支白羽箭将其射落马下。 “逃阵者,斩。” 由老兵们组成的督战队并未等到督军正式下令,便已经开始对前一刻的自己人动起了刀兵。 前方是虎狼昭师,后方是冷然刀光,魏军陷入了两难。 “进百步者,赏百金!退一步者,族灭!” 督战队的喊话给进退两难的魏军指明了道路。 前未必就死,退则必当族灭,何不死于钱途? 以死畏之、以利诱之,心胆俱丧的魏军新兵,经过了数道血腥洗礼之后,眼中终于多了一分漠然。 对生死、对战场、对自己的,漠然。 又两轮床弩激射之后,魏人终于靠近了到了三百米。 此时,原本厚重的前阵已经只剩了薄薄两层,单薄,而坚韧。 与此同时,不动如山的昭人军阵终于做出了反应,最前排的昭军弩手们,轻轻抬起了弩弓。 下一刻,终于完成了蜕变的魏军前阵,彻底消失了。 林渊终于得到了方才伤亡的确切数字,想了想,并未上报。 于是扶苏没能知道,在正面野战中,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骑士和前阵数万人的代价所换来的昭军伤亡数。 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五章 魏武卒 前阵的新兵死伤殆尽之后,魏人真正的战力终于冲锋到了昭军战阵之前的两百步内。 值得晋鄙耗掉几乎全部骑兵与前阵所有步卒也要护送着完整送到昭军阵前的,只能是魏人的骄傲。 魏武卒。 就是那支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更曾以五万大破昭军五十万大军,与吴起共同谱写不败神话的魏武卒。 此时若是再有五万武卒,当面的魏军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 然而魏武卒选拔极为严苛,即使在国力大幅度缩水之后其标准一降再降,目前整个大魏能凑出的魏武卒,也已不到两万。 晋鄙手中,更是只有七千余人。此战,他将手上的全部武卒都被投入到了前线。 晋鄙,以及所有魏人,都在指望着这支不败神话,为魏军、为大魏逆天改命,强行斩开一道生路。 不同于齐国的技击士与大昭轻兵的重攻轻守,魏武卒在攻防两端都做到了战国极致。 即便魏国失去韩国铜矿支持之后,军中兵卒的覆甲率就每况愈下,代表魏国骄傲的武卒也依然身披三层重甲。 手持犀面大盾又身披重甲的武卒对于面前的弩箭直射并不十分畏惧,前行到了弩箭所能发挥最强实力的一百米内。 在,叫做兑子。当然,此时象棋还未成型,与之最像的棋盘运动是塞棋,乃是六博演化而来。 还记得原本放在弩兵阵后的三百架战车么?接战伊始,随着弩兵的左右散开,这三百战车也随之往右翼方向靠拢。 在魏武卒奋勇冲阵之时,两军的车兵也开始激烈交战。 说是接战,却更像是在对撞。 不同于由良马拉拽,意在破阵的魏军车兵,昭人的车兵之上除了御手,该有的射手与戟手都没有。 只有三匹劣马拖曳的昭军车兵,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游斗,纷纷上前与魏军车兵互撞。没有戟手与射手,想游斗也不可能,王翦的意图非常明显。 在中军之前,用车架的残躯构造一道车兵无法前进的障碍。 看破了昭军企图的魏军车兵开始有意识地躲开昭车的冲撞,希望从左右两侧绕开昭军的障碍,却再次正中了王翦下怀。 方才左右散开的弩兵阵并未退回阵中,而是出现在军阵的左右两翼,趁着两军车兵互相兑子之时,以鹤翼展开。 弓弩攒射之下,魏军车兵损失惨重。 与弓箭不同,弩箭弹道弧度很小,且箭头较轻,故而无法抛射,当两军步兵接战之后如果再从后方射击,很容易就会造成误伤。 因此,原本对阵之时,如果两军开始接战,弩兵或者退回阵中观战,或者换短剑近战,没有继续射击的可能。 而由于弩兵的金贵,以及被近身后很容易造成的大规模减员,几乎所有将领都会选择让弩兵撤回,等到追击之时再出阵。 王翦此时将弩兵散在两翼,就不怕魏军车兵突进阵中吗? 不怕。 车兵的天敌是什么? 不平坦的地面、硬弩,还有就是骑兵。 除了地面由于时间太短的原因无法凑上,另外两大天敌,上将军都给魏人安排到位了。 为了掩护中军步卒推进到昭军战阵之前,魏军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左翼骑军,此时车兵身侧没有骑兵保护的恶果,终于开始体现了。 右翼,昭军骑兵从射过两轮之后就散开的弩兵阵中穿插而出,奔腾的骏马擦着弩手们的手臂就冲向了陷入重重阻碍而动弹不得的魏军车兵部队。 左翼,一直没有登场的混合战队也开始发威。 骑兵自然与右翼相同,从弩阵中穿插而出。体型过大的车兵,开始断后。 断的,自然是魏军车兵的后路。 此时,魏武卒被昭军戟兵和第二波长矛阵逼得连连后退,依然靠近了车兵残骸堆积而成的障碍物,局势危急。 而魏军的车兵更是被团团围住,原本应该支援魏武卒的他们,却陷入了比武卒还要危险的境地。 晋鄙对此的命令只有一条:死战。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改变战局的手段。 精骑、魏武卒、车兵,三支最强部队全部陷入死局,任谁都只能感觉无能为力。 当你的最强手与对方普通手段相差无几时,还能如何呢? 虽然晋鄙手头还有十余万毫无损失的步卒,但除非上天能够突然给他降临一支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否则败局已定了。 “大局已定。” 啥? 扶苏看着眼前黄尘滚滚的战场,虽然明知道上将军不会拿这种事逗他,却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两军绞杀得难解难分,若不是两军战甲一黑一白对比鲜明,他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赢了? 看看日头,不过走到中间。两军正式交战还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然而再看看身周的将官们俱都面露喜色,扶苏心知胜局应该的确已经很明朗了,于是又仔细看去,想要抓到一些线索。 还不等扶苏这个外行稍微瞅出点线索来,就听到上将军又发话了,这句话更让扶苏疑惑。 “晋鄙在等什么?” 扶苏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王翦上将军的思路。 但如果不去考虑如何看出魏军的败局已定去思考上将军的第二句话,扶苏自认为还是能琢磨出一点意思来的。 自己之所以能看到难解难分的绞杀场景,原因只有一个:晋鄙并未决定撤退。 为何不趁着昭军主力围杀武卒与车兵之时撤离战场,尽量保持有生力量呢? 仔细品着上将军所言,扶苏也陷入了沉思。 晋鄙,在等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六章 故人相逢 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一支突然从昭军身后杀出的万人骑队,或者三万魏武卒。 武卒是不可能的了,把整个魏国的家底掏空,也凑不出三万来。 晋鄙所等的,自然是那支足以改变战局的万人骑队。 当然,他等的骑队不会是上天赐予的。 赵奢正在赶路。 阏与血战之后,赵奢就再没做过如此长途的急速奔袭了。 蒙恬的诱敌之术,骗得过芒卯,却哪里骗得过李牧。 赵军大部仍在李牧上将军的带领下进逼函谷,佯装上当,只秘密集结了全部精骑连夜渡河北上,与晋鄙夹击自信在野战中无敌于世的昭军。 想要在野战中战胜昭军,李牧也好,赵奢也好,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方法。 如同少梁之战那样,虏获敌军大将。 不过这一次虏与被掳之人,要换一个国籍了。 魏国军法,主将被俘,护卫全死。因而要在军中俘虏魏人主将,将要面对全军最精锐的护卫队殊死之搏。 但虽然困难,魏军主将被俘的记录常见诸笔端。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军从来没有被俘虏过的主将。 昭国军法,主将被俘,全军殉葬。因此企图擒获昭军主将,所要面对的,必将是二十万昭军的誓死反扑。 此前莫说去做,甚至没有人有过要俘虏昭人主将的念头。 因为这样做的难度,甚至比战胜敌军还要难。众所周知,战胜与全歼之间的难度,仿佛云泥。 但,他是赵奢。 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胜天半子。 这一回,他要再次逆天改命。 上次,他为赵国强行续命,用去了半条命以及一条完好的右腿。这一次,他同样要逆天改命,却是为了魏国。 有趣的是,前方等着他的,还是那个差点把自己留在了阏与的王翦。 幸运的是,前几日渡河时还在酸痛的右膝,今日难得的毫无异样,看来今天会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赵奢迎着日头渐渐过了中场的阳光笑了笑。 风和日丽,好杀人。 …… 晋鄙疯了。 没有集结全部有生力量的殊死一搏,也没有壮士断腕的果断撤退,他只是在有计划地,将手中剩余的兵力一一派前,送死。 以扶苏一知半解的兵法造诣,也看得出来,晋鄙所用的,是后世被无数次鞭挞在耻辱柱上的添油战术。 隔着两三千米,扶苏再好的眼神也看不到战场另一端的魏军主将的表情。 晋鄙面无表情。 公子无忌那句“请父老随我赴死”,岂是一句空头虚言。 赴死,那便是毫无转圜的真正赴死。 如同所有人所说的那样,魏人的生,已经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了。 魏人所能掌控的,就只有他们的死。 如此,便只有死了。 三万骑卒的死不够,前阵新兵死绝不够,七千最后的魏国骄傲不够,还有十余万魏人脊梁。 若是还不够,还有他这个将魏人全部送去赴死的老将晋鄙。 王翦没有如同扶苏那样,震惊地看着魏人毫无迟疑地一波一波上前,又一波波地被昭军收割为军功。 上将军见过的赴死场面,不是他这个公子哥能想象的。上将军没有去观赏魏人最后的风骨,而是看向了身后。 王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企图从他王翦手上窃取胜机的,会是何人呢? 无论是何人,想要靠近他,都得闯过层层关隘。 当先的一道关隘。 名为杨端和。 没有出现在少梁城下的杨端和绕了一大圈,却不是绕道去魏军身后来个前后夹击,王翦不需要他手中最善奔袭的将军去做锦上添花的多余事情。 杨端和所要做的,是保护王翦身后。 早在上将军向晋鄙下战书之前,杨端和就已经接到了第二道命令,全军掉头,赶去景谷。 要从陕城北上安邑,这是最近一条路的必经之谷。 赵军必然要北上救魏。 这又是来自军机处的决断。 获得了足够话语权之后,军机处对战局的判断越发得心应手。 杨端和并未因北上南下的多余奔波而懈怠,在上将军手下日久,对军令不折不扣的执行,已经印在了骨子里。 于是,在这一日,赵奢在即将冲过景谷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将军”笑吟吟出现在谷口,冲着自己挥手示意。 “赵将军,一别经年,故人无恙否?” 伴着这声招呼的,是两岸昭军泼洒而下的密集箭雨。 赵奢看着箭雨泼天,心中却未慌乱,只想着一事。于必救之地前设伏,确是合乎兵法。 一如最善与自己辩驳兵法的小儿赵括所言。 “抓住你了。”赵奢轻声道。 眼前赵奢的笑容,如何都算不上苦涩。 杨端和心生警兆,遇伏的赵军,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再如何出其不意,想要在如此大战之中一挽狂澜,赵军的兵力绝不能少于万人。 然而谷中的骑兵,怎么看都不会超过两千。 这点人,是去给魏人送葬吗? 赵军不止一路! 看着冒着无数矢石杀奔而来的赵奢军,杨端和手脚冰凉。 倒不是畏惧于赵奢的偌大名头,此前交手杨端和可是并未落于下风的,如今兵力远胜对方又占了地利,获胜不难。 只是看来自己又会如同上次交手那般,胜了小场,却输了大局。恐怕后人评价时必然会说,杨端和不如赵奢。 身后事不必去管,杨端和目前所考虑的是,上将军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赵军从背后插来的精骑了。 现在转头回救,恐怕来不及了。 为了设伏赵军,昭人几乎全部下马成了步卒,要重新集结上马挥师北上,不是那么容易。 更何况,眼前赵军即使人少,可这股前冲的气势,摆明了就是要玉石俱焚。 想要无视赵奢的逼近强行回军,根本不可能。 杨端和目前所能做的,只有尽速杀灭敌军,再想办法回师了。 赵奢须发皆张,豪态俱显,一声令喝,赵军骑士张弓搭箭,纵使是在御马狂奔之中仍能纷纷精准射中昭人弩手。 胡服骑射,岂是虚名? 赵人可不是魏军那样只能跟在昭军屁股后面吃灰的三流骑军! 老将军虎威仍在啊。 杨端和敬佩不已,伸手拔出佩剑,向前一指。 万箭齐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七章 反击开始 晋鄙的添油战术,逐渐到达了高潮。 喜获大量军功的昭军如同捡拾财宝一般,被魏人的人头吸引得越发深陷。 晋鄙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投入大量兵力与昭军决胜,自然是因为败局已定。 若此时投入大量兵力上前,的确可以多给昭军造成一些额外杀伤。 然而代价就是,赵军骑军到达战场之前,魏人就会失去全部战力,到时候突袭的赵军所要面对的,就是几乎全盛的昭军所有战力。 即便被人视为昏招,晋鄙也要以这样的方式,牢牢吸引住昭军主力,为赵人扯开一线机遇。 那么上将军王翦,看得穿晋鄙的招数吗?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为何王翦不停下对魏军的收割,保持足够战力来应对身后有可能突袭而来的赵军呢? 不是因为担心强行阻止士卒们收割军功,会引起军士不满。这点军功而已,分到每个人都上不到一个脑袋,上将军自然有信心压得住军士们甚至都可能不会泛上的不满。 也不是因为担心撤退引起溃败,即便是身在局中,随着战线的不断前推,再怎么愚笨的人也看得出胜利已经近在咫尺。 而是因为得不偿失。 仔细想想,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上将军早已说明,此战目的在于尽早平定魏土,以免战事拖延到秋收之后引起大规模饥荒,导致大量魏国灾民的产生。 要做到这点,就要尽量多的消灭魏人战力,以使安邑无人可守。 而赵军前来突袭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在保证魏军还有可靠战力的情况下,从昭人背后杀出,获取一线胜机。 那么只要眼前魏军全灭,赵军作战意图就会在两军正式交战之前失败。 既如此,上将军何妨配合晋鄙来一场心照不宣的慢火烹油呢? 晋鄙不愿意一次性投入所有战力,让王翦吃个痛快。 无妨,上将军不是性急之人,可以慢慢吃。 无论赵军可能的突袭会不会来,眼前的二十万魏军,王翦吃定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上将军会对赵军的突袭毫无准备。 杨端和能力自然值得信赖,可是要做到万无一失,只靠一个人显然不够。 “李庆之。”王翦再次点将。 “末将在。” 领三万后军,结阵在后,谨防敌军偷袭。 敌军?李庆之略有不解,魏人已经被团团围困,哪儿来的敌军上前? 当然,无论军令看起来多么费解,也不是废话的时候。“末将领命。” “林渊。” “末将在。” “收拢右翼,广布斥候于后,若出现大股骑兵来袭,立即迎战并回报。” “末将领命。” 扶苏默默听着,领会了老将军的意图,毕竟军机处作决断之时,他也在场。 “上将军是以为,杨端和或许未能拦住赵军?” “或许拦得住,或许拦不住。这并不重要。” 上将军轻拍扶手,看着逐渐西往的太阳,语气悠远,“为将者,临敌不予敌军任何胜机,才是重要的。” 日头逐渐西斜,即便是扶苏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杨端和还是赵军,都应该出现了。 然而除了早先杨端和派来的传信兵通报了赵奢军少量骑士出现在景谷之后,后方就再无消息来报了。 既然杨端和已经和一路赵军交上了手,算算时辰,另择一路的赵军,此时也应该出现了才是,他们去哪儿了? 总不能够迷路了吧。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着,在战场上迷路这种情况也并非没有先例。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眼看魏人仍在负隅顽抗,王翦决定不再等待。 军令再发,前线魏军压力陡增。 左翼的车骑混编部队受命,以凿穿阵型从魏军右翼猛然切入,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给魏国军阵造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前线矛阵推山之势再起,随着不停的鼓点催促,步步推进。 士气低落,又遭受巨大伤亡的魏军经过了半天的厮杀,本就在勉力支撑,如今受到山崩一般的压制,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战线立刻有了溃散之势。 晋鄙按剑而立的身形略动,右手向前轻挥。 督战队再次上前。 这次却不是为了向自己人举起屠刀。 由老卒组成的督战队中,都是身经百战之人,甫一上阵,就立刻阻住了即将奔溃的局势。 老卒们未必会比身强力壮的当战之兵肉体实力更为强劲,他们更为强大的,是了解自己应当做什么,以及如何帮助战友。 本已崩溃的势头突然止住,王翦自然立刻有所察觉。 “晋鄙多少还算有点本事。” 耳闻魏人最后的大将只得到了如此的评价,扶苏有些摸不透上将军此言,是褒还是在贬。 此时昭军左翼已经从魏军阵中斜切而出,在巨大的惯性下几乎突到了河岸边。 眼见冲阵效果上佳,上将军正要下令车骑再冲一次。 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程荣所部身藏的土丘之上,出现了一队陌生骑兵的身影。 程荣所部在战役进入围杀之后,就已经被投入到包抄魏军后路的位置,此时出现的,必不可能是他们。 实际也正是如此。 一杆大旗随着骑兵的身影立了起来。 赵。 那支消失的赵军骑兵,终于出现了。 时机恰到好处。 原本处在左翼位置的车骑为了贯穿敌阵,已经突破到了魏国军阵的左后方,与他们相隔整个战场。 程荣部更是陷入了魏军后阵的绞杀之中。 能够快速支援的右翼林渊部被撒在了昭国军阵之后数十里范围内,后备军也部在了后阵。 如今,左翼无比空虚。 等待已久的晋鄙终于抽出了开战伊始就被他牢牢按在掌下的佩剑。 魏军的反击,开始了。 连督战队都已经上阵的魏军还有什么能够反击的力量? 有的。 还记得专为保护主将,而成立的最精锐部队——近卫队吗? 此战,晋鄙已经连命都赌上了,还在乎有没有近卫队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见机不妙想要回防主将的昭军突然发现,原本如添油一般攻势绵软的魏军,突然如决堤之水一般奔涌而来。 这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大魏最后一搏,必然不能持久。 但是,足够给赵军骑队拖延时间了。 “李放,昭国上将军的大好头颅就在那里,可敢随我取之?” 李放侧目看了一眼这个好友,嘴角狞笑。 “有何不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八章 玄鸟 不用战前动员。 能说的,父亲赵奢早已说完了、说透了。 能算的,赵括已经以一己之力算胜了军机处。 赵军现在所需要的,就只有放手去做了。此战,就是赵人又一次打破昭军不败神话的良机。 随着主将赵括以身作则,赵军骑兵如同胡人一般,呼啸着驾驭战马奔腾而去。 与胡人一样的,还有赵人身着的,适于骑马作战的窄袖、短袍、裤子。 赵武灵王离世近百年之后,他带给赵人的胡服骑射,仍然威势不减。 少数未能冲阵而过,滞留左翼的骑兵自发地组织起反冲,却被赵军白羽箭狠狠扎透,甚至一人身上命中数根。 就算是昭人完整的左翼上前阻挡,赵军都有信心凿阵而过,何况是几队残部? 连稍作阻挡都算不上,昭军左翼的零星抵抗就迅速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般散尽。 即便早已见识过数万骑兵纵横交战,但当眼前看不到边的隆隆铁蹄当真冲着自己海啸而来,扶苏依然脸色煞白。 小脸煞白的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转身看向身边的上将军,却见老将军居然在笑。 扶苏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虽然不知为何,但既然上将军都笑容满面,那就没问题了。 王翦笑得如同一个成功诱使小孩初尝柠檬的大叔。 这个小子,果然是个喜欢抓人破绽的。 作为赵国新生代最负盛名的年轻将领,赵括不知道,他早已被将“知敌”做到极致的上将军记到了脑中。 唯一带给自己败绩的那人之子,王翦怎能不知? 赵括精通兵法,喜好与人谈兵。纸上对敌时,常常抓住对方一处漏洞穷追猛打,甚至连其父赵奢,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样的情报,甚至在赵括还未声名鹊起之时就早早压在了上将军的桌案之上。 赵括还不知的是,其实两人的对阵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在数月之前,王翦与白起夹击上党之时。 上党之时,有赵奢压着,赵括没能吃上王翦扔出的破绽,老少两人都各有遗憾。 如今没了赵奢,埋伏已久的赵括终于将这个难得的破绽成功“抓”到了手中。 当杨端和将赵奢故意中伏的消息传来,王翦就已经开始算计必然会替父领军而来的赵括了。 赵括不能知己、未能知敌,又怎么能不被知己知彼的老将军算计个正着? 上将军用来算计赵括的,依然是昭军的独家王牌。 强弩兵。 以三叠阵再次出现在阵前的弩兵队,在歇了数个时辰后,端着依然寒光森森的弓弩严阵以待。 与面对步兵时为了保证覆盖面而进行的齐射不同,在对阵速度快、间隔大的骑兵时,弩兵更需要的是保持火力连续性。 因此三叠阵就是这种情况下所能采用的最好阵型。 当前排射击时,后排进行填装。第一排发射完毕后,就会迅速退到最后一排进行填装,此时完成填装的第二排上前继续发射。 如此,能够形成源源不断的火力压制。 不过若只是弩兵一阵,恐怕挡不住汹涌而来的赵军。并且此时距离尚远,还不是强弩发威的时候,床弩想要射中急速奔驰的骑兵也是力有不逮。 没有让等着看上将军应对之法的扶苏久等,王翦开始点将。 “嬴颂。” “末将在。” “拦住了。” “得令。” 这是连扶苏都不知道的,上将军的最后一张底牌。 如同魏军晋鄙的近卫队一样,同为主将,王翦自然也有自己的近卫。 那就是以昭国的雄浑财力,亦是只能维持两支的重骑中的一支——玄鸟重骑。 这又是一个大昭与殷商关系密切的证据,昭商俱都以玄鸟为图腾。也正因为昭人与殷商关系如此紧密,才会在武王伐纣之后被迫西迁。 而以国家图腾为名的重骑,自然代表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战力。 这支几乎全部由嬴姓子孙为成员的重骑,从诞生起就一直笼罩迷雾中,此前莫说是上阵,就连训练都从未被人见过。 另一支据说驻扎在京都的黑骑,虽然同样神秘,但至少对于昭国上层而言并不是全然不知。 初次显露人前,三千人马具甲的重装骑兵排成薄薄的两排,开始缓慢加速。 因为自身重量过大,重装骑兵的加速必须要很长时间,然而一旦完成加速,他们就是神仙也难挡的山崩。 刚从小丘上冲下的赵军目瞪口呆。 只见过轻甲骑兵的他们,哪里想象得到只有在重步兵身上才会得见的重甲竟然被披挂到了骑兵,甚至战马身上。 当然,以现有的冶炼与锻造技术,全身板甲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就登上历史舞台的,所谓的重甲,指的是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已经出现的锁子甲。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不同于此时流行的青铜甲胄,锁子甲是铁甲。 对于赵军使用的青铜箭头来说,要穿透铁质锁子甲,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骑兵只是身披重甲还能理解的话,那么重甲骑兵还能手持长戟就真的难以接受了。 当然,连盔甲都是铁质的,武器自然也是铁戟。 用一个恰当的形容来体会赵军的观感的话,那就是他们见到了骑马的魏武卒。 普通士卒面对魏武卒是怎样的绝望,赵军面对如山崩一般压来的玄鸟重骑就是怎样的绝望。 当你的攻击被敌方免疫,同时防御不堪一戳时,下场就已经很明朗了。 两排玄鸟重骑踩踏而过后,除了借由重骑横面较窄而及时从两翼散开的赵军以外,当面的赵军几乎无一幸免。 漏网之鱼的赵军骑士,稀稀拉拉不成阵型,又心胆俱丧,已完全对弩阵造成不了威胁了。 王翦对重骑初次上阵所得的战果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由颇多惊奇。 “此战,公子当居首功。” 扶苏冷汗淋漓,僵硬地转过脖子,涩声道:“马镫?” 猜得到的,要想在马上使用双手武器,还能造成如此可怕的冲击力,没有马镫的辅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王翦含笑点头:“公子的奇思妙想,总令老夫叹为观止。” 难怪两支重骑如此神秘,就连自己都只隐约知道这么两支骑队的存在而从未见过真身。 人马具甲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马镫! 扶苏自忖从未说漏过嘴,那这马镫是从何而来的? 仿佛是看破了扶苏的疑惑,正在欣赏弩兵点杀“幸运地”从重骑冲锋之后存活下来的赵军骑士的上将军,轻声告诉了扶苏一个名字。 “王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七十九章 去哪儿了 果是王离。 只有他和樗里偲知道这个扶苏曾为能够顺利骑上马而做的马具。 天可见怜,当年自己刚一到这个世界,别说是骑马狂奔了,上马都是个奢望。莫可奈何之下,只能悄咪咪做了个单向布质马镫来辅助了。 而当扶苏苦练多时,终于能够在不凭借马镫就能在马上坐稳后,就立刻将“马镫”烧掉了。 百密一疏啊……王离嘴上果然是没有把门的。 如同任何新式武器的出现一样,马镫的横空出世,也必将改变战国的战略格局与作战方式。 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啊。 仅仅一个试做的布质圆环而已,在自己丝毫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上将军等人就把重骑兵这样的超级杀器给鼓捣出来了。 扶苏只能赞叹一声,老祖宗们真厉害。 既然马镫已经出现了,再想着隐瞒也没用,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保密。 与科技含量极高的弩机不同,马镫可没有什么技术准入的门槛,如果被赵军偷学回去之后,其余各国会不会也鼓捣出冲击骑兵来? “马镫制作不难,”扶苏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下意气风发的上将军,“若是被偷师……” “公子所言,老夫早有计较。” “哦?” “稍后公子一看便知。” 既然上将军如此说了,扶苏只能将满腹疑问先放着,等重骑回来再说。 重骑惯性极大,加速迟缓,减速也同样困难,想要转向更是难上加难。 眼见玄鸟重骑一时回不来,扶苏将视线又转回了魏军方面。 赵军的惨状显然也影响到了魏人。 与期待中的场景完全相反的场面给魏人强烈震撼的同时,也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意。 晋鄙轻叹一声“天命不在我”,便在侍从的帮助下自刎了。 身为主将,晋鄙不能让自己为昭军所俘。 失去了仅剩的主心骨,损伤过半的魏军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 还未收割到军功的昭人多有叹息,但公子就在身后,自然不敢杀俘造次,只能遗憾收手。 随着赵军眼见逆转无望之下逃离战场,此次三国共投入五十万兵力左右的超大型会战终于伴着晚霞落下了帷幕。 此战从头至尾,昭军恐怖的压倒性力量,给了扶苏难以忘却的印象。 这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任何计谋都难以撼动的。当对方的下等马都相当于,甚至强于己方的上等马时,即便是孙子也无能为之了。 都说昭军自信狂傲。 有如此称雄时代的战力,怎能不自信? “公子,请与老夫来吧。” 上将军的呼唤将扶苏从澎湃的心潮中唤醒,他这才发现王翦已经从车架上下来了。 大战已经结束,虽然之后还有收治伤员、打扫战场、押解俘虏等一系列善后工作要完成,但这自有下级军官们去做,已经不需要上将军操心了。 “唯。” 扶苏答应一声,就要下车。 “嘶~”膝弯传来的痛感让正准备屈膝跳车的扶苏忍不住痛呼出声。 一直为战场局势揪心的扶苏没留意过站了一天的膝盖,此时战事落下帷幕,才觉察到了腿部的酸痛。 自己仅仅是站了一天就如此劳累,那些厮杀一日的将士该是如何疲惫? 扶苏又有一丝感触,看来这也是后备军之所以重要的一个方面的原因。 当两军厮杀都疲惫已极之时,一支生力军的突然杀出,的确能有瞬间扭转局势的作用。 而在长时间作战之时,如何保持己方士卒的士气以及体力,也是为将者必须要学的课程。 不管又有多少明悟,扶苏仍然为自己的瘦弱体质略有羞赧,“让上将军见笑了。” 王翦并未多有嘲笑,身为深宫公子,能够亲临战场,在他看来已经难能可贵,眼见扶苏膝盖难以弯曲,忙命人上前搀扶着将扶苏托了下来。 “归营之后,公子可令人多以温水浸泡,可缓解一二。” 听着上将军似乎并未不满,反而多有关怀,扶苏略有感动,笑道:“多谢上将军,扶苏缓一缓就好。” 忍着痛弯了两下膝盖,虽然仍是酸爽依旧,却不妨碍走路了,“还是先看看上将军所说的计较吧。” 见扶苏并无大碍,王翦也放下心来,毕竟是少年人,身体恢复得果然是快。 “如此,公子随我来。” 行了不远,只见一人甲胄俱全,牵着同样身披铠甲的健马等在一旁。 玄鸟已经归巢卸甲,还保持着人马都甲胄在身的,是玄鸟的首领,方才领命出击的嬴颂。 “见过上将军,见过公子。” 见礼之后,扶苏近前端详战马片刻,却未见到马镫,不由心下疑惑。 直到嬴颂在王翦的大笑示意下揭开谜底,扶苏才真正见识到了上将军的狡猾。 马镫当然是在的,只是被马鞍两侧垂下的布质长摆给挡严实了。 平时,长摆垂下遮住马镫,重骑与一般骑手无异,都只用双腿夹住马身而已。只有在临战之时,骑士们才会将长摆翻起勾在马鞍上,露出马镫来将双脚踩进去。 扶苏安心了。 没有能够稳定身形的马镫,重装骑兵根本无法形成恐怖的冲击力,顶多成为一个耐射的移动城墙而已。 如果真有国家想要学着玄鸟重骑组建自己的骑兵,恐怕只会空耗国力,造出一个个造价昂贵的铁疙瘩而已。 扶苏不知,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排斥科技进步对昭国军力的助力,相反开始忧心别国的偷师了。 此战,昭军的强悍实在是摧毁了扶苏原本十分坚定的观念:仅靠武力是不足以支撑一个帝国的未来的。 要想维持古罗马那样的长治不衰,武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更需要清明的治政、合理的法度、清廉的官僚等等。 然而昭军的无敌之姿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虽不至于堕落为武力至上主义者,扶苏仍然转动了心思:有如此强军在手,天下何愁不定? 这就引出扶苏一直琢磨不透的第二个问题了——天下离乱之时,这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去哪儿了? 不过十数年时间而已,如今士卒的服役时间远远不止十年二十年,相比那时的士兵与此刻相比,变化并未足以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既然人依然在,那么去哪儿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章 缓急之选 “王上此举,会不会太急切了一些?” 军机处日常议事,却为一份临时的军报打乱了节奏,原本想要议定的平韩策略,只能先放一放。 说话的是樗里偲。 扶苏也有此感,于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点着桌上的军报愁眉不展。 大会战之后,上将军没有给魏人太多缅怀时间,立刻发兵围攻安邑。 只是如今安邑围城不过三日,虽说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安邑指日可下,但如今就要安排关中子弟迁居魏土,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有些仓促。 而且,如果要妥善安置关中昭人安稳迁居,征魏大军势必要承担很大一部分安抚地方的压力。 毕竟要在前一刻还是敌境的地方保障民众生命财产安全,怎么也不会是轻松的工作,只凭少量的郡兵很有可能会出大的纰漏。 新占之地多有反复,可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 原本以为各国联军在晋鄙全军覆没后撤退,征魏的五十万大军即日便可大部回师,只留一路偏师平定故韩叛乱即可,如今看来却又要在他乡滞留良久了。 “或许是故韩叛乱以及蜀中的顺利设郡,让大王心中有了决断。” 扶苏点点头,甘罗说得有道理,他也是如此想的。 蜀中日前传来消息,由于昭国大军此前轻易平定叛乱的威势仍在,又有怀氏大力支持,设立郡县以及紧接着的推广法条各事,都进行得十分顺遂。 而除了前面提到了两个原因,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大量迁居蜀中的昭人大户默默支持,让王上的治国之策在基层铺开得极为顺利。 相比于虽然将大量故韩贵胄强迁骊山却仍然趁机掀起叛乱的故韩,迁入迁出这两种策略哪一个比较有用,已经十分明朗。 扶苏心中突然抓住一丝闪光。 他想明白那支无敌军团去哪儿了。 它被人拔了根基,分割到全天下了。 无敌昭师的根基是什么,就是关中老昭人。而拔除这个根基的,不是别人,正是关中最杰出的子弟——始皇嬴政。 蜀中之后,每平定一地,为了新纳入领土的长治久安,始皇都会强行迁关中大户入新土。 如同怀氏离了蜀中一蹶不振,被强行迁出故土的关中大户,即便能够得到当地官府的支持,强龙压地头蛇的举动在昭国强盛之时也只能勉强做得到。 而一旦昭国国势稍有倾颓,散落四地的关中人立刻就会被群起攻灭。那时,空荡荡的关中,却再也无法给帝国提供足够血液了。 始皇这是在自行毁灭昭人的造血机制啊! 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太快了。 如果统一进程是由数代人来完成,每一代关中人往出迁一批,当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之后再往出迁一批,那么在保障关中富饶依旧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做到新占国土的安定。 可是因为昭军的无敌,统一的进程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顺利完成。 于是相比于战败国,胜利的昭国腹地,却是更加的空虚。 那么能不能想办法推迟一下统一的速度呢? 扶苏苦笑着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无稽的念头。 安邑之战后,统一大势已成,如今天下已经再难组织起能够抗衡昭军的力量了。 统一的车轮碾压向前,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任何阻挡它的人,下场已然注定了。 如此,能否换一个思路? 既然统一的速度无法由人为放缓,那么能不能加快呢? 要知道,只要始皇在一日,这天,就变不了。 即便始皇的寿命难以延长,那么多给他一点整合天下的时间,会如何呢? 始皇帝是一位走钢丝的高手,无论天下情况如何险峻,他都能找到唯一合适的那条路让“天下”这架马车畅通行驶。 能够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我们称之为国之大才。 可如始皇帝这样,用大火烹小鲜,还能烹得无比美味的,我们都难以寻到恰当的词汇去形容他。 原本扶苏一直觉得始皇帝的急切是在于个人性格原因,认为自信到自比天帝的始皇没有耐心去等待数十上百年,让这个沸腾的天下缓缓平静。 才会选择用无比激烈的手段,鞭策得这个刚刚成型的帝国不得喘息。 如今随着自己对这个时代日益了解,以及政治手段的逐渐成熟,扶苏有了不同的观点。 用温和的手段去治理那个即将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大统一帝国,能成功吗? 不能。 而且是绝不可能。 同样以西方于同时代大肆扩张领土的罗马作比。 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对战败者的包容是古今中外都罕见的,战败者不但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文化,甚至可以获得元老院席位,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然而即便如此,就连与罗马城邦关系最为密切的意大利诸城邦,直到获得与罗马完全相等的地位之前,仍然是时叛时降。 这还是因为无论是早期的意大利半岛城邦还是后期的蛮族,他们的文化相比于罗马都显得十分落后,所以在被罗马的先进文明带来的便利感动后,十分愿意加入到罗马。 这与大昭即将面对的战败者完全不同。 有着比大昭还要悠久历史的中原各国,所拥有的璀璨文明与大昭相比,即便再有倾向,扶苏也最多只能说一个旗鼓相当。 此时的各国,是真正意义上拥有不同文化底蕴、有强烈国土意识的独立国家,各国国人从来没有过“华夏一家”这个思想。 要统治这样的天下,不像始皇帝那样使用无上伟力强行在短时间内“书同文,车同轨”,将各国如面团一般捏合在一起的话,不出一代人时间,天下又将逐渐分崩离析。 那时,后来者再想完成统一大业,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没有人能像始皇帝这样,拥有如此无匹的力量,能够将“统一”这个概念如同用大锤一般,狠狠砸入天下每一个黎庶的骨髓里。 如今的各国君主做不到,后来者汉高祖做不到,就算是穿越者扶苏,自忖也做不到。 那么,就由他这个能力不足的后人,来为始皇的车架,当先开路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一章 扶苏建军 围城的第十日,安邑请降。 昭国上将军王翦准其所请,命安邑拆除城门,供大军入内。 当昭军彻底把持住府库、王宫、城门等重点地域后,上将军等人纳降入城的仪式方才正式开始。 魏无忌逃赵、晋鄙身死,城中官吏只能在安邑令曾培的带领下,穿着一身丧服,以负荆之姿跪在上将军车架之前,乞求上国原谅。 战国的投降礼仪早已不像春秋时那样隆重,灭韩之时也只是收了韩王安的王玺,就当做受降完成了。 此时只是占领了西魏之地,魏国社稷仍在,曾培也不是魏王,于是只以膝行献上安邑舆图算作投降礼罢了。 简短的投降礼后,王翦让曾培带人起身,跟在车架之后缓缓入城。 这还是扶苏第一次有机会进入这座盛名享誉列国的古都。 当年,少怀大志的商君,就是在这里学成满腹才华,也是从这里远赴大昭,开始为昭国奠定称雄天下的基业。 前魏都的繁华锦绣自不必多言,然而扶苏的视线重点并不在其上,更多的却是聚焦在长跪服罪于道路两旁的安邑民众。 与少梁不同,安邑物资储备丰富,虽逢昭军兵临,却不知是否因为王翦选择了围而不攻,因此民生景象仍算得上井然。 百姓民众脸上并无菜色,这是个好消息。 只要人民能够吃饱穿暖,就不会有大的动乱,这个规律,古今亦然。 无论老幼,所有的安邑人都压低着身子看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压抑着的愤然。 扶苏心中好奇,却也无法得到答案,人心之算,他差韩师太远。况且韩非传授给他无数才学,其中却并无人心算计。 韩非子一直教导扶苏的,都是王者之道。 韩非曾对扶苏有过明言,人心鬼蜮之事,君王可以知之,但不可用之。 想来无益,扶苏也不去想了。 只要能够保障民生安稳,想来即便有人心存不满,普通民众也少会受到蛊惑,愿意为了所谓君国大义而放弃生命。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着自己的车架,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 扶苏心中好笑,此处不是会稽,自己也不是始皇帝,取自己而代之,似乎没有什么大意思。 “公子何故发笑?” 扶苏脸上笑意方起,就听闻上将军来问。 总不能实话回答说是想到了现在应该还是个吃奶娃娃的项羽。 扶苏想了想,回道:“此战之后,大昭效武王之路,再无阻碍了。” 不能说统一,因为这时候根本没这个概念,只能说是效法周武王,以昭代周而治。 实际上,始皇帝的心思不清楚,但昭国上下的目标,现在大多都只是想着效法周武王而已,真正隐约看得出大昭统一之路的,寥寥无几。 王翦闻言满意点头:“公子确实知兵。” 扶苏只能笑笑,知兵这个评价,他有些不好意思领受。 王翦看着公子扶苏的谦逊笑容,心中好奇。 看这几日公子在军中孜孜好学的样子,显然是对行伍之事并不了解,但对不知为何对错综的战局见解颇深,眼光长远。 当日会战之时,明明摆在眼前的军势,公子都视而不见,却可以凭借只言片语,推演出此后战局变化。 甚至如今都能点出自己也是在最近几日才得出的结论来。 如果王翦能够用后世的理念来评价,那就是扶苏战略能力五星,战术能力半颗星。 扶苏之所以能推断出大昭统一之路再无大的关隘,除了得益于韩非的教导以及近些日子里一直与尉缭子从未中断过的书信、一直源源不断的情报,更因为前世的“经验”。 无论是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长平之战,还是前几日刚结束的安邑之战,在战略上的意义是相同的。 那就是彻底打碎了合纵的一根关键链条。 正如已经确信死于景谷伏击的赵奢早先所悟的那样,各国免于大昭铁蹄的唯一机会,就只有合纵对抗。 缺少了任何一国的全力协助,天下战力的平衡就会彻底被打破,此后即便有人能够再起合纵,也对昭国构不成真正的威胁了。 能够看透安邑之战真正意义的,恐怕同样也只有寥寥数人。 赵奢是在战前就看透了,因此才会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掩护着赵括突破杨端和的防线,可惜却被本不应存在的马镫破解。 公子无忌或许也看透了一丝,所以即便有违本心也要让父老随他赴死,因为安邑之后,即便魏人再死,也无意义了。 但他或许没有彻底看透,否则也不会在安邑陷落之前逃到赵国了,也或许是看透了,却心有不甘? 这一点,就只有魏无忌自己知道了,扶苏推断不出。 老师看得出吗? 扶苏叹了口气。 无论看不看得出,身为叛韩名义首领的老师,如今与大昭、与自己已是分道扬镳了。 为防僭越,扶苏与王翦都只是在魏王宫转了一圈示意之后,就出了宫门,并没有留在宫中过夜。 王翦自然占了安邑府衙,而扶苏就与其他将官一样,在城中找了个大宅住下。 城中大户早有大量逃离,因此找一个大一点宅院并无难度,至于前主人是何人,扶苏并没有兴趣去知道。即便对方还在安邑,难道还真有胆子来赶人不成。 借着烛光,扶苏正在读信。 先是尉缭子的回信。 信中对扶苏所提的几点改革建议给了高度评价,表示已经开始与僚属们商议可行的计划,暂定月内就会向王上上书。 扶苏在几日前得知王上要迁大户入魏后,有感而发,便提笔在写给尉缭子的信中写了一些建议。 这些建议同样是师法古罗马。 当先第一条就是兵员的服役期限。 战国兵役极为繁重。 以昭国为例,男子在十六成丁之后如果身体合格就会征为兵士,直到五六十岁或者身体残疾,才会免去兵役。 在接连变法之后,昭国目前已经是募兵制与征兵制并存的情况,扶苏所提的,就是彻底废除征兵制,转向募兵制,在此基础上严格限定服役期限。 各国之所以喜欢征兵制多于募兵制,甚至募兵只在昭国盛行,原因就是征兵便宜。 不同于需要支付薪酬的募兵,征来的兵士,国家是只管吃喝,不发薪水,只有少量杯水车薪的“补贴”而已。 在农忙时遣散兵员,在农闲时征兵作战,这在耕战社会是非常流行且有用的,因此各国都以此为兵制。 然而战国走到末期,各国作战时长、作战规模都已经超出了春秋时所能想象的极限,动辄全国男丁要作战超过两年。 这在加重了农民服役负担的同时,严重损害了耕地的产能,导致国家与民众都是越战越穷。 各国都看到了弊端,但都无法从“越战越穷-只能征兵-无人耕种-国家更穷”的泥沼中脱出。 只有大昭,国富民强,能够支撑得起完全的募兵制。 扶苏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两个字:脱产。 将农民与战士完全分开,不再从普通农民中征兵,让战士成为真正的脱产者,全职作战。 这样的战士,才是扶苏想要的职业军人。 但这样会导致两个前后影响的主要弊端。 首先就是加重国家财政负担,随后因为财政负担加重,军队规模必然会大幅缩水。 其次,就是地方防备力量严重削弱。 之前提到过,昭国的军队分两种,采用募兵制的野战主力,而征兵制征来的兵士就是为了防备地方的郡兵。 军队规模的大幅缩水其实影响不大。 兵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从魏武卒开始就早已被各国普遍接受,只是因为相比于精练军士,使用更为“廉价”的人命去填,更符合当时的国家利益而已。 但如今始皇帝志在灭国,使用更为精锐的脱产战士,反而更符合当前大规模、长时间作战的需要。 至于地方防备力量的削弱,扶苏自然有了应对方法。 那就是缩短服役期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二章 退休制度 为什么缩短服役期限反而会有助于改善地方防备力量? 这个问题先放着,我们先来看目前的长时间服役带来的后果,由此切入,先简略谈一谈缩短服役期的必要性。 战国的兵役期极其漫长,对于少年时便离家参军的人而言,往往意味着大半的人生都要在军中度过。 首当其冲的严重后果,就是在长时间与社会脱离后,所导致年迈的退役军人无法融入社会集体的问题。 对于农忙时又会解散为农民的征兵而言,或许这个问题表现得并不尖锐,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长时间服役,都有足够的机会构建家庭、操持事业,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机会与家人团员,不会有多少与社会严重脱节的情况。 即便刚回家有些不适应,长时间的家庭生活,也能改善他们的人际交往等问题。 但对于目前昭国采用了募兵制的主力野战军队以及日后将会出现的职业军人而言,超长的服役期限将会导致他们彻底与社会隔绝。 尤其是底层兵士,他们老年退役后将没有足够的技能与财力来生存,也没有机会去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人道不人道先按下不表,单说这样的情况就会造成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 无论是如今还是日后,大多数能够成气候的盗匪几乎都有军旅经验。这就是因为只会打打杀杀的退伍军人或者逃兵,根本无法融入社会。 如果不沦落为匪寇,他们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不会有。 即便在目前昭国严苛的法律以及强横的军事实力下,没有盗匪敢于扎根,但日后国土广袤,昭军力所不能及之处,难免就会有如此的社会问题。 严重时,甚至会造成国家动荡。 那么,缩短服役期限,让兵士在退役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普通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显得必要且迫切。 于是扶苏在估算了国力需要以及当今风俗后,给了服役期限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理数字。 二十年。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对于十五六岁就参军服役的男子而言,顺利服役到35、6岁就可以退役,在这个年龄段上,他们完全有着充足的时间去组建家庭、娶妻生子。 周礼有“男子三十而娶”,意思是男子到了三十岁娶妻才是正理,故而又有“三十而立”的说法。 虽然在战国时因为国家需要大量人口维持耕战,因而各国纷纷提倡早婚,男子适婚年龄早已大大提前到了二十岁。 但实际上对于一个男子而言,35岁上下,正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强且最有魅力的年龄。 有人说古人的平均寿命短,不过也就30岁左右,因此看起来到了35岁娶妻恐怕来不及。 这是只知其然的片面说法。 首先,平均寿命,并不意味着平均的自然寿命。古人与现代人的基因没有差别,因此自然寿命不会有差。 之所以平均寿命短,主要是由于古代医疗条件差,人又多营养不良,少儿早夭的情况比比皆是。又因为战乱频仍,一场大战下来,平均寿命就会被拉下几个点来。 而在军中服役之人自身身体条件好、免疫力强,吃食也有保障,只要不死于战争,活到35岁并不是难事。 而在目前这支从无败绩的大昭军队中想要活到退役,难度并不大。 其次,只论平均,实际上很多情况下都看不真切问题的本质。 昭人三餐,体质上本就强于列国之人,实际上在昭国,超过六十甚至七十岁的老人,多不胜数。 时间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需要解决的,就是财产问题。 结婚生子一事,需要一笔对普通人而言,十分充足的资金。在这一点上,古今亦然。 昭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不仅昭国,不仅军队,整个天下的各行各业都是没有退休金制度的。 普通兵士想要在退役之后过得富足体面,一般而言只有两个途径。 第一就是努力杀敌封爵,每进爵一级,就意味着多出了百亩良田,这对于普通民众的生活来说,是极大的保障。 在财富都源自土地的时代,拥有土地,就相当于拥有了生产资料,根本不用担忧生计。 实际上直到18世纪,被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的亚当斯密仍然在《国富论》中将土地作为唯一的财富来源。 第二个途径,就是劫掠。 古代军队每下一城,将领大多都会选择给士卒数日时间去肆意劫掠城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军队给的微薄薪金,根本无法提供给士卒日后生活的保证,而杀敌进爵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因此为了能够在日后活得有尊严,或者至少活下来,在战争中劫掠一番,是各国上下都默认的“福利”。 昭军在入安邑之后,当然也有过系统性的劫掠,但扶苏并未制止,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要不涉及杀人、强暴等事,虽然心中不以为然,扶苏也不会去断绝士卒们的财路,了算了。 以魏国为例,消灭西魏政权以后,原本土地的主人自然就失去了对土地的所有权,西魏国土统归昭国,准确说是统归了始皇帝所有。 而在分发有功之士后,还会有大量土地闲置,这原本是用来吸引移民的,现在只需要改一下作用,用来吸引退伍士卒即可。 一举多得。 不需要大量人口的迁出,只要有足够老卒在占领土地上扎根,根本不用担忧当地治安以及统治根基。 没有大量人口的流失,关中就依然是那个足以成为帝国根基的地方。 此举同时也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退伍兵士的生计问题,提高人们的参军欲望,变相提高军队战力。 当然,代耕土地的规模必然要与爵位挂钩,否则有可能引起军人不愿杀敌,只求自保的情况。 这样的分级,也符合昭国军爵制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三章 雏凤初啼 同时,这样的退役制度不仅仅只向昭人开放。 魏人,以及日后的各国人,只要参军,也都可以享有。 但是要有区别对待。 这是一个人人不平等的时代,区别对待不但不会引起人们不满,反而有利于国家军队的团结。 首先,要将由昭人构成的主力昭军与其余各国征募而来的士卒区分开。 例如主力军队必须都只能由昭人组成,而各国募兵可以参与的,只有郡兵。而在兵种上,也只能是矛兵等基本兵种。 昭人参军的,成为昭军;各国人参军的,只能获得辅军资格,其薪金和退休金对比昭军都会有缩减。 但如果能够达到公乘的爵位,各国兵员就可以自动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能够申请加入主力军队,退休金也会达到昭军相同的标准。 另外,如果能够作为辅军为昭国服役满25年,其后代如果参军,也能够直接获得与昭军相同的地位。 是的,在服役期限上,辅军的服役期也被延长了5年,必须要在为昭国兢兢业业服务25年后,才能获得与普通昭人一出生就相等的地位。 自然而然的,昭人与列国人的身份之间,也就有了高下之分。 除了前面提过的,所能参军的部队有所不同外,对于普通人之间的权利差别,扶苏也有完整的建议。 首先,列国人需要缴纳昭人不需要缴纳的各项税收。具体为治安税、继承税等。 治安税是一种人头税,每人每户为定额。并不多,每年只需要缴纳相当于普通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一左右。 继承税是指除了血亲以外的继承,需要缴纳继承总额百分之十的税收。 战国时,遗赠是十分普遍的。很多人都喜欢将财产赠予有前途的年轻人,作为一种替家族投资的方式。 其次,列国人所要承担的劳役也会比昭人重很多。 这是因为列国人不需要如昭人那样承担加入征战大军的义务,郡兵也是在家乡附近服役。这其实也是一种补偿的方式。 最后,昭国人的死刑必须要上报给廷尉署进行最后的核实,但列国人的死刑不需要复核。 其实扶苏只是将这种区别用制度正式表达出来而已,即便他不建议,作为战胜国民的昭人天然就会比战败国人高上一等。 这种区别是必然会有的,即使在人文革命将人人平等这个概念散播开以后,战胜国之人也会将被占领地区的人民视为低等人,甚至百般凌虐。 而将这些区别以法条的形式写出来,相比于模糊的分界,能够清晰看出的不同,反而更有利于在不同阶级之间维持和平。 不平等阶级的存在是无法抹杀的,这种事直到现代也无法完全做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让阶级壁垒软化。 蒙古人将阶级的差距拉得无限开,完全拒绝同化以及阶级之间的流动,因此统治期极短。 罗马人热衷于让阶层的流动畅通无阻,因此罗马帝国统治的地中海沿岸一千多年。 想要让占人口大多数的被统治阶级服从,除了强力的震慑以外,给他们以能够看得到的、能够实现的向上爬的希望,同样十分重要。 而参军,以为昭国服务25年来换取平等的权利,其实是非常简单且宽容的。与其他任何社会中,底层人民想要实现阶级上升而付出的相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轻松。 将既得权(出生就能自然得到的权利)转为获得权(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权利),非但不会令人感到不满,反而会因为有了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可行道路而感到满足。 此外,也可以加强昭人,以及通过努力获得昭人同等权利的列国人和他们的后代,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 人数占少量的统治阶级要想顺利统治,金字塔形的政治架构是非常必要且稳固的。因此,必须要将被统治阶级中原有的统治层利用起来,形成中层统治层——或者称之为间接统治。 中外历史都告诉我们,这些原本的统治阶层如果能被吸收过来,对于新统治阶级的忠诚度是非常高的,为了新主子而对民众进行的压迫,更是不遗余力。 同时,这样也可以非常好地将民众对统治阶级天然的怨恨,转嫁给原本可能成为他们在重压下的希望所在的人身上去。 到民怨沸腾之时,这些人也可以被扔出来当成替罪羊杀掉,换来民众的欢呼。 这同样一举多得。 给予战败国贵胄微不足道的权利以诱使他们替昭国统治,可以同时防止上下两个阶级的叛乱可能。 同时也可以给昭法在别国扎根提供足够的缓冲时间。 故韩之所以叛乱,一方面是始皇故意压迫,要将韩国浊水之下的大鱼小鱼都给勾引出来一网打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统治阶级缺失所造成的权力真空没能及时补上。 昭国官吏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在一片陌生土地上施政,可不是简单的颁布法条就可以的。 即便昭法在此时如何完备以及如何拥有超越时代的优越,要想让“野惯了”的故韩人习惯被法条管束,也并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 但如果始皇没有将故韩王室全部迁出,其实他们可以被当做非常好的介质,来对故韩进行间接统治。 民怨归于他们,实利和民望归于昭王,这才是统治的艺术。 始皇重利,更不会虚伪地对利益避而不谈,因此扶苏对此也是直言不讳,直接以重利说之,想必会让始皇满意。 扶苏希望将这一套统治的方案形成定例,套用到日后所征服的其他国土上。 如此一来,也能大大软化各国统治阶层对昭国的反抗,甚至造成统治阶层的分裂。 所谓统治阶层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 总有人如意,也有人不如意。对不如意的那一方来说,昭国的来到非但不是大难临头,反而有可能是他们上位掌权的良机。 在信的最后,尉缭子也向扶苏征询了一些有关于他最新所著的《制胜篇》的建议。 这让扶苏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这意味着,尉缭子将他当做了可以在学术上进行平等交流的人。 扶苏还不知道的是,他给尉缭子所写的信,已经折服了几乎整个咸阳城的才智之士,甚至在始皇帝的授意下,开始在天下传扬。 扶苏这个蛰伏了五年的雏凤,所发出的第一声清啼,已经开始震撼九州。 尉缭子甚至原封不动地在著作中大量引用扶苏的建言。 要知道,扶苏的建言虽然只有短短几条,却凝练了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两个大国的治政经验。他已经不是远远领先这个时代了,这是把整个时代都甩到了银河系之外。 对于尉缭子的问询,扶苏没有立即落笔回信,他打算再思考几天再说。 于是将信放下,开始拆另一封。 寄信人是蒙毅。 这个好友最近非常难熬。 黑冰台在他接手之后遭此大难,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蒙毅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领导,这事主要的责任还是要归咎于那位实际上领导黑冰台的始皇帝。 或者直接指挥黑冰台暗探业务的嬴玉。 但是,谁敢于将责任归咎给始皇?又有谁忍心归责于一个为了将军情及时送到军中而身受重伤的女子? 便是蒙毅自己也不忍心的。 于是,这口不折不扣的黑锅就只能怪扣在了蒙毅的脑袋上。 为了让这口锅扣稳,始皇不但理所当然地将黑符收回,还将蒙毅的爵位一抹到底,甚至连中书郎的职责也给去了。 蒙毅的人生可谓在一夜之间到了谷底。 这位一向自信的友人,透过字里行间,竟然都可以看到颓唐的气息。 这可不是好兆头。 扶苏眉头紧皱,李信千里奔袭生死未知,如今可不是这位友人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得为蒙毅做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四章 危局(周一求票票) 在确认无人尾随后,樊哙缩回了脑袋,关上大门。 这是一处破败的宅院,去岁的落叶还铺在地上慢慢等着腐烂,此处早在昭军围城之前就已经无人居住,位置又偏,便是昭军劫掠也不会来此。 即便如此,刘季等人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住在房里,而是躲在了地窖中,又小心将地窖门掩藏起来。 樊哙记着兄长的教导,在开门之前轻敲三次,等里面同样回应三下之后,才缓缓打开了门。 等在另一边的,是跟着兄长刘季一起做逃兵的军中友人,蹯。 看到是樊哙,蹯对着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紧捏的短匕,地窖门口场地逼仄,短如手掌的匕首是最好的武器。 即便暗号对上,蹯也并未轻松大意,这也是刘季看中他的理由之一。 “如何?” 看到樊哙回到地窖,刘季立刻上前问询。 地窖里除了刘季与蹯外,还有两人,都是刘季在军中认识的,此时也围拢了过来,仔细听樊哙回话。 刘季消息灵通,得知前线吃了败仗,立刻就抛弃了当初被公子无忌一番讲话调动起来的慷慨激昂。虽然文化不高,但刘季想得明白,魏国这回怕是彻底完了。 何况在军里混了半个月,刘季连魏无忌的人都没见着,更是熄了想要借着公子无忌名头的心思。 于是,不想跟着魏国殉葬的刘季,自然决定要逃。 与刘季同样心思的,还有跟他同在一个营里的蹯,两人互相探了探口风,都得知了对方的心意,一拍即合之下就相约同逃。 另外两人都是蹯的老乡,也是活络之人,两人一合计,干脆一起就给带上了。 只是城门封锁,几个逃兵离不了城,只能偷偷找了个藏身处躲着。 几人都以为前线一败,安邑肯定立马就降了,到时昭人一入城,自己的逃兵身份就再不是问题了。 谁知道那个安邑令曾培胆子泼天,连魏无忌都逃了,他却还敢关上城门,硬把昭军给挡在了外头。 于是几人就只能窝在这个昏暗沉闷的地窖里,只敢偶尔探头放风。 幸亏刘季早早找到了因为年纪小无法当兵,只能寄宿在旁人家的樊哙。 靠着樊哙凭着自己小孩身份不会被怀疑,偷摸给他们带回吃的,否则几人早饿死了。 樊哙先是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瘪的枣子递给刘季,在对方把枣子分给另外几人后,才利索回答道:“昭人进城了。” 几人正细细咂摸着枣核上残留的枣肉,闻言都是眼中闪光,蹯的一个老乡更是立刻吐出方才还觉是人间美味的枣核,“娘的,总算是进城了。” 魏人中最盼望昭人进城的,恐怕都集中在这个地窖里了。 刘季也乐坏了,立刻就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却被樊哙拦住了。 看着兄长不解的眼光,樊哙继续解释道:“昭人主事的是公子扶苏,他赦免了投降魏军的罪过,还给他们发了照身。现在没有照身,随便在街上走会被昭军抓的。” “啥是照身?” 刘季不耐,但知道樊哙虽然年纪小,却极有主意,否则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此时也只能耐下性子听樊哙解释。 “就是这个。”樊哙从怀里有摸出一块两页合拢的竹板来。 竹板上刻有樊哙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简单信息。刘季勉强认识几个字,看得懂这是樊哙的“身份证”,结合萧何给他讲的昭国风俗,记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给几个人略微解释以后,刘季问道:“那咱们也去领一个不完了?” 樊哙叹息道:“可是兄长几人都在魏军的册子上注明了是逃卒,按昭律,是要斩首的。” 刘季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老子是魏国的逃卒,碍着他昭国啥事儿了?要论起来,老子还帮了他扶苏的忙啊!” 几人闻言也是纷纷附和。 樊哙今日听了街上昭国吏员的普法“讲座”,此时看着几个法盲,有些鄙夷,“公子扶苏把投降魏军编进了‘辅军’中,如此一来魏军就成了昭军,那原来魏军的逃卒,就成了昭军的逃卒了。” 几人面面相觑,又听樊哙道,“而且公子还说了,不守法之人,无论在哪国都是祸害。” 刘季傻了眼,原本以为西魏都没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就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这个扶苏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这意思是,自己同时也就成了昭国的逃犯? 同样傻眼的还有另外三人,那个早早吐了枣核的,现在有些后悔,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刘季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昭军围而不攻,入城以后也没有大肆杀戮,他何必要当个逃卒呢? 到底是心思活泛之辈,刘季的懊恼并未持续多久,“我等去随着普通百姓领一个这劳什子照身不行吗?” 樊哙点点头,“照身领用须得三个有照身之人的作保,我这块也是那户好人家一起给我保来的。昭人对这个排查极严,不过如今市面上有很多专为人作保的,只是要价颇为昂贵。” 刘季不是个惜财的,当下就把怀里剩下的钱币一股脑掏了出来全交给了樊哙。 这会儿刘季还真挺有钱的,原本就从魏无忌府上讨了些,当兵这些天,也收了不少晋鄙为了鼓舞士气而下发的赏钱。 然而樊哙掂量了一下,却发现这钱顶多只够一个名额的,只是他为人机灵,没有当着另外几人的面说出。 樊哙到底还是不太信任兄长新交的几个“好朋友”,尤其那个眼神锐利的蹯,更是一看之下就知道不是善茬。 “行,几位兄长先稍坐,我先去疏通疏通。”说完却不急着走,只是隐晦地递给了刘季一个眼神。 眼见樊哙眼神闪烁,刘季心下咯噔,知道不妙,赶忙道:“你一个小儿前去与人商讨,容易被抢,兄长随你去。” 这个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其余两人没有异议,眼看刘季就要顺利脱身,却被蹯拦了下来。 蹯左手拉着刘季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心急,樊哙兄弟刚刚回来,还是先歇一歇才是。” 看着蹯虚按在腰上的右手,刘季打了个哈哈,“哎呀,瞧我,一时心急。蹯兄说得对,是该先歇歇的。” 两人俱都笑容满面,共同坐下,拉着的手久久不松。 与刘季同样面对危局的,还有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少年齐王,田建。 当日田建当庭训斥后胜懦弱,借着母后的帮助,夺其丞相之位予平原君。之后更力排众议强行发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平原君的赞誉,让年轻的田建骄傲不已,直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比肩那个不孝顺的昭王政。 然而,齐师还未到西魏,就听得了安邑之战已经落下帷幕,其余几国联军都已撤回的消息。 无奈之下,齐军只能班师回朝。 十万大军劳而无功,所空耗的巨额粮草钱财还在其次,此事造成的政治风波才是更严重的。 刚刚年满十四岁,初次试图独立执政的田建,在此次劳师远征之后,本就薄弱的权威更是因此降到了冰点,失去了提前执政的希望。 更让人憋屈的,是田建为了安抚因被撤职回家,却被证明的确有远见而众望在身的后胜,请其重新执掌相位,不得不屈节下邀,亲自登门造访。 后胜倒是没有给年轻的王上闭门羹吃,只是言语之间的阴阳怪气,让正处在叛逆期的田建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痛恨,也只能将屈辱咽下,无论对方如何折辱,也只能受着。 田建权威遭遇冰点的同时,其母后的权威也同样因为支持田建而下滑。 王权衰微,代表着士族利益的相权自然兴起,相比于安邑大战之前,后胜权威更胜,笼罩了整个齐国宫廷。 于是,后胜在重新接管相印之后的当夜,对着昭国来人,笑眯眯地将贿赂的价码提高了一倍。 这还是因为即便自己被夺了相位,昭国所给的日常贿赂也丝毫没少的缘故,如果不然,至少得再加一倍。 此前早已被新任上司嘱托过,无论后胜开出何等价码,黑冰台都会全盘接下,如今对方提出的价格并不算太过分,来人自然没有讨价还价。 看着对方如此爽快,后胜在后悔开口太小之余,也对昭国的态度大为满意。 并未多待,生意谈妥之后,昭国来人立刻就恭敬退下了。 这是黑冰台重组、新老大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办妥之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向上面汇报。 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在蒙毅之后,黑冰台并未落入眼巴巴的赵高手里,而是被交给了一个此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手中。 新任大昭国尉,尉缭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五章 咸阳三事 就在扶苏领了王命,开始辛苦在西魏尝试实行统治之时,大昭国内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自然就是前文说过的,尉缭子正式接替司马错统领国尉署,同时接掌原由蒙毅所领的黑冰台。 老国尉年轻时常年征战,多有负伤,年轻时还不如何明显,可年迈以后,身子骨早已不似当初健壮,各种病痛便接踵而至。 而为了给昭国打开东方僵局的伐赵之战,老国尉足足进行了三年的流食与卧榻,这虽然是装的,却也对老人的健康造成不小的负担。 开春以来,老国尉的病势迅速加重,无论是家中延请的名医还是始皇派去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家人偷偷请来的巫医也对此毫无办法。 就连始皇的亲自探视,也没能让老国尉振作精神。 眼看大昭的肱骨老臣又要去一位,扶苏也为此叹息不已。 收到消息后,扶苏打听清楚了老国尉的病症,大约是风寒入体又年老体衰。 这个医疗手段匮乏的时代,感冒发烧对于老人而言,也是无比恐怖的。 扶苏在脑中搜刮了几个温养补寒的法子,写到信中令人给老国尉带去,让司马家照着做,也算是尽一份心意了。 至于尉缭子接替国尉一职,并无太大风波。 一方面,昭国高层心中早已有数,公子扶苏将尉缭从魏国请来,又“预付”了半个国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用来接替司马错的意思,心中早有预料,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惊讶。 另一方面,连番的军政改革,让国尉署上下都吃得满嘴流油,更让人清楚看到了昭王对尉缭子的大力支持。有此两点,下属们哪里还会对这个新上司的上位有何抱怨,能带来好处的领导总是受人喜爱的。 上下两头都对此毫无异议,尉缭子的上位自然水到渠成。 相比于尉缭子在军政上那几样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对黑冰台的重组就并不引人注目了。 黑冰台被重组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就是最重要的密探组织,这部分职责不变,除了打探情报外,还负责向各国权臣贿赂。 第二部分,是黑骑。 除了原有的拱卫王室职责以外,吸收了之前黑冰台遭逢大难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经验,尉缭从黑骑中调出几个小队,专为肩负起保护重要密探与紧要时刻带回密信的责任。 正面作战能力薄弱的密探有了冲击无敌的黑骑保护,再不会有关键时刻几乎送不出任何消息的窘境。 至于黑骑所需的马匹甲胄,自有散落在各国的昭人商贾负责。 商贾一向都是替各国打探军机的重要途径,更何况,“利出一孔”的昭人多的是有“国商”背景的。 第三部分,就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新成立的隐杀。 昭国对各国权臣的态度,此前主要在于贿赂拉拢,以利诱之,以期望得到对方在朝政上做出于昭国有利的举措。 这样的策略是十分成功的,十数年来为昭国带来了很大的利益。后胜、郭开、靳尚等人被昭国拉拢后的多方作为,都是这种策略下的重大成果。 这一战,虽然并非为了昭国利益,靳尚还是为昭国立了大功。 但是这样的策略有其局限性。 比如,黄歇、屈原这样的权臣,黑冰台别说拉拢,接近都不敢做,这样对昭国抱有抵触甚至恶意的权臣,难以为我所用。 此前黑冰台对此只能望而兴叹,但如今不同了。 尉缭子的策略,就是两手抓。 对于能够拉拢贿赂的权臣,就不惜钱财,以重金贿赂之;对于无法拉拢,又对昭国敌意深重之人,就出动隐杀将其除掉。 相比于轰轰烈烈的军政改革,这些台面下的谋划自然不为人所知,但扶苏知道,这个策略变动,才是尉缭子的大量改革之中,对昭国最重要的一项。 但这个策略的收益还要很久才能见效,而对扶苏的影响就更小了。 虽然黑冰台从蒙毅手中滑出,但只要没有没落到赵高手里,扶苏就完全可以接受。 况且扶苏与尉缭子的关系属于举荐,非常牢固,他对黑冰台的影响,不会比蒙毅执掌时弱上多少。 对扶苏影响比较大的,是第二件大事。 昭王亲迎赵太后回居甘泉宫。 之所以说此事对扶苏影响较大,倒不是因为对方曾安排过刺杀一事。刺杀之事,所知之人有限,在侍奉赵太后的宫人俱被秘密处死以后,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既然无人知晓,此事所造成的影响就只在很小范围内才有。 对扶苏影响颇大的原因,是因为随着始皇迎回赵太后,扶苏劝说嬴政以孝悌的言论也在有心人的散播下飞快传播。 结合之前的治政措施,扶苏“贤公子”的名头愈发名副其实,民望更上一层。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德行的储君,试问怎么会得不到民众的衷心拥护呢? 据说始皇迎回赵太后当日,两人抱头痛哭,将过往的是是非非都抛诸脑后,始皇尽孝,太后慈爱,佳话天成。 对于这样的官方说辞,扶苏一个字都不信。 别说抱头痛哭了,他们能够不爆头互捅就不错了。 一个要联合外人谋害儿子,一个当着母亲的面摔死襁褓中的幼弟,如今又加上刺杀扶苏的事,这两人能够冰释前嫌才有鬼。 从蕲年宫移驾甘泉,不过只是换了个更安全的地方关押而已。 至于第三件事,扶苏自己都说不上来影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昭楚两国再次会盟,两王南北相王,随后熊启入朝,被封为昌平君。 这还不算完,楚王为了显示会盟的诚意,还送还了此前作为质子在楚的胡亥,让其跟着熊启一起回昭。 如今要不是再次提起,扶苏都快把胡亥给忘了。 如果说之前出使楚国之时扶苏还对胡亥有一点放不下心,那么如今这个小子在他看来已经完全对自己构不成丁点威胁了。 单是一个“承国君”的封号,就能把对方压得不可翻身了。 因此扶苏所吃不准的,是熊启入朝对他的影响。 在旁人看来,身为扶苏“表哥”的熊启入朝,无疑会扶苏的一大助力,扶苏母子都十分高兴才是。 实际上,扶苏之母华阳夫人的确十分高兴,多次赏赐给昌平君华服锦绣,恩荣备至。 可扶苏就不太高兴得起来了。 原因就是这个熊启历史上是个反骨仔。 当然,这是对大昭而言的,如果对楚国而言,熊启可就是忠勇之人了。 如果到时候身为昭国高官的熊启真的“再次”叛逃甚至高举反旗,对扶苏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但就像李斯可以为我所用,其子李清甚至都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扶苏对熊启的态度倒不至于如几年前那样。 对于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历史”,扶苏已经学会了用全新的包容眼光去看待人和事。 人或许是不会变的,但大势会。 如韩师所说,君王根本不必担心人心诡诈。只要大势在我,就不必担忧人心思变。 扶苏不知的是,这样的心态,正是那位此前专有的。 父子之间,果然有心意相通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六章 新旧棋局 “屈氏误我。” 随着李信独立击破屈匄军,张良的苦心谋划终告破产。 张良原本的谋划是,楚国兵谏成功后,发兵遮蔽三关,阻断昭军粮道,等到齐国大军来到后,就可以在西魏的土地上,屠掉昭军这条大龙。 到那时即便安邑被下,粮道被断的昭军也只有溃散一条路。 然而即便张良已经孤注一掷领着韩国方才组织起的杂牌军兵临项城,使得项氏族军无法实现勤王的意图,却没想到屈匄竟然如此无能。 三万兵精粮足的大军却被初次上阵的少年将官千里奔袭的五千疲军大破,这换谁都要为之气结。 然而张良更痛恨的,却是屈原的迂阔。 若非屈原为了一个所谓的“名正言顺”,一定要联合各族共同起事,昭国哪里来的时间反应? 恐怕此刻屈匄的军队早已随着朝内人为其洞开的大门,进到王宫成功兵谏了。 张良当然看得透屈原那点小心思,什么名正言顺的说法都只是托词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分担政治风险。 如果只有屈氏进行兵谏,那么无论成功与否,日后的屈氏都一定会被大怒的楚王清算。欺凌君权而不除之,历来都是寻祸之道。 但若能联合各大氏族共同兵谏,以楚国复杂的政治形势,楚王即便如何恼怒,也不敢冒着众叛亲离的风险强行算账。 可是屈子啊屈子,说好的为大事不惜身呢?为什么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却为了“这点”风险退缩了呢? 行事不密,令项氏不满,甚至通过靳尚将之告知了昭国不说,原本说好共同举兵的其他各族呢? 其实张良盛怒之下倒是没有细想,错怪了屈子。 屈原自然为楚国不惜身,但总有人惜身的。 若只是牺牲他一人倒也罢了,但族内的“聪明人”总要为千千万万的族人谋一个后路吧?何况,如果能得到援助,也更好成功不是。 屈原本身并不在屈氏领地,屈匄又不具备能弹压族人的威望,更何况他本身也作此想,这才有了“广邀天下豪杰”的糊涂事。 张良恨恨拿起棋盘中央的一颗棋子,甩手扔到一旁。 然而事到如今,再责怪什么人都无济于事了。 赵国新近丧师,还折了大将赵奢,刚刚登上王位的赵成只能小心翼翼平衡国内各方势力,想必不敢再有轻动。 毕竟靠着军方才登基的赵王,还未能摆脱弑父的嫌疑,此时没有更多的政治资本供他挥霍了,他几个不甘寂寞的兄弟可都盯着他那个并不安稳的座位呢。 历代赵王少有能够善终的,倒是个有趣的事。 张良伸指一弹,又弹落一颗同在中盘的棋子。 安邑之战,魏王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兵,虽然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似乎有了点雄主之风。 张良却知道,魏王不过是被昭国长久欺凌后又为割让河西的承诺所骗,恼怒之下又被张良挑唆,才肯趁着昭国最危险的时候分一杯羹而已。 连魏无忌都被迫逃赵,对自己不如弟弟心知肚明的魏王圉此刻所想的,恐怕只有如何拒绝公子无忌回魏,以及割地而已。 对这个割地王,张良一向是看不起的,只哂笑片刻就不再想他,将代表魏王的棋子随意扫回棋盒。 与这个割地王相反的,却是一个不过十四的年轻君王。 齐王田建。 虽然此次劳而无功,但他在列国名士心中却都排上了号,其中自然也有张良。 但田建也有自己迫在眉睫的困扰,或者说是硬伤。 第一个硬伤就是年龄。 主少国疑,不只是一个史书上的托词。 年幼的君主就意味着不确定性,不确定能否顺利成年、不确定能否顺利亲政,太多的不确定足以让想要施展才华的才智之士望而却步。 第二个硬伤就是其母。 君王后是个人杰,这一点张良也承认,即便对方是一介女流,但能够治理一国不出差错,也足以显示其杰出的才干了。 但女性掌国,总有一个随之而来的恶果——外戚。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势力稳固,以抗衡士族势力,根基不深的女性别无他法,只能依靠娘家人。 君王后的娘家人是谁?丞相后胜。 能够顺利拔除各国潜伏的昭国暗探,张良当然对后胜所受的贿赂心中有数。这样巨额的贿赂,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交好。 后胜在暗中出卖了多少齐国的利益? 就连张良都无法估算。 此时的田建声威触底,更是只能蛰伏起来等待亲政,此前绝无可能成为己方的助力。 张良只能依依不舍地从眼前棋盘上又拔掉了一颗棋子。 至于燕国。 燕国从来就没能上过张良的棋盘。 张良的视线下移,落到了长江以南。 楚国此次动乱虽然看似只涉及数万私兵,然而性质太过恶劣。 虽然作为新党领袖的屈氏,或者说屈原威望隆重不可轻动,又有黄歇手握大军,看似楚王不能做出雷霆反应。 但有与昭国盟约在前,如今安邑之战落幕,昭国如日中天,天下莫敢当之。熊槐完全可以借着此前盟会所提的,与燕国共讨齐国。 如此一来,楚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西线黄歇和屈匄的手上将军权收回。 再狠一点,熊槐甚至可以命屈原出使昭国,借刀杀人。 这点政治上的小手段,以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的经验,如何都做得到。即便熊槐想不到,还有个靳尚在。 想了想,张良却并未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只轻轻握在了左手中摩挲。 说起靳尚,此人之前在张良心中不过只是一个善于在君王面前阿谀的狂士而已,却不想居然也是此次破去他所设之局的关键人物之一。 另一个关键人物,自然就是自己那个小师弟了。 军机处? 张良笑了笑,倒是个有趣的创意。 张良从棋盒中又捻出一子,连着左手的那颗旧棋,共同在空荡荡的棋盘上重新落下。 上一局,就姑且算是你赢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七章 扶苏理政 “来,吃瓜。” 时值六月,盛暑,即便室中有冰块用来降温,扶苏仍觉酷热难耐,不顾礼仪将胸前衣裳稍稍松开,也是汗流浃背。 看着樗里偲端着瓜盆进来,扶苏揉揉眼睛放下竹简,捧起一牙被井水沁得冰凉的瓜,放入口中。 随着瓜肉在齿间爆开,冰凉清甜的汁液瞬间驱散了大半暑意,令人十分畅快。 扶苏两口将瓜肉吞下,对着身周仍在处理政事的几位同伴道:“别愣着了,都吃。” 几人也早被瓜香诱惑,得了公子之言,只拱手谢了几句,也都去盆中找瓜吃了。 此时的瓜自然不是西瓜,而是中国原产的甜瓜,也叫香瓜,产地广泛分布在我国的长江与黄河流域,并不少见。 众人吃过了瓜,都觉暑气散了许多,头脑也凉得清醒了些,用侍女奉上的水与麻布净了净手,又回去接着处理政务去了。 直到真正接管一地政事,扶苏才感到了治国的责任之重、之繁杂。 始皇似乎有意锻炼扶苏的治国才能,竟直接将新占西魏的政务工作一股脑全扔给了他,除了给予他包括百里大夫在内的经验人士的支援,其余的都要扶苏自己来做。 也不知是不是扶苏的上奏给了始皇信心,真的把如此繁重的工作交给一个此前毫无此类经验的弱冠少年。 这两个月间,扶苏算是明白了,治国理政,远不是有些只鳞片爪的后世理念就可以做得好的。他只能一边尽量提高自己的水平,一边尽可能依靠身边的贤才帮助。 其实扶苏也有些妄自菲薄了。 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韩非门生,放在现代,那至少也是哈佛毕业生。 身兼法儒,无论是昭国刑律还是军政要事,对他而言都是如数家珍。如今,扶苏的才能早已不是当日刚穿越过来时可以比拟的了。 即便经验上或许还有所欠缺,但是五年来常伴始皇左右,没吃过猪肉,那也是见惯了猪跑的。 也不知是不是新手的幸运,两月时间内,魏土居然真的一次大的动乱都没有发生,这让本就对扶苏充满信心的国人仍是大为赞叹。 扶苏捶捶肩膀,再摊开了一卷竹简。 运粮的汇报,这是扶苏目前最关切的事宜。 饥饿的民众是动乱的源泉。尤其在这个刚刚占领的时刻,如果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立刻就会酿成祸患。 虽然有大军在,再多的暴民在这支钢铁机器前都会被毫无悬念地绞为齑粉,然而真到了那一步,就意味着扶苏的治政失败,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这次治政失败必然会影响扶苏的改革策略在始皇心中的地位,顺带也会影响他本身的地位。 一如王翦战前就说的那样,西魏大部地区确实没有进行有组织的春耕活动,因此扶苏当务之急就是要在西魏人断粮之前,从昭国境内向魏土运送大量的粮食。 而这两个月时间,从昭国粮仓到魏国各大城镇的车队,就没有停下来过。 因为除了要喂饱百万魏人,扶苏还要负责为秋季的征韩之战储备军粮。 粮食的运送在昭国境内畅通无阻,不需要太多的精力,然而到了魏境之后,各种麻烦就纷至沓来。 首先就是道路问题。 魏国道路年久失修,且道路狭窄,不能容大车同行,因此极为限制运量。 为了解决运量问题,扶苏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水运。众所周知,水运的运力远在陆运之上,是古今亦然的道理。 然而此时无论昭魏都没有足够的船只来承担运粮任务,而且魏国的水道比陆路还要不堪,大型船只通行都成问题。 要想利用水运,还得先疏通水道,这解不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于是扶苏就想到了另一个运输利器——火车。 此时没有蒸汽机,更没有内燃机,扶苏鼓捣不出真正的火车,他所做的,准确来说是铺设轨道。 简单的木质轨道铺设并没有太高的难度,标准化早已普及的昭国,整出百余公里的轨道来简直不要太轻松。 而制造特制的轮子和车辆也并不困难,短短一月时间,直通陕城到安邑的轨道就已铺设完毕。 粮食沿着水道条件良好的渭水从咸阳直到陕城,再利用轨道北上安邑,最后再通过普通道路逐渐分散到各地。 轨道的铺设不但加大了运量,还节省了不少运费,以及沿途警戒的难度。 说到警戒,就说到了运粮面对的第二个问题。 大战之后常有的匪患。 如今有大军驻扎,敢于袭击军粮的毕竟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上报也足以让扶苏心生警惕了。 根据魏军上报的册子,安邑之战后,失踪的魏卒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余。 一大部分当然是因为在战场上死无全尸难以辨认,但仅仅是可能的少部分逃兵,也足以让扶苏心中警觉了。 这些人有兵器又有胆量,走投无路之际会做出什么来谁都不好说。 扶苏原本也考虑过赦免逃卒的罪过,以起到安抚的作用,这事却被王翦阻止了。 因为相比于逃卒,投降昭军后,被编入辅军的原魏军士卒的数量更为庞大,如果赦免逃卒,难免会引起这部分魏军的心思变动,得不偿失。 对于一块刚刚占领的土地,在下达任何决策前都要再三思索,而不能只考虑安抚。这一点上,扶苏又学到了宝贵一课。 这些为祸的盗匪自然不能任其肆虐,要保障魏土的安全,以及昭法的施行,就必须将其铲除。 然而目前想要考虑剿匪仍然为时过早。 一方面,匪患并不严重。有五十万大军在侧,性子再烈的匪徒也得乖乖趴着,敢于捋虎须的几支不长眼的匪徒早已被挫骨扬灰,用来杀鸡儆猴。 另一方面,目前剿匪的条件并不成熟。魏土上的匪徒大多都是逃兵或者担心活不下去而沦落为寇的普通百姓。 这两种人大都与乡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彻底剿灭他们,必须得先剪除他们的群众基础,这在人心未复的现在难度太大。 总之目前,粮食的运量比最初时提高了十倍以上。 随着以安邑为首的诸城内粮价肉眼可见的下滑,西魏自上而下都松了口气。 至于后世王朝常有的大商趁着粮食不足而囤积居奇…… 前有严酷无情的昭法,后有血光未散的昭军,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商人敢于做出这等事,扶苏倒是挺乐意拿所谓大商来平民怨的。 士农工商,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与奴隶几乎只有一线之隔,昭法虽然规定了私产,但没收了也就没收了,没人会为他们叫屈。 扶苏不去找他们麻烦就够谢天谢地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主动招惹啊。 解决了粮食问题,扶苏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眼下越来越严重的另一个问题。 流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八章 渭水东流 大战之后出现流民,是很常见的事情。 然而流民的开端却并非始于昭国。 早在昭军还未入魏之前,为了完成坚壁清野,以迫使昭军选择与魏军决战,公子无忌就下令迁大部分民众往安邑而来。 随着安邑之战的迅速结束,实际上遭遇损害的民众以及受到破坏的城池村镇并不多,完全可以回到原住地,不必再在安邑滞留。 然而人心思安,听惯了昭军的残暴不仁,如今好容易有个能够庇护自己的“贤公子”在,无论是原本的安邑人还是被半强迫半自愿迁来安邑的魏人,都不愿意在事态完全明朗之前回到没有城墙与扶苏保护的原住地。 这也是扶苏的贤名所带来的副作用吧。 人同此心,滞留安邑的人越多,就越有更多人想要入城,甚至只能呆在城墙外也能让他们满足。 这些人都是慕扶苏之名而来,无论是扶苏还是底下的官吏,没人愿意进行驱赶的,否则扶苏的贤名立刻就会被染上污点。 此前的一系列安民举措也会被视为沽名钓誉之举而遭到抵制,目前大好的局面就会一朝尽丧。 但是完全不管也不行。 人无恒产则无恒心。 随着流民日益增多,没有土地和住所的他们虽然有扶苏开办的难民营可以暂时遮风挡雨,但随着难民而来的治安问题,还是让安邑令十分头疼。 更让扶苏头大的,当是目前还未显露,但是根据经验一般都会相伴难民而生的恐怖死神——瘟疫。 恶劣脏乱的生存环境、难以果腹的食物、不干净的饮水、密集的人群,无不是滋生疫病的温床。 使流民回家安居的首要一点,就是重建信心。 魏人对早已丧失了对政府的信心,西魏政权被击垮,公子无忌逃赵,新来的大昭政权又是侵略者,民众的信心目前只在扶苏身上。 有赖于在民间与军中不遗余力的宣传,扶苏的形象在魏人心中已经如同救世主一般。 而他与公子无忌的翁婿关系,也成为了魏人心中一个颇重的砝码。 在得知这一点后,扶苏决定暂时离开安邑,以视察为名,将自己的庇护范围扩张到整个西魏。 另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日前已经坐船赶来。 这个帮手,想必大多数人都可以猜得到——魏无月。 身为魏人最后希望——公子无忌的嫡女,魏无月在魏人心中的分量,不但不会比公子扶苏稍差,甚至可能对底层民众而言,犹有过之。 在接到扶苏的来信后,魏无月也欣然同意,能够帮助扶苏哥哥,还能出去游玩,对无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此刻,无月就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上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岸边大喊:“灵儿姐姐快看呀!有牛” 赵灵儿看到魏无月兴奋得双脚离地,赶忙揪住她的衣领将其拽了回来,“你可小心着些!” 魏无月开心得两颊通红,根本没听进去赵灵儿的嘱咐,注意力又被随着大船一起游动的鱼儿吸引走了,“哇~~~” 大船行驶平稳,船速并不快,内河行船也不会遇到风高浪急,很多游鱼会跟随着大船游动,也算是一景。 眼瞧着魏无月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赵灵儿扶额无奈,只能紧紧拎着魏无月,在对方过于靠外的时候随手拽回。 赵灵儿原本是不想走这一趟的。扶苏信中又没提让她跟着,自己何必上赶着,又没有多少思念。 只是耐不住魏无月再三恳请,赵灵儿也担心这个没怎么有外出经验的姑娘出什么岔子,这才勉强答应,跟着照看。 两人此次是跟着运粮船走的。 运粮的船队本就防卫森严,再加上长公子府为了保证两位主母的安全,又加派了不少侍卫,安全自然无虞。 只是运粮有期,不能随时停靠赏景,只一路顺流而下,到底无趣了些。 幸亏魏无月难得出门,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倒是不必担心她感觉无聊。 看着这个傻姑娘,赵灵儿却有些羡慕。 只因扶苏承诺了不会伤她父亲性命,她就完全放了心,对于此次大战竟真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了。 可即便扶苏真的不会主动对公子无忌不利,然而经历过战争的赵灵儿深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倘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扶苏真的能收得住手吗? 就算是扶苏可以,他身边的其他人呢?王翦呢?出兵在外实质性握有生杀大权的上将军若要对公子无忌动手,扶苏拦得住吗? 或者说,愿意去拦吗? 又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身的魏无月拉回来,赵灵儿苦笑不已。这孩子,不但是对扶苏,原来对自己也是如此信任吗? 赵灵儿自忖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自己是做不到的。 此次大战,赵国的出兵,赵灵儿身在长公子府,刻意打听之下自然能够得知。 不用他人点醒,赵灵儿如何不知昭国在平叛故韩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十之八九就是自己的母国。 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处身呢? 可母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让人倍感温馨的母国了。 父王惨死,谣传是母亲的手笔,但赵灵儿如何都不会信的。 母妃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下此毒手呢?更何况弟弟还未出世,如今毒害父王,有何……利益? 那么,是大兄吗? 赵灵儿紧咬嘴唇,不敢再往下细想。 一瞬间陌生起来的家国,令赵灵儿手足无措。 身为王女,王室的血腥倾轧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 然而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赵灵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淡定。 她无法做到华阳夫人那样如鱼得水,甚至也做不到魏无月这样的泰然处之。逆天改命她做不到,听天由命她也同样做不到。 赵灵儿凝望着奔流向东的渭水,不知思绪又飘到了何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八十九章 亡国前夜 一切都是为了大韩。 公子嘉于席上神思不属,心中翻来覆去,只念叨着这么一句。 作为韩王安的弟弟,被始皇特意选中留在故韩的王室代表,韩嘉为韩王安重回故韩而举办欢迎宴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然而宴会举办到一半,场间氛围变得古怪起来。 韩王安首先察觉了不对。 多年在敌国的小心度日,为了在始皇帝的手下苟活下来,韩安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眼见韩嘉握着刀匕的右手青筋毕露,当下心道不妙。 韩安心中雪亮,此次昭王政肯放自己回国,用意如何不言而喻。 在韩非将故韩死水搅浑,钓出大鱼小鱼之后的此时令自己归韩,怎么看都是用来进行血腥收尾的。 借着自己的“正统”名义来将叛乱的故韩贵胄一网打尽,非但名正言顺,且不会引起底层韩人的过分不满。 而面对自己在昭国大军护送下的归国,韩人会有如何反应,韩安自然想得到。 那些支持韩非上位的反抗势力自然对自己的归国极力反对,毕竟自己的回归就意味着他们的身死。 但以底层人士居多的另一部分韩人依然是支持自己的。韩国社稷威严仍在,韩王安这个名字仍然代表着韩国的正统统治。 昭军偏师能够在故韩之地势如破竹,除了因为其本身的强大战力以外,更重要的还是大多韩人仍然对他这个韩王的正统地位具有认同感。 打着韩王安旗帜的昭韩混合大军的所到之处,大多城池都是未作抵抗就选择匆匆投降,就是因为韩安的身份仍然能够起到极大的稳定人心的作用。 而被昭国任命为“代理人”的韩嘉,本应该是韩安支持者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才能够在昭军的层层严防死守下以设宴的名义接近韩安。 但此时,韩安开始对这个所谓“支持者”的态度产生了怀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韩安立刻借着不善饮酒的托词想要退出宴会。 只是还未等韩安起身,于其身后端酒服侍的侍从立刻从托盘底下抽出一把利刃,狠狠刺入韩安的后背。 随着韩安大喊一声趴伏于地,场间立时大乱,侍女的尖叫和甲士的怒喝与贵族们的抱头鼠窜将场面搞得越发混乱不堪。 等到昭人护卫首领强令所有人安静下来,凶手早已趁着乱局逃了。 沸腾的场间平复下来后,众人这才发现韩安并不是唯一的牺牲者。 宴会主人韩嘉心口也插着一把短匕,正是他用来割肉的那把。 消息传回咸阳,对韩国的全盘谋划被破的始皇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却只能查到韩嘉身上,幕后主使之人却毫无蛛丝马迹留下。 原本借着韩安名头轻易可下的新郑如今又成了坚城还是其次,更让始皇恼怒的,是再没有一个能够在替他完成清洗故韩反抗势力同时,不会引起韩人强烈反感的人选了。 与咸阳内的震怒不同,新郑郊外的一处庄园内,却是人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看着这群以为韩安之死就能避免己身灭亡的蠢徒们最后的狂欢,张良心中冷笑,也共同举杯庆贺。 “子张当初不是劝我离韩么,为何自己却去而复返?” 扶着喝多了酒而晃晃悠悠的好友邓仪坐下,张良随意解释道:“顺路而已。” 杀一个早已无能左右自身的傀儡而已,对张良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随手给昭王政添个堵罢了,并没有想传播开来。至于这群弹冠相庆之人的感激,张良根本从未上心。 死人的感激能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保持着如今敌明我暗的大好局势。 酒宴气氛越发热烈,竟有宾客不顾礼仪,当庭就拉着侍女猥亵起来。 张良看着故韩贵胄们在再次亡国灭族压力之下的光怪陆离,嘴角冷笑,懒得劝阻,只对依旧嬉笑不已的幼时好友继续劝道:“此次还是听良一句,走吧。” 听着好友语气中难得的真切,邓仪笑得越发开怀,酒意上涌之下终是吐了真言:“在子张看来,这满堂宾客,连同仪在内,都如同衣冠沐猴一般,蠢不可言吧。” 张良目视大有醉意,眼神却越发清澈的好友,并无言语。 此时有宾客大笑之后突然大哭,哭到痛时竟大力扯开衣裳,要剖心一看。幸而此人醉得太过厉害而拿不稳匕首,才免了血溅五步。 在这一片哭笑混乱之中,邓仪分不清醉话还是真话的声音不知为何清晰可闻,“子张大才,志向之高远,与我等自来不同,这我是知道的。” 以张良的心性也不由叹息,好友与国同亡的心愿,他听得出。这次归国,除了与老师最后一谈外,有几分是想劝这个唯一称得上的好友之人活命,张良自己都算不清。 “我等无国无家的孤魂野鬼,与其苟活于世又毫无能为,醉死在此刻岂不是更好?”邓仪继续着酒话,“能不见社稷隳灭,对我等而言,也是恩……” 邓仪终究还是彻底醉倒在张良面前,嘴中仍是嗫嗫不停,却是不成语调的胡言乱语了。 愚者的幸运吗? 好友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有你大才张良在,我这个无用之人便可随意去死了”。 没有这么容易的。 张良又笑了,这次却是在整场酒宴上的第一次真实大笑。 从这场荒诞的酒宴中脱身,张良带着一身酒气,不顾宫人拦阻,闯入了只有历代韩君才有资格入内的宫室。 此处是祭奠历代韩君的太庙。 昭军第一次攻破新郑后并未毁掉太庙,只是将灵位与韩王安一同掳去了咸阳。 韩非归国后,为了显示正统,又将祖宗牌位重新做了一份。 听到大门被推开,背对着门口长跪在地在韩非并未回头,只是随意挥挥手让宫人退下。 张良多少喝了些,此时醉意渐浓,快步上前走到老师身后,也不去看那些高悬于上的名字,只打了个酒嗝,哂笑道。 “老师欲死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章 韩非还昭 昭王政二十五年七月。 因韩王安身死而同仇敌忾的韩人拼死守城,却丝毫未能阻挡怒火冲天的昭军。昼夜攻城不过三日,随着孟贲先登而上,新郑再次被攻破。 为了惩戒韩人的反叛以及守城之坚,昭军入城后大屠十日,新郑十万余军民除少数提前逃跑之外,无人幸存。 在昭王暗示下行此兽行的大将白起,被列国仁人志士冠以“人屠”之名,深深仇视,即便在昭国国内也对其多有非议。 而僭主韩非则被生擒后送往咸阳,等待明正典刑。 韩非入城之时,咸阳昭人只是默默远观,没有愤怒的污言秽语,也没有任何抱怨。 对这位法家大才,昭人观感复杂。 毕竟是曾被寄予厚望,以为商君第二的大才,韩非入昭时的盛况至今仍留在咸阳人的记忆中。 虽其人叛昭而立,却也是忠诚于故国,昭人分不清韩非是忠是奸,指责之语便也无从出口。 更何况,韩非还是教出了那位“贤公子”的王长子之师,单凭这个,昭人就永远会念他一份好。 于是韩非便默默从当初入城所走的东门沿着同一条路进了王宫。 只有辎车换成了囚车。 进宫之后,据说王上与韩非密谈数个时辰,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随后,作为韩国都城40年的新郑,被彻底隳灭,一砖一瓦都未能留存,被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此举更是引起天下人侧目。 春秋战国以来,灭国夺城之事多有,但夺城之后的胜利者,,他那日被关的,就是个极为逼仄脏乱的小隔间。 韩非见到了这个全身甲胄都灰尘扑扑的关门弟子,难得的笑了开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对方语气急切地大喊。 “老师欲死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一章 最后一课 韩非大笑不已。 自被选中入昭,企图以己身破大昭灭韩死局以来,韩非就再没有机会如此畅快大笑了。 原本急着要与老师掰扯的扶苏看着韩非的大笑,突然垂下了双肩,只默默坐在了老师身边,等待笑容似有癫狂的老师冷静下来。 一头一尾,自己所教授的两个从性格到人品完全不同的杰出弟子虽然口吻不同,却最终说出了同样的话,不知为何却让再次听得此言的韩非如何都停不下来笑意。 如同自己的老师荀况那样,韩非的教育宗旨同样是因材施教。故而他传授给张良与扶苏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学问。 听着如今两人却说出同样的话语,韩非怎能不在大笑的同时稍微反思。 这是说明自己教育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了? 良久,韩非伸手抹去了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笑意。 无论教育得是成功还是失败,自己这两个弟子之间决出的胜负,都会决定天下未来的格局。 韩非没打算告诉扶苏他还有个师兄的事,师兄弟的竞争总得要有个公平的前提不是么? 扶苏所拥有的资源本就远胜张良了,如果再消弭了明暗之分,那未免太无趣了。 十五年来的身不由己就快结束,终于到了最后,总要给他韩非一个随心所欲的机会,不是吗? “为何如此说?” 韩非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问。他忍不住去想,扶苏接下来要说的,是否还与张良相同。 “请老师自救。” 两人究竟还是不同的。 张良此前所言,分明是“请老师赴死”。 韩非并未接话,而是将手中正在看的书卷递给扶苏。 不知老师何意的扶苏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同样是《韩非子》,却不是自己看过的篇章,想是老师最近完成,还未流传世间的新篇。 韩非看着扶苏恭敬接过书简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将下篇《韩非子》交给扶苏而非张良,并不是因为一个劝自己自救,另一个劝自己赴死;也不是因为更看重扶苏来继承衣钵。 实际上,韩非一直觉得论及性格,张良才是更像自己的那个。 韩非总是认为,扶苏性格中的仁爱,是他结束乱世的障碍。当然,如今他依然这样认为。 要论终结乱世的能力,杀伐果决的张良绝对要强于扶苏。 但这乱世,只需要终结就够了吗? 重回故韩之旅,带给韩非的,可远远不是一个虚无的王位那么简单。 世人都说他韩非出身公室,不懂民间疾苦。此前韩非虽然也承认这一点,但从未将其作为弱点看待。 领导这个天下前行的,从来就不是底层民众,不懂民间之事有何妨? 然而看过破碎山河之下的百姓之难,韩非才真的意识到,这些自古就被各家无视之人,也是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共同生活在苍天之下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韩非突然有些理解劫的壮烈所为了。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一直被韩非视为不通法理的粗鄙之人,才真正能体会到韩非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才稍有感受的事。 于是韩非对扶苏就更为好奇了。 以韩非的识人之明,早在初次相见时,就察觉了这个大昭长公子对普通百姓的仁爱。 究竟是怎样的伟力,能够让一个出身贵胄的公子,对百姓也保有如此浓烈的仁爱? 要治愈这数百年战乱带来的伤痕,还有比天生仁爱的扶苏更适合的人选吗? “此篇写成于韩国。” 扶苏勉强振奋精神,听着老师良久沉默之后的教导,“此篇题为《养民篇》,主讲仁义之道。” 养民?扶苏不解其意。 与商鞅之说类似,韩非此前的教导,都是教扶苏弃绝民智,统治氓首如同牧羊。 扶苏心中疑惑不已,老师为何如今却提起养民来了? “我教过你王道,而昭王是最好的霸道之师,你都学得极好。然而无人可教你仁道,总是个缺憾。至于腐儒之仁,不学也罢。”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师还在这里说什么仁不仁的,也太不合时宜,扶苏打断了老师的讲话,急切道:“老师先脱了囹圄之灾,日后有的是机会传授仁道。” “师长授课之时,谁准你插言的?” “老师……” 扶苏还要再劝,却见韩非两眼紧闭,显然不想就此多说,只好拱手道:“扶苏,静听老师教诲。” 韩非这才微笑颔首,开始了最后一课的讲授。 扶苏听懂了老师的决死之意,只能勉力专心听讲。 与扶苏一起听课的,还有门外站着的大批不敢大声喘气的侍卫随从,以及他们头前的那位。 廷尉自然也小心陪在一旁,心中忐忑。 嬴启不敢上前打探大王神色如何,只是任由冷汗湿透了内衫。 注意力不在课业上的嬴启突然听闻大王不知听到什么而发出轻笑,心中稍稍放松,却又被大王接下来的话提起了小心。 “若是劫在此,你说扶苏敢硬闯吗?” 嬴启不知大王此时提起自己那位壮烈的前辈所为何意,只好小心回话,“臣未能阻止公子探视,有罪。” “孤说他不敢。”嬴政回想起那个倔强老头如老农一般皱纹深刻的脸,笑道:“劫这个廷尉,是代表了昭法威严的。当着煌煌昭法,扶苏哪里敢放肆?” 嬴启冷汗淋漓,明白过来了大王的意思,却听嬴政继续道:“为何换了是你,扶苏就敢闯了?” 嬴启咬牙道:“是臣无能。” “你哪里是无能,是太聪明了才对。” 说到这里,嬴政有些索然。 这世上,劫那样的“愚人”太少了。 如今又有一个企图以一己之力移山的“愚人”同样一心寻死,让嬴政突然有些腻烦。 为何这些“愚人”不肯多为自己所用一些? 嬴政看向门内那个不知何时肩膀已经宽阔起来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为何“愚人”们总是更愿意亲近他呢? 听到内里传出的笑容,嬴政不愿再听下去,转身而走。 走之前,嬴政顿了顿,下了一道诏书。 “蜀中新郡还差一个郡守,你即日去赴任吧。” 嬴启只得躬身领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二章 兄弟 “你来作甚?” 看着噗通一下跪在了自己右手边的嬴骐,扶苏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嬴骐毫无悬念的纹丝未动。 “大兄一个人跪着多无聊,骐来陪你说说话。”嬴骐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容跟今天的阳光一样耀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自己这跪在章台宫前的行为,说好听点是情愿,说难听点就是逼宫,这是谁都能随便掺和的吗? 扶苏可以凭着目下如日中天的声望和安定西魏的功劳,跟始皇来个恃宠而骄,可旁人来做,怕不是会出人命。 而且自己跟嬴骐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好到这个程度了的? 扶苏无奈摇头,“此事干系太大,你莫要……” 嬴骐满不在乎地摆手,“母亲说了,滴水之恩定当涌泉以报。再说了,我此次是有战功的,大不了请父王将爵位再要回去便是。” “我何曾对你有恩了?” “信哥儿说得通透,若非大兄在蒙将军处抬举,骐恐怕还是要在这咸阳城里空耗岁月。” “你是有本事的,何愁出不了头地。” 嬴骐轻笑道:“大兄莫要说笑了,以兄在军中的声望,若非你亲自首肯,哪位将军会将骐收入麾下?” 扶苏闻言稍稍愣了一下,自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上。 在这个扶苏还没能彻底坐实太子之位的关键当口,任哪位将军都不会做出让扶苏误会的选择。 想通了此节的扶苏恍然大悟,难怪历史上始皇那么多儿子,最后都没几个有名姓流传的。 有始皇、扶苏、胡亥这三人层层压着,哪里有他们露头的可能。 扶苏倒是没考虑过这么多,别说仅仅是让嬴骐跟着蒙恬去尝试攒个军功了,就是真的让他有了独掌一军的权力,有那么多新老将领的支持,嬴骐也翻不过天去。 何况,扶苏的假想敌一直都只是胡亥而已。 其余的兄弟们,若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扶苏都懒得记名字。 两人说话间,扶苏感觉身后又有了动静,回头看去,终于是惊到了。 老二也来了。 如果说嬴骐的到来,虽然不太能想得到,但到底还能说得出理由来,嬴漺此来就让人彻底没了言语。 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嬴漺似乎有些羞赧,先跪在扶苏另一侧,然后直了身子抱拳道:“此前蒙冤之时,兄长为我母子二人洗脱嫌疑,漺铭感五内。” 扶苏略作回忆,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为老二母子洗脱的嫌疑,“漺弟可能误会了……” 嬴漺笑容越发真诚,“兄长不必如此,漺既然来了,就不是大兄两句骗得走的。” 扶苏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嬴骐大笑不已:“此前总觉二兄不爽利,如今看来却多有误解了。” 嬴漺保持着清爽笑意,“三弟也不是兄此前误会的那般莽撞。” 两人相视大笑,扶苏却莫名其妙,这还不莽撞? 不过,这心底突然泛上的陌生感觉,却如同一道暖流淌过了心口。 这就是,他们说的兄弟情? 前世是独生子,这一辈又出身王家,扶苏从没真切感受过什么兄弟情谊。 这些与自己同享姓氏的弟弟们,甚至不如蒙毅等人那般熟悉。 不过感动归感动,人还是要赶走的,自己一个人跪在这里顶多就是碍眼,再来两个公子同跪,就真成了逼宫了。 还没想出来怎么赶人,此前一直紧闭的殿门却突然开了。 赵高从内走了出来。 看到扶苏为首的三位最为年长的公子齐刷刷跪着,饶是以赵高的深沉心性也愣了片刻。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赵高赶紧侧过身子。 次来并无旨意宣布,故而赵高不敢当三位公子当面之跪。 三人看着门开了,还以为精诚所至,结果赵高基本无视了三人,只是带着同样低头的几个太监快步从三人身侧走了过去。 殿门口宽敞得很,倒也不用担心撞着几位金枝玉叶。 扶苏还没搞清楚这唱的哪一出,就听嬴漺道:“午时到了。” 见扶苏不解其意,嬴漺继续解释道:“该吃午饭了。” 扶苏:“……” 合着继承人跪在门口,在始皇心中却是连一点涟漪都没能激起。 扶苏有些心灰意冷,但是一想起那位即便身死将至都要传道受业的老师,膝盖就怎么都没法抬起。 “兄长饿了吗?” 看到扶苏低头不语,嬴骐以为是扶苏饿了,于是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了半个锅盔来,递向扶苏,“兄长先吃着,骐这里还有。此前早知这是持久战,又没人敢来送饭,骐对此早有准备。” 刚刚黯然了片刻的心思此刻又被好笑填满,扶苏伸出了大拇指对着嬴骐比了比,然后接过了锅盔,又分给了嬴漺一半。 嬴漺看了看兄长手中的锅盔,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三弟,到底还是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昭国,甚或是天下最金贵的兄弟三人,就这么跪在地上干啃起了没有佐料的锅盔。 七月的日头毒辣,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得扶苏只觉得快要蜕皮,干燥的锅盔更让嗓子如同着火一般。 然而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能进半口饭食的扶苏,此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赵高带着手捧食具的太监们回来时,扶苏三人已经将馍渣都扫清了。 又等了片刻,赵高却是去而复返,“王上有令,请扶苏公子进殿用膳。” 扶苏在两个弟弟的帮衬下站起身来,先谢过王上,然后指着身侧两人问道:“那这……” 赵高看了两个公子一眼,“王上只说了扶苏公子一人,至于两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嬴骐还要再说,却被扶苏用手止住,“既然如此,你们也帮不上什么了,回去吧。” 扶苏转过身对两个弟弟笑道:“今日同跪之情,扶苏会一直记在心中。” 嬴骐与嬴漺对视后起身拱手也笑得畅快:“吾等亦是。” 直到扶苏与赵高的背影完全被殿门遮挡,两人仍然一动不动。 “若是由兄长登大位,想必是不错的。” 嬴漺转头看着这个今日一再让自己刮目而看的弟弟,不知对方此刻言语之中有几分真诚。 于是只同样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先而走。 “只能如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三章 进退 落笔略有停顿,墨汁便浓了。 眼见一幅好字毁了,李平却颇为欣喜。父亲扔掉不要的废品,拿出去可是能卖上不菲的高价的。 只是如今李平的关注点并不全在即将落袋的金饼子上,“父亲此前说过,此次是扶苏公子趁势问鼎太子之位的最好机会,只要他不为韩非求情,即可再进一步。” 父亲微微摇头,不知是在可惜字帖还是在可惜扶苏,李平想了想,继续道:“那么公子此举,是否稍显不智?” “扶苏这一跪,跪没了太子之位,今后想要染指此位便是难上之难。故而此事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愚不可及。”李斯果然将丝绢扔掉,重新铺开一张。 “只是,丢掉那个可有可无的位子,以换取士民人心,并不吃亏。” 李平略有不解,却没有急着发问,虽然才思远不及其兄,他也不是如何愚笨。 过了片刻,眼看父亲已重新落笔三字,李平才稍微想通了一点,“扶苏公子此时地位并不下于太子,太子位对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虚名而已,实际所得有限,不如以此换来世人更多敬爱。” 李斯头也未抬,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愚笨稍有不满,但对方能想到这里也算有进步了,毕竟其母不过是个婢女出身,因此并未责怪,反而接着话为其解释。 “更何况,太子可立也可废,不过大王一言决之而已。此时进太子位,看似得以踏进关键一步,实则地位更加不稳,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有一点,只是涉及了始皇,故而李斯还是隐去了没说。 以嬴政的权力欲,李斯这个丞相都做得如同橡皮图章,一个可以合理合法分昭王治权的太子,要如何才能不引起昭王不满? 参详军机、倡导改革、改良昭法?这些事想也不要去想的好。 兵权这样的敏感地带,更是最好碰也不要去碰。 这样一个束手束脚的太子,不如不做。 今日二公子与三公子陪跪章台宫一事早已传开。 如今两人各自落了一个义名之余,也给扶苏的贤名中又加了一个“孝悌”。 试想一下,如果扶苏“聪明”到眼睁睁看着授业恩师去死而无动于衷,以此换一个太子之位,这两人还会冒着大风险一起去陪扶苏跪着吗? 恐怕扶苏今日登太子之位,明日就立刻成了孤家寡人。 宫里宫外,除了那些本就与他绑在一起的“太子党”,恐怕再无外援。 其余兄弟的嫉恨不必多说,扶苏此前表演也好真心也罢的“仁义”,岂不是都成了作秀之举?好不容易养望多年而来的人心,岂不一朝丧尽? 李斯又稍稍有些好奇了。 不过五六年而已,一介腐儒如何就成了如今这个所举必有深意、法儒皆通,甚至还具备了连李斯都不得不赞叹的治国之能的大才? 韩非子教导学生的能力,真有了能化腐朽为神奇之功? 想到这个终于要去死的同门大才,李斯心中并无波澜。 这一次,即便扶苏用太子之位去换,韩非也不得不死,这三年多出来的时光,只是向上天借来的而已,到底还是要还的。 这与李斯如何想无关,甚至与昭王如何想都已无关,这是大势所趋。 代表六国反叛势力的韩非,李斯找不到其任何不死的理由。 这一点,想必扶苏也是心知肚明的。 李斯嘴角略有嘲讽,这个“贤公子”作秀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 李斯猜错了。 扶苏此来求情,与老师所教的“大仁之术”无关,与什么收拢士民人心无关,也与所谓的以退为进的聪明之举更毫无关联。 他只想救下那个将他教导成才的恩师,即便全天下,包括老师自己都要韩非去死,扶苏也要救下老师。 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狼吞虎咽吃完面前的饭食,更多喝了一爵酒,扶苏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生气。 始皇并未多用,早早就随意吃完了饭食,此时正在批阅奏章。 不说别的,只勤政这一点,此后前年的帝王,就没有能与之争锋的。 耐心等了很久,始皇终于想起了扶苏,随意问道:“饱了?” “回父王,饱了。” “饱了就回去吧。” 在始皇看来,这场表演也该落下帷幕了,他多忙的人,肯抽空给扶苏当个配角,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高命人撤下饭食,就要请公子出门。 扶苏却长身而起,直愣愣跪在了始皇身前。 扶苏进殿以来,始皇终于第一次正眼看这个长子了。 直到扶苏再次请命,始皇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儿子骨子里的那股迂腐气还是没有消去。 可惜了。 可惜自己曾以为他已经变了,还想将帝国交付他手。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给世人的表演而已。嬴政并不反感自己成为对方名望更上一层的踏板。 甚至以嬴政的心思,扶苏若有了这样的胆子,才更合他胃口。 扶苏这次,是真的把始皇惹恼了。 “孤第一次阻你入殿,你就该知道孤的心思了。”即便盛怒不已,始皇的语气仍毫无起伏,“为何当日不跪,却在今日长跪?” 虽然迂腐,但这个儿子的聪慧早已让嬴政正视,甚至惊讶过不少次。若说对方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嬴政自己就第一个不信。 这也让嬴政有一些疑惑。于是在做出那个决定前,嬴政决定再听一听扶苏的说法,也算是给对方最后一个自辩的机会。 身后的赵高深知始皇心性,惊讶不已。 若是以往,扶苏的这般违逆,早已身陷雷霆之怒了。 不知是扶苏这些年来的优异表现,还是那两个“愚人”的慨然赴死,给了扶苏这么一个机会。 扶苏并不知道自己在万丈深渊前打了个来回,只是老实回答:“当日,扶苏的确已明了父王之意,只是扶苏那时并未绝望,还希望老师能够愿意自救。” 扶苏嘴角苦涩,“然而老师已无生意,这才只能来恳求父王。扶苏愿以此次爵功,以及承国君之名换老师一命。只盼父王能看在韩师多年辛苦教导扶苏的份上,饶过老师。” “哼,百年昭法的赏罚分明,是你想换就换得的?” 扶苏埋首更低,不敢多言。 “为何定要救下韩非?” 扶苏心中大定。 终于等到始皇问这句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四章 封赏 普天同庆。 不同于咸阳城中由于三位公子的长跪章台而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前线将士们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迎来的流火八月。 此次平魏顺遂,又大挫合纵,彰显大昭威能,始皇由此大悦。 大领导高兴了,赏赐就不会手软。 当先的一条诏令,就让五十万将士为之大呼我王万岁。 三等爵以下的士卒无论有无杀敌,一律提爵一等。仅此一条,就为昭国新增了二十多万有爵之人。 倒也不用的担心昭国没有足够的土地用以封赏。 无论是西魏还是故韩,都有的是无主之地供昭王用来赏赐的,不愁土地不够,只嫌得功将士不够多。 昭王如此大方的目的,在扶苏眼里也是昭然若揭——为了与扶苏之前提到的退役制度呼应。 相比于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要见效的退伍制度,始皇需要更快安定新土的方法。 嬴政没有扶苏那般好耐性,要等到老卒退伍才来安定地方。他直接将现役将士的封地就放到了新土上。 如此一来,即便长时间不能归国,将士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相比于就在身边的土地宅院,故土也就没那么多难舍了,大不了将妻子都接过来。 扶苏公子开通了“客运火车”——时下称轨车——之后,配合疏通的河道以及平整的车道,往返昭魏并不再那般艰难。 而在扶苏回咸阳期间,剿匪之事也在上将军的牵头下开始了。 虽然有些大炮打蚊子的嫌疑,但是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旺的,毕竟这并非单纯是为国家,更是为自己守土,还有谁不会愿意呢? 地方的稳定和士气的旺盛,使得剿匪的时机完全成熟了。 始皇所下的诏令与扶苏原本的政策并不完全相同,但相去不远,更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毕竟最初的目的实现了:始皇停下了将关中富户迁出的计划。 只要保下了富饶的关中沃土,稍微改变一下也并无不可,何况两条策略最后还是可以合而为一。 实际上为了管理方便,封赏的土地和退役后耕种的国有土地如果距离不远,其实是更好的。 以上只是普通士卒的封赏,军中与朝中的关注重点,当然还是集中在三位主将头上。 首先自然是三军主将王翦的封赏问题。 上将军能否成功封侯? 军中为了这个而开的盘口五花八门。 不单是能不能封侯的问题,更多的是为名号而开的盘口。 上将军若要封侯,一个“武”字是怎么都绕不开的,重点在另一字上。 安、平、定、成等封号,都各有拥趸。 原本的风向是,凭着如此几乎相当于灭国的功劳,再加上此前的灭韩,上将军的封侯几乎是水到渠成。 然而由于神秘人士在收盘前一天的突然重押,使得赔率猛然一斜,将士们都感到了不妙。 能出如此重注的,必然是既富且贵的高层,莫非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神秘人自然是扶苏,内幕消息当然也有,但扶苏下注所凭借的不是内幕,而是“先知”。 历史上横扫赵燕都没能封侯的上将军——魏国是其子王贲所灭——如今只不过是平灭了半个魏国,哪里那么容易封侯的。 王翦的封侯之战,是荡平楚国。 只有将这个挡在昭国扫六合的最后绊脚石彻底搬开,上将军才能得封侯之功。 后人每说起封侯之难,总以李广难封对之。 然而看看王翦和白起,一个要平三国才得封侯,一个至死都未能得封(白起最后的封号是武安君),才能真正体会封侯之艰难。 于是有人笑言,想在昭国封侯,最容易的一条路就是做丞相。 昭国律令,为彰显丞相威能,只要能晋身相邦之尊,都会被封侯。 比如因为计杀白起而大名鼎鼎的应侯范雎、文信侯吕不韦,以及如今的通侯李斯。 如今昭国内有侯爵在身的,只有两位,而且都是文官——另一位是甘茂。 看看比例,想要封侯的话,文武之选就很明确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 说回封赏结果,上将军果然还是止步于大庶长,爵位不变。昭王只多加了其子王贲的爵位,破格将王贲进爵为右更,算是稍作补偿。 对此,上将军自然不敢明发怨怼之言。但看看这两日上将军的脸上神色,即便是扶苏都不愿多在他眼前出现。 上将军只是没有加爵,而左军主将白起就更惨了。 原本攻破少梁、横扫魏北,白起的功勋即便不算卓然,却也并不少有。 再加上之前平叛故韩中的业绩,本来是有望加爵至驷车庶长的。 然而因为违令杀俘,白起的爵位不升反降,直接被连降三级,落到了中更的爵位,甚至低于了王贲。 相比于之前两位主将,担任右军主将的蒙恬就“幸运”得多了。 论及战场上的贡献,蒙恬的功绩实际上并不比大破魏军主力且一鼓作气拿下都城安邑的上将军稍差。 无论是那妙至毫巅的轻巧一退,还是及时派出轻骑袭劫屈匄军,蒙恬在侧翼战场的所为都可谓十分出彩。 然而,昭国的军功并不看那些虚的。 因为没有与东魏及赵国主力正面大战,更没有见到过齐军的面,故而虽然在联军退去之时衔尾追杀有所斩获,但实际落在袋中的军功并不多。 最终得益于麾下小将李信的杰出表现,主将蒙恬还是得了一级进爵,由少上造加为大良造。 至于杨端和、司马靳等副将的封赏,也在各自主将的请功中得以明确,此处就先略去不提了。 看着中低层将兵可谓丰厚的赏赐,以及三位主将的“可怜”封赏,扶苏也多有感慨。想要在昭国的军功制度中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到了高层,不但难以立功,而且动辄还会有降爵。 至于扶苏自家的赏赐…… 始皇不把他的“承国”君位剥夺,就已经是承天之恩了,哪里还敢有别样的奢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对主事人不太满意,始皇对于在此战中表现可谓卓越的军机处并未吝惜恩赏。 表现最为杰出的樗里偲与甘罗自然得以加高爵不在话下,就连一言未发的尉山,不知是不是还是因为其祖的关系,也得了大夫爵。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异议。 虽说是“法治社会”,昭国也并非单纯的只看法度,应该迁就的功臣子弟还是要稍微提携一下的,就当是看在劫的份上了。 只是不知道这份先辈以忠臣热血换来的恩荣,能保他几时。 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情况下,扶苏回到了暂别了大半个月的西魏。 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五章 各自前行 韩非还是死了。 连着紧张了数日的咸阳城中,气氛为之一宽。 并非是对韩非子有不敬之意,昭人直到最后还是念着韩师的好的。只是王上与公子之间的隐约对峙,实在让国人心思浮动。 公子扶苏并未赴刑场送老师最后一程,这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无情,反而因为公子的不忍,惹得国人更加怜惜。 毕竟能做的,公子都已经做了。 对于这个连形同犯上的“逼宫”都做过的公子,何人还愿意指责于他呢? 更何况,似乎除了公子扶苏,所有人都乐见韩非之死。 对始皇来说,韩非的死是他收官故韩的最后一步,能够凝聚故韩人心的最后一人身死,意味着故韩脊梁已经彻底被他折断了。 劫所预言的大乱并未发生,故韩的再次平定,并未耗去昭国太多国力,这让嬴政更为坚定自己霸道理念的正确。 借此,始皇同时给了西魏定了一个章程:有扶苏的胡萝卜在前不假,昭王政的大棒可也离得不远。 对故韩贵胄来说,韩非的快速定刑,代表着昭王并不愿意扩大此次诛逆的范围,这可谓是一件大好事。 首恶迅速亡故,除了那些随着韩非,被一起押运到咸阳城,最后关头还想着与社稷共存亡的顽固分子,及时脱离韩非党羽,留在故韩的贵胄们,似乎又得脱一难。 听说公子扶苏利用故地贵人的策略被昭王欣赏,那么他们这群人,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又有机会如同西魏那些贵族一般,重新掌权。 如此,当然就足以让他们忘却并未有切肤之感所谓的亡国之殇,安安心心做个昭臣了。 故韩民众的接受速度虽然没有这些贵人们迅速,但心理上,随着韩安与韩非的先后亡故,似乎他们对故韩王室的留恋便就只停留在记忆中了。 即便还有哀怜,但毕竟往者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从韩人到昭人的转变,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惨烈。 两次亡国,给底层民众的印象,不过是新郑城头换来换去的王旗罢了。 真正愿意与国携亡之人,早在第一次亡国之时,早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不过是彻底死干净了而已。 韩非被判了腰斩之刑。 这对于一个谋逆之人而言,其实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到底比车裂而死体面一些。 获罪而死之人本不配享受祭祀,可偏偏有人在咸阳城外一日之距遥遥做祭,身旁代表着昭国法度的甲士们却无人拦着。 便是昭王事后得知此事之时,也只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随他去吧”,普天之下又有谁敢阻止这位天下间身份最贵重的学生祭奠他的老师? “今日,先说问田。” 这是老师说与自己的第一句话。 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抱怨,其中怨念却一览无遗。 原本只是觉得老师的怨念只在父王身上,可如今想来,何尝没有对自己强行为其续命的怨? 从结果来看,自己不过只是让老师更为身不由己数年而已。 扶苏行完拜礼却并未离开,只坐在渭水边上,胡乱想着心事。 “昭法严苛?不过是‘法不阿贵’的心思作祟而已,不必去理这些胡言乱语。” 出乎意料的,老师并未与列国人士一般认为昭法酷烈,甚至还对此多有认同。 多次探讨之中,老师不止一次对自己明言,昭法之烈,就是要如同烈火一般,涤荡那些根深蒂固的恶习。 “今日,讲五蠹。” 如果不算那狱中与其说是授课,不如说是托付期盼的一晚,这就是韩师的最后一讲。 可是没讲完啊…… 念及于此,一直不见悲戚之色的扶苏却突然泪流满面。 老师这一生,就如同一篇开头无比绚丽,却最终未能完笔的诗篇。 一如未能定稿的《韩非子》。 《韩非子》这个名字此刻还未见经传,如今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篇章。 作为老师“唯一”的弟子,扶苏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些篇章集合成册,册名自然就是《韩非子》。 扶苏知道,韩师之苦,不在于身在敌国,甚至也不在于故国破亡,而只在于无处容身。 天下之大,却摆不下韩非的一张书桌,所有人都在逼迫他。 韩人在逼他尽公子之责,昭人在逼他与故国决裂,始皇在逼他以身为饵,甚至连扶苏,也在逼他做出抉择。 在过去的泥沼和未来的可能之间做出抉择。 老师最终选择抱着过去而亡,看似迂腐,可又有谁能苛责他呢? 明明看得破一切,却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而流,这才是韩师最大的悲哀吧。 如果如故韩贵胄那般只看得到故国往昔,而不见昭国强横,安心为故国复辟而死,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或如果,能彻底摆脱故韩公子身份,只尽心做个昭臣,为始皇扫平六国,又是多么让人振奋的光景? 可他是韩非啊。 非,相背也。名字如此,可要做到背离韩国谈何容易。 看得破又如何? 命运早已给韩非编织了无法摆脱的网。 那自己又如何? 扶苏悚然一惊。 这些年来,为了摆脱那个命运定好的下场,扶苏几乎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苦学昭法、兴办官学、出使楚国,乃至如今平定魏土。扶苏如同一个开屏孔雀,不断向天下,更重要的是向始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然而历史上那位长公子之死,是因为能力不足吗? 虽然史书并未有太多记载,然而能让国人哀怜数十年,甚至陈胜吴广起义之时都以其为名头的贤公子,怎么也不会是无能之辈。 究竟是否赵、李矫诏并不重要,扶苏甘愿受死,恐怕也是知道始皇确有杀他之心。 穷究原因,到底还是因为父子两人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弥补了。 而如今,扶苏与始皇之间,因为韩非之死,终于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痕。 虽然两人或许都无意为之,但这道裂痕并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有所改变,它永远都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其实仔细想想,两人的裂痕早晚都会有的,韩非之死不过将其提前了一些罢了。 父子二人之间的问题,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三观不合。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还是有着两千多年的隔阂啊。 扶苏呆坐良久,终于等到眼泪凉去。 胡乱擦去残留的泪痕,扶苏如同扯去缠绕的丝线般艰难起身。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接着往下走了。 扶苏微笑转身,对着一脸关切的蒙毅道:“走吧。” 经历过如此坎坷的蒙毅一改往日跳脱的性格,变得沉稳了许多,眼中虽然满是关心,却到底没有多言,只沉默点头,与扶苏一同上马东去。 温情脉脉的“蜜月期”终于过去,此后就要各自以自己的理念前行了。 或许是翅膀硬了,扶苏并未对此有太多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 也许就如之前始皇想的那样,孩子终究会长大,最后还是会有自己的道路。 起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六章 太行山匪 终于看到了。 在斥候的指点下,扶苏在树丛中小心藏着身形,不顾蚊虫的叮咬穷极目力盯了半天,才隐约看到了隐藏在深山中的简陋寨子。 说是寨子,其实不过是几座歪七扭八的草屋,远处看不真切,但听斥候所说,寨子周围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层木栅栏略作依托,根本经不起一冲。 扶苏安下心来,顺手拍死了正在自己脖子上吸血吸得畅快的硕大蚊子。 如同之后即将拍死的,在“自己的”土地上吸血那些盗匪。 一如此前预料的那样,原本不少逃军的魏卒因为得不到昭国的赦免,索性如山当了盗匪,以劫掠为生。 上将军一个多月来的剿匪,成果颇丰,着实端掉了不少大股匪徒。 然而随着秋收临近,大军回师昭国之后,原本被打消了气焰的盗匪们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对于这种除不了根的情况,扶苏目下也没太好的办法。 究其原因,就在于盗匪的选址实在太讲究了。 魏国处在华北平原上,国中山脉不多,能够作为藏身之所的,只在于秦岭支脉伏牛山,以及贯穿韩赵魏三国的太行山。 而太行山就是这些盗匪们的最佳选择,此地历朝历代都是盗匪们的天堂,直到新中国前期,还有多股极有名头的大匪啸聚太行,其中原因显而易见。 地势复杂只是一个方面,还因为周边复杂的政治形势。其他朝代的事情先按下不表,只说说此处在战国时的形势。 太行山对各国来说,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地点。 山脉以北是赵国,东走就进入了韩国,西南都是魏国,甚至再往西还能顺着吕梁山一路就到了昭国。 除了昭国外,各国都为匪患所困扰,但是要想尽除散落处处的盗匪,就必须要出动大军。然而任一国出动大军,就必然会引起他国的注意,会引来严重的外交问题。 要想让各国联合出兵剿匪更是天方夜谭。 赵魏与昭国各有百死私仇就不说了,赵魏之间也不是如何亲近,从没少过龌龊之事,若不是有强昭在侧虎视眈眈,两国自己就先能打起来。 韩国就更不用说了,夹在各大势力之间,自保尚且不暇,哪里敢在这样敏感的地带用兵?更何况,就韩兵那个战斗力,能不能在山中打得过山贼还是两说呢。 而如今,匪帮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西魏与韩国都已属昭国领地,用兵之时就再无顾忌可言,至于赵国方面,敏感就敏感了,刚刚大败一场的赵国,哪里还敢说三道四? 信不信就始皇那个暴脾气,赵成但凡敢对此多说一句,兵锋立刻就从盗匪头上转向了赵国。 一旦没了政治层面上的保护与牵扯,再优势的地利也能被昭国强大的军事势力抹平。 即便不是主力大军的攻伐,新成立的郡兵的战力,也不是区区盗匪可以比拟的。 在上将军班师回朝之后,剿匪之事自然就落在了扶苏身上。 原本这样的剿匪事宜,身为魏地最高行政长官的扶苏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须指一员战将,领兵数万,不出一个月就能荡平匪患了。 然而如今魏地的治理已经上了轨道,有极为善于处理政务的百里大夫统筹全局,再有樗里偲和甘罗辅佐,早已不需要扶苏再时刻盯着。 闲着也是闲着的扶苏,就想体验一下亲率大军作战的痛快感受。 只是在茫茫太行转悠了五天之后,扶苏只感觉到了痛,快是一点没有的。 不同于昭魏在安邑城外上的大会战,剿匪这种事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决战的,一直都是你躲我找的捉迷藏游戏。 就在扶苏的耐心快要耗尽,恨不得放火烧山之际,终于有斥候来报,找到了一处大匪窝。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个所谓的“大”匪窝,扶苏还是掩盖不住的失望,就这么几座茅草棚子,也称得上大匪? 从藏身处退回大军驻扎场所路上,扶苏一直都是意兴阑珊,这落在了陪着扶苏一同剿匪的白焯眼里。 白焯是白起的族弟,同样出身郿县,如今二十五六岁上下,正是渴望沿着族兄白起的道路,奋力积攒军功的时候。 如今见长公子似乎兴致缺缺,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位长公子眼界太高,所经历的那都是数十万的大会战,对这种“蚊子腿”大小的军功,自然放不到眼里去。 这可不是好现象。 如果剿匪“总司令”对此事不再上心,必然导致支持力度的下滑,赚取军功的速度与质量必然就有所下滑,这对白焯来说可没法接受。 想通了此节,白焯就要想办法提起公子的兴致来。 于是白焯笑着对扶苏道:“看公子意兴阑珊,似乎是对此等盗匪规模有所不满?” 自己的懈怠表现就这么明显吗? 扶苏睁开耷拉着的眼皮,有气无力道:“就这么一个破落寨子,值当万人绞杀?” 白焯哈哈大笑,对扶苏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所谓山匪,是藏身山中,主要以截杀客商为生的。此时能够沟通各国有无的大商,无不是护卫精良的大队人马,敢于截杀此等客商,装备不佳的匪徒,只能以人数获胜。” 扶苏稍稍明白了一些,但是还是对方才那些寨子的规模表示了疑惑:“然而就这么一座寨子,能住得几人?” “这等寨子,不过是匪徒建来用作掩人耳目而已。其中所住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者,对盗匪来说并无作用,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搪塞大军剿匪而已。 “等到大军将寨子攻灭,自以为得胜而反,盗匪主力却毫无所伤。这也是匪患之所以常常死灰复燃的原因之一。” 扶苏明白了。 这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了。 剿匪的军队得了军功,匪徒们躲过了灭顶之灾,可谓皆大欢喜。 记载军功的官吏可不管头颅是来自老弱还是精壮,都是一视同仁。 对于不看人头的其余各国来说,剿灭大匪的营寨,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功劳了。 明白过来了的扶苏于是又有了一个疑问,“既然知道此处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那我军是否要绕过不攻,找寻盗匪主力?” 白焯哪儿愿意放过都落到嘴边边上的军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自然还是要攻的。” “岂非打草惊蛇?” 白焯先是咂摸了一下公子那句“打草惊蛇”,只觉十分有味道,心想公子果然才学高妙。对于身处四面杂草的大军的来说,盗匪可不正好就是草中的毒蛇么? 稍作回味,白焯笑道:“既然盗匪希望以此来蒙蔽我军,那我不妨吃掉这个诱饵,让对方以为我军受了蒙蔽,才好反过来麻痹对方,让其放松警惕。” 扶苏连连点头,心道有理,不想这个走了白起后门才得超爵得授郡尉一职的白焯,却的确颇懂兵法。 想来也是,以白起的眼界,能给自己推荐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扶苏点点头,定了晚上突击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七章 盗王 月色并不撩人。 灰暗的月牙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再被浓密树叶一遮挡,残留的光线几乎微不可察,地上厚重的落叶也提供不了多少反光,四周昏暗如同冥间。 如此夜晚,足够让夜间出行之人胆战心惊,但对于想在夜间突袭的昭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扶苏之所以将突袭寨子的时间定在晚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夜色可以给进攻方提供很好的保护。 在这个几乎平民百姓人人都有夜盲症的时代,经常食不果腹的老弱盗匪更是无法在夜间视物。没有提前的预警,让这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卒近了身,那可不就是一场屠杀。 为了保证剿匪的顺利,更是为了长公子的人生安全,此次跟随扶苏来太行的,自然不是郡兵中的魏人降军,而是昭军的百战老卒。 更不用提,为了此战的万无一失,扶苏还找嬴颂半是恳请半是胁迫地要来了些玄鸟重骑用来备用的铁质重甲,刮去玄鸟图案后给先锋老卒们披上了。 重骑的秘密只在马镫上,重甲并不如何保密,但嬴颂还是在扶苏千万次保证不会有失的情况下,才割肉般借给扶苏两百副备用重甲。 势如猛虎的重甲老卒自然不是简陋的营寨和那些老弱手中的可笑兵器能挡得住的。 除了一个被木刺割伤手掌的倒霉士卒,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攻杀和善后,除了一身汗,昭军一点付出都没有。 而选定在晚上发动攻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达成白焯早间提出的目的。 为了达成让盗匪主力松懈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用来送死的老弱一网打尽,漏网之鱼还是要放的。 没人通风报信,盗匪们怎么会知道昭军已然“咬钩”? 当然,盗匪们不会知道,除了要咬掉鱼饵,昭军这支刚刚浮出水面的史前巨鳄还要顺着鱼线把敢于钓鳄鱼之人也给吞了。 除了给这些漏网鱼儿夜色的保护,扶苏还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处未被攻打的寨门。 当然,在这处寨门不远,几位精擅追踪的斥候都已在战前就待命一旁,只等有人逃出就会远远缀上,查出这帮盗匪真正老窝所在。 没了立身之所,又被大军追绞,惊慌失措之下的匪徒能选择的逃命之处再显而易见不过。 虽然没有这些被动的带路党,要找出匪窝所在对这些精英斥候来说也未必有多难,只是这个鬼地方,没人愿意多呆。 扶苏更不愿意多留。 老卒们砍瓜切菜般解决残敌,彻底清扫寨子之后,扶苏就带人入驻了。 审问俘虏之类的杂务自有渴望军功的白焯去做,扶苏更在意的,还是赶紧找个稍微好点的茅草棚住下。 虽然是个残破简陋的寨子,那也要比露宿野外好一些。在野外时,因为林木茂盛,又未免被盗匪察觉,帐篷是搭不起来的。 而为了防着地面上的毒蛇攻击,扶苏为此“发明”了吊床神器,颇得将士喜爱,扶苏自己却睡得十分不适。 简陋的茅草屋虽然挡不住蚊虫滋扰,但倒至少可以将毒蛇之类挡在门外,而且总算能放下一张床了。 士卒们打扫安顿好房内恭敬退出后,屋中只剩自己一人的扶苏虽然疲惫已极,但他要做第一件事却不是倒头大睡,而是脱衣洗漱。 林中溽热,湿气又重,身体出的汗久久蒸发不走,全部都粘在身上,被不透气也不吸汗的衣物一裹,那股酸臭真让人神清气爽。 明知不该,扶苏还是鬼使神差地闻了一闻脱去的内裳。 然后就半天没缓过劲来。 草草用凉水洗漱过后,扶苏终于得以躺在了哪儿哪儿都扎人的床上。 自问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但这般苦楚还是让打娘胎出生就没吃过苦头的扶苏感觉够呛。 顺着腿上传来的刺痛感狠狠一拍,抬手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扶苏叹息一声,目前看来这次心血来潮的亲自带兵打仗真的是昏了头。 今后还是尽量身处后方吧。 朝堂伐谋,才是自己的战场所在。 沙场攻杀,还是交给白焯这些人才是,术业有专攻嘛。 “公子,歇了吗?” 门外声起,想来是白焯审问俘虏后有所得,就赶来回报了。 我歇了…… 很想这么说,扶苏却还是强行振作精神,提声喊话,“还未歇息,郡尉稍待。”随意披上外衣,扶苏起身给白焯开了门,将其请了进来坐下。 白焯稍微谢过,刚一落座,就略带兴奋地给扶苏说起一件方才审问俘虏而得到的新奇消息,“公子可知,这太行山上的匪帮,此前原有八股之多,并称太行八匪。” 这个扶苏在剿匪之前就听人说过,上将军率军剿灭了其中最大的三股,剩下的都不成气候,畏缩在山中不敢出,直到上将军撤军,这才敢于露头。 没想到又遇到了扶苏,一从咸阳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始了继续剿匪,直是一网打尽的意思。 扶苏点点头说自己知道,然后给两人都倒上了一杯水,放到白焯身前一杯,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继续说。 虽然有公子示意,白焯还是恭敬跪起捧过水杯,只沾了沾唇,未敢多喝。 “根据俘虏所说,其中有一支匪帮,实力原本在太行八匪中是最弱的,但是在上将军剿匪之中较识时务,没有跟着那三股领头的匪帮一同反抗,反而借故留在山中,更专心收拢被打散的匪徒,渐渐成了气候。 “而在公子入山之前,这股匪帮居然不知如何收服了其他四支的匪众,其匪首更是自号盗王,如今已经在太行山中独霸一方了。” 盗王? 扶苏哂笑一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看来此次剿匪,正当其时。 如果让这支渐成气候的匪帮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还真会成为心腹之患。 对这支匪帮略有好奇,扶苏问道:“可知匪首名姓?” 白焯稍微思索,回道:“应该是叫……刘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八章 绝境求生 就在扶苏辛苦钻进太行山中剿匪之际,另一场即将席卷大半个天下的大战也缓缓拉开了帷幕。 不过这场战争跟昭国表面上的关系不太密切。 常年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的昭国人,终于也得了空能坐山观虎斗一次了。 这场虎斗,就是原定于今年春开始,然而因为昭国与联军之战胜负不明而推迟到秋季的燕楚伐齐之战。 在棋盘边上等了许久的楚王与燕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身下场了。 齐师远征无功,正是士气低落之际,齐王建又因为此次出征而权威扫地,此时侵攻,可谓正当其时。 虽有两国合纵力量的极力劝阻,然而肥肉就在眼前,两王如何能忍住不吃呢?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国夹击,君太后急忙派遣使臣向赵魏求助。 魏王圉方才败了一阵,又丢了西魏国土,甘茂此前许诺的河西之地眼看同样打了水漂,本是不愿意出兵相助的。 然而齐国之前有援助之义,魏王挡不住国内汹涌民意,只得象征性地派出五万甲士,由大将芒卯领着,前去援齐抗楚。 芒卯得了魏王圉密令,一路小心行事,日行不足十里,直如龟爬一般。齐国上下虽然为此不忿,却也不敢翻脸。 赵国方面却是急切想要助齐一臂之力的,直面昭军压力的赵国君臣经过安邑之战后已经无比清楚,单凭赵国的实力,远远不是昭军敌手。 只是新任赵王虽然有心,然而力有未逮。 一方面,前去援助魏国的接近三万精锐胡服骑兵被玄鸟重骑与杨端和的弩骑几乎全歼,赵国主力骑兵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恢复。 另一方面,随着西魏的平定、故韩叛乱平复,昭国已经完成了对赵国在西南两个方面上的合围,赵国的防线如今呈现的是四处漏风的态势。 只要昭军选择从魏土出兵,可以完美绕过所有西线主力,完成对上党驻军的合围。对此,吕梁的西军除了目送以外几乎毫无办法。 于是,在失去了几乎所有地利之后,赵国所具备的战略余地几乎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 如果不想在昭军大举来伐时只剩下困守邯郸孤城一途,赵军势必要在昭国因军政改革而暂缓的攻势重新再起之前,趁着上党还在赵军手中,拼着南军不要也必须从昭国手上死死咬下故韩全土。 只有这样,赵国才能依旧勉强将昭军挡在西线,而不用让邯郸直面昭军兵锋。 然而,此事谈何容易? 李牧在小朝会上早有明言,他能在上党锁住白起三年,那么反过来白起要锁住他李牧也并不是如何难的事情。 如今赵奢已死,南军又因为远征而损失惨重,李牧可以顶上主帅之任,然而失去的战力和士气,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复的。 即便全胜状态下的南军都未必是白起军对手,更何况是如今这样风雨飘摇的情况? 对于南下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又让气氛凝滞的赵王宫内殿更为冰寒。 林胡反叛了。 昭王政并没有打算让赵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用兵的空窗期。 因为昭国内部改革而给赵国所带来的难得的喘息之机,看来并不如何平静。 义渠人不事耕种,更不必秋收,昭国的军政改革也与他们无关,于是在得了足够军粮之后,义渠人大举北侵。 连匈奴都能大败的义渠人,更不是林胡所能抵挡的。前一封告急文书前日刚刚送达,林胡反叛的消息今日便到了。 草原上的风,刮得到底比中原迅捷一些。 赵国国力与兵力肉眼可见的衰退,惯于见风使舵的林胡又怎会不知,只象征性地反抗了不到五日,林胡便“无奈”投降了。 而另一支与赵国关系更为密切的胡人——楼烦能支撑多久,仍是未知之数,然而想必也不会太过长久。 多有反复的林胡人的叛乱并非完全出乎赵国朝堂的预料,然而来得如此迅猛,依然让人多有心惊。 随着这个消息的突然来临,小朝会上商谈热烈的南侵之议,立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新王,以及在这个天塌地陷之际唯一能让人感到踏实的那位老人。 大家都在等一个决策,一个可能关乎赵国未来国运的决策,在这个危难之际,赵国是否还要谨记约盟,前去救援齐国? 赵成咬牙拍案而起,狠狠吐出一个字:“救!” 李牧略带欣赏地看了一眼这个新任的赵王,此人魄力直追武灵王。 于是有了这样的基调,李牧也不再藏掖,说出了自己的应对谋划:“齐国必救,盟约还在其次,只因齐国若灭,我国东侧也将再无屏障。” 此言一出,才惊醒了还想着置身事外的众人。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守约的齐人,燕楚两王可都是玩惯了两边倒的。 到时强昭来犯,怎么可能指望这两人来守着赵人的后背?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可即便齐国能够撑住,到时也不会再有来援的能力,独立面对大昭铁蹄,即便是李牧也不敢说能有胜机了。 因此齐国不但必救,还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将其从战争泥沼中拖出来,让齐国能有复原实力的喘息机会! 然而如今强敌即将南下,赵军不但要抵挡北胡,还要南下侵韩,同时还要救赵,无论怎么看都陷入了死局。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朝会以来就未发一言,只默默听着的外臣突然出声,“攻魏如何?” 众人惊讶看去,那人对投来的目光似乎毫无所觉,只盯着赵王缓声,“请大王借无忌一支轻军,魏国必为大赵强援,为赵国挡住南面之敌。” 赵成还在犹豫,只见李牧两眼放光,指着众人面前地图道:“只要无忌公子能夺下魏国,赵、魏、齐三国连成一片,昭国南面来犯之机就会被彻底堵死,反攻韩土也未必不可行。” 赵胜也连连点头,“况且只要魏国能全力南下,楚国也只能退兵回防,只要北面燕国退兵,齐国立刻就能脱离大难。” 赵括闻言道:“括愿领一军星夜北上,十日之内,必破燕军。” 赵成稍微被说动,但是突然背叛盟友的行为,还是让他有所犹疑,但是略作思索之后,赵国的存亡还是在他心中占了上风。 赵成长身而起,将魏无忌的双手紧紧握住,“赵国存亡,在君之手。” 魏无忌郑重许诺:“魏国必不负赵国,无忌必不负大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九十九章 刘季的奋斗 如果上天还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刘季肯定会选择做一个好人。 倒不是良心发现,不愿意从百姓商贾手中抢钱粮,只是因为当个山匪实在是太遭罪了。 原本刚落草时,日子过得倒还算滋润,每日里吓唬吓唬一见刀剑就惊慌失措的大姑娘小媳妇,吃穿不愁不说,还乐得自在。 因此虽然是被蹯等人逼迫为寇,还硬给自己安了个匪首的名号,明知是对方想在被抓时以自己,一切对错自有时间来评判。 果不其然,那帮子意气风发要与昭军争高低的匪众一下山,就给差不多屠戮殆尽了。 除了让依然担任前锋大将的杨端和吓了一跳,这群匪众此前的计划,一件都没能达成。 幸亏杨端和确实有些措手不及,愣神之间,包抄的骑军晚了片刻出击没能在盗匪逃散之前完成合围。 得益于匪军败得实在太快,匪徒们也没有列阵的习惯,前方都败了,后面的还没下山,也得益于离得山脚不远,以及杨端和做梦也想不到这群盗匪竟然如此“刚烈”。 匪众们竟是奇迹般得逃走了半数。 杨端和事后深深引以为耻。 被赵奢父子摆了一道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天下都有数的良将,可面对一群盗匪,他要是都收拾不完,岂不是枉费了上将军的信任,自己还有何面目跟上将军禀报? 当真不要脸了吗? 知耻后勇,原本没多少剿匪兴致的杨端和认真起来了。 杨端和本就是一员勇将,胆子小点的哪个敢跟赵奢对阵? 勇将再勇起来,刚对昭军的强大有了点模糊印象的太行匪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十几座掩藏极好的寨子,不管是诱敌还是主寨,杨端和一股脑都给端了个底朝天。 这下,得了刘季提醒,早早躲在深处的匪众们,对这位傀儡老大竟是生出了敬意,直以为他有算命之能。 一个会算命的老大,谁不想要跟? 刘季得意洋洋没多久,就又被新状况搞得有些烦躁。 名义上的二当家,实际上的匪帮主事人蹯主动开始收拢被昭军打散的其他匪众,趁机扩张势力开了。 你说这些垃圾货色收拢得再多有啥用? 除了能浪费粮食,他们还能干点啥? 再说这盗匪的势力,扩张起来有啥意义可言? 到时候昭军一剿,不都得给人挂在杆子上,跟那个“盗匪联军”首领一样,在风中打摆子玩? 刘季现在一心想着的,都是趁着昭军还没打到,想法子逃到赵国,然后寻路回去找他的相好。 一想起曹氏那粉白滑腻的胸脯,刘季除了回味就是懊悔。 自己好端端的,非要去找魏无忌真是吃饱了撑的。 莫非是好日子过得多了,人也会有腻歪? 刘三儿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腻歪了。 但刘季本来就是个傀儡,就算再不以为然,对于蹯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话语权。 于是刘季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匪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昭军的兵锋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弃他而去的上天突然开眼了,王翦居然撤军了。 昭军一退,刘季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了。 曹氏再好,那也就是一株美树,能有森林吸人? 虽说现在寨中的娘们都是一嘴黑牙,营养不良的胸脯也没什么好捏的,但以后总会有好货色的嘛。 于是在蹯的带领下,刘季匪帮的势力触角开始迅速伸展了出去,占据了原本其他几个匪帮的底盘。 在几场短暂却血腥的战斗,或者说群架过后,刘季匪帮竟然真的吞并了剩余的几个匪窝,独霸一方了。 刘季很是享受了几天唯我独尊的匪王名头。 然后公子扶苏来了。 这人绝对跟自己八字不合! 刘三儿恨恨地揪了揪自个儿新长出来的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要不是这人,自己也不至于落草为寇,说不定这会儿还能混个郡卒当当,或许还能当个小亭长啥的! 泗水亭就很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百章 障眼法 再见面时,扶苏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人了。 原本俏丽的面孔上,一只突兀的眼罩斜跨其上,与主人白皙的皮肤对比,更显丑陋。 对于扶苏眼中的哀怜,嬴玉已习以为常,男人们似乎总对她的负伤显得十分怜悯。似乎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男人就有了怜悯她的资格似的。 这对于她的密探身份来说,其实更有好处一些。男人们的怜悯,有时比情欲更容易利用。 而且对于扶苏的真切怜惜,嬴玉并无那般反感,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毫无别样令人厌恶的杂志,让她想起了另一人的眼神。 嬴玉甩头将莫名的思绪抛出脑外,将密信交予扶苏。 扶苏疑惑接过,请嬴玉坐在一边后,立刻拆封细看。 能让这位密探之首亲自递送的密信,所传递的绝不是简单消息。 靳尚被任命为楚军主帅,景阳为副,共同伐齐。此事虽然重大,却并非多么隐秘的消息,扶苏继续往下看去。 果然,第二条消息就严重很多。 魏无忌离赵。 就这么一条消息,没有多余言语。 离赵,能去哪儿? 入齐?还是……回魏。 西魏灭亡前后,无数人士逃回东魏,在这群人心中,魏无忌的地位绝对要在魏王圉之上。更何况即便就在东魏之内,对魏王圉不满之人也并不在少。 魏无忌此时回魏,意味深长。 第三条原本只是附带消息,带给扶苏的震撼却还在第二条之上。 靳尚任命了一位军师。 军师此时并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与客卿一般,例如之前帮助齐国大破魏国的孙膑。 而这位靳尚任命的军师,名为张良。 黑冰台,尤其是重组后的黑冰台对这位张良已经密切关注很久了。 那封落款人人数之多、地位之高令人惊叹的密信,早已被黑冰台探知。 其中唯一一个台面之下的人物,自然引起了注意。 另有不少证据表明,韩非复辟期间,韩国曾有一位隐相般的人物,黑冰台,准确说是尉缭子对此已有不少猜测。 其中最有证据支持的,就是这位名字还未记入经传的张良。 但这个对于其他人而言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对扶苏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吾之子房啊。 想不到两日之内,自己就能听到与这句话有关了两个人的名字。 只是不想一个落草为寇,一个却在为楚国谋划。 不知张良今后会是与刘邦更亲近一些,还是与项羽? 然而惊叹感慨之后,扶苏又将这个名字放在了脑后。 太多历史名人都见过了,多这么一个也不如何让人兴奋了,扶苏这会儿早就没有那种收藏癖了。 初见“名人”的兴奋,早就被始皇帝消耗了大半,剩下的也在白起、蒙恬等人的连番“轰炸”后消耗得差不多了。 再者说一个张良又如何,真能比樗里偲强吗? 未必吧。 而且这人是个复韩的死忠分子,也没有多少可能为我所用。 至于对方出山为楚国谋划,也没有多少值得瞩目的。 有他没他,楚国攻伐齐国的战局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两国的国力就在那里放着,没有屈匄黄歇的楚军,只靠着一个景阳,真能在老将廉颇手上讨得多少甜头吗?恐怕难说得很。 至于主帅靳尚? 虽然对此人的观感不错,而且还是“自己人”,但扶苏平心而论,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智谋之士能对战局有多少帮助,最善意的揣度也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军机处对此没少有过推演,结论都是楚国初期会有一波大胜,但推进到琅琊也就是极限了。 此后是巩固胜机还是会被反扑,都只在一线之间。 而这一线,在于赵国是否敢于孤注一掷上。 对于此事,军机处却是莫衷一是,无法断言。究其原因,还是所有人都对赵成太过陌生。 这个赵国太子的存在感一直不强。 赵迁正值壮年,云裳又受宠,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赵成不得不保持低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没有太过显眼的事迹,只凭黑冰台传来的只言片语,任甘罗与樗里偲如何才智高绝,却也是拼凑不出此人的具体特征来。 但无论三国胜负如何,对于大昭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了:列国疲于奔命,互相攻击,无法拧成一股对抗大昭。 那么单纯为报告此事,似乎并不需要密探首脑亲身而来。 想到此节,扶苏放下密报,对嬴玉问道:“玉姐儿此来,应当不止为此吧。” 嬴玉略微皱眉,对扶苏所言的“玉姐儿”称呼有些错愕,却未发作,“伐赵。” 扶苏先是对嬴玉忍下“玉姐儿”的称呼而发笑,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喜色,接着就因嬴玉所吐露的消息而陷入沉思。 伐赵一事,扶苏自然是知道的,然而大昭目下大军已归国,军政改革又正如火如荼,原定的伐赵之战无论如何提前,都会在明春之后。 但是嬴玉此次来说伐赵,当然不会只是再重新说起早已决定好的战略。 能够让嬴玉亲身而来,又说与自己这个西魏实际统治者的,肯定是与自己有关,且就会在最近发生的伐赵之事。 王翦归国,白起在韩,那么能够用来伐赵的兵力,只能出自一处了。 “蒙将军?” 看到嬴玉点头,扶苏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起军需要伐韩,此后还要对赵国南军施加压力,因此无法返昭,然而蒙恬军并无多余任务,却也久久滞留陕城不返,扶苏对此就有了一些猜测。 原本以为是为了保持对楚国,尤其是对屈氏和黄歇的压力,如今看来,早在安邑之战落幕之前,始皇就早已对伐赵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扶苏提出的改革,还是楚燕联合伐齐,目前来看都成了始皇伐赵的障眼法了。 扶苏微闭双目,列国地形图在脑中铺展而开。 从西魏北方出发,蒙恬军可以轻易绕过赵国西部防线以及上党关隘,从晋阳直下邯郸。 然而此事,还要一人帮助才行。 只是,那人会愿意为了成全蒙恬,而甘当配角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一章 性格 安邑肉眼可见地繁荣了起来。 战争方停,嗅到了商机的大贾们就将生意铺展了过来。 在扶苏大力改善道路状况以及剿匪之后,商路更为畅通。商业的繁荣,直接就带动了刚从战乱中恢复的安邑走上了快车道。 然而再次看到安邑城墙的扶苏仍然眉头紧皱。 因为城墙下的流民数量并未有显著的减少,相比于他出巡之前,甚至多了不少用来安置流民的棚户。 有了安居之所后,又有了商贾们为博得公子扶苏好感的施舍,流民们自然更为恋栈不去。 夏季炎热,没有专门厕所的安邑周边,气味可怕。 扶苏看到有流民随意将喷涕甩在路边,心中狂跳,只要有一人携带了病菌,就这个脏乱的环境,要来一场瘟疫简直不要太可怕。 如果在蒙恬军到来时刚好爆发瘟疫…… 扶苏简直不敢想下去,他必须立刻找到安置流民之人,找出究竟是谁敢于在明知扶苏要分散流民的政策下,还做出如此安置举动。 回到府署之后略作询问,才从负责流民安置的官员中得知了其中缘故,而其原因让扶苏哭笑不得。 离开王翦走后就留给自己作为指挥部的令署,扶苏回到了临时的家中,也是魏无月两人暂居的地方。 在西魏敢于跟扶苏“对着干”的,还能有谁? “可是流民很可怜呀。” 魏无月对于扶苏哥哥让自己撤去棚户的行为很不解,“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能去哪儿呢。” “回家啊。”扶苏拉着魏无月坐下,笑着对其解释,“你为他们安置地方,这是仁心,很好。但是流民并非一开始就是流民的。 “更没有人愿意成为流民,只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们被逼迫流离失所而已。如今战事已歇,正是让他们回到故土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此时给他们一个临时住所,非但对他们的未来并无助益,反而会让有了暂时的避风港的他们失去回到故土的现实动力。” “可是,撤去棚户的话,不就相当于赶人吗?” “是的,就是赶人。氓首如同羊群,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对自己好的,这时候就需要牧羊人,”扶苏的手指在自己与魏无月之间晃了个来回,“将他们驱赶到合适的牧场。” 魏无月听得懵懂,扶苏继续给她灌输,“即便他们暂时会感到不适,甚至有所抱怨,但是长久以后还是会心怀感激的。如果只让他们沉湎于暂时的安逸,早晚会饿死的。” 扶苏没有对无月说瘟疫之事,此时的医学还在摸索阶段,人们对瘟疫的认知更多的还是在于天罚,病毒什么的解释起来太费力了。 魏无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当然,扶苏驱散流民还有更现实的原因。 蒙恬大军不日就将来安邑近郊补充粮草,为了避免过早泄露军机,扶苏需要在军队到来之前,尽量清空周边的地带。 这也是扶苏抛下活捉未来汉高祖的诱惑而回归安邑的原因之一。 毕竟相比于剿灭流寇,伐赵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势在我,管你高祖还是太祖,都得乖乖盘着。 独属于始皇的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势学不来,睥睨一下区区匪寇而已,扶苏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劝服了魏无月,扶苏摸摸她的小脑袋,就要起身去安排接待大军的事务。 衣袖被拉了下,扶苏低头看去,魏无月嘟着嘴往内堂努了努。 扶苏苦笑一声,告饶地看了无月一眼,却见一向听话的无月并未放弃。 “好,就依你。”扶苏在魏无月的视线中只好认输。 穿堂过室,扶苏竟不知在这府邸中还有如此幽深院落。 绿色的人影正靠坐在围栏边专心听林中鸟叫。 扶苏还未想好开场白。 “hi”太敷衍,“hello”太平淡,“greeting”太庄重。 胡思乱想还没停下,赵灵儿却对身后那个人的止步不前有些不耐了,“上前来。” 扶苏微微挑眉,这个女主人范是什么情况。 话刚出口,赵灵儿也俏脸微红,她刚不经意间又摆起公主谱来了。少时仗着父王与母妃的宠爱,在赵王宫中,赵灵儿无法无天是惯了的。 一想起已经亡故的父王以及未知安危的母妃,赵灵儿心头黯然,对于扶苏的靠近更无所觉。 扶苏依言上前,却见赵灵儿半晌没有接下来的话,心中微有惊讶,却并未有何不满,不同于此时的大男子主义,被自家媳妇儿指挥两下,对扶苏而言倒也是件趣事。 长久无言,两人之间只有鸟鸣不止。 “赵王迁之事……我很遗憾。” 赵灵儿被扶苏突然的发言惊醒,抬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扶苏,对对方诚挚的神色略有惊讶。 或许是不习惯对方突然的温柔,赵灵儿下意识反驳道:“此事十九便是出自你国之手,如今何必惺惺作态?” 扶苏怜惜之感尽去,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脱口而出,“愚蠢。” 赵灵儿刚对方才不经大脑的话语有所歉意,此时被扶苏不留情面的一激,也不管对方身份与自身处境,“父王身死,再嫁祸给母妃,我国国内一乱,大昭不是正好侵犯,我说得不对吗?” “所以说你愚蠢。”扶苏丝毫没有给赵灵儿留情面的意思,“若是想要谋害赵王,我王何必要促成联姻,难道是我非你不娶?” 赵灵儿又羞又怒,扶苏也对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后悔,然而话已至此咬牙还是说了下去。 “赵迁一死,最大的获益人当然是赵成,其次还有李牧,还有魏无忌,但唯独没有我大昭。你再仔细想想吧。” 丢下最后一句硬邦邦的话,扶苏扭头就走。 这场并不愉快的谈话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也让扶苏反思了一下自己对赵灵儿的态度,此前自己或许是太宽纵了。 只是一想起对方的落寞境遇,扶苏却也狠不下心如何诚挚。 最后只能叹息一声,心道由她去吧,今后少见就是。 此女性格如此坚硬,虽对其多有怜悯,扶苏却也没那个耐性慢慢化开坚冰。 现在还是应该去强拆。 当然,这个事不能由“贤公子”来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二章 遣散流民 曾培的名声终于彻底烂了大街。 作为一个率众降昭的“带路党”,接受了昭人的招安后吃里扒外地压迫魏人,如今又亲自动手开始强拆流民赖以遮风避雨的棚户,怎能不招人恨。 别说跟公子无忌的女儿比,就是跟算是半个自家人的昭人贤公子扶苏比,曾培都令人不齿。 曾令所过之处,魏人当着明晃晃的刀剑不敢将厌恶宣之于口,眼中的鄙夷却懒得遮掩。有贤公子在,曾培敢如何? 曾培不敢如何。 他极力劝阻过公子扶苏强拆棚户,却被其以断粮相威胁。 为了能让没有秋粮储备的魏人活过即将到来的寒冬,曾培不能,也不敢对扶苏的行为有太过激烈的阻挠。 不但不能阻挠,他还要帮着助纣为虐,并且把一切骂名都背在自己身上。 又一口唾沫险些落在靴上。 抬手阻止了卫士前去捉拿那位眼中仍然愤愤不平,面上却有些惊惶的少年,曾培张了张嘴,最终仍是未发一言。 少年躲过一劫,赶忙机灵地钻进人群再不见身影,人群中隐约传出的赞叹声更让曾培苦笑不已。 看来,少年成了战胜恶人的英雄了。 这样的眼神,曾培再熟悉不过。 曾几何时,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前来割土的昭人。 曾培出身河西,少年时也梦想过有朝一日效法李悝吴起,再复大魏风华。 然而如今,他却沦落到要为了巩固大昭统治而欺压魏人的地步了。 曾培自然想过死。 游学过稷下学宫的他自以孔孟传人自居,取义成仁之事根本不算如何艰难。 高堂仍需侍奉自是一方面,将这满城百姓托付于自己的公子无忌那殷切嘱托,自己又何尝能够稍忘? 如此想着,曾培又朝着城内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自己与公子的关系,公子扶苏不会不知,那他为何竟会对自己如此放心,真不怕自己一气之下把他公子扶苏的算计大白于天下? “大人!大人!” 曾培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副手,出身军机处的孟拓。 孟拓一脸温厚笑意,“大人,是否可以开始了?” 曾培顺着孟拓手指看去,携带拆房器械的郡卒都在等着自己发号师令,而在不远处,围观的魏人也在冷眼看着前不久还被他们视为子侄的安邑令。 曾培嘴角发苦,他知道,自己这一道命令下去,即将倒塌的不只是眼前粗陋的屋舍,还有他曾培在史书上的形象。 身为儒家子,名之一事,何止千金,说是重于性命也不为过。 然而为了对公子的一诺,为了这满城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魏人,曾培也只能将身后名抛诸脑后了。 “拆。” 这一轻声言语,仿佛用尽了曾培全身的力气,吐出“拆”字后,腿弯立刻就是一软。 若不是有人扶住自己,恐怕立刻就会倒下。 曾培顺着扶住自己的胳膊看去,原来又是孟拓。 “大人请回,此地有拓在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卖个人情?还是那位公子扶苏的授意? 曾培没有力气去想了。他只能点头应许,低垂眼睑转身而走,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周围那些满含恶意的眼神。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轻易许下承诺,更不该接受扶苏的招安。然而如今再说这些,曾培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了。 站在城墙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扶苏并未对落荒而走的曾培表示同情,淡漠的眼神扫过逐渐消失的棚屋,微感满意。 “蒙将军何时会到?” 闻听公子问话,樗里偲将目光收回,躬身回答:“应在十日之内。” 扶苏微微蹙眉,陕城据安邑不过五日路程,在通了轨车之后,两地互通的时日更是缩短到三到四日,蒙恬军为何行进如此缓慢? 眼见扶苏面露不解,樗里偲解释道:“为防军机泄露,蒙将军并未选择大路与轨车,且选择昼伏夜出的行军方式,因此会迟一些。” 扶苏明白过来,行军速度有时并非是越快越好,隐蔽性在这个时候更为重要一些。况且多了几日时间,对自己完成驱散流民一事也有好处。 原本还担心短短三五日内要实现流民的大规模转移有些紧张,如今倒是不必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松下来,“让孟拓抓紧时间,而且不能仅是驱赶就完事,后续流民的返乡安置,要与地方上多多协商。必要时,可以请驻军协助。”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听扶苏继续道:“另外,以无月的名义,给每户回乡的魏人一笔安置费用,让曾培带人发下去,再请他找些德高望重之人,带着流民返乡,确保流民过境之时不会骚扰地方。” 樗里偲躬身领命下城去找孟拓,心想公子还是那个公子,表面上看来对曾培之事毫无怜悯,却也给了他一个挽回人心的机会。 否则,这笔安置费谁发不是发,何必要让曾培来做人情。 而以主母的名义,也能打消魏人的抵触情绪,不至于让安置一事落在空处,更不会激起两方更多的冲突。 公子的治政手段日益得心应手,难得的是杀伐果决之中仍然可见仁心,两者结合,就是润物无声的境界了。 可以想见的是,长此以往,西魏也将继蜀地之后,成为公子的第二窟。 狡兔三窟,公子的第三窟当在何处? 樗里偲视线北移,笑容稍有停顿。 听闻公子与赵氏主母近日不和,得找机会劝上一劝才是。这样的家事,除了樗里偲自己,臣属之中恐怕没人能说得上话。 扶苏自然想不到自己跟赵灵儿的吵架会上升到让自己的首席谋士都挂怀不已的高度,他此刻被城下似乎有扩大之势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 暴力抗拆之事已在扶苏此前预料之中,于是早有准备的郡卒迅速上前镇压,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 随后,樗里偲带着“魏无月的赏赐令”而来,迅速安稳下刚刚有所起伏的人心。听闻自己今后的一系列返乡路途都有专人照料,返乡之后还会有妥帖安置,流民们激动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刀枪在前,安置在后,流民们很快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 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虽然简单,却一如既往地好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三章 君竟渡河 “未曾想到,燕军竟是如此不堪。” 军情通报刚刚结束,就有评价从席间传出,扶苏闻言看去,却是接替镀金完毕,光荣回国的尉山留下位置的新任军机郎董方。 董方的评价固然稍显刻薄,却也说到了众人心坎上。 大将剧辛领衔的四十万燕军,刚从沧州渡河进到齐地,就被廉颇所领的齐军与赵括的赵军打了个大败。 此战,廉颇仅凭着手中不足十万的齐军依靠黄河天险与数十座急促间立起的营寨牢牢挡住了剧辛三次一波胜过一波的攻势。 随着赵括领着轻骑过河截断燕军粮道,四十万燕军就如从北地运到南方的雪花一般,迅速融化。 廉颇与赵括老少二人在没有事先多余交流的情况下,就如同一人的双手,完美配合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 短短十日,在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年近七十的老将剧辛就被赵国小将庞煖阵斩于乱军之中,齐国的累卵危局也随之被化解了一半。 燕王喜在急忙启用曾大破东胡,为燕国取地两千里的老将秦开稳住败军后,立刻分别派使节向赵齐求和。 太子丹再赴赵国——此前姬丹曾于赵国为质——求和,昌国君乐间赴齐求和。 有趣的是,乐间就是此前险些灭齐的大将乐毅之子,也不知启用此人的燕王喜是何意。 两国的答复如今未知,但可以想见的是,各自有急难的赵齐应当不会拒绝和议。 果然在燕昭王时代短暂崛起,甚至可以凌虐齐国六年之久后,燕军的实际战力依然在列国中敬陪末座。 本就对燕军的战力不抱希望,虽然燕军败得的确有些出乎预料地快,扶苏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轻蔑地放下军报,又问道:“楚军如何了?” “与燕军相比,楚军可谓势如破竹。”此言又惹来众人一阵哄笑,这哄笑自然是针对燕军的。 楚军在与昭军的百年对战中,一直给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昭国之中不乏有嘲笑楚军战力的段子流传,如今说楚军势如破竹,更是体现了燕军的不堪。 回答的是负责梳理重要军情的军机郎冯异,郎中令冯去疾的族侄,“楚军已经在日前攻破薛城,目前已经逼近了琅琊一线,正与齐国大军对峙于莒(ju,三声)城。” 冯异念完手中的军报,躬身行礼后又坐了回去。 众人闻言纷纷伸长脖子看向身前的地图,将视线集中在了薛地。 薛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田文身故之后,诸子争位混战不休。于是薛地为齐魏联手攻灭,后被齐国吞并。 楚燕此次伐齐,也是打着为孟尝君平反,为薛复国的旗号。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暂且不谈,不过楚国确实得到了薛地的田氏族人不少援助。 薛城被破,意味着齐国的南大门已经洞开,楚国兵锋现下可以直至临淄了。当然,前提是楚军要冒着被莒城齐军从背后插一刀的风险。 与此前赵胜说君太后之时的预料不差,齐国的西南半壁,已经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楚军如今的势如破竹,目前看来已经不能长久。 随着北方燕军被破,在可以完全战力面对敌人的齐军与还留有不弱战力的赵军联手下,楚军能否抵挡得住齐国接下来的反攻,机会尚在五五之间。 不过相比于这些战前其实都已经算计到了的战况,扶苏更关心自家老丈人的下落,“魏公子无忌如何了?” 樗里偲是与黑冰台对接之人,回答此事在他的职责之内,“公子无忌此前向赵王成借兵三千,数日前已经过了赵魏边境。”顿了顿,樗里偲还是加了一句,“李牧之子李放,似乎也在军中。” 赵国的新一代将领也在飞速成长啊。面对亡国的巨大压力,韩国的张良也好,赵国的赵括、李放也好,都没有选择放弃,而是绝然挺身而出。 扶苏对此只略微感慨了片刻,大势在昭,列国英杰螳臂当车之举再如何壮烈,所能为之事也是极为有限的。 暂停了这些多余感叹,扶苏更好奇的是,岳父大人此时回魏,意在何处。 扶苏从未考虑过一向忠君爱国的魏无忌会做出如此严重违背自身性格的举措来,而这一点,是连樗里偲与甘罗也根本想不到的。 后世的观念与如今的亲身经验结合,扶苏做梦也想不到为了留存魏国社稷,魏无忌能做到何等地步。 如今军机处众人所能想到的,无非是魏王圉终于服软向魏无忌求援,请求巩固魏国西线防御而已。 虽然天下人都想得到昭军下一步的下手对象必然是赵国,但是否会顺手灭掉魏国,也只在昭王一念之间而已。 国内没有大将,魏王圉的服软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但军机处,昭国朝堂对此事的关切也只在于魏无忌入魏的时间而已,并未对此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于是李放领着三千轻骑,迅猛绕过魏军驻防的邺城防线,在进入魏境后提速数倍,短短三日便驱驰到了济水北岸。 魏无忌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疲倦之意肉眼可见,然而他盯着济水的双眼却明亮得吓人。 若是魏无忌与扶苏一样有着后世记忆,他一定会想,当年恺撒决定渡过卢比孔河之时,是否会如今日的自己一般心情复杂。 一旦率军渡过济水,魏无忌的叛国之事就必然会留诸史册了。 对岸,大梁高耸的城墙掩藏在暮色之中,魏无忌的思绪飘过了济水,落在了虚无中的大梁。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会是如何的命运? “请问信陵君,何时渡河?” 怀着对前辈国士的敬意,李放轻声打断了魏无忌的思绪,年轻的他还体会不到魏无忌复杂的心思。李放此时心中,只有完成任务的简单想法。 魏无忌并未责怪这个从邯郸一路护送自己到此的年轻小将出声打扰,将目光从对岸收回,他同样轻声回答:“明日一早。” 听到公子无忌并未急着要在夜色中渡河,李放稍微放下了心,领命转身,宣布埋锅造饭去了。 要在夜色中渡河,即便是相比于大河而言水势平缓许多的济水,也是十分危险的。 在睡梦中的魏王圉不会知道,那个让他自登位以来一直不能安坐王位的兄弟,如今与自己只隔着一条济水。 渡河前的最后一夜,魏无忌良久无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四章 他乡故知 蒙恬军是在夜色中到来的。 早有准备的安邑驻军在军机处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与蒙恬军的后勤对接,帮助对方完成补给、情报交换等工作。 为了保密,扶苏此次带出来参与此事的驻军自然都是昭人,曾培以及名义上归他节制的军政人员一概未被通知。 李信是最早到的一批。 远远地,李信就看到了在临时营地前引颈而盼的扶苏,轻踢马肋,李信催动原本缓缓前行的坐骑向前奔去。 感受到身上主人的急切,坐骑四蹄猛然用力蹬地,带着大笑不已的李信飞快停到了扶苏身前。 李信未等坐骑停稳便飞身下马,原本想要抱拳,却被一时兴起的扶苏紧紧抱住。稍有愣神,反应过来的李信同样抬臂在扶苏的背上拍了两下。 时隔数月再见好友,扶苏与李信两人俱是十分开怀。 虽然时间紧迫,彻夜畅饮聊天是不行了,但这不妨碍两人欢快叙旧。 李信把缰绳随意抛给后面跟上的下属,与扶苏把臂畅谈,一同进入了营门。 “此次,你可谓一战成名了。” 原想好要谦虚的,可是一得公子夸赞,李信还是没忍住裂开了大嘴,得意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待想起此前蒙将军让自己谨慎的告诫,李信的大笑戛然而止,“哪里,都是蒙将军用兵如神,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扶苏看着明显言不由衷的好友,哂笑道:“你李信何时也学会了这一套心口不一。” 没等李信急忙解释,扶苏摇头道:“别人处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还是怎么恣意怎么来的好。蒙将军的用兵如神是真的,你适逢其会也不错,但这千里奔袭,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李信见公子说得诚恳,也早腻歪了这一套虚伪,放弃了那些让人浑身难受的谦虚言辞,“公子说得是,非是信,此战如何还是两说呢。” 李信身后跟着的副将显然此前得了蒙恬的嘱托,此时听得李信毫不遮掩的夸功言辞,心下惴惴,赶紧以干咳提示。 还未等李信反应过来,扶苏便挥手让那人退开,“少年郎,就要神采飞扬才对。那些言不由衷还是留着跟老头子们说吧。” 副将不敢多言,只能躬身请辞。 这话说得李信连连点头称善,等那位副将走开,才小声对扶苏抱怨,“公子有所不知,自我立功以来,多有看我不顺眼的老将,净是阴阳怪气的刺耳言语。” 具体内容李信自然不愿在公子面前嚼舌,但扶苏当然也想象得出,无非是些庸才嫉贤之词罢了。 就如李信方才假意谦虚时说的那样,庸才们根本不愿去想要在敌国控制土地上以弱势兵力独立完成千里奔袭是何等壮举,他们只会觉得此等大功本应是自己的才对,李信不过是“幸运”得了蒙恬赏识罢了。 可他们也未曾想过,为何这么多将官,蒙恬独独赏识李信一人,仅是因为他与扶苏公子交好吗? 这样的想法,也太过瞧不起蒙恬了。 莫说李信只是与扶苏交好,哪怕他是深受始皇信重之人,不得蒙恬真心信任,这样艰难且重要的任务怎么也不会轮到李信去做。 当然,蒙恬让李信保持谦逊,也是在保护李信。 与在军中根基深厚且有三族在身后鼎力支持的白起不同,根基稍显薄弱的李信毕竟太过年轻,少年时便立此大功,惹来非议是再正常不过的。 此时如果强硬行事,反而不利于李信在军中的形象树立。 于是在听完李信大倒苦水之后,扶苏还是提点了一下李信,“蒙将军让你低调谨慎,也是为了你好。最近你风头太劲,的确要谦逊一些才是。” 李信当然不是愣头青,好赖话听得懂,闻言点头止住吐槽,“嗨,我就是在公子当面如此说罢了,平日里当然还是要听蒙将军的谨慎行事。” 见李信果然成熟了不少,扶苏也稍稍放心一些。 历史上少年得志的李信也是如今日一样的神采飞扬,只是无人提点下不懂收敛,军中嫉恨李信之人众多。 这或许也是原本历史上他与蒙恬伐楚之时丧师辱国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是李信背后失火。 而造成失火之人,就是前不久刚进入咸阳受封的昌平君,也就是扶苏的表哥。 李信伐楚之时,新郑发生叛乱,昌平君想办法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受命前去平叛。 然而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郢都后,不知是有人撺掇还是早有预谋,总之,昌平君到了楚国故都后突然想起了自己楚国王室的身份,反了。 如此一来,李信军可能的两条粮道,被新郑和郢都的叛军都给截断了。 粮道受阻,李信自然不可能继续东进伐楚。因此,“大破楚军,亡十余城”的李信只能在大胜之时停下东进的脚步,卷旗西返。 这其中有没有始皇让李信回师平叛的命令,已不得而知,但结果就是李信军被看到了胜机衔尾追杀了三日三夜的项燕楚军和昌平君的郢都叛军前后夹击之下,被“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后人以成败论,都言李信“果辱秦军”是因为他轻军冒进,不如老将军王翦的稳重,才有此败。 但站在当时已经平灭三晋,只剩楚国苦苦支撑的情况下,以二十万兵力南下攻楚绝不会是错误的战略。 否则,始皇和蒙恬是不可能同意的。 当然,王翦的六十万兵力东进,以雷霆万钧之势灭楚,也没错。 昌平君的背叛和李信的第一次失败,让士气受挫的秦军不得不以如此的兵力攻楚,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秦国经不起再败了。 王翦的战略也与长平之战时并无不同,总结就是一个字:耗。 当然这不是说王翦带兵能力不强,恰恰相反,要带着新败的六十万秦军,在敌国边境枯守半年而不发生哗变,而且领军不战之下还能不被秦王怀疑,本身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扶苏领着李信继续往里走,两人的话题早已从吐槽闲言转到了伐赵之战。 与之前料想的所差不多,从安邑北上的昭军为了躲开赵人的上党防线,需要稍稍往西走一段,绕开平阳后再沿着汾水向北。 然后,就是拿下赵国的西线重城晋阳。 只要晋阳一下,赵国的西线防御就会立刻陷入瘫痪,那么此战的目标就已达成了一半。 可怜的吕梁。 扶苏稍稍为这位将军默哀了片刻。 先是白起,再是蒙恬,这位虽然名声不大却是赵国中生代最杰出将领的将军显然气运不佳。 说笑间,两人到了一处营房之内,其中早有一人在等着了。 李信一见此人就是惊喜不已。 此人当然就是蒙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五章 两个抉择 三位好友才刚喝了几杯,聊天还未尽兴之时就被报信的军士所打断。 蒙恬到了。 带着蒙毅、李信以及樗里偲等,以扶苏为首的众人一同迎向了蒙恬将军。 夜已深沉,但今日是十五,月光皎洁,与沿路插着的火把一起,映照得正在接近营寨的蒙恬军清晰可见。 蒙恬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早早便在离着营门百步之外率众下马。走到近前后先是与扶苏等一一回礼,然后才在扶苏引领下跟在他的身边一同入内。 蒙毅与兄长见面后却并无过多言辞,只与众人一般轻轻行了一礼便站在了一边。以兄弟二人的交情来说,颇不寻常。 想来,被始皇责罚一事让蒙毅觉得很没有面子,此时在立了大功的兄长面前,不太愿意有过多交流。 扶苏除了在心里叹了口气外,并无其他表示。这是心病,只能由蒙毅自己解开,旁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 况且这并非是两人不合,不过是一些小别扭而已,算不得什么。 跟在蒙恬身后一起拜见扶苏的,自然都是军中宿将,在两位主事人走后,就跟在身后与蒙毅等小辈聊了起来。 作为蒙恬,或者说蒙家的下属,将领们自然不会对蒙毅感到陌生。而面对老将们,蒙毅没了面对兄长时的拘谨,也难得的开怀了些。 而对于公子扶苏身边的大红人,前途光明可见的樗里偲,也不乏有人借机靠近,套一套交情。毕竟军机郎也在军中,日后说不定就会有互相帮衬的机会。 就算没有机会帮衬,在这位不会与自己争功,又能在公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面前,留一份好感,混一个脸熟,也会对自己或者族人有不小的帮助。 但是另一边,比较对蒙毅与樗里偲的热情,对待同僚李信,将领们的表现可就冷淡了许多。 除了几位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善的老将军,几乎没人找李信攀谈。李信自己却没有被冷落的愤恨,只是觉得难得清静。 蒙恬在扶苏介绍下随意看着临时营寨之中的忙碌景象,等扶苏稍停,笑着道:“公子的治政方略一经面世便被誉为管仲之才。原本还有人觉得以公子年纪不可能有如此才学,然而恬这几日穿过魏土,沿途所见都足可为明证了。” 若只说那几篇治政纪略,扶苏并不如何引以为傲,毕竟那些策略都不过是拾人牙慧,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将那些本就在身侧的珍珠以大昭国情串起来而已。 但是蒙恬提到的沿途所见,可就足以让扶苏骄傲自豪了,那些实打实的政绩,可都是扶苏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毕竟提出方略是一回事,可真的要数郡之地的民生,可就是另一件事了。 虽然有大才百里俜的帮助,扶苏在其中的作用也不是指手画脚那么简单。 疏通河道、建造轨车、安顿流民、剿灭乱匪、重整吏治,这些都要扶苏从全局进行统筹。 骄傲归骄傲,该有的谦虚还是要的,“将军谬赞了,扶苏不过是仰赖诸位贤才鼎力协助罢了。” “得道者多助,即便确如公子所说,但能得人心,已分外不易了。” 看来蒙恬是铁了心要夸自己了。扶苏一边提醒自己要谦冲有礼,一边嘴巴咧得巨大,根本合不拢。 扶苏对蒙恬夸奖颇为受用,那是自然的。能得蒙恬的夸赞,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稍微聊了聊理政时的趣事,两人的话题当然还是转到了伐赵上。 蒙恬军的进军路线自然如李信所说,只是李信不知道的是,按照事先的约定,为了给蒙恬攻下晋阳腾出时间,白起部会在十日之后对上党发起攻势。 即将到来的上党攻势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给蒙恬军扯开空间,始皇用兵,从来不会只有一个目标,往往都是一石二鸟,甚至是三鸟。 上党攻势更重要的目标是试探赵军的残余防御力量,此次试探攻势的结果,会直接影响接下来全面伐赵的战略。 第三个目标,自然就是将李牧吸引回上党一线。 林胡与义渠的联军正在飞速从雁门南下,看似势不可挡,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李牧在北,林胡的南下便是全无可能。 李牧在北方胡人中的威势,丝毫不输于老国尉司马错在蜀中。恐怕李牧的旗子一出现,胡人就会望风而逃。 但对赵国,或者说对李牧而言,三十万胡人能带来的威胁,还是远远不比上白起。 几乎全天下都清楚一点,在赵国,甚至山东六国之中,能与军神白起对阵的,有且只有李牧一人。 如果李牧不在上党,那么白起的攻势可未必就止于试探了。 赵奢身亡的结果终于显现出来了,没了这位仅次于李牧一线的大将,赵王成手上可用之人越发捉襟见肘。 若是赵奢仍在,李牧完全可以先北上轻松平叛,将上党防线交给赵奢。李牧只需等北方平叛结束,再来应对白起的威胁即可。 然而现在,赵成与李牧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是放任北方局势继续糜烂下去,还是任由白起突破上党,直指赵国腹心邯郸。 这两个选择没有对错。 只有错与更错。 无论是北方粮仓的陷落还是上党防线的漏洞,都足以对赵国造成致命打击。两相比较,上党被破意味着猝死,而北方陷落则意味着失去双腿。 而此时摆在登位还不满一年的赵成面前的,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抉择。 军中出身林胡的将兵如何处置。 赵国的胡服骑射,原本只是模仿胡人胡服而已,但经过汉胡的数百年融合,出身北胡,但在赵军中服役的兵士与将领都不在少数。 除了林胡,还有楼烦,以及其他更为少数的胡人部落。 随着林胡的反叛,以及楼烦的举棋不定,这些身在赵军中的胡人处境,就立刻微妙了起来。 如果继续留用,这些人是会为赵国尽忠,还是会在面对部族时临阵倒戈,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杀掉呢? 先不说能不能在不引起波澜的情况下处理掉占了赵军半成,尤其是在骑军中占了接近两成的大量胡人。 单是如此,就会让赵军本已衰弱的军力雪上加霜。 那么,在登基数月后就面对亡国之危的赵成,会做出何等抉择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六章 交易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邯郸城外的一处山谷。 清冷的晨风从谷吹入,将单薄的衣衫吹皱,比晨风更冷的,是山上赵人的目光。 早已被收缴了兵器的林胡人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总还会有些不甘,却无人为此痛哭流涕。 天神的子民,不会畏惧死亡。 赤那阿不思与其他天刚蒙蒙亮就被从营帐中带出的同伴一起,坚毅地望着天空,“妈妈,我要去天神身边陪您了。” 邯郸城中,丞相赵安还在做最后的劝说,企图让年轻的赵王成改变主意,“大王,如此一来我军战力将有巨大的损伤,恐怕再难与昭军争锋啊。” 赵王成却不像他父王那般遇事时总会举棋不定,一旦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艰险,赵成都会坚持走下去。 此时闻听将自己一力扶上王位的赵安劝阻,赵成只是轻笑着走下王位扶起对方,“王叔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定。” 待赵安直起腰,赵成又解释道:“军心不稳的十万人,比不上誓死奋战的一万人。这个道理,还是在孤年少时,王叔说与孤的,王叔忘了吗?” 赵安看着这位甫登大位的侄子坚毅的目光,确定了大王不会再改变心意,叹息良久,却终于不再多言了。 于是,山谷中数万胡人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 解决了最紧迫的燃眉之急后,赵成还有一个决定要做。 上将军的南下与北上,必须立刻要有一个安排。 这个决定,同样没有人能够替赵成来做。 就连李牧自己,也无法做出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做,所引起的后果都不是臣子可以承担的。 “请上将军即刻南下,统合南军,将白起挡在上党之外。” 李牧躬身领命就走。 军情如火,没有时间来做多余感慨。 既然王命已下,且不是乱命,那么李牧依命行事便是了。 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太过出乎意料,但是如此果决就做出此等决断的赵成,仍然让满堂臣子在心中默默为王唱了一声彩。 取舍之道说来简单,但只要看看两千年后有多少人被股市套牢无法自拔,就会稍稍明白这等关乎国运存亡的决断是如何难做。 但对赵成来说,这个决定反而是最容易下的。 删除那些细端末节的问题,赵成最终要做的抉择两端,无非是断头还是断臂而已。 何况,他连断臂都不想去做。 从扶起王叔赵安后,赵成就没有回身落座的意思,此时面对满朝公卿,他拔出身侧那柄父王从未拔出的王剑,遥指宫门。 “孤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北平林胡。” 满堂朱紫这才为上首之人的气魄吃了一惊。 自赵武灵王之后,再无一位国主做过的御驾亲征,终于在存亡之秋再现。 而赵成,究竟会是力敌强敌成为中兴之主,还是大败亏输加速国祚灭亡,人人心中都在盘算不止,但。 无人敢劝。 在朝上语出惊人后,赵成散了朝,直往后宫而走。 绯羽殿。 就在赵国上下的视线都被昭国的南北夹攻吸引了目光之时,赵国宫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此事应该会有大肆庆贺,或者还会伴随宫廷惊变。然而因为晚了几个月,该有的庆贺一概取消,甚至都没引起多少波澜。 娴妃云裳顺利产子。 虽然明知云裳恨自己入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咬下自己的肉,但赵成依然没有难为母子二人。 毕竟,那个新生的幼儿是父王的骨血,与自己同样血脉相连。 无论娴妃如何该死,幼子终究无辜。 赵王要见罪妃,没人敢拦着。更何况娴妃原本的宫人早就被换走,如今绯羽殿中,都是赵成的人。 云裳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视线怨毒,牢牢盯着一身王袍的赵成,嘴角冷笑不止。 “怎么,大王的死还不够,你如今还要来取我母子性命了吗!” 这云裳果真失心疯了不成?明明是她毒害的父王,如今这般田地了居然不思悔过,竟是还想要反咬一口?真是冥顽不灵。 赵成眉头紧皱,挥退了侍奉的宫人侍卫,“父王之死本应有你偿命。然而念在你腹中怀有王子才饶你一命,如今你戴罪之身,该是好好照顾幼子才是。” 看云裳依然冷笑不已,赵成也失了好耐性,“再敢乱言,哪怕要让幼弟失怙,孤也定不饶你。” 听到赵成说到幼子,云裳浑身一颤,这才低垂下头去,咬牙道:“罪妾知错,请王上念在幼子无辜,饶他一命。我母子绝不敢违背王上。” 一向目中无人的云裳,为了幼子竟然也会做出这般恳求吗? 赵成不知何故,想起了当年为了保住自己而对父王苦苦哀求的母亲,心中恻隐之情略动。 然而昨夜马融的话语言犹在耳,如果不能狠下心来,不止自己,连大赵也要随之倾覆。赵成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冷然道:“明日孤要御驾北征,你带着幼子随我同行。” 这个幼儿是赵成最大的弱点,这一点,不止赵成,所有人都知道。 在自己离宫后,将这个弱点暴露在宫中,太过危险了。 于是在马融的谏言下,不愿杀害弟弟的赵成,只能选择将其带在身边。 云裳听闻赵成竟要将刚刚出生的幼子带去北疆,大惊之下膝行数步,伏低了身子在赵成脚下哀声道:“云裳怀孕之时遭逢大难,动了胎气,故而幼子未足月便早早诞下,医者本就说他体弱难活,只能静养。求王上开恩!求王上开恩吧!” 赵成自然知道云裳早产之事,也知道此去北疆,对幼弟而言更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再如何怜惜他,与大赵江山相比,一个幼儿也只能舍弃了。 “孤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赵成冷着声音,不为所动,“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了。” 云裳见苦求无用,停下了哀求,站起身来。 娴妃身材高挑,此时站在赵成面前,与他几乎等高,阴狠的眼神直直射入赵成眼中,让赵成只觉得如同毒蛇在背。 赵成忍住了没有退后,此时心中却对自己的托大有些后悔。原本以为孤儿寡母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但如此近的距离,若是娴妃真的失心疯,也会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幸而云裳并不想玉石俱焚,或者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她。 “王上可还记得,云裳并非只有一子。” “你想说什么?”赵成猜测着对方的意思,这是哀求不行,换威胁吗? 可两国已经开战了,还能如何威胁呢? 所谓威胁,是要还未发生之时才有用,在已经图穷匕见的现在,赵国与赵成,都只剩下死战一条路而已,再怎么重大的战略威胁也毫无作用。 “灵儿如今嫁给了大昭储君,公子扶苏。”云裳对赵成脸上一晃而过的畏惧颇为满意,主动退了一步。 看到赵成面上肌肉的舒缓,云裳更是心中冷笑,这等小儿,还是太嫩了。 赵成看到云裳戏谑的神色,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方才刹那间的失态,故作冷然道:“然后呢?” “公子扶苏如今身在魏国,又与白起交好,且自己更是西魏实际掌权人。”云裳没有继续做出戏谑的神情,以防止对方恼羞成怒,而是跪坐回去,一边安抚着怀中因为方才母亲动作太大而不安的幼子,一边对赵成温声解释。 她都是从何得知的? 赵成听闻这些话,心中考虑的却是对方到底通过何种途径知晓了宫外之事。 要知道宫中现在都是赵成的人,在他的授意下,这些朝政大事根本不应该被云裳知道。 云裳何等机敏,赵成眉头一皱却不答话,她就明白了赵成心中所想,“罪妾久在宫中,还是有一些门路的。” 赵成冷哼一声,却没有深究。就如对方所言,云裳经营宫中数十年,自然不是自己这个初登大位之人能比拟的。 但这只是暂时的人心惯性而已。等赵成坐稳了位置,这些人的忠心能保留多久,根本不必担心。 云裳也知道这个,故而没有继续刺激对方,“大王应知道,扶苏虽无太子之位,但却深受昭王政喜爱,又得封承国君号,近年来每多参与军国大计,连这次伐魏,也是有他多方牵扯的。” 赵成隐约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不是威胁,是利诱。 “一个公子之妻,又不受宠,如今能探听多少?” 云裳轻笑一声,看来这个赵王确实比前一个聪明不少。至于对方的贬低言辞,并不能让云裳动怒。这不过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对大赵危如累卵的局势而言,任何一点消息,恐怕都价值千金吧。” “价值千金或许并不夸张。”赵成同意了对方所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些还未出现的情报,在他心中就能与迫在眉睫的威胁相比。 “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足以换你母子二人的安全无虞。” 云裳看着这个撕破了温情面容的赵王,他面上的冷笑直与其父如出一辙。 面对这样的狰狞面容,云裳却笑了,应付先王,她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 “那,用大昭储君性命来换,足够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七章 匈奴 蒙恬军离开后十,白起军按照预定计划,开始进攻赵国上党防线。 同一,李牧出现在上党军中。 两军交战互有胜负,总体呈现胶着局势,然而昭军高层对此况不忧反喜。 喜从何来? 首先,上党防线显然兵力不缺,那就意味着赵国接下来对齐国的支援力度不会太高,毕竟赵军的纸面实力就那么多,除非是撒豆成兵,否则赵成变不出更多兵力来。 其次,李牧出现在南线,就意味着赵国北线失去了最强屏障,那么义渠与林胡的联军前,就是一片坦途。 最后,在多方吸引下,如今的赵国就如同被拉扯到了极限了皮球一般,此时蒙恬军对晋阳的攻击,无疑将是压垮赵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在一片大好时局下,仍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昭国西垂。 被大昭教育后安稳了多年的西戎,突然联合匈奴各部,大举犯界。 大昭君臣这才将一直盯着中原的眼神施舍般得往西北挪了挪,这一看不要紧,君臣上下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原本被大昭打服的匈奴,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对月氏、乌孙和西戎的统治,如此一来,昭国西垂所面对的压力陡增。 这也难怪数年来只能苟延残喘的西戎居然胆敢在此时“打秋风”。 代替平西将军王贲镇守西疆的羌瘣连战告捷,却在大军压力之下只得后撤到长城以里,一边巩固防线,一边急报咸阳求援。 受到匈奴大规模侵扰的不止是大昭。 从西往东,义渠、林胡、楼烦、燕国,甚至东胡,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匈奴的侵略。 相比之下,大昭受到的妨害反而是最轻的。 虽然前来袭扰的匈奴联军多达二十余万,然而面对三万昭军,硬碰硬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输得惨。 若不是羌瘣担忧被匈奴骑军劫了粮道,主动撤退,匈奴人如今还看不到长城的模样。 但在昭王命令下,尽遣主力东攻的义渠,以及被裹挟南下的林胡,可就遭了重。 此时国内受到入侵的消息应该还未送到军中,但这也是迟早的事。 如此一来,军心不稳的局面当然会出现,如此一来赵国的北线危局竟轻易就消了大半。 这是上天都不亡赵啊。 扶苏对此自然有些感慨,不过西线战事对目前处中原腹地的他来说距离实在太远,手再长也是够不到的。 再说区区西戎与匈奴而已,蒙恬虽不在,这不还有个只强不弱的上将军刚刚回朝呢。 无论兵力还是将领,昭国一样都不缺,再加上尉缭新军刚刚成立,正好拿西戎来练手。 而此时,更让扶苏头疼的,是面前站着的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年轻将领。 年轻将官此刻一脸委屈,显然刚挨过骂。 扶苏看着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无奈道,“你这不是做逃卒吗!” “我留了信的。” “没有上官首肯,擅自离开驻地,留不留信有区别吗?” 扶苏扶着额头,他都能想象得到白起看到那封信时是会如何震怒。 “便是公子要杀,邯也是不会回去的。” 敢做出这等事后还跟扶苏犟嘴的,自然不是外人。此人就是扶苏一力推荐给白起,且得了白起悉心栽培的章邯。 其实扶苏应该想得到的。 章邯是扶苏最早发掘的“名将”,而且两人格相近,交往中更如兄弟一般相得。而章邯在年幼时便被扶苏灌输了不少“人人平等”之类的想法,三观方面更接近一个现代人。 如此一个本就心地善良,又被扶苏感染已深的少年,在亲眼目睹白起杀俘屠城之后,怎么会不对其产生厌恶。 有一半算是自己做的孽。 扶苏想通了这点,却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对章邯生气。 昭**法森严,任何人触犯军律都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斩立决,莫说是扶苏,只要白起不肯为他隐瞒,就是始皇要保他,也绝非易事。 此时章邯的命,可就都在白起一念之间了。 而扶苏也实在拿不准以白起的心,能对一个看重的年轻将官宽容到何等程度。 如果白起没有上报咸阳,那么此事再简单不过,只要扶苏让章邯带着自己的信件回去给白起认个错,就说是章邯来安邑是有紧急军协商即可。 章邯与扶苏有旧,军中又都知他深得白起信任,如此一来也算圆的过去。 但如果白起此时已经上报,或者有别人看到了章邯留下的信件,那扶苏再为章邯遮掩的话,自己也要担上一份不小的罪责。 若是两月之前,担责也就担责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扶苏如此瞻前顾后,然而自己才与始皇因为韩非之事起了不小争执,如今再闹这么一出,很可能刺激始皇更为愤怒,到时候可就真的没人保得下章邯了。 “你倒是给我出得好题。” 虽然公子还未松口,但是语气中明显的软化,以章邯那等机灵,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公子放心,邯此次出走,用的是前将军的令牌,无人起疑。” 看着一脸得意的章邯,扶苏一个头两个大,“得,这下把白起彻底得罪了。” 你拿着别人的令牌外出,还留下信件,这放在谁眼里,不都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章邯一脸无所谓的笑意,看得扶苏咬牙切齿,这小子真欠教育,也不知白起是怎么教他的,怎么对军法一点基本的畏惧都没有。 念及如此,扶苏觉得得让章邯明白此事的严重,否则后还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于是神色立时肃然,“你可知你犯下何等大错!” 章邯见公子突然严肃起来,心中一凛,嘴上却依然道:“给公子惹麻烦了。” “麻烦?给我?”扶苏原本只是佯怒,如今却是真火了,“我他娘能有什么麻烦!” 看着章邯仍然倔强的面容,扶苏越发火大了,“你也久在军中了,军法两字你只当是写来好看的吗?也不用白起如何了,本公子今就把你正法了,省得你后丧师辱国,污了我大昭声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八章 急转直下(求订阅) 扶苏的剑当然没能斩到章邯脑袋上。 再怎么说也是如同自己弟弟一般的人,怎么可能说杀就下得了手。 扶苏的那番作态虽然的确出自暴怒,却也是看到樗里偲从门外进来才发作的。 一心只在公子上的章邯自然看不到后的樗里偲,当扶苏拔剑之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恐惧。 跑是不敢跑的,反抗更是万万不敢,章邯在短短一瞬间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短暂一生的节看了个遍。 直到最后看清了公子的剑只从自己旁划过,章邯依然楞在原地,忘了动作。 樗里偲当然知道心意相通的公子打的是何主意,原本是乐得配合一下,然而他手中的紧急军却容不得片刻等待了。 紧急军刚从樗里偲嘴里说出,无论是持剑的扶苏也好,引颈受戮的章邯也好,都面面相觑。 只因此事的发生也太过巧合了。 —————— 咸阳。 章台宫中的军议氛围并无想象中的沉重。 在列国合纵中接连取得大胜的昭国朝堂,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气质。 只要始皇的神色不变,朝堂的稳定就不会被区区胡人和匈奴打乱。 此时商议的,自然是如何援救义渠,至于救还是不救则根本无人提起。世人皆知,自宣太后杀义渠王又怀柔义渠人以来,义渠人就已经融入了昭国。 自先昭襄王以来五十余年,但有王命,义渠人从无推诿之事,从内而外,义渠已经完成了向昭国的靠拢。 如今在义渠人受王命攻赵时为外敌趁虚而入,昭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得失,义渠受侵,与昭国本土被攻破别无二致。 从头至尾,昭国朝堂上决议的,都是如何去救,准确来说是何人去救。 原本蒙恬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蒙恬早在十几年前就有联合义渠共讨匈奴的战绩,而且他对于草原上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也与胡人各部落头人有良好的关系,由他去就可以统筹各部,昭国本所派兵力并不需要太多。 以夷制夷,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新鲜概念。 然而蒙恬此刻正在向晋阳进军,此时召回时间上是来不及的。 更何况相比于赵国在昭人心中的地位,区区化外蛮夷的匈奴人即便兵力再胜,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昭国的真正敌手,从来都是在东边。 因此即便时间上来得及,昭国也不会放弃一举攻破赵国西线防御的机会,只为了击退匈奴而已。 不选择蒙恬的话,另一位大将的名字很快就进入了朝臣们的脑海中。 只是一来上将军刚刚才从战场上回来,还没歇息几天就要出征未免不近人,二来区区匈奴而已,就要派出无论地位还是功绩都稳坐大昭第一位的大将,似乎有牛刀杀鸡的嫌疑。 如果上将军不去,其实还有一个人合适的,那就是杨端和。 在伐魏之战中作为副将的杨端和能力是足够的,仅阵斩赵奢一事便足以奠定他在大昭璀璨将星中的独特地位了。 而且其人极善轻军奔袭,这在西北草原之上是非常合适的能力。 在伐魏之后,杨端和的爵位也到了右庶长,勉强到了能够独领一军的地步,官位方面,加一个平东将军衔也说得过去。 人选定下,接下来就是兵力部署。 为了秋收,上将军带回来的兵员,能散的基本都散了,如今立刻能够出战的,就是尉缭子新进成立的新军。 新军全部由募兵而来,是按照扶苏所谏而成立的大昭第一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 此前昭国虽然也有募兵,但并未完全成体系,大多是与征兵相混杂的。 这支新军的成立,扶苏只是提了一个框架,真正完成骨填充的,是尉缭。 首先是服役年限。 不是所有人的服役时间都从零开始的。 为了鼓励珍贵老兵的踊跃参军,此前在昭军中服役过的,都会添加到服役时间中,这就避免了他们需要与新兵一起完成二十年的全额服役。 然后就是征兵标准的大幅提高。 昭国的征兵标准相比于列国,由于民众的体素质原因,原本已经高出了一个档次,如今更有了极大的提高。 高方面,昭军的入伍标准达到了4尺5寸,换算成现代单位就是一米五三左右,这当然无法跟现代中国征兵标准中的1.6米相比,但在这个大多数人口还处在温饱线以下的战国时代,已经是相当匪夷所思的高度标准了。 另外,体重、耐力、负重等等,也都有详细到了让人咋舌的标准。 当然曾有人提过异议,如果按照这样的制度,符合标准的军团兵恐怕十分稀少。 但事实还是打了这些人的脸,即便对此有所心理准备的尉缭和扶苏,也为此吃惊不已。 事实就是,仅一个月的时间,关中各地符合募兵标准的报名兵员就已经超过了十万。 当然,因为不符合标准而被筛掉的兵员更多。 而不符合主力标准的人也不必担忧报国无门,他们完全可以去参加并无严苛要求的郡兵与边境守军。 始皇自然没有一上来就完全抛弃征兵制。 募兵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国家对于兵源的质量缺乏直接的把控手段。 如今昭军在战场上连战连捷,民众参军的意愿强烈,此刻当然能够征募到质量上乘且数量不少的兵员来。 但如果昭军开始吃败仗,甚至是大败仗了呢? 即便是有高额的赏赐与爵位激励,但与死亡相比,那些赏赐真的足够人吗? 放弃征兵制很容易,但想要在民众习惯了募兵之后再重拾起来,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对此,有一项已经施行了很久的规则又被翻了出来。 家中已有参与募兵的,不需要再出男丁参与征兵,而家中男丁不够资格参与募兵的,就要接受国家的强制征兵。 退役制度同样覆盖到了征兵头上,时限同样是二十年,但服役时与退役后的待遇,自然比照募兵会有一个明显的下滑。 另外,因为征兵服役期限并不总是连续,他们要完成服役期限所要花费的时间自然会远超二十年。 这些,和其他的详细规定,都是扶苏想不到,或者说是任何人不真的设处地去做,就无法想到的。 这支新成立的军队,现在就交到了杨端和的手中。 在领军之后,杨端和需要先向西支援驻守长城的羌瘣,然后再北上,联合义渠与乌氏倮的部族,一同将匈奴再次赶出国境。 匈奴的大举入侵当然很紧迫,但是并不足以让扶苏与樗里偲等人大惊失色。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是此刻还未传到咸阳城的消息:魏无忌杀魏王圉于王宫后,领军西出轵关。 而轵关,就在白起军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零九章 义士 “兄长不必如此。” 张耳席地坐在草垛上,一边用手抓着陈余送来的饭食往嘴里塞,一边支吾不清地反过来安慰一脸伤感的兄长。 此处逼仄牢笼位于魏王宫地底,长久的暗无天日和阴湿使得地牢中霉菌丛生,空气中的fbài味道十分呛鼻。 张耳却仿佛对此甘之如饴,随后将眼前的乱发拨开,继续捧着手中吃食,神色间全无被囚等死的苦闷,“如此美味,兄长自己不来一点吗?” 陈余哪有那份心情,摇头道:“当日大局已定,你又何必非要当着信陵君之面行刺魏王呢?” 张耳吃下最后一口,将油腻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片刻,直到手指上的味道也彻底被卷入腹中,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作为最后一餐,已算不错了。” 陈余见张耳不答,只能叹了口气,却没有追问下去。毕竟,此时再说这些也已经晚了。 即便魏王已经逊位给公子敞,但刺杀他仍然形同谋逆之举,就算公子敞,也就是如今的魏王敞没有为父报仇的意思,信陵君也不会饶过张耳。 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公子无忌不肯登位为王,但即使是将王位交给魏圉之子,魏无忌的逼宫之举也是板上钉钉的谋反。 这一点,是有再多的理由也清洗不掉的。 史官的笔与天下人之口可不会看在信陵君的救魏心思,就将此事轻轻揭过。 而谋害逊位的先王,就更是将信陵君推上了风口浪尖。 对于出手谋刺的张耳,杀与不杀,无疑都会让魏无忌陷入困局。 先不说曾为信陵君食客的张耳,他的谋刺魏王之举是否出于信陵君授意,已经在魏人心中留下了谜团。 即便是杀了张耳,也洗不脱此时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危如累卵的魏无忌的嫌疑。 而世人皆知,张耳之所以要杀魏王,是在为如姬报仇,乃是义举。 为友报仇,这是符合当今主流价值观的事情。杀害张耳这样的义士,对魏无忌此时已经有所崩裂的声望是不小的冲击。 但如果不杀,对世人来说就是坐实了魏无忌谋害魏王的嫌疑。 同样的事,张耳来做就是义士,但魏无忌来做就是不忠,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两人的身份。 公子无忌是魏国王室,而且本身就有很大的继位呼声,因此魏王之死,在世人看来是对魏无忌有“好处”的。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可天下人是懒得去探究的。 而张耳只是一介庶民,他的冲冠一怒,是为了给如姬报仇,自己也从中得不到好处,这才是真正的义举。 虽然魏王圉割地伺昭之举让他有了“割地王”的可笑名头,但再如何说,他也是魏无忌的兄长,更是魏无忌的王。 魏国朝堂民间,对魏王圉的忠心之人,或者至少没有恶感之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此时的潜伏沉默,不过是对魏无忌大权在握的忌惮而已。 一旦魏无忌露出破绽,他们就会发动毫不留情的反扑。而此时的张耳,就是魏无忌身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至于这个破绽是否足以让魏无忌下台,如今还看不出端倪,但也足够让人遐想了。 被称为义士的张耳,此时并无如何风姿,凌乱的头发如杂草一般披着,身上是入狱以来就没再换过的肮脏囚服。 只有依然明亮的双目,才让陈余依稀看得到当日与自己一起入宫窃符之人的影子。 当日祭奠如姬,两人离公子无忌而去时,张耳曾有过要手刃魏王的言语,但其实无论是张耳还是陈余,两人都没有料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陈余更从未想过张耳真的敢于当着天下人的面,将剑刃刺向魏王。 此前只以为张耳冲动与不顾后果的陈余,这才有了重新审视好友的机会。 张耳察觉到陈余复杂的眼神,轻笑问道:“兄长为何这般看我?” 陈余没能忍住,又叹了口气,这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长叹了,“本不必如此急迫的。” 虽然学识不如兄长,但多年跟随公子无忌,耳濡目染之下,张耳对于政治的敏锐度也是有一些的,陈余的言下之意,张耳还是听得出的。 魏王圉让位给公子敞,自身成为太上王。 看似魏圉以交出王位保了自身安全无虞,但他的存在,无论是对于魏敞还是对于魏无忌,都是无比碍眼的。 上一个太上王的下场可不是太好。 只要张耳能够耐心等待下去,等到国人的视线已经从魏王圉身上挪开,到时只要趁机向魏无忌进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即便无忌公子念在兄弟之情而不愿做,想必魏敞也会很乐意放任信陵君的食客去做这件事。 这样浅显的道理,张耳不会不知。 但他却为何偏偏选了这个最敏感的时刻,当着天下人的面完成复仇呢? 陈余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张耳一贯的冲动作祟。 “兄长所言,耳如何不知?” 张耳笑着掏掏耳朵,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如不能正大光明地复仇,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如姬呢?” 原来是为了他心中的“公道”。 就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就付出生命,陈余说不清自己对张耳的看法了,也不知是敬重他的义气多一些,还是叹息他的冲动多一些。 何况这个女子对张耳的观感可不算太好。 想起当日的情景,陈余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些许笑容,无论是冲动还是义气,张耳此举,必然会传唱千古了。 相比于陈余遮遮掩掩的笑意,似乎已经心无挂碍的张耳此时,笑得更是灿烂,想来也想起了当日那轻轻一瞥间便深刻心间的精灵。 “兄长能来看我,张耳已经心满意足了。此地阴腐气太重,兄长还是不要多待的好。” 陈余有是一口叹气,终于还是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囚牢之中,张耳终于可以舒服躺下,双手交叠在腹部,开始美美地睡觉。 至少暂时,张耳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问题。 刺王之事虽然严重,但决定张耳的死活显然并不是摆在信陵君面前最严峻的事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零章 将功赎罪 与扶苏预料的不同。 白起看到章邯的信件时其实并没有太过愤怒。相反,对于章邯的“不告而别”,白起甚至有一些庆幸。 原因就是,魏军的来到实在是太凑巧了。 白起用兵谨慎,当然预料到有可能的背后遇袭。毕竟自己背后是刚刚用暴力方式攻破的故韩土地,在大军外出时有谋乱行为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白起没想到的是,故韩没有叛乱,反而是魏国出现了叛乱。 魏无忌渡过济水,迫魏王圉逊位的手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即便是白起也算不到这一点。 不过白起留在后方进行防备的同样是一员大将——王贲。 伐魏之战,王贲的光芒完全被白起,甚至小将章邯所掩盖,其人似乎也并无怨言,一心一意为前锋,为主军揽起脏活累活。 就连军中因为他的爵位超过了主将白起之事而多起的异议,王贲也充耳不闻,依然老实本分地完成白起布置的所有任务,任劳任怨。 因为头上有个战国名将之首的父亲在,王贲自参军以来就没少受过质疑。 无论他如何拼命才在战场上博取的功绩,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不要说夸赞,甚至还会有不少怀疑的目光。 而一旦他有所错漏,几乎一定会被加倍惩罚,这惩罚不是来自别人,只能是来自上将军。 王贲不是没有过怨言。 但是年近不惑,王贲已经没了当初的愤然。既然一定会背上“王翦之子”这个名号,那就尽量背稳就好。 王贲才能如何? 就算因为王翦太过耀眼,白起惊才绝艳,王贲依然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爬上平西将军之位,甚至在中生代中,是第一位得以独立领军的年轻将领。 足足比直到伐赵之时才独自领军的白起早了两年,而在“并不光彩”地加爵右更之后,王贲的爵位已经超越了被连贬的白起。 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王贲的不凡了。 而有后世记忆的扶苏,自然更对王贲的实力有所认识。 这位可是灭了山东六国中一半国家的超一流大将,王贲通武侯的成色,可不比其父的武成侯稍差半分。 原本有王贲安稳后方,白起军的上党攻势必然是后顾无忧的。 然而,魏无忌来了。 倒不是魏无忌的用兵能抢过王贲,而是两人所率的军队不同。 昭军都被白起带到上党前线去了,王贲手上的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故韩降卒,以及少数用来监军的昭人。 就这少数的昭人也算不上精锐。 毕竟要跟李牧掰手腕子,白起也无法托大,稍微好些的兵士自然都要紧着前线用。 故韩人心本就未复,能够用来做基地的坚城新郑又被始皇下令给毁了,王贲此刻能做的,只有坚守轩辕关,防止魏无忌分兵南下。 一旦魏无忌南下进入故韩腹地,故韩的反叛势力必然会有反复,到那时,陷入故韩领土的昭军才会真的面临灭顶之灾。 而王贲手上本就复杂的兵员,到时也将无法信任。 至于北上救援白起,王贲就有心无力了。 求援信早已发向咸阳,王贲只能希望白起能够不负军神之名,在赵魏的夹击下撑下来。 王贲的求援一到安邑,扶苏就知道不好了。 咸阳如今,也没办法救援白起了。 如果王贲的求援能够早到一周,还未出发的新军,至少可以留一半下来,虽然只有区区五万,但只要从安邑出兵,完全能够为白起军撕开一道口子。 可是为了能够以最快速度击退来犯的匈奴,帮助义渠稳定局势,十万新军一个没剩,早已整装而出。 等到求援到了咸阳,恐怕新军前锋已经与匈奴接战了。 如果要重新征兵,再由上将军带兵来援,即便有战时令,要想整合出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东进到上党,至少也要等到一个月后。 白起能否撑那么久,没人敢打包票。 离上党最近的可以立战之兵在蒙恬手中。 然而蒙恬正在秘密进军晋阳途中,为了保密,蒙恬军已经与外界中断的消息往来。 要在宽广无边的赵魏边境找到一支秘密进军的部队,可能实在太小。恐怕以蒙恬用兵的入微,直到出现在晋阳前,天下间都没人能够找得一心隐瞒进军轨迹的他。 因此樗里偲刚道出上党紧急军,扶苏就意识到了,能够救援白起军的,恐怕就只有安邑守军了。 为了讨伐太行山匪,扶苏将刚退役的老卒与从上将军手中借来的兵员,合编成了一支人数不到两万左右的剿匪军。 加上守卫安邑的五千人,昭军可战人数堪堪可以近三万。 不出意外的话,几后咸阳就会传来军令,命令扶苏向东出兵。 但剿匪是一回事,独自领军作战面对宿将魏无忌,又是另一回事了。 扶苏心底是一点谱都没有。 如果是上将军王翦,当然可以凭借弱势兵力战胜魏无忌,但不是扶苏妄自菲薄,要他扶苏以两万余兵力去对抗魏无忌至少在十万上下的大军,基本上是异想天开。 其实扶苏手中还有一支可用之兵:被收编的西魏降军。 但问题是,扶苏目前要去对战的,是一直以来都被西魏视为拯救者的公子无忌。 这支西魏降军是怎么来的? 那不都是魏无忌在安邑城头求来的? 如今自己带着这支几乎把魏无忌视为神明的军队去对抗他们的神明……最好的说法也是祸福难料。 更纠结的是,即便自己不带魏人出征,留在安邑的昭人一走,这些人会不会依然老老实实地做良民? 没有强力的军事压力,即便扶苏在魏土的怀柔治理成效显著,但毕竟时尚短,一旦军事胁迫消失,魏人的动向只能说是未知之数。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流民已经被安置走了。如果流民还在安邑城边,后果更是难料。 不过上述这一切问题,现在都不是问题了。 扶苏都不想象,难道自己真的是上天的宠儿? 被公子扶起的章邯还在晕着,不明白为何公子在樗里先生说完军后就对自己和颜悦色了起来。 章邯刚从故韩而来,自然不知道匈奴侵略,咸阳空虚的消息。 “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扶苏笑眯眯地看着被自己拍着肩膀,一脸迷糊的章邯,信心爆棚。 但凡对章邯有些了解的人,都会明白扶苏的信心从何而来。 这位被誉为“大秦最后一员大将”的年轻人,可是率领骊山刑徒,大败解放刑徒而来的陈胜吴广起义军的。 这与今扶苏要做的事何其相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一章 出征 扶苏领军出征了。 兵力为两万五千昭军与七万魏降军,总计九万五千,向外合称二十万。 而留守安邑的,是百里俜大夫,扶苏给他留了五千昭军,以及三万多的魏军。 大战将起,硝烟之重,连远数百里之外的安邑都清晰可闻。 如果扶苏军在前线战败,与韩国紧邻着的魏国局势也会急转直下,安邑如今来看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但是扶苏果断拒绝了将两位妻子送回咸阳的建议。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为了安全就将妻子送走,意味着扶苏对此战没有信心,甚至有弃守安邑的打算。 这样的话,不仅出征军人的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对于人心已经稍微偏向扶苏的西魏民众,尤其是军队而言,都将是一个可怕的信号。 因此,即便对此战略有忧心,扶苏还是将军心士气放在了首位,况且魏无月的存在,也能帮助稳定人心。 在与妻子说过后,魏无月除了对扶苏出征的担忧,并无其他言语绪流露,而赵灵儿的神色之中却多有异样。 扶苏只当是那的争吵,让赵灵儿心中有了芥蒂。不过如今时间紧迫,扶苏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儿女长上,只想着回来之后再想办法弥补一二。 樗里偲说得对,对于储君而言,后院的安稳直接关系到扶苏在一般民众心中的印象。 两位妻子的安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扶苏的胜败。 但实际上扶苏对此战有没有必胜信心? 没有。 时代的走向早已乱了,扶苏那些所谓的历史知识,除了能让他知道哪些人可能有才能之外,对于目前状况根本是毫无帮助。 除了站在后来人的角度去看,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事,何况如今的局势对于扶苏来说并非有利。 无论是扶苏还是王贲,手中可战之兵大多数都是异国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只能打个问号。 但即便前线失败,有百里俜在,安邑就乱不到哪里去,最不济到时候再讲魏无月二人送出即可。 最后,即便势败坏到连百里俜都无能为力的状况,扶苏还给无月安排了最后一道安全措施。 因为有眼缘,而一直留在无月边的少年,豹。 扶苏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军队上。 关于如何指挥这些或许有异心,或者至少有疑心的军队,章邯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 首先,就是要打乱将兵的归属。 意思就是将降军的中低层将官从原本的部队中调动走,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这样当然会造成战斗力的削弱,但相比于上下齐心,难以控制的状况,扶苏更愿意牺牲一些战力。 第二点,自然就是保证昭军主力相对于降军的绝对优势。这也是匈奴统率多部落军队的方式。 虽然昭军数量不占多数,但这一点是扶苏最不需要担心的,对新败的魏军来说,昭军的不可战胜给他们的印象仍然深刻。 安邑之战之时的无力感,以及事后得知恐怖伤亡比,不会这么快就被遗忘。 更何况,相比于迷茫的魏人,昭人更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而让知道魏人自己为何而战,就是扶苏在战前准备中要达成的第三点。 魏无忌是魏人的骄傲不错,但那是在他是公子无忌的时代。如今的他僭越为魏国的实际掌权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实际上都成了乱臣贼子。 再给魏无忌十年,甚至三年的时间,等他给魏人带来足够的,无论是战场上还是生活上的改观,或许魏人会接受他杀害魏王的行为。 但是民众或许健忘,然而在消息刚刚传出的现在,魏无忌的声望至少在西魏,已经降到了冰点。 忠君,可不只是一个口号而已。 在封建社会,对自己的主君保证绝对的忠诚,是关乎于道德的事。 东周以来,随着等级制度的进一步完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庇护,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忠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重要构架,受到各家各学的推崇。 尤其是儒家。 说回扶苏的第三策,就是宣扬此次用兵的正义。 他要告诉魏人,这次的出兵不是为了救援白起,而是为了打败魏无忌,为魏王圉报仇。 扶苏才不会管魏王圉是谁杀的,这个脏水,魏无忌是躲不开的。 为了宣扬扶苏的正义,以及魏无忌的不义,街头巷尾的普法吏员们又多了一份工作,将魏无忌的弑君行为添油加醋一番。 带文豪张苍光荣地接过了写稿子的重任,将魏无忌描述成为了一己私利,先骗取魏人信任,再谋害魏王圉,又以权势欺凌新任魏王的小人。 深受信陵君大恩的曾培当然对此不满,可他为了魏无忌而做的据理力争,因为他本已经臭了的名声,反而加重了魏人的怀疑。 当然,无论是张苍所为,还是吏员们的抹黑,扶苏是一概不知的。 扶苏对魏无忌那是一贯的欣赏,贤公子嘛,哪里会知道魏无忌的险恶人心呢? 就在以扶苏为首的一众“抹黑团伙”紧锣密鼓为公子无忌编织网罗罪名之际,咸阳的王令终于到了。 比预想的还要早了几天。 早有准备的安邑并未因这个命令乱了阵脚。 接到王令的次,扶苏便完成了出征的最后准备。 随着他一同东征的,除了当然会跟随的樗里偲,还有在之前的战事中同样表现杰出的甘罗。 虽然两人因为经验问题曾集体被赵括摆了一道,但他们的才华是已经得到上将军认可的,扶苏用起来很放心。 另一个表现不俗的孟拓,被扶苏安排给了百里大夫打下手。 配合剿匪未能尽全功,却因为紧急军只能撤军的白焯,一文一武,足以辅助百里俜稳定住扶苏离开之后的安邑不乱。 再加上魏无月的留守,扶苏的后方与粮草供应,应该能够保证无虞。 曾培同样被留在了安邑,而且扶苏给了他名义上的第二把手的位置。毕竟一些百里俜不好下手的安排,还要曾培继续背锅。 在全城人或真心或冷眼的欢送之下,扶苏大军终于出了东门。 扶苏倒对冷眼看待的安邑人毫无芥蒂,换了是他,恐怕比这些人更难以接受占领军在自家地盘上的大摇大摆。 或许经过一代人,在不间断的仁政之下,魏人才能真正融入昭国。 在此之前,只要他们能够在扶苏的施政下保持不乱就够了。 除此以外,扶苏不做苛求。他不是始皇帝,自问没那个能力在短时间内改变人们的观感。 不过虽然没有苛求,扶苏依然在想着,当自己归来之时,是否会受到更烈些的欢迎? 一路上,章邯的兴致都不高。 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他是在自责,于是开导道:“白起军被围,与你无关。” 章邯听闻公子发话,终于停下自艾神,抬头看来。 “你若还在白起军中,不过是多一个被围的小将而已。”扶苏继续道,“而你在这里,却可以领军前去救援。 “或许白起此时,也在庆幸你的不告而别。” 他猜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潜龙勿用 第一一二章 各出机变 孟贲吐出了嘴里的杂草,不屑地喷出了两股鼻息,招呼撤退。 又是一次失败的埋伏,孟贲十分恼火,赵军的胆子怎么跟兔子似的,多好的局势,咋就不放胆来攻呢? 南边西铭启那里据说剑都砍断了几把,自己这里却好几没能开张,怎么能不让求战心切的孟贲心焦。 魏军出现之前,赵人还敢于隔三差五地跟昭军干上几场,那样的攻势虽然算不上大鱼大,好歹也能让孟贲填饱肚子。 可自从魏无忌从昭军背后杀出之后,赵军反而放弃了与魏军前后夹击的大好形势,龟缩在工事里一步不出了。 这让孟贲只觉得前贴后背,腹中的饥渴简直要将他自己吞噬。 周围兵士看着孟贲凶兽一般的表,都离得远远的,没人希望成为这头饥饿猛兽的盘中餐。 但归营之后,孟贲还是将凶恶的表藏了起来,因为凭借野兽的直觉,他知道营中的那头猛兽,远不是自己这个数量级的。 看到孟贲毫无血迹的甲胄,不用他说,白起就猜到赵军又未上当。 倒也并不全部出乎白起预料。 若是李牧真像个愣头青似的略一勾引就吞饵,白起反而要更为警惕了。 军议并未因孟贲的推门而入而中断,白起随意往一边指了指,孟贲便乖乖坐在了角落。 “赵军并未有与魏军夹击的行动,这十分反常。若非两国并无盟约,就是李牧在等更好的机会。” 此时发言的是一位未着戎装的中年将领,辛胜,虽然职责只是监军,但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他,自然得以在白起的军议上占有一席之地。 副将司马靳是奉命对战魏军的,此时疑惑问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比目前更好?” 辛胜与白起对视一眼,正要为司马靳解惑,一旁似乎心不在焉的韩信随口接道:“轩辕关失守,或者公子援军失陷。” “援军?” 司马靳的脑袋仍然转不过来,韩信却失去了解释的兴致,两手在脑后交叉,就这么施施然出营去了。 原本这个时候,应该是章邯出场解释的,然而章邯不在,白起只好亲自为好友解释:“王贲能守住急攻而来的魏军已经不易,一旦他放弃关隘来援,救不出我军不说,自己也很难脱。因此守住轩辕关,不让故韩彻底失陷已经是他目前能做的极限。” 司马靳到底也是打老了仗的,稍微想了想还是明白了过来,“蒙恬要秘攻晋阳,目前也支援不了,上将军已经回了咸阳,离得最近的就是公子了。” 同样没有特指,但只“公子”二字而不加前缀,在大昭就意味着同一人。 “可是……” “可是公子并无独立统军作战经验,很有可能不是魏无忌的对手。”白起替司马靳把话说完了。 “那可如何是好,一旦公子援军败阵,非但我军失陷,整个西魏恐怕也要丢。” “若只有公子一人,此战自然凶多吉少。”白起想到此事也有些觉得是上天恩赐,“但他边还有个章邯。” 司马靳哈哈大笑,疑虑尽去,“我说那小子怎么一直不见,原来是你早有谋划。真是,何不早说!” 白起只能敷衍地笑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让一旁的辛胜等人佩服不已。 魏无忌的突然来攻,整个大昭都没人想得到,而白起却能早有布置,这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手段了,军神果然是军神。 扶苏援军胜败有了保障,白起还要做一个抉择。 如今白起军虽然看似被包围,但是十余万的精锐昭军,给了所有人正面与联军对战的底气。如果两国都放胆来攻,全军上下都有信心让他们有来无回。 但是无论赵国还是魏国,似乎都满足于将白起困住而已。 一方面,赵魏没有自信正面打败白起,只能坐等白起军后勤崩溃,另一方面自然就是辛胜所说的,他们想要围点打援。 那么白起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意。 于是,这个抉择就很清楚了:北上,还是南下? 北上,是有李牧严阵以待的严密防线,南下,是魏无忌立足未稳的初来魏军。 白起盯着地图的目光,漂移不定。 …… 三天之后,扶苏顺利进军到了上党地域。 如果从高空看去,白起军、扶苏军、赵军和魏军,此时在上党周围犬牙交错,说不清是谁包围了谁。 赵军在上党山区构建的防线,是以相互倚靠的寨堡为基础构建的,这些寨堡对于必须仰攻的昭军来说很难攻陷。 但是白起仍在李牧的手上想办法拿下了几座。 白起似乎选择了北上,而对南边的魏军不感兴趣。 如今,这些寨堡反而如同扎进赵军防线的钉子,在搅乱了防线的同时,也可以用来阻止赵军可能的全面反攻。 这几,赵军仍然没有大规模反击的迹象,但是在长平周围,仍然出现了不少零散赵军,这个位置与魏军驻地很近,故而被视为赵魏企图合流的信号。 长平这个地名,听在其他人耳中或许没什么,但却让扶苏为之挑眉。 此地是上党周围难得的能够展开大军的地方,用来进行大战再好不过。而且长平处在韩国咽喉处,一旦赵魏在此地完成合流,那么韩国就会被彻底截断为南北两部。 对于白起军而言,韩国的截断或许并不会造成太过严重的损失,但此事在政治层面却会导致十分重大的后果。 故韩平定只有短暂的一个多月,在这片土地上作战的昭军如同在敌国土地上一样。 王贲竭尽所能才能在魏国大军压境之下保证的故韩表面上的和平,很可能就会因为赵魏的合流而被打破。 因此扶苏得知,在他穿越韩魏边境之时,司马靳已经领命率先驻扎在长平了。 司马靳的位置看似危险,但是被牵扯住大量精力的赵魏,偏偏却对这个钉子毫无办法。 赵国无力攻击,是因为白起对赵军防线的攻势让他们自顾不暇,而魏国则是因为王贲的作为。 虽然魏无忌来势汹汹,兵力远胜,但王贲没有选择一味挨打。 轩辕关当然不容有失,但是只是守关而已,牵扯不了多少精力。王贲的兵力虽少,但能做的事却不少。 昭国在韩土上作战如同敌境,魏国又何尝不是? 扶苏“魏人治魏、韩人治韩”的策略在此时显出了杰出的效果。 王贲充分利用了投向自己的韩国高层以及归降的韩军。 如同魏国一样,新郑的快速陷落,使得韩军的实际战力没有太多的损耗。而且相比于西魏而言,已经为昭国实质统治了数年的故韩,在人心方面相比于魏国,更希望接受昭国的统治。 来来回回的政权反复,早已让韩人精疲力竭。 如今韩人可以在扶苏,或者说昭国的政策下保障一定的自治,何况子也过得去,何必要再重新接受魏人统治? 魏人就一定比昭人宽容吗?真未必。 于是在韩人稍稍倾斜的有限帮助下,王贲将投降的韩军编成了数支小股部队,全部投放到了轵关以东的魏土上。 不同于章邯建议下改编的魏国降军,王贲并未将韩国降军打散编制,而是在保持原本战斗力的况下,将他们完整地撒了出去。 不同于要与魏无忌和东魏军作战而必然会有的心理压力,在魏国境内烧杀抢掠对韩人来说可没什么压力。 韩国虽然再三被灭,但韩军的战斗力是一直没有遭到毁灭打击的。 韩国朝堂高层虽然时常有玄幻的举措,但韩军的“劲韩”之名,可是得到了列国认可的。 于是,刚刚完成政变,人心不比故韩安稳的魏国,遭了重。 几乎全部可战之兵都被带去了韩国,“帮韩人”打仗,但是自家却被韩国人反过来侵略,这换了谁受得了? 魏人怒了。 但是他们的愤怒却没法撒到王贲和韩人头上。 于是,魏无忌压力陡增,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去围剿在魏境放肆的韩军散卒,然而收效甚微。 在这样的况下,扶苏在进入韩土后,召开了第一次军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迟来的上架感言 原本是没打算写感言的。 感想当然是有,但是这些分享出来的话,总觉得有矫情的嫌疑。 但耐不住各方催促,终于还是决定提笔写一下。而且这毕竟是第一本书,也是浇灌了不少心血的,于是还是交代一下吧。对自己,当然也是对一直支持着我的大家。 如同前言中说的,本书的起源是来自我的一个梦。 我是很常做梦的,这些梦千奇百怪之余,偶尔还会有续集。同时与旁人不同,这些梦我都是记得的。但在以往梦过就算,隔日便会忘个干净。 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某日早晨醒来,我突然决定将其写下来。 清醒时的感受当然与梦中并不相同,但我仍是尽量把梦中那份穷途追逃的感觉描了下来。 写完楔子后我便忘了。 然后,疫情来了。 凑巧也好,注定也罢,我重新拾起了写了一半的楔子,将其填充完整之后没有停笔,反而将笔墨继续倾泻了下去。 此后,第一张推荐票、第一个除我之外的收藏、第一个评论,都带给了我此前无法想象的感受。 有成就感、有欣慰、有懊恼,也有了一点期待。 说来也许奇怪,但是最初,至少对于成绩,我是一点期待都没的。 书当然是非常好的。 文笔、剧情、逻辑,即便不是完美,上佳的评价是躲不过的。 但与其说是写给读者,其实本书更是写给自己看的。 读者们应该看得出来,本书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书生气。 于是我难以说服自己给书中加一些下克上、扮猪吃虎一类的爽点进去。 扶苏所面对的敌手,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士,在所有角色都智商在线时,拼的都不过是台上台下的谋划而已,扮猪吃虎怎么还能有意义呢? 况且主角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了,谁能在他面前装逼呢? 成绩的不温不火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但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态有什么改变的话。 那就是我从只想写给自己看,变成了想写给志同道合的读者们看。 我不会“坚持”写下去的。 因为写这本书对我来说。 是快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三章 南北之议 军议的内容,很自然集中在两个议题上。 第一个议题是进军路线。 扶苏军在通过原本的两国边境关隘后,目前暂时驻扎在汾水以西。而距离此地百里之内能够提供给大军东渡的口岸,只有两个。 距离扶苏军较近的一处港口在北边二十里左右,这个港口的水文条件较好,港中也有足够的船只供大军快速渡河。 但是这个港口在魏军的控制之下,防范严密。据探报,魏人守军接近三千,依托着地利和工事,完全可以对来犯之敌做出充分的抵抗。 而且一旦不能快速夺取港口,魏军很可能依靠港口撤退,然后焚毁多余船只,这样昭军即便攻下港口,也毫无意义。 另一处港口则位于南边四十里处,因为港口较小,少量的船只难以提供渡河所用,但有利之处在于,该港此时仍在韩军的控制中。 至于搭建浮桥,更不可能。 要在如此宽广的河面上搭建能够通过大军与辎重的浮桥,以此时的科技与扶苏军所带的少量辎重,即便得到了南北两港全部的船只,短时间内也难以成行。 “南边港口过小,且距离太远,船只又太少,我军如选择从南边渡河,虽然安全,却必须要付出三到四的额外时间来。” 负责军整合的冯异显然更倾向于从魏军手中抢夺北方的大港,“而且韩人现在的立场模糊,是否会向我军放开港口,还在两可之间。” “冯兄过虑了。”出言反驳的是甘罗,“故韩南部在王贲将军的控制下还算稳定,如今又有我军大军压境,区区一个港口的守军,又无强援,不可能胆敢阻挠。” 甘罗这是在建议通过稳妥的方式渡河,“而多出的三四时光是否足以攻下守备完善的大港,还在未知之数。更何况即便我军能够拿下大港,但如果不能雷霆速下,很可能会眼看着敌军焚毁船只而无能为力。” 两人说得各有道理,都充分点出了两个选择的优劣势来。 而相对而言,扶苏更倾向于选择南港。 一方面,扶苏此来的目的是救援,而不是杀伤,与魏军在此地纠缠,不符合战略的需要。况且军功对为储君的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可一旦因为救援不及造成白起大败,才是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大港防备完善,而且魏军背靠大河随时可以撤退,在这样的况下,守军的信心不会太低,昭军想要速下港口的难度太大。 扶苏正要做决定,听完两人对话的樗里偲却思索着道:“双管齐下,如何?” “何意?”扶苏疑惑问道。众人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位长公子的首席谋主。 “正如甘罗方才所言,韩地目前仍在王将军的控制下,此时韩人无论心思如何,都必定会奉公子之令,而且为了避免被公子责罚,为表忠心反而会更为卖力。 “因此,只需一纸亲笔调令,就足以调动港口水军与船只了。南港虽然船小,但是守军不少都是水军,虽然战力当然比不得楚齐,但应付魏国的旱鸭子肯定是够了。” 扶苏有些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思,“攻击北港最大的难度就在于敌军有可能从水上逃跑以及焚烧船只。但只要封锁河面,敌军被切断退路,又被大军围困,防守意志肯定会被削弱。” “更重要的是,”樗里偲补充道,“只要韩军将船只运过来,即便魏军真的烧掉船只玉石俱焚,我军也可以利用韩军的船只就地渡河。” “并且北港距离白起军较近,就算因为围攻耽误几,也可以因为地理优势得到补偿。” 随着扶苏沉吟点头,此事基调算是定了下来:大军北上围攻北港,同时传令南港韩军提船北上,从河面合围北港。 军议的第二个议题,是从何处打开为白起军封锁缺口。 白起军的封锁,是由魏赵分别从南北完成的合拢,那么想要打开缺口,就有两个大的选择。 第一个,自然就是头疼医疼,东渡汾水之后想办法从魏军手中重新拿下平阳,保障白起军南归之路。 这是最简单的完成任务的方法,包括始皇在内的所有人,对扶苏的要求也只在这一点上。 而另一个难度较高的方法,就是沿河北上。 扶苏可以想办法从侧翼协助白起攻破上党防线,或者继续北上,攻下榆次,然后与蒙恬会师。 而在上党后完成会师,意味着进入赵国腹地的昭军,可选择的战略余地极大。 无论是与义渠联军夹击赵王王师,或者绕过上党直邯郸,或者南北夹击上党,都大有可为。 这都可以等到局势变化之后再做选择。 “若是能够会师蒙恬将军后直下邯郸,赵国便可一战而定!” 野心勃勃的军机处众人自然大多都是鼓动扶苏北上的,连章邯的小眼睛里都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 即便一般的军功对扶苏而言并不重要,但是灭国之功在前,也不由得扶苏小心肝砰砰的跳。 亲自领军平灭一国,这样的功绩不但是对武将,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足以让呼吸为之凝滞的惑。 在一片狂之中,只有董方泼了一盆冷水:“北上上党也好,攻破晋阳也罢,甚至是直下邯郸,这些战略要完成的基础就是白起军必须要撑住。 “一旦白起军在夹击之下崩溃,我军与蒙恬军就立刻成了陷敌国腹地的孤军,不但劳而无功,更有被围攻的危机。 “何况,我军的目标应该是救援白起军,而不能是指望白起军来协助我军完成战略迂回,此中主次不能乱。” 扶苏认可了他的说法:“不错,我军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临时变卦并不合适。此外,北上是逆流,坐船是不能的,只能步行。这样一来所耗时太多,目前白起军的局势并不明朗,此时强行北上太过行险。” 有了公子的支持,董方感激之余更为自信:“而且这样的行险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我军能够拿下平阳,白起军就再无后顾之忧,撤与不撤,都在两可之间。那时要考虑己方后院的,就成了赵魏了。” 只是这样一来,此战最大的军功无疑就会落到白起袋中了。扶苏军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白起施展将才的背景板。 而且有魏无忌的全力牵制,白起能够从李牧手中获得多少好处,难说得很。 对于大局而言这自然是最稳妥的方式,但对于扶苏等人而言,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军只能说是劳而无功。 谁都想成为主角,扶苏军机处的少年郎们更是如此。人生与学识智谋都远超常人的少年们,此刻都将视线投降了扶苏,等他做决断。 是北上一鸣惊人,还是南下甘居幕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四章 扶苏的战法 对港口的围攻进入到了第二。 在韩军依令出现在河面上之后,扶苏决定开始正式的攻势。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氤氲,刚被叫醒的昭军兵士们正在吃早饭。 早饭这个事,对于昭人来说已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对魏人来说,还是十分新鲜的,但这不影响他们吃得畅快。 作为突击手,弭在清晨的进攻之前额外分到了一块。 不大,只有拇指大小,但对于四五前还在路边巡逻的弭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美味了。 不同于不远处那位据说曾是魏武卒的寡言壮汉,弭被挑中做突击手,只是因为他长得看起来高壮一些。 那个据说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公子扶苏将他们这队伍的称号改名为突击手,但他们自个儿知道,自己实际上还是“敢死”。但能吃上,弭也觉得值了。 本就是吃兵饭的,拿钱卖命天经地义。 弭趁着嘴里味没消,赶紧啃了口锅盔。 虽然老乡之中有些流言,说昭人的扶苏公子是特意送魏人去送死的,但弭不信。 别的不说,谁家送死的上能有三层重甲? “安邑人?” 正啃得来劲的弭被边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未被唾沫润湿的馍渣趁机呛进了喉管,惹得他咳嗽不已。 问话的那人歉意地一笑,递上了水袋。 弭赶紧接过灌了几口,将馍渣顺下去后才发现原来问话的是那个魏武卒,没想到他声音如此洪亮,这或许也是他平里不常说话的原因。 “安邑人?”魏武卒又问了一遍。 弭点点头,“清平里的,你呢?” 魏武卒笑容中多了一分别样意味,“胭脂巷。” 只有安邑人能懂他的笑容,弭也跟着笑道:“老哥好福气。” 可不好福气么,胭脂巷可是所有男人的温柔港。 汉子抬头看了一眼昭人军官,发现他的注意力没在这边,这才以压抑的低声说道:“那个传言,兄弟听说了吗?” 前魏武卒的动作尽收在弭的眼底,心知他要说起的自然是那个传言,弭当下神色一冷,将水囊扔回给对方,转便走。 这时,昭人军官的目光才缓缓转了过来。 汉子没有回望过去,只是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退回了军阵中。 开战之前,如汉子这般在军中多有试探的人并不少见。 虽然扶苏对于这种类似于白色恐怖的控制手段并不喜欢,但在樗里偲提出后,还是同意由他安排下去,只是严令手段必须十分克制。 试探的结果,喜忧参半。 对于出安邑周围的魏人来说,因为离扶苏较近,受到的恩惠也最深,反而相比于出边郡,尤其是靠近北方的魏人,对扶苏更为认可。 而乡间的魏人因为损失最重,因此对于昭人,以及他们的代表——公子扶苏的观感十分不佳。 其实他们的损失更多是魏无忌的坚壁清野战术引起的。 但与魏无忌洗不脱自己“弑君”名声一样,这笔烂账,扶苏依然得背在上。 军中那个关于扶苏要让魏人送死的留言,并不是樗里偲安排传出的。相反,这个留言正是刺激扶苏同意樗里偲作为的主要原因。 主动送魏人送死,当然不是扶苏的打算,他还想凭借仁政,使得魏人成为他最忠诚的支持者之一呢。 但这并不妨碍扶苏安排魏人打头阵。 在扶苏心中,中国只有一个民族,那就是华夏。 什么魏人昭人,在他眼里都是同等的生命。然而为了保证昭人在这支军队中的绝对优势,扶苏不会傻到为了体现自己对魏人的照顾,就换成昭人上阵。 更何况,虽然扶苏一视同仁,但他也要照顾到昭人的想法。他们可没有扶苏这样的后世心。 不过,魏人当然也不是孤军奋战。 当弩车的绞索吱呀转动之时,经历过安邑之战的魏人都不由地喉头微动。 直到巨大的弩箭升空,狠狠扎入对面营寨之后,魏人才发现,当这样的战争利器位于己方阵营中,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事。 接连不断的巨响和烟尘过后,只有一面在陆上的港口大寨,被扎成了刺猬。 弩箭数轮激之后并未给港口守军造成太大的伤亡,紧紧缩在防御工事之后的魏人早已知道弩车的威力,没有人敢于露头。 但弩车的击原本就不在于杀伤,坚固的弩箭,只是为了给攀援而上的士兵提供“台阶”。 击鼓声起,还沉浸在方才震撼场景中的弭被后的同伴一推,才赶忙跟在了前人的后,在军官的指挥下抬起盾牌护住头顶,开始小跑。 以弭不多的战争经验,过一会儿就会有瓢泼箭雨落下,然后穿过盾牌的缝隙,给运气不佳的士兵造成伤害,运气不好的,还会被伤害到重要器官当场毙命。 而运气最差的,就是重伤不死,在哀嚎中痛苦死去。 然而等了很久,除了零星的声响,预料中的箭雨一直没来。 按照弭的估计,他们这一队此时应该跑过了中场,这会儿应该是箭雨声势最胜的时候才是。 弭小心挪开了一道缝隙,偷眼看去,才看到的确有箭雨不断划过天空。 却不是向着己方的。 初次上阵,扶苏怎么可能会忘记昭军称雄天下的兵种——弩兵? 自突击队冲锋开始,魏军箭手就被压制得没能抬起过头。 弩兵在五百米外就开始向港口的守军泼洒箭雨。 这样的距离下难以对着甲的军阵造成杀伤,但只是压制弓手,已经绰绰有余。 在初步试探出魏军程,以及反击力度后,扶苏大手一挥,弩兵阵果断前压,加强压制。 于是,在开始还能偶尔露头箭的魏军弓手,现在即便是被军官责骂,也不敢稍稍露头了。 短短数分钟,接近三万支箭就被倾斜到了可怜的魏军头上,还未正式接战,每个魏军就分到了十支弩箭的配额。 很多人都说,打仗就是烧钱。 但扶苏要让他们知道,大昭储君打仗,烧的是金子。 这就是,扶苏的战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五章 北境铁壁 “公子豪气惊人。” 这是甘罗客气的说法。 樗里偲就直接得多,“你怎么不干脆用铜钱把他们砸死?” 扶苏才不管樗里偲那没见过世面的酸溜溜言语,这种凭借绝对优势的“浪”,直让他大呼过瘾。 《英雄》里那般万箭凌空的场景,如今在自己大手一挥之下不靠着特效就重现江湖,这才是让人激动的。 至于那点浪费的箭矢,就当是扶苏付出的票价了。再说了,又不是不能回收。 相比于扶苏等人的轻松打趣,魏军那边可谓是被打了个心胆俱裂。 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金山盖脸的战法,在被劈头盖脸了个晕头转向之后想要逃跑,结果往后一看,却发现河面被封锁了个严实,无奈之下很干脆地投了降。 在扶苏意犹未尽的咂嘴中,守军纷纷将兵器抛出,然后大开寨门,跪了一地。 觉得自己军事天资惊人的扶苏摇头下了车,以甩手掌柜姿态道:“樗里偲去受降,章邯安排渡河一事。” 樗里偲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只看见扶苏真的甩甩手就走了。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擅长作战吧?”冯异苦笑不已,看着满墙满地的弩箭心疼。 “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不擅作战吧?”甘罗却不同意冯异的看法。 “愿闻高见?” 众人都是扶苏一手提拔到军机处的年轻人,平里打闹惯了的,对于编排公子倒是没了最早的心理负担,此时反而兴致勃勃。 甘罗笑得智珠在握,“此战,公子做到了我等此前百思苦想都想不到如何做到的两点。” 樗里偲原本并不在意甘罗的胡言,此时却也皱眉思索道,“你是说,投降魏军的忠诚,还有韩人的摇摆态度?” 甘罗给这位樗里子竖了根大拇指。 围拢的年轻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只觉得扶苏公子果然高明。 万箭横空的大手笔,不仅是震慑了对面的魏人,对于己方魏人的震慑力也不容小觑,这是威。 三层厚甲的保护,还有不惜成本的支援,这是恩。 恩威并施之下,魏人的军心就算是收拢了大半。 而这一切,都是在韩人眼皮底下做到的。 魏人能感受到的震慑,韩人的感受只会更深。 不但昭人组成的大军难以匹敌,连被加成了昭军“buff”的魏人都如此可怕,天下间还有能阻止昭军的势力吗?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李清在这里,一定会捧腹大笑,然后留下一个评语:“还是年轻。” 章邯没有参与这些闲出水的军机郎如何乱想,为前锋的他还忙着押解俘虏、整备战船。 俘虏其实很好安排。 只要在大军渡河之后,安排上部分船只和少数押解人员,让他们顺流而下,便可以到达陕城。 到了那里之后,自然有百里大夫会对他们做出安排。 改编为郡兵或许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出路,然而可能不大。 东魏还未平定,仍然有敌军份的他们,对于兵员名额接近饱和的西魏来说并不合适。更大的可能是被送回昭国本土,成为免费的劳力。 更重要的是渡河的安排。十万人的渡河可不是如同鸭子过河似的只管往前扑腾就行,渡河的顺序、渡河之后的警戒、渡河的时机、这几的天气,都是要考虑到的。 但这已经不是扶苏要考虑的了,他当下要做的决定,是渡水之后北上还是南下。 军议上未能做出的决断,最迟要在三内做出。 虽然渡船充足,但要完成近十万人的东渡,也不是朝夕便可的,于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扶苏便有了三时间。 这三,他需要尽可能地收集报。 无论是白起军、王贲军,或者赵魏的动向,对于扶苏接下来的决断都可能会起到决定的作用。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有疑问,始皇的命令是救援白起,那么扶苏在这里考虑北上是否有抗命的嫌疑。 其实战国时代的将领所拥有的权力和自主权,是后世无法想象的。 这从拜将台上,始皇对上将军的叮嘱与礼敬就可见一二。 主将对于军中将士拥有的生杀大权就不提了,即便在武将最没有地位的宋代,对于军中的这份权威,武将们还是能够保有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战前的战略规划,还是战后的治理地方,此时的一军主将都有绝对意义上的自主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主将所做出的任何行为都会被认可。 如果不能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将领在战后必定会被追责。 让扶苏举棋不定的,自然不是后如何向始皇解释自己的行军路线,而是因为魏军突然加强的封锁,这几从白起与王贲处传来的军都是断断续续的。 报的不足给扶苏的策略制定造成了很大阻碍,他现在应该无比怀念手机,或者是无线电。 如果这三内依然得不到前线的确切消息,那么即便是有再多的遗憾,扶苏也只得选择南下,首先保住白起军的撤退路线安全。 因为就如同董方在军议上所言的那样,站在大局的角度,此时过分行险是毫无意义的。 让扶苏和整个昭国都牵肠挂肚的白起,正哼着小调,啃着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腿。 午饭要吃好。 韩信盯着眼前的一整条后腿,眉头紧皱。 “吃完,不许剩。” 韩信眉头皱得更紧。 白起笑得更加开怀。 这个小子,近来是越来越沉闷了,逗他一下也好,半大小伙子整里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韩信勉强咬了一口,饱满的油脂瞬间就从他的口中爆开,扑鼻的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腔。 感觉似乎还不错。 又咬了一口,韩信对着满嘴是油毫无吃相的将军道:“章邯哥去安邑,不是你安排的吧。” 并非问句。 白起瞪着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叫老师!没点尊师重教的样子。” 两人各自抱着啃了一半的羊腿对峙良久,韩信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老师……” 白起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解释道:“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不可能提前安排。” “我想也是。” 白起眉头微挑,却没有对此发火,“充分利用已有的条件,化被动为主动,是每一个杰出将领都应有的素质。” 韩信点头沉思,又毫无所觉地啃了一口,“老师要吞下魏军。” 这同样不是一个问句。 这小子成长得好快,白起再一次稍稍惊讶,以考校的语气问道:“何以见得?” “首先,老师进军长平,截断两军合流。”韩信面上得色一闪而逝。 “其实长平此刻并不重要。” “不错,赵魏两军并无合流必要,李牧之所以要做出合流动作,更多只是一个分散我军视线与兵力的幌子而已,不过很快就会变得重要起来了。” “当我进军……” “野王!必须进军野王。” 白起含笑点头,示意韩信继续。 “魏军此时看似对我军保有兵力与地理上的优势,但其实都如建在沙地上的城池一样,稍有震动就会崩毁。” “王贲。” “不错,王贲将军的确令我刮目相看。”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了,白起稍稍有些头疼。 韩信一无所觉,双眼微闭,两手在面前无形的地图上挥舞,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这就是接下来的第二步。 “野王城小,但却是魏军补给的重要节点,野王被下,意味着魏军的补给线立刻就会在被王将军遮蔽大半的况下陷入瘫痪。 “到那时,急于突破封锁的,就不是我军了。但魏无忌所能选择的突破线路却只有一条。”脖子微微扬起,韩信的油手向北略略一推,“长平!” “为何不能向西,西魏主力尽出,此时安邑几乎是一座空城。” 韩信笑意更盛,“扶苏公子会堵住魏军西去路线。” “你如何能确定扶苏一定会出现在……” “曲阳。只有曲阳,才是最稳妥的,保护我军撤退线路的方式。” “为何扶苏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 “这就是老师下在前面的第三步了。老师以为,我没有注意到最近几军中发出的,越来越少的军报吗?没有足够的报支持,公子不可能冒着我军覆没的风险去博取可能极低的军功的。” “那么,此战的关键点就在于……” “长平!准确说是司马靳。他必须要扛住赵魏两国的全力攻击而坚持到我军对魏军的战略合围。” 白点头,看似毫不在意地道:“你还不错。” 若是以往,得了难得夸赞的韩信早就沾沾自喜了,此时的他却愁眉不展,“司马靳,足以担当此任吗?” 白起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他的平北将军职位都是靠爷爷得来的吗?你以为当初大王为何要让他与我一起突袭荆门关? “要论机谋百出、攻击不备,当然不是司马靳的长项。但若论守城守关,田单都未必能及得上他。我大昭的北境铁壁,岂是浪得虚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六章 糖糖与老七 “我叫海棠,你可以叫我棠棠。” 还未等姜崇发问,眼前佳人便笑语嫣然,自报了家门。 烟尘女子,果然都是如此大方吗? 姜崇俊脸微红,在周围好友的起哄中扭捏回道:“姜崇,姑娘可以唤我老七,因我在家中排行……” 海棠姑娘此时却被另一位欢主引走了。 还没能说完的言辞就这么卡在了喉中,姜崇略有懊恼,只是气愤还没酿成,就被佳人回眸的歉意一笑打破了。 于是,临淄倚竹居便又多了一位常客。 姜崇姓姜。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姓姜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齐国,尤其是临淄,姓姜,总会引起一些注目和猜测。 田氏代姜之后,姜姓便彻底淡出了齐国,仅存的几户也与姜齐的姜扯不上关系。 姜崇明面上便是如此。 实际上,长辈自幼给他灌输的想法,都是重夺王位。 姜崇对王位没有兴趣,他喜欢歌赋,喜欢风月,喜欢,糖糖。 他总是偷偷在心中将海棠的棠改成饴糖的糖,仿佛只要这么念着,心中便有了甜意。 海棠是昭国的谍子,第三次见面时,他便知道了。 后来,姜崇也加入了黑冰台。 有几分是为了家国,有几分是为了佳人,姜崇理不清,也无意理清。 家国? 每每念及于此的姜崇都会在心中冷笑。 姜氏早已无家无国。姜崇的家国不在齐国,更不在昭,此生他都从未想过要有家有国。 直到遇到她。 姜崇曾经想过,两个绝对无法以真身走在阳光下的人,或许足以构造一个家。 突然的凉意将他惊醒了过来,抬手将脸上的几滴雨水随意抹去,姜崇努力挣扎着坐起身子,喘匀了气后借着透过屋顶缝隙的微弱月光开始仔细查看自己的伤势。 腹部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但口中一阵强过一阵的渴意一直提醒着姜崇,失血过多的他此刻急需补水。 又有雨水从缝隙中落下,望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势,姜崇干白的嘴唇颤抖着撕扯出一道裂口。 …… 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愈发衬托得地牢中的fbài气味刺鼻难忍。 但对窦布来说,无论是地牢中的味道,还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和焦糊混合而成的气味,都毫无差别。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姜崇去哪儿了?” “我不知……啊!” 窦布微笑着将烧红的烙铜又印在海棠白皙的肌肤上,“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真的想知道姜崇的下落。” 放下烙铜,窦布将保养得光滑细嫩的手指欣赏般地划过自己方才完成的“杰作”,“你听说过炮烙之刑吗?” 海棠只觉得被对方接触过的肌肤如同被毒蛇舔过,她颤抖着想要去躲,但是被牢牢绑在刑具上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没有得到回答,却并没有影响到窦布的愉悦心情,“我改良了纣王粗糙的刑罚,可惜大王一直不准使用,让人引以为憾。好在如今为了社稷,大王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真的不知道,姜崇的去向。” “我说过,我不在乎。”窦布拿过丝绢细细擦拭着手指,“将她绑在柱上。我只想知道,稍后你身上烙印的图案能否让人满意。” 雨停了。 补充了少许水分的姜崇感觉体力也恢复了少许,他挣扎着站起身,仔细认清方向后,继续向北而去。 天亮了,他要回临淄。 还未靠近城门,姜崇便被连夜追杀他的齐王卫队围了起来。 姜崇没有去看身周早已出鞘的刀剑,他只是拖着步子,迟缓却坚决地向前走着。只要他能尽快赶到使馆,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让开!让开!” 又一队衣着华丽不输齐王直属卫队的兵士强行将姜崇身周的包围圈撕开。 敢于正面冲撞齐王卫队的,临淄城中只有一人。 “奉丞相令,任何人不得阻止姜崇入城,违令者斩!” 昭国使臣用了多大代价从相邦后胜手中买回自己的命,姜崇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每耽搁一刻,海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王军心有不甘,但面对人数远胜的丞相亲卫不敢造次,只能愤愤然让开道路。 一袭黑衣挡在了姜崇身前。 姜崇怒目看去,却见一个独眼女子冷冷盯着自己,眼中的冷意却似乎包裹着别样情绪。 姜崇认得此人,海棠的,也是他自己的顶头上司。 “救……”姜崇沙哑的声音从喉间嘶吼而出。 嬴玉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东西呢?” 姜崇眼中的怒火一闪而逝,却未敢耽搁,从怀中紧贴着肉的秘袋中拿出一支做工精美的簪子,递给了对方。 嬴玉迅速伸手想拿过簪子,却发现姜崇死命握着簪子不放,只狠狠瞪视着她,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海棠已被接回倚竹居,但……” 嬴玉还未说完,方才还被姜崇紧握在手心如同珍宝的簪子立刻就被他弃如敝履,仿佛没有听到嬴玉的后半句。 嬴玉看着姜崇蹒跚的背影片刻,对身边下属吩咐道:“派人跟着他。” 属下领命而去,嬴玉并未停留,粗略扫了一眼簪中藏信的内容,面色不变,将还沾染着血色的簪子收入怀中,上马绝尘而走。 怀中这份用无数钱财和性命换来的情报,必须立刻送到咸阳。 齐王欲以砀郡三百里之地结盟楚国。 田建这是要玉石俱焚。 若砀郡三百里归楚,就意味着齐国将彻底放弃临淄以南几乎所有的土地,甚至就连目前还有一半握在手中的薛地也会拱手让出。 付出相当于齐国半壁江山的代价,田建只为了结盟楚国而已吗? 嬴玉不必考虑情报的意义,她所要做的,只是如何要在群敌环伺下穿越整个中原,将情报送往咸阳。 离开临淄地界后,嬴玉身边的岔路上突然出现了十位一人三马的黑衣骑士。 并无寒暄,这些骑士便自觉将嬴玉护在了中央,马蹄隆隆中,前行速度丝毫未减。 他们要以这样的速度一直狂奔,直到咸阳为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七章 想想张良怎么做 扶苏等人是第二波渡河的。 首批渡河设立营帐的,是以昭人骑手为主的斥候军以及设立大营作为渡河基地的工兵。 斥候军的作用有两个,第一自然是要在主军,尤其是扶苏渡河之前,尽量探索对岸的地形等况。 第二点就是要保护工兵的作业,尽快将营地立起来,以保护接下来的渡河。 斥候可不仅仅是探索敌之人那么简单。因为要在敌不明的况下探知敌军动向,斥候很容易就会陷入敌军大范围的包围,以少战多是常态,因而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对斥候来说是必备技能。 因此,斥候军的实力,往往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最强战力,相当于后世的特种部队。 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报告,这两个工作都完成的异常轻松。 魏人在港口失守后,似乎完全放弃了在对岸阻止昭军渡河的意图。除了零星几个着魏军军服的骑士以外,斥候的探索范围扩张到二十里后还没有见到敌军大股部队的迹象。 就连那几个魏军骑士,一见到昭军出现也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几乎不像是来监视昭军动向的,直让人觉得是迷了路。 扶苏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传令斥候将侦查范围扩张一倍到达四十里之后,立刻通令全军按着计划开始第二波渡河。 汾水水面宽阔,水流的流速不快,因此少了很多颠簸。 与扶苏想象中不同,为了尽量走直线,渡船的船头并不是直对着对岸,而是与水流方向成一个钝角。 如此一来,在水流的推动下,渡船反而可以走过最短的路线到达对岸,而不会被冲到下游去。 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韩人船夫们的熟练作,扶苏并未将注意力过多分散,又转过头对站在后的冯异继续问道:“因此,燕国虽有秦开为将,仍被匈奴步步近了蓟城?” 冯异点点头,然后发现公子问完话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又出声道:“是。秦开毕竟年迈,又因为燕军新败,军心士气极低,即便是秦将军也只能放弃燕国北疆大部分无险可守的平原,将兵力集中在几座坚城中。” 蓟城,大致位于后世的北京地区,是燕国的王都,位于东北平原之上,在平原上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的确难以对抗胡人来去如风的骑军。 燕军打不过匈奴,并不出乎预料,除了燕军一贯的弱旅印象外,也因为燕国是七雄中唯一一个长期打不过胡人的中原王国。 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就是因为燕国被胡人打得几乎亡国。 当然,这么说稍微有失公。 因为当时受到胡人亡国威胁的,远不止是燕国一国,连孔子都说过“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由此得见,当时的整个中原王朝都是对胡人的威胁如芒在背的。 但是谁让燕国是其中最出名的呢,毕竟是七雄之一,这就被记下了。 燕人可能有所不服,毕竟给外族欺负得很惨的七雄还有一个。 那就是昭国。 前文也提过,大昭开国之初,接连数个国君都是死于与西戎的战场上的。这还不够惨? 但是昭人被欺负过之后没怂,最终还是在戎狄的包围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灭亡西戎三十余国而终成霸业。 可是燕国直到被王贲灭国,在面对北胡时的战绩,除了秦开的“辟地两千里”,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了。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燕国人的个人战力绝对是排的上号的,燕国也不乏技艺惊人的游侠,要不荆轲也不会在离开魏国之后去往燕国。 但是燕人给中原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稍微有点志向的人都不愿意参军。 这些人用韩非的话来说,就属于“五蠹”中的“带剑者”,是需要国君极为警惕的一类人。 但是燕国国君历代都有些游侠气,自己都梦想着仗剑天涯,哪里有意愿去约束民风。于是数百年来,燕国人的游侠气越发盛行,而燕军的战斗力相对的就一泻千里了。 扶苏盯着起伏不定的河面,在心中对燕国又腹诽了一通,但对于燕国的消息其实并未上心。 燕齐的大战已经结束,即便燕国此时被匈奴打得如何凄惨,也不至于被不善于攻城的匈奴真的灭了国,顶多是在败于齐国之后再多伤点元气罢了。 对于昭国来说,已经失去仅有的一点利用价值的燕国,根本不需要过多去考虑,扶苏转移话题道:“齐楚之战,可有变动?” 冯异早已将报都铭记于心,再也不用随时翻动军报,闻听公子问话,立刻就回道:“楚军前锋停在了莒城一线,主力正在全力围攻琅琊。” 楚军进展放缓了很多,但也并不可疑。 北线作战胜利之后,齐国可以集中力量对抗楚国的北侵,而且莒城城防坚固,曾经扛住了乐毅五年的围攻,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如今全力围攻琅琊,也是希望从东线打开齐军防线的一步妙棋。 然而……张良这个名字还是让扶苏心中微微异动。 对他人而言绝对算是妙棋的一步,对张良而言也是如此吗? 扶苏搭在船帮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板,心思沉浸到了齐楚战场之上。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大破僵局呢? 战争的艺术,就在于以强攻弱,那么楚国强于齐国的点在哪里呢? 首先跃入脑海的,自然是兵力。 楚国的兵力莫说是齐国,连同大昭在内的天下诸国一想起楚国的百万大军,就没有能够不脊背发寒的。 但兵力再多,全部拥挤在莒城之下也毫无意义。 单位地域上兵力的过饱和,对于战争的胜负影响极为有限,张良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为了发挥楚国的绝对优势,应该如何? 很简单,扩大战线。 攻打琅琊,就是楚军扩大战线的一步。 那么,仅仅是围攻琅琊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 但是陆上能够作为军事目标的地点就那么几处,只要齐军将兵力在重点上布防好,楚国就只能将重兵都拥挤在一处,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来。 琅琊不够,再往东呢? 再往东就是大海了。 那么楚国胜过齐国的第二点是什么? 水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八章 守门人 夜幕西垂之前,今日第四波,也是最后一波渡河的兵士也从船上下来了。 他们还不能立刻休息,而要先去接替之前担负防守责任的同僚。 今日是魏军半渡而击的最好时候,然而随着大寨立起,守军也已齐备,如今要趁着昭军前军渡河立足未稳来攻的最后机会也已失去。 如此便算是顺利渡河了。 扶苏稍稍放下心来,看来魏军在失去港口后的确放弃了在汾水之畔阻止昭军援兵的打算,这让有些摸不透魏军主将,公子无忌的想法。 魏军虽然目前还占有战场的主动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因为昭军留在韩地的兵力不足而已。 只要扶苏援军加入战局,魏无忌此刻的那点优势立刻就会荡然无存。 如果要扶苏来指挥,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援军死死挡在汾水以西,不可能就这么让对方顺利东渡。 围点打援,重点在于打援,不打有什么意义? 诱敌深入吗?就魏军目前在故韩国土上实际掌握的那薄薄一层占领区,哪里来的战略纵深供魏无忌诱敌? 从白起军传来的情报依然模糊不清,除了白起将要尝试突围之外,其余情形都如云里雾里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敌友动向全部不明,扶苏便只能选择按照既定战略,先攻占曲阳为白起军保证退路。 王贲处给出的军报倒是一如既往地明朗,魏军的大致动向经由王贲的整理而跃然纸上,几乎不需要军机处重新整合。 根据王贲的情报,轵关到轩辕关之间的大片韩土,都在魏军与韩军的相互割据拉扯中乱成了一锅粥。 王贲用兵出色,但是手上的兵力实在有限,而且韩军的真实战力虽然不弱,但是军无战心,在面对魏军时往往会将优势拱手让出。 不过王贲本身的目的也不在于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甚至吃掉魏军,他要做的只是牵扯住魏军的注意力,为白起分担压力而已。 就这个任务而言,王贲完成得可谓惊艳。 韩军对于魏军腹地的袭扰,已经不只是牵扯了魏无忌部分精力,甚至让他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魏无忌掌权的方式可远称不上光彩,如今依靠自己多年来的积威,他还勉强压制得住越来越甚嚣尘上的抱怨,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抱怨发展成叛乱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朝中理应为魏无忌分担压力的魏王敞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雪中送炭,魏敞只是命人严密守住大梁周边不被韩人的散兵袭扰,对于雪花般的各地求援视而不见,对如潮般的弹劾奏章同样留中不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魏敞在等。 那么他在等什么? “等我死而已。” 大战如火,本应在前线指挥大军的魏无忌此时却在山巅平台上,陪着一位老者喝酒聊天。 为对面的老者又斟满了刚刚空下的酒爵,魏无忌的神态之间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他人的故事。 这位老者便是给了刘邦等人盘缠的信陵君府看门人。 老者没有去看给他斟酒的信陵君,而是随意夹了口菜放入口中,仿佛名满天下的公子无忌给他斟酒,不过是理所当然。 侍立在旁的壮士朱亥信手提着大椎,对此也并无反应,一点没有当初一言不合就要椎杀大将的作态。 老者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菜肴,霜白的胡须与眉毛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轻轻跳动,良久才回道:“你行事总是不爽利,才有今日之患。” 仿佛教训后辈。 对于老者毫不留情面的教训,魏无忌并无变色,他当然知道老者对于他的作为不满已久,然而横亘在他心中的那道关口,不是济水那般说渡就能过得去的。 因为父亲的关系,得以敬陪末座的李放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父亲与平原君在此,恐怕也不敢对信陵君口出这般言辞。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事已至此,侯生如何教我?” 老者不紧不慢地端起方才满上的酒爵一饮而尽,哂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教你?” 这下就连朱亥都有些急了,虽然不敢造次,仍是抓耳挠腮不止。 魏无忌却毫无急色,又给老者满上,“侯生不远千里从大梁一路来此,总不会只是为了看无忌兵败自裁的。” “还知道自己必败,公子总算没有笨到针石无灵。” “无忌用兵不及白起多矣,治政不如扶苏远矣,如今遭逢两人围攻,如何能不败?” 李放眉头紧皱,信陵君说自己用兵不如白起,这他是信的。毕竟那位是父亲都视为一生之敌的大昭军神,但是扶苏不过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辈人,如何能得到公子无忌如此的追捧? 被称作侯生的老者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了句仿佛毫无瓜葛的话:“公子可知,老夫为大梁守了三十年的门,又为信陵君府守了十年的门,有何所得?” 原来只是个看门的?李放对于这位神秘老者的兴趣立刻大减,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桌案上的美食美酒上了。 魏无忌没有急着回答,沉思良久后才道:“看人?” “不错,若论看人之准、识人之明,老夫自认天下第一。”说到此处,老者不知为何顿了顿,突然想起了当日那群前来拜访的,如同乞丐般的同乡人。 老者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豪杰之士同出一地。“魏敞此人外宽而内忌,性格不似其父,却似其祖惠王。” 魏无忌并未点头称是,更未插嘴,只等着老者继续说下去。 “只要公子一日掌兵在外,都不必担心魏敞会从背后下手,但只要公子一旦回到大梁就必然会以一方身死告终。而以如今公子不复往日的威望,必然凶多吉少。” 看着魏无忌依然笑容不变的那张脸,老者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魏无忌取而代之,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对策,“放弃赵韩,全军东归。” 李放立刻拍案而起,对老者怒目而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一九章 历史的惯性 从东边来的云,将雨水浇了下来。 这场从下午便开始,直到天黑后越下越大的大雨目前看来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雨幕倾盆,混合着如墨的夜色,将可见度压到了最低,即便握有防水的火把,穷极目力也看不到几步之外。 在这样的天气中巡守当然是苦差一件,故而在以往,只有营中最倒霉或者最不受待见之人才会分到这样的活计。 但在如今的扶苏军中不是这样。 早已明文宣扬的出勤表将守卫之责按着期时辰,毫无偏私地分到了每个人的脑袋上,谁都躲不过。 感谢昭军详尽到让人咋舌的花名册,扶苏没用多少精力就完成这项举措。 于是因果就反了,以往只有最倒霉的人会在大雨天巡守,而如今在雨天巡守的,才会被认为是最倒霉的了。 听着雨水不断拍打在帐篷上粉碎骨的声音,扶苏在处理着政务。 这是扶苏停留在汾水大营的最后一,明放晴之后,大军主力就要继续南下,只留下少数官兵守住大营与渡口的安全。 于是今夜是扶苏难得的,能够有充足时间处理政事的夜晚。 即便是有军务在,西魏的重要政事仍然要经扶苏之手,或者至少要由他过目。 幸亏考虑到自己不可能在远离安邑的况下进行详尽的远程纵,扶苏将大部分的权力都委托给了百里大夫,因此那些琐碎的事务就不必他再亲自批阅了。 百里俜的政报,文如其人得细致入微,让扶苏即便人不在安邑,依然对西魏大体状了如指掌。 流民的安置是与粮食运输相同的头等大事,两件事都在百里大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目前,安邑、少梁、陕城三大粮仓都已储备了足够应付到来年开的粮食,西魏整地的粮价也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甚至个别地区因为市场的信心回升,降到了接近大昭本地的水平。 因为平准仓的存在,大昭的粮价一直以来都是各国中最平稳的。 如此先进的经验没道理不学习,扶苏在回执中先是大力肯定了百里大夫等人为平稳粮价做出的杰出贡献,然后提出要在西魏上建造平准仓的意见。 这也可以作为安置流民的一个手段。 暂时无法务农的流民在回到当地后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工作机会与收入来源,游手好闲之人历来都是动乱的根源。 自扶苏接手政务以来就上马,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整顿道路、水道等大工程也是应对流民的一种方式。 平准仓的建设暂时看不出直接的成果,但在来年秋天将仓廪灌满以后,就能看出作用了。 如前所说,有了高层的高度关注,以及充分的宣传和强制力量,流民们在安邑城下蹉跎了小半年后,终于逐渐回到了原址。 这让提前得了安邑多次警告的各地守备如临大敌。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因为魏无忌突然进军而导致西魏稍微有些波澜,但总体而言人们的绪还算稳定。 一方面扶苏的仁政措施结合魏无月的份带来的宣传效果,使得魏人对于被昭人的统治没有了最初的强烈抵触。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当安邑城下昭军无敌于世的大气魄,经由经历过战事的魏人之口迅速传遍西魏,令大众普遍对魏无忌的获胜不抱希望。 军机处对此的判断很清晰:至少在魏无忌攻入西魏土地之前,魏人不大可能会有成规模的反叛行为发生。 在政报的后半段,百里俜还提及了朝中对于西魏后行政划分的初步定策。 咸阳的观点认为,应该将西魏与南韩一起,划分为河东、三川、颍川三郡,这样的划分是结合了地理与政治因素综合考虑的。 如此划分,函谷关就不再位于西魏政治辐下,而是被独立出来后由咸阳直接管理,而且魏韩各有一部分被切出来重新融合,也有助于遏制扶苏在魏地如同土皇帝的权威。 同时魏韩一体化,也有利于进行地方守备,同时加强中央的直接管理。 扶苏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他从没想过在这个大昭国力上的当口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能够保持在魏土上的隐形权威,已经完全足够了。 何况如今借助着行政划分,扶苏还能将自己的权威辐到故韩,得失如何还在两可之间。 自那黑色裂变之后,扶苏心中瞄准的,只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区区一个西魏名义上的帝王,有何意义? 但没有异议,不代表扶苏会拱手全盘让出自己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底”。 无论如何,以安邑为首府的三川郡的郡守,必须要由自己说了算,而且这个人选是现成的。 即将成型的三川郡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实力,在中原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掌握了三川郡,就等于掌握了东来北往的九省通衢之地。 而作为交换的,是扶苏对于咸阳政令的全力支持。 否则,一个阳奉违的“土皇帝”,是足以让始皇都头疼的。况且目前形势下,始皇也不可能将负救援重任的自己免职。 想到此处,扶苏心中微微一动,如今的自己,居然胆敢跟父王讨价还价了?难不成真是久不在父王边,子也变野了。 笑着驱散脑中突然萌生的念头,扶苏开始提笔给父王写信,当然是用十分恭谨的态度。 讨价还价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扶苏真的心里没点数,即便如今或许没有大事,却很可能会被秋后算账。 写完一封几近阿谀的酸词,扶苏隐晦地将自己的小算盘藏在其中,想必以父王的睿智,一定看得出来。 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措辞,扶苏看着自己如今早已登堂入室的文墨,满意点头,将其封装了起来。 虽然书法还比不得李斯那样的大家,不过至少不是五年前那种几近文盲的水准了。 处理完公事,扶苏稍稍伸了个懒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打开了家信。 信自然是无月写的。 信中没什么主旨,无非是今吃了什么,昨游玩了何处的流水账,尽是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随言语。 读着读着,扶苏仿佛看得到一个穿行于花海的精灵,为他哼着不知语调的曲子。 虽不解其意,却不妨扶苏将心绪短暂放松,随着她徜徉在花海小憩一番。 在信的最后,或许是被魏无月强着的,赵灵儿也落下了三个字:祝安好。 放下信件,扶苏心中五味陈杂。对于赵灵儿的安置定位,扶苏如今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或许今后也难以有个能够让自己照本宣科的章程出来。 这种男女之事,真的可以同处理政事一样强行分个一二三出来吗? 还未想好如何回信,就见帐门被人粗暴推开,清冷的雨丝夹杂着将官训斥士卒的吵闹声从那人的侧借着冷风席卷而入。 来人甲胄俱全,却是本应在今就出发,然而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前锋主将章邯。 章邯大踏步近前抱拳行礼,向扶苏禀报一个还乎着的重大消息。 “赵括领齐军,李放领魏军强攻长平,目前战况不知。” 扶苏对于两个赵人领着别**队并未在意,只是在咀嚼着那个熟悉的地名。 为何又是长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零章 攻防之能 瓢泼的大雨,给守城的昭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昭人最强大的守城利器——弓弩在这样的天气下完全丧失了往的杰出效果。被雨水打湿的机括难以上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雨幕遮挡,弩手根本没办法进行基本的瞄准。 看都看不清,怎么瞄准? 幸亏有司马靳此前的再三严厉训诫,值守的兵士即便在如此的天气下也并未偷懒,长平才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魏军一攻而下。 在守将司马靳的鞭打和怒喝下,昭军总算险而又险地在另一边也遇袭之前将当面的魏军先头部队强行赶下了城。 但这还没完,借着夜色与雨幕的掩护下摸到城墙上边的不止是魏人,还有不知怎么绕过了上党,赶来与魏军齐攻长平的齐军。 齐军?司马靳得知这个消息后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得了绝症。 田建这个小崽子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学乖的吗,真以为自己的王位有多稳妥? 躲过了从暗影里杀出的一根长矛,司马靳在亲卫的协助下奋力将对方连人带武器一并推了下去。 “将军,东门有残兵自称是平守军,被魏人攻破了城池后前来避难,请将军开门!” “不许开门!” 司马靳狠狠拒绝,敌军只从南北两面攻击的状本就让他心中警惕,如今在军不明之下,经验老到的他更不可能随意信任黑夜中无法证明自己份的陌生人。 即便对方真的如所自称的那样,也得等到明早再说。 黑暗之中交通不便,司马靳没法确认此前留有少量兵力的长平周边几座小城是否已经遭了围攻,还是已经沦陷,此时他只能紧守住城池,坚持到明才能派出信使和斥候去探知报。 “将军,西门也出现了……” 司马靳不胜其烦,怒吼道:“传令各门守军,即便白起现在叫门,也让他给我等到明早!” 这个夜晚即便有再多的求援,难辨真假之下,司马靳也不可能派出援军,更不可能开门放任自称的败军入内。 “让弩手上望楼,就给我朝着城墙根随意漫,不用担心误伤!” 弩兵的攻击虽然在雨夜之下杀伤大减,也依然给攻城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不知何处来的致命弩箭,对于抹黑攻城的军卒来说,是不小的心理压力。 “推杆!上推杆!不要搬礌石,全部上推杆给我把云梯推下去!” 在这样的天气下,司马靳不信两军能把重型攻城机械推到跟前来。 他当然是对的。 长平周边的道路可不如安邑周围那样被压制得十分瓷实,大雨一冲,又被大军踩踏之后,立刻就是泥泞不堪。 除了能够勉强用肩扛的方式踉跄着搬到城下的云梯,无论是准备了长久的魏军还是远道而来的齐军,都没法在此战中运用别的攻城器械。 在司马靳正确而及时的命令下,昭军很快稳住了阵脚,逐渐占据了上风。 在昭军撑过最初也是最凶猛的一个时辰的攻杀后,魏军和齐军的攻势终于都显然地弱了下去。 雨夜突袭,重点就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被叫破之后的强攻虽然一开始在守军震惊之下略微占了些优势,但是很快,昭军明显胜过一筹的战斗力在防守中的优势还是压过了对手。 毕竟,大雨阻扰了昭军的远程力量的同时,也给进攻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在这样的道路况与恶劣天气下攻城的士兵,抵达城下时体力就已经损失了大半,一开始的气势过去之后没能一鼓而下的攻城方立刻就落了下风。 赵括心中惋惜,但还是传令鸣金了,他看得分明,如今的强袭已经失败,在城头拉锯并不利于士气已泄的齐军。 司马靳的谨慎也让赵括利用败军赚取东西两侧城门的计划流产,如今已经得了周边几座重要据点,得了大便宜的赵括并不想继续做无谓的牺牲。 只要围而不攻,赵括相信断了粮草后勤的长平指可破。 那边闻听齐军撤退,早有退意的魏军也在李放心有不甘的军令下彻底撤了回去。 到了第二清晨雨歇,司马靳立刻就从各门放出了无数哨骑,探听昨夜遇袭的结果。 随着报越来越多,司马靳的眉头也越皱越深,显然目前形势大为不妙。 即便司马靳再三叮嘱,轻敌大意的几座小城与护卫大营,还是被突然袭击的齐魏两军攻破了大半,只有零星几座还在昭军手中的小城散落在长平周边,寥作护卫。 但实际上,不能连成一片的防线,已经无法阻止两军对长平直接的威胁,司马靳在一夜之间便从稳如泰山落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 没了外部的支援,长平就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而困守孤城,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田单能够守住即墨五年,那是因为即墨本就是齐国大城,无论是军械还是粮草都十分充足。 但长平城小,昭军实际在此处开始驻扎也才几功夫,军中的粮草只够一月开销,至于军械就更为匮乏了。 而且司马靳心中清楚,白起主军的帮助,在短时间内是不用指望了。只能希望白起那边的进展顺利,能够令魏军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然而实际上,白起的进军从一开始就不顺。 突然来临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倒也罢了,为什么野王周边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严阵以待的魏军? 白起挑眉震惊不已,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魏无忌的本事?一向不以用兵之能示人的公子无忌,竟能猜得到自己的用兵方略? 初次试探交锋之后,白起从士卒的口中得知,对面魏军的守将竟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这就更让白起啧啧称奇了。 魏军的主要将领就那么几个,没听说有这么老的啊。 待到打探清楚对方此前只是个守门人,白起在称奇之余也对这人提起了一些兴趣。 “此人名叫侯赢,人常尊称其为侯生,原是大梁看门人,后受公子无忌礼敬而尊为食客,但其人入府之后也不曾有过任何事迹流出,只又成了信陵君府的看门人而已。” 这可真是不知彼了。 毕竟一个从无事迹的老头,白起再如何也做不到知彼上。此一节,只能算是对方占了些微弱优势,谁让白起早已名传天下呢。 之所以说是优势微弱,就在于白起明白,自己不知对方,对方却也未必能做到“知己”。 将领所言的知己,是要对己方的军心战力了熟于心,一个此前未曾领军的老头,即便再是天赋卓然,也必不可能在短短时内就对手下兵士如臂指使。 白起所料的当然不错,侯生的确做不到对手下官兵的“知己”,但是他也不需要做到如此细致。 侯生有识人之明,他所需要知的,仅仅是几位高级将领而已,只要能够指挥这些将领发挥出自己的才干,对他而言就已足够。 “白起自统军以来,用兵之巧思,总给人其善用险计的印象,然而我观其人用兵之道,只在一个‘稳’字。” 这是侯赢给白起的评价。 这与白起的一生之敌——李牧的评价可谓如出一辙。 同样,这也是侯赢猜出白起将要兵犯野王的原因,因为要稳妥地战胜魏军,没有比断绝粮道更好的方式了。 但是侯生不知道,他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个白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一章 公子示威 前往曲阳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章邯的前锋遭受到了魏军坚决的阻击。 曲阳守军并没有等在坚城之中被动等待昭军兵临城下,反而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出动出击。但他们吸取了安邑之战的教训,并没有头铁地跟昭军继续野战,而是在三十里外于道中设寨而守。 这也可以理解,恐怕安邑之战后,再没有任何国家的任何将领敢于跟昭军正面野战的了。 昭军正面野战无敌这个概念,借由十万魏军的鲜血,再次明明白白地印在了列国人心里。 有得有失。 有得的一点在于日后昭军能够轻易选择用兵路线,但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日后昭军恐怕再也得不到一战而下的轻松机会了,此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攻城战,比如此刻章邯面对的这样。 在尝试攻寨两次未果之后,没有合适攻城器具的章邯放弃了迅速攻破营寨的想法,一方面将大寨严密围住,一方面派遣了少数斥候越山而过,尝试探明敌军虚实。 此前渡水之时没有进行太过激烈的阻挠,为何要在几日之后于道中设寨坚决反抗? 在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引起了章邯的关注和猜测。 催促与等候后军将攻城器械运上来的期间内,章邯也没闲着,攻寨的第二日晚间便诈做中计,引魏军劫营之时反攻敌军大寨,一举攻取了此前屡攻不下的营盘。 然而章邯还没能得意多久,探报回来的消息让他头疼不已,连夜将情报又命人递送给了后方正在抓紧赶路的扶苏。 扶苏在接到消息后也咋舌不已,再三确认情报无误后,立刻召集众人前来马车上,议论起魏军意图来。 这架由苏梦泽专为扶苏出行而定制的车厢内部十分宽敞,足够五六人在其中伸展拳脚而不会觉得局促。 并且扶苏还偷偷使用了减震装置,使得辒辌车的颠簸大为减缓,舒适度提高了数个档次,远超始皇的座驾。 “三十里之间立寨二十余……”第一个发言的依旧是樗里偲,此时就连一向言辞犀利的他说起魏人的举动也有些磕磕绊绊,“魏军这是……这是要拖延?但他们在拖什么?” “还不止如此……”冯异将前方最新送到的军报送给扶苏过目,“据斥候消息,魏军前方营地之后依然不断有工兵往来,似乎立寨之事还仍在继续。” 还要继续立寨?魏人这是在玩塔防吗! 扶苏对于魏军的“怂”头疼不已,不就被安邑之战打疼了么,就这么丧失了骨气也太可耻了些。 “魏军原本的作战方略应该是要引诱我军深入然后伺机围攻的,如今为何却要阻止,是有何变故吗?” 没人能够确切地回答董方的问题,情报不足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比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虽然不知魏人的根本目的在何处,”甘罗也接口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魏军是想要将我军滞留在此地。” 王翦的教诲言犹在耳,既然知道敌军目的是什么,就要想办法让他们无法达成目的,扶苏稍稍推开车窗,向候在马车外的传令兵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躬身听仔细后抱拳告辞而去。 等到扶苏关上车窗转回头来,樗里偲代表军机处几人问道:“公子方才下了何令?” 扶苏并未向心腹们隐瞒,“没什么,只是传令让军士注意问询附近的樵夫乡民,看看有没有能够供军队通行的小路绕过去。” “此等事,由韩人去做或许好一些。” “嗯,我就是这么吩咐的。” “公子思虑周详。”众人纷纷躬身赞扬。 听得多了,扶苏现在已经不会为这等“马屁”动容了,“此外,白起军的动向必须给我打探清楚了。冯异!” 冯异起身,“公子吩咐。” “告诉斥候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必须将白起的动向探明。我只给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若还探不明,就都给我退休了回安邑填沟去。如此一问三不知的斥候,要来何用?” 扶苏脸上并无太多的不满之色,但是语气中的怒意让车厢温度将了好几个点。 冯异冷汗淋漓,知道公子对情报工作的不满已经接近了顶峰,“唯。请公子放心。” 随着这道满含警告的军令下发,不止斥候军,整支大军的气氛都为之一紧。 一直以来,贤公子的治军都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又因为扶苏大力提升军人待遇的事情广为流传,这在为扶苏带来了军中无数好感的同时,也难免使得受扶苏辖制的兵士们有了些怠惰情绪。 倒不至于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不过兵士们愿意为扶苏效命,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恩”,但这远远不够。 扶苏要的不只是他们的“效命”,作为自己手中的利刃,扶苏需要他们在必要时能够毫无迟滞地为自己“效死”,而这一点,单纯的“施恩”不可能达成。 是时候让这口利刃接受一下铁锤的敲击了。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告诉我们,如果要在民众的爱戴和畏惧中选择,君主无疑应该选择畏惧。 因为爱戴是由恩义来维持的,但人性是恶劣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对自己有利,人们便会选择将恩义这条纽带一刀两断。可是畏惧,则由于害怕受到惩罚而一直维持。 当然,这种在西方“暴君”观念下的学说未必完全符合有“礼”来维持社会秩序的东方意识形态,故而扶苏一直在向外界展示自己的“仁义”,这同样是韩师教导他的“大仁”之学所提倡的。 但人性是相通的,因此扶苏必须不断提醒身边的人,他们必须要对自己保持足够的敬畏。 于是在扶苏亲率大军开始对第二座营寨开展攻势后,气势为之一肃的昭军很快就在攻城器具的帮助下顺利攻下寨来。 颇觉满意的扶苏也不吝惜自己的慷慨,宣布所有参与攻寨的兵士,每人可以分得一条肉干,首先入寨的一屯兵士可额外获得一杯美酒。 不止是获赏之人,全军都为公子的赏赐而高呼感恩,士气由此而胜。 “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公子的驭下手段颇得章法了。” “是梅姨教得好。” 与扶苏站在寨中望楼上交谈的,自然就是看着扶苏长大,被其尊称为梅姨的梅子酒。 一别数月,梅子酒似乎并无变化,连身上都依然是那件不染纤尘的淡到几乎完全素色的淡青长裙,似乎大雨和泥泞的道路都未曾有过。 梅子酒掩口轻笑,“那也是公子悟性上佳的缘故。”稍顿了顿,梅子酒带来了咸阳最新的消息,“西戎与匈奴的联军对大昭而言不足为患,杨端和与羌瘣配合打了数个大型围歼战,斩首不下十万,已经解了西境的危局。” 羌瘣本就是羌人,杨端和也是极为擅长骑兵奔袭的,有这两人在西线配合,大胜是无疑的,只是如此快的速胜仍是让人有些佩服。 眼见公子点头不已,梅子酒又笑着添了一句,“公子的三弟也随军出战了,据说表现十分出众,得了王上亲口夸赞。” 以嬴骐的弓马娴熟,以及能够一矛刺死巨熊的卓绝武力,在那般天高地阔的战场上自然是所向披靡的。 扶苏当然也为这个弟弟的武功高兴,不过遭受匈奴入侵损失最大的,一直都不是大昭。 果然,又听梅子酒道,“只是义渠在主力尽出之后突逢袭击,义渠的老弱残兵抵挡不住,大量难民南下,都挤满了泾水边。” 失去了几乎所有财产的大量难民逼近首都,这对大昭来说必然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要处理这些难民,要比安置好歹还有些浮财的流民来说困难许多。 “上将军带兵驻守泾水,不许难民继续南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可能有些不够人道,但保证国都的安稳显然更为重要。 但咸阳的消息显然不止于此,梅子酒继续道,“义渠首领翟黎上表请求将义渠设为郡,王上已经同意了,朝中暂定郡名为北地郡。” 翟这个姓,记忆不错的话,应该还是宣太后赐予义渠人首领的,当时的首领也叫做翟骊,不过是同音不同字。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原本历史上早在先昭襄王时代就已经设县的义渠,最终还是接受了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只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设郡,总会给人一种…… 扶苏想些什么,梅子酒几乎是一猜就中,没等扶苏说出,就替他解释道:“落井下石?义渠人不会这么想的。大昭对义渠的恩荣以及扶助在近几十年来是挑不出毛病的。 “单说此次匈奴入侵,大昭对义渠的支援也是不遗余力的,即便自家同样被入侵,大王也派了同等兵力北上支援,这些事在义渠人心里都是有账的。” 扶苏点头称是,要说政治上的诚信,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都找不出任何一个主君能与始皇帝相提并论的。 不知是不屑还是性格使然,始皇从未有过背盟之举。 这或许也是各国都对大昭的威胁心知肚明,仍会甘愿与大昭订立盟约的最大原因。毕竟一个不会给自己背后捅刀子的盟友总比同床异梦的“同路人”靠谱得多。 这或许也是时代的必然。 在国势力压列国的时代,大昭需要的不是从背盟中获得的那点蝇头小利,而是更应该瞄准能够从本质上继续提升政治影响力的行为。 善于总结学习的扶苏,又从“霸道”老师始皇那里,学了一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二章 胃口大小 木柴在火苗的舐舔下劈啪作响。 受到公子激励的昭军士气大盛,一日之内连下魏军三寨。 心情大好的扶苏也有了月下在篝火边喝酒聊天的兴致。 如今军中并无禁酒,因为饮水的洁净无法保证,煮水的耗费在这个没有煤炭的时代又太过奢侈,因此低度数的酒是军中将领摄取水分的最佳途径。 当然,酗酒之事还是被严格禁止的,一有发现轻则鞭打,重则夺爵。 至于篝火所用的木材都是军中晾干备用的,大雨初歇下的森林之中,树木水分太多,不宜直接用来点火。 樗里偲懒洋洋地抱着酒樽,嘴皮子随意一翻就能惹来众人的大笑。 扶苏随手又给火堆添了根木柴,借着火光看向身边仍然默然不语的蒙毅,强忍着没有叹气出来。 这位好友虽然被自己一封信叫到了身边作为军机郎,却一直没有在军议上发表过一句意见,依然是一派颓废的样子。 “随我走走。” 扶苏站起身拍了拍蒙毅的肩膀,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就转身背着火光走了。 蒙毅从沉思中被拍醒,还未言语就见公子已经迈步走了,只好拍地而起,急忙跟上。 隔着火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樗里偲并无言语,只是又抱着美酒喝了一大口,滋味甚美。 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扶苏随意道:“这几日行军辛苦了。” “连樗里偲那货都能跟得上,我就更称不上辛苦了。” 蒙毅毕竟将门出身,当然不是樗里偲那等懒人能比拟的。 想起这个,扶苏略有好笑,在伐魏之时推三阻四的樗里偲却对此次用兵十分上心。不用扶苏苦口婆心,自己就老实跟了上来。 扶苏却是不知,伐魏之战他不过是监军,自有用兵如神的上将军领军,樗里偲放心的很。可是此战是要扶苏自己上阵领军,樗里偲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但扶苏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起个话头,因此只是轻轻点头并未多谈,而是转换了话题,“从堂堂中书郎屈才来给我做一个军机郎,可是觉得委屈?” “公子说哪里话。”蒙毅稍稍有些紧张,担心扶苏对自己近日的表现有所不满,“蒙毅戴罪之人,公子肯提携,已是……” “都是废话。” 蒙毅惊讶地住了口,不知公子是何用意。 此时巡逻的兵士走了过来,扶苏大袖一摆,认出了二人的兵士们赶紧施礼绕开。 “你以为本公子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以军机郎之职施舍与你?” 扶苏突然停步转身,看着神色慌张的蒙毅突然作色,“你也不看看能位列军机处的,都是何等少年英杰,那是能用来施舍的职位?” 蒙毅嗫喏不敢言,扶苏继续毫不留情地训斥:“尉山背景如何?堂堂封君世袭罔替,其祖还是与我有半师之谊的老廷尉,那又如何?本公子还不是把他解了职! “明白告诉你,我提你蒙毅来军机处,不是可怜于你,也不是要展现往日情分。本公子如此做,都是因为你蒙毅有值得本公子投资的才华,若非如此,我哪里会看你半眼?” 明明受了公子训斥,蒙毅却松了口气,脸上竟是有了久违的淡淡笑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因为可怜和情分而来的施舍才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 只是因为施恩之人是公子扶苏,他才不得已之下勉强接受,如今心结解开,心中总算畅快了些,“公子心意,毅已知晓。” 言罢,蒙毅躬身而拜,神态极为诚恳。 扶苏见好友作态,知道他一处心结已解,也松了口气,扶起了蒙毅,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还有一处,扶苏得向蒙毅挑明了,“黑冰台受挫一事,父王处理虽然稍重……” 蒙毅抬手阻止了扶苏继续说下去,“公子不必多言,毅对此并无怨言。” 见蒙毅神色恳切,似乎并不是言不由衷,扶苏继续听了下去,“黑冰台毕竟是在我手中受了严重折损,更是险些酿成兵败西魏的后果,此事,毅难辞其咎。只夺爵贬职,已是王上的法外开恩了。” “你能想得通透,我就放心了。” 两人心结尽去,拉着手又回到了篝火边。 此时众人在公子离开后气氛正火热,在扶苏靠近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众人的肆意大笑便突然戛然而止,大家都只默默盯着篝火看。 有人实在忍不住发出闷笑也会被身边人推臂提醒。 扶苏当然知道这群人是在领导离开之后背地里讲点段子,或许还带了点颜色,但是他并不想深究,懂得张弛有度是一个上位者的基本功。 装作并未注意众人的奇怪,扶苏随意与蒙毅重新坐下,接过身边递来的酒爵啜了一口。 过了片刻,见公子的确“毫无所觉”,紧张了片刻的气氛终于又和缓了下来。 悠闲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冯异带来的消息打破了,“白起军强攻野王,魏军守卫十分坚韧,两军已相持不下数日,均是死伤枕籍。” 野王? 扶苏在脑海中稍稍想了一下野王的位置,立刻恍然大悟,明白了曲阳守军为何不惜一切也要将自己挡住。 曲阳一失,轵关就将彻底暴露在昭军的兵锋之下。 这是此前就知道的事,但此前不知道的是,轵关,就在野王背后。 拿下曲阳之后的扶苏军甚至不需要攻下轵关,只需要稍稍从北边绕一绕,就完全能够直插野王之后。 那么白起为何要强攻野王? 只在篝火边凭着想象中的地图,扶苏想不出白起如此做的道理,但是有人猜得出。 “长平。这才是命司马靳领军驻扎长平的真正意图。” “说清楚点!”扶苏对出声的章邯指了指,众人的目光也随着集中到了章邯身上。 章邯对此情景再熟悉不过,经验老到地解释道:“白起将军并不满足于仅是突围,他是要吞下魏无忌的整支军队。” 樗里偲一点就透,先于众人明白了过来,“白起这是要反包围!” 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白起的整体布局。 无论是扶苏因为情报不足而选择南下攻打曲阳,还是王贲将韩军散布在轵关以东肆虐魏土,如今看来竟是都落在了白起的谋算中了。 只是二十万魏军这么大的一块蛋糕,白起有那个胃口吞下吗? “二十万,看不起谁呢?” 白起伸出四个手指对着韩信耻笑道:“少于四十万的赵魏联军,值当老子费这么大功夫?” 韩信这才发觉自己还是算漏了一个人,一个扎进深山老林中半个多月都不见踪影的人。 蒙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三章 刘邦的野望 李信憋屈极了。 大半个月在深山中晃悠,每日所见除了树还是树,李信只觉得自己眼睛都成了绿色的。 雨后清新的林间空气丝毫没有能够稍稍缓解心中的郁闷,李信随手砍掉身旁碍事的枝丫,回想起之前千里奔袭的快意来。 虽然此时想起,双股之间仍是火辣辣的,但那般的肆意张扬,才是李信参军领兵的意图所在。 如今别说骑马狂奔,在这满是参天古木的山岭上,李信若不想摔断脖子而英年早逝,就得乖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进。 如此一来,每日的行军速度如龟爬一般,不过二十里而已。 不单单是李信,大半个月不见天日的枯燥进军,使得军中士气普遍都维持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 不过蒙恬并不为此困扰。 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们的极限在哪里,蒙恬心中比谁都更有数,何况…… “出山了!出山了!”最前方兵士惊喜的欢呼远远传来,令李信嚎叫不已,蒙恬面上却并无动容。 何况今日就是行军的最后一日了。 还未收割完毕的金黄麦穗在微风吹拂下翻起麦浪,极为惹人心爱。 老农直了直酸痛不已的背,看着丰收的景象面露欣慰,用汗巾擦了擦热汗。 往年的秋收不需要老人亲自下地,家中孝顺的三个儿子早已争抢着收完了,只是如今三人都被赵王征进了军中,不知如今是在北还是在南了。 与他一般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在地里劳作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秋收的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老人对此有些怨念,但并不多。保家卫国本就是国人之任,为此付出再多,只要能看到眼前的麦田,就知道一切都值得。 只是田中怎么安静了许多。 不但隔壁田垄的大妹子不见了踪影,连虫蟊的叫声都不闻了。 “老人家,请问此处是晋阳地界吗?” 听闻身后蹩脚的邯郸官话,老人抹汗的动作骤然停下,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身着黑甲的年轻后生正一脸和煦笑意。 “是,翻过前面这座……”老人指向身侧的手臂突然凝滞不动,瞳孔蓦然扩大到极限。 看不到边际的宽广军阵伸展到视线所不及之处,人人都如眼前的后生一般身着黑甲。 老人不识字,但前半生看惯了的那杆随风猎猎作响的玄鸟黑旗,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支突然出现在赵国腹地的军阵来历。 昭人来了。 —————— 吕梁这几日过得颇为糟心。 从昭国翻山而来的山匪给他惹了不少乱子。 吕梁时常怀疑这伙滑不留手的山匪是得了昭人资助,最不济也得了昭人的网开一面。否则以昭军冠绝天下的战力,怎么会让区区一群盗匪躲过了剿杀? 这倒是冤枉扶苏,尤其是冤枉白焯了。 白焯何尝不想把这伙盗匪以及他们的头领刘邦的脑袋拧下来?这可都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军功啊。 魏国的突然入侵使得白焯未能尽全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刘邦太狡猾了。 自从白焯“凑巧”得到了太行山匪团伙第二号人物——蹯的突袭消息,反过来将对方全灭,狠狠挣了一笔军功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群如同融化在林中的山匪了。 实际上,刘邦早已抛弃了山匪们一直盘踞不去的山洞基地,北上流窜到了赵国作案,白焯在西魏境内自然找不到他们了。 此时的刘邦就正在樊哙羡慕的小眼神中大口喝着抢来的劣酒,姿态之间已经初具匪首的豪气。 一边喝着,刘邦不安分的大手摸索着探进了身边刻意逢迎的女子怀中,指尖熟稔地捻着红豆,惹来女子阵阵如水蛇般的扭动和放浪笑声。 “大哥,这次收成不少,但兄弟们折损太大,您看……” 刘邦眯着眼看去,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一个大喽啰,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了对方肚肠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能依稀看出对方的心思,尤其是熟悉之人的心思,是刘邦一直以来秘不示人的本事,此时刘邦同样故作不知,“你想说甚?” “小的意思是,给官府的孝敬,是不是可以少一点?” “蠢!”刘邦不屑地打了个酒鼻,揉揉鼻子,刘邦决定给这个副手开个窍,“咱们在昭国处处碰壁,差点让人把老窝端了。 “但一到赵国,却如游鱼入大海,除了一个吕梁造成了些麻烦,其余时候,山下的村镇都对咱们予取予求,你以为是为啥?” “是老大英明!” “放你的……”刘邦收回一只手挠了挠脸,终究没骂出口,毕竟喽啰说得也有道理,“老子英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官府愿意收咱的孝敬。” 看着喽啰还懵懵懂懂的样子,刘邦失去了解释的兴致,这等榆木脑袋,跟他解释也是白费口舌。于是只随意摆摆手,让他下去了,随他的浆糊脑袋怎么琢磨去吧。 反正自己命令已经下了,想也没人胆敢克扣。自从蹯被他借着大昭那口最锋利的刀干掉以后,就再没人敢违背刘邦了。 蹯的狠都是在明面上的,虽然匪徒们也吃这种明刀明枪的威胁,但相对而言看似人畜无害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咬你一口的刘邦,更让匪徒们有被毒蛇盯着的感觉,连违逆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眼下这支规模颇巨的匪帮已经完全落到了刘邦的手里,并且在他的调教下越发有模有样,在如今勾结了当地官府后,刘邦的日子更是过得神仙不换。 但是刘邦从没想过要当一辈子匪首。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话说不出来,但刘邦的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落草为寇本就是被闭上梁上的无奈之举,真有机会,刘邦还是渴望被招安的。 原本最好的归宿当然毫无疑问是大昭。 大昭铁军的无敌威势实在给刘邦太过深刻的印象了。 从最初的震撼茫然清醒过来后,刘邦对昭军的情感立刻转变为了渴望。 有了这样一支无敌之师,什么样的功绩不是唾手可得? 可惜了。 一想到那个名字,刘邦就咬牙切齿,连杯中物都令人生厌了起来。 该死的扶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四章 胜者的迷茫 随着“大王万胜”的口号在耳边响彻,赵成自开战以来就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身在大寨中,对远处的战场看不真切,但军队不绝于耳的呼声让赵成知道,此战看来是胜了。 这首先得益于赵成的战略正确。 出征之前,赵成就得到了匈奴入侵的消息,在与上将军商议之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此战的胜机所在。 义渠人即便在有大昭为其阻敌的情况下,不至于立刻就撤退,但军心不稳是绝对的。 更枉论如今两头不靠的林胡人,亡国之忧就在眼前,怎么还会愿意为大昭的强盛去拼命? 于是即使被腹诽为胆小懦弱,赵成依然坚持紧守大寨,不与敌军正面交锋。 所幸赵成是王,没人能够撤他的职,也没人敢于在背后中伤于他。 蒙天所助,林胡首领们果然承受不住国内越来越重大的压力,拒绝再跟随义渠人肆虐赵境,趁着雨夜逃了个一干二净。 赵国劫掠的东西虽好,也要有地方享用才行。 本就军心不稳的义渠人如今又失了强援,士气立刻就降到了冰点。 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就看到战机,给了义渠人两天时间稳住阵脚,但在老将庞煖再三恳切求战后,赵成终于勉强下了决心,命庞煖领军出击。 已年近八十的老将庞煖依然威风不减当年,此战一直奋勇当先,率军踏破义渠大营,迎来了一场赵国近十年来第一场大胜。 只可惜义渠马好,骑术也好,四散奔逃的溃兵根本无从追杀,老将军领军勉强追击一程后便停了马。 庞煖只吩咐几员副将追杀到天晚为止,便回营复命去了。 之所以要到天晚为止,一方面考虑到黑夜之中追击不便更容易被义渠人反攻,另一方面也是将大王身周的敌军尽量驱散。 得胜归营的老将军自然受到了赵王成在内一众人士的最高礼遇。 班师回朝之后,为赵国带来难得大胜,更解了北境危难的庞煖被心花怒放的赵王赐予了平胡君的爵位。 老将军以八十高龄得授封君,一时传为佳话。 庞煖之所以能够一战封君,除了老将军的确劳苦功高,更是因为此战是赵成继位以来最重大的一次政治豪赌。 此战的获胜,证明了赵成的确有带领赵国崛起于危难的雄才,更让他的王冠戴得稳妥了许多。 不出赵成所料,自他御驾亲征大胜的消息传回朝中,此前屡禁不止的流言蜚语一时间绝迹于邯郸的大街小巷。 再有对赵王口出不逊之人,不用守军出手,自有国人为王正名。 北线大胜,南线的战局也开始对呈现出对赵国有利的态势。 齐魏联合出兵,将大昭军神白起牢牢地围在了长平附近,再有上将军李牧坐镇,赵国的内外危局就这么被他赵成轻松化解了。 赵成志得意满之余,心中却有些空虚。 如今的朝中,无论是相邦赵安,还是平原君赵胜,都是大才君子。 君子有一点不好,就是无论主君有多么大的功绩,在他们眼里都会被视为理所应当,想从这二位的口中得到一点夸赞,简直难于登天。 倒不是对两位一力将自己捧上王位的大才不满,只是难得有直追先祖赵武灵王的功业,赵成期待得到一点恭维,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一位在前朝备受荣宠,但在新王面前一直未得重用的人物,借着同样对两位赵姓把持朝政不满的赵王心腹马融的推举,靠着对王上的歌功颂德重新回到了赵王宫廷之中。 “建信君谬赞了,寡人哪里及得上,嗝,及得上武灵王,万一呢?” 说着谬赞,但是赵成脸上的满足笑意和志得意满的神情,都仿佛在让郭开再努力多想点阿谀之词。 这难不倒郭开,建信君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无非就是老调重弹而已,能把老子哄开心的,想必做儿子的也乐意听。 随着赵成在郭开的逢迎下大笑而眠,郭开同样心满意足,悄声退到了殿外。 一路上,之前还对失宠的郭开冷言冷语的宦官们都换上了温暖的笑容,对他嘘寒问暖,直如最亲切的亲人一般。 郭开毫无不耐之色,每逢有人行礼,无论其人位阶如何,哪怕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他都会停步还礼,丝毫没有倨傲和厌烦。 快到宫门之时,郭开遇到了一直都对自己不假辞色的赵胜。 赵胜依然是对郭开视而不见的态度,连一个鄙夷眼神都欠奉,就要从这个污人身边走过。 然而赵胜突觉袖口一紧,转头看去,却见是郭开这贼子竟然胆敢拉扯自己的袍袖。 腌臜之人也敢拦阻他面君?平原君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还未等赵胜拔剑,郭开赶忙大礼参拜,“平原君息怒,开只是不想耽误大人要事,急切之间方才行此失礼之事,请大人海涵。” 大人本是对家中长辈的称呼,将上官称为大人的说法此时还未盛行,只见诸于一些阿谀上官之人的口中,此时郭开对爵位相等的赵胜以“大人”称呼,的确是卑微到了极致。 虽然对此人极为鄙夷,但对方已经这般自辱,如果自己还要杀人,传扬出去难免会有睚眦必报的声名,赵胜想了想还是将手掌从剑柄上移开了。 “你我同为封君,建信君不必如此。” 赵胜明着客套,实则贬低的言辞,郭开怎能听不出味道,然而他面上仍然恭敬如前,倒是让赵胜稍稍有些惊奇,此前那个被人多看了一眼都要报复回来的郭开如何就转了性子? 郭开似乎没有看到赵胜的探寻眼神,腰都没有直起,保持着行礼的态势,“大王方才歇下了,平原君还是请回,或许明日再来禀报会好一些。” 赵胜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刚过中天的太阳,语气中怒意与不敢置信交杂,“这才刚过正午,王上如何就歇了!” “回平原君的话,王上大胜而回,一时高兴,就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便歇下了。这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当不得什么大事?!”赵胜又惊又怒,“前线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大王此时竟还不忧心社稷,怎么能……” 言到此处,赵胜对郭开怒目而视,“是你!” 郭开又施施然行了一礼,“平原君误会了。酒,是大王要喝的;人,是大王要见的;话,也是大王要听的。开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好!好一个适逢其会!”赵胜被郭开的狡辩言辞气笑了,“今日,赵胜定要面君,我看谁敢拦着!” 郭开看着平原君怒气勃发的背影,眼中古井不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五章 先手无敌张子房 李斯大袖飘的风姿的确会令旁观者心折。 前提是他没有针对你口出恶言。 尉缭此时无比怀念司马错仍能坚持上议政的时光。 之前总想着能够独揽大权,然而如今到了上,孤立无援的他显得势单力薄。 有司马错在前面替尉缭挡住各方攻击,以及不多却足以镇场的犀利言辞,尉缭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 此时面对李斯的质问,尉缭子神态如常,只是发白的指节足以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慨。 牺牲了一位杰出的甲等探子,以及数位护卫黑骑才换来的报,如今却被李斯两三言就否决了真实,换谁都会心怀愤慨。 眼看李斯说得越发出格,上首的王上却还是老神在在如同看戏,王翦见气氛越发剑拔弩张,只好出声打住,“都是为国事而已,论迹不诛心,相邦慎言。” 李斯洒然一笑,略微拱手后坐了回去,却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尉缭子本就长于实干,拙于言辞,如今被李斯步步紧之下,中激愤慨,更觉嗓子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始皇帝稍等了片刻,见两边都不再多言,裁决道:“既如此,此事议定。这份报当是齐国障眼之法,不必理会。” 出宫之后,尉缭终究还是没忍住,狠狠朝着车架一脚踢去,却刚好踢到了快步来迎老师的肥易。 肥易还未痛呼出声,却对上了老师尉缭瞪得圆鼓鼓的大眼珠子,没敢喊出来,只能抱着遭受无妄之灾的右腿,蹦得像个蚂蚱。 “国尉请留步。” 尉缭狠狠又瞪了肥易一眼,警告他注意仪表。 肥易无奈,只好放下抱在怀里的右腿,强忍着对上前的上将军微笑见礼。 对这位在方才上为自己出言解围的上将军,尉缭倒是没有给脸色,却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只是冷冷看着对方,眼中问询之意让王翦心中苦笑。 这位果然脾气不好,难怪满群臣没有一个愿意为其张目的,恐怕也就是自己久不在咸阳,才没来得及被得罪。 只是这位毕竟大才,又是公子一力延请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然此时还没有这句话——王翦也不能因为一个眼神就与其交恶。 何况此来,王翦的确是有事相询的。 于是强行压下心中泛起的一丝不满,王翦问道:“为何国尉一口咬定报无误?齐国已经能够挡住楚国进攻,此时以如此大的代价求和,似乎有些……” “所失甚大,所求必更大。” “所求为何?” “北方。” “燕国!” 王翦对政治不太敏感,但是提到军事上,他的经验便是毫无疑问的当世第一人,立刻就猜出了尉缭子的意思。 看到尉缭面色放缓轻轻点头,王翦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初听之下似乎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来可能却并不低。 以大半落入楚国的疆土,来换取强大楚国的结盟,以及燕国全境,同时能够摆昭国一道,这笔买卖对楚齐两国来说都是大赚特赚。 而燕国抵挡匈奴已是勉力而为,此时如果被从齐国从背后突袭,真的有可能一战而灭。 越想越有可能,王翦皱眉问道:“那为何方才在上,国尉不和盘托出呢?” “哼!”提起这个,尉缭就来气,李斯方才的咄咄人似乎就在眼前,“那厮开口就说我是魏人,所谏之言都是为了保存魏国社稷,几乎就要把佞二字刻在我脸上了,还能如何说?” 王翦听到此处也是苦笑不已,当年李斯就是这么将韩非入了牢狱,如今只是故技重施以此堵住尉缭的口而已。 对于李斯如此做,王翦当然也有不满,只是毕竟同朝为臣,王翦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和事佬,“两位都是大才……” “李斯的确大才,只是他的大才都用来讨好王上了。王上此时只想平定赵魏,不想看到眼前危局,相邦便帮着王上来堵住老夫的口而已。”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尉缭干脆一吐为快,“受酷刑而死的密探名叫海棠,护送嬴玉一路西行而死的黑骑三人,妨、寿、菓,请上将军代大昭记下了。” 尉缭子说完便上了车,竟是没有跟上将军道别的意思。 肥易代老师歉意行礼,王翦随意摆手示意并无挂怀,抬首向尉缭问道:“国尉何往?” “去看看嬴玉伤势如何,一个女儿家如此不惜子,倒是少见。”语气中净是责怪,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忍。 王翦闻言笑道:“老昭人……” “老夫魏人!” 上将军被尉缭的抢白噎得再度苦笑,看来李斯的一番言辞确实将这个记仇的小老头得罪深了。 拢袖微笑看着匆匆拜别后跟着老师车架小跑而走的肥易,王翦心中那点不满早已然无存了。 这个犟老头,倒是有些可。 只是王翦还有一点没有想透,齐国即便要展现与楚结盟的诚意,以换取灭燕的时机与支持,所失之土也太多了些。 这笔交易当然是大赚特赚,但是对于国家而言,从来没有能够赚十分,却转而赚八分的。 能够迫齐国做出如此选择的,必定有大昭还不知晓的强力。 很快,王翦就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去。 水军。 王翦紧皱的眉头稍稍一松就重新蹙起。 所有关节都已想透,但此时要改变王上心意并非易事。 他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 略带腥味的海风让久处内陆的张良稍稍有些不适。 稍稍以丝绢掩住口鼻,张良淡然看着远方两王相会的大船,思绪早已飘到了巴蜀的深山之中。 所谓棋局,是要在各个细微处着眼,且要先于对方布局才行。 韩师故去之后,张良自信,世间再无能在布局先手上胜过自己之人了。 “此战能尽全功,张子居功至伟。” 周边之人的纷纷行礼,靳尚视而不见,只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位拒绝了楚王上卿之礼的名士。 张良将掩口的丝绢放下,同样对眼前理应跟在楚王边参与两王商谈的狂士回以微笑,“恭喜薛侯。” 靳尚瞳孔微缩,自己对封侯薛地的意图应该从未暴露过,眼前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张良并未在意靳尚突然冷下来的眼神,重新将目光投向波澜起伏的海面,“右徒封侯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若想封在薛地,却还须从长计议。” 方才的杀意似乎只是错觉一般,靳尚的表迅速恢复了温和,“当从何处计议?” “魏。” 正合其意。 只要能说服楚王将战争重点仍然放在东线,屈原和黄歇就别想收回靳尚手中的军权。只要有了军权,靳尚就有机会建功立业。 如果能从魏国再咬下一口肥,到时封在何处,楚王必然都会欣然应。 而说服楚王,是靳尚最拿手的事。 靳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而走,张良同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既然不能凭借人心不齐的列国合纵来阻止昭军铁蹄,那他张子房就再“制造”一个能与昭国分庭抗礼的超级大国出来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六章 以战求和 与咸阳方面由于李斯阻挠而得出的结论不同,扶苏等人很快判断出,嬴玉提供的报很可能是真的。 现在再想阻止齐楚同盟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仅仅是一支偏师的指挥,扶苏没有狂妄到以为一己之力就能阻止两个强国君主在大陆另一边的联盟。 目前摆在扶苏,或者说在故韩绞杀的诸位大将,及其背后国君台上的问题是,齐楚的联盟意味着什么,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与尉缭子想的一样,扶苏也猜到了齐国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在匈奴入侵中被严重削弱了国力的燕国。 匈奴或许不善攻城,因此在入冬之前就会退回草原,不会对燕国有亡国的威胁,但齐国不同。 有了楚国或明或暗支持,兵力也并未有多大损伤的齐国,是完全有能力整个吃下如今力乏兵衰的燕国的。 那么吞下了燕国的齐国与囊括了半个原本的齐国,将国土覆盖到了黄河以北的楚国的联盟,对这个天下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仅就战力而言,昭国将不再是唯一凌驾于列国之上的存在了。 通过减少棋盘上棋手的策略,张良催生出了一个以贪婪与恐惧为基础而构成的政治同盟。 然而直接受到这个联盟威胁的却并不是昭国,对大昭而言,这个联盟的出现不过是多了一个仅能在有限领域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对手而已。 而对如今在故韩土地上与昭国杀作一团的赵魏而言,那就是多了一只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噬人猛虎。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减少棋手的进程不会在仅仅去掉一个国势最弱的燕国的况下就宣告结束。 对赵魏的吞并,必然会是齐楚,或者说是张良的下一步。 那么,昭国应该如何应对? 是与齐楚一起加入这场盛大的吞并狂欢派对,如同德国和苏联在二战初期做的那样,瓜分赵魏的土地? 还是与赵魏和谈甚至结盟,联手对抗齐楚的强势推进? 但问题是,或许还蒙在鼓里的赵魏会愿意与一直为生死仇敌的昭国讲和吗? 退一步来讲,即便赵魏在东西两侧的灭国压力下被迫和谈了,这样互相不能信任的联盟,与之前“结盟”来对抗大昭的合纵各国有何区别? “公子想得岔了。” 敢这么直言不讳的,当然是樗里偲,“与赵魏结盟,并非是需要他们的实力来对抗齐楚,而是避免他们加入齐楚联盟,或者被齐楚所灭。” 扶苏何等聪慧,几乎是一点就透。稍稍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的确是自己没有理解连横与合纵的本质区别。 合纵是联盟,而连横实际上是一种分裂。 大昭本的实力完全足够灭亡任何一个,甚至是两个千乘之国,并不需要借助联盟来增强自的实力,大昭所担忧的,只是列国齐心而已。 因此对于大昭而言,分裂各国,使得自能够不被打扰地进行扩张战就完全够了,联盟本的固有意义此时反而并不重要。 “话虽如此……”甘罗显然有不同意见,“但相比于结盟在我大昭连年攻势下处于弱势的赵魏,与齐楚结盟似乎更为有利。无论是国土还是兵力,赵魏似乎都无多少还手之力。” “短期来看的确如此。但对长期而言,一个能够与我国分庭抗礼的联盟的存在,太过危险了。” 樗里偲的言语令扶苏点头不已。 对于以统一为目标的大昭而言,多个弱者当然比一个强者要对自己有利得多。 若与齐楚联盟以至天下两分,无论是对始皇还是对于如今的扶苏来说,都远远不够。 况且还有一点是众人不知,但扶苏也会考虑进去的。 那就是张良的意图。 张良早早出山协助楚国本就引起了扶苏的注意。 一直自以为隐居幕后的张良不清楚,他的名头在扶苏心中可不止如雷贯耳那么简单。作为反昭势力中最为扶苏忌惮的智者之一,张良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本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大昭储君的目光。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扶苏眼前的那一刻起,张良苦心经营的所谓明暗之别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一点,恐怕就算韩非仍活着,都不可能算得到。毕竟就算韩非子学究天人,恐怕也想不到扶苏能有着两千多年的额外“记忆”。 故而两人的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既然张良想要催生出一个强大的政治体来,那扶苏要做的就很清楚了。 “八百里加急飞报咸阳,”扶苏心中计议已定,“将此间判断尽数告知,请求父王拟定和谈事宜。” 但这件事不能仅依靠一个普通士卒,因为报信之人必须要能够在王上面前说得上话,且能将详细的内完整告知,同时他还必须要有足够的智谋来应对有可能的反对声音。 “看来,此事非毅不可了。” 扶苏自然不会拒绝好友的毛遂自荐,何况就如蒙毅所言,此事还真就非他不可了。 “燕国那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提醒一下?” 不错,燕国如今理论上仍是昭国的盟友,提醒一下来自齐国可能的偷袭合合理,这样或许也能给大昭接下来的战略布置提供一些时间和余地。 于是扶苏点头同意了冯异的建议,将此事委托给了他。 “既然要和谈,白起军那里,是不是也要通一下气?” “不必,”扶苏拒绝了冯异进一步的建议,“只有将赵魏打疼了,接下来的和谈我方才会有足够的筹码,否则或许对方会错估形势,反而不利于和谈。” “明白了。” “同时,对于曲阳的攻势也不能懈怠,如果能在和谈之前拿下曲阳,会让我们在谈判中占有极佳的优势地位。” “目前我军已经推进到曲阳十里范围,明就能兵临城下。” 回话的是章邯,扶苏对于攻势的进展表示了赞扬。 “那就如此吧,”扶苏长而起,众人也纷纷起,“夜也深了,诸位就回去歇着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七章 三处战场 来自东西两片不同土地上的魏人,在他国土地上展开了死斗。 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同类更加狠毒,此言诚不我欺。 在东魏人眼里,归降西昭,甚至对公子无忌倒戈相向的西魏人,此时是比昭军还要可恶的叛徒,下手之时当然毫不留。 而在西魏人眼里,抛弃了他们的公子无忌在他们好不容易从战争泥潭中脱离时,又强行将他们拖了进去,才是这场兄弟阋墙的罪魁祸首。 在昭军强大的远程压制下,主要由魏人组成的蚁附大军还算顺利地推着攻城器械推进到了城墙之下。 然而此时真正的血腥厮杀才刚刚开始。 城头之上,同出一源的两军寸步不让,不时有还未断气的士卒嘶吼着被从城头抛下,绝望的吼声直到落地之后才戛然而止。 被城头守军重点照顾的冲车两边,虽有盾牌庇护,昭军仍被高空砸落的滚石檑木造成了重大伤亡。 因为没法将昭军带有倒刺的云梯推下,魏军放弃了推杆而专门成立了斧兵队,专砍木质的梯,只要砍掉一侧木梯,自会有人奋力将摇晃的云梯狠狠推落。 曲阳是大城,每隔一段城墙,都有吐出墙壁的望楼,其中有数名弓手可以从攻城士兵无法防御的两侧发出致命箭矢。 虽然章邯早已严令弩手重点照顾望楼中的弓手,但是要从有厚重木板防御的望楼缝隙中中弓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况且魏军早已全力以赴,即便昭军能够幸运地解决掉一两人,也会立刻被后备力量补上。 失去了取巧可能的两军,都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城头的每处方寸之间展开厮杀,浓稠的鲜血将地面浸得泥泞不堪。 眼看攻城的军队死伤殆尽,章邯毫不犹豫又派出了第二支。 站在云楼上的章邯很清晰地看出,魏军的防守虽然严密,但在连续不断的攻势下已经出现了不少破绽。 章邯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高压,让魏军的破绽越来越大,为此付出多大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曲阳城头的喊杀声,在隔着数里地的昭军大营中依然清晰可闻。 主将扶苏并没有出现在攻城大军中,而是以镇守大营的名义留在了帐中。 一方面前线有章邯指挥,对于战场指挥的能力,扶苏心知自己远不及他,自个儿出现在阵中反而会干扰到章邯,不如将指挥权完全交出。 另一方面,虽然也是经历过多场大战,但扶苏依然无法完全做到对血横飞场景的无动于衷。 虽然不至于如同初次上阵那般呕吐不已,扶苏此时的面色也失了红润。 冷兵器时代战场的血腥残酷,对于扶苏这个现代人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濒死之人意义不明的含混痛呼、徒劳地将流出的肠子塞回腹中的伤兵、被滚木礌石砸得失去人形的尸体、离开了体却依然抽搐不已的断指…… 单是稍微想想这些场景,就令扶苏觉得浑不适。 或许这也是扶苏喜欢远程攻击的原因,只因为死在羽箭下的尸体会好看一些? 将右手从双手紧握的酒爵上移开,扶苏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苦笑不已,明明已经做好了为统一不惜刀兵的准备,为何还会如此。 这不是畏惧。 扶苏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转就逃的想法,对于战争和尸体,也根本没有恐惧的意思。安邑之战中自己太过紧张,所以这种绪还不明显。 如今胜券半握,自己又是主将,心中一直发酵的绪才逐渐明朗了起来。 这种绪,名为厌恶。 他厌恶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互相视为仇寇的厮杀,厌恶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而不得不亲自沾染鲜血的自己。 这种绪,名为兴奋。 嬴氏子孙渴望建功立业的血液同样流淌在他的血管中,这种为能够作为统一车架执缰人之一的兴奋,同样让他浑战栗。 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 扶苏发白的面容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既然不想只为了保命而活,已经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乱世,就要有相应的觉悟吧。 认准一条路,然后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说得好生容易啊。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老巫祝再次浮现在眼前两米处,眼神闪烁。 这次,扶苏没有转开目光,强迫自己与人影对视。 出乎意料地,巫祝的脸上并没有扶苏印象中的狰狞,眼神中也没有怨恨神色,只是静静看着扶苏而已。 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知道巫祝传达的是什么了。 “我明白了。” 随着这四个字从扶苏口中轻轻吐出,巫祝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片刻后,扶苏只觉得肩上似乎被拍打似的一沉。随即,自那就一直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似乎凭空消失了。 右手停下了颤抖。 饮尽杯中酒,起,出帐。 只有梅子酒等在帐外,“公子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 —————— 同样为了大昭奋战不休的不止有前线的战士,还有在咸阳城中的蒙毅。 蒙毅连夜带回的分析以及求和的恳请,同样受到了相邦李斯的反对。 但是与刚入大昭不同的尉缭子不同,已是三代忠臣良将的蒙毅,可不是李斯能够以出抹黑的。 但这难不倒李斯。 只要问问蒙毅以及公子的报来源就行了。 嬴玉是借道楚国从武关入的境,没有经过乱战中的韩魏,因此扶苏的来源自然还是咸阳,准确说同样是来自于尉缭子。 那么一切就很清楚了,公子的判断同样是受到了尉缭的蒙蔽。 至于说这报是嬴玉带回的,嬴玉还昏迷着呢,当庭奏对是不可能的,还不都是随着尉缭一张口随便说。 但李斯忘了,他此时面对的可已不是拙於言词的尉缭子了。 蒙毅毫无所动,只问了一句,就让辩才无碍的相邦脸红耳赤。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蒙毅不才,请李相为后学解此言何意?” 正是李斯的成名作。 《谏逐客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八章 三公子会 秋日的山坡之上,绿意尽去。 踩着仅剩的一层浅浅草皮,扶苏带着章邯与樗里偲二人走到了坡上。 早已被三**队来来回回搜索了几回的小土山上连个能遮挡日光的枯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土丘之上只有三个低矮的桌案,摆成了不分主次的三角形状。 幸亏秋日的阳光并不如何热烈,免了一番暴晒之苦。 为了让并不互相信任的三国使节都觉得安全,不止桌案周边毫无遮挡,整个山顶平台都别无他物,将山上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了在山下紧张看着山顶与另外两个方阵的军士眼中。 十里之内,山下各自五百人的军阵就是和谈前各国商议的护卫人数极限。同时三个使节能够带到山上的人数也被严格控制在了两人。 站在山下三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山顶上,稍稍早来的三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空荡荡的另外两个座位,却也没觉得受了冷遇。 代王和谈的扶苏本就比其余两位和谈使者年龄小了很多,说起来两人还都是扶苏的长辈,照顾照顾两位战败国的长者心情,并无不妥之处。 在蒙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智言辞下,始皇同意了和谈的建议。正如扶苏想的那样,一个能够在战力上与大昭分庭抗礼的楚齐,不是始皇乐意看得到的。 敏锐察觉到始皇念头的改变,李斯放弃了与蒙毅就情报真假以及和谈展开辩论的想法,因此蒙毅到了咸阳的隔日,和谈的国书便已经迅速从咸阳送出。 于是在晋阳、曲阳两城先后被下的情况下,已在此战中处于不利地位的赵魏两国突然收到了大昭想要和谈的国书。 虽有齐国援军的极力劝阻,但在已注定无法达成战略目标——拿下南韩的情况下,两国高层依然同意了和谈请求。 这才有了扶苏摇身一变成为了和谈使节,与另两位早已如雷贯耳的公子来此无名山丘之上相会。 不知千百年后,是否会有什么歌谣流传这一次三公子会? “扶苏公子好兴致。” 正盯着山下小溪神游物外的扶苏听得有人唤,凝神望去,却见一位年岁当在五十上下,高冠博带,身着淡青色宽袍的矍铄老者从山坡一侧拾级而上。 “敢问可是平原君当面。” 扶苏猜到了老者来历,上前两步当先见礼。 此时还未到和谈时候,身为后生的扶苏对同为诸侯公子的平原君当先行晚辈礼是完全符合礼制的。 平原君并未倚老怠慢,也回礼应答:“正是老夫。” 跟着扶苏身后的两人也同样与对面见礼完毕,与扶苏一样,平原君也带了文武二人,只是未通名姓,不知是何人。 不过能被平原君带到如此重要的场合上来,想必不是俗流。 两人均没有就此落座的意思,于是便站在坡顶的平台边缘随意攀谈了起来。 “早听说扶苏公子风姿绰然,有天人之相,今日得见的确足慰老夫平生。” 这是想给自己先灌**汤? 虽然赵胜一脸诚恳,扶苏却未相信他真的会对敌国公子一见如故,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漂亮话谁都会说,扶苏便随口敷衍了回去,“平原君声望早已传遍天下,今日有幸拜会,令扶苏心潮澎湃不已。” 倒也不全是假话。 毕竟是声明流传千古的四公子,即便已经见过了始皇的雄霸天下,赵胜的高士风范也的确令人心折。 不知赵胜信了几分,至少他的脸上的确依旧是春风拂面的表情,“公子可否先给老夫透个底,大昭为何要在占尽优势之时却突然求和。” 来了。 对方的试早在扶苏等人的预料之中,毕竟谁都看得出大昭的形势大好,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在此时提出和议。 难免会让人以为其中有诈,或者昭国内部发生了秘不示人的大事,导致他们不得不求和。 知道对方早有此问,却不意味着扶苏这就会回答:“此中详情,还是等家岳来了之后,扶苏再一并告知,毕竟此事关涉的不止是你我两国而已。” 听到扶苏所说的“家岳”两字,即便是以赵胜的老成依然有了片刻失神,这才想起,魏国此来和谈的信陵君,可不就是眼前这个昭国储君的岳丈嘛。 再加上平原君自己与魏无忌的关系,如果去掉几人肩负的重任,这一场饮宴倒还真有些像是一场家庭聚会。 其实不止是三人,经过百年从不间断的联姻,列国王室之间或多或少都能掰扯出一些或许当事人自己都未必尽知的亲戚关系来。 原本与昭国联姻最为密切的当属晋国。 自晋国三分之后,昭晋之间的密切联姻关系随之被昭楚联姻代替。 历代昭国国君几乎都会从楚国王女中选择王后,这差不多已经成为了不被明文记载的惯例。 不过这个惯例或许会被扶苏打破。 毕竟天下一统之后,大昭就再没有维系与楚国的联姻的必要性了。 在两人的闲扯试探之中,最后一位和谈使节终于压着议定时辰的最后一秒带着两位跟随信步上了山丘。 来人当然毫无疑问就是被公认为战国四君子之首的信陵君,公子无忌。 “见过信陵君。”赵胜与扶苏二人自然都是上前见礼。 毕竟是正式会面场合,扶苏不可能以“岳丈”称之,而是与赵胜一起称其为信陵君,没有刻意拉近关系。 魏无忌并未托大,也立刻行礼,“见过平原君,见过扶苏公子。” 扶苏当然也有封君名号,但扶苏成名早在封君之前,于是如今世人叫惯了,还是将他称为扶苏公子,扶苏自己也更喜欢这个称谓一些。 既然正主都到了,三人便不分先后,联袂入了席。 落座之时,扶苏有些好奇地暗中打量着声望远播数十年的贤公子无忌,细看之下略有叹息。 魏无忌如今应是四十岁上下,然而如果不说,旁人看到他的苍老神态,也会认为两人相比,赵胜似乎更为年轻一些。 将一个国家的希望托付在一个人身上,对这个人来说该是何等的重担啊。 能够承担这副重担二十年,即便身为对立阵营,扶苏依然对这位君子生出了油然的敬佩。 于是年纪最小的扶苏当先举爵祝酒。 “扶苏斗胆,请先祝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二九章 老狐 在向昭、赵、魏三王分别祝寿之后,放下酒爵的三人终于开始谈论起正事了。 “信陵君也已到了,还请扶苏公子明言此前老夫所问,为何大昭要在此时谋和?” 魏无忌同样以探寻的目光看了过来,扶苏知道这件事必然会是今必须要谈的第一件,因此点头称是,“既如此,扶苏便开诚布公了。” 从后樗里偲处将那支浸透了昭齐两国人鲜血的簪子接过,扶苏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拆开放到了桌案上,取出了其中的密信。 “这封密信,是我国密探从临淄探得后,星夜送回咸阳的。我国和议之缘故,尽在其中,请二位一览。” 赵胜与魏无忌对视一眼,两人先后点头之后,由魏无忌后的跟随先恭敬从扶苏手中接过密信,简单检查后递送给了魏无忌。 魏无忌粗略看了看,又将密信传给了赵胜。 等两人都看完之后,转了一圈的信就又回到了扶苏的桌案上,扶苏这才问道:“如此,两位当明白此中缘由了吧。” 两人颔首,赵胜当先出声道:“齐楚联盟,大昭如芒刺在背,故而不得不和。” 扶苏哂笑一声,在赵胜后两人怒目而视中拱手示意唐突了,“平原君见谅。只是平原君所言未免自欺欺人。” “哼,请公子试言之。” “昭楚盟友,楚王更是我的亲娘舅,楚国得一强援,无异于我国得一强援,何来如芒在背?” 不等赵胜反驳,扶苏继续道:“论如芒在背,恐怕是赵魏才对。齐国可是赵魏盟友,可在与楚会盟之前,可曾知会过? “不瞒两位,之所以我王会派资历与经验都远远不够的小子来做和谈之人,实在是因为国中再无愿意和谈之人了。” 樗里偲暗中给了扶苏一个大拇指,自家公子扯谎的功力与俱增。 这也不能怪扶苏没说真话。 外交和谈,总不能一上来就把底线揭给对方看,如果对方知道了己方的确希望和谈,那么本应该得到十分利的,最终能拿到五分就不错了。 这等亏本买卖如何做得? 赵胜是做老了使臣的,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扶苏的信口雌黄,反问道:“那请问公子,昭王意向如何,公子又为何愿意和谈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赵胜开口就问始皇意向,当然是看穿了扶苏的把戏,直接追问核心人物的意向,不给扶苏打马虎眼的机会。 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始皇不愿意和谈,这次三方会谈是不可能成行的,那么既然始皇同意了和谈,扶苏之前所说的国中意向,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直接承认了父王的意向,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这事儿当然不能干,于是扶苏装作没有听懂赵胜的言下之意,只照着稿子继续读: “此前来时,国中议论纷纷,都言结盟齐楚,共分赵魏才是当下最有利可图之事,我王也深以为然。” 一直看着扶苏与赵胜两人唇枪舌战的魏无忌此时终于发声:“那不知扶苏公子是如何力挽狂澜的?” 饶是扶苏近来脸皮已经锻炼得不错,仍被魏无忌的揶揄言辞攻了个措手不及,看来这两人确实经验太过老到,自己这点花花肠子是一点儿都没藏住。 念及如此,扶苏决定换一个方式。既然玩花的玩不过这两个老狐狸,那就单刀直入直接以势压人好了。 “小子向王进言,若楚国得以将国土蔓延至黄河以北,再联合齐国,必然国势大增,如若任由其吞并赵魏,则必成我大昭强敌。” 怎么不继续忽悠了? 赵胜与魏无忌敏锐感知到了扶苏战术的改变,稍稍有些奇怪。 于是赵胜出言试探道:“既如此,对大昭而言,和谈势在必行了。” “并非如此。”扶苏怎么会吃这一,“平原君请知,楚国要成我国强敌的前提,是楚国成功吞并赵魏。但即便如此,对我国而言,不过是合纵换了个形势而已,顶多是稍有麻烦,却并无切肤之痛。 “但对贵国而言,如果大昭不同意和谈,甚至结盟齐楚共图赵魏,立时就是亡国之危。” 赵胜当然不会被扶苏虚言恫吓,回问道:“公子怎能确保,齐楚愿意结盟呢?” “哈哈哈哈哈,平原君何其谬矣,”扶苏突然大笑,仿佛赵胜果然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两虎分食一羊,哪需要什么真的结盟? “即便两头猛虎将来必有一战,那也会是在吞食完羊之后,吃饱了再打。” “公子言谈犀利,但我等此来本就是为和谈而来,既然知晓了大昭和谈确有诚意,那么就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了。” 这不是你要纠缠的么,怎么反倒来说我,难道是见自己落了下风…… 不对,上当了! 扶苏这才明白过来,对方为何一见面就问起和谈由。 正如赵胜所言,三国为何和谈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此时和谈对于赵魏来说很有必要,那么他为何还要问呢? 他是想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齐楚联盟的事! 更重要的,是隐瞒赵魏此时比昭国还要急切的事实。 看似多此一举,其实不然。 因为如果两国此前已经知道了齐楚会盟,那么对于此次和谈,昭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即便如何苛刻,也都会在赵魏底线之上,毕竟亡国在前,什么条件都不会过分。 但如果两国此前不知,那么对于一些过分的条件,比如此次必然会提出的割让上党一事,赵胜便有了足够的推脱余地。 因为此前“不知”,那么赵胜就有足够的借口,去向邯郸请示,这么一来一回就能拖延很长时间。 拖延有何用处? 用处大了。 三国和谈一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齐王与楚王耳中,那么两王在入侵赵魏之前,想必要考虑昭国的立场而不敢妄动。 而对于大昭而言,和谈已经开始,即便此时再想跟齐楚结盟,也已经晚了,选择做出再想改弦更张,便不可能了。 而拖得越久,赵魏的不利态势就越有可能得到缓和。 首先,齐楚之间的同盟,是在于齐王看到将来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之下,才肯割让半壁江山出来的,如今三国会盟,赵国的土地至少是不用想了,那么齐王还有意愿割地吗? 楚王的会盟原因,是在于觊觎齐国的土地,如果齐王不愿意割地,以楚王的格,怎么可能不会心生不满? 熊槐可不在意你齐王如何想,已经答应的土地再想反悔,势必就是反目成仇。 只要拖到那时,和谈与否,对赵魏便没有那么迫切了。 还是小瞧了这些敢于长期与虎谋皮的老狐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零章 幼狮 谈判甫一开始,此前老神在在的赵胜便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原本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公子扶苏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态度,这寸土不让的架势根本不像是要促成和谈的意思,相反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掀桌子走人的观感。 赵胜摸不透扶苏究竟会不会“顾全大局”,于是继续试探道:“割让上党之事已超出我王预料,老夫须向我王……” “若今不能就此事达成一致,”扶苏根本就没给赵胜把话说完的机会,“那就不必谈了,接着打就是。” 是虚张声势吗? 赵胜越发看不透这个扶苏公子了,对方竟似乎在和谈开始之后就在不断进步,从一个谈判桌上一眼就被看穿的菜鸟迅速进化为一个外交老手。 尤其是扶苏随着和谈进程而不断改变的策略,是很多没有急智的老到使节都做不到的,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下人对扶苏的“贤公子”评价所言不虚。 此外,赵胜料到对方可能会以拒绝和谈作为筹码,但没想到扶苏这么快就把杀手锏扔了出来,这可以看出对方的确没什么谈判经验。 哪有人一上来就以拒绝谈判相威胁的,尤其是这场谈判本就是你方发起的。 但赵胜不得不承认,扶苏这一手的确很有用,毕竟赵国对这一场和谈的渴望确实远超昭国。 同时,赵胜也明白了扶苏敢于如此做的原因。 “公子猜出来了。” 扶苏并未遮掩,他本就要以势压人,此时便大方承认了,“大昭绝不会任由贵国将我国威势作为筹码,来空手白狼,迫齐楚背盟。” “空手白狼,公子好一张利口。”赵胜被点破心机,却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反而对于扶苏的有趣俚语称赞不已。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在此事上纠缠不清,要上党可以。” 扶苏即便刻意遮掩,眼中的喜色却怎么也躲不过赵胜两人的眼睛,“但要用晋阳来换。另外,阏与之地不会割让。” 阏与是上党的一部分,位于上党的东北部,是从韩国进入赵国的重要途径,阏与不割,昭国就无法从上党直接威胁到邯郸。 对于赵胜,或者说赵国对于阏与的要求,当然在昭国君臣的预料中。 如果赵国放弃阏与,就等于将邯郸主动送到了昭国铁蹄之下,这与直接亡国区别不大。与其在这上面讨价还价倒不如以此来换取更多实质利益。 “失去了阏与的上党,对我国来说远不如晋阳。如果贵国要换取晋阳,还需加上河水以西的全部地域。” 河水,指的是黄河。 赵国在荆门关失守之后,对于黄河以西的地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控制力,但有吕梁的坚决防守,昭国若要完全控制此地还需要很久时间。 同样地,昭国对黄河以西土地的要求,也在赵国君臣的预料之中。 于是,随着两位使节点头,两国之间就土地交换便达成了一致。 头开始偏西之时,今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和议事项便终于敲定了,正好到了用饭时候。 侍女护卫不许上山,饮食的取用就落在了各自的随从上,替扶苏去取饭食的,自然只能是樗里偲,章邯还有护卫之责在。 虽然此次和谈应该没有危险,但防范之心总不能少。 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几位份地位与才智都相差仿佛的公子借机开始了叙旧攀谈。当然,主要在谈论的还是平原君与信陵君二人,扶苏没什么能够与其他二位叙旧的。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插着话,扶苏还要一边考虑早上会谈的得失。 上党的割让是始皇给出的底线,这一点的保证已经确保了此次和谈不会有大的错漏,但赵胜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后面的爽快答复,总给扶苏一种踩进了圈的感觉。 这或许是扶苏杞人忧天,但是面对这样一只早已成精的老狐狸,再多的警惕也是不会嫌多的。 还没等扶苏想出个所以然来,话题就突然找到了他,“无月还好吗?” 面对老丈人的问话,又是涉及家事,扶苏无法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进行官方答复,只能拱手回答:“有劳挂念,无月很好。” “有公子相伴,无月想必是非常幸福的。” 听得魏无忌谈起无月,即便扶苏再三提醒自己,虽然没有在之前的和谈上过多讲话,这位同样是不下于赵胜的老狐狸,可扶苏依然觉得与对方亲近了许多。 “信陵君谬赞。” “只是不知,为何成亲多年,公子仍无子嗣诞下?” 扶苏大窘,这什么况,催生催到和谈上来了? 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归不合适,魏无忌现在是以长辈的份问话,后辈小子还是必须回答的。 但是那现代人的观点显然是无法说动对方的,扶苏只能将锅推给始皇帝,“国事烦劳,见面时不多。” 这番话破绽百出,但幸运的是魏无忌并非长舌妇人,谈到此事不过也是随口聊聊,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便算放过。 这让扶苏多少松了口气。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魏无忌放过了他,那边赵胜又有话说了。 “此前来时,我王也托老夫向公主问好。” 又来? 不用问是哪个公主,能让赵胜向扶苏提起的,肯定是赵灵儿。 “额,灵儿也好,也好……” 还好扶苏与赵灵儿成婚时尚短,赵胜并没有问起子嗣一事,但看得出来,对于扶苏没有子嗣一事,各国,尤其是赵魏都十分上心。 闲聊没有持续太久,两位使节总算是想起来此来的缘由。 于是随着盛放饭食的鼎器被撤走,和谈终于又回到了正轨上。 下半程刚开始,扶苏对魏无忌的第一句话,就将此前营造的一丝温气氛全部打破了。 “那么请信陵君教我,如今势下,大昭何必要与魏国修和呢?” 闻听此话,不止魏无忌为之稍显愣神,连赵胜都露出了惊讶之后恍然大悟的神。 赵胜自上山以来就在算计扶苏不假,可扶苏又何尝没有一直在算计他们呢? 这位贤公子之所以不惜一开始就扔出手中最大的一张牌也要迫赵国让出上党达成和议,并不单纯是因为经验不足。 除了因为上党地是始皇三令五申也要拿下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扶苏希望借此将赵魏的隐形联盟分裂开。 此时赵国已经与大昭谈妥了和议大纲,魏国便显得孤立无援了。 原来扶苏想要狠狠咬下的并不是赵国,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在于软弱可欺的魏国。 两位享誉天下数十年的君子此刻才将扶苏放到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上,看向他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如同老狐看待幼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一章 魏之龙阳(求收藏求票票) 秋风愈发凉了。 一如场间突然凉下来的气氛。 扶苏半是揶揄半是威胁的言辞方一出口,就感觉到了两股灼人视线迫而来。 如此挑衅的眼神,自然并非来自于平原与信陵两位君子,而是信陵君背后之人。 扶苏其实并未在意那两人的目光,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信陵君上。 但扶苏并不在意,不意味着章邯也无动于衷,只听他冷哼一声,握着剑柄便上前了半步,同样冷冷瞪了回去。 “二君当前,不可放肆。” 口中这么说着,扶苏的语气却并未有多少责备意味,这一点章邯听得出,对面之人自然也听得出。 “在下韩粼,韩元澈,未知足下?” 其中一人当先而出,冲着这边问道。 这话当然是问的章邯,章邯在得到公子首肯后,傲然答复:“章邯,攻破曲阳的便是。” 此前以累寨之计防守曲阳的,便是这位韩元澈,章邯此时以此说之,当然有嘲讽对方无能之意。 韩元澈与章邯年龄相近,自然也是受不得激的少年心,当下怒气勃发,按住剑柄的手臂颤抖不已。 章邯看到对方失态,却丝毫没有平息事态的意思,反而嘴角翘起,嘲讽之色更重,同样握着剑柄的手臂却是毫无颤抖,反而如泰山般安稳。 就在韩粼几乎要忍不住拔剑之时,手臂却被侧之人牢牢按住了,“不可造次。” 可惜了。 扶苏看着冷静下来的韩粼,心中略有遗憾。 如果韩粼真的拔剑了,扶苏便有把握让魏国付出更多的代价。 眼看计谋不成,章邯撇了撇嘴,松开剑柄,随意地站了回去。 一场算计之内的小风波之后,两位正主终于接过了场面,魏无忌当先笑道:“白起军的安然无恙如何?” 这是在说要以放弃对白起的合围,来换取两国和平了。 哪有这么容易。 若是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前,曲阳还在魏国手中之时,这样的条件或许还有几分得到接受的可能,但如今曲阳已破,又已与赵国完成和谈。 再提出这样的条件已完全不能让扶苏和昭国感到满意了。 扶苏毫不在意地反唇相讥,“信陵君还是想想如何让陷在故韩的魏军全而退吧。” 被如此果断的回绝并未出乎魏无忌预料,如此说也不过是为了讨价还价而已。扶苏当然知道这一简单的手段,但他没打算坐在这个小山上跟菜市场大妈买菜一样坐一天。 “若魏国真心求和,就应令入韩魏军全体投降,再请魏王向我王上表称臣并献上轵关东西五十里之土。这便是大昭提给魏王的最终条件。” 魏无忌还未开口,扶苏便又加了一句,“这等优渥条件当是在野王未下的前提下。” 如果野王被攻破,那么昭军就会把魏军彻底包围在轵关附近极为狭小的地域之内,那时的魏军便只能任人鱼了。 这等条件哪里称得上是优渥。 这根本就是**的威胁了。 弱国无外交,这个道理不但是在两千年之后令国人刻苦铭心,早在战国之时便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了。 给予魏国的条件,怎么可能与赵国等同。 赵国兵多将广,虽在对昭战争中屡次战败,但其国力依然名列战国前茅,因此虽然也被要求割土,但和议的条件总体而言还算合理。 然而魏国在失去西魏领土,以及葬送了一半军力在安邑之战后,国力直接落到了列国末尾,几乎沦落到与燕国等同的地位。 处于四战之地,内乱方歇,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卫国土,魏国如今的境地真可谓风雨飘摇。 而这也是魏无忌不顾国中空虚与国力的无比衰弱也要强行进军韩国的原因。 一方面,他要借此向列国展示即便安邑大败,魏国仍有足够实力与信心与昭国叫板。 另一方面,也是通过与赵国的共同举兵,依赖与赵国的友好关系,令觊觎魏土的各国投鼠忌器。 但扶苏提出的条件,说明了他已经彻底看穿了魏国如今底子无比虚弱的事实。 兼如今齐楚联盟,赵国已经同意和谈,燕国又远在东北自难保,扶苏此时提出这等苛刻条件,其中落井下石的意味任何人都看得出。 “公子如此苛刻,就不怕我大魏彻底投向齐楚吗?” 出言之人是方才止住韩元澈拔剑的那位,方才没有细看,如今仔细端详,才见此人不凡。 扶苏继承了母亲的容貌,本就以姿容称名,然而与此人比起来,却又远远不及。单说那足以令万千少女羡慕不已的白皙肌肤,就当得颜如玉的评价了。 一个在两千年后仍为人称道的名字突然跃入脑海,扶苏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可是龙阳君当面?” 媚远胜一般女子的龙阳君虽义愤填膺但礼数不废,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敢劳公子问,正是龙阳。” 龙阳君是魏安釐王,也就是不久前死于张耳之首的魏圉宠妾,其人姿容之美冠绝魏王宫廷,得封龙阳君。 但不同于乐于着眼在他男宠份的后人,更为时人称赞的,是他称雄魏国的剑术,以及出使各国不辱使命的外交才干。 这也是为何魏圉死后,为先王宠妾的他仍能得到新魏王的信任,派来参与此次关乎魏国命运的和议的原因。 关于这位龙阳君,还有一段出自战国策的趣事不得不提。 说有一,魏王与龙阳君同舟而渔,龙阳君钓了几条鱼后突然掩面哭泣。魏王见之心疼不已,就询问妾有何不安。 龙阳君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臣直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为王拂枕席;今臣爵志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 大概意思就是,就如同我每钓起一条更大的鱼就会嫌弃之前的鱼不够好。由此观之,王上后得到更美的美人,恐怕也会嫌弃我了,那我如何能不哭泣呢? 这是很明显的撒独宠的意思了,那魏王的问答呢? 魏王曰: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仅这一个故事,就能看出龙阳君的言辞机智不会输于以唇舌鼓动天下板的纵横家了。 但扶苏并没有打算要与龙阳君争辩,因而对方言辞再怎么犀利,他也只有一句回答而已。 “若魏国不接受,那便接着打就是。” 以势压人,就是这么简单直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二章 魏无忌的后手 当扶苏做出毫不让步的态度后,和谈便无法进行下去了。 谈判本就是互相妥协的过程,但扶苏明白表示了没有妥协余地,那还如何谈? 于是在简单试探出扶苏态度之后,魏无忌也没了继续交流的意思,第一天的和谈便以不欢而散告终了。 回到大营后,章邯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公子之前不是说过,和谈应当尽快完成,拖延下去对我方不利,今日为何要提出魏国无法接受的条件,这不是等于拉长了谈判时间?” 扶苏在侍女的帮助下褪去了外袍,闻言先让侍女出去,这才让章邯和樗里偲都坐下。 “只要赵国同意和议,魏国的态度并不重要。甚至如果魏国不同意和谈,对我国反而有利。” 章邯仍不解其意,樗里偲笑着解释道:“齐楚盟约之后,齐国必然会先向燕国用兵,那么楚国呢?” 章邯试探道:“魏国?” “不错,如果楚魏开战,赵国会如何?” “赵魏唇齿相依,必然会出兵援助。” “那此时我国攻略巴郡,如何?” “将无人可当。”章邯说到此处,明白了过来,“因此公子才会提出这等苛刻条件,就为了让信陵君拒绝!” “不错,”扶苏承认了自己的打算,“但我没料到公子无忌居然受此大辱还能不动声色,没有掀桌子。” 魏王是与昭王同等相王的地位,让魏王向昭王称臣,当然是奇耻大辱。 “公子辱的是魏王,又不是公子无忌。”樗里偲不以为然,“君不见,只有龙阳君为魏王张目,公子无忌与韩粼都无动于衷吗?” “信陵君与魏王的矛盾,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公子无忌一人掌全国兵马,又手握开府相权,军政大事均出于信陵君一人一府。若魏王是个甘心做傀儡的无能之辈倒还好,可信陵君偏偏又扶持了一个志大才疏之辈,如何能不生乱呢?” 章邯也接口道:“不错,我也听说了,都说魏国人只知信陵君,却不知有魏王,主弱臣强必生祸乱。” “此次信陵君用兵故韩,朝中便有了弹劾声音,如今一败再败,请魏王制裁信陵君的声势更是甚嚣尘上。” “如此看来……”扶苏沉吟道:“信陵君恐怕也未必希望和谈顺利进行。” 此时,闻听公子归营的军机处众人也赶来了大帐,纷纷向公子见礼后也依次坐了下来。 樗里偲接口道:“不错,如果和谈结束,公子无忌必然要还师,但以目前魏国的朝野汹汹,只要他丢了军权,恐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难怪今日他只是看着我与平原君就和谈展开谈判却不多言语,原来是做了拖延之想。” “但拖延又有何益?”章邯仍然想不明白,“和谈又不能永远进行下去,野王眼看旦夕可破,到那时无论什么样的条件,信陵君都得认了。” 章邯说的不错,信陵君能够免于魏王责难的唯一筹码就是他手上握有的,魏国最后的可战之兵。 但如果白起攻陷了野王,二十万魏军就等于被关在了牢中,那时无论是何等苛刻条件,他与魏王都不得不认。 而被迫接受了如同卖国一般的条件后,必然会失了民心士气的魏无忌,就彻底没有半点翻盘希望了。 扶苏这才发现魏无忌如今处在何等的两难境地。 和谈顺利他会死,和谈拖延下去他同样会死。 那么魏无忌死中求活的道路在哪里? 众人想了良久,包括扶苏在内都想不出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无忌除了逃亡之外还能如何求活。 那魏无忌是在破罐子破摔,宁肯让魏国付出更多代价? 换了别人或许会如此做,但魏无忌不会。 以一己之力将魏国扛在肩上前行了数十年的魏无忌不会,数次与王位距离咫尺却从不沾染的魏无忌不会,被无数魏人视为最后希望的魏无忌不会。 在猜不透魏无忌用意的情况下,与魏国的和谈很自然地陷入了僵局,一连三日,两国和谈都未能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扶苏并不着急,无论魏无忌有任何后手,时间是站在大昭这一边的。 这几日间的反复商议,也有人提出是否魏无忌将和谈的希望放在了赵国,准确说是平原君的身上,企图通过将赵魏强行绑在一起来逼迫大招在和议条件上让步。 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 一方面是因为在昭国明暗哨探的严密监视下并未向赵国营地派出过任何一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甘罗等人对平原君的判断。 虽然与魏无忌私交极好,但这不意味着以平原君的为人,会以牺牲国家利益为前提,来为成全魏国或者魏无忌。 因为如果非要将赵国与沉船一般的魏国绑在一起,昭国在魏国这边做出的利益上的让步,都会反过来从赵国身上攫取。 与扶苏等人一样疑惑不解的,还有紧守南韩门户,让魏军只能望关兴叹的王贲。 回到轩辕关后王贲便接到了数封大同小异的急报,与以往劫掠了多少魏人物资不同,这些军报的内容太过诡异。 眼前的军报如何看,都像是在嘲笑王贲数十年来的沙场经验与常识。 这使得以王贲极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对负责对魏国本土进行袭扰的韩军将领大发雷霆,“整整三千人,挡不住一百骑?这样的军报你们也能报上来!” 韩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回话,他们同样被军报惊得不知所措,但同样的军报从不同部队都有上报,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其上报。 王贲发过一顿脾气后重新拾起了被他方才扔在地上的军报,重新又比对着看了起来,越看越不对劲。 军报来自不同地域的部队,但其中内容几乎一致。 一支百人上下的骑兵队伍突然从道旁杀出对完成劫掠的队伍随意冲杀,而韩军却对这支并不着甲的队伍毫无办法。 骑兵人人用剑,都是游侠打扮。 但虽然装扮相同,但他们不可能是同一支队伍,因为除非他们能够分身,否则时间上不允许他们同时出现在相隔百里的地域。 无论这百人上下的骑队战力如何匪夷所思,是否经过了战败韩人为了推诿自己作战不利而进行的夸大,一个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有人在偷学王贲的游击战术。 并且青出于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三章 盖聂 今的和谈还未开始,扶苏就敏锐地感觉到魏国三人的气势变了。 气势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可以从人的神态、走路姿势、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上看出蛛丝马迹,这也是扶苏从韩师那里学来的一个新技能。 之前几魏人虽然掩藏的很好,却依然看得分明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脸上的轻松笑意。 扶苏知道对方的笑容从何而来。 昨晚王贲命人连夜从轩辕关将报送来时,扶苏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武侠世界。 大昭动兵数十万,名臣良将无数,用尽心机手段达成的局面,就这么被人几乎以一己之力破了一半。 那个人的名字是,盖聂。 这位只以双目怒视便吓退了在始皇面前仍能淡然处之的荆轲的大梁剑豪,领门下子弟三千人,只以三千把魏剑,为大魏最后的二十万可战之兵,也为大魏最后的希望——信陵君,洞开了东归之路。 此时,盖聂已入轵关。 就这么一个人的入关,便使得魏军士气为之一振,几乎要束手投降的野王守军甚至组织了一场出乎白起预料的反攻,令本已眼看要尘埃落定的战局又生变数。 这还不止。 盖聂放出话来,说他很想见见自己这位大昭贤公子。 见我干什么? 扶苏得报之后苦笑不已。 这位剑豪简直比荆轲还要恐怖,还要目无余子,直到了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地步。 他甚至不屑于刺杀的手段,而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大昭数十万将士的面,威胁要以单人独剑取扶苏的项上头颅。 此言一出,已有【零零看书00ks】至少十余人来劝自己回国,在被自己拒绝后,营帐周围的护卫多了三倍,章邯甚至不顾扶苏强烈反对,把被褥抱到了扶苏帐门前。 已经经历过三次明暗不同的刺杀,照理说扶苏已经有了不少的经验。 但扶苏不得不承认,被这样一位几乎站在当今武力顶端的剑豪盯上,即便是周有无数护卫,他也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难怪始皇要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止天下刀兵。侠以武犯,犯的是君王的无上威权。 站在后人的角度,扶苏非常欣赏这些匹夫一怒就敢让君王血溅五步的侠士,他们以手中三尺剑为民张目的反抗精神,值得崇高的赞誉。 但当自己就是这些被威胁之人时,扶苏就恨不得把天下的侠士全部抓起来杀个干净了。股决定脑袋。 虽然心中泛寒,但如果对面之人想从自己的面容上看到畏惧之色,那他们恐怕只能失望了。 说到底,盖聂毕竟不是个神仙。 虽然他前几所做的与神仙也差不了多少,但要想在万军丛中取扶苏的首级,单凭一把剑是远远不够的。 即便这把剑是天下最利的一把也不够。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东门大开,魏军想要全而退也做不到。 目前魏军只不过是从全军覆没的局面改善到了“半军覆没”的局面而已,想要在昭军紧跟在股后面的追杀中逃回安全之地,不付出至少半数的代价是做不到的。 更不要说,对魏军来说,天下还有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还在两可之间。 如果齐楚还在观望,扶苏完全有信心追杀败军直到大梁,甚至有白起在侧,顺势就这么灭了苟延残喘已久的魏国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因此今的和谈,扶苏的目的就是在于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坚决态度,要让对方清醒认识自己的状况,不要做可笑的白梦。 于是,两边只交锋了一轮,不止原本就喜怒形于色的韩粼,龙阳君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这位大昭长公子是被剑豪盖聂的威胁吓得失心疯了不成? “除了之前的条件不变,鉴于贵国在和谈期间做出挑衅之举,我国要求贵国额外出三十万石粮草以做赔偿。” “盖聂之举乃是民间自发的行为,与我国朝堂无关,何况野王之战仍在进行,也未见贵国有罢兵休战之意啊。” “至少六千匹军马,是民间能自发筹措出来的?龙阳君不必虚言蒙骗了。至于和谈期间的和平,本就未要求停止已经进行中的战事,而是不挑起新的争端以为互信,几位不会不知吧。” “若我国拒绝和谈呢?” “那就看看信陵君能带着多少魏军回到大梁吧。” 扶苏语气平和,似乎只是道出了微不足道的事实,“只不知到那时,残留的魏军还守不守得住大梁了。” 魏人心中,由盖聂带来的些许好心迅速如风中残烛消了个干净。 魏国人这才发现,这位长公子竟是丝毫没有将盖聂的威胁放在心上,而且只用了一晚,甚至半晚时间就看透了魏军外强中干的事实。 盖聂的三千子弟为了在数量数十倍于己的韩军中破开口子,早已损伤殆尽,活下来的也是人人带伤,盖聂本人更是深受重创处于昏迷之中。 所谓的威胁,只是魏无忌等人炮制出来的,用以激励军心以及恐吓扶苏的谣言罢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认为刚刚经过chéngrén礼的扶苏,即便有再多的外界的赞誉,也不可能做到“知兵”。 包围网被破,又有生命威胁,这两点放在任何一个人上,都至少会造成对方的错误判断,认为相比于魏军的安危,自己的安全更为风雨飘摇。 扶苏不可能知道盖聂受伤,那么他此时的表现,说明他的确是不怕天下第一剑豪的直接威胁,该说他无畏好,还是无知好呢? 无论无知还是无畏,总归魏国方面想借助盖聂的惊天表现扳回一城的打算,在扶苏坚决反对甚至变本加厉的胁迫中,基本宣告破产了。 扶苏的态度似乎在向世人宣告,他根本没把那个做出三千破十万壮举的天下第一剑放在眼里,也没把魏国的二十万将士放在眼里。 然而虽然扶苏的演技足以为他带来一座小金人,可魏无忌却不是那么好骗的。 “既如此,我方要求明换人。”魏无忌此言一出,扶苏瞳孔立刻就是一缩,“元澈,你明不必来了,换盖聂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四章 算计 一位剑豪盖聂,再加一位大梁剑首龙阳君。 魏无忌的言下之意几乎是呼之出。 虽然明知对方很可能只是在吓唬自己,扶苏仍然为此心惊不已,在相隔十数步的距离,有两把天下最锋利的剑在侧,谁能做到处变不惊? 扶苏心思电转,信陵君不可能在和谈中做出此等下作事来。 然而,他真的不会吗? 天下人都认为魏无忌不会发动政变,可他不还是渡过济水了吗? 站在理智人的角度来看,魏国不应该在和谈中做出谋害使节的事。 杀死扶苏,除了引来昭军疯狂报复以外,不会对魏国如今的形势有任何实质帮助,到时昭国要灭魏,即便赵国也没有任何理由出兵。 这话自然没错,但是魏无忌如今面临绝境,还会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吗?在如今看似平和的面目之下,他的理智还剩下多少? “不可!” 扶苏还在脑中快速思考魏无忌是否虚张声势,那边本应置事外的平原君赵胜却当先反对了。 平原君对魏无忌怒目而视,“信陵君怎可行此不义之举!” 扶苏稍稍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此时不知为何怒气勃发的平原君,然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扭头看向了魏无忌。 然而魏无忌的面上此时也有一些还未消退的惊讶神,这意味着平原君的驳斥,似乎也出乎了他的预料。 那么这并不是他们事先编排好的戏码?是平原君赵胜的确有着连魏无忌都惊讶的崇高道德感? 还是其中有诈? 此中千头万绪,来不及做更多的思索,扶苏也提出了异议。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命安全赌在魏无忌的道德水准和残留理智上。 何况以信陵君如今的行为看来,在魏国存亡之际,魏无忌未必会坚持自己的道德。 至于自己是对方女婿这件事,从来就没被扶苏纳入过考虑范围,他绝不会以为魏无忌在此时会顾及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的心。 将心比心,扶苏在对魏无忌连连迫之时,也没有多少顾及无月的心思。 面对两位使节的坚决反对,魏无忌面露遗憾,“不能得见公子风姿,想必盖先生会十分遗憾。” 然而话锋一转,魏无忌盯着扶苏的双目坚决道:“我国给出的答复也与之前一样,绝不接受。” 眼看就要服软,然而魏无忌却突然变卦,扶苏这才心中恍然,自己又被算计了! 扶苏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心中却波澜大作。 试图换人只不过是魏无忌的一手虚招而已,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试探出自己是否真的不在乎剑豪盖聂的威胁! 一个简单的试探就让自己暴露了不愿玉石俱焚的心态,扶苏在痛恨对手狡诈之时,也不得不承认魏无忌果然高明。 扶苏想以势压人,魏无忌怎能不知,但看似处在绝对弱势的魏国也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已经沦落到此等田地的魏国和魏无忌,还真的敢于同昭国,或者说扶苏,来赌一个鱼死网破。 但已经占尽优势的扶苏愿意吗?敢吗? 我以势压人,人以死惧我。蔺相如摔和氏璧之时,恐怕也是作了此等念头。 怎么感觉自己跟个反派似的? 扶苏突然有些想摸鼻子的尴尬冲动。 说到这场和谈,两国终究在谈判桌上还是打了个平手,魏无忌凭借盖聂的汹汹来势进行的反击被扶苏化解了,但扶苏的故作强势同样被魏无忌试探出了真伪。 于是除了又被魏无忌拖延了些时,此次和谈依然在原地踏步。 但扶苏并不满足于此。 “方才龙阳君提出我国并无罢兵之举,以此作为我国没有和谈诚意的证明。”就在今和谈眼看就要平稳结束时,扶苏又轻轻抛出了一个议题,“有鉴于此,既然我方与赵国已经达成了一致,你我两国之间似乎理应进行和议的下一步了。” 这是要将魏国彻底孤立出来。 “似乎不必如此着急……”看穿了扶苏的计谋,平原君赵胜虽然方才阻止了魏无忌的换人举动,却也不想在此时背叛盟友。 “平原君!”扶苏突然提高了声调,“长平此时每都有无数兵士死在和议之时,难道平原君竟对此毫无恻隐之心吗?” 不容赵胜继续反对,扶苏继续抛出饵,“据说贵国正在遭受严重匪患,但支援兵力却都被晋阳所阻,以至赵国西垂民不聊生。” 扶苏此时的笑容十分真诚,“晋阳早一归还,贵国国民就可早一安享太平,平原君以为如何?” 在魏国两人近乎哀求的目光下,赵胜依然只能苦涩点头,“就依公子所言吧。” 扶苏放在桌案下的双手狠狠捏紧,大事定矣! 果然如同己方预料的那样,赵胜毕竟是大赵的平原君,不可能为了魏国来牺牲赵国的利益,更何况扶苏以赵国西部的匪患为要挟,赵胜当然只能从命,否则赵国国民的损伤,就都要算到他的头上了。 不错,扶苏方才所言表面上是在建议赵胜尽快交换土地,实际上是在威胁他,如果还要拖延,晋阳守军必然会向盗匪提供帮助。 至于这帮助能够提供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赵国愿意为魏国分担多少压力了。 “大昭有如此贤公子,令人羡慕。” 赵胜告辞之际的发言,扶苏只是笑着谦虚,却见背后其背后两人面色大变,似乎言又止。 扶苏见状心头微动,难道赵国又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大变故? 然而如同大败一场的平原君虽然保持着风度,但显然不想与近乎迫着赵国签订城下之盟的对手多言,只留下一句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魏国三人同样也没有多待,几乎如同宣战一般的见礼之后,也走下了山。 最后只剩扶苏三人留在了山巅。 “此间事已至此,公子可以回咸阳了。”樗里偲见两国使节都已走远,当先建议道。 “不错,赵国已经答应讲和,此时不过是商议细节,以及等待白起将军攻破野王迫魏国就烦而已。公子还是当速回咸阳要紧。” 两人之所以要全扶苏回国,并非全是因为剑豪盖聂的威胁。 这当然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咸阳出了一件大事。 胡亥要封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五章 郑伯克段于鄢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与此类似地,匈奴南侵,导致了胡亥即将的封侯。 详细点说就是,由于被义渠人裹挟参与对赵的战事,国中空虚无比的林胡被匈奴灭了。随即胡亥随人北上,劝服数支本想归降赵国的部落,同时为昭国带回了数万战士以及榆中二十余城。 如此大功,又是王室子弟,封个侯的确说得过去。 但这不意味着扶苏就会欣然接受。 一个此前已经几乎被打倒泥土里不成威胁的敌手突然咸鱼翻,这让扶苏心中愤怒之余还有一丝不可明言的畏惧。 这畏惧现在看来没什么道理,但胡亥这个名字给扶苏带来的威胁感,丝毫不下于盖聂的剑。 于是一回到咸阳,还未来得及回府上与议和之时就早早被带回家中的无月温存,扶苏立即带人进了宫。 关于胡亥封侯的内,他还需要从母亲这里获得一些信息。 早有宫女等在前等着将扶苏迎进宫中,扶苏回咸阳的消息早已传到华阳夫人耳中,也知道他一回来就会入宫,因此扶苏不需要通禀就得以入宫。 闻听宫女清荷说夫人在前,扶苏心中就有了些猜测,前是接见访客的地方,母亲在自己来访之时还接见的客人,只能是一人。 而扶苏心中的愤怒就是针对此人的。只不知这人是来请罪的,还是来图穷匕见的。 心中对来人的怒意越来越盛,扶苏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谢过宫女之后,稍稍整理了下仪容才迈步入。 下午时分,中却略有些暗,如同黄昏。 因为华阳夫人用度节俭,在落之前不许点烛,因此没有玻璃窗的中虽已尽力采光,却也使得光线难免稍稍有些暗。 但这不妨碍扶苏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着一袭红黑相间的衣裳,正与母亲说话之人。 楚国尚红,昭国尚黑,此人着占比相当的两色衣裳,显然是存了两边讨好的意思。 能在华阳夫人母子的私人会面上出现,又着红黑,此人的份已经呼之出。 扶苏没有理会因自己入而匆匆起的那人,只对着母亲大礼参拜,“儿扶苏,见过母亲,恭请母亲安康。” 阔别数月,经历过前线兵凶战危,华阳夫人见到全须全尾的儿子出现,自然喜不自胜,连忙让扶苏起,“靠近些,让母亲看看。” 扶苏自然从命。 华阳夫人看着肤色不必当白皙的扶苏,拉着儿子的双手道:“吾儿黑瘦了,定是吃了不少苦。” 扶苏任由母亲拉着坐下,温言解释道:“不过是夏阳光强烈,多了些照罢了,不妨事。”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良久之后华阳夫人终于想起了还有一位站在堂上等待的客人,这才收敛了绪,为扶苏引荐道:“这位便是昌平君,也是你的表哥,你二人可以好好亲近亲近。” 其实不用母亲介绍,扶苏早已猜出了这位便是那未曾谋面的表哥了,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亲戚”,心中对他的来意已摸清了八分。 熊启听到终于说到自己,当先对扶苏行礼,“见过扶苏公子。” 同为封君公子,熊启与扶苏的地位相等,因此他的当先行礼可以看成是示好的意思,华阳夫人对此十分高兴,扶苏却并未领。 “见过昌平君。”回礼之后的第一句还算正常,但接下来的话就立刻让气氛紧张了起来,“不知昌平君此来,可是甘为小儿说客,劝扶苏不要阻止封侯?” 被叫破意图,熊启却并无尴尬神色,“的确是想劝公子勿要插手封侯事,却不是为胡亥,而是为了公子。” 扶苏根本不为所动,他见过的说客已为数不少,况且自己也是经过唇枪舌剑磨炼的,当下便讥讽道:“昌平君可是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公子聪慧通透,更兼文采风流,熊启佩服。” “倒是辛苦昌平君了。”因为愤怒,扶苏言辞越发犀利,“不远千里带胡亥北上立功,又做说客来劝我母子,却竟只是为了让扶苏不秀于林?昌平君是以为扶苏好欺吗!” 熊启心知扶苏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打算,于是直起了一直微微弓着的子。 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敌人,再示弱也毫无意义了,“公子远来劳顿,想必也急于一叙母子谊,启便不打扰了。” “昌平君好走!” 直到熊启告辞离去,扶苏仍兀自愤愤不平。 华阳夫人见扶苏这般模样,心中好奇,“为何对昌平君发这么大火,内传此人得大王赏识,很可能接下来就会被举为左相,此时交恶恐怕不智。” “此时交恶,也比后受此人牵累要好。”扶苏重又坐下。 旁人不知,扶苏怎么会不知这人后的二五仔行径。恐怕此人现在极力帮助胡亥,也是有引发昭国动,以保全楚国的意思。 昭国丞相分左右,以右为尊。此前数年自甘茂之后李斯一直独掌相权,如今终于有人从他手中分得相权了。 不过在如此一个强势君主之下的稀薄相权,也没什么好分的。 稍稍平复了下怒气,扶苏问道:“我来之前,熊启是如何在母亲这里鼓动唇舌的?” 见儿子直呼其名,显然是动了真怒,华阳夫人猜到了昌平君的谋算恐怕不利于己,于是思索着回道:“大体是说郑伯克段于鄢故事。” 果然如此,扶苏冷笑不已。 所谓郑伯克段于鄢,是出自左传的故事,讲的是郑武公的两个儿子,郑庄公与共叔段的争位。 郑庄公为太子,但不受母亲武姜喜,于是在庄公继位后,武姜极力鼓动庄公加封共叔段的权力兵马,庄公为了姑息共叔段的野心,一一照办。 后来共叔段权力盛,武姜写信让其起兵,自己在内接应,杀庄公而立共叔段。 此信被庄公截获后,在共叔段起兵之初就果断出击,于鄢大败共叔段,除去了对手。 熊启此时如此说,当然是想借着这个故事来迷惑华阳夫人,让扶苏仿照庄公的手段,令胡亥暴露野心之后再设法除之。 听起来很美好,但其中的谋扶苏几乎都可以闻得出来。 “母亲可知,当郑伯之所以克共叔段,是以君伐不臣,名正言顺。”扶苏为华阳夫人解释道:“而今儿与胡亥,皆为公子。待其羽翼丰满,儿能以何伐之?” 这就是昌平君说词中最大的破绽,也是扶苏可以肯定其中有诈的原因。 华阳夫人这才恍然大悟。 说到底,除去两人在朝野上的声望,扶苏如今与胡亥地位是一致的,都不过是公子而已。两人谁继位都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这与郑庄公以君王的正统地位去讨伐乱臣贼子的况截然不同。 如果胡亥羽翼渐丰,始皇属意他来继承,扶苏根本没有讨伐他的正统理由。 这不是什么必先予之的姑息政策,而是真正的养虎为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六章 抽你哦 “公子回宫了。”赵高的声音如同邻家闲叙,语调不轻不重,既不扰人,也能令人听得清晰。 始皇一如既往地正在批阅永远不见少的奏章,闻赵高之言头也未抬,“在他母亲那儿?” “是。” 始皇点点头,并未多言。 巧合的是,此时案上正好放着扶苏在和议上对魏无忌提出的苛刻条件。 虽然朝中对此等条件颇多非议,但始皇却觉得颇对自己胃口。对于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强者的要求再多都是应当的。 若非楚国的迅速强大令嬴政警惕,根本连求和的机会都不会给魏国。 而在被盖聂威胁后追加的三十万石粮草,更让始皇心中大悦,“哼,还算有点样子。” 此时突然有宫人来报,胡亥公子在殿外求见。 赵高立刻心中就是一紧,这个弟子怎么这般沉不住气。那边扶苏还未如何,自己这边就急吼吼来求见,这在大王心中肯定会输了分。 大王既然已经决定要封他为侯,此时胡亥的最佳策略应该是袖手旁观,任由扶苏去反对才是。 到时哪怕扶苏成功劝服了王上,也会在王上心中留下不满,那么这个侯封与不封都不重要了。 此前再三叮嘱他此时要以不变应万变,事到临头却将教导全然抛在了脑后,其中必然也有胡姬的鼓动。 这两母子,真是一般的无能。 果然,赵高眼见大王嘴角哂笑,“传他进来。” 胡亥人还未到,声音就早早传了进来,“阿父!阿父!” 嬴政目前十多个儿子,只有这个最小的胡亥敢于不称他为王,而只叫阿父的。 以始皇的心机,自然早已看穿胡亥与赵高以此固宠的盘算,但对于这点小心思,嬴政并无反感。 嬴政看到胡亥进来,佯作不悦道:“孤正忙着,你来作甚?” “阿父,儿的封侯是阿父已经亲口答应的,可不能不作数呢!” 胡亥语气娇憨,如同小儿讨要糖果。 只是他讨要的这一颗糖,太过珍贵。 看到始皇脸上并无不悦神情,赵高心中的忐忑终于平复了下来。 是了,王上喜欢胡亥,从来不是因为他的知进退、识大体,而是因为只有他能够给王上带来平凡人习以为常的亲情享受。 这一点,扶苏幼时曾经做到过,但如今只有胡亥这个缺乏礼教的胡女之子,才能够在王上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求这求那。 王上从不在乎有人从他这里求取东西。全心全意侍奉了大王数十年的赵高对此心知肚明。 昭法严苛,故而世人都以为身为昭法化身的大王也是刻薄寡恩之人,更有甚者因为面君时有如见死神一般,抖如糠筛。 但只有大王的身边人才能看得分明,大王是何等的慷慨仁慈。 大王从不会厌恶那些将自己的玉望摆在他眼前,愿意以贡献来换取他赏赐的人。 真正会让大王心生厌恶的,只有将自己的玉望藏着掖着,想法子从他这里攫取利益之人。 胡亥如此将自己的玉望显露无疑,实际上非但不会令大王讨厌,反而会因为他毫无保留的贪婪而得到欣赏。 但仅止于此的话还不足以令大王赏赐,大王是商家,想换取他手中的权势地位,那必须要以足够的功业来换。 感谢昌平君。 虽然不知为何选中了胡亥,但因为赵高与熊启共同的运作,胡亥在没有做什么事的情况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能够媲美在西魏辛苦理政,又带兵救援白起,还促成三国议和的公子扶苏的功绩。 如今胡亥如此做,反而比扶苏那等携功请赏更得大王喜爱。 不出所料,听得胡亥毫不讲礼数的邀功,大王不怒反笑,“好个奸猾小子,谁教你来的,可是中书令?” 虽然大王是笑着说的,赵高仍然吓出了一身汗,还未请罪就听胡亥嬉笑道:“阿父猜错了,老师是让胡亥乖乖呆着,不给阿父添麻烦。” “那你为何不听老师的话?” “还不是母亲一直念叨,生怕大兄一回来,阿父就改了主意。” 能这么将自己的阴暗念头暴露出来,反而不会令嬴政厌恶,“你母子二人,一贯的不识礼数。” 虽是斥责话语,但其中的宠溺语气却让赵高二人喜上眉梢。 然而这一片祥和却被前来通传的小太监大破了,“王上,长公子扶苏殿外求见。” 赵高冷然看去,想看清是谁如此不长眼。此时通报倒也罢了,公子便公子,为何非要加个“长”字? 胡亥同样回头怒视而去,很快找到了那个在两位贵人怒视之下仍毫无所惧的小太监。 小太监感觉到中书令与公子胡亥的怒意,却浑不在意。在这宫中,赵高还远做不到只手遮天。至于胡亥就更不在他眼里了。 闻听扶苏来了,嬴政脸上的莫名笑意一闪而逝,“让他进来。” 赵高二人即便再过不愿,也不敢出口阻拦。 小太监躬身领命而出。 不多时,扶苏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施施然迈步进殿。 看到不出意外陪伴在始皇身边的赵高,扶苏并未有丝毫吃惊,至于胡亥更是被他无视了,只躬身对着始皇行礼,“儿扶苏,见过父王。” 胡亥狠狠瞪视着这个一言就把自己打发去了楚国做质子,险些回不来咸阳的兄长,眼中的愤恨犹如实质。 眼看扶苏看了过来,背对着始皇的胡亥一边保持着愤恨的眼神,一边却在脸上流露出快意的笑容,仿佛在说父王当面,你能奈我何。 “再敢瞪一眼,本公子就抽你。” 声音不大,但听到胡亥耳里直如黄钟大吕。 胡亥先是不知所措,接着就是畏惧,可畏惧刚从脸上浮现,立刻就是大喜过望。 扶苏看着胡亥如变脸一般的情绪转动,嘴角冷笑。 胡亥换上一脸委屈,转身跪倒,“阿父……” “闭嘴!”扶苏一脚踹得胡亥倒在了地上,对其怒目而视,吓得胡亥真的闭上了嘴。 这下不止是胡亥,连赵高都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长公子怎么今日如此暴躁。 嬴政同样没搞懂扶苏这是吃了什么药,一时竟忘了训斥。 扶苏趁着没人反应过来,又踹了胡亥一脚,这才躬身对始皇道:“王弟胡亥年幼无知,与昌平君共谋乱我大昭,全因扶苏管教不严,请父王责罚。” 赵高已经不知是惊讶了,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这等事,是可以拿到阳光下说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七章 好好学习 这小子,总能给孤带来些小惊喜。“证据呢?” “没有。” 扶苏回答得理直气壮。 嬴政笑了,也不知是不是气的,“没有证据,你就平白在这里污一国封君的清白?” 此时此刻,来一句“莫须有”当是十分应景。 但扶苏终究居高位已久,又在始皇面前战战兢兢了数年,跳脱的子收敛了不少。 况且大昭名义上还是个法治国家,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此事一想便知,”扶苏指着似乎已经吓傻了的胡亥道:“如若昌平君只想争扶龙之功,何必要选胡亥? “以熊启与儿母家的关系,其人首选如何都应当是我才对。退一万步来说,昌平君觉得如此没有挑战,公子漺不比他强多了?” 嬴政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胡亥,心中立刻就是一阵厌恶。 为王者,或者想要成为王者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做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 当敌人将剑放到你的脖子上时,除了投降,你还有一万种方法反击。 而胡亥这种被人踢了一脚就放弃挣扎的懦弱模样,怎么能入得了始皇的法眼。 至于扶苏所言中,熊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宫廷戏码,嬴政自然一清二楚。 真以为只有楚国人善于搞宫廷谋吗? 齐楚会盟、三国和谈的现在,中原很明显的割裂为以昭、楚两国分别为首的两个派系。 此时昌平君力主为胡亥封侯,自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况且他那红黑相间的衣裳,没少让嬴政心中作呕。 扶苏的反对也在嬴政的预料之中,虽然方式可能有些超出预期。嬴政又看了一眼仍然趴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胡亥,连叹息都懒得叹息。 胡亥在嬴政心中,如同其母胡姬一般,都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大昭的未来,从来都与他无关。能够为大昭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胡亥的封侯,是嬴政顺势的一手布局罢了,其中的内涵,嬴政并不想知会扶苏。 嬴政是君,扶苏是臣,从来都是臣向君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没有反过来的。 就让他自己猜测去吧。 “胡亥封侯是因林胡来投,其功不可没。”嬴政重重挥手打断了扶苏要进言的动作,“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 “父王误会了,儿并未想反对胡亥封侯。” 赵高收回了看向胡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这是扶苏进后短短时间,给他的第三次惊讶了。 赵高不知道扶苏要做什么,但这瞒不住嬴政。 知子莫若父,嬴政很快摸清了扶苏的打算。这小子越发猾了。 这才是一个王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王者不但要有狮子般的凶残,也要有狐狸般的狡猾。 这一点,嬴政早在亲政之前就知道了。如若不然,他是如何能够除去权势如中天的吕不韦的? 心中的那点“愧疚”,就能令一代权臣束手就擒? 果然,扶苏似是为胡亥着想一般,“王弟如今不过十岁,若直封彻侯,恐怕会引来各方觊觎。” 想了想,扶苏又添了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久前还在懵状态的胡亥,一听到说起封侯,立刻清醒了过来,待听清楚扶苏的意思,立刻就勃然大怒。 胡亥也顾不上害怕了,当下就跪起子,膝行数步爬到嬴政脚下。 只是还未开始哭诉,就听连低头去看胡亥都未曾的嬴政毫无绪地轻声道:“闭嘴。” 方才未能反击,此时就没有你多嘴的余地了。 胡亥伸出去拉扯衣袍的右手冻在了半空,进退不得。 始皇没有方才扶苏那般声色俱厉,语气甚至都算不上训斥,但听在胡亥耳中却更为恐怖。 “不错,伦侯妥当些。” 两人轻飘飘的两句话,胡亥到手的彻侯就飞了。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两者的区别绝不仅仅是爵位高低。 伦侯又称关内侯。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伦侯不需要去函谷关之外就封。换言之,伦侯是没有封邑的。 没有封邑,就意味着胡亥仍然没有培植自己势力来与扶苏对抗的机会。 只要他还在咸阳,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还没完。 “儿以为,王弟之所以能立此大功,全赖昌平君之功。如今王弟正好到了求学的年纪,不如就以昌平君为其师,多加教诲。” 嬴政点头,这小子到底还是猜出来自己的用意了,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有华阳的指点,“可。” 胡亥大喜,觉得扶苏因为自己对昌平君的厌恶而出了一手昏招,白白将一个强大的助力推给了自己。 朝中有昌平君,宫中有赵高,胡亥自觉已经有底气跟扶苏叫板了。 因为失去彻侯而来的愤怒也顿时消了大半。 此时上唯一感到不安的,只有赵高一人。 他闻到了谋的味道。 这股谋的味道不但来自于扶苏,更来自于边的大王。 如果仅仅是扶苏的谋,那么赵高自信能够应付。但如果这谋是出自大王,赵高不能,也不敢插手应对。 赵高的眼神从成竹在的扶苏上转到沾沾自喜的胡亥,又转了回去,心中盘算不停。 两人都从中出来后,胡亥看着边故作风轻云淡的扶苏,轻声冷笑,转就要走。 “站着。” 后扶苏令人厌恶的声音悠然传来,胡亥不想听从,但体却不知为何却依言停了下来。 方才那一脚记忆犹新,胡亥不知道这个突然转的公子扶苏还会不会再踹自己,这里可没父王护着了。 胡亥没奈何,只能愤然转,“兄长还有事?” “没事,就想看看你听不听话。” 扶苏一脸无所谓地往前缓行两步,看着如同被激怒的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胡亥,心中鄙视油然而生。 就这样的垃圾,妄想与自己争位,也配? 这一年来,扶苏对阵过魏国最后的大将,直面并战胜过站在时代顶端的四君子中的两人。 虽然以势压人说出去并不光彩,但究竟是赢了。 与扶苏那些对手相比,不说险些逆天改命的赵奢父子,也不谈以五国为棋局的张良,或者一人一剑就视天下英雄无物的剑豪盖聂。 就连跟那个几乎威胁到扶苏生命的小太监相比,胡亥都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一个被当做弃子还在沾沾自喜的废物。 扶苏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叫住他了。 何必浪费时间呢? 不过已经叫住了,总不能真的当个小狗似的再随手让他滚。 或许可以? 想了想,扶苏摸着胡亥想躲却没有躲过的脑袋,“跟着昌平君好好学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八章 冬日暖阳 在今冬的第一场小雪飞扬而下之际,魏国同意和议的消息传回了咸阳。 国人们并没有多少惊喜,毕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由于胡亥封侯而沉默了半个月的长公子府今又闹了起来。 这份闹很快惊动了宫中。 随着宫里的诏令传开,整个咸阳都欢腾了起来。 魏无月趴在桌案上,好奇地眨着大眼睛,一只手在赵灵儿的小腹上来回摩挲。 突然,她瞪大眼睛坐直了子,面露惊喜,将两只手都覆了上去。 还未等她说话,赵灵儿就没好气地拍掉了在自己肚子上不老实的双手,“才三个月,踢不了你。” 魏无月不服地撅着嘴,“我就是觉着了!” 此时奉王命为赵灵儿诊脉的老医官捻须笑道:“公子夫人体康健,因而小公子健壮一些也是可能的。” 得了专业人士的肯定,魏无月得意洋洋,又将不安分的爪爪摸了上去,希望感受到第二次胎动。 赵灵儿拿她没办法,只能随她去了,转头看着桌案上清洗干净,还挂着水滴的苹果,突然觉得有了些食。 早晨那番翻江倒海的呕吐,此时想来仍让她心有余悸,小心地拿过苹果咬了一口,清爽的汁液味道驱散了口腔中的不适。 赵灵儿这才放下心来又咬了一大口,看魏无月眼馋的样子,又将苹果递到她面前。 魏无月嘿嘿一笑,捧过被咬了个缺口的苹果也啃了起来。 比自己晚进门的先怀了孕,这小妮子居然还能这么心无芥蒂地为自己开心,说赵灵儿心中没有感动那是自欺欺人。 赵灵儿也想不通,魏无月这等心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近朱者赤。 将那个人的形象从脑海中剔除,赵灵儿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心中第一次为生为女儿有了自豪。 三国的和谈也好,赵国的存亡也罢,此时都比不得怀中这个还未出世的婴孩在赵灵儿心中的地位重要了。 医官本想说些忌事项,见两位公子夫人此时注意力都在胎儿处,笑了笑没有打扰,只起叫来侍女和嬷嬷,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嬷嬷与医官一同来自宫中,本是经验老到之人,此时却也不敢怠慢,仔细听着已听过无数次的嘱托。 赵灵儿此时的心思都被倾注在了腹中,哪里注意得到几人的低语。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如蝴蝶扇动翅膀一般的细微振动从掌心传来。 赵灵儿惊喜抬头,正好对上魏无月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神,两人相视点头,“他真的在动。” 魏无月正高兴自己的说法得到了承认,却见赵灵儿毫无预兆地流下了泪水。 赵灵儿对脸上的泪痕毫无所觉,只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真的在动。” 以魏无月单纯的心思,理解不了赵灵儿此时的复杂心态,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坐在一旁,安慰的话如何都编织不成句子。 幸而此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影。 一向礼数周到的扶苏第一次没有注意到众人纷纷的行礼,还未风干的汗珠淌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去。 扶苏快步走上前,等到了赵灵儿两人边却又放慢了脚步,只轻轻跪坐到了赵灵儿的另一侧,伸出的手掌犹豫了一下仍是放到了她的肩上。 伺候在一旁的众人在老嬷嬷的无声驱赶下悄声离开了三人,为他们腾出了空间。 赵灵儿抬起还挂着泪滴脸庞,语气中没了往常总藏在其中的坚硬,“他真的在动。” 霎时间,那个初见时敢在始皇面前傲然长立的倔强影在扶苏眼中渐渐淡去,留下的只有当洞房花烛时的妩媚羞,和今初为人母的动人光辉。 扶苏轻轻为她拭去泪痕,轻柔抚着她光洁的脸蛋,“谢谢你。” 短短三个字,却藏了万语千言。 谢谢你为我在这个梦蝶周公的世上带来了一份真实的牵绊。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两世为人都没能体验过的那份悸动。 可是啊,这些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说一句苍白的“谢谢你”,却希望你能懂得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 赵灵儿望着扶苏深邃的眼神,看不透他迷雾中的感,但这并不重要。 “你想,摸摸他吗?” 扶苏还未答话,只觉得手心一暖,被赵灵儿拉着盖到了如今只是稍稍凸起的小腹上。 或许是心理作用,扶苏心中笃定,这个流着他的血液的婴孩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掌心温度。 正如他能感受到这个婴儿的存在。 魏无月也轻轻将手掌覆盖在了两人的手背上,不知何时也哭了出来。 看到两人都望着自己,魏无月神害羞,“我也不知道,就是好想哭。” “不要哭,”扶苏的声音如同此时正好穿透云层照进来的冬暖阳,“要笑。” 魏无月重重点头。 —————— “此事,或有不妥。” 昌平君不含感的冷淡奏对,打破了上难得的一派喜气洋洋。 储君有后,除了甘泉宫中打破了几件陶器的老妇人,整个大昭之人无论心中如何想,都为之庆贺不已。 从前线将士的山呼,到咸阳城中的万岁,整个大昭都在欢腾。 听说就连大王在用膳之时也多喝了两爵酒,方才更是下诏要加封还未出世的储君之子为君,以示恩宠。 即便稍稍于礼不合,但没人愿意在此时打搅王上的愉悦心。 除了前几才上任的左相,昌平君熊启。 方才还闹如街市的大之上突然冷了下来,一同冷下来的,还有右相李斯的语气,“有何不妥?” 有最擅于揣摩王上心思的相邦率先出头,除了几个不方便说话的,满文武无不义愤填膺,对熊启纷纷指责,“对啊,有何不妥!” 面对包括昭王在内,凝如实质的压力,熊启并未丝毫变色,冷静对答,“无尺寸之功于国而得封赏,不妥。” “请问昌平君,足下得封之时有何功于国?那时为何不言不妥?” 戏谑的话方才响起,就引起了一阵哄笑交好,众人纷纷看去,原来是中书郎王离不忿出口。 “王离放肆。”扶苏淡淡道。 王离仍是一脸愤恨,却只能冷哼一声住了嘴,潦草作了个揖权当赔罪。也不看熊启是否回礼便甩袖回了位子。 熊启如往常一般着红黑,在一片黑色朝服中显得尤其另类。 先是毫无瑕疵地对着王离的背影回了一礼,直起后才回道:“中书郎所言有理,启愿同去君号。” 众人或是愕然或是愤怒,只见熊启竟然真的将君冠撤下放在了地上。 扶苏嘴角翘起,看着熊启大义凛然的表冷笑不已。 昌平君好手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三九章 左右二相 “昌平君有大功于国,不可说出如此赌气言语。” 扶苏怎么会给熊启如此轻易就摆脱棋子命运的机会,一脸真诚地劝说道:“何必要与小儿一般见识呢。” 熊启冷哼一声,还未组织起言语反驳,就被上首满含怒意的威严声音打破了他看似平静的神色,“孤赏赐的君位,是让汝推来辞去的玩物吗?” 昌平君冷汗淋漓,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跪服于地,体竟是先于意识对恐惧做出了反应。 刚想抬起头,他却又听闻上首的斥责继续落下,“拟诏,昌平君熊启,不勤王事,不通法度。念其出,只以伐俸一年,减邑五百户略作惩处。令着其学法于吏,再有犯者,两罪并处。” 伐俸一年其实并不重,熊启堂堂王室子弟,不可能靠着俸禄过活。而减邑的惩罚虽然稍稍重了些,但更多也只是一种名誉上的惩戒。 惩罚并不重,但熊启只觉昭王的言语如同真实的鞭挞,仿佛受了极大侮辱般面红耳赤。 扶苏嘴角微嘲,心知始皇方才所言的“念其出”,指的可不是熊启的王室背景。 在大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出王室而减免刑罚。 因此始皇说的出,意思是熊启出于不通法度的楚国,而昭国法度严不教而诛,因此才减轻了他的责罚。 熊启的楚国王室出,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这从他无论在平里还是上朝时都着红色就可见一斑。 然而此时昭王的刑罚用词,看似是宽容,实则是贬低他的出,这怎能不让以为楚人而自豪的熊启感觉大受侮辱。 但昭王是尊者,尊者降罚,卑者抗命可就不是斥责就能了事的了。 暂时还不想被赐死,即便心中如何恼怒,熊启依然只能低伏请罪,不敢再做多余言语。 熊启之所以要如扶苏所言,硬要跟小儿一般见识,一方面自然的确有给扶苏找不痛快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激怒昭王,让他去掉自己的君位,将自己放回楚国。 因为熊启从昭王只封了胡亥伦侯而非彻侯,又命自己为其师的动作中猜测出来,昭王不但看穿了自己的打算,还想以自己与胡亥作为棋子的用心。 没有封地根基,胡亥即便得到了昌平君与赵高的内外辅佐,也根本不可能跟扶苏争夺储君位子。 这一点,心明眼亮的昭国文武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更不会有人倒向胡亥,那么自己想借着胡亥来分裂昭国朝堂的盘算实际上便全部落在了空处。 但在不知之人眼里,熊启的行为都的确伤害到了昭国的利益,这便给了昭王极好的伐楚借口。 而命熊启做胡亥的老师,就是要将两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到时无论胡亥做了什么,熊启以及他背后的楚国,都要为其付出代价。 熊启并没有真的打算扶住胡亥上位。之所以选择胡亥,就是打着不受大昭君臣过分注意的主意,再借由自己与扶苏母子的关系,说服二人信任后,再悄悄将胡亥培育成昭国的毒瘤。 可他没想到的是,扶苏对胡亥的警惕竟然如此之高,连自己这个即将位高权重的表哥的话都不愿意听,直接就将他几乎是赶着出了门。 毕竟是实在亲戚,在讲究亲疏的战国时代,像扶苏这样不讲面的,真真少见。这与熊启对扶苏印象中的“仁厚”形象严重不符。 他更没有想到,扶苏的反击竟然如此迅猛和决绝。 不等自己回到府中重新谋划对策,扶苏便成功改变了昭王的诏令。 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扶苏,毕竟是王女的儿子,对于宫廷游戏,还是有不弱的天赋。 熊启很快恢复了常色,起后面上再没有半分愤慨。没关系,只要他还在朝中,就有足够的机会来搅乱大昭朝堂。 既然已经与胡亥彻底绑在了一起,索就将赵高也作为盟友便是。 扶苏看着已经恢复了常态的昌平君,心中虽然不齿于对方的二五仔行径,却仍然为他的镇静啧啧称叹。 之后的朝政议事,再无波澜。 虽然王上很快平息了昌平君所引起的事端,但喜庆的氛围到底已经被破了个干净。 朝议便在低气压的氛围中草草落下了帷幕。 直到朝议结束,熊启都未有再多发一言,犹如木雕,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还提示着众人,他是个活物。 宣布退朝之后,熊启周围空出了大片地方。 原本在昌平君被拔擢为左相之后,很是成为了咸阳的风头人物。 李斯已多年独掌相位,此时王上任命一个左相来分其相权,其中的意味很是引起了众人的琢磨。 然而随着此人与长公子交恶的信号一再明确释放,再加上王上方才的严惩一下,嗅觉敏锐的昭国群臣还是很快地改弦更张了。 虽然公子仁厚,未必会因为有人与熊启交谈便记恨与他,但作为朝臣,该有的态度还是要表达的。 无人上前与其攀谈,熊启也乐得清静,他同样没有兴致与这些异邦人交谈。 经过今的试探,熊启彻底明白了昭王和扶苏的意图,心中再无侥幸。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束手就擒。 即便对手强大得令人绝望,熊启依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投降。 与昌平君边的状完全不同,扶苏边聚拢了大群的官员。 扶苏公子有后,如此大喜之事,为昭国臣僚的他们借此上前恭贺一二,再给公子留下个眼缘,并不过分。 这些官员对扶苏而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只闻其名,但这不影响扶苏面带微笑与他们一一闲聊,不让任何人有不被重视的感觉。 此时上前与扶苏攀谈的,都是九卿之下的中层官员,三公九卿毕竟份贵重,当着群臣的面,不好太过明目张胆。 但有人并不介意。 “恭喜公子了。” 扶苏闻言温然一笑,“谢过相邦。” 见到一国相邦竟然也学着中小官员借着贺喜之名近乎,方才还在扶苏边聚拢的朝臣们虽稍有诧异,却只能躬告辞,将空间留给了两位。 李斯示意扶苏一同走走,扶苏自无不可。 “数月之前,同样是在这台阶之上,老夫说过同样话,公子可还记得?” 扶苏当然记得,那是自己初次位列大朝会,上朝之前,前的相邦李斯没头没脑的贺喜,让自己如坠云雾。 直到赵灵儿的登场,自己才知李斯的贺喜是因为即将的大婚。 如今想来,倍感亲切。 想到赵灵儿,扶苏不由笑容满面。 都说为母则刚,这位长平公主却恰恰相反。 自得知有孕之后,原本事事刚强好胜的赵灵儿反而变得温婉了许多,言语动作都轻柔了下来。 若说原本的她是一块钢铁,如今这块钢铁外面已经包裹了厚厚的丝绸。 一国相邦与一国储君不时面露微笑的长谈,引起了无数关注。 无人胆敢靠近偷听,但不妨碍他们的畅想。 然而实际上两人的对话并不涉及任何朝政大事,不过只是闲谈些家长里短而已。 说来扶苏自己都不信,但是直到两人在宫门口分开,李斯都没有提上任何一嘴“正事”,从头到尾都是在闲谈。 扶苏不太确认李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与自己聊天闲叙究竟是何意图,有可能是想借此表明立场,也有可能是向始皇表态,更有可能是向熊启示威。 但虽然概率不大,也说不定是李斯真的只是想找人聊个天。 毕竟以他们这种份,想找个可以随意闲聊的人,太难了。 想不太通透李斯的意图,但这并不妨碍扶苏对这场闲聊的感受不错。 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如此与人闲谈了。即便是与樗里偲把酒谈天,所聊的也都是古今之变,军政要事。 扶苏都快忘了随口与人闲聊的感觉如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零章 蒙骜何处 后胜当死! 田建握着剑柄的指节发白,用力砍向早已支零破碎的假人,心中的愤恨却没有随着挥剑发泄就能减弱半分。 供齐王练剑的庭院自然十分宽敞,但宫人们依旧不敢靠前,只战战兢兢站在了远处,随时等着王上召唤。 王上的怒气,比日渐萧瑟的海风更令人骨髓发冷。 齐王建的暴怒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自己在楚王那个老头面前几乎卑躬屈膝,换来的是什么? 三国和谈的报告就放在不远的桌案上。 那个泄露情报给敌国的姜氏后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当是为其提供庇护,甚至不惜与自己派出的宫卫对峙也要将贿赂收入囊中的相邦后胜! 报告上的剑痕很明白地表明了收到报告之人的态度。 等孤大婚亲政…… 狠狠将假人的头颅斩落,田建气喘吁吁扶剑暂歇看似不支,却抬手制止了急忙上前搀扶的宫人。 狠戾的神情逐渐淡去,随着喘息声的减弱,田建逐渐恢复了平静。 已经跨过14岁门槛的他早已不是去岁那个浮躁的小孩了。 虽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田建心中对后胜这等卖国贼臣的恨意却是越来越深地积压在了心上。 甚至连带着,母后君太后在田建心中的形象也崩塌了大半,再无往常让他无比信任的亲近感。 登位数载,田建知道母后需要在朝臣中有一个能够为她把持朝政的亲信,但这人为何一定要是后胜呢? 就因为他是母后的兄弟? 唯才是举,亲贤臣远小人,这些教导难道只是说给我听的吗! 田建胸膛剧烈起伏,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继续蹂躏假人的冲动,胳膊酸痛是一方面,周围宫人中有多少是母后的眼线,他虽然不知,但不能不防。 “王上,太后传召,请王上一同用膳。” 韩貂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但田建此时并不想与母后见面,“告知母后,孤身体不适,不能……” “王上三思。”韩貂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 印象中,韩貂寺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严厉语气,田建愕然之后就是愤怒,你一个阉宦,仗着母亲宠爱,竟敢来告诉我三思? 面对这位齐国最尊贵的主子的怒火,周围宫人无不下跪请罪,以免被这怒火烧为灰烬,然而韩老貂寺的语气却恢复了平淡,“王上近些日子,向太后问安似乎不如往常殷勤了。” 田建强忍着怒火,咬牙道:“那又如何?” 韩貂寺却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王上可知,昭王政为何要囚禁他的母后吗?” “当日不说,今日为何提起?”田建略有疑惑,继而耻笑道:“韩貂寺也怕死吗?” “死生之事,如何能不怕呢?”韩貂寺看着齐王建依旧挂着哂笑的嘴角和假意挥舞的长剑,神色毫无慌乱,“不过王上可否先听老臣讲完故事?” 田建只犹豫了片刻,似笑非笑道,“你说。” 韩貂寺并未将田建的嘲讽放在心上,沉声将蕲年宫之乱的始末娓娓道来说给了田建听。 田建初时不甚在意,到后来冷汗淋漓,握着剑柄的胳膊也止不住的颤抖。 不同于常人将注意力放在赵姬与嫪毐的风流韵事,同为亲政之前的国君,齐王的关注点自然在昭王政的绝地反击。 “如此说来,若不是老将蒙骜……” 田建说不下去,韩貂寺代其补完,“则昭王政死无葬身之地。” 田建嘴唇绷紧,黝黑的眼珠紧紧瞪视着韩貂寺,“老貂寺今日说起此事,似乎意有所指。” “我王聪慧。”韩貂寺并没有因为齐王眼神中隐含的怒火和恐惧而动摇,“不知我王身边,可有能够倚为栋梁的蒙骜呢?” 手中剑柄的粗糙皮革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田建紧握的右手颤抖不已,看向韩貂寺的眼神越发犀利。 愤怒是好事。 韩貂寺微笑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子,语气依然如同平日闲叙,“那么,太后那边……” “请韩貂寺代孤向母后请罪,”田建紧咬着牙冠,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角蹦出,“就说孤要先洗漱一番再去向母后请安,请母亲稍待。” 韩貂寺欣慰一笑,躬身领命而走。 待老貂寺身影走远,田建依然站在庭院中久久不动,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一阵冷风吹来,出了一身热汗的田建突然浑身颤抖着松开了剑柄。 也不去看颓然倒在地上的长剑,田建转身离去,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笑容。 在找到自己的蒙骜之前,田建就会是,也只能是母后的乖宝宝。 —————— 扶苏从宫中回府之后,遇到了一位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客人。 因为赵国事变而在昭国寻求政治庇护的前赵国北军大将,云琭。作为赵灵儿在大昭仅有的亲人,云琭平日里也没少往长公子府跑。 扶苏对此表示理解。 在赵国失去了靠山的云琭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人才济济的大昭朝堂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想要在昭国过得滋润,云琭如何能不靠着自家侄女的关系,紧紧依附在长公子身上呢。 然而扶苏虽然理解云琭的行为,也对赵灵儿能够在昭国有亲人陪伴感到高兴,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够为云琭谋个职位,闲职也不行。 连坐可不是开玩笑的,云琭惹祸的本事,扶苏是见识过的。 能把赵国北军几乎全部葬送,这本事能不大吗? 之所以能够安排尉山,一方面是老廷尉后人来求,自己于情于理也要尽一份力。 另一方面,尉山可是始皇亲口封的封君,自己用他不存在提拔,况且军机郎就在自己身边,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可云琭就算再怎么酒囊饭袋,那也是做过赵国北军大将的,如果要在昭国出仕,再放在自己身边做个小小的军机郎肯定不像话。 以云琭的小肚鸡肠,自己不安排倒也罢了,如果真安排个小点的职位,恐怕施恩不成,反倒会结仇。 听了家老小声报告,扶苏停下了原本迈向后院的脚步。 已经在赵灵儿那边坐了两个时辰,看来云琭这次是铁了心要借着赵灵儿,或者她腹中的胎儿来求职了。 扶苏不想当着赵灵儿的面与云琭纠缠,心中无奈,又命令仆从重新安排车架。 重又出了府,扶苏在车上茫然四顾,偌大的咸阳就在脚下,他竟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樗里偲和蒙毅还在故韩处理和谈事宜,王离在宫中当值,李信在蓝田大营…… 驭手迟迟不得公子命令,心中疑惑不已,却不敢催促,只能尽心安抚着不停踢踏着前蹄,略显烦躁的马匹。 良久,扶苏终于记起来自己的咸阳城中还有一个熟人。 刚跟老子聊完天,现在该跟小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一章 李家门口 “去将李清叫来。” 在李清家门口朝家老吩咐一句后,扶苏信步下了车。 虽然以扶苏的份,即便主人未有出门迎接,自己无视如今的礼法进去也无妨。然而毕竟此来拜访并无急事,也就并未着急进去,而是随意打量着李清的宅子及其所处的街道。 与王翦一样,李斯并未许已成年的儿子们跟他住在一起,李清几乎是刚刚及冠,有了职司俸禄后就被赶了出去。 这间坐落在咸阳西南角的宅院并不如何阔气,若不是带路的一口咬定,谁也不会觉得这里能容得下相邦之子。 扶苏对这边不熟,但看上去连同李清家宅在内的这一条街上,应该都是门户相当的普通人家。 左右两边,向着街道的门庭都不如何阔气,看着就不像是高门大户。 商君定爵二十等之后,对每一等爵能够享用的仪制都规定得十分详细,其中也包括不同爵位之人家宅的规模。 以扶苏的经验看来,这条并不宽敞的大街上,爵位最高的也只在五大夫上下。 五大夫已经进入了官爵范畴,这放在昭国其他地界上已经算了不得的高爵了,很多中等县的一县之地都找不出一个来。 然而在这个随手一砖头都可能砸死两个庶长的咸阳城里,五大夫爵就显得不那么够看了。 但能在咸阳城中能觅得一处位置还算不错的宅院,对一般的官吏而言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 咸阳居,大不易。作为天下第一强国的首都,说咸阳寸土寸金是毫不夸张的。 大昭可不包分配住宅,至少对得不到王上赏赐的低级官吏而言是如此的。因此很多在咸阳供职的低级官员若非本就是咸阳人,便常会选择住在城外郊区,每里来回奔波。 或者也有大一些的官署会提供类似“单宿舍”之类的住所以供尚未找到住所的官员们暂居。 昭国官员的俸禄不但不低,总体而言有爵位的官员俸禄是十分可观的。然而这只限于“正式编制”内官员,而对于吏员而言,薪金是十分微薄的。 不过李清是有正式官位和爵位的,因此维持这么一座还算中等的庭院,应当负担得起。 与普通人家一样,李清宅院的墙壁上也没有后世常见于院墙上用作美观的攀附植物。 因为植物都有枯荣,有枯荣就会有落叶。 在自家院落中倒也罢了,如果落叶落在了街上,那就是犯了弃灰律,也就是严乱扔垃圾的法律。 这条法律继承于殷商。在商朝时如有弃灰于道,会被砍去双手。商君将这条法律放在了商君书中,作为昭国的成文法典。 商君法有明确规定,随意丢弃垃圾的人会被罚髡、耐刑,屡教不改者,甚至会被处城旦舂,因此长达数百米的街上不但没有落叶,甚至连飞扬的尘土都看不到,十分干净。 髡、耐两刑也属于刑,但实际上只是剔除头发、胡须,以示告诫的轻微刑罚。 但城旦舂就是十分可怕的,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了。 城旦适用于男犯人,受刑人主要从事修城筑墙的劳役。适用于女犯人,受刑人作舂米的劳役。城旦的刑期一般分为5年、4年两种。 后世儒家污蔑秦朝时,总会有一句话叫做“弃灰者市”,就是出自这一条法律。 然而实际上,就连儒家的老祖宗孔子,也是赞同这一条弃灰律的。 《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虽刑之可也。” 苏轼也以为善: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 前一句是说的徙木立信,后一句指的便是刑弃灰者。 脚下夯得十分结实的土地上嵌着切割整齐的石板,以保证即便是在大雨、大雪等天气之中也不会对出行造成影响。 昭国的官方道路都是中间略高,两侧略低的构造,在道路两侧还会有方便排水的暗水沟,以避免雨水的积压对道路造成损伤。 这样的官道已经与后世的现代化道路的形制十分接近了。 正当扶苏看着脚下道路发呆时,却听院内一阵喧哗,抬头去看,原来是李清接到公子来访的讯息后急忙跑来了。 李清一边跑还一边在整理上的衣服,似乎是刚起的样子。 看着衣衫不整跑到跟前的李清,扶苏忍不住看了看仍然晴朗的天空,打趣道:“好你个李清,这天光还大亮着,是否急了点?” 李清还未来得及开口见礼,就被公子一阵抢白,等反应过来扶苏话语中的内涵,嘴巴微微开合了两下,除了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额”以外,只楞在了当场。 扶苏看到李清这幅样子,心想自己大概是玩笑稍稍开得有些过火,让熟读孔孟的李清有些接受不了。 少倾,就在他准备弥补时,李清爽朗的大笑打消了扶苏的疑虑。“公子真是,真是……” 李清边笑边摇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位初见以为心机深沉,后来才知其心思跳脱的长公子,只能侧让开了大门,躬做指引状,“还是请公子先进来吧。” 扶苏脸上还带着揶揄笑意,领着高进等人随着李清的指引向院内走去。 常伴公子左右的高进与李清也算相识,于是两人也是笑着见礼。 李清住所的宅子不大,因而前院并不如何幽深,稍稍走了几步便到了会客的地方。 所谓会客室也只是一间小屋而已。 屋内摆设十分简单,只有一个能供两人相对而坐的几案和蒲团,剩下不多的空间都被塞满了竹简的书架所占据了。 李清先请扶苏坐下,然后从家老手中接过酒器,亲自为扶苏斟满酒爵,这才在扶苏示意下坐到了对面。 两人先对饮了一杯祝王寿的酒,李清又为扶苏倒满,这才一边给自己添酒,一边笑着问道:“公子今怎么有暇来此?” 家丑不可外扬,扶苏并不打算将躲避云琭纠缠的用心道出,只随意说道:“今朝会下得早,又听闻你正好再家,就顺便看看你。” 先秦时期,官员并无明确的放假制度,还未存在后花样繁多的节假,可怜的战国公务员们除了岁首,也就是节之时能得几天假期外,基本是全年无休的。 顺口说一句,昭国的节并不在一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除了节假期之外,官员们想要休息,就只有一种方法——告归。 告归,是指官员们在家中有事或者体欠妥之时向上司请假,上司批准了,才能休息。 而正式的放假制度要到了汉代才有,西汉时期的“休沐”制度的确立,才是公务员们放假的开端。 为蒙恬军长史的李清此次休假,便是跟上司蒙恬请的假。 李清听扶苏提起朝会,自觉了解了公子此来的目的,心领神会的一笑,“公子是在为昌平君烦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二章 李清之策 李清这话倒是提醒了扶苏。 其实他原本只是单纯想躲避一下云琭,然而如今李清主动提起,他才想到自己不必一个人去琢磨熊启以及胡亥那边的路,还可以听听李清的看法。 结合老师与蒙恬对其的褒扬,以及数次长谈后给自己的印象,扶苏知道了李清确实是一位不输于樗里偲的才智之士。 如今樗里偲不在,他的确需要一位能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智者来为他分析局势、制定策略。 于是扶苏点点头,“承认”了李清的说法。 此时,李清家的家老托着一个摆放有水果的陶器进到门内,将“果盘”交到了守在大门处的高进手上,躬告退。 水果在此时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普通的殷实之家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偶尔尝个枣子。 扶苏从家老拿来的果盘中捡了个大枣放在口中咀嚼着,却对赵灵儿近十分吃的苹果并无兴趣。 孕妇总觉饭食的滋味寡淡,因此喜欢吃带有浓重刺激的酸苹果,扶苏却吃不了酸的。 此时的苹果并不是后世经过了千年培育而成的甘甜水果,而是外表干瘪,尝起来能把人牙酸掉的,如同大青枣一般的果子。 但即便如此,产量十分稀少的苹果,在这个时代也是只有贵人才能享用的。 由此可见,李清的家宅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简陋,实际上家底还是很厚的。别的不说,就这满满当当,多到只能堆在会客室的书籍,以及随时可以拿出来待客的新鲜水果,就不是这街上其他人家能做到的手笔。 扶苏吃枣之时,李清整理了一下思路,“公子可是忧心于昌平君倒向公子胡亥,引发储君之争?” 将枣核吐出,扶苏摆摆手,不以为然道:“起先有这个顾虑,但在父王听我谏言,将胡亥转封伦侯之后,便不再担忧了。” “公子能如此想,再好不过。”李清闻言先是点点头,看扶苏吃枣子吃得爽快,自己也从盘中拿了一个。 “然而即便公子胡亥并非强敌,公子也须当慎重,王位争夺,本就诡谲难料。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说胜券在握。” 这是要在战略上轻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然而看李清的表语气,似乎并未只是单纯的提醒自己要注意胡亥,扶苏接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对公子储君之位有威胁的,可远不止一个公子胡亥。”李清一语点醒梦中人,“连原本毫无可能的胡亥都可以封侯,那换了别人呢?胡亥只是伦侯,那换一个能封彻侯的呢?” 扶苏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所谓的封彻侯只是一个比喻,意指企图染指王位的其他份比胡亥更为尊贵的公子们。 胡亥的封侯,并不只是胡亥与扶苏之间的事,而是一个有无限可能的政治信号。 扶苏有后世经验,能够“预测”昌平君熊启的叛变,因此知道这是始皇针对楚国的一手布局,但其他人就未必能够洞彻这一切了。 在其他人,尤其是有所图谋之人的眼中,胡亥的封侯就如同一颗投入平湖的石子,所激起的波澜此时初看还不明显,但如果扶苏没有应对及时,很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 人心之变,从来都是从最初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况且与王位有关的一切事,都不可谓小事。 但想明白是一回事,该如何去做呢?扶苏总不能学胡亥那样做,把自己的兄弟们全给宰了。 就是要宰,也万万不能是在此时。 “子茂所言极是,但我应当如何去做呢?兄弟十七人,扶苏总不能人人都防着吧?” 李清加冠后,得字为“茂”,因此扶苏称其为“子茂”,“子”在字前,表示程度较轻的尊重。 古人称字而不称名,直接叫别人名字,相当于骂人,所谓指名道姓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例如大名鼎鼎的屈原,本名是“平”,但没有人会称其为“屈平”,而是以屈子,或者以子原称之。 李清并未急于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兄弟十七人,公子熟知……不说熟知了,公子记得名字的能有几人?” 以能生而闻名的始皇帝可不止有十七个儿子,但是战国时代幼子的夭折率太高,因此虽然公子的排名都排到了二十多,但还活着的目前就只有十七个。 扶苏挠挠头,掰着指头勉强说出了嬴漺、嬴驷,以及九公子嬴浤等六人的名字,甚至还没够零头。 李清一脸不出所料的表,“兄友弟恭这一事上,公子可远不及清了。” 李斯也是个能生的,儿女数量也上了双,但李清可以一一记下。 但扶苏知道李清如此说,肯定不是来炫耀自己记的,于是并未急着多言,而是听了下去。 果然又听李清道:“公子何不趁着近无事,请各位公子一起饮宴,交流一下感呢?” 扶苏略有不解,除了一个已经倒向自己的嬴驷,以及略有好感的嬴漺,其他人要么是胡亥这样的绝对死敌,要么是无论在后世史册还是在如今朝野上都如同透明人的家伙,有什么好交流的? 不过很快,扶苏发现自己果然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史册没有记载,那是因为他们都被胡亥跟杀鸡似的全宰了,如今朝野不见,那是因为他们此时基本上都还没有成年。 但扶苏知道,如果史载不差,真正的争位之时要在十多年以至二十年之后。到那时,这一批兄弟们,就是与他争位的主力军了。 李清此时提起,自然不会是让自己真的纯粹去与兄弟们“交流感”,而是要借机看一看到底有谁在这一次的风波中有了不安分的小心思。 又有谁是可以拉拢过来的。 到时候就该拉拢的拉拢,该打压的打压。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确认,“那,是否要邀请胡亥?” 李清并未直接回答:“胡亥可是公子的兄弟之一?” 懂了。 “除了兄弟之外,公子还可以邀请姐妹。” 姐妹也会争位不成?这可不是唐朝,女子虽然能够抛头露面做商人,但没听说有女子能参政的。 看着公子皱眉不解,李清继续循循善,“公子的姐妹们,未来可都是要嫁与高官贵人,或者结交邦国的。” 懂了。 这是要通过交好这些不会对自己造成直接威胁的妹妹们,来交好她们未来可能的夫婿。 而且此时并无男女大防,男女们,尤其是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们共处一室,并不是什么有违礼教的事。 “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请。” “还有?” “宗正嬴白。” 扶苏想了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又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三章 云琭的本事 就在扶苏听了李清的话,想着如何做一个“好兄长”之时,长公子府上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 吵架的双方,正是在家安胎的赵灵儿,以及前来求职的云琭。 偌大的内堂中,除了一位华阳夫人安排的老嬷嬷以及两个年轻却手法利落的侍女外,就只有甥舅二人相对而坐。 原本魏无月是打定主意要陪着不能外出受风的赵灵儿一起的,可是她哪儿是个能安坐下来的子。 好容易陪着坐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跟股上长了钉子似的挪来动去。 赵灵儿看得好笑,就让她自个儿出去玩去。正好云琭也上门来探望自家外甥女,魏无月想了想也就没坚持陪着,拉着如今几乎已看不出野人形象的豹,爬树玩去了。 这是豹新教的本事,她连扶苏跟赵灵儿都没告诉。 说是争吵,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赵灵儿在发火,云琭只是不断陪着笑,好声安抚。 没奈何,虽然云琭是赵灵儿的亲舅舅,但如今人在屋檐下,想要在昭国谋个一官半职的,还得是靠这位外甥女的美言。 “灵儿啊,舅舅想要谋个职司,也不全都是为了自己,这还不是为了能给你,还有未出世的侄孙儿帮上忙啊。” 赵灵儿刚刚才在侍女们的小心伺候下平复下来心,闻言又是一阵恼怒,“你自己想要当官,为何要扯到我上来!” “唉哟我的乖灵儿嘞,”眼见赵灵儿口又是一阵起伏,云琭赶忙起相劝,“你想想啊,我那好外甥女婿虽然贵为长公子,公认的储君之选,但毕竟一没有受封,一便不是太子啊。” 赵灵儿当然知道云琭说的有道理,但她仍然知道这只是云琭想要为自己谋利的说辞罢了,“不是太子又如何?这大昭宫里宫外,上上下下,谁不把吾家良人当作太子的不二人选?” 良人,原是夫妻互称,战国时是多用于女子对夫君的称谓。 虽然对方是在反驳,但只要就此掰扯起来,云琭的目的就达到了,“别的不说,就说宫里之事。” 赵灵儿翻了个白眼,“你能知道宫里什么事?” “大昭宫里的事,我自然不知,但赵国宫廷的事,舅舅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灵儿皱着眉,似乎猜到了对方想要说什么,当下反驳道:“华阳夫人虽未封后,然而无论是其楚国王室出,还是与大王的感之深,都不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子凭母贵,良人在大王心中的地位可不是……可不是赵成那般。” “话是没错,然而华阳夫人毕竟不是正印王后,权势便有限了。更何况,君王的荣宠,从未听说能够保持长久的。” 见赵灵儿似乎有所意动,云琭了略有干涩的嘴唇,知道劝说良机就在此时了,“更何况如今昭楚之间,因为齐楚联盟,以及巴蜀的动向,愈发变得剑拔弩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昭楚之间,为了争霸,必有一战。到时昭楚大战一开,华阳夫人的地位,或许就要岌岌可危了。” 赵灵儿知道,云琭所说并非全是胡言。 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又因为怀孕一事,赵灵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胎儿上,但处在长公子府这样一个信息流通极为频繁的地方,又有王女的见识,她也看得出来昭楚之间的争霸迟早都会发生。 正如云琭所言,一旦因为两国龌龊而造成华阳夫人荣宠不再,失去了宫中支持的扶苏,地位也许还不如当时在云裳得宠后迅速失了势的赵成。 毕竟,那时的赵成可早早就确立了太子的份。 正因赵成有着太子的正统份,在赵王死,赵国险些陷入内乱的况下,赵国的大臣们才会一致推举了他坐上了赵王的宝座。 而如今若是昭国突然陷入内乱,扶苏有可能顺利继承吗? 可能很大,但不会是绝对。 虽然扶苏的声望很高,但在没有昭王明确属意的况下,谁能先得知变故的发生,谁就能占得先机。而在宫廷斗争中占得先机,几乎就胜利在望了。 再者说,即便如今大昭国势如中天,昭王政也是秋鼎盛,但就像前赵王——如今的赵愍王——遇刺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向体康健的赵王会突然倒下,以至于赵国骤然陷入了内乱之中。 若不是赵成的心腹马融看破了云裳的计谋,这场变故会将赵国引向何方,必将会是未知之数。 云琭见赵灵儿眼神忽明忽暗,知道她已经听了进去,于是继续添柴,“赵成贵为太子,在其母失势之后,仍只能龟缩在家中,担心宫中传来不谐的消息。 “若有一华阳夫人威势不再,扶苏公子的地位将会如何,不可不察啊。” 云琭口口声声都在为扶苏考虑,但赵灵儿知道,以这个舅舅的心,说他是在关心他人而没有顾及自己的利益,纯粹是天方夜谭。 即便对方说的的确都有道理,但赵灵儿也未轻易跟着云琭的说辞去思考,而是转而问道:“那这些,与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其中“舅舅”二字咬得十分清晰。 云琭就像没听出赵灵儿语气中的揶揄,依然作大义凛然状,“赵国变天了,姐姐如今都陷囹圄,我如今是回不去的,这灵儿应该很清楚。” 听到云琭说起母亲,赵灵儿想起还被困在宫中的母亲和幼弟,心中闪过一阵悲苦,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古怪了起来。 云琭没有注意到赵灵儿神色间突然的变化,只以为对方是在担忧姐姐和外甥,“现下不止是我,远在赵国宫中的姐姐和小外甥的荣辱,乃至生死,都在你上了啊。” 这番深意切的言语解释了云琭为何对扶苏如此关切,几乎说服了赵灵儿,几乎。 “那么,舅舅能做些什么呢?” 依然是不信任中夹杂着鄙夷的语气,云琭却并未介怀,如果这点鄙夷能换来渴望已久的官位,怎么想都不吃亏。 “灵儿以为,赵成的失势,只是因为其母吗?”云琭敏锐地察觉到了赵灵儿表中的细微变化,心中更加笃定这个外甥女此时只是故作镇定。 “若无人笼络原本只在观望中的群臣,为姐姐在外朝中安排整合势力,堂堂大赵太子能甘心被压制吗?” 这就是外戚的作用,他们是宫中权势与朝中依附势力的桥梁,能够将因大王恩宠而得势的强势嫔妃与手握实权但在王上边影响力不足的官员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内外勾连,很容易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对王权有着极大的侵蚀力量。 莫说是一个还未代表王权的小小太子,以赵王迁的懦弱,若不是有平原君赵胜等老臣撑着,已经与郭开勾结起来的外戚集团甚至完全能够将赵王也架空起来。 等到云裳的儿子出世,要废除赵成,甚至谋害赵迁也不是太过匪夷所思的难事。 这么说,难道这个一直给自己无能印象的舅舅,至少在争权夺势上,竟然还真有几分本事? 赵灵儿瞥了一脸故作深沉笑意的云琭,找出了他话中的破绽,“但如今公子与文武大员们的接触交好,可用不着一个……中间人。”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云琭神秘地一笑,看了看周围。 跪坐在两人一旁不远处的老嬷嬷低头顺目,看似已经耐不住云琭二人长时间的聊天而昏昏睡,两个侍女也在忙着收拾清洁等事,目光并未投向此处。 于是云琭稍稍撑着几案起,在赵灵儿瞪视警告的视线中微微一笑,压低着声音道:“公子是不需要,但是灵儿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四章 低贱之人 去,还是不去? 这是困扰了胡亥一整个晚上的大问题。 自收到那位大兄突然而来的莫名邀约,胡亥就一直坐卧难安。 于是天刚一放亮,他就立刻出宫找到了昌平君府,昌平君是始皇亲自指给胡亥的老师,胡亥找自家先生,天经地义。 与成年后搬出宫的扶苏不同,还未到十四岁的胡亥是住在宫中的,要等到他成长到不容易夭折的十四岁,甚至直到成年之后,才会被要求搬出宫去。 其实收到邀约的第一时间,胡亥立刻就想找另一位,也是与自己更为密切的先生的,但是那位一直要陪在王上身边,不是他想见就立刻就能见到的。 况且在得知先生与母亲的奇怪关系之后,胡亥心中就对师长有了一块阴影,如今有了看起来与自己若即若离,但显然更伟光正一些的昌平君,胡亥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份将赵高视为唯一依仗的心态。 然而到了昌平君府上将扶苏邀约之事,以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之后,这位新的先生居然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让经过出质之事后性情略微改善,但仍十分急躁的胡亥心中大为不满,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早知如此,还不如等在宫中,等赵高有了闲暇再向其讨教的好。 至少赵高虽然很可能会对自己有所训斥,但总是会给自己出个主意,不会如此不放在心上。 就在胡亥耐心即将耗尽,准备拂袖离开之时,昌平君如同从九幽之下缓缓传来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去。为何不去?” 虽然这位新先生的语气依然是毫不挂怀的态度,但早已对赵高那种循循善诱方式不耐烦的胡亥却发现自己十分喜欢昌平君这种直接给答案的方式。 “可是,先生……赵先生说过,宴无好宴。” 听到胡亥提起赵高,熊启眉头微皱后又松开,他十分不喜欢胡亥将他堂堂楚国公子、大昭昌平君跟一个阉宦相提并论。 即便这个阉宦有着让韩非都为之称叹的才学也不行,身份地位的差别就意味着赵高再如何,在他昌平君眼里也不过是一介家奴而已。 同时,对于胡亥对赵高言听计从这一点,对身份血统十分看重的熊启同样十分不满,认为是乱了尊卑主次。 不过如今熊启还要利用赵高与胡亥二人来实现自己的谋算,因而即便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为了大楚,他也只能默默忍了。 对于胡亥的愚蠢问题,以及赵高的所谓“宴无好宴”,熊启心中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鄙夷。 一个阉宦和一个低贱之子,能有什么好的谋划? 虽然昌平君自以为将鄙夷藏得很好,然而在从小就善于看人脸色行事的胡亥眼中,熊启皱眉的含义他已经完全识破了。 然而胡亥并不在乎他人的鄙夷。 从小就活在这种鄙夷之中,他早已习惯了。 母亲是胡女,原本是奴籍,甚至在生下胡亥之后都只是脱了奴籍,而没有一个正式的名位,在宫中众多身世显赫的嫔妃中显得十分低贱。 受到母亲的牵累,胡亥虽然贵为王子,但无论是所谓的“兄弟姐妹”,还是朝中的官员,几乎没有一个拿正眼看过自己的。 就连看似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王上,也不过是将自己视为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而已。 这些胡亥早就心知肚明,而且他有着极为详尽的报复计划。 每一个曾经对自己流露过鄙视的人,他都在心中列出了完整的清单,清楚计划好了对方所有的死亡细节。 但要完成复仇,他就必须要打倒那个牢牢挡在自己与王位之间的人。 他需要任何一点细微的帮助,无论这个提供帮助的手会不会将他拉下深渊。 “如若有人拔剑刺来,你应该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如同深渊中人的呢喃,昌平君淡漠的声音将胡亥从片刻的失神中唤醒。 “当然是睁开……”答案还未说完,胡亥就理解了熊启的意思,“先生是说,我应该要明确知晓扶苏要将这把剑刺向何处才是。” 熊启终于拿正眼看了看这个强行塞给自己的弟子,毫无表情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不错。” 总算这个弟子还不是太过愚笨,有着超出自身血统的才智。不过超出也有限就是了,否则根本就不用自己提醒。 胡亥笑容真诚,“胡亥愚笨,希望先生能不吝赐教,助力胡亥更进一步。” 这是在**裸地表达野心了,也是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的表示。 若是一般乡野之人,得到一国公子如此礼遇与信任,恐怕就会倒头便拜了。 然而昌平君只是强忍着没有将鄙视的笑容明显浮现在脸上,闻言只是淡淡道:“尽力而为。” 熊启之所以肯作为昭楚两国结盟的“信物”来昭国,是因为他明白只要郑袖还在宫中一日,他就永远不可能染指太子之位。 与其在楚国空耗岁月,更要时刻担忧郑袖与靳尚两人的谋害,不如另谋出路,通过在昭国的谋划而回到楚国掌权。 就连我熊启都只能望“位”兴叹,你一个胡女贱种哪里来的勇气要跟扶苏一争长短? 若非能对自己的谋划有所帮助,熊启甚至看都不会看在他眼中血统污浊的胡亥一眼。 胡亥并未对昌平君语气中的淡漠生气。 在他看来,一万个乡野之人的倒头便拜,也比不上一个昌平君的“尽力而为”。 胡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对于胡亥的躬身告辞,熊启只是点头示意而已,并未想要将对方送出门的意思,甚至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至于胡亥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怠慢而记恨,昌平君根本连考虑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胡亥离开之后,后堂走出了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容阴鸷,一双冷然双目如同鹰视。 昌平君并未将面目转向那人,又一个为了谋取自己不应得地位的低贱之人而已。 熊启只是随意问道:“云琭那边如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五章 积阴阁 扶苏安排宴会的地方是在芷阳宫内。 之所以没有选在长公子府,因为正如之前所说,除了嬴漺之外的弟弟们都未成年,大多仍旧住在宫中,出入并不方便。更不用说王女们更无法随意出宫。 而如果选择在华阳宫的话,总有些借母亲之势逞威风的感觉,不利于扶苏展现对兄弟姐妹们的友。 选择芷阳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对很多够岁数进学的公子而言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因为此地也是他们进学的地方。 扶苏之前兴办的官学十分成功,始皇十分赞许,然后亲自下诏将积阁扩建为同时可以为包括公子们在内的宗室子弟进行教学活动的机构。 而这个机构的实际控制权自然也从扶苏的手上过渡到了始皇手中,毕竟这样一个有望能掌握天下士子人心的地方,不可能交给一个公子来掌握。 始皇还出台强行诏令,命令宗室之中的八岁以上适龄童子都必须要在积阁中学够至少三年时间。 扶苏知道,这是要将童学启蒙从私人手中收拢到官方的战略手段。 此时的教学还处在由孔子创立的私学阶段,有志于学业的童子们,或者他们的家长如果想要让孩童学习知识,就要准备好束脩——几条干或者米面作为拜师礼,求老师收入门庭。 等到老师收下礼物之后,才会将弟子纳入门墙,为他们进行启蒙教育。 私学本就是孔子的首创,因此如今创办私学之人大多都是遵循孔子学说之人,便是在昭国之内也是如此。 看出问题了吗? 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想要学习的童子,最早接触的学说都是儒学。即便后眼界扩展之后,会有人选择其他学说,但最初的观点要发生改变是十分困难的。 这对重法抑儒的始皇来说当然无法接受。 基础教育都掌握在儒家手中,即便再抑制儒家,也不能毁坏他们的根基。 因为毁坏了儒家的根基,就等于毁坏了大昭基础教育的根基,弊大于利。 于是在此前由于没有更好办法的况下,始皇只能命令吏员们加强普法力度,同时规定如果有愿意学法的人,无论份贵,官吏都不可以拒绝他们的要求,必须每抽出时间来指导他们学习。 由于这条命令而得益之人不知凡几,如今在各级官吏中都不乏有由这条道路获得晋之资的。 而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一路从民攀爬到廷尉高位的劫了。 扶苏知道,始皇真实的目的还不仅在建立一个规模有限的,只供宗室子弟与功臣之后进行学习的机构。 目光长远的始皇帝从一开始接受积阁,就想将其逐步扩张为稷下学宫那等在全国,乃至天下范围内收拢英才的庞大机构。 在积阁规模足够庞大,能够渗透到县镇之后,私学最终便会失去生存空间。 它不但是收拢天下英才为己用的育才组织,更是始皇用来抗衡制约儒家对童学启蒙强大统治力的工具。 这同样也是扶苏乐于看到的,在重法抑儒这一点上,扶苏与始皇有共同的观点。 应当说,积阁本就是寄托了扶苏阻止“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念头。 文以儒乱法,是建立法治国家的最大阻碍,比佩剑抗衡官府的游侠儿还要值得警惕。 西汉时期之所以能够提出“独尊儒术”来,除了帝王要借着“改良”后的儒学来巩固统治,更因为到了董仲舒的时代,儒家已经奠定了自己独占百家鳌头的地位。 除了同为显学的法家与道家,其他各家学派都已在儒家的强大压迫力下逐渐式微,早已不复如今百家争鸣的盛景。 究其原因,就是各家各学都不太愿意将精力放在扩张学说影响力、增加学派人数上,而更愿意精进自的学问。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是本着贵精不贵多的态度来对待学说继任者的。 然而儒家截然不同。 儒家自脱胎于道家以来,就一直极为衷于扩张学术影响。儒家对于学说继承的态度是:只要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总会有一两个英才出现的。 况且儒家的学说精髓早已由孔孟两位圣人立好了,后人只需要无止境地从前人经典中去学习就可以了,不需要创新学问。 其实儒家与其说是学说,其实更类似于宗教,尤其与同样致力于扩张和排除异己的基督教十分相似。 两者之间,无论是对经典的态度、庞杂严谨的圣人体系,还是对异端学说,尤其是对自内部的不同学说的痛恨,都十分相近。 在得到始皇“注资”之后,积阁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一个阁楼小的范围,而是几乎完全覆盖了芷阳宫西南角。 王公贵族子弟与功臣子弟的上课时间分别在上午和下午,就是说等公子们放课后,积阁中还继续会有学生进行学习。 为了避免饮宴的嘈杂声音吵到教学活动,扶苏特意将宴席摆设的地点放在了东北角上。 因此放课之后,年轻的公子们还要走上一段不短的距离,才能到地方。 一路上,年岁不大的王之子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的饮宴,语气中都是兴奋不已,与出门踏青的学生们并无区别。 公子们讨论的重点,自然不会是可能出现的山珍海味,而是在他们那位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的大兄上。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位大兄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王。 年纪稍大些,知道成王意味着什么的几个公子面上虽然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但在听到别人提起扶苏之时,眼中却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别样的光芒。 其中最不遮掩自己渴望眼光的,当然要数胡亥了。 与扎堆在一起的其他公子不同,胡亥周并无他人。他们算是互相看不上。 其他公子们看不起胡亥之母的卑出,胡亥则看不上他们对自己玉望的遮掩。 然而那些看上去就跟自己一样有野心的人,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胡亥不相信什么感,他自小就认为,要维持联盟关系,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利益来维系,而这场饮宴,就是胡亥寻找盟友的最佳机会。 想到此处,胡亥嘴角冷笑。 没想到吧扶苏,你将亲手促成一个反对你的同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六章 座次之争 除了扶苏之外,公子中最年长的二人都不在放课后的同行之人中。 嬴漺与嬴骐两人年岁已长,不需要在积阁中学习基础知识了。 又因为两人曾与扶苏有过同跪章台宫的谊在,不必上课的两人便比众人到得早一些,正趁着开宴之前的难得闲暇与扶苏聊着天。 在公子们松散的队伍接近宴会时,正好能听到嬴骐的大嗓门,“大兄勿要推辞了,宴会结束之后,我就令人将其送到兄长府上,若兄长府上无人照料,骐再送上两个鹰奴即可。” 待众人在侍从引领下入内,才看清了嬴骐要送的那件礼物。 那是一头戴着小巧精致的遮眼小皮帽,利爪牢牢抓着嬴骐戴上厚牛皮手右臂的猎鹰。 猎鹰呈黑白两色,长约有半米,上的羽毛油光发亮,显然被照料得极好,紧贴在侧的两翼展开之时足有60厘米,端的是威风凛凛。 此时,听到突然嘈杂起来的人声,猎鹰警觉地扭过脑袋向着门口,锐利的鸟喙急速开合数下,似乎在发出警告。 虽然隔着皮帽,众人似乎仍能感受到猎鹰锋锐的视线。 扶苏想了一下自己带着鹰招摇过市的场景,连连摇头。架鹰走马,还真是纨绔子弟的派头。 作为一国储君,如果自己豢养猎鹰,的事传扬出去,还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弹劾。 因为这事在老臣们看来,是典型的“玩物尚志”,不弹劾都对不起自己的官位。 嬴骐当然是一片真心,想要把最喜的宠物分享给敬的兄长,但扶苏依然只能笑着摇头,“三弟不是不知,我箭术稀松平常,不擅长打猎。这样神骏的猎鹰交到我手上,恐怕就只能每里在院子里扑腾,岂不是明珠暗投吗?” “早知兄长会这样说,”嬴骐嘿嘿一笑,“然而兄长可知,这鹰可不是凡种。此鹰名为鄂温克,训练之后甚至可以不需要猎人指挥,就可以自行捕捉猎物。” 顿了顿,嬴骐画蛇添足道:“就因为兄长箭术不行,才更需要这只鄂温克。” 扶苏忍住了没瞪嬴骐这个心直口快的三弟一眼,合着你意思是以后去打猎,我与其指望着瞎猫碰到死耗子,还不如全靠这只鹰挽回颜面。 虽然对方说的是实话,扶苏仍是略有恼怒地轻哼一声。 正好此时众位放课的弟弟们逐渐走进,扶苏便撇下了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嬴骐和在一旁看笑话的嬴漺,起迎了上去。 走过嬴骐边上的时候,嬴漺忍着笑将对方拍了起来,跟在了扶苏后面。 在嬴骐搞清楚状况之前,名义上都是亲兄弟的十几人终于集体见上了面。 始皇的子嗣有十七人,但扶苏邀请来宴会的只有十二人,这是因为有五个公子的年纪还不足八岁。在这样的年龄下,没有多少邀约的价值。 扶苏更不想见到被抱在姆妈怀里的襁褓婴儿,那样的话,宴会就会成为一场闹剧。 见礼之后,扶苏发现很多弟弟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好奇是好事,人们对于未知的人和事物,都会保有敬畏。 宴会坐席的安排与普通家宴并无不同,上首地势较高的两个位子一个空置,一个由扶苏占据。在扶苏下首,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席位向门口排开。 在几案上,各立有一块写有各人名字的名牌,按照年龄顺序自扶苏近前排到了门口。 昭国以右为尊,因此公子们的位置都在扶苏右手侧,而此时还在内等候开宴的王女们,将会坐在与右侧的几案一一相对的左手边。 这样的安排,在这场以家宴为名头的宴会上,应该说是十分妥当的,不过依然有人表达了不满,而这个表达不满的人,扶苏也早就猜到了。 “请问兄长,为何不是以爵位定座次?” 胡亥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在道出心中的疑惑,“我大昭一直以来,不都是以爵定尊卑吗?” 正在说笑着各自落座的公子们此时突然听闻胡亥言辞,都楞在了当场,然后就都将眼神投向了上首看起来对胡亥的质疑毫无芥蒂的大兄。 其中几位公子眼神之中除了同样的惊讶之外,也有着不少兴奋的光芒,这些光芒的意味,让扶苏心中冷笑不已。 也颇有几人只是满不在意地笑笑,似乎对胡亥所言和扶苏接下来的应答都毫无兴趣,只依然按着原有的次序随意坐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位置上。 当然更多的公子们还是稍稍有些担忧和畏惧,即便年龄还不大,但自幼生长的宫中的他们,解除过的宫廷斗争都不在少数。而这些宫廷斗争的结果,都不会那么温脉脉。 站在较高处将场间一切尽收眼底后,扶苏这才含笑开口,“此次是家宴,只为各位兄弟姐妹们互相熟悉而已。既是家宴,便不必在意许多,只按年齿排座了。” 从扶苏语气中似乎听不出愤怒,这让许多人略微安心下来。看来长公子并未想借着此次饮宴展现储君的威风。 否则在方才胡亥看似询问实则挑衅的况下,扶苏应该会雷霆大怒,以杀鸡儆猴才是。 然而众人刚刚稍微放下的心立刻又因为胡亥接下来的话又提了起来。 “王弟听说,王家无私事,意为王室家事便是国事。既然是国事,窃以为便当按国法来办,如若不然,岂不是说家法大于国法了吗?” 胡亥依然是一副好奇的天真模样,实际上心底早已狂笑不止。 什么贤公子,还不是轻易就上了自己的当?早知你会用家宴说辞来搪塞,这不就入了陷阱吗? 而扶苏没有一上来就斥责自己这一点,同样也在胡亥的预料之中。 这场饮宴邀请了这么多公子王女,目的当然是要展现他扶苏的仁,既然要展示仁,就不可能会对“真诚求教”的自己大加训斥。 既然如此,会落得这等地步,便是他咎由自取了。 扶苏眉头微皱,这个胡亥莫不是失心疯了?有了个昌平君做后盾,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然而还没等扶苏做出反应,一旁早已怒火攻心的暴脾气嬴骐就拍案而起,“种怎敢如此放肆!大兄肯让你添位宴上,已是看在兄弟分上了。 “人不知感恩,反而对座次挑三拣四?兄长仁厚,骐却容不得你!” 如此说着,嬴骐推开几案上前两步,站在了立于堂前正笑得开心的胡亥前。 嬴骐材极为高大威猛,此时一手按剑一手叉腰,低着头对胡亥怒目而视,鼻翼中喷出的气息几乎就喷到了胡亥脸上。 胡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的惊骇之色便浮了上来,喜色与惧意在他的脸上同时存在,看着十分滑稽。 能不怕吗?嬴骐在西线与胡人战斗时的英姿,经由前线战士之口,早已传遍了咸阳城,连王上都下诏褒奖,胡亥怎能不知? 这员猛将要是一时气愤也跟扶苏一样扇自己一巴掌,那可不只是疼两天的后果了。 突然想起当的受辱之事,胡亥突觉脸上又一阵疼痛,再用余光看到周如同看笑话一般看着自己的所谓“兄弟”们,胡亥在心中飞快地为他们每人都想了一个极具创意的死法。 尤其是对眼前这个扶苏的门下走狗。 若能让你痛快死去,我胡亥便枉生为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七章 以势压人(五一快乐~) 嬴骐原本只是想吓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下,并未真的想要如何。 他又不是真的莽夫,当众杀一个公子,即便这人再为低贱那也是王上的子嗣,后果之重是他也承担不起的。 然而当胡亥眼中的畏惧迅速转化为另一种色彩之时,嬴骐野兽般的直觉立刻开始向他疯狂示警。 面前的胡亥突然化成了那只险些撕裂嬴骐整支狩猎小队的巨熊,再仔细看去,却更像一条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那带着毒液的尖牙似乎正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在嬴骐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按在剑柄上的左手骤然紧握,将剑刃提起了半寸。 剑刃出鞘的金鸣之声将沉浸在脑中复仇快感中的胡亥突然惊醒,眼看嬴骐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怒视着自己,胡亥的阴狠表情终于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直面死亡的深层畏惧。 经常在心中为他人构思死亡方式的胡亥很清晰地从嬴骐的眼中看出,他是真的想要让自己血溅当场。 这是个比自己还要疯狂的疯子! 如若有人拔剑刺来,你应该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胡亥努力睁开被汗水蛰得生疼的双眼,即便面临死亡威胁之时,他也要看清对方的剑要刺向何处! “三弟住手。” 眼中的怒火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嬴骐心中奇怪,这样一个孺子怎么会给自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古怪感受。 如今那股刺激得自己进入狂怒状态的感觉消失,嬴骐冷笑着退后两步,将无意中拔出的剑身缓缓推了回去,这才冷哼一声转身向扶苏抱了一拳后,坐了回去。 没有心思去管嬴骐冷哼中的鄙夷,如蒙大赦的胡亥正在全力忍住双腿的颤抖,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听到扶苏的声音也会如此感激。 不对! 胡亥等待如同鼓槌敲打耳膜般的心跳声稍稍平复,恢复理智的他将刚刚升起了一点感激又立刻撕了个粉碎。 嬴骐方才的恐吓,必然是得了扶苏授意的! 扶苏肯定是被自己的问话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派出这条疯狗来威胁自己,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扶苏别无他法了。 其实,胡亥这次还真的是冤枉扶苏了。 或者说,他还是高估自己的扶苏心中的重要性了。 实际上对于胡亥可能的找茬,扶苏虽然早已猜到,但并没有安排特别的应对方式,因为根本不需要。 不过是压制区区胡亥而已,如果连这都需要采用委派嬴骐对他进行恐吓这样的粗陋手段,扶苏只会觉得自己这两年来真是什么都没学到。 这两年来,尤其是这次和谈以来,扶苏学会的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以势压人。 这个势,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借用他人的。 胡亥好不容易将自己发抖的双腿安抚下来,死性不改地对扶苏旧话重提,“不知兄长以为,座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扶苏嘴巴没动,这声音也不是他的,而是来自胡亥的身后。 随着这句反问一同进入殿内的,还有木头杵地的沉闷声响。 怎么又有捣乱的! 胡亥愤怒地回头看去,等看清来人后却赶紧收敛了神色,躬身下拜。心中对自己方才忍住了没有脱口而骂庆幸不已。 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王室子弟都在扶苏的带领下,对来人恭谨行礼。 不是昭王,而能让这么多王室子弟一起恭谨行礼之人,当然就是掌宗室事务的老宗正,嬴白。 莫说是几个公子,就是王上在此,也要对老宗正恭恭敬敬。 这不止是因为宗正本身是九卿之一,属于国家重臣,更因为这位老人是嬴氏一族的族长。 一族的族长,往往是族内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却未必是族内官职最高之人,这一点在王族内也是一样。 嬴氏族长并不是很多人想当然的昭王政,而是眼前这位耄耋老者。 在经历过商君变法之后的百年间,老氏族纷纷遭到国法重压,许多大族都枝叶零落,各家各族的族长们早已不复往昔“族法大于国法”的权威。 但国法对氏族的刀砍斧斫,对王族的影响远不如对其他氏族那般深刻。 前文就说过,君王本身就是昭法的最大黑洞,既然国法不能对王上有所制约,那么对于王上出身的王族,国法就同样不可能与其他大家族那般一视同仁。 虽然为了避免王室养着太多废物,昭法有着王室子弟无爵者不可列于族谱等苛刻规定,但对于宗族子弟而言,得爵的难易程度与他人自是截然不同。 于是若有一族敢言自家族法大于国法,那就只能是王族。若有一人能说家法大于国法,那就只能是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了。 嬴白径直从恭敬行礼的胡亥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的施舍都不愿破费。 老宗正来到扶苏身前后没有拒绝对方的搀扶,只是以对后辈的那般看似严厉实则宠溺的语气道:“公子总算是想起自己的责任了。” 扶苏连连点头受教,自然不敢以国事繁忙来为自己辩驳,只能领下这一份“责备”歉意道:“老大人教训得是,扶苏往日里的确是有所疏忽了。” 老宗正所言的责任,自然不是指扶苏作为一国储君而对国家的责任,而是他身为王室长子,对弟弟妹妹们的引导和教育的责任。 “倒也不算太晚。”嬴白在扶苏的小心搀扶下坐入席中,将拐杖放在身侧后看似随意道,“总还有机会裁剪掉一些歪斜枝叶的。” 此言一出,如同萧瑟秋风卷过落叶一般,带起阵阵肃杀气。 胡亥刚刚停下抖动的双腿似乎又有了不受控制的动静,场间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几个公子也低头不语,唯恐自己被老宗正或者扶苏当成歪斜了的枝叶随手砍掉。 连一向胆大的嬴骐也收起了往日里的豪迈做派,老实得如同乖巧的兔子。 扶苏却似乎对场间骤起的肃杀毫无所觉,为宗正亲手倒上酒水,才回话道:“弟弟们有所失,都是扶苏之过,请老大人原谅则个。” 嬴白本就是自家长辈,扶苏称其为“老大人”非但不是阿谀,反而更显得亲近。 “老夫若是不肯原谅呢?”嬴白却没有去碰触扶苏刚刚满上的酒爵,只眯眼打量场间一圈,看得众人愈发低头顺目之后,又将视线落在了扶苏脸上。 宗正的语气依然是如同晚辈闲叙一般毫无波澜,然而其中流露出的些许意味,让场间的气氛几乎凝结成冰。 “那便请老大人从扶苏开始修剪吧。”扶苏也同样笑容不变。 嬴白“哼”了一声,似是有所不满。只是过了良久,久到胡亥的内衬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后,才轻叹了一口气,“公子仁厚,那今日老朽就不修剪枝叶了。” 场间的温度似乎也随着扶苏的接连求情有所回暖,“谢过老大人。” 不止是众位战战兢兢的公子,就连胡亥也为扶苏的求情有所感动。 难道这个兄长真的如此仁爱,连自己这个已经明白与他为敌的人也会如此维护?难道之前的责打都是起源于自己的不对? 然而如之前一样,这般浅薄的感动同样也没能在胡亥心中持续太久。 以己度人,胡亥很快看出了扶苏的盘算,心中恨意更深。 扶苏一边与宗正闲叙,一边旁观着场间众人的表情,自然也看到了胡亥若有所思的样子。 扶苏心下冷笑,知道对方或许看破了自己借着老宗正来扮演红白脸的盘算,但也丝毫不以为意。 看破又如何,他能告诉谁?告诉了别人又有何益? 今日之后无论胡亥再说任何扶苏的不是,都不会有任何一位公子相信他了。 这一番与老宗正的做戏,本就是准备好来收拢人心,展现扶苏仁义的。压制胡亥只是顺手为之。 在老宗正面前,谁敢以国法家法之说嚼舌头,嫌命长吗? 这就是以势压人,乃至于以势杀人。 当然,今日不是要杀人。 如果胡亥还只是当日一介胡女之子,那在今日的场景之下,扶苏借着宗正老大人的势,杀了便就杀了。 日后王上即便追究起来,也顶多就是降下一些不痛不痒的责备而已,甚至或许连责备都不会有。 然而今日的胡亥已经不同了。 其中一个改变就是爵位。 伦侯虽然不如彻侯尊贵,但已经是大昭爵位最高的两个爵之一了。 具有如此高爵之人,只要不是谋反谋大逆等罪,一般都不会被追究致死,即便是王上也只会将其夺爵而已。 这也是胡亥有底气在被扶苏教训了一次之后还敢跟扶苏正面叫板的原因。 有爵位在,他就等于有了一面免死金牌。长公子的身份再尊贵,也不能随意对只是稍稍顶撞的伦侯进行打杀。 另一个改变就是昌平君,以及昭楚的局势。 如今的胡亥已不只是他自己了,而是在他自己也不知情之时,成为了一颗被两国势力在棋盘上拉扯的棋子。 一个伦侯,在有宗正嬴白这杆大旗在的情况下以家法杀之,或许不会有太大的事。 然而在胡亥成为王上布局中的一颗关键棋子之后再杀,就会有彻底触怒王上的风险,得不偿失。 此外,老宗正虽然乐于跟王族中最有才干的子弟来配合演一出戏来安稳王室,但不意味着他就肯被扶苏扯来当挡箭牌。 就为了杀一个已经在陷阱中的胡亥而得罪两位至关重要的人? 这在任何人看来恐怕都完全没必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八章 管他的 在开头的小风波被扶苏借着老宗正的威势随意压了下去之后,接下来的宴会整体而言就进入到了温馨的家宴氛围。 而在扶苏吩咐王女们从后殿出来之后,进门以来就让人胆战心惊的老宗正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几分温暖笑意。 可以想见的是,相比于看着男孩子们之间为了权力而进行的尔虞我诈,老宗正显然对姑娘们的态度更好一些。 虽然不是所有女子都没有争权的野心,但那也是少数,况且即便发生,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并不能影响早已饱经沧桑的老宗正此时的好心情。 接受了重孙辈们两番敬酒之后,老宗正就以不胜酒力而离开了。 扶苏未敢出言挽留这位辈分奇高的老祖宗,宗正大人愿意抽出时间来陪扶苏演这么一出,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扶苏不是得寸进尺之人,便只又恭敬搀扶起老大人,将其送出了殿门之后,才在老宗正的挥手示意下再次拜倒,恭送老人离开。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后,扶苏这才重新回了殿内,对着还站着的兄弟姐妹们温和一笑,“宗正大人离开了,大家可以随意些。” 很明显有几人松了口气,然后突然听到身边之人也发出同样的声音,于是相视一笑,气氛很快就轻松了起来。 已经基本达成了今日目标,扶苏的心情同样轻松了下来,于是与几位大着胆子上前祝酒的兄弟们聊了起来。 见扶苏丝毫没有长兄的架势,越来越多的公子们也围拢了上来,祝酒之后干脆就不回座位了,反而或坐或站地聚在扶苏周围,或是问些一直好奇的问题,或是细心聆听扶苏与其他人的问答。 除了耐心回答这些好奇宝宝们各种正经或奇怪的问题,扶苏的言语之中也不乏对于兄弟们的鼓励。 这让几个本就将扶苏作为榜样的小弟们面色红润,如同真的饮下美酒一般。 因为有不少人年龄还小,扶苏给那些还算是孩童的弟弟妹妹们安排的自然不是酒水,而是果汁。 而在一众围在扶苏身周之人中,有一人尤为特别。 因为她是扶苏唯一一位主动围拢上来的妹妹。 小姑娘名为嬴溱,乃是老三嬴骐的胞妹,虽然眉宇间同样依稀可见英气,但长相颇为温婉,不似其兄。 想到此处,扶苏戏谑地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嬴骐,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 其实嬴骐本人长相不差,但是他的豪迈英武,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十分精致的五官。 实际上不只是嬴骐,赢家的子孙们就没有丑的。 嬴氏王族娶的自然都是美人,六百余年来一代代的基因改良下,要找几个歪瓜裂枣出来还真不容易。 与大多兄弟们将问题集中在伐魏之战中不同,嬴溱更关心那位与扶苏有过一面之缘,同样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乌氏倮。 偶尔得了插话的机会,嬴溱都想从扶苏这里多了解一些乌氏倮的事迹。 扶苏实际上与乌氏倮虽然互相欣赏却并无深交,可是看着嬴溱的大眼睛时,扶苏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将那日乌氏倮训马时的风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 虽只如此一个场景,仍让嬴溱张着小嘴巴惊讶不已,眼中都是崇拜与兴奋的光芒。 知道这份崇拜与自己无关,让扶苏多少有些吃味。然而随即又笑着将这点情绪抛开,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对英武之气尤胜男儿的乌氏倮多有欣赏。 除了嬴溱以外,另一个给扶苏留下了较深印象的,就是之前提过的九公子,嬴浤。 扶苏之所以对这个人留有印象,并不单纯是因为对方与胡亥一样,是仅有的两个没有主动来向扶苏祝酒的公子。 相反如果这人主动前来祝酒,扶苏反而要警惕一些。 原因在于此人的特殊身世。 这位九公子,并非始皇亲生。 这件事对于宫中的老人而言,都属于心照不宣的秘辛,年轻一些的公子王女们却未必都知晓。 扶苏原本也不知,还是之前听说扶苏要宴请诸公子后,梅姨梅子酒偷偷说给他,让他留个神的。 嬴浤真正的父亲是始皇的弟弟,长安君成蛟。 成蛟此人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没有留下太多的信息。除了知道他与始皇是兄弟,而且似乎关系还不错外,就再没有更多关于此人身份的资料了,甚至连他确切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 而关于成蛟的才能如何,同样因为记载太少的缘故不太好说。但只从他能够成功说服韩国割城上看,应该不是无能之辈,再算一算他当时的年龄,便可看出其人至少是有与甘罗相差仿佛的才干。 再加上他能够赢得始皇信任领军在外,甚至还能策动出征大军造反,似乎其人在军中的声望并不低。 成蛟降赵之后,他留在咸阳的妻子与儿女们立刻就陷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况,仿佛成蛟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们的生死。 这一点,同样也是扶苏想不通的。 若非成蛟其人是如刘邦那样对骨肉亲情毫无挂碍之人,就是他的背叛根本没有过详尽的谋划,一切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临时起意。 成蛟叛军被镇压之后,成蛟逃亡赵国被赵王封在了饶地,后被吕不韦通过外交压迫处死。而攻破成蛟叛军占据的屯留之人,就是杨端和。 叛乱被平复之后,成蛟的部下全部因为连坐而被处死,然而他的子嗣却活了下来。 不知是始皇对幼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他仍对背叛自己的弟弟留有一丝情义,嬴政非但没有按着吕不韦的意思处死当时年仅两岁的嬴浤,甚至还将其收为了义子。 仅有两岁的幼子理应对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然而在扶苏看来,嬴浤对自己的身世显然是知情的,那就意味着始皇并没有严令将此事保密。 然而由于此事还牵扯着另一件更为要命的谣言,才让宫人们即便没有得到始皇的严令,依然不敢乱嚼舌根。 这个谣言是关于始皇身世的。 这个不知是在成蛟叛昭自立之前还是之后传出的谣言,言之凿凿说始皇并非先王亲子,而是吕不韦与赵姬私通生的奸生子。 谣言很好地解释了成蛟那看似毫无准备的叛乱,然而扶苏并不相信。 并非是因为如果否认了始皇的正统性,就意味着否认了扶苏自己的正统性,而是如果始皇真的没有继位的正当性,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登上王位,也绝不能在赵姬的眼皮底下实现亲政。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始皇血统有差,或者仅仅只是身世有丝毫疑点,嫪毐与赵姬就根本没有必要发动蕲年宫之乱。 有着太后权威的赵姬只需要一纸盖着太后印玺的诏书,就可以轻易将当时还未亲政的始皇帝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说是赵姬与嫪毐顾及吕不韦的权势而不敢以此发难,就更为无稽了。 吕不韦都阻止不了赵姬胡乱给嫪毐分封,阻止不了赵姬发动蕲年宫之乱,他还能阻止赵姬名正言顺地动用自己的权力? 而这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史册记载的九公子的存在,也给了扶苏另一个确信始皇血统毫无破绽的证明。 谁会将一个比自己更具正统性的继承人放在身边? 王家那点本就淡漠的亲情真的能比自己的王位,甚至生命重要? 故而扶苏只是略微留意了一下独自坐着的嬴浤,并未想要交流的意思。即便是这略微的留意,也只压抑在了尽可能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程度。 扶苏并不打算去探究那个无稽谣言的真伪。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扶苏对谣言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探究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但凡让始皇或者胡亥那边探听到了丁点的蛛丝马迹,那恐怕扶苏就不用等到沙丘矫诏,早早自个儿抹脖子好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个谣言是真的,甚至扶苏能在数十年后的现在真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那又如何呢? 这证据对扶苏而言有什么用?他还真的能用这个去反对如今牢牢把控着整个大昭的始皇不成? 再退一万步,就算始皇帝个人的荣誉感强大到让他主动逊位,可如果始皇得位不正,扶苏自己又能有半点正统可言吗? 冒着杀头,甚至俱五刑的风险去满足毫无必要的窥私欲,这事儿扶苏就是脑子坏了也干不出来。 在扶苏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爵酒的情况下,这场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的酒宴终于在扶苏的酒嗝声中落下了帷幕。 除了个别一二人之外,本次宴会可谓宾主尽欢。 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们纷纷告辞之后,与扶苏一样住在宫外的嬴漺与嬴骐二人自然与扶苏结伴而行,往最近的宫门处走去。 依照宫中法度,他们要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出宫才行。成年公子如果没有王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 然而三人脚步并不急促,毕竟此时离宫禁的时辰还早,况且各自都喝了不少酒的兄弟三人也走不太快。 走着走着,原本只是搀扶着前行的三兄弟,不知谁起的头,开始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还留有一线清醒的扶苏边唱边摇头。 明日,一个宫中喧哗的罪名大概是躲不过了。 同样摇头晃脑的,还有一向温文尔雅的嬴漺。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管他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四九章 难民之难 隔着奔涌东去的泾水,对岸的况让在安邑城下已经见识过大量难民的扶苏仍然喉头发紧。 比扶苏还要紧张失色的,是他边被从蒙恬那里暂时借调而来帮助他完成安抚难民工作的李清。 于咸阳城中耳闻难民的状是一回事,实地看到那两端都看不到头,似乎比泾水还要宽广的难民队伍,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难民们神麻木,空洞的眼神盯着前方的道路,只知跟着前人如行尸走一般前进,却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没有人知道,当这些空洞的眼神中闪出火焰之时,将会发生何等惨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义渠人多是牧民,举家逃难躲避兵祸之时也都是撵着家畜一起逃的,于是暂时看起来并不会因为缺乏食物而发生暴乱。 首先发现有难民南下汇聚状的,是泥阳县的县尉枞,枞在发现难民后,很快判断出难民的规模不是一县之地可以应对的,于是立刻上报给了咸阳令冯毋择。 咸阳令同样没有耽搁,收到报的次就将其继续上报给了内史公孙丑,然后又经公孙丑整理调查后,一边下令监视、安抚难民,一边将详细况报给了昭王政。 扶苏在接受安抚任务之后,就立刻将这条线捋了一遍,却发现所有人都是按照法度行事,没有一处错漏。 然而因为报传递的速度太慢,又因为义渠难民可不比中原难民,他们都是骑马逃难的…… 于是等到始皇确切得知难民流发生的时候,汇聚而下进入到泾水范围的难民数量就已经超过了十万这个阈值,并且每都在疯狂增长。 在赞许了一下昭国官员的办事效率后,扶苏又开始为这口锅没人背而烦恼了。 不是扶苏还没做事就开始找锅,而是在如今极端低下的政府组织能力的况下,如此庞大的难民数,已经远远超出了古代政府所能妥善处理的极限。 其实原本有个人是最好的背锅侠,那就是义渠首领翟黎,此次难民的规模之所以会如雪崩般急速扩张,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安抚不利。 如果翟黎能够在难民刚一出现的时候就迅速安抚,然后向中央政府求援,那么得到了妥善安抚的难民们有很大可能就会留在原地,那么再行安置就很简单了。 而如今已经远远走出义渠范围的难民们再想安置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这口锅现在是没法分给翟黎了。 因为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抚民的本事,但是很会看风向,在被匈奴狠狠劫掠,又被赵国大败而失去大量军事力量后立刻带着女眷亲随跑到了咸阳,向始皇称臣纳贡。 是的,翟黎一开始根本没想着要献上土地人口让昭王设郡设县,而是还想保留着他有实无名的“义渠王”宝座,以名义上的效忠来换取始皇的支持。 可惜他要打交道的是嬴政。 这已经不是与虎谋皮了,而是达到了与龙谋皮的境界,其结果……可想而知。 始皇先是大力赞赏了翟黎献上土地,为国家统一做出的卓越贡献,然后将因为接连大败而失去了军心,也因为难民而失去了民心的前任“义渠王”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于是翟黎就在一脸懵的“我没有、我不是”的呢喃中被封了个归义侯,享受起了无数人渴望的,衣食无忧的死宅生活。 扶苏敢肯定,始皇当时封侯翟黎的时候,也根本就想不到翟黎竟然能无能到这个地步。 到了扶苏正式接受任命的时候,难民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令人想想都不寒而栗的二十万。 二十万难民啊。 这几乎相当于全部义渠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要是知道难民达到这样的规模,等待翟黎的恐怕就不是封侯,而是一死以平民怨了。 然而始皇帝已经封了翟黎,此时再把他从归义侯府拖出来砍头就是打始皇的脸了,自然没人敢提。 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的始皇帝,将安抚难民的工作交代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是扶苏来负责这个全大昭上下都觉棘手的难民安置工作,自然都是因为扶苏在西魏的表现实在是太好了,好到给了始皇极大的信心。 然而这信心让扶苏只感到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重担。 安邑城下的难民虽然也多,但毕竟安邑城中本就有魏军为了保障军民生活而堆积的大量物资,再加上扶苏与百里大夫措施果断,迅速恢复了难民们的信心。 更兼有上将军亲领大军为扶苏做后盾,才没有酿成大祸。 即便在那样有利的况下,西魏境内仍然匪患四起,甚至直到如今,仍有零星的盗匪不时落网。 如前所说,难民数量超过了十万以后,以当下政府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妥善安置工作的。那么,古代政府是如何来处理难民潮的呢? 嗯……还是不要学习的好。 东西方两次著名的收容难民措施,都引发了帝国的崩毁。 一次是古罗马帝国收容西哥特难民,直接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 另一次是东汉收容匈奴,间接引发了后来的五胡乱华。 因此扶苏的难民安置措施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必须将其全部赶回原住地,绝不能放任义渠难民滞留在国境之内。 的确,随着始皇决意在义渠设北地郡,义渠也将会成为大昭的一部分,而在此后义渠人也会归化成为昭人。 但那要在数代不断的通婚、交流之后才能实现,而在现在,义渠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民。 义渠人现在的确十分恭顺,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但在中原王朝衰落之前,匈奴也同样是恭顺于晋王朝的,不是吗? 扶苏的队伍此时所处的位置,是最大的一股难民所经过的地域,据报足有五万人上下,也是受到监视最严密的一股难民。 此时,原本从义渠一路南下汇聚的难民分成了好几股,开始了整体上是向东北,其实漫无目的地行进。 难民开始分裂,聚集在一起的人数减少,看似是好事,其实不然。 之所以他们不再停留在泾水边上等待援助而选择东迁,原因只能是难民们已经失去了对政府救援力量的信心,而这是十分危险的。 这就意味着,想以怀柔手段解决难民问题的可能大大降低了。 “公子,本地驻军长官求见。”高进来报,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正好扶苏想要广泛从当地获取尽可能多的报,于是点点头吩咐高进将人带来。 来人四十上下,一昭军的制式盔甲,面目刚毅。 实际上昭军自上将军以下的各级将领在战场上所穿的盔甲都是完全一样的,并没有电视剧上那般花样百出。 想想看,在一片完全相同的黑色盔甲中,你穿个风的银甲银盔,先不说古代只有丧服才能是白色的,单是这与众不同的盔甲,就是在向敌军大喊“向我开炮”。 来人跟着高进后来到扶苏马前数米处停下,抱拳行礼,“都尉闯,见过公子。” 扶苏点点头算作还礼,“都尉来得正好,跟我们讲讲这几的具体状吧。” “正有此意。”闯先是一口答应,然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目扭捏了片刻后再度抱拳,“额,闻知公子亲来,我军上下,那个,都倍感鼓舞,倍感鼓舞。” 难为这个莽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恭维了,扶苏只是笑了笑并未拆穿,“嗯,先说正事吧。” “唯。”提到正事,闯的口齿立刻就清晰了起来,“我军奉命在此处驻扎之后,未敢怠慢,急设关卡五处,控制住了十里之内的渡口和几处能够勉强渡人的浅滩。 “冬水少,不少难民都不顾令企图驾马或者徒手泅渡,但大多数都被水流冲走不知去向,只有少数几人渡水之后被我军奉命抓捕后投入了暂立的营地。” 果然还是发生了难民强渡泾水的**,这就说明难民中有不少人或家庭已经耗尽了补给,势不容乐观。 见扶苏皱眉,闯停下了叙述。待扶苏的目光投过来,闯躬解释道:“公子不必担心,渡水之后的难民都被妥善安顿在了营地中,并未有虐待。” 看到扶苏皱眉更紧,闯以为对方对安排并不满意,咬牙道:“即便公子责罚,闯也不会下令帮助渡水之人的。” 扶苏这才知道是对方误会了,看来啊自己的仁义之名太过震耳。 不将违令者从重处罚,反而给予他们食宿,这不是鼓励难民们铤而走险吗? “都尉误会了。”扶苏抬起马鞭让对方起,“都尉可知我王有令,严难民渡过泾水?” 闯疑惑点头称是。 扶苏又问道:“那这些渡水之人岂非都是违令的罪人?” 见闯似乎明白了过来,扶苏的声音转向严厉,“对待罪人怎可如同对待宾客一般?你可知罪!” 闯额头见汗,赶忙单膝跪地,“知罪!” 扶苏冷哼一声,轻踢马肋上前几步,“传令下去,沿岸所有下令设营收拢渡水难民的将官,全部暂夺爵一级,以观后效。 “即起立刻撤去所有难民营,所有营地中已经收拢的难民全部下为刑徒,分散派往各地。” 所谓暂夺爵一级,意思是并不立刻夺爵,而是类似于现代法治的缓行制度,只要一段时间后表现优异,就不会被真的夺爵。 稍微顿了顿等周围人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扶苏这才下了第二道命令,“李清。” “在。” “挑选一个合适的渡口,安排足够的渡船。” 李清领命后等待扶苏接下来的解释。 “通报给对岸,仁公子扶苏,要向他们开放口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零章 赈灾?还钱! “姓名?” “鲑。” “年龄?” “26。” “籍贯?” “武功。” 听到对方的回答,负责登记信息的小吏抬头仔细大量着眼前之人,发现眼中所见确是一张关中人特有的国字脸后,小吏不由皱眉问道:“昭人?” 老农一般的黝黑面孔上浮现出小吏这几看惯了的讨好笑容,“回大人的话,确是昭人。” “我不是大人。”小吏咬着牙嘟哝了一句,似乎否认得颇为艰难。稍后才接着问道:“既是昭人,可有符传?” 符和传是两件事物,都是商君变法之后的产物。 符,相当于份证,与颁给六国归民的照相同,上面会记录持证人的名字、别、籍贯、爵位,以及长相特征等信息,是每个昭人在14岁“初比”——第一次向当地官府报备——之后都会领到的。 而且,这并不意味着昭人在14之前对于官府而言就是不存在的了,只是在成丁之后,获得了符的男丁就有了分田的资格。 因为除了符以外,每家每户还会有一个类似户口本的籍,当家中有子嗣出生之后,家主就要抱着孩子去“户籍管理中心”登记。 因为子嗣成丁之后可以分田,而且瞒报会被举报——之前提过的什五连坐制,昭人对于这种自发的人口普查都是很踊跃的。 传,则是昭人在户籍所在地向当地官府申领的,用来离开原住地去往别处的通行证,上面会详细记载持证人要去往的目的地、所经路线、离开期、往返预估的时等等信息。 商君变法之后,没有传的人随意离开户籍地是会被当做流民而捉拿判刑的。 自称为昭人的鲑自然之道这一点,一边点头回答,一边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块用麻布包裹妥帖的合页木板,连着麻布一起小心递给了小吏。 小吏打开木板之后,仔细核对过信息之后又将其交还给了鲑,然后对边另一位同样在登记信息的吏员低声说了几句,请对方在自己离开之时代为登记,等到对方点头答应后才对鲑说道:“上造鲑,请跟我来。” 在得知对方有爵在后,小吏的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而对于昭人的对待,自然不能与义渠人等同。 鲑自无异议,赶紧跟在了小吏后面。 他知道,他的昭人份以及自的爵位,能够保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与妻小相见。 这信心并非源于眼前的小吏,甚至也不是源于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公子,而是源于已经在昭国行了百年之久的昭法。 发生在鲑上的事,同样发生在沿着河岸铺开数里宽度的“口岸窗口”处。 这又是扶苏的一项新的发明。 其目的是用这个类似后世入境口岸的临时机构,将所有希望获得入境许可的难民都登记起来,方便管理。 当然,扶苏并没有打算真的开放国境让难民们入境,如此说法只是为了将难民们按照份、籍贯、体素质等分开,然后分而治之。 出为昭人,但被难民裹挟在内,却因为泾水封闭而无法归国,如鲑这样的,当然要帮助他回到户籍地。 这是每一个昭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当然,这不是免费的,一路上所耗的钱粮都需要鲑在回到家中后筹措出来。 如果他无法偿还的话,将他遣返内史署会将“账单”寄送给鲑所在的当地官府,由官府出钱偿还。 这同样不意味着鲑就能免费旅游了。昭法不赏无功之人,债是逃不了的。 当地官府在出钱偿还鲑的债务之后,还会强行将鲑编入劳役,与隶臣妾一起为官府劳作,每辛苦工作来偿还债务。 而他每的劳作,可以抵消8钱的债务,如果他要吃官府提供的两餐食堂饭的话,就是每6钱。 而难民中强体健的,就编入正急缺兵力的军队中。当然,是辅军,这对义渠人而言也是非常好的出路。 体素质稍稍差一些的,就以工代赈,让他们去做工为自己赚口粮,等到他们赚的钱足够偿还官府为救济他们花费的钱款之后,就会将他们遣返回去。 这些都是针对男子的,对于女子与儿童而言,有男家主的,就与家主一起,没有男子可以依靠的,就暂时收拢起来等到男丁们都安顿完了以后全部遣返原籍,回到原籍之后再用给官府舂米、织布等方式来还钱。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还钱! 有了扶苏的承诺,以及看在眼里的希望,原本有扩散到昭国整个北境,可能会造成严重匪患的难民潮总算是被稳定了下来,数量上在五六里有了明显的减少。 而且此时大昭的军势仍在,真有不开眼的想来一句“等死,死国可乎”,不用昭军动手,难民们就会自发把那个找死的家伙推下河去。 分化难民分别安置,只是在难民潮的终点进行分流,为了彻底止住难民潮,扶苏还需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要将难民潮的源头掐断。 难民潮的起因自然是匈奴入侵,然而匈奴已经褪去近月,义渠而来的难民仍然源源不绝地南下,这就意味着难民的来源绝对不是单纯的兵祸。 通过几来的的摸查登记,可以明显看出并非所有难民都来自于经受过匈奴兵锋蹂躏过的地区,实际上从比例上看,至少有一半的难民所在的地域是从头到尾都没被匈奴攻入过的。 这也符合杨端和呈上的战报。 领命支援义渠的杨端和部完满地完成了任务,昭军一到,匈奴侵略的马腿立刻就被打断了。 实际上真正遭到匈奴袭扰的地域并不大,因此理论上而言不应该形成如此庞大的难民潮,这也是昭国朝堂此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原因。 问题就出在义渠人那个神奇的首领上了。 义渠人自来给扶苏的感受就是张扬跋扈,如草原狼一般。无论是那狩中见到的由乌氏倮率领的义渠骑士也好,还是在伐魏之战中使用落后的兵器仍能耍弄得魏骑团团转的义渠骑兵也好,无不是如此。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基因变异,这位新晋的归义侯翟黎却偏偏是个胆小如鼠的。 据说其人从未上过战场,只凭借对昭国的百依百顺才得坐稳首领之位。 而在听闻匈奴入侵之后,这位义渠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他……跑了。 翟黎几乎是与义渠求援的消息前后脚到的咸阳。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就连求援的消息也是在义渠长老们在发觉自家首领突然失踪之后发出的。 没错,翟黎在前,求援在后。 扶苏真的很难理解翟黎的脑回路,为啥他到了咸阳之后不第一时间向典客署——负责接待外国使团的部门——说明况? 若非长老们见机不妙,匈奴这会儿可能还在义渠境内肆虐着。 原本你说你跑就跑吧,你偷偷溜了也就溜了,等昭王出兵赶跑匈奴之后你再悄悄回去继续当你的首领也就是了。 可翟黎不,他不但要跑,还要将自己的老婆儿子连同亲戚朋友们一起带着跑。 倒是个讲义气的。 于是可想而知,自家首领都一副大搬家的架势,普通义渠人还能对政府的抵抗力量有信心就是天方夜谭了。 随着从北边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原本并未受到侵袭的地方一看,也绷不住了,于是就被裹挟到了难民潮中。 难民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滚到了难以的地步才被昭国察觉到。 这一路上难民潮越来越大,死于路上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在缺衣少食的冬进行最远长达千余里的迁徙,即便是对健壮的壮年男子而言也绝非易事,更不用说体质远远不如的妇女儿童了。 其实这也是扶苏之前,古代政府“应对”超过自能力的难民潮的方式——任其自生自灭。 政府只会派出军队严防死守,将他们困在一定地域内,然后等难民们“自然死亡”到能够接受的程度后,再行安置。 这当然很不人道,然而在那样的况下却是无奈的选择。 而造成这样巨大伤亡的罪魁祸首如今却安坐咸阳城,心安理得地用麾下民众的鲜血为他浇灌了一顶侯爵的高冠。 而要掐断难民源头的方式就是恢复他们对政府的信心,不是对义渠首领的,而是对昭国的,准确说是对扶苏以及他所代表的昭王的信心。 而这也很容易完成,因为扶苏手中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无敌昭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一章 大阅兵 十二月初八,腊祭。 冬腊祭,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国家最重要的祭,或者说是节之一,到了周代更被记入了周礼之中,由官方确定了腊祭的地位。 然而作为中原重要组成部分的昭国,施行腊祭的时并不长。直到惠文王之前,昭国都并未将这一祭奠引入。 这同样也是列国认为昭国“不似其类”的原因之一。 因为地处西垂,为了在戎狄包围中生存下来就已经耗尽了昭国的所有精力,于是长久不与中原交流之下,昭国的很多风俗习惯都在向着戎狄靠拢。 这在昭国逐渐在西垂站稳了脚跟企图东进之后,为其带来了巨大的阻力,原因就是相比于华夏诸国争霸,各国更将昭国东进与楚越北上一样,都视为了外敌的入侵。 为了摆脱中原各国长久以来将与西戎杂处的昭国看作蛮夷的观点,在文化上向中原文明看齐,减少东进的压力,昭国在民俗民风方面进行了很多的改革。 其中一项,就是惠文王于公元前326年将腊祭,这一源远流长的重要节在昭国推行了下去。 于是,在前326这一年的冬,昭国初行腊祭。 而这一年,也是赵肃侯过世,其子雍继位的一年。赵雍这个名字或许有人并不熟悉,因为后人多称其为赵武灵王。 同一年,借着为赵肃侯吊唁的借口,昭、楚、燕、齐、魏等国国君各领精锐在赵国参加葬礼,并在葬礼之后于龙门会盟。 这次会盟不只是让列国正式承认的昭王的霸主地位,更重要的历史意义是,龙门会盟开启了合纵、连横两大阵营相互攻伐的时代。 而列国中唯一缺席的,就是之后最早被灭的韩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孤立主义要不得。 今年的腊祭,与往年稍稍有所不同。 除了必不可少的祭礼之外,今年昭国还广邀了各国政要来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活动。 以粗壮原木搭建的观礼台上,随风飘扬的各国旗帜之下,各位代王参加的使者面上,均是沉重的色彩。 来的大多都是扶苏的熟人。 楚国使者是昭国人民的老朋友,新任右徒靳尚,燕国则是太子丹,魏国来的是龙阳君,相邦赵胜代表的是赵王,只有齐国使者看着陌生。 扶苏一问之下才知,其人出稷下学宫,同样是荀子的高徒,名为陆贾,如今被齐王拜为外相。 这么算起来,这个陆贾还算是扶苏的师叔辈。 让诸位见过大世面的使者们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只能是列阵从观礼台前缓缓行过的黑色军阵。 这就是扶苏用来给难民们提振信心的计划:阅兵式。 扶苏原本没打算邀请这么多友邦来观礼的,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通过阅兵式让围观的难民代表们对大昭的军威有个直面的认识。 有了如此强大的军队保护,再有扶苏的详细安抚政策,不愁说动他们停止南下,留在原住地。 然而这样的计划到了始皇帝手中,很快就被变了本意。 或者说,任何一项计划到了始皇手中,都会被他加上额外的一项,甚至多项功能。 比如之前的积阁、军队退休制度,再有就是如今的阅兵式,无不被大大扩张了原计划。 这让扶苏在敬佩不已之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自省,到底是始皇眼界太宽,还是自己小家子气惯了,眼皮子太浅? 原本单纯只是用来提振难民士气的行为,被始皇整成了一出向列国炫耀肌的大戏。 看看列位使者的表,就知道始皇的计划进行得非常成功。 为阅兵式打头阵的,只能是昭国一直以来的标志兵种——弩兵。 为了避免擦枪走火,也为了不引起使者们的恐慌,弩手们端着的弩弓都是没有上弦的。 即便如此,当斜端着弩弓微微侧脸向主席台的弩阵缓步行过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众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但没人能够在看到弩兵阵后还能心如止水。 作为昭国高科技兵种的代表,弩兵们在战场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近似神话般的辉煌战果,同时也给列国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 没有人怀疑,只要弩兵们将背后箭筒中的弩箭上弦之后向主席台,无人能够生还。 唯一阻止他们继续这么想的,就是正微笑向台下招手示意的大昭长公子,本次阅兵式的主持人,公子扶苏。 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但是只要他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弩兵们突然发难。 早在前世在电视机前看阅兵式之时,扶苏就一直喜欢这么干。 跟在弩兵之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列国都有,但昭国将其做到了极致的兵种——矛兵。 长达六米的森然矛林带给人的压迫感,同样不输于前方的弩兵阵。 在这之后,戟兵、车兵、材官、轻骑等军阵也各自以最佳的状态将自己展示了出来。 但相比于最初弩兵带来的震撼,其余军阵虽然也同样雄壮,但使臣们却并无太过惊叹了。毕竟,这些兵种列国自己也有。 就在他们觉得昭国计止于此之时,一个在安邑之战中横空出世的划时代兵种又出现了。 这出大戏的**在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前奏之后,如今终于出现在了列国使臣的面前。 解说员:现在缓缓通过主席台的,就是大昭的骄傲,玄鸟重骑。 当然,是没有装配马镫的重骑。 人马具甲的黑色重骑单独一骑就足以震撼旁人心神,而当他们排成整齐队列从眼前行过的时候,众人眼中就如同看到一道黑色巨浪席卷而过。 一时间,不止观礼台上鸦雀无声,就连之前为昭军威武军势喝彩不已的围观昭人和难民们都停下了欢呼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想象着这黑色重骑纵横战场之上的场景。 任何挡在这黑色巨浪之前的事物,都会被理所当然地碾为齑粉,一如—— 扶苏偷眼看了看赵胜的脸色。 看不太出来是否比别人的更黑一些。 其实扶苏对于阅兵式的效果是不太满意的。 原本是糊弄民众的,自然只要抬出枪啊甲胄啊,随便走一走过场就行。 然而始皇不满足于此,要求将阅兵式表演给各国使者们看。 使者们都是各国高层,那眼界自然不是民众们所能比拟的,胡乱糊弄的话只会适得其反,结果就是引发始皇不满。 仓促之下,扶苏只得紧急从各军中抽调精锐,连训练他们走正步。然而时间太短,效果很一般。 虽然古代也有列阵的训练,因此有过一定基础的精锐们好歹不会走着走着就散了。 但至少对于见惯了后世那般大阅兵的扶苏而言,眼前连高都参差不齐,步点也踩不到完全一致的军阵,对他而言太过失败。 唉,如果再给我一个月,至少能看过眼一些。但如今就只能用玄鸟重骑来镇场子,其他军阵都不过是凑数而已了。 如此想着,扶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摇头不止。 于是列国使臣的脸就更黑了。 你们昭国都是怪物吧? 面对眼前这样的阵势都摇头,难道要天上的天兵天将才能让你满意? 无论众人心中都做何想,随着压轴的玄鸟重骑走过一圈,今的阅兵式便算圆满落幕了。 等使者们的心神都平复下来,扶苏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然后笑道:“我王已命人在宫中备好了饮宴,请诸位随扶苏来。” 客随主便,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于是众人都默默跟在扶苏后下了台,然后又默默乘上昭国安排的车架,跟在扶苏之后缓缓驶入了咸阳宫。 用来安排宴会的,当然不能是始皇处理国政的章台宫,而是坐落在上林苑中的瑶宫。 之所以用瑶宫来命名,当然是因为其中的瑶池。 不是昆仑那个西王母所居的瑶池,而是昭王以传说故事中的瑶池为模板,挖掘而出的人工池塘。 昭国关于瑶池的记载是十分详细的,无论是池子的形状大小、池塘周围的景致、周边的宫形制,都一一记述其中。 详细到让扶苏差点都以为真有这么一个池子了。 昭国会对瑶池有如此详尽的记载也很好理解,毕竟驾车跟随周穆王西游的,就是昭人的老祖宗,造父。 不过扶苏也很快找到了记载中的一个破绽。那就是关于瑶池的记载几乎什么都有,但只缺了最重要的一项——位置。 虽然或许比那个仙境中的瑶池略有不足,但这座完全仿着记载于史册中的内容而成的瑶宫同样美轮美奂。 引入活水的池塘,在月光与灯光中反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人间星河。 在池面中央还有搭建的与水面齐平的舞台,此刻舞台之上,只着轻纱的美姬们正在翩翩起舞,如同仙人在做水中舞。 再配上如同仙乐雅音的编钟声,直让众人如坠仙境。 只可惜桌案上摆放的,不是仙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二章 瑶池佳宴 水中舞很有创意,瑶宫很美。 但也仅止于此了。 无论是东道主扶苏,还是前来做客的各国使者们,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美艳的舞姬身上,这不得不说是暴殄天物。 扶苏的注意力在席上面色各异的列国英杰们身上,而他们的注意力当然还在回味今日的大阅兵式上。准确说,是在这场阅兵背后的意义上。 昭国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选择通过阅兵式来展示肌肉,此举释放出的信号不能不引起各国的警惕,纷纷猜测起嬴政的下一步战略。 大阅兵所释放的政治意味再明显不过,当然是用来进行震慑其他势力的。 那么昭国所要震慑的是谁? 众人心照不宣地偷眼瞄着靳尚与陆贾,眼神玩味。 齐,还是楚? 都是外交界的翘楚人物,无人嗅不出风雨欲来的味道。新一轮的合纵连横恐怕等不到开春就要开始了。 那么该加入哪一方,才对自己更为有利呢? 各国使者无不趁着难得的酒宴机会,相互串联,以图为本国找寻一个最佳的战略,从昭楚之间接下来必然会有的龌龊中谋利。 然而这其中不包括龙阳君。 魏国是列国中最没有选择权的,在向昭王称臣之后,魏王就已经失去了外交上的选择权,至少暂时只能以昭王马首是瞻。 这个“暂时”自然是以魏国恢复国力的时间为界,不过如今看来,魏国想要回到战前的实力,所费时日不会少。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魏国同时也是在未来这场风暴中最不需要担心的。因为如果楚国对魏用兵,则必然会被昭国自西线轻易攻入,得不偿失。 而昭国也没有必要进攻已经向自己称臣的盟友,至少在彻底打趴下楚国之前不会。 因此龙阳君此时反而是最好整以暇,能够静下心来欣赏舞蹈的。 如果说龙阳君是最惬意的,那么最为如坐针毡的,就要数太子丹了。 或许燕王喜还会沉浸在战胜匈奴的那点喜悦中,但太子丹从齐楚会盟、三国和议中敏锐看到了燕国的危局。 有没有人发现燕国如今的形势很像龙门会盟时的某个国家? 对,就是那个没人带着玩,然后最先被灭掉的韩国。 太子丹嘴中的苦涩是再多美酒都无法冲淡的。当日燕王喜被甘茂所欺,执意要伐齐之时他就极力劝阻过。 然而老谋深算的甘茂死死拿捏住燕王喜的虚荣心,将以燕昭王自比的姬喜骗得团团转。 可是如今的燕国能与昭王时相比吗? 除了在大将秦开的率领下欺负一下东胡和朝鲜,燕军已经多久没有在战场上战胜过中原诸国了? 与其他已经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老牌封国一样,燕国与周王室的关系是最亲近的。 燕国的国姓是与周天子相同的姬姓,因为他们的祖先是周王的亲兄弟召公姬奭,血统尊贵。 然而在以实力为尊的战国大争之世,连周王室本身都已经衰微到需要仰人鼻息,过去的荣光如何还能照射到燕国身上呢。 列国在谈起燕**力之时,无不嗤之以鼻,蔑称之为弱燕。 这种话没人敢在燕王和他的面前提起,但太子丹又如何能不知呢? 列国卑燕,由来已久。太子丹当然想过扭转这一被动局面。 五国谋昭就曾是摆在燕国面前最好的机会,太子丹很清楚这一点,因而即便燕王已经决意攻齐,连赵胜都已绝望之时他也没有放弃。 为了能够逼迫燕王加入合纵,姬丹甚至暗中派出了刺客。 然而秦舞阳被囚至今,荆轲自孤身逃昭之后下落不明,带有姬丹重托的二人竟是都连昭王政的面都没见上就都失了音信。 太子丹甚至如今都无从知道,昭王政是否已经洞察了他的谋划。 良机已过,如今再想加入合纵当然已经晚了。 赵魏在没有燕国的帮助下与大昭决战,在如今大败之后是不可能再接纳燕国的了。 而齐国?齐楚合盟中带有的浓烈阴谋味道,姬丹就是隔着渤海也闻得一清二楚。 不需要齐楚联军来攻,经过沧州大败和匈奴战祸还未能缓过劲来的燕国连齐国一国的攻势恐怕都撑不住。 那么加入连横呢? 如今昭国明显对齐楚合盟十分顾忌,是否会因为遏制齐楚的战略而愿意成为燕国的后盾呢? 姬丹苦笑着又喝下一爵寡淡无味的酒。 即便昭王并不知晓太子丹的谋刺之举,愿意接纳燕国也毫无意义了。 甘茂虽然满口胡言,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 远隔千里而用兵,从来就没有能够获利的。 大昭远隔燕齐数千里,就算昭军如何天下无敌,也依然是鞭长莫及的。 而赵王也不可能允许昭军借道自己的国土远征燕地,昭王恐怕也不放心自己的军队在敌国境内孤军深入。 如果要灭燕的是赵国,或许昭国还能帮上忙,但是与大昭隔着整个中原的齐国…… 左思右想都是死局,姬丹几乎已经绝望了。 原本指望此次昭王政的召集是为了会盟,让他能够为燕国寻到一丝机遇。 然而直到此时,昭王也根本没有露面,而是一直让公子扶苏接待,显然昭王根本就没准备借此次阅兵来促成会盟。 或者根本就没想带着燕国会盟。 “昭酒比燕酒好喝么?” 眼中已经有了朦胧醉意的姬丹闻言看去,不知是谁竟然肯理会自己? 赵胜看着当日在燕王宫台阶之前,面对绝境之时也在鼓励自己的太子丹竟然到了以酒解忧的地步,不由得为之一叹。 待看清年纪轻轻的太子丹头上白发之后,赵胜更是心中黯然。 与太子丹一样,赵胜也对齐楚会盟背后的阴谋有所洞悉,他同样清楚燕国如今面临的死局。 与赵王成不同,赵胜并未愤恨燕国当日的袖手旁观。 至少,他没有愤恨姬丹的意思。因为赵胜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曾经为了逼迫燕国助赵,做出了何等的义举。 虽然最终无疾而终,但这份情谊,赵胜是记在心中了的,即便赵王不认可,他也要代替赵国还上一份情谊。 姬丹迷糊地连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驱散了眼中的浓雾,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以及他脸上的淡淡笑容。 “平原君……”姬丹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从几案前坐直了身子,“请坐。” 瑶池占地极大,扶苏也未将酒宴安排在一处,而是围着瑶池散放着无数取酒之所,以方便使臣们,以及他们的亲随们随时取用。 瑶池边的亭台楼阁,都是各国之间交流的好地方。 姬丹二人此时所在的,就是一处面向瑶池舞台的小楼阁。 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二人身上,或者说人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二人身上。 但平原君并未介怀,依言坐在了姬丹对面,又笑着问了一遍,“昭酒美甚?” 姬丹脸色微红,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的关系,闻言摆手笑道:“平原君莫要取笑了。” 放下酒爵之后,姬丹叹息道:“丹有负于平原君重托,实在是无颜见君。”说着,姬丹跪坐而起双手作揖,满面羞惭之色。 “太子未可如此。”赵胜扶住姬丹的手臂,言辞恳切,“太子救赵之义,胜铭感五内。” 等姬丹脸上羞惭之色稍稍散去,赵胜这才道出了自己前来要说的话,“燕国如今危如累卵,胜不才,思来想去都只有一法可以保燕国社稷。” 姬丹一听之下眼露精光,当下就长身而起深深作揖,“求平原君教我。” 赵胜先笑着请姬丹安稳坐下,这才缓缓抚须,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来,令姬丹眼中又焕发出了当日燕王宫前让赵胜为之赞叹的神采。 姬丹与赵胜二人的密谈早已通过无处不在的宫人们之口传给了扶苏知道。 没人会在意这些如同隐身一般的宫人们,这也是扶苏举办这场宴会的原因。 与其让他们令找机会秘议,不如提供一个绝佳的场所出来,扶苏就不信这些人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来互相勾连。 自己虽然无法知道他们所谈的具体内容,但至少可以通过交谈的对象,来给黑冰台的密探们指引一个方向。 各国之间的交往其实说复杂也复杂,但实际上关系也很单纯。 不是结盟,就是交战,都是以利益推动而已。 “你说,赵国会为了燕国而向齐国宣战么?” 扶苏挥手让来报的宫人退下,随意对身边之人问道。 那人侧躺在厚厚的靠垫之上,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池中的舞蹈,一边指挥侍女为他再切一块梨子,闻言先是略微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道:“会。” 扶苏也猜得到赵国很有可能会为了燕国出兵,但却没有如此肯定,于是笑着问道:“为何?” 如此作派当然是樗里偲。 樗里偲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吃下侍女手中的梨肉,又请对方为他净了净嘴角,这才好整以暇对一脸无奈的扶苏笑道:“齐国若能顺利攻下燕国,下一个遭殃的必然就是赵国,赵胜不会看不出这点。” “即便如此……齐赵两国毕竟是多年盟友,且互相救助多次……” 樗里偲不以为然道:“今日为友之人,他日反目成仇,又有何稀奇?”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只是心中有些遗憾。 “并非是稀奇,”扶苏笑着摇摇头,“只是齐赵互相勉力支援之事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却要互相侵攻,只觉世事无常罢了。” 樗里偲闻言深深看了一眼扶苏,直将他看得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樗里偲却并未回答,而是问了个与此时毫无关系的问题,“之前公子言说要继续改良昭法,不知公子要从何处着手?” 听到樗里偲提起此事,不止扶苏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连一直坐在一旁的张苍也提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扶苏自然明白张苍如此在意的原因,也并未卖关子,轻声道:“减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三章 秦以何亡(周一求票票~) 秦以何亡? 这是扶苏思考了整整五年,如今已经进入第六年的问题。 结合后世史家观点,以及自己这几年来的亲体验,扶苏将这个问题归结到了五个可能的方面。 首先是道德因素。 这是整个历史中,一直为历代儒家学者最重视的观点。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因被收录入《史记》而广为流传的贾谊《过秦论》:“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然后以**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何也?仁义不失而攻守之势异也。” 这个论点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但至少是有失偏颇的。 秦朝的统治是否是残暴的? 单看始皇为修筑长城、骊山墓、阿房宫而发动的大规模徭役,以及无数被判终生苦役的罪犯,还有名目繁多几乎可以写成一部专业著作的死刑方式,就可以看出秦一代的确是有着残暴的刑罚和剥削的。 然而有一个设想是可以成立的:如果其他国家拥有秦的实力,那么它们的所作所为也许与秦相比,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在现代人看来极为残酷而无法接受的刑,对于秦以及它之前的时代人民而言,是司空见惯的。 只以之前所说的弃灰律做例子,在商代弃灰于道是会斩断右手的,而在秦代只是刮掉胡子眉毛而已,这已经说明了至少在某些律令上,刑罚是在减轻,而非加重的。 至于名目繁多的死刑,也基本上并非是秦原创的。 比如炮烙、镬烹等刑罚,经常见诸战国其他国家的记载中,著名的就有周夷王烹杀齐哀公。 秦之前有纣王烹伯邑考,秦之后有项羽烹杀周珂、明宣宗烹杀朱高煦。 另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汉代。汉承秦制,可不仅仅是继承了它的郡县制。 从出土的法律文书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直到汉文帝改革刑制之前,汉代的刑罚相比秦代是没有减轻的。 翻看文献可以得倒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儒家大本营,齐鲁之地的王似乎是犹为钟烹杀这样严酷的刑罚的。 甚至在“刑乱国用重典”的指导思想下,可以谨慎地认为,在汉代的早期,刑罚的残酷程度相比于秦代是有一定程度的加强的。 因此与其说是儒者们反对秦是由于它的严刑峻法,不如说是反对秦更为有效地推行了苛政,以及秦一直坚持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以至于享有特权的少数人也同样成为了“受害者”。 紧随在第一点之后的,同样是道德论者的一个特殊论点。那就是秦之亡,还在于关键人物的智能缺陷。 秉持这个观点的,并最为全面阐述的同样是贾谊。他在《过秦论》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三主惑而终不悟,不亦宜乎?” 贾谊认为,秦始皇刚愎自用不肯纳谏,秦二世同样如此,而子婴则软弱和生孤独——赵高在杀二世将子婴奉为王时,并没有给他“皇帝”的尊称,因此一贯认为子婴不为三世。 《汉书》的主要作者班固同样认为二世极为愚钝,说他“人头畜鸣”。但对于始皇帝,他虽然将其称为吕政——以诽谤他的出——却称赞始皇“盖得圣人之威”,认为他所创建给后世君主的政治制度是十分优秀的。 同时,班固也为子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褒扬,认为他尽管表现出软弱和缺乏锻炼的格,但至少他有勇气杀死赵高,认为“婴死生之义备矣”。 这个观点看似客观,但其实是儒家从道德上批判秦朝的思想的自然延伸:正因为秦朝苛政害民,所以他的统治者自然得不到上天庇佑,而成为有缺陷的人。 这种因果倒置的结论,是唯心主义的正常逻辑。 对秦朝灭亡进行的第三点总结是指责它摒弃传统。 博士淳于越是以这一观点最早进行对秦帝国政策的批评的,认为秦的政策与古代圣王之制大相径庭。而他对始皇的进谏直接导致了李斯关于焚书的建议。 从此以后,李斯的建议一直是陈腐的儒家对秦朝进行批判时极为喜引用的材料。 贾谊同样没有缺席在这一层面上的批判:“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如果做到这些,帝国就不至于灭亡。 这一观点是极为可笑的,李斯在淳于越奏对之时就已经对他进行了详尽的批判,他以周为例,说明了分封诸侯国只会引起国家的内乱,导致中央政权的衰落。 即使对历史只有一知半解的认识,也会知道行政的本领应该是在于将国家置于中央统治之下,而不是将其分为属国。 汉代在这一方面对传统所做的让步,给其自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第四个观点是现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们所提出的,它可以笼统概括为社会因素。 通过《史记》详尽到让人疑惑的记载,陈涉在带领囚犯开始造反之前,曾是一名雇农,或许甚至是契约奴。 而巧合的是,汉代的缔造者刘邦同样属于务农出。 于是不出所料,这些起义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农民起义”,将其视为阶级冲突的证据。 我们知道的是,最先开始反叛二世皇帝的,的确是由犯人、逃亡者、受歧视的商人、赘婿等组成的亡命之徒。 然而这是否意味着秦末爆发的起义已经属于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斗争呢?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因为在这类斗争中,参与者应该明确具有本阶级的“阶级团结”觉悟,以及阶级间的“阶级矛盾”觉悟。 一个有力的反例是秦将章邯成功地利用了释放的囚犯,打退了陈涉的农民-囚犯部队的进攻,而不久陈涉丧生时,杀死他的也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的战车驭手。 另外一个例证就是,当“陈涉农民起义”胜利之后,被压迫阶级的地位并没有得到真正和持久的改善,汉代以及之后的朝代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这样的改善要到真正的无产阶级胜利之后才会来到。在这之前,中国人民还要忍受两千年之久。 最后一个观点是扶苏结合了上述所有观点中的可取部分糅合而成的。 那就是资源的过分紧张。 经过了长达数个世纪的血腥战争,当秦突然从诸侯国发展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时,它承担的任务太多,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期中完成。 其实在始皇死之前,国内的紧张局势就已经屡见不鲜了。这样紧张局势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统治者频繁地遇刺。 刨去荆轲刺秦,在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有史料记载的刺杀就有两次。 公元前218年始皇东游时,有盗惊驾,尽管下令在全国大索10天,仍然未能找到。这就是据传由张良策划的博浪沙**。 另一次是在公元前216年始皇只带了四名士兵在咸阳微服夜行时遇到强盗,遇到了极大的威胁。这一次,始皇下令在秦都周围大索20天。 而比这次刺杀或许更能体现当时紧张局势的一点是:同年一石粮食据说价值1600钱,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数目。 导致物价飞涨的重要原因当然是因为资源紧缺。 根据史册记载,就在前214年前后,始皇同时发动了对南方与北方的两场大规模的军事占领活动。 北方是由帝国时代最重要的将领——蒙恬作为主导者的,针对游牧民族匈奴以及其他胡人的驱逐战争。 而南方则是由后来的南越王赵佗接任大将屠雎,执行对现在的广东、广西等地的征伐,后者据信死于当地土著的毒箭之下。 南北方都获得了重大的胜利,为帝国扩张了巨大的版图,但这并没有能够缓和国内渐鼎沸的局势。 同时进行的大规模劳役,比如正式名字已经失传,只以阿房为名的巨大宫群、为抵挡北方游牧民族南侵而修建的万里长城、早在统一之前就在修建而在统一后又增加了规模的皇陵、直通九原到咸阳的直道、超越了古罗马帝国千年来总里程之和的驰道……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帝国的经济早在它的继任者通过各种手段上位之前就已经完全崩溃了。 一个非常可能的推测是:这个大帝国的缔造者们根本没有做好合理运用自己的力量的准备。 无论是最高统治者秦始皇帝,还是他的辅佐者们——丞相李斯、大将军蒙恬等人,都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 用一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只不过,他们是在开动着战车在鹅卵石密布的河道中飞驰。 不只是统治者们没有准备好,黔首们——秦帝国官方对于庶民的称谓——同样没有做好准备。 六国遗民无法突然适应规定细致到了一言一行的,“动辄得咎”的秦法,就连已经在秦法规则下生活了百年的老秦人也无法适应突然扩展到了全天下的法度。 更为致命的是,就连秦法本也落后于这个时代的要求了。 总而言之,扶苏得出的结论就是帝国在所有人和制度都没有做好准备的况下就驶上了危险遍布的河道。 在这样的况下,帝国的覆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扶苏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在那个大帝国成形之前,至少让自己边的人,以及法律提前适应未来的大时代。 而这一切,都要从眼前简单的两个字做起。 减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四章 还有吗?(票票还有吗?) 减刑。 这两个字是儒家长年以来在昭国孜孜以求的。 然而张苍并未盲目乐观,仅从两个字中,他得不出公子此次所说的减刑究竟是系统的主张,还是针对个别罪名或者特殊时期的单一做法。 当然,即便还没有听到下文,但仅仅是这两个字的提出,尤其是从大昭最高权力代表之一的储君嘴中提出,就已经足够令张苍激动不已了。 樗里偲虽然被韩非赞为儒法兼具,但在家学感染之下,本质仍是遵循着法家“重刑轻罪”,即利用严酷的刑罚来阻止民众施行哪怕是很轻微的罪行。 此时骤然听闻公子想要推行减刑,也是不由得坐直了子,拒绝了侍女的伺候,专心地听了起来。他想要确保公子的减刑不会对昭国现有的体制造成伤害。 扶苏对两人的表尽收眼底,两人的不同态度是他有所预料的,而且他对于自己的减刑措施能够说服两人这一点,可谓有成竹。 因为与之前提出的士卒退休制度一样,他的减刑主张是有成功的案例可以依循的。 那就是被后世无数史家极力赞美的汉文帝刘恒的减刑措施。 汉承秦制,就说明两个相隔不远的时代是有着极大的相似的,汉代的成功统治对于扶苏是有着极大的借鉴作用的。 能够从“后世”获取借鉴,这是扶苏天上地下独一份的“超能力”。 然而扶苏并不太敢肯定,在当今与汉代并非完全完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是否可以照搬刘恒的举措,因此他才会先与樗里偲和张苍商量。 这二人,一个是典型的老昭法家代表,一个是来自六国的儒家大才,且都有超过时代的眼光智慧。他们两人应该能够从两个几乎完全相反的立场上提供给扶苏多样化的观点。 “首先是慎死。”扶苏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先从对人类而言最有威胁的刑罚——死刑说起。 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而言,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了,因此以之为首个改革政策,再合适不过。 “我意,除十恶重罪以外,叛案时都不可叛为即死,须到每年冬里经由廷尉统一再次核准同意后才得施行。然后请王上每年从已经核准为死刑的案件中找出不定量的罪人,赦免死罪。” 这是在强调死刑复核制度,扶苏希望由此来通过直接和间接的手段减少死刑判决的数量。 此举的直接作用就是如扶苏说出来的那样,通过廷尉署的再次核准,以及王上的特别赦免来减少死刑。 这是直接给已经被判决死刑的人员两次死里逃生的机会。 而间接手段就不那么明显了,扶苏是想通过上层的慎重措施,反过来影响直接进行叛案的人员。 因为要牵扯兼具了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功能的廷尉署的核准,即便廷尉署在驳回死刑后并不会对下属机构进行申斥,但如果一个官员报请的死刑经常被上司驳回,那显然就意味着此人叛案量刑的能力值得怀疑。 “何为十恶重罪?”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此十罪恶意极大,不可宽恕。” 张苍点点头,这十项罪名都是严重违反了此时的封建道德观念,对统治基础会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不进行宽恕是理所应当的。 但樗里偲显然并不同意,“若是被判死刑之后却还有机会可以免死,难免会有猾之人心存侥幸,达不到阻止民众犯法的意图。” 扶苏笑笑,从两人不同的反应就足以看出自己选他们来商量是找对人了。 法家主张恶论,即如果没有强力的要求,人人都会有本能的为恶玉望。 这与孔孟推崇的善论截然相背,但张苍并未对此提出异议,因为他的老师荀子,同时也是恶论的支持者。 但同为恶理论,荀儒与法家却也有不同。 荀儒认为即便人生为恶,也可以通过教育改善,同时可以通过道德对人们的行为进行约束。 但法家认为,仅凭道德这样软弱的措施是无法实现对恶的制止的,必须以更为强力的手段和更为严厉的措施来惊醒人们。 “不然,”扶苏摇头反驳樗里偲道:“首先,十恶不可赦,已经足够对严重的犯罪进行警告,剩下还会被判处死刑的罪行本就少之又少。 “然后,不需要限定死刑审核的数量,如果这一年罪徒所犯的都是廷尉署认为不可宽恕的重罪,也可以尽数同意,王上的赦免也是同理。这就足以打消猾之人心中的侥幸了。” 眼看樗里偲跟张苍都没了反对意见,扶苏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需要推行减刑的,是城旦舂等劳役,目前劳役有两点过重。 “第一是刑期过长,罪徒在完成城旦舂4年之后,是鬼薪白粲5年至10年,如果能够勉强不死,还会有无限期的隶臣妾,这就意味着一旦被判劳役,则只能期盼大赦,否则终生没有得脱自由的可能。 “第二是城旦舂之刑经常会伴之以斩趾、黥面等刑,有一罪两罚的嫌疑。” 扶苏所说的第一点,是违背了昭法的法理的,昭法的目的除了惩戒犯罪以外,还有警示一般民众,以及通过繁重劳动让罪徒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但如果刑期是一生,那么刑徒们即便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也毫无意义,而且一旦终生无望自由,就不难想象他们会在有人呼吁下铤而走险了。 第二点同样如此。昭法一直以来的原则就是一罪不二罚,两个刑罚叠加虽然加强了惩戒,但其实是有违昭法原则的。 张苍当然是对此深以为然,“公子所说的确切中要害。” 樗里偲也同样同意了扶苏的观点,但他更想知道扶苏想要如何减刑。 扶苏没有让他们等得太久,“关于第一点,有两项重要措施。首先是在鬼薪白粲之后,不再加之以隶臣妾之刑而是直接释放,同时将隶臣妾的刑期规定为10年之内,与鬼薪相等同。 “其次,设立一个奖励减刑制度。如果刑徒在刑期中表现极佳,可以申请减刑,减刑时以总刑期的半数为限。 “针对第二点,则是直接废除刑,代之以笞刑。” 樗里偲眉头皱得更紧,但他很快想到了扶苏这么做的深意。“【零零看书00ks】如此一来,刑徒们非但不会对劳役有所抵触,反而会更为努力地劳作,以期盼减刑。” 其实不止于此。 肯通过努力劳作来达成减刑的,在“出狱”之后,也可以很容易适应耕作的劳动。 而结合前面各种减刑,可以从大量的劳役刑徒中释放出大批能够为国家耕战提供帮助的劳动力。 但与此同时,樗里偲也提出了施行中具体的作问题,“那么,减刑的尺度如何确定,而且减刑的权力应该归于何处?” 然而扶苏并不打算现在就回答,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想得这么细,“今只谈大体,详尽之事还要等你们商议确实,之后再交付有司拿出一准则出来,我只负责理论指导。” 这是要把脏活累活都交给樗里偲和张苍等人的意思。 张苍兴奋得不停搓手手,樗里偲却一脸无奈。 “公子方才说的废除刑,是单要将其从城旦舂之刑中剥离,还是意为彻底废除刑?” “彻底废除。”扶苏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也是他的第三项重大减刑举措,“耐、黥两刑倒也罢了,劓、刖、宫等刑实在太过严酷,且受刑之人也将因此失去大量劳作能力,不利于国家。” 对重视耕战的昭国来说,不能进行重体力活的人就相当于废人,这些人除了在隐官署进行终生的轻微劳动以外几乎毫无作用。 “公子的这些减刑,实际上也是为了增强耕战。”樗里偲不愧是法家,看重的自然是扶苏这些举措中对国有利的一面。 张苍同意樗里偲所说,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对个人而言的积极一面,“而且去掉刑,也有助于轻罪之人能够洗心革面。” 两人所说的,都在扶苏的考量之中。 其中加强国力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张苍所说的,有助于轻罪之人重新融入社会。 此时的刑即便是较轻的黥刑,也是要在脸上刻字的,这样带有严重侮辱质的刑罚是在明白告诉所有人,被黥面之人曾经犯下过的罪行。 这样刑罚的出现原本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这种刑罚与之前的选官制度的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一样的——人是不会变的。 只要有人犯过罪,即便是再轻微的罪行,也都意味着他们几乎必然会再次犯下同样的罪行,因此很有必要提醒周围的人警惕。 但这样的思想基础在列国相继变法之后已经十分薄弱,这也是扶苏提出这样的措施并没有令樗里偲和张苍表现出惊讶的原因。 扶苏当然没有打算一步到位,将现代社会的有期徒刑那一照搬过来,能够只吃饭啥都不用干,对现在的人而言根本称不上是刑罚,反而是极为人的赏赐。 对于仍旧处在奴隶制度向封建制度转型过程中的战国人来说,自由根本毫无吸引力,同样地,剥夺自由也不能够成为刑罚措施。 稍微消化了一下扶苏提出的三项重要减刑措施,张苍嘿嘿一笑,贪心不足道:“还有吗?” 在张苍期待的眼神中,扶苏促狭地笑笑,“有。坚决废止大赦。” 张苍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五章 没有城墙的城市 这并不是胡忻第一次看到中原巨城。 早在十余年前,作为林胡王最宠的儿子之一,胡忻就被作为质子送到了赵国的都城邯郸,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被塞进同一座如此巨大的……用中原人的话来说,监狱。 用了很长的时间,赵人才让他勉强相信那用四堵高墙牢牢围起来的东西不是监狱,而是中原人用来睡觉的场所。 胡忻没法理解为什么中原人要用墙把居所固定起来。 如果不能快速搭建和拆掉住所,他们要怎么才能追逐丰美的水草来喂养自己的牲畜呢?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中原人从不追逐水草,而是让水草一直生长在自己的周围。耕种,是另一项其他胡人嗤之以鼻,却令胡忻位置惊叹不已的能力。 胡忻的本名是莫克察哈密尔克,意为随着北风而来的雪花,胡忻这个中原名字是他的母亲为他取的,她认为在中原生活时使用“胡忻”这个名字会比较方便。 母亲是对的。不只是名字,当中原人发现胡忻会很别扭的说中原话时,他们几乎将他看成了英雄。 不需要表演骑术和剑法,只要他随便地学一句“赵国第一”,就会有无数赞美喝彩,甚至会有小娘投怀送抱,胡忻对此一向来者不拒。 胡忻一直无法理解的另一件事是,为什么赵人会认为林胡王会因为质子的存在就对赵国俯首称臣,不会反叛。 忠心只能用刀剑保障,而不是刻在木头上的图画。 这个道理,三岁的胡人孩童都会懂,可中原人的成年人都不懂。 更何况林胡王有四十多个儿子,而他最宠的儿子占了其中的一半。死去一个,或者几个儿子,对他来说甚至不比损失一头健壮的小牛犊更能令人伤心。 这也正如胡忻理解不了中原人喜欢用石头和泥土将自己与其他人隔绝的心态。 仿佛那些东西比利剑和良弓更能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似的。 胡忻对城市的这些理解和鄙夷,都在见到咸阳后被击了个粉碎。 “这就是……咸阳?” 胡忻坐在马上的体如遭雷击,几乎失声地向前方那位前来引领自己入城的俊美公子问道。 “放肆!”胡忻等来的不是公子的回答,而是侧昭人骑士的怒目而视,“公子未有垂问,休得胡乱开口!” 好容易分辨清胡忻含混不清的中原话,扶苏笑着摆手让高进对“国际友人”态度好一点,虽然他也对这位拱手为胡亥送上侯爵之位的胡人不喜,但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不是。 等胡忻滚落下马诚惶诚恐地道歉完毕,扶苏转过头示意对方起,“对,这就是咸阳。” 扶苏并未画蛇添足给咸阳加上诸如“伟大”、“雄伟”等词汇,因为人类的所有已知语言在这样的雄城面前都是苍白的。 扶苏能理解胡忻为何会如此震惊。 他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时所感受到的震撼甚至比胡忻更加强烈。 这不是因为咸阳的规模如何巨大,也不是因为它超过二十万的人口,对后世任何一个居住在城市里的少年而言,如今规模再庞大的城市也比不上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大小和人口。 扶苏的震撼,是因为这个建设在战争频仍的战国时代的昭国都城,是没有城墙的。 谁能想象,在这样群雄争霸、频繁灭国的时代,这个强大国家的心脏是完全不设防的。 而且咸阳人,或者是大昭人没有对此感到惊讶的。 昭人甚至让人觉得自大的自信心甚至要比咸阳没有城墙这件事本更足以令人震撼。 同时代的古罗马同样有着一统地中海沿岸的野心与实力,但是罗马的城墙直到一百年后的恺撒时代才被这位雄主推倒,并且很快被后来者奥勒利安修复了。 在那之前和之后,全世界再没有一个民族能有昭人这样的信心。 这同样也是为何在刘邦入关以后,子婴未做抵抗就投降的原因之一,三关门户被破,都城就是毫无防御的了。 但到了那样的况下,扶苏不认为一层城墙能够对局势有任何的作用,还能给已经破灭的王朝任何喘息机会。 当一国都城被兵临城下之时,就已经意味了彻底的失败。能够保护自己的,永远都不是死物,不会是城墙,也同样不会是刀剑。 而是人。 是对没有城墙保护也毫不感到惊讶的,有着绝对强大自信的人。 罗马的城墙也从来没有保护他们躲过任何一次蛮族的洗劫,无论是哥特人还是匈奴人。 当一个民族失去了他们引以为豪的、深藏于血脉中的骄傲,只剩下丑陋的苟延残喘时,生存与死亡就不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了。 等胡忻从震惊中略微缓过来了一点,扶苏一行人开始了再次前进。 咸阳人与邯郸人的差别是胡忻看到的另一处不同。 邯郸街道上的行人总是衣袖飘,走在路上的大多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有着令人无比羡慕的优雅。 而在咸阳的街道上,行人各色百样,却无不步履匆匆,仿佛有人用无形的鞭子在他们后追赶一般。 而面对自己一行的使团时,甚至也少有人驻足围观,顶多只是偶尔有人会向着头前的那位公子行礼而已。 面对明显地位高低不同的人的行礼,那位公子的回复似乎都是毫无区别的。而且似乎……比对着自己的还礼时更为郑重。 扶苏没有带着林胡使团入宫,他们当然无法直接入宫面君。 别说领头的胡忻不过只是个区区的胡人王子,现在正战战兢兢等在泾水北岸的林胡王自己来了都得等着召见。 扶苏将他带到了典客署,只在门口与闻听公子来到而急忙赶出来迎接的典客丞稍稍吩咐两句,也并未对胡忻的行礼有何表示便走了。 若非正好遇上,扶苏也对林胡人稍稍有点兴趣,他才不会屈尊纡贵去接待一个部落首领之子。 昭国根本就没承认林胡是一个主权国家。 不止昭国,包括与林胡往来频繁的赵国在内,中原没有任何一国将林胡作为国家看待。 没有自己的文字典章,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文明,更何况他们居然连匈奴人都打不过,就更不会被人放在心上了。 昭国同意接纳部分林胡归顺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削弱赵国的力量,避免全部林胡都投向赵国而已,并没有对他们的战力有任何期待。 在林胡与义渠的联军被赵王成御驾亲征幸运击败后,林胡势力就已经有了分裂的端倪。 当匈奴攻破国都的消息传遍全境之后,林胡便迅速而彻底地分裂了。 原本就是松散的部落联盟,没有行之有效的中央组织政府,也没有道德礼仪的约束,这样的结果并不如何令人惊讶。 没有对国内其他势力绝对的武力优势之后,林胡王认清了自己再也无法统一胡人的事实,于是在昌平君和胡亥的及时劝说下,选择了投向远比赵国更为强大的昭国。 因为他知道赵国绝不会原谅他在关键时刻的背叛。 反对林胡王的势力趁机从林胡王已经难以维系的约束下挣脱,归降了赵国。 这也得益于赵王成在处理林胡反叛时的果断措施。 他并没有杀死军中的林胡人,而是将他们都放了回去。 这群不受林胡王族信任的胡人,最后成为了赵国吞下林胡很大一部分势力的重要媒介。 林胡反叛势力的首领,名为赤那阿不思。 今天实际上是扶苏处理完难民安置事宜,回宫复命的子。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林胡人派出使节团之前,将拥堵在泾水边上的难民差不多都遣散了。 这才是始皇为何要命令扶苏去安置难民,而不是等到难民自行消散的主要原因:不能让外族窥到中原的虚弱,哪怕是暂时的一点虚弱。 胡人自视为天神的子民,而他们的图腾是狼。 他们的格也如狼群一样,喜欢趁着猎物的虚弱期下手,丝毫不认为杀死老弱的和无法保护自己的人会损害到荣誉。 与有尊老幼习俗的中原人不同,胡人会杀死自己部落中不能继续挥舞刀剑的老人,在攻灭一个敌对部落时也会杀死全部的幼儿。 这却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他们认为这样就会促使失去孩子的女更加渴望生育。 而这样的林胡人,是在被中原文化感染了百年之久的部族。 相比于他们还要更不开化的匈奴人,此时更加过着茹毛饮血的子,可谓蛮族中的蛮族。 宫门口的守卫自然都认得扶苏,未敢稍有阻拦就为公子让开了道路。 扶苏稍稍还礼后在宫门口停步下马,将马匹交给后人之后只带着高进几个贴侍卫进了宫。昭律有言,非有紧急军不得在宫中纵马。 “公子留步!” 还未走多远,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扶苏回头一看,随之面露惊喜,“甘相!” 来人正是很久没有见到的大昭外相,甘茂。 扶苏前迎两步,在宫门口与甘茂互相见礼,“阔别近年,甘相愈发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甘茂闻言大笑,大袖向前一摆,“一起走走?” “甘相请。”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甘茂率先开口,“公子此次处理难民一事做得极为出彩,朝野上下无比称赞不已。” 扶苏笑着摇摇头,“熟能生巧而已。” “公子妙语”,甘茂随意夸了一句,对于扶苏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妙词已经基本免疫了,“不知公子对昭楚接下来的局面有何见解?” 扶苏偷偷瞄了一眼甘茂,心中嘀咕,这个老狐狸不会就是为了问这句话而特意堵在宫门口等着自己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六章 平静之下 仿佛是看透了扶苏心中所想,甘茂原本低垂着的脑袋突然抬起,双目对上了扶苏的双眸,面上笑得十分宽厚,“凑巧遇上罢了。” 信你个鬼。 这老狐狸会读心术不成? 扶苏知道是自己的语气动作不知何处又暴露了心思,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昭楚之间……或有一战。” 扶苏本想说必有,但又想到如果齐楚背盟,或许两国便还会继续保有面上的和平,于是临时改了说辞。 听到扶苏的答复,甘茂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扶苏等了片刻,见甘茂似乎的确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甘相以为呢?” “嗯?”甘茂闻言疑惑开口,仿佛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扶苏方才所问的意思,“哦,与公子一样,一样的。” 老狐狸! 扶苏恨得牙痒痒,却拿这个老头没有一点办法。 甘茂三朝老臣,自己的长公子身份肯定是压不住的,也不能找根撬棍硬把他的嘴撬开。 指望他主动泄露心思给自己也是不用想了,扶苏无奈之下只能想办法独自思考。 甘茂问的是楚…… 上一次使楚之时,两人谈论的同样也是楚国。 结合自己使楚之前甘茂对自己说的话,再结合他今日故作巧合的试探,扶苏可以肯定甘茂心中定然是有所盘算的。 而且这盘算十有仈ji是与楚国,还有自己的楚国血统有关。 但关于这两点的可能性太多了,要从中推出甘茂心思的概率比大海捞针都不如。 即便扶苏自以为已经见识颇广了,而且在面对赵胜与魏无忌时也未落下风,却仍与当初面对甘茂时一样,只觉得自个儿被他完全看穿,而自己却从对方那里套不出任何东西来。 原来没了能够无往不利的“势”,自己在面对这些老奸巨猾时仍没有多大的优势。 “若有法子能让昭楚两国继续修好,公子觉得如何?”似乎被冬日的阳光晒得身上有些发痒,甘茂挠了挠后背。 就在扶苏思考甘茂的盘算落在何处时,却听到老狐狸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扶苏这次没打算那么简单的就和盘托出,而是先反问道:“什么法子?” 甘茂哈哈大笑,语气中似有欣慰,“公子有进步了。” 这老头果然又是在试探我! “年纪大了,就喜欢跟年轻人聊聊天,公子不会介意吧。”甘茂笑容诚恳,但扶苏总觉得这老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一道陷阱。 也不知道他坑过多少人,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 扶苏心中腹诽,脸上当然还是恭敬笑容,“与甘相说说话,也让人受益匪浅。” 能浅得了吗,只跟甘茂学了两三分而已,就足够自己在某些占优势的外交场合如鱼得水了。 或许这也是甘茂教自己的一种方式? “七国盟会如何?” 听到甘茂真的回答了,扶苏又有些疑惑,难道并不是单纯的试探,接着问道“哪七国?” “昭、楚、卫、东魏、周、赵、齐。” 除了燕国和一个虽然短暂称霸过却从未被中原认可过的**小国以外,战国残存的几国都包括在内了。 其中卫国和东魏都是昭国的属国,东周不过是需要仰昭国鼻息的象征性小国而已,赵国也与大昭暂时签订了和约。 即便齐楚联合起来反对,昭国在此次会盟中要取得盟主之位也是探囊取物。 但是这次会盟的意义何在?战国到了末期,早已经不是春秋争霸的格局了,在以灭国为主要目的的现在,单纯的称霸对昭国来说并无意义,甘茂此举必有深意。 若有深意,又为何来问我?这难道与我有关? 扶苏越想越觉得甘茂有阴谋,而且是与自己血统有关的阴谋,但这阴谋针对的应该不是自己,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向自己提出。 以甘茂的老谋深算,如果是针对自己的阴谋,恐怕直到阴谋浮出水面之前,都不会被探知。 况且就接触的这几次来看,甘茂似乎对自己是颇为欣赏的,在重臣之中不敢说能与一向与己为善的王翦相比,但至少不会有恶意。 那么甘茂的目标,应该是……楚王? 扶苏这才想起历史上那个极负盛名的计谋。 怀王的怀字就是这么来的…… 掩藏住眼中的光芒,扶苏压低了声音问道:“楚王未必愿意会盟,甘相欲以何说之?” 甘茂深深看了一眼扶苏,随后才不以为意道:“六百里汉中。” 没去吐槽那至少是第六次被抬出来要还给楚国的汉中,扶苏从甘茂的眼神中发觉对方大概看出了自己猜出他的计谋来了。 扶苏稍稍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动作,才发现自己刚刚下意识地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压低了声音。 在这样的老家伙面前,真是一点破绽都不能留。 “副使?”既然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扶苏干脆就将话说开了。 “公子聪慧。”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一同走上了章台宫的台阶。 甘茂要用自己的血统来做文章,当然是要借着自己跟楚王的亲戚关系来蒙骗了。 要不动声色地做到这一点,还有什么比让扶苏做副使更好的办法呢? —————— 胡亥又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一下。 这座该死的宫殿实在是太冷了,这种阴冷却不是来自于宫外呼啸的寒风,而是来自那个坐在上首的老妇人。 胡亥决定要在她面前表现得至少像点王上的样子,却被老妪的眼神盯得冻入骨髓,甚至连嘴唇都在颤抖。 老妪的眼神如同毒蛇,不,不是毒蛇,毒蛇也不会有这样的疯狂。 那更像是一双老枭的眸子。 胡亥强忍着转头就跑的冲动,强迫自己与对方对视,直到那平静而疯狂的眼神已经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才听到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就是那个胡女的种?” 语气中没有熟悉的鄙夷,但胡亥更为愤怒,因为对方甚至觉得自己连被她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理论上自己的亲奶奶。 想到这里,胡亥内心却耻笑不已,也不知道在这个老妇人的心中,还会给亲情留有多少位置。 没有得到胡亥的回答,赵姬并未愤怒,只是对着带胡亥一同前来的熊启冷笑道:“就凭这样的货色,也配与扶苏一争长短?” 胡亥几乎要被自己的愤怒烧得失去了理智,然而对方那似乎在鼓励他动手的表情却让他没来由地冷静了下来。 “怎么了?”赵姬好不掩饰自己的耻笑,“连对一个老妇人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赵姬呸了一口浓痰到胡亥的身前,“也难怪,被踹到在地都不敢还手的废物而已。” “那是因为父王……”胡亥涨红了脸为自己争辩,然而到了半途却反应了过来,“你是如何知道的!老师……不,不会是老师。” “赵高虽然野心大,却对赵政死心塌地,不用怀疑他会跟你这个野种一样毫无忠诚和骨气。” 胡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神差点又瞬间失守,她为什么连自己是背着赵师而来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若只是为了羞辱公子,太后没必要同意见面请求。所以……”熊启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如同所有事都与己无关,“还是说正事吧。” 赵姬桀桀大笑,笑声真的如同老枭夜号,“正事?正事?”笑声越发渗人,胡亥真怕这个老巫婆就这么笑死过去。 “两个明明毫无机会却仍白日做梦的蠢材,也敢跟我说什么,什么正事?” 胡亥敏锐地发现,昌平君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似乎是愤怒的波动。 这份愤怒却不知是因为赵姬说他白日做梦,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将熊启和胡亥相提并论而引起的。 然而在赵姬审视的目光下,熊启很快掩藏住了心情反唇相讥,“太后不也一样在做着白日梦吗?” “你说什么?!”赵姬眼神中的疯狂逐渐越过了表面的平静,如同沸腾的湖水,“小子,注意自己的舌头。” 言语中的恶毒让胡亥这等人都骨髓发寒。 但昌平君却似乎并未听出赵姬话语中的意味,好整以暇地笑道:“太后只需要知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便可。” 赵姬的眼中依然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却没有立刻赶人走,这让胡亥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只希望昌平君继续说下去。 然后熊启却闭口不言了。 场间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诡异,直让胡亥觉得几乎就要受不了而发狂了。 “我要我的宝贝儿子登上王位,你要什么?”赵姬看向一旁摇篮中的两个“儿子”,目光温柔。 你儿子早死了!胡亥在心中狂吼,然而被昌平君的目光瞪视警告之下,并不敢将这话宣之于口。 “我要扶苏去死。”胡亥明智地没有提起自己对王位的渴望。 赵姬不以为意地笑笑,胡亥这才发现她问的不是自己。 虽然愤怒,但胡亥仍死死咬住了嘴唇。 我需要每一点可能的帮助,即便这帮助需要自己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 “我希望未来昭王可以助我登上王位。”熊启毫无隐瞒,承认了自己对楚国王位的渴望。 “所以你会全力帮助我儿,至少在你达成愿望之前。” “因此你可以对我放心。” “很好,愿望很美好,我和你的都是,”赵姬笑得越发渗人,“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嗯?一个异邦的流放者?” “首先,做成你半途而废的事情。” 昌平君毫无语气波澜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甘泉宫中,伴随着赵姬癫狂的大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七章 廷尉之望 怀孕月份增多之后,女主人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 即便平里再多的小心谨慎,也不知如何就会被斥责,这让长公子府上的仆从们都叫苦不迭。 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公子严府中出现私刑,故而不必担心被责打。 昭法私刑,的是国人之间的刑罚,从来没有对奴仆的保护。只要没有打死,主人对奴仆的惩罚都是法律所认可的。 即便是打死,主人家也只需要缴纳罚金而已,因为在大昭的法学理念中,奴仆属于主人与国家的共同财产。 府里的气氛每里都变得更为沉重,除了因为近公务繁忙而极少回府的扶苏外,只有两人对此毫无所觉。 不用说也知道,自然是没心没肺的魏无月,以及与她形影不离,更加没心没肺的豹。 两人依旧整里爬上爬下,府里但凡超过地面三尺高的树都没有能够被她们放过的。 仆从们的注意力都在赵灵儿上,反而给了她们充足的玩耍空间。 玩累了的魏无月就会随意找个屋法。 “一个……”张苍伸出了一个指头。 无奈归无奈,公子问话还是要老实回答的。 “就是说……”扶苏在张苍的点头的中大笑不止,“荀师要来大昭讲学了!” 张苍还是没有理解他激动的点在哪里,公子往里的表现不太像一个求学之心如此强烈的人啊? 扶苏一看张苍的表,就知道他仍然没能理解荀子这样的大儒莅临大昭的政治意义,只将着眼点放在了荀子的学问精深之上了。 他更没有理解在扶苏即将推行新法的这个时候,如果能获得自家师公的支持…… 等等,扶苏突然发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荀子是韩师的老师,也就是自己的师公,同时又是张苍的老师,那不就意味着…… 扶苏又瞪了一眼张苍,这货原来是我的师叔? 都怨这家伙出场的方式实在是太过逗比,一点都没有韩师那样的沉稳,才让自己忽略了一直就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事实。 张苍被扶苏一瞪之下皱眉思索不已,他被公子前一刻还大喜过望,此时却一脸不爽的样子彻底搞糊涂了。 当察觉这不爽是针对自己的时候,张苍更加糊涂了,只能摇头叹息,公子的喜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扶苏没去理张苍的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师公来昭,做徒孙的当然要亲自迎接才行。” 张苍点点头,无论是大昭储君之尊,还是荀子门徒的份,都意味着大昭没有人比扶苏更适合去迎接荀师入昭的。 “可是公子不是还答应了甘相要作为使楚的副使的吗?时间上会不会有冲突。” 最近的业务确实有点多,但扶苏想了想还是回道:“不会,出使之时怎么也要到明年开了,数月时间足够去迎荀师的了。” “况且,此次我不过是担当副使,”扶苏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背靠大树的感觉,“准备之类的就交给甘相好了。” 要借助我的血统份,那由你来负责具体事务不过分吧。 扶苏对于推诿责任给甘老狐这事,心中毫无挂碍。 甘茂的谋划属于最高机密,此时全天下也只有三人知晓,扶苏帮然并没有知会给张苍知道,甚至这事他都没告诉樗里偲。 因此张苍听到扶苏如此说,也并没有提出异议,表示了认可,毕竟他并不知道此次出使的危险所在。 扶苏自己当然知道,此次出使表面上看只是为了向楚王提出会盟,应该非常安全,但实质上要远比上一次更为凶险。 不过这凶险是针对甘茂的,对扶苏而言即便计谋暴露也可以从容脱,他的楚国血统在必要时还是很有用的。 况且之前那封母亲写给申君的救命书信可一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 说完这件小插曲,扶苏从软垫上坐起,招呼张苍出门,“该继续了。” 张苍赶忙喝下最后一口清水,也随着公子起而出。 两人处之地并非是长公子府,而是廷尉署。 今天是新法草案出炉的子,故而扶苏才会拨冗前来旁听,方才是在与张苍两人趁着午时休憩之时在外间闲聊。 当然,草案的出炉并不会意味着它就会被立刻施行,甚至也不意味着能够施行。 因为即便廷尉署这边通过了,它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要看扶苏如何劝动需要大量刑徒劳役的始皇对【零零看书00ks】减少刑徒数量的首肯。 而要做到这一点,扶苏需要廷尉署和内史署两方面的通力协助。 今先做第一件事,获得廷尉的帮助。 去岁刚上任数月的嬴启因为查案不力,被始皇贬去了蜀中郡做个郡守,如今的廷尉是伐魏之战中表现出色的前郎中令冯去疾。 前文也提到过,大昭官员在文武之间来回调动得十分频繁,由武职转为文职并不是一件奇事。 比如在第一次伐韩战役中以攻破新郑而闻名的叶腾,后来高升的职位就是内史,故而又被称为内史腾。 来到廷尉“办公室”门口,扶苏遇见了一位老熟人。 廷尉丞杵。 与经常变动的主官不同,各个官署作为副手存在的“丞”是很少会有变动的,因为他们才是各个机构常琐事的直接负责人。 如同后世国务院各部的常务副部长,位置重要而且稳固。 从劫负责廷尉署的时代开始,杵就一直担任这廷尉丞的职务了,故而与经常前来拜访的扶苏关系同样十分亲密。 如今换了三任长官的杵依然如六年前初见时那样,穿着似乎是同样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外袍,连头顶的白发都没有变几根。 每次见到杵,他都几乎会给扶苏时空倒流的错觉。 杵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对周不时快步走过的同僚们俱都视而不见,只以双手交叠在背后,站在台阶中央。 扶苏浅浅一笑,知道对方是专程在这里等自己的。 该来的躲不过,脚步只是微微一顿,扶苏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走近了杵,这点停顿连紧跟着扶苏的张苍都毫无察觉。 “见过公子。” 果然,一看到扶苏靠近,一直站立不动的杵立刻就有了察觉。 “杵。” 扶苏点头还礼,然后对后同样行礼作揖的张苍道:“你先进去,我与廷尉丞有话说。” “唯。”张苍并未多问,绕过了两人当先走了进去。 周围廷尉僚属看到两人交谈,也都识趣地绕了更大的圈子,给两人空出了极大的空间。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还未等杵问话,扶苏当先回答了。 眉头微挑,似乎只是很轻微的惊讶。但扶苏知道对别人来说只是轻微惊讶的表,对冷面如同石头一样的杵而言,已经是极为强烈的表示了。 “公子知道杵要问什么?”虽然早就知道三年时光就能将昭法融会贯通的长公子聪慧如妖,但此事关系到心中极为重要的一事,他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番。 扶苏保持着微笑,“并非是为了在声望功绩上压倒胡亥,他还不配我如此做。更非临时起意,我是有把握的。” 杵僵硬的脖颈终于软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只盼公子不要有负廷尉之望。” 听到杵如此说,扶苏终于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知道,杵口中的廷尉指的只能是一个人。 一个为扶苏启蒙昭法,更教会他做人的老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八章 一头极为重要的猪 “刑二十,是否过轻了?” 天色已经发白,终于说到了扶苏刑法改革的最后一条——废除刑上。 扶苏转动转动坐了一宿而僵硬的脖子,一手扶着微微扭向一边的脖子向旁边看去。 此时发言的是一名学究样的老吏,看头发花白的程度似乎已经有七十高龄了,应该早过了子孙绕膝的“退休年龄”,可以回家养老了。 不过因为人才的稀缺,某些在特定方面有着专家水平的老吏即便过了“退休年龄”也经常会被留用,但不会负责常事务,而是如今天一样发挥类似顾问的作用。 此时老者说的是劓刑改为笞刑后的量刑问题,他显然认为足足在背部上打二十下板子是很轻的刑罚。 看场间众人的表,扶苏知道保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因为是从永久的刑改为临时的刑,在场之人普遍认为是这是一项极大的减刑,因而对于刑罚数的要求比扶苏设计中的要高至少一倍。 即便扶苏再如何解释笞刑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轻,但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扶苏也不可能为了像他们演示笞刑有多疼就拉个人来表演一番。 但如果不说服他们将刑罚的数字降下来,原本的减刑意图反而会成为实际的加重刑罚。 这也是汉文帝见面刑时同样遇到的问题,与扶苏相同,汉文帝废除刑的目的也在于减刑。 然而在将刑改为笞刑之后,司法实践表明被直接打死在台上的犯人非常多,而更多犯人则被打成了残疾,因此原本的减刑反而成为了加刑。 其实因为文帝本对于司法用刑经验的匮乏,导致很多用意为减刑的措施反而实际上加重了受刑人的痛苦。 比如原本的斩趾——砍右脚经改革后竟然被死刑所代替,而代替劓刑的笞刑数目也达到了恐怖的五百下,完全足够把人活活打死。 又是一起外行人指导下的可怕案例。 这才有了他的继承人——汉景帝先后两次的大幅度减少笞刑数目。 既然已经知道了弊端所在,扶苏就不能等着被打死的人犯多到足够让人警惕的程度后再做出改变。 “高进!” “在!” 陪着在门外熬了一个晚上的高进依然精神矍铄,听到公子传唤立刻就大步跨了进来。 “去把家伙事拿上来。” “唯。” 高进领命抱拳而走,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廷尉官吏们。 没让他们等太久,扶苏所言的家伙事很快就被带了,准确说是抬了进来。 首先是四蹄被绑紧在长凳上的一头猪,然后是手握木板的两人——高进和蚨,正是扶苏手底下力气最大的二人。 不能私刑人犯,那打一头猪总没问题。 长凳是扶苏专为此次刑罚而“发明”的,原本笞刑的刑具应该是一块类似的木板,但是因为猪与人不同的体构造,还是绑在长凳上方便一些。 诸位都是刑罚专家,虽然不认识绑在猪体下面的东西是何物,但一看之下就知道扶苏要干什么,方才出言要加刑的老者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我等是知道笞刑为何物的。” 笞刑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古旧的刑罚,只是在昭国不太常用而已。 扶苏只是笑笑,“东西都拿上来了,就让他们演示一下无妨。” 闻听公子如此说了,也没人好再阻止,毕竟就像公子说的,演示一下也无妨。 扶苏见状向高进两人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高进与蚨相视点头,将袖子都挽了上去。公子早有吩咐,得下死力气。 “张苍,计数。” 张苍答应一声,走到了猪头前。 高进将刑板靠在肩头,先向手心处吐了一口唾沫,两手匀开后握紧了木板的一端,等张苍高喊一声“开始”后,立刻抡圆了胳膊就将木板狠狠落在猪背上。 “一!” 伴随着清脆的木板入声以及长凳上撕心裂肺的猪叫声,原本白皙的猪皮上立刻就泛起了血印。 “二!” 蚨同样毫不手软,对着高进方才造成的印痕同样狠狠拍打而下。 “三!” 此时的猪叫声达到的顶峰,虽然早有准备,扶苏仍是捂着耳朵面色发白,早听说杀猪声的恐怖,如今真的听到耳里才知道这种穿透力极强的凄厉叫声是如何催得人头皮发麻。 “四!” 张苍同样面色发白,他就站在猪脑袋前,一阵一阵的杀猪叫啥对他的耳膜和心灵都造成了严重伤害。 “五!” 此前到达最高点的猪叫声突然微弱了下来,虽然仍不绝于耳,但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没有那么刺耳了。 “六!” 不是错觉,猪叫声开始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猪的嘴角明显渗出了血沫子。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健康猪此时双目发直,出气多吸气少,眼看就要不活了。 最终,扶苏没有喊停,于是高进和蚨还是打够了整十下。 此时用来演示的可怜猪猪早已没有力气叫唤了,只有四蹄还在偶尔抽搐,而受刑的背部已经血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扶苏放下仍放在耳朵上的双手,这才发现这一出表演没把廷尉署的人吓着,反而把自己跟张苍惊得不轻。 暗骂一声,扶苏连叫了两声才把目光跟受刑猪一样呆滞的张苍叫了回来。 张苍一走近扶苏就轻声道:“要不还是保留刑吧?” 在张苍看来,这笞刑也太可怕了,还不如割个鼻子啥的,至少止血得当的话也不至于就会死。 这家伙是真被吓着了。 扶苏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解释要用十下打死一头猪,或者一个人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只摆手让他乖乖坐着不要乱说话。 相比之下,见惯了用刑,甚至自己就是用刑高手的廷尉署官员们纷纷起去观察我们可怜的“受刑者”。 “柱骨断了!”有人摸着受刑处惊喜道。 等等,惊喜? 高进抹了一把满头大汗,骄傲不已。再看看蚨,同样是一副自豪表。两人相视一笑,看样子若非场合不对,肯定会相互击掌了。 “若早知笞刑有此效果,应早用来替换刑的。” 你停下,我用笞刑的目的是减刑,不是…… 不过看着诸位无论是赞同减刑还是主张重刑的官员似乎都对笞刑的效果赞不绝口,扶苏决定还是不提异议了。 等到兴奋够了的诸位终于又坐了回来,扶苏才又继续对量刑数目进行了讨价还价,最终将应叛劓刑的笞刑数定在了十至二十下。 这也是笞刑优于刑的另一个方面。 因为它可以分得很细,于是就给了叛案官员一定的量刑范围,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实际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法制意义,这是一个无意间的巨大进步。 当然,此时在场的众人,包括扶苏在内都还体会不到这个进步的意义。 另一个更优秀的点在于笞刑是可以重复判罚的。 人只有一个鼻子,割了就没了,因此你不能叛一个人两次劓刑,但笞刑可以。只要受刑的部位恢复了正常,就可以继续打,想打多少次打多少次…… 在改革之前,原本解决的方案是加重刑罚。 因为昭法中有累犯加重的原则,即同一个罪行屡教不改者加倍惩罚。但这样有时候会造成罪刑不相适应的问题。 不过在崇尚重刑轻罪的昭国,这点小瑕疵并不会令人不愉快——除了受刑人。 而笞刑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个问题——数罪并罚的问题。 现代各国对此问题的解决方案主要基于四种原则:吸收,并科、限制加重以及折中原则。 中国所采取的是吸收与先并后减相结合的方式。 吸收的意思是,如果有数个罪行中有一个罪行被判死刑或者无期徒刑,这个罪行的判罚就会吸收掉别的判罚,其余各罪不再单独宣判。 这个很好理解,如果犯罪分子都已经被判死刑了,再判罚他个有期徒刑是没有意义的。 而先并后减的意思是,假如某人因为其中一个罪行被判5年,他的另一个罪行被判18年,合计应该是23年。但因为总刑期不满三十五年,因此最多只能判他20年。 经过商议和解释,众人最终决定同样采取吸收与先并后减的方式对数罪并罚进行判决。 但同样规定了笞刑的最高刑不得超过一百,因为超过这个数字很可能导致受刑人死亡或者终生残疾,与减刑的原则不符。 在总刑罚超过一百之后,就将适用比笞刑更重的流刑——流放。 同时,对于刑具的尺寸、用刑部位等具体参数,各位老刑法人也对其做了细致的规定。 甚至规定了用刑途中不得换人、用刑过程中不得休息、不得更改用刑位置——规定后的用刑部位被确认为了部,等等扶苏都没能想得到的细枝末节。 之所以众人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对细节参数进行规定,是因为度量衡的重要已经深深植入了每一个昭人的心中。 后人总以为统一度量衡之事是在中国一统之后才进行的。 然而实际上,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商君就详细规定了标准度量衡,并且制造了被称为“商鞅量”的标准度量衡器,对长度和容积都分别做了标准规定。 最初的标准度量衡器就被保存在内史署中,每年各地负责统计的官员——记吏都要将自家府库中的度量衡器与标准度量衡器进行比对,如果发生过错了,就要及时改正 如果发现因为度量衡问题导致的税收等问题,上级会立刻降责于负责人。 假若没有商君对度量衡统一的关切,如今令昭**备甲天下的“流水线作业”制度就没有成立的可能。 小学生也知道,统一的度量衡是标准化作业的基础。 又过了两个时辰,所有暂时能够想得到的细节终于都得到了解决,此时天光已经放亮,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一头血淋淋的猪还放在堂上。 安息吧,你为中国的法制史进步做了极为重要的贡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五九章 监察御史 随着东方新一同升起的,还有扶苏腹中越发强烈的饥饿感。 扶苏看着还新鲜的猪,只能遗憾摇头,整只肥猪在前,他却一口都不能吃。 这当然与扶苏的信仰倾向无关,他是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青年。 不能吃猪的原因是此时虽然养殖猪的产业已经比较发达,但猪仍然是上不得席面的,稍微有些份的人士都以吃猪为耻。 由于猪圈的环境问题,人们普遍认为猪是不洁净的,因此只有下层民众才会通过猪来改善伙食结构,以扶苏的份是万万不能自降价去吃猪的。 因此虽然十分馋那一口五花,扶苏仍是只能眼看着它被人抬了下去。等待着它的命运大概是被卖到铺中。 收回恋恋不舍的眼神,扶苏不无遗憾地吧嗒一下嘴巴,终于忍不住提出了用早膳的要求。 原本为客人,扶苏是希望廷尉署的官员主动提出的,然而看这架势,要等这些大昭工作狂想起来吃饭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长公子的份虽然让扶苏与美食失之交臂,但仍给扶苏带来了一些极大的便利,比如他的要求往往都会很快得到满足。 于是在扶苏的腹部正式提出抗议之前,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食就摆到了他的面前。 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显然大昭的官员们并不打算遵守孔子的礼。 恨不得将一个时辰当成两个来用的廷尉僚属们一边吃着饭食,一边相互喷洒着口水和菜汁。 是真的喷洒。 扶苏面目扭曲地看着溅到自己桌案上的不明液体良久,终于还是笑了笑。 是好事。 一顿唇枪舌剑的早食用过,轻刑的第三项改革——刑改良终于是基本宣告完成了。 于是扶苏抖擞抖擞快要溃散的精神,将精力集中到改革的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上。这项改革想要获得支持可就没有前面那么容易了。 这项改革的目的在于确定检察制度。 其实用更准确的说法是,确定独立的检察制度。因为大昭对于司法公正已经有了一检察制度的,只是它并非独立于现有的司法体系。 而是在司法体系中以自上而下的形势进行审查,实际上属于司法机构的自查。 比如廷尉署,就相当于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的合体,它对中央和地方机构的司法行为都有着直接的管辖权和检察权。 而廷尉以及他下面的各级吏员,在司法层面都相当于兼了法官和检察官两个职责,另外由于大昭并无常设“地方法院”,而将司法权归于了郡守和县令等行政长官。 这就造成了行政权和司法权同归一人的况。 现代法治早已证明,司法权独立于行政权,是实现程序正义的必由之路。 然而现在就想着一步到位不太现实,没有基础的现实【零零看书00kxs】动力和足够的财政支持,想建立一个完全独立于行政的司法机构并没有可行,也没有必要。 由于东方君王政体的特殊,三权分立那一在当今是不可能实现的——昭王本就是融合了立法、行政、司法三项权力的政治实体。 要想实现三权分立,就要至少先打倒始皇,以及他的子嗣们。扶苏是得脑子有多抽才会自己干自己? 但是“权力导致fbài,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fbài”这一定律是对于任何政体都适用的。 即便因为时代局限,扶苏不可能做到现代政体的那一,但有效并清廉的检察机构对于实现有限的正义是非常有必要的。 要想让检察机构能够有效,就必须要赋予它能够凌驾于司法机构的权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被检察的机构反过来侵蚀和威胁。 然而如前所说,如今地方上的司法权力是由各级行政机构来兼领的,那为了避免被行政机构侵蚀,就需要检察机构要同时凌驾于行政机构。 如果有这么一个既凌驾于行政又凌驾于司法的独立机构出现,就会很容易出现类似于东厂的超级机构来,将不利于政治平衡,对国家来说弊大于利。 因此扶苏放弃了重新设置一个机构的打算,而决定将检察司法的权力赋予一个已经出现的组织。 这一组织名为监御史。 监御史是郡一级的监察机构,属于御史大夫的下级,专为监察地方官员,本就有对行政机构的监察权。 而如今扶苏要做的,就是为监御史再赋予一项职权,即令他们同时可以对官员们的司法权进行监察,给监御史这样的官位上再加一个察字,改为监察御史。 涉及到这样层面的改革,就不是廷尉署一家能够说了算的了。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虽然职权次于丞相与国尉,但仍高出九卿之一的廷尉,若要推行这样的改革,扶苏至少要获得御史大夫王绾的支持。 预料之中的是,在扶苏提出要将检察权赋予监御史之后,遭到了极为强烈的反对。 想也可以理解,司法检察权一直以来都是廷尉署最重要的职权之一,如果将这项权力分割给监御史,就相当于将司法检察权归于了御史大夫之下。 若是廷尉与御史大夫同级,两边还可以就此争一争,但御史大夫品级高出廷尉,况且监御史本就是御史大夫的下属,那就意味着廷尉署就将完全失去这一重要权力,这当然会引起廷尉署官员的反对。 同时,这也让廷尉署对扶苏这个“自家人”胳膊肘向外拐的行为十分愤慨。 长公子与老廷尉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人尽皆知,廷尉署对于长公子的支持也从未有过动摇,但如今扶苏竟然要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倒也算不上。 总之扶苏非但没想着给自家人捞东西,反而想着要往外掏,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幸亏长公子威望卓著,廷尉署官员们虽然群激愤,倒也不至于破口大骂,但看众人的架势,如果扶苏不能改弦更张的话,要想出这个门也没那么容易。 对于此项改革所面临的阻力,扶苏早有预料。 历来的改革,即便是最简单的改革也会面临极大的阻力,因为只要是改革,就意味着会动一些人的利益。 没有人喜欢被别人分割权力,扶苏也没打算以“大局为重”等可笑说辞来换取廷尉署的支持。 连他自己都不喜欢别人从自己碗里扒拉饭,当然也不可能认为别人就不会护食。 扶苏要做的,是用其他的权力来跟廷尉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零章 一脉相承 群情激愤之下,一直老神在在旁观的廷尉冯去疾终于做出了反应。 “静!” 然而冯去疾控制局面的尝试没有立刻收到期望中的效果,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吵吵嚷嚷的议事堂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眉头微皱,新任廷尉显然并不满意下属们迟滞的响应速度,但有外人在堂,他无法立刻对此进行矫正,只能暂时忍下不满,先解决眼前的**再说其他。 扶苏自然将冯去疾的表情纳入了眼中,但他不打算对此表达任何意见,即便有再密切的关系,扶苏也不会将自己的手插入廷尉署内务之中。 作为新任廷尉,冯去疾还未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手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一方面,廷尉署在短时间内连续换了三任长官,这自然会令属官们对于自己的上司能够留任多久存疑。 对于这些多年都不会换位置的官吏来说,无法长期留任的长官是不值得信任的。 另一方面,老廷尉积威犹在,包括廷尉丞杵在内的各级官吏都难免会将新老两人进行对比,冯去疾的任何一点不足之处都会被无限放大。 当然,这对于新任廷尉而言并不公平。 但扶苏知道,以冯去疾的能力手腕,掌握廷尉署是迟早的事情,而如果在此期间冯去疾需要他的任何帮助,扶苏都会倾力相助。 这并非是源于私交,而是扶苏又一次发挥了“慧眼识人”的能力。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以及冯去疾之子将军冯劫,三人未来在大昭朝堂上的能量如何,他是十分清楚的。 更为关键的是,这三人的人品也是值得扶苏信任的。 于是扶苏只静静等着场间安静下来,然后等待冯去疾当先说话。 冯去疾先是谢过长公子,然后斟酌词句道:“公子欲改革昭法,用意是好的,廷尉署上下理应全力支持。” 扶苏没有急着说话,只等冯去疾说重点。 “只是……监御史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职,权力极大,若是再加以检察之权,恐怕会有职司过重的危险。” 冯去疾果然聪明过人,他没有用权力之争的理由,而是用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权力失衡——来表达自己的反对。 扶苏当然不会以此就认为冯去疾只是因为担忧权力的失衡来阻止自己,不过既然对方说了,自己当然就要先就此进行解释。 “廷尉的担心确有道理,”未等冯去疾松口气,以为扶苏面对汹汹的反对声浪退缩了,扶苏就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不过,此事我已经有过考量。” 冯去疾脸色未见变化,只冷淡道:“愿闻其详。” “首先,监御史的职权范围只在郡一级,并未将县级行政的监察权也囊括在内。” 冯去疾稍稍理解了扶苏的意思,试探道:“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设立监察御史,其职权同样也只到郡,而不会深入到县了?” “正是如此。” 这是防止监察御史职司过重的一项最大的保障。 因为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案件都会在县级机构就得到审理,郡守只会对上诉案件、跨县案件等少数县级无法独立审理的案件进行审理。 因此一旦将监察御史的权力范围约束到了郡级,他们实际上能够获得的司法检察权就是十分有限的了。 这不但很好地向冯去疾解释了避免权力失衡的方式,同时也隐晦地表明了廷尉署的司法检察权至少大部分仍未失去。 虽然上任不过数月,但以冯去疾的能力,早已知晓了廷尉署发挥检察权的主要范围还是在县一级。 但即便未有全部丢失,毕竟是失去了一部分权力,冯去疾相信公子要说的肯定不止于此。 “此外,为了避免监察御史的职司过重,我意为其设一副手,暂名为监察御史丞,为其分担考功一事。”顿了顿,扶苏在冯去疾期待的眼神中缓缓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此一御史丞由廷尉署专司任免,任期不得超过一年。” “当真?”冯去疾的声音难免提了三度,连周围的廷尉署官员也同样紧张与期待。 “当真。” 又是一阵满堂喧哗,不过这次是赞同声。 为何冯去疾如此激动?原因就在于扶苏方才所言中的“考功”二字上。 考功,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绩效考核。 这是直接关系到官员升降的重要职权,其权力之重,只要看日后三省六部中,掌握了官员考核权的吏部是如何超然于其他各部就可知了。 冯去疾并不担心御史大夫王绾会对此事提出反对。 虽然看起来用官员考核权去换一个并不完全的检察权是亏本生意,但是有个重要的问题在于,御史署的考核权同样也不是完全的。 各地监御史,以及他们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理论上有着决定各级官吏升迁贬谪的考核权,但实际上掌握这等重要权力的,一直都是丞相,御史大夫只有建议权,而没有裁量权。 那么反过来问,为什么冯去疾要做这个“亏本生意”呢? 这是因为在监御史手中大打折扣的考核权,到了廷尉署手中,就是实打实的重大权力了,至少对于县一级的官员任免,他们已经掌握了绝对的裁量权。 有些心思活泛的廷尉署官员已经领会到了当考核权与检察权合而为一时将产生如何的效果了,即便有不明白的,在同僚们的提醒下也明白过来了几分。 表面上来看,检察权只关乎司法层面。但如果一个官员在司法上犯下了过失,他的行政考核必然会受影响,那么掌握了考核权和检察权的廷尉署就完全有权力将其撤职了。 因此这样的交换,对于御史署和廷尉署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双赢。 那么在这次交换中,有没有输家? 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实际上掌握了绩效考核中最重要的裁量权的丞相。 扶苏此举是对相权的公然攫取。 准确来说,是对新任大昭左相,昌平君权力的攫取。 前几日昌平君刚刚从右相李斯手中划分走的权力还没捂热,就被扶苏掘断了根子。 如果廷尉与御史大夫这一交易完成,左相就会立刻失去地方上的考核权。 冯去疾打量了一下扶苏那如同年轻版昭王的笑容,心中感慨良多。 这种不动声色间一石二鸟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一章 韩非新说 当清晨第一颗硕大的雨滴砸落于地之时,扶苏已经踏上了齐国的土地。 雨贵如油,将农耕看作立国之本的中原人没有不喜的。 微微掀开辒辌车的车窗看去,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仿佛在雨水的沁润下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泥土被雨水击打后泛起的清新气味令扶苏又熬了一个通宵的麻木神经伴随着刺痛感清醒了些许。 雨声渐大,护卫们都换上了蓑衣与斗笠,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被车轮碾过土地的吱呀声和马蹄沉闷的响声吵醒了的张苍,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在车厢的震动中摸索着坐起。 看到扶苏出地望着窗外,以为扶苏也同样刚刚起的张苍打了个哈欠,试图从如同塞了无数泥巴一样的脑海中回忆起昨夜的景。 公子夜读韩非子的新卷,命自己在一旁为他解读直到深夜,由于见解的不同,两人不时互相……争吵? 张苍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图景吓了一大跳,自己啥时候在面对公子时变得这么大胆了? 好不容易忍住呻吟,张苍叹了口气揉着太阳,却发现自己对后来的事记不真切了,大概是困意太浓没忍住睡了过去。 只记得韩非子的学说多有矛盾之处,似儒非儒,似法非法,反正自己是看不太懂,也不知以公子的聪慧看懂了多少。 被窗口吹进来的凉风一激,张苍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脑子中的混沌清空了许多,又记起了更多东西。 韩非新篇中的矛盾并不只有儒法之间,也在于新旧学说之间。 比如昨夜反复诵读解析的“君子无为”一段,就颇令人费解。本段有一句“君子无为,故而能为”令张苍百思不得其解。 “君子”一词出自儒家,然而“无为”似乎又是道家思想,“能为”却是不折不扣的法家用语,前半句道家清静,后半句法家进取,整体又有儒家合道之说,矛盾处处,却又似乎颇为融洽。 张苍对韩非子的经典是十分熟悉的,不提两人都是荀子门下,所学虽有不同但根底一致,故而多有相互借鉴。 就只说要在昭国为官,韩非篇章是不得不读的。因为昭王政对于韩非的欣赏早已为朝野共知,传言昭王对韩非文章手不释卷,是确有其事的。 究其原因就在于韩非思想中的锐意进取是十分符合昭王心思的,韩非对于如何榨取国力,激发潜能十分熟稔,与昭王政一统**的激进态度不谋而合。 然而再看看韩非新篇的内容,几乎满篇都是四个字:与民生息。 新老篇中明显的态度转折令张苍无所适从,不知韩非如何会如此剧烈地改变自己的思想。 但有一点,张苍十分清楚。如果昭王看到的是韩非新篇,想必是不会对韩非有多看重的。 见扶苏仍在看着窗外沉思,张苍小心翼翼地伸直了蜷缩了一整晚的双腿,顺势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懒腰,舒服得让他没能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声。 巧合的是,扶苏也同样在思考韩非新篇中“君子无为”那一段。 不同于张苍对此句的茫然,扶苏很明白地知道韩非的意思。 所谓“君子无为,故而能为”,极为贴近初汉时期的治政指导思想——黄老学说。 黄老学说并非只是后世人印象中的“垂拱而治”、“清静无为”,相反是一功利极强的学说。 它对于初汉时的社会现状,有一针对极强的措施,将法家的内核包裹进令黔首们更容易接受的儒家和道家外壳之中,使得同样严苛的刑律变得不再难以接受。 同时,它特有的“与民生息”的思想,同样影响了中央的执政措施,使得经受过长年战乱的中原迅速恢复了生机。 实际上,在战国时代已经有了黄老思想,而且其思想的大本营就在扶苏一行即将前往的稷下学宫。 张苍同样出于稷下学宫,他之所以没有在看到韩非新篇时就联想到同样融合了儒、法、道、阳学派的黄老学说,是因为此时的黄老内核是道家,而韩非的内核却是法家。 这就是让张苍觉得矛盾的主要原因,法家的锐意进取包裹进道家的清静无为中,怎么可能不矛盾。 实际上,整个初汉时代都是在这种矛盾中不断前行的。扶苏曾经不止一次嘲笑过汉代统治者不伦不类的治国方针。 但到了如今,他才发现,要在那样的社会状态下做到至少是表面上的平衡,只有这么一条看似矛盾的方案可行。 而他的老师,韩非子,又一次走在了时代之前,为扶苏指出了一条或许是唯一可以令昭国走过接下来的危机的道路。 从感慨追思中回过神来,扶苏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就看到张苍坐在地上,将四肢尽力伸展开来,如同一只发育不良的海胆。 这家伙的确有做谐星的潜力。 没再理会张苍的挣扎,扶苏重又看向了窗外,“高进!” 闻听公子传唤,本就紧紧护卫在一旁的高进轻踢马腹靠了过来,“公子。” “嗯。”扶苏将窗子又打开了些许,“到哪儿了?” “回公子的话,前方再有十里左右就是马陵了。”此时一阵风吹来,将雨丝从窗口带了进来。 马陵,又是一个因战场而留名的地点。 “今雨大,不宜远行,到了县城以后找个客馆先住下吧。” “唯。” 高进等了片刻见公子没有了吩咐,便退下去传令了。 因为是以荀子门生的私人份出访,扶苏一行并未以长公子的依仗出行,虽然为保证安全之下人数不少,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稍微规模大一些的商队而已。 当然,扶苏离国的消息并未特意保密,各国高层都对此心知肚明,也都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要不是带着大军国境,昭国长公子的份足够他在列国畅通无阻。 更何况,扶苏此行的目的,随着荀子在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立大讲中放出风声,也明朗了起来。 荀子即将二次游昭,这不止对于齐昭两国,对于全天下的文人士子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事。 这样一位鸿儒离境,对于以文治自居的齐国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对昭国而言则是难得的机遇。 而大昭长公子不远万里来迎,更是释放出了令齐国担忧不已的信号。 荀子此次游昭,或许不会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二章 反击 设立监察御史的风声刚一传出,预料之中的反击就来了。 不单是设立监察御史一项,关于新法的方方面面都被纳入了攻击范围。 反击自然来自昌平君的左丞相府,没人看不出来扶苏构思的,廷尉署与御史署的勾结,会造成什么后果。 随着扶苏为了迎接荀子而离开大昭,反对派的声音更为甚嚣尘上。 但以扶苏为首的改革派并未对此有任何疑虑,因为即使长公子不在,还有一个他最为信重的心腹留在咸阳主持新法事宜。 这人自然就是樗里偲。 不止是他,在流民安置中表现极为出众的李清同样也被安排为樗里偲的副手,协助他完成新法推动的后续事项。 而李清的加入,自然也被朝野视为右丞相李斯的态度。 毕竟,昌平君分割那部分权力,都是从李斯上割下的。 因此右丞相李斯一系的头面人物纷纷开始将目标对准了反对派,主动担当起了为新法保驾护航的工作。 在这场由扶苏挑起的左右两相的正面冲突中,没人看好新贵熊启能够获胜,因为他的对手太过强大了。 昌平君在大昭的根基原本应该是十分深厚的,有华阳夫人在宫中,他左丞相的权威未必会输于右丞相李斯。 然而因为与扶苏的决裂,熊启注定得不到宫中的奥援,朝野根基薄弱的昌平君横看竖看都没有取胜的机会。 要想在这场强弱悬殊的相权斗争中胜出,熊启只有一个机会,那个机会同样也在宫中,但不是华阳宫,而是章台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非昭王因为制衡相权的需要而向被压制得喘不过气的熊启伸出援手,昌平君这次就输定了。 而在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考功权之后,他左丞相的位置还能坐多久,就是未知之数了。 但宫中的旨意迟迟不下,昌平君的胜机也就随着变得越发渺茫。 嬴政若是知道众人心中的想法,肯定是大笑不止。 什么时候,他嬴政需要制衡相权了?李斯与熊启争来争去的那点所谓“相权”,不过是他随意扔出的骨头而已。 李斯这个老狐狸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他看似十分用心,实际上也只是安排李清做做样子而已。 否则以李斯稳坐文官之首的根基手段,要完全压制住熊启的话,不过只是顺手为之而已,根本就不需要借助扶苏的新法。 因为李斯知道,昭王政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相权制衡上,也不在新法推行,而是在楚国。 昭王灭楚之心,由来已久。 至少要追溯到灭韩之前。 当整个昭国朝堂都在讨论灭韩存赵还是灭赵存韩之时,昭王政就曾提出要先攻灭楚国,不过被上将军果断否决了而已。 王翦不认为昭国有实力攻灭一个人口土地都数倍于大昭的强大楚国。 尤其是在近在咫尺的三晋时刻威胁着大昭腹心,以使大昭不能尽全力的况下。 其实不只是昭王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历代有为的昭王心中,就没有不想占领楚国这块庞大土地的。 昭国曾经有过极好的灭亡楚国的机会,当时上将军王翦一度攻下了召陵,迫楚王三度迁都。 当是时,韩魏趁机南下近楚国新都,怀王极有可能在正式执政的第一个十年就成为亡国之君。 然而华阳夫人万里赴昭,说服了昭王与楚国修和,留存了楚国危在旦夕的社稷。 华阳夫人说服昭王的说辞至今仍被纵横士们都视为经典。 其实华阳夫人只问了还未亲政的嬴政一个问题:文信侯灭楚,大王能占几何? 就这样一句话,保存了楚国八百年社稷不亡,也保证了华阳夫人二十年圣宠不衰。 聪慧的华阳夫人敏锐地看出了权势滔天的“仲父”吕不韦与渐长成的昭王政之间的矛盾。 这是任何一个成长中的雄主都会与权臣产生的矛盾,与两人的态度无关。 即便他们真的同父子,成年后的嬴政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必然会向吕不韦的权威发起挑战,而吕不韦同样不会甘愿交出权力。 华阳夫人的话语初看下似乎只是挑拨,但也同样言之有物。 短短一句话,却包含了三个意思。 最先的一层意思,当然是告诉昭王政,文信侯吕不韦灭楚之后,其在昭国朝野的地位就将稳如泰山,他想要铲除吕不韦势力的心思就再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而第二层意思是在天下大势。在昭国处于主少国疑、权臣与王权的争夺已经初见端倪的况下,面对一块超越了大昭本土的土地,是绝对无法独立占领的。 在那样的态势下,灭亡楚国,只会平白使得韩魏,以及齐国获利,在韩魏实力大幅上升以后,昭国东进的阻碍就会大大增加,不如保留一个苟延残喘的楚国为大昭继续牵制韩魏。 当然,在当时,无论是昭王政还是华阳夫人,都不会想到熊槐会知耻而后勇,果断重用黄歇与屈原为首的新党进行变法,使得楚国在短短十年间就恢复了元气,如今更有了中兴之相。 最后的一层意思,针对的就是嬴政个人的虚荣心了。 灭楚之战从头到尾几乎都是文信侯的谋划,他几乎以一己之力迫利列国对伐楚一事保持中立甚至援助,才有了几乎灭亡楚国的大功。 而在这样的功绩中,还未亲政的昭王政只是一个旁观者,这对已经有了雄心壮志的嬴政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孝公或许愿意为变法居幕后保驾护航,将荣耀尽归商君,但嬴政的格就注定了他做不到这样的事。 于是这么一句话,就证明了华阳夫人对天下大势、对昭国政局,甚至对嬴政个人,都了解透彻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为大昭、为嬴政生下继承人。 而在华阳夫人嫁与嬴政之后的二十年中,也曾多次向昭王关于朝政之事进言,并且都得到了极高的赞誉。 于是众人渐渐忘了,华阳夫人最为擅长的其实并不是朝政。 而是让她在血腥的楚国宫廷中都游刃有余的宫斗之能。 听完老嬷嬷本月的例行回报之后,华阳夫人轻笑着让她退下。 是时候对付那个老毒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三章 学坏了 华灯初上,扰人清梦的雨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补了一天睡眠的张苍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腹中空空,张苍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下楼要了份吃食,被人香气勾引得食指大动,来不及端回楼上房间,就在一楼客厅找个了空座准备享用。 客馆早已被包圆了,因此本该人满为患的客厅中此时只有同样误了饭点的几人埋头祭着五脏庙,除了不时响起的餐具碰撞外,再无其他声响。 只是张苍还未开始享用,就听到楼上发出的传唤,“张御史,公子有请。” 看了看盘中正向自己搔首弄姿的美味,张苍叹息一声,只能起离开。离去之时,他仿佛听到了盘中美餐的哭泣之声,张苍鼻头一酸,几乎潸然泪下。 原路从楼梯返回,与几位公子近侍擦而过,张苍听着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姜氏”之类的话语,满心疑窦。 到了门口,侍卫统领高进含笑伸手让自己止步。 张苍知道这个长公子立的规矩,双手向侧平举,等高进一旁的侍卫搜查完毕后,再次向两人点头示意,迈步走进了公子的房间。 公子住的当然是客舍中最好的房间,然而乡野之地毕竟比不得咸阳,再好的房间跟长公子府比也是粗陋不堪。 房中灯火通明,照得一丝影也无,只是气味难免就重了些。 公子正与一人谈话,从张苍的角度只能看到此人高耸的发髻,似乎是昭人式样,只是未有带冠。 张苍走近之后,两人停下了谈话向他看来,张苍赶紧下拜行礼,这才发现方才与公子说话之人也是之前使楚之时同行过的。 将军蒙恬之弟,深得大王与公子信任的蒙毅。 “坐吧。” 张苍再拜之后依言坐到一旁,公子依然是温文尔雅的语调,只是每次面对这位长公子,他都会有如临大敌的感觉,丝毫不敢放松。 蒙毅此时正在与公子聊的似乎是稷下学宫的习俗状,张苍本就出稷下学宫,故而对此不感兴趣,他此时的视线都被蒙毅后之人吸引了。 此人双目微闭,似乎只是如同在自家门前一样随意站着,却给张苍一种极为不和谐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方才自己入内之时竟然对此人的存在丝毫没有注意,仿佛只有视线聚焦在他上之时,他才是存在的。 那人似是被张苍的视线所感,双眼蓦然睁开。 正在仔细端详的张苍被吓了一跳,赶忙低头装作喝酒。 片刻之后再次抬头,却发现那人还在定定地看着自己,张苍只好尴尬一笑,举起酒爵讪笑着示意。 那人脸上孰无笑意。 张苍被盯得浑不适,只觉被利剑所指一般。直到这时,他才觉察到之前看到此人时那股强烈的不和谐感因何而来了。 此地虽是乡野客馆,但长公子当面,不是谁都可以感觉随意的。 若非是与公子熟识,就是其人有着强大的自信。自己也算是与公子熟识了,从未见过此人面孔,那么此人的自信是由何而来呢? 此时大概是蒙毅说了些什么有趣的话,公子二人哈哈大笑。然而张苍此时的注意力都被那两道视线所吸引,只觉得笑声仿佛隔了很远才传过来。 “张御史?” 张苍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转头看去原来是蒙毅。 “张御史认得姜崇?” “不曾有幸……”张苍尴尬笑笑,突然回忆起方才有人说的“姜氏”之语,心中一亮,知道那人的出了。 齐国姜氏,没落的王族。 而姜崇这个名字,对张苍而言也并不陌生,姜崇与海棠之间的故事,曾让感丰富细腻的张苍大为感动。 此时再看去,原本令张苍心惊不已的锐利眼神之中明显可以看得到哀伤。 姜崇被张苍突然满怀同的眼神盯得莫名其妙,不及多想就被上首扶苏的话语牵扯走了精力。 “齐王建此时封廉颇为安国君,意图如何?” “亲政。” “后胜。” 张苍与姜崇对视一眼,又听公子轻笑道:“你二人倒是所见略同。” 张苍所言的“亲政”,指的是田建的最终目标,而姜崇指的是他的直接目标,两者并不冲突。田建若想要顺利亲政,权臣后胜是他一定要扳倒的。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嬴政亲政前一定要剿灭嫪毐时那样。 “这是好事,”说话的是蒙毅,“齐国忙于内斗,就不必担心其有余力支援楚国了。” 张苍并未吃惊,昭国要对楚国动手的意图天下早已尽知,只不知如何开始而已。 “话虽如此,但既然适逢其会,也可以想办法掺和一脚。”扶苏一脸看闹不嫌事大的表。 张苍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闻言两眼放光,“那应该支持哪一方?” 后胜一直以来都是昭国“自己人”,出卖了不少重要报,但张苍并不觉得昭国会对放弃这位吞金的“盟友”有多少不舍。 “先不急着论这个,你们认为田建与后胜之间,谁能胜出?” “后胜。”三人这次异口同声。 其实扶苏自己也没想过田建能有多大的机会胜出,田建此时所面临的局势虽然不比始皇蕲年宫之时更为凶险,毕竟他的母后应该至少未对他动杀心。 但始皇当年却可以依赖根基深厚的嬴氏王族,也可以依赖昭**界的擎天柱蒙老将军,同样也可以指望文信侯在关键时刻为他稳定朝堂。 虽然始皇肯定不会承认,但有吕不韦帮助和没有吕不韦的帮助,对昭国和他而言,都不可同而语。 上述三点依靠,田王建一个都没有。 齐国田氏原本就根基浅薄,在分裂之后更为孱弱,否则哪里会让为外戚的后胜坐上丞相之位。 而齐国的将领在王族凋零之后就没有一位旗帜人物出现了。 田建此时要封君廉颇,就是想要统一军界支持的无奈之举。但此举能有多少作用,除了要看老将的本事,还要看后胜会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了。 若是两人正面冲突,在远征失败后王权扫地的田建此时唯一能够指望的胜机就在于君太后的支持。 “如果此时我提出大昭想与齐王联姻,如何?”扶苏突然问道。 “公子是想支持齐王了?” 扶苏摇摇头,笑得越发像甘茂了,“我不过只是一个公子,父王仍在,又怎能为王妹们安排联姻呢?” 蒙毅与张苍会心一笑。 公子学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四章 造船与断桥 虽然已经过了半年,嬴启仍然无法适应蜀中的环境。 嬴启来时是秋冬之交,那时蜀中的温度十分适宜,算是不错的好日子。 接下来的冬季虽然湿冷,但多备火盆倒也可以法如今还未出现,故而华阳夫人也未对吃酸之事有多评价,只笑着道:“我怀扶苏之时,也常爱吃酸的。” 提起扶苏之时,赵灵儿表情明显一黯。 华阳夫人眼神何等毒辣,立刻安慰起媳妇来,“扶苏那是个闲不住的,也不知道多陪陪家人。等他这次归国,非要请大王禁他足不可。” 正满殿跑着追蒲公英玩的魏无月听到此处,也兴冲冲道:“好呀好呀!” “你慢些跑,小心摔着!”自怀孕之后,赵灵儿不由自主就带入了母性的视角,将魏无月也当成了孩子似的。 魏无月不耐烦道:“晓得呢!” 没去管魏无月的疯玩,华阳夫人依然温柔地抚摸着赵灵儿的手,“云琭这些日子,似乎跑得越发勤快了。” 赵灵儿手指立刻一僵,抬头去看却见华阳夫人笑容仍然十分温暖,语调也与闲话家常并无不同,于是小意回道:“娘舅只是……只是关心灵儿的身子。” “该当的,毕竟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该多关心才是。” 华阳夫人拍了拍赵灵儿的手,吩咐左右:“去跟长公子府说一声,就说两位夫人这几日就先在华阳宫住着了。” 没等赵灵儿多言,华阳夫人笑吟吟道:“我向大王请了个准,在你腹中孩子出世之前,就跟无月在宫里陪着我。” 赵灵儿茫然点头,心绪繁杂。 难道夫人都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五章 齐王的试探 “蒙毅与张苍随我来,其余人留在原地。” 猜出了前方挡在路上之人是何来头,扶苏并未慌乱,轻笑着解除了护卫们如临大敌的结阵。 本想着在到了临淄之后再想法子接触的,没想到那人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迫切和果断……或者说冲动。 不过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对面领头之人看上去与扶苏年纪相仿,着淡蓝儒袍,单人【零零看书00ks】独骑突出阵型之外。见扶苏三人走近之后,同样挥手示意所有人停在原地,自己下马走上前来。 走过半场之后,扶苏便站在了原地等对方过来。 六年了,扶苏仍没法适应没有口袋的外裳,总觉得站定之时双手无处安放。 扶苏还未及开口,来人便笑着当先行礼,“在下田隽田启章,见过公子。” “齐王的庶兄,如今最年轻的稷下先生。”蒙毅在扶苏后轻声为他解释此人份。 扶苏点头见礼,等着对方说出来意。 稷下先生,是指能够在稷下学宫拥有自己的讲坛的各家大才。能够在文风荟萃的稷下学宫设坛讲学传授子弟的,无不是饱学鸿儒。 田隽能够在如此年纪就成为稷下先生,若说没有齐王建在他后的支持,扶苏是绝不会相信的。 但即使有田建的支持,田隽也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田建能够如此放心他来与自己私下接洽,也至少说明了田隽深受齐王信任。 田隽笑容恬淡,似乎此时是故友相见,而非原本敌对的双方私下会面,“我王在此地不远的听竹轩等候,请公子随我来。” 对方这般做派让扶苏有些不爽,“齐王或许还没有看清目下的局势。”扶苏看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毫不在乎地继续道:“请田先生转告齐王,扶苏此来只是为了迎接荀师入昭,无意插手贵国内政。” 这几乎是在明说自己不认为齐王有可能在与后胜的政争中胜出了。 扶苏如此不留面的拒绝,让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有些不知所措,面上的怒意之中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扶苏察觉到了。 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更盛,“若无他事,还请先生命军士让开。磁行程太紧不宜耽搁,他有暇再听先生慧语。” 田隽恍惚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人方才真的拒绝了一国之主的见面邀约。 扶苏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年轻人面上的各种绪流转,一边说着要赶路,一边却两手拢袖丝毫不见着急神色。 田隽想过扶苏可能会如临大敌,可能会不敢置信,也可能会欣喜不已,就是没想过他竟然会果断拒绝,一时进退两难。 不过毕竟是最年轻的稷下先生,田隽并未愣神太久,看到扶苏脸上的戏谑神态,定了定神问道:“公子可是担忧后相……” 然而扶苏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我说了,并无兴趣插手贵国内政。” 为什么明明是同龄人,自己却总有一种面对后胜那等老狐狸时的压迫感? 田隽刚刚缓过来的心神,被扶苏一顿抢白之下又是差点失守。 张苍看着对面田隽脸上一阵青白,不知为何心有戚戚然:兄弟,我懂你的感受。 难道这位大昭长公子真的这么尊重齐国主权,不干涉他国内政? 我呸,田隽就是相信母猪会爬树也不会相信大昭君臣对齐国内政没兴趣,要真没有兴趣,黑冰台这些年来所花费的金钱难道是为了扶贫吗? 扶苏玩闹够了,终于说起了正事,“你带这么多人来,是唯恐后胜不知道齐王想要向大昭求助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 田隽心中一安,宽慰道:“公子请放心,此次跟随我主而来的,都是我田氏子弟,不渝有后胜耳目。”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着迷之自信。 扶苏几乎忍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就算你田氏真的都是忠心耿耿,但这么大批军士的调动,后胜只要不瞎就不可能不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田建好歹知道此事需要保密,没有真的跟个愣头青似的自己就跑过来见面,而是派了……另一个愣头青来。 虽然不知对方没有自己来见是否是因为那点有趣的自尊心,此举都给了扶苏一定的转圜余地,令他不会太过被动。 扶苏突然没了跟对方试探下去的耐心。 本来嘛,孩子就快出世的现在,扶苏只是单纯地想来迎接一下师公荀况入昭为新法背书,齐国政权之争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能得利最好,得不到也无所谓。后胜即便轻松胜过齐王建,也必定会立一个年幼的王,到时候后胜也同样需要昭国的支持。 对昭国而言,不过只是获利多少的问题。 “请转告齐王,”扶苏隐去了嘴角的微笑,语气终于变得严肃,“大行虽可不顾细谨,但于死生之际,还须做针上舞才是。” 这等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令田隽几乎忍不住要出口斥责,毕竟对方以一国公子份教训齐王,实在是太过无礼。 “齐王肯来见我,说明了自的果敢,的确是令扶苏刮目相看,”扶苏抬手止住了田隽要插嘴的玉望,“只是行事不该如此不密。 “大王若有所请,应在扶苏到达临淄之后再以邦交之礼宣入宫中即可。或是行密事,孤而来也可。” 扶苏抬手指了指周围,“然而齐王却偏偏要如此行事,若非是太过自信以为可以瞒过后胜,便是欺扶苏年幼无知,想以此迫扶苏必须站在齐王一方了。” 早在齐军大张旗鼓出现在路中之时,扶苏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故而无论对方如何说,他都不可能真的去见齐王。 田隽眉头一挑,方才的慌乱与恼怒都如同冰雪消融。既然对方已经看了出来,他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都说公子聪慧过人,今一见果然让人难忘。” “田先生也令扶苏印象深刻。” “既如此,就不耽误公子行程了。公子保重。” “先生保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六章 魏国动向 “如何?” “聪慧近妖。” 田隽知道大王此时问的是人,而不是事。 “哦?”田建闻言将手中的鸟食全部抛到地上引鸟雀争食,随后拍干净双手后指了指身边,让对方坐下,“仔细说说。” “唯。” 田隽恭敬谢过送上软垫的韩貂寺,坐稳之后对上了田建探求的双目,构思了一下词句缓缓道:“其人应是自一开始就看穿了我方的意图,随后却并未点破,只与我虚与委蛇。 “此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说辞,将一切点破。而且与他交谈……总有种面对一位经验见识都远在我之上的老者的感觉。” 说着,田隽伸出手掌横在自己脑袋上方画了画。 田建饶有趣味地摸了摸还未长出胡茬的下巴,“连启章都如此说,看来扶苏此人确有过人之处了。” 田隽点点头,又听齐王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扶苏还让我转告大王:‘大行虽可不顾细谨,但于死生之际,还须做针上舞才是。’” “哼,这还用他来告诫寡人?”田建面色稍有不快,等田隽告罪之后却又突然面露喜色。 田隽还不明为何,却听韩老貂寺轻声贺道:“恭喜大王得一臂助。” 稍稍想了片刻,田隽这才明白了扶苏之言的深意,也不由面露笑意,“恭喜大王了。” 田隽想明白了,扶苏能够当着齐王心腹的面如此说,就是在通过田隽之口表达合作的意向。 笑过之后,田隽面色又转为忧虑,“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又会被昭国得去不少好处。” “总比被那后胜全夺了去的好。”田建面露不忿。 田隽深以为然。 田氏本就是以下犯上从姜氏手中夺取的齐国,故而对于国内的权臣大族都十分警惕,深怕同样的剧情会再次上演在自己的身上。 这或许与某位老妇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是处于同样的心理。 鸟雀吃完了地上的食物,见那人再不投喂,便展翅飞走了。 田建脸上恢复了平静神色,起身坐起,对着韩貂寺吩咐道:“回宫。” 此时,有微风起于青萍,吹动得竹林之间沙沙作响。 —————— 一场或许有大用,或许任何意义也没有会面结束之后,扶苏一行仍按着既定的路线和速度缓缓向临淄而去。 陪坐车内的张苍看着公子似乎随意地翻动着刚刚送达的信报,有些坐立不安。 终于等到扶苏看完了一封信报,张苍觑着个空闲,急忙问道:“公子此时贸然插手齐国君相之争,是否会有危险?” “怕了?”扶苏将手中信件随手扔到桌上,斜睨了一眼张苍。 “嗯。”张苍面目严肃。 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果断,扶苏险些没反应过来,只是他此时的心神已经不在齐国事务上了,有一项在他看来对昭国更为紧要的消息刚送到了他的手上。 “齐国之事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扶苏随意摆摆手,然后把刚看完的信用两指按着推到了张苍面前,“看看吧。” 听出了扶苏不想多谈,张苍没敢多话,只恭谨从公子指下拿起了信报。 匆忙浏览完毕,张苍微微有些疑惑,“二十万大军,就换了这么一块封地,魏无忌图了什么?” “是啊,他图了什么……” 魏国官面上的解释是因为公子无忌与国有大功,将其封地转到了山阳。 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山阳远比魏无忌原本的封地——信陵——要大得多,然而因为靠近上党的缘故,山阳土地贫瘠且多山,故而这是一次减封。 更为人所公知的是,公子无忌这次转封,是一笔与魏王敞所做的买卖:魏无忌不入大梁,以手中兵权以及阻挡大昭继续东进,来换取与魏王之间脆弱的和平。 魏王暂时没有足够的信心除去威望卓著的信陵君而不引起大规模动荡,魏无忌同样也不敢在如今的危局下再次行伊尹周公之事。 因此,在魏无忌放弃了二十万兵权之后,魏敞顺势便同意了信陵君所求,将其转封到了山阳。 “以后是不是要称其为山阳君了?” 此事的政治意义如此重大,公子却将注意力放在了称呼上,这让张苍有些跟不上节奏,支吾了片刻才回道:“或许吧……” 那以后课文或许就会变成了“当是时,魏有山阳……”,倒是挺有趣的。 “公子无忌以此暂时躲过了身死大梁的危机,但随着魏王逐渐掌握中枢,两人之间最终还是会兵戈相见。” 张苍也同意公子的见解,但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有大昭的压力在,无论是公子无忌还是魏王,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若是大昭的压力消失了呢?” 大昭总不能突然消失了……张苍略微想了想,回道:“公子的意思是,昭楚开战,就是魏王敞的机会?” 扶苏点头认可了对方的判断,“也是公子无忌的机会。” 就在扶苏准备揭过此事,看向下一封信报之时,张苍却盯着手中的字句,若有所思道:“但是我方此时的判断,都是基于公子无忌与魏王敞之间势同水火的态势,但若两人并无仇怨,甚至还有秘密结盟呢?魏国此前并非没有过如此的先例。” 张苍这里说的是魏圉曾经出乎预料地出兵帮助魏无忌一事。 “魏无忌杀了他爹,两人怎么会没有……”刚准备否认,却看到张苍灼灼的双目,扶苏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即便魏无忌不杀,魏敞也不会容忍一个太上王的存在。” “不错,或许正因为魏王之死,才使得两人有了联盟的关系。” 虽然咋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却并非全无可能。 因为魏王圉之死,魏无忌失去了大量的支持,因而他已经几乎不可能再有足够的实力做出取代魏敞的行为,而这就给了两人合作的基础。 即魏敞不必担心魏无忌直接威胁自己的王位,魏无忌也不必担心魏敞会因为担忧此事而与他水火不容。 扶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这也解释了为何在魏无忌大军被围困在故韩之时,魏敞却没有趁机落井下石。 原以为是因为魏敞担心魏无忌彻底倒向大昭,而使得魏国失去最后的可战之兵。 但如今想来,即便魏无忌真的肯向一辈子的宿敌投降,魏敞也完全有机会通过别的手段将大军掌握在自己手中。 甚至魏敞完全可以同大昭合作。 对于昭国来说,以换取二十万魏军的安然归国来换取一个魏无忌,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昭的中原布局就要推倒重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七章 稷下学宫 眼前是一片延绵不绝的宫殿群。 无论是其建筑的广袤还是形制的设计精美,都足以作为任何一位尊贵帝王的居所而不逊色。 然而如今进出其间之人,虽然脸上的倨傲神色不下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却都有着寻常士人的打扮。 以上,就是扶苏对稷下学宫的第一印象。 “带甲之士不可入学宫,请公子见谅。” 前来迎接扶苏一行的稷下先生毛璨面露歉意,在宫门前拦住了他们。 这是自田陈侯田午创立稷下学宫以来就有的规矩,旨在让学子们可以安心学业,不会被刀兵所欺。 在此之前,张苍就已为他提过此事,故而扶苏并未感到惊讶,只向身后挥了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只带着蒙毅、张苍还有姜崇三人随他入内。 除了高进等人领命停步,奉了齐王之命从城门处将一行送来稷下的青年将领也顺势与扶苏拜别。 跟着毛璨进入宫门之后,扶苏眼中所见可谓一片放浪形骸。 走廊与草地上,或坐或卧堆满了士子,也不知是先生还是学生的人群都在高声吵嚷,旁若无人。 有人指着手中经典破口大骂,痛斥先贤愚鲁;有人长袖飘荡如谪仙人引吭高歌,词句却足以令老鸨面红;也有老学究一本正经地与白鹅争论人性善恶。 张苍一脸感慨回味,想来若不是扶苏就在身前,他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加入的心思了。 毛璨边为扶苏介绍学宫精致特点,一边细心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等发觉这位来自“边蛮”的大昭公子居然对眼前景观毫无反应,心中诧异之余也浮现出了不满之意。 在他看来,一向只懂耕战两事的昭人在见到眼前景象之时,必然会被震惊得手足无措才对。 然而,对于在后世大学校园中浸淫过的扶苏而言,眼前景象不过是小儿科而已,只要没人当着他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多人运动,扶苏都吃得住。 再三在扶苏脸上找不到任何一点吃惊的痕迹,毛璨心中纳罕,终于决定主动用言语试探,“听闻大昭欲仿稷下学宫也建立一座学府,不知可有此事?” 扶苏步伐未有停顿,只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个稷下先生,“先生想是误会了。” 毛璨眼中的惊讶如有实质,又听扶苏续道:“创办官学是有的,只是我大昭自有国情,无意比对稷下而已。” 扶苏说的是实话,无论是他还是始皇,他们创办官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建设一个高等学府,而是要将触手向基础教育探去,解决广大青少年的教育问题。 实话归实话,但他当着一位稷下先生的面这么说,就有打脸的嫌疑了。 所以,毛璨在惊讶过后就是愤怒,听眼前这位大昭公子所言,分明是没有将公认为天下第一学宫的稷下学宫作为范例的意愿。 这对于将对稷下学宫视为一生骄傲的毛璨而言,是无法接受的。 于是他没能忍住语气中的讥讽,“百年才能树人,大昭如今才兴办学府,是否太晚了些?” “管子之意想必不是如此。”扶苏语气依然平缓,似乎对毛璨的挑衅并未放在心上,倒是他身后的张苍有些吃惊于公子的友善态度。 我当然知道管子是什么意思! 毛璨却并未对扶苏的态度有所感激,在他看来帝王将相在面对文人士子时本就该是如此。 扶苏的确并未上心,在他看来,读书人有点脾气是应该的,没有点风骨傲气,读个什么书呢?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大昭虽比齐国晚了些时日,但只要开始去做,总有做成的一天嘛。” 张苍已经惊讶得不能更多了,公子居然在主动缓和气氛!大昭的长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可惜毛璨却对扶苏不熟,没有就坡下驴的意思,反而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不想大昭也有人读《荀子》。” 我对你礼让再三,你却想在我头上暴扣? 是个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大昭长公子是荀子的徒孙辈,你在别人荀子门徒前说没想到他还读过《荀子》,这不是故意打脸么? 毛璨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涨红,十分后悔。 然而话已经说出,他也没法把吐出的唾沫都给舔回来,只能闭上了嘴巴,默默在前带路,再不敢多言。 幸而扶苏没有跟他计较下去的意思,打狗也要看主人,毕竟自家师公还挂着个学宫祭酒的位子,就当是给师公个面子好了。 又转过了几道弯,毛璨终于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前方一处雅致院落低声道:“此处便是祭酒的住所,在下先告辞了。” 不等扶苏还礼,毛璨便掩面走了。 还行,知道羞耻,就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扶苏没打算追究对方的失礼,不过是言辞上的一点冲突而已,真要因为这点小小冲突就对一个稷下先生穷追猛打,传出去反而只会有失自家身份。 此地相比于之前所见的各处,显然安静许多。显然没有多少士子敢于在荀祭酒面前放浪形骸的,看来这些读书人还真没读傻。 正想迈步进去,却看到张苍一脸忧色,扶苏不由奇道:“张御史为何这幅表情?” 张苍叹了口气,决定把学宫的安危放在自身前途之上,“那毛璨虽然言语顶撞了公子,但都只是他一人之过,还请公子不要迁怒学宫。” 扶苏眨了眨眼睛,看着情真意切,一脸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张苍,心中郁闷,能不能别整得好像我心眼特别小? “不过是言语上略有冲突而已,本公子至于拿学宫撒气吗?”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张苍一眼。 张苍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院内走出了一人,“在下卢炯,卢文熙,奉老师之命前来恭迎公子入内。” 扶苏等人还礼之后,又听卢炯笑着添了一句,“我是公子的小师叔哦。” 失笑抬头,却见来人虽是一副寻常的儒生装扮,却唇红齿白不见喉结,分明是个女子。扶苏暗自点头,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 这荀师,看起来有点东西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八章 事泄 在得知来会面的人不是想象中的赵灵儿而是秦琼时,云琭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幸而许是看在灵儿面上,秦琼并未命人给云琭戴上枷锁镣铐,只是客气地将他控制住后,就送往了停在门口马车。 来人的客气给了他此事或还有转圜的希望,云琭扒着车辕迟迟不肯上车,直到秦琼面带不渝地赶来劝说:“还请先生不要令我们难做。” 云琭放开了车辕,诚恳道:“此事都是云琭一力鼓动,灵儿并未卷入其中。” 秦琼面露惊讶,似乎对云琭到了此时还要狡辩之事有些不解,仔细看了看满面大汗的云琭,语气缓和了下来,“琼只是奉命带先生入宫而已,先生可以在见到夫人之后再说。” “你是说,我还能见到夫人?”云琭惶恐之中带有惊喜,华阳夫人肯见自己,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帮灵儿洗清嫌疑的。 秦琼稍显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当然不相信赵灵儿真的与此事毫无关系,但夫人有令,他只能遵从。 只是他有些想不到,云琭这样一个为了小利就可以背叛所有人的家伙,竟然似乎对亲情如此看重,在被抓捕之后想的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他人脱罪。 要说云琭是聪明到能够想出凭借给赵灵儿脱罪来保全自己,秦琼是不信的。 就这粗糙到不值一哂的谋划,就看得出云琭聪明不到哪儿去。 看到云琭依言上了车,秦琼摇摇头将脑中泛起的些许涟漪冲散,这些事与他无关,不必思考太多。 “统领,可以走了吗?” “出发。” 秦琼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向宫里走去。 与此同时,华阳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方才从长公子府中搜出的书信,不时用眼角瞥向面色变换不定的儿媳妇。 作为收信人,赵灵儿很清楚那封信上所写的每个字都够判自己一个夷三族。 当然,考虑到她的三族有些特别,最终可能就只会处死她与云琭两个人而已。 想到此处,赵灵儿突然有些佩服自己在如此情景下还能够胡思乱想的本事。 “看来,娴妃是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啊。”华阳夫人嘴角微讽,“而且她似乎觉得儿子的命,要比女儿的贵重许多。” 赵灵儿紧咬牙关,知道华阳夫人说的没错,能够写出这封信,就足够说明在云裳心目中,赵灵儿的性命完全比不得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的安危重要。 “云琭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赵灵儿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华阳夫人,事到如今,难道对方还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你说你的,信或不信,我自有计较。”华阳夫人将写有叛逆言辞的丝绢收入盒中,“不过你与云琭的性命,或许就在你接下来的几句话中。所以不用急,想好了再说。” 赵灵儿深呼两口气,抚摸着腹部的双手微微颤抖,给自己再三鼓励,才勉强开口,“不知。” “嗯。接着说。” 从华阳夫人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她是否信了自己的话,但赵灵儿不敢停下,只能依言借着说了下去。 赵灵儿不是没有想过凭着自己腹中的孩儿负隅顽抗,然而华阳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破了她所有的侥幸心思:扶苏还年轻。 话未说完,但赵灵儿已经明白了夫人的弦外之音。 扶苏还年轻,因此他还不必太过考虑继承人问题,对华阳夫人而言,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根本还不足以成为赵灵儿的护身符。 没有人能够想得到,在华阳夫人如同笑谈天气一般说出那句话后,赵灵儿心中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早在初次见面之时,赵灵儿就十分畏惧这位夫人身上看似随和的气质,这让她不敢赌一把华阳夫人是否真的会不顾她腹中的胎儿。 “云琭只以为这是母亲写的家信而已,他此前所求的,表面上都只是谋取一两个职位而已。” 华阳夫人笑了笑,表面上,看来这个赵国王女确实有些聪明伶俐。“但是你猜出了此举背后的可能意义。” 已经说到了此处,再隐瞒下去也没了意义,“是的,故而我一直未有答应。” “但受贿之后为人谋职,很符合云琭一贯的作风,你又是为何起疑的?” 赵灵儿还未回答,华阳夫人便猜出了答案,“是那封信,你以为云裳并未只将此事说给了你一人。” 赵灵儿在华阳夫人的目光下只觉得自己如同未穿衣服一般,“是的。” 此事中的阴差阳错令华阳夫人都颇觉有趣。 云琭受人威逼利诱,再加上回归赵国的诱惑,选择与敌人联手,在长公子府安插眼线。习惯了云琭作为的赵灵儿,本不该对此有所察觉。 然而因为那封信的存在,使得赵灵儿误会云琭同样接受了云裳的指示,误打误撞猜出了云琭的,或者说是云琭身后之人的谋划。 夫人又看了眼府中眼线的报告,“马倌和驭手,都不是什么大的职位,但却对扶苏的出行路线一清二楚。” 赵灵儿接着点头,“夫人……真的相信灵儿所言吗?” “相信。”出乎预料的是,华阳夫人并未有丝毫迟疑。“但并不是相信你的品格。在接到此信后却不上交之后,你就不值得信任了。” 赵灵儿无言以对。即便她是为了保护云琭而选择将信件藏匿起来,因为没有会相信作为送信人的云琭,又是云裳的亲弟弟,会对此事真的毫不知情。 就如没有人会相信,赵灵儿的确并不确切知道云琭的所有谋划。 “只是因为云琭去了长公子府找你不止一次。”见赵灵儿似乎还有不解,华阳夫人微有不满,刚的聪明劲去哪儿了,“如果你早早答应了下来,为了避免怀疑,云琭不会拜访得那么频繁。”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华阳夫人指着那个装着罪证的盒子道,“看完信之后,你为何不烧了它?” “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不上弟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六九章 荀子 既无曲径通幽处,也无桃花笑春风。 就连庭院中的浅淡绿意也大都来自脚下石板间的杂草。 再加上隐在路旁的一小口水井,几乎就像是一户寻常的农家小院了。 院中无甚看头,扶苏的注意力很快就落到了院中唯一的建筑上。 前几日大雨的痕迹还未消散,这座草屋怎么看都无甚出奇之处。 若非早知此地是荀师住所,扶苏怎么都不会想得到这种地方竟会是荀子那般划时代的大师的住所。 “小屋逼仄,请公子一人随我进来。”卢炯对众人抱拳致歉,但态度很坚决。 扶苏知道这是荀子或许有事要教自己,于是吩咐几人都在院中等着。 蒙毅与姜崇自然领命,就这么一栋茅草屋,不像是能藏住刺客的。 张苍却上前求情道:“卢师妹,你跟师父他老人家说下嘛,就说张苍也来了。” 卢炯看了一眼这个只闻过其名的师兄,“老师说了,若师兄不提便也罢了,若师兄提起要进屋,就先把水坛灌满吧。” 扶苏稍有些好奇水坛是什么,但看张苍哭丧的脸,想必灌满它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而此时卢炯已经敲开了房门,扶苏只好拍拍张苍的肩膀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自行跟在卢炯身后走进了小屋。 屋内比外界稍有昏暗,扶苏用了一段较短的时间才逐渐让眼睛适应了突然的光线变化。 只用了一眼,扶苏就完全将室内的简单陈设收入了眼内。 简单的书架之上都是古卷残本,装有清水的瓦罐被随意地摆放在低矮的桌上,燃烧着油脂灯的青铜灯座被雕饰为简单的凤鸟图案。 这些看似朴素的陈设,落在有心人眼中却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然而最能吸引眼球的,当然还是坐在扶苏身前数米之外的那位须发纯白,正微睁着双眼细细打量着大昭储君的老者。 勉强按捺下几乎与初见始皇时不相上下的激动心情,扶苏恭敬地以弟子礼参见这位学术界唯一真神,“再传弟子赵扶苏,见过荀师。” “公子请起。”荀子醇厚的嗓音坚实如黄土,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位八旬老者的气魄,“为公子奉坐。” 后面这句是吩咐冯炯的。 “谢过荀师。”扶苏先谢过荀子的赐座,然后从小师叔手中接过坐垫,极其恭谨地端坐于上。 “韩非的弟子……”荀子语调悠远,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良久才将视线投向了仍拘束坐着的扶苏,“你与他学了什么?” 见面之前,扶苏当然考虑过两人会谈起韩师的事,毕竟这是他与荀子之间最为紧密的联系。 然而真的再次提起韩非子,仍然让扶苏有了片刻的失神。 韩师教了自己什么? 扶苏一时答不上来。 不是因为韩非教的太少,而是这位老师教给自己的实在是太多了。 有与世俗同流但不合污的品格,有洞悉人心之后仍能善待他人的宽容,有左右为难之际尽力而为的迂腐,有身处必死之地却还尽力为后世传道的洒脱。 扶苏嘴唇微微颤抖,接连开合数次,最终却只轻吐出了四个字,“做人、做事。” 言之无物的两个词却饱含深情,这让卢炯第一次对这个公子有了些许兴趣。 然而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让荀子满意,“太大。” 扶苏抬头,正好对上了荀子一双清澈见底如同稚子一般的双目。 眼角深刻的皱纹与之形成的极为强烈的对比,几乎让扶苏再次失神。 果然,与其弟子一样,荀子是儒家中难得的讲求做实事、不喜空谈的大师,当然会对扶苏看起来如同敷衍的言辞不满,即便这四个字的确是扶苏的有感而发。 “以与时俱进之法治国,以万古不变之仁治民。”扶苏再次思索着韩非的教导,将其汇成了这么一句话。 这次,荀子终于稍稍感到了满意,看着扶苏的眼神之中少了几分严厉,“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没有白学。” 还未等扶苏松一口气,荀子又疑惑问道:“然而韩非一向不喜示民以仁,怎会以此教你?” “荀师明鉴。”最了解弟子的,果然还是老师,扶苏回道:“后半句是韩师在身死之前以遗书传教的。” “原来,如此。” 荀况的心思何等剔透,扶苏一提身死之前,他便猜出了韩非当时的变化。以他早已看破了世事的心境,也不由为此稍有感怀。 到了最后,韩非终于将自己的学说再次拔高了一截,将儒家的“仁”彻底融入了进去,这得益于他在昭国几年中的沉淀,也得益于他在韩国的短暂真正执政。 那么,会为韩非新说受益的会是谁呢? 荀子的双目轻轻扫过恭谨如一的大昭储君,眼中情绪再次流转不停。 会是必将一统天下的大昭吗?会是眼前这位有可能的未来君王吗?甚至,有可能是即将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统治的黎庶吗? 邹衍曾推过,一统之后必有大乱。荀子自己也推算过,即便大昭能以伟力将六国合一,也必不能长久。 然而如今韩非生生将自己的学术提到了新高度,并且将其教给了扶苏,大昭会因此而得续命吗?而这等续命,对于天下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可惜邹老头已死,其所传弟子一个用剑一个奏琴,却是没有能在天命之算上帮荀子一窥天机的。 多想也无益,还是再看看吧。 荀子神游回来,招呼卢炯扶自己起身。 扶苏见状,赶忙跟着起来,扶住了荀子的另一侧,帮着卢炯一起将荀师扶起身。 等出了茅草屋,蒙毅三人都等在门口,张苍身上并无劳作痕迹。 扶苏有些奇怪,“荀师不是说要你灌满水坛吗?” 张苍耸耸肩,“老师说要进去的话就灌满,苍想了想,还是不进去了。” 扶苏稍稍无语,然后在心中给张苍竖了个大拇指。 荀子瞥了这个嘴巴没把门的弟子一眼,似乎是懒得与他废话,只示意继续前行。 等出了院落,扶苏被眼前的大阵势惊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零章 最适合的惩罚 看着桌上的两个吃剩的苹果梗,赵灵儿略有恍惚,她几乎没有自己曾吃过苹果的印象。“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华阳夫人又将一颗青翠欲滴的苹果放在赵灵儿的面前,闻言将目光顿了顿,仿佛在听到这句问话后才想起这个问题。 “哦,我今后会将严格控制你今后的日常饮食、严禁外人与你会面,直到你顺利将扶苏的孩子产下。” 赵灵儿面色惨白如纸,她早已想过在信件暴露之后自己可能面对的后果,但直到此时才有了真实的恐惧。 想来自己的遭遇会与母亲如出一辙,在生下孩子后就会被幽禁起来,自己一直不愿与过母亲那样的生活,如今想来却是无比讽刺。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或许会有比那个弟弟更为光明的未来。 “然后,我会请王上为你表功,抬举你为正封的公子夫人,”在赵灵儿惊讶的神情中,华阳夫人依然浅笑嫣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扶苏被加封为太子之后,你还会成为他的太子妃。” “为什么不废黜我?或者干脆直接杀了我?” “然后令天下人都议论扶苏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不,我不会这样。” 华阳夫人轻轻抚摸着赵灵儿的脸颊,仿佛在擦拭一件贵重的瓷器,“当然,你也不会。此信一旦暴露,你未必会立死,但赵王想必会很乐意以你母亲和弟弟的命来平息王上怒火的。 “况且,相比于纯洁无瑕的无月,我更希望由你来掌管扶苏日后必然会越来越膨胀起来的后室。” 还有一事,华阳夫人并没有说出口,但她可以肯定赵灵儿在恢复了全部理智之后自己也能琢磨出来。 那就是,只要有那封密信在手上,华阳夫人随时都有能力将赵灵儿的地位全部剥夺。 而对未来的太后而言,一个完全处在自身控制之下的王后,是比一位无欲无求的王后更为有利的。 赵灵儿仍处在混乱与震惊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已经来到了殿上,直到夫人的声音又将她从思绪中唤醒。 “好了,你先下去吧。” 不用夫人再多吩咐,那位夫人早在赵灵儿怀孕之初就以派遣到公子府上的老嬷嬷就用她粗粝,却十分温柔的双手小心搀扶起了腿脚有些酸软的赵灵儿。 赵灵儿知道这位嬷嬷必然是夫人早就安排好的眼线,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密信的呢?这仍是赵灵儿想不明白的点。 然而此时再想此事已经毫无意义了,赵灵儿摇摇头,将这个疑点暂时压下,然后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直到离开座位之后,赵灵儿这才注意到秦琼已经恭敬站在了堂下,由此知道了娘舅云琭应该已经被带来了。 但是正如华阳夫人所说,在她顺利产子之前,恐怕两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的了,赵灵儿对此并无任何侥幸。 等到确定赵灵儿两人已经完全走远,华阳夫人对秦琼做了个手势,让他将人带上来。 云琭跟在秦琼身后走进殿后,立刻就是跪服于地,只是还未等他求饶出声,就听到夫人冷然如冰霜的问话,“车裂与镬烹,云将军喜欢哪一种?” 云琭的跪趴在地上的硕大身体剧烈抖动,随后,一阵奇怪的气味冲入了秦琼的鼻腔。 秦琼被这味道激得皱眉不已,随后看到云琭身下渗出的黄水,向夫人回道:“夫人,云将军他……湿了身。” 毕竟都是文化人,秦琼给云琭留了一份颜面,没有直接说他失禁了。 华阳夫人自然知道秦琼的言下之意,倒是对云琭的胆量有了一个更为直面的认识。这样的胆子,是怎么敢于做出谋逆之举的? 然而如今云琭明显已经被吓破了胆子,暂时也问不出什么来,夫人只能厌恶地摆摆手,“去把他洗干净了,晚些再说吧。” 等到云琭留下的污渍被清理干净,秦琼这才小心问道:“此事,是否要报给公子知晓?” 华阳夫人摇头表示不必,“扶苏心软,若知道此事必会为两人求情。上回韩非之事,王上早已有了不满,如今不能再令王上忧心了。” 秦琼应了声是,又请道:“云琭被请入宫中之事,不久便会传开,甘泉宫那边必定会收到消息,是否要做些掩饰?” “不必,云琭如此废物,赵姬又怎么会将大事托付于他?” 稍微想了想,秦琼明白了华阳夫人的意思,“夫人是说,云琭被抓,是那位故意的?” “若你想要隐瞒别人做一件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转移注意力?” “正是如此。”华阳夫人嘴角冷笑,“而且云琭被抓,我自然会以为她的谋划已经被破去了。” 秦琼只觉得这大昭宫廷之中果然到处都是冷气森森,“不是说,那位已经?”秦琼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意为失心疯。 古人认为心脏是人精气所在之处,心受到蒙蔽就会做出怪异的举止,所谓心魔、心障、失心疯都是此意。 有趣的是,东西方古代对此的观点都是一致的,比如他们经常说的“followyourheart”就是这个观念的体现。 “就算她真的疯了,也比大多数人危险得多。” 秦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个疯了的王太后,感觉上甚至比还有些理智的太后更为可怕。“那,王上那边应该怎么说?” 没有问该不该说,因为此事就发生在咸阳,根本不可能瞒得住,问题只在于应该如何去说,才能最大化己方的利益。 “赵姬指使云琭毒害灵儿腹中的胎儿。”半真半假的话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而且如此说就可以完全将赵灵儿摘清,同时也完全符合赵姬的一贯作风,唯一的问题是…… “如何让云琭不露破绽?” 至于赵姬,无论她怎么说,王上都不会信的。 “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自然就知道该如何说了。” “明白了,王上不能惩戒太后,自然也就不会对云琭惩戒过深。” “那么你再猜猜,最适合云琭的惩罚会是什么?” 秦琼如同醍醐灌顶,“流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一章 妙人 自孟子之后,稷下学宫再没有任何人的出游能引起如此轰动了。 三百余名在册的稷下先生,除了不良于行的几位,几乎悉数到齐。而在他们后,更有数千名学子屏息以待。 荀子离齐,不但是稷下学宫,更是整个齐国学界的重大损失。 当此之时,再大的欢送场面似乎也并非难以想象。然而没有人敢于阻止荀子的出游。 这样一位负天下众望的大儒,只要齐王还未决定不再需要任何一位士子的效忠,他就不可能用强力来约束。 劝说自然少不了,然而在第一次失败之后,田建也好,后胜也好,都放弃了。 然而今,齐王还是来了,就站在队列的最前方。 初次见面,田建与扶苏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只有十四岁,田建的高已经不下于一般的成年人,只比扶苏低了半个脑袋左右,而且他壮硕的肌将布料撑得鼓鼓囊囊,显然并不缺乏锻炼。 假以时,这位齐王必将是一位山东壮汉。 如果他还能有时的话,扶苏在评价最后又添了一句。 荀子出游,齐王建来送一程并不令人意外,不过他的目的已经不在于荀子的去留了。 一番意料之中的寒暄过后,齐王小意地从卢炯手中搀过了荀子一侧的臂膀。 于是齐昭两大强国的主君与储君,共同搀扶起了一位饱学老者。 这一幕,必将长久留存在有幸得见的稷下人的心中,而成为这幅图景中的人,扶苏与田建二人此举,也会被传为佳话。 田建此时却未想那么长远,他只是想有一个能够与扶苏面对面聊天,却不会被后胜监听到的机会罢了。 “昭国同大齐结亲一事,是公子放出的风声吧?” 田建转过头,面带微笑,似乎只是在与扶苏聊天气。 扶苏闻言也转头对上了齐王有神的双目,“齐王少年英杰,扶苏当然愿意交好。” “是公子,却不是大昭。”田建敏锐地发现了扶苏语中的漏洞,“不过未必所有人都能洞悉公子所言。” “况且此事对大王而言只有好处。”扶苏丝毫不担心看出自己用心的齐王会如何发难,因为正如他所言,在齐王即将有机会亲政之前,如果有大昭的支持,对田建是极为利好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哪怕最终被证实为谣言,在此之前也会影响很多人的选择,而一旦有人在君相之间做出了选择,那事后再想改变立场,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也是寡人想不通的地方。”田建当然看得出此事对自己十分有利,但他想不出扶苏如此做的原因,而不明原因的帮助,总是让人接受起来没那么舒服,“公子能够从此事中获得什么好处呢?” “齐王的友谊,不够吗?”扶苏眨了眨眼,语气诚恳中带着戏谑。 这让田建有点疑惑,“虽然寡人不喜后胜,但也得承认,就此刻而言,后相的友谊似乎比寡人的,更为有用?” “后相的友谊有价可售,而大王的,却是买不来的。” 田建再次集中精神探寻着扶苏的眼神,想要从扶苏看似真诚的眼睛中找到能够洞悉他意图的蛛丝马迹。 然而,他失败了。 扶苏对自己表语态的控制,在经过甘茂的多次磨炼,还有其以作则的示范过后,几乎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仅凭一个或许聪慧过人,但毕竟经验欠缺的十四岁少年,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无论公子是否真心相助,”在即将走出学宫之前,沉默不语良久的田建终于又开了口,“只要田建还在君位一,齐国就是公子的朋友。” 扶苏的神中终于敛去了最后一丝戏谑。 这位齐王,直到此时,才真的给了扶苏意料之外的震撼。 从田建的语气神态中,扶苏可以肯定,对方说出这句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而这才是令人震撼的地方。 虽然一国国主所谓的友谊能经得几分风吹雨打仍未可知,但对着一位敌友尚未分明之人做出此等承诺,已经足可见齐王田建的确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过人之处。 此所谓得人。 可以想见,当田建以一国国君之尊礼贤下士,他能够得到多少人心支持。 或许,自己的这次无心插柳,真的可以成荫? 此时,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扶苏安排的车架旁边,将荀子扶上车之后,田建终于出言告辞,“国事烦扰,寡人就不多留了。请荀子、公子保重。” “大王保重。” 齐王并未拖泥带水,说走便立刻走了。 当然,他还留下了为数不少的护卫,将保护扶苏,主要是保护荀子一行在齐国境内的安全。 在一声声“恭送祭酒”等贺词之中,昭国一行的车马缓缓驶出了临淄。 荀子年迈体弱,故而扶苏将自己的辒辌车贡献了出来,自己坐在了踏云之上跟在了马车边上。 “公子以为,齐王如何?” 声音清脆,故而不是荀师相问,扶苏闻言看去,果然是默默跟上来的卢炯。 因为她是跟着荀子和公子一起的,侍卫们并未拒绝卢炯进入队伍中,扶苏以为荀师是存着梨花压海棠的心思,故而也没有提出异议。 况且既然是荀子的弟子,想必其人也是有些本事的,说不定也为能够为自己所用。 此时闻听卢炯的问题,扶苏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褒贬各半的评价,“齐王仁礼士,但似乎为人稍显急躁冒进。” 卢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却为对扶苏的评价做出其他反应,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那公子为何要帮他呢?” 小姑娘这么不认生的吗? 扶苏有些好笑又有些疑惑,即便张苍那般的跳脱子,在与自己交谈之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这是时人在见到上位者之时的正常反应。 可观卢炯的言谈,竟似乎真的将扶苏作为了平等士人来对待一般,是齐国风物如此,还是这位姑娘的确与他人不同? “为何要帮他?”扶苏摸了摸颌下稍稍有了起色的胡须,笑言道:“本公子助人为乐。” 卢炯先是稍有怔愣,回过味来之后就是笑得前仰后合,动静之大惹得张苍频频瞩目。 良久,卢炯终于止住了大笑,喘着气对扶苏笑道:“公子真……真妙人也。” 直到此时,扶苏才发现卢炯两腮的酒窝。 这位姑娘似乎也是个妙人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二章 商君错了 “商君错了。” 章台宫前殿的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满朝文武的视线都不由地被门口逆光而来的人影所吸引。 随着大门又被侍卫关上,官员们终于看清了人影的身份。 不出意外地,此时敢于闯入朝会,并且大放厥词的,只能是原本被认为不可能赶得上此次朝会的大昭长公子,扶苏。 “他怎么来了?”胡亥有些难以置信,看向昌平君的眼神中满是慌乱。 熊启压了压手掌,示意胡亥稍安勿躁,即便扶苏及时出现,也未必能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力挽狂澜。 虽然肯定会有些波澜了。 原本“倒扶苏”一党的计划是,趁着扶苏不在之时,于朝会之上将新法批倒。 之所以要利用朝会,总结来说有两个重要原因。 第一,樗里偲的确能力卓然,但是他有个无法弥补的硬伤,那就是他太年轻了。 年轻,就意味着在讲究论资排辈的官场上,一般而言官位不会太高,也就意味着作为扶苏安排下来的新法一党的首领人物,樗里偲不可能出现在朝会之上。 第二,就是朝会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只要新法被在朝会上驳倒了,王上金口一开,新法就再无出头余地了。 昌平君等人就是要趁着扶苏不在,樗里偲又不无法出席的情况,在朝会上,在大王面前驳倒新法。 然而千算万算,没人算得到数日前还在魏韩边境的扶苏,竟然能够赶得上今日的朝会,那可是足足千里之遥啊,扶苏什么时候学会飞了? 扶苏当然不会飞,但他有翻山渡水如履平地的神驹踏云。 因扶苏突然闯入而安静了片刻的章台前殿,很快就又热闹了起来。 “商君错了”这短短四个字,就如冷水倒入油锅,令包括胡亥在内的众人都沸腾了。 从短暂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胡亥兴奋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扶苏怎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如今就连三岁稚童也清楚,在商君法度已经施行不断了百年之后,再在昭国说商君有错,是无法容忍的错误。 换句话说,就是思想有问题。 于是不等昌平君等人反应过来,自信满满的胡亥便当先向脱去步履,快步上殿的兄长发出了质疑,“大昭强盛百年,足见商君法度优越,商君又怎会有错?” 面对胡亥的质疑,扶苏连脚步停顿都没有,走到近前先向始皇行礼,“儿扶苏,见过父王。” 在始皇抬手免大礼之后,扶苏这才转身面对一脸自得的胡亥,耻笑道:“那就是先惠文王错了?” “这又关先惠文王何事?” “若商君无错,先惠文王车裂之,岂非是谬杀忠臣?” “你……你这分明是……”胡亥被扶苏的接连反问搞得左右为难。若坚持说商君无错,那就是在指责先王,反之又是承认商君有错,那么己方的论点立刻就站不住脚了。 “公子是偷换概念了。商君果然有错,也错不在商君法度。”昌平君熊启果然没胡亥那么好糊弄。 “昌平君可还记得扶苏方才入殿时所言为何?” “商君错了?” “正是如此,扶苏却不记得有说过商君法度。” 扶苏依然满面笑容,只是其中藏着的锐利刀锋,让熊启只觉得寒意森森。 “公子说得是,启唐突了。” “不妨事。” 扶苏“大度”地摆摆手,如同安抚一位不小心说错了话的晚辈后生。 但熊启没那么容易就服输,虽然扶苏出乎意料地出现确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有商君法度在后面撑腰,熊启有自信赢过这场正面斗争。 “公子或许有所不知,方才所辩的,正是商君法度,而非其他。” 扶苏当然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没等熊启说完,就插话道:“这是自然,不过方才扶苏所论的,就是商君也会犯错。这一论点,昌平君可还有疑问?” 即便知道这是个坑,熊启也只得跳了。“没有了。” 不然怎么办,指责惠文王犯错了吗? “既然商君也会犯错,那其所编纂的法典自然也会有错漏,可对?” 这是很自然的逻辑,熊启咬咬牙,只能接着跳下去,“对。” 这就是扶苏所要达到的目的了,“既然如此,就要就事论事,不能再以商君法度压人,昌平君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有理。” 第一回合,扶苏胜。 熊启很快摆正了心态,虽然不知为何公子扶苏为何竟能有如此雄辩之能,直如老道的名家高人,但他自信自己同样辩才无碍,准备迎接第二局的较量。 第二回合的发起者同样还是熊启。 “请问公子,以刑止刑可有错?” 这是个非常好的切入点,以刑止刑是昭法的法理基础之一,类似于经典力学的三大定律一般,没人可以说它是错的。 “道理不错。”扶苏自然也不能。 “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熊启很快抛出了一大段话,“公子以为如何?” “昌平君背得真好。” 熊启方才所言俱是出自商君言语,熟读商君法典的扶苏自然并不陌生。 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用重刑来判罚轻罪,就会使人们连最轻的罪都不敢犯,那么最终就会导致刑罚消失,国家强盛。 而如果用重罚来判重刑,轻罚来判轻罪,就会使刑罚得不到应有的警惕作用,国家就会被削弱。 这是典型的法家重刑思想的产物,这种思想旨在应用严刑峻法带来的恐惧来震慑民众,使得没人敢于犯下哪怕最轻微的罪过,以此达到“以刑去刑”的理想境界。 但现代的法治理论早已证明,重刑轻罪不但不会减少犯罪,反而由于其导致罪刑不一致,而使得重罪数量更多。 早在想要减刑之初,扶苏就预料到会有人以这段理论来反驳自己,这也是为何除了廷尉署,他还需要内史署的帮助。 因为内史署是负责统计国家数据的。 这还是得益于商君法度。 商君认为,国家要想富强,君主就必须要知道十三项对国家统治十分重要的数据,这便是成立内史署的初衷。 百年以来,内史署要统计的数据早已远远超出最初的十三项,几乎任何一项与国政息息相关的数据都会被统计入册,供国君时刻监视自己的领土和领民。 而扶苏请内史做的,只是将少有人关心的数据提出来而已。 这数据,就是昭法施行百年来,被判城旦舂以上重罪的人犯数量。 法治国家还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们相信真实的数据更胜于空中楼阁的理论。 正因如此,扶苏才有机会以数据来作为自己的论据。 如果是在人治,或者说德治的国家,思想理论的优先级是要高于实际数据的。 虽然扶苏还未得到确切的数据,但他深信内史署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因为同样的统计,东西方都早已有人完成过了。 谁让他是穿越者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三章 第二回合 堂上的窃窃私语,不多时便演化成为了震耳聋。 直到同样处在震惊之中的御史大夫王绾出声喝止,即将冲破屋顶的议论之声才堪堪被止住。 “统计的数据,会不会错了?” 一名廷尉署官员方才问出口,就受到了公孙丑的怒目而视,“所有数据均有据可考,若有疑问均可自查之。” 那位出口质疑的官员反应过来之后面红耳赤,只能连连告饶,站了回去。 虽然公孙丑同样对于这样的数据不敢置信,但他绝不会将这样的绪表现出来,“最近十年间的重案,比五十年前多了七成成,如果与百年前比,就是翻了一番。” 重案大案的数字在节节攀升,且呈现增加得越来越快的态势,在具体的数字下已是不可辩驳的铁证。 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重刑之下,以刑止刑的终极目标正在加速向着远方离开。 这一违背直觉的事实,让众位法家的崇尚者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代表大家问出了那个问题,“可这是为什么?民众应该会被重刑吓退才对,趋利避害难道也错了吗?” 很好,终于有人开始思考经典的对错问题,而不是盲目崇拜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不会有错。”扶苏笑着赞许了地看了一眼某位不知名的捧哏,然后为所有人解释道:“其实这正是趋利避害的自然选择。” 扶苏看向了廷尉冯去疾,他需要一个更为重量级的捧哏,“请问冯卿,根据你的经验,致人重伤的案子容易侦破,还是杀人案易破?” 廷尉为九卿之一,故而扶苏以冯卿称之。 冯廷尉很配合,作为“司法部部长”,他对这个数据表现出的有趣趋势同样很感兴趣,“自然是伤人案。” “为何?” “因为伤人案的受害者往往能提供指向凶手的最直接的证词,而杀人案中的受害人没法在证词上提供更多帮助。” “谢过廷尉。”扶苏微微点头致谢,看着还有些疑惑的众人,继续解释道:“那么,杀人与致人重伤,如果判刑一致,凶手会选择如何?” 【零零看书00kxs】“我明白了。”最先提出质疑的廷尉署官员惊呼出声,“如此,凶手便宁可杀人而非伤人了,因为杀人案更难侦破。” “回答正确。”扶苏赞许地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接着回头看向内史公孙丑,“再想请问内史,就案件总数而言,统计数据又能告诉我们什么?” “同样以五十年为节点,前五十年案件总数呈下滑趋势,然而后五十年稍有增多,但远不如重案增加得那么快。” 虽然如今的统计数据还处在十分粗糙的阶段,但已经足够证明扶苏接下来的论点了,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么,我们从中可以得出一个很清楚的结论……”扶苏故意停顿,等了等却没有捧哏主动跳出,心中略有遗憾,只能自己来公布答案。 “那就是,重刑轻罪的用刑理念,非但没有有效地遏制犯罪,做到以刑止刑,反而以刑致刑,造成了重罪比例大为上扬。” “这又是为什么呢?”喃喃低语又从边传出,扶苏转头看去,却是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看到公子垂询的目光,斟酌言辞道:“方才公子所谓‘趋利避害’之说的确振聋发聩,解释了重罪增多的原因。 “然而老夫愚鲁,还想请问公子,为何罪案总数并不见少呢?即便重刑制止不了轻罪向重罪的变化,那为何连制止轻罪的作用都没有?面对更为严酷的刑罚,不是更该畏惧吗?” 扶苏点点头,等到堂上多数人都理解了老者的问题,才双手背后,继续指点江山。 “老先生方才所言,是基于一个假设。那就是假定所有犯案之人,都如你我一般理智,将犯罪的得与失都仔细衡量之后,做出的抉择,仿佛所有罪案都是经过缜密谋划的。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黔首多愚,很少有人会理智思考得失。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真的能够理智思考,就不会有犯罪的念头了。 “大多犯人被判刑之后都会觉得后悔,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犯罪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当然不是,只是他们中的一部分自信不会被抓,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冲动犯罪而已。而这两部分,都是没有理智因素的。 “也就是说,犯罪之人无论刑罚如何都会去犯罪,这与刑罚的严酷程度无关。” 扶苏所说的理论自然是有缺陷的,因为它不能解释为何在新法颁布之后的前五十年里犯罪率有一个较为明显的下滑。 但是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理论如何完美,只需要解释最为重要的两个问题,为自己的轻刑奠定理论基础而已。 听完了扶苏的一番违反直觉的理论,众人无不低头思索,这样通过数据来解释问题的方式,他们都闻所未闻,自然有些难以适应。 当今东西方的理论研究方式,还停留在早期的半唯心主义阶段。 但这并不妨碍大昭精英们迅速理解扶苏理论中无懈可击的逻辑,尤其是在他有无可辩驳的数据支持之时。 扶苏面带笑容,看着一位位重臣名将露出恍然神色,知道大局已定,这才有闲暇瞄了眼胡亥与熊启。 熊启的脸上倒依然不动声色,果然沉得住气。而胡亥则嘴唇发紫,似乎一副脑供血不足的样子。 这也不怪胡亥,虽然他天资不笨,又跟随赵高学了好几年的刑名学,然而在韩非高徒面前,无论是理论还是经验,他都远远被扶苏抛在了后面,灰尘都吃不上。 2:0,第二回合,扶苏依然获胜。 “若依公子所言,岂非不需要法度了?”正当诸位都还跟着扶苏的逻辑苦苦思索之时,熊启已经看出了扶苏方才提出理论的“破绽”。 经昌平君提醒,胡亥也渐渐反应了过来。 对啊,如果说无论刑罚严苛与否都无法阻止犯罪的发生,那还需要法律做什么呢? 看来两个回合的落败并没有给熊启带来致命打击。 无妨,接下来还有第三回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四章 论法的精神 如果有人在计分的话,这第三回合就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回合。 因此这一次,扶苏决定不需要中间的捧哏传话,而是直接与反对派的支柱——昌平君本人正面对话。 “请问昌平君,在你看来,法律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除了知道这很大可能会是另一次陷阱外,熊启无法完全明晰扶苏意在何处,但包括始皇在内的众人都在看着他,着他不得不答。 所幸为了能够阻止新法推行,熊启详细地读过商君的著作,对于这个问题,他能够做出一定的见解,“一法度,削强民,使民利出一孔。” 为一个楚国人,尤其是楚国最了下去,“可惜的是,昌平君只看到了商君所持法度的其中一个作用而已。” “愿闻公子教诲。” “不敢,只是多年所学略有领悟,拿出来供大家一哂而已。”不得不说,扶苏故作谦虚之时的确有些欠抽的样子。 “昌平君看到的,是法律在调解国、人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这属于法律的社会作用。社会一词,是韩师为了方便起见,自行发明的。社为团,会为地。社会的意义是指在一定区域内人的关系。” 当然不是,社会这词是明治维新时期的本学者发明的,扶苏不过只是托老师之名而已,然而如今没人能够去找韩非子问了,不是吗? “除了调解社会的作用外,法律还有规范的作用。所谓规范,又可分为教育、指引、评价、预期、强制。” 人人屏息凝神,在听扶苏的法理学课程,这让他有一种回到了大学讲台的错觉,“通过对法条的学习,黔首们可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教育与指引作用。 “国家通过严格执行法律,使守法之人得赏、违法之辈受罚,这就是强制、预期以及评价。 “因此,法律的作用并不仅仅是惩戒犯错之人,而是通过适当的惩戒,让更多人看到守法的好处、违法的害处,通过他们趋利避害的本能,来减少犯罪的发生。 “而这一功能被重刑轻罪破坏了。当黔首做出的行为不能得到应有的惩戒,就会导致预期和评价作用的丧失,由此便失去了充足的教育意义。 “更重要的是,此前昭法的普及,都旨在告诫少数人,而忽略了对大多数人的教育。而这,才是犯罪率无法显著下降的原因。 “因此法律非但对减少犯罪有用,而且有大用。只是被用错的方式而已。” 额,掌声呢? 看来是没有了。 扶苏略有遗憾,看了看落针可闻的大,再扫了眼哑口无言的熊启与胡亥,决定结束这最后一回合的较量。 “昌平君以为如何?” 熊启当然没有回答,代替他的,是被扶苏一番法理学课程所折服的满朝文武,“公子大才。” 3:0 扶苏很确定,这场辩论已经被证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 但在彻底打倒对手之前,扶苏并不打算到此为止。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昌平君以商君之言拒我,不知可曾有读过这一段?” 语出《商君书·更法第一》,正是商鞅劝说孝公时与甘龙、杜挚二人辩论时说的话,旨在说明变法的必要。 百余年后,同样成为扶苏用来推行新法时所用的理论武器。 实际上,无论是法家先贤,以商鞅、申不害、慎到为代表的法术势三派,还是其后的集大成者韩非,都有一个最基本的认知。 那就是没有任何一法律制度是能够通行万古而不变的。 与儒家的法先贤不同,法家的思想永远是在法后的,这也是为何大昭君臣都极为厌恶以古非今。 正如扶苏所言,因为有成文法典可依,昭人能够对未来做出预期,他们知道自己付出劳动可以获得收获,知道只要不违法,就不会被无缘无故地被上位者剥夺劳动成果。 这给了自古以来,各国人都从未有过的积极心态。 国人完全有理由相信,现在比过去更好,而未来也有可能会比现在更好,因此回顾隐藏在神话传说迷雾中的那些上古田园是毫无意义的。 昌平君明白,堂上的众位公卿也明白,扶苏这是在用熊启一直引以为武器的商君法度来反过来攻击他自己。 然而就如他没法说先惠文王错了一样,他同样没法说商君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五章 李斯的夸奖 “公子可曾想过著书立作?” 下朝之后,相邦李斯与章台宫前的一番话,令扶苏楞在了当场。 见扶苏不答,李斯以为扶苏不愿意将时间精力放在学术而非政局上,摇头苦笑道:“是老夫唐突了,公子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扶苏明白了李斯的意思,忙解释道:“相邦误会了。”然后挥袖向前一摆,示意李斯便走边说,“扶苏方才之所以怔愣,只是因为自觉直到如今都只是在拾人牙慧,而且年龄见识都过于浅薄,似乎并无能够著书立作的能力。” 李斯仔细地看了看扶苏的神色,发现对方并非如方才上故意对熊启那般装作谦逊,可这份真心实意更令李斯感慨万千。 “公子说笑了,单只公子方才上那番法理剖析,便足以成一家之言了。” 这是极为崇高的赞美,尤其是出自李斯之口。 所谓成一家之言,并不是指的一个人说的话,而是意味着李斯认为扶苏方才所说,证明了他有着自成体系的学术见解,已经足以开创一门学派了。 印象中最著名的,被赞为成一家之言的那位,是写出无韵离的太史公。 这样的夸赞是不是过了点? 虽然扶苏剽窃那位,理所应当得值得任何赞誉,然而李斯这样略显夸张的赞扬,依然让扶苏有些难以相信。 “这……这都是韩师的教导,扶苏不过只是将其整理出来而已,算不得什么。” 没别的办法,只能将所有功劳都往韩师上推了,反正他也不会来跟自己争论的不是? 应该不会吧? 扶苏的胡思乱想还未结束,李斯便笑道:“公子难道忘了我与韩非是师兄弟吗?” 忘是没忘…… 脑子转过个弯,扶苏才明白过来李斯的意思,心道不妙。 果然,李斯一副有成竹的姿态,“韩非受商君影响太深,同样是重刑轻罪的坚定支持者,不可能突然提出减刑主张,并为其建设理论基础。” 顿了顿,李斯继续抛出自己的论据,“更何况,韩非从来不曾接触过内史署的数据,又怎么会得出由数据得来的理论呢? “甚至在公子以前,老夫并不认为曾有人对相关数据感兴趣过。对此,公子又有何说法呢?” 说法?我哪儿来的什么说法。 扶苏心知李斯看穿了自己只是用韩师作为托词的想法,看来甘茂并不是大昭朝堂上唯一的老狐狸。 这位能够令甘相也主动让贤的大昭相邦,在洞察世事人心方面,似乎并不比他的前任稍差。 幸亏李斯也只是略有好奇而已,将扶苏的“谦逊”看作了自我保护的手段,并未追问下去。 毕竟以为弱冠之年的晚生后辈,在学术水平上就达到了能够著书立作的高度,到底有些匪夷所思。 因此扶苏借其师之名为自己的理论背书也是其可原的。 自认为看穿了扶苏心机的李斯露出一个心照不宣地笑容便揭过了此事,又转移了话题,问起扶苏此次赴齐之旅可有趣闻。 于是扶苏便说起了齐王与后胜之间的龌龊,以及荀子新收的,大概是关门弟子的那位卢炯。 比起后者,李斯显然对齐王之事更感兴趣,连连追问了田建的动作语态,似乎与扶苏一样觉得有机可趁。 至于魏王与魏无忌可能的密谋,扶苏并未打算告知李斯。 一方面魏无忌方面所有的谋划,都只是扶苏与张苍凭借魏无忌过往的动作以及转封之事所作的推测,并无实质证据。此时贸然说出,并不能取信于人,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另一方面,李斯虽然近来与自己十分友善,似乎有因为李清的关系而靠向自己的倾向,但这等朝堂老狐的些许善意究竟有几分是真,谁也说不准。 在敌友未明的况下,扶苏并未打算与李斯分享更多,尤其是在昌平君与胡亥已经明显对自己举起发对旗帜的况下。 与上次一样,在李斯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两人说了很多私事,包括准备为扶苏还未出世的孩儿起名。 算算子,赵灵儿临盆的时已经近了,这让扶苏的不真实感更为强烈。 “还未知小儿男女,如今就起名,是否过早了?” 李斯别扭地看了这位长公子一眼,心中诧异非常。 这位公子对于执政、治学,乃至于掌军等常人不可及之事每多信手拈来之举,只是有时候他对于常识的匮乏偶尔也会让人啼笑皆非。 见扶苏确有不知,李斯只能为其做起了解释,“公子只需要想女儿家的名字即可。” 听到李斯如此说,扶苏略有疑惑,难道这位相邦竟然还是一位妇科圣手,隔着肚子就能猜出宝宝的男女? 莫非是因为赵灵儿喜吃酸果的传闻被他听到了? 不应该啊,酸儿辣女的说法此时应还未出现才是。 见公子果然还是一副疑惑,甚至还多有探究的眼神,李斯笑道:“若是男婴,便会自然受了王上册封的封君之位,当然也会有王上赐名,公子不必心。” 等到扶苏略有不好意思的恍然大悟,李斯又添了一句,“况且初为人父的,哪个不是早早就想好了左右两个名字,哪有如公子这般要等到孩儿落地之后才想的。” 扶苏挠挠脑袋,尴尬笑了。 想来是那份古怪的不真实感作祟,令自己迟迟没有做出一般父亲都会做的事。 受了李斯的提醒,扶苏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幸而如今还不算太晚,到底可以补救。 扶苏笑着谢过李相邦,眼角却看到了一位远远跟着,却不敢靠近交谈中的两人的熟人。 顺着扶苏的目光,李斯也看到了那位浑紧绷的紧张小宫女,猜到了应是华阳夫人有话要说给扶苏,于是停下脚步与扶苏告辞。 扶苏恭敬送李斯走远,才直起走到清荷边,“你怎么又偷溜过来了?” 清荷听到公子如此说,原本因为扶苏走来而放松的精神立刻又绷了个紧,正在行礼的双手举到空中,来回晃动不停,“不不不,这次是夫人吩咐的!” 扶苏嘴角含笑,让小姑娘不要紧张,“母亲有何吩咐?” 被公子的笑意一暖,清荷将方才的紧张抛到了脑后,浅笑嫣然,“夫人令婢来说与公子,灵儿与无月两位公子夫人都被接到了宫中,公子可往见之。” 看来母亲比自己更为紧张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扶苏笑了笑,老婆孩子什么时候都能见,他现在还要去宫外见一个应该已经问询等在宫门的人。 “你先回去告诉母亲,就说扶苏稍晚些再入宫请安。” 清荷点点脑袋,没等扶苏再说什么,就一溜烟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六章 亡羊补牢 车窗在轻微的吱呀声中打开。 咸阳街市喧嚣的声音瞬间便从开口中灌了进来。 正在低头看书的扶苏微微抬首,樗里偲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发呆。 扶苏摇头笑道:“还在想被熊启摆了一道的事?” 樗里偲皱眉中将视线转了回来,“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会通过朝会来反击,若非是李子茂当机立断,我等俱败矣。” 被樗里偲点名,李清并无倨傲神色,“只是因为家父身为相邦,故而对此多想了些而已。” 并无夸耀家世,也无故作谦逊,李清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同时或许也有安慰樗里偲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李清习惯了其父在朝会上的翻云覆雨,才会在朝会之前猜想到熊启会利用扶苏外出,樗里偲无法上朝的宝贵机会发起反议。 之后,收到李清警告的扶苏放弃了随着大队人马一同返京的打算,只带着蒙毅与高进两人从小道飞马赶回,赶在熊启计谋得逞之前及时出现。 正如李清所言,除了他之外,包括扶苏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太可能想得到熊启的打算,但樗里偲并未因此就有所释怀。 早已习惯了算无遗策的樗里偲虽然在理智上知道李清说的没错,但在情感上却很难接受自己也会有遗漏的事实。 同时,这也暴露了扶苏“太子党”的一个很大的缺陷——他们缺乏在朝堂上足够分量的势力。 诚然,扶苏身边汇聚了大量的少年英杰,假以时日,以他们的能力必然能够登上高位。 然而这需要时间。 除了扶苏自己以外,这些少年人需要漫长的成长时间,才能够左右朝堂格局。 国尉、上将军、包括相邦在内的高官们对扶苏都十分亲善,如果扶苏有所求,他们想必都会很乐意帮忙。 但他们不会将扶苏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就像樗里偲这样。 樗里偲会因为扶苏的需要而放弃更高的官位,但即便是与扶苏关系最近的王翦也做不到如此。 扶苏可以利用他们来为自己造势,但在最关键的时刻,扶苏很清楚,他们不会如同蒙骜支持始皇那般,赔上自家三代荣辱性命。 这样的问题,樗里偲与李清两人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培植己方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是势在必行,然而拉拢的人选却是个难题。 三公九卿这样的人物太过显赫,拉拢他们不但太过引人注目,而且太过困难。 已经坐到那样位置的人物,很少会愿意早早加入到夺嫡之争中,那样太危险而且利益不够诱人。 危险倒未必会来于同扶苏争位的其他公子,无论是承国君的君号,还是扶苏自身的资质出身,都已经让他遥遥领先与其余公子。 很少有人会担心扶苏会在争位的过程中失败,因而不存在跟在扶苏之后会被其他公子清算的危险。 危险是来自始皇帝。 这位牢牢把控着昭国每一寸土地的千古帝王,有着近乎强迫症的权力欲。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健康。 这就意味着扶苏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会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扶苏成长得越快,这份尴尬就越严重,直到演变为冲突。 在一个狮群中只能有一头成年的雄狮,如果幼狮成长到足以挑战雄狮的程度,他们之间势必会发生争斗。 若是扶苏这头幼狮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都弱一些,些许冲突或许都会处于可控状态。 然而令人振奋且担忧的是,扶苏太优秀了,而且他还在不断变得更为优秀。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建议将扶苏远封蜀地或者魏地,就是因为朝中已经有人看出了某些苗头。 然而这些建议自然都被始皇否了,始皇要做的是统一,而不是分土。 即便跟随扶苏最终在冲突中获胜,高官们能够得到的利益也十分有限。 扶苏已经成人,这就意味着只要他继位就会获得执政权,摄政之权就不用想了。无法摄政,扶苏能够给他们的,无非只有名誉上的赞赏罢了。 已经坐到三公九卿的他们,哪里会看得上这些。 至于控制朝堂和扶苏更是无从谈起。 始皇与扶苏这对父子即便性格思想都大相径庭,但他们都不是会是受人摆布的。 危险太大,利益太少,傻瓜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这些顶级高官最多只能引为有限的朋友,连盟友都不能是。 三公九卿不能碰,小鱼小虾又毫无作用,扶苏等人自然而然地就将目光投向了中高级官员身上。 李清对朝中事务门清儿,当先提道:“廷尉中丞杵如何?公子一向与廷尉署交好,又因新法之事多有往来,如今多亲密一些也不会引起更多怀疑。” “不行,”扶苏还未出声回答,樗里偲就先否了,“杵权威深重,又是老廷尉留下的老人,与新任廷尉关系不佳,若将其拉到我方阵营,恐怕会引起冯廷尉的不满。” 扶苏点头称是,“而且杵的年纪太大了。” 年纪太大,就意味着他能够为扶苏效力的时间不会太久。 在当前始皇身体强健的情况下,扶苏需要的是能够在未来十年乃至于二十年中都能够成为己方助力的盟友,因此这个人的年龄至多不能超过五十岁。 此外,太仆、典客、宗正、奉常等官署的官员也不在三人的考量之中,因为这些官署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 也就是我们说的清水衙门。 没有对军政的话语权,对于扶苏的帮助就太过有限了。 卫尉与少府两个官署,扶苏同样不能染指,除非他想被始皇约谈。 卫尉负责王宫诸门屯兵,少府负责王上的私产与日常起居。 但凡脑子清楚的人,都知道一国储君要是把手伸到这两个地方,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既要有实权,位阶也不能太低,年纪还有一定限制,京中官员不少,然而可供选择的人选并不太多。 在车架抵达长公子府之前,三人便基本确定了两个人选,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分别接触两人,并获取他们的支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八章 王美人 当晚的值夜结束,中书郎们纷纷打着哈欠跟从太监们的指引,从章台宫门鱼贯而出。 一夜辛劳之后,王离一般都会选择赶紧回家倒头就睡,或者像景芾招呼的那样,约上三五同僚一同去过个早,或者喝上两杯再回。 然而今他没有那个闲暇。 想起公子的吩咐,王离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急迫,勉强没有让自己飞奔起来。 蒙毅虽然丢了中书郎之位,然而能跟着公子走南闯北,于广阔天地中见识那般大好风光,他却只能复一窝在大的咸阳城中,早已憋屈得不行。 更让王离不安的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公子都会忘了自己这个人了。 早知如此,当应该与蒙毅一起在王上面前请命的。 然而如今时机已逝,多想无益。王离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外袍,他得先把公子吩咐的事做好再说。 从大部队中脱离,王离看似随意地对着引路太监说道:“先不急出宫,带我去姑姑那边请个安。” 宫中规矩,外臣在宫中行走,必须有太监陪伴接引,因而即便王离对宫中再多熟悉,也必须要跟在太监后才行。 王离的姑姑,正是嫁与始皇帝,被封在兴乐宫的王美人。 昭国自王后以下,将嫔妃地位分为七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王美人嫁入宫中之时,正是其父奉命领上将军印伐楚之时,因女凭父贵,甫一进宫就被封为八子,与大国王女地位等同。 在多年侍奉有功被提为良人后,又因为王上产下一女,因功被破格封赏为美人。 之所以说是破格,是因为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一般只有生下王子才会收到位阶的封赏,产女的妃嫔往往只会被赏赐下金银财帛而已。 能够获得这样的破格,自然是因为上将军地位益重要,也因为华阳夫人的大力支持。 无子、在大昭有强势外戚,简直是最好的宫中盟友。 而没有后嗣的王美人,也十分愿意同华阳夫人结为盟友,因为扶苏的仁善恭谨,让她相信在上将军与王上百年之后,她能够凭借这份善缘继续保障王家荣宠不衰。 战国时代,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外臣要见自家的亲眷,尤其是王离这样的显赫子弟与姑姑相会,并非是一件难事。 往里,王离也曾多次有过拜访王美人的举动,故而引路太监并未诧异,只躬称是,然后带着王离又拐了个弯,往兴乐宫而去。 王离有个姑姑在兴乐宫,这件事对于中书郎这等勋贵子弟而言并非什么秘密,因而无人会对此过多留意,除了早已受过昌平君嘱托的景芾。 景芾出楚国三大权贵之一的景氏一族,与孝公时的宠臣、因三次举荐商鞅而名留青史的景监系出同门。 在昭国得势的景氏这一支与楚国的主家联系紧密,多年来一直是沟通两国邦交友好的重要纽带。 得益于此,景氏也是楚国三族中对昭国最为友好的大族,这样的友好对于昭国以及景氏来说都十分有利。 不久之前,族长景阳就曾在李信千里救楚之时提供过重要的帮助。 将王离动向收入眼底之后,景芾暂时未动声色,只在随大流出宫之后,赶忙命人将此事报予了熊启知晓。 得知王离的动静,昌平君一时也没有办法仔细探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赵高那边的确实报传来之前,熊启所能做的就只有凭借现有的报进行模糊的猜测。 因为华阳夫人的关系,莫说熊启要在宫中收买眼线孰为困难,就连根基深厚的赵高,命人打探消息之时也要十分小心。 若是打探之人被夫人抓了住,便是中书令自己也要掉一层皮,王上不会为了他而对华阳夫人说上一句重话。 更何况赵高与熊启的关系并算不上亲密。相反,因为两人都在争夺对胡亥的主导权与影响力,在实质上还有着越发明晰的竞争关系。 原本只能依赖赵高而对其百依百顺的公子胡亥,如今已经有了些许脱离掌控的迹象,这自然不会令赵高满意。 而对于赵高这等家奴也妄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可笑心思,熊启同样没有好脸色给。 目前能让两人处于同盟状态而未开始互相攻讦的原因,就只是因为扶苏一方的压力太过严重。 但这不意味着两人就能够通力合作。 因而与其相信赵高之后难辨真假的报,熊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断。 用赏钱打发走报信的景芾家人,昌平君长而起,在院中来回踱步。 王离在这个当口去拜访王美人究竟有何意图? 作为与扶苏关系最为密切的发小之一,虽然王离并未参与过扶苏至今以来的几次重要**,然而熊启并不相信扶苏会忘了他。 实际上,熊启一直在提防着扶苏这一手,这也是他拉拢景芾的原因。 清晨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令熊启精神为之一清,思路愈发清晰。 要想推断出王离,或者说处在其后的扶苏的意图,就要先知道王美人其人如何。 王美人是上将军的嫡女,与平西将军王贲乃一母同胞,嫁入宫中后深受昭王喜,然而可惜十数年来只孕有一女,并无子嗣所出。 因而在华阳夫人的刻意拉拢之下,又有两家的紧密关系,王美人一向将扶苏作为后的依赖,视为己出。 但若说扶苏此时需要在宫中获取支持,也说不通。 有华阳夫人在后宫只手遮天,扶苏并不需要王美人提供额外帮助。 那么除了在宫中的势力,王美人还有什么用呢? 王美人能做的,华阳夫人只会做得更好,她起的作用更多是两家关系紧密的纽带,而要利用王家权势的话,通过王离便足够了,不需要多绕一个大圈子。 思想被局限住了,熊启中稍有烦闷,移步出了庭院。 “阿父,阿父抱抱!” 孩童甜腻的声音咯咯笑着传来,熊启转过面露慈,弯腰将女儿抱在了怀中。 熊启已有数子,但唯有这么一个女儿随自己来昭,虽然有留质于国的意思,但也足见对此女的喜。 亲昵地蹭着乖女的小脸蛋,在女儿的笑声中,熊启突然领悟了过来。 王美人也同样有一个女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七九章 总是如此 竹林新雨之后,笋处处破土而出,正是采摘来以饱口腹之的好时候。 咸阳北坂之上,谏议大夫白泽正趁着清晨时分的些许时辰挖掘竹笋。 若非后童子太过吵嚷,白泽本应能够更好地享受这份农趣。 “莫要嚷了,莫要嚷了!”白泽终于受不了了,“肯定有你吃的!” 童子看着竹篓内单影孤的几根笋,心中不信这位先生的敷衍言语,继续毫不留地催促。 “先生惯会说些漂亮话来哄人,这点笋哪里够吃的!” 白泽被这个没大没小的学生气得够呛,“不过只是尝个鲜,哪有人吃到饱的?” 童子心中只念着吃食,丝毫听不进去,只吵嚷不停,“先生快些着,莫要耽误了时辰。” 就不该带这么个顽童来。 白泽后悔不迭,然而看着渐渐放亮的天光,心知也的确快到了府署点卯的时辰。 本想趁着办公之前来为妻子挖点笋尝尝鲜,顺便享受一下野趣,却被这个惹人厌烦的学生全给破坏了。 又挖出了一块笋,白泽扶腰站直,将手中竹笋仍到了竹篓中。 白泽招手示意一脸意犹未尽的童子走近,伸手摘下其背后的竹篓看了看,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竹笋胡乱摆放着,勉强够熬三人份的汤了,也算有些收获。 心知不能再耽误,白泽将短锄放入篓中,又把竹篓背在了自己背上,招呼童子回城。 原路出了竹林,没费多少功夫,两人就找到了随手拴在路边的坐骑。 白泽为谏议大夫,有资格领用一匹官府配发的坐骑,并且坐骑的档次并不低。 之所以不担心被人偷盗,是因为马的价值甚至比牛还要高。 在660钱以上的偷盗就会判黥劓城旦的大昭,盗马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而像白泽所乘,部印有官方标记的官马,就更没人敢于偷盗了。 偷来也没地方销赃的。 固定好竹篓之后,白泽先将童子抱上了去,这才手提缰绳翻上马,轻踢马腹快步而走。 路上,童子的嘴巴仍然碎碎念个不停,不过这次所说却与竹篓中的美味并无牵扯了。“先生也支持公子新法吗?” 扶苏改良昭法的消息已经经由官方渠道传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并将其冠以“公子新法”的称谓,童子此时提起此事也并无突兀。 事实上,民众的积极议论,也是大昭官方所鼓励的。 朝廷很希望通过收集民众对政策正常的议论,来判断民心的意向,只要没有诽谤与谣传,官府是不会阻止的。 堵不如疏的道理,并非只到了唐代才为统治阶层所了解。 先生久久不答,童子十分恼怒,又锲而不舍地再问,“先生不支持吗?” 白泽拗不过,只好叹气道:“新法也好,旧法也罢,与你一小小童子有何干呢?” 童子气急,狠狠咬了先生手臂一口,在白泽的呼痛声中抹了把嘴,义正言辞道:“公子有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说与我无关呢?” 白泽甩了甩还挂着口水的右臂,“就算是与你有关好了,可你咬我作甚?” “先生为谏议大夫,是该有个态度才对。”童子仍心中不忿,“小惩大诫,给先生长个记罢了。” 白泽右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看着弟子脸上酷肖自己幼时的倔强神色,终究却是没舍得打下去,心中哭笑不得。 古往今来,哪有给先生惩戒的弟子? “扶苏公子仁厚,所推新法旨在轻刑,自然是好事,先生当然赞同。” 此言一出,方才还一脸愤慨的童子立刻就换上了讨好的笑容,“先生,疼吗?” 废话,我咬你一口你疼吗? “不疼。”白泽扯着嘴做出一个笑容,放下方才挽起的右袖将牙印重新盖住,“只是如今提出,王上未必会同意。” “为何?是新法不好吗?” “新法自然是好的,而且放在长远来看,不失为治国的一剂良方。”白泽抚摸着童子的脑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为其继续解惑,“只是此时却不会被王上所喜。 “单就城旦舂缩短刑期,刑期已满之人可获释放一条来说。如果推行开来,仅此一条,就会令隐官署至少短出来五万劳力的缺额。若再算上其他几条,这个缺额必会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长期来看,仍未释放的刑徒,以及未来也会补充进来的刑徒会为了可能的减刑更为积极地劳作,或许几年之后就有望追赶甚至超越如今的劳力。 “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时间不会太短。如今,王上即将在这一片北坂之上兴建宫,”童子顺着白泽的手指看向方才经过的竹林,听着先生的解释缓缓点头,“不仅如此,刑徒的劳力要维持征战所用,怎么可能会许其出现多年的空缺呢?” 童子虽然是扶苏的死忠支持者,但也无法反驳先生的判断。 咱大昭的王上,可从来不是以耐心而闻名海内的。 更何况当上奏对,王上可是未发一言的。照理说,公子在辩论上大获全胜,若王上有意新法,正该趁机推行才是。 此外,一向“忠君”的相邦大人,可也同样对此未置一词的。 这不能不让童子为之愁眉苦脸。 童子十分忧愁,为偶像可能的失败抓耳挠腮,“那公子为何还要选在此时推行新法?糟了,我早就说先生应当放下所谓名士架子的,这下可好,没人给公子出主意,以至……” 童子还未说完,就感到脑袋一沉,却是被自家先生的大手压住了。 白泽用手压着弟子,笑言道:“公子边智谋之士何其多,哪用得着我多事?再者公子本也是智计百出之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关节,你真是杞人忧天。” 童子一听公子早有准备,立刻转忧为喜,“那公子必是有所谋划的,想来不至有败。” “我观公子近些年行事,往往谋定而后动,若非有极大胜机,很少会主动出击。” 偶像被夸,童子如嚼蜜糖,甜得笑开了花,“先生眼光还是有的。” 白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只是公子不会败而已,未必新法不会。” 童子先是不解其意,想透之后气得横眉倒数,“先生总将人心想得太坏,公子岂是那等搏虚名之人?” 临近咸阳,路上行人渐渐密集,白泽不愿多言,只笑笑改了话题,“笋当如何分?” 童子心不定,方才那点不快立刻就放下了,全副心都被篓中的笋引了走。 白泽看着面色变化如六月天的童子,笑容越发清淡。 非是先生总将人心看坏。 而是人心总是如此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零章 吃火锅,说始皇 寒料峭时分,再没有比火锅更暖心暖胃的了。 仿着脑中铜火锅的式样,命匠人捏一个形制大体相同的锅子并非一件难事,木炭也是现成的,唯一没法子弄到手的只有此时还在美洲大陆的辣椒了。 隔着个太平洋,扶苏再能也没办法搞来。 虽然少了最灵魂的配料,只有麻椒替代,但质的鲜美完全弥补了这点遗憾。 就连再三说没有胃口的赵灵儿都没忍住吃了许多,一向贪嘴的魏无月自然更将小肚子塞得鼓鼓,却还嚷嚷着再来头羊。 此时崇尚分餐,挤在一堆从同一个大锅中捞食吃的做法并不符合常人,尤其是贵族们的饮食习惯,故而华阳夫人并未参与聚餐,只有夫妻三人围着铜锅吃得火,将大半个华阳宫都浸透在了火锅的香气中。 帮魏无月和赵灵儿分别擦了擦汗,扶苏又用一爵酒将嘴中香味浓郁的卷送了下去。 扶苏一贯对吃食不甚在意,如今看家人吃得畅快,欣喜之余不由动了些心思。 如果只在自家鼓捣的话,搞出个铁锅炒菜什么的为家人改善改善伙食,只要不泄露出去,似乎关系并不大。 但此时并无植物油,用动物油脂炒菜的话又总觉得不正宗,而且如今的调料也不适宜用来做炒菜。 随意想了片刻,扶苏就将其抛在了脑后。 等有闲暇了再说吧。 魏无月终究没能再吃下一头羊,吃到了嗓子眼的她此时只能喘息着横躺塌上,摸着自己的肚肚,又指了指赵灵儿的小腹,咯咯笑个不停。 扶苏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被逗得前仰后合,装模作样地将耳朵贴近了她的肚皮,边做倾听状边连连点头。 魏无月打了个饱嗝,看到扶苏这幅作态,疑惑问道:“扶苏哥哥在听什么?” “别说话,我在听羊宝宝叫。”扶苏面色严肃,一本正经道。 知道扶苏是在笑她吃了一整头羊羔,魏无月哪里肯依,哇哇叫着就要扶苏好看。 好一阵赔礼许愿,这才将这位小祖宗安抚下来,扶苏搂着又胡闹得满头大汗的魏无月倒在塌上,抚着她的青丝,笑着对赵灵儿道:“有给孩子想名儿吗?” 赵灵儿正命人将扶苏的火锅拿下去,闻言答道:“闲来无事时有取过几个,正要问良人的意思。” 扶苏稍稍坐正了子,一手斜靠着,“说来听听。” “正是新竹生长时,故灵儿以为可以取‘筱’字,”见扶苏点头,赵灵儿笑着继续道:“良子美玉,可以加一字为琰,良人以为呢?” “绿筱媚青涟,荷浮琬琰。”扶苏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段似曾相识的诗句,于是便脱口而出。 魏无月眼中冒着小星星,以为这是扶苏方才自己做的诗。 扶苏想了想,谢灵运此时还远未出世,窃了便窃了,“赵筱琰,便如此定了。” 又稍稍聊了些,华阳夫人派了侍女来请,扶苏便知道休闲时光到此为止了。 将吃饱之后略有困顿的魏无月轻放在塌上,扶苏又与赵灵儿说了些话,跟在侍女后走了。 华阳夫人正在插花,见扶苏进来只轻笑着点了点边的位子让他坐下。“赵高果然如你所想,开始频繁打探王美人宫里的消息。” 夫人手上不停,只与扶苏叙着家常,“是不是杀几个人,装得像一点?” 扶苏故作沉思,然后拒绝道:“不必打草惊蛇。” 直到如今,扶苏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种随意处置人命的现象。 是的,他可以在战场上瞬间决定敌我双方数万军兵的生死,也可以在面临危险时毫无犹豫地将手中利剑刺向一位少年。 但这般从潜意识中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思想,依然让扶苏有些不适。 华阳夫人听得扶苏的回答,并未有何惊讶,又将话题引到了云琭的上,“你不问问我为何要将灵儿接进宫,还要囚云琭吗?” “云琭与太后勾结……”扶苏回答到一半,就知道实恐怕与此相去甚远,皱眉问道,“这么说,还有内?” “是如此不错,但此事还牵扯到了灵儿的母亲上。” 果然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 为何云琭那般胆小怕事之人竟敢勾结太后,恐怕是那位娴妃要以此在新任赵王面前重夺地位。 同样也解释了母亲要瞒着始皇的原因。 因为一旦牵涉到云裳,灵儿势必也会受到波及,毕竟只有云琭一人还可以勉强说是他自行其是,但若连云裳都牵涉其中,灵儿就很难与其撇清关系了。 “将那枝迎递来。”华阳夫人吩咐了一声,指着案上远端的黄色花朵。 扶苏从失神中醒来,低声应了一声,顺着母亲的指点拿起迎花枝,将其双手递了过去。 夫人稍稍裁剪了一下花枝,调整了一下位置后将其点缀进了花瓶,左右端详了片刻,“如何?” 扶苏哪里懂插花之艺,只能简单附和道:“好看。” 浅笑摇头,夫人显然对扶苏的敷衍附和并不满意,“你与母亲交个底,新法的推行,你究竟是否会走到底?” 恐怕除了樗里偲之外,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扶苏对此并无诧异。 迎着母亲探寻的目光,扶苏并未有欺瞒的打算,“母亲放心,扶苏并非半途而废之人。” “这才是母亲不放心的地方,王上的心思,你该是知道的。” “扶苏知道,但此时确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若要等到积重难返便太晚了。” 此时阿房宫还未开建,蒙恬的长城也还没有开始,灭国大战也难得地进入了短暂的对峙期,而扶苏此时个人的威望也已达到了危险线之下的顶峰,正是推行新法的好时候。 若等到灭国大战重启,整个大昭便再也没有喘息时间,只能被始皇帝鞭策着越跑越快。 而到统一之后,如今还能听得进劝的始皇,还能不能听进“凡人”们的言语,就不好说了。 扶苏温暖却坚毅的眼神是华阳夫人再熟悉不过的,知道这个一向心志坚定的儿子已经做好了打算,夫人放弃了让扶苏改弦更张的想法,“那你要如何劝说王上?” “有一人,可顶十万劳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一章 谏议大夫 苏梦泽看着眼前构成未知机械的简单线条,皱眉不已。 “非是不信公子,”小心琢磨着措辞,墨家下一任巨子指着扶苏画的几幅图纸疑惑道,“只是墨子六十余篇,臣不敢说精研却也是通读过的,不知此物何名?” 六十余篇?不是足足有七十一篇么?扶苏虽有疑惑却并未多想,只当后世记载有误,没想过是苏梦泽在此后添上了几篇。 扶苏一副痛惜对方学艺不精的样子,若无其事道:“起重机。” 见苏梦泽仍一副懵懂样子,扶苏撇撇嘴,又接着为其引导,“滑车你总晓得吧?” 苏梦泽被扶苏看得羞红了脸,赶忙点头,“晓得的,晓得的。” 哪里只是晓得,苏梦泽曾经大力改良过用于攻城的器具——巢车,就是一种军事方面的滑车,可见其在这方面的造诣颇深。 只是如今被扶苏的鄙视先入为主,让他对自己的所学失了信心,只能小心求教。 “嗯,那还不错。”看着苏梦泽越发红润的脸颊,扶苏决定不逗弄对方了,“此物其实与滑车并无多少区别,都是以滑轮来减轻人力,搬运重物所用,所不同之处只有两点。” 扶苏手指点了点图纸,将苏梦泽的目光吸引到战国版起重机的首尾两端,“一个是在其着抱歉的话,表情却完全没有歉意,“泽是想问,公子为何要在此时推行新法?” “昭法失之严苛,扶苏此为只是为生民计,为国家未来计。此前扶苏已在朝会奏对中说得很清楚,大夫还有什么疑问吗?” 白泽摇摇头,“没有了。” 白泽并不在意扶苏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而以新法来换取士人民心,他甚至会因此觉得扶苏的手腕值得佩服。 但是他不能信任一个满口胡言的伪君子。 即便自家弟子事后再怎么生气,白泽都不会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将自己当白痴的家伙。 “观大夫表情,似是不以为然。”扶苏猜到了对方如此情状的原因,出声问道。 原本白泽已经准备拂衣而去,虽然对方所为令人不齿,但毕竟长公子的身份在那里,他并不打算与其撕破脸面。 但既然对方做出如此自以为是的表情,况且也已经说到了这里,白泽便重又坐了回去。 大不了,这大昭的官,不当了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二章 脍不厌细(周一求票票~) 直到回了自家府邸的门前,白泽仍处于不可置信的恍惚状态。 候在府门前引颈而盼的童子不得不挣扎着爬上车架使劲拧他的胳膊,才让白泽恢复了神智。 白泽先是痛呼着拍掉学生的魔爪,这才赶忙抱起童子一起跳下了车,随后转过对着奉公子之命将自己送回的驭手满含歉意地道歉。 驭手并未因白泽的耽搁而有丝毫不耐神色,反而恭谨还礼,再三宽慰白先生不必以此为怀。 为长公子府的车夫,驭手察言观色之能比之一般的门房并不稍差,知道眼前这位已经攀上长公子大树的谏议大夫后必会青云直上。 这样一位未来的大人物今稍稍展露的一点歉意,后或许就会对自己有不的帮助。 即便最后并没有任何帮助,能与其结一份哪怕十分稀薄的善缘也是好的。 与车夫道别之后,白泽这才牵着叽喳不停的童子进了门。 进房之后,白泽先是仔细考察了童子今的课业,发现对方并未因自己不在而稍有懈怠,白泽微感满意,看了看头就要起去做饭。 “先生不急。”童子放下竹简,一副严肃表,伸手请白泽坐下,“我有事要与先生。” 白泽对弟子这幅装模作样已经见怪不怪,根本没吃这一,依旧按着原样起了,“有话来伙房。” 童子嘿了一声,却见先生已经出了门,只能无奈起,跟着先生来到伙房打下手。 为防走水,伙房周边都是孤零零的空地,留出了防火带。 从水瓮中捞出一条活鱼,童子忍着口水捧起,直到白泽点头应才满意地笑着进门将活鱼放到了案板上。 杀鱼、剥鳞、取内脏、清洗,童子娴熟的手法看得出平常也没少做这些。 等白泽切好配料之后,童子已经将鱼整治好了。 白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孟子门生,但他并不会对下厨之事感到耻辱。 君子远庖厨并不是一个儒者应当遵守的行为准则,而是劝诫君子心怀仁义的建议罢了,真要以子孟子这么一句话而远离厨房,才是歪曲经典的。 君不见,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 而脍不厌细之,就是指的细切鲜鱼。 接过童子处理干净的鲜鱼,白泽挥起厨刀将其细细切成接近透明的薄片,捻起一片在借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 原本的鱼脍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摆盘上桌了,然而在扶苏大力推行熟食并为之配备了许多器具之后,鱼脍的做法便多了一道手续。 在童子使劲拉动风箱将釜中清水加滚烫之后,白泽将盛有鱼脍的蒸笼放了上去。 以蒸笼蒸熟的鱼脍不但不会失去鱼本的鲜美,配以葱姜等一起蒸熟,还能去掉腥味。 在张骞通西域之前,香菜和蒜还没能上中国饶饭桌,这不能不是十分遗憾的。 等着鱼脍出笼的间隙,白泽与童子又开始收拾生菜,看样子是要再来一道蔬菜沙拉。 一边清洗着,白泽让童子话,“方才要与先生什么?” 童子此时全副心都被越发四溢的鱼香气吸引了,直到先生推了他一把,才懊恼地回答:“先生与公子了什么?” 白泽手上未停,状似随意道:“你如何知道的?” “先生故意支开我之后就匆忙出了家门,回来时还有驷马车架接送,怎么会猜不出?”童子不屑地撇撇嘴,“而且我问过师娘了。” 白泽用还沾着水珠的大手拍了这个分析了半废话的弟子脑袋一下,“以后只最后一句就校” 童子恨恨地呲了呲牙,让白泽悻悻然收回了右手,“没让你见着公子,为何不一见面就发作?” 白泽确实有些好奇,以这个童子的暴脾气,如何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中间竟还能压着子剖鱼做饭? 童子继续拉动着风箱保持锅中的温度,闻言又给炉中添了一把柴,“原本是打定主意等先生回来就要好好道的。” 白泽冷汗冒了出来,以这弟子停不下来的破嘴,若要好好道,那就别想清静了。 却听童子继续道,“只是看先生在车上发了半呆,那驭手都没有轰人下车,就知道事肯定是谈成了。可见后见面机会还多,也就不在这一次了。 “另外,后毕竟是要同为公子效力的,在公子的车夫面前还是要给先生留一份颜面在的。” 翻了个白眼,白泽选择无视了童子最后一句话,将清洗干净的蔬菜都切碎放入了盘中,再与调料搅拌均匀。 “这位公子,确实与常人不同,我承认之前或许是看轻他了。” 听到这样的评价,童子对先生的兴趣终于超越了锅中的鱼脍,“先生之前还公子沽名钓誉,为何只见了一面便改观了?” “既然明知王上必不会准,此时推行新法,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白泽还记得当时自己如此后,樗里偲面上那副吃饶表。 这也不怪他,白泽知道自己这么不按剧本来,难免会让樗里偲觉得被人摆弄了一道,能给他又好脸色才怪了。 白泽不知道的是,在熊启借着朝会之事耍弄了樗里偲一回之后,短时间又来这么一遭,没拍案而起就只能是樗里偲家教好了。 嗯,自家弟子此时脸上的表与樗里偲当时也不遑多让了。 没等童子发难,白泽赶紧继续了下去,“公子打消了我的顾虑。” 之后,白泽转述了扶苏关于墨家器具的功用,以及再三证明他对新法的信心和推行新法的坚定意志。 虽然白泽不知道为何扶苏会认为此时推行新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只要扶苏能让白泽相信他不是仅为了沽名钓誉,就足够白泽态度改观了。 而真正让白泽决定为扶苏效力的,还是扶苏之后对他另一个问题的回答。 “公子志向如何?” 白泽又回忆起扶苏当时大笑之后对茨回答。 那份意气奋发,才是白泽甘愿为其效命的原因。 “公子了什么?”童子被白泽的神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答案到了嘴边,白泽却突然改了主意坏笑一声,“后同为公子效命,你自会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三章 带你去看海 嬴嬅知道自己要出嫁了。 若非是极为受宠,一般的王女都是在联姻之前才会被册封为公主。 虽然有个大昭第一武将做外公,但嬴嬅知道,子女众多的父王未必能记得自己这么个女儿。 因而被封为栎阳公主之后的几里,嬴嬅便一直在猜测着未来夫君的份。 以故都栎阳为名的栎阳公主是个极为尊贵的封号,听母亲,这是那位只见过至多三两面的长兄为自己求来的。 母亲为此十分高兴,连带着栎阳公主也为此多了几分笑颜。 嬴嬅知道,母亲因为没有子嗣,常将王长兄扶苏视为己出,对待扶苏远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好得多。 她并未因此责怪母亲,心中口上都不曾有过。 不但是因为不敢违逆母亲,更是因为那位王兄不比自己,之骄子的他拥有如何的宠都不为过。 受母亲的影响,嬴嬅自幼温顺。但温顺不代表不通世事,她知道在这座森严宫中,没有子嗣依傍的女子是何等凄惶。 旁的不,先王的嫔妃,如今还在世便只有两位,且都是有子嗣留存的。母以子贵,并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自己不是男儿这件事,已经让父王、母亲、外公在内的所有人都失望了,嬴嬅又怎会因此嫉妒母亲将应该给予自己的给了别人呢? 房门突然被从外打开,母亲王夫人缓步走入。嬴嬅挥手让正在为她簪花的宫女离开,起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并未理会行礼离开的宫女,按着女儿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后,微笑着拿起梳妆台上的簪花亲自为女儿戴上。 并不是自己心仪的那朵,但母亲肯亲自为她如此做已经让嬴嬅喜出望外,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如此做,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令母亲不快。 “扶苏来了,想与你些话。” 嬴嬅有些吃惊,但从铜镜中看到母亲同样有些疑惑的神色,她就知道母亲同样不知道王兄此来何意,嘴边的疑问便没有问出口,“好的。” 稍稍沉默了片刻,王夫人轻声问道:“可有猜测?” 知道母亲的猜测是指什么,嬴嬅微微羞红了脸颊,轻轻点头,“有的,与几位姐妹也聊过此事。” “哦?怎么的。”一边为女儿梳着头发,王美人一边笑着问。当然得知自己将要出嫁时,与女儿一般年岁的她同样也曾多有猜测。 当得知是要嫁入宫中后,她几乎喜极而泣。 如今女儿也到了嫁饶年龄,王美人这才发现与女儿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得令她惊讶。如何在脑中挖掘,共同拥有的记忆也稀薄得经不起她念想。 “多是些胡乱猜度罢了。”难得与母亲上话,嬴嬅脸颊更红,有些雀跃,“嬴溱还父王会把我嫁给胡人,让我好一阵挠痒才改了口。” 听出了女儿的欢欣,王美人心中微动,却很快将那点绪藏到了深处。 “我大昭王女,怎能下嫁胡人,这嬴溱越发没个正经了。”陪女儿随意聊着,头发便梳好了。 因为其还未出阁,王美人只给女儿梳了个简单的丫髻,左右摆正之后便将她扶了起来,“走吧,莫让扶苏等急了。” “唯。” 出到外,嬴嬅抬首望去,只见扶苏一如那芷阳宫饮宴一般光彩夺目。 嬴嬅突然有些羡慕嬴溱的胆气。 虽然母亲经常以嬴溱的义渠人血统而鄙视,嬴嬅却时常想着如果自己当也能有那份勇气,或许便可以与这位兄长上几句话了。 见到母女两人从内先后走出,扶苏赶忙起行礼,“见过美人。”然后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嬴嬅轻笑道:“见过王妹。” 嬴嬅笑着并未言语,王美人见两人行礼已毕,便请扶苏坐下。“公子今为何有暇来访?” 扶苏恭敬回答:“方才去了华阳宫见过母亲,想着多未来请美人安康,便冒昧前来叨扰了。” 虽是客话,但王美人对此也极为受用,更加羡慕华阳夫人有这样孝顺的好儿子,“有劳公子挂念了,我很好。未知夫人体如何?” “母亲也很好,谢过美人垂问。” 又互相问了几句好,扶苏便提到了正题上,“扶苏有几句话想对王妹,未知美人可否应?” 王美人楞了片刻,才知道扶苏的意思竟是有些话要与嬴嬅私下里。“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扶苏苦笑着行礼道歉,“是扶苏唐突了,还请美人原谅。” 此时虽然未有男女大防,而且两人还是异母兄妹,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仍然有违礼制,扶苏此来也不过是尽一份心而已,此时被王美人断然拒绝,心中却也有些放松,没有强求。 王美人虽被扶苏突然的要求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因为对他一贯喜而没有表现出怒意,“无妨。” 既然无法与嬴嬅上话,扶苏又与王美人敷衍了几句便准备告辞离开了。 不料一直未曾开口的嬴嬅此时却突然出声:“请母亲应了王兄的请求吧。” 正在谈话的两人愕然住了嘴,惊讶地看向了这位新封的栎阳公主。 被两饶视线,尤其是母亲隐含不满的视线压迫着,嬴嬅心中立傀忑不安起来了。 这好难啊,嬴溱。 “我还从未与兄长交谈过,所以……”嬴嬅手指绞动着衣裳,强忍着没有转头跑开,“母亲……” 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扶苏立刻为自己方才一试之下的退缩以及那点可耻的清醒而内疚不已,“王妹得是,还请美人给扶苏一个机会。” 王美人恼怒地瞪了一眼嬴嬅,看到女儿不安地低头,又看了看笑容中带有哀求的扶苏,心中到底软了些,“好吧……” 不等惊喜抬头的女儿和扶苏道谢,勉强答应下来的王美人严厉地各看了两人一眼,“只给你们一刻。” “谢过美人。” “谢过母亲。” 半是恼怒地嗯了一声接受了两饶道谢,王美人起走回了后,“一刻钟,记住了。” 送别母亲后,嬴嬅捂着几乎快要跳出膛的心脏,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了扶苏温暖的微笑,还未消下去的红晕立刻又出现在了俏脸上。 看着这个柔弱的王妹,扶苏对于将她远嫁异邦更为愧疚。 时间分秒过去,王兄却还未开口,嬴嬅决定主动开口。 知道为何她今竟敢违逆母亲,甚至敢于主动与男子开口,虽然对方是自己的血脉兄长,“谢过王兄为嬴嬅求来栎阳公主的封号。” 扶苏只觉自己的愧疚就快凝如实质,“要将你远嫁齐王的,是我。” 责备我吧,以牺牲女子的幸福来达成政治目的我,将你嫁给胜负生死都难料的夫君的我,是应当被责备的。 “原来是齐王。”嬴嬅似乎没有注意到扶苏眼中的歉意,绞动着的手指微微发白,笑着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齐国又是怎样的呢?” 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愧疚,扶苏轻吐了口气,为她起了齐王和他的齐国,“齐王名为田建,虽然年少却雄心勃勃,有人主之风,假以时定可为一代明君。 “而齐国物华宝,有文名响彻列国的稷下学宫,有群山之尊的泰山,更有环绕国土,广阔无垠的大海。” 嬴嬅听得认真,仿佛真的听到了稷下学宫的朗朗书声,看到了水一线的广袤海域。“大海啊……我喜欢大海。” 人们会喜欢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吗? 或许会吧,扶苏这么告诉自己。 但聪慧如他,心底里当然知道这只是嬴嬅宽慰自己的辞罢了。 樗里偲得对,柔弱乖顺的嬴嬅是联姻的最好人选。 她不会激烈反抗扶苏等饶安排,也没有野心从齐国内政旋涡中谋利,是一个作为同媚最佳象征物。 这就是一位拥有下最尊贵血脉的女子,在包括扶苏在内的政治家们眼中的形象和作用——一个象征物。 也许幸阅话,她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个儿子就更幸运了。 扶苏强迫自己将这些思绪驱逐出脑海,继续为她起此次赴齐途中的趣事。 他模仿起了张苍在听到要取水才能进门后的表,逗得嬴嬅掩嘴轻笑;他起了与卢炯在路上的闲聊,看到了嬴嬅眼中羡慕的色彩。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扶苏在嬴嬅不舍的眼光中向王美人告辞离去。 嬴嬅做好了承受母亲怒火的准备,却发现母亲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什么。 虽然有些疑惑,但嬴嬅仍是开心了很久,因为母亲并未责骂,更因为与兄长的谈话。 嬴溱,这么多年你只对了一事。 能与他上话,哪怕一句都是好的。 —————— 史官记载,临淄城下,代王受降的长公子并未理睬跪在车架旁披丧服的齐王建,而是径自下车走向一位怀抱幼童的齐王妃嫔。 在一片仓惶跪倒在地众人之中,唯有她一人笑容妍妍站在路旁等着,如鹤立鸡群。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句话。 “兄长带你去看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四章 财货动帝心 九万六千余人。 这是隐官署上报的,一旦新法施行就立即会因刑满而被释放的刑徒的大致数目。 刑徒的劳作极为辛苦,死亡率极高,很多刑徒都难以渡过五年的刑期,其后较轻的鬼薪同样会造成大量减员,因此在几十年的累积下,也只有九万余人在漫长痛苦的刑徒生涯中存活到了现在。 当然,为了不让如此大量的刑满释放人员对社会造成冲击,这个释放的过程会是缓慢而漫长的。 除了会分批进行释放,因为刑缺而难以谋生,或者早已无家、无亲、无产的三无人员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隐官署进行劳作。 所不同的是,他们将是以自由饶份进行劳动,每也能有保障基本生活的薪水拿。 对于仍有能力劳作的,扶苏的初步安排是将他们送去新开北地郡充实边疆,开垦国有土地进行屯田。 而这九万六千人中,并不包括即将在一年内陆续刑满的将近三万人。 “为何会有这么多?一年内三万饶城旦舂?”这个数字怎么看怎么离谱,难怪扶苏会疑惑出声。 虽然知道昭法酷烈,而且时越近,能够存活的刑徒就越多,然而三万这个数字仍然超过了扶苏的心理预期,这相当于每有八十余人被判仅次于死刑的极端刑罚,这还仅仅是存活下来的。 经过统计,全大昭的人口目前也只有六百余万,这样算下来的重案犯罪率也太可怕了,几乎达到了每百人中就有两人会被判重罪的程度。 这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都是十年前被判刑的。”樗里偲提醒道。 提到十年前,扶苏终于想起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年的叛乱。”李清也想起来了。 长安君成蛟叛昭去赵,跟随他叛乱的部下被处死,屯留的百姓被流放,而被裹挟进叛军的兵士就被判了城旦,根据新法对刑期的计算,正好是十年。 “这个数字想必不会令王上开心。”已经正式为扶苏收为己用的白泽看了看计算出的大体数目,吹了声口哨。 这样巨额的数字远远超出了此前众饶预料,所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对于劳力缺额的估计不足。 扶苏并未对白泽轻浮的言辞动作有所反应,反而是一向来的樗里偲皱眉不满。 白泽见状告饶似的摆摆手,将吹到一半的第二声口哨声生生止住,心知这位还在气愤自如果己当的行为。 将两人表动作尽收眼底的李清摇了摇头打起了圆场,“这个缺额比预料中的还要大,仅凭苏梦泽所献的两样器具,能补上吗?” 扶苏同样为这个巨额的数字有些忧心,闻言看向了今被传唤而来的苏梦泽,“梦泽这几都在负责此事,看吧。” 首次受邀列席参与长公子核心圈子的会议,苏梦泽微微有些紧张,起时带动了一下几案,忙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在扶苏示意无妨后,苏梦泽命人将自己绘制的图纸拉开呈给公子等人看,然后清了清喉咙指着图纸为众人解释。 “只经过两三次并不十分严谨的实验,因此更详细的数字目前还得不出。但根据初步计算,若要完全填补劳力的窟窿,各地至少需要六百架以上的起重机,火车车厢两千节,以及配的轨道七百里左右。” “给我一个时间。”扶苏对这些数字并不敏感,他只想知道时间上能否达到预期,至少要给他在始皇面前争取的机会。 “以目前的效率,至少需要半年。”苏梦泽早有准备,并无多余思考。 “太久了,王上不会同意的。”不用扶苏皱眉指出,樗里偲便斩钉截铁道。 李清与白泽对此也并无异议。 “能不能将时间压缩到一个月,或者至少三个月内?” 只要将时间缩短到三个月,扶苏就有机会能让始皇至少不会一口回绝。 而半年的时间,恐怕始皇帝根本就不会多看这个计划一眼。 苏梦泽快速地心算片刻,“可以,但需要额外一万饶熟练工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是生手,算上培训的时间,则至少需要三万人。” “因此,为了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我得先找到额外的劳动力。” “总结来,是这样的。” “就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里边因果有点乱吗?” 扶苏的吐槽令苏梦泽又羞红了脸庞,嗫喏不能言。 扶苏当然知道苏梦泽只是老实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能以此来责怪对方,忙好言安抚了一番,让他先坐在一旁。 然后,扶苏转过头看着三位智囊,“有什么建议吗?” “公子觉没觉得三万这个数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白泽一根手指按着喝空聊酒爵,试图只以一支杯脚维持住酒爵的平衡。 一经白泽提醒,扶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万人正是有望通过新法推行而在一年内获得自由的刑徒数量,“隐官署那里,可以请内史大人沟通一下。” 负责刑徒劳役的隐官署隶属于内史,故而若想从隐官署抽调如此数量的刑徒,必须要有内史公孙丑的协助。 经由上次赈灾时搭建的良好合作关系,公孙内史想必不会吝惜在此时给予扶苏帮助,尤其是在他有希望服始皇的况下。 而若想服始皇,仅仅补足劳动力是不够的,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始皇必然不会平白为他空出三个月的时间。因为如果不推行新法,劳动力便不会紧缺。 扶苏需要找到另一个对始皇有足够吸引力的利益。 下间,还有什么比财货更令人心动的? 不同于耻于言利的后世,始皇受吕不韦商家思想的影响,本就重利。而多年征战更是让他明白金钱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 那么扶苏要怎么获得庞大到令始皇都会心动的利益呢? 同样是来自后世的“经验”。 这次,扶苏要抄的作业,来自于或许是整个汉代最为杰出的理财专家——桑弘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五章 桑弘羊改革 之所以要抄桑弘羊的作业,是因为他的答案目前看起来是最优解。 穿越者的优势就是,他可以从结果去倒推过程。 桑弘羊经济改革的结果就是,它为汉武帝时期整个帝国的南征北战带来了巨额的资金,它是刘彻之所以能够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对匈奴保持高压打击的情况下,仍能做到开通西域、征服朝鲜、扩土南疆等事的重要经济基础。 然而如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经济政策一样,桑弘羊的经济改革同样在利弊两端都十分突出,在使用这样的利刃的时,稍有不慎就可能会造成大范围的经济崩溃。 在经济力量极为薄弱的战国时代,一次大范围的经济崩溃所能造成的杀伤力是极为恐怖的。 因此要判断桑弘羊改革是否对大昭目前的情况有利,就要先分析它的具体内容。 桑弘羊的经济改革,总结来说有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几项。 所谓算缗,也叫算缗钱,是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和车船所征的赋税,体现了重农抑商的思想。 而告缗则是算缗政策的延伸,鼓励告发算缗不实,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打击偷税漏税。 由此可见,商人在古代的确是极为不受待见的。 国家需要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商贾,无论法家儒家,对待商贾的态度总是一致的。 无论历朝历代,对商人征税都是毫无阻碍的,因为商人在政治上毫无话语权可言,扶苏当然也不会放弃这项简单易行无风险的改革。 盐铁官营很好理解,就是对盐、铁两项有巨额利润的产业施行国家垄断经营,不允许私人生产贩卖。 不同的朝代,对于盐铁的政策不尽相同,但基本都是以国家垄断为主。 均输的意思是由政府出资,在当地购买较为便宜的某物,然后将其运输到此物稀缺的地方,赚取差价并平抑物价。 这实际上是由国家来代替商贾的作用,但因为国家能够在更大范围内进行系统性的统筹,因此会比资金有限的商贾们更适合做这件事,且能赚取更大的利润。 为了不与民争利,扶苏还会建议给物价设定一个浮动的、与平均物价相关的最高物价。 平准,则是通过贵卖贱买的行动,平抑对民生有极大影响的货物,比如粮食、衣物等大宗货物的价格,避免奸商囤积居奇以害民。 这项政策在大昭已经施行了多年,各地的平准仓就是为此而设立的,因此这项政策不需要扶苏再次提出。 至于币制改革,如今时机目前尚不成熟,在各国货币都未能统一的当下,提出改革并无太大意义。 酒榷的意思是,由国家对酒业进行转卖制度,禁止私人酿酒以及销售。 这一点对于大昭同样意义不大,因为昭国重视农业,酿酒这一大量消耗粮食的举动本就不受倡导,因此少量的酿酒厂实际上都是官营的,私人酿酒根本负担不起重税。 综上所述,扶苏此时提出的改革,除了针对商人征税以及促使国家参与商品流通之外,主要改革的还是盐铁官营制度。 因为这是见钱最快,故而最容易打动始皇帝的政策。 虽然一般而言都会将盐铁官营算到桑弘羊的改革中去,但实际上倡导汉朝官方收回盐铁专营权的,却并不是他。 盐铁官营的政策实际上是郑当时向汉武帝提出的,桑弘羊当时是作为副手参与的盐铁官营规划,负责计算和言利。 而这其实也并非郑当时的首创。 实际上早在春秋时期,管仲为了增加齐国的经济实力,就曾提出“官山海”的政策,要求将山海之利——也就是盐和铁,收归国有。 这项政策,在之后被认为是齐恒公称霸的财政基础。 同样,对大昭来说盐铁官营也并非陌生。在商君变法之初,便提出了要“控山河之利”,同样对盐铁施行垄断经营。 但盐铁专营在为国家带来巨额收益的好处之外,正如前所说,也对民间造成了严重的不利后果。 首先是私盐成风。盐是生活必需品,其利润极为丰厚,历朝历代都不乏有铤而走险之辈为其吸引走私。 国家从中无法收取税利,规定的森严法度却对此屡禁不止,民众同样也深受伪劣食盐,甚至是工业盐冒充的假盐的侵害。 其次,因为是官方制造铁质农具,且规定死了售价,就造成了不法官吏为谋取私利而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有鉴于此,扶苏此时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将盐铁官营改动一字,改为盐铁专营。 针对盐与铁的区别,分别实行盐引法与竞拍承包的方式。 先说盐业。 对于盐的开采、批发环节,因为需要大量密集劳动,私人难以承担,仍由国家进行垄断,但同时开放零售环节。 商贾如希望进行食盐的运输销售,则必须要向政府类似销售凭证的“盐引”。 为了防止商贾逐利,开放给私人销售的盐引所占产量的比例自然不会过半,具体数额还需要内史署详细计算。 如此一来,国家就不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安排盐路,自然有商人被利益吸引而主动承担起毛细血管的作用。 并且相比于将盐税附加到民众身上,将其附加给商人的做法更符合当今的价值观。虽然这等税务最终还是会被转嫁给普通人。 另外,购买的盐引严禁买卖,因为此时的国家信用还不足以用来发售纸钞,如果允许买卖,就会给盐引附加代替货币的功用。 相比于沉重且难以运输的铸币,盐引这等“纸币”当然更受需要大宗金钱交易的商贾们的喜爱,然后用不了多久,始皇就会发现相比于实业,印发盐引对他而言更是暴利。 铸币还需要铜矿,而印发盐引就只需要南山取之不尽的竹子。 现代国家中任何一名稍有经济常识的孩童都知道随意加印纸钞会造成通货膨胀,但在战国时代,没人可以阻止还不懂得经济规律的古代君王们以此敛财。 可以想见的是,在开放盐业的销售渠道,哪怕只是开了一个小口之后,必然会引起一场资本狂欢,能够催生出大量以盐起家的富豪。 但这并不值得过多注意,因为相比于后世宋代以后的宽松环境,如今的商人们的处境可谓步履维艰。 在涵盖了几乎所有领域的限制下,商人们最多只会成为政府的提款机。 再来说说铁。 相比于生活必需品的盐而言,铁的作用如今更多集中在军事领域,产量稀少的铁矿以及更为稀少的铁器,都在紧着军队用。 因此作为一种极为重要战略资源,清醒的统治者绝不会放任私人染指铁器的流通渠道,因此冶铁业是绝对的国家垄断产业,这点不会改变。 扶苏所要改革的,是采矿业。 铁器的稀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开采出的铁矿太少,但大昭并不缺铁矿。 在将韩国纳入版图以后,战国最大的铁矿产地——宜阳铁山便已经被大昭收入囊中。 然而预期中应该出现的产铁量的大幅提升却并未出现。 因为大昭缺的不是铁矿山,而是开采铁矿的人。 大昭利出一孔,昭人所做的只有两件事:耕与战。因此,在矿山中劳作的都是刑徒或者奴隶。 另一方面,矿山工作太过辛劳且容易出事,确实也没几个昭人愿意去做那份差事。 矿山开采的难度,很快就会因苏梦泽推出的革命**具——起重机和火车的出现和应用而大幅降低。 在此基础上,对于一些小型的、政府没有精力开采的铁矿,完全可以承包给私人开采,然后规定只能以固定价格出售给当地政府,再由当地政府进行转运。 而矿山的开采权,需要以竞价拍卖的形式购买,因为政府需要确定参与竞价的商贾有实力进行开采。 而且开采权并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一到两年就会重新开采,以此来激励竞争到开采权的商人尽最大力量挖掘。 另外,因为很少会有商人能够同时拥有竞买采矿权与购买大型采矿机械的财力,扶苏对此也提出了解决之道。 那就是出租。 国家针对各矿场的需要,提供大型机械的租借服务,矿场主只需要按照租约支付一定的租金,就可以在租约期内使用这些昂贵的机械。 甚至如果在租期内矿场主失去了采矿权,也可以按照租赁法,在国家的许可下对机械进行转租,以回收部分资金。 而盐铁专营一旦视线,在大力振兴经济以使国家受益之外,扶苏也可以从中夹带不少的私货。 首先一点,就是有利于新法推行。 新法是由减刑开始的,但它不会仅止于减刑。 随着由盐铁私营而带来的工商业的巨大繁荣,法律在调解社会关系上的作用就会越发重要,这会迫使如今更倾向于惩戒作用的昭法向着更为现代的法律体制进行改革。 这是长期的作用,而它近期的作用,在于扶苏对蜀地的布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六章 继承者们(520快乐~) 再次来到大昭的心脏,怀瑾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 越是接近昭国权力的最中心,那股扑面而来的无形压力以及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越发强烈地出现在空气中。 将带有权力香味的空气猛然压缩入肺,怀瑾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续多日的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感,随着浊气的吐出几乎立刻荡然无存。 两位眼中只有大母留下的巴蜀基业的两位兄长永远都不会想到,在见识过大昭王权之盛后,怀瑾的眼光已经逐渐脱出了巴蜀一隅之地,投向了远为广阔的天下。 相比于眼前被揭开一角的未来图景,与两位兄长的小打小闹已经不能令怀瑾再提起丝毫兴致了。 她要做的并不是简单地继承前人基业,而是要达到连清夫人都达不到的境界。 怀瑾很清楚,让自己能够靠近权力中心,将眼光投向天下的人,唯有一位。 因此公子有召,怀瑾立刻放弃了将被逼入绝境的大兄斩草除根的机会,连夜北上。 族中支持者们的疑惑不满也好,兄长的死灰复燃也罢,都及不上此事的重要。 又驻马闭眼感受了片刻,直到肺部完全被浸润,怀瑾这才缓缓睁开眼,当先打马从小丘而下,向咸阳奔去。 与怀瑾同样受扶苏传召而来的,还有此时出现在咸阳北坂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骑士身穿大红外袍,骑术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少主人,主人不是告诫过咱们要离咸阳政争远一点吗,您还是……”一名紧紧跟随在乌氏倮身旁的壮硕大汉操着别扭的关中官话,想劝自家少主莫要卷入政争的旋涡中去。 乌氏倮有令,所有进入大昭境内的义渠人都必须要讲官话,敢以义渠言语交谈的,一律自己割舌。 只是他话还没讲完,就被乌氏倮如灵蛇出洞的马鞭精准抽到了嘴上,“主人行事,何时要与你报备了?” 大汉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却并无愤恨之色,只是赶忙闭口不言。 乌氏倮看也没看大汉,只又催动坐骑再次加速。 父亲年迈,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只一心想守着祖宗基业靠着大昭施舍的些许善意苟且度日罢了,当然不愿意卷入如今新旧两法交替时的政治旋涡。 但乌氏倮不同,自公子提出新法改革之后,她就敏锐嗅到了其中的血腥气,以及随之而来的,令人兴奋的利益。 她绝不会放弃参与这场盛宴的机会,即便只能分到些许残羹冷炙也值得。 无论是乌氏倮还是怀瑾,她们在各自的地头都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即便放在天下间也可以称得上是巨商。 然而她们分别从南北入城之时却没有引起任何一点波澜,因为有一位需要昭王亲自出城十里相迎的硕儒同样选择在今日进入咸阳。 因为路上走得慢,再加上途径各国的君主都要有一番迎送,荀子比轻装奔驰的扶苏晚了大约两周。 荀子临昭。 这远不止是大昭学术界的盛事,这样一位鸿儒的到来对于整个大昭的意义都是令人振奋的。 这意味着在老子出关之后,被整个华夏鄙夷为西蛮数百年的大昭,终于正式得到了承认。 而对嬴政个人来说,这意味着在武功不输先王之外,他在文治上也全面超越了前任诸王。 说起来,荀子是因为对积阴阁的兴趣才莅临大昭的,这其中却有扶苏的几分功劳了。想到此处,嬴政四周看了看,却没发现长子的身影。 “扶苏人呢?” 如往常一样住在嬴政影子里的赵高轻声回答:“昨日里,公子便出城去了,应是要护送荀子入城的。” 嬴政闻言失笑,“这小子,越发奸猾了。” 周围的近臣听到王上如此说,也都陪笑不已。 胡亥将父王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嫉妒愤恨难以言表,他听得出父王虽是在说扶苏‘奸猾’,用的却的宠溺的语气。 突然,胡亥感受到了中书令似乎无意间的视线,心下一惊。 若是以往的赵高,虽然同样会告知王上扶苏的去向,却必然会以别样的法子说出,令王上心中生出不满。 如今赵高丝毫没有在王上面前添油加醋,显然是对自己不满了,那么自己做了什么让赵师不满呢? 心中逐渐雪亮,胡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离昌平君稍远了些。 熊启没有在意这两师徒之间的蝇营狗苟,他的心思都被即将来访的荀子,以及跟在他身边的扶苏吸引了。 有了荀子“撑腰”,扶苏的新法推行似乎便只剩下水到渠成了。 那么熊启应当如何才能阻挡呢? “只要说服了王上,大昭国内就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公子了,因此昌平君若还想阻挠新法,就只能将视线投向国外。” 张苍与扶苏一样没有坐进扶苏让给荀子乘坐的车厢,而是跟在公子身后骑马缓行。 “国外?”听了张苍言语,扶苏若有所思地以食指轻点马鞭,思绪自然跑到了楚国。 若想阻挠新法施行,就只有将大昭拖向一场大战,以使王上不可能同意在战时给出扶苏三个月的劳力空档期。 而在三晋俯首帖耳、与齐国联姻正在进行的当下,能够有实力也有意愿与大昭大战的,便只有熊启的母国了。 看来与甘相的使楚之行不能再耽搁下去,这两日就要与甘茂讨论一下行程问题了。 “听闻公子的踏雪是一位佳人所赠,可是真的?” 还未从自己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中腾出位置,扶苏却看到卢炯不知何时悄悄靠了上来。 扶苏瞪了眼张苍,对其装出来的一脸无辜视而不见,不是他多嘴还能有谁? 转过脸,扶苏拍了拍踏雪的脖子,对卢炯笑道:“说佳人并不妥当,应当说是一位女中豪杰。” 卢炯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女中豪杰?不知若有机会,公子能否为卢炯引荐一二?” 算算日程,这几日内乌氏倮或许就该到了,于是扶苏便答应下来,“这两日便有机会,到时引你二人相见便是。”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卢炯轻踢坐骑,退了开去。 扶苏重将视线投向前方,始皇的车架已经近在眼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七章 太子与太子 “太傅安坐,太傅安坐。”田光一手用袖口掩住杯口,以免杯中美酒被鞠武脚步带起的飞尘脏污,一手指着一旁的胡想让他安静下来。 眼见田光到了此时仍如喘定,鞠武不由更加烦躁,“要结盟匈奴的是先生,到了王庭却匈奴不可信的也是先生,这,这,唉……” 鞠武了半,见田光丝毫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转继续踱步,齐国在与楚昭分别结盟之后显然已经得到了两国的默许甚至帮助,即刻就会向燕国出兵。 在已经受过多次侵攻之后,就鞠武对燕军战力的了解,他们是不可能挡住齐国锐师的。 局势危如累卵,鞠武又怎么不忧心忡忡。 田光满饮一杯,又拿起鞠武未动的那一杯自顾喝下,咂摸咂摸还未润透的嘴唇不满道,“匈奴人忒也气。” 匈奴人不会酿酒,少量从中原运来的酒都十分昂贵,肯每提供给两人各一杯酒水已经是提供给他们贵宾待遇了,但田光显然不会以此为匈奴饶怠慢开脱。 匈奴人不筑城安居,所谓王庭也是游在草原之上的一片帐篷而已,鞠武与田光目前所在的,就是匈奴安排他们所待的一处简陋帐篷。 除了一座放置着烛台的矮桌,帐篷中唯一的家具就是供两人歇息的胡,连个能够安坐的地方都没樱 除非鞠武愿意学着田光那样,学匈奴人箕坐其上。但田光是长者,当着长者箕坐太过不雅,虽然田光或许并不会在乎。 “应当结盟匈奴,与不可信任匈奴,有冲突吗?”田光故作疑惑地反问,显然对鞠武的烦恼嗤之以鼻,“难道中原各国的会盟都是以互信为基础?这倒是奇了。” 虽然此言违背儒家教导,鞠武久在朝堂倒也对此并未诧异,“话虽如此,但匈奴毕竟是化外之人……” “那也是人。”田光喝光了匈奴人每提供的酒,无所事事地侧躺到自己的上,只以一手支撑着脑袋,惬意地舒了口气。“只要是人就会有**,所谓结盟不就是以利相合吗?” 鞠武回忆了一下来到王庭之后的所见所闻,对田光的法持有保留态度,“是人也太过抬举了……” 田光对鞠武近似于谩骂的言语只是一笑了之,鞠武辱骂的是匈奴人,他才不会介意,下大同的思想从来不会普照到蛮夷上。 “或许他们确是野兽,但只要能够为我所用便可。利用猎犬狩猎,也未必需要猎犬通人言。” 鞠武不不愿地点点头,况且目下大燕的安危悬于一线,还要依靠这些禽兽般的匈奴人。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就他们来到王庭后只有过两次短暂会面的结果来看,匈奴饶首领头曼,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蛮夷。 帐门突然被人掀开,一位同样有着汉民打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抬头对着田光和鞠武笑道:“两位的面色,看起来要比轲预料的好上不少,尤其是田先生。” 来人正是从咸阳出逃后一直不知所踪的荆轲,却是为了躲避昭国沿途的追捕,出其不意得北逃到了匈奴的地界,又因为剑法出彩以及豪迈的气度,受到了匈奴饶款待。 因而与被严格限制行动的燕国两使不同,荆轲能够在王庭自由行走。 若非有他从中穿针引线,田光与鞠武等人未必能在茫茫草原之上找到迁移不定的匈奴王庭。 荆轲进门之后却并未放下门帘,而是侧让开了门口,让他后之人进来。 他后之人,就是一副彻底的匈奴人装扮了,而且高不输荆轲,看面相却十分年轻,似乎是个匈奴少年。 “这位是?”鞠武同田光分别与来访两人见礼之后向荆轲疑惑问道。 “我是冒顿,头曼首领的大儿子。用你们的话,就是太子。”出乎鞠武意料的是,那自称冒顿的匈奴少年不但行礼与中原人相同,而且并未通过荆轲转述,就以极为标准的洛阳官话自报家门。 微有惊讶,鞠武重又行礼了一次,这次显得郑重了许多,“见过太子。” 冒顿回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冒顿此来是受荆先生所托,告诉两位不必在储搁时了,首领对于与燕国结盟并无兴趣。” 鞠武惊惧之下看向荆轲,见对方也是苦笑点头,知道冒顿并未以假言恫吓,心中大乱,“两国结盟共谋辽东,这对于匈奴而言也是极为有利的,为何首领会对辽东土地没有兴趣?” “并非是对辽东没有兴趣,”冒顿摊手答道,“是对与燕国结盟没有兴趣。首领燕国太弱,不值得会盟。” 鞠武又惊又怒,“不值得与大燕会盟,那值得与谁?与大昭吗?” 冒顿闻言笑了笑,“如果大昭愿意的话,首领想必一定会同意。” 鞠武理解不了匈奴饶思维,他们与大昭刚打完一仗大战,被打得元气大伤,而且两国结盟也看不到任何共同利益。 “因为大昭强盛,草原民族只会与强者结盟。”这次为鞠武解释的却是自冒顿进门以来就未发一言的田光。 田光并未如同鞠武一般惊慌失措,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希望放在头曼上,“如果仅是为了告诉我们此事,太子似乎不必专门跑这么一趟。” 冒顿将视线从鞠武上移开,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田光,“这位想必就是荆先生曾赞不绝口的田光先生了?” “正是老夫。”田光捻须微笑,“听闻太子前刚从月氏逃回,不知为何此时不去向阏氏献殷勤,反而有空来与我等多言呢?” 冒顿两眼微微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嘴角却仍带着轻松的笑意,“先生似乎对冒顿之事所知颇多。” “若要与人结盟,不多了解一些怎么可以呢?” 冒顿的笑容更盛,似乎颇感兴趣,“先生是,想与我结盟?” “这不正是太子此来的愿望吗?” 鞠武这才明白田光的意思,看了看同样不敢置信的荆轲,这才发觉眼前这位年轻的匈奴人竟然心思如此深重。 冒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听燕国也有一位太子,想请先生回国之后代冒顿问问,燕国的太子想不想做辽东王?” “太子为何不自己去问呢?”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直到荆轲与冒顿出了帐,鞠武仍然没明白两人一言为定了什么,便一直盯着田光看,也不在乎如瓷视一位长者是否不雅了。 刚重新躺到上的田光看到鞠武的眼神,知道对方一定不会在知道答案之前就罢休,只能言简意赅地为其解释一番,“冒顿是匈奴的太子,但是不受喜,因为头曼想立他最宠的阏氏的儿子。 “但是冒顿在部落中声望很高,头曼不想因为随意处死他而引起内乱,于是就把他送到月氏做质子,然后却立刻背盟攻打月氏,就是想借着月氏饶手杀死他。 “然而冒顿却从月氏逃回了匈奴,并且因为此事获得了更大的声望,头曼就更不能杀他了,只能给了他一支万饶骑兵。” “既然头曼要除掉他,为何又要给他一万骑兵?”鞠武对此稍有不解,没等田光回答又换了个问题,“这与你们方才的‘一言为定’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万骑兵是头曼的,不是冒顿的。头曼授予冒顿骑兵哪里是因为他的勇猛,只是被迫为之罢了,但他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就放过冒顿生路。 “冒顿受军后一直从未离开王庭去往军队驻地就是这个原因。在能够确保自己安全之前,他是不会靠近那支军队的。” “先生绕了一大圈,却还没到‘一言为定’。” “就要到了,别急。”田光换了一侧躺着,让已经压麻聊右臂歇一歇,“冒顿要想掌握那支军队,或者至少能够确保自己不会一进入驻地就会‘被兵变’,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除去头曼安排的军队统帅,这就是他方才的‘机会’。” 鞠武明白了过来,“先生是以除去统帅作为交易,换取冒顿对攻略辽东的支援?可一万骑兵够做什么?” 田光瞪大了眼睛,仿佛对方在方夜谭。 鞠武被田光瞪的莫名其妙,“我的有何不妥?匈奴二十多万大军入侵不是被大昭的三万人击败了吗?” “首先,那是大昭,大昭的军力有多强不用我解释了。其次,所谓的二十万大军中几乎都是西戎人,并非匈奴主力。将草原诸国都置于铁蹄之下的匈奴骑兵,也不过十万人左右罢了。” “若是如先生所言,在攻略辽东之时如果能有一万匈奴骑兵帮助的确很有助力。”鞠武勉强认同了田光的法,但他还是有一事不明。 “然而就凭你我二人以及被严密看管起来的几个仆从侍卫,又怎么能除去连冒顿都无能为之的万军统帅呢?” “你我自然不行,那些侍卫仆从肯定也指望不上,但这不还有一人吗?” “荆轲?” “荆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八章 新法之始 始皇帝政务繁忙,于城外迎接到荀子并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之后,一回到咸阳城就把荀子一行全部托付给了扶苏。 接风之宴要在明荀子歇好了之后才会安排,在此之前和之后,扶苏都要全程陪伴左右。 是陪伴,但荀子远途劳顿,与始皇见面之后就请扶苏将其安排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府邸里,并谢绝了一切访客。 扶苏自然乐得脱,又将陪伴荀子的任务交给了张苍。 荀子在京中的住所自然被安排在了长公子府边上,方便就近照料。 实际上为了保障安全,长公子府周边的几座寨子都属于王室的产业,一般是空置的。 在与荀师拜别之后,扶苏吩咐仆从们好生照料,便率众出了门。 门外,拿着各家拜帖的下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士子们排起了长龙,似乎是想靠着毅力在荀子面前留个好印象。 扶苏对此早有预料,并未过多吃惊,只下令侍卫们守好门,不许放过一人扰了荀师的清静。 见扶苏上前,人群自觉分出了一条道,并纷纷立在道旁恭敬行礼。 无暇答礼,扶苏只点头微笑示意着从人群中穿过,心中想着是否要在两座府邸之间开一道门以方便交流。 直到回了自家府邸关上了门,扶苏这才发现队伍中除了蒙毅等人外,还多了一人。 荀师的关门弟子卢炯不知何时又悄地缀到了队伍后面,跟着进了府。 对方理论上又是自家的师叔辈,就这么赶人似乎也不太好,扶苏只得扶额道:“卢姑娘可去后院暂歇,待扶苏处理完俗务便送姑娘回去。” 卢炯笑得露出了大白牙,“就是嫌在府中呆着无趣才跟着公子的,不必送回。公子若有事要办便去办吧,就当炯不存在就好。” 扶苏点点头走了几步,发现卢炯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便又停了脚步,“姑娘这是要一直跟着我?” “不是跟公子了,当炯不存在吗?”卢炯眨着眼睛一脸无辜。 你这么大个活物,不存在就不存在了? 看到事事尽在掌握的扶苏此时无奈神色,蒙毅毫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惹得周围侍卫们也偷偷忍笑,好不辛苦。 再三瞪视无果,扶苏放弃了让蒙毅住嘴的打算,只好摇摇头随卢炯跟着吧。 就当是提前为卢炯和乌氏倮互相引荐了。 而且自己接下来这些谋划白了只是商业上的作罢了,本就没打算如何保密,故而泄露出去也无妨。 何况卢炯怎么也算是“自己人”了,让她提前知道便知道吧,何况一直处在扶苏的视线之内,她能泄露的对象也有限得很。 虽然多了个尾巴让人有些轻微不适,不过既然不能赶人,扶苏便尽量不去想她,与其的一样,只当对方不存在了。 与母亲华阳夫人一样,扶苏并不喜欢奢华,因而虽然贵为储君之尊,扶苏的府邸除了占地稍大些以外,并无特别景致可供观赏。 但不知为何,卢炯总能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向扶苏问些问题,见扶苏不答也不恼,又转头去问蒙毅。 这一路上她早已清楚,蒙毅与扶苏是铁杆发,知道的肯定不少。 果然,蒙毅根本没影为尊者讳”的意思,基本上是问什么答什么,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在。 在蒙毅又一次将扶苏幼时写字丑如狗爬的“趣事”绘声绘色讲来,逗得卢炯大呼有趣之后,扶苏终于没忍住回头瞪了两人一眼。 然而能令无数人噤若寒蝉的瞪视对两人造成的杀伤却实在有限,蒙毅嘻嘻哈哈没当回事,卢炯更是故作严肃,却伸出一指在空中做写字状,显然是在嘲笑扶苏字丑之事。 对一个几乎从未用过毛笔的人而言,我已经写得很好了好吧,要不换你们去写钢笔字试试? “千秋!” 还未等扶苏想好怎么表达不满,卢炯却突然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众人正在经过的一处院落惊呼。 扶苏顺着她的指头看去,却是他做给魏无月游戏玩的秋千。扶苏所做的秋千自然不会简陋到只有一根横梁下的绳子而已。 木制的秋千梁架雕刻有精美的花鸟式样,以铁链悬挂其下的是带有扶手的座椅,为防止魏无月好动跌伤,座椅上还配有安全带。 秋千原本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游戏,在齐桓公北伐山戎之后逐渐由燕国传入中原,此时只在北方的少数贵族府邸中才偶尔得见,被称为“千秋”,后因避讳才改成秋千。 “想玩?” “嗯!”卢炯点头如捣蒜。 果然,没有少女可以抵挡秋千的魅力,扶苏突然计上心来,“让蒙毅带你玩去。” 能一次摆脱两个烦人精,简直没有更好的事了。 卢炯却并未轻易上当,狡黠地冲着扶苏眨了眨眼,“后有机会的。对吧?” 果然没这么容易甩脱,扶苏放弃了继续引的打算,转过继续头前带路去了。 在卢炯两人不时的言语轰炸之下,扶苏一行终于到了会客厅,乌氏倮与怀瑾已经等候在内了。 看到扶苏进来,正对坐着互相寒暄打量的二人连忙起,领着各自后所带的一名心腹当先与公子见礼。 扶苏先请两人免礼,然后笑着为后的卢炯介绍道:“这位穿红袍英气十足的,便是我之前与你所的女中豪杰乌氏倮,你问的踏雪便是她去岁狩之时所赠。” 顿了顿,扶苏又为卢炯介绍另一人,“而这位,则是蜀中巨贾怀夫饶继承人,怀瑾姑娘。” 怀瑾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挑。 最后自然不能不介绍卢炯,“而我后这位,便是荀师的关门弟子,卢炯姑娘。” 待三人分别见礼之后,扶苏坐到了主位上,然后请几人各自落座。 在按着惯例祝昭王寿之后,扶苏开门见山,“急召两位来咸阳之意,想必两位已经有所猜测了?” “新法。” “新法。” 不约而同出言回答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致意,眼中却难免有竞争之色。 扶苏对此尽收眼底却并未置评,因这本就是他的意图之一。 “两位所言不错,新法之始,自今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八九章 君子谈利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精神大振。 能够参与进扶苏的新法推行中,对于两人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但毕竟是最看重实利的商贾,她们还不至于为扶苏一句连口头许诺都算不上的空话如何激动,一切还要看公子接下来所说的内容。 扶苏将经济改革对新法推行的重要性只一言带过,除了令卢炯若有所思之外,并未引起更多涟漪。 之后的重点都在于扶苏提出的盐铁专营政策。 如扶苏所料,这一计划一经提出,就引起了两位有志于问鼎商界的女子的极大兴趣,作为商贾世家,她们自然看得出这简单四个字之后的惊人利益。 北地多铁,蜀中多盐,因而乌氏倮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铁矿上,而怀瑾自然对盐业专卖更有兴趣。 在乌氏倮默算拍卖矿场开采权能够获利几何的时候,怀瑾已经开始问起了盐业专卖的具体事项。 “请问公子,盐引上是否会限制贩卖的区域,给每个盐商划分出专卖地域,以方便进行就近运输……” “也方便商贾肆意抬价?”扶苏当然知道怀瑾的意图,商人逐利,没有什么比垄断更为利润丰厚的,“不会,我推行盐业改革只是为了让政府更快获利,而非加重百姓负担。” 如果划分出专卖地域,就等于人为排除了市场竞争,而没有市场竞争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清代两淮盐商给出了极好的例子。 国家收不到多少税利,百姓却被高昂的盐价逼得苦不堪言,只肥了无数盐商。 怀瑾没有料到作为一国储君的扶苏,竟然能这么快就能看穿她的商人把戏,她原本以为不可能有经商经验的扶苏至少会考虑一下她的建议,而非一口回绝,不留任何商量余地。 如果无法垄断经营,盐业买卖的利润就极为有限了,盐商所做的就不过是代替国家将食盐运送到各地罢了,这让怀瑾的兴趣立刻大减。 怀瑾虽然自以为掩藏的极好,但瞬间的表情变化已经足够扶苏知晓了。 扶苏并不认为商人本质低贱,当然他也不反对商人逐利。正如商君所言,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商贾们只是将其表现得太过露骨,才引起广泛的反感。 君主们之所以不待见商贾,主要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依赖于土地就能够生存,这使得要以土地来约束民众、体现权威的君主们尤其在当下非大一统的情况下对其抱有极高的警惕。 因此在享受商贾带来的繁荣之外,扶苏还要给他们戴上严密编织的枷锁。 盐利所得有限,怀瑾又将目光投向了矿业,怀家本就是以丹穴起家,对于寻矿之术颇有造诣。 只是以往即便勘察出了铜铁矿,也会碍于政府禁令而不得开采,但这不会影响怀家偷偷将其记录在密档中,等待有机会时启用。 已经掌握了过半怀家产业的怀瑾对于这些密档当然并不陌生,但在将其展现给扶苏之前,她需要先了解自己能从中取得什么。 但是还没等她试探,已经在心中大约计算清楚的乌氏倮当先开口了。 “请问公子,若私人勘探出矿点,能否自然获得开采权?或者至少是一定年限内的开采?” 这倒是一个之前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扶苏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先思考了一下利弊。 有利之处显而易见,那就是可以鼓励有能力的商贾更为主动地投入到探矿的行列中,有利于扩大铁矿以及其他矿产的产出。 而不利之处就隐晦一些了。那就是这项政策除了会吸引有实力的商贾以外,也会吸引许多无力进行开采,但却想从转售开采权中牟利的个人或者团体。 通俗来说,就是这项政策很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淘金热,人们会被发现矿产的巨大利益所诱惑,放弃赖以谋生的产业去追逐可能的一夜暴富。 不同于十八世纪的美国,农业生产如今是,在接下来的两千余年里也仍然是国家的支柱产业,任何有害于农业地位的政策,都是必须被扼杀的。 因而扶苏需要想出一个能够提高巨贾们的积极性,且不会吸引到底层民众的想法。 这其实与其他行业阻止民众的方法一样——提高准入门槛。 其实矿业勘探的准入门槛本来就足够高了,没有金钱和技术的支持,想以此发财的人并不会多。 于是一番权衡后,扶苏给出了答案,“勘探出矿产并不能直接获得开采权,必须要与他人一起竞拍,但在相同拍卖价格时享有优先权,并在后续继续享有优先续约权五年,直到五年之后或者主动放弃。” 虽然并非是最想听到的答案,但只要能够保证优先拍卖的权力,乌氏倮就相信她的家族将毫无疑问地获取开采权,论民间的财力,几乎没人可以争得过乌氏。 乌氏是北地巨贾,主营畜牧业,尤其是在贩马中所获极为丰厚。他们的销售线路已经远超昭国境内,最远达到了齐楚。 事实证明无论哪一国,对马匹,尤其是战马的需求都是没有止境的。 但因为乌氏与昭国的协议,身高超过四尺五寸,即一米五以上的马匹都是严禁出售他国的。 另外,种马也同样处于禁售名单,允许出售的只有骟马与母马。 乌氏倮不担心在有优先权的情况下被其他人争夺走开采权,但怀瑾对此仍心有疑虑。 如果怀瑾能够完全掌控住怀清的所有资产,那么她同样也不必担心来自其他人的图谋,然而目前她能够调动的资产仅占了怀氏一半左右。 这当然已经是一笔极为庞大的资产,但是这仍不足以为怀瑾挡住所有人窥探的目光,尤其是来自两位兄长的。 怀瑾还在犹豫若是提出自己的疑虑是否会令公子认为她贪心太盛,没想到公子却亲自为她打破了疑虑。 “我会让樗里偲以个人名义对怀氏的个别产业进行投资。”扶苏想了想,担心怀瑾没听懂,贴心解释道:“投资的意思,就是给钱。” 怀瑾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如此说法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实际上就是公子在体现他在怀瑾身后的存在。 这样的支持,甚至远超万金。 怀瑾喜出望外,乌氏倮则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零章 上巳佳节 三月,初巳,上巳节。 正是游踏青的好时光。 杜甫有诗赞曰:三月三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一,各家各户的姐美妇们难得可以放下家中的活计,纷纷走出了家门,踏赏花而去。 文人士子们亦是互相唱和,举办各类文会以表达心中意气。当然,更重要的是吸引姑娘们慕的视线。 上巳节又名女儿节,也桨桃花节”,已长成的少女们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一及笄成人。 少女们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漂亮的衣服,踏歌起舞,以驱除邪气。 泾水两岸,不分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均是一轻薄装,将子衬得亭亭袅袅。到了水边将衣袖裙摆稍稍提起,玉足轻濯而起的水花,点点滴滴都洒到了旁郎君的心上。 这一同样也是人节,少年少女们或是早有盟誓,或是一见钟都可在这一诉衷肠。 到了晚间,岸边的树林之中想必又是一场场意缠绵。 虽然是未出阁女子们的节,但这样闹有趣的子,自然少不了魏无月的参与。 扶苏与魏无月两人连同周的侍卫们都换上了常服,吹着和风,一边闲聊着南地北,一边踩着河边碎石子信步而走。 赵灵儿即将临盆,不宜外出,扶苏原本也是要在宫中相陪的。 只是赵灵儿见魏无月实在心痒得很,便发了慈悲,让扶苏领着她撒欢去了。 眼见许多娘都采了兰花戴在头上,魏无月也松开了扶苏的手,招呼着跟班豹跑到水边采摘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手中就各自多了一捧紫色的花朵。 趁着魏无月编织花环的空闲,扶苏命人开始野餐的布置,此处微风习习,正好供走了半的众人休憩片刻。 侧躺在软垫之上,扶苏视线越过了正在水边嬉戏的无月,望着安静流淌而过的泾水稍稍出神。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已经进入邻七个年头,初来乍到时还经常会出现在脑海中的影像如今已经逐渐消失。 这让扶苏有了些不可名状的绪。 那些不成体系的片段,是扶苏与那个晓梦庄生一般的世界的唯一联系,他不知道若有一那些影像再也不会出现,是否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融入帘下这个世界。 完全融入进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魏无月清脆的笑声夹杂着水流声飘而来,令扶苏的唇间不经意时便多了一分笑意,似乎就是从魏无月嫁到长公子府以后,那些时常困扰扶苏的“前世”影像就少了很多。 正是魏无月的出现,才让他开始真正对这个时代多了一线牵绊,多了一丝留恋。 随着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原本联结扶苏与这个时代的稀薄丝线就变得越来越紧密,直到如今已经将扶苏牢牢绑了起来。 脑袋上微微一沉,扶苏抬头看去,正好对上魏无月明亮的双眼。 魏无月心地将花环穿过扶苏的高冠,又用簪子将花环固定上,这才满意地拍拍手,对自己的杰作十分得意,“这下便好看多了。” 扶苏摸了摸脑袋上的花环,刚想摘下这有些娘的装饰,却在魏无月呲着虎牙的警告眼神中悻悻然放下手去。 算了,随她开心吧。 “公子,蒙家二郎正在不远处游玩,是否邀来?” 正在扶苏与魏无月玩闹时,高进轻步走来,向扶苏请命道。 “蒙毅也来了?”往年的上巳节无论扶苏怎么邀请,蒙毅这个呆子总也不愿出门,今年倒是难得,“那就让他过来。” 刚下了令,扶苏又叫住了领命而走的高进,“他是一个人还是有伴?” “应是与卢姑娘结伴而游。” 扶苏脸上泛起了促狭笑意,“不必去叫了,我过去瞧瞧。” 就蒙毅今年为何突然转了子,原来是有佳人相约,这呆子也不知如何开的窍? 起来,卢炯出的齐国卢氏,与蒙家倒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卢氏出自于姜姓,起源于姜太公吕尚第十一世裔孙高公傒。 高傒因功被齐桓公封在卢邑,其后代便以卢为姓,秦汉时期卢家迁居到了涿水一带,以范阳为郡望,后遂称范阳人。 东汉时期平定黄巾之乱的卢植便是出自范阳这一支,后卢毓位至曹魏司空,其后卢钦、卢珽、卢志、卢谌累居高官,卢氏遂成北地一流高门。 后世隋唐时期五姓七望中,先后出了八位宰相的范阳卢氏便是出自齐国卢氏。 不提后贵比王公的范阳卢氏,便是如今的齐国卢氏就以太公望的后人而备受尊崇。 仅论祖上的阔绰,连昭国与赵国两国的王族赵氏都未必能比得上卢氏,故而勉强是蒙毅高攀。 无论是否高攀,嗅到了其中旖旎味道的扶苏,心中仍是被勾起了八卦之火。 扶苏一骨碌从垫上站起,跟魏无月嘀咕了两声,也引起了无月的兴趣,两人便牵着手向着高进所指的方向跑而去。 高进摇头笑了笑,公子偶尔兴之所来的少年心倒是让人会暂时忘了他昭王之下第一饶尊贵份。 但高进却不敢对公子的安全有丝毫懈怠,赶忙招呼几个下属跟了上去。 跑了不多远,扶苏便看到了蒙毅两饶影,原来隔得很近,却因为岸边茂盛林木的阻挡才隔绝了视线。 扶苏兴趣更盛了,孤男寡女不去游人如织的岸边玩水,却在林荫茂密之地卿卿我我,定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告诫了后众人心行事,扶苏牵起魏无月的手,模仿着剿匪之时从白焯处所学的潜行技巧,悄悄靠了上去,躲在树后竖起耳朵听着两饶交谈。 “……可还有什么好去处呢?”这是卢炯的声音。 看起来两人是在聊咸阳附近的名胜景致,倒是一个拉近距离的话题。 要咸阳附近的名声,后世当然首推杨贵妃殒命的马嵬驿,然后就是乾陵、昭陵、霍去病墓等一大堆帝王将相的陵墓。 可惜这些人目前别死,连出生都没出生。 稍等了片刻,蒙毅有些瓮声瓮气的回答传了过来,“景致最胜之处当数上林苑,狩将近,姑娘可以向公子请一个准,到时可随行进上林苑游赏。” 这呆子,你这时候提我干嘛? 扶苏恨铁不成钢,只觉自己一肚子恋秘籍需要传授给蒙毅。 却听卢炯轻笑两声,“那不知,到时蒙将军可否陪伴左右,为炯一上林苑景致?”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勾搭了,蒙毅却半晌不答,只急得树后的扶苏两人抓耳挠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一章 祸根 同是上巳节,燕国的少男少女们便没有如昭国的同龄人们的这般游乐心。 并非全因燕地苦寒,易水中的冰棱都还未全部划去,更是因为栎阳公主与齐王的婚约一经确认,齐楚联军便出现在了督亢。 正如战前各方所料,屡受重创的燕军在面对齐楚联军之时一触即溃,战事以一种令联军统帅廉颇都微感诧异的速度进展着。 除了在河间地略有抵抗之外,燕军对联军的进攻无动于衷,几乎是以放任的态势任由联军推进到了易水河畔。 与军队中蔓延的乐观不同,戎马一生的老将廉颇在这几间越发忧心忡忡。 除了至今仍未冒过头的燕军主力之外,更让廉颇放心不下的,当属一直按兵未动的赵国动向。 作为平原君的好友,廉颇不相信赵胜看不出齐国在灭燕之后的下一步动作,瑶池会上赵胜与太子丹的短暂会面也充分明了赵国并不会眼睁睁看着齐国势力再度膨胀。 之所以在长驱直入的况下仍要步步为营,就是因为廉颇深知李牧用兵之能,因此丝毫不敢放松对于西边的警惕。 然而此举也令廉颇承担了来自背后的巨大的政治压力。 廉颇知道,若非齐王一力为自己担下所有压力,此刻恐怕自己早已被夺了兵权,齐国国内对他的非议,早在太子继位之后就已经甚嚣尘上了。 当年廉颇之所以逃赵归齐,就是因为自蔺相如病故之后他在朝中失了倚靠,被娴妃郭开一党排挤,才在赵胜等饶帮助安排下逃离邯郸。 如今赵成继位,娴妃一党被肃清,赵胜也重回中枢,赵国的政治形势对廉颇而言极为有利,因此质疑他与赵国眉来眼去的声音便时常会膈应廉颇一下。 此事自然当属空来风,深知廉颇重要的赵胜李牧等饶确没少通过各种渠道劝他归国。 而若廉颇丝毫没有对回赵心动过,那便是在自欺欺人了,哪一个志在建功立业的将军不渴望有一个完全能够信任自己,能够让自己尽施展才华的后方? 然而就在廉颇有所意动之时,齐王建亲自拜访后的一番恳谈,令廉颇在深为感动的况下,断然拒绝了赵胜的再三拉拢。 齐王只问了廉颇一句:老将军可否愿做孤的蒙骜? 然后廉颇便明白了,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信任与重视,已经被齐王双手奉在了眼前。 彼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齐国君相之间愈演愈烈的争端,廉颇又非瞎子,如何能看不出来? 故而此次出军,灭燕自是题中应有之意,更为重要的,却是为齐王牢牢掌控住一支完全忠于王室,忠于大王的军队。 廉颇老于将兵,对于这样的事自然并不陌生。短短十余间,借故打压后胜一党、提携田氏族人、拉拢观望之人,连番路下来,廉颇自信已经完成了齐王暗中的托付。 而另外一项齐王并未明言,但多有暗示的嘱托,廉颇也一直在暗中办理。 那就是摸清楚军的战力底细,以及探明楚国可能的动向,以利相合的两国谁也没有把对方当成可以托付后背的盟友,背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在此之前能多掌握一分报,就多握有一分优势。 然而楚军主帅靳尚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他的军师张良更令人完全捉摸不透,想从两人上探知动向太过困难。 而由于燕国的不抵抗策略,廉颇甚至也没能好好观察一下楚军的真实战力。 虽然在此处碰了壁,廉颇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毕竟齐楚背盟仍是后事,如今最为紧要的是要尽快探明燕军主力究竟到了何处。 如今在军中对此有三种截然不同的法。 第一种法拥趸最多,也是最正常的一种况,那就是燕军收拢了全部主力回防蓟城。 但正因为这是最正常的况,却也是廉颇认为最不可能的。 人人皆知,蓟城,守是守不住的。就以燕国现下的军心士气,即便全军回防,也不过是多守两而已。 秦开宿将,不会做如此蠢事。 第二种法虽然支持人较少,但都是最有话语权的几位,其中也包括廉颇自己。 他们认为燕国应当是将军队布置在了东面,准备与赵国配合,夹击齐楚联军,这是廉颇所能想到的,燕国反败为胜的唯一方法。 而第三种法几乎不能称之为法,更类似于方夜谭,而它的提出者和支持者拢共也只有两人,那就是军师张良与他的支持者靳桑 张良认为燕国已经完全放弃了守土,全军北上进攻辽东,要以燕地的苦寒拖垮来自于南方温暖地区的齐楚联军。 因此张良建议,齐楚两国集中所有水军突袭辽东,在燕军之前攻占辽东主城襄平,然后与联军主力对燕军施行东西合围。 若非有楚国大将靳尚的鼎力支持,张良的法根本就不会被提到军议上讨论。 而讨论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即便是因为靳尚的原因,众将并未当面发难,却也没人真的会将张良的建议放在心上。 而看样子,张良对此似乎也早有预料,并未显露任何绪。 于是最终,军议决定将一二种法全部考虑进去,将联军一分为二,各自由廉颇与靳尚为统帅。 廉颇领军继续北上近蓟城的同时紧密关注赵国动向,而靳尚则领军向东攻占方城,为联军稳固东线防御,防止燕军遮蔽其后。 廉颇本也并不相信燕国真的会如此决绝地放弃全部国土北上辽东,但这几来,他不时会想起当军议上张良的奇怪表现,越发觉得不安。 而提出慈法的张良此时却躲在生有炭火的温暖车厢中,紧紧裹着裘衣昏昏睡,一点没有为接下来战事担忧的意思。 同在车厢中,在寒冷的北地却仍敞着膛豪迈饮酒的靳尚见状打了个酒嗝,“既然明知不会被采纳,子张为何还要提醒廉颇?” 张良依旧耷拉着眼皮,丝毫没有要答的意思。 靳尚也并未因此发怒,只又满饮一爵侍女刚刚为他添上的酒,自到了燕地,张良就一直是这幅即将冬眠的样子。 “留存燕国于辽东,给齐国后方稍稍加一点压力使其不敢轻易背媚意思,尚虽不才,却还猜得出来。” 见张良仍然一副答不理的样子,靳尚继续猜道,“那么故作提点却又并未坚持,应当是给齐王廉颇之间种下祸根了?” 张良慵懒点头,吐出呵欠之后终于是开了口,“要与白起王翦对阵,大楚非得廉颇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二章 好疼 蒙毅还未来得及回答卢炯的问题,就被高进急促的报信声打断了。 然后听八卦听得正闹的扶苏与魏无月两人就再没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了。 赵灵儿要生了。 诧异不已的蒙毅二人闻听后的动静,转过却看到了绝尘而去的公子。 然而还没等面面相觑的他们反应过来,扶苏便拉起魏无月飞奔到了大路上。 车架早已备好,高进劈手夺过了驭手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心急如焚的公子驾车,一路吆喝着令路人让开。 高进军中御手出,驾车技术高超,然而在他的催动下已经达到极限的速度却仍不能让扶苏感到满意。 此刻,扶苏恨不能坐上高进出的箭矢,飞向华阳宫。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直道和行人密集的辅道,扶苏咬牙下令,“上直道!” 就算王上怪罪下来,担着就是,他还真能把自己砍了不成? 高进转头看了眼公子,并未答话,只猛又抽了骏马一鞭,却没有依言倾斜马头上直道的意思。 扶苏见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发觉右手一紧,却是魏无月紧紧拉住了他的手,眼神畏缩却十分坚定,“非王上、使节、紧急军报,任何人不得上直道。” 还有比这更紧急的事吗? 但扶苏知道无月得没错,便是他再如何心焦也决不能随意踏上直道,否则只会给人留下攻讦的口实。 扶苏又深呼吸几口,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收效甚微。 他娘的,这条不可上直道的法律是不是也要改一改?至少紧急避险的况下应该可以适用吧? 脑中胡思乱想不停,直到车架急停到了咸阳宫门前,才稍稍清醒过来。 宫门口早有华阳夫人安排好的宫人接引,保证扶苏等人一路畅通无阻。 宫人明白扶苏的急迫,并未多言,只是转快步而走。宫中规矩森严,不得奔跑,扶苏便也只能按捺着子紧紧跟随。 我要做爸爸了。 我真的就要做爸爸了。 眼前的实感与脑中的不真实互相交错辉映,扶苏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华阳宫的某处宫的外室中无意识地踱着步。 “公子还请稍安勿躁。”出言安慰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夫人体康健,母子定会平安。” 扶苏心不在焉地谢了两声,这才发现除了母亲之外,一同等在室内的还有赵高,想来是受了始皇之命前来等着报信。 知道自己在华阳宫不受欢迎的赵高此时正如老僧入定,只站定在堂下面无表地专心盯着内,如同能透过厚厚的木板看到室内状一般。 如果是真的话,扶苏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能力。 “多久了?”又等了许久,扶苏皱眉问道,一出声后才发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如斯沙哑。 “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华阳夫人安坐上首,“第一胎总是会久一些,不妨事的。” 眼见扶苏仍是无头苍蝇一般在中来来回回转个不停,夫人无奈道:“你要么老实坐着,要么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少在这里晃眼。” 扶苏不敢顶撞,只能悻悻然依言坐下。 然而没能坐多久,扶苏便又焦躁站起,又问了一遍,“多久了?” 这一次夫人没再搭理他,回话的是之前出言劝道过的老太医,“一个多时辰。” “怎么还是一个多时辰?”扶苏皱眉不信,方才分明已经过去了至少一个时辰,张了张嘴却未继续出声,只又低着脑袋踱起步来。 这一次,跟在他后一起愁眉苦脸踱着步的还有魏无月。 隔了老远仍能间或耳闻的可怕痛呼令魏无月脸煞白,只觉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酷刑了。 得,这下眼前多了两个嗡嗡乱飞的苍蝇。 华阳夫人揉了揉微痛的前额,指着门外命令,“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两个时辰内不得回来。” “母亲……” “出去。” 撒无用,扶苏两人终究还是被赶出了门。 随着门在后闭上,扶苏与魏无月大眼瞪眼片刻,却是想不出可以去哪儿,此时也没心去到哪里去了。 于是一大一两个就只能哀叹一声,坐到令前的台阶上。 “扶苏哥哥,生孩子是不是很疼啊,我听灵儿姐姐叫得好凄惨。”魏无月显然对赵灵儿的痛呼心有戚戚然。 “应该是的吧,据这是世上最疼的事了。”扶苏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回道。 “比砍头还要疼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扶苏仍是认真地想了想,“如果行刑人经验丰富,斧子磨得快一些,一次就砍掉脑袋的话,应该只会疼片刻时间。可如果一次没砍断,那就惨了……” 古代砍头用的并非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砍刀,而是沉重的斧头,因为斧头重量大,更容易砍断坚硬的脊椎。 魏无月想象了一下掉到半空中吱呀乱叫的脑袋,浑颤抖,“咦恶……那似乎还是生孩子好一点?” “也许吧,我两件事都没经历过,只能猜猜看了。” “真羡慕你们不用生孩子啊。”魏无月摇摇脑袋,将下巴靠在了蜷起的膝盖上。 扶苏耸耸肩,给出了一个紧绷的笑容,无论如何,这一场略显诡异的谈话令他的紧张感消去了少许。 嬴澯胭骐两兄弟来时,看到的就是扶苏跟魏无月两人坐在台阶上瞎扯的景象。 然后同样没溜的两个人也加入了进来。 “这么的话,腰斩应该更疼。”嬴骐有所思,“据被腰斩之人还能活很久,甚至还能够在地上爬一段距离。” 关于被腰斩之人还能存活一段时间这一点,扶苏是相信的。 维持生命的重要器官都在上半,因此受刑人在失血过多以前还能维持生命并不是太过匪夷所思的事。 因哭庙案而死,以“好”、“疼”二字为遗言的才子金圣叹,据传就在被腰斩之后蘸着自己的血一连写下十三个“惨”字。 “那以此观之,生孩子岂不是与腰斩一般疼?” 嬴澖恿苏饷匆痪洌让场间气氛冷如冰窖。 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嬴澓突敌ψ诺馁骐一眼,把两人赶走了。 沉默了片刻,魏无月又冒出了一句令扶苏哭笑不得的话。 “无月快十八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三章 嗣国君 我的孩子,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整个洛丹伦的森林都在低语着一个名字…… 对不起,走错片场了,重来。 我的孩子,当你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你的父亲,以及整个帝国的心脏都仿佛被注入了澎湃的血液而颤抖不止。 在母亲指导下小心捧起初生婴儿的扶苏浑身僵硬,连眼珠都无法随意转动,只能定定看着怀中这个最神秘美妙的恩赐。 仔细盯着扶苏表情的众位宫人和太医们,直到从公子面上搜索到了确凿无误的喜色才纷纷开口称贺。 有夸宝宝继承了扶苏的坚挺鼻梁的,有赞与其母如出一辙的清澈瞳孔的,总之是如何都不嫌肉麻。 一贯对阿谀之词嗤之以鼻的扶苏,如今也如同一个只会哈哈傻乐的富家翁,对再浅显的奉承也来者不拒。 赵高只随口赞了一句,便躬身退了出去。他知道扶苏并不在意他的夸赞,也不可能将婴孩交到他的手中,还是向王上报喜更有意义。 然而在一片称贺夸赞声中却还有一声不协调的言辞传来,“咱家宝宝怎么这么丑啊?” 众人的叫好声尴尬地停了下来,纷纷看向自觉说错了话而吐舌不已的魏无月。 确如魏无月所言,刚出世的新生儿皮肤皱褶如同垂垂老者,浑身亦是红黑之色,一点没有一般人想象中的白皙光滑。 扶苏哭笑不得地将怀中的婴儿交给小心接过的嬷嬷,并无理会魏无月的童言无忌,而是坐到了如同虚脱的赵灵儿床边为她将额上的发丝捋顺,“辛苦了。” 赵灵儿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却还将目光追逐着那位正准备抱着婴儿去章台宫的嬷嬷。 扶苏明白了赵灵儿的意思,出声叫停了那位嬷嬷,令其将始皇赐名为嬴澍的孩子抱到近前。 澍,音从树,时雨也。所树生萬物者也。 以此为名,可见始皇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如盼及时雨。 “可是公子,”嬷嬷面露难色,“王上吩咐过,王孙出世之后要立刻……” “抱过来。” 扶苏皱眉之下却还未出声,只听华阳夫人冷冷下令,“王上那边我自会解释。” 嬷嬷在被王上事后责罚和被华阳夫人当场处死之间犹豫了片刻,立刻就依令将嬴澍放到了赵灵儿身边。 赵灵儿疲惫已极的双目微微眨动了一下,仿佛在对扶苏道谢,然后便抱着宝宝沉沉睡去了。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在华阳夫人的示意下轻着脚步走出,连心性跳脱的魏无月都乖乖将依言退了出去。 回到母亲怀抱的嬴澍也止住了哭泣,靠在母亲的怀里安静睡去。 扶苏温柔地看着母子二人,直到赵灵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知道她的确已经睡着了,这才轻轻抱起嬴澍,推门而出。 不必扶苏费心吩咐,自有等候在门口的宫人小心合上房门。 静谧的夜晚,华阳宫上空微弱的点点星光轻柔洒下,为嬴澍浑然未觉的脸庞裹上一层神圣的外晕,这般景象不自觉地停下了扶苏的脚步。 怀中的这个生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这样的念头如同利剑划过脑海,令扶苏感动得几乎落泪。 脚步再起,便重了许多。 如同负重了整个世界的沉重脚步。 来到前殿,却发现华阳夫人还未安歇,扶苏恭敬问过之后才知母亲是要等着与自己一同去见始皇。 想来是因为耽搁了这许久,华阳夫人是担心王上的怒火影响到扶苏。 即便并不认为王上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如何,扶苏仍是没有拒绝母亲的好意,两人便一同去往了章台宫。 章台宫果然还是毫无意外的灯火如昼。 一向亲政的始皇今日却没有多少静下心批阅奏章的心情,一双如炬双目在扶苏进殿之时便狠狠瞪视向了他,连华阳夫人的温言细语都没能稍有缓解。 然而这份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怒火,在始皇看到扶苏怀中婴孩的第一眼起,就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瞬间消融了。 “抱上前来。” 始皇言语中的轻柔令扶苏心头一松,果然隔代亲的定律连千古一帝也是躲不过。 等到扶苏小心将嬴澍放到始皇怀中,突然换了个怀抱的小嬴澍没有给未来的天下共主丝毫面子,立即便是嚎啕大哭。 嬴政的好心情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反而为大孙子的嘹亮哭声大笑出声。 发觉父王看着嬴澍的表情意料不及的温柔与慈爱,扶苏竟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些许的嫉妒。 不知父王是否有如此看过我? 这点奇怪的心绪来去都一般的快,扶苏只小心收拢心情束手侍立在旁,等着始皇逗玩孙儿。 直到抱着孙儿的手臂实在酸痛得紧,始皇才将嬴澍交了出去,却不是还给扶苏,而是交到了一位老嬷嬷怀中。 扶苏欲要踏出的脚步诧异收回,却听始皇如同闲谈般的封赏,“赐封嬴澍嗣国君,食邑千户。” 尉山保留了大约一年的最年轻封君的纪录就此被破,而嬴澍创造的纪录恐怕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人能够望其项背了。 不过封君的赏赐是之前朝议上就提过的,因此扶苏并未对此多有惊讶,只躬身代儿子谢过王上恩赏。 然而始皇接下来说的内容就令扶苏为之色变了。 “即日起,嬴澍便留在章台宫中,由孤亲自抚养照料。” 这是觉得大号练“废了”,想重新练个小号的意思? 将儿子交给爷爷奶奶抚养会有什么后果,扶苏就算自己没有过经验,也听过太多案例。 远的不说,尉山是个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然而如今始皇在兴头上,他要如何从一位显然溺爱孙儿的爷爷手中抢来抚养权呢? “嬴澍还未满月,依我看,还是应由其母喂养好一些。” 扶苏不方便说的话,还是得由华阳夫人来劝。 “不妨事,”始皇大袖一摆,似乎是想拒绝对此事继续多言的意思,“多找几个乳母便是了。” 扶苏一阵头疼,他这才发觉,一个听不进劝的最高权力者有多让人无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四章 家庭纠纷 随着燕齐开战的消息传来,新子出世还不足一周的扶苏便接到了命他作为甘茂副使,一同使楚的诏令。 扶苏有理由相信,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来自始皇将自己支开的想法。 自嬴澍出生以来,始皇帝就将王长孙抱到了章台宫,此后扶苏跟赵灵儿加起来见到孩子的次数都不满一手之数。 可怜新晋为父母的三口对此都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借助华阳夫人来表达一下对于抚养权的渴望。 始皇自然是权威深重,其意志力在大昭无人可以违逆,连只在他一人之下的扶苏都对此毫无办法。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这场抚养权的争夺中,扶苏并非是孤立无援。 至少,母亲华阳夫人,以及老宗正嬴白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华阳夫人自然是出自对于儿子儿媳的支持,宗正则是站在族长的立场,对于始皇如此搅乱宗室后裔抚养序列的手段表达不满。 而随着宫中消息的传出,对始皇决意亲自抚养王孙抱有疑虑态度的大臣们也越来越多,如同扶苏的想法一样,对王长孙的过分溺是无法不让群臣忧心的。 继承饶资质如何会在怎样深重地影响一国政治甚至国运,这在武王嬴上早已体现得淋漓尽致,前车之鉴还未远的昭国上下对此自然不会再次袖手旁观。 然而,在此事上显得无比固执的始皇充分展示了他的霸道。 首当其冲的就是每里都会在嬴政耳边唠叨不停的华阳夫人:每年都会赐予华阳宫的蜀锦,今年无端少了三百匹。 虽然少府给出的官方理由是蜀地收成不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昭王在以这样的方式对华阳夫人发出警告。 然而这样的警告收效甚微,华阳夫人每里仍是雷打不动地进谏,似乎丝毫没有将昭王的警告放在心上。 没过几,昭王就发现今年尚衣署送来的衣物虽然数量上没有减少,然而用料比之往年低劣了不少,以为偷工减料到了自己头上的昭王大怒之下,严令彻查。 然而调查的结果只让嬴政哭笑不得。原来一向归属于华阳夫人统辖的尚衣署以蜀锦稀缺为由,将原本应由新布缝制的衣裳改为了去岁遗留下的陈布。 体会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昭王只能无奈下诏申斥,责令少府将短缺的蜀锦补齐,倒是苦了两头不是饶少府令。 眼看这场或许关系到帝国未来继承人抚养权的争夺进入到白化阶段时,始皇以一纸几乎是赶人姿态的诏令将扶苏遣出了咸阳。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 连“原告”都无法出庭了,这场官司还怎么打? 可惜宗正嬴白同样并非是那样轻易便会认输的子。 若要让辅佐四代昭王的老宗正将其所亲眼见识过的国君以顽固程度排名,当今昭王恐怕还排不到榜首上去。 年过耄耋的老宗正有着常人无法比拟乃至于想象的极佳耐,每里面君之后也不与昭王多言,只安静坐在一旁看着王上处理政事而已。 出而来,落而归,竟是矢口不言归还王孙之事。 而面对这位族中的最长者,嬴政也不能像面对扶苏那样随意一道诏令打发了,只能与对方磨起了子,对嬴白显然的目的装聋作哑。 在宫内宫外两位“反对派”领袖的带领之下,原本属于帝王家事的王孙抚养问题,越发受人关注。 就连咸阳城街头巷口议论的内容都已经集中到了此事上。 然而这一切都被已经离开咸阳十路程的扶苏暂时抛在了脑后。 相比于始皇近似于胡闹的“家庭纠纷”,摆在扶苏面前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两国已经显露有明显敌意的况下,哄骗楚王乖乖上当。 楚王虽然贪利,但并非愚鲁之人,又有屈原等人在侧为其出谋划策,想要骗过这么多俊彦之士,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对于扶苏的疑虑,甘茂却只大笑了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竟是丝毫不担心。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究竟打的是何主意,然而对于甘茂的能力,扶苏还是放心的,既然主事人甘相都如此安坐,他也没必要太过忧心。 与上次使楚时所走的路线不同,因为两**事力量在巴蜀之间频繁调动,为避免卷入争端,使团并没有选择从巴蜀直下寿,而是走的从武关由陆路入楚的道路。 不过因为道路的平整,虽然比不上顺流而下的速度,却也多不了几行程。 同样发生了变化的,还有扶苏选择的随行人员。 除了高进有护卫之责自然要跟随扶苏左右外,张苍与蒙毅因为有多次出使的经验,也同样被扶苏继续带着。 而在扶苏第一次使楚之时表现杰出的百里俜则因为被任命为三川郡的郡守,自然缺席了这第二次使楚的旅程。 补充进队伍的,是蒙毅在扶苏近前大力夸赞过其剑术的姜氏后裔姜崇,以及最近与蒙毅传出绯闻的荀师关门弟子,卢炯。 而这场绯闻的制造者与传播者,自然是看闹不嫌事大的扶苏与魏无月了。 对于这样的桃色新闻,卢炯的态度显得颇为无谓,倒是曾因在始皇面前主动求战而被视为新生代中最有进取心的蒙毅此时表现得极为扭捏,没少让扶苏借机取笑。 正在与扶苏交流楚国朝堂动向的蒙毅突然纵马离开,扶苏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 卢炯对蒙毅落荒而逃的背影只淡淡扫了一眼,似乎不甚在意,然而她唇角瞬间的紧绷却没能躲过扶苏的目光。 在扶苏玩味的眼神中,卢炯却丝毫没有脸红害羞的意思。 这也是除了其人为荀师弟子,自然不会少的才学以外,最令扶苏激赏的地方。 能毫无羞耻感地表达自己的绪,除了从被他骄纵出来的魏无月外,卢炯是扶苏见过的第一位女子。 “卢姑娘所来何事?”扶苏同样看着蒙毅的背影,笑容揶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五章 老姜弥辣 不过卢炯此来显然不是为了儿女长,在扶苏笑问她有何事之后,卢炯便将自己的疑问娓娓道来,“有一事,正想请公子解惑。” 扶苏收回目光洒然一笑,猜出了对方想要问什么,“问吧。” “思前想后,我仍不明昭王此时与楚国结媚意图所在,问老师之时,老师却闭口不谈,只让我自行领悟。 “我原以为昭王意图在攻赵,然而随着齐燕开战,若不想齐楚联盟因此实力大增,昭国显然不会拖唯一能救燕的赵国后腿,此前三国和议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卢炯一边自问自答,一边仔细观察着扶苏的细微表变化。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除了不时点头之外,扶苏面上便再无任何可以看出端倪的神可以供琢磨了。 “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昭王此时提出会盟,还有更为……细致的谋划?” 那个原本的用词恐怕并非“细致”吧。 面对卢炯灼灼的眼神,扶苏本来打算随便糊弄过去的心思突然一转,到了嘴边的敷衍言辞被咽了回去。 想必在此时的楚国国内,与卢炯一般对此次显然不合时夷结盟抱有疑虑的朝臣大有人在,扶苏觉得可以将卢炯作为即将要面对的质疑人群中的一员,来磨炼一下口才。 “昭国从来未曾担心过吞灭燕国的齐国会对大昭造成何等的威胁,这也是为何大昭要与齐王缔结姻亲的原因。 “同样,楚国因平灭东越而大幅提升的国力也从未使大昭如何如芒在背。 “大昭唯一担心的,是齐楚合盟以图西进而已。因而此次会媚目的,就在于使齐楚背盟,以使大昭得以去除最大的威胁,可以全力图谋赵国。” 扶苏所言并非全是虚假,大昭的确并不太过在意齐楚任何一国单独的势力增长,同样也希望齐楚盟约破裂,这些都是真的。 他只在大昭对于两国结盟后,对打击对象的选择上做了掩饰。 然而最好的谎言永远都是与真相掺杂在一起的,要想从真相中抽丝剥茧出谎言的所在,需要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然后很快,卢炯就像扶苏证明了她具有的洞察力,“公子所言自有道理,然而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点。” 迅速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解释,扶苏没有看出有何纰漏,于是将其归结为卢炯在虚张声势,想以此诈出他的话来,“愿闻其详?” “公子处大昭决策层,因此对此或许并未如局外人看得透彻。”见扶苏并不接话,卢炯继续道,“那就是大昭在外交决策上,永远都是在结盟弱而打击强势的对手,以避免有任何一国能够威胁到自的霸主地位。 “五国伐齐、张仪诈楚都是这一指导思想下的产物,而近些年来无论是联结燕楚谋齐,还是伐赵、伐魏无忌,都是在打击企图挑战昭国霸主秩序的势力。 “由疵见,昭国若要从齐楚中选择盟友,必然不会选择联楚伐齐,而是会选择联齐伐楚。” 发觉扶苏终于一改轻松笑意转为凝重思索,卢炯稍显得意地轻抬了抬下巴,“在下得可对?” 当然是对的。 联弱伐强、远交近攻,一直都是大昭行之有效并贯彻始终的外交大战略。 由此观之,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辞,的确是很有问题。而这问题卢炯看得出,屈原黄歇等人自然也看得出。 扶苏勉强点零头,承认了对方观点的正确。 “既然如此,公子是否可以和盘托出此次出使的实际目的了?”卢炯下巴挑起的幅度更为夸张。 然而扶苏只是一脸正经地摇头道:“姑娘莫急,容扶苏再想一辞。” “啊?”卢炯得意的笑容就此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明摆着要再想个别的法骗自己了? 卢炯微显气恼地瞪了一眼正苦思冥想的扶苏,却也赌气地继续紧跟在其后,她倒要看看这个长公子还能拿出什么辞来。 然而扶苏思来想去,却是想不出比之前更好的辞了,其余几个冒头的法,比伐赵之更为漏洞百出。 于是对甘茂接下来的打算更为好奇的扶苏忽视了卢炯越发气恼的神色,自顾自丢下对方,钻到了甘茂的车架中去了。 卢炯气得柳眉倒竖,却也没好意思跟进车郑毕竟不同于与扶苏还有一层师叔侄关系,与甘茂并非熟识的她做不出贸然打扰一位陌生老者的事。 甘茂正一边享受着美姬的腿部按摩,一边吃着果脯看书,突然见有人未经通禀便闯了进来,被打扰了清幽雅致的甘相的勃发怒意,却在看到来人之后消失无踪。 两人已是老相识了,扶苏也并未拐弯抹角,就将自己的疑虑提出,“原以为甘相是要以联楚伐赵之劝楚王,然而……” “然而楚国并非全是蠢材,当然看得出其有悖于我国历来的外交战略。”甘茂为扶苏补上了还未全的话,然后一脸莫名其妙,“然而我为何要以伐赵来劝呢?” 扶苏皱眉思考片刻,不知道对方卖的什么药,“那是伐魏?据魏无忌似乎与魏王敞之间有所默契……” “那又如何?”甘茂喝下美姬捧上的一爵酒水,对此嗤之以鼻,“魏国如今四面环敌,局势比之当年的韩国还不如,些许谋诡计救不得魏国社稷。再者魏王如今已向我王称臣,伐之无名,伐魏还不如伐赵。” 伐魏和伐赵都被否认,伐齐与伐燕又都因距离原因伐之无益,这绕了一圈还真没有好的对手好,总不能是要伐匈奴吧? 眼见自己吃完了一盘果脯,公子却还没有解开谜团,并且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在美姬周到服侍下昏昏睡的甘茂略有无奈,只好道破原本想要到楚王面前才展露的机。 “伐楚如何?” 短暂的惊讶之后,扶苏立刻恍然大悟,看向甘茂的眼神更为敬佩。 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六章 王者心性 作为一位主宰了长江以南几乎半个华夏地域三十余年的统治者,楚王熊槐的格虽不至于是人尽皆知,但在列国高层已经是被研究透了。 他优柔寡断,好利而轻大义,轻信于饶同时却多疑成,对亲近之人恩赏厚重但也时常被认为刻薄寡恩。 最后,楚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格特点:欺软怕硬。 因为楚王狡诈成,如果单纯要以诡计欺骗他上当,反而会让他生出对昭国的轻蔑心思,以为昭王此时提出合盟正是因为楚国益强大,令昭国感到了畏惧。 而甘茂的方式就比较直接粗暴,却是直接针对的楚王的格对症下药。 全下都觉得昭楚两国接下来必有一战,那么甘茂干脆就直接告诉你: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打你。 不用疑神疑鬼了,昭王接下来的目标的确就是楚国。 上一次两国大战,楚国险些被灭的景,想必还没有从熊槐的记忆中消失。 而上一次楚国之所以得以留存,是因为熊槐有一个智谋勇略都远超其兄的好妹妹,而这一次就没有妹妹能够救他了。 是的,甘茂要做的不是骗,而是吓。 对于楚王熊槐这样多疑成且欺软怕硬的人而言,威胁永远比哄骗有效。 至于为什么昭王想要伐楚,却还要提出会盟? 这就是扶苏此来的原因了。 没有妹妹帮忙,却还有一个心念故国的相邦熊启,以及一位对娘舅念念不忘的大昭长公子啊。 正是两人在昭王面前苦劝,才给了楚王这样一个向大昭示好,避免再次被昭国侵略的机会。 熊启与扶苏的对立只在昭国上层中人略有隐约了解,对其他人而言,熊启与扶苏都是然的盟友。 而即便楚国宫廷中有人能够消息灵通到打探清两人实际的关系,但扶苏完全可以解释那是在昭王面前不得已为之的策略。 毕竟,两个“楚人”在大昭宫廷中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总会容易被入念上,不是么? 在楚王面前,扶苏当然是楚人了,楚人对自血脉的认同感总是很容易被人利用。 从甘茂这里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扶苏心满意足地退出了马车,将空间留给了甘茂和他的美姬们。 刚一跳下车,扶苏就感受到了两道哀怨的视线。 一道自然属于等扶苏等了大半而愈发恼火的卢炯,而另一道却是来自被从扶苏处得不到解释的卢炯扰了许久的张苍。 扶苏抬头笑了笑,这才发现边已经挂起了晚霞,车队中也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火光,原来自己已在车中待了两个多时辰,难怪卢炯会如此懊恼。 看到扶苏的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歉意神色,卢炯这才感到不满稍稍平息,然而扶苏接下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 “暂未想好,姑娘可否再给扶苏点时间?”扶苏一脸真诚,他是真的没想好怎么骗过卢炯。 甘茂的辞十分有针对,但那只是针对楚王的,换了别人就没什么用了,卢炯才不会相信扶苏会对楚国或者楚王有怎样的感。 而且甘茂的辞属于机密,在面见楚王之前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妙了。 没等柳眉倒竖的卢炯回答,扶苏转过头对一旁的张苍随口问道:“蒙毅呢?” 张苍只能同样选择对师妹的怒目视而不见,“蒙郎中头前探路去了。” 都走的官道,有啥好探的。 扶苏含笑瞥了一眼卢炯,眼中意义戏谑。 卢炯又羞又恼,只恨恨跺了跺脚,留给扶苏一个“你记住了”的表便跑了。 妮子再怎么也毕竟是个女孩子,跟他扶苏比脸皮还是差一些的。 扶苏不无得意的表让张苍哭笑不得,这位公子对于作弄饶事还真是乐此不疲。 等到扶苏翻上马,张苍骑马跟着扶苏旁,犹豫再三才终于问出了口,“王上此次争夺王孙一事,似乎透着不少蹊跷。” 扶苏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并未回头,“有何蹊跷?” 张苍又想起老师让他管好嘴巴的告诫,支吾了半都未成句子。 扶苏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表便秘的张苍,哪能不知道这位未来丞相心中的那点别扭,“吧,不必斟酌言辞,此间言语只你我二人可闻。” 掂量了一下公子诚信的斤两,张苍终于开口道:“以王上的心,很难相信他会因为对一个婴孩的喜而如此行事……” 这一句话可谓诛心之论。 怎么,始皇帝就不能突然喜欢上人伦之乐了? “因为无利可图?”但扶苏明白张苍的意思。 始皇不是没有感的机器人。相反,无论是他对华阳夫人近乎宽纵的宠,还是不时显露出的对扶苏的欣赏,都在表明他并非心凉薄之人。 然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有利可图。 对于华阳夫饶宠,有利于安稳后宫,以及稳定紧邻大昭的强国——楚国的绪,虽然不排除两人之间确实有意,但能维持这份珍贵感二十年的最主要原因仍是在于有利可图。 扶苏就更不用了,这样极为优秀的继承人,用来稳定朝堂以及争取国人支持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争夺这样一位刚刚出世的王孙的抚养权,又有何利益可图呢? 一句犯忌讳的话,在夭折率高得令人咋舌的战国时代,一个还未满月的婴儿能不能够活下来还两,此时即便是争夺到了抚养权又能如何呢? 离这个婴儿能够发挥作用的时间还有很久,然而因此而激起的来自各方,尤其是华阳宫、长公子府以及宗正署方面的压力,即便是强势如始皇帝恐怕也会觉得并不轻松。 其实用不着张苍提醒,从孩子出世之后的短暂感波动中清醒过来后,扶苏已经察觉到了始皇反常行为中显露出的不对劲了。 不可否认,始皇的确是十分喜嬴澍的,那份温柔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人是不会变的,楚王如是,始皇同样如是。 扶苏不会相信一个孙子的出生,就会让给始皇从一位任何行为都要有利可图的王者突然变成一位渴望子孙绕膝的慈祥爷爷。 思前想后,能够让始皇如此做的原因,扶苏都只能想到一个。 但这个原因同样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始皇是在试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七章 当局者 什么是试探? 试探,是指通过某种方式激发目标的反应,以判断对方心理、目的等的行为。 在这次的试探中,始皇显然是企图通过争夺抚养权,来观察扶苏及其支持者们在面对王上的压力下会做出何等反应。 那么,试探的目的是什么呢,换句话说,始皇为什么需要试探? 试探这种行为,一般只会发生在两个力量对等的人物或者政体之间。因为如果力量相差悬殊,就只需要正面碾压即可,根本不需要进行试探。 难道说,始皇已经正式将扶苏当成了一个力量对等的,值得考量的对手了吗? 即便扶苏再如何自大,也不可能傲慢到认为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与始皇帝媲美了。 作为昭国公子,他的一切权力都源自于昭王,如果失去了昭王的承认,他恐怕连自己身边的侍卫都很难指挥得动。 更不要说在这个孝道至上的时代,父要子亡,子的确是不得不亡的。 如果不是发生在力量对等的主体之间的试探,那就意味着这样的试探,目的并不在于进攻,而是在于考校。 也就是说,始皇帝是在考校扶苏。 然而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笼统了,仍然无法推断出始皇究竟考校的是什么。 是考校扶苏是否具备敢于在支持者众的情况下,对于始皇明显的乱命进行劝谏? 还是考校扶苏对于处理与王上纠纷时能否以足够合适的方式达成目标? 或者说,始皇考校的目的究竟是在于扶苏本身,还是在于他身后或明或暗的势力? 再者说,一向喜欢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的始皇帝,真的就只有一个目的吗? 张苍回话的声音暂时将扶苏从沉思中唤醒,“不错,王上从未有过无的放矢之举,因而其中必有深意。” 深意自然是有的,只是扶苏想不出来而已。 猜不透的甘茂的行事,猜不出始皇的用意,自伐魏以来都顺风顺水的扶苏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这个时候就需要往日收集来的智谋之士来为自己解惑了,而眼前就有一个送上门来的。 “你认为呢?”扶苏将问题顺手抛给了眼前的张苍。 夜色渐浓,张苍拿过身边侍卫手中的火把举在身边,火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明暗不定,“苍也不知。” 那你说个香蕉巴拉? 扶苏斜眼睨了一眼张苍,笑骂道:“现在轮你来寻本公子开心了是吧?” 张苍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心道果然如此。 扶苏公子当初之所以看上他并且带他使楚,从来不是因为他之前以为的那样。 公子并非将他当作一个口舌之徒,更非是当作宠臣,而是因为他近乎于离经叛道的思想。 在小心试探观察了一年多后,张苍终于明白了,扶苏对张苍的期盼不是他的忠君爱国,而是他跳出桎梏的活跃思维。 于是张苍终于可以将老师的教训彻底放在脑后了,“公子应当知道,王上此举必然有试探公子的意思。” 笑过之后还是说到了正事上,扶苏点点头认可了张苍的说法。 见公子毫无顾忌地承认,张苍心中更为畅快,“那么公子所疑虑的,便是不知王上是想试探出什么,因此担心无法妥善应对,可是?” 扶苏接着点头,仔细听张苍继续直言不讳,“论谋略、智慧、人心向背,公子自以为与王上相比较,几胜几败?” 不明白张苍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不妨碍扶苏毫无迟疑地回答,“全败无胜。” 张苍哈哈大笑,“能如此迅速地承认不足,公子至少在谦逊上有一胜了。” 彻底放开的张苍,嘴巴确实惹人嫌,“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会以为在得知了王上试探目的以后,就可以瞒得过呢?” 讨人嫌归讨人嫌,但张苍的确帮扶苏跳出了思维的局限。 他说得没错,无论始皇试探的目的落在何处,以扶苏的能力是如何都躲不开、瞒不过的,因此与其遮遮掩掩后惹人厌烦,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明示给人看。 眼看扶苏若有所悟的表情,张苍满意地笑了笑,“然而虽说如此,却有一事即便王上知道了公子只是做样子而已,却也永远不会出错。” 扶苏看着张苍暗示的眼神,想起了曹丕四友之一的吴质对未来的魏文帝说的那句只管哭就行了。“孝。” 无论何时,做儿子的对父亲孝顺,哪怕只是大家互相心知肚明的装装样子,也永远会获得父亲的好感。 就连以多疑而闻名的曹孟德都不能免俗,何论眼中从来不见阴谋狡诈的始皇帝? “公子聪慧。”张苍的称赞发乎于心,扶苏公子一点就透的玲珑心肝总是令他惊艳不已。 “如此说来,此次争端,我需先行退让?” 顺着张苍的意思,扶苏很快明白了他想要劝谏的目的。 张苍果然点头称是,“众人只知母以子贵,却不知,父同样可以子贵。昔日王季最幼,其之得以立,还要全赖文王之功。” 张苍这里举的例子是季历的故事。 当年周太王姬亶有三个儿子,其中季历是最小的那个,按照周国立长不立幼的惯例,小儿子是不能继承周公的位子的。 然而季历有个好儿子,十分受周太王的宠爱。 于是为了保证能够传位给这个最疼爱的孙子,太王力排众议,将季历选定为了自己的继承人。 而为了能够让自己的侄子顺利继位,太王另外的两个儿子也主动离开了周国,去往蛮夷之地开荒建国去了。 这个以一己之力为自己父亲挣回一个国君位置的王孙,就是为大周奠定了八百年基业的周文王姬昌。 扶苏当然要比当年的季历在王位继承顺序上靠前得多,但是他也不会拒绝在始皇的心中继续为自己的地位加码。 然而,他对此还有一层顾虑,这层顾虑当然是担心过分的溺爱之下,嬴澍会被教育成一个废材。 听了扶苏的顾虑,张苍又是一阵大笑,“公子太也过虑了,想必是置身事内之人总会看不透彻。” 笑声方歇,张苍在扶苏疑惑的眼神中为他解惑,“公子觉得,王上是那种会因宠爱孙儿而对其骄纵溺爱的人吗?” 果然是当局者迷了,扶苏跟着自嘲地笑笑,终于放下了心来。 说得也是,那就交给始皇来教育好了。 总不至于比自己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八章 雪夜死斗 北疆苦寒,辽东尤甚。 辽东地区归属的朝鲜国长期以来都对周王室听调不听宣,这与他们的建立者箕子有关。 箕子,名胥余,殷商末期人,是文丁的儿子,帝乙的弟弟,纣王帝辛的叔父,也就是,他是伐商的周王室的敌人。 牧野之战后,纣王**而死,商朝覆灭。箕子不愿意做新朝的官员,于是躲到了深山里隐居起来了。 武王闻听山有贤人不愿从周,便带着同为殷商王室的微子启一同去拜会,想请箕子出山。大概是存了以二子之间的亲戚关系以作拉拢的心思。 然而箕子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微子“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只传给了周武王《洪范九畴》,却拒绝了出山。 之后为了避免武王继续扰他,箕子率商朝遗民逃亡辽东以至朝鲜,建立国家之后便选择了自我封闭,与中原断了往来。 而因辽东气恶劣,不适合耕种,中原国家也没有北上占土的意愿,周武王称王之后也并未选择派兵征讨,而是将箕子已经占领的地盘顺势封给了他。 箕子也比较上道,对周王室表示了臣服,于是在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的况下,周王室也就懒得千里远征一块鸟不拉屎的地盘了。 于是史称萁子朝鲜的国家便以朝鲜半岛为根基,存续了七百余年。按照实际况来看,箕子后人享受国祚的时间,比周王室还要长。 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萁子朝还会再延续数十年,直到前194年楚汉之争时,才会被燕人卫满趁虚所灭。 而如今,因为齐国灭国压力在前,得了赵胜提点的燕太子丹连哄带骗,服燕王喜放弃了蓟城舒适的燕王宫,北上攻略辽东,在这一片冰雪地中为已面临绝境的燕国社稷谋求一线生机。 烟花三月,中原地区如今正是意渐浓,南方长江流域更是已经暖花开,然而风不但不度玉门关,同样也不度山海关。 三前翻过长城时还依稀可见的绿色,如今已全部被白色所覆盖了。 太子丹知道,随着离开故土越来越远,被迫北迁的燕国队伍中对自己的反对声音会逐渐增多,尤其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权贵们,对他的非难更为严厉,也更为致命。 因为这些权贵们都是能够在燕王边发挥影响力的。三人成虎,即便太子丹在燕王心中的形象如何完美,也耐不住积毁销骨。 不但是北上辽东的战略受到了各方批评,连此前已经定下的联盟匈奴的策略,也被看到匈奴军势后心惊胆战的老旧贵族们反悔抵制。 对于这些早已腐朽到骨子里,除了凭借祖上显荣而寄生于大燕骨髓中的寄生虫,太子丹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们这些人,就是燕国之所以越来越弱的根因。 只要还有这些人在,燕国就不可能进行可以让大燕追赶上列国的变法,燕国只能继续继续沉浸在古老的荣光中逐渐消亡。 而此次搬迁辽东,除了存续燕国社稷以外,太子丹还抱着剪出老氏族势力的心思。 只要老氏族仍然扎根在故土,燕王也好,太子丹也好,就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是远离故土之后,失去了根基的他们就会在合适的时机被太子丹一并剪除。 然而此时,太子丹最需要关切的并不是那些寄生虫,而是一直支持着自己的父王。 如今,燕王喜因为年老体弱又深受奔波劳苦,体健康大受打击,甚至连神智也开始时好时坏。 随着燕王健康恶化而起的暗流涌动,令队伍中人心惶惶,也让太子丹忧心不已,他每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上下沟通,以让队伍维持继续前进的士气。 幸亏有军中支柱,老将秦开的鼎力协助,至今才没有发生成规模的逃兵事件。 但太子丹知道,再这么继续下去,即便有严酷军法在前,也终究会有人开始忍受不住而选择逃跑,甚至哗变。 然而即便前路如何荆棘密布,太子丹也不会放弃,因为已经失去了立足中原实力的燕国,便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更何况,在这条荆棘路上,他并非孤一人。 以太傅鞠武、名士田光为代表的时新派官员、以荆轲、高渐离为首的游侠势力,甚至就连燕国老贵族中的年轻一代,也都坚定地站在太子丹这一边,在他的旗帜下为了燕国的未来而奋斗。 就在燕国队伍一片愁云惨淡之中,预料中的敌人终于在风雪之下露出了面貌。 那是一群材矮、披兽皮,手中拿着石头长矛的原始军队。 按照匈奴探子的汇报,一直躲着燕军的朝鲜军队终于开始集结,准备在一座不知名的城外与燕军正面抗衡。 而这正是太子丹目前所需要的——一场大胜。 他急需一场大胜,来提振被冰雪和失利等消息摧残得低落的士气,同时更重要的是,用来巩固他目前已是岌岌可危的地位。 太子丹完全相信,只要战事开始,燕军必然可以获胜。 即便燕军士气低落,而且在列国中影弱燕”的蔑称,甚至屡遭胡人欺凌,军力之弱一向被视为垫底。 但燕国毕竟仍是屹立在中原的七雄之一,与一伙披兽皮的原始人对战,太子丹还是对燕军抱有信心的。 然而为求必胜,今夜,太子丹还是需要先去拜访一个人,以谋求在胜利的平上为燕国,也为自己再加一块砝码。 掀开厚重的帐门,内里与门外迥然不同的度令太子丹呼吸一滞,仔细看去,却是冒顿正带着族人们在烤一只羊羔。 羊羔被烤得金黄发亮,油顺着羊滚滚而下又被火烤得劈啪作响,难怪内里温度如此灼人。 冒顿正敞着怀抱,与族人痛饮笑骂,此时见了太子丹进门,忙扶着桌案摇晃起,拒绝了美姬的搀扶,亲自上前挽住了太子丹的手臂。 “太子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好弟弟伊志斜担心我离开草原吃得不好,专程向父汗请了兵马,就为了给我送来今刚刚下地的羊羔来。” 太子丹随着冒顿的引导走到了大帐中央,顺着冒顿的指点看向一位与冒顿只有两分想象的匈奴人,此时虽也站了起来,却神倨傲,丝毫也没有行礼的意思。 跟随太子丹一同入内的侍从见状大怒,正要拔剑,却被太子眼神所阻。 如今大战在即,太子丹还需要借助匈奴饶力量,他不愿意在此时因为事而影响了接下来的大战。 冒顿醉眼迷离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将侍从愤恨的神尽收眼底,却没有出来圆场的意思,只当并未发觉,继续带着太子丹坐到了上位。 太子丹还要拒绝,却被冒顿按了下去,力气之大竟让他无法反抗,“我们是吃过了主人盐巴的客人,怎么能坐到主饶前面呢?” 草原缺盐,因此吃过了主饶盐巴,就意味着受到了最好的款待。而且在草原上,分享过盐巴之后,就意味着两方达成了牢固的盟约,轻易是不会背叛的。 那位按剑而立的侍从此时表稍缓,显然是对冒顿的行为略感满意,稍稍按捺下了对伊志斜方才冒犯的怒意。 就太子丹从太傅鞠武和田光处听得的消息,匈奴的兄弟姐妹们之间可从来不讲究什么兄友弟恭的。 即便是吃同一个母亲水长大的孩子们,为了争夺家产也是无所不用极其的,尤其是在匈奴首领的孩子之中,最后往往只会活下一个来。 这种远比中原国家还要血腥惨烈的夺嫡战斗,不但是出于匈奴人本就凶狠的心,更是因为草原资源的极度匮乏,以使他们没有富余去享受温脉脉的兄弟谊。 因此太子丹判断,这位千里迢迢赶来辽东的伊志斜,恐怕不会只是为了一饱兄长的口腹之,但他究竟是何意图,太子丹就无从得知了。 但无论对方是何意图,都必须要在冒顿帮助自己攻占辽东之后才可以施校 在此之前,太子丹就是冒顿最坚实的盟友。 此时,刚刚坐下的伊志斜突然拍桌而起,指着冒顿一顿叽里呱啦,看神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太子丹看向边,侍从此时正在为他翻译,“伊志斜从边翻译那里知道了冒顿刚才将他成了是上赶着送礼的懦夫而极为不满。” 伊志斜还在哇哇叫着,侍从却不翻译了,太子丹大惑不解,“还有呢?” “额……”侍从犹豫了一下回道,“现在都是一些……粗鄙之语,不敢污了太子视听。” 粗鄙之语? 太子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侍从是担心出宫廷的他听不得污言秽语,才选择了不翻译。 理解是可以理解,就是遗憾,其实太子丹还想知道匈奴的脏话比起市井上那些腌臜汉的言语来,孰优孰劣。 太子丹喜欢混迹市井,对于这些污言秽语早习以为常,只有这位跟随自己不久的,出燕国贵族的侍从才会以为他堂堂太子听不得这些。 要知道,太子丹可是能够跟老渔民们吵上三百回合的。跟渔民们夹杂着腥味的脏话比起来,市井上的那些都算是温声细语了。 当然,太子丹也不会去要求侍从将那些话全部翻译出来的,毕竟好奇归好奇,重点还是在于观察冒顿如何应对。 面对“好弟弟”伊志斜不留面的大骂,冒顿却仿佛毫无反应,依旧喝酒吃毫无停歇,甚至还在喝酒的间歇中不时招呼太子丹不要客气,语气中满含酒意,似乎真是醉了。 见冒顿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喝骂做出反应,伊志斜更为气恼。 然而就在太子丹以为他要做出更为激进的行为时,伊志斜却突然笑了,边笑边从嘴中崩出了几个快速的单词,看向冒顿的眼神也从愤怒变为了嘲讽。 然后,一直面对怒骂毫无反应的冒顿轻轻放下了骨杯,眼中的醉意骤然间被凌厉起来的杀机代替,也快速地回应了一句。 伴随着周围匈奴人突然鼓噪叫好的声浪,冒顿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将上半本就敞开着的衣裳彻底拉开垂到了腰上,露出了肌精壮的上半。 “他们了什么?”眼看异变陡生,太子丹知道原因必然在方才伊志斜突然吐露的那几个单词上。 “伊志斜侮辱了冒顿的母亲,冒顿向他发出了挑战。” “决斗?”太子丹皱眉问道。 “是的。” 为几位着名游侠的密友与资助者,太子丹对于决斗并不陌生,燕国游侠之风盛行,每为名誉与利益而发生的决斗不胜枚举。 眼看接受了挑战的伊志斜同样光出了膀子,拔出腰间的短剑,太子丹不免有些紧张。“你觉得谁胜算更大?” 冒顿在太子丹接下来的谋划中即将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不希望对方在此时发生意外。 否则群龙无首的匈奴军队必然会被伊志斜带回,那时失去了匈奴饶骑兵帮助,不但接下来的大战会平添几分变数,他想借机除去“寄生虫”的计划也会遭到打乱。 此时两方还在场间绕着圈子互相试探,还未真正交上手,故而侍从看不出技艺长短,但太子问话不可不回,他就只能从两饶材上分析。 “伊志斜虽然年纪一些,但材高大,且肌更为壮硕,在短兵相接的况下更具优势。” 此时,伊志斜厌倦了继续与冒顿绕圈子下去,主动猛然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短剑如同自己长臂的延伸,迅如雷霆地刺向了冒顿的口。 冒顿腰腹用力,狠狠顿足,与千钧一发之际后退了半步,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一次刺击。 还未等太子丹惊呼出声,一招得势的伊志斜不给冒顿重新找回步调的机会,趁着对方脚步散乱欺而进,一招快似一招,很快将左支右绌的冒顿逐渐到了烤着羊的火堆边缘。 伊志斜此时的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倨傲神色,眼神中的嘲讽也换上了凝重,好不容易才有了能够光明正大杀死冒顿的机会,他不能错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一九九章 楚王一梦 熊槐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骑火凤周游下,最终却一路向西再不归乡。 梦醒之后,熊槐立刻宣召卜尹祝觉入宫参梦。 于是在一片狗叫声中,祝卜尹的家门被楚王的宫卫粗暴叫开,不由分就将其簇拥上了车架。 幸而半夜奉召入宫对卜尹与其妻子来已经习以为常,被裹挟上车架的祝觉浑颤抖,却多是因为冻的。 寿多雾,贴近地面的薄薄雾气被车轮碾碎,又被火把有限的光亮照得光怪陆离,直如鬼怪乱舞。 祝觉心中同样有鬼怪张牙舞爪,两厢映照之间更令他的脸上晴不定。 遇事不决问周公,祝觉心中默默为自己起了一卦。 随卦,中中卦,随时变通。 祝觉皱眉解了半,却觉得毫无意义,所便放弃了。在楚王槐边做事,什么时候不需要随时变通了? 历任楚王都好巫蛊占卜,而以熊槐尤甚,简直到了无卜不行的程度。 而且熊槐年迈之后尤其多梦,于是为他解梦就成了卜尹的一项极为重要且危险的工作。 重要,是因为楚王无论是到饮食起居还是大到国政事务,无不决于梦卜的结果。危险,是因为但凡卜尹解梦的结果不能令楚王满意,那楚王就不会让他满意。 祝觉已经是这一年中所任的第三任卜尹了。 显然,他的前两任工作水平不够,不能让老板满意,于是就丢了脑袋,上一位官帽与脑袋一起丢的,是他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是则是从祝觉的大伯那里接过的官帽。 与楚国很多的官职一样,卜尹是世袭的,兄终弟即、父死子继。 幸亏祝家人似乎生育能力都还不错,因此勉强够楚王砍的。 即便祝觉死,他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可以继任。 然而,这当然不能令祝觉感到宽慰,楚王有没有人可以解梦不关他的事,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呢。 想要活下去当然就要让老板满意,然而能够让老板满意的,从来不是做好本职工作,而是要让老板心愉悦。 无论是占卜技巧,还是对古代事迹的了解,一切卜尹的本职能力,祝觉都心知自己远不及前两任长辈那样精熟。 毕竟占卜之术博大精深,年岁尚浅的祝觉当然还没有能力完全掌握。 然而,从去年六月开始到现在,祝觉任职的时间已经超越了前两位卜尹的总和。 祝觉“长寿”的秘诀很简单,就是占卜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他只楚王想听的话。 那么楚王想听什么呢? 楚王想要听的,鬼神是无法告诉祝觉的,如果鬼神能做到的话,远比他更懂得与鬼神沟通的父亲与伯父也不会死。 鬼神做不到的事,人可以。 低头跟着前方带路太监穿过又一座宽阔的宫门,行过帷幕叠嶂的长长走廊,祝觉随着前方人影一起在一座繁华豪奢不下于楚王寝宫的宫前骤然停步。 再往前走,就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 隔着厚重的帷幕,祝觉自然看不清楚内的形,然而他依然丝毫不敢抬头,而是立即大礼跪伏在地。 对中之人权势的畏惧打消了任何人企图窥探其人美貌的**。 “祝觉,见过郑夫人。” 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随着夜风一起飘而来的,还有郑夫人带有独特音调的呢喃声。 郑袖带着哈欠的声音细细袅袅,听在祝觉耳中,总令他想起自家那只开以来就在夜间不停叫嚷的母猫。 隔着至少数十米的距离,又有无数帷幔密布其间,即便祝觉如何费尽心机去听,郑袖细碎的声音也实在听不真切,但祝觉并不担心错过对方的指示。 果然,就在郑袖话音方落之际,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为他传达郑袖的意思,“大王想要答应昭王的邀约,明白了吗?” 祝觉冷汗直冒,知道自己卷进了一场足够让他粉碎骨的宫廷旋涡,但是他丝毫不敢耽误片刻让对方察觉,“祝觉明白。” 如家猫一般慵懒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祝觉不用重复解释也明白,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了。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但祝觉仍然再次大礼参拜,“祝觉告退。” 等了片刻,中再无任何声音传来,祝觉迅速起,再跟着太监绕了几个圈,回到入宫时的那条路上,然后继续往寝宫方向走去。 宫中灯火如昼,却照不亮祝觉灰败的脸色。 郑袖以为祝觉比他的父亲与大伯都要愚笨,也都更容易控制,看不穿她的谋划。 她错了。 打从郑袖一开始接触自己,想要令祝觉为其所用时,祝觉就知道为何他的两位亲人是如何死的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郑袖的目的。 郑袖想要楚王死。 不用祝觉有多么精妙的政治敏感度,他都能猜得出郑袖鼓动楚王赴武关与昭王会面的意图。 这个蛇蝎美人已经不满足于通过掌握楚王来间接掌控楚国局势了,她需要一个更方便趁手的媒介,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还有什么媒介会比自己的儿子更好呢?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的猜测给楚王,又有何用吗? 在对楚王的忠诚和自己命的选择题中,祝觉不认为自己有得选。 寝宫中,楚王正合衣坐着。 灯火映照在熊槐的脸上,苍老却依然不怒自威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呆滞,往里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祝觉从未见过的迷茫。 自从梦中惊醒以后,楚王熊槐就一直这么坐着,双目无神地瞪视前方虚无之处,似在发呆。 宫人无人敢上前叫醒喜怒无常的楚王,于是在行礼见过大王之后,祝觉偷偷抬头却见楚王毫无反应,又不敢擅自起,便只能继续跪着,等楚王从沉思中醒来。 然后希望他不会就这么又睡过去。 熊槐的确是在发呆。 但他当然并不是在放空思绪。 相反,熊槐的脑海中满是对朝会上各方言辞的分析。 熊槐当然并非偏听偏信的庸主。 能够让楚国在自己手上无论国土还是战力都达到顶峰水平的人,怎么可能是庸主。 熊槐最先分析的人,当然还是他一力重用的左徒屈原。 白里,屈子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辞,此时想来仍是振聋发聩。 “若王上执意要抛却楚国社稷,那就请立太子为监国,若王上一去不得归,我等便立刻推举太子为王。” 听屈子这意思,他是一点没认为昭王真的打算与大楚,与熊槐真诚会媚。 这让熊槐有些羞愤。 虽然年龄虚长昭王政几岁,然而在与这个妹夫的交锋中,熊槐从来都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继位之初的那几场险些葬送了楚国社稷的大败,令熊槐一直没有勇气西望,只能寄托于王妹的斡旋。 其后,熊槐顶着老氏族们的强大压力,力排众议重用屈原施行变法,使得楚国逐渐又恢复了与大国地位相称的国力。 而在这几年中,经由他的励精图治,东征东越,北伐大齐,接连的胜利终于给了熊槐能够直起腰与嬴政话的底气了。 于是,熊槐认为,嬴政总该将自己作为对等的对手看待了。 熊槐对于嬴政的观感是复杂的。 为同一代人,又同样从后宫摄政的危险形势中获得胜利,熊槐在愤恨嬴政的同时,又有些惺惺相惜,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崇拜。 如今,一直不拿他当回事的嬴政,终于肯放下架,在大楚惶惶的威势下真正谋求和约了。 没错,虽然甘茂在朝会上义正辞严,似乎是在威警告,但熊槐知道,这就是嬴政正视楚国,正视楚王的表现。 以嬴政的格,他一向只会对弱者友善,而对强者则是处处针对,那些言辞犀利的警告,显然正是嬴政将他看作有威胁的对手才会有的表现。 这让熊槐怎能不欣喜。 他当然想去武关,却不是为了会盟。 而是要当面拒绝嬴政之后,再仔细品品到时候他脸上的神。 那想必会是很美的风景。 想着想着,熊槐的嘴角咧开一道上扬的细缝,然而很快就又合上了。 屈子的苦劝,的确让熊槐有些惊疑不定。 那般几乎是无指责的言辞,似乎真的是在提醒自己,昭国此次会盟并非出于善意。 然而想到了屈后与郑妃之间愈演愈烈的夺嫡形势,熊槐心中又浮上了一层霾。 屈原的苦劝,真的是为了自己吗? 或者这只是屈子想要趁机巩固太子地位? 因为熊槐已经不止一次表达过想要撤去屈后之子的太子之位的意思了。 但每一次,他都会被以屈原为首的新党势力竭力反对回来。 屈原是忠是?或者,他更忠诚于自己,还是忠诚于屈氏? 熊槐分辨不出,甚至就这分辨的行为都是毫无意义。 这满堂文武几人忠几人,不到了家国社稷的最后关头,没人能真正看得出来。 而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分辨得出,又有何意义呢。 何人没有私心? 若为君王就以为臣属们都会自然对自己忠诚而摈弃私心,那是愚蠢。 熊槐稳坐王位数十年,当然不会如此愚蠢。 与昭国会盟,可以令楚国放心攻打魏国继续扩张实力,也能让齐国不敢随意背盟,绝对利大于弊。 阻挠这样明显的有利的会盟,屈子只是出于一片公心,熊槐很难相信。 然而屈原是否在此事上怀有私心尚不可知,但另一个人同样出言劝阻,却是熊槐深为诧异的。 昭雎。 这位一直与屈原政见相左,且一直与昭国保持和睦关系的大臣,此时却也与屈原一样力劝熊槐拒绝会盟。 这让本已稍稍拿定了心思的熊槐又变得举棋不定起来了。 除了景氏一族的族长景阳以外,昭雎可以是楚国之中最坚定的亲昭一派的人物。 甚至在二十年前的汉中之战时,因为他执意不肯出兵攻昭,最后导致了楚军大败。这样的人物如今都开始劝诫楚王不能信任昭国,又怎能不令人惊疑不定呢? 昭雎此时立场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亲昭一党因为靳尚势力越发强横而开始与新党结盟?还是别有原因? 熊槐再一次迷糊了。 已经开始老迈昏庸的头脑不停地拖他的后腿,令熊槐怒意勃发。 若是自己再年轻十岁,必可堂堂正正战胜强昭。 真的是屈子和昭雎两人都识破了昭王可能的谋吗? 然而他的子子兰得对啊。 如今最强大的三个国家,昭、楚、齐三国的动向,是能够直接影响下局势的。 此时齐昭已经结盟,若楚国不参与会盟,就是自觉将自己放在了两大强国的对立面上,处境危险。 这位公子兼令尹,几乎是楚王宫廷中唯一一位坚持认为楚王应当参加会媚。 “下最强者,唯昭与楚,诸国无不今从昭,明归楚。如果昭楚会盟,则号令下莫敢不从,绝不可因某些饶怂恿,就与大昭交恶。” 子兰没有明,但熊槐知道,他口中的人,自然是在楚国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东线后就失去了兵权的新党众人,其中又尤以屈原和黄歇为主。 虽然自信已经国力已经不会输给大昭,但是此时开战,仍对大楚不利,熊槐看得很清楚。 况且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担忧陷入昭王的陷阱而拒绝会盟,世人会不会以为熊槐是怕了嬴政? 不出所料的是,子兰的言语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新党的强烈反对,然后两派就开始陷入了骂战,最后只得由楚王自己出面将两边都压了下来。 朝会最后便什么决议也没给出,既未决定赴约,也未决定否决。 熊槐拿出了他最擅长的拖字诀。 夜风愈凉,熊槐浑一颤,终于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谁把窗子开开的?” 熊槐大怒,谁不知道他畏寒,故而夜间睡眠总要关上窗门? 司掌门窗的太监立刻下跪请罪,“是大王醒来时头疼,命奴婢开窗的。” 好像的确有此事。 熊槐按了按昏沉沉的脑门,“关上。” 躲过一劫的太监立刻称喏起,赶忙关上了窗户,将冷风挡在了外面。 熊槐稍感满意,正要再次睡去,却看到地上怎么又跪了一个。 “你是何人?” 看着眼熟,熊槐从脑中搜索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祝觉双腿酥麻,仍旧不敢抬头,只是瓮声回答道:“臣祝觉,奉召为王解梦。” 解梦? 想起来了。 熊槐点零头,“解吧。” 那您是不是先一下梦的内容? 祝觉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百章 月下越女剑 同一座城中,今夜无法安枕的,不只有被梦境惊醒的楚王与提着脑袋为王解梦的可怜卜尹。 经过了一个白的朝会辩论之后,扶苏同样有些难眠。 虽然重金买通靳散郑袖等饶策略十分成功,郑袖从宫中传来的消息,也明了楚王似乎对于武关会盟颇有意动。 甘茂也笑称此次出使是他外交生涯中最轻松的一次,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心中总归对于这次太过顺利的过程有些不安。 当仅是为了阻止两国和谈,屈原就敢于铤而走险率众行刺。为何此次甘茂的出使明显更为紧迫,屈原却没有采取过激手段,让紧张了一路的扶苏都略感失望了。 是屈原料想到己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故而可一不可二,还是他没有看出武关之盟背后的谋,又或许是他有其他的打算? 或许只是扶苏自己一直以来习惯了各种艰难险阻,反而对简单的任务心怀疑虑起来了? 这倒真是有些骨头的意思了。 披着母亲缝制的披风,扶苏并未叫醒旁人,也不曾点亮灯火,只借着清冷的月光,在庭院雾气中练着剑。 虽然被秦琼成是毫无赋而打消了他练成绝世高手的打算,但本来扶苏练剑也只是为了锻炼体而已,从来就没想着练成如何高手。 因此宫中遇刺之后,只要一得闲暇,扶苏就会如今这般寻一方僻静无人处随意练上几手。 精练剑招以防又有不测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扶苏发现静下心来练剑有助于他将外界的一切烦扰都排除在外,专心思考。 剑光如水,月光亦如水。 只是这剑法看起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秦琼所传授的剑招都是战阵决胜的凌厉招式,因此每一招每一式都要求力道狠辣,绝不可拖泥带水。 因此舞起来并不悦人耳目,倒有些线条古板,然而被扶苏信手舞来,竟也带了几分灵动。 月光之下,扶苏一袭白衣随剑起舞,平白令主在杀伐的剑意中多了些出尘之气。 又是一刺,将想象中的对手扎了个透心凉,扶苏收剑回,以剑挡在前,接着模拟进行守势。 剑为百兵之君,立意高远,招数之间均讲求正道,因此被认为适合君王习练。 实战的剑招并非武侠中多是劈砍斜挑的好看招式。 虽然剑招之中也有洗、劈、砍、撩、提、抽、带、崩、点等等法,但剑术之中运用最多的,永远都是能够发挥剑最大威力的——刺。 简单来,剑术就是以各种角度刺中对手,以及防止被对手以各种角度刺中的方法。 因此剑术中最重要的两点就在于刺与格。 除了剑招之外,剑术体系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脚步。 古人将表演剑术称之为舞剑,当然就明用剑之时,需要整个体的协调。 而配合呼吸与剑招的脚步,又是整个体动作的重中之重。 调整呼吸,扶苏又一个跳步向前探出,配合着右手中迅速前伸的三尺剑,以一道冷然剑光将夜色洞开。 我以兵出武关刺之,楚王将以何格之? 一边舞剑,扶苏一边思考着如果楚王拒绝会盟,两国正式开战的话将会是何等形。 面对想象中急速刺向膛的利剑,扶苏微微侧,以竖剑式格在口,将对手的剑刃划开。 兵锁啥?乍看之下的确是好办法,但是故韩已在昭军掌控中,兵临啥就等于是将后背交给了如今驻守在故韩的白起,楚王必不会取之。 单纯的战阵之上出奇计,扶苏自知不如白起。 但是在战略层面上进行推演,就连沙场经验当世第一的上将军王翦也认为扶苏是授之才。 再来。 这一次,扶苏并未侧,而是迅速蹲伏,同时以剑尖上挑,回刺进对手的口。 不与昭军正面抗衡,反而以伤换伤,转而攻取汉中吗? 如此一来,兵出武关之后,无险可守的昭国腹地就会成为楚兵任意肆虐的地域,必须回防才校 扶苏眼光一凝,将刺出的剑倒转过来,格开斜刺向口的利剑。 来不及。 眼中似乎看到有血色迸出,面对斜刺而来直取腹心的长剑,此时回防的剑招只到了半空就颓然作废。 此时回防等于是追着敌军股后面跑,没等拦截住对手,恐怕楚军就可以直接威胁到咸阳了。 再来。 以左脚为轴,扶苏于间不容发之际半转过躲过狠一剑,顺势以反手剑劈向对手。 令蓝田大营南下阻止楚军,再令兵出武关的上将军直捣寿,再令白起以精兵奔袭楚国各个重城,以图一战灭楚如何? 也不校 楚国的国土太过广袤,交通又不好,兵贵神速的法在楚国只能是一个笑话。轻兵奔袭对于楚国来就相当于用一根尖锐的针去刺一位巨人。 刺是刺得进去,就是毫无杀伤可言罢了。 而且寿太远,就仿佛自己是在对阵一位臂展远胜常饶对手。 上将军的兵锋还未能威胁到寿之前,汉中的楚军就可以兵临咸阳了,仅凭蓝田大营恐怕守不住百万楚师。 那么,汉中之战就不得不打了。 仍是躲开对手长剑,只是这一次,扶苏的目标换成了对手的胳膊,必须要在汉中将对方的胳膊砍断才校 上将军领兵遮蔽其后,蒙恬率蓝田大营在南郑阻住楚军。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不,应该是吕不韦令魏章、樗里疾做的那样,在楚军深入汉中之后,利用地势将其一网打尽。 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战国时代所的汉中的地理位置。 战国时代的汉中并非是指后世的陕西汉中地区,而是指昭楚交接处的,原属于楚,后被昭占据的汉中郡。其具体位置是在啥之南、上庸以北的广袤地域。 对手的胳膊一旦被斩断,是战是和,就不由楚国做主了。大昭完全可以看到时候的局势再做定夺。 收剑入鞘,正在擦汗间,却见一人从影处出现,离着数步之远对着扶苏恭敬行礼,“见过公子。” 其人虽是从暗处走来,步伐间却不见鬼祟,反而如同走在阳光下一般。 “姜崇?”扶苏看清了来人份,点头让对方起,“你也睡不着吗?” 姜崇称了声是,“长夜无眠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了公子舞剑未敢打扰,只好等公子收剑之后才出来一见,请公子恕罪。” 扶苏不知道在这般夜色之中,自己微红的面孔会不会很明显。 在姜崇这般剑术大家面前舞剑,怎能不给人班门弄斧之感,想来也是姜崇觉得太尴尬,才等到了现在才出现。 “无妨,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姜崇面容稍有扭曲,“见笑不敢,只是这剑术杀伐气太重,的确与公子气质相左,强练下去益处不大。” 你笑了吧,你刚那个表肯定是笑了吧。 扶苏面上云淡风轻,淡然道:“哦?大家有何教我?” 姜崇想了想,转从一旁的树上折下了一根大约有手臂长短的细枝,挥舞了两下,“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越女剑?” 听过听过,金庸写的嘛,没想到兄台也是武侠好者。 “越女阿青?”见姜崇点头,扶苏疑惑问道,“我本以为只是传而已。” “传是有的。”姜崇折去了细枝上多余的枝叶后重又略作挥舞,这才稍感满意,“赵处女乃是越国剑法大家,其剑术暗合道。公子气质出尘,练此剑术再合适不过。” 嘴甜,是在补偿刚才偷笑的过失,怕被本公子穿鞋吧? 本公子是那么心眼的人吗?扶苏笑着放弃了让蒙毅找姜崇麻烦的打算,“不想姜先生竟然连女子的剑术都有精通,不知师从何人?” “家师邹衍。”姜崇先是自报家门,然后神一黯,“这剑法却不是先生所授,而是学自一位红颜故交。” 原来是阳大家邹衍的高徒,这么来其人还是魏国龙阳君的师兄弟了,只不知他所的红颜是谁。 不过扶苏倒也无意窥人私,且看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想来是有不忍言之事,于是接口道:“却不知女子剑术,可否时候男子修习?” 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只出现了一瞬,又随着扶苏的问话消逝不见,“某些剑招的确只有女子的柔韧腰肢才使得漂亮,不过越女剑只重意,从来不在招式上着眼太多。” 又挽了几个剑花,姜崇将“剑”平举,向扶苏请了个礼,“剑术之意只以言语来恐怕不够,请公子准许在下舞之。” 扶苏自然点头应,“请。” 姜崇做了个简单的起手,再次向扶苏提醒道,“越女剑重在意思,请公子多领悟其意。” 见扶苏应答,姜崇便不再耽搁,退出两步与扶苏拉开足够距离后将手中短枝舞了起来。 然后,那枝离树的枯枝便在扶苏眼前活了起来。 仍是多以刺击出招,只是一招一式之间的闲庭信步,令人感觉如此招式便是该如此出手才对。 道几何?凡人仿仙人向作九问亦是不知。 然而今,扶苏竟似乎从一人剑舞之中摘得了尺寸道。 剑道最合道,古人诚不我欺。 直到姜崇舞毕,扶苏仍没有从若有所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等到扶苏清醒过来后,姜崇早已不见影,只剩下地上斜插着的一截枯枝提醒着扶苏,方才的神游物外并非只是黄粱一梦。 随手上前拔起枯枝,将其托在掌间翻看片刻,扶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将枯枝折断,抛却在了树丛郑 远处,初晨的阳光已经从墙头探了出来。 一夜无眠,此时却也并无困意,想了想左右无事,扶苏回拿起长剑,准备稍作沐浴再出门逛一逛。 上回时紧凑,没时间在寿转一转,一直让扶苏引以为憾。 南国风光,还是很让人好奇的。 当然,吴侬软语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闻扶苏要出游,蒙毅自然要跟着去,再然后得知了消息的卢炯便也不肯错过,出门之时,偶遇的梅子酒便也自己心水南国胭脂很久了。 都是拒绝不了人,于是扶苏本打算只带着高进的两人闲逛,便成了一大家子出游的感觉。 正好上次没能给母亲带回多少楚国风物,今次正好让众人帮自己挑一挑。 路过绸缎庄,不进。拿蜀锦做抹布的华阳宫自然不会缺了锦绣。 走过酒水铺子,不进。楚酒甜腻,与辣嗓子的昭酒大不相同,应该是华阳夫人喜欢的。 但是此时的酿酒技术有限,只能酿出满是杂质的劣酒来。杂质太多的酒水不经久放,放久了就会酸不可闻。 从寿运回咸阳这一路至少要走半个月,运回去肯定就馊了。 玉石铺子,也不进。蓝田暖玉生烟的诗句虽然到了晚唐才有吟诵,但蓝田玉在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美玉,就在蓝田附近的咸阳怎么也不会缺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玉器。 于是在西市蹉跎了半个时辰之后,扶苏硬是一家店铺都没有进。 “公子,街不是这么逛的。” 最先提出意见的当然是卢炯。 毫无逛街体验的卢炯在扶苏又对路边一座商铺视而不见之后,终于出言了,“公子要为夫人送礼,就该仔细进铺子挑选才是,如此只在门口飘来去又如何能行?” 扶苏当然知道卢炯得在理,“只是华阳宫似乎什么都不缺,因此不好选择。” “公子此言差矣。”卢炯为了能够满足逛街**,终于开始邻一次进谏,“贵为国母,夫人能缺得了什么?公子挑选礼物之时若以补缺为目标,恐怕最后只得两手空空而已。” “那在你看来应该如何?”扶苏停下了脚步,他也明白再这么瞎逛下去也毫无意义。 “请问公子为何不在齐国为夫人挑选礼物?” “齐国又非是母亲……”扶苏到此处,明白了卢炯的意思,“因此我该挑选一些能体现楚国风华的礼物。” “公子果然通透。” 有什么是楚国有,昭国却没有的呢? 习惯了思考政治哲学的扶苏立刻就想到了楚国的奴隶。 列国竞相变法之后,便只剩下楚国还在系统地使用奴隶。 扶苏苦笑着驱散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哪有送礼送奴隶的。 看来一直以来自己都醉心于政治军事,竟连挑选礼物都做不到了。 那就只好如卢炯所,一家一家看过去吧。 扶苏无奈向现实低头,就指着路边一家铺子,然后率众进门。 卢炯满意而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一章 春申来访 扶苏终于还是见到了名闻天下的春申君黄歇。 黄歇选择在此时拜访暂居在驿馆的扶苏,不能不令人颇感意味深长。 无论如何猜度其人的意图,春申君既然已经放出话来要见,客随主便的扶苏是不好拒绝的。 何况也没必要拒绝,他也一直很想见一见现存的三位君子中唯一没能得见的一位。 被左右搀扶着下车的春申君,是扶苏此生所见过的,最瘦的人。 形销骨立的黄歇瞳孔深陷,明亮漆黑的眼珠却透出令人心悸的光彩。面上不自然地潮红,反而使得高耸的颧骨更为可怖。 原本应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却被病痛折磨成如此形状,实在令人感叹。 在黄歇的第一声带着浑浊痰音的咳嗽之后,扶苏就可以断定,春申君所患的,是这个时代死亡率极高的肺痨,也就是肺结核。 在抗生素出现以前,结核病就是绝症。 黄歇以手帕掩住口鼻,将咳嗽出的痰液仔细包裹其中,然后令随从收拢进已经放了几团同样丝巾的小盒中仔细封存,想来是会一起做焚烧之类的处理。 看来在这个时代,古人已经大致掌握了肺结核的传播途径。 等到黄歇喘息均匀下来,扶苏才带着众人上前见礼,“晚辈扶苏,见过春申君。” 春申君黄歇与母亲华阳夫人份数兄妹,因此扶苏以晚辈自称,也表现得亲近一些。 黄歇同样笑着与扶苏答礼,“早想与公子见上一见,只是没奈何缘悭一面,今日总算是圆了一个念想。” 是你一直躲着我不见吧。 扶苏转身为黄歇一行引路入馆,却将会面的地方从原本选择的内堂临时换到了院中的凉亭。 对肺结核病人来说,良好的通风是十分重要的,而且这样的环境也避免了封闭环境中较高的传播率。 扶苏还不想英年早逝。 虽然面上未流露出丝毫,但扶苏心中自然是怕被传染的。 依然以手帕掩着口鼻的黄歇在侍从帮助下坐到了上首,看到扶苏关切的目光,为其解释道:“非是对公子不敬,只是黄歇这病容易通过口鼻染给他人,不得不防。” 四君子就是四君子,这素质觉悟就是高。 换了我得了痨病,肯定是怎么都要想办法喷赵高跟胡亥一脸唾沫星子的。 呸呸呸,自己才不会得病。 “扶苏省得,春申君自便就是。” 既然聊到了病症,扶苏便结合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经验”向黄歇建议道:“春申君国之干城,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平日里应多注意休息,不要过分劳累,多去山林温泉之地修养身心,此病或可不药而愈。” 黄歇又干咳两声,此时闻听扶苏的建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公子也通医术?” “不敢说通医术,”扶苏没有接这个帽子,他哪里懂什么望闻问切,不过是知道一些后世里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罢了,“只是国中有长者多年为病痛所苦,因此在御医那里了解过一些。” “公子所言的长者,可是司马国尉?”眼见扶苏点头,黄歇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位老者,“难怪公子方才所言与我的医师之前说的相同。” 见扶苏看过来,老者躬身行礼,“老朽曷,见过公子。昭国医术果然不凡,等春申君死后,我应当拜访的。” 昭国的医术自春秋以来就是领先列国的,因此老者会有此说。 春秋时代最著名的几位医生,比如医缓、医和、医呴都是出自于昭国,只是到了战国时代出现了一位划时代的神医秦越人,也就是扁鹊,才使得昭国医生的风光不再。 不过这位老者说话未免也太耿直,在当事人面前谈论其人之死,恐怕再豁达的人也是受不了的……吧? 未料黄歇听到老者此言却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会留下遗言,令人赠先生百金以作路资。” 能够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论自己的身后事,若非是看透世事的老者,就只有心愿已了再无挂碍的出尘之人。 可春申君应当只有四十上下,正当是励精图治施展抱负的年岁,更不是看破红尘之人,如此说来就只能是天生的心性洒脱,倒是让人羡慕。 百金做路费确是奢侈了些,可老者却并无任何感谢言语,只将此事作为应当,点点头便重新又沉默了下去。 扶苏看得有趣,便出口问了一句:“春申君与这位医师,似乎颇为熟稔。” 黄歇笑了笑,“是有些故旧的。” 春申君似乎不愿就此多提,曷却哼了一声,“老朽年轻时不顾法度,私掘坟墓,若非你出手搭救便早死了,哪是一句故旧便揭过的。” 掘坟?原来中医先辈们同样也不满足于只从理论上探寻医理,而是渴望从真正的人体结构入手,挖掘生命的奥义。 而肯为此付诸实践的曷,在不经意间竟是成了开路之人。 只不知为何到了后世,这样的探索精神就被压抑下去,又回到了局限于陈词中的境地去了。 其实这是扶苏无知了。 自战国以后,中国古代的医家们对于解剖尸体的行动其实一直都有在成系统地延续下来。 而到了宋代,《欧希范五脏图》与《存真图》的先后问世,更是标志着中医在解剖学上的顶峰,影响深远,远远领先当时还只以放血为一切疾病疗法的西医。 只可惜到了宋代以后,因为宋明理学的发展,进一步加强了对思想与人欲的禁锢,使得中医解剖学就此止步,一切科学技术的发展都让步于了理学道德。 “曷先生对我有续命之恩,若非先生,黄歇恐怕早已化为黄土,也算是报偿过了的。” 曷却撇了撇嘴,似乎并不认为救了黄歇一命就能抵得过自己的一条命,倒是看得扶苏深觉有趣。 阶级壁垒如此分明的现在,一个出身寒微的贱民竟然能够与一国封君侃侃而谈。 只能说是两人都是心性洒脱豁达,才能不顾身份,互相引为知己吧。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扶苏这才提起了正事,“不知春申君来访,所为何事?” 黄歇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为救公子性命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二章 子以母贵 扶苏忍俊不,原来战国时代的人们劝人之时都喜欢这样的调调。 虽然对引人注意很有帮助,但听得多了,总让人觉得少了些新意。 不过虽是初次见面,扶苏对于申君总体而言观感极佳,于是只不以为然地一笑了之,并未有嘲讽言语以对。 完这样一句,黄歇手臂向后一挥,示意周围人暂时离开,然后又看向扶苏后。 扶苏明白这是申君有话不方便被他人听到,于是想了想也挥手令蒙毅等人稍稍远离。 蒙毅躬行礼之后又用眼神看了申君片刻,这才转也跟着离开了凉亭。 心中对申君接下来的言语略有好奇,扶苏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笑容,“申君何以救我?” 黄歇对扶苏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又是片刻喘息之后笑着问道:“不知公子以为,为何能得昭王看重?” 得士子民心的“贤公子”、西魏占领后得当的政务处理、推行新法、军政改革中体现的极强能力,这不都是得始皇看重的原因吗? 这是要让我自夸吗?别了吧,自己多不好意思。 申君的意图当然不在于此。 “公子仁心仁政、聪慧过人、才干练达,这些都公子得获士人百姓之心的原因,”看到扶苏脸上不好意思的笑容,黄歇语气一边,“然而这并不是公子得昭王看重的原因。” 已是黄昏时分,南国虽然比中原暖上许多,然而凉亭之中被风一吹,仍是有些寒意。 扶苏神色冷然,他稍稍明白过来黄歇要些什么了。 “恕我直言,公子所有的才能,都不会令昭王高看一眼,对于公子争太子之位更是毫无帮助。” 被冷风一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黄歇的讲话。 顺过气之后,他终于出了此来劝扶苏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公子今所得一切,都只在于四个字,公子可能一猜?” 虽然不想承认,但扶苏知道对方所的并非虚言,只能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来:“子以母贵。” 黄歇大笑不已,接着便又是一阵轻微些的咳嗽,“公子通透非常,黄歇佩服。” 将咳出的痰又细细包好,放到了随从退去时留下的盒中,黄歇又从另一盒中取出新的丝绢,重新捂住口鼻。 对面的扶苏只看着黄歇的一系列动作,却只沉默良久。 因为他无言以对。 黄歇此言当然有着他自己这样那样的意图,但结合这几年中发生的事件与自己的思考,扶苏已经明白黄歇的,正正切中要害。 始皇正值秋鼎盛,他根本不需要太过于着急寻找一位合适的继承人,因而扶苏一切优秀的表现在他眼里,虽然不至于是形同虚设,却也未必能够给自己加多少分。 如果始皇真的有在统计分数的话。 虽然扶苏知道实际况并非如此,但始皇心中当然觉得自己完全有时间再培养一个完全符合心意的继承人出来。 这从始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其实就早已可见了,不立太子其实并非是他早先想的那样是由于始皇担心被人分权。 李斯都没能从始皇那里分得多少权力,更何况稚嫩许多的扶苏? 不立太子只能是因为始皇帝认为并无必要。 除了为华阳夫人之子这个份以外,相比于其他公子,那些所谓的才干,在始皇眼里恐怕都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 “不知公子以为,华阳夫人又以何为贵呢?”申君很适时地接着扶苏的回答问了下去。 扶苏苦笑着又给出了四个字的答案:“楚国王女。” “这就是了。”黄歇清了清嗓子,勉力继续了下去,“更准确,是夫人为王上亲妹,而带来的尊崇。 “可为何魏姬同为王女,却只得了八子的封号,且近年来所得的荣宠似乎也是每况愈下,连累其子也逐渐淡出了昭王视线?” “西魏被灭,魏国国力大不如前。且魏王圉已死,新任魏王敞与魏八子之间,关系便远了些。” 娘家人强势与否,直接关系到媳妇会不会被婆家看重,不但市井民的妯娌之间有此况,连王室也不能免俗。 或者,在王室中,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总而言之,”黄歇的语气如同在做结案陈词,“一个强大的楚国与深念王妹的楚王,才是华阳夫人荣宠不衰的最重要原因。当然,也是公子之所以能得昭王看重的原因。此间由,公子不可不察。” 并未实质地劝什么,但两人心思都是何等通透,话不必得如何通透,就已经明白了对方所未尽言之。 图穷匕见,扶苏终于知道申君为何选择在此时拜访了。 甘茂受邀入宫,正是黄歇劝扶苏力阻楚王会媚好机会,因为甘茂不会为了自利益背叛昭国,有他在,申君的言辞就无法出口。 那么,为大昭储君,一直以大昭拯救者自居的扶苏,会吗? 扶苏曾为了救下韩非而毫不犹豫放弃太子之位,那是因为他认为大昭为了避免走上大秦的老路,就需要韩师来指引方向。 扶苏也曾为了推行新法而不惜冒着令始皇不悦的风险,那同样是他为了他人所无法得知的,大昭的未来。 做出这些选择,扶苏都将大昭的利益放在了最前。 然而这一次,扶苏有些犹豫了。 放弃太子之位,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救下恩师的命。韩非对扶苏的帮助,绝不仅仅是传道受业那么简单。 韩非子真正做到的,是为扶苏提供了一个真正能够从根本上改进昭法,以使昭国未来的政治体系能够适应时代的新方法。 没有韩非的理论,仅凭扶苏一人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扶苏势头太盛,声望之隆已经隐约有威到始皇帝的态势,因此以退为进放弃太子之位,对自己实际上也是有好处的,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令始皇虽然表面上看似不悦,但实际上对于扶苏的“识时务”同样有些满意。 没人会喜欢被着做什么,始皇这样强势的君主更加不喜欢。 而强自推行新法,则是因为扶苏不得不如此做。 对韩师新的解读以及扶苏自的“经验”让他知道,如果错过了这几乎肯定是最后的机会,驶上快车道的昭国便难免车毁人亡的结果了。 而这最关键的两次选择,都有一个大前提。 那就是扶苏的利益实际上与昭国的利益是在同一方向上的。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三章 如何决断 扶苏迟迟不答,亭中的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眼见扶苏犹豫不决,申君也并未催促,而是令人端上汤药,此时该是他喝药的时间了。 无论喝了多少次,黄歇仍然适应不了这般辛辣苦涩的滋味。 只是良药苦口的道理,惯于劝谏的申君自然并不陌生,况且只要能够压下这恼饶咳嗽,便是苦些也是值得了。 等黄歇皱眉放下药碗,却见扶苏已经重又换上了轻松笑意,于是黄歇便也笑了,“想必公子已经有了决断。” 明明虽是枯容却不减风流的洒脱笑意,扶苏却总觉得黄歇脸上的神很像骗朋友吃糖的人贩子,“谢过申君点拨,扶苏已经明白应该如何做了。” “如此便好。”黄歇满意点头,中块垒一松,似乎肺部的灼也没有那般苦楚了。“那便不打扰公子清静了。” 黄歇伸开手臂,自有侍从上前帮他站起,扶苏见状也随之站起,将申君送出了门外。 两人在门外再次互相辞别,扶苏看着申君远去的车架,久久未挪开目光,后的蒙毅张苍也面色各异。 不同于蒙毅的纠结神态,张苍却显得毫不挂怀。 “蒙毅,去楚王宫门口等着甘相,将今申君来访之事与他,”扶苏并未转,而是语气轻松地先令蒙毅报此事给甘茂知道。 蒙毅晓得此事轻重,并未耽搁,立刻就是抱拳而去。 等到蒙毅走远,扶苏才转过面对张苍,“张苍,为我参详一事。” “敢不从命?”张苍脸上的轻松笑意也随着蒙毅离开而然无存,换上的是与扶苏此时一般凝重的神。 申君来访的事即便再重要,也不必立刻驱使蒙毅前往,张苍猜得到,公子此举是在支开他。 有什么事需要支开绝对坚定站在公子一边的蒙毅,却要给张苍的? 无论什么事,都必然与申君方才在亭中斥退众人时所的事有关。 公子话语中未曾言明的状令张苍浑战栗。 半是恐惧,半是兴奋。 —————— 冒顿的右臂无力地低垂着。 这是阻挡伊志斜砍向他脖颈的一剑时所花费的代价。 而为了交换一臂,伊志斜为此付出的,则是他的生命。 冒顿早知伊志斜是左手剑,然而伊志斜却不知冒顿同样是左撇子,这就是伊志斜犯下的错误。 而在草原上,犯错就意味着死。 短暂的沉默之后,帐篷中爆发出远比此前的喧嚣声更为高昂的欢呼,这是在向场间唯一站着的那位报以致敬。 不过冒顿也没能站立太久,在大笑着接受致敬之后,便也颓然倒了下去。 毕竟在实力不如的况下战胜伊志斜,冒顿付出的并不只有一条手臂,从脸颊到脚踝,此战为冒顿上又添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其中腰腹上的那道穿刺伤,便丝毫不必右臂的伤口稍轻,此刻仍在不停地向外淌着鲜血,将他边的雪地染黑。 欢呼声戛然而止,包括太子丹在内的所有人都平了冒顿旁。 直到看到冒顿虽然微弱却不断起伏的膛,太子丹煞白的脸上才稍稍有了些血色,于是退开了冒顿边,吩咐帐外叫御医前来为冒顿诊治。 这群蛮子真是丝毫不顾大局。重又回到座位上灌下剩余的半爵寡酒,太子丹咬牙切齿地想。 太子丹并未对冒顿的狡诈武勇如何赞叹,他只是在腹诽冒顿不计后果的鲁莽。 先不提冒顿一旦死则必然会引起的一系列严重后果,比如燕军失去了匈奴骑兵的广泛侦查以及侧翼的支援,而有可能陷入困境。 甚至有可能被窥到燕军疲软境地的匈奴人反戈一击。 就算冒顿赢了,他又能得到如何的好处? 不但其人如今生死还在两之间,伊志斜的死,难道不会成为那位头曼首领以及他的阏与除去冒顿的好借口吗? 虽然以太子丹对匈奴饶了解,亲的纽带在他们心中几乎没有多少分量,但这类事件用作发难的借口而言是再好不过。 借着酒爵遮挡,太子丹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不满神色,却听到边侍从声的赞叹,“这冒顿,果然不是一般的狡诈。” 似乎其中还有隐? 太子丹放下酒爵,看向正满眼惊奇神色的侍从。 感受到太子的垂询目光,侍从整理了一下心,赶忙为主君解惑,“其实在冒顿将剑尖刺向伊志斜之前,对手就已经死了。否则以冒顿当时的状态,伊志斜未必躲不过去。” “怎么死的?”姬丹眉心一跳,虽然明知帐中应该无人听得懂燕语,仍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量。 “弩机,”见太子不信,侍从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发现所有饶注意力都在冒顿上,才详细解释了下去,“非是弓弩,而是能够发针的袖珍弩。 其实结构十分简单,并非太过神奇的玩意儿,但如果涂抹上致命毒药,在距离够近时仍能出其不意地夺人命。” “那是在动手之前,伊志斜就中毒了?” “并非如此,否则臣也不会一开始觉得伊志斜占优势了。” 太子丹想起了早前侍从就已经解过此事,不由暗骂自己糊涂,“那就是在交手途郑” “不错,就在伊志斜将冒顿入绝境之时。因此在冒顿反击之前,伊志斜其实已经死了,而冒顿刺向对方喉头那一剑也是为了掩盖伤口。” “是了,否则他应该刺向口才对。”太子丹沉思着点头。 伊志斜比冒顿高了许多,要想刺向对方喉咙,冒顿则必须将手臂上举,这在对战中就会慢了很多,即便太子丹从未与人决斗过,但见的多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那他的倒地?”太子丹此时看向冒顿,只觉此人所作所为均是谋重重。 “这个嘛,应该确实是他失血过多,力竭而倒了。” “嗯……”太子丹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 侍从并未在意姬丹的尴尬,如今有更为重要的事还要请他决断。 “请问太子,我等此时应当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四章 楚王赐宴 楚王赐宴,一开始的氛围是极好的。 宴会上珍馐美味齐聚自不必多言,更为人称道的,当然还是要数楚王宠姬郑袖所编排并亲自领舞的舞蹈。 虽已年近三旬,郑袖保养得极好的脸上仍是不见丝毫岁月痕迹,配合上妖娆婀娜的身段,毫无疑问成为了宴会上当之无愧的焦点所在。 随着郑袖盈盈一握的腰肢向后弯成满月,一曲终于舞罢。 此时,宫廷乐师们又换上了比之前稍微平和一些的曲子。不过南风本就以激越著称,因此曲调仍然是活泼高昂。 诗经中并没有楚风,而代之以周南,也就是南风。 与其他人一样,扶苏也真诚为郑袖的舞蹈献上喝彩,而稍有疲态的郑袖就在众人的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嫣然一笑,然后坐回了楚王身边。 其实扶苏不是很能理解,为何楚王会有每逢宴请重要人物就喜欢令郑袖作舞的行为。 做一个简单的类比就能明白扶苏此时的疑惑之情。 郑袖在楚国的地位简单比对到昭国,就类似于华阳夫人在昭国宫廷中的位置,甚至因为楚王放权给郑袖,她实际上在政治上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 如果昭王要令华阳夫人以舞娱人,不说华阳夫人本身会觉得是极大的羞辱,扶苏作为人子恐怕也要跟自己的老子说道说道。 然而看到堂上无论是楚王君臣或者是郑袖本人,就连陪侍左右的宫人,都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的样子,扶苏便只能以风俗不同略作解释了。 而且郑袖本人似乎极为享用众人赞赏中甚或带有一丝亵渎意味的眼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楚王,也并无不悦神情,不得不说是值得玩味之事了。 酒宴的气氛被郑袖带上了高潮,随着楚王抚掌大笑令众人不需约束,除了仍端坐席间的扶苏以外,就连年岁已经可以做郑袖父亲的甘茂,都手捧酒爵与旁人一起轮流向郑袖以及楚王敬酒。 楚王只是略举酒爵以作示意罢了,郑袖却是来者不拒,短短片刻之间,便饮了不下十杯,然而观其神色却毫无醉态,扶苏只能暗自夸一声好酒量。 与扶苏一样并未上赶着向上首两人敬酒的,只有冷眼旁观的左徒屈原,还有因肺痨而被严禁饮酒的春申君黄歇。 不同于屈子遗世独立的清高做派,黄歇虽不能饮酒,却也在杯中倒有清水,见扶苏看来,也微笑着举起酒爵略微示意。 扶苏自然也是微笑举爵以对。 此时,如愿与郑袖对饮一爵,且说上了一句话的老不修甘茂终于坐回了扶苏身边,脸色酡红,“良辰美景,公子何不同乐?” 言罢,又将一爵酒水塞到了扶苏手中,眼神中满是鼓励与怂恿。 扶苏叹了口气将酒爵放回案上,低声提醒道:“甘相莫要饮酒误事。” 甘茂又是可惜又是羡慕地看着扶苏,“老夫若是有公子这般的皮囊,那还不立时上去敬酒,只要秋波一送,那还担心……” 亏得扶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越说越没谱的甘茂的大嘴巴,才将他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注意力都在郑袖身上后,扶苏警告地瞪了甘茂一眼,这才在对方的保证神色中放下了手。 虽说早知甘茂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只是在始皇面前有所收敛而已,扶苏仍是对甘茂的放荡本性估计不足。 怂恿本国公子去勾搭他国妃嫔,这得是多没溜的人才做得出来的。 扶苏头疼不已,不知道老狐狸是真的在耍酒疯,还是又有什么古怪谋划。如今从甘茂嘴里说出的话,扶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幸好小插曲过后,甘茂正了正衣冠,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扶苏所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春申君昨日单单拜访公子一人,不知有何话说?” “昨日不是已告诉过甘相,春申君是想请扶苏阻止楚王会盟吗?” 甘茂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是自然,总不能是找公子寻医问药的。老夫想知道的是,春申君是以何种说辞来劝说公子的?” 扶苏眼神一凝,不知甘茂为何在此时问起,“为何昨日不问?” 甘茂似笑非笑地看了扶苏一言,“因为昨日公子还在犹豫,今日却似乎已是下定决心了。” 扶苏眉头一挑,却没有问甘茂是如何看出的,对方必然不会回答不说,平白还会惹来嘲笑。 见扶苏不答,甘茂也并未逼迫,而是意味深长地留了一个眼神给他,“公子是,且只能是昭国的公子,此一点还请谨记。” 他猜出来了。 扶苏伸向酒爵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转头看去,甘茂却已离席而去,正站在了楚王身前,躬身下拜。 注意到甘茂突然做派的,不知扶苏一人,堂上觥筹交错的众人纷纷停下了交头接耳,将视线都对准了这位纵横列国数十年,美名恶名均是当世翘楚的大昭外相。 “楚舞悦人耳目。”甘茂朗声高言,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又对着郑袖遥遥再拜,方才的酒酣神态仿佛只是扶苏的错觉。 郑袖轻轻颔首答礼,并不说话。 甘茂也未期待郑袖回话,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多看两次却也没了惊艳。”不顾楚王明显阴沉下来的神色,甘茂毫无停顿地继续侃侃而谈,“楚酒香醇,多喝两口却也令人腻了。” 席间众人多愤慨神色,似乎受了颇多侮辱。甘茂视而不见,扶苏却是露出了些许嘲讽神色。 不过只是说了说楚酒而已,这些人便在楚王面前如此作态,做戏的样子倒真令人作呕。 甘茂却还没有说完,“长久拖下去也并非良策,是战还是会盟,还请大王早做决断才是。否则甘茂等得,我王却未必有这份好耐性。” 这一下,扶苏相信众人的愤慨神色中,终于有了几分真诚的怒意。 如此明显的威胁,令楚国君臣愤慨之余,也令扶苏不禁为甘茂的大胆抹了把汗。他真怕楚王一个不高兴,就随口吐出一个“烹了”。 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准备,此时大殿门口就有一个用来炖煮鹿肉的大鼎,鼎中汤水正煮得沸沸汤汤,用来烹人想也不差。 如果一会楚王真的要烹杀甘茂,自己是出于人道主义救上一救?还是赶紧想舅舅告罪保住自个儿的小命要紧? 正当扶苏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楚王并未理睬说完威胁之语便拢袖站在堂前的甘茂,而是转过头对着他开了口。 “扶苏,春申君告诉寡人,关于此次会盟,你有话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五章 当庭奏对 楚王突然而来的言语问询,将扶苏终于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正如甘茂所言,拖是拖不下去的,扶苏早已做好了要当庭奏对的准备。 走到堂前时,扶苏大略扫了一眼甘茂与黄歇等人此刻的表情。 甘茂信心满满,他认为扶苏肯定会站在昭国这一边;黄歇同样自信,然而他手中被稍稍攥紧的丝绢仍是暴露了心中的紧张。 屈原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他从来没有将劝阻楚王的希望放在昭国长公子身上,自然也就没有黄歇那般的期待与紧张。 郑袖看似将目光挪开,对场间发生的政事丝毫不感兴趣,但扶苏知道这不过都是伪装而已,使团一来到楚国便与郑袖一方展开了联系。 而且这样的联系并非是昭国使团首先提出的。 这位将楚国政局玩弄在掌心的女子,怎么可能对于扶苏的回话不感兴趣,毕竟这或许就决定了楚王的去留,换句话说就是决定了郑袖与其子的前途。 匆匆一眼扫过场间百态,扶苏终于还是将视线投向了以王者之态安坐高位的楚王身上。 仅看外表,楚王熊槐显然是一位成熟的美男子,虽然日渐丰润的大肚腩破坏了他整体的形象,但也不得不让人赞叹楚地人物果然俱是钟灵俊秀。 而当这位手握南疆生杀大权的男人将目光锁定过来的时候,扶苏感受到了如同面对始皇时一般,如有实质的压力。 只是在习惯了始皇帝的压力后,熊槐明显弱了几个数量级的威势已经对他构不成多少影响了。 “回大王,扶苏确实有言禀告。” 说完这句话,扶苏直起身体,希冀从楚王脸上找到能够暴露他心理的细微证据。 他找到了。 从楚王苍老面容上的皱纹之间,扶苏明显能感觉到楚王有了放松的神态。虽然这点细微变化很快消失无踪,但扶苏可以肯定方才的所感并非错觉。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让他人替自己做决定,总是简单一些的。扶苏此时所做的奏对,很可能就是最后的决断了。 “说吧。”说完这一句,楚王似乎略感疲惫,以手臂撑在扶手之上,将脑袋靠了上去。 身旁的郑袖见状匆忙起身跪到了身后,以葱指为楚王揉捏肩背。看楚王享用的神色,就知郑袖绝对十分精通此道。 将某些不合时宜泛上来的旖旎心思抛开,扶苏再拜对答:“请大王准许扶苏陪伴左右,同赴武关,以结两国盟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黄歇面露惊骇,手中丝绢落地犹不自知,就连原本老神在在的甘茂也同样惊疑不定。 因为扶苏此举,是摆明了要以自己为人质,确保楚王安然往返。 “你便是寡人的火凤吗?”楚王喃喃自语,双目如炬,将视线牢牢锁在姿态恭谨,似乎的确真心提议的扶苏身上。 熊槐的低喃除了身后的郑袖以外无人听得到。 郑袖手上微不可查地一顿,几乎瞬间便回复了寻常,幸亏楚王心思都在扶苏的提议之上,并未对她的异常做出反应。 祝觉解梦一事是郑袖亲自安排,她当然知道火凤在楚王梦中意味着什么。 将扶苏认作梦中的火凤,只会令迷信谶纬的楚王更加信以为真,如此一来,赴昭一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黄歇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场间片刻的寂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胸膛的起伏欲要进谏,只是还未等他开口,楚王便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如此也好,你我甥舅二人也是该好好亲近一番才是。” “谢过大王。” 扶苏脸上不见喜悲,只是再次躬身谢过楚王,然后就在楚王随手的摆袖示意下回到了座位。 与他一道落座的,还有满脸严肃之色的外相甘茂。 看着甘茂难得的严肃神情,扶苏开起了玩笑,“如此,甘相总不会再怀疑扶苏身体之中流淌的,是楚人血脉了吧?” 说的是甘茂,其实扶苏意有所指的是谁,两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甘茂先是点点头,然后就是一声叹息,“只是如此,于公子而言便未免太过……” “凶险”二字硬是被甘茂生生压下,毕竟此间耳目众多,不能随意言语。 扶苏却并未太过担心,反而劝解甘茂道:“甘相可知为何我那位嗜酒如命的同门,今日却没有赴宴?” 何止是嗜酒的张苍,连一向陪伴扶苏左右的蒙毅都没有到,陪着扶苏到宫内的就只有侍卫高进与剑士姜崇。 甘茂起初并未太过在意,毕竟正副二使俱在,其他人等到场与否都不是决定性的。 只是如今扶苏突然提出,甘茂何等灵活心思,立刻就猜出了扶苏指使张苍做了何事,“是回咸阳去请那位了?” “甘相通透。”扶苏佯作喝酒,以酒爵掩盖住口鼻,“如此以来,甘相可还有担忧?” 甘茂同样笑着举起酒爵,看似是在与扶苏同饮,“只要那位与王上一同到了武关,则公子无忧矣。” 两人相视一笑,这下便是真的放下心来对饮了。 “公子此计环环相扣,且招招刺中要害,的确令人惊叹。” 扶苏笑着摆手,没有将此计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此计都是出自张御史,扶苏不过是依计行事而已。” “哦?”甘茂回忆了一下一路上所见的张苍,摇了摇头,“往日里倒是小觑了英杰。” 这位荀子学生从未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最大的观感也不过是公子身边的口舌之辈而已,不想却有如此妙计,看来人的确不可貌相。 两人又对饮一爵,甘茂突然有感而发,“公子座下,有李信、章邯这样精擅战阵的将才,也有樗里偲、李清、张苍这样的智谋之士,百里俜这般的政事大才。 “还有蒙毅、王离能够为之奔走。如此多的少年英杰齐聚,真令人感叹。” 感叹什么?你还没算上韩信、甘罗、白泽、苏梦泽等人呢。 “若王上执意西去,请立太子监国以正国本。” 两人正在谈笑间,却见屈子终于在黄歇劝说计策失败之后长身而起,言语铿锵有力,如同黄钟大吕同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六章 春秋梗王 屈原从未将希望寄托在扶苏的身上,即便他最重要和坚定的盟友黄歇如何信心满满,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因此在黄歇与其他人在对事件急转直下的情况反应过来之前,屈原便开始了原定计划中的“补救措施”——促成太子监国。 然而,有个人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来往不过一月时光,似乎并无设定监国的必要。”郑袖手上力度不变,继续为大王放松肩颈上的肌肉,提出异议的也并不是她。 郑袖对政务不感兴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代替郑袖提出反对的,是景氏一族的头面人物,景阳。 为了抗衡在朝堂上越发掌握了话语权的新党一众,景氏与郑袖的强强联合自是在情理之中。 无论是景氏还是郑袖,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身上刻有屈氏印记的太子监国,甚至顺理成章地继任为王。 究竟是否设置监国属于楚国的内政,扶苏并不打算掺和进去,但他仍然对于此事的走向十分感兴趣。 而且对昭国而言,因年幼君王的上位而造成的,楚国主少国疑的局面自然更为有利。 于是扶苏与甘茂对视一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看戏的色彩。 屈原斜睨了景阳一眼,其中的鄙视神情几乎毫无遮掩,语气却是平淡如故,“国不可一日无主。” “王上不过只是赴武关会盟而已,屈子大约是过虑了。” 景阳自不会被屈原一个鄙视的眼神激怒,同样以公事公谈的态度对答,随后回应了对方一个挑衅的眼神。 屈原会提出要让太子监国,除了扶植太子上位之外,更重要的自然是因为他担心楚王被昭国扣押而一去不返。 “王上可还记得宋襄公之事?”屈原并未继续与景阳辩论监国之事,而是要继续劝阻楚王赴昭。 扶苏眉头一挑,强忍住了没有看向身边的甘茂。 即便没有转过头去,扶苏也很清楚,甘茂此时一定也与自己同样惊讶。 难道屈子竟然是看破了昭国的打算? 作为春秋时代“梗王”的宋襄公,关于他的故事多到不可胜数。 最为人所熟知的,当然要数泓水之战中,他拒绝对楚兵半渡而击,导致泓水大败,自身也在此战中伤重不治,因而被后人讥讽为“蠢猪式的仁义”。 此外,他企图复兴殷商,同样是被后世无数人讥嘲的重要槽点。 不过在场众人当然知道屈原此时提起宋襄公,并非是在讲泓水之战,而是指盂地会盟的故事。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首倡诸侯于鹿地会盟,企图以此争霸。 其兄公子目夷以宋国国小,贸然称霸会招致祸患劝说襄公,希望他能放弃称霸的打算,然而一心要称霸诸侯的襄公自然听不进劝。 于是在鹿地会盟之时,宋襄公执意以盟主自居,于是当然引发了当时国力最胜的齐、楚两国的不满。 鹿地会盟中由于齐楚从中作梗,宋襄公称霸的意图失败,然而愈挫愈勇的襄公并不打算因为一次小小的实利就放弃称霸的打算,又不经齐楚同意,约定诸侯于当年秋天再于盂地会盟。 这次会盟便出事了。 到了约定之日,公子目夷又劝弟弟带上军队赴约,因为楚王之前对襄公企图为诸侯盟主的行为已经大为光火,极有可能对他不利。 然而宋襄公以诸侯间会盟已有成约,不可背信弃义为由,拒绝了公子目夷劝他带兵赴约的谏言。 不出所料的是,在宋襄公再次与楚成王就谁为盟主发生争执之时,楚成王果然下令抓住了襄公,周围早已埋伏好的楚军也轻松镇压了宋国想要勤王的少量只做仪仗作用的军队。 其后,楚成王将宋襄公囚禁到了楚地,想要借以攻取宋国领土。 幸运的是,鲁僖公出面,于同年冬天的薄地会盟中劝解楚王,将襄公释放归国。 因而襄公只做了几个月的囚徒,然而对一国诸侯而言,被俘成为阶下之囚,已经是极大的屈辱了。 屈原此时提起宋襄公,自然是在提醒楚王,昭国极有可能复制楚成王故事,令楚王一去不返。 有趣的是,此前诸侯会盟,从未有过此等破坏邦交礼仪的行为,正是前代楚王第一个破坏了列国间通行数百年的外交惯例。 也不知当年楚成王做出此事之时,有无想过后世子孙也会因同样的事端而蒙难。而在历史上,怀王被囚的时间可远不止数月,其结局也凄惨了许多。 屈原的言下之意,自然传达到了当今的楚王,熊槐。 只是熊槐并不相信自家妹夫会如此对待自己,闻言只是皱眉不满道:“楚昭两国是姻亲,又多年盟好,怎会发生如此不堪之事,屈子过虑,过虑了。” 屈原仍然不肯让步,“既然如此,还请我王带兵前往,并以太子监国。” 一如当年公子目夷劝说宋襄公。 楚王愈发不满了,这屈子说话当真不中听,寡人能是宋襄公那等迂腐废物能比的? 见楚王神色不满,扶苏大笑着从席间起身,再拜楚王,“本来此事是大楚内政,扶苏是外臣本不该多言……” “王妹之子,便与寡人之子一般,‘外臣’之说,寡人不爱听。” “是扶苏失言。”扶苏当然打蛇随棍上,“那外甥就斗胆说一句了。” 得了楚王示意,扶苏先对着屈子恭敬一礼,屈原虽然敌视昭国,但也不愿失了楚臣的风度,也施施然回了一礼。 见礼之后,扶苏才朗声问道:“不知屈子以为,扶苏一人随驾,可还比得上十万楚军护卫?” 楚王闻言满意点头,还是自家外甥体贴多了。十万楚军?若能以百万楚军换来扶苏这样的儿子,熊槐都会毫不犹豫地交换。 熊槐又想起自家那个只会跟在屈氏身后亦步亦趋的太子,心中一阵阴霾,看向屈原的目光便也阴沉了许多,他想看屈原要如何回答。 “公子以十万楚军作比,是在自贬身价了。”即便双方立场敌对,屈原仍然与黄歇一样,对扶苏这样素有贤名的公子观感颇佳,而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昧着良心说他的坏话。 只是不等扶苏笑着谦虚,屈原又补上了后半句:“只是楚军哪怕只有一人,也是心向我王的楚人。 “老夫斗胆在此问一句,公子却是楚人,还是昭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七章 心都脏(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扶苏并未因屈子突然的诛心质问就乱了方寸。 对他而言,当庭辩论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在新法推行以来,比今日更为紧张的辩论他也经历过了多次。 而被政敌攻讦出身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过之前所料想的,都是在昭国被人提及他的楚国血统,扶苏从未想过会被楚人攻击他的昭国身份。 毕竟当今早已不是远古氏族时代的母系社会,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扶苏自然是昭人。” 这位左徒莫非是失心疯了吗?这样的问题有何意义,“屈子莫非是齐人不成?” 屈原忽略了扶苏后半句的反讽,只转而劝告楚王,“王上将自身的安全全部寄托于一个昭人,未免有些不智。” 如此一说,倒也有些许道理,扶苏毕竟还是昭国的公子,未必就可以依托。 熊槐犹豫着点了两下脑袋,看的扶苏头痛不已。这位楚王,果如甘茂所说,耳根子还真是软得可恨。 难怪无论前线战事如何,新党两位魁首——黄歇与屈原,总会留一位在寿春城中。 或许就是为了时刻在楚王面前保持存在感,以免郑袖枕边一吹,这位大王便随手一挥,将新党全部成就扫进垃圾堆。 虽然心中痛恨楚王的摇摆不定和多谋少断,扶苏仍是不得不以言语尽量为其宽心,“屈子所言未免颠倒主次了。” 扶苏自然不会因为屈原稍微的一点言语引诱就跳入陷阱。 有一个前提不能忘了:昭国邀请楚王武关会盟,是存着好心的,并非有意要挟持楚王。 如果扶苏与屈原在此就保卫楚王的安全进行辩论,反而会给人留有欲盖弥彰之感。 扶苏洒然一笑,“我王诚邀大王共襄盛举,是为了巩固两国盟好,以利东进,因此大王赴昭本就毫无危险可言。扶苏作陪,不过是为了与自家娘舅略叙亲情而已,又何言寄托之语? “即便退一步讲,能够确保大王安全的,也并非在于旁人,而是仅在大王一身而已。”扶苏再次向着楚王拱手而拜,“大王坐拥中原半壁,麾下带甲之士何止百万?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但这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却并不是我所要说的。 “强如三晋,何曾听闻我王有丝毫与其会盟的心思?其国但有违逆,我王立时便是举兵伐之。如今,故韩归降,魏国称臣,赵国亦是惶惶不安,唯恐引来灭老人家便无往而不利了。 因此扶苏先是一顿夸奖楚国的强盛,楚王的伟大,然后话锋一转却不继续提楚王赴会的安危,以避免踏入陷阱。却开始大谈两王之间的姻亲关系,然后利用了母亲与幼子,将年少时的旧情和对小辈的疼爱都利用到。 果然,楚王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回忆与慈爱之色,面对屈原还要开口的劝告便听不进去了,“屈子不必多言了。扶苏说得对,即便天下人都与寡人为敌,王妹也不会害寡人的。” “臣并非是要再劝。”屈原却丝毫未有丧气之色,“臣只是倾慕昭王风华,故而想与王上同往而已。” 屈原这是要做什么?多他一把剑又能如何? 不等扶苏想出应对之词,楚王便答应了屈原的请求,毕竟屈子已经退了一步,不再与他纠缠去留的问题,那么楚王便也答应对方的要求,以略作安抚了。 终于议定了大事,虽然不明白屈原提出要同行是否是针对自己,扶苏心中仍是放松了一些。 就在楚王也松懈心神,略感疲惫,因而想提早退场之时,屈原却又出言阻止,“王上且慢,还有一事王上还未应允。” 景阳当然立即就要反对:“屈子为何还要在此事上纠缠,扶苏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 然而楚王早已厌倦了继续纠缠不清,不过只是暂时监国而已,就从了屈原一党的心思好了,总得给自己点休息的时间吧。“监吧监吧,明日王驾出城之后,便由太子监国。子兰、屈子、春申等人佐之。” 不等景阳还要再说,彻底倦怠了的楚王便听不进去了,起身自顾而走,“就如此定了,莫要再在寡人耳边聒噪。” 本想扩大战果的景阳只好叹息一声住了口,心中对王上的腹诽却并未停止。 王上总是如此,永远不肯让一派占尽上风。无论是哪一党占了优势,只要另一党多纠缠一些,感到厌烦的王上总会又扳回来一些,大搞平衡之道。 今日同样如此,因为一再驳回了屈原的意见,于是在最后又给了太子监国之权以作平衡,如此治国,便只能左右不讨好,使楚国越发四不像而已。 既不能效法先王霸业,也不能振奋新法,与国何益? 话虽没错,然而景阳此时的腹诽,却是属于双标了。 之前新党在朝堂上占了上风之时,楚王同样对王党多有维护,以避免朝堂成为新党的一言堂,那时却不见景阳有所不满。 扶苏同样认为这只是楚王在屈原的一再纠缠中无奈妥协,说好听点,也只是楚王在强行搞朝堂的平衡。 不过甘茂却并未如此想。 宴会散去之后,回驿馆路上,同乘一车的两人便就今日的得失略作了些总结。 直到屈原最后得计之前,两人的观点都是大同小异,然而就最后的一点,两人的观点显然出现了分歧。 在扶苏先说了自己对楚王此举的评价之后,甘茂并未对楚王的作为有所开拓,而是说到了屈原的身上。 听了甘茂所言,扶苏不由皱眉思索,略有疑惑地问,“甘相是说,屈原实际上并未诚心要阻止楚王西行?” 甘茂同样找来一位美姬为自己捏肩膀,也不知是不是郑袖在宴上为楚王的揉肩举动又让甘茂这个老色……有了兴趣。 “不错,否则他何必要等到今日才提出反对?真的是因为他将希望都托付在春申君的劝说中了?我看未必。” 扶苏虽然不愿意相信自己今日的反对言辞其实都在屈原的算计之中,但也只能承认甘茂说得不错,只看屈原能够在扶苏言语出乎黄歇预料之后就立刻做出反应,就知道屈原对此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其实屈子从一开始,就将目标放在了促成太子监国之上。” 甘茂一边闭眼享受着美姬的揉捏,一边点头应是,“只要屈氏太子能够顺利获得监国之任,则无论楚王赴会结果如何,都坐实了太子继承的绝对资格。 “有监国成例的太子和没有监国过的太子,完全就是两个概念。到时郑袖若还想扳倒太子,便不那么容易了。” 果然这些老头子心思中的弯弯绕多不胜数,你们玩政治的心都脏,越老越脏。 原来扶苏自以为胜过屈子一筹的辩驳雄词,其实都毫无意义。这让因为辩论获胜而难免有些沾沾自喜的扶苏极为难受。 仿佛拼尽全力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 “甘相既然看出了屈子心思,为何不做出阻止呢?” “为何要阻止?”甘茂微微睁开双眼一线,“由郑袖完全掌握的楚国朝堂,与我国何益?” 郑袖一党不是与屈原作对的么?屈原的新党希望联齐抗昭,自然是昭国不言自明的敌人。那么敌人的敌人不是朋友吗? 当然不是如此简单的。 有了甘茂的提醒,再做详细的分析之后,扶苏便也明白了过来。 楚王被蒙在鼓里,但扶苏还不清楚所谓的武关会盟,昭国的目的究竟在何处吗? 无非是胁迫楚王,以方便攻楚而已。 这要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楚国在楚王之后的主事人,必须要对楚王的性命十分关切。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郑袖会管楚王死活吗? 一旦楚王离国,可以想见的是,没有监国之权的太子立刻就会被郑袖发动宫变所除掉,而换上郑袖自己的儿子上位。 到那时,自知儿子得位不正的郑袖恐怕巴不得昭王“撕票”,昭国想尽办法赚来的最大筹码,就会毫无用处地烂在手上。 同时,屈氏太子一死,新党与王党之间最大的隔阂也就没了,在楚王被囚的同仇敌忾之下,很难说楚国会不会在面对昭国重压时,实现两党之间至少是有限的同盟。 而太子则不同,他是怀王的合法继承人,即便仅为了保证自己继承的合理性,他也必须要对楚王的生死负起责任。 同样地,因为屈氏太子的存在,郑袖与太子党之间必然还会继续保持对立的态势,郑袖与景、昭两氏为代表楚国旧贵族为了与更加强大的新党抗衡,仍然还是要向昭国求援。 因此让屈氏太子监国,能够在既保证楚王熊槐这张筹码的重要性之外,还避免了楚国因为团结而更为强大。 绕过了几个弯才终于想明白的扶苏重又看了一眼甘茂,见对方又合上了双眼,便也不再多言,静静听着马车的隆隆声,暂作休憩。 这一日,的确是费尽了心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八章 三年不鸣 楚人好宴。 无论大事小情,性情张扬热烈的楚人都喜欢大摆宴席。 于是楚王赴盟这样的大事,楚人于寿春城外设饯别宴,并非出乎扶苏的意料。 然而今日已到黄昏,寿春城并不如何巍峨的城墙回首看去却还屹立在视野中,就令急于赶路的扶苏有些无奈了。 出城不到十里,这已经是扶苏等人第五次因为路边楚人自发的设宴而停下脚步。 虽然每次楚王都只是短暂停留,稍微露个面便走,但熬不住次数实在太过频繁。 而且看这架势,大约到下一座大城之前,车队都要在密集如林的宴席中度过。 甘茂倒是甘之如饴,每逢宴会表现得比楚王还要积极,如今已经喝得太多,醉倒在车中再不出现了。 主使甘茂醉酒不能理事,副使扶苏自然就成了使团的主事人,于是使团中不少人都开始趁着酒宴间歇的机会向扶苏建言,希望能由他出面说与楚王,希望加快行进速度。 之所以要趁着酒宴间歇,是因为楚王每逢宴会,都会拉着扶苏在身旁一起赴宴,看情况是真的打算要与这个外甥好好叙一叙亲情的意思。 耐不住楚王殷勤,扶苏也只好换上欢快的神色频频赴宴,心中却厌烦已甚。 闻听众人想要劝解楚王的建言,扶苏却再三犹豫了。 并非是他不想加快速度,也非是楚人宴会有多吸引人,只是扶苏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违逆楚王的心意,引发熊槐不快。 而且甘茂的奇怪行为也不能不让扶苏提起小心来。 扶苏丝毫不相信这个老狐狸会真的因为多饮了两杯酒就在这么重要的关口醉酒。 但甘茂的醉酒究竟是因为丝毫不担心行程进度,还是因为想要由扶苏出面做那个阻碍楚王享受国人爱戴的恶人,却是猜想不透。 跟这等肚肠弯弯绕的老狐狸在一块久了,扶苏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也不单纯了。 于是扶苏便决定等等再看,他不信到了明日,甘茂还能以醉酒为由来躲清静。 然后到了第二日一早,扶苏便傻眼了。 甘茂倒是的确不以醉酒为借口了,这位大昭主使直接就“身体不适”了。其实倒也说得过去,甘茂年纪大了,再多喝了些酒水,的确有可能身体不适。 楚王就信以为真,还嘱咐扶苏好生照料长者。 扶苏却是一点都不信甘茂会病得如此巧合,正好得了楚王嘱咐,便借机要去探探病。 探病自然是假,主要还是看看甘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驱马到了甘茂车架旁,还未说明来意,早有随侍在马车边的书童脆声行礼,“公子请直接入内吧,先生已经等着了。” 书童行礼之后便又上前伸手去够踏云的缰绳,想要替扶苏牵马,只可惜个子太小蹦跳两下都没能够着。 扶苏微微挑眉,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侍卫,摸着书童的脑袋笑道,“你年纪还小,踏云性子太烈,容易伤着你。” 看着书童瘪嘴望着踏云的渴望眼神,让扶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着隔壁家小孩小霸王时的样子,于是笑着将书童抱起,在他的惊喜呼声中将其放到了踏云的鞍上。 扶苏一边扶着书童在马上稳住身形,一边安抚住因为陌生人上背而略有不满的踏云,等到踏云适应之后才对书童嘱咐道,“在我见你家先生出来之前,你就乖乖坐着。” 书童自然笑逐颜开满口答应,扶苏见状又嘱咐了侍卫两句,无非是照顾好童子之类的言语。 安置妥当之后,扶苏上前赶上了甘茂车架,然后在驭手的帮助下跃身而上,钻到了车厢中。 “公子为何耽搁了如此久?” 一如扶苏所料,甘茂不但毫无病色,甚至因为好酒不断而显得红光满面,气色极好。 闻听甘茂的问话,扶苏忍住了没翻白眼,只是没好气道:“甘相倒是躲得好清闲,不担心误了会盟时日,被王上怪罪吗?” 扶苏口中的王上指的自然不是楚王,而是昭王。 “我等的任务只是劝动楚王赴盟而已,至于失不失期,那应该是楚王应该担心的才是。”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扶苏知道这不过是甘茂的托词而已,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甘相就不怀疑为何这一路都是宴会不断?就算楚人如何喜欢摆宴,一次也就算了,没听说践行要践一路的。” “许是楚地风俗如此?又或是楚王实在太得民心也是有的。君不见,身后的春申君便一路追行,似是要拖着病体一路送到咸阳的样子。” 甘茂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而且他所说的春申君也是让扶苏心中疑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我只担心,如此多的宴会,同样是春申君的另一个谋划,想要将楚王与我等困住。” “公子多虑了,新党的目标早已从劝阻楚王转为了扶植太子,不会在此事上再做纠缠,平白给郑袖应对太子监国的机会。” 楚王曾有言,出城之后便由太子监国。 然而如今楚王虽已出城,车队却还在寿春地界,太子若是早早便行使监国之权,未免有操之过急的意思,因而已过了两日,楚国政务却还没有进行交接,于是就给了郑袖应对的时机。 那么王党之中,有谁既是郑袖的盟友,又一力反对楚王离境的呢? “昭雎?” “极有可能。” “那是否要提醒楚王一下?” “为何?” “甘相之前不是刚说过,若郑袖能够完全掌握朝局,对大昭反而不利?”扶苏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楚王已经任命了太子监国,郑袖便无论如何也无法独掌朝局了。但如果郑袖毫无还手之力,同样对大昭并无好处。若是太子监国顺利,又在事后顺势登极,对大昭而言同样不利。” 甘茂言语中所说的“事后”指代何事,自不必再赘言。 扶苏明白了甘茂的意思,“因此便故作上当,以给郑袖一定的应对时间,却不会造成她能够颠倒局势的机会?” “靳尚不在,太子又有了大义名分,还有屈氏与春申君的全力辅佐,郑袖再如何也只是个深宫女子,能量毕竟有限。” “那也不能就让昭雎这么无限制地拖延下去,还是应该稍微点一点楚王才是。” 甘茂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扶苏,直让后者颇感莫名其妙,“公子是否过于小觑楚王了?公子莫非当真以为楚王丝毫察觉不到此事之后的各方博弈?” 见扶苏点头,甘茂笑着为扶苏满上了酒爵,“看来楚王藏拙的本事愈发精进,连公子都给瞒过了。” 若说藏拙,楚国倒是的确有一位此中达人,那就是楚国最有名的君王,曾向周天子问鼎的五霸之一——楚庄王熊旅。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便是出自楚庄王登基之后三年不理朝政,被视为昏庸之主的故事。 然而扶苏并不认为被张仪、甘茂,甚至郑袖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楚王熊槐能够跟那位凭借邲城之战挑战晋国中原霸权的先祖相媲美。 眼见扶苏不信,甘茂笑着摇摇头,“公子在西魏理政之时已然显露了非凡才干,令时人称赞不已。” 眼看扶苏要谦虚,甘茂伸手打断,“事实而已,公子不必过谦。” 扶苏只好放弃,继续听甘茂问了一个问题,“请公子扪心自问,给公子二十年的时间,能否将当年几乎亡国的楚国带领到当今与大昭南北称雄的强势地步?” 二十年前,齐、昭、魏、韩联手伐楚,楚国风雨飘摇,三迁国都以避免兵锋。 尤其是蓝田之战的大败,新王登基的熊槐面临的是内忧外患的极端不利局面,稍有不慎立刻就是身死国灭,当日时局比现在赵、齐两国的君王所面对的还要危险百倍。 然而在这样的绝境下,熊槐不但奇迹般地与大昭媾和,又接连退去了齐、魏、韩三路大军,于狂澜既倒之时挽救了楚国社稷。 其后,缓过一口气的熊槐更是励精图治,对内整顿因为王军大败而离心离德的各大氏族,重新振奋王族,对外平灭三越,北伐齐魏,将国土扩张到了黄河以北。 见扶苏沉思,甘茂继续问道:“屈原、黄歇、靳尚等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常人岂能驾驭由心?” 是啊,莫看后世对屈原评价之高,似乎其人只是忧国忧民,光风霁月,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 但实际上,这位在楚国朝堂呼风唤雨,能够压制住郑袖与靳尚两人的新党魁首,怎么可能不是极富心计之人? 若非有强势君主压着,有强大氏族为奥援,又有长期占据令尹之位的黄歇为盟友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将王权完全架空的权臣。 只要看看齐国后胜如今凌驾于齐王的威势,就能知道根基远比后胜还要牢固的屈原一旦面对一位稍显弱势的君主,就将会对王权造成如何的挑战了。 新、王两党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既要引两党的力量为己用,又要小心平衡朝堂局势,令新党略占优势却不能完全压过王党,此中所需要的心机,可不是单纯的和稀泥就做得到的。 这已经不是甘茂第一次提醒自己要高看楚王一眼了。 可即便甘茂是如此高看楚王,却一点也没耽误他使诈。或许正是完全明白楚王的高低,甘茂才能制定如此针对性的计策。 扶苏只能感叹一声,这些战国人的脑子也太好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零九章 因为帅 送君千里,仍终须一别。 何况只有八十里。 在彻底出了寿春郊野范围后,一路送行的春申君黄歇终于与楚王在离城后的最后一场宴会上最后悲声作别,其后便转身上马离去了。 夕阳西下,春申君病弱却一贯坚强的背影,此时在落日的余晖映衬下突然显出了落寞的颜色,令人观之几乎潸然泪下。 从始至终,一直都跟随楚王左右的扶苏都没能与春申君说上半句。 或许是在被扶苏诈过一次之后,春申君便再不愿与他多言了。 扶苏当然能够理解黄歇的愤然。换做是他自己,也不会原谅一个出尔反尔之人。 只是有些可惜,春申君这样洒脱自在的灵魂,正是扶苏所欣赏的。 若两人并非身处敌对阵营,或许能够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然而这个机会却被扶苏亲自放弃了。 后悔倒也说不上,毕竟扶苏一行出使楚国原本就并非是为了交友,只是如此相得的俊才与自己擦肩而过,难免便多了些愁思。 再联想到春申君本就病入膏肓的健康状态,此一面或许便成永诀,难免便让人在愁思中又多掺杂一些别样的情绪。 见扶苏兴致不高,楚王便没有强拉着他参与接下来的饮宴,而是放了他回去休息。 扶苏确实也没有心情继续周旋在虚情假意之中,便在谢过楚王之后托词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了。 离开宴席之后,扶苏却未回到马车中去,而是只带着高进与姜崇两人乘着月色御马登上了一处略高的土丘之上作远望。 将缰绳抛给高进,扶苏走近崖边,任由夜风徐徐抚过。 远离了宴会的喧嚣,四下静谧之中耳边只有不时传来的蛙声。 此间已是寿春远郊,在夜幕笼罩的视线不可及之处,应是散落着稻田处处。 不同于北方广泛种植的五谷,楚国最重要的种植作物便是此时只在南国才得见的水稻。 太史公在《史记》中所谓的“饭稻羹鱼”,便是说的楚地风物。 语出《货殖列传》: 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抄,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眥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简单翻译为白话文便是:楚国地广人稀,以稻米和鱼为食,刀耕火种,可以捡拾瓜果螺蛤来吃,不需要从商人处购买便能自给自足了,但这也导致了楚人没有积攒的习惯,因而导致了广泛的贫穷。 因此江淮以南,不会有冻死或者饿死的人,但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家庭。 司马迁在作《史记》之时当然有着为当权者服务的政治倾向,然而总体而言除了明显被后人篡改过的篇章,还是保留着史家基本的良心。 比如对楚国的这段描述中虽然有着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不过也将楚国最大的问题揭露了出来。 那就是楚国令人羡慕的肥沃土壤之上,滋生了楚人的享乐主义思潮。楚人爱好举办饮宴,就是出于他们从无积攒隔夜之财的习惯。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自然是洒脱了,然而在这战国大争之世,广泛的享乐主义就导致了楚国必不可能肩负起统一中原的任务。 这与能力无关,只是没有如此做的动力。 因为对楚人来说,这项任务太沉重而显得没有必要。 如果能够轻易就获得温饱,那便很少有人会再愿意辛苦工作,这个道理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古代埃及人的懒惰就令他们的邻居希腊人羡慕不已。 凭借着尼罗河的定时泛滥,埃及人不需要耕种劳作,只需要每年定时将种子随意播撒在尼罗河两岸,然后便等待河水泛滥的自然灌溉,就可以期待之后必然的丰收了。 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几乎是以嫉妒的口吻记录下这等事的。 这也是为何在***教的广泛传播之前,除了少数几位帝王之外,古埃及人几乎从未有过企图征服其他民族的愿望。 同样因为能够轻松地自给自足,楚人大多满意与局限在小范围之内而吝于将视线投得太远,这也是楚国从未能够实现中央集权的原因之一。 因为楚人从没有如此去做的必要,既然不需要一个统一的政府来进行协调,那为何还要给自己找一个这样的政府来呢? 仅是为了满足政治家的野心,是难以实现这样的统治的。 楚悼王时代的吴起也好,如今的屈子也罢,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楚人的思想,改变楚国的政治面貌。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侵犯了大氏族的权益,商鞅变法所触动的利益更为深远和广泛,虽然最后同样被企图复辟的老氏族复仇,但他的变法毕竟是成功了的。 楚国变法的失败,更多的是由于他们无法得到底层民众广泛的支持。 是楚人不爱屈原吗? 楚人对屈原的爱无比深沉,两千多年后仍流传的端午节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然而没有现实的动力,再如何深沉的爱也不足以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但又换言之,也正是这样的土壤,这样的风俗,才会产生黄歇这样性情洒脱的人物。 也才更会有屈原这般名篇传诵千古的诗人。 千年以后,此间胜负在不同人的心中,或许仍是在两可之间。 “夤夜登高远眺,公子好雅兴。” 不用回头去看,只听来人嗓音,便可知是谁来了。 “只是多饮了两杯,吹吹凉风醒酒罢了。”转头看着小心靠近崖边的卢炯,伸手帮她稳定住身形,扶苏笑着打趣道:“这么怕高,为何非要靠上来。” 抓住扶苏的胳膊当栏杆,卢炯学着扶苏般向远处看去,只可惜除了如墨的夜色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是看公子寂寞,特来陪伴么?” 见扶苏闻言怔愣,卢炯哈哈大笑,“公子不必忧心,炯此生绝不托身宫廷的。” 虽然对卢炯只以友人待之,但被这么直白地拒于千里之外,还是让扶苏略有不服,毕竟靠着这幅父母所赐的皮囊,扶苏自认为对于女性还是很有些吸引力的。 何况有偏见的人多了,但是偏见到了帝王的头上,还是少见。 “为何?” “嗯?” “为何绝不托身宫廷?”扶苏稍稍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以色娱人,炯岂能为之?”夜风吹拂之下,卢炯的发梢也飞扬了起来,“便是我愿意,老师怕也不能答应。” 朦胧月色将卢炯的脸庞暖出了光晕,扶苏借着月光凝神望去,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的仔细打量起这位小师叔。 卢炯并非似她所欣赏的乌氏倮那般女生男相,相反倒有着齐女天然的媚态,仅是观其外表,总是很难想象她有着不输男子的学识和志向。 “嫁入宫廷,也并非就一定意味着……”扶苏的话还未说完,便在卢炯戏谑的眼神中败下了阵来,面上不由得稍显窘迫。 这话说给他自己都不信。 后宫干政,历来便不会被任何一位稍有志向的君王所喜。 就是扶苏自己,即便他再以后来人的大度去看,也不可能喜欢被后宫影响了自己的朝政。 或许这便是明明可以靠美貌吃饭,却偏偏要考才华的典型例子吧。 “那嫁给蒙毅,便不怕落个以色娱人的地步了吗?”扶苏的“反击”来得很快。 这次显得窘迫的终于轮到了卢炯。 即便有夜色掩饰,卢炯面上依然依稀可见红晕,赌气般地扭过头不再与扶苏说话。 这下,扶苏倒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觉歉意了起来,即便对方再是志向高远也毕竟是位碧玉年华的女子。 以女儿家的阴私来取笑,自不是君子所为。 于是扶苏立刻为自己的失言向卢炯赔罪道:“扶苏言语孟浪,还请女先生原谅一二。” 卢炯虽然比扶苏略小两岁,然而辈分上来说是他的小师叔。达者为先,以“女先生”称之,虽然有扶苏为求原谅之时难免的些许谄媚,但也并非失了身份。 想来也是“女先生”三字起了作用,卢炯眼前一亮,对扶苏别出心裁的新奇称谓大为满意,“公子道歉之时,总是如此诚恳的吗?” 女儿面,六月天。 看来纵是女先生也不能免俗。 “蒙毅有才气,又为人练达、为友忠义。”扶苏一愣,才反应过来卢炯这是在给自己说明她为何会喜欢蒙毅,当时神情便有些复杂。 这是远在楚国都能吃上狗粮? 卢炯却没有在意公子的表情,她似乎更是在说与自己听,“然而他没有其父兄的用兵才华,难得的是有自知之明,对封侯之事看得极淡。” 扶苏有些惊奇,卢炯与蒙毅不过只有过几次交流,竟能看得如此分明。 “而以其心胸,有不屑于钻营之事,故而在官场上若无照应,至多也只能在一郡之地打转而已。” 昭国官场当然首重能力,然而强如大昭,有能力之人不知凡几,想要脱颖而出自然要有钻营的本事才行。 不过能在“一郡之地打转”的,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杰,比如扶苏目下帐中成就最高的百里大夫,如今也只是做到一郡首长。 这等人杰,在她口中却只能称得上“而已”,此女心气之高实在令人咋舌。 话还没说完。 “即便是有了着意提携,”卢炯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扶苏,其意不言而喻,“蒙毅却并无三公之德,顶了天也不过就能做到九卿罢了。” 行吧,九卿的高位也只是“不过”,那将郡守称为“而已”也就不那么过分了。 卢炯读懂了扶苏脸上的神情,爽朗笑道:“九卿之流,炯自问还是压得住的。” 这就是你选择蒙毅的原因?就因为他做不到三公? “当然,这只是我后来才找到的理由。” 后来找的理由,说白了就是借口而已,扶苏笑了笑,感情这姑娘说了半天的废话,“那‘之前’的理由呢?” 卢炯笑得越发明媚,“因为他长得帅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零章 天下共主 车队驶入商於郡地界之后,甘茂便先走一步了。 得了楚王赴约确凿消息的昭王政已经到了蓝田大营,甘茂要先一步前去汇报,并安排会盟时的事务。 而以自身为质的扶苏当然还是得跟着楚王亦步亦趋,到了武关之后再考虑脱身。 卢炯同样出乎预料地留了下来,用的理由自然还是担心扶苏孤独。 那夜山上闲聊一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有了飞跃式的增长,这让扶苏怀疑卢炯此刻是用上了泡妞的手段——要想搞定一个妹子,得先搞定她的闺蜜。 被自己的跳脱思想逗得一乐,本应保持严肃的扶苏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大昭长公子突然的笑声令就在扶苏身旁的屈原眉头一皱。 相比于扶苏的轻松态度,屈子在这两日里可是越发沉闷了。 而且越临近武关,屈子身上的气压便越是低得可怕,这让队伍中无论昭楚之人都对他选择了敬而远之。 扶苏自然也不是很想招惹这位在自己看来性情多少有些极端倾向的前辈,绝望之时连自己生命都能付之流水的人,想来对他人的下手也不会轻了。 只是老狐狸甘茂早早溜了,就只有他来与以左徒身份自然成为楚国使团主使的屈原来商讨会盟时的礼仪。 这是一个以“礼”来维系和调解社会关系的时代,处处都可见礼的约束,会盟自然也同样不能例外。 战国时代的诸侯会盟,可远不是大家坐一起吃顿酒席,再聊聊天,以投票或者打架的方式来选出一个老大那么简单。 天子与诸侯的会盟、大诸侯之间的会盟、大诸侯与小诸侯的会盟,全都不尽相同,且都有着繁复的礼仪章程。 首先便是要在会盟的地点筑台。 为了显示诸侯地位的尊崇,以及盟约的郑重,势必不能随便找块平地就办了,而是要同祭神时一般,修建一座高台来作为盟约的场所。 然后在高台的北面,还要设置“方明”神的神位。 “方明”是盟约之神,其作用同样是为了彰显盟约的重要,盟约时要祭祀的神明,便是这位方明神了。 中对方明神的神位有着极为详尽的描述:“方明之制,方四尺之木、设上下四方之色,上圭以象天神之制,用下璧以象地祗之居体,东圭而南璋,西琥而北璜,各象其方而体之。” 古人要做大事之前都得祭祀,会盟这样直接关系到区域政治走向的大事当然也必须要祭祀,而且要很隆重的祭祀。 如何隆重呢?用牛。 在农耕社会,牛是仅次于马的战略物资,更因为其敦厚的外表与性情,在祭祀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以牛来做的祭祀,无疑是最高规格的。 祭祀之时,身为盟主的诸侯将会拉着牛的耳朵,将其牵到高台边上的土坑里,古语中的“执牛耳者”便是出自这个仪式。 杀牲之后,盟主便会割下牛的左耳拿着,然后以牛血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并非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好汉们端一碗血咕嘟咕嘟当酒喝了。血太腥膻,那真不是一般人喝得了的,还容易得病。 所谓歃血为盟,是盟友们在盟主的带领下,以牛血涂在嘴唇上,然后向神灵盟誓,大约就说些“有违此盟,天打雷劈”之类的赌咒言语。 别说后世并不会以此为真,如今订盟的诸侯们也都是无论盟约之时如何信誓旦旦,往往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的。 最后,会有专人以朱砂按人头数写成数本盟书,除一本要埋入方坑中给上天神灵看外,其余的都会被各盟友都带回家。 当然,不久之后这些盟书大概都会被扔到故纸堆里,只会偶尔被两国的外交官提起,用来作为攻讦对方不守盟约的借口。 感觉有些复杂?不要紧,这些都是东道主所要忙活的事情,奉常署会把一切都办妥,不需要扶苏去操心这些。 那扶苏来找屈原商量些什么呢? 主要是座次问题。 此次会盟,昭楚两王自然是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参与之人却并非只有两人。昭王政在邀请楚王的同时,还请了赵、魏、卫、周四国观礼。 除了太远的齐、燕两国没有通知到,中原硕果仅存的几个国家都到了。 因而这次关于座次的商讨,除了扶苏与屈原之外,还有其他几国的代表。 原本历史上在长平之战后被灭亡的周国,如今因为长平之战不复存在而得以保留,因为昭国不想冒着被列国合纵攻伐的危险。 不过随着如今安邑、上党以及晋阳之战的先后胜利,大昭的战力已经彻底凌驾于列国之上,已经为昭国国土彻底包围的周国,其灭亡想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周天子如果亲身前来,便只能是他做盟主,这样就会造成各王,尤其是昭王的不满,因此只派出了丞相作为使者。 周天子的丞相,在礼法上是比诸侯还高上半级的,与昭王的“方伯”身份同级,也不算失礼。 至于赵、魏、卫三国当然不敢托大只派个使节糊弄昭王,都是亲身赶往武关,唯恐晚了时日,被昭王找到借口攻伐。 方伯,是代表着诸侯之长的荣誉头衔,原本由周天子赐予孝公,如今又传给了始皇帝。 原本这种荣誉头衔自然是不可以继承的,但这难不倒昭国的君臣,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每当有新王登基,都派人去找周王室讨要一次罢了。 可怜周王不但不敢拒绝,还要从饭钱里抠出用以祭奠文王与武王的胙肉来,用作赏赐。 堂堂天下共主做到了这份上,实在是有够窝囊的。 读者们可别以为前面说的“从饭钱里抠”只是一句玩笑话。 实际上,如今的周王为了吃上一顿肉,还真的要从牙缝里抠才行。 何至于此呢?周国虽小但也有一县之地,几万民众,周王为何会过得如斯凄凉? 这还要从周国分裂说起。 周考王弑兄篡位之后,为了防止自己也被弟弟杀掉——他自己就是杀了他的兄长周思王叔袭上位的,而叔袭又是杀了长兄周哀王去疾而谋得的王位。 总之,为了防止继续套娃,周考王自己住在东边的成周,而将王弟揭分封到了王城所在的西边,续周公之职,为新周公,史称西周恒公。 大有果汁分你一半的意思。 之所以以“新周公”称之,是为了与原本的周公世系相区别。 原本周公的世系来自周公旦,就是曹孟德中吐哺的那位,武王的弟弟,姬旦。这一世系在周王室内部严酷的倾轧中已经失传。 本来这也没什么,周王不过就是把本来就芝麻大小的土地再分出去一块,从县长沦落为了村长,可村长也能过得不错吧。 问题就在于西周恒公的儿子,西周威公去世以后,两个儿子分别在韩、赵两国的支持下展开了内斗。 至于这位西周威公也是个人物,在位期间做了不少大事来维持周王室的存续,比如导致韩相侠累殒命的聂政刺杀事件,就是他引发的。 说回二子内斗的结果,是本想坐山观虎斗的东周天子倒了大霉。 时任周王的周显王被其中一个在西周斗争失败的儿子从成周赶了出来,只好跑到了西周公那里避难。 而东周就被那位败者占据后建立了东周国。 于是周王便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孤家寡人,只能寄人篱下。周国实际上落到了两位周天子的管家——东西两位周公的手里。 除了各国君主偶尔念旧情——主要是与其同源的燕国,施以援手以外,失去了土地的周天子便只能仰人鼻息得活着。 如此人间惨事,真让闻者……其实扶苏也不怎么伤心。 历来亡国之君除了献帝刘协,以及赶上了新中国的溥仪外,哪里又有下场好的。 只是因为东周的亡国时间令人痛苦的漫长,才造成了末代几位周王的悲凉结局。 原本座次安排上的商量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昭王作为会盟的发起人,又是毫无争议的霸主,当然得以上座,在扶苏提出的这点上,即便是抗昭主力屈原都没有反对,只是神色更冷些而已。 可接下来的位次却起了争执,屈原对扶苏接下来的安排提出了反对。 本来在昭王之后,理当要由天子的代表,周相姬玢坐在次席,扶苏也是这么安排的。 毕竟是天子的代表,即便周王室如何衰微,作为正统的周相本就比诸侯高半级,如此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于是诸国代表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然而屈原却不干了。 以屈子的意思,昭王之所以能够凌驾周相而得以上座,正是因为昭国的实力强横。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仅次于昭国一线的楚国当然也可以凭借实力同样凌驾其上。 周相姬玢的代表,司徒姬凖对此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在他眼里儒雅讲礼的大昭长公子,扶苏。 扶苏先以温言劝慰这位年纪大概能做自己太爷爷的司徒平静下来,以免老人气得背过气去。 这才跟左徒屈原商量,“设宴之时,可请楚王于我王之左安坐,再请周相坐于右手,可否?” 楚国尚左,而周国与昭一样,以右为尊,因此这样的安排等于是让两国都坐在了各自的尊位上。 姬凖自然点头答应,屈原也在众位的劝导下勉强答应了下来。 只是还没等扶苏松一口气,屈原便又提出了一个可恶的问题。 “如此,王旗的顺序又该如何安排?” 没完了是吧? 扶苏气得不轻,旗帜可是只有从右到左这一个顺序,容不得他取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一章 会议安排 最终,扶苏还是选择了劝说周使,以满足屈原对旗帜次序的要求。 一定要委屈一边的话,为了让会盟顺利进行,扶苏当然只能选择委屈周国了。 如今的周王室就连最后那点号召力都已经荡然无存,作为旗帜的作用也已十分微薄,相对于楚国的重要性,委屈一下周国似乎并无不妥。 其余各国使节眼看扶苏都同意了,也便都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屈原便得偿所愿地将楚国的旗帜往前又挪了一位。 受此大辱,姬凖愤然离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表达些许态度而已,根本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了。 安排了屈原这个最大的刺儿头,之后的商议便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各国都不敢,也都没有必要再给扶苏找麻烦。 于是最后的结果便只与之前所料的那样稍作变动,以昭、楚、周、赵、魏、卫的顺序定下了与会六国最终的位次。 第一个问题解决之后,会议还要讨论的,便是会盟中的议题。 此次六国会盟,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表面上昭国提出的,要与楚国结盟的意思,不过其他各国也并非都只是观礼而已,他们在这次会盟中也都有着自己的诉求。 霸主政治在春秋时代代替了越来越无法调节诸侯间矛盾的周王室,起到了维持中原政治稳定、限制无节制的军事竞备的作用。 而随着时代走向了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关系愈发残酷的战国时代,由于国家之家的战争目的已经从单纯的争霸转向了吞并,霸主政治便已经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了。 有实力争雄的国君们也放弃了称霸,外交政策也转向了功利性质更强的合纵连横。 这对于小国来说是毁灭性的。 以二战时的例证来说,就是苏联与**德国之间放弃了争霸,转而达成了和约,这对波兰来说当然就是毁灭性的。 因为外交政策的转向,春秋时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场的会盟,到了战国时代就变得稀稀拉拉了很多。 上一次著名的会盟,还要追溯到使蔺相如名流千古的渑池之会。 对比春秋时代与战国时代的会盟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在战国时代的会盟中,参与者往往都是当时实力最强的几家,而小国的君主是没有资格在中原政治上获取话语权的。 然而此次武关会盟,始皇帝却一反战国时代会盟的惯例,反而邀请了国力大衰的赵、魏,以及并不比周国强大多少的卫国,大有复古春秋的意味。 其中释放出的政治信号令各国都心中嘀咕,但都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能够在“世界”政治舞台上体现存在感的机会。 扶苏认为这是始皇在发射烟雾弹。 然而为了配合始皇做戏,扶苏仍然很是耐下心来,与各国使节仔细推敲。 直到皓月升起,终于敲定了几项重要的议题,令各国使节都略表满意。 只是在安排妥当,宣布散会之后,扶苏心中却总觉有点不对劲。 仔细探究之下,这般不对劲都是来自于屈原莫名的找茬。 屈原看似光风霁月,但从楚宫辩论中不知不觉就给扶苏下了套的情形来看,这位屈子并非一个意气用事之人。 相反,能够带领新党稳压郑袖、靳尚与老旧贵族一头的屈原,怎么看都是一位谋定而后动的一流政治家。 这样的人,不能够用看待一般人物的眼光去对待,因此他的所作所为都绝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的。 对于屈原应该如何看? 把他当成一位写诗写得很好的甘茂就行了。 那么再想一想,如果是甘茂在如今的情形下,突然提出要更换座次、旗帜位置这样近乎无礼的要求,他的意图会是什么呢? 扶苏一时想不太通透。 如果甘茂这么容易就能被人看透意图所指,那他就不是甘茂了。 “公子又要去练剑了吗?” “嗯?” 被姜崇的问话从沉思中唤醒,扶苏这才发现自己刚走出了大帐,且将长剑配在了腰间。守在帐外的高进与姜崇两人此时都在望着自己。 练剑吗? 也好。 “嗯,左右无事,去练练。” 不知不觉,练剑已经成了自己在需要思考时的习惯了,一如曾经的大提琴。 扶苏当先而走,本就披挂齐整的两人不必吩咐,便跟在了公子身后以作护卫。 随意找了处离营地不远的林间空地,扶苏将腰间剑鞘解下,靠树放着,只将长剑抽出握在手中。 长剑横举,眼前铁质的剑身捶打得十分光滑,将月光反射得凝练如华。 将长剑收回一半,再歪斜地随意刺出,仿若无力的出招却速度奇快。 高进看得惊奇,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剑招,姜崇也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公子所练的招式出自哪里。 越女剑。 这套剑法,本就是越女在农间劳作之时从赶羊、驱虫等琐事中领悟的,又因越女的天真童趣,为剑法之中添了几分天道。 因而越女剑自来便是重意不重招。 山上羊群乱跑,驱赶之时哪里有成招可用,不过就是随机应变,剑随意动罢了。 扶苏的心神却并不全在剑上,他练剑的目的还是让自己得以暂时摒除外界的干扰,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争座次的背后,屈子实际上有何具体谋划? 为何扶苏一口咬定屈原不可能单纯只是想将楚国的位次向前提一提? 以楚国当下的国力地位,是无法撼动昭国霸主地位的,这也是楚王在受邀之后决定赴约的原因之一。 而对楚王而言,只要不能谋得盟主之位,排在第二还是第三其实都是同样的意思。没人会在排序之时还把周王算进去的。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比较唯心了。 在甘茂的熏陶之下,如今扶苏的眼中,这些年老成精的狐狸,一言一行无不充满了算计,让他不得片刻放松。 然而其实让扶苏自己都觉得稍感诧异的是,他并不觉得厌烦,相反对于这样的勾心斗角,他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仿佛一场智力游戏。 不过当你发现在这场游戏中自己是处于弱势方的情况,那滋味便没有意思了。 舞了半夜的剑,扶苏便思考了半夜。 从满足楚王虚荣,到在各国使节面前给扶苏出难题,再到奚落周王脸面,最后再到促使各国同仇敌忾。 这些或有的放矢或天马行空的理论被扶苏一一提出,又被他亲自一一斩断。 直到深夜,除了一身大汗之外,扶苏毫无收获。 总觉得屈原的目的应该很简单,简单到触手可及,但却因为思维的局限而考虑不到。 然而脑袋已经昏沉,再想下去也无益处。 扶苏还是决定暂且放下思考,回营地洗漱休息。 毕竟离武关还有两日路程,这两日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考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二章 会盟开始 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当然,锣鼓喧和鞭炮齐鸣是没有的。 远处高台之上,六色的国旗随风摆,当先的黑色玄鸟旗最为张扬,其上的玄鸟似是振翅飞。 为保证会媚友好氛围,各国君主都未带太过兵马,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武关之内的人数会少。 各国队伍中,仅是为保证君主依仗而同往的乐师和舞姬就不下千人,再加上保障安全的少量护卫——这个少量是针对大军而言的,整个武关周围拔地而起的六座大营之中乌泱泱齐聚了十几万人。 此时被带到会盟高台周围的虽远非全部,也达到了数万人之多。 如此规模的人群按照各自被划分的地域整齐列队而站,竟出人意料得未有丝毫噪音发出。 除了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场间便静谧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声钟声响起,为会盟而演奏的曲子才将这份安静终于打破。 随着《周颂》庄重而悠扬的曲调借由数千乐师演奏的巨型编钟缓缓流淌而过,列国君主或代表都按照议定的章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黑色玄服的自然是昭王,楚王是鲜明的红色,以火为德的周王室也是红色,最为年轻的赵王成着青袍,继位之后才第一次露面的魏王敞上同样是继承自晋国公室的红色,卫君姬角敬陪末座,依然是红色在。 于是出现在高台之上的红色便占了绝对优势。 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周王室虽然衰落至极,但毕竟仍属正统,列国尊周,所用的服饰都是继承自周的。 晋周同源,自称继承了晋国正统的魏国会以红色为主自不必赘言。 事实上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昭国和长久以来不被认为是中原国家的楚国,在进入战国以前,各国的服色均是尚红的。 只是到了战国时代,周王室的地位一再衰落,更为强势的列国才开始纷纷宣扬起自的独立来。 而楚国,其实并没有定色,崇尚红色的只有楚国王族,楚国境内则是无色混杂,并无定例。 熊槐看了一眼自己上,再看了看周围,一向不屑于和众的楚王看着满眼的红色,便觉得十分扎眼。 此时编钟的演奏暂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节奏强烈的鼓声,随着鼓声而起的,还有巫祝们念念有词的舞蹈。 这是要开始祭祀了。 隔着老远,扶苏不太看得清祭祀的具体内容,不过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本对于大同异的祭祀活动的兴趣也有限得很。 扶苏没有去往会场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保证楚王的安全。 有鉴于此,到了武关之后,扶苏虽然未被限制出门的自由,活动空间却也被缩到了楚国营地范围。 而且无论走到何处,后都会跟着一位年轻的楚国剑客。 楚辞。 此时,那本被誉为中国文学史上首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的书还远未问世,因而这位以国为姓的剑客并非侵权。 楚辞大部分面容都被披散而下的头发所遮挡住,仅露出的一截下巴上只有些许胡茬,这也是扶苏认为他年纪不大的原因。 不同于此时的风俗,楚辞穿的是一袭白衣,这也是他全上下唯一跟干净搭边的东西。 楚辞怀中总抱着他的佩剑,纤细的手指交叠在口,原本应该能令女子羡慕的葱指却被黑色污垢填满了指甲缝。 看着后亦步亦趋的楚辞,扶苏突然想起了屈原昨带他过来后故意当着自己面吩咐的那句话。 扶苏突然停下前行的脚步,转对姜崇问道:“打得过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姜崇自然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稍微想想便轻笑着回答:“不足为虑。” 嚯,牛批。 扶苏没忍住,冲着姜崇竖起个大拇指。 自出现时起便从未开过口的楚辞也终于抬起了头,语调沙哑得令人怀疑他是否从未喝过水,“邹衍已死,你是盖聂?” 盖聂这个名字,扶苏是知道的。 后世有部被称为国产之光的动漫中就以此人为原型,塑造了一位英雄人物。 百步飞剑当然有玄幻成分,然而在上党之战中,扶苏便曾被信陵君以此人和龙阳君相威胁过,再结合其创下的,令人咋舌的战果——三千魏剑西行便破去了韩军防线。 现实中的盖聂或许比动漫中的那个虚拟人物还要强悍。 邹衍同样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阳家代表人物,稷下学宫先生,五行论和五德就是他所创立的,据其饶推演能力已经达到了“衍”的境界,可以推算出道走向。 不过为何楚辞会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物相提并论?而且看样子,似乎他竟是认为邹衍的剑法之高与盖聂不相伯仲。 这让扶苏稍稍有了些好奇,却见姜崇微微挑眉,“不是。” 楚辞并未再言,只是重又低下了头。不过虽然被头发遮住了表,众人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屑。 姜崇忍了忍,还是被没忍住回了一句,“我随邹师学过剑。”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不过姜崇与邹衍都是齐人,有所来往倒也正常。 然而楚辞似是没有听到般毫无反应,连个“哦”字都欠奉。 这让扶苏有些佩服,佩服的当然是此人拉仇恨的能力,嘲讽点数加满了这是。 远处的高台之下,人群突然全部拜倒,然后就听到了隐约的祭祷声,这是祭流程走到了歃血为盟,此时是作为盟主的昭王在带头向上祝祷。 昭王一饶声音自然传不了这么远,扯嗓子吼也实在有**份。 替他将祭文传达听的,还是巫祝们。 为了维持祭祀所需,驱逐巫祝们的风波还是在官方,尤其是在扶苏的着意引导下平息了下去。 与此同时,虽然离着祭祀的地点很远,楚营中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了走动,转而向着高台的位置跪倒于地,神态极为恭谨。 楚人好鬼神,远比昭人功利主义的祭祀活动诚挚许多。 扶苏倒是没打算有样学样,不过让他稍稍有些好奇的是,楚辞似乎也并未有敬拜的意思。 只是稍稍好奇而已,扶苏并不想刨根问底。楚辞也好,屈原也好,今夜之后就与他彻底无关了。 此时对扶苏而言最关键的是,他要为一位重要人物的来访做好准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三章 帝高阳之苗裔兮 熊槐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得以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了。 已有二十年不曾得见的王妹熊华借着武关会盟的机会,专程随着昭王政自咸阳不远千里而来。 当那声饱含深情的“王兄”莹莹响起,熊槐情真意切之下老泪盈眶,只觉得这一路的艰辛更为值得了。 王上开心,整个楚营的气氛也随之轻快了起来,楚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最热烈的姿态,向王女一行表示了最高的欢迎。 同样开心的,还有坐在母亲身边,专心为其布菜添酒,再随口为母舅之间的亲切交谈添上两句俏皮话,令晚宴的欢快气氛更显浓郁。 可惜的是,再美好的宴会也有终了之时。 夜已深,夫人略感疲惫,是该回去休息了。虽然兄妹情深,然而华阳夫人毕竟有国母之尊,若是强要留宿楚营,未免给人楚君跋扈之感。 于是楚营中的所有头面人物都跟着楚王一起,恭谨将夫人送到了营门,并且看样子是想要一路送回昭国大营。 以礼来说,十里相送本就应该,然而到了营门口却出了岔子。 原来是大昭长公子停在了营门,不再走了。 尊贵仅在楚王之后的扶苏公子不动,后面的人不敢逾矩,便也只能在面面相觑之中停了下来。 楚王正与王妹聊着往事,待发现不对之时回头看去,当时便是面露不悦。 队伍前列的扶苏拱手歉意施礼,“屈子曾言,若扶苏离营半步,便会失了项上头颅,故而不敢逾越,还请大王、母亲谅解。”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妹妹家了。 楚王老脸一红,虽然王妹并无指责言辞,然而那道似有似无的眼神却令他微感赧然,这个屈原说话怎么如此没有分寸。 “屈子与你说笑而已,你却如何就当了真?”楚王急中生智,忙笑言怨了扶苏一句。 当然,熊槐的主要目的还是说与王妹解释,以免华阳将他当作了以外甥性命相要挟之人。他倒是忘了,屈子是奉了谁的命令。 “既如此,”扶苏指了指脚下不存在的界限,冲着屈子笑道:“这道营门,扶苏是跨得了?” “王上都已如此说,公子还有何疑虑?”遗憾的是,屈原脸上却并无任何挫败之感,这让扶苏总觉得少了些乐趣。 不过既然已经得脱樊笼,扶苏也就没有得寸进尺,以免激得屈原做出极端举动。 楚人之中不是无人疑虑,然而王上与屈子都已明确,众人便只好压下心头不安,默默跟在了当先的四人身后。 一路之上,楚王与华阳夫人自然是兄妹情深,回忆闲叙不断。扶苏也想找个由头跟屈子聊上两句,只可惜屈子却一再拒绝,让人好不遗憾。 十里之遥,已算是一段不短的旅程,然而在楚王眼中却仍是稍显不够。很快,一行人便来到昭营门前,遇到了前来迎接夫人归营的军队。 兄妹二人依依惜别之后,华阳夫人便在儿子的侍奉之下回到了昭军阵中。 等到楚王从惜别的情绪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护身符”扶苏已经偷偷跟着华阳夫人溜了,而现在在他周围的,俱是黑衣黑甲的沉默骑兵。 骑兵黑亮的甲胄在火光的映衬下狰狞可怖,整个战阵看起来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楚人眼见被围,纷纷拔出佩剑,紧张地将王上围在了中央。 此时,有一骑士轻踢战马突出战阵,掀开面甲之后露出了一副年轻的面孔,“楚王率人夜袭我军大营,用意何在?” 熊槐听得这等言辞,哪还不知道这是被亲妹妹和外甥给狠狠算计了一道,也拔出佩剑,再顺手脱去碍事的外袍。 年迈却依然健壮的身躯并无一丝颤抖,熊槐紧紧握住楚剑护住周身,黄帝的子嗣,是不会不战而降的。 楚王并无作答,这在骑士的预料之中,再无过多言语劝降,只将手臂抬起向前一指,“拿下!” 不动如山的黑色军阵突然崩裂为山洪,依然沉默着向楚人勉强结成的单薄军阵奔袭而来,当先出手的,自是毫无新意却杀伤惊人的弩箭。 除少数护卫以外,楚人大多身穿的都是专为赴宴而制华服,在穿透力极强的昭军弩箭之下毫无防御力可言,急促的入肉与闷哼声响过之后,如墨的夜色便被血光染得更为漆黑。 “熄灭火把!”以惊人技艺拨开射来的弩箭之后,屈原的声音响彻了山谷。 在夜色之中,火光通明的楚人军阵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活靶。 醒悟过来的楚人纷纷依言将火把投掷于地,然后尽数踩灭。 得益于屈原的临机应变,昭军骑士并未选择在黑暗中向着记忆中的朦胧军阵再次泼洒箭雨。 看不清楚王何在,随意射箭极有可能造成误伤,那么王上与公子等人的一切谋划都将付之东流,早有严令在身的骑士们当然不敢犯下如此错误,只敢在靠近之后展开近战。 然而虽然没有了弩箭的威胁,黑夜之中,昭军骑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便显得更加刺耳,阵阵都敲在了楚人心上。 养尊处优惯了的楚国贵族们都抖如糠筛,少有还能冷静应对的,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昭人骑兵还未杀到眼前,就有人承受不住重压,抛下长剑之后便跪服于地,“我投……” 只可惜,投降的“降”字还未出口,就被背后的一道剑光冷然打断。 将剑身从颓然倒地的尸体中拔出,楚王熊槐仰天怒吼,“高阳帝的子孙们,随我冲锋!” 古老的血脉在熊槐的体内奔腾不息,给了他战胜一切强敌的勇气。 受到激励的楚人忘记了方才还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可耻怯懦,纷纷高声怒吼战号响应着他们的王。 吼声撕破了夜色的帷幕,传到了只有百米之远的扶苏耳内。 正随着母亲踏入营门的扶苏不由得转身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影影绰绰的黑影,逐渐地,连耳中的怒吼声也飞快沉寂了下去。 仓促遇袭,楚人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见过夫人、公子。” 身后有人来,扶苏重又回身,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老脸。 老狐狸依然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扶苏同样上前见礼,“见过甘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四章 答案揭晓 在流淌的月色之下纵马奔驰,或许是一件雅事。 如果他并非是在逃命的话。 凭借屈原等饶死力护卫,以及黑骑的不敢伤害,熊槐与险而又险之际得以暂时脱开黑骑的追杀。 然而熊槐心中雪亮,昭王政已经图穷匕见,就绝不会在一次围堵不下之后便放弃,即便回到楚军营地,那点兵马也完全不够护卫他的周全。 只要一刻未能从武关逃出,他便仍就处于极度的危险之郑 幸亏屈子当坚持要将楚王的座次上移一位,这才让紧贴着昭营扎寨的楚国营地正对着武关,匆忙逃离围杀的楚王一行才不必再穿过别国的营寨东逃。 虽然自己奔逃之后,匆匆得到消息的留守楚军即便有营寨为依靠,或许也撑不住多久,但能为自己争取时间,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的。 如今只能希望为了防止列国生疑,昭王并未提前关闭武关关防,这样明一早,自己一行或许还能有机会扮作商人想法子出关。 虽然明知可能太,但事到如今,熊槐也只能做如此万一之想了。 楚王看了看周,除了屈子与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剑客之外,如今还紧跟着楚王以作护卫的,就只剩下了两骑。 黑夜之中,又不敢生火鼓噪,没有了指挥的况下,逃兵弃了主君而去,也是有的。 正要自嘲不得军心一番,熊槐眼角却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左侧的屈子上不知为何竟有反光,仔细看去,在屈原被划开的衣衫之下,却露出了铁甲的寒芒。 熊槐心中讶异,难道屈子竟猜到了昭人会图谋不轨而早做了防备?可为何他却并未在事前有所提醒,还轻易放过了扶苏…… 楚王疑惑的眼神上移,正好对上了同样正看过来的屈原的冷然双目,屈子双眼中的神色完全与往判若两人。 对视片刻,却见屈原右手之中,寒气森然的宝剑上,血色弥漫。 然后,熊槐便明白了过来,可怜这些忠心护卫之人,却非死于敌军弓弩刀剑之下,而是丧命于国贼之手。 熊槐大怒失声,同样擎着长剑在手,迅速勒马而停,“好贼子!” ——————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对于楚王的擒拿并不如计划中的顺利,这让主营中的气氛沉重了下来。 楚王逃脱、楚营出乎预料的殊死抵抗,都令黑骑大失颜面的同时,使得顺利擒获楚王的可能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降低。 带着紧急王令的信使已经奔赴武关,希望能够在楚王赶到之前,将严守关防的命令带到守将面前。 提议武关照常运行,以免打草惊蛇的建议当时看来并无不妥,如今却有可能成为楚王逃脱的最大漏洞。 除了甘茂依然能毫无挂碍地饮酒吃,包括扶苏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上首那位的无声压力之下,眼观鼻、鼻观心,谨慎微。 始皇依然在如往常一般批阅着总也没个尽头的奏章,似乎对能否抓到楚王并不关心。“寡人听闻,黑骑之中似乎颇有人对于被拿来同玄鸟重骑作比,有些不屑。” 始皇仍在低头批阅奏章,浑厚的声音中也并无多少起伏可言,然而跪伏在地请罪的黑骑首领依然抖如糠筛。 “可寡饶玄鸟,在安邑力敌十倍的大赵第一强军而轻松获胜,不屑于与之为比的黑骑却连区区毫无准备的楚国败军都迟迟拿之不下。” 始皇终于批阅完面前的最后一份奏章,缓缓抬头,“寡人要你等何用?” 至今仍不知名姓的黑骑之首牙关紧咬,不敢有丝毫辩驳言辞,心中却屈辱已极。 “扶苏、甘茂。”沉思中的扶苏被边的甘相推醒,两人一同站起听命,“无论此计成与不成,你二人都是居功至伟。” 扶苏与甘茂两人均是行礼称谢,却并未有谦虚言辞。 扶苏知道,始皇赏罚分明,并不会因为别饶错漏而苛减己的功劳,同样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谦虚而对自己高看几分。 如今叫起二人,想来也不是用言辞让两人安心的,扶苏倒也罢了,看甘茂的架势就不像是有所顾虑的。 始皇在稍稍褒奖了之后便提出了问题,“只如今楚王在逃,有何计策可用?” 果然是为了问计,只是已经到了最后的厮杀阶段,便如同已经买定离手,此时能做的也只有信任前方将士罢了。 就连一向智计百出的甘茂思索良久也只能回道:“若臣是楚王,侥幸逃脱之后,必然直奔武关而去。 “因此如今我方能做的,便只有一方面督促黑骑速下楚营,一方面希望军令能及时送到武关,然后希望能在亮之前找到楚王。” 甘茂将时限放在亮之前,倒并非是亮之后便会放弃追捕,而是亮之后就是会媚第二,若那时楚王不在,各国都会明白发生了何事,到时必然就会引发乱子。 嬴政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些关节,只是想再看看是否甘茂两人会有其他主意而已,此时得了甘茂不出所料的回答,即便有些遗憾也未表露在面上,缓缓点头之后并无过多表示,只又命二人坐下。 甘茂依言再道惭愧,便又坐了回去,却见扶苏却还站着,不由有些皱眉。 这位公子往所见,不像是如此容易失了分寸的,为何会在今晚显得如此魂不守舍? “公子……公子?” “嗯?”扶苏从沉思中再次醒来,这才发现众人都定定地望着自己,面上却未有赧然,却反而有些兴奋。 “我想明白屈原为何定要争第二之位了!” 甘茂哭笑不得,这位公子聪慧有余,怎得是个牛角尖的子? 便是想通透了屈原为何要争位,此时有何意义? 扶苏没有注意到甘茂脸上的表,他此时正沉浸在解决难题的乐趣之郑 不惜冒犯周王也要争夺第二位次的屈原,在所有楚人都在祭神下跪之时却独独站立的楚辞,故意给自己听的威胁言语。 将所有这些所有这些谜题串在一起的答案就在自己眼前,却一直为傲慢的自己视而不见。 “屈原所为并非是为了救王。他是要……弑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五章 夤夜追凶 急速奔驰之中,姜崇强顶着扑面的风压抬头看去,坐在踏云上的那个影在火把的映照中清晰可见,正为后方的两人指引着方向。 姜崇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敬佩。 这敬佩当然并非出自公子扶苏那几乎是被动的骑术,实际上驾驭踏云的并非是扶苏,他只是一手抱住前饶子,一手拿着火把而已。 姜崇所敬佩的,是扶苏那令他惊为饶洞察力。 “这几里,扶苏一直在想屈原为何非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却如何也想不通透,直到方才甘相所言,才启发了我。” 不久之前,公子在昭王面前的那番对答,至今仍在姜崇的脑海中翻涌。 “于是我将自己代入屈原的份去想,若我是屈原,在敌意不明的况下要如何去做?当先的第一件事,便当是保障退路。” 扶苏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鲁钝”有所不满,“屈原之所以非要争夺第二的位次,是因为各国营寨的位置将与各王的座次有关,因此楚寨就会坐落在东方,正方便他奔逃。 “随后,屈子又故意当着我的面相威胁,让我相信了他的目的在于以我的生死来保障楚王的安全,而不去怀疑他在此掩盖之下的谋划。 “我自以为得计,也为瞒过了屈子这样的人而沾沾自喜,却从未想过母亲的来访当然也在他的预料之郑 “这便是为何在楚营门前,屈原肯轻易便放过我的原因,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并非是我!将楚王从营中骗出,也正是我们帮他做到的。 “最后,屈原用以谋害楚王的利器,其实从昨晚到方才便一直就在我的眼前晃悠,那就是我本以为是用来监视我的楚辞。 “之前我并未深思为的楚饶他为何竟对神明不敬,如今却豁然开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楚人,而是越人!” 事紧急,扶苏得极快,这也导致了几乎没人能够跟上他的思路,众人还在为“弑君”这两个血淋淋的大字所震撼。 甘茂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来不及称赞扶苏一番,便提出了解决方案,“立刻派一支队绕过楚寨,沿武关一路追查楚王行踪!” 有人提出了异议,“要多少人?多了无法绕过楚军的防御,人少却如何敌得过楚王边的护卫?” “数人即可,”扶苏向始皇请命,“请王上借一位精于马术之人与我,我们只需要对付屈原与楚辞即可。其他人,自有屈子为我等扫平。” “只要一人?”即便是昭王政,此时竟也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似乎是为扶苏的大胆。 “不错,我会带上高进与姜崇,他们一人目力过人,可于黑夜疾驰之际探明前进方向;一人精擅技击之术,可战胜或至少牵制住屈原手下。 “再有一精于马术之人,便可帮我纵踏云,要于黑夜中疾驰,我的马术还不行,但若没有我,踏云是不会准许别人上的。” 这的确是一个大胆非常的判断,基于慈判断,扶苏只带了三个人,而且三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若屈原并非要弑君,或者有一人没能完成任务,所有人都会陷入危局。 “左三!” 这是高进的大吼。 最前方那人发狠地一勒缰绳,踏云马蹄急踏,不可思议地在瞬间就完成了向左三分的转向。 能够在黑夜的笼罩下于密林之中如履平地,坐骑与骑士的水准都令人叹为观止。 对不时迅猛拍击在上、脸上的密集枝条视而不见,高进忍受着叶片划开皮肤的苦楚,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火把有限的光亮范围里的蛛丝马迹。 虽然目力惊人,但要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分辨出或许只有三四人骑队的踪迹,高进几乎靠的不再是眼力,而是直觉了。 幸亏姜崇同样极为精擅于追踪,在他的反馈与帮助下,十赌九中的高进也得以补上最后那一次失误。 “有人!”伴随着高进的高声示警,一枚羽箭几乎同时便从他的指间出,将扶苏眼中只是个朦胧黑影的物体钉到了树上。 为防有更多埋伏,按着扶苏事先分配的任务,众人都只是停下前进而并未下马,只有姜崇飞前去探查。 被黑色笼罩在内的森林之中,被风带起的枝条随风摆之下直如群魔乱舞,就连穿过的风声此时都如恶魔低语。 扶苏原只以为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是心理素质极差之人才会想象出来的状态,如今处此间,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再好的心理素质也敌不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姜崇不过是刚刚下马,扶苏就已经开始在埋怨他的行为缓慢了。 至少在快速的奔驰之中,周围便不再那么静谧,他的注意力也不会被周围的环境完全吸引住。 “是楚人,死了!”姜崇回来了。 这不废话嘛,中了高进那样一箭的人,哪里还能有活着的? “是剑伤,楚剑,不,应该是越剑。”姜崇一边飞上马,一边向扶苏汇报自己的探查结果,“高统领箭之前,那人便已经死了。公子判断不错,楚人内讧了。” 姜崇不但知道伤口是出自越剑,他甚至能够报出这把剑的名字来,因为此剑的名头和它所能造成的伤口形状,都实在是太出名了。 越国铸剑术在秋战国时可谓独树风,就连青铜锻造水平已接近时代巅峰的昭国都只能望其项背。 所幸的是,越国的铸剑术更多是依靠才的工匠,这些人所铸的名剑虽然锋锐无匹,但一把剑动辄就要耗费一位名匠一生的心血,因而只够为帝王服务,远不能惠及到军队。 于是不同于昭国的锻造水平对战力的影响,越国名匠的铸造术对军队战力的提升几乎约等于无。 剑神欧冶子便是越人,他为越王常所铸的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以及受风胡子之邀,带着干将莫邪为楚王所铸的龙渊、太阿、工布,两王共八剑,均位列十大名剑之粒 除了只闻其名从无踪影,传为神人所铸的至圣轩辕剑之外,十大名剑的其他九把,都出自越国剑匠之手。 灭越之后,被藏于越王宫室的名剑便都归于了楚王之手,因此如今下名剑均归了楚王所有,毫不夸张。 楚人已经开始内讧,就意味着屈原已经下手了,恐怕楚王此时已经陷入了危险之郑 扶苏再不耽搁,火把向前一指,“加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六章 请王上路 祖先的血脉能够让熊槐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强势来袭的昭军而不怯懦,但却无法让时间倒转十年,给予他年轻时候那般的反应力。 虽然及时勒马,躲过了贴的第一剑,然而眼看屈原毫不容的第二剑反杀到,怒目圆睁的熊槐却只觉手中之剑重逾千斤,如何都提不起来。 湛卢啊湛卢,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可寡人并非无道啊! 间不容发之际,一泓剑光却轻易粉碎了屈原瞄准楚王腹部的剑招,却是最后一名仍未命丧屈原二人之手的骑士飞而来,以手中月白长剑保住了楚王的安全。 屈原退后两步到安全距离,低头看着手中只留有半柄剑的短剑,再抬头看向面容全部包裹在头盔之中的剑士,明白了面前的持剑而立骑士便是历代楚王的最后一道防线。“纯钧,王上果然有所防备。” 历代楚王都有豢养剑奴的传统,而剑奴所侍奉的,不单只有楚王,还有他们所背负的至尊之剑——纯钧。 “原本却非是为了防备屈子。”楚王虽然连逢大难,却依然保持着气度,并未对乱臣贼子破口大骂。 屈原稍显怔愣,显然同样没料到一向脾气由心的楚王竟未叱责,稍想了想便明白了熊槐是在拖延时间,摇头叹息道:“王上不必拖延了,亮之前都不会有人来的。” 被叫破了心思,熊槐心下一冷,却知道屈原的没错。无论昭楚哪一方面,都不会想到屈原会弑君,因而在楚营和武关之间反而是最不会有人注意的。 有援兵的可能近乎于零。 “楚辞住手。”屈原这话却是对着熊槐后的一处影。 熊槐扭头顺着屈原的视线看去,却看到那名屈原找来,时常抱着长剑的少年。 此时长剑已经被他擎在手中,如同一团黑影。 承影剑。 这把熊槐翻遍了越王武库都没有找到的名剑,不想却一直都在屈原手中,这位左徒瞒着自己的事,看来并不少。 阻住了楚辞从影中的杀招,屈原仿佛对剑指自己的剑奴毫不在意,只一心对着楚王道:“为了大楚社稷,还请王上自戕。” 熊槐听闻屈原无耻言语,气愤填膺,再也忍不住中浊气,“笑话!大楚社稷?寡人便是大楚,寡人便是社稷!剑奴!” “王上三思!”熊槐还未下令剑奴杀人,屈原便出口喝止,“能护住王上周的,就只剑奴一人,若命其杀我,就无人能阻止楚辞了。” 熊槐恨恨等了屈原一眼,却真的停下了玉石俱焚的念头。毕竟要与屈原玉石俱焚,太不划算。“想要弑君,却不敢自己动手,你屈平何时变成了个懦夫?” 剑奴眼神在屈原和楚辞之间来回巡视,却找不到适合的突围方案。两人站得很开,以犄角之势将楚王二人围住,无论剑奴想以何人为突破口,都会将楚王暴露到另一饶剑下。 见楚王还能讲得通道理,屈原没有在意楚王的谩骂,而是继续劝:“昭国要以大王为质来谋夺大楚社稷,这点,大王也已看明了。 “现如今,前有武关拦路,后有昭国追兵,王上已无路可去。若束手被擒,则王上将惨遭暴昭凌辱,大楚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若大王此时选择自戕,大王上可以不愧对大楚先君,中能保有一世英名不坠,下可激励楚国民心士气。屈原此言俱是发自肺腑,还请我王察之。” “原来屈子谋划已久了。”绝境之时,熊槐终于拨开了眼前了迷雾,脑中的思路再次清晰了起来。 打从一开始,屈原就并未将楚国的命运寄托在阻止楚王赴会上,假意劝阻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为了政局的平衡而授予太子监国之权。 之后,扶苏借由王妹出逃的计划,其实也全都落在了他的谋划之中,而靠近武关的地利,也是他提前就想好的。 恐怕就连自己以为是绝密的剑奴,也早已被屈子算了个清楚。 输在如此精心的谋略中,输给如茨屈原,其实也不算太过冤枉。 只是熊槐心中却不会因此就少了一点愤懑。 “屈子以为,太子便会胜过寡人吗?” “大王平定两越、攻伐齐国,使大楚国力鼎盛,如此功绩早已经超越了庄王。莫是太子,便是昭王政,恐怕也不会强过大王多少。” 熊槐冷哼一声,倒也没想到屈原这个逆臣居然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那你为何……” “大王已经老了。近年来,大王不但变得优柔寡断,因贪图郑袖美色而阻碍大楚变革,而且缺乏进取之心,对暴昭唯唯诺诺而不敢刀兵相向。”屈原冷冷回答,“大楚需要一位更有进取心的大王。” “而若这个大王与大昭有杀父之仇,便更好了。” “大王明鉴。” 屈原毫不遮掩地承认了。 熊槐此时悔恨不已,不是为了赴盟,而是因为低估了屈原的野心。他本以为平衡朝堂力量便足以扼制新党的野望。 却没想到屈原不是黄歇,不会因为任何阻碍就放弃自己的计划,哪怕这个阻碍是楚王本人。 “那如果太子继位之后并不如屈子之愿,反而谋求与大昭媾和呢?”熊槐诚心要给屈原添堵。 “那便再换一位大王便是了。” 熊槐张了张嘴却不出话来了。“再换一位”?屈原莫非将楚王当成衣裳了不成,那是换便换的吗? 然而以屈原的手段,以及辅佐太子上位之后的权力,熊槐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相信,或许他真的能够再做一次。 毕竟连稳坐君位数十年的老王都被他借机除去了,再除掉一个不听话的新王恐怕也并非太过困难的事。 至于申君等饶阻碍?熊槐并不觉得赤诚君子的黄歇能够阻止得了眼前看似已近乎疯癫的屈子。 屈原此时虽然脸色一如往常,但其眼中的疯狂色彩令熊槐觉得心惊不已。“该的都已经完了。” 抬头看了看刚从云雾遮盖中出来,已经不知何时过了中场的明月,屈原对楚王笑道:“恭请大王上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七章 赌上命运的一箭 将湛卢轻提而起,熊槐看着剑身上反射着的清冷月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如月华一般从指间淌过。 愤怒多一些,遗憾稍少些,恐惧也趁机占了一席之地,他的心中却唯独没有后悔。 少年即位,群狼环伺,凭借着过人的机敏和忍耐,熊槐与王妹相依为命之下渡过重重难关而得掌大权。 为了急于证明自己超越列代先王的能力,也为了转移国内愈演愈烈的氏族之争,熊槐不顾国力差距强行一再向强大的昭国挑战。 挑战的结果,熊槐几乎失了王位不说,更险些将大楚数百年国祚断送。 随后,在自己的苦劝之下,王妹千里赴昭,于枕席之间阻了昭王政放弃灭楚,才给了熊槐和他的楚国难得的喘息之机。 然而年纪轻轻便被迫离家数千里再不得归,王妹心中想必是怨恨这个兄长到了骨子里吧。 因此熊槐并不怪罪王妹的欺瞒,甚至他几乎是以迎合的喜悦心情来接受王妹的“惩罚”。若非如此,自己怎会被如此简单的谋略就蒙骗了双眼,以至于沦落到如斯境地? 奇怪的是,一向最为国人称道的灭越、伐齐之事似乎并未在自己的记忆中占据多少地位,只有吉光片羽的零散片段而已。 是年老之人只顾回味过去而对越近的事情越无动于衷,还是其实自为了王位而放弃一切以后,所谓的功绩便已经无人能够与他分享,故而显得不再重要了呢? 当熊槐从沉思中醒来之时,发现湛卢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间,“寡人死后,屈子将如何处置寡人的尸身?” 剑奴依然背对着楚王,凝视着换了一把剑在手的屈原,仿佛还在防备对方的突然发难,然而剑奴手中的纯钧却不由地放了下来。 他自幼所受的教育培养都是保护楚王不受外敌伤害,可如何阻止楚王伤害自己,剑奴却毫无所知,这让他有些迷茫。 “屈平对天立誓,定会将王尸带回寿春,不令大王受辱。”屈原并未催促熊槐快速行事,而是耐心为其解释。 已到了这个时候,屈原不认为楚王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而且毕竟,作为一个成功的楚王,他值得一个体面的结局。 “也对,屈子还要激励大楚上下齐心,向强昭宣战。”熊槐嘴角冷笑,“有什么比寡人的尸体更能激怒楚人呢?” 当初自己也是如此无知自大,才会想以向大昭宣战来证明自己,而如今的楚国已经强大到能够完成自己当年做不到的伟业吗?熊槐并不这么认为。 屈原当然看得出楚王的冷笑是何意味,但他并不想为楚王详细解释自己与张良的全盘谋划。 他只是冷静得如同一个旁观者,静静等待着熊槐的最后时刻来临。 —————— 遮住月光的云雾散去,周围的环境便不再漆黑得让人心惊了。 虽然目光仍看不穿黑夜与层叠的树木,扶苏仍感觉将自己的肠胃绞动得抽疼的紧张感少了许多。 “第七个了。” 嬴显,扶苏从始皇那里借来的骑手,也是黑骑的首领,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暗自数着。 扶苏知道,这是在说一路上遇到的楚人尸体。 尸体出现的频率和数量进一步证实了扶苏判断的正确。 前行途中遇到的尸体在同一地点最多只有两个同时出现,这就意味着凶手最多只有两到三人,否则不必采用如此小心翼翼的方式逐步消灭阻碍。 “随楚王奔逃的骑士人数不会太多,我们应该很近了。” 姜崇的话引起了众人的赞同,骑队的数量超过十人就很显眼了,楚王要想偷偷从武关逃出,便不会带太多的随从,加上已经出现的尸体和可能的凶手,十人这个数字已经到了。 “就按之前说好的方案行事,每人都明确自己要的事了吗?”快到事发地点,扶苏略显紧张地再次问了一遍。 “明白。”众人同样不嫌其烦地再次回答了一遍。 公子紧张,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抓捕楚王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仕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在短兵相接中保证公子的安全。 若公子受了丝毫伤害甚至只是惊吓,即便抓捕楚王成功,恐怕也抵不过这样大的罪过。 “看见了!” 高进突然的大吼打破了越发紧绷的气氛,扶苏尽力从嬴显的背后看去,却只看到了朦胧的树影。 还不等他确认高进看到了什么,一道急速穿过的疾风便从他身边划过,扎进了视线尽头的黑暗中。 两次心跳之后,扶苏才明白方才的疾风是来自身后高进射出的箭。 扶苏给高进安排的职责,是路上对踪迹的追索,还有在姜崇进场之后,帮他进行对楚辞的压制。 然而因为楚王同样在场中,未免误伤,扶苏要求高进尽量避免射箭,除非楚王的性命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如今别说进场,姜崇甚至还没能看到只有高进的目力才看得到的情景。 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楚王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嬴显也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在扶苏拍肩示意之后,嬴显放弃了原定的,将扶苏放到战圈之外的计划,而是继续催动踏云向着高进方才用箭给他们指明的方向加速。 一旦得以全力奔跑,踏云立刻就将身后两匹甲等军马甩出了距离,于是扶苏比姜崇更快地看到了此时的局势。 楚王的性命的确受到了直接威胁,然而这威胁并非是之前判断的,来自于屈原,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而高进的羽箭正是射向这个威胁的源头的。 楚王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肩上血流如注,正扎着一支惹眼的羽箭。 扶苏不得不夸赞了一声,敢对着楚王射箭,高进的胆子真是顶了天了。 黑暗之中只有少许的月光照耀,高进竟敢就于疾驰的马背之上张弓搭箭射向楚王。万一这一箭有丝毫差池,一口天大的黑锅恐怕就能压死场间除了扶苏以外的所有人了。 从背后而来的羽箭给了楚王重创和震惊,而带给屈原的震惊却更在熊槐之上。 直到嬴显带着扶苏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仍捂着箭伤颓坐于地的楚王身旁冲出,屈原仍未能及时从震惊中脱出。 当先做出的反应的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楚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八章 碎玉 因为视野被挡的关系,嬴显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楚辞,他的注意力都在楚王正面的屈原上。 事态紧急,嬴显右手探向马鞍旁挂置的长枪,却还未来得及抽出,只借着踏云强大的前冲惯撞向了似乎仍处在惊愕中的屈子。 电光火石之间,屈原似是本能般地将长剑举在前,竟似是要以**来抗衡踏云的力量。 死吧! 熟知骑兵冲撞威能的嬴显心下冷笑。 然而,唇角残酷的弧线还未完全拉起,嬴显突然间觉得侧的黑暗竟又浓烈了几分。 来不及过多思考,嬴显迅速勒马,将终于抽在手中的长枪想着突然浓烈起来的黑暗猛然刺去。 这个决定救了扶苏的,也救了他自己的命。 迅速袭来的黑暗被嬴显的长枪一绞,终于露出了真容。 竟是一把没有护手的长剑。 漆黑的剑几乎完美地融入夜色中,若非嬴显警觉,此时已经插入了扶苏的体内。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扶苏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却只看到楚辞此时已只剩下个轮廓的背影。 而此时凭借楚辞当机立断的飞剑救援才逃过踏云冲撞的屈原勉强从震惊中醒来,也翻上马企图逃离。 楚辞手中无剑、对方至少有三冉场、昭军后援随时会到,屈原并非扭捏格,立即就判断出此时事已不可为。 下马捡起已落在地上,却还仍杀气勃勃的暗色长剑,扶苏强自按捺住坐在地上的**,对着看向自己明显有问询之色的嬴显,只狠狠吐了一个字:“追!” 嬴显并未答话,只重重点头,又提起缰绳冲进了屈原方才消失处的夜色郑已背着他跑了半夜,踏云想来已经逐渐适应了他的气味。 剑是死物,但方才带给自己的死亡味道的恐惧却并非有假,扶苏此时才觉得到了迟来的后怕。 好不容易等到颤抖的双腿能够走路了,扶苏这才将承影剑反握在后,走向正对峙中的几人。 突遇险,敌友未明之下,剑奴紧紧护在楚王前,一方面与姜崇对峙,一方面还要时刻留心不知何时又会从暗影中出的羽箭。 而因为两人贴得实在太近,担心投鼠忌器的高进与姜崇二人在短时间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扶苏赶来劝楚王放弃抵抗。 “扶苏救驾来迟,请王上恕罪。”扶苏第一句话却并非劝楚王投降,而是请求原谅。 姜葱先是不解,为何已到了这等时候,扶苏还要“装”,想过之后却突然理解了。 楚王连遭背叛,方才被自戕的画面也明了他心灰已极,若此时再行迫,骄傲楚王恐怕会在一激之下做出过激举动。 若忙活了一晚上却没能将活着的楚王带回,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看穿屈原计谋的好。 扶苏过虑了。 虽然的确是被屈原到了自尽的绝路,然而回顾完一生的楚王此时,已经有了看破红尘的意味。 或许这等状态不太可能持续太久,但此时对熊槐而言,世间已经没有能够让他留恋的了。 “屈平逆贼今晚了很多废话,然而有一句却没有错。”扶苏听着楚王的言辞,眉头紧皱,“那就是,无论生死,寡人切不可受辱。剑奴,碎玉!” 碎玉,是剑奴所受的最后一个训练。 当大王势不能活时,剑奴就要做出此生最后件为大王做的事,那就是让至高无上的王,死于尊贵无双的纯钧剑下,之后再自行殉葬。 即便不能活,楚王也不能死于污浊之手。 这最后一件事便为碎玉。 虽然不知道碎玉具体是何意,但扶苏明显能看到楚王眼中的决绝神色,心下大惊。 “姜崇!” 大惊失色之下,扶苏出手不及,只能期望姜崇能够反应过来。 没有辜负扶苏的期待,姜崇果断剑急刺,目标直指剑奴。 然而剑奴却让楚王失望了。 虽然每一个剑奴都受过严格而完整的教育,但从来没有过一任剑奴曾有过将长剑刺向以生命相保护的王的经验。 在剑奴年轻的一生之中,他也从未想过有一他将会面临如茨抉择。 虽然这些秘密训练的楚王死士是以训练机器饶方式训练的,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机器,而是同样由血组成的人。 于是,他犹豫了。 只有一次心跳的犹豫,对姜崇这等剑客来,便已够了。 还未能让自己与楚王一般决绝的剑奴眼角寒光一闪,便见到了姜崇的长剑已近。 出于本能地抬剑对招之后,剑奴便明白了,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然而,剑奴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却放松了下来。以生命护卫楚王的安危,原来比夺取他的生命容易太多。 一方是本就不敌,又放松了心神的剑奴;一方是技高一筹,且全力以赴的姜崇。 几乎是眨眼之间,这场短暂的交手便很快落下了帷幕。 虽有纯钧在手,剑奴仍很快被姜崇抓到了一处破绽。 看到剑奴倒下,姜崇皱眉不已,方才的那处破绽明显到几乎让他以为是对方刻意卖出的。再将只短短交接了数下却哀鸣不已的长剑拿到眼前,剑上令人心惊的鲜血之下,是处处断裂的纹路,显然剑已经严重受损。 再有几招,恐怕长剑就会被对方的利器所破,姜崇不由暗道侥幸,心想或许是对方方寸大乱,才让自己得了便宜。 没有理会还在思考此战得失的姜崇,扶苏三两步上前扶住了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楚王。 熊槐此时已有些神智不轻,朦胧之间叹息了一声,“你赢了。” 扶苏不太明白楚王这句话意在何处,是扶苏终于赢过了屈原,还是始皇帝赢了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立刻为楚王止血,再将他送到安全地点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箭杆阻碍了血液流通,故而不能轻易拔出,否则反而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出血。此时要做的就是砍掉在搬运途中或许会因为碰撞而造成伤口扩大的多余箭杆,再将创口简单包扎起来。 扶苏抛下对用剑人同样危险而让他觉得不适合用之救饶承影,反手拿起楚王垂在地上的湛卢,一手固定住箭杆之后,将箭杆多余的部分砍去。 只这扔剑捡剑的简单动作,就让扶苏心中有些荒谬的奢侈福 自己方才那样随意丢丢捡捡的,可都是十大名剑啊。 湛卢、纯钧、承影,这些此前只闻其名的国之重器此刻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让扶苏在为楚王处理伤口的时候都无法不分心。 简单包扎之后,发现追击屈原的嬴显还未回来,扶苏先吩咐高进来帮他将楚王绑在马上,然后对姜崇道:“追击屈原并不重要,我们先将楚王安全送回才是正事。” 姜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对于追捕屈原也并无太过衷。 虽然能够抓到屈原的惑同样很大,但扶苏并不想冒着路上遇到楚国败兵的危险让姜崇前去帮助嬴显。 毕竟有踏云辅助,即便嬴显遇到了危险也跑得了。 再不多想,扶苏翻上马,“回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一九章 黑夜追凶 黑暗之中,方向难明。 嬴显只能顺着前方留下的痕迹全力追踪。 对方的留下可不能称为蛛丝马迹,凌乱折断的枝条和几乎是被碾压而过的痕迹都明确表现了被追踪之人的慌不择路。 对嬴显来说,这再容易解释不过:计谋已经泄露的屈原,目前正如过街老鼠一般,无论在昭楚都已没了容身之地。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任何人处于此等境地,或许都会比他表现得更为不堪。 只是沿途所见的稍许血迹令嬴显略有不解,之前自己的突袭被楚辞掷出的飞剑所阻未能建功,短暂片刻的印象中也未见对方有受伤迹象。 不过夜色太浓,电光火石之间未能看得真切也是有的,此事在嬴显的脑海中只浮现了些许时光便又沉了下去。 无论情况究竟如何都不重要,嬴显绝不会放弃对屈原的追捕。 今夜的突袭之中,黑骑大受挫折,已令王上极为不满。因此抓捕屈原来将功折罪,是黑骑,也是身为黑骑统领的嬴显的最好救赎。 前方突然出来马匹力竭的呼气声,这让嬴显不由得喜上眉梢。 能在踏云的全力追击下跑出这么远,说明屈原是下了死力在催赶坐骑,即便是他的坐骑必然是价值千金的良马,也经不起如此摧残,能坚持到此时才力竭已是难能可贵。 此时地面之上,血迹也与之前遮遮掩掩的零星状不同,而是呈现越来越多的趋势,这让嬴显更为皱眉,难道屈原受的伤竟然如此之重? 不过目标就在前面,容不得嬴显再多做犹豫。 绕开正面,嬴显小心驾驭着踏云到达了应该是对方身后的位置。 大功近在咫尺,嬴显反而停下了脚步。 不知屈原与楚辞是否合流,黑夜之中也是设置伏击的绝佳机会,嬴显虽然渴望建功,但却绝不会冒然托大。 紧握长枪在手,嬴显翻身下马,伸手对稍有喘息的踏云略作安抚,这才拨开眼前浓密的树丛小心向前看去。 眼前的情况让嬴显大为震惊。 倒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显然与嬴显想象中力竭而亡的情况相符,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马匹的臀部有一道明显是人为的伤口。 看伤口的形状深浅,显然只是一把短匕。 此时,力竭倒地的马儿身下已集聚了一滩浓稠的鲜血。 嬴显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路上所见的血迹并非出自屈原,而是这匹被用作诱饵的可怜马儿。 屈原佯作骑马逃跑,却在逃出视线之后将短匕插入马臀,自己却趁机躲在一旁,目送被成功骗过的嬴显追击而去。 受伤的坐骑吃痛之下发力狂奔,然而肌肉的运动使得伤口流血更快。 原本被短匕阻挡着的血液在伤口裂开之后坠地,这让没了阻碍的伤口流血更快,最终导致马儿在疼痛和疲惫的打击下倒地不起,却也让追击良久的嬴显错过了追捕屈原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这位楚国左徒居然在绝境之中非但没有心神大失,反而能够以如此简单却正好切中要害的计谋耍弄自己一次。嬴显愤怒之中却多了些许钦佩。 屈原想必是算准了追击之人在急切之间无法判断出 在倒地马儿的哀鸣与恳求的目光中,嬴显探出一枪,给了它最后的慈悲。 草草擦干枪尖的血迹,嬴显回到方才下马之处,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踏云。 战马都训练有素,即便没有被绑缚在树上,也不会在离开骑士之后胡乱走动。 借着星辰辨别清楚方向,嬴显心中略作计算,向着印象中的那座城关快速驱马奔驰。 嬴显对于抓捕屈原的信心并未被粉碎,他依然有着将对方拿下的机会,因为无论屈原如何逃跑,总有一个地方他必须要通过。 即便借着计谋为自己谋取了些许时间,但毕竟没了坐骑代步,屈原未必会比自己更快到达。 武关。 被带着往北偏出了不少方向,但借助着踏云强大的心脏,嬴显依然在天色仍朦胧之时到达了关下。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此时关口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但守关的都尉显然严守律令,并未选择提早开关。 作为昭国边境最重要的三大关隘之一,武关很少受到攻击,反而往往都会是大军出关攻城略地的出发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关校尉就会慢待了军法。 嬴显放慢了脚步,耐着性子于人群中仔细梭巡,却并未看到有任何屈原存在的证据。 关前排队的,除了少数走亲访友之人与游学士子外,大多都是商贾打扮,对于似是在“插队”的嬴显,众人虽有不满,但碍于对方坐骑肉眼可见的雄壮,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血迹依稀的长枪和锐利眼神,都选择了默默忍受。 直到了城门左近,嬴显仍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此时眼看天光放亮,守关的士卒们打着哈欠就要挪开阻碍行人的拒马。 看来王上传令要紧锁关隘的命令竟比自己到得更晚。嬴显眉头一皱,却未深思,即便是使者出了岔子,此时也不重要了。 嬴显催动马匹缓缓上前,在士卒们隐约的戒备中表明了身份来意,“我乃黑骑统领嬴显,奉王令追捕要犯到此。” 拿出黑骑令牌给几个仍不敢置信的士卒看过,嬴显看着听到他来意之后就有畏惧逃散趋势的人群一眼,心中有些焦急,声音便大了许多,“守关都尉在哪?让他出来见我!” “你耶耶在这儿呢!”关上传来一个欠揍的声音,嬴显大怒,抬头望去,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嬴显你个小牛犊子,亏你在王上面前听用那么许久,怎么还能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李现这个孙儿,却不知是走了什么路子才混了这么个实权都尉。 看到李现,嬴显一直绷紧的嘴角也有了些许轻松的线条,若是往常定然要跟对方拌上两句嘴,定一定谁才是老子。 然而此时事态紧迫,嬴显没有多余时间浪费,“我奉王令带来紧急军情!” 见好友如此严肃,素知对方沉稳脾性的李现心头一震,就知道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在王上身边做事的嬴显如此急迫。 既然是紧急军情,当然不能就这么当着无数平民的面高声大喊,李现一边继续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调侃了句,一边却向嬴显使了个眼色,也不管对方隔着这么老远看不看得清,便飞也似地从关上跑了下来。 当然,跑开之前也没忘了令军士停止开门的举动。 为防有人强行闯关,能够开门的机关当然都被设在关顶的机关室中锁死。夜间几个飞贼就能偷开城门的那一套,怎么都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 嬴显下马之后将踏云的缰绳交给了一位上前来的士卒手上,吩咐对方好生照顾。 前半夜载着两人在密林中全力飞奔,后半夜又随着他追击一匹发狂的战马,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狂奔到了武关,即便是踏云也已尽显疲态。 深知公子对此马的喜爱,爱马的嬴显本身也对踏云满含感激,即便心中急切,他也不愿再骑着已经全力奔跑了一夜的踏云再行追击了。 来人与都尉显然有旧,又自称带着王上的紧急军情,守关军士自然不敢怠慢,一人接过缰绳后将踏云带去马厩安歇喂食,一人上前引着嬴显暂且入关。 之后,自有负责关门治安的士卒上前安抚民众,同时严禁已经等在关口的民众自行散去。 眼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嬴显不由得对发小治军的本事有了些赞叹,看来能够出任如此重关的守将,李现靠的显然不全是家门。 当然,这点赞叹,他是不可能表现给对方看的,否则就李现那个性子,能抖到天上去。 于是嬴显在见到匆匆赶来的李现后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借我五百兵士。” 李现知道军情紧急,又是发小亲自开口,当然也同样是没有废话。 “没门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零章 时机已至 与嬴显接连遭遇挫折的坎坷境况不同,已做好了被层层堵截心态的扶苏一行,在回营路上却是无比顺遂。 顺着探路前行的高进留下的羽箭所指,扶苏,以及背负着楚王的姜崇以最短的路途回到了正路上。 再行了不远,便是仍有少许火光存留的楚营,不过此时,楚营中的抵抗力量已经被瓦解,这也是一行人回归之时并未遇到丝毫阻碍的原因。 不过一个时辰,来时还在誓死抵抗的楚营在扶苏等人回头之前,已在黑骑的围攻下宣告了陷落。 没有了楚王和屈原做主心骨,又因可以作为指挥的贵族们在第一波遇袭的送行队伍中丧失殆尽,楚军只能在没有指挥系统的情况下各自为战。 已成为散兵游勇的楚军能够仅凭并不牢固的营房撑到现在才陷落,楚人此次在绝境中所表现出的顽强意志已经足够令扶苏惊讶的了。 可惜楚人顽强的意志在绝对实力差距之下仍被粉碎干净,落败的楚人只能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接受着未知的命运。 只是匆匆一瞥,已见多了乱世情境的扶苏几乎连心绪波动都欠奉,更并未停下马来细看,最重要的那位vip已经因为失血而发生了休克,没时间给他耽误。 前后两营门处暂时放置的路障已被看守的军士挪开,应是头前探路的高进已经向跟进的守军表明了身份。 因此面对着守军将士的行礼,扶苏只在马上点头略作示意,马速不停,便从缝隙中一穿而过。 等守军重新设立好路障之时再去看,扶苏等人便已只剩下两个渺小的背影了。 一路再无波折,直到灯火通明的大营出现在眼前,扶苏才允许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些许。 顺利回到自家大营之后,扶苏未敢耽搁,赶忙招呼人将已不省人事的楚王从马背上抱下放入营中,再找来被高进叫起的军医迅速为楚王诊治。 而扶苏留下了姜崇为军医简单说明伤势以及作为看守,自己只带了高进前去向始皇禀告。 不出所料,不但始皇仍未安歇,就连一向重视养生的甘茂都穿戴齐整,连假寐都不曾有,都只等着扶苏一行的报告。 简单的一声通禀之后,扶苏便将除了自身佩剑以外的数柄名剑全部放到了营前,命军士严加看守,自身快步走了进去。 还未行礼完毕,扶苏便快速向已等了半夜的始皇着重禀报了一切,“楚王现已归营,虽略有受伤然性命无忧,”扶苏只挑了最重要的,也是始皇最关注的点来说,详细情形当然会见诸后续会留档在案的奏报,此时却不必多言了,“在屈原逃逸,嬴显正在追捕,不过……” 虽然看似已到了绝境,但扶苏仍不认为屈原就会束手就擒,身陷嬴显之手。 只是曾有过一同追击的情谊,嬴显还救过自己一命,扶苏并不愿意当着王上的面给已经因为突袭楚营不利的嬴显雪上加霜。 “不过机会不大就是。”甘茂与嬴显并无故旧,于是毫不在乎地为他补完了扶苏不愿意说的部分。“只是此时屈原是否伏法已非最重要的事了。” 简单对视一眼,扶苏就明白了甘茂此时所想的与自己并无不同,于是在始皇点头略感满意之时选择了继续进言,“时机已至,请王上尽速发兵攻楚。” 屈原弑君未遂,无论他事先有没有与黄歇,甚至楚国的监国太子熊横共同谋划,此后又能否顺利逃回楚国,有了楚王在手的昭国自然便有了出兵伐楚的最好借口。 昭楚会盟是天下共知的盛事,作为盟友与姻亲,昭王为了楚王正统而出兵,正可谓名正言顺。 扶苏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当打着为楚王旗号的昭兵出现在边境之后,对面的楚兵会出现如何的惶恐不安。 甚至上至朝堂下至黎庶,整个楚国都将出现前所未有的巨大分裂。 而这分裂,正是昭国的战机。 甘茂并未选择让扶苏专美于前,在扶苏进谏伐楚之言后,也起身向王上进言,“公子所言正当其时,伐楚之天时人和俱已齐备。” “若再算上自蜀地顺流而下和兵出武关相配合,那便连地利都在我方。”扶苏配合着甘茂一唱一和,“三者齐备,正当伐之。” 嬴政本打算在囚禁楚王之后再伺机伐楚,如今却因为屈原的弑君行为和扶苏的及时看破化被动为主动,反而获得了此前未曾预料过的极佳局势。 本已做好准备的事情,此时不过是提前发生,对昭国而言并非是急促行事,因而始皇很快就被说服,“传令上将军、国尉整新军三十万,十日内兵出武关,再令嬴启统领蜀军十万为侧军,以水陆两路攻占巴地全境。” “还可以令白起与王贲尽起韩国降卒南下,阻截楚军主力回师救援。”扶苏点头称是,又向昭王提出要对靳尚张良所部的伐燕大军进行围堵。 “楚王这样一个绝佳的筹码在手上不能不用,”甘茂老奸巨猾地一笑,继续为伐楚战略进行着补充。 “项、昭、景等大族都是楚王的拥护者,出征大军完全可以打着楚王的旗号,并可多派使者,散布屈原和太子弑君的消息,并联合各族。即便他们不能为我所用,也可以阻止他们投向太子横。” “齐、赵方面也可以各出使者,共同出兵伐楚。”既然要利用外交战术,那所幸就将其扩张开来。扶苏发现自己也依稀有了始皇帝凡事都“扩张”一下的思维习惯。 “不错,齐国与楚国所定的盟约乃是无奈之下的城下之盟,对于齐王来说,如此屈辱的所谓盟约能够被遵守的唯一原因就是楚国势力大盛,如今列国伐楚,齐王并无理由继续遵守下去。” “况且与齐王定盟的,又不是太子横,而是弑君逆贼夺取王位的楚王。”这话当然是有些强词夺理的嫌疑,但扶苏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昭国最强对手的征伐战略,便在夜色的笼罩下逐渐清晰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一章 鸣敌 在齐楚突然撤兵之前,燕军已经穿越了辽东的天然屏障。 事实上,在得以亲眼确认之前,对于海民口中的沃土,太子丹自己也有着不下于旁人的怀疑。 除了胆敢远渡重洋与朝鲜交换货物的海民以外,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在苦寒辽东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一片世外桃源。 难怪箕子逃周之后再不愿回来了。相比于乱战四起的中原王朝,遗世而独立的朝鲜简直是一块上天恩赐给大燕的繁衍之地。 兑现了给燕人的承诺之后,太子丹接下来还要兑现给予匈奴人的承诺。 为了获取冒顿的帮助,太子丹曾许诺给他一笔重金。虽然有很多人以朝鲜之战十分轻松,匈奴人根本没有使出多少力气为由,劝太子丹反悔,但姬丹并不打算为了一点金钱就轻易毁弃自己的承诺。 这与太子丹本人的道德水准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对于匈奴这样的蛮夷,道德是不适用的,实际上,若非冒顿在那日宴会上的“表演”,太子丹本身的确有着毁弃承诺的打算。 那一夜,冒顿的狡诈和凶残给了太子丹极为震撼的深刻印象。 不只是对他邪恶性格的畏惧,太子丹甚至对冒顿有了一些欣赏,但这样的欣赏并不足以让太子丹忽略对方的凶残。 故而在几次针对朝鲜的军事活动中,太子丹都在有意无意地与冒顿保持一定的距离。 太子丹认为,以冒顿的阴险狡诈,当然明白自己这是在有意疏远于他,那么以冒顿的骄傲,想必也同样会与自己拉远距离,仅保持一个盟友的基本尊重。 然而太子丹失算了。 冒顿的确明白太子丹的打算,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并未顺着太子丹的意思行事,反而经常以各种借口在太子丹身边盘桓不去。 太子丹几乎可以确认,冒顿所为均是刻意,但他实在想不明白冒顿为何突然对自己有了兴趣。 燕国已经明确要远离列国纷争,在辽东之外的这片桃源重新繁衍,那么对于必然要争夺匈奴首领之位的冒顿而言,如约支付佣金之后,太子丹和他的燕国还有怎样的利用价值呢?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做出了疏远的态度,认为尊严受到侮辱的冒顿就要可以拉近吗? 太子丹哭笑不得,这也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冒顿却没有太子丹心中那么多想法,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中这杆朝鲜土著所用的骨箭之上,只将双手放开缰绳,任由坐骑随意走动。 幸而冒顿的坐骑机灵非常,没有主人的操纵也知道跟着太子丹的身边,不至于连人带马一起掉进河里去。 太子丹知道冒顿手中这杆箭矢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同于燕军箭簇的整齐形状,这种不知从何种野兽身上取出并打磨成型的骨箭,常因为骨骼本身的特点,而带有不规则的孔洞。 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某些骨箭在发射之后会在空中发出极为刺耳的尖啸声。 初次交锋之时,朝鲜人发射的骨箭曾给燕军将士带来不小的恐慌,但等到骨箭落到身上铠甲之后,那可怜的杀伤力就让燕军完全放下了心来。 骨质的箭簇即便被打磨得如何尖锐,最多也只能对裸露的,或者只有单薄毛皮覆盖的肌肤有用,即便是对于仅身着皮甲的匈奴轻骑,能造成的伤害也实在有限。 对于这种有趣却没有实际效用的武器,不知为何能勾起冒顿的兴趣。 太子丹越看,越觉得冒顿这个人无论是野蛮凶狠,还是对一些莫名事物感兴趣的心态,似乎都有着令人感到惊奇的天真。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的太子丹哑然失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对如饿狼般凶狠狡诈的冒顿使用“天真”,这样一个往往只会用来形容幼童的词。 不知是否听到了太子丹心中所想的声音,冒顿从沉思中醒来,以一种太子丹从未听过的语调故作轻松地问道:“太子可曾驯过猎鹰?” 冒顿将箭杆在手心拍打了数下,显然是要以训鹰之事来向太子丹解释。 猎鹰中的翘楚海东青便是出产于仅与燕国一线之隔的辽东,太子丹虽然从未对架鹰走马的纨绔行径感过兴趣,但身为大燕最顶级的二代,对于圈子里引以为风尚的训鹰当然也并不十分陌生。 让太子丹疑惑的是,冒顿所说的训鹰跟他手中的箭矢有何关系,“不曾亲手驯养过,但也有所耳闻。头人何意?” “太子可知,训鹰的最后目标就是,即便松开脚扣让猎鹰自由飞翔,但只要主人一声呼哨,猎鹰便会重回手臂?” 太子丹自然听过,训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主人不会将扣住猎鹰的脚扣松开,只让猎鹰在一定范围内活动,然后以呼哨唤其回来,若猎鹰依令归来则给予吃食奖励,若猎鹰不从号令,则以绝食罚之。 长此以往,即便最终松开脚扣,已经习惯了遵从号令的猎鹰也会自然而然听从主人的呼哨声,而不会有飞出去就回不来了的情况。 听完太子丹所说,冒顿连连点头,“太子果然见多识广。其实训鹰中利用的奖惩,在人的身上也同样适用。”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就是头人的意思?”太子丹当然知道这样浅显的道理,但如果只是这样,冒顿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他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冒顿先是肯定了太子丹的说法,然后又扩展道:“不止是有功。通过训练,统帅能够获得一支无论得到任何命令,都会不折不扣去完成的军队。” 冒顿眼中又出现了那种令太子丹感到心悸的神采,“这样的军队即便只有千人,也足以称霸一方。而若有万人,那就可以凭之纵横天下了。” 太子丹觉得自己明白了冒顿的意思,冒顿眼下就有万人的军队供他驱使,但这支军队的忠诚究竟属于谁,任何人心中都有数,“想必这支骨箭,就是头人训练兵士的开始?” “太子通透。”冒顿的夸赞显得真心实意。 太子丹发现自己对冒顿的做法产生了好奇,“那要如何做呢?” “太子看着。”冒顿并未借着用言语解释,而是转过马头,将骨箭横举过顶,对着身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匈奴士卒高吼了一句匈奴话。 太子丹未解其意,身边侍从立刻翻译道:“冒顿要他们听着骨箭的声音,跟着他一起射向自己所指向的目标。” 冒顿又喊了同样的一句,只是似乎效果不太好,匈奴人更多的只是面面相觑,甚至还有嗤笑不已的,并没有多少人当回事。 冒顿眼神闪烁,却并未多言,只是按着自己方前所说,将骨箭搭上从马鞍上摘下的短弓,随手向着队伍的右方射了一箭。 与想象中一样,响应冒顿的羽箭稀稀拉拉的斜插在雪地中。 匈人中爆发出一阵并未刻意掩饰的嘲笑,这让太子丹有些好奇,冒顿接下来会做什么。 没有让他等待太久,随着侍从的翻译,太子丹很快明白了冒顿的做法,并且为之由衷赞叹。 冒顿并未对没有响应他的人进行惩罚。 因为这样的人占了队伍的大部分,如此大规模的惩罚,在冒顿的威信尚未确立的现在,是非常的危险的。 冒顿选择了奖励,奖励那些或许只是因为好奇而跟随他的人。 头人的“慷慨”,很快引发了比方才的嘲笑更为热烈的欢呼,连那些嘲笑出声的人此时也在后悔,纷纷闹着要冒顿再来一次。 冒顿却拒绝了,而是告诉他们,今后每日他都只会发射骨箭一次,并且同样会对遵从指令的人进行奖励。 等到冒顿安抚下部众,重新回到太子丹身边,姬丹才出言问道:“这就是头人的‘训鹰’之法?”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预告而已。”冒顿嘴角笑意盎然,只是语气中的森然让人不寒而栗,“不杀人,如何训得精兵呢?” 方才还在大方奖励,转头就说出要杀人,即便已经对此人的枭雄心性有了些了解,太子丹仍有些适应不了冒顿态度的急剧变化。 此时有人双手捧回冒顿方才射出的那支骨箭,将其呈在冒顿眼前。 冒顿奖励了那人自己随身所配的佩剑,在对方的惊喜称谢中将骨箭又递给了太子丹。 太子丹不解看过去,冒顿笑着道:“今后既然要以此物来训练士卒,再以‘骨箭’随意代称似乎不太合适。太子博学,能否请太子给此物起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字?” “此箭所鸣之处,皆是头人兵锋所指的敌人。”太子丹并未拒绝冒顿的示好之意,想了想,给骨箭起了个他认为恰如其分的名字。 “此箭既为头人之敌而鸣,可称其为鸣敌箭,头人以为如何?” “鸣敌箭。”冒顿稍稍思忖之后便欣然点头,“此名的确恰如其分,太子好才思。” 拒绝了太子丹将新得名的骨箭递还,冒顿对着太子丹笑道:“虽然不甚值钱,不过也算是冒顿练兵的见证了,就请太子收下,权当是感谢太子赐名的礼物了。” 我要此物何用? 太子丹笑了笑,却没有拒绝,只是将骨箭插到箭筒中,然后问道:“可是没了鸣敌箭,头人明日要如何继续练兵?” “骨质的箭矢威力太小且容易损坏,用不了几次。”冒顿早已想过此事,“扎营之后我会仿着骨箭的式样,命人打造几支铁质的鸣敌箭出来。” “如此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二章 两个半 虽然会盟的主要目标已经实现,但武关之盟还是要继续办下去。 列国的君主们不是傻子,昨夜楚营的动荡都被他们看在眼中,昭王在事后必须作出哪怕只是安慰性质的敷衍解释。 君主们可不是能够随意呼来喝去的下人,况且昭王还想着趁此次会盟的良机宣扬屈原的弑君逆举,以此来为昭国伐楚的正当性背书。 虽然重伤在身的楚王势必不能出席接下来会盟的情况,必然会让诸王疑虑重重,但扶苏相信,以王上与甘茂的手段,压制些许不和谐的声音易如反掌。 之所以其中没有提扶苏的名字,是因为这接下来的会盟,与扶苏已经没什么直接关系了。 扶苏原本对于战国的“g7高峰会谈”还是挺感兴趣的,然而一封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扶苏的安排,促使他提前回咸阳。 老国尉司马错病重难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 三朝重臣病危,昭王耽搁在武关分身乏术,那么作为一国储君的公子扶苏,自然对于代王探病一事责无旁贷。 况且无论是老国尉对国家的劳苦功高,还是对他扶苏个人的提携爱护,扶苏于情于理都必须赶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 草草安顿好诸般事宜,与母亲简单辞别之后,扶苏又只带了几个贴身护卫便再次轻装上路了。 原本是要与母亲就楚王之事再多做沟通的,此时却只能先押后再议了。 一路上风餐露宿,除了必要的马匹修整,扶苏一行几乎是昼夜兼程,才在三日之内赶回了咸阳。 一入城,来不及换一身衣服的扶苏便带着仆仆风尘赶到了国尉府。 除了嫡孙司马靳远在韩国之外,司马家的孝子贤孙们跪满了国尉屋外的院子,都在默默啜泣,这让扶苏心头一紧,只怕自己快马加鞭却还是晚了。 只当一脸哀容的家老来请,扶苏才知道老国尉还在。 稍稍整理了下心神,扶苏便在家老的带领下走进了屋子。 盖着厚厚帷幕的屋中昏暗闷热,不远处还煎着分辨不清成分的中药的锅子药味浓郁,将扶苏熏得头晕脑胀,心中烦闷欲呕。 然而这一切不适,都在看到床上那个身影之后被扶苏完全抛到了脑后。 “公子到了。” 随着家老的低声呼唤,老国尉耷拉着的厚重眼皮颤抖了数下,才缓缓睁开,骨瘦如柴的右手手指费力地朝扶苏的方向抬了一下。 扶苏见状赶忙快步上前走到床边,不顾老国尉身上更为浓重的药味,轻柔地将国尉的手握住。 轻轻一握之下,一路都未有太过哀痛流露的扶苏当下就没能忍住鼻头的酸意,泪水喷薄而出。 太瘦了。 老国尉的手实在是太瘦了。 满是暗色斑点的枯萎皮肤覆盖之下,原本健硕的手臂如今几乎就只剩下了毫无肌肉包裹的骷髅,硌得人心疼。 “扶苏来晚了。扶苏来晚了。” 哽咽着,一向以巧舌闻名,在各种场合都能将对方辩驳得无能回话的扶苏,此时翻来覆去所思所说的,却都只有这么一句来晚了。 这不是扶苏第一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故去了。 然而无论是老廷尉劫的惨烈撞柱,还是老师韩非子的从容赴死,虽然给扶苏也带来了情感上的剧痛,但因为过程的短暂,那种疼痛便更像是阵痛。 当时痛得厉害,但过去之后也便逐渐释怀了。况且在两人的生命戛然而止之前,他们的形象在扶苏心中从未变过。 然而老国尉不同。 数年的时间里,扶苏眼睁睁看着老国尉从原本的老当益壮逐渐虚弱成了如今的枯瘦如骨。 这样漫长的折磨,无论是对当事人还是旁观者来说,都是一件难以承受的慢性疼痛。甚至在这样的疼痛走到终点之时,难免让所有人在心底竟泛起了一点令人感到罪恶的轻松。 扶苏在此前从未想象过,被病痛折磨而死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连带着,他竟然似乎对昭人选择痛快地在战场上赴死感到了理解。 司马错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的,已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了往日光彩的双眸只是静静看了扶苏许久。 老国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是想在视线中向他传达什么意思,然而扶苏再怎么隔着泪光费力去揣摩,也无法从老国尉浑浊的眼珠中再找到一丝线索。 终于,老国尉好像是放弃了,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之后,似乎疲惫已极的双目便又在扶苏面前缓缓合上了。 一旦闭上了双目,便只有难以辨别的胸膛起伏,才令人依稀感觉得到老国尉的生命还未燃尽。 家老仿佛读懂了扶苏没有读懂的意思,叹息着对扶苏轻声道:“请公子出去吧,孝子贤孙们该进来了。” 扶苏一怔之后才明白了家老的意思。 轻轻放下国尉的手,扶苏终于还是忍住了仍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几乎是以逃兵的心态跑出了屋子。 屋外的司马氏子孙们纷纷向扶苏行礼,然后便匆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等仍处在恍惚中的扶苏还礼。 “公子来了啊。” 没有焦距的目光本能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仿佛过了很久,大脑才将来人的面貌认清。 “国尉?” 当然不是扶苏出现了幻觉,眼前这个虽然同样年迈但还精神矍铄的老者,是另外一位国尉,尉缭子。 尉缭子身后的肥易向着扶苏行礼,当然也被扶苏一并忽略了去。肥易并无不悦神色,想是也知道扶苏此时恐怕心绪已乱。 “老夫心绪烦杂,可否请公子陪着走走,以免老夫掉了坑里去。”尉缭子含义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不等扶苏回答便当先走出了一步,又转过身催促地看着扶苏,直到后者缓缓跟了上来。 “其实以司马老头的病况,早两天就该撒手了的。”尉缭的声音与扶苏印象中的刻板语调不同,反而多了些情绪,使得尉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竟也柔软了几分。 “老国尉是在等我。” “嗯。”含混地应了一声,尉缭又用上了惯常的气人语气,“可是见上了面又说不出话,何必要多受这两日折磨呢?” 若是在今日看到国尉病重境况之下,听到尉缭这样几乎是在咒老国尉早死的话,扶苏立时便会与其断交。 然而如今,扶苏发觉自己对此竟也有些难以置信的同意。 但这并不意味着扶苏愿意去附和他,即便他是能够让扶苏亲自为其驾车的大才也不行。 不过尉缭子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或者说看重他人意见的人,没有等扶苏回应便将话题扯了开去,“昭国大才云集,但能令我尉缭略感佩服的,也只有两个半人,公子不妨猜猜何人有此殊荣?” 即便是说自己佩服的人,尉缭的口气仍然自大得让人恨不得揍他。 扶苏如今没心情与他玩这种游戏,随意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想必司马国尉必是其中之一了。” 尉缭子没有留意扶苏语气中的嘲讽,又或许在他看来,这种语带嘲讽的话才是人们交流时的正常方式,“只能算半个。” 为国平定蜀地、假病蒙骗天下、安定三代朝堂的老国尉都只能算半个? “别愣着了,接着猜啊。” 跟在两人身后的肥易被老师对公子的随意态度刺激得冷汗直冒,心中大呼不妙。在公子正在为老国尉之死哀痛的当下,如此举动,恐怕会遭来记恨。 只是不等肥易劝诫,早已猜到这个“胆小怕事”的弟子会有何反应的尉缭子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让肥易只能把还未出口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只两腿打颤地看着皱眉不已的公子。 值得庆幸的是,扶苏并未发怒,“两人之中,想必王上会占一席了?”在他看来,即便尉缭子如何骄傲,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肯定也要有一份尊重的。 “当然不是,老夫岂是阿谀之辈。” 出乎意料的,尉缭子嘴角冷笑,几乎是不屑地否认了扶苏的答案。 当然,这也让肥易的腿肚子抽筋地更加厉害。 “那我便不知了。”扶苏一半是不耐烦,一半却是真的不知道了。 连老国尉都只能算半个,甚至连始皇帝都榜上无名,扶苏真不知道有谁还能上榜了。 想来也是厌烦了猜来猜去,尉缭子直接说出了答案,“一个是韩非子,一个是劫,这两人都是我由衷佩服的。” “为何?”扶苏这回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连着心中缠绵的哀切心思都淡了些。 韩非倒也罢了,尉缭本就有法家思想,钦佩一下法家的集大成者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可劫就不同了。 劫撞柱而死的时候,尉缭还未入昭,也未曾听闻两人有过任何交集。 然而尉缭子在勾起扶苏好奇心后,却没有负责为其解惑到底的意思,反而又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面,“公子可想知道,司马老头在最后都跟我说了什么?” 幸亏扶苏对于这些智谋之士说话总留下一半的方式已经习惯了,而且他其实对尉缭子钦佩劫的原因只稍稍有些好奇,并非真的很想知道,此时对扶苏而言,大有说到哪儿算哪儿的意思,只要暂时将他的注意力从老国尉最后的弥留惨状上移开就行。 于是扶苏便顺嘴接了下去,“想。” “司马老头说,”尉缭子不知是不是童心大起,模仿着老国尉的语调道,“尉缭啊,你虽有大才,然行事太直,故而只能做半个国尉,是恰如其分的。” 虽然尉缭子学得拙劣不堪,扶苏倒也没有嘲笑。 老国尉看人当然比扶苏准确得多,而且说得也很中肯。 从上次齐楚会盟事件中,尉缭子在失去司马错庇护后被李斯简单言语就刺得毫无还手之力就能看得出来,没有司马错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仅凭尉缭子一人,是很难在群狼环伺之下做好这个国尉的。 连带着,昭军的新政也会受到影响。 扶苏悚然一惊,这才发现因为被老国尉突然病重将死的噩耗影响,他一直没有考虑到在司马错身死之后,没了他的压制,军界守旧势力即将而来的反扑。 尉缭子是扶苏延请入昭的,而他的新政也是受扶苏支持的,那么如果尉缭子顶不住守旧势力的反扑,势必也将会严重影响到扶苏。 扶苏缓过神来后看向尉缭,却见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扶苏的探寻目光,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司马错说老夫当不了整个国尉,若想继续推行新政,就必须要将公子当做第二个司马错来看待和信任。” 说完这句话后,尉缭子才停下了脚步,对上了扶苏的目光,“可是公子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老夫放不下心啊。” 不等扶苏发问,尉缭又提起了之前的话题,“老夫之所以会佩服韩非与劫,就是因为他们都是笨人。” 如果让外人听说有人将法家集大成者的韩非子与出身寒微却能将百年昭法倒背如流的劫形容为“笨人”,恐怕都会以为尉缭疯了。 但扶苏明白尉缭的意思。 尉缭也未多做解释,他知道扶苏明白得过来,“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两位‘笨人’,教导而出的公子,却会如此聪慧呢?” “笨人”在这里不是贬义,那么所谓的“聪慧”当然就不能当作一贯的褒奖词汇来看待了。 “国尉是不放心?” 尉缭稍显犹豫地点点头,仿佛不是很肯定,“公子有时候的确有些“笨人”的潜质,但总体而言,却还是聪明得让人难以将后背交给公子。” 这又是夸还是贬?扶苏分辨不出,却也无意分辨。 “那就只能请国尉相信已经故去的那两个半的‘笨人’们吧。”扶苏并未继续停留,而是继续走了下去,将尉缭二人留在了原地。 “能被这些‘笨人’们所钟爱,扶苏当然也不会聪明到哪里去的。” 等到扶苏走远,仍呆立许久的尉缭子突然在肥易惊恐的眼神中放声大笑。 状若疯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三章 再看看吧 在家门口伫立良久之后,扶苏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进门,而是转头去了隔壁。 他不想将自己上的负面绪带回家,而且此时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智者的开导。 幸阅是,自家的隔壁就住着一位当今下或许是最具有智慧的老者,倒省了他四处求贤的奔波。 隔壁家比长公子府不了多少的门庭前已不复当车水马龙的盛景,除了仍有不死心的猫两三只还在苦苦等候,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多以来,咸阳人也都明白了荀子并非是诚心拜访就能打动的,于是在再三碰壁之后,聪明人们也就果断放弃了每里早早排起长队的诚意作派。 荀子门前的守卫都是扶苏安排下来的,自然都认得此时径直走来的是长公子,并未敢有阻碍,反而为其主动打开了门,任由稍显失魂落魄的扶苏踉跄着跨过了门槛。 到了荀子的屋前,高进等人不用吩咐就守在了门口,只等公子入内就在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的陈设与荀子在稷下学宫时那栋草屋并无多少区别,只是书架多了些,也更大了些,于是得以摆放其上的书籍也多了些,但更多的书却都未能上架。 桌案上、地上,甚至塌上,四处都摆放着摊开一半的竹简,角落里更是层叠着堆了山似的。 原本放置着时令花朵的花瓶此时竟也被厚重的书简挡住了大半瓶口,可怜花枝只能哀怨地将子扭到一边,尽力从瓶中探出了一朵只剩了几片花瓣的花朵。 没有高进的目力,扶苏用了很长时间,才在书籍的海洋中找到了正撑着舟,随波漾的荀子。 在这一片书海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中摆放着一张同样满是书卷的几案,而荀子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 见到未经通报就进来的徒孙,荀子的视线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就又重新低下了头去,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郑 荀师没有出言搭理自己,这却并未让原本打算来寻求答案的扶苏失望。 相反,他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找到了一些宁静。或许,只有在周围的人和事都被隔绝在外后,人们才有机会和动力审视自己的内心。 而他想要探寻的答案,就隐藏在自己的内心。 扶苏没有继续上前,而是原地坐下,将手边一卷翻开的竹简随意拿到了眼前。 书的内容不重要,扶苏只是通过阅读,将心神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 竹简从扶苏的手中逐渐滑落,在砸到地上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荀子这才被响声惊动,看到有人进来了。 端详良久之后,荀子并未出声打扰已经无意间入定的徒孙,而是端起酒爵啜了一口,便又摊开另一卷竹简继续写了下去。 扶苏正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扶苏知道,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豁达的人,他总是很善于给自己背负起责任。 前世里,父母家庭的责任已经让他难堪重负,到了这一世,家国重任更让看似游刃有余的扶苏时常为之长夜难寐。 老国尉司马错的死当然不是扶苏的责任,但从他的死亡当中,扶苏得到的除了悲痛,更多的却是困惑。 他的困惑当然并非是“人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这样的哲学终极问题,而是死亡这件事带来的意义是什么? 对此生无论是功绩还是人品都无可置喙的司马错而言,死亡或许意味着一种解脱,将他从那副已经无力容纳他灵魂的躯体中解脱。 那对扶苏而言呢? 他当然也是会死的,而且面临死亡的威胁,对他而言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了。 不久之前,楚辞的那一剑就让他再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死亡。 即便扶苏能够一次次撩拨死神的裙底却一直幸运下去,但终有一,疾病和衰老也会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带走。 可以想见的是,在扶苏能够看得到的未来中,他必然是会死在这个世界,而非只在记忆片段中才有存在痕迹的“那个”世界。 那么对这个世界的扶苏而言,死亡代表着何等的意义呢? 这个事实上总会偶尔敲动他心扉的问题,如今借由司马错当面的死亡,终于彻底闯入了他的心灵。 时间随着扶苏的沉思缓慢却坚定地流淌而过,在油脂灯燃烧的气味蔓延到扶苏鼻尖之时,蓦然从入定中醒过来的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荀子的房间中坐到了黄昏时分。 而与自己来时一样,荀子仍在低头写书,除了挂在窗外西垂的斜阳,屋中似乎再没有任何变化,然而看在扶苏眼中,一切似乎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揉搓着因久坐不动而血流不畅的腿脚,扶苏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荀师躬而拜,等了片刻见荀师果然没有动静,这才释怀地一笑,轻轻从屋中退了出来。 屋外,高进等人自然还在等着,看到公子从屋内出来,高进惊喜地发觉往那般光辉似乎又回到了公子体内。 虽然不知道在这段时光中公子从荀子那里获得了什么样的开解,但看起来效果十分不错,荀子果然不愧大师之名,的确比自己这样的糙汉能安慰人。 直到扶苏回到了自家府邸,从头至尾都未出过一眼的荀子这才放下笔墨,盯着扶苏方才所坐的地方,若有所思。 良久,荀子霜白的长眉先是一紧,然后又缓缓舒开。 懂得入定自省的君王? 韩非,你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徒弟。 虽然目前一切都还在迷雾中,看不出这点变数究竟对命有何等影响。 但,无论是这人,还是此人所做的事,都的确有意思的。 至少要比邹衍所断,张良奉为圭臬的数有趣多了。 原本已经决定写完的篇幅此时看来却稍显不够了。 荀子揉了揉手腕,将刚刚发下的笔管又重新捻起,决定为本已结束的篇章再续上一段。 至于是狗尾续貂,还是别开机枢。 再看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四章 春雷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又一场春雨趁着夜色,笼罩了沉睡着的咸阳城,将无边夜色染得更为浓重。 随着春雨一起到来的,还有武关之盟的最新消息。 窗外不时响起的春雷阵阵,此时都被隔绝在了屋外。屋内,只有满室的春色。 扶苏枕着魏无月修长紧实的大腿,享受着她日渐熟练起来的按摩手法,借着火光仔细翻阅着手中刚刚送达咸阳的信报。 在自己亲手确定下来的议题之外,扶苏不出所料地在报告的最后看到了关于伐楚的内容。 除了已经由扶苏和甘茂确定下来的战略,此次会盟确认了五国伐楚的具体计划。 昭国自然会从武关、巴蜀、故韩三路,或东进或南下进行讨伐,而其余四国,赵、魏、周、卫国的联军也将参与对楚国的征讨。 联军主要的目标将是原宋国土地上的重要城池——彭城。 彭城是楚国最大粮仓的所在地,一旦彭城被下,楚国的百万大军将失去最为重要的后勤基地。 联军的兵力主要出自赵、魏两国,而国小兵弱的周、卫不会直接出兵,而是主要负担起联军的后勤以及情报工作。 此外,齐国也自然被与会各国考虑了进去。 甘茂已经身挂昭、魏、赵、周、卫五国外相之印,出使齐国,欲要劝说或者逼迫齐国背弃与楚国的盟约,转而加入伐楚的阵营。 相信此次出使之后,甘茂将会达成苏秦此前曾完成过的成就——身挂六国相印。 早已不是政坛初哥的扶苏敏锐地从此次会盟中看出了始皇战略的变化。 不同于战国时代其他只凸显大国利益的会盟,此次会盟中明确提出了要保障弱小国家利益的意见。 这当然不是始皇突然决定满足于只做一个“霸主”,东周的羸弱后果和春秋霸主政治的衰落都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此路不通,目光长远的始皇帝当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时代的倒车。 之所以要保障周、卫两个小国的利益,其实起到的是麻痹作用,将始皇帝统一中原的野心隐藏起来,瓦解列国中因为担忧来自昭国的灭顶之灾而联合起来的力量。 可以想见的是,此次伐楚之后,在接下来可能的灭赵之战中,始皇的野心或许便会再次暴露出来。 但到了那时,昭国前进道路上最强大的绊脚石已经被搬开,天下间便再没有力量能够阻止统一的进程了。 直到这里,扶苏看到的情报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期,然而报告最后的内容,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最后看到的这个消息,几乎比耳边的春雷更加震撼。 会盟在确定了联军组成和行进路线之后,还确定了联军统帅。 当然不是反昭势力的头牌人物公子无忌,昭国不可能会同意这样一个坚定反昭二十年的人担任联军统帅。 李牧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排除在了名单之外,虽然无论是威望或者指挥能力,他都是最佳人选。 但联军的作用并非主要集中在军事层面,它的成立,远为重要的是其中的象征意义,它甚至连攻占彭城的既定目标都不需要完成。 实际上,联军只要成立,便已经完成了它的大部分目标。 它的成立,象征着合纵抗昭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来到了以大昭为唯一轴心的大联盟时代。 因此,联军的统帅最终还是只能由昭人来做。 其实适合做这个统帅的人很多,上将军、白起、蒙恬,甚至王贲和杨端和,都有足够的资历和能力。 然而仔细想来他们又都没那么合适。 因为在率领昭军常年与六国作战的过程中,这些将军们都战功赫赫。 而他们的战功,都是来自于六国士卒的头颅,因此很容易会引起被统帅的士兵们的反感。 你很难相信一个曾经杀害过你非常多战友的人。 而这个统帅的位置,最后就落到了此时正看着报告目瞪口呆的扶苏身上。 其实仔细想想也并不很难理解始皇,以及诸王们的想法。 扶苏的两位公子夫人,分别来自于赵、魏两国,这就给了他天然对于两国士卒的亲和力,而因为他的楚国血统,或许在伐楚之时也能占到一些便利。 士卒们甚至因此相信即便战败了,自己也不会受到楚人的虐待。 更何况,扶苏并非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伐赵之战出自扶苏之手,已经经由大昭的宣传机构而成为人尽皆知的事。 而安邑之战中,扶苏虽然只是一个看客,但在外人眼里,这也是扶苏实打实的军功。 救援白起之时,他更亲自曾战胜过一向被六国视为拯救者的公子无忌和大赵军神李牧。虽然主要的功劳当然要归功于白起、王贲和蒙恬。 甚至还要归功于张良,若非他推动齐楚的突然结盟,两国也不会因为腹背受敌的危险而选择了求和。 然而,这同样也没人知道得那么详细不是? 人们能看的,就只有扶苏于危难之际出兵救援,过不多久,他非但成功“救出了”危险中的白起,赵魏两国还被迫签订了耻辱性和约。 但受到耻辱的都是高层,对中低层士卒而言,“网开一面”的公子扶苏,简直已经代替了公子无忌的地位,成为了新一任拯救者的热门人选。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能力,扶苏都已齐备,他唯一欠缺的,或许只有资历一项了。 但对于诸侯之子而言,资历从来都不会成为问题,在血统论大行其道的战国时代,王之子的身份就足够掩盖资历的不足了。 这对扶苏而言当然也同样成立。 于是始皇帝在会上这么一提,大家一合计感觉能成,便在扶苏本人并未到场的情况下就给他塞了个“合纵长”的位子。 这坑儿子么不是? 上一个合纵长是个什么下场,始皇您是不知道么? 而且这个“联军总司令”是那么好当的么? 赵魏两国的士卒不喜欢昭国的将军们,却会反过来喜欢昭国的公子?除了扶苏以外,就没人看得出来这个逻辑有多么扯淡吗? 然而此时抗议已经无用了。 始皇诏令已下,扶苏就只剩下硬着头皮上位一条路了。 原本他还想着能够去蜀中独领一路,然后凭借怀氏的帮助,在巴蜀同样埋下自己的根基。 如今看来却无法成行了。 扶苏眼前一黑。 却非是他被这个消息惊得晕了过去,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这点小问题倒也不至于。 扶苏抬手去摸,自然摸到了魏无月覆上他眼睑的葇荑,以指尖挠了挠对方的手心,在魏无月的咯咯笑声中,扶苏将手中的报告随意洒了一地。 管他什么联军,什么统帅,都统统先靠边。 什么都阻止不了扶苏享受这千金春宵。 屋内屋外,俱是一夜春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五章 与王同乘 暴雨减弱为大雨。 大雨又逐渐淅沥成延绵不绝而略显恼人的细雨。 接连数日能够将湿气完全揉进骨骼肌肉之中的细雨后,太阳还未能重现,先于阳光回城的,是重于结束了武关之盟后反行的始皇。 相邦李斯率众卿文武出城远迎始皇车架,作为储君的扶苏自然也不能免于早起,一早便从温柔乡中费力爬出,被迫钻入了濛濛细雨之中。 相比于身周或是穿着厚重蓑衣而显得臃肿不堪,或是任由雨水浸透朝服而狼狈不已的众人,由身后梅子酒撑着竹伞为其挡去雨丝的扶苏一如既往地鹤立。 “公子巧思,确是令人羡慕。” 相邦离着扶苏最近,相比于其他人只能羡慕的眼神,近来与扶苏因为闲聊而关系多有拉近的李斯便直接钻进了伞中。 扶苏为相邦大人挪了挪位置,看着徒劳地试图将衣袖拧干的相邦大人,笑着问道:“相邦为何不披挂蓑衣?” “蓑衣累赘,原本以为如此细雨,就不必上身了。”李斯又抖落一下袖子,还是放弃了将水分挤出的打算,将稍稍褶皱的朝服略微抚得平整些许,无奈笑道,“谁道细雨虽小,却能穿透数层衣物。” “水滴尚能穿石,何况几层薄薄的春服呢?”扶苏重将眼光投向此时还未有人影出现的驰道尽头,闻言随口回道。 驰道尽头处,被林木覆盖的层山绿影藏在雨幕之中,倒多了几分妩媚。 “水滴石穿。”李斯停下了抚平朝服的动作,看了看扶苏专心赏雨的侧颜,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公子才华天授,有时确是让人难免嫉妒。” 扶苏闻言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又不知不觉间后世的成语又搬了过来,然而此事委实是难以解释,只能愧领了李斯的赞叹,“相邦的书法造诣才是真让人嫉妒的。” 扶苏原以为这应当是夸到了李斯的痒点,没料到李斯却并不以为意,“不过就是一些水磨功夫而已,不必公子的惊才绝艳。” 若是能靠水磨功夫就磨出一位书法大家来,也不会在千年以降就出了颜筋柳骨、书圣那么几个大家了。 至少扶苏自己天天练,也没摸着任何门道来。 “相邦的谦虚本事,有时候也让人嫉妒。” 李斯哈哈大笑,算是受了公子扶苏看似吐槽实则夸奖的一句。 两人在伞下惬意地赏着雨景又随意闲扯了几句,直到远处的车队从地平线出现,才停下了互相吹捧。 李斯又从伞下钻出,站到了路中的位置,于风雨之中高昂头颅,丝毫没有方才被雨水所苦的狼狈形象。 扶苏想了想,也让梅子酒收起了雨伞。 等到始皇的车架到了近前,扶苏也同样已经被雨水浸润了发丝,丝毫看不出往日的丰采来了。 “臣李斯,恭贺王上扬威宇内。”李斯领群臣躬身作拜,却非是欢迎始皇帝回城,而是恭贺其顺利会盟,并将楚王俘回王都。 这是当然的,如果始皇帝只是出外游览一番,群臣是不会出城迎接的,战国时代的卿大夫没那么阿谀。 百官出迎,与古罗马时代的凯旋仪式相似,只有与国有大功之人才得以享有,并非是身为帝王就能够自然获得的殊荣。 扶苏随着李斯同样下拜,心中却在想着是否要模仿古罗马,也创办个类似凯旋的仪式,为大功之人立碑记传。 雨丝恼人,辎车上的伞盖又太小,完全不足以让始皇免于雨水的侵扰,故而始皇并不耐烦在雨中多做停留。 始皇只是扬鞭平举,就算是受了贺礼了,然后便要催促驭手入城避雨。 扶苏此时却趁始皇命令未下,从梅子酒手中接过雨伞,上前两步于车前行礼,在始皇的目光下请示道:“儿臣念近日细雨烦扰,担心父王不耐寒雨,故而做了一把雨伞。” 如此说着,扶苏将雨伞撑开举在头的,哪怕只是作秀,只要做儿子的肯做出孝顺的举动,就能够打动父亲。 然而这位毕竟是千古以来唯一的祖龙,扶苏对于如此粗陋的计谋实在是信心有限。 不过事实就是,即便是始皇帝,但他同样也是一位父亲。 “撑伞。” 始皇帝威严中却带着细微无奈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扶苏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上车之后光顾着胡思乱想,竟然忘了自己上车所用的借口正是为王撑伞。 手忙脚乱了一阵,扶苏才做成了开伞、举到头顶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 在扶苏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始皇帝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上翘了片刻,却立刻又被他压了下去。 “你做得不错。” 毫无语气波动的一句几乎难以被认为是夸赞的话从始皇嘴里说出,却足以令扶苏的喜悦更上一层。 虽然不知这是在夸奖自己撑伞的行为还是夸奖自己在此次会盟中的贡献,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与王同乘的之人,正是他嬴扶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六章 极尽哀荣 始皇回咸阳后的第一项诏令却并非是关于伐楚的。 伐楚战略已定,对始皇来属于他的工作便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中间的详细事务自有各位主将牵头。 回宫第二的早朝会结束后,按着在朝会上议定的,带着始皇诏令的宫人便乘车莅临了已故国尉司马家的府邸。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同从朝会上赶来的长公子。 带着司马家众人出门接旨的,是已故司马国尉的遗孀,已经年逾古稀司马氏。 不同于司马国尉不怒自威的形象,司马氏很像故事中温柔慈祥的老,令人一看之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亲切之福 对着连王上都要恭谨以待的司马氏,宫人未敢让老太太在门外行礼等候,而是扶着司马氏先入内坐着,先是一顿好言安慰,这才宣布完王上的旨意。 诏书内容当然是怎么展示恩荣怎么来的。 追封国尉为明武侯,谥号武,金银赏赐不计其数,更宣布要在两后以国葬之礼将老国尉的尸下葬,届时王上也会亲往悼念。 按着古礼,与国诸侯地位等同的司马错过世,尸要停留三月才会下葬,然而很少有真的停枢三月的,往往都是在七之后便行葬礼了。 又是封侯又是赐谥“武”,更要行国葬之礼,可谓极尽哀荣。不过其实这些封赏都是在理之中的。 老国尉本就因征蜀大功而受封武安君,如今追封为明武侯以彰显十数年来在国尉任上的卓越功勋也在理之郑 若非老国尉肯以流食三年麻痹下,如今昭国的大军恐怕还会被束缚在上党而不得寸进,更不会有伐魏大胜。 在“半个国尉”的尉缭子入昭之后,老国尉非但没有与其争权,反而以自为羽翼,帮助尉缭推行军政改革。 这样多、这么大的功劳,在世之时封侯也并不过分,可惜不假年,只能以追封的形式略作表彰了。 至于老国尉的谥号,是最好议定的,甚至李斯在朝会上一提,便全票通过了。 若连司马错都没有资格以“武”为谥,那下恐怕就没有人有资格了。 话回来,连老国尉都要在死后才得以受追为侯,便可以知道武人在昭国的封侯之难了。 这也是扶苏极为反感胡亥封侯的原因之一。 那样一个孺子,何德何能与司马国尉同列? 宫人将诏书交给了国尉遗孀,并又做一番安慰之后才分别向司马氏和长公子行礼告辞。 这位宫裙是个懂事的,没有仗着王上的诏书就行事孟浪。扶苏点点头,对此人稍稍留零心。 若他敢让刚刚丧偶的司马老太太就在门外行礼,如此慢待,莫王上会不满,无数受过老国尉提携的后辈们都有的是找他麻烦的。 就是在场的扶苏也不会轻饶了他。 等到宫人带人离开,扶苏上前两步对着司马氏行礼道:“晚辈扶苏,见过老夫人。还请老夫人保重体,节哀顺便。” 司马氏慈祥的面上并无太多哀容,一方面是昭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本就豁达,另一方面也是司马氏早已见惯了生死,对于夫君能够安死塌上已经认为是上开恩。 此时对着扶苏的安慰,司马氏点头笑道:“老妇子还算康健,有劳公子挂念了。” 又互相递了几句宽心言语,许是这几迎来送往让老人家太过劳累,司马氏起告辞,只留下了司马家的长子陪坐。 扶苏起目送老夫人离开,重又坐下端详起对面的司马家长子,司马靳的父亲,司马珩。 不同于司马错祖孙两代饶道路,司马珩选择在政界一展长才,然而不知是否司马家只有武将赋,已经年届五十的司马珩目下却还只是居“区区”中大夫之职。 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能够在五十上下就得以在中央任职高官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然而作为司马家的长子,这样的成就甚至还比不得他的儿子,已经得以出任平北将军,亲掌一军兵马的司马靳。 司马珩与其父一样,都有着高耸的额头以及宽阔的耳垂,只眉目之间却柔和了许多,或许是继承了其母的眉眼。 虽然与司马靳关系亲近,与老国尉也是忘年之交,但扶苏与司马珩往里却少有往来,此时更不知是要以面对好友的父亲还是以面对故交的儿子来对待的好。 幸而司马珩看起来是个健谈之人,并没有让扶苏干坐着,而是主动开起了个话头。 “昨公子与王上同乘一车入城,当景令人振奋不已,珩愿以此酒为公子聊表贺意。”司马珩端起酒爵当先饮下。 司马珩是在这样的言辞,表明司马家仍然是坚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并未因老国尉之死而有丝毫动摇。 听懂言下之意的扶苏自然也随着饮了一爵。 看着侍从为两人再次满上,扶苏笑道:“都是父王的恩荣。” “君明臣贤、父慈子孝,大昭何其幸之?” 到这里,两人便又相视一笑,再饮下了一爵。 司马珩果然不愧是老国尉的儿子,同样是个明白人,一句话不但轻巧点明了扶苏送伞的用意,也表明他知道昨同衬深刻意义。 得以与王同乘,可远不是顺道搭个车,少跑了几步路那么简单。 首先,两人同衬画面落在群臣眼中,立刻就将之前君臣不和的“谣言”轻易粉碎了。 王上用此举,向臣民展示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无间,也将近来随着公子扶苏渐成长而导致的臣民们心中的些许不安压了下去。 其次,如前所,百官出迎是在恭贺王上建立的功业,而被准许与王同乘,正明了王上愿意将这份功业带来的荣光与扶苏共享。 这份无上恩荣,或许只有加封太子能够稍作比拟了。 当然,扶苏本在此次会盟中看破屈原的险恶谋,甘冒矢石将楚王救下,令此次会媚目标得以顺利达成,也的确做出了值得让昭王恩赏的功绩。 不过,若没有雨中送伞的那一幕,扶苏顶多也就是在事后多得一点金钱或者封邑上的奖赏罢了,远远不能与同衬恩荣相提并论。 最后,父子君臣同乘,很是刹住了因为胡亥封侯而产生的一些不正之风。 扶苏不用查也知道,很多并不得志的投机分子都从王上封侯胡亥的动作中看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机会”,试图通过扶龙的奇险,来获得令人心动的回报。 正如之前所言的,一个已经心智健全的成年君王,并不符合一些饶期待。 比如,如今想来,当神色间多有古怪的那一位。 或许那位并不想在始皇之后,继续甘做一只应声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七章 送葬 已经连绵了一周的恼人春雨总算在今日难得收了。 多日未见的阳光从层层重叠的乌云缝隙中探出了些许霞光,虽然似乎对于晒干连日里已经渗入骨髓的湿意帮助不大,却也让扶苏感到自己仿佛也从云中透过了气。 许是受了晴日的感染,为老国尉送葬的队伍中哀切之感比昨日里在国尉府中所见要少了些。 不但是外围随行之人少有哀容的,就连司马氏本家送葬的族人之间,有说有笑的场景也并不少见。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是因为老国尉不得人心。 昭人豁达的生死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在于王上对老国尉的各项几乎都到了礼制边缘的追封,可谓极尽哀荣。 更重要的是,老国尉亡故之时已经年届八十高龄,除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遭到了些许病痛折磨,总体而言在如今已经算得上是罕见的“喜丧”了。 司马错三朝重臣,不但戎马半生,更经历过无数朝堂波谲云诡,非但能得善终,还护住了司马家的人丁兴旺。 再往后看,凭借司马珩深藏不露的才华以及虽稍显莽撞,却获得了白起与扶苏友谊的司马靳两人,司马家肉眼可见的康庄大道至少还可以延续数十年。 为人臣、为人父,司马错几乎均已做到了极致,无论哪一点,都值得扶苏再三揣摩学习。 司马氏的祖坟在咸阳以西北的乾县,从天不亮就出发,如今已近正午也不过只走了半程。 这还是因为王上特地下诏,准许送葬队伍今日可以使用往日里绝不许除了使者与王上之外的人上路的直道。 虽然连日细雨不断,脚下被夯得结结实实的直道之上却坚实得一如往常,免了扶苏在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痛苦。 自发为老国尉送葬的人有很多,直到除了咸阳城很远,道旁还可见不少暂时放下手中农活的百姓默然伫立良久,为老国尉聊表哀思。 送葬的队伍更是蔓延了数里之远,站在队伍的最中间,扶苏前后去看,都看不到队伍的首尾两端。 当然,人数虽多,然而全咸阳真正有资格站在老国尉的身边扶棺而行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 长孙司马靳与学生白起不在,能够位于圈子中的人就更少了。 司马珩作为长子,当然要紧随着棺木前行,此时见扶苏额上见汗,关切道:“公子若是有心,可否再为母亲宽宽心?” 要为司马氏宽心,你这个做儿子的为何不去,却偏偏来问我? 扶苏笑着摇头,拒绝了司马珩的好意。 远途劳顿,年逾古稀的老夫人当然不能与他们这些大小伙子一样,一路靠着双脚走到地方,而是坐在辒车之中。 所谓“为母亲宽心”,不过是司马珩眼见不常走远路的扶苏体力略有不支,又不愿直接说出伤害扶苏的自尊,才用上的借口罢了。 虽然自穿越后扶苏就再没如今日这般使唤过双腿,但策马奔袭之事他也做过不下三次了,要说奔波之苦,步行半天而已,未必就有连日御马来得辛苦。 况且老国尉生前对扶苏的百般回护是有目共睹的,扶苏又非无情草木,这最后一段路程也是他聊表寸心的最后机会,怎么都不会选择“作弊”的。 被公子断然拒绝,司马珩当然也没有懊恼,看出了扶苏心意的他只是又向扶苏一礼,便不再多言了。 耳听为虚,这两日亲眼所见,这位长公子确实如父亲所言,少了许多王室子弟的习气,重情重性得不似…… 司马珩及时止住了念头,即便只是在心中所想,他也不敢真的念出那一位来。 所思所想都难免会有流露,司马珩生性谨慎,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在国尉亡故之后,司马家的生存之道自然不会与以往完全相同,但是如今,一切照旧才是最好的方式。 在他能够清晰看到骰子的点数之前,司马珩不会轻易下注,尤其是在这个赌注太过重大的情况下。 扶苏自然不会猜得到只是他的一个拒绝,就引发了司马珩如此多的念头。 为了将注意力从酸痛的腿脚上移开,扶苏开始思考后续的战略方案。 如今摆在扶苏以及他的“太子党”面前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件当然就是组建扶苏自己的幕府,而第二件就是应对和填补在司马错亡故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 幕府,在如今指的当然并不是日本的幕府制度,而是领军大将的直属机构。 大将的幕府主要由指挥机关和参谋人员组成,人数视情况而定,一般而言都有数十人之多。 作为独领一军的联军指挥,为了将自己的权力贯彻到基层士卒,扶苏需要组建一个有足够能力和忠诚度的幕府。 幸运的是,经过了“军机郎一期”的培训,组建幕府的基本框架已经有了,扶苏与他的谋士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填充这个框架,使得幕府的各项职能能够正常运转。 而作为军制新政的延续,扶苏还会继续他的军机郎培训,他私下里将其称为“军机郎二期”。 这当然是在仿照后世那个著名的军校。 军机郎二期的人员筛选工作主要是由樗里偲和李清来负责,扶苏只需要在最后平衡一下各方势力的平衡即可。 扶苏所面对的更为棘手的问题是第二件,即应对老国尉过世后的局面。 司马错对于尉缭新政的推行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要想再找出一个能与老国尉权威相仿佛之人来为新政保驾护航几乎不可能。 除非扶苏能够劝说王翦放弃领兵沙场,来屈身为尉缭子做保姆。 那就意味着要让老将军断了生前封侯的念想,这别说是扶苏,始皇帝都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完美应对,那么新政势必会受到影响。 现在所不知道的是,新政所受的影响会有多大,或者说,新政背后的扶苏,以及他最为重视的新法,会受到多大的波及。 在老国尉生前,对新政不满的守旧势力只能掩藏在阴影之中,如今没了这尊大神镇着,原本只能在地底涌动着的暗流,势必会掀起对新政进行疯狂的反扑。 那么,扶苏该如何构建防范这股洪流反扑的堤坝呢? 无意识间将左手覆上国尉的棺椁,扶苏在司马珩若有所感的眼神中,陷入了沉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八章 魏之龙阳,赵之…… 葬礼之后,扶苏很快就投入到了目前的正经工作中。 那就是组建在接下来的伐楚战役中,直属于自己的幕府。 为了确保幕府的工作顺畅,扶苏自然打算最好是全部任用自己的亲信。即便要平衡各方势力,至少也得是自己可以保持最低限度的信任的人员。 然而因为他即将率领的军队的特殊——来自赵魏两国的联军——若是主将的幕府成员全部来自于昭国,会给两国以自己被排挤在指挥系统之外的恐慌感。 虽然这本就是扶苏的打算。 但昭国官方,或者说扶苏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他的父亲,强烈建议他不要这么做。 而我们所说的强烈建议,就是始皇帝的正式命令。 于是扶苏只好将本以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正想着能在赶赴联军拟定的集合地——大梁之前悠闲度的好友从上又拉了起来。 不同于“同僚”频繁的哀怨眼神,李清倒是对于加班甘之如饴,也没有对扶苏几乎997的工作要求提出过加薪。 不得不说,昭国的公务员还真都是吃苦耐劳的典范。 扶苏看了一眼用了一个时辰整理桌案的樗里偲,默默收回了上述的话。我猜,“大部分”公务员应该是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无奈地摇摇头,扶苏放弃了劝说好友将全副心放在工作上的打算,能让樗里偲从上起来还是靠的颂芝的帮助。 但即便是颂芝,此时也只能一脸无奈地对扶苏表示无能为力。 还是靠自己吧。 扶苏开始从厚厚的履历中翻找符合各方需要的人选。 名单中首先排除的就是放在最上方的两位。 李牧,魏无忌。 作为赵魏两方代表人物,这两位当然不可能被扶苏征召,如果这两尊大神参与联军中,那联军的指挥系统是否还会归属于扶苏还两说。 始皇帝的确不想给两国以被排除在外的观感,但这不代表他会愿意两国真的掌握住联军的指挥权。 况且以这两位的辉煌资历,也不可能给扶苏一个后生小辈打下手。 “龙阳君如何?”李清翻动着手边的履历,提出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为前代魏王宠姬的龙阳君并非只得以色侍人的花瓶人物,不但在先王时便多次以王使份出使列国,而且在新王魏敞继位之后仍能在魏国宫廷中留有一席之位,就可见其人不凡。 在三公子会之时,魏无忌还曾以他与盖聂的盖世剑术来威胁过扶苏,以为魏国争得更好的条约。 虽然最后未能成功,但也说明了此人似乎同样也得到了公子无忌的信任。 一个能够在魏圉、魏敞、魏无忌三个大魏互为竞争的最强势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并且获得信任的人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重视的。 而且,能与扶苏在相貌上一争长短的,许久以来还真就见着了这么一位。 除了能够代表魏王与魏无忌的利益以外,龙阳君本在军中并无多少建树,似乎对于扶苏的指挥权也并无多少威胁。 再三考虑之后,扶苏点点头,认可了李清的提议。 得了公子首肯,李清将龙阳君的案卷以红笔批注以后递给了旁的侍从,再由侍从封存进目前看来还十分空旷的箱中。 魏国的头面人物确定了,接下来自然的商议重点就放到了赵国。 于是三人,准确说是两人和一个划水的,面对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将赵国从上往下挖了一遍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无人可选了。 这并非是因为赵国没有能人,与之相反的是,能与昭国正面对抗数十年的赵国同样贤才云集。 然而尴尬的一点就是,能够在赵国脱颖而出的人杰,都是靠着与昭国对抗而成名的。 像赵括、李放这样的军中栋梁,先不说他们的到来很有可能影响扶苏的权威,仅是他们长久与大昭对抗的历史,也让双方的互信成为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又翻过头看了一眼赵国送来的履历,甚至连地位份稍显卑微的将领都看了一遍,两人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樗里偲随手从李清已经再三翻找过的文案堆中抽出了一卷,然后摊到了扶苏与李清面前。 看到案卷上那人的名字,扶苏与李清面面相觑了片刻,又将视线对准了樗里偲。 “你若是还困,就再睡会儿。”很显然,李清也与扶苏一样,认为樗里偲还没睡醒,或者是在故意捣乱。 樗里偲眨了眨睡眼惺忪的双眼,不解地问道:“能够代表赵王的立场,也不会引起反对派的敌意,而且在军中势力并未大到能够威胁公子的指挥权,同样也对昭国没有太过明显的敌意,以上三点,此人哪里不符合了?” “话倒是没错,只是……”扶苏不想在背后中伤他人,故而没有说完。樗里偲说得当然没错,但是这个人问题很大啊。 李清当然也看到了这个问题,才会与扶苏一样以为樗里偲在开玩笑,“可他是个废物啊。” 即便赵王成肯将自己的军队都交到一个废物手中挥霍,扶苏也未必敢真的让他参与指挥啊。 就算边都是王翦、白起、蒙恬这样的名将,扶苏都没觉得在战场上能言必胜,若是在只会系统中放进来一个废物,这不是自己找败仗吗? 樗里偲让颂芝扇风的动作再大些,这才不以为然道:“王上组建联军的目的,又非是要打胜仗。公子组建幕府的目的,也不全是要汇集人才,更不是为别国培养英杰。” “话虽如此……”扶苏当然知道樗里偲领会的意思没错,但他仍然对于此事有着自己的疑虑。 “若是因此而战败……” “败也是赵军之败,与公子何辜?”樗里偲又趴了回去,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在讨论数万人的生死,“若是败得大些,说不得王上还会因此也封公子个侯?安赵侯听起来如何?” 又是吐槽胡亥的封侯,又是暗指始皇居心不良,扶苏有时候真想把樗里偲这张嘴缝起来。 唯一阻止扶苏如此做的原因,就只有樗里偲总是能一针见血地说到点子上。 于是扶苏亲自将樗里偲选出的那封案卷批红,命人同样放到了箱子里。 被勾出的名字红如鲜血。 郭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二九章 卢生 窗外的鸡鸣声已经响了三次。 扶苏这才略显不舍地睁开双眼,用了片刻时间来确定自己身处何方。 熟悉的屋顶,熟悉的被衾,还有一双熟悉的深黑眼眸。 “良人醒了。”黑眸的主人浅笑嫣然,吐气如兰,将一池春水吹皱。 魏无月在婚后也一直称自己为“扶苏哥哥”,天下间以“良人”称呼扶苏的,便只有赵灵儿一人。 “醒了。”扶苏以早起之后稍显沙哑的嗓音回道。 清醒过来之后,扶苏却并未急着起身,而是揽过了赵灵儿的香肩,将她的脑袋靠在胸前,享受着晨间片刻的静谧时光。 为赵灵儿以素手在胸前画着不知形状图案的动作而感到瘙痒,扶苏笑着抓住赵灵儿越发放肆的小手,“在画些什么?” “卢仙长所授的图形之一,说是有驱邪避秽的功效。” 卢仙长? 扶苏眉头微皱,想起了这个自称“略通仙术”的燕国方士,不久前其人入咸阳之时,似乎很是引起了一些围观。 卢仙长本名,或者说他自称的本名是卢生,对扶苏而言,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 当然,这个如雷贯耳是在后世。 关于这个卢生最著名的两个故事自然要数“灭秦者胡”和“坑儒”。 记载,卢生借口要去海外访仙山,出海回来后仙也没见,仙药也没影,于是献上了一本大概是自己写的谶书,上面写着“灭秦者,胡也”。 于是始皇就因为这么一个可笑的谶语而命大将蒙恬起兵30万北伐匈奴,并筑造长城以为防御。 后来,卢生与侯生欺骗始皇寻求仙药数年之后劳而无功,眼看始皇即将要识破他们的骗局,只好借口始皇求仙之心不诚而相约逃跑。 后来知道了被骗的始皇愤怒不已,下令彻查与二人有瓜葛的方士,全部下狱处死。 这一段侯、卢两方士的私下密谋,被史记“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后来成为了始皇帝暴虐无道的铁证。 无论是“灭秦者胡”还是“坑儒”,段落中的用词与司马公的磅礴笔力相去甚远,一看就知是后人为抹黑始皇帝而杜撰的伪作,智者看后多是一哂了之。 而在如今,卢生的名头多是来自于他在燕王宫廷中的卓然地位。 燕齐之地多方士,燕王同样也是得道成仙路线的忠实拥护者,于是得了燕王厚重赏赐的卢生便多起祥瑞,让燕王十分开心,也让愚民们为之赞叹不已。 此人不远千里来到咸阳,当然是因为燕国君臣都搬去了苦寒之地,不愿吃苦的他当然想要从已经流露出些许求仙念头的始皇这里求取高官厚禄。 远比燕国富庶数倍的昭国宫廷,想来赏赐会更为丰厚才对。 只是从扶苏近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来看,卢仙长的求财之路似乎并不顺畅。 始皇对这位在民间名气很大的“仙长”兴趣不高,因此在咸阳盘桓了多日之后仍是面君无门。 主要原因却不是扶苏等人的阻拦,对于这些卖狗皮膏药的方士,扶苏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只当对方不存在而已。 阻拦着卢生上达天听的主要阻力还是来自于同行竞争。已经在昭国宫廷占了一席之地的侯生自然不会愿意有个后来者来分一杯羹的。 扶苏松开了赵灵儿的小手,嗤笑着坐了起来,“看来这位仙长是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面君暂时无门,当然就把主意放到了长公子身上,卢生却是个心思活泛的。只是难道他没有打听过扶苏对于方士的无谓态度吗? 扶苏将“仙长”二字咬得重了些,赵灵儿当然听出了其中的讥讽意思,申辩道,“仙长一日之间便从燕国到了咸阳,想来是有一些仙术的。” 一日之间? 扶苏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这位仙长是叫莱特吗? 仅以言语争论作用有限,尤其是与唯心者辩论,扶苏想了想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反驳,“这样吧,也不说一日千里了,找个人骑马跟卢生赛跑,若是卢生赢了就算我误会了他。” 赵灵儿气笑道:“仙长怎么跑得过马?” 扶苏命人进来服侍洗漱更衣,同样笑道:“连马都跑不过,一日三千里是怎么做到的?” 总觉得扶苏是在偷换概念,赵灵儿却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能轻哼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不再理他。 扶苏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了练武用的短袍,听到了赵灵儿不满的冷哼,转身隔着被子在她屁股的位置重重一拍,“不是说要与我一起晨练的吗?” 赵灵儿痛呼一声,却并未冒头出来,“不去了,你又欺负我!” 自从生下嬴澍之后,已为人母的赵灵儿却反而少女心性更重了些,身子也变得懒了许多,往常勤练不缀的武技也都不练了,每日里都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大有向魏无月看齐的动向。 扶苏宠溺地笑了笑,喜欢懒觉就睡吧,长公子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武技过人。“那我一个人去了?” “自去便是,何必要辞我?” 忍住了再感受一下赵灵儿臀部弹性的打算,扶苏转身出了房门,后院晨练去了。 此时天光还未完全放明,高进却已经等在了门口,有时候扶苏都怀疑高进是个机器人,根本不需要睡眠,只是不知道他的充电口在哪儿。 将不切实际的胡闹念头清空,扶苏开始绕着校场跑起了圈。 即便扶苏知道自己身为长公子,真需要动刀动枪的机会不大,但为了增强身体素质,日常的锻炼还是不能少的。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要是染上了什么病症,基本就只能看老天的心情了。赌运一贯不佳的扶苏并不觉得自己是得上天宠爱的那一类。 尤其在老国尉因病过世之后,也许是受了些感触,扶苏更是每日都不曾落下了晨练。 身体在动,扶苏的脑子却也没有闲下来,不过却并非是在想伐楚或者新政,而是在想屈原的下落。 在屈原弑君被撞破逃亡之后,黑冰台与黑骑,尤其是后者在嬴显的执念中一刻也未放松过搜寻的努力。 但屈子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但武关并未有过任何线索,连黑冰台在楚国的眼线也并未传出任何风声来。 然而即便屈原真的能够逃过层层落网回到楚国,目前还未登基为楚王的太子横还能接纳已经背上了弑君之名的他吗? 虽然昭国高层都以为屈原当下已经不再重要,扶苏也曾这么表态过,但被这位屈子连续骗过两次之后,扶苏对于屈子的谋略印象太过深刻,如今对方下落不明,总让扶苏觉得不太舒服。 与明知对方正在谋划着什么相比,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打算,更让人心生寒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零章 军机郎二期 扶苏料想过他的“军机郎二期培训”会大受追捧,但也没有想过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国尉署、几位将军、各位军政大员,几乎所有能在扶苏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都通过或明或暗的方式为自己或者友人说情,仅是希望扶苏能够考虑将他们的族人或者看好的后辈纳入军机处。 不过想一想军机郎一期的“学员”们如今各有高升的境况,倒也不难理解他们对于军机郎位置的渴望。 先拿一期军机郎中表现最好的两位来说。 樗里偲凭借过人的家世以及与公子扶苏人尽皆知的良好关系,非但已经早早被当作大昭政坛新生代的翘楚,更有人将其视为下一届朝堂的中流砥柱。 而另一位自然就是甘罗。 就家世而言,相比于樗里子后裔的樗里偲,甘罗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 甘氏虽然及不上樗里氏源于昭王的血脉尊贵,然而县官不如现管,在王上面前炙手可热的大昭外相未必就比不得樗里氏的满门勋贵。 如今跟随甘茂作为出使齐国的随行人员之一,甘罗虽然年龄稍小,却也早已展示出了其过人的智慧与才干,想必在使齐的差事结束之后,即将年满16的甘罗也将正式踏入政界。 而比上述两位的光芒稍显暗淡一些的孟拓,此时正跟着三川郡守百里大夫学习,比不得樗里偲直接在公子身边的风光无限,孟拓显然选择了一条缓慢却坚实的上升道路。 能够在施政大才百里大夫身边每日学习,想必会给孟拓的履历和经验上都留下惊艳的一页。 而其余众人也都各自有了值得夸耀的明媚前程,比如在军事情报中表现出众而被上将军收入麾下的冯异,精于计算而得蒙恬将军欣赏的董方,等等等等。 至于被视为凑数的尉山和蒙毅,前者本就只是为了在军中镀金之后安然享受忠国君待遇的膏粱子弟,后者更是对于让一般人欣喜若狂的所谓前程毫不在意,毕竟其人曾任过中书郎的职位,那是在王上那里都留着名号的。 相比于在公子面前得以展露才华的军机郎,中书郎当然更令人眼热。虽然蒙毅后来因为黑冰台之事而被冷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凭着家世和其人在王上与公子面前的“简在帝心”,并不会因一次挫折就一蹶不振。 于是显然得,由于军机郎一期的大获成功,扶苏军机处纳新的消息一出来,长公子府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然而出了上将军、国尉这一层级的请托无法拒绝,扶苏一概没有给任何人许以诺言。 只是有一个人要求开后门的要求,令扶苏无法拒绝。 理论上来说,整个大昭都没法拒绝他的要求。 看着眼前垂手站着的年轻将官,扶苏苦笑不已,“区区军机郎之职,恐怕不合适吧?” “能够在公子面前时刻得到提点,正是属下求之不得的。”年轻将官恭敬抬起头回话,却正是之前与扶苏一起连夜追捕屈原,还曾以长枪救过扶苏一命的嬴显。 然而也不知始皇是有何等盘算,竟然将黑骑的首领就这么打发到自己这里,还毫无商量余地地跟自己要了一个本就稀缺的军机郎位子。 是王上对于嬴显在那一晚上的表现太过失望,还是想要给自己身边安插一个眼线?但嬴显是黑骑首领的身份自己已经知道,再派他来做眼线是不是太明显了? 曾任宫门卫、中书郎? 扶苏翻看着嬴显毫无疑问是伪造的履历,思索着始皇此举的深意。 黑骑首领的身份当然是极高的机密,但以扶苏的“权限”,自然有权看到嬴显的真实履历,但为了满足一下小小的好奇心就专门跑一趟宗正府,扶苏没那么闲。 “你跟着我去了大梁,那黑骑由谁指挥?而且王上为何要安排你来做军机郎?”猜测无用,扶苏干脆主动提问,然后仔细观察着嬴显面部的细微表情。 面对着长公子的审视目光,嬴显似乎有些许紧张,“黑骑本就只接受王上一人指挥,属下只是代为管理而已,属下不在,自会由副统领暂时接管。 “至于为何王上要属下做军机郎……王上说是要让嬴显跟公子好好学一学该怎么打仗。” 即便嬴显有所隐瞒,扶苏也没有从他的面部表情中察觉出来,若非对方是与甘茂一个级别的老狐狸——从年龄看来不太可能,那就说明他说的是真话。 看来令其来做军机郎的诏令,的确是处于王上对当日黑骑表现的不满。 扶苏苦笑不已,王上还真是大手笔,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军机郎位置,却只被他用来作为惩罚的手段? 什么跟我学打仗,我又不是王翦、白起那样的名将,除了用钱砸,我还会个什么战术? 当然,扶苏有意无意忽略了因为他的“全胜战绩”和对大昭军事改革提出令尉缭子都称赞不已的建议而得来的“知兵”名头。 至少对嬴显来说,跟随“知兵”的长公子学习战场指挥,并非是一种惩罚,而是王上准备重用自己的打算。 因此,他是真的想要从扶苏身上学些东西的。 但至于结果如何,恐怕连扶苏这个“老师”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吐槽归吐槽,扶苏当然没法拒绝嬴显加入军机郎的命令,于是手边某位高卿子侄的名字,便被扶苏不动声色地划去了。 “既然如此,我给你两日时间,后日晚间你凭此令牌去蓝田大营中报道,自有人安排后续事宜。” 扶苏将嬴显的名字加到了案卷中,又随手扔给嬴显一块质地不明的黑色令牌。 嬴显双手接过令牌,拿到眼前一看,盖有长公子私印的令牌上刻有军机二字,心知这便是报道所用的令牌。 将令牌细细贴身收好,嬴显见公子没有更多的吩咐,便躬身告辞了。 扶苏只命仆从领他出去,并未起身相送。 除了嬴显以外,已经确认在军机处占有一席之地的名字中,还有一个扶苏熟悉的。 尉缭子的大弟子,也是目前唯一还被他留在身边的,肥易。 随着老国尉身故,尉缭子现在面临了巨大的压力,在这个时候却将自己的得力弟子与帮手交托到扶苏手上,怎么看都有一种托孤的感觉。 虽然耐不住尉缭子的眼神杀而答应了对方,但扶苏心中仍是疑虑重重。 其中内情,要在两日后见到肥易本人之后再详细询问。 在此之前,他要为尉缭的新政找一位有能力的继任庇护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一章 御史大夫 虽然此次扶苏所领的主战兵员都是来自于赵、魏等盟国,但并不意味着作为保障扶苏安全的卫队也会由别国将士组成。 非但所有卫队士兵都来自昭国本土,而且必须是家世清白、三代以上世居昭国、从军超过五年以上的精锐。 作为扶苏最信赖的人之一,蒙毅被授予了护军都尉之职,担负起了保护主将以及幕府的重责大任。 为了完满完成任务,蒙毅在领职之后便埋头进了蓝田大营,开始了高强度的练兵。 蒙家的练兵术自蒙骜的时代起便是大昭练就精兵的重要方式,作为蒙家第三代子弟,虽然在军中的名声比不得那位光芒万丈的兄长,蒙毅也从未生疏了家传技艺。 参观过一次之后,并看不出任何门道的扶苏就只鼓励了蒙毅和未来卫兵们了几句,便甩手走了。 而另一边,同样新上任的中军司马樗里偲也在带着几位副手与各国交接粮草、军械等后勤工作,并且商议进军路线和组建沿途的通信驿站,确保信息通路的畅通和粮道安全。 扶苏当然也没有闲着。 虽然军务方面有两位“贤内助”撑了起来,扶苏还需要在自己离开咸阳之前,为新政找个保驾护航的保护人。 这也是扶苏带着李清上门拜访眼前这位位列三公的老者的原因。 御史大夫王绾虽然已届耄耋之年,精神矍铄却一如往昔,在听闻长公子过府拜访之时,老大人正折了新嫩的柳枝在手,逗弄着咿呀学语的重孙儿在蒲团上爬来爬去。 不同于还要每日打卡上下班的普通官员,老大人除了每几日的朝会之外,已经基本不理日常政务了,只有在需要向王上谏言之时,已经接近半退休状态的王绾才会让大昭的朝臣们想起,在大昭权势最顶峰的几人中,还有这么一位。 十余年前,甘茂退位让贤之时,所有人都以为象征着王权之下最高权势的相权将会由这位笑容慈祥的老人接任。 然而出乎包括王绾本人的预料,不愿意自家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吕不韦的昭王政在亲政之后却将相权交给了当时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李斯。 要知道当时的李斯不过三十多岁,作为一个政治家来说还远未到他应该出头的时候,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斯仕途的.asxs.,正是那位让昭王如芒刺在背的权相的客卿。 公私两端,王绾都没有将李斯看作足以威胁自己晋身的对手。 然而就是这个被视为背景陪衬的候选人,最终却力压了王绾、嬴白、隗状等重臣或宗室,出乎意料地摘得了那块除了王上的印玺之外唯一的玉玺。 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王绾才明白了当日李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是以何等代价换来了他的相邦之位。 当时被认为是为了相邦之位而不惜卑躬屈膝分割大部分相权的愚蠢之举,如今看来却是让人不得不佩服李斯毒辣眼光和果断心性的明智抉择。 从王上日后的所作所为来看,一个完整保有相权的开府丞相,非但丝毫没有权势可言,恐怕连生存的希望都十分渺茫。 相反在割去了大部分相权之后,李斯反而在王上的许可下实在掌握住了自己的那一部分权力,并且在嬴政这样的昭王面前安稳执政朝堂了十余年,几乎可以看成是奇迹。 因此王绾对于一直对自己保持后生之礼尊重备至的李斯从未生出过恶言。输给这样的后生子弟,并不算冤枉了他。 然而扶苏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已经过了两个不惑之年的王绾就彻底放弃了对人臣最高荣誉的渴望。 在这十余年中,隗状远走齐国谋求发展,嬴白出任宗正之位,只有王绾仍枯守着距离相邦一步之遥的御史大夫之位,如同一个耐心等待的猎人。 扶苏同样知道,即便是王绾,剩余的耐心也已经很有限了。 即便如今看来精神矍铄,但王绾还有几个十年可以浪费?要知道,老国尉在突然病之前的身体状态也是不输年轻人的。 更为重要的是,昌平君熊启的突然空降,恐怕也是让王绾怒火中烧的。 李斯才华绝世更懂得屈伸,输给李斯这样的人倒也罢了,可是你熊启算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或许不至于这么狠,但扶苏相信老大人的想法绝对也与此相去不远。 王绾正在逗弄孙儿的手臂停在了空中片刻,手中的柳条便被盯了许久的重孙儿抱在了手中,立刻塞到了嘴里。 没有去管小儿子的憨态可掬,侍立在旁的王绩小着心思问道:“大人,公子果然如您所说前来拜访了,如今该如何?” 该如何? 王绾斜眼了这个孙子一眼,在对方瑟缩的眼神中指了指正贪婪嚼着柳枝的重孙子,“你儿子都比你懂得多。” 不等从儿子身上得到更多的提示,眼看大父欲要起身,王绩赶忙放下探求的心思,上前搀扶住了。 往会客的外堂走了几步,王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大人是说,要果断把握机会?” 可惜后人之中就没有能够托付的,也不知自己身死之后王家将何去何从。 王绾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王绩的说法。 对这个还算遗传了些许机灵的孙子的雀跃表情视而不见,王绾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来要进行的讨价还价中。 王绾不是李斯,不会以那样的代价来换取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扶苏也不是王上,可供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得很。 虽然年迈,王绾的步伐却迈得极大,后堂到前堂的距离不近,然而未等扶苏面前的温酒凉去,御史大夫便在搀扶之下走入了门口。 扶苏与李清赶忙起身离席,向着老者行礼如仪,“扶苏,见过御史大夫。” 王绾笑容慈祥,先是将扶苏扶起,又对他身后的李清虚抬了一手,各自赞了一句,又向两人介绍了身旁搀扶之人的身份。 扶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已经三十上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是王绾的孙子。 待几人互相见礼之后,王绾在孙子的小心搀扶下坐到了上座,然后亲切地请扶苏几人坐着。 王绩却并未入席,而是恭谨站在王绾身后,如同侍从一般。 “汝父可好?” 开头的客套寒暄之后,扶苏本想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却听王绾却仿佛真的以为两人是来拉家常的,反而问起李清关于李斯的身体状况来了。 这让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位御史大夫真的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二章 剧本改写 李清与扶苏一样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御史大夫所为何意。 然而从王绾满是皱褶的脸上,李清分辨不出来王绾的态度,与同样疑惑的公子对视一眼,没有得到提示的他只好真的当作闲聊一般回了话。 “有劳垂问,家严体还算健朗。” 分明是官方言辞般的客话,王绾却似乎对李清的回答很满意,脸上的沟壑都弯成了欣慰的弧度,“这就好,这就好啊。” 等到老人结束了感慨的余波,扶苏刚要开口却又被王绾的询问打断,“公子怎么还是如此瘦弱,可有如老夫所言多吃食啊?” “食并未少吃,只是扶苏体质问题,吃不胖而已。”随口回了一句,扶苏没忍住又与李清对视了一次,开始有些后悔拜访这位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的老人了。 此后,王绾又问起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问题,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将两人问了个遍。 扶苏终于不耐,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妥当辞别时,王绾又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如此来,公子并未与李斯共谋了?” 扶苏本已打算离席的股又坐回到了腿上,“并未想要劳动相邦。” 是自己方才对哪个问题的回答让王绾得出了这么明确的结论? 扶苏开始快速回忆起自己方才到了后来已经放弃了思考,开始随着本能回答的几个问题。 看来王绾同样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只是他探寻答案的方式与甘茂一针见血,单刀直入的风格不同,更喜欢从旁敲侧击中自己获取答案。 看着王绾依然与方才似乎别无二致的笑容,扶苏稍稍闭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双眼时,已经将自己调节到了最佳状态。 自己从各方所得来的报并未有错,王绾的确并未随着年龄的衰老而放弃向那个人臣最高的位置努力。 那么,讨价还价的步骤现在就要开始了。 —————— 在王绩的恭送下,扶苏两人缓步出了御史大夫的府邸。 门前告辞之后,扶苏转过来的面容上,轻松的笑意立刻消失无踪了。 被雨水清洗得明亮星辰在不知何等远处闪烁,扶苏眯眼瞧了片刻后,招呼着面目同样严肃的李清上车。 待厚重车帘放下,李清终于再忍不住了,“父亲,真的有此打算?” 扶苏看了一眼这位最初并非“两厢愿”的谋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未必真的就有,但……” “但公子不想赌,也赌不起。” 李清的接话让扶苏久久无语。 “公子今未让樗里偲来,却要李清相陪……是为了让清做出选择吗?” “你与你父亲当然是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思想,但毕竟父子连心,我同样也不能赌。” 在愈发沉重的氛围中,李清却突然笑了,“父子二人政见不同本就再正常不过。” 看着扶苏不解的眼神,李清笑着解释,“无论我与父亲何人笑到了最后,难道会不管对方吗?” 这才是大家族的生存手段吗? 不将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后李斯却为何被灭了三族?是胡亥同样不想受人摆布,还是赵高厌倦了永远处在幕后? 本来已经逐渐清晰的未来在扶苏面前又变得闪烁不定了起来,一如车窗之外的星辰。 看似触手可及,又远隔何止万年。 “若相邦真的打算倒向胡亥,我们该如何做?”扶苏将自己的心神从不可知的未来中抽出,他要先对目前的状况做出准备。 车辆的辚辚声掩盖了李清的回答。 “公子,到了。” 扶苏晴不定的面目出现在了窗口,看了熟悉的门口片刻,却突然改了主意,“掉头,去相邦府。” “现在?”驭手的问题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赶忙对着扶苏请罪,“公子见谅,只是目下已经太晚了。” “无妨,相邦定然也未睡下。”扶苏只丢下了这么一句,并未更多解释。 自己拜访御史大夫王绾的报在前,李斯怎么可能睡得着。 车中,李清却是一副轻松神色,显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之后,李清心中的块垒也彻底消了,“公子不须太过忧虑,无论哪一方如今占了优势都无所谓,最终还是要看王上的态度。” 话当然没错,但知道“最终结果”的扶苏很难将一切都交给时间,或者交到王上的态度上,他必须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自己,和边饶未来铺设能做到的一牵 “况且目前王上体康健得很,这将会是场漫长的拉锯战,”李清对着扶苏的眼睛,“而公子此时领先了很多。” 还远远不够啊。 何况就如李清所,即便他领先得再多,最后还是要看始皇帝的态度如何。 然而,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始皇帝,就如同交给不可知的未来一样,让扶苏心神不宁。 史书上,最后是李斯与赵高密谋矫诏,才让迫扶苏自尽。 但扶苏对自己的父亲能不了解吗?为何他连怀疑都没有,就果断在还有一搏之力的况下就在忠于自己的军中自尽了? 甚至想都没想过去怀疑遗诏的真实? 这难道不意味着至少在那个时候,扶苏是真的相信始皇已经有了想要处死他的打算了吗? 不行,绝不能到了最后再来看始皇帝的“态度”。 必须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而且必须是自己一个饶手郑 扶苏可与自己的前任不同,他对始皇帝的态度向来都是在两可之间的,父子之间的牵绊远没有那么深。 将公子晴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李清原本轻松下来的神也渐渐隐去,“公子?” “什么?”扶苏抬头问去,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眼中的冷酷神。 将原本的问题咽了回去,李清决定还是永远不要问方才公子在想些什么为好,“我是想问,见到父亲之后,公子要些什么?” 些什么? 扶苏在下令之前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想证实一下王绾,还有他自己的猜测而已。 然而此时目的已经变了。 他不能再按着别饶剧本来玩这场游戏了。 从此时开始,一切,要按着扶苏的剧本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三章 私军 昨夜回来得太晚,今早的晨练便被补觉代替了。 非是懒惰,实在是政务太过烦杂,只能晚上再补上了。 起床之后,扶苏不出意料地又对上了赵灵儿漆黑澄澈的双眸。 本来在昨夜之后应当是陪魏无月的,只是同样因为回来得太晚,有早睡习惯的魏无月早已睡了,扶苏不想吵醒对方,便连着两夜留宿在了赵灵儿这里。 在赵灵儿娇羞的目光下给她唇上印上了个吻,扶苏翻身而起,今日还有个重要的地方要去视察。 这个地方正在进行的事务,直接关系到新法是否能够得到王上的批准,因此不得不重视。 昨天在御史大夫府中获得的支持很重要,却还比不得今天的重要。 至于昨日去的第二处府邸…… “良人稍待……” 戴上第二块玉珏的扶苏正待出门,却听到身后的呼唤,转过身就看到了坐起了身子,正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赵灵儿。 我还在想你会忍到什么时候呢。 扶苏笑了笑,挥手令仆从侍女们都出去,他想,自己已经知道赵灵儿要说什么了。 坐回床边,将赵灵儿肩头滑落的衣衫拉齐整,扶苏将她的双手握起,“云琭的赦令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蜀中,再有旬月时间就能回来了。” 毕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而且云琭本身就是被人利用成了诱饵,流放蜀中千里也算是惩戒过了,扶苏并未打算让赵灵儿在昭国唯一的亲人真的老死蜀中。 而且将云琭放回来,或许也有些用。 虽然惊喜谢过,赵灵儿却并未展颜开来,似乎仍有事情困扰着她。 扶苏并不需要动用太多脑细胞就明白了这困扰来自何处。 能够让赵灵儿挂念的,除了扶苏之外就只有三人。 云琭的事情已经解决,而且从方才她脸上的惊喜来看,赵灵儿想说的与他关系不大;嬴澍的抚养问题,扶苏已经向赵灵儿解释过张苍和自己的谋划,也得到了谅解,况且就算赵灵儿想要夺回抚养权,连华阳夫人和老宗正的共同施压都做不到的事情,扶苏同样也无能为力。 那么扶苏很简单就能猜到了问题来自何处——又是那个不省心的丈母娘。 权力欲过剩的女人总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尤其在这个女人是你岳母的情况下。 “你想让我写信给赵王,将你母亲释放出来,或者干脆接回昭国吗?” 赵灵儿抬起螓首,眼中的希望一闪而逝,“能接来母亲当然是最好的,只是担忧赵王不会同意。” “这是自然。”扶苏将赵灵儿搂在怀中,“幼弟对赵王的威胁太大,他当然不可能将其送来昭国,而你母亲也不可能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到赵国宫廷。” 况且以云裳的权力欲,要让她放弃自己经营了那么久的势力来一个完全陌生且根本不可能获取任何超出严格限制的权力,对她而言还不如死了。 当然,这话不能给灵儿说,当着自家媳妇的面编排岳母?这么缺心眼的事情不可能出自扶苏。 赵灵儿微微点头,叹了口气,“就是可怜母亲与幼弟了,在深宫之中孤苦无依,该是何等凄凉。” 说着,赵灵儿攥紧了扶苏的手臂,仿佛握住了依靠。 哼,你可怜她,她却有丝毫可怜过你吗? 密信的事情,华阳夫人出于各种考量并未告诉扶苏,但即便不知道此事,仅从云裳撺掇云琭之事就可以看出,云裳并未将这个远嫁他国的女儿看得与那个去年刚出生的幼童一般重要。 如今眼看两国之间邦交恢复,云裳却是再次想起了这个早已被她当作弃子的女儿来了。 天下间哪有这般好事? 我赵扶苏的女人,是你云裳可以随意摆布的? 见扶苏皱眉不答,赵灵儿以为对方还在恼火自己当初的不作为,心中悲苦更深,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掌,“若是良人为难……” 欲要松开的手掌被更为宽厚的大手覆盖住,赵灵儿抬头去看,却见扶苏眼中全无愤怒,却只有无限的怜爱。 “一封书信而已,算不得为难,我只是觉得苦了你了。” 云裳即便可恨,灵儿却是无辜的,只为了让她心中好过一些,即便对云裳那等女子再有不满,扶苏也可以按捺住报复心态,书信一封请赵王至少将云裳从冷宫中放出。 听得出扶苏话语中的真情实意,赵灵儿却反而觉得心中更加愧疚,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 感到胸前的湿润,扶苏将赵灵儿搂得更紧,“委屈你了。” 赵灵儿使劲摇头,这并非是委屈,这是对自己懦弱的痛恨。 她很想将一切都告诉扶苏,但华阳夫人的警告和担心失去扶苏宠爱的心理交杂,让她根本无法将其宣之于口。 等到怀中人儿的情绪稍稍稳定,扶苏拿出怀中的丝巾为其擦去泪水,再三好言安慰,终于将眼泪劝住了。 将苦累了的赵灵儿平躺放回塌上,扶苏轻柔抚摸着她的脸庞,“你再歇会儿,等我回来便提笔给赵王写信请他厚待……岳母,你且安心休息,不必为此挂怀了。” 咬着嘴唇轻轻点头,赵灵儿感受着扶苏的温柔抚慰,轻轻合上了双目。 又稍坐了会儿,等赵灵儿含着哭意的叹气声终于散去,扶苏这才又起身出了门。 直到已在车上等了许久的白泽戏谑眼神提醒,扶苏这才发现方才赵灵儿哭出来的水痕还在胸前明晃晃挂着,似乎还有晶莹的鼻涕。 然而如今回去太过麻烦,扶苏只好对白泽的眼神视而不见,希望胸前的痕迹早些风干了。 “不过是出趟近门而已,公子夫妻情深真令人羡慕。” 可你的表情中却一点羡慕都没有,倒是有些看好戏时的雀跃。 这白泽不想却是个八卦的。 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然而除了一声更为响亮的嘲笑之外毫无所获。 “三万刑徒可都到齐了?” 扶苏决定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决定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因为是白泽提出的用刑徒来加速起重机与火车的生产,因此扶苏就将此事全部交托给了对方。 昨日白泽派人禀报说事情已经办妥,这才有了扶苏视察军工厂,并接受白泽的建议准备给囚徒们进行一次动员演讲,以鼓励他们为了自己的自由努力劳作。 “有内史大人的招呼在,隐官署十分合作,三万刑徒都已经从各处运到了,名册也已经拟好,请公子过目。” 扶苏接过白泽递过来的名册,边看边点头。 让扶苏看的名册自然没有详尽到每一个刑徒的名字和履历,那得要几车去装,扶苏手中的名册只有各种刑徒的数量,以及他们是否能够适应重刑劳动力、缺胳膊腿的人有多少之类的概况,因此说是名录可能更合适一些。 因为三万人大多是受成蛟反叛案的牵连而被罚作刑徒,因而这些人都属于较为健壮的类型,即便有近十年的苦重劳役折磨,身体状况也比预想中要好很多。 这自然让急需劳动力的扶苏十分满意。 见扶苏满意点头,白泽这才说起了他建议扶苏要来这三万刑徒的第二个目的,“公子以为,若这三万人因公子之功而获释,是否可以成为公子的……私军?” 眼中精芒一闪,扶苏眯眼看了看仍然一脸轻松笑意的白泽,语气冷然,“白大夫慎言,大昭从无私军。” 那王上用来平定蕲年宫之乱的蒙氏私军算什么? 白泽并无争辩,只是拱手谢罪,“是白泽失言了。” 于是车厢之中再无谈话声响起,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沉默许久之后,仔细查看名录的扶苏并未抬头,白泽却确信自己听到了对方微不可查的回答,立刻便笑了出来。 “可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四章 归心 赵灵儿进门之时,扶苏正在擦拭着几柄名剑。 屈原弑君的那一夜,夤夜追凶之时,扶苏捡起了楚王等人遗落的湛卢、纯钧、承影三剑,并将其呈献给了始皇帝。 然而始皇对于这些有着极高收藏价值的名剑丝毫不感兴趣,又将它们随意赐还给了扶苏。 看来这些对于军国大计几乎毫无作用的名剑,在始皇帝的眼中并无多少实际价值。 但扶苏不同,他多少是有些收藏癖的。 况且这三剑除了收藏价值以外,也时刻提醒着扶苏,自己险些栽倒在一次毫无预谋的随手一掷上。 同时,也纪念着他蒙骗楚王的成功计谋。 那夜之后,扶苏都未能再见过已被严密控制起来的楚王一面,甚至连对方如今被囚在何处都不知道。 连奔波不断,扶苏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未曾进宫见过母亲,看来明必须去一趟了。 虽说母亲已经做出了决断,但到底兄妹深,扶苏不相信母亲真的对于楚王熊槐被囚一点感触都不曾有。 况且此时昭国对楚王的利用已经不再限于以楚王的份来作威胁,而是要为其“夺回”王位。 因此适当的放宽对楚王的囚,似乎同样有利可图。 眼看房门被推开,扶苏暂时将脑海中构思了一半的,明里劝说始皇的言辞暂且放下,起迎上了赵灵儿。 将她领到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扶苏挥退了侍女们,随后拿过案头一封墨色还未完全干透的书信交到了灵儿手中,“你先看看,可还有要加的。” 在赵灵儿接过书信之后,扶苏又补充了一句,“若你想要与娴妃说些什么,也可书信一封,我会同样请赵王转交。” 赵灵儿接过书信正要看,闻听扶苏的问话,想了想后回道:“不必了。” 大概是不知道应该对这位母亲说些什么吧。 扶苏心中感慨,再不多言,为赵灵儿将火光点亮了些。 借着更盛的火光,三柄被归置在架子上的名剑反出不同的光芒。 纯钧光芒凌然不可犯,俨然一派恢弘的王者气度,湛卢光芒清澈却不凌冽,在火光中反而有些暖意。 而承影,承影仍是如黑洞一般吸引了周全部的光线,似乎并无与其余名剑争辉的愿望。 书信并不长,在扶苏赏剑的片刻时间里,赵灵儿便读完了,迎着扶苏问询的目光,赵灵儿稍有勉强地笑了笑,“谢过良人了。” 将赵灵儿丰润了许多的肩膀轻轻搂住,扶苏佯怒道:“夫妻之间,如此客气太显生分,今夜须得重罚。” “良人好没正经。”提起晚间的重罚,虽无有外人在左近,赵灵儿仍是羞红了双颊,“今夜如何也该去无月那里了,不然她非得怨我不可。” 扶苏哈哈大笑,不再取笑于她,“你先歇着去吧,我处理完手头事务便去找无月。” “唯。” 赵灵儿起之时已经将那点小女儿的羞赧都收了起来,恢复了王女的凛然风范。 扶苏笑着目送赵灵儿出门,又拿起了手边还未读完的报,笑容立刻消失了。 报是黑冰台送来的,报的来源却是正在出使齐国的大昭外相甘茂。 据甘茂所言,随着楚王被大昭“保护”起来,以及屈原弑君的形传到齐国,围绕着应该联昭伐楚,还是联楚抗昭,以及保持中立,齐国朝堂破天荒地分裂成了三份,而不是之前扶苏等人所预想的分成齐王与后胜两个派别。 因为嬴嬅的联姻成功,齐王已经投向了昭国,因此坚决支持联昭伐楚。那么作为与齐王直接对立的相国,后胜自然而然选择了联楚抗昭。 虽然后胜借助在齐国远征大败之后的机会将还未执政的齐王的权力压制到了极低的限度,但凭借着廉颇、田隽等人的鼎力支持,齐王一派仍在朝堂上发出了不能无视的声音。 于是在这个时候,君太后的态度就将成为左右朝堂平衡的最关键砝码。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君太后好像并不急于在儿子和兄长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一向给人杀伐果断之感,将在前任齐王猝死之后凌乱的齐国几乎以一介妇孺之力带领前行到如今的君太后,似乎在此时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而君太后保持中立拒绝表态,非但没有如她所想的缓和已经对立起来的齐王与后胜,相反却让两派之间的态势迅速恶化起来。 针对对方要员的攻讦、刺杀动作越发频繁,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以甘茂的判断,如果君太后再拒绝表态,恐怕在昭楚正式开战以前,齐国就将陷入内乱之中。 然而从甘茂的原话中,扶苏看不出丝毫的急迫态度。 的确,无论齐王后胜两方哪一方胜出,对昭国而言关系到的就只有获利多少而已,并无切的关切利益。 至于嫁过去的王女的安全更是不用多虑,两方如今都不可能会有面对大昭怒火的胆量。 那么,扶苏为何会将这封报再三翻看呢? “公子,姜崇到了。” 高进躬请令的声音将扶苏的脑袋从案牍之间抬起,“让他进来。” “唯。” 高进领命而退,随后姜崇便跟在其后进得内里,“见过公子。” “坐。” 随手指了指堂下的位置,在姜崇恭谨坐稳后,扶苏才道出了来意,“姜先生可否想过回齐?” 姜崇的眼神稍有闪烁,在扶苏问询的目光中选择了实话实说,“无时不在想。” “蒙毅已经将齐国之事都告知了与我。”扶苏回想着当时自己听闻之后的感受,斟酌着言辞,“如果先生想要报复的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姜崇的目光突然变得寒意森森,扶苏被这冰冷中带着怒火的眼神一灼,却并未选择挪开视线,“杀害海棠的凶手,先生知道名字吗?” “窦布。”姜崇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在咀嚼硬皮革。 “若我说,能够将此人命交予先生呢?” “愿为公子效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五章 人子的本分(周一求票票呀) 多未曾用过,华阳宫的早食还是如此令人愉悦。 尤其是在晨练之后,清淡雅致的粥点小食所带来的轻柔饱腹感,令早上的阳光都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了。 随行而来的魏无月同样吃得十分开心,一边将嘴巴填得满满当当,一边用鼻息哼着小曲,扭动腰肢。 相比之下,赵灵儿就吃得文雅许多,而且看她面前所剩的食物数量,可见今胃口似乎并不很好。 两位妻子用过早食之后便在太监的指引下去到章台宫了,她们的目的与扶苏不同,而只在宝宝上。 令宫人撤去饭食器皿,扶苏先是轻吐一口气,放松了腰腹间的束缚,这才向母亲禀明了来意,询问她对楚王的安置态度。 “王兄重伤未愈,又有遇刺之险,王上的秘密安排自然是有其道理的。”华阳夫人先是为昭王的安排做了肯定,然而话锋一转,却是对着扶苏告诫的,“此事到武关为止便与你并无关系了,要谨记为人子的本分。” 这是在警告自己,始皇帝对扶苏关切楚王的态度会有不满? 什么是“为人子的本分”? 母亲对自己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往,今为何打起了机锋?扶苏心中生起警惕,小心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儿子只是觉得如今楚国内乱,局势与预期已经不同,因此对楚王的安置应该也随之而变而已。” 华阳夫人看到扶苏的动作,明白是自己方才的语气让他有了怀疑,心中好笑。或许是被甘茂影响得,扶苏现在开始变得谨慎多疑了许多。 这是好事,只有谨慎的人才能活下来。 听闻扶苏的说法,夫人并未直接作出回答,“此事谁都可以来说,但不该由你来提。” 始皇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还是说此中还有隐未明? 扶苏决定直接将问题问出:“但我国对楚王的态度,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接下来伐楚之时,楚军的态度,这对于儿子来说也是切的问题,为何不能由我来提?” 看来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即便在朝堂政局之上再有能力,对于宫中的险诡谲仍是毫无防备,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但没关系,这不还有她这个母亲来为儿子守住后背嘛。 华阳夫人对上扶苏的探寻目光,想了想还是决定透露给他一点消息,“因为胡亥封侯,母以子贵,有人提出要给胡姬也封个正式的位份。”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扶苏皱眉更紧,他是真的没明白。 见这个一向聪慧的儿子到底还是没理解,华阳夫人只好再说得直接一点,“胡亥封侯已经有不短时了,为何偏偏选在这个当口才提出要给他的母亲封位份?之前又为什么不提呢?” “之前不提,当然是怕被母亲惦记……”说到一半,联系到之前申君所说的那番言语,扶苏明白过来了一部分,“是有人认为楚王被囚,父王对母亲的态度会发生变化?” 总算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头鹅,夫人笑了笑,“重点不是别人怎么想,而是……”夫人指了指自己,“我怎么想。” 您怎么想,您自己还不知道吗? 夫人见扶苏那副木讷样,心想算了,还是再说得明白些吧,“重点是,王上觉得我怎么想。” 这其中的弯弯绕一点不比跟屈原斗智之时来得少,扶苏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毛线团卷起的小猫,“若我此时向王上进言,王上便会认为我是受了母亲的态度影响,对于胡姬一事做出试探举动。” 华阳夫人这才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扶苏的推论。 原来如此。 站在始皇的角度来看,在胡姬求封之事一提出,自己就去进言要改变对楚王的安置,无论自己是否出于公心,都会被看作是在替母亲表明态度。 那就说明母亲同样也认为因为楚王被囚,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那么,父母之间或许就会产生对立的绪。 相比于胡姬的受封,这点才更加值得警惕。 “既然如此,对于胡姬受封一事,便只能旁观其成了?”在扶苏看来,既然提出反对会被视作对楚王被囚的反应,那么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这个观点同样被夫人否定了,“当然不行。我一向厌恶胡姬,王上是知道的,若此时不提出反对,王上岂不是就会怀疑?” 怀疑夫人因为担忧被王上怀疑,才会默不作声。这同样是夫人不愿意看到的。 果然宫斗真是高智商活动,尤其是在始皇帝的后宫之中。 扶苏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决定不再猜测了,还是直接问母亲如何自己该如何做就是,“那楚王之事,该如何做?” “哪里需要你再多事,熊启自然会提。” 虽然打定主意听着就好,但扶苏仍然必须剖根问底了,“熊启与胡亥一党,怎会反对胡姬受封?” 在扶苏看来,既然提出给胡姬封位份的原因就是来自于楚王被囚,那么改变楚王的囚状态就等于是反对胡姬受封了。 华阳夫人靠着软垫将自己放松了下来,“熊启是王兄的儿子,父亲被囚他若不出声,岂非会受天下人耻笑? “况且,谁告诉你楚王被囚与胡姬受封,这两事之间有因果了?” 不是您方才说的吗?此时有人提出给胡姬加封,就是因为…… “明白了,虽然内里有促成的原因,但表面上这两件事可以分开来看。楚王之事可以由熊启去做,我们要对胡姬受封之事提出反对,却并非是着眼在楚王上。” 华阳夫人先是稍稍点头,然后又点了点扶苏,“不是我们。没有你,只有我。后宫不得干政,宫外之人同样不可以染指宫中。此中界限你要清楚。” 这也是“为人子的本分”吧? 扶苏若有所悟。 张苍所说的孝,与母亲所说的本分,就是自己在面对始皇时要用到的两大指导方针了。 见儿子似乎开了窍,华阳夫人终于稍稍放了心,不必担心他在王上面前失了分寸。 “去看看澍儿吧,小孩子记差,别过两忘了你这个父亲。” 那可使不得。 扶苏不再耽搁,赶忙起告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六章 入城 临淄。 人流如织、摩肩擦踵的临淄。 他在此生长、在此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又在此痛失了此生挚。 在城门前佩剑长立良久,姜崇终于请按着公子所赐的名剑,跟在商队后面进入了这座在他心上刻了太多痕迹的巨城。 姜崇不知道的是,在他之前不久入城的,还有一位被齐王寄予了厚望的老将军。 廉颇与楚国联军,奉王命北伐燕国,成功攻破燕都蓟城,本该是大功一件,然而老将军的面上却丝毫看不到笑容。 这与前来犒军的齐王面上的喜悦神色正好做了鲜明对比。 田建当然知道老将军心中不满在何处。 任谁在即将能尽全功的况下被迫放弃,也会如廉颇一般心中愤懑。 最后一个前来受赏的将领从将台上退下之后,远远高出校场的将台之上便只剩了齐王、廉颇,以及一直伴在齐王左右的田隽三人站着。 “未能让老将军得尽全功,田建愧对将军啊。”田建笑容终于敛去,诚恳地对廉颇道歉。 老将军脸上的不悦神色立刻被惭愧惶恐代替,“王上如此说,是折煞老臣了。” 田建伸手虚扶住就要躬告罪的老将,“非是要以言语挤兑老将军。你我君臣之间,容不得这些虚假言辞。” “既然如此,老臣中有一言堵得难受,不得不问。” 田建收回双手拢到后,转看着台下各营将兵在各自将领指挥下的山呼王上,想来田建的赏赐让他们很感到满意,“将军想问什么?” “撤兵,究竟是王上的主意,还是……”廉颇虽然直率,却也不是鲁莽之人,并没有将那人的名字当着大王的面吐出,他知道面前的大王虽然看似对任何人都能以诚待之,但唯独容忍不了这个人。 而且,廉颇很不愿意相信张良告诉他的,他希望田建能够亲口否认。 “是孤。”廉颇的期待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碎开。 果然如此吗。 即便是一位甚至以家国相托付的君王,竟也不能相信在前线为他百战而生的将军吗? “为何?”已经在宦海浮沉了半生,廉颇本该见好就收,但毕竟是付出过心底信任之人,终究还是忍不住沉声问到了底。 一旁的田隽脸上已有明显不安神色,若是老将军与王上生了嫌隙,将会是一场灾难。 早在召回前线军士之前,田隽已经就此多次向王上谏言,但是局面的再度恶化终于还是让齐王做出了召回廉颇的选择。 “楚王遇刺,武关之盟后已是列国伐楚的必然格局。”田建面对廉颇已经近似问的态度,却并未大发雷霆,对于这位老将军,他的耐心足够容忍对方的无礼。 “即便楚国撤军,老臣也能……” 若你早早听从张良的建议,以水军渡海,截断燕军东撤的道路,哪里还有此后的延绵战事? 田建心中的怒意一闪而逝,甚至都没有在面上显露分毫,这一年里,他至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那已经毫无意义了。”田建打断了廉颇的话,并在老将愕然的神色中为其详细解释,“燕国已经退出了中原之争,远赴朝鲜,将最肥沃的土地已经拱手让出。 “那么对我国来说,此战的收获已经足够,并不需要在战场上继续进行冒险了。而且就算燕国要卷土重来,至少也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时光才能成行,而那时,孤早已正式执政了。” 虽然对齐王口中的“毫无意义”并不认同,毕竟是王翦之后能够作为主将领军灭国的第二人,这样名垂千古的业绩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但廉颇站在齐王的角度思考的话,追杀燕国的残余力量,的确是一场所获太小的豪赌。 对齐王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亲政,其他的事都要排在这之后,而为了亲政,他就必须要打败后胜。 很难想象在没有廉颇执掌军队的帮助下,田建该如何从权倾朝野的后胜手中获得胜利。 而且,齐王已经在远征西魏的战场上输了一次,那次失败也让他面临了几乎是灭顶之灾,如果在这个即将成年的关键时刻再输一次,恐怕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那么,真的不是如张良所言,齐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利用自己,而非真心实意成全自己的功业? 疑虑,终于还是种下了。 但王上已经解释了这么多,廉颇知道自己仍是要见好就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死缠烂打,于是主动改变了话题,“老臣听闻,王上已经接受了甘茂的建议?” “列国伐楚,齐国绝不能置事外,否则就会被彻底孤立在外。”田建点头确认了廉颇所言,他看得很清楚,此时如果不能参与进去这场瓜分楚国的盛宴,下一个被瓜分的恐怕就是齐国自己了。 孤立政策的结果,韩国已经写下了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位国君虽然年少,但对时局的把控已经有了英主的风范,赵胜对他的夸赞丝毫没有水分。 廉颇如此想着,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在英主手下,无论如何也要比在庸主手下容易建功立业得多,“那该如何让那厮转变立场?” “那厮”,指代的是谁,在场三人心中自然都有数。 “不可能的,那人必然会与王上唱反调,无论这与齐国是否有害。”田隽对于廉颇与田建之间气氛的和缓而感到高兴,然而说起后胜,他的语气中自然就带上了嘲讽和厌恶,“此事的关键,只能是在太后上。” 然而田建这几已经是天天往太后宫中跑,殷勤没少献,也没少撒,但打定主意要在两位至亲之间保持中立的太后竟是固执得令他毫无办法。 于是商谈良久,最终还是以田隽的无奈叹息做结尾。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韩大貂珰却迈着让人毫无所察的细碎步子上到了台上。 直到韩大貂珰出声说话,廉颇一惊之下按剑转,这才发现台上不知不觉多了一人,心中大为惊骇。 似乎是无意地扫了一眼如临大敌的廉颇,大貂珰才以古井无波的声音继续向王上低声汇报,“那人,方才已进了城。” 那人,是何人? 廉颇满心疑窦,但心知此事并非是他能够过问的。 终于来了。 田建嘴角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扶苏,就让孤来看看,你信中所言之人,有何等本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七章 大昭的底气 荥阳,敖仓。 扶苏率军东往大梁前的第一站,也是唯一一站。 正式攻楚的日子还要等到秋收之后,但扶苏不可能等到秋收之后才从昭国出发。 在用兵之前,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确保粮草军械齐备。 虽然联军的粮草后勤按约定是要周、卫等过负责提供的,但将作为己身军队命脉的要害就这么全盘托付给别国,当然不是负责任的做法。 至少扶苏账下一万五千名作为护卫的昭军的后勤工作,都会牢牢把控在昭军自己的手中。 之所以要来敖仓,一方面是为了视察这座新建立起的,在接下来昭国的战略中将扮演重大角色的粮仓,另一方面当然是见一见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面的百里大夫。 荥阳坐落于荥水以北,西望洛阳,南眺嵩山,原是勾连东西,并为新郑屏障的韩国重城。 而在新郑被始皇下令隳灭之后,荥阳便取代了新郑的地位,成为了昭国在中原腹地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而敖仓,便建在荥阳东北的敖山脚下,以山得名。位处黄河与济水分流处,地理位置优越,故而百里俜在得到昭王同意之后,将此地作为中原与关中漕粮的重要转运与集散地,设置了敖仓。 始皇之所以同意百里俜设置敖仓,是因为昭国的地域在接连攻灭韩、西魏,以及侵吞赵国大量土地之后已经大大西扩,原本位于函谷关之类的粮仓已经日益无法满足大军东向的要求,转运极为麻烦,因此在中原腹地设立一个新的、规模巨大的粮仓以供给大军所需便显得十分重要了。 敖仓重要的战略意义还不只在于它的后勤作用,因为背靠黄河天险,建设有完备防御体系的敖仓同时还是昭国中原防御的重要基地。 历史上,作为函谷关外重要屏障的荥阳敖仓,其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一直延续到了东汉迁都洛阳之后,才遭到了削弱。 而随着南北朝时期,南方崛起,以及南北对峙的情况,作为中原粮食转运枢纽的敖仓才逐渐丧失了它的军事价值。 在如今,这样一个战略要地,不难想象其防御如何严密。 远比一般城市宽阔、高耸的城墙之上满是探出城墙的望楼与箭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据陪着扶苏等人入内参观的仓丞所言,仅是常备的防守部队,就达到了三万余人,由六位都尉分别统帅,而作为六都尉节制的,则是敖仓令宋应。 宋是韩国大姓,源于微子启,以三川郡为郡望。以宋氏人物来负担如此要职,可见韩魏大姓已经逐渐融入了昭国军政要冲。 敖仓虽然位于三川郡之内,但即便是它的建造着,三川郡郡守百里俜大夫,也没有对其的管辖权,更没有对守军的调动权。 原因就是敖仓实在太过重要,它的战略意义早已超出了百里俜初创时,只作为一郡要冲的价值。 因而如此重要的城市,就与函谷关一样,直接归属于王上直辖。而作为军事粮仓,敖仓也并不会向百姓乃至地方官府开放。 事实上,在敖仓正式落成并入驻军士以后,作为首创者的百里俜本人也是在今日才得以跟着公子扶苏一起入内。 即便是储君,扶苏也不能带着太多人入内,除了少数负责安全的侍卫以及随行人员之外,他带来的军队当然只能驻扎在城外。 一行人在敖仓的几位主要负责人的陪伴下经过一道深邃的门洞和数层关卡,这才终于得以见到敖仓内部的情状。 紧贴着高耸城墙的,是一排排码得齐齐整整的,如同蔬菜大棚的建筑。经介绍,这些“大棚”就是作为守城军士休息场所的宿舍区。 之所以要将宿舍紧邻着城墙,当然是为了在夜晚受袭时能够让士兵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支援城墙。 而且即便敌军能够出其不意地攻破城门,守军也可以凭借防御设施齐备的营地来进行拖延抵抗,等待援军。 同样有充足守军的重城荥阳,就在西南不远处,并不需要太久就可以支援到位。 有趣的是,根据军法,荥阳有援助敖仓的义务,但反过来即便荥阳求援,敖仓也完全可以拒绝出兵而不会受到军法制裁。 这从一个侧面就体现出敖仓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一座重城。 毕竟城池丢了还可以夺回来,仓中的粮食要是被烧了,这损失可是找补不回来的。 经过宿舍区再往内,敖仓的中心区域才终于出现了。 毕竟是座粮仓,外表再狰狞,内里也主要是做贮藏作用的。因此在中央区域,不出所料的便是无数座高达数丈的圆筒状粮仓。 粮仓都以厚重的土砖砌得严丝合缝,唯一的通口在粮仓顶端。 每个粮仓之间都有留出的空档,这自然是为了防止一座粮仓的失火波及到其余。同样为了防备火灾,每座粮仓周围还有两个稍小的圆筒,据介绍,这两个筒子里装的并非是粮食,而是沙土。 一旦发生火灾,看守者就会利用扶苏眼前的这个被染成红色的机关打开沙筒与粮仓之间的通道,大量的沙土就将会被灌入粮仓。 古人已经知道了,要扑灭封闭区域中的大火,用水不如用沙。 除了建在地面上的数百座粮仓之外,扶苏还参观了被设置在地下的粮仓,相比于地上粮仓,虽然取粮难度较大,但胜在安全。 除了必备的粮食之外,敖仓中还储备了不少酱油、食盐等军需之物,至于弓弩、战车等战略物资同样并不缺乏。 这样一座能够同时承担地方防备、各种战略后勤的基地,根本不需要后世的经验来告诉扶苏,其重要的价值几乎肉眼可见。 花费了两个多时辰,一身大汗的扶苏总算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了据称规模已经超越了咸阳太仓的敖仓。 于是,扶苏指着身旁的粮筒,问了一个最为关切的问题,“若要全额供给我本部兵马伐楚之战,需要几座这样的粮仓?” “请问公子,需要支撑几个月?” 扶苏想了想,“以一个月为限吧。” 军士在出发时,每人都会随身携带半月干粮,军中还有一个月的粮草,敖仓只需要再提供一个月的粮食,就足够支撑原定不超过两个月的战事。 而且敖仓的粮食只是备用选择,理论上扶苏是完全可以从当地,以及盟国处获得足额粮草供应的,因此扶苏只说了一个月。 “公子以为呢?”敖仓令宋应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语带骄傲地问起了扶苏。 “哦?”看着对方眼中的神色,扶苏猜想能够让对方如此骄傲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敖仓的储备丰富,因此他猜测了一个较小的数字,“十座?” 宋应畅快大笑,“近了,请公子再猜?” 居然不需要十座?扶苏吃惊之余来了兴致,干脆直接砍了一半数字,“那,五座?” “哈哈哈哈,又近了。” 看着宋应仍然不变的笑容,扶苏神色中的讶色这才彻底掩藏不住了,“三座?” 事不过三,宋应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指给了扶苏正确答案。 不只是扶苏,所有随行之人都为宋应的答案大惊失色。 因为面前宋应伸出的手指,只有一根。 “我为公子算一笔账。”眼见众人或有不信神色,以为他大言欺人,故而宋应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扶苏,也为引颈的随行人员进行解释。 “大昭军律,每名士卒每日三餐,每餐可用饭一斗。”扶苏点点头,大昭军律的规定他当然是清楚的。 这里为了计算简便只算了粮食,实际上除了粮食之外,军士们还会分到不少的酱油和菜,有爵位的军士与将官每顿饭还会有酒肉。 并且不同爵位之间的待遇差别很大,不但在菜品上,他们所食用的米也有精米和糙米的区别。 但此时只是计算粮食,因此都做一斗只是估算,没人会在这个上面跟宋应抬杠。 见无人反对,宋应便说了下去,“一万五千士卒,每日用粮便是四万五千斗,折合四千五百石,一月便是十三万五千石。 “敖仓与大梁、彭城距离不远,且有水路勾连,算上路上损耗至多不会超过三成,那便是……” “十七万五千五百石。”未等宋应给出,心算极快的张苍便道出了答案。 从未如此详尽地计算过,但这个数字对扶苏的冲击有一些,但却并不算大,在见识过伐魏的五十万大军的吞金能力之后,扶苏自觉神经已经粗壮了许多。 直到宋应笑着说到了最后,“而公子面前这样的一座粮仓,便可容纳十八万石粮食。而这样规模的粮仓,敖仓有两百七十座。” 扶苏僵硬着脖子看了看宋应的手指与得计的笑容,再转过头看了看视野中数不清数目的粮仓。 虽然目前这些粮仓大多都是空的,而且为了安全起见,一座粮仓也不能塞满,实际上能用到一般的容积就不错了,因此宋应的算法仍是极大地夸大了敖仓的能力。 然而即便如此,深知后勤在战争中重要性的众人,无人不被深深震惊,其后便是胸口涌起的骄傲与自信。 大昭平灭六国的底气,从未如此充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八章 同理鸟 一秒记住!!!【狂沙文学网】手机用户输入: 在昭国及其盟友紧锣密鼓地编织着对楚国的征伐罗网之时,虽然面临极为不利的局面,但楚国的朝野并没有选择束手待毙。 在下令驱逐被认为是昭国眼线的各国商贾之后,民间自发的抵制外国产品,甚至打砸抢各国商铺的事件在官方或有意或无意的纵容之下,层出不穷。 作为在屈原失踪之后的新党唯一首脑,黄歇对于这等违背楚国新法,且将会严重损害楚国形象的行为深恶痛绝。 然而在武关之盟后,各国异口同声对屈原弑君的讨伐,使得新党在朝野中的声望瞬间降到了冰点,甚至在新党内部也明显出现了分裂。 不少原本还对屈原忠实拥护的追随者们都希望新党能够与屈原划清界限,以免受到政治灾难的波及。 毕竟在重视忠诚胜过生命的战国时代,弑君,尤其是臣子弑君,所会造成的人心反复已经不是君主观念还不牢固的秋时代可以比拟的了。 但也仍有部分新党成员认为此事不过是昭国为了侵略大楚而释放出的虚假消息,实际上,忠诚于王上的屈子很可能与楚王一样遭到了囚,甚至是杀害。 随着楚王的被囚和屈原的失踪时逐渐拉长,新党中两派人士的对立绪就越发严重。 除了新党内部的不安定,大肆宣扬屈原弑君一事以求做文章的,还有居宫中,如今在没有楚王制约的况下越发一手遮天的郑袖。 郑袖并不满足于只将屈原定罪,除了希望借此打压,乃至于铲除新党以外,她更希望将此事定为屈氏一族的险恶谋划。 郑袖的主张用心十分明朗,当然就是要将屈原弑君的根底蔓延攀扯到屈后,乃至于太子横的上。 除此之外,郑袖表示自己与昭国方面达成了条约,即定罪屈氏与罢撤太子横,以换取大昭的谅解以及对楚王的释放。 所谓与昭国的条约,在黄歇看来自然都是郑袖信口胡言而已。昭国灭楚之心昭然若揭,怎么可能就因为交出所谓的罪人就轻易罢休。 但令黄歇压力骤增的是,不知是不是太过畏惧昭国的军力,原本还处在观望中的昭、景两族眼见与大昭的大战在即,竟然纷纷选择相信了郑袖分明是骗局的言辞,对黄歇施压,要求交出屈氏的谋逆一党。 屈氏哪里有谋逆一党,便是有,黄歇也并不知晓。 虽然众口铄金,但黄歇仍不能相信,作为自己最亲密占有的屈原竟会做出弑君的逆天之举,更枉论此举得到了太子以及屈氏一族的支持。 这绝对与郑袖惯常的手段一样,无非是撒谎与抹黑而已。 强昭用兵在即,整个大楚却并未紧密团结,反而因为各自争权夺利而导致四分五裂,如此的局面之下,一旦大战正式爆发,大楚处境堪忧。 对于新党内部的分裂,黄歇利用自己卓著的声望,以及目前唯一主事人的绝对权威,强行将两派暂时弥合,至少让他们都表态,在昭楚大战结束之前精诚合作。 虽然所谓的精诚合作能有几分真实意还有待考量,但至少在外界面前,新党又重新联结成了一块。 然而在面对与郑袖的裂痕之时,黄歇却屡屡碰壁,丝毫看不到进展。 郑袖很清楚,她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楚王,在楚王被囚的现在,她的处境已经十分微妙。 一方面,没有了楚王的制约,她在宫廷中的把控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与此同时,没有楚王的天然权威,也因为黄歇的制衡而没能将幼子推上那个位置的她,正在逐渐失去对朝堂的影响力。 她很明白,在所有人看穿了她的外强中干之后,孤儿寡母的她与幼子,都将被边的群狼撕成碎片。 而在法定继承人太子横最终登基的那一刻,就是她郑袖的末。那位同样利用君王掌控朝堂十余载的赵国王妃,便是最好的例子。 郑袖唯一能够胜过云裳的一点就在于,她在朝堂的盟友要远比云琭那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强至少一万倍。 现在的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靳尚引军回到寿之前,咬牙撑住黄歇的一次次威,大言欺骗也好,漫天许诺也罢,只要能撑到靳尚回来,大楚就还是她郑袖的天下。 然而郑袖却绝不会想到,被她寄予最终希望的郎,却在张良的劝说下,犹豫不决。 “子房何以得见,袖儿必败?”靳尚脸色比平更为发白,再无往里的风流倜傥,反而失魂落魄。 以至于他在张良面前丝毫没有掩饰自己与郑袖的私,直接以“袖儿”称之。 而对楚国君臣上下早已做过细致调查的张良对此丝毫不见惊讶,显然此事对他而言并非是新鲜消息。 见靳尚神思不属,张良心中冷笑,能以一介小吏得以晋朝堂,靳尚可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恐怕其人早就有了背叛郑袖的意思,如今却还来问,分明是想做出被无奈的样子,却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虽则对此鄙夷已极,但靳尚毕竟是张良谋划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此时面上并未有丝毫神色泄露,而是继续以冰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说辞。 “郑袖的权力都是空中楼阁而已,没有楚王大义在,她的力量便只能局限在宫中。如今还能支撑着她没有被驱逐关押的唯一原因,就是各大氏族被她拙劣的谎言蒙骗,真以为能够通过她来与昭国达成和约。 “然而此计虽可为郑袖拖延时,却也不过是止渴于鸩毒罢了。此后只等各族明白过来,郑袖母子恐怕得不了好下场。” “即便我引大胜之军回寿,也不行吗?” 出乎张良预料的是,靳尚竟然并未因为张良的解释就顺势放弃,反而又问了个如同稚童的问题,张良嘴角的鄙夷几乎弹压不住。 戏剧好看,可看得多了也会腻,尤其是对方还恬不知耻地要让自己也跟着演戏。 “右徒手中的兵,当真是自己的吗?”张良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还真的配合了起来,“若我所料不差,近些子以来,军中出各族的将官,想必都受到了不少寿家信。 “其中内容不看可知,都是隐晦提及一等右徒进入寿地界,便要如何如何的指使。右徒可在心中盘算一番,真由靳氏掌控的军马,到底有几何?” 靳氏并非楚国大族,靳尚更是出卑微,他在楚国的根基不比郑袖稍好,没了楚王的支持,他的权力同样也是空中楼阁而已。 “因此就算我不顾一切回了寿,也只是多一人殉葬而已。” 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张良斜了一眼,并未接话。 “那事到如今,还请先生教我,该如何是好?” “趁各族势力还未看透郑袖的虚弱,利用手中的兵权做个买卖。” “如何做?” “右徒不是一直想要封侯薛地吗?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此时,郑袖在等着靳尚救命,无论靳尚要什么,她都会答应。 而各大族虽然安插了无数内应,但没到图穷匕见,他们也不知道能否轻易夺过靳尚的军权,同时也要担心如果拒绝了靳尚的要求,等到他真的打算鱼死网破,与郑袖内外联手恐怕也是一件难以解决的事,因此也会答应。 对黄歇来说,能够彻底断绝郑袖的外援,那便可以顺利将太子横辅佐上位,楚国七零八落的朝堂也得以至少在表面上重新拼凑在新楚王的麾下。 靳尚也是聪明人,当然很快就想透了此间关节。 而且他同样知道,一旦这样的买卖经他提出,哪怕还未开始运作,只要各方势力知道了靳尚作何打算,郑袖也必将失去最后的希望。 郑袖妖娆的影像最后在脑中又浮现了一次,便被靳尚吹灭了。 “就依先生所言吧。”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三九章 丰收 扶苏发现,所谓的“常识”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看着眼前盔甲都未能齐整的“精兵”,扶苏神复杂。 在被任命为联军大将之后一个多月,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力军队,然而一看之下就是大失所望。 见惯了昭军的强盛面貌,再看看眼前歪瓜裂枣般,连队列都站得歪歪扭扭的赵魏精兵,扶苏恍然大悟。 原来并非是自己低估了战国时军队的战力,而是昭军超出时代的战力给了自己错觉。 只是不知,这的确就是赵魏的实际战力,还是两国出工不出力,只派了些老弱病残出来,顺便蒙骗扶苏等人,以令大昭将领们错估他们的实力。 但扶苏很快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昭、魏、赵三国之间作战这两年里作战频繁得如同喜欢串门的隔壁亲戚——当然都是昭国在串别家的门,险些被灭国的两国哪里还有多少底牌可打,现在才想着要藏一手,未免太晚了些。 除了多年未曾正面大规模交手而稍显神秘的楚、齐、燕之外,几国之间的战力究竟如何,昭军上下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而从三国之间交手近况来看,楚国>齐国>燕国的等式基本可以成立。 不存在刻意蒙骗,那就只能证明,在扶苏眼中的“歪瓜裂枣”们,还真有可能就是两国的精锐了。 扶苏养气功夫算是不错的,因此在阅兵之时并无多少神色露出,到底给两国将士留了一份颜面。 然而在他后的章邯等年轻将官们,可就把不屑之色明摆着放到了脸上。 面对昭军将官们显而易见的鄙视,赵魏两国将领中,上了些年纪的倒还好些,多年抵抗强昭兵锋,这点屈辱相比于在战场上实打实的败仗却还算不了什么。 只要大昭的长公子扶苏没有侮辱言辞说出,那他们就还受得了。 但对于李放、赵括这样虽然也见识过昭军强盛,但依然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心的年轻人来说,这份屈辱可就不那么容易吞下了。 “敢问公子,我等何时出击彭城?” 简单的阅兵见面仪式结束,来到帐中军议之时,赵军的年轻将领便再也忍不住了。 此时出声问询的是李牧之子李放,他毕竟更加年轻,终于在好友之前当先发声。 也算经过了不少事,李放如今到底少了些浮躁,所问的问题也有了些迂回。 他不可能不知道各国首脑早已定好的出兵期,如今当众问出,自然不会仅是为了提出这样一个答案已经揭晓的问题。 扶苏将思绪从新法之后的一系列安排中抽回,面对李放一脸不服的问询,被微微勾起好奇,又扫了一眼名义上赵军统帅,但显然被军中将领所无视的郭进,后者脸上有趣的神又让扶苏在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正式的进攻时间是在两个月之后。”扶苏缓缓给出答案,然后又转向皱眉向郭进问道,“难道郭将军竟没有通知到位吗?” 为了给郭进一个名正言顺统帅三军的份,他的好叔叔郭开为其在赵王处讨来了一个在李牧、云琭先后辞任之后空缺了已久的北军主将之位。 这当然引起了北军中大部分将士的强烈不满,在风雨飘摇之际抗起重任,为大赵兢兢业业驻守西大门数年的吕梁才是他们心中最合适的继任者,而非又一个酒囊饭袋。 难道北军主将的位子要让邯郸双废每人都坐一次才行? 然而抗议无用,郭进虽然一天都未曾在北军营地中任过职,但仍成为了北军的第三任主官。 正在努力试图做一个透明人的郭进突然发觉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到郭进这副丢人的迷茫之色,再对比另一边大魏龙阳君的卓然风姿,赵人真恨不得当场把连带着丢了所有赵人颜面的郭进就地掐死。 扶苏也被郭进的迷茫搞得有点无奈,你就再是如何,也不能就在军议之时走神啊。 自己都未曾用心在军议之上的扶苏吐槽起别人来,倒是丝毫不见手软。 等到后的侍从小声告诉了自己扶苏方才的问话,郭进心中的委屈简直比天还要大。 我没通知到?这么说有点过分了吧?我敢打赌,出兵的具体时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比我知道得早吧?还用乃公通知你们? 说实话,自己的确是没有下令通知,但我就是想通知,你们会理我吗?会吗? 委屈巴巴又没法说的郭进只觉得忠臣良将被排挤之时也就如自己一般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被叔叔说动,贪图了所谓的军功。 郭进嗫喏着不出声,老将乐乘终于看不下去,不愿意赵国的家丑远扬海内,“此前自然有过知会,李小将军此时问起,应是想向主将核实一下,以防各军得到的消息不同,影响了战局。” 老将军倒是个会说话的,如此一说便全了双方的脸面,使两方都没有落下脸来。 扶苏故作恍然大悟状,“武襄君所言确有道理,我军的确需要一个统一的指挥才行,否则各军自行其是,岂非自乱阵脚。”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之后,扶苏一脸歉意地对着郭进好言安慰,“不曾想险些误会了将军,是扶苏鲁莽了。” 乐乘是燕国大将乐毅的同族,原在燕国为将,后在燕赵之战中为廉颇俘虏,转而投向了赵国,被赵悼襄王封为武襄君,也是因为他在赵王命令下取代廉颇的军权,直接导致了廉颇的逃亡。 乐乘此时一脸懵,我哪里有说过要设立统一指挥部的? 此来之前,赵王再三叮嘱,赵军必须要保证能够自行其是,以免被昭军牵着鼻子造成大量折损,现在看来扶苏竟是要设立一个统一的指挥,来剥夺两国的指挥权。 好嘛,赵国将领还想着利用扶苏年纪、经验不足的条件,试图夺过他的指挥权,却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来得及实施什么计谋,扶苏那边倒先行发动了。 面对扶苏突然的发难,李放早就把自己方才那点意图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只想着要阻止对方的夺权。 眼见作为名义上主事人的郭进迟迟没有提出反对,各位赵国将领只好叽叽喳喳地各自反对,军帐之中直如闹市一般。 扶苏捂着耳朵摆摆手,两旁得到命令的士卒举起大锤,狠狠敲击到铜锣之上,连续刺耳的声音终于压过了场间的吵闹。 等到众人纷纷捂住耳朵坐回原位,扶苏才清了清嗓子,“都是有份的人,不要吵闹,各自主事人说一说吧,同不同意。” 赵国这边还乱作一团,魏国名实都符的主事人龙阳君当先开口了,“就依公子所言。” 李放等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龙阳君为何如此轻易就交出了军权? 还是赵括最先反应过来,龙阳君跟公子扶苏,不知何时竟已经在桌面下达成了一致,两国这是要合起来对付赵国! “那,郭将军的意思呢?”不给赵国在短时间内推举出话事人的时间,扶苏和颜悦色地问道。 郭进哪里受到过如此礼遇,在被赵国自家人排挤了一路的况下,心中油然升起了士为知己者色的壮烈怀。 “就依公子所言。” 赵括阻止不及,只能看着说出同样话语的郭进,洋洋得意地将十万赵军的生死轻易交出。 选郭进做这个统帅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了。 扶苏收起了各家兵符,笑得如同丰收老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零章 立军法,见魏王 无论是推崇儒道的鲁国还是将依法治国做到了极限的大昭,为了控制国家最强大的力量——军队,都会为其制定详尽的法度,也就是军法。 古今中外,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和服从,无论如何偏激的道德楷模也不会提出以道德治理军队的可笑理论。 然而基本目的一致,却不代表各国的军法就会完全一样。 军法,也与一般的法度一样,能够体现各国风俗,以及治政思想的差异。 而对于在昨趁其不备拿下联军实际全部指挥权的扶苏而言,要想让军队如臂指使,除了收拢兵符、组建指挥部这样的上层机构以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统一军法。 当然,仅是一次有限度联合的联军而已,扶苏没打算要把全军法照搬过来,那样太费时不,效果也不会好。 在经过筛筛检检之后,昭军军律便被删减改良成了一作用于联军的联军军律。 在被命名为《联军律》的法条出炉之后,扶苏便安排了数场中层官员的组织学习,然后再由他们一层层将军法的内容传递下去,务必在一个月内让人人都能够背耍 一个月后扶苏将会进行抽查,若有军士不能背诵,或背诵有误的,长官就会受罚。 之所以要费心费力地推广法律内容,是因为昭法的主要理念之一就是严“不教而诛”——意思是绝不许在民众还没有理解法律条文的况下,就对触犯法律的民众进行惩罚。 这便是为何在昭国境内,会有无数吏员兢兢业业地每里教授民众法律知识。 但是,若你想以狡辩称自己不懂法来逃脱法律制裁,是行不通的。每个审判官在按照法律进行制裁之前,都会好好对你进行一番普法教育,让你明明白白去死。 这就是荀子在《富国》篇中所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民不惩。” 除了在心理上要接受在他们看来冗余复杂的军法折磨之外,军士们的**也没能逃过扶苏的魔爪。 虽然扶苏并没有打算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练出一支精兵——他也没打算帮赵魏强军,但在习惯了指挥强大昭军之后,扶苏并不希望因为自己对战力的估计不足而导致战败耻辱。 为了至少能够达成攻占彭城的最低要求,赵魏精兵们至少也要能够满足昭国对郡兵素质的要求。 当然,练兵之事自有蒙毅带着赵魏各位将官们去做,扶苏等高级将领还要抽时间去参加魏王的宴会。 毕竟联军的驻扎地就在魏国境内,在别人家门口做客,不去拜访一下主人家,于于理也不太过去。 何况,扶苏本饶确是很想见一见这位新魏王的。 尤其是,他还想确认一下张苍在此前使齐之时曾提出的那个有趣的猜想:魏王敞与魏无忌之间或许有某种盟约或者默契。 于是由龙阳君这个“本地人”带着,游览了大梁名胜半之后,联军的高级将领们排队进入了魏王宫。 不同于安邑的旧王宫,营建时尚短的新魏王宫处处透着家子气,宫与大气磅礴甚至都挨不上边,丝毫没有大国风范。 想必之下,楚国的王宫虽然也是新建的,但无论就规模还是奢华程度而言,都远胜于眼前的魏王宫。 看来随着国力的衰弱,魏国各处都显示出了暮色沉沉,也难怪魏国的有识之士纷纷出走他国谋求发展了。 同样地,对于心中不甚尊重的那点心思,扶苏同样没有表现在脸上。 而在此前对于两**容表达了明确不屑的昭军其他将领们,也未曾对此表现出任何鄙夷态度。 也难怪,扶苏眼光太刁,连王宫都不屑一顾,但对将领们来,再寒酸的王宫也毕竟是王宫,也是住着世间最尊贵的几人之一的。 或许也有山不在高的意思。 由于王宫的规模有限,扶苏还未细想,一行人便走到了魏王设宴的宫。 灵雀台。 扶苏仰头看了眼门上的牌匾,未解其意,只能猜测或许是与某个传有关。 拾级而上,透过门便可稍窥灵雀台的内里装潢。 相比于外界给饶寒酸印象,宫的内部倒是装饰得富丽堂皇。 以晋国正统继承者自居的魏国王室,自然而然在宫中满是红色,除此之外最多见的颜色便是黄金的金黄色。 传言前任魏王对黄金有着夸张的喜,看来当今魏王对此有所改变。 扶苏听闻,魏王敞将宫中过多的黄金大多都换成了军资以保障军队的战力以及忠诚,看来所言并非是虚妄。 能够在短暂的登基之后就掌握了军政大权,这位魏王的手段似乎比其前任要高妙不少。 怀着更多的好奇心,扶苏终于跟着龙阳君的后,见到了这位耳闻已久,却从未见过面的魏王敞。 “外臣扶苏,见过魏王。” 随着最高统帅的躬行礼,扶苏后心思各异的下属们也纷纷行礼如仪。 魏王爽朗的笑声早于他的面容先在扶苏心中留下了印象,“哈哈哈,能一次得见如此多的良士猛将,孤真是喜不自胜。各位快请免礼入座。” 看来不只是品味方面,在对人才的态度上,魏敞也与其父大为不同。 谢过魏王之后,扶苏坐到了最紧邻着魏王的席位上,借着向魏王祝寿,观察打量起了这位大王。 魏敞年纪当在三十上下,在都是新王登基的山东各国中是年纪最大的君主,这就意味着他有着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前任魏王的执政措施,并对其中显而易见的错漏之处得出自己的认识。 此外,长久的储君生涯,也有助于他在登基之前就能够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导致在列国君主中,他成为根基最深的那个。 这同样也解释了为何魏无忌不能轻易废去新任魏王,转而试图通过别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魏王的长相也与他的笑声一般,虬髯满步的脸上一派豪迈之色,若是此人在军中,必然会被当成是一员猛将。 然而他眼中不时显露的精光在提醒着扶苏。 若是仅以此饶外貌就将其认定为是粗犷无知之人,那便大错特错了。 总而言之,两饶第一次见面,给扶苏留下了还算深刻的印象。 魏王显然在豪迈中却有着精明,但这并非明他能够聪明到利用父王的死来蒙骗下。 而张苍的猜测,仅凭观察是看不出端倪的。 扶苏喝光了祝寿的酒,暂停了他对魏王的观察。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一章 气氛破坏者 一场酒宴要办得宾主尽欢,气氛一定要搞起来。 而作为调动气氛必不可少的一套就是歌舞。 魏国虽不像赵、卫两国多以美女见闻,但作为中原九州通衢,融合了各家之长的魏舞在经过前任魏王的改良之后,极尽妖娆妩媚,悦人耳目。 美人美酒俱全,气氛如何能不热烈? 然而就在此时,却偏偏有人要来扫兴。 “敢问大王,为何信陵君并未列席?” 正在欣赏着歌舞拊掌微笑的魏敞听闻此问,眼神立时就凝了起来,望向似乎是真心疑问的公子扶苏。 歌舞如旧,但觥筹交错的喧哗却停了住,显而易见,关切此事的远不止是大昭方面。 “王叔近日操劳新封地的事务,故而未能拨冗前来,与公子晤面。”从魏敞的语气神态中,扶苏看不太出其人对魏无忌的真实观感究竟如何。 于是尽管会被视为无礼,扶苏依然冒着触怒魏王的危险接了下去,“身为一国相邦,信陵君多日不在国都理政,未免让人担忧。” 魏国相邦的动向,你一个大昭的公子担忧什么? 魏敞心中冷笑,对扶苏的说辞冷然以对,“此乃魏国之事,就不劳公子挂念了。” 魏王语气中的冷淡很快对酒宴的氛围造成了影响,就连场间舞女的舞姿都僵硬了起来。 显然,扶苏的步步紧逼让魏王已经十分不满,但扶苏无法确认,这份不满是针对自己的打破砂锅还是仅是针对魏无忌这个人。 若是后者则很简单,那就是魏王敞单纯不喜欢一个威望卓著的王叔在王都威胁自己,那么两人之间就应该没有张苍预测的默契。 但若是前者,那就很有趣了。 照理来说,魏王已经如此明确表明了自己的不满,任何懂得进退之人都应该知趣了,但扶苏丝毫不担心一个仰大昭鼻息的魏国大王敢于对自己如何。 不提就在上党左近俯视着大梁城的白起军旦夕就可兵临城下,一万五千大昭精兵离大梁可不远。 说个嚣张点的,扶苏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偷摸抽魏敞一个巴掌,他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当然,这么毫无必要的作死还是想想就好。 于是毫无顾忌的扶苏看了一眼按着自己的命令正仔细分析魏王的樗里偲和张苍,为了给两人的分析更加准确的判断依据,并未选择见好就收。 “若是大王有所顾忌,大昭愿意代劳。” 这是在暗示,或者应该说是明示,大昭很愿意在得到魏王默许的情况下彻底铲除魏无忌,完成在攻伐西魏时未能得尽全功的事情。 一边问着让场间众人神色大变的话,扶苏一边思考着魏王将会有如何的反应。 无论魏王是否真的极度厌恶魏无忌,他也不会选择让昭国插手魏国的事务,因为这样等于进一步承认昭国对魏国的权力,而且会造成国内势力的极大不满,对他刚刚安稳下来的王权造成极大挑战。 但这其中又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而扶苏等人要做的,就是希望能够从这点细微差别中找到魏王与公子无忌两人确切关系的证据。 不等扶苏这里想通透,魏王便做出了反应。 没有怒叱扶苏不知进退肆意插手别国内政,也没有犹豫之后勉强拒绝,魏王只是将眼角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然后起身将酒爵狠狠投掷于地。 扶苏与他身后的蒙毅都大惊失色,蒙毅更是飞快拔剑将扶苏护住。 这是要摔杯为号?魏王竟然真的敢在这时候对自己不利? 然而扶苏想象中的数百刀斧手并未出现,魏王敞只是在扔掉酒爵后拂袖转身离去。 原来只是单纯表达不满而已。 看着众人都以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自己,蒙毅讪讪然收回长剑,然后狠狠瞪了一眼扶苏。 都怪这家伙,没事儿老给自己讲一些奇怪的故事,才会让他有此动作。 扶苏尴尬地用笑容掩饰,他当然知道蒙毅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目前最值得关心的,却是樗里偲两人能否从魏王方才刹那间的动作神态中分析出东西。 宴会主办人,也是魏国主人愤然离席,这场宴会便办不下去了。 扶苏自是毫无所谓,自己此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喝不喝酒的,自家营帐里的酒感觉还更香一点。 至于其他人…… 扶苏看了看偷摸畏缩着瞧着自己的郭进,若有所思的赵括,隐约怒意若现的李放,警惕之色一闪而逝的龙阳君。 这场酒宴还挺有意思的。 在蒙毅看来,此时的扶苏笑得就像个年轻版的甘茂。 长身而起,扶苏随手从怀中掏出了几颗小金豆子赏给了呆立当场的几位舞女。 此时,以及大部分的历史中,黄金更多的是作为装饰物以及储备货币,而非流通货币。就是说,没人会真的拿黄金去买东西。 但在电视小说中看惯了别人赏赐金豆子的扶苏,自然早想模仿了,以他的身份搞些金豆子玩还是很容易的。 在扶苏看来,唯一让他觉得因为搅局酒宴而心怀歉疚的,就只有这几位或许因为此事会受本与她们无关的责罚。 他需要作出补救。 歉意地笑了笑,扶苏安慰着几位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收这位方才触怒了魏王的大昭公子的礼物,“放心收着就是,魏王胸怀大度,怎可能就为了这点赏赐与你们过不去。” 这话当众说出,魏王就算是小心眼,也不可能拿她们这些小姑娘们如何了。 为首接过扶苏赏赐的舞女看来也是个玲珑心肝,闻言欢欢喜喜地接过了扶苏的赏赐,“如此,蔷代姐妹们谢公子赏。” 伸手免了舞女们的行礼,扶苏在堂上各异的神情中笑着招呼己方众人撤退,“风紧,扯呼。” 风哪里紧? 蒙毅决定再也不相信扶苏所言的故事了。 一出王宫,上到车架的扶苏不担心有人偷听,于是便当先问起了两个谋士,“如何,可有所得?” 樗里偲与张苍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含笑点头,“有,大有所得。” “哦?”扶苏来了兴趣,方才魏王掷酒、拂袖、转身一气呵成,把他的注意力全部给晃开了,以至于等他想起来观察时却发觉能够观察的角度都被魏王给挡了个严实。“说说看。” 张苍做出个“请”的动作,示意樗里偲先讲。 樗里偲先是点头致意,然后再不谦让,“公子可知,魏王为何要拂袖转身?” “是怕我等窥伺到他的表情。”这是不言而喻的。 “那他为何要怕?” 扶苏恍然大悟,原来看不到表情,比直接看到还有用。 就如樗里偲所问,他为何要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二章 寿春的雾 寿多雾,暮色比别处来得早,也来得深沉些。 夜已深,人却还未得静。 屈氏在寿城郊的几处产业,都受到了严密的监控,即便已是深夜,四周也都被点亮了灯火,照得四周纤毫毕现。 虽然不得入内,但奉了郑袖之命的宫卫还是一刻不停地将怀疑的视线投向了漆黑一片的院落中。 外间越是明亮,院中便越显得黑暗。 在未明真假的屈子弑君消息传到楚国之后,屈氏族人就遭受了极大的压力。 尤其在屈原莫名失踪之后,以昭、景二族为代表的氏族多次对屈氏施压,要求交出屈原以正国法。 然而以老族长,也是屈原之父,屈伯庸为首的屈氏族人在压力之下展示出了极强的韧,坚决表示屈原并未逃回屈氏领地,故而屈氏无人可交。 有黄歇在朝中为其转圜发声,又有负监国之权的太子庇护,昭、景二族以及郑袖虽然很肯定屈原定然逃到了屈氏族内,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况下,也无法过于迫。 毕竟除了在朝中有强大的盟友,屈氏本私军的战力在各族之中也是排的上号的,据称只比公认战力第一的项氏私军略差分毫。 真将屈氏得叛逃,大楚上下都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来。 要说叛逃,的确不是没人在屈伯庸面前提过,但都被他言辞拒绝,并且很是严厉惩处了几个挑事的年轻族人,才将甚嚣尘上的愤然压了下去。 然而随着局势越发紧张,便是屈伯庸自己也未尝就没有为几万户族人找个后路的意思。 可在屈伯庸稍稍流露了些许意思之时,就被一个人果断给打散了念头。 在屈氏族中能够对族长的念头造成如此决定影响的,只有一个人。 此人便是端坐席上,风采夺目得不似被昭楚两大强国都列为最高级别逃犯的屈原。 “郑袖不过是在做最后挣扎罢了,只要严密保护好太子横,大势必定。” 在屈伯庸提出要叛楚自立,以免被郑袖势力屠杀之时,屈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打消了族长父亲的打算。 屈原看得很清楚,根基如浮萍的郑袖在靳尚也选择背叛之后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可能的翻盘希望。 而她反败为胜的唯一一线机会便是谋害太子。 只要做好对其孤注一掷的防备,楚国的朝堂便还是在新党的掌握之中,即便屈原或许不能继续在明面上引导了。 不过这不是还有黄歇在吗? 黄歇这几的表现落在屈原眼里,可是得了高分的。 然而黄歇太过正直忠贞,因此屈原并不会告诉他自己已经偷偷回了楚国,以免节外生枝。 当然,他同样不会将此事告诉太子横,太子只需要继续扮演好他自己的角色就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被屈原拖入两难的境地。 甚至除了几个屈氏族人,屈原并不打算在余生再见任何一个楚人。 因此屈原今要见的,并非是楚人,而是一个韩人。 本应在薛地为靳尚出谋划策的张良,不知为何竟能得知屈原已回到楚国的消息,而且能够知道他并没有回到屈氏封地,而是胆大包天地留在了楚国的心脏。 “一别数载,屈子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说着可喜可贺,张良面上却孰无笑意。 任何人被彻底打乱了本已只剩了收官的棋局,恐怕会比张良更为愤怒。 更不可原谅的是,屈原竟然连他也骗了过去,这甚至比被打乱部署更让张良懊恼。 屈原没有去问对方消息来源,即便问了对方肯定也不会说,面对张良一副问罪的神色,屈原并未动怒,只是冷淡道:“大楚国君,不可受辱。” 这甚至算不上是解释。 张良冷笑不已,强忍着没有将讽刺言辞脱口而出:可最终熊槐不还是受辱了吗? 以前怎么从未想过一向忠君国到甚至令人觉得迂腐的屈原能够有这等胆量? 张良重新仔细看了看面目坚毅的屈原,干脆将疑惑问了出来,“屈子是如何想到要行弑君之事的?” 听到这“弑君”两个字,屈原不为所动,而在两人边的屈伯庸体却猛地抖了一下。 紧紧瞪视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屈伯庸此前还以为此事是郑袖等人的栽赃嫁祸,此时经张良之口得到证实,自然令他震惊不已。 察觉到屈伯庸的有趣反应,张良这才知道屈原并未将自己弑君的真相说出,不带着玩味的目光,在父子两人的脸上扫了个来回。 “夜已深,父亲不如先去睡吧。” 父子之间沉默良久,还是屈原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又是一阵难言的死寂,屈伯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长而起的子佝偻得更深,仿佛真的被疲倦压倒了。 “楚王并非楚国?”眼见屈伯庸离开,张良意有所指地问道。 屈原将目光从父亲的背影上收回,眼中片刻的不忍和哀伤迅速收回,重新恢复了冷然,“不错。” 屈原毫不犹豫的承认,让张良有些小小的激动。 原来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与他一样有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反叛思想。 在旁人的思想中,国君是一体的。所谓国君,国便是君,君亦是国。 其实早在屈原同意兵谏楚王之时,张良就依稀对屈原有了些这方面的猜测,然而直到如今对方的直接承认,才让张良有了吾道不孤的知己感。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谋算就容易说出口了。 “屈子以为,楚昭一旦开战,以如今的楚国形势,胜算几何?” “四分五裂,毫无胜算。” “屈子通透。”这一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张良随口一赞,继续他的说辞,“郑袖不足为虑,用不多时便会自行毁灭。” 屈原继续点头,这一点也是很自然的。 “那么最后剩下的两派,便与楚王在时无甚区别,仍是新旧两党而已。”张良说到此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么屈子以为,新王登基以后可有何改变?” 屈原不答,他开始知道张良此来何事了。 见屈原不接话,张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些心关既然已经闯过,那再做一次就很容易了,“即便太子出屈氏,恐怕也不会愿意让新党一家独大。恐怕到了最后,经过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牺牲,楚国朝堂依然毫无起色。” 张良从屈原的冷然神色中窥得了自己想要的刹那变化,决定图穷匕见,“若不能一举剿灭旧党势力,屈子所做这些,岂非都是毫无意义? “最后甚至比回到原点都不如。因为之前楚国至少不会面临两个楚王的危局。” 屈原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照下越发暗沉。 窗外,寿的雾气更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三章 水战篇 针对楚国本土的军事行动还未正式展开,但在边境之地,两军之间互相试探摩擦从未少过。 尤其是在两国势力犬牙交错的巴蜀之间,除了两国直属军队之间的互相攻击,从属于两国的土着部族之间也多有龌龊。 在两国正式宣战以来,奉命从蜀地开始对楚国掌控地域进行试探先行攻势的赵佗就开始了对巴蜀土着势力的利用。 当然,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在公子扶苏授意下,怀瑾的鼎力协助。 虽然楚国同样也得到了怀氏的帮助——怀氏本就是楚国的大族,怀瑾的两位兄长为了对抗有大昭在后支持的她,自然更加投向了楚国的怀抱——但土着们也不傻,除了被牢的少数部族之外,更为强横且更加大方的大昭自然比楚国更有吸引力。 随着攻势的逐渐展开,赵佗已经不知道自己手中究竟握有了多少兵力了,甚至就连麾下具体有多少个部族听令也掌控不够精确。 这对于大昭正规军的将领来,是极大的失职,然而却并不能以此就来责怪赵佗不称职。 实际上恐怕就连韩信来了,也点不清自己有多少兵。 巴蜀土着势力驳杂,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究竟有多少部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尤其是很可能今还存在的部族,明就分裂成数个,或者数个部族由于通婚等原因又合而为一。 这也是为何南方的蛮族从未能够像北方匈奴那样给中原造成过极大压力的原因:南方的蛮族并没有统一的倾向,当人口达到一定数量时,他们更倾向于分裂而非扩展融合。 而且他们的粗浅的文化与政体也承载不了一个统一的政权。 这一点,其实对于北方的匈奴也是一样的。匈奴饶王公贵族中虽然偶尔会有具备了统一野心的人物出现,但依赖匈奴饶文明架构,想要实现统一实在是太难了。 游牧民族想要形成统一政权,还要等到千年以后的辽国。这是在漫长的学习过程,尤其是五胡乱华的激烈碰撞冲突与借鉴融合之后,才给了游牧民族构建统一政体的可能。 辽国的建立,是游牧民族真正能够以独立统一的姿态面对农耕民族的开始。 而农耕与游牧民族的统一,则是由蒙古所建立的元起,在明朝的分裂对立之后,又重新融合为清。 值得庆幸的是,西方列强到来之前80年,乾隆完成了对新疆的统一。 而在此时的文化基调之下,后来由冒顿所创立的,东西并立的政权体制实质上与东周的封建制度并无本质不同,因此其实也是一种不得已之下的分裂,甚至是匈奴能够基本维持一个统一格局的唯一方式。 因为他们的文化浅薄程度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提供给大一统政权的存在基础。 因此在冒顿之后,不只是匈奴王,其他稍有野心的少数民族首领人物,也都会试图从中原引进先进文化。 就是由于他们或许主动,或许被动地承认了,只有中原的先进文明,才是孕育一个统一政权的唯一可能土壤。 当然,除了自与生俱来的不足,蛮族之所以难以统一,其中也不乏有中原各国刻意为之的插手。 以夷制夷向来是省力省心且成效显着的,也是文明对抗野蛮的最好方法之一。 只是可惜,无论是东方的各个大一统王朝,还是西方的古罗马,在对抗蛮族时有时候会过于依赖蛮族的力量而忽略了对自实力的建设,最终总是会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不过至少在汉代之前,中原王朝的强横战斗力还是让蛮族望尘莫及的,“一汉顶五胡”并非是虚妄之言。 无论体素质还是器械,中原民族在此时都有着压制的优势。 在大规模的和亲导致的工匠流通以及他们自所有的先进技术借此被蛮族学习之前,中原的绝对优势还能保留数十年。 此后,至少在北方民族与中原民族之间的巨大鸿沟,就逐渐被填平了。 有趣又无奈的是,被中原正统儒家文化斥为“奇技巧”的先进工匠与技术,反而却深受蛮族的重视。 大昭虽然同样将农放在工之前,但显然至少在军事层面,对于技艺高超工匠的待遇还是非常好的。 此时与赵佗同乘一船,在他后不断探讨改良船用投石器的几位墨家士子,便是墨家在昭国重视工艺的理念下得以在此次攻楚大战中一展长才的缩影。 而除了昭国一贯以来的重视,墨家之所以能够真正参与进战事来,还是凭借了他们走上层路线的成功。 随着苏梦泽在扶苏公子新法推行中的作用被广泛认可,甚至得到了昭王的称赞,墨家在昭国立刻由与儒家一般尴尬的地位跃升为仅次于法家的强势学派。 与更为理想化,崇砂非攻”的传统墨家不同,昭墨这一支更加希望通过实现中原大地的统一,来达成最终的和平,也就是所谓的以战止战。 当然,在我们看来昭墨的理念相比于他们脱的传统墨家虽然现实了一点,但同样也显得十分理想化。 我们知道,只要国家这个理念还存在,战争就永远不可能真的结束。而文明的进步甚至会让战争的形式远为残酷。 但这些都离赵佗,甚至着眼全局的扶苏都太远,他们此时要做的只是在统一进程中很的一步而已。 凝视着岸边高升而起的袅袅黑烟,在船头伫立良久的赵佗喜上眉梢。 被公子称为“特种部队”的敌后精锐成功烧毁敌军粮仓了! 与中原宽广平原上的大规模会战形式不同,南方密林中的战斗自古以来就是以规模冲突为主的。 而规模冲突,自来就是特种作战的下。 这一点,早在巴蜀攻势开展以前,就被扶苏所预料到,并传授给赵佗了。 用力捶打船帮了一下,赵佗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向传令兵发令:“传令,船队靠岸,开始突袭!” 随着传令兵登上望台以旗语示意,接到旗舰消息的各船纷纷以同样的旗语相互传递消息,并且以号角声作为进攻的发起。 船队开始稍微转向,紧接着的却不是靠岸,而是按照由扶苏公子与国尉尉缭子共同编纂的《军事手册·水战篇》中指导的那样,先以覆盖的密集投石将岸边能够掩藏军队的树林灌木进行了数轮投石。 即便巨木林立,导致投石的效果有限,仍然不时可以听到惨叫声远远传来,而覆盖击最重要的作用当然不在于杀伤,而是迫敌军让出前沿阵地以及打击敌军的士气。 在覆盖击的掩护下,登陆的军队几乎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便达成了对岸边阵地的占领。 而以赵佗的经验,要在敌军控制的口岸完成登陆所要付出的巨大伤亡,就这么被简单的几轮投石所消弭,这令他对从未谋过面的大昭长公子有了些许的崇拜,甚至畏惧。 如此一个战争经验并算不上丰富,甚至更从未指挥过真正水战的公子,竟然对比他这样一位宿将更懂得水战,这让人怎能不脊背发寒。 难道这世间果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四章 母与子 “太后乃吾亲妹,安能害我?” 后胜在对着自己最信重的谋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得到,四百多年后,有一位何姓的大将军会与他的所思所想如出一辙。 不过不同于何大将军,后胜之所以如此自信,除了因为君太后与他的兄妹之外,还有着别的依仗。 一直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宫廷卫统领近因贪污舞弊案而下狱,新接任的统领正是后胜一手提拔起来的族中后进。 有这层关系在,后胜得以带着数名以大价钱聘请的侍卫全甲入宫。 因而田建相信年轻的齐王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不会选择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他探知的宫中进行。 后胜不相信齐王能够躲过自己的耳目调动足以击杀他的军队而不被他察觉。 然而他忘了,除了甲士以外,要刺杀一位被数名高手侍卫保护着的人,还有别的选项可供田建选择。 比如,一名手握承影的的,缓缓站起了子。 看着母亲紧闭着双目,一半笼罩在黑暗中的面容,田建心中第一次对于今天的行为有了些许悔意,“母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田建挣扎了许久,却也只能低声又唤了一声母亲。 良久,随着一声饱含了太多绪的叹息,君太后终于睁开了微红的双目,“我乏了,你自去吧。” “唯。” 田建草草行礼,借着便几乎是以一种感激的心态落荒而逃。 韩貂寺最后又向着太后躬行礼,转以看似缓慢的步伐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远去,君太后心中起伏不定。 至少在杀伐果断上,这个儿子比前任王上,自己的夫君强上不少。 君太后露出了一个惨白的讽笑。 却不知是对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五章 军成 齐国政变的脉络经由甘茂之手迅速传往咸阳,自然也传到了仍在魏地练兵的扶苏手中。 当然,练兵主要都是蒙毅在干,扶苏只是在一旁加油。 除了简单说明政变的胜负结果,甘茂在信中同样隐晦地提及了在刺杀成功之后,齐王可能要灭口的打算。 扶苏当然对此并无惊讶,换做是他自己,恐怕也不会放任一个知情的他国刺客安然归国。 因此早在姜崇奉命行刺之前,黑冰台就已经在齐王的默许下,将虐杀海棠的凶手秘密运送到了驿馆中。 而刺杀成功的姜崇此时应该也回到了驿馆中。只要成功回到昭国外交使团之中,姜崇就安全了,齐王不可能冒着事情暴露的风险向昭国使团要人。 至于姜崇将要如何对待窦布,扶苏丝毫不感兴趣。 扶苏更感兴趣的是,君太后会如何反应。 毕竟血脉情深,齐王建在她事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和谈的借口将后胜引入埋伏,等于是利用了君太后来谋害她的兄长。 君太后会对此做何反应,将会十分有趣。对田建来说也非常关键。 齐王虽然战胜了强大的政敌后胜,然而距离他真正能够亲政的日子还有半年多,在这半年中,军政大权理论上还是在君太后的手中。 因而君太后如果铁了心要对齐王不利,那对田建而言几乎要比后胜的威胁更为紧迫。 毕竟相比于后胜,君太后对他的制裁更为合理合法,也远为简单。 齐国政权的三角结构被打破,剩下的二元政治将要何去何从,如今看来还是甘茂说得最为中肯。 母子之间的斗争,从来都只是看母亲心性的。 而关于君太后心性如何,扶苏还是有些耳闻的。 比如,刚毅果决,又比如仁慈爱民。 倒从未听说过她有如何心狠手辣,而从近些年来屡屡放权来看,似乎也不是贪恋权力之人。 如今看来,这对母子之间,恐怕还是会以君太后的当先退让做结局。 那么,自己对齐王建的投资算是成功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就是要确保齐王建所说的“友谊”长久留存下去。 扶苏对此还是挺有信心的,倒不是自信于自己的魅力,而是两人接下来的利益一致。 后胜“突发疾病”而死的后一日,齐王建宣布加入昭国主导的联军,向楚国宣战。 扶苏很清楚田建为何如此急迫地宣战。 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来将还在后胜一党控制下的军队全部集中到廉颇手中,以方便他接下来对后胜一党的清洗不会受到来自军方的掣肘和压力。 这位齐王性子虽然急了些,然而行事果决又有章法,的确是做大事的料子。 只是可惜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彻底倒向了昭国,留给田建和他的齐国的时间,不多了。 随着齐国加入战团,昭国对楚的战略合围已经凑齐了所有拼图,原定的总攻时间也近在眼前了。 放下军报,扶苏决定去看一看兵练得如何了。 负责练兵的人当然是蒙毅,扶苏手底下也就他懂得练兵的法子,章邯只是会打仗,对于练兵并非精通。 练兵与用兵,本就是两个专业。 当然了,蒙毅一人自然是无法关注到每一个人,而帮助他解决详细问题的,是由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一万五千昭军。 除了在每日的整体训练中接受蒙毅的直接操练,为了更快地达到扶苏的要求,联军士卒平日里还要接受昭军士卒们的训练。 昭军的士卒们被打散到联军中成为临时教官,点对点地进行指导,以保证他们能够得到最详尽无误的教导。 其实这个模式在后世军队中屡见不鲜,无非就是老兵带新兵而已。而且此举也可以加深昭军与联军士卒之间的默契,以及培养联军服从命令的习惯。 受始皇父亲一石二鸟习惯的影响,扶苏如今做事的目的往往也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单纯只是练兵,他当然不需要想出如此费力的法子,扶苏的主要目的还是在通过收缴兵符得到上层指挥权以后,再将自己的指挥权真正下沉的基层的每一个士兵上。 想想看,在习惯了昭军士卒指挥前进后退之后,还有几个人在面对扶苏的命令时仍抱有怀疑和拒绝的态度呢?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扶苏只是将他们服从的目标换成了自己而已。 登上将台,观看了一会儿在蒙毅操演下逐渐有了起色的士卒们,扶苏稍感满意。 要判断一支军队的战力如何,有几个很简单的标准。 首先一点就是我们常说的精气神。人有精气神,军队也有,而且比单独的个人表现得更为明显。 一支敢于打仗的军队,给人的感觉应当是奔腾、果敢、凶猛的,眼前这支军队虽然还称不上如何凶猛,但至少不再如同待宰羔羊了。 第二点就是纪律性。这也是解放军之所以获得最终胜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这一点,已经通过在扶苏命令下,不断学习的严格军法以及多次的杀鸡儆猴得到了基本的保证。 战国时代是农民兵向职业军人发展的过渡阶段,很多军士的心性其实还停留在农民阶段,顶多是比较凶狠的农民,而扶苏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尚属于农民的那点心性捶打出去。 另外要看的当然是武器装备。 不能与大昭正规军比较,但毕竟是来此充当两国门面的军队,两国给他们配备的装备大体而言还算看得过去。 有了以上三点,再加上不俗的战斗技巧、充足的后勤补给、师出有名的正义性,扶苏确信自己手中这支军队已经具备了与大楚主力军队刚正面的能力了。 当然,他并不需要真的跟楚军主力刚。在计划中,那是昭军主力的事情,作为边路军,他只有攻占彭城这么一个任务。 不过……也没人说他只能做这么一件事不是吗? 扶苏含笑看着场中越发锐利起来的军队,小心思开始转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六章 楚王熊横 开拔进军之后两,扶苏收到了楚国朝堂的最新动向。 郑袖在明白自己已经被靳尚所抛弃之后,绝望之际集结了所有的力量,企图突袭太子府邸反败为胜。 然而与事前所有人预想的没有任何区别的是,郑袖的绝望反击最终果然以惨败告终,夜袭太子府的众人掉到了护卫太子的屈氏私军所设下的陷阱而全军覆没。 等到看清了局势的各族集结在寿的力量在太子的指挥下轻松攻入王宫之后,却发现郑袖却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往何处了。 与郑袖一同消失的,还有她年仅三岁的幼子。 在发出通缉之后,太子横很快就将追击郑袖之事放到了脑后。 他现在要面对几个事件远比一个已经失势的女子重要的多,当先最感压力的,自然就是昭军的兵犯边境。 在楚国陷入内乱之际,昭军的一路侧军已经从蜀地顺流而下攻入了在楚国控制中的巴地部分。 由于无力西顾,原本依附于楚国的各族土著纷纷倒戈相向,楚国在巴地的控制权已经岌岌可危。凭借着赵佗的正确战略,楚国在巴地的战力存在正在飞速消失。 而在东线,齐国,以及公子扶苏所率的联军也给了楚国边境极大的压力。 然而与这两线相比,真正让楚国感到寒意与畏惧的,还是已经过了两个月,却还在集结中的,由昭国各种意义上的第一大将王翦所亲率的昭军主力。 据细作报告称,昭军主力可能的数量接近五十万。这样的规模与昭军攻伐西魏时的数量相同,但所不同的是,这次的昭军并不需要防备来自任何方面的敌军了。 算上白起所率的昭韩联军三十余万、十余万齐军、十五万赵魏联军,也在十万左右赵佗军,楚国将要面对的,是这片土地上从未有任何国家面对过的,百万大军。 是没有任何虚言夸大成分的,实打实的百万大军。 仅仅是这个数字,就让楚国上下陷入了深深无力感之中。 是战,是和? 太子横……不对。 在匆忙到让人感到潦草的登基仪式之后,楚王横的第一次朝会之上,就这个问题便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除了少数几个人,朝堂上几乎一面倒地支持求和。 如果是在往里,这样多寡悬殊的对抗是形成不了争吵的,而是会以显然的少数服从多数作为结束。 然而在今,即便处在绝对少数,少数派们仍然具有着不输于绝对多数党的权重。 看看主战几人的名字,便明白原因了。 黄歇,新党魁首,同时也是王室的领袖人物。在屈原不知所踪之后,他一人便是楚国政坛的半壁江山。 项燕,项氏族长,不但是楚国毫无争议的第一战将,同时也手握楚军中有最强战力之称的项氏私军。再加上多年从军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培植的亲信,老将军同样占了楚军的半壁。 屈伯庸,屈氏族长,也是屈原之父,虽然一直以来都由于其子屈原的耀眼而不比前两位那般光彩夺目,然而作为占据了比楚王直属领地更为宽广土地的屈氏族长,他的言辞同样重于千钧,无人能够忽视。 有此三人在,即便主和之人再多,朝堂之上仍然僵持不下。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想起,只顾着争吵的两派竟然都忘了新晋楚国主人的意见。 不知从谁开始,两派人终于停下了争锋相对,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将视线投向了安坐在高位上,一直以来都未就这楚国头等大事发过一言的楚王熊横。 不必北方魏国新魏王那般粗犷豪迈,甚至也比不上齐国少君的高大威猛,楚王熊横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凶,但实际上体瘦弱、面目清秀,眉目之间倒颇似他那位著名的表弟扶苏。 这样能够让妇人们疯狂的面容,作为新君,尤其是危局之下的新君,却多少让朝臣们有些心中不安。 黄歇也有些不安地咳嗽着,看向从未给人过坚毅刚强之感的太子……王上。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甫一上任就要面对百万敌军压境,还要在第一次朝会上就亲眼看到朝堂如同分裂般的剧烈争吵,熊横清秀的面容上毕竟没有惊慌失措。 不管王上心中如何翻江倒海,黄歇都觉得仅凭着这一点,就足够算是及格了。 直到整整吵嚷了半个多时辰的朝堂逐渐安静下来,在巨大压力下几句陷入狂躁的朝臣们总算记起了自己这个王,熊横终于从王位上缓缓站了起来。 王上都站了起来,大臣们总不好继续坐着,虽然心中未必如何真的服从,朝臣们仍然还是都决定要给予新王基本的尊重。 然而熊横却笑着向动静颇大的两侧朝臣们压了压手掌,示意不必起,“孤只是不耐久坐,卿等不必起。” 既然王上自己都如此说了,本就不想多动的众人最后还是又安心坐了回去。 等到片刻的乱局安稳下来,走下高台的熊横正好便到了项燕边,于是看似随意地,熊横问了项燕一个问题,“孤不通军旅,想问项燕将军,我国可战之兵几何?” 项燕跪坐而起,听完王上问话之后心中微动,赶忙躬回答,“回王上,若算上各族私军,可战之兵当在百二十万,绝不会比敌军更少!” 这是在安孤之心。 熊横边听边点头,当然知道项燕将军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用意。 但是即便他的确不通军旅,但也知道即便数量相差仿佛,楚军的战力想必昭军也是有很大差距的。 于是熊横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从项燕边走了过去。 不只是项燕,所有人都被楚王搞糊涂了,方才问兵力,难道不是想顺势表达力战的心思吗?为何又转而走呢?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熊横似乎毫无所觉,又踱步到了黄歇面前,先是真切道:“王叔国之栋梁,还要保护子,不可太过劳。” 黄歇自然要表达一番忠君之意,之后又听楚王问道:“王叔久在西线对战强昭,当知若是兵力相差仿佛,我军获胜之机几何?” 不知楚王究竟何意,黄歇表犹豫。当然不是因为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犹豫,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实以告。 熊横看出了黄歇的犹豫,盯着黄歇的眼中坚定之色一闪而逝,“王叔但以实告之即可,吓不着孤。” 从楚王清秀的笑容中,黄歇似乎看到了些许刚毅,这让他决定赌上一把,“几无胜理。”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两力有着天堑般的差距,但真正从黄歇口中听闻竟然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仍然让人感到绝望。 “如此说来,如果要全面铺开来打,我大楚几乎是输定了。” 而这一次,恐怕没有王妹来送给昭王了。 熊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腹诽父王而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问了不知自己赌没赌对的黄歇第二个问题。 “那么王叔以为,应该先对付那一路呢?” 黄歇等到口的起伏稍稍平稳下去,才大声回答了楚王这个问题,这一次却是没有丝毫犹豫了。 “最弱的一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七章 楚军异动 站在望楼之上,扶苏眯起了眼睛往前瞧。 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乱局,楚国的反抗惨烈激进得让包括扶苏在内的联军高层所料未及。 这还只是进入楚国领土的第三,根本连彭城的边还摸到,就已经遭遇了两次阻击,而且并非只是企图阻滞行军速度的扰,而是实打实的遭遇战。 受此影响,联军的进度已经大大落后于预定。 为了避免仓促遇袭,在进军之处,扶苏就已经安排了李放作为前锋开路,然而这样的安排仍对此时的泥沼毫无帮助。 楚军的猛烈攻势让李放不得不数次向主军告警乃至求援,原本应与主力保持一距离的前锋不得已收缩到了半路程之内。 比前锋遭遇的伤亡更为惨重的,是联军的斥候部队。 仿佛是死了心要让联军困于视线之内,凡是超出军队控制区域三里之外的斥候军都几乎都遭遇了楚军毫不顾忌伤亡的顽强阻击。 面对楚军斥候几乎摆明了是换命的打法,已有不少惜士卒命的将领提出要暂时收拢斥候探寻的距离,以减少伤亡。 而在伤亡的压力下,扶苏却选择了硬刚。 非但毫无收拢斥候的意思,扶苏反而将斥候军从三人一组的小队扩张为十人规模,并且每队中都会有两名昭军自家的起安邑之战,这场魏国近些年来最惨烈的大败,魏冲年轻的脸庞涨红不已,以为扶苏要以此讥讽,而且其兄魏封便是死守少梁以殉国的,此时听他提到伐魏之战更是令他心怀愤慨。 然而到听得扶苏话头一转,说起了王翦的教诲,却不由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不只是魏冲,能够听闻王翦的教诲,让场间哪怕是自视甚高的赵括都侧耳倾听。 “上将军曾言,为将者,切不可让敌将称心。”虽然是一句老生常谈,但一旦知道这是王翦说的,众人仿佛都觉得莫测高深了许多。 扶苏一看他们的表就差点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上将军说的,分明是他假借王翦的偌大名头来骗人而已。 “因此敌军既然不惜代价也要阻止我军将斥候撒开,那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军也一定要将斥候的视野彻底扩展开。 “况且就战损比来看,我军没损失一位斥候,楚军就要付出两人,甚至三人的代价。我军斥候金贵,楚军就更不能肆意挥霍了,如何算来,我军都是赚的。” 魏冲虽然年轻,但也并不愚笨,稍想了想就理解了扶苏的意思,连忙躬为自己之前的鲁莽道歉。 随手大度地扶起了对方,扶苏笑言道:“小将军也是惜士卒,不必道歉。” 一场小风波无声消弭,扶苏眼看头已经西斜,于是招呼着众人安排扎营。在敌境之中若非万不得已当然不能夜间行军。 眼看众将纷纷领命而走,扶苏原地稍站了站,便又转上了望楼,他还有些事要想。 扶苏当然知道,赵魏诸将之所以不愿意看到斥候牺牲,倒并非全是体恤兵士。 都是带老了兵的,哪里还会有多少妇人之仁存着。 无非就是觉得此次攻楚必胜,都不愿牺牲太过,想着多为自家多留一些兵力,也好后“分赃”之时手中多些筹码而已。 这种小家子气是扶苏最看不上的。 不过其实也能理解两国将领的心态。 伐楚之后的得利大头自然是昭国的没跑,无论是出战军力还是国力对比,以及目前昭国为盟主的有利政治地位,没人会在这个上面找不痛快。 不过接下来谁占得第二多,可就是十分考究赵魏两国手腕的了。 出力自然不能不多,否则被以大昭长公子为代表的昭国朝野厌恶,势必会影响接下来的所得。 然而太过老实地出力也不行,若己方损失多了,面对接下来的局势或许就少了些筹码。 更何况在齐国也加入战团之后,两国便又多了一个来抢东西的。 楚国虽大,但也经不住在昭国咬了一大口之后再由这么多国来分的。 一旦受损过大,必然会得不偿失,那此次出征的意义就少了大半。 早已不是政界和战场初哥的扶苏时刻着眼于全局,自然对各国从君主到各将领心中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原本扶苏没打算太管他们的别样心思,除了扶苏本也没有对战功太过渴求,对他而言,能够拿下彭城其实就行了,接下来何去何从更多还是要看其他各路的表现再说。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事要管起来难度颇高。 他一个大昭的长公子,去管他国将领本就隔着一层,虽然出其不意收缴了各国将领们的兵符,但真的指挥作战时还是要靠他们,扶苏总不能亲自上阵。 于是只要赵魏两军能够服从命令,些许的小算盘扶苏并不打算计较。 然而在见识了楚军完全出乎预料的激烈反抗之后,扶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这样坚决的大袭扰,绝不是没有一个团结起来的中央政府统筹就能实现的。 这从巴蜀方面所面对的零星抵抗就能看出来。 那么虽然因为楚国大规模驱逐商贾,导致报工作受挫,因而此时还未有准确报传来,扶苏也能依稀判断出楚国朝堂至少暂时已经完成了立场统一。 既然如此,面对完全不同的局势,扶苏就不能再任由两军出工不出力的心态作祟了。 刚下了如此决心,高进便在底下报告说主将的大帐已经设好了。 爬下梯子之后,扶苏随口对边吩咐道:“去将樗里偲、李清叫来,就说有事商议。等下,嗯……再把张苍也叫来。” 既然要改变众将的心态,作为荀子高徒的张苍或许会有些主意。毕竟荀师这一派,似乎对于人心算计都颇为精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八章 复燃的野心 受两国邦交恢复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扶苏的亲笔恳求,被拘禁在冷宫多日的娴妃云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亲手抱着幼子的云裳被阳光一照,竟觉得皮肤有些发烫,眯着眼等了片刻之后,云裳拒绝了宫人替她抱着公子的请求。 此心都已在幼子身上的云裳,自然不可能相信受命于赵王来看守她的宫人。 等到微热的皮肤逐渐适应了阳光的温度,云裳这才收敛了视线,于是看到了院中又走来了一人。 一见到来人,云裳便笑了出来,“果然是我的好弟弟。” 云琭见到姐姐,同样心中情绪翻滚,眼泪便滚落了出来,已年过不惑的云琭竟不顾礼仪,径直扑倒在云裳身边抱住姐姐的双腿一阵哀嚎,情真意切已极。 受了云琭的哭嚎影响,云裳怀中的幼童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这让好不容易哄了宝宝睡觉的云裳不由有些恼火。 然而云琭哭嚎之中的真心实意却也让在昭王突然过世之后备尝冷暖的她有了些许感动,这才没有飞起一脚。 不过云琭的哭泣,更多自然是为了自己被流放蜀中的惨状。 如今的蜀中郡可不是日后那个令人称羡的天府之国,到处都是热带雨林覆盖的蜀中除了酷热之外,还有许多能够令北方人感到不适的方面。 虽已有李冰、郑国等水工领导下的多年治理,成都平原附近已成了仅次于关中的昭国第二大粮仓,然而云琭流放所去的,自然不会是成都这样的好地方。 短短一月的的流放生涯,已经让云琭清减了十斤赘肉,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先是被华阳夫人吓了个半死,又在来回的流放生涯中吃苦受累,云琭看到姐姐之后,一想到最近的辛酸过往,自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在弟弟哭了很久之后,云裳终于从最初的稍有感动而变得厌烦了,“起来!” 云琭听到姐姐隐含的厌烦,当下不敢多言,立刻收住了已经干打雷许久了的哭声,乖乖站在了一旁。 等到云裳终于将幼子安抚了下来,云琭终于小声着问道:“姐姐这几日可还好?” 云裳斜睨了一眼这个弟弟,嘴角冷笑。这种无聊的问题,也就他还问得出口也不觉得毫无意义。 被幽禁了数月,更重要的是被剥夺了几乎一切权力,何来的好不好这一问? 问出口之后看到了姐姐的表情,云琭似乎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在云裳的冷眼之下更显局促。 “赵王为何竟肯让你入宫?” 尴尬了良久之后,还是云裳率先打破了僵局。 “此来,是替华阳夫人来传话的。”提及“华阳夫人”这四个字,已时隔了一个月,云琭却仍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云裳却并未对这位亲家母有何表示,闻言只是淡淡问道:“她说了什么?” 云琭犹豫良久,似乎是在衡量两个女人谁更可怕一些,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姐姐就算生气也不会真的拿自己如何,况且此时怎么看,已是虎落平阳的姐姐都不及华阳夫人的威胁更大。 “夫人说,若是……姐姐再敢将……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哪怕只是有一点念头,也要让姐姐万劫不复。” 听完云琭传自那位亲家母的威胁言语,云裳却并未如弟弟一般战战兢兢,反而耻笑道:“即便她华阳在昭国再如何只手遮天,如何能奈何得了身在赵国宫廷的我?” 云琭对姐姐当然的反应早有预料,已经习惯了威胁别人的姐姐,何时被人如此威胁过。 然而云琭却没有姐姐的自信,苦笑道:“姐姐可知,赵王为何肯将姐姐从深宫中放出?” “是觉得我母子妇孺对他毫无威胁了吧。”云裳对此自然也是有所猜测的。 随着近些日子以来明显感觉到的宫中态势变化,云裳明白赵王成已经完全控制了包括宫廷在内的一切权力。 那些见事极快的宫人纷纷倒戈,就是最好的证明。 近月以来,云裳几乎已经彻底与世隔绝了,因此这样的猜测也是情理之中。 “这是一个方面。”云琭点头确认了姐姐的猜测,之后却又加了一句,“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公子扶苏的一封信。” 突然听闻曾想过要对其下手的自家好女婿的消息,还是与自己有关的,云裳稍稍有些好奇,“信?” “姐姐或许还不清楚。”想到此前得知的,姐姐被幽闭的情况,云琭决定从头说起,“赵、魏两国已经与大昭讲和,而且在武关会盟之后已经结成了同盟共讨楚国。 此时,由扶苏公子所领的联军或许已经开拔了。” 突然变化的局势和太多的情报让云裳稍稍有些措手不及。 云琭完全明白姐姐的不能置信。 换作是他,若有人在两个月前告诉自己两国不但议和,甚至能够结盟,也会以为对方是在痴人说梦。 等到姐姐的表情从稍显迷茫到恢复冷静,云琭才接着说了下去,“因此事实就是,姐姐之所以能够从幽禁中脱身,全赖公子扶苏的一封亲笔书信。” “昭国的威势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仅因为昭国公子的一封书信,一直将云裳母子视为极大威胁的赵王竟然便肯放松了对二人的监禁,甚至能够与弟弟见面。 此时再重新思考华阳夫人的威胁,似乎并非只是虚言恫吓了。 然而云裳毕竟是那个将赵国上下都掌控了多年的娴妃,最初的恍惚过去之后,她仍然从华阳夫人的威胁中看到了一些值得咀嚼的意味。 “如此说来,灵儿在昭国应该过得还好?” 云琭只当是姐姐关心女儿,并未多想,便如实回答道:“灵儿最近为公子扶苏产下一子,甚至在其还未出世之时便被昭王封为了嗣国君,取名为嬴澍,更是亲自带在身边抚养。 “母凭子贵,灵儿如今可是昭国的大功臣,当然过得极好。” 既然灵儿非但没有被下狱,更成为了昭国的功臣,那就意味着发现自己私下谋划的华阳夫人并未选择将其公开。 令云琭心悸的熟悉笑容又回到了云裳的嘴角。 云裳哄着怀中的幼子,神态悠然。 既然如此,那可供自己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四九章 斥候 莫敖敢打包票,他们这一队绝对是离中军最远的一支斥候了。 “嘿,莫敖,”同队中的另一个魏人马聪靠近了莫敖身边轻声问道,“你说那两位,不会真的想直接摸到彭城边再回去吧?” 听着队伍中唯一一个同乡语中既有敬佩又有不敢置信的问话,莫敖同样偷眼看着队伍最前方那两位与其他人打扮气势都完全不同的正副队长,耸了耸肩,以同样压得极低的嗓音偷偷回了一句。 “这我哪儿知道,咱们只要好好跟着别掉队就行了,一切都有队长们处理。” 这几日来的经历让莫敖对两位队长的实力有了极大的自信,如果有足够的补给,莫敖相信那两位完全能够一路摸到寿春而不会受到楚军的拦截。 当然,莫敖也知道,要这么做的前提是抛下他们其他八个累赘,尤其是他自己。 身为军中一向被视为最精锐的斥候军,莫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视为累赘,而且自己同样也觉得没错。 按照联军统帅扶苏公子设定的规格,一支武装斥候小队由十人组成,并且分别负担了不同的职责。 除了莫敖与马聪两个魏人以及两位昭人队长之外,其余六人都是赵人,且都出身自鼎鼎大名的胡服军。 或许也只有强大到令人发指的两位队长,以及其他各有本事的战友们,才是他们这一行能够突破层层楚军斥候与暗探组成的罗网与陷阱,先于主军数日摸到了其他队伍都难以到达的地方。 为了节省马力,时刻将马匹的体力保持在能够以最快速度突破包围的程度,同时也为了隐匿行踪,他们一行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牵马而行的。 但这并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速度有所影响。 这其中,那个叫牂的赵人发挥了不下于两位队长的作用。 身为听风的牂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耳力,据他吹嘘时所言,他甚至能够分辨出百步之外嗡嗡的蚊子是公是母。 这几乎玄幻的能力是否真实存在,莫敖不敢打赌,然而牂的听力帮他们躲开了无数的楚军哨探却是实打实的事情。 而遇到实在躲不开的敌人,就该两位队长上场了。 在山谷密林之中,一旦两位队长开始隐匿身形,就连牂也只能在明确得知两人消失地点的情况下,依稀听出他们的动向。 于是很多次,等到莫敖等人悄悄摸到由牂所判断的敌军所在地之时,便只能看到两位正清理武器的队长,以及满地的楚军尸体。 接下来留个莫敖等人的,就只有搜刮、掩埋尸体、掩藏痕迹等粗活了。 从最初被队伍中各路大神小仙的能力震惊过后,莫敖现在却只剩下了无聊。 身为斥候也有两三年了,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简单”的任务。按照这个趋势下去,莫敖怀疑直到摸到彭城的墙皮,他的剑或许都见不到血。 然而最终,莫敖还是没能碰到彭城的墙皮。 “这是……军营?” 例行处理掉又一队闯入小队控制范围,被两位队长解决掉的楚军斥候之后,莫敖趴在队长身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情形。 眼前数十里原本应该是密林的广阔地区已经被夷为平地,代替了高耸树木的,是一座座似乎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兵营。 几乎望不到边缘的军营中尘烟四起,那是人马行动时带起的灰尘与造饭时所点的烟火混合而成的,只有在军营中能够得见的烟尘。 军营中人喊马嘶的声音隔着数里之远仍然让山坡顶的莫敖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如此规模的军营,真的是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够拔地而起的吗? 要知道一个月前的情报显示,楚军对于此次联军对彭城的攻势几乎没有多余准备。 这与军机处,以及其余将领们的预计相仿佛的。 对楚国来说,联军的实力,或者彭城的重要性都不值得他们在面临其余威胁更为直接和严重的几路军的兵锋下,选择对攻击彭城的联军进行大规模的抵抗。 然而看目前集结起来的军力,莫敖甚至不觉得,楚军这只是为了做反抗。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 队长年轻却刚毅的嗓音将莫敖从短暂的震惊中唤醒。 “需要一点时间。”虽然没有队长的强大武力以及牂等人的特异功能,得以被选入队伍的莫敖也是有一技之长的,那就是他的视力和家传的点兵之术。 虽然隔得太远,楚军士卒即便在他的眼里也与蚂蚁无异,然而他不需要去数人头。 人总是要吃饭的,他只需要将楚营划分成面积大致相等的方块,然后快速清点出数个有代表性的方块中造饭时升起的浓烟即可。 “有人靠过来了。”牂紧张的声音小心传来,“人不少。听他们的对话,是发现尸体了。” 因为已经靠近了彭城,考虑到队伍马上就会返程,在检查完楚军士卒尸体上可能的情报之后,莫敖两人偷了懒并没有将其完全掩埋住。 正在点数的莫敖心中大乱,瞬间脑中空白,忘了自己已经点了几个数,只能重新开始。 看到他明显的慌乱神情,昭人队长应该是明白了,然而他只是拍了拍肚肠都打结到了一起的莫敖,轻声道:“慢慢数,我们去给你争取一点时间。” 没有想象中的斥责,让莫敖心中比受到了训斥更为不安,却只能用眼角看着队长招呼了其他人之后逐渐消失的身影。 想必,他们是去为了莫敖自己的错误,而尽力争取时间去了。 牂最后看了莫敖一眼,语气中的寒意刺得莫敖在烈日之下通体发寒,“你最好值得。” 值得什么? 莫敖不敢继续想,更为专注地将心思全部放到了眼前的军营中的黑烟上。 早一刻数清楚,队长他们便可以少争取一刻。 第一块……第二块……还有最后一处……够了! 我数清楚了! 莫敖猛然得出了最后的数字,飞速向着身后的密林跑去。 哆嗦着从藏起来的鞍囊中摸出响箭,莫敖拉满弓弦之后将其射向了空中。 一声凄厉的声音突然响彻天际,莫敖看也不看自己造成的骚动,飞快爬上仅剩的一匹马。 撤退的消息已经发出,接下来就要各凭本事突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零章 值得 这是李信第二次见到宛城。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拯救者份,如今他是作为征服者来的。 “李军侯,看啥呢?” “看城头的旗子。” 旗子有嘛好看的? 同为军侯,年纪却有对方两倍左右的翟庆闻言疑惑地顺着与自己儿子年纪仿佛的同僚视线看去,城头飘的,除了当然的楚国王旗之外,同时挂着虽然看不懂,却知道是“昭”字的旗帜。 楚国所用的是中原列国远为不同的,被蔑称为“花鸟文”的奇特文字,翟庆之所以能知道文字的内容,是因为宛城乃是位于楚国三族之一的昭族领地。 既然明知是昭族的旗,那李信为何还要看,难道是对楚国的文字感兴趣? 若是在蒙将军,还有扶苏公子教导自己要对旁人谦冲有礼之前,李信应该不会搭理眼前这位虽然为人稳重,但却因为背景与能力有限而显然只能止步于军侯之位的中年将官。 不过如今的李信自然已经学会了要与人为善,于是对翟庆解释道,“翟军侯当知,我曾受蒙将军指派,千里奔赴楚境。” 此战是李信的成名作,也是其人得以在如此年龄就得以坐上翟庆用了半辈子才换来的军侯之位,同为蒙将军麾下的翟庆当然不会不知,“这是自然,李军侯千里奔袭的壮举让人多有感慨英雄少年。” 听得出对方称赞的真心实意,李信先是笑着谦虚两句,这才继续解释道:“上次赴楚之时,信同样来过宛城。” “哦?”翟庆闻言稍有兴趣,“是有何趣事发生,才让军侯如此念念不忘?” 趣事? 李信哈哈大笑,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城头飘扬招展的“项”字大旗,以及那位言之凿凿要把自己永远留在楚地的老将军,于是将那的形全说给了翟庆。 然而两人又仔细盯着远方的宛城看了良久,最终却只能互相耸肩,放弃了寻找那杆此时并未飘扬在城头的旗帜。 “看来老将军到底是失约了。”李信语气中多有遗憾。 其实那虽然因为立场不同而针锋相对,但其实李信对于这位在楚人中难得一见的豪迈的老人还是十分欣赏的,因而真的对与其对阵是很有些期待的。 只是可惜如今楚国四面漏风,项氏所在的项城正在白起将军的兵锋之下,恐怕老将军是没有闲暇来西线助阵了。 不过如今伐楚之战才刚刚开始,作为楚国第一战将的项老将军想必是要护卫寿到最后的。 那么今的失期,总有一还是见到的。 大不了就推迟到寿再见就是。 到了那时,老将军想必不能再失约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李信两人再不耽误,赶回到了营中。 方才扎下不久的营寨之中正在进行着明攻城的准备,处处是建造攻城器具的繁忙景象,并且看起来对可能到了的守军突袭毫无防备。 不过深知蒙将军用兵之能的李信当然明白这看似毫无防备的外表都是对敌军所施的障眼法而已,外松内紧的营寨内外都已经埋伏好了伏兵,守军若是想趁着昭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必然只能是有来无回而已。 回营之后,没有多少时间耽搁,两人正好赶上蒙将军所召的大军议。 所谓大军议,就是所有军侯以上的将官都要参与的大型军议,主要目的并非是决定战略层面的问题,而是要让主将的思路彻底贯彻到基层。 与大军议相对的自然就是小军议。 事不决于众,无论是朝会还是军议都是如此。 因为是大军议,营中各副将、都尉挤满了大半个宽广的主将大帐,来得稍晚的两人只能与其他军侯、司马一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努力向内里张望。 以他们的职位排名,自然是不用奢望能有座位的。 蒙将军正在讲话,帐中自然安静一片,只能听到蒙恬的浑厚声音从内传来,即便隔了大半个营帐的距离仍然清晰传到了门口众人的耳中。 翟庆听得十分仔细,努力将蒙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哪怕此时所讲的,是与他所部毫无关系的事宜。 而一旁的李信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信已经自傲到了认为自己可以不用听蒙将军教诲了,而是因为此时将军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他在战前都已经知晓,甚至亲参与了制定的。 李信如今心中所想的,除了是要建功立业之外,更关心的自然还是扶苏公子那边的况。 虽然有章邯、蒙恬等人在边,而且公子所领的联军所要实现的目标十分简单,而且楚军在大军压境的压力下也不太可能将兵力集中到彭城。 然而不知为何,李信心中对比并非完全安稳,只觉得会有事发生,不过却无法预料到是何事,只能将其作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压在心中。 被李信挂念着的扶苏等人,此时正面对着一封由蒙毅亲自组建的斥候队伍所带来的消息。 只是这份报的真实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尤其是带来这份报的,只有一个魏人。 被蒙毅称为拥有可以独立穿越整个楚国国境能力的斥候小队,尤其是两位昭人队长,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回来,这不由让人更加怀疑。 于是历经了两艰难拼杀才得以脱逃的莫敖,回营的消息刚一传到蒙毅处,就被蒙毅命人仔细看管了起来。 虽然还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莫敖知道,这恐怕已经说明了来自高层的不信任。 莫敖很理解,整支小队仅回归了他一人,当然十分可疑。但是他不能容忍,战友们拼了命换来的报,就因为对他的不信任,而发挥不了它应该起到的作用。 …… 扶苏最终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这位还未确认的孤胆英豪。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够亲眼看到对方的神态,就能够清楚判断出来对方究竟有没有说谎。 只是扶苏最终却没能与这个小队中的最后一人说上话。 面对诚惶诚恐请罪的两位充当看守的兵士,扶苏只是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事错不在尔等,只是此人心太过壮烈,也是我等迫太过了。” 莫敖喉间插着被折断的半根短筷,流出的鲜血将下的桌案染上了鲜红。 他用生命,向应该已经殉职的牂,证明了自己是值得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一章 楚国有高人 “撤回魏国,择大城而守,然后将此事禀明咸阳,再做定夺。” 这是孟拓的提议。 在辨明了楚军大军埋伏的情报真伪之后,扶苏便连夜召集了几位智囊进行商议。 新任军机郎们出身驳杂,大都不是扶苏自己召来的,所以还未能得到扶苏的信任,此时被召来参与会议的,还是军机郎一期,再加上一个李清。 再次被公子召到麾下,孟拓更多的是负责粮草的供应,他知道在面对敌军数倍兵力之时,极有可能被切断补给,这样的形势对于本就有些貌合神离的联军来说是致命的。 章邯同样也赞同他的建议,即便补给不被切断,章邯也对联军的战力并不抱太大信心。 虽然昭国军中对楚军战力的吐槽段子层出不穷,可楚军的战力也只有强昭大军才有资格蔑视,不提两国之间少有交锋的赵国,至少魏军在面对楚军之时,鲜有能占据上风的。 况且还是那个问题,两国各有私心盘算,哪里有能够依赖他们在敌数倍于我的情况下作战? 倒不如退回魏国,倒是若楚军不来攻,那便任由对方做无用功,楚军若是来攻,至少魏军不会再企图作壁上观。 樗里偲皱眉听了良久,等孟拓与章邯分别陈述完毕之后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撤是要撤的,要在不下于四十万的楚军手中拿下彭城只能是痴人说梦。 “因此对彭城的攻略自然要暂时中止,且要趁着楚国还未完成增兵合围撤到安全地域。但撤到魏国却不可行。 “正如两位先前所言,魏赵两国并不会下死力来为我大昭其他几路的顺利进军来拖住楚军。但对于将战火烧到魏境之后的后果,我与两位的看法却有不同。” “樗里祭酒的意思是,魏国有可能反而背盟?”甘罗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有所指。 “不错,赵魏之所以肯参与同盟,甚至愿意共同举兵伐楚,正是因为他们相信在大昭的全面攻势下,楚国将会把大量,甚至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应付我国。 因此他们可以趁机只以极小的代价来博取大量的利益,但若赵魏两国发现我们反而想要以他们来为我大昭做靶,恐怕对两王而言就属于本末倒置了。” “唉,所以真还不如打一开始就不组建联军了。” 组建联军是始皇的战略一环,扶苏转头看是谁敢于提出质疑,却见自知是失言的冯异在同僚们戏谑的眼神下赶忙告罪。 虽然冯异告了罪,但大家都知道,有这样想法的,恐怕不只是冯异一人,昭军中有此等抱怨的并不在少数,这也是联军头清楚了,退回魏国极有可能导致魏国的背盟,因此退回魏境对联军来说反而不利,但是如果一头扎进包围圈又是最蠢的选择,这也让十位以牺牲生命来为扶苏带来珍贵情报的壮士死得毫无意义。 那么接下来可供选择的选项就少了很多。 “地图。” 蒙毅知道此时只能在彭城到魏国之间挑选一处可供立足防守,同时不会被轻易掐断补给,因而离魏境不能太远的大城。 等待地图铺开之时,李清又问了一个令扶苏陷入深思的问题。 “楚国大军集结之事,是否要告知赵魏方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二章 叫家长 放任担当前锋的李放所率领的赵军精锐一头扎进楚军的埋伏之中,趁机坐视赵楚两败俱伤,看似是对昭国有利。 然而实际上,扶苏从未想过要利用此次战役削弱赵魏的军力。 拒绝将赵军士卒当作炮灰,此举并非是出于扶苏高风亮节,而是得不偿失。 此来参加会盟的赵军的确是赵国的部分精锐,毕竟是为盟主的昭王亲令,又由大昭储君长公子扶苏亲自率领,赵王成不好用老弱病残来糊弄人。 但即便真的将这些赵军葬送了,对赵国而言确实有损失,却也并不是深可见骨的创伤。 纸包不住火,在赵军遭受打击之后,不但赵国必然会背盟,魏国想必也会因兔死狐悲之故同样会选择脱离昭国的掌控。 而因此造成始皇创建战国新秩序的战略流产,则意味着扶苏会引起始皇的不满。 两害相权,扶苏终于还是放弃了将李牧之子送上绝路的人念头。 于是在东行数,离彭城大约只有五六路程之时,前锋李放接到了命其立刻转向北上的严令。 军令中并未提及此时突然要求转向的原因,故而显得让人有些疑惑。 然而就像扶苏在整军出发前一个多月中反复灌输给士卒的那样,服从命令乃是军人天职,李放久在军旅,自然知道战前违令者是个什么下场。 因此尽管对直接来自于主将扶苏的转向命令有所疑虑,李放仍是下达了全军北转的命令。 而在全军北转之后,出乎意料的是,来自楚国方面的压力骤增。 原本一两袭的阻击虽然频繁,但好歹还能有喘口气的时间,等到北向转之后,逐渐偏离了彭城路线的先锋部队却意外地遭受了几乎是毫无间歇的接连攻击,就仿佛是楚军在迫联军继续往彭城前进一般。 楚军的奇怪动向自然引起了李放的警惕,也让他似乎明白了扶苏并未在军令中提到的北转原因。 无论楚军在谋划什么,既然他们一定要让联军继续东进,那么李放肯定不不能让他们如愿。 与此同时,李放一边严令军队做好顶着楚军的奋力阻挠也要急速前行,一边立刻将况告知了后方扶苏所在的中军。 一方面自然是要求支援,昭人的弓弩十分好用,可惜配备给李放军中的太少,这次怎么也要多要来一些。 另一方面的用意自然是将此间形告知中军,以拿出一个对付楚军不断扰的办法来。 不但是李放,赵魏的将军都没有得知突然转向的用意所在,扶苏给幕府的理由并不能让所有人信服。 赵括就第一个不信。 今的幕府例行会议结束之后,在会上并未提出异议的赵括便私下请来了乐乘等将领,秘密议事。 只是议了良久,到底因为报的不足,众人仍是没能明白扶苏放着近在咫尺的彭城不占却要在此时坚决偏离方向的原因。 扶苏给出的确保粮道的理由自然并不能使人信服。 以报中的彭城守军数量,及其不可能得到支援的形来看,围攻彭城这等虽然城池巨大但实际上的防御力并不如何出众的城市,时间放得宽松点也最多只会耗费一个月的时罢了,并不需要再在原本的粮道之外再设一个。 但要说是扶苏设下的圈,却也没人能够相信。 扶苏的好名声当然并非是众人考量的重点,那种偏偏平民百姓还行的名望在上位者眼中不能说不值一文,但用处也有限得很。 更多的是因为在李放的求援来到之后,诸将明白了,转向的命令并非是瞒着前锋的。 要知道,那数万的前锋中,大部分都是赵国的精锐,若是要设下圈,没有比李放的军队更容易得手的了。 而且观察魏军将领的神色,他们恐怕也是与自己这边一样,都没有被告知。 昭军战力是强,可也没有强到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拿下十倍于几的赵魏两国的精锐,扶苏真要对赵军不利,显然是必须要得到魏军协助的。 但是看样子,在收缴兵符中与扶苏合谋的魏人同样也没有得到扶苏真正的信任。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时,赵括竟然觉得心理有些平衡了。 商讨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得到结果,再谈下去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确定不会有结果之后,赵括还是选择了散会。 另一边,得知赵魏两国高层都分别开起了闭门会议后,扶苏并未有所反应,只是由他们去了。 在抵达留城并成功驻防之前,扶苏是不会告诉他们真相,至少是所有真相的。 樗里偲对赵魏两军士卒的心理攻势进展良好,但这需要时间,并且这种心理攻势对于掌握了实际权力的中上层而言,并没有太大用处,因此只能作为辅助。 如果在获得安稳的补给路线以及驻守城池之前,两国高层得知了楚军来袭的报,不但联军前途未卜,两国背后的当权者恐怕心中也会有了别的算计。 而且同样会让楚军得知自的动向已经暴露给了昭国,便会给了楚军进行战略转向的时间,这与扶苏心中想要以联军来作为饵的战略不符。 于是扶苏就做了一个中和的决定:并不告知两国实,同时也不会做出放弃两军的事来。 他只想要在合理的限度内,半迫赵魏两军的军队为他的战略服务。 等到楚军将领得知扶苏已经知晓了他的埋伏之后将留城围住了,赵魏两军的将领即便再有不满,也不得不跟着扶苏走到黑了。 但在此之前,扶苏还得做一件事,那就是保证李放能够抵挡住楚军的扰,继续做到为全军快速开路。 因此实际上,早在传令兵带着李放的求援信来到之前,李放心心念念的援军便已经在路上了。 除了他所要求的弩兵外,扶苏还“大方”地给援军加了码。 楚军突然变得激烈的阻碍行动早在传令转向之前就已经为决定了要攻占并驻防楚国北方重镇——留城的幕僚们预料到了。 楚军统帅如今还不知道,但观其人的用兵,是个喜欢打报战,并且喜欢层层导以使敌军陷入圈后,再以绝对优势兵力进行迅猛围攻的角色。 这样的人,不让扶苏猜测到了一个总与李信绑在一起的老将。 而这位将军如今的鼎鼎大名,却还比不得他的孙儿后的暴虐名声。 楚国第一战将,项燕。 项燕这样数量级的大将,自然不是扶苏这个亲自指挥作战没几场的初哥能对抗的,能跟项燕面对面掰手腕的人,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这其中可没有他嬴扶苏。 那既然明知打不过,扶苏为何还不转就跑,反而还企图利用留城来引并拖住对方,给其他几路军创造机会呢? 因为他后面有人啊。 小学生都知道,如果跟人打架打不过怎么办? 叫家长啊。 众所周知,扶苏的家长可是很能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三章 一人换一国 借助着孝公时代始创,经由先昭襄王大力扩展,如今在始皇手中抵达巅峰状态的情报网与通畅的水陆驿站,扶苏的求援情报以超乎这个时代数倍的传递速度抵达了咸阳。 经手大红急件的中书郎粗略一扫之后大惊失色,随即未敢有丝毫耽搁,立即将其报至中书府令。 中书府令赵高虽然与扶苏分属不同阵营,但在此时也不敢做出瞒报军情之事。 此类军报为防有人隐瞒,往往都以一式三份的形式在包括中书府、丞相府、宫廷内档三处均留有存档,赵高此时离完全掌握中枢还有很大距离,万万不敢对扶苏的紧急军报有所隐瞒,甚至不敢有丝毫迟滞。 于是在扶苏送出军报后短短两日,军报便一路换人又换马,从中原腹地飞跃了数千里的距离直抵了正在用早膳的始皇案头。 而此时,充作联军前锋的李放军,甚至还没能在往北的方向走出五十里。 这样的信息传递速度莫说是在战国时代,此后千年的时间恐怕也只有在盛唐时代能够稍作比拟罢了。 于是始皇一边用着饭食,一边以扶苏的军报当作了佐饭的菜肴。 正在小意为心思不在饭食上的王上布菜,以保证王上能够营养均衡的赵高突然听到了上首的一声冷哼。 虽感疑惑,赵高却只是低头顺目未敢问询,却听王上似乎自言自语地微嘲,“一个不过带了两天兵的孺子,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能以十余万杂兵与宿将项燕‘相持’,他哪里来的这份莫名自信?” 赵高听得出来,王上虽然是在以嘲讽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但其中的满意与得意,却是藏不住的。 显然,扶苏略显狂傲的表态,却让王上大有“此子似我”的感觉。 心怀大畅的王上比往日里多吃了两口饭,这让赵高十分开心,甚至连带着对扶苏也少了几分厌恶。 虽然扶苏的狂傲大合始皇的胃口,但他不会将自己战略的成败真的就托付给一个如他方才所说的,不过带了几天兵的孺子身上。 连王翦和白起都要小心应对的楚国大将项燕,可不是作战经验匮乏的扶苏能够应对的。 因此援军自然是要派出的,唯一的问题是,应该让哪一路出兵救援。 “地图。” 赵高早已令人抱着地图候在一旁了,此时一得了王上垂询,立刻命人收拾走桌案上的饭菜,将地图展开到了王上面前。 嬴政的视线在地图的东方观察了许久,最终落到了最东边的半岛上。 以地理距离而言,能够在最短时间支援到位的,自然是齐国的军队。 然而问题在于,齐军如今的战力能否与楚国大军抗衡?以及,齐国是否有意愿放弃南边多不胜数的肥肉,转而来配合扶苏啃下这根最硬的骨头? 若是信不过齐军的意志与战力,其次靠近扶苏的军队还有一支,那就是白起所领的,由昭军和故韩军混编而成的三十万大军。 这一支大军,是数量与战力都仅次于王翦主力的强军,嬴政原本的打算,是由王翦牵扯住楚军最大部分的战力,然后由诸位大将中最擅长手术刀般千里转袭的白起,以大军绕过楚军防线直下寿春的。 然而如今,还在集结中的王翦军没能做到吸引楚军主力的事,却由扶苏所率的,原本基本对于战局毫无影响的联军,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间做到了。 那么,既定的战略似乎也要略作修正了。 此时,一个诱人的念头充斥了嬴政的脑海。 假如……扶苏真的能够做到他在军报中所言的,将项燕的五十万楚军牢牢吸引在彭城左右,再由白起和王翦放开手脚大肆攻略楚地会如何? 这样一来就不止是原定战略中的楚国半壁,嬴政甚至可以凭借此次战事,做到吕不韦曾经功亏一篑未能做到的事情——灭亡楚国社稷。 虽然王翦在战前一再告诫自己,此时时机尚未成熟,还远远未到一战便吞并楚国的地步。 范雎也曾有言,“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如今在韩魏故地都还未完全归属之际想要吞下楚国全境显然有些贪多嚼不烂的意思。 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让嬴政有了让长子冒险的念头。 天可怜见,扶苏真的丝毫没有自己能够以极端弱势兵力跟大将项燕掰扯手腕的意思,他那些大言真的只是吹嘘一下,想着能让始皇高兴些而已。 在扶苏的想象中,始皇肯定能看得出他在吹嘘,然后还是会派来援军的。 只是没想到,灭楚这个诱惑已经大到了嬴政几乎看不到扶苏的危局,或者看到了,却认为值得赌一把的地步。 嬴政又摊开了扶苏的战报。 从扶苏汇报的内容来看,至少在军报发出之际,项燕似乎还没有察觉扶苏已经知晓了楚军埋伏的情报,依然只是想要以阻击与诱导将联军引到包围圈中。 那么此时将情报发给白起方向,令他立刻南下,在项燕抽调了楚国北方几乎所有战力的情况下稀疏的防线显然不足以对白起的军队造成有意义的阻挡。 那么至多一个月,白起必然可以兵临寿春城下。 同时,可以令王翦停下本来就是装样子看的整备工作,立即从赵佗开拓出来的巴蜀线路顺江而下,顺利的话也可以自东线完成对寿春的合围。 剩余的楚军只够集结起来对西、北两线选一路进行阻截。 因而总有一路可以顺利推进到寿春,楚都便可一战而定。 可是,扶苏能否在……军报上写的留城,撑够一个月? 别说是扶苏,即便白起在留城,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在兵力五倍于己的项燕手中撑住不败。 但是,扶苏能否保证不败,其实并不是合围寿春战略的大前提,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吸引楚军注意而已。 即便扶苏撑不住,已经没有时间南返的楚军最多也只是拿下一个公子扶苏而已,却无力拯救已在大昭铁蹄范围内的楚国了。 事到如今,摆在嬴政面前的问题便只剩一个了。 以一人换一国,值得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四章 擦身而过 在经历了人生大半岁月之后,廉颇终于在异国他乡做到了一国武将的巅峰。 手捧上将军印,廉颇不避不趋,当面受了齐王一拜,“家国社稷,尽皆托付于上将军了。” 随着君太后退居幕后,齐王田建真正得以亲政,其上的人主之气越发人,神态之间却越发恭谨谦冲,令人耳目都为之一振。 等齐王起之后,廉颇以同样的礼节躬还了一礼,“廉颇必当不负我王重托,为大齐开疆辟土,以彰王上威名。” 早已年过半百的老将廉颇捧着颇为沉重的上将军印,却丝毫未觉得累赘。 沙场鏖战、庙堂沉浮,又有列国漂泊,今终于得偿又一夙愿,廉颇心中的振奋足以赋予他扛鼎的力量,更何况只是区区一方印鉴。 眼看廉颇激动如此,终于能够得以在众人努力下亲政的齐王同样激动兴奋。 终于,在有了强兵和富国之后,齐国和他齐王田建,终于也有了能够与各大强国一争长短的名将了。 如今,他倒是想要听听看,赵胜与甘茂,还会不会欺辱齐国无人可用了。 随着拜将台上两位主角表演完毕,台下沉寂了许久的三军将士由衷兴奋,万胜之吼不绝于耳。 后胜乱党被大王雷霆手腕肃清,吏治在田隽主导,稷下先生们的努力下为之肃清,新军也同样在廉颇上将军等人的齐力协作下一扫霾。 整个大齐就犹如台上的大王一般,正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是时候,向南边的老邻居讨回先前的屈辱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湿还是被台下将士们的豪气鼓舞,齐王建的脸色潮红,兴奋之色尽显。 趁着王上在兴头上,廉颇又提起了之前被齐王拒绝的建议,“王上,如今军心可用,尽在王上手中。” 看着田建满意点头,廉颇接着道:“如此看来,对于军中的整肃,是否应当……适可而止?” 田建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皱,心中的愉悦被廉颇不知进退的言语又冲散了大半。 这位新任上将军是否因为觉得自己真的离了他不可,才会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忤逆之言? 廉颇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仿佛对齐王面上的不满之色毫无所觉,“军中投向后胜之人本来就不多,连番打压之下也都纷纷弃暗投明,如今若是再行动作,恐怕会令军心不安。还请王上三思。” 这位上将军,难道不知道除恶务尽的必要吗? 若非是自己当机立断,以雷霆万钧之势杀死了后胜,这些投向了逆臣一党的军官恐怕非但不会“弃暗投明”,反而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刃吧。 念及此处,田建语带讥讽,“军心不安?恐怕是上将军的口袋不安吧?” 廉颇大惊之下,忘了言语上的恭谨,字里行间也带上了几分火气,“王上有话不妨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田建原本在脱口而出的讥讽之后,心中对于自己未经深思的言辞有所后悔,悔于不该如此当面侮辱一位擎天大将。 然而歉意还未表露,廉颇针锋相对的语气便让因为新近除去了后胜而正志得意满的少年君王失去了往的沉稳。 好,你让我直说,那便直说好了。 于是不顾后田隽急切的拉扯,田建狠狠摆袖,将扯着他衣袖的田隽险些扯了个趔趄。 没有去看略显狼狈的田隽,田建年轻却雄壮的姿微微转过,将影笼罩在比他稍低了半个脑袋的老将上。 “这些子以来,原本忠于后胜一方的军中将官们,送到上将军府上的金银,怕是需要再建一座府邸才能收得下吧?倒也难怪,老将军漂泊一生,也是要好好享受一些才对。” 廉颇近些子以来,的确在老妻的怂恿下,有了新买一座府邸的意思。只是不知何故,这本该只有家中几人知晓的事务竟然被田建一口道破。 齐王派人监视于我! 这个冰冷的念头立刻占据了廉颇的心。 在这个念头之下,齐王后半句嘲讽他一直不得重用的言语,更显得刺骨三分。 原来,所谓的“我之蒙骜”也好,拜将台上的家国相托也好,不过都只是这位年轻主君的逢场作戏而已。 或许从头至尾,这位年轻的齐王,就从来没有真正将信任赋予过在危难之际,不惜冒着被当时如中天的后胜一党暗杀的危险为他整顿军中的老将。 眼看廉颇的眼神从愤怒转而冰冷,田建终于明白了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因为得不到赵王信任才投向齐国的廉颇,当然会因为齐王同样的不信任而选择离开。 只是不等他开口,廉颇便将上将军印竟又放回了边侍者捧着的锦盒之中,“无论王上信与不信,廉颇从未收受过任何贿赂。” “王上自然是信的,上将军不可莽撞啊!”田隽眼看着君臣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闹得不可收拾,直急得如同锅上的蚂蚁。 若是廉颇真的竟然就在拜将台上将齐王刚刚授予的上将军印又给还了回去,齐王,齐军,乃至于整个齐国,恐怕都会成为战国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廉颇梗着脖子并不回话,只定定看着田建同样坚如磐石的脸庞。 台下,方才还如山呼海啸一般的齐军似乎也被台上的风波传染,渐渐冷清了下来。 田隽更为急迫,见老将军不答,便只好又拉扯住了田建的衣袖,幸好这次田建并未将他甩开一旁,“王上……” 话未说完,但请求田建摆低姿态以暂时安抚老将军,至少让此事不要公开化的哀求之意仍是清晰传给了齐王。 田建没有想象过,以得拜上将军为生平夙愿的廉颇竟然真的会因为自己表露的些许不信任而做出此等决绝之行。 有了后胜弄权的前车之鉴,我稍稍对重臣做些监视,不过也是理之中而已,为何老将军就不肯体谅一二? 况且即便你收受礼品,田建不是也从未斥责过吗?若非今受了激,田建自问绝不会将此事说出。 当然,如此当面侮辱,田建自问是有些许不对。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要田建低头认错,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廉颇等到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点愤怒与希冀一同化为乌有,终于还是叹出了或许是他齐国生涯的最后一次叹息,“王上保重,廉颇告退了。” 老将转与等待了大半生的上将军印擦而过,并无半点留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五章 差点笑出声(端午安康~) 在突破了楚军又一次纠缠之后,李放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发现周围再无楚军阻拦的痕迹了。 谨防楚军有诈,李放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而是向四周又以斥候为触手,探出了很远。 等到这些触手带着楚军的确已经消失的消息回来,李放终于松了口气,知道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为主军开路的工作总算及时完成了。 在扶苏严令催促下,李放几乎没有如何考虑控制伤亡的问题,在将进军速度提到极限之后,所付出的代价令人心惊。 看着如今伤兵满营的前锋,李放只能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向留城方向派出探子,最好摸到城里看看。”难得有了喘息空闲,李放却没有选择立刻坐下休息,中军就在身后半天之内,若是被后面的扶苏追上了,这脸哪里放。 “再派人向中军发送消息,就说楚军的阻碍突然没了。” 最后,为了防止被伤兵拖慢进度,李放命令在给他们留下少数补给之后将其留在了营地中等待中军。 毕竟只距离了半日,轻伤的士卒们凭借着还算牢固的营寨,同样能够起到固守待援的作用。 一切安顿好之后,李放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他们改变后的目的地上。 留城。 此地在后世是以张良与刘邦的初见之地而闻名天下,张良此后的封号——留侯同样是得名于此。 有趣的是,留城的封地是张良特意求来的。 据记载:“汉六年,高祖以三万户封良,良不敢受,自愿封留足也,乃封良为留侯。” 或许,张良是想以此来唤起刘邦对于初见的美好记忆。 兵临留城的命令是昨日才传到李放军中的,他们这才知道扶苏将用兵的地点从彭城北移到了另一座虽不及彭城的战略位置重要,却依然是一座大城的留城。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扶苏用兵谨慎,想要提前掐断彭城四周的支援。 然而这个解释同样很牵强。 因为楚国的支援更有可能来的方向当然是靠近楚国腹地的南边,攻打留城的作用还远不如攻打南边的蓟城来得有道理。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军令如山,即便对扶苏的用意如何揣度,也由不得李放的执行有半点折扣。 稍稍喘匀了气,将甲胄整备清楚,李放又当先上马点兵,“左部骑军随我来!” 不同于两国混编的右部骑军,左部的骑军都是李放亲自带来的北军嫡系,也就是邯郸流言中所说的“李家私军”。 虽然不可否认昭军骑士的战力或许稍稍强些,但李放仍然觉得还是自家子弟用着顺手,而且前路已通,全军轻骑的左部当然更适合做快速探路的斥候工作。 “昭骑上马!” 就在李放走后不久,得到了消息的嬴显也立刻指挥着扶苏指派给他用来支援李放的昭国骑军上马整备,显然打着不让李放专美于前的意思。 被李放明显的偏袒而心有不满的昭骑自然立刻依令上马,短短片刻便集结完毕。 李放的族弟李珦是在族兄率军先走后留守的副指挥,此时正在安排进军线路,眼看军中的骚乱,立刻大惊失色。 李放已经带了半数骑兵离开,若是嬴显再带走另外一半,前锋就将陷入缺乏机动兵力的被动局面。 若此时受到楚军规模骑兵的骚扰,几乎只剩了步卒的前军恐怕立时就会迎来极大的危险。 然而就连李放都指挥不太动的嬴显哪里会将一个区区军司马的恳请放在心上,论上下尊卑,嬴显还未卸任的黑骑统领之职可比李放的都尉还要高上半级,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军司马能够节制的。 李放想要甩脱他嬴显将速下留城的功绩全部包圆了,哪里有这等好事。 嬴显心中冷笑,丝毫不理会李珦的大呼小叫,招呼着同样没拿赵人指挥当盘菜的骄兵们绝尘而去,只将咬牙切齿的李珦与他的赵军抛在了身后的烟尘中。 李放与嬴显前后脚出发不久,扶苏就收到了李放报来的消息,立刻意识到加快速度的时候到了。 楚军的包围网被破,项燕用不了多久就会反应过来,联军的突然转向并非因为是企图绕过楚军斥候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将兵锋转向了留城。 即使因为扶苏将计就计地对楚军斥候同样选择了以伤换伤的针锋相对,导致楚军斥候的损伤远高于联军方面,楚军紧急加派的斥候军还未到位,项燕如今比起扶苏对战局的情报把控恐怕更为艰难。 但能够瞒过这样一位宿将多久,扶苏仍旧没有丝毫把握。 那么此时还在彭城之下守株待兔的楚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同样向留城进发。 留给扶苏攻占留城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七日。 扣去行军的两日时间,攻城的时日就会被压缩到五日之内,这点时间想要攻占一座防御力量齐备,且对战事已经有了预警的坚城,并非是一件易事。 值得庆幸的就是,如今楚军方面对联军的判断依然还停留在彭城战略上,并未有察觉到扶苏已经将目光对准了战圈之外的留城。 另外对扶苏有利的一点就是留城,以及它周边地域的地理位置。 留城位于齐、楚、魏三国之间,由于其土地肥沃,历来便多受三国拉扯占据,城头经常如走马灯一般轮流挂起三国的旗帜。 因此留城人很少有肯为了某国坚守到底的意志。 即便如今城守自然是楚人,但为了控制留城,城守的僚属必然多是留城本地豪绅,他们在昭军明显占优势的攻击中,为楚国守城的意志必然不如何值得期待。 当然,在彭城附近的楚军如今占了绝对优势,但扶苏不相信项燕会将如此重大的情报泄露给留城知晓。 因此在他们看来,昭国率领列国对楚国的攻击,是楚国,至少是留城本身绝对无法抵抗的。 扶苏要做的,就是项燕楚军主力到来之前,连哄带骗地将留城骗到手中。 等到大军进城,即便留城人知道了自己受骗,扶苏不信他们还能如何。 到时候发觉被扶苏放了鸽子的项燕急吼吼赶来,却只能望着坚城兴叹,之后也许是齐国,也许是白起的援军一到,楚国第一战将就将带着大楚半数的精锐被扶苏一锅端了。 心中打着如意算盘的扶苏得意洋洋,差点就在马上笑出了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六章 天志明鬼 就在扶苏心心念念着后可能的丰功伟绩之时,一项此时还未被除了扶苏之外的所有人重视的事件以一种并不算如何引人瞩目的方式悄然落下了帷幕。 比预期中提前了一个月,三万被从隐官署借调而来的刑徒们完成了苏梦泽牵头引导的,用来弥补由于减刑而造成的劳力空额的器械生产。 苏梦泽是用骄傲的语气在上奏文书中说明此项成果的。 然而这与白泽与扶苏的预期有所出入。 企图从刑徒中挑选符合标准之人为扶苏组建私军,白泽原本的计划是在刑徒们按期完成工作以使自己获得刑满资格之后,再向他们提出新的“工作邀约”的。 然而随着刑徒们出乎预料的积极让白泽还未能进行到最后一步的计划受到了一些影响。 目前白泽能够确认会接受扶苏邀请的刑徒,还达不到他心中预期的数目。 此时完成了工作的刑徒们都还未到刑满之,这意味着他们又将被隐官署收回,然后被打散到各地继续完成各种工期。 如若刑徒们重回隐官署,再一一追踪去向就太过困难了,因此白泽需要想出一个能够继续保留刑徒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百里大夫提供的。 准确来说,是由百里俜所提倡创立的敖仓提供的。 随着在嬴政命令下立刻开拔,王翦军所需的粮草也同样开始需要从敖仓进行供给,而为了提供给白起和扶苏军,敖仓的劳动力已经满负荷运转了。 而且在接下来一个月,还会有零散的刑徒因为新法的减刑而实现刑满释放,虽然有了咸阳调令,敖仓将是最先装备苏梦泽的新造机器的,但机器也需要有人手来进行安装和使用。 因而人手的缺额仍是实打实的。 此时,刚刚被训练过装备机器的三万刑徒便是最好不过的补充了。 因此甫一得知此事,白泽便立刻直接在朝会上进言请派刑徒护送机械前往敖仓。 毫无意外,正为敖仓之事挠头的内史令公孙丑立刻双眼一亮,共同请奏。 刑徒归属的隐官署本就是内史署的下级机构,公孙丑想要将刑徒用于自家的业务,没人能说什么。 而且此计的确是解决敖仓问题的最佳方案,无人想要反对,因而很顺利便通过了朝议。 于是在完成了咸阳的工作后,刑徒们便又将自己打造的机器们重又装上了咸阳直通安邑的铁路上,并且担负起了沿途运送的工作。 因为是在大昭国内进行运输,刑徒们需要防范的大多只是某些好奇心过重的少年靠近而已。 而负责看管这三万刑徒的,只有苏梦泽所率的,不到五百人的昭军骑士。 从昭王到士卒,没有人担忧刑徒的逃跑。 在距离刑满释放还有不到一月时间的此时,脑子就是再拎不清的人也不会选择在此时越狱。 何况有了铁路和火车的运输,刑徒们所需要付出的体力劳动就只有牵拉马匹以及在少数路段进行协助而已,相比于以往,这点工作量都根本算不得是体力活。 五百骑士与其说是看管,倒不如说是负责清点人数的。 铁路沿线每隔一段都会有类似车站的,当然不对平民开放的驿站,而在经过这些驿站的时候,刑徒们都会被清点一次数目。 悠闲如踏青的路途乏善可陈,别说小蟊贼,在昭法之前,甚至没有昭人敢于靠近铁轨。 昭法规定,蓄意破坏铁轨的会以“破坏公共安全”而被处以极刑。 只有接近安邑前,途径大片聚居地之时,许多百姓因为从未见过如长龙般盘踞的超长火车,远远跟着一直跑了很久,稍稍让护卫队伍紧张了片刻。 不过在路过安邑之后,有了百里大夫的上下提醒之后,再途径村庄城镇,虽然注目礼少不了,却也没了之前的围观人众。 一路顺畅进到敖仓交接完毕之后,苏梦泽后知后觉地回味这一路的“无趣”旅程,这才发觉只有两根铁轨为基的,看似用处有限的铁轨,带给运输方式的剧烈变革。 节省了不少时间还在其次,尤为令人心动,或者说是心惊的,是它对人力的释放,以及能够适应各种地形、对天气要求极低的优势。 铁路与……火车——苏梦泽仍不能理解为何跟火完全沾不上边的轨车会被扶苏起这么个古怪名字——的配合,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时代的走向,如今在苏梦泽脑海中还是只有一个模糊外形的概念。 但这已经足够让苏梦泽为公子的又一次创举而心悦诚服。 一向对自己在机械上的造诣十分自信的苏梦泽,突然发觉相比于书中的先贤,他甚至认为扶苏或许已经超越了他们。 文可以为国立法,并被李斯誉为“一人便是一家之言”,武能率军败敌于外,被上将军王翦亲口赞为“知兵”,甚至还与尉缭子书信相谈,合力编纂已逐渐开始在军中被推广为高级将校须人手一册的《军事手册》。 除此之外,对于苏梦泽几乎从记事起就开始钻研的墨家机关术,公子遮遮掩掩拿出来的部分见解已经足够令他叹为观止。 墨家天志明鬼,认为冥冥之中有一个超然外物的绝对意志,而这一意志在世间的实现,则需要一位圣明的天子。 正如《墨子·尚同中》中所言:“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辨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 这个“天子”的概念与汉代之后代称皇帝的概念相同,都是指授自上天来与民教化的天之子。 虽然推崇鬼神,但与董仲舒之后信奉“君权神授”的儒家不同,墨家认为天子应当是由人民选择出来的。 这又与柏拉图的观点略有近似了,他们同样认为理人对于正义的天然渴望,能够保证他们建立理想的国家,以及为自己推举一位贤名的执政者。 从头到尾都是墨家人的苏梦泽自然也深受这一理念的影响,认为贤明之人才应当作为君主牧守百姓。 若要论贤明…… 苏梦泽有些木然地盯着远方的星辰,心中所思大逆不道。 普天下还有能比公子扶苏更为贤明的人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七章 乌龙 视线远处的天空被落霞染成迷人的色彩,正是手捧香茗借着暖色翻动书页的好时光。 只可惜如今香茗没有,书墨的香气同样也没有,就连那点闲情逸致也再难觅一二。 同样的夕阳落在扶苏眼中,是勾动起些许寄思的美妙事物,然而落在留城城守眼中,却难免带上了些“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索意味。 美得恰到好处的澄净天空突然被一道道火线划破,割裂成以留城为终点的条状碎片。 顺着火线往回看去,在火线的.asxs.填满眼眶的,是一架架正在吱呀作响,将火焰与石块投向远处城墙的投石机。 并非是历史上享有赫赫大名的,以长长的悬臂广为人知的配重式投石机,在数学与物理学发展到位之前,被推上战场的投石机仍是只有短短投臂,其能够射出的石块重量和距离都不能令人满意。 虽然经过墨家再三改良的投石机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攻城利器,但这十数架在到了日头西斜才匆忙搭建而起的机械对夯土城墙实际上的威胁是十分有限的。 但扶苏的目的显然并不是仅依靠着这些还带着新木茬子的简陋投石机就能攻破城墙,他甚至没有安排军士列阵,准备在投石之后进行突击。 相比于实际的杀伤力,扶苏更看重的,还是被投石劈头盖脸砸上一晚给城中的守卫们,尤其是留城本地人带来的心理压力。 大军围城,外无援军,再被投石机威胁一整晚,扶苏不相信本就没有多少为了楚国拼命守城的留城人还能有多少防守的意志。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留城还是魏国领地。 等到夕阳散去,夜幕西垂而下,又新了几架的投石机阵地却并没有偃旗息鼓的半点意思,而是在四周点亮了火把,将阵地点亮如白昼。 夜色之中,落在头来也是一场英雄所见略同所引发的乌龙事件。 在突破楚军阻碍之后,李放警醒地派出探子探查留城守备,然后发现留城虽然因为临近战区而稍有防备,然而守备十分松懈,因此敏锐地察觉出可以用计赚取城门。 于是得了消息的李放立刻点起兵马,套上连日作战中缴获的楚军衣甲扮作援军,想以此诈取城门。 原本久疏战阵的留城守备差点就信了李放的谎话为其开门,然而就在此时,守将突然得报,就在另一座城门处同样有“援军”前来,而且打的好巧不巧也正是上将军项燕的旗号。 于是守将便起了疑心,为何同一件事,上将军会派出两次援军,而且还是从不同的城门而来的? 这另外的一波“援军”自然就是同样看出了有机可趁而紧随了李放身后同样企图佯作援军诈取城门的嬴显了。 带了疑心,两位“援军”首领此时那蹩脚的楚语便扎耳得很了。 也是守将不是个见机快的,没有趁机设下埋伏,反而小心为上连连质问,让嬴显两人都知晓了守将有了警觉而选择了放弃。 若守将心狠一些,在城中设伏诱骗两人入内,再趁机瓮中捉鳖,互为破绽的这两人此时大眼瞪小眼的地方,或许就要从中军营帐换到了留城大牢。 虽然没能速下留城确实有些可惜,扶苏在得知此事之后的笑意还是盖过了遗憾。 能够在短时间的观察后就察觉到有机可趁,又能有决心胆魄使计,在被识破之后又能果断脱身,说明了两人都是有勇有谋的胆识之士,在之后的战事中显然都可以倚为臂助。 况且在被对方坏了好事之后,两人还能坐着,虽然不能说是心平气和,但至少没打起来,就说明了军中推行的军法卓有成效。 相比于这两点,留城早一日晚一日攻破,便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见到扶苏进帐,互相怒视的两人当然不敢继续坐着,立刻起身行礼,口称参见。 语气中的怒意仍然不减,显然都是有着让扶苏评理的意思。 真像一个协调学生打架的班主任。 吐槽两人,同时也自我吐槽了一番,扶苏板着脸冷哼一声,并未理睬两人的行礼,坐到了上首。 虽然其实心中好笑,但扶苏并未将轻松神情挂在脸上,反而是一副严厉神色。 “说说吧,此事因何而起。”看到两人都急不可耐的神情,扶苏抬手止住了嬴显,转头对李放道:“李都尉先说。” “回禀公子。”李放跪坐而起,大嘴一张就是连连诉苦,“得了公子之命后,前锋营上下将士从未敢有一刻懈怠。 “为了能给主军及时开路,将士们不顾楚军的疯狂攻势,也不顾己身的惨痛伤亡,分秒必争,这才以沉重代价突破了楚军的防线,得以令公子主军顺利推进到城下。” 李放说的都是实情,前锋营的伤亡惨重,扶苏与众将都是看在眼里的。 扶苏脸上的表情随着李放的诉苦也不知觉间柔和了许多,出言安慰道:“李都尉劳苦功高,前锋营将士不惜己身,扶苏都是知道的。此战结束,扶苏将亲自向我王与赵王,为前锋营表功,决不食言。” 李放眼含热泪,拱手称谢,“有公子这番话,前锋营的血就没有白流。” 嬴显察觉气氛不对,正要插嘴,却被扶苏冷然视线堵了回去,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李放先是暗地里瞥了嬴显一眼,见到扶苏转头过来便又低下了头去,“此后为防楚军在短暂后撤之后还有后手,属下未敢放松,散出斥候调查周边,这才得知留城守备松懈的情状。” “于是李都尉便点齐了人马,想要再立一功。却不料遇了有同样想法的嬴显而功亏一篑。” 眼见李放显然要长篇大论,扶苏未等他继续,便三言两语做了总结。 关键的告状言语被堵了回来,李放稍有憋屈,却只能先点点头,只是不等他再组织语言,扶苏便又转过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嬴显。 “到你了,说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八章 班主任扶苏 一秒记住!!!【狂沙文学网】手机用户输入: 留城终究还是没能撑到预期中的第二天一早。 或者说,城守没能撑到。 两位“小学生”的争论甚至还没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被砸得方寸大失的留城人便绑了不愿投降的城守大人,趁着夜色,连城带人给扶苏送了来。 于是争论到一半的两人只好都暂时住了嘴,只默默看着军士将留城代表,以及被绑得结实的城守带上前来。 只是观两人的架势,似乎并非就有了此罢休的念头。 暂且不去管后还如顶牛一般互不相让的两个小学生,扶苏先夸奖了一番将城守送来的两位壮士,许诺以重赏以安两人,及其背后留城土著势力之心。 稍稍问过两人名姓来历,得知帐下二人,一人姓雍,一人姓王,都是沛县世族。 两家素来交好,此次大军临城,也是两家牵头说服了城中父老,假借送粮之机,绑了扭捏着不肯背楚的城守,献城出降。 沛县世族,又是以雍、王为姓,扶苏很容易就联想到了两位跟随刘邦一起打拼的乡中豪杰,且关系素来亲善的雍齿和王陵。 想来目前帐下的两人虽然不是本人,却肯定也是雍齿和王陵的族人。 雍齿素轻刘邦,甚至在刘邦起事的初期,将丰县献给了魏国周巿,险些导致刘邦起义军在初期便因失了根据地而败亡。 后愤怒的刘邦数攻丰邑而不得下,不得已投靠了薛县的项梁。 后来,在楚汉对立之时,雍齿又曾因刘邦处于下风之时背汉归楚,只在项羽逐渐显示出败亡趋势之后,才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重新归降了刘邦。 值得一提的是,在曾背叛过刘邦的人中,雍齿是唯一得了善终的。其余魏豹、曹无伤等人,或早或晚都被刘邦借机除了。 而雍齿的善终,除了本的确多有战功,更为重要的,还是得了张良的帮助。 大汉初立,刘邦分封功臣之时也因人之常,先封跟自己关系亲近之人,这导致很多后来的跟随者心中不安。 于是张良就向刘邦献策,让他封一个自己最痛恨的人为侯,如此以安功臣之心。 小心眼刘邦最后便咬着牙给雍齿封了一个什邡侯,两千五百户。 至于王陵……扶苏看了方才得了消息跟着众人一起入帐听事的张苍,笑得让如今地位显然已不是王陵可比的张苍莫名其妙。 楚汉战争期间,时为宾客的张苍随刘邦进攻南阳,因为犯法应该斩首。 当张苍脱下衣服,伏在刑具上时,体高大,同时还有一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皮肤,凑巧被王陵看见,惊叹张苍长得好。 王陵因此向刘邦说,赦免了他的死罪。 自此张苍感激王陵救命之恩,以父礼侍奉王陵。王陵去世后,张苍贵显,官拜丞相,但仍在公休时朝拜王陵的夫人,侍奉其饮食完毕后方才回家。 心中知道一些小秘密却不能说,让扶苏多少有些难耐。 重金赏赐两人之后,扶苏以夜晚入城会扰民不安为由拒绝了两人请他立刻率军入城的邀请,只命人将两位献城有功的代表带下去好生照看。 至于被绑缚在地的原城守,扶苏只在问过对方原是齐人,后又轮流为魏、楚做官之后,就兴致缺缺地命人将其带下看押了。 看这位城守虽然被绑却并未慌乱的样子,归降之事大概也是驾轻就熟的了。 所谓的不愿背楚,多也是读书人装装样子而已。 等到留城来人都分别散了,张苍才出言问道:“公子不愿夜间入城,是担心留城诈降?” 若是扶苏贪图城中安逸而选择夜间入城,带去的护卫兵力肯定不会太多,正是诈降的好时机,但其实扶苏并不认为胆气已破的留城人还能做出这等壮举来。 “只是为防万一而已,况且此时已经太晚,倒不如明一早领大军入城,也好就地安排驻守。” 此举老成持重,众将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扶苏本就生谨慎,习惯于谋定后动,在上将军王翦的亲教导下,更是将一个“稳”字贯彻到底,自然不愿意在毫无必要的况下冒哪怕是万一的风险。 虽然有乘风而起的可能,但沛县到底是人杰辈出之地,保不齐就有个萧何、曹参之辈在城中等着自己投入落网。 当然,虽然扶苏自己不入城,也不能放弃立即控制住城防的机会。 “李放。” 听闻扶苏传唤,李放心中一喜,知道好事到了,赶忙出列抱拳:“李放在。” “你领本部人马立刻进驻留城,务必严守城门、府库等机要位置。只等我军明入城,你便可居首功。” 李放大喜称喏,上前双手接过扶苏手中的虎符,躬再拜,“定不负公子重托。” 言罢转便走,看都不看眼神火的嬴显,只有经过对方时故作的冷哼,才显示出李放心中的得意。 其实若非嬴显有意无意之间坏了好事,攻城首功也许半前便到了李放的手中。 说是有意,那是扶苏从两人的言语中推断而出的。 在两人此前的叙述中,虽然他们肯定都是互相推诿过错,但扶苏经过了甘茂和屈原两人的“教导”,当然轻易就看穿了两人的心思。 嬴显在得知李放领军走后立刻就出发,并且故意选了个其他的城门,本就是想要借着李放军出现在另一侧,以使自己的“援军”份更为切实可信,本就打着让对方替自己立功的主意。 而李放这一边同样动机不纯。他故意不通知嬴显,便是算准了嬴显不愿意让他专美于前必然会跟上来,而且极有可能会先行攻城。 这从两人都没有选择正对着的那座南门就可见了。 于是他与嬴显的打算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没料到嬴显也并非是个只会蛮干的粗人,两人这才差阳错地撞到了一起。 扶苏此时令其先行入城,自然也有着将功劳再次送还,以安抚李放以及赵军众人的意思在。 毕竟后楚军来犯,占了联军一半战力的赵军可是扶苏必须要依仗的重要力量。 但赵军重要,昭人的力量更为值得信赖。 于是看着委屈巴巴的嬴显,扶苏决定同样给他一个甜枣。 越来越像个劝架的小学班主任了。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九章 萧规曹随 一秒记住!!!【狂沙文学网】手机用户输入: 不同于昭国对于人口统计信息的详细记录,曾占据留城的齐、魏、楚三国对于户籍人口的统计工作,完成得只能说是简陋。 想要凭借这些被封存在府库中的册籍了解一方民生不啻于痴人说梦。 然而至少对于在县中任职人员的记录,府库中的记录还算详细,已经足以让扶苏依着记忆中的名字找到登记在案的吏员了。 既然已经到了沛县,不挖一挖某位太祖的墙角也太说不过去了。 然而看着眼前被嬴显着人半请半绑带到自己面前的两人,扶苏不有些怀疑嬴显是不是找错了人。 眼前这两个在自己审视眼光下略有瑟缩之态的沛县小吏,哪里有在开国功臣中排位分别高居第一、第二的名臣气度? 难不成是两人如今就已经不愿意为大昭做事,特意找了替来蒙骗嬴显与自己? 扶苏怎么看怎么怀疑,先是悄声对嬴显问道:“人没错?” 嬴显有些纳闷,不过是两个县中小吏而已,哪里需要如此谨慎? 当下拍着脯保证道:“公子放心,多有乡党指认,定是两人不会错。” 乡党指认? 扶苏可太知道这些沛县乡党互相包庇、自成一党以蒙骗官府的德行了,闻听嬴显回话之后反而更为怀疑。 “你是萧何?”扶苏先问了一吏员服饰,长得高大白皙,满面恭谨之色的年轻人,等对方点头称是后,有转过头看向了他旁同样吏员打扮,但年纪与高都略小了些的,“你是曹参?” “下吏正是。” 虽然两人显得十分紧张,但至少还算对答如流,没有出现被吓得不能说话的况,这让扶苏心中的疑惑稍稍有些减弱。 “你二人都是县中吏员,可曾听说过刘邦?”想了想,扶苏改口道,“就是刘季。” 这位大昭公子所为令萧、曹二人只觉得奇怪,非但命了数百铁骑只为在拿索自己二人,只让两人以为自己犯下何等祸事。 如今到了眼前,却又问是否认识一个乡中有名的无赖子,更让二人彻底昏了头。 只是毕竟眼前之人可是在平民小吏心中堪比月神明的大昭贤长公子,虽不明所以,两人相顾之后,还是由年长些的萧何作为代表老实回答:“回公子的话,听说过。 “刘季兄弟四人,以其人最为不成气候。因为此人游手好闲,又多赊人酒钱,县中多次拿索教训过其人,只是刘季心顽劣,屡教不改。此事,曹狱掾应该更为清楚。” 曹参看到扶苏眼光垂询,忙整肃衣冠拱手补充道:“萧主吏所言极是。大约一年多前,刘季突然失踪,其父还曾报过官府。后查明是带了一帮乡中游侠儿去了安邑,如今却失了下落。” 听两人言谈,并未有为刘邦遮掩的意思,感觉似乎不像是关系亲近的样子。 也不知为何历史上总是言之凿凿,言称两人被刘邦的气度所折服,虽然刘邦游手好闲,两位年轻有为的县中吏员却还将他引以为好友。 甚至在举旗造反之后,还一力推举刘邦作为沛公,而非是人气更旺的雍齿。 如今看来要么是后人杜撰,要么是因为自己把刘邦给成了太行盗王,让几人没了“再续前缘”的机会。 “刘季到了安邑之后,借着兵乱落草为寇,如今被推举成了匪首,自称太行匪王,为祸一方。”扶苏一边想着,一边搪塞道:“听闻两位一向与那刘季交好,故而召来一问。” 扶苏随口为两人解释了一下,算作是解释自己为何突然问起刘邦来。 两人被扶苏的随口解释吓得冷汗直冒,曹参更是急忙撇清关系,“这定是有人蓄意在公子面前中伤我二人,请公子勿要信了人诽谤。” 萧何也急忙称自己跟刘季半点关系都没有,若是见了对方,恨不得立刻乱棍打死。 我是真没想挑拨你们的“君臣”关系…… 扶苏楞了楞,对两人的激烈反应始料不及,又不能承认自己其实对于刘邦的下落没多大兴趣,只好安慰道:“解释清楚便好,两位不必为此忧心。” 看两人稍稍放松的样子,扶苏准备将两人纳入自家帐下了。 一方面,两人毕竟是大汉的第一、第二任丞相,如今虽然看不出本事高低,但至少潜力可以保证,另一方面两人都是沛县的世族出,启用两人也可以安稳城中浮动的人心。 “萧主吏、曹狱掾,不知二位可愿为我征辟?” “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能从一县小吏而得大昭储君的征辟,这比鲤鱼跃龙门还要难得,两人怎能不喜上眉梢。 得了当事人理所当然的同意,接下来就是安排任务。 萧何最为人称道的本事自然是后勤。在楚汉战争期间,无论刘邦被项羽击败多少次,哪怕被打得往往只有十余骑逃命,用不了多久,也会得到萧何的支援而重新集结军队。 刘邦自己也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在论功时更将萧何排在功臣位次第一,封为酂侯,食邑最多。 有了参考答案,扶苏就不必担心用人不对路了,于是随手指着一旁的孟拓道:“这位是孟拓孟郎中,如今负责我军粮草供应,今后便请萧主吏为其副手。” 待两人见过礼后,扶苏笑着对孟拓道:“你不一直抱怨可用之人太少吗?如今给你找了个得力帮手,往后我可不听你抱怨了。” 孟拓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向公子称谢,然后请了萧何坐到自己边。 安排完了萧何,接下来就是曹参。 然而安排曹参就不像安排萧何那么容易了。 这不是因为曹参的能力不行,而是因为他太行了。 曹参何德何能力压韩信、张良,居功臣表第二的高位?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他与刘邦关系亲近,同为沛县乡党。这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的道理在刘邦那里说得通,但在跟随刘邦的,除了沛县党羽之外的另外两派那里,肯定是说不通的。 甚至在排功臣位次的时候,最初众臣的建议是将曹参排到萧何之前位居第一——“平阳侯曹参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心中属意萧何的刘邦竟然无法反驳。 大汉开国之前,战功第一的曹参被认为是功劳最大的。而在大汉立国之后,凭借为人称道的“萧规曹随”,曹参在文治方面同样也做到了文官的极致。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文武全才。 那对于一位文武全才,扶苏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位置? 还真有。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零章 好消息 还有什么比一郡太守更需要文武双全的? 然而这样的两千石高位,哪里是一个此前只做过县中小吏的曹参能够染指的,就是扶苏能够不拘一格,曹参也未必敢受。 同理,退而其次的城守之位也不同样不适合他。 不过当不了正职,做个幕僚就没有品级的限制了。 前文中所说的,给嬴显的甜枣,如今也可以一并给了。 “嬴显,可敢去为我攻下淹城,以作留城犄角之用?”扶苏笑眯眯看着从沛县找了人回来后就一直坐立不安的嬴显,故意激道。 嬴显大喜起,“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如此,你拿我调令,从乐乘将军处借调三万兵士,再合五千昭骑,三内我要听到捷报。” 嬴显上前恭敬接过调令,再拜笑道:“哪里用得了三,明便可。” 攻城当然重要,更重要的自然是在攻占城池之后如留城如今正在做的一样,加紧修筑城防、整备防御,抵抗接下来的楚军围城。 扶苏起拉着嬴显的手臂细细叮嘱之后,又令曹参上前,给他安了一个军事参赞的职位,令其辅佐嬴显在攻占了淹城之后张榜安民,并组织城中民众一同守城。 在嬴显再三保证必不负所托之后,扶苏大手一挥,让他带着曹参走了。 萧、曹之事只能算是插曲,更为紧要的还是安排城防。 要做到长期守城,除了加固城墙、准备守城器具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两点。 第一是无论哪一种战争都必须再三提及的后勤,第二便是士气。 在火器,尤其是足够口径的大炮大量运用之前,守城方只要不自行溃败,想要攻下一座物资齐备的坚城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前有田单困守孤城即墨并以此一举复国,后有王坚枯守钓鱼城三十六年,力阻无敌于欧亚大陆的蒙古大军,都足以证明坚城的难攻。 扶苏当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这样的壮举,他也无意为之。如今大昭才是攻势方,扶苏对留城的防御只是在大战局下的临时举措,他只要守住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便可。 此时提及两位名将的守城之战,更多是用来借鉴而已。 为了确保后勤齐备,在留城归降之后,扶苏不但命李放早早封锁了府库以防动乱中丢了辎重,更向留城周边的各县下令调拨粮草辎重运到城中封存。 留城紧邻泗水,水运通畅,扶苏根本不担心后勤以及饮水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留城驻防的原因之一。 确保了后勤,另一点就是士气。 士气并非单指军队士气,在守城战中,更为考验将领的,还是如何让大部分没有军旅经验的平民士气不溃。 原本按照昭军军法,在守城中,所有的民众也会被组织起来,帮助守军进行做饭、运送辎重等工作。 因为民众对于守备故土的,他们在守城战中往往能够发挥出不下于军队的作用。 然而扶苏并不完全信任留城人——他们能把留城献给强势的扶苏,也同样能献给稍后更为强势的项燕。 于是扶苏反其道而行,非但没有组织民众,反而将留城的民众分批从各门疏散到周边各县。 当然,扶苏为此付出了不少遣散费,却依然收到了不少怨言。 但有大军在侧,没人敢对扶苏的做法说三道四,顶多在暗中诋毁一二罢了。 事态紧急,扶苏没有心思再一一安抚,挨两句骂又少不了几块,总比丢城被俘好得多。 然而没了背叛之忧,扶苏接下来面对的问题就是人手不足。 没了城中数万能够用来完成筑城等劳作的可用劳力,仅凭扶苏手中除去轻重伤员,以及被嬴显带走的,只剩堪堪十万的将士,要在短短数内完成所有工作,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此时,扶苏得到了一个除了除了援军到来之外,所能期盼的最好消息。 苏梦泽来了。 随着苏梦泽来的,还有一万有过严格军事训练、熟悉攻防器具作,更重要的是在白泽等人全力宣传下对扶苏感恩戴德的郡卒。 就在三万刑徒将军械送达敖仓之后数,得了始皇敕令的敖仓令宣布,因为扶苏公子的强烈建议,立了大功的刑徒们即刻被赋予了自由。 十年看不到希望的刑徒生涯在扶苏的努力下终于不只是看到曙光,而真正得以将希望握在手中,刑徒们对扶苏的感恩已经不能简单用言语形容了。 因此在得知公子被围困留城——其实还没有——之后,三万自由人无一人迟疑,全体请命要东往与公子共进退。 群汹汹,敖仓令两厢为难,不敢擅断。 若是依了三万人东往,敖仓才宽裕几的劳力就重又大为紧张了,如果因此迟延了前线的后勤保障,宋应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王上砍的。 但若是不依,这将扶苏已经视为拯救者的三万人哪里又能轻易罢休。 最后,宋应还是请了百里大夫出面安抚,与苏梦泽的三万人达成了一个约定,两万人继续在敖仓工作,剩余一万人跟着苏梦泽东进,为公子尽一份力。 经由济水东进的一万人,得了魏国全力协助之后,只用了三时光,就从安邑顺流直下,在扶苏得以进驻留城的次,顺利抵达了城下。 虽然不是希冀中能够帮助击溃楚军的白起军,但这一万训练有素前任军卒,一旦配备上武器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可用之兵。 而他们对于军械的熟练运用,甚至令其比单纯的兵士更为有用。 然而扶苏还没高兴多一会儿,苏梦泽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就让他笑不出了。 白起军已经开始进项城。 项城是项燕的老家,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于原本驻地在故韩的白起军来说,项城与彭城完全是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就意味着,扶苏希望中的,大昭方面的援军是指望不上了。 看来这一万人,大概是始皇给的安慰奖? 白起的动向一出来,扶苏就明白了,始皇这是想要以自己为饵拖出项燕军,以给白起和王翦两军牵扯出时间和空间,以完成对寿的攻势。 那么,扶苏所期盼的援军就要从别的方面找了。 只能希望,君王的友谊是足够依赖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一章 太后教子 扶苏所指望的“朋友”——齐王建正处在暴怒之中。 亲政以来的第一道政令就被自己所封的上将军狠狠拍回到脸上,田建只觉得心中的屈辱感差一点就要将自己完全吞噬。 这已经是宫女战栗着收拾的第三个被王上掷碎的陶器。 相比于碎片的锋利外缘更让宫女感到恐惧的,是王上如同受伤猛兽的低沉嘶吼。 配合王上的凶狠眼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伴君如伴虎的可怕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宫女畏惧中又有疑惑,那个对待任何人都以诚相待的可爱王上去哪儿了? 或许唯一有资格回答宫女问题的人,此时正伴随着门前侍卫“太后驾到”的宣告而迈步走入的女人。 “见过太后。” 陪在田建左右,希望能避免在拜将台上大受挫折的王上在暴怒下继续做出不可弥补之事的田隽立刻起身相迎。 包括收拾残局在内的宫人也同样行礼。 “你们都先下去。”君太后只盯着胸膛仍在不停起伏,与小时候受了委屈一般眼眶通红的儿子,长袖摆荡,令其余人等暂且退下。 田隽看了看丝毫没有因为君太后莅临而有所收敛的王上,略有犹豫之后仍是在太后并不严厉却重于千钧的视线中选择了服从和信任,“唯。” “是谁如此多舌!”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母子二人的大殿,田建终于忍不住以质问的语气问向了太后。 君太后凤仪如常,面上甚至并未因为儿子的顶撞而波动丝毫,“大王的小孩子脾气应该收一收了。” “孤不是小孩……” 田建的辩驳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不是小孩,就更不该使弄小孩脾气。” 要想让别人将你当作大人,那就不要做出小孩心性的事来。这堂课只有君太后才有资格教这个齐国最尊贵的少年。 “大王不会以为,亲政之后便能自然得到所有人的尊重爱戴吧?” “自然不是……”田建辩驳的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田建的心思当然逃不过君太后的双眼,“亲政只是大王赢得天下人,尤其是大臣们尊重的第一步而已,远非成功。” 看着田建倔强的双目中有了理智的光芒,君太后决定继续开导,“先坐下,与母亲将拜将台上之事详尽说来。不许添油加醋。” 原本准备大倒苦水的田建生生收住了嘴边的言语,母后说得对,不应该使小孩脾气了。王者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气度才行。 于是,从廉颇提出让自己网开一面被拒绝开始,两人在拜将台上的对话巨细靡遗,都被田建如实告知了君太后。 等到田建的陈述告一段落,君太后点着头简单点评道:“王上错了。” “孤或许有过,但……” “但王上是君,廉颇是臣,就不该让王上下不来台。可是如此?” 田建咬牙点头,大有不忿神色。 “这是王上犯下的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错。” 田建吃惊问道:“比派人监视还要错?” “还要错。” “请母后教我。” 还不错,总算找回了一些过往亲政以前的谦逊,没有完全在权力中迷失了自己。 君太后稍感满意,面上仍是平静如水,“君王也会犯错,而能够指正君王错误的,都是难得的直臣。这样的人,原本应该被王上奉为上宾,却反而被视为仇寇。难道不是更大的错误吗?” 在君太后眼中,田建就是一位突然执掌了马车的年轻车夫,只觉得前路宽广可以任由自己纵横驰骋,却对路上的沟壑遍布视而不见。 作为他的母亲,君太后要强迫田建将头低下来,仔细看看眼前的道路,并非是他想象的一马平川。 “可是廉颇居然当众退还上将军印,欺人太甚。”田建依然还为此事怨恨不已。 被自己最为倚赖的大将当众羞辱,田建甚至觉得这比当日后胜的欺凌更令他感觉难以忍受。 毕竟后胜是再明显不过的敌对方,而廉颇却是被他寄予厚望的“我之蒙骜”啊。 “王上只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可曾有片刻从廉颇将军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过?” 太后一言点醒了田建。 是啊,口上说着要将廉颇倚为肱骨,然而却一而再地驳回对方的谏言,而且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无论是何人,也会将他田建视为大言诓人的骗子吧。 “儿子知错了,谢母后教诲。”田建离席而起,对母后恭敬行礼,“还要请问母后,该如何弥补?” “王上可曾听过,廉颇将军与赵国上卿蔺相如的故事?” “负荆请罪。”这是一段传播极广的佳话,齐王建自然不会陌生,“儿子懂了,这便去做。” 走出数步,田建又转过身对着母亲再拜,“若今后田建再有不当之处,还请母后能如今日这般不吝教诲。” 君太后面上终于见了喜色,“王上快去吧。” “唯。” 殿外的田隽早已在等着,见到王上神情中的暴怒已经被平和之色替代,就知道君太后已经成功劝下了王上,心中担忧便少了几分。 快步迎上龙骧虎步的齐王,田隽躬身问道:“王上何往?” “去上将军那里负荆请罪。” 田隽喜上眉梢,“臣请同往。” 田建没有耽搁,继续快步往宫门快步走去,“你请个什么罪?” “毕竟,令人监视上将军的,就是田隽啊。” 田建的步伐稍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劝孤切勿如此,是孤没有听劝而已。” “将怨归于臣,总比将怨归于王上的好。”田隽不以为然地轻笑,似乎对被一国上将军所怨恨并非如何值得上心。 田建知道庶兄说得没错,如果君臣之间有了这根刺在,就难以再亲密无间了。 “如此,只是委屈了你。” 闻听王上答应,田隽笑得越发风轻云淡,“臣的确受了委屈。” 在田建转头过来后,田隽笑着补上了一句,“王上可得好好补偿才是。” 大笑出口,田建指着这位从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庶兄,“定不会少了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二章 守城准备 “五百步!” 城下,白色石块堆垒而成的记号旁,旗官将手中红旗摇了一次。 城头手搭凉棚观察的前刑徒宇文啟将其记录在册之后,同样摇动一旁的红旗向城内正在纵投石机的同僚示意。 同僚伸出大拇指表示收到,又将绞索多了一环。 “闪开!” 收到城头的示警,旗官带着一波小吏快速退到安全地域。 场地清空之后,一块飞石立即从城中飞翔而出,准确落在了石块周边很小范围之内。 “第一次试成功,再调节一下力臂,多试两次,测试一下准确。” 苏梦泽对试的结果还算满意,又吩咐宇文啟继续测试,在得了应承后便转下了望楼。 始皇所给的有限支援中,最令扶苏欢欣鼓舞的,其实还不是数量可观的器械,以及对其作十分熟稔的一万可战之兵,而是此时正向自己走来的墨家高徒。 若说攻城,或许墨家与公输家可谓各有千秋。但只论守城,天下间再没有比墨家更擅于以弱势兵力据称抗敌的了。 “梦泽辛苦了,先擦擦汗吧。”正在闷的大帐之中与龙阳君在内的几位高级将校商讨军务的扶苏暂时停了与赵括的探讨,伸手将自己的汗巾扔给了还未来得及见礼的苏梦泽。 “多……多谢公子。”苏梦泽一如既往地容易脸红,此时被帐中诸人好奇的眼光一瞧,更是飞快地双颊染血。 趁着苏梦泽擦汗的空档,扶苏为众人介绍起了自己的得力帮手,“这位便是墨家高徒苏梦泽,我军来守城要多赖他的帮助。” 郭进等人听了扶苏的介绍只是微微点头而已,赵括与龙阳君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火。 昭备甲天下,除了昭法对器械制作流程的严格把控,同样得益于墨家入昭后,在军工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 尤其是这几见识了那远比列国同类器械精良无数的投石机、弩、云楼等等利器,更让人对墨家好奇,同时对昭国羡慕不已。 若是能把此人拐了回去,岂非就能拉近与大昭军备的差距。 “试如何?”将赵括两人的火视线尽收眼底,扶苏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只问起了苏梦泽试投石机的进展。 想要拐如今已经被扶苏收入囊中的苏梦泽谈何容易? 苏梦泽刚捧着侍从送上的冰水稍饮了一口以驱散暑意,闻听公子垂问,急急放下水杯,“回禀公子,试进展顺利,再有两三个时辰的调校,应当就能到最佳状态。” 楚军要攻城,当然也会借助于投石器等攻城器具,而且数目肯定不会少。 这些攻城器具对于守军的威胁当然不可忽视。 一般而言,在城中有机动力量的况下,守城方不会只困守城中,任由对方随意攻城,而是会以骑兵从另外的城门伺机出击,以破坏敌军攻城器具,以及杀伤只注意正面攻城,而忽略了两翼防守的敌军。 然而这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攻城方的兵力不足以将四门围拢。 留城一面靠着泗水,想要围城,只需要将其他三门堵住即可,这对手中兵力大约在四到五十万上下的项燕来说并不如何困难。 而且,即便扶苏想要凭借联军单兵能力远胜楚军的骑军强行袭扰,危险也太大,得不偿失。 远不如利用昭军胜过对方一筹的投石机从远程破坏来得方便安全。 然而投石机自古以来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精确度无法保证,一般只有熟练的兵士才能凭借经验将投石机的力臂设置得稍微近似一些。 但是因为留城的城墙宽度有限,也因为放置在城头的投石机太容易成为目标,扶苏将投石机的阵地放在了城内。 这就造成了即便是熟练工也无法凭借经验去作了——隔着一道城墙,根本无法判断距离。 而这一问题,随着苏梦泽的独创,以及扶苏的灵机一动,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苏梦泽的创举在于给投石机加上了刻度。力臂的长短与角度,决定了投石的距离,这是掌握了初中物理之后的初中生都可以算得出来的。 但在牛顿之前,即便是苏梦泽也无法计算出来。但是没关系,计算不行,我们有经验。 只要将力臂的长短、角度量化为可以调节的组合,投石的距离便不再需要人为判断,而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说明进行作即可。 至于视线遮挡的问题,借由扶苏从《天国王朝》中学来的方式,以城头的观测员对特定标志物的观察,借着被扶苏改良后越来越能表达复杂意思的旗语通知到作者。 两相结合,在敌军看不到的况下,昭军的投石机便可精确制导,将敌军的攻城器械迅速破坏。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一个基本的工作:将投石机所用的石弹尽量做成规制相同的。 要在城里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倒并非是昭军不具备加工的工业水准,而是城市周边可以利用的石场并不大,并且在战争开始之后必然就会被楚军占据。 但同样因为紧邻泗水,留城能够毫不费力得到后方源源不断的援助。 楚军的水军的确很强,但想要在泗水阻住昭军的后勤,不但要对抗敌方的水军,同时还要遭受留城方面居高临下的打击。 泗水可没多宽,整片水域都在留城的打击范围内。即便楚军能够凭着夜色跑过去几艘船,没了后援的孤军也不可能坚持多久。 有了齐备的防御、几乎无穷的后援、昂然的士气,扶苏几乎想要盼着楚军来留城磕碎门牙了。 听了苏梦泽的介绍,本就对守城信心十足的众人,心中更为安稳。 由衷称赞了两句之后,扶苏请苏梦泽暂且坐下,继续方才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止的话题。 “如前所议,此事,非马服君不可。” 赵奢战死之后,马服君的君位便由嫡子赵括继承了,因此扶苏此时称其为马服君。 扶苏此时所说的事,是请赵括领一支轻骑,埋伏在泗水对岸,以求在城中防守紧张之时伺机攻袭楚军背后以解围。 或者在反攻之时与城中守军配合,对楚军造成尽可能严重的杀伤。 虽然王翦曾以己为饵,利用赵括的能力和用兵习惯设下过圈,但即便是上将军,对于赵括窥伺战机的能力也是多有赞誉的。 就如扶苏所说,这样独领一军在战圈之外找寻战机的事,的确是赵括最擅长的。 而且已经确定了要死守,多余的骑军在城中也顶多是当成步兵来用,太过浪费。 赵括并非扭捏之人,想了想便果断接下了差事。 领命之后,赵括提了一个问题,“赵括领命,但有一事,还请公子答应。” “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安邑城外那支轻易击溃我南军骑军的黑甲骑军……” 听到赵括提起那支神秘的齐军,魏国方面同样也提高了注意。 赵括盯着扶苏有些紧张的面容,问道,“不知公子能否借我一用?” 原来不是知道了玄鸟重骑的隐秘,扶苏稍稍放心,然后做出了无可奈何的姿态。 “那支骑军乃是王上直属,扶苏无权调动。此次攻楚,也并未跟随扶苏而来。” 那就是应该还在王翦军中了。 赵括从扶苏的表中判断出对方没有说谎,便故作遗憾地摇摇头,“那便可惜了。” “是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三章 棋局 楚军到来的消息传来之时,扶苏正在与樗里偲就围棋的规则展开探讨。 秋时代的围棋只有纵横十道,发展到战国时已经到了十二道,但这仍不能令习惯了纵横十九道的扶苏满意。 但樗里偲认为,围棋的精妙之处便是在规定的方圆内将每一颗棋子的功用发挥到最大。 如果贸然将棋盘扩大数倍,那么实际上每颗棋子的作用都会有大幅下滑。 而且处在中央的棋子过多,也会引起太多变数,对于棋艺的进步,尤其是对于新手来说,进步将十分困难。这并不符合围棋——此时多称对弈——的初衷。 围棋是用来开发智慧、陶冶的,并非用来模拟战场厮杀。 更接近用兵策略的棋类是象棋,还有西方的国际象棋——实际上国际象棋被证实很有可能起源于印度。 与其产生于人人不平等的时代有关,象棋的棋子有着明确的三六九等之分,每个棋子都各司其职,以组成一支军队。 而一旦军队的首脑被害,就宣告了战役的彻底失败,这同样也与战场上的形势类似。 值得一提的是,东西方象棋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在于皇后的威力:东方的皇后——士被局限在与王相同的范围内,且只能斜走,威力极为有限;而西方的皇后威力超越了骑士,成为棋盘上最强的棋子。 当然,国际象棋中的皇后一开始同样也很弱,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15世纪。时为西班牙执政的伊莎贝拉女皇不满意于皇后的威力过小,询问她的大臣们,难道认为他们的女皇很弱小吗? 于是大臣们被迫在国际象棋中加入了一个“mod”,将皇后的威力大幅增强——皇后威力加强版。 由于这个版本的有趣,同人死官方,后来流行的国际象棋就多以这个版本为主了。 两人之所以要在楚军即将大兵压境,全城都一片忙乱之中有此闲逸致,并非全因扶苏想要模仿某个在城头弹琴,成功装了个千古名b的村夫。 扶苏不是孔明,项燕也非仲达,两人之间没有所谓惺惺相惜的默契,想必若扶苏大开城门,项燕肯定眼睛也不眨地千骑冲城。 除了的确有安稳军心的用途,更多的是因为扶苏两人实在是无事可做。 该设的埋伏也设了,该做的准备也做了,守城整备有苏梦泽,军队调动有乐乘,就连鼓舞士气都还有个龙阳君舌灿莲花。 百姓尽驱散的留城如今已成了一个大型军营,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关门歇业,出城游玩又是明显的找死。 在没有手机可玩的,用过了午饭的当下,除了下棋以外,扶苏真找不到可以做的事了——午睡是不可能午睡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午睡的。 扶苏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暂时忘记困守孤城窘境的游戏,以免让他总把心思放到城破人亡上。 所幸这陌生的无所事事的况没能持续多久。 项燕就像一位终于了解了姑娘心思的直男,领悟了扶苏放弃彭城攻略之后立刻起兵北上,只用了三天时间,前锋就摸到了墙根。 然而三天的迟到也未免过分,于是早已盛装打扮的联军却紧锁了大门,说什么也不放项燕进屋了。 听闻项燕前军终于到了,扶苏忙抛下还未下了几颗的棋盘,笑着对边几人招呼,“走,随我去看看大楚第一战将。” 众人自然毫无异议,同样起跟上。 上到城墙之后,扶苏还是在高进的指引下仔细瞧了半天,才从视线尽头分辨出那几个浮动的黑点,就是楚军的前锋。 看这架势,要楚军真的展开攻势恐怕也就到了明。 自己还是心急了些。 扶苏放松了稍感紧张而悄然紧握的拳头。 自从得知白起果然已经南下之后,他就一直紧张的。 “是不是趁着楚军立足未稳,冲他一下?” 嬴显不在,提出这个建议的,自然是习惯于遇事不决冲一下的李放。 在其还未安寨之时冲击远道而来有所疲惫的敌军,的确算是不错的战术抉择,但扶苏很怀疑这对于老于战事的项燕能否奏效。 “不可。”扶苏还未提出疑惑,此议便被龙阳君否决了。 “我军在此守城只是为了充当饵,在昭军完成对楚军背后的围攻之前守住城池即可,不需要与其在城外争一时得失。” “龙阳君所言只是其一。”樗里偲补充道,“各位难道不觉得,楚军前锋的行军速度也太慢了些吗?” 听了樗里偲所言,众人恍然发现,原来远处楚军的进军速度如同龟爬,并非只因众人隔着太远才觉得太过缓慢。 想来楚军早已做好了被联军冲阵的准备。 冲阵本就是有心算无心,在对方已有准备的况下冲阵,并无任何意义。 龙阳君并不知道白起军已经放弃了完成合围,扶苏出于某些目的,也并未告知此事给除了几位智囊以外的所有人。 联军其他人都因为扶苏在城中,而对昭国的援军视为理所应当,但扶苏知道援军是不会来的。 始皇决定以扶苏一人换取楚国数千里沃土,其实并不完全出乎扶苏的预料。 留城外有泗水倚靠,城防又坚固,项燕急切难下,即便城破,扶苏完全也有机会通过水路逃命。 最不济,作为一个极有价值的人质,扶苏也可以成为楚国用来交换楚王的筹码。 赌注极小,赢面极大,换作任何一位下注者,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筹码押上,即便扶苏自己或许也会如此选择。 但即便理智上可以接受,心里总归还是有些难过的。 不知不觉间,始皇帝已经从一位两千余年前的古人,成为了扶苏想要模仿,甚至超越的父亲。 虽然随着扶苏的成长,父子之间的感越发复杂,但就如同每一对父子一样,即便扶苏时常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想要挑战父亲权威的态度,两人终究还是有着看似稀薄的亲。 就这样被当做饵,虽非弃子,却仍让人有些伤心,以及不安。 然而这样的心思被扶苏很好地隐藏起来,未被周的人所察觉,就连一向与扶苏心意相通的樗里偲都似乎毫无所觉,一点没有开解的意思。 或许在樗里偲心中,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战场博弈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以军换将,这样的棋局有一百次,所有人都会换一百次。 但扶苏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一个人。 从小看着他长大,又一直在他边默然陪伴的梅子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四章 月下对饮 时值盛夏,花开正当时。 满园南国色之中,有人正于月下对饮。 “梅姨说得不错,楚酒虽然略失于绵软,但确实后味无穷。” 距离楚军攻城还有一,左右无事,对于梅子酒出乎意料的相邀喝酒,扶苏虽未解其意,也只欣然赴约了。 被扶苏占做指挥部的城守府邸某处庭院中,只有对月畅饮的主仆二人。 没了外人在场,名为主仆,实则如同亲人的两人之间,言谈举止便轻松随意了许多。 “昭酒太厚,燕赵之酒太轻,齐酒又太凉,就只有楚酒够柔,因而适合解愁。” 闻听梅子酒别出心裁的点评,这几年来倒也尝过了列国美酒的扶苏连连点头,大觉有趣。 听到最后一句,扶苏微微皱眉又松开,“我有何愁要解?” “先有一万刑徒南下,又有蒙毅赴齐,大昭的援军想来是不用指望了。”梅子酒又为两人各添了一杯,轻笑着略作解释。 “梅姨聪慧,令须眉男儿汗颜。” 扶苏的夸赞自然是有感而发。 汇聚了三国精英的联军之中,除了被明确告知的樗里偲等人,如今看来却只有梅子酒一人看穿了始皇的安排。 刑徒南下支援与扶苏派蒙毅入齐,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但将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看待的,却只有眼前这位并不以战争谋略称名的女子。 然而此事也给扶苏提了个醒。 虽然各国精英或许没有梅子酒的敏锐,但随着战事持续,或早或晚,他们应该也会反应过来。 到时候该如何应对,就是扶苏将要面临的,除了楚军之外的最大难题。 愁啊。 扶苏赞过一句之后,便举起梅子酒刚刚满添的酒杯,就着月色一口饮尽。 月朗星稀,阵阵晚风到底将晨间的暑气吹散去了许多,再被腹中美酒一润,体便通泰了。 轻轻阻止了梅子酒还要添酒的动作,扶苏对上了梅子酒问询的眼眸,摇头轻笑,“已饮了三杯,不能再喝了,明是守城第一,不可轻忽。” 梅子酒并不勉强,转过酒壶为自己添上一杯,“那便我自己喝。” “梅姨自便就是。”扶苏轻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陪梅姨说说话就好。” 梅子酒没有再提战事,只将酒杯对月,轻笑问道:“李斯都说公子文采风流,不知可否作一诗?” 此此景,不用多想,一首《月下独酌》便浮出了水面。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好。” 出乎预料的是,李太白的名作还未背完,便被对面的梅子酒皱眉打断了。 “哪里不好?”扶苏半是惊讶半是疑惑。 李太白的才气直惊天上人,如此诗句怎能评一个“不好”? “有相亲。” 多饮了两杯的梅子酒面色酡红,一手微撑着脑袋,另一手捏着已经空了的酒杯,伸出葱指在两人之间轻轻点了个来回,“对饮有相亲才是。” 扶苏哭笑不得,原来这个“不好”竟是落在了此处。 “好吧。”扶苏从善如流,“花间一壶酒,对酌有相亲。” 然而这么一改,诗句原本的氛围便变了许多,再念来却也没了那分绵延的感触。 对于扶苏的“知错就改”,梅子酒轻点螓首,微感满意,催促道:“怎么不继续了?” 意境都不对了,怎么继续。 扶苏摇摇头,换了一首欢快些的。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梅子酒醉意朦胧的眼中光彩夺目,“这个好。” 当然好,诗仙所作能不好吗? 扶苏笑得开怀,倒了的确消解了不少忧愁。 看来梅子酒虽然才高绝,却是个不喜伤悲秋,只愿花好月圆的子。 这要放在后世,或许又是一个只喜欢看甜甜的韩剧的小女儿。 此时已有醉态的梅子酒一把揽过酒壶,竟是以诗佐酒,畅快地豪饮完了壶中已然所剩不多的美酒。 将最后一滴酒水也以舌尖卷入腹中,梅子酒轻声叹气,对月呼出了满满的酒气,“公子佳作无以报之,只得以一舞聊表寸心了。” 不容扶苏的意见出口,梅子酒便抱着酒壶长飘而起,于月下翩翩舞了起来。 长袖揽着已然空空的酒壶作邀月状,梅子酒本就清丽的姿容在明月的映衬下更为出尘。 不同于郑袖惹人垂涎的妖娆,梅子酒的舞姿与其人一般,清雅淡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并不给人疏离之感。 “请公子试歌之。” 正在欣赏舞姿的扶苏为梅子酒冷不丁的要求稍微愣了一下神。 然而此此景,同样不容他拒绝。 脑中千般诗句迅速划过,扶苏随手摘了一首脱口而出: “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梅子酒在原地转起了圈,将双袖舞得如同活了一般,围着她的段上下翻飞。 扶苏每念一句,梅子酒的形便舞得快一分,到了“岁岁长相见”念完之时,已经快到看不清形。 就在扶苏准备喝彩之时,梅子酒的形却突然急停了下来,只以双手上下翻动。 由极快到极慢,剧烈的反差令扶苏的眼睛和大脑过了很久才适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仍是浮动着旋转的影。 等到脑中的残影散去,梅子酒已经舞完,坐回了桌案边,依然是以手撑额斜眼看着扶苏的动作。 端起酒杯想喝一点的扶苏楞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已经喝空了,只能尴尬笑笑,重又放了回去,“梅姨的舞姿令人惊叹,只是颇不似楚舞。” 扶苏印象中,楚舞妖艳多,与梅子酒方才所跳的,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自然不是楚舞。”梅子酒说话稍有喘息,显然方才的动作也费了她不少体力,“这是卫国的舞。” 不等扶苏问是哪个卫国,梅子酒便补充道:“商君的那个卫国。” 也是“四大刺客”中独占了两席的那个卫国,更是连出了商鞅与吕不韦两位旷世大才的魏国。 此时,酒也喝了,舞也跳了的梅子酒显然已经尽兴,挥手在扶苏面前摆了摆,“我醉眠……公子且去。” 好嘛,喝了酒的人就是不一样。 扶苏苦笑着依言起了,脱下外袍罩在已经合上了双眼的梅子酒上。 且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五章 上帝视角 直到扶苏晨练、洗漱、用过早膳,楚军仍然没有半点攻城的意思。 事实上,直到夕阳西下,别说攻城了,楚军甚至都没有试探性推进到一里范围内。 整整一日,楚军都只是在三面城墙之外一里多处深挖壕沟,看情况竟是做长期围困的打算。 这让包括扶苏在内的军中高层均感大惑不解。 楚军集结近半数野战力量在彭城,其目的当然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攻破联军,以迫使赵、魏等小国退出大昭的伐楚联盟,缓解楚国北方的压力,以使楚军可以以全部力量对抗昭国的侵伐。 在明确知道扶苏已经看破此计后,摆在项燕面前的选择就很简单了:要么坚持原战略不变,在联军已经据称而守的情况下仍不顾一切尽速破城;要么立刻掉头南下,希望还能来得及赶上楚军与白起和王翦所部在楚国腹地的大会战。 无论选择哪一种方式,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速度。 北上攻城、南下破军,所要求的楚军要在短时间内于小范围区域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来弥补在正面战场上显然的劣势。 这是弱势方面对优势方的必然抉择——尽量集中优势兵力与敌军展开大会战。 而项燕在留城下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给楚昭胜利的天平上加码——给大昭这边。 如果摈除战争因素,项燕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扶苏只能想到的唯一一点就是,项燕企图俘获他这个大昭长公子,以此作为与大昭和谈的筹码。 然而这个理由同样略显牵强。 即便不提始皇选择让白起南下就已经暴露了“以一人换一国”的战略意图,就说留城旁边就是泗水,就算项燕围住了三面陆路,扶苏完全也可以在城破之后选择走水路离开。 因为同样的理由,不必担心补给的留城是完全可以守到天荒地老的。 此时项燕不但不想着尽快破局,反而在此屯兵于坚城之下不动,意欲何为? 在扶苏等人疑惑的目光下,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天。 这日清晨,楚军营地中总算有了对留城的动作。 只是还没等因为楚军终于的动作而松一口气,众将便发现了不对劲。 楚军只是稀稀拉拉地排了几个阵列,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出来攻城,反而像是在组队晒太阳一般。 全城戒备了数个时辰后,一到中午饭点,楚军便又撤军回营了。 摸不着头脑的众将等了片刻,直到看见楚营之中的袅袅炊烟,这才发现楚军似乎是开始埋锅造饭了。 于是这一日雷声不大,更是毫无雨点的“攻城”便又落下了帷幕。 虽然没有预计中惨重的伤亡,扶苏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重。 事有反常必有妖,当你不知道妖在何处的时候,就是最不安的。 看不透项燕的计谋,让扶苏抉择如同在黑夜中孤单走路。 伐赵之战时,身在咸阳的扶苏虽然远隔千里,仍能与上将军等在小屋之中仅凭着前线的些许情报就能将战局的大概走势摸清。 然而靠近最前线,扶苏却发现自己反而如坠云雾,非但看不清战局走势,就连明日该如何做都不甚明了了。 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当局者迷? 心中烦扰,暑夜就越发显得恼人。 扶苏辗转再三,终是断了早睡的念头,披上外衣出了门。 不同前几日的月色迷人,今夜月光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璀璨辰星。 月朗星稀,只有月色不那么清亮之时,漫天的星辰才有机会将自己闪烁在星空中。 懂得些宇宙学的扶苏明白,月亮虽然看起来在夜空中最为明亮和巨大,只是因为它距离地球最近而已,那些看似只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辰,其实很多远比太阳还要巨大,只因为隔了数百,甚至上千光年,才令人觉得光线微弱而已。 念及此处,扶苏心头微动,似乎有了一点明悟。 项燕,就是如今离自己最近的那颗月亮。 那么这颗“月亮”在自己眼前遮挡住的,是那些看似光芒微弱,实则大了许多的“星辰”呢? 稍稍有了些思绪,扶苏的困意便更清淡了,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遇到需要集中精力思考的问题,扶苏如今已经养成了舞剑的习惯。“剑。” 身后的高进闻言,立刻上前奉上公子的佩剑湛卢。 拔剑在手,扶苏没有急于舞起,而是细细端详着湛卢在点点星光之下的剑身。 同样是通体漆黑,但湛卢丝毫没有承影那般的杀伐气,黑色但光泽的剑身给人的感觉十分中正平和,正合剑的君子意气。 这也是扶苏在湛卢和纯钧中更喜欢湛卢一些的原因。 相比于同样正气凛然但杀伐意更重的至尊纯钧,代表着至仁的湛卢更符合扶苏的心境。 如今的扶苏对于“仁”的概念,早已不再停留到儒家所言的单一的仁。 在老师韩非的提点教诲,及其留下的韩非新说的熏陶之下,扶苏已经自己从儒道法之中摘取了些落叶飞花,更从孟德斯鸠等人的著作中吸取精华,组成了自己命名为“帝王之仁”的学说。 帝王爱民,却不是父母之溺爱,也不能是天地不分厚薄亲疏远近的博爱,而是从远古先贤时代已经开始流传,经由《尚书》、《国语》等不断演化而来的爱民。 挥剑起势,扶苏暂时中止了对湛卢所带来的,关于“仁”的思考。 帝王之仁如今只是初成,日后还有更多时间来完善思索,如今更为紧迫的,是要探究出项燕如此反常举动背后,有何隐秘。 要想明白这一点,首先就要将视野暂时拉远,不再只集中在项燕兵临城下的楚军,甚至只集中在楚国身上。 为何当日远在咸阳,扶苏还能将赵国,乃至列国的动向都能判断得八九不离十,令上将军也赞叹为“知兵”?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后来者的优势,让扶苏自觉不自觉地用上帝视角来看待问题。 那么如今,扶苏就要通过将心神完全沉浸到剑舞中,重新启用他的“上帝视角”。 不同于月华的,如同碎屑般的星辰之光借由湛卢的黑色剑身倒影在扶苏身周,一如他脑中还未被串联而起的点点思虑。 剑身反复穿插,扶苏开始将这些散落的碎片逐渐整合成被项燕掩盖在身后的真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六章 乌云催城(千收达成~) 昨晚沉思直到深夜,扶苏终究还是起得晚了。 将几个线头串联成一体,扶苏总算大体将楚国脉络理顺了。 第一个线头,太子横继位,指责大昭不守信义,肆意囚禁他国君主,更编造屈子弑君的谎言。 第二个线头,拜将台上,齐王建与上将军廉颇再起龌龊,廉颇挂印而走。 第三个线头,在张良的穿针引线之下,齐王接受了新被封为薛侯的靳尚的投诚,将薛地重新收回齐国领土,但保留了薛地国中之国的重要地位,以换取靳尚对齐军借道南下的支持。 屈子与张良,果然是有联系的。 将视线重新拉近到薛留两城之间的战场来看,如扶苏所料不差,楚军真正的攻势,或许就会在这两日间进行。 只看梅雨季何时真正来到。 城外的楚军依然没有攻城的意愿,只与昨日一般出操到日中时分便稀稀拉拉回了营,看情形是又做饭去了。 又一日登城看了半天无果,扶苏以外的众将对楚军攻也不攻,撤也不撤的态度都有些不耐烦了。 “要不,冲他一下?” 不用回头去看,扶苏就轻易判断出说这话的是谁。 李放年轻的脸上眉头紧皱,看来即便是粗线条如他,也察觉到了楚军的异动背后必有所图。 而李放用来破局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冲他一下。 不过这次,扶苏想了想之后却同意了,“你率本部轻骑,多带羽箭,绕着敌军的营寨做挑衅之举,看他们有何反应。” 多日不战,守城将士很容易就会松懈下来,此时出去邀战,一方面可以试探项燕究竟有何打算,一方面也是鼓动己方士气。 没想到主将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自己,李放喜出望外,“公子放心,我定要让项燕那只老乌龟探出头来。” 稍觉这话有些颜色,扶苏并未多做计较,只再叮嘱李放小心行事,切勿大意,更不能领军冲营。 “公子放心,李放省得。” 见对方信心十足的样子,扶苏便也不再多言,鼓励了一番便放他去了。 看到李放踢踏着飞快下了城去点兵,一旁同样在城头观战的龙阳君犹豫着开口问道:“公子觉得,楚军屯重兵于此,有何目的?” “如今还未明确,这也是为何我同意李放去冲一冲的原因。” 看龙阳君的表情,似乎并未全信了扶苏的言辞,觉得他还有所隐瞒。 扶苏自然是有所隐瞒的,不过却不是因为不信任对方,而是此时他虽已经有所猜测,但的确还是得让李放前去试探一番,才能得以印证。 “围三阙一而已,哪来那么多弯弯绕?”魏将陈亮似乎对两人的多余心思并不以为然,只将项燕的动作视为基本的攻城方式。 “笑话,只放了泗水一面,楚军是指望我军从水路突围吗?”另一员魏将龙懋似乎与陈亮有些不睦,对方话音未落便出言嘲讽。 抛去带有攻击性的“笑话”二字不提,龙懋说的的确有其道理。 所谓围三阙一,又称“围师必阙”,是中提到的八原则之一,意思是在包围敌人的时候只围拢三面,而给敌军留一条看似可能的生路。 目的是用来瓦解敌军誓死抵抗的决心,以及在“生路”上埋有伏兵,诱使敌军出城野战。 这也是成吉思汗在攻城略地之时最喜爱用的方式——诱使敌军出城,利用绝对优势的骑兵力量,在野战中消灭敌军有生力量。 所谓的骑兵攻城,就是这么个打法套路:利用机动兵力切断守军补给,再围三阙一留一条生机,诱使敌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试图通过唯一的生路突围,然后落到骑兵的包围中,被消灭殆尽,即便还有人留守,剩余的守军在士气崩溃之后,也只有将城池拱手出让。 这与今日留城的情形似乎略有相似。 但就如龙懋所说,陈亮的判断缺失了一个关键的情况。 那就是楚军给留城剩的那一面,是无法进行突围的泗水。 虽然城外有掌握在联军手中的码头,但那样规模的码头顶多只能用来完成补给之用,想要依赖它来进行突围只能是痴人说梦。 而且在梅雨季节即将到来的现在,水位大幅上涨的泗水河也根本无法徒步泅渡。 正在两人争论之际,城门附近却传来了一阵鼓噪,随即就有一骑擎着与李牧同出一源的“李”字大旗当先出了城。 看来是李放终于整备好军队,准备让项燕探出他的……算了。 李放高举战剑,不像一个准备出击的将领,倒像一名已经凯旋的将军,在回应着城头的欢呼。 扶苏不禁莞尔,李放的张扬跋扈,让他有点想起另一位同样年轻,却也同样有着极为强烈的自信和表演欲望的友人,李信。 李放军刚刚出城整队,还未接战,扶苏这边便收到了另一边的消息。 楚军的战船出现在了泗水河上,正贴着令一边的河岸,正向着留城的码头驶去。 看来这的确不是围三阙一了。 陈亮闻听楚军此举自然停下了强辩,此时楚军显然是准备进行四面包围,再争论下去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加尴尬。 但是龙懋的嘲笑也没那么好消受。 好在龙阳君总算出面呵斥,才停下了两人的剑拔弩张。 “请乐乘将军带两千步卒出城为李放压阵,以防其回军之时被楚军衔尾追杀。” 这是为了接应自家小将军,乐乘自然别无二言,领命便走。 扶苏又对龙阳君道:“令请龙阳君在此掠阵,我带人去另一面看看楚军有何打算。” 龙阳君也想看看面对李放的挑衅,项燕会做何应对,故而也没有反对扶苏的安排。 安排好南边的情况,扶苏带着人先下了城墙,纵马奔到东侧之后再又登城看去。 远处,挂着大楚战旗的战船满鼓风帆,正在缓缓驶来。 不过楚军战船毕竟是逆流而上,行进很慢,此时离着还远。 扶苏又将视线投向了比前两日宽广了许多的河面,明白了楚军为何直到今日才开始从泗水这边展开了包围行动。 随着夏日水位的上涨,不过两日时间,泗水的水面便宽广了接近一半。 如此一来,原本航行时必然会被笼罩在留城投石范围内的河面便给楚军留出了一条安全线路。 只要楚军贴着对岸航行,留城的投石机便拿对方没有什么办法。 但如果任由楚军截断泗水,那留城就将失去珍贵的补给线,这是不能容忍的。 “我军战船准备出击,配合港口守军进行阻断,绝不能让楚军封锁住泗水。” 身边候命的小校立刻出城传令,扶苏盯着此时从比楚军战船更远处飘荡而来的黑云,面色愈发凝重。 乌云催城,楚军的真正攻势要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七章 项氏铁骑 黑云离得更远,但显然比起磨磨唧唧的楚军战船,远为肆无忌惮。 在昭楚两军于泗水上争夺控制权之前,黄豆大的雨点便洋洋洒洒地砸了下来。 随着隆隆雷声响起,南国的梅雨季终究是到来了。 天地间如同被丝线所缝,光线立刻就暗了下来。 透过厚重的雨幕,远处战船的形象在扶苏眼中更加模糊了。 楚军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在这样的天气中,即便投石机的程足够,无法瞄准的问题也足以废掉昭军的远程压制。 “鸣金,让李放回城。” 扶苏突然转过对传令兵发令。 即便楚军并不打算利用昭军远程火力哑火的良机从陆路进攻,在如此倾盆大雨之中,以弓骑为主的赵军也发挥不出任何力量。 “命令守军各司其职,防备楚军偷袭。”军令一条一条从扶苏的嘴中传出,然后迅速传递给每一个城中士卒去执行,“命令投石车上弦待命,随时做好发准备。” 在章邯的指挥下,联军守军开始在各自岗位上严阵以待,防备楚军随时可能的来袭。 城外,李放在雨点落下的瞬间便判断出此事不可行了,故而在城头不出预料的鸣金之后并不耽搁,立刻收拢了原以散开数股准备各自袭扰的骑军,准备在乐乘的接应下回城。 就在此时,李放后却突然传来战鼓之声,竟是近在咫尺。 李放转头一看之下立即大惊失色。 楚军并未从寨门冲出,而是将四面寨墙瞬间推倒,露出了与早里做戏给留城看的截然不同的整齐队列。 原来楚军在晨间收队之后并未选择埋锅造饭,而是早已将军队在营中排列齐整,如今大雨一来,松垮的寨墙本地推倒之后,楚军的獠牙才终于偷偷露了出来。 最先咬上李放军的,当然是楚军最快,也最锋利的一颗獠牙。 “项氏子弟,随我建功!”率领这支项氏铁骑的,只能是项家麒麟儿,马战步战皆在军中无敌手的项荣。 项荣手握方天画戟,为箭头,为项氏铁骑的前进撕开低垂雨幕,直直向着李放杀来。 在他后,项军人人如同开闸猛虎,皆在雨中披头散发,癫狂般地嘶吼着冲杀而来,此此景直令人肝胆丧。 “后军随我反接敌!”李放当机立断,知道绝不能任由这支骑队跟在自己后追杀,更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入城。 在李放转接敌之后,前军并无任何耽误,立刻继续前进,方向却不是朝着最近的城门,而是转向西门方向。 直接对着战场的南门位置,应该留给断后的后军来作为撤退路线。 正当面,乐乘已经命步卒列阵完毕,正在快步前行准备接应李放。 眼看被视为猎物的赵军将领竟敢迎上来,项荣大怒之下又将下坐骑催快了几分,战号也更为肆无忌惮。 而回应项荣战号的,是李放在急速奔袭中隐秘而精准地向敌手咽喉的羽箭。 相隔百步,这样的距离对李放来说近若咫尺,不须过多瞄准,抬手便。 白羽箭带着细微的破空声急速闯过雨幕,几乎瞬间便来到了项荣眼前。 下意识地压低戟尖,项荣于间不容发之际利用月牙小枝磕开了向他喉头的夺命箭矢,羽箭被月牙小枝改了方向,只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给项荣原本俊逸的脸上再添一道伤痕。 项荣咬牙冷笑,对来将有了更浓的兴趣。 跟随李放一起出手中羽箭的,还有他后的千余骑。 而他们选定的目标,大多就没有项荣的反应和手了,只一个照面,来势汹汹的项军铁骑便少了百余人,带伤的更有数倍。 然而这些伤亡却并未让项军胆寒,他们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一般更为兴奋。 距离很快拉近到五十步,按照赵军惯例,这时候应该换上战剑了,但李放并不打算如此。 在大喊“换剑!”的同时,李放眼角寒芒闪烁,竟又再次向着项荣发出一箭。 即便未被对方骗过,但在这个距离上还想格挡箭矢几乎不可能,项荣只能压低子想要躲过李放比上一次更为狠的箭矢。 然而这一次,李放瞄准的却并非是已有警惕的项荣,而是他下的马。 未着甲胄的良驹前蹄膝盖中箭,吃痛之下便前摔倒地,将上的项荣甩了出去。 李放并未回头去看战果,而是在弃弓换剑之后继续带着赵军前冲。 如此高速之下摔落在马蹄密集的军阵之中,除了被践踏而死,李放根本不对敌将的下场有任何别的想法。 两军正面相撞之后,互相穿阵而过,算是打了个平手,这已经足以让李放心惊不已了。 要知道,楚国骑军的战力,一向是被视为列国最弱的,然而此次交手,项氏铁骑的战力竟丝毫不比南军精锐逊色。 再考虑到楚军马匹的劣质,两相比较,竟是楚骑的实际战力似乎更胜一筹。 从来只在昭军手中吃过苦头的李放来不及回味项军的可怕,飞快收拢还能作战的士卒,准备汇合乐毅的步卒以确保撤退路线。 就在此时,自家骑阵后方却突然传来怒吼。 “小儿受死!” 李放骇然去看,项荣居然没死。 早已不知头盔飞落何处的长发粘血随风飘,项荣目眦裂,如同从地狱中重新站起的战神,正骑着显然是从赵军手中夺来的战马,竟就这么单人独骑地直直朝李放杀来。 有一瞬间,李放几乎失神无语,然而或许长久的战阵训练还是起了作用,或许是听着赵奢血战事迹而成长,他最终还是从片刻的震惊中缓了过来。 战剑横举,李放同样用怒吼带动着本已被项荣的单骑突阵打散了的赵军士气,“随我冲!” 虽人人带伤,赵军依然以战号回应着将领。 从短暂的震惊出神中恢复,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勇,以胡服骑闻名的赵军要让楚军明白,马背上不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未能加速到极致,两军便再次撞碎了滂沱大雨,喊杀之声甚至盖过了正划过战场上空的雷霆。 再次的短兵相接,再次的你死我活,两支国中精锐就在这一片狭小的战场中以同样的疯狂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血腥恐怖的短暂碰撞之后,李放眼前总算再没有楚军衣甲。 乐乘的步卒终于冲到了阵前。 只有视线的短暂交接,李放并未停下,而是立刻带着经过激烈厮杀而人人带伤的骑军飞速绕过乐乘军阵,向已经敞开的城门飞奔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八章 楚军水师 李放与项荣两军的正面碰撞虽然惨烈,但对战局的影响只局限在士气层面,重要远没不及能够决定留城补给线安全的泗水之战。 完全清楚此战重要的扶苏并无藏掖,一上来便派出了联军几乎全部的水上力量正面迎击。 不同于需要躲避留城投石威胁而贴着东岸逆水缓行的楚军战船,由魏军占主导的联军战船在宽广的泗水河上排成了横列。 战国时期的水战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除了在接战之前会有弓手相互袭扰之外,最重要的战斗方式仍是撞击战与接舷战。 由于弓弩等冷兵器对于木质船只的损伤能力极为有限,直到火炮开始装配在船上之后,人们熟悉的“t”字横头战术才开始出现。 在那之前,船只在水战中所要争抢的,是“t”字的那一竖——即争取在水战中以船首撞上对方战船的船,以对船体造成巨大的破坏。 因为水战中对撞是如此重要,能够造出多大吨位的船只,就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一国水军力量的强弱。 在正常的水战交锋中,想以小船的群狼战术战胜大船,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在狭窄水域完全限制住大船的机动才有机会。 因此在秋时代,伍子胥的“余皇”号楼船出现之后,吴国称霸水上的历史便就此到来。凭借吴军水师先后大败楚、越、齐的傲人战绩,吴王阖闾一举实现吴国自吴王寿梦以来称霸列国的梦想。 及到吴王夫差修筑水渠贯穿黄淮和长江,吴国楼船开始横行在中原核心地区,时刻威胁中原列国。 当是时,远远看到吴军水师楼船,便足以令一个中小国家臣服了。 然而吴国在最盛时却没有趁机将他在东南的主要对手越国吞并,反而放回了他们的王——勾践。 而这之后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吴越水师一时强盛之后,开始横行在天下水域之上的,就当属楚国水军了。 在吸收了吴越水上力量之后,楚军在水战上早已远远拉开了与列国的差距。若没有始皇高瞻远瞩,秘密命令嬴启偷造了数艘楼船,昭军至少在水战上很难与楚军正面抗衡。 楚军水师的力量不仅体现在数量上,更多是体现在质量。仅是代表国家水军巅峰战力的楼船,楚国便至少有十二艘。 用一个现代的海军概念来表达就是,楚国至少拥有十二艘尼米兹级航母,并有能够有完备的舟师围绕其形成可怕的战斗力。 值得庆幸的是,魏军水师并不需要在泗水上面对这样的巨兽,楚军的战略级水师主力都被派去了应对另外两个更强的对手——齐军水师以及昭军水师。 长江以北的所有国家中,能够在水上与吴楚越这三国水师正面抗衡的,历来也就只有同样因为临海而自古就有出色海军力量的齐国了。 公元前485年,吴王夫差为与齐、晋争霸,令大夫徐承率舟师自长江入海口北上,千里突袭山东半岛,齐楚两国在黄海海面上激战。 这场中国战争史上最早的有历史记载的海战,最终以远征的吴军全面败退而告终。 地处中原腹地的魏国水师从来都不曾在水上有过何等出色战绩,其能否应对楚军水师,是一个理应值得担忧的问题。 然而看城头上包括扶苏在内的众人表淡定,似乎一点都没有对魏军可能会作战不利的疑虑。 “公子,码头上旗语在打旗语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密切留意着码头状的旗手躬相询,扶苏看了看楚舟的位置已经接近,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公子许可,旗手立即举旗,回答了码头方面。 片刻之间,原本两岸应是灌木从的位置突然被人掀开了伪装,露出了其下真正用来对抗楚军水师的杀手锏。 那些被涂抹成绿色伪装的油布之下覆盖的,都是被扶苏昨夜安置在岸边,等着楚军趁着梅雨季来攻的投石机。 既然水军不是楚军的对手,那么自然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联军占了绝对优势的,不就是远程攻击么。 虽然大雨滂沱,原本专心准备的,用来对楚军舰船造成致命杀伤的火焰石弹是派不上用场了,但即便只是石块,对于木质的船而言依然是恐怖的存在。 如今为了躲避留城之内的投石而挤作一团,正缓慢行进的楚军舰船,正是再好不过的活靶子。 在大雨之中,投石的准确度被压到了最低,然而那么密集的大型目标,根本不用多做瞄准就能蒙到几个死耗子。 楚军显然也发现这些暗藏的杀器,顿时就是一阵眼可见的混乱。 各舟船纷纷在旗舰指挥下全力散开,并且加速向魏军水师撞去,企图在联军投石之前尽量拉近与魏军舟师的距离,以使联军投鼠忌器。 “发!” 不给楚军继续反应的机会,岸边的指挥宇文啟觑得良机,声嘶力竭之中狠狠挥下手臂。 刹那间,随着绷紧的机括被狠狠砸落,投石机的摆臂带着数斤重的石块飞速旋转,目标直指还乱作一团的楚军头顶。 除了少数实在偏得厉害的,大部分投石机投出的石块均是正中目标。 “漂亮!”扶苏的压力随着这一次精彩的攻击放松了大半,眼看楚军水师狼狈不堪,双拳狠狠砸在城头之上。 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扶苏的表却显然十分愉悦。 不只是扶苏,城头的众人俱都为这一次成功的攻击而振奋不已,郭进更是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然而不同于远远观战的城头众将,前线指挥的宇文啟却并未有丝毫轻松神色,根本不给手下人继续欢呼的时间,只飞速下令:“装弹!” 来不及过多欣赏自己方才看似颇丰的战果,宇文啟知道,即便楚军水师经历过了一波石雨洗礼,但损伤更多的只是战船而已,对于接下来的接舷战影响有限。 “集中火力在前面几艘船上!”当机立断,宇文啟放弃了扶苏原计划中尽量造成片杀伤的打算。 要想真正打破战力天平,宇文啟知道,他必须要在两军水师真正开始接战之前,尽量让楚军战船受到致命伤害,甚至被直接击沉。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九章 前奏 察觉到了岸边投石方略的改变,扶苏皱眉问向负责城防机械的苏梦泽,“岸边指挥的,是谁?” 苏梦泽也发现了这一点,闻听公子问询,赶忙回答道:“回公子的话,此人名为宇文啟,原本我看他颇受其他刑徒尊重,便抬举其做了刑徒首领。如今正是他在指挥。” 宇文啟?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只是印象中,“宇文”这个姓氏似乎是魏晋时期,鲜卑人宇文部落汉化之后才有的姓氏,不知为何如今便出现了。 现今鲜卑的前身东胡还好端端地以一个完整的政权形式时刻威胁着匈奴的东方,而将东胡打得分裂成鲜卑、乌桓两部的冒顿,据说还是个小孩子而已。 此战之后若有闲暇,倒是可以问问这个宇文啟的身份来历。 这时余光看到苏梦泽的紧张表情,扶苏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于是换上了轻松表情安慰道:“此人颇通战法,梦泽好眼光。” 苏梦泽这才明白公子问询是赞赏之意,并非是在怪责,这才松了口气。 当日樗里偲说这些刑徒不远千里来为扶苏助阵,本就只为报扶苏的大恩,如今更应将其视为肱骨。 若不能完全信重,恐怕恩义便会就此淡去,非但不能发挥其作用,就连人心也就失了。 本来扶苏对于任命刚刚恢复自由之身的刑徒来做指挥稍有不安,如今看来,樗里偲所言的“用人不疑”的确有道理。 若非上下不互疑,明知自己刑徒身份刚去不久的宇文啟,又岂敢临阵改变扶苏的既定策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道理简单得小儿都会背诵。 然而再简单的道理,如果不亲身体会,理解也只会浮于表面。扶苏又再学了一课。 就在扶苏感慨的片刻功夫,又发射了两轮投石之后,宇文啟便指挥着岸边的投石部队拆解机械,装车之后通过起重机和牛车分别从城墙上和城门运回城中。 两方水军即将接战,投石机这种打起来真的难分敌我的大杀器就没了用武之地,放在城外反而很容易遭到敌军的占领。 稍稍看了一眼无论战阵指挥还是安排撤离都井井有条的投石部队,扶苏心中对宇文啟这个名字再多留了意,注意力便又放回了泗水上已经开始的两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魏船是顺流而下,又保持了虽然还是稍有散乱,但比遭了数轮投石之后的楚军水师较为优势的阵型,算是占了地利。 大雨如注,能见度极低,魏军原本稍稍占优的远程力量难以发挥,但对楚军来说,他们同样无法利用自己的弓箭,因此在天时方面,两边算是平手。 至于人和,楚军是守土有责,魏人是侵略的一方,但联军师出有名,勉强也算是正义的一方,两边继续持平。 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要打过才知道。 不出所料的是,在最初的碰撞中,魏军水师是稍稍占了上风的。 已经被数轮投石洗过的楚军头前几艘战船几乎是一碰就碎,被魏军战船狠狠凿开了破洞,离着很远,扶苏都能听到令人牙酸的船板撕裂声。 随着大量楚军纷纷落水,以及魏船从有利的位置将居中的楚军战船也拦腰截住之后,战局似乎飞快地朝对魏军一边倒的态势发展开了。 然而很快,扶苏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楚军得以纵横天下水道而无敌手的水师,或者说高估了被赶上船的魏人的实力。 坐船的步兵——这是甘罗此时给魏军下的刻薄定义。 龙阳君面色涨红,却无法反驳。 毕竟扶苏通过投石、诱敌等策略,已经给了魏军水师极为有利的开局,但魏军非但没能将优势滚大,反而被初期的优势冲昏了头脑,选择了浪。 站在城头的众将明显看得出来,如果魏军在初期的冲撞占优之后拉开身位,选择继续对撞,那以楚军如今已经损毁了大半,剩余舰船也都摇摇欲坠的状态,胜利便已经板上钉钉。 然而不知是不是习惯于步战而非水战,还是认为己方的肉搏能力更强,魏军指挥没有选择必胜的方式,而是放弃了己身在舰船上的优势,转而迅速进入了接舷战。 事实上,单纯在肉搏上的实力,魏人的确是占优的。无论是高大的身材还是精良的盔甲,魏人在肉搏中是占了绝对优势的。 但前提是,如果是在陆地上的话。 在摇晃的舢板上要站稳身形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要在剧烈摇晃之中做出准确的刺击、格挡动作更是难上加难,而原本用作保护的盔甲在此时更成了魏军的催命符。 更多的重量代表了更大的惯性,而更大的惯性带来的东倒西歪是毁灭性的。 惯于水战的楚军士卒甚至不需要找寻魏人盔甲的薄弱处,只要带动敌军落水,沉重的盔甲就会帮楚人完成剩下的工作。 于是在一片混乱之后,以扶苏的浅薄经验,都清晰看出了战局重新到了一面倒的局势——不过这一次,胜利的天平是倒向楚军一边的。 魏军指挥真是个该死的废物! 扶苏恨得咬牙切齿,这么大的优势都能被浪没了,送给了扶苏生涯首败不说,更重要的是此战之后,楚军就能截断泗水。 这就意味着留城将成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被切断了补给的孤城。 “传令水师撤退。” “公子?” “传令撤退。”扶苏面色清冷,似乎只在说一件小事,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已经恨急。 心中恨不得魏军指挥去死,但扶苏不能真的让仅有的水师力量全部葬送,那样楚军就将完全控制泗水流域,那样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如果能够留住部分水军力量,至少联军还能在楚军的控制下保留住断断续续的补给线,而这可能就是决定留城未来的生命线。 随着旗语打出,率军与楚军纠缠在一起的魏军指挥长舒了一口气,立刻下令拉开距离。 速度之快直令人叹为观止。 这也得益于魏军旗舰自始至终都未有加入战团的意愿,同时命令数艘战船护卫周边。 原本懦弱的表现,在此时竟成了得以保留战力的措施。 战场的瞬息万变,不过于此。 正在扶苏眼神复杂地看着魏军水师的顺利撤退和楚军惨胜之后的耀武扬威,另一个令人警醒的消息从南、西、北三门同时传来。 楚军同时从三面开始大举攻城。 方才的泗水之战,不过是这场风暴的前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零章 填城 密集如雨的箭矢从城头飞落而下,钉入皮之中。 随着一具又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砸落,地面被鲜血染得更为泥泞。 从城下抬头去看,根本分不清是当面而来的,是箭矢还是雨丝。 但对于被驱赶着攻城的楚国奴隶兵而言,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的箭矢,以及脚下深没脚踝的淤泥,都还不是他们面对的最糟糕的况。 比这两样更糟的,是他们后,项氏私军手中握着的森然枪林,是监军手中驱人送命的毒辣皮鞭。 再次被脚下的死尸绊倒在地,艨头脑发昏地被同乡长者从地上一把拽起。 “跑快点!再跑快一点!” 老汉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派上来做“填城”的要命活计。 从前晚上开始,老头就一直在重复地将这个死里逃生的法子告诉同乡的少年们,只有跑得够快,才有机会逃过一命:弓弩手们更愿意将手中箭矢用来击容易得手的目标。 除了艨以外,没人真把这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头的话放在心上,而现在,他们都成了脚下的尸体。 老汉原本是没想拉这个后生一把的。 暴露在敌军击覆盖之下,一丁点的犹豫耽误,都有可能导致灾难的后果。 可老汉还是耽误了。 也许是只有这个后生在老汉“传授绝活”之时没有出言嘲笑,也许是后生曾说过他的儿子刚刚出生。 总之,老汉在自己未曾察觉之时,就向他伸出了援手。 而结果就是,老汉为这唯一的一次耽误,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眼看老汉双眼之间的光芒飞快消失,刚从地上爬起的艨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老汉还未抽离的手掌带倒在地。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过,艨肩头火辣,这才发觉老汉在死之后居然又救了自己一次——那名杀老汉的弩手将目标又对准了自己。 艨鼻头冒汗,任由后远处的监军高声怒骂却也不敢稍动。 僵持了片刻,直到觉得那名弩手应该已经换了目标,艨才从地上飞快爬起,用此生都不曾有过的速度背起自己的包袱,如猎豹一般飞扑向前方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城墙。 终于近了,艨飞快地扔出肩上塞满了土块的包裹,给城墙脚下已经不低的土堆又添了一把,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转往回跑。 这场生死竞速只过了一半,接下来才是最恐怖的后半程——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正在瞄准你的后背。 与艨一样,在楚军阵地与留城城墙之间进行着生死竞赛的,还有成千上万个被楚军裹挟而来的奴隶。 他们或者是吴越被征服之后的遗民子嗣,或许是欠下大族巨额债务无法清还的普通人,但尽管与楚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却没有被视为人。 而他们的生命,自然就并不会被珍视地随意使用在“填城”这样的任务中。 所谓填城,就是由奴隶背负着土块,用这些土块或者奴隶自,作为搭建可以从城下同往城头的通道。 这就是楚军迥然于别国的独特攻城之法。 已经见识,或者至少听说过这等残酷攻城战术的魏将们,与龙阳君等人虽然表同样惨白,但至少没有慌神。 然而从未领教过这等战法的扶苏众人除了目瞪口呆之外,还有着深深的不适。 这等将人类视为消耗品,甚至连牲畜都不如的行为,令人从灵魂深处觉得难以理解。 扶苏这才真正意义上明白了,所谓奴隶制、把人不当人,是个什么样的形。 也难怪出于楚人贵族的项籍,能做出后的那些残暴嗜血之事了。 然而尽管将其视为野蛮落后的行径,但对楚军如此的战术,扶苏也想不出适合的应对措施。 弓弩击吧,这些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奴隶很难中不说,杀几个也不能给楚军造成哪怕是心理上的一点伤害。 而且等奴隶靠近了再,反而会给对方填城的进度“增砖添瓦”。 原本用来对抗楚军攻城器械而特意准备的投石机在这样的场面上更是彻底没了作用。原本就只对大型目标或者密集阵型有作用的战争利器,如今却只能作壁上观了。 至于骑兵突击就更无稽了,由项荣领先的项氏铁骑就在战场边缘虎视眈眈,这边开了城门,恐怕自己方的骑兵还没能冲出去,对方的骑兵就先冲进来了。 于是唯一不能算办法的办法,就能是让弓弩手尽全力击,将尽可能多的奴隶在靠近城墙之前解决掉,由此而造成的箭矢大量浪费也是不得不付出的。 显然,最先驱使奴隶攻城的作用之中,显然就包括了大量消耗守军箭矢的目的。 但要说放着不管就更不行了,真让这上万奴隶撒开了堆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造出一道可供八匹马并排驰骋的大道直通扶苏眼前。 整整三个时辰过后,随着楚营中的鸣金声起,给奴隶和留城守军同时造成巨大压力的“填城”总算告一段落了。 而这三个时辰的战果就是,楚军获得了数道终点离城头不过一米的大道,而付出的,就“仅仅”只有不到一万的奴隶伤亡。 作为守城方的联军在未能伤害到楚军真正战力的况下,就付出了接近四十万支各类箭矢。 没等守军稍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口气,鸣金声还未消散在空中,楚营中便传出了不同之前的激越战鼓声。 伴随着楚军震天的怒吼咆哮,楚军在无数奴隶尸体所搭建而成的道路前,展开了阵列。 远处楚军大纛下,看不清面容的楚国第一战将项燕右手轻挥,楚军以攻城车为前导,开始了向留城的最猛烈攻击。 没能拿李信开刀,以大昭长公子下酒也是极好的。 项燕根本就没把对面的扶苏当盘菜,他的四十万大军可并非是用来对付一个小儿的。 “父亲,兄长已经立了战功,儿也不能落了后。” 此子项梁的请战没有令项燕如何惊讶,这个儿子的好战之风,比他的兄长毫不逊色。 此战的大局,在“填城”完成之后,在项燕眼中已经尘埃落定,如今让项梁去收获一些战功也好。 而若是能够亲手俘虏大昭长公子,便更好了。 念及于此,项燕微眯着双眼点了点头,“去吧。” “谢父亲!” 项燕怎不知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立即喜上眉梢,翻上马。 跟在项燕边的一个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童眼见项梁大笑离开,也跟着哈哈了两声,随手指着远处正在交锋中的战场。 项燕见状将其抱在怀中,帮他更好地看清战场上的局势。 小童长相颇为惹人喜,只是眼中竟是重瞳,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此时所指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同样看向此处的扶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一章 死神天降 楚军对这样的攻城方式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派遣奴隶消耗敌军物资、为主军扫清障碍的招数并非新创,但真正将其演化为一种正规战术,还是经由靳尚在伐齐之时对其发扬光大的。,利用此计连克齐军十余城。 靳尚也利用此举,连克齐国十余城,为自己挣了一个封侯。 项燕并非顽固不化之人,虽然对靳尚以及他的小跟班……是叫张良的吧,有些不屑,但好用的办法自然也可以借用。 前路已经扫清,守军可以依凭的城墙优势已经然无存,楚军接下来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打扫剩下的战场而已。 项燕认为填城完成之后,尘埃便已经落定,扶苏所能为的不过只有拖延而已。 但扶苏自己,却没有这样的自觉。 看到楚军总算出动了推动着战车缓缓前行的正式部队,扶苏反而松了口气,“反击开始。” “六百步!” 在方才混乱的填城作业中,居然没有奴隶肯多花费一点时间飞起一脚顺势破坏掉扶苏命人所做的标记,的确令人觉得幸运。 苏梦泽亲自大声念出计算好的刻度,令各个投石车都以近乎相同的角度做好准备。 “发!” 随着苏梦泽的第二条命令,同一时间,所有投石机都在瞬间将死神抛向了离城墙还有六百步的楚军头顶。 空气中突然传来的呼啸声令正老神在在的项燕不抬头去看。 然后,蓦然睁开的眼睑就再难合上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以精度糟糕闻名的投石机,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齐。 数十架投石机抛出的巨大石块在楚军阵营中划出了一道几乎笔直的鲜红血线。 六百步上,高耸的巢车、云梯也好,用来阻挡箭矢的挡车也好,披坚执锐的甲士也好,都在一瞬间被整齐划一地碾成了齑粉。 整齐得就像是有人在案板上用利刃切菜。 而此时在案板上任人鱼的,正是前一刻还踌躇满志的楚军。 不但是楚军方面为此此景震撼得无以复加,就连一手策划这一出大戏的导演,扶苏本人也为之瞠目结舌。 站在高处,他比场中的楚军看得更加清楚,而那如同断头一般的死亡之线也就显得更为触目惊心。 六百步之外,是生。六百步之内,是死。 这个概念清晰地钻进了每个楚人的心中,将楚人的战鼓与心跳一齐掐断。 正纵马前的项梁急急勒马而停,唯一比眼前被砸成酱的死尸更令人惊恐的,是被在惯带动下前滚的巨石只稍稍擦到,“幸运”地只是被折断了手臂、大腿等部位,躺在地上垂死哀嚎的伤员。 “敲鼓!”最先从震撼中醒来的,仍是老将项燕。 攻城哪里有不死人的,不过是死得快了些,死状凄惨了些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不要管巢车,先走坡道给我冲上城头再说!” 项燕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在已经有了坡道的况下,巢车等攻城器具的作用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如今更是成为了延缓迟滞楚军进军速度的累赘。 带上他们,反而会令楚军多遭受几轮投石肆虐而已,不如暂时放弃,先压制住城头。 战鼓再起,又有传令官高声命令,楚人的心跳总算再一次在口响起。 项氏私军毕竟训练有素,如今战局依然有利,区区一次投石还不能令他们溃散。 抛弃了大型器械之后,楚军的行进速度从慢步立刻提升到了快跑。 然后迎接他们的,是另一次死神降临。 在城头将士和楚军都懵了片刻的时候,隔着厚重城墙而根本看不到自己所造成的修罗景象的投石队伍,就如同机器一般再次做好了发的准备。 这一次,是五百步。 “发!”苏梦泽的语气沉稳得不似以往那个一说话就容易羞红脸颊的墨家少年。 战场,果然能够让人飞速成长。 或者飞速死亡。 又是一波整齐划一的碾压,又是一波连挣扎都没有的死从天降。 但相比于上一次的毫无准备,明显加快了步伐和自然而然以分散相应对的楚军阵营中,伤亡却小了许多。 来不及稍稍将注意力投放到边猝然倒下的战友,楚军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终于,他们体会到了奴隶们在城头箭雨威胁下的亡命奔逃。 不知看到这一幕的奴隶们,对自己“同胞”的赴死,是否在心中会有些许快意。 然而已经跑进了五百步,他们要面对的便远不止是投石机了。 太过沉重的投石机没法上墙,但有了举重机的帮助,另一样曾在安邑之战中被重骑的光芒所掩盖的战场利器,却可以被吊上城墙。 弩。 经过改良,一次可以投五根儿臂粗细弩箭的弩,所能造成的片状杀伤甚至还在投石机虽然恐怖,但却只有点状的杀伤力之上。 尤其是对没有大型器械所保护的楚军而言,更是如此。 面对着一波接一波的死神,终于,楚军摸到了用奴隶血铺成的坡道上。 从这里开始,另一位死神也加入了这场血狂欢的盛宴。 强弩。 要在由望楼、楼、城垛三层立体交叉击中通过坡道到达城墙,对每一个楚军来说,心中都被填满了不可能完成的绝望。 ——不同于昭弩一贯采用的平行击,来自后世的扶苏当然明白,要想成功封锁路面并造成可观的杀伤,再没有比交叉击更好的了。 尤其是那些探出墙体,以提供更多击角度的楼,简直是冷兵器时代守城战中的神来之笔。 此时,放弃攻城器械的恶果终于体现出来了。 没有了大型器械的拖累,楚军得以尽可能快地通过被投石机压出来的死亡阵地,但同样因为如此,在面对昭军强弩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可以用来进行有效抵挡的盾牌。 楚人手中的皮盾在面对能穿牛的三棱强弩面前,与纸糊的没有两样。 “收兵。” 眼看楚军伤亡惨重,却未能甚至是摸到城墙,项燕终于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大昭的长公子。 没有人提出任何质疑,再让楚军如此毫无意义地消耗,是一种犯罪。 楚军的生命可不是那些奴隶可以比拟的。 终于,楚人耳中听到了如同仙音的鸣金声。 梅雨季的第一波攻势,宣告结束。 两军一胜一败,可以算作平手。 虽然是占了守城的优势,但能与宿将项燕打个平手,扶苏已经足够自傲了。 但在战后清点之时,扶苏发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二章 补牢 在经历了数个时辰的高强度作战之后,联军成功地阻止了楚军攻上城墙,然而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包括投石机所用的石丸在内,所有远程物资的储备都见了底。 仅是第一天的作战,伴随着联军毫无节制的倾泻火力,总共出了十余万支各类箭矢,其价值大概相当于整个留城一年的赋税。 价值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泗水被封锁之后,原本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给留城的物资通道已经被楚军掐断了。 在数的整备过程中,因为有泗水这条补给线在,扶苏等人将运输的重点物资放在粮食上。 毕竟粮食是最重要的。 至于各类战备物资,大家都认为可以通过泗水补给线慢慢填补。 原本这样的战略没有任何问题,有了起重器和联结码头与城中的轨道,能够快速装卸运输的况下,完全足够维持扶苏继续采取如此挥霍的打法。 但随着泗水被楚军控制,大规模的物资补给已经不再可能,能够从泗水继续为联军提供补给的,只有少数偷渡而来的小船。 这类小船的运量极为有限,为了能够快速躲避楚军战船,运载量更是被压缩到了极低,因此别说运送沉重的石丸,就连羽箭也运不了多少。 那点运量与消耗的速度相比,简直相当于想用水龙头的水量浸润撒哈拉。 “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天色再暗一些,就派他们出去。”从城头跑来的章邯低声禀报。 扶苏刚从府库出来,正在去视察伤兵营的路上,闻听章邯来报,只轻轻点头,并未多言。 用以解决箭矢资源紧张的方法古已有之,那就是在夜晚来临之后,派人从城头掉下,从尸体上回收还可以使用的箭矢。 原本这样所能回收的箭矢是极为有限的。 肯去冒着风险回收箭矢的人倒是不缺,有夜色保护,又靠近己方城墙,即便有危险也不大。 唯一的问题就是运力。 为了防止被敌军趁机攻城,城门是肯定不敢开的。 虽然扶苏没有选择将城门堵死,但是通过绞盘开关的城门,开启和关闭都要耗费不少时间。万一敌军趁黑偷摸到了城门附近,这边一开门,岂非是大祸临头。 因此前去回收箭矢之人都要通过吊篮——一种类似于单人电梯的简陋装置上下城头与搬运箭矢的。 可想而知,这种装置能够承载的运量同样低得令人发指,能够回收的资源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然而如今的留城不同。 有了苏梦泽的支援,留城如今是装备了起重机的。 原本被配装在码头的三架重型起重机被通过轨道搬运到城墙边,给吊钩上挂上一个大木箱,一个古代版本的货运电梯便成了。 背着竹篓的数百人从“电梯”鱼贯而出,飞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等他们回来,至少可以收回万余支箭矢来。 当然,其中仍然可以使用的能有多少,仍是未知之数。 “可否对箭矢用量也采用配给制?”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极擅举一反三的甘罗,“同样数量的箭矢,在不同熟练度的箭手手中,作用完全不可同而语。” “你的意思是,给箭手也划分出三六九等,然后按照分配以不同数量的箭矢?” “不错,就以杀敌数来分。” 粮食充足的现在,并不需要对粮食进行配给制,提前配给反而不利于军心稳定。 普通兵士很难从整体上了解战局,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来猜测,而对战局猜测最简单直接的一点,就是粮食是否充足。 这倒是个有趣的提议,而且此举还可以有效帮助扶苏明确己方战力如何。 扶苏并没有问该如何确定杀敌数,昭军以人头数确立战功的做法都干了一百年,这点简单的统计工作难不倒军法吏们。 当然这是针对赵魏弓手的,昭人弓手的划分工作就简单粗暴许多了——直接以爵位来分。 爵位本就与杀敌数挂钩,而且以此为标准,对早已习惯了一切以爵位衡量的昭人来说,很容易理解和接受。 “可以。”扶苏脚步不停,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便首肯了甘罗的建议。 甘罗抱拳行礼,然后便步履匆匆而走。 谁的提议,就由谁来牵头负责,这是通行列国的惯例。 算是简单对箭矢紧缺的状况做了弥补,扶苏率领众人来到了伤兵营中。 当然,按着扶苏的习惯,伤兵营又被改了名字,称为了“战地医院”。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伤兵营都往往会被安置在远离前线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安全起见,更重要的是为了避免伤兵营中的哀嚎影响士气。 人非草木,整里听闻战友们在耳边哀嚎,谁还能有勇气面对刀剑加。 战事不过进行了一,战地医院中占了多数的,还是落败的魏军水师,以及在出城作战中受了伤的赵骑。 相比于赵国伤兵虽也同样有伤但还算有精神,胜利在望之时却颓然落败的魏人方面,士气就显得低落了许多。 随着扶苏一起前来的龙阳君见此,面上就有了不悦。 此次作战,赵魏两边本就有着些相互较量的意思,此时魏人先败了一场,将泗水控制权拱手让出,已明显可以看出扶苏的不满,如今又见连士气都颓丧若此,更让龙阳君感觉面上无光。 但当着昭魏两国将领的面,龙阳君也不好当场发作,只能先记下此事,心中惦念着之后对此问责。 要知道,扶苏并不喜欢微服私访,视察之前都会给人一定的准备。 有了通知在前,还表现得如此不堪,想必会让魏军在扶苏这里更不受待见,这如何能不更让龙阳君恼火。 但其实,扶苏并未像龙阳君想的那样,对魏人伤兵们的颓丧表现发怒。 指挥作战的魏将的确无能该死,但战士们是无辜的。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此言再次得到了血的证实。 但扶苏并不打算现在就对彭符——魏人水师的指挥立即进行制裁。 并非其人有可原,唯一的原因只是扶苏担心他的问责会让已经逃离了战场的彭符一股脑领着所剩不多的战船一溜烟就跑回了大梁。 若果真如此,联军就将完全失去泗水的全部控制权,这会令留城的如今残破的补给线雪上加霜。 虽然造成这样结果的直接原因就是彭符的无能,但扶苏暂时只能压着将其大卸八块的心思,先安抚住对方。 再次强调要保证医院的干净整洁,所有用具在使用前后都必须用水蒸煮之后,扶苏简单地慰问了伤兵,随后便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不能等到明处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三章 下蛋的金鸡 对于楚军奴隶搭建而成,用来辅助攻城的通道该如何处理,堂前很明显地分为了两派。 一派力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传统,建议趁夜将其全部铲平,让楚军做无用功。 另一派的思路则新鲜了一些,他们主张保留通道,将其作为吸引楚军进攻的桥头堡,就如今天一样,将楚军集中在少数几个点上。 到时每个通道尽头只需要备上两架弩车,十张硬弩,就能守个密不透风。 这一派还有一个有趣的说法值得注意。 那就是毁掉通道对于楚军而言并算不上是如何肉疼的损失。 对于对面的项燕而言,无非就是再死上数千个奴隶的事而已,远不如今日争夺通道之时死伤的楚军更令他痛心。 比起诱饵战术,其实后一种说法才更打动扶苏。 相比于将日显珍贵的箭矢浪费在奴隶身上,扶苏当然更倾向于“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毁掉通道的确无济于事。”在广泛听取了两派大部分建议之后,扶苏选择了后一派的建议,不过他并没有对此全盘接受,而是做了一些改变。 “但不能就让楚军继续能够舒舒服服地通过,滚木礌石准备好之外,给通道上也可以加一点料。”扶苏笑得云淡风轻。 在那样的火力网中艰难前行叫“舒舒服服”? 不知为何,看到扶苏的笑容之后,众将无不心生寒意。 军议在商定最后一项议题——联系嬴显骚扰楚军后勤之后,总算是在月色西沉之际结束了。 第一天的攻城,两边只是互相略作试探,实际伤亡都算不上严重。 但无论是项燕、扶苏,还是他们之下的各级将领心中都十分清楚,接下来几天,已经逐渐互相摸清了门道的两方,伤亡将呈直线上升。 那时,才是真正考验领军将领的时候。 能否在巨大伤亡之下安抚住士气不溃,将是扶苏踏入战场之后面临的最大难题。 虽然已经经历过规模宏大的伐魏之战,但这一次在小小的留城,扶苏将要面临的是军旅生涯的第一场恶战。 众将再拜之后纷纷退出回营休息,但扶苏虽然眼皮子已经开始打颤,却还未到可以睡眠的时间。 除了联军指挥,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大昭长公子。 来自咸阳的朝报,早在泗水之战前便送到了,只是扶苏到了现在才有功夫去看。 朝报上所言的第一件事便令扶苏逐渐朦胧起来的睡意烟消云散了。 郑袖抱着她年仅三岁的幼子,通过黑冰台的暗中帮助,已经悄然到了咸阳。 为何偏偏选择逃亡到实际上间接导致了她失去权柄的昭国,而非托庇于齐国,或者新贵薛侯靳尚? 难道是郑袖真的与楚王余情未了? 又或者熊启与郑袖之间,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些暂时都只是好奇的猜测而已,不用深思。真正值得思考的,是郑袖此举,能够如何利用起来。 思来想去,郑袖本人值得利用的价值其实很有限。 身为前任楚王的宠妾,其人若是在楚王宫中的确可谓是只手遮天。但远离了楚国,她本人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女子而已。 就算是还有几分徐娘之姿,恐怕也入不得始皇的眼。 真正有利用价值的,是郑袖怀中的幼童。 在熊槐注定不可能得脱牢狱之后,郑袖的幼子就是楚王王位的最好继承人。 此战之后,始皇帝很有可能扶植幼子为傀儡,远程操纵楚国政务——此时齐赵魏等国都还未灭,与其过早灭楚令列国得利,远不如留一个外强内虚,又为昭国掌控的破碎楚国更为有利。 毕竟,此战一开始,始皇所打的旗号就是为楚王夺回王位。 若是楚王遭遇不幸……将其子扶上王位,想来也足以告慰了。恐怕这也是郑袖在逃亡之际也一定要带上幼子的原因之一了。 作为实际上掌握楚国政局数年的幕后女子,郑袖很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的匮乏。 想要让昭国出面庇护,她手中必须要有能够打动昭王的筹码才是。 话说自那日追回受伤的楚王之后,扶苏就一直没有机会再见熊槐一面了。 严格说来,扶苏甚至不能肯定楚王熊槐是否依然健在。 虽然那样的伤势按理来说并非致命才是。 扶苏浅浅地将此事后果推演了一番,便又继续浏览了下去。 毕竟此事虽然重要,但真正要起到作用,至少要到战后了,而且对于扶苏而言,关系并非十分密切。 这么想的原因,除了战事要紧,更重要的是,扶苏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对于楚国的未来格局,作为楚国王女之子的他本人,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他还没有认识到,如果真的始皇帝要利用郑袖的幼子来控制楚国——如今看来这的确是最优解——那么扶苏很可能会被任命为名为辅佐楚王,实质上真正掌控楚国的摄政。 与扶苏同样有资格竞争摄政的人只有一个:他的表哥熊启。 两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熊启摄政更容易为楚人接受,而扶苏摄政却更容易取得昭国朝堂的信任。 第二件值得被写进朝报的事件,与扶苏的关系就近了许多。 盐铁专营一事,在少府的组织协调下开始了第一届的拍卖大会。 如前所料,积极参与的商贾很多,但实际出力,以及事后得利最多的,依然是由乌氏倮与怀瑾所分别代表的北地巨贾乌氏与巴蜀巨商怀氏。 两家一在矿业,一在盐业,都占了半壁的投资额。 朝廷府库从中直接获得的收入还在统计中并未向外公布,但保守估计不会低于两万万钱——这相当于整个昭国岁入的一半。 而这令人瞠目结舌的收入,还只是盐铁专营刚开始的第一波收入。 之后每一道贩运,官府都可以从中获得不菲的税收。 更为恐怖的是,这并非只是一锤子买卖,今后的每一年,昭国都能从中获取庞大的利益。 而这只正在下蛋的金鸡,只是扶苏送给大昭,或者说是送给始皇帝的第一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四章 钓鱼 楚国故都,郢城。 为了应对王翦与白起两位昭国大将的侵攻,楚军的西线指挥部便设在离两处战场都较近的故都郢城。 这是廉颇与黄歇的第一次会面。 黄歇整个人都释放出一种如火烛燃尽前的最后光彩,令所有人惊叹的同时也难免为其有些伤怀。 任何都有理由为其哀伤,但黄歇本人似乎并不为自己生命走向尽头而稍有不安。 即便对一个自古便以享乐主义闻名的楚人而言,黄歇的豁达也令人难以置信。 咳嗽了两声过后,黄歇捂住了嘴,以并不轻松的语气为廉颇谈论起楚国西线所面对的绝难局势。 “王翦的五十万大军前已经速下上庸,目下正陈兵在鄢城之外三百里处。 蒙恬与白起已在围攻宛城,宛城补给已断,景阳能在绝境之中撑多久,仍是未知之数。 赵佗所领的部落联军已经攻下巴地大部,预计一月之内也可以兵叩扞关。” “看起来四面临敌。”廉颇将视线从黄歇高而发红的脸颊上挪开,投向了他本该一早就注视着的地图,“齐军如何了?” 黄歇与公子兰对视一眼,犹豫着开口道:“请先生来是为了应对西线……” “不,你们请我来是因为如今能够与王翦、白起两人对阵的,只有我。”廉颇并未理会黄歇两人的言又止,干脆地摆明了车马,“要想在这场席卷天下的大争中与大昭争一线胜机,就必须要从整体构思整个大局。 “简单地将战事分为东西两线并不理智。大楚的整体兵力是超过昭军的,如今之所以处在劣势,就是因为我们需要对付的除了昭军以外,还有各国的联军。 “而这,这就是楚国的优势所在。” “优势?”公子兰有些不明白,因为各国联军的加入,楚军自北上争霸以来第一次处在了兵力上的弱势,为何廉颇反而将其称为优势。 “不错。”廉颇轻轻点着地图为两人解惑,“联军虽多,但战力比起昭人大为不及,而为了不令各国疑虑大昭想要趁机夺权,昭人也无法完全插手列队内部事务,他们实际上仍是处在各自为战的状态。” “但我大楚不同。”黄歇更快地跟上了廉颇的思路,“虽同样由各族私军与王军组成,但我军仍都是处在同一战旗之下的大楚将士。” 公子兰慢了片刻,但也理解了两人所说的意图,“也就是说,我军的优势在于能够将所有兵力都凝为一体。如果将战线划开,等于是同样以局部对抗局部,而放弃了我军最大的优势——指挥的统一。” 廉颇认可了这一点,“不错,我想这也是项燕将军放着齐国和白起的大军不管,也要拿扶苏下手的原因。” “扶苏是联结赵魏与大昭,乃至与齐国的唯一联系,如果扶苏战败,联军就将彻底沦为一盘散沙,到时候分而治之便简单了。” “公子所言正中下怀。”廉颇称赞了一句,然后看着两人笑道,“现在,请申君告知,齐军方面如何了?” —————— “张子为何如此肯定,廉颇在离齐之后便会入楚?” 薛城一处僻静宅院之中,莲花池边,薛侯靳尚正与张良同坐垂钓。 新被齐王田建重新发敕封为薛侯的靳尚正是风得意之时,整个天下都在因伐楚而动不安之时,他与他的封地民众却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时光。 又是一尾鲤鱼上钩,张良将其钓起之后端详了片刻,却未放入此时还空空如也的鱼篓,而是随手又仍了回去。 “燕国已退出中原争霸,魏国在失去了半壁江山之后早已不足以图霸,甚至图存也显困难。” 许是凉风喜人,张良难得的有了为靳尚详细解释的心。 “赵国虽好,又有根基友人,但只要李牧还在,廉颇就无出头之。至于大昭,有王翦、白起、蒙恬众将都在,又都比廉颇根基深厚得多,更不足往了。” 靳尚羡慕地看着张良一尾接一尾地钓鱼,再看看自己毫无动静的鱼竿,只能叹了口气,“这么看来,还真只有国力、兵力俱可谓大昭强敌的楚国值得去了。只是楚国不是同样有大将项燕在吗,他的根基可也十分深厚啊。” 毕竟在楚国朝堂钻研了多年,靳尚对于项燕在楚军中的地位并不陌生。 “项燕虽贵为大楚第一战将,但最多只可为一隅的将才,视线中只看得到一国一地的得失,眼界太低。” 一国得失仍是眼界太低? 靳尚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薛侯当得没了那分滋味,咂摸咂摸嘴道:“如此说来,廉颇眼界高了?” 张良似乎是看透了靳尚心中所想,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类似安慰地说道:“薛侯贵在自知,已是十分难得了。” 意思是虽然差了些,但胜在听话吧。 靳尚自然知道以自才具完全可以问鼎列国朝堂的张良之所以肯屈尊辅佐自己这么一个从平民爬上来的“区区”薛侯,只是因为自己虽然贪心,但从不会被贪婪蒙住双眼,而且对张良言听计从罢了。 换作他国朝堂,尤其是不知为何,似乎总是被张良视为敌对的昭国朝堂,任何君主都不会任由一个下臣摆布,哪怕这个下臣是张良这般能够随手间翻动天下风云的国士。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商鞅那般幸运,遇到一个肯将舞台交给下臣的贤明君王的。 名臣也须遇贤主啊。 这时,张良总算又说回了廉颇,“廉颇眼界足以谋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其人游历过赵、魏、齐、楚各国,又曾有多年与昭国对抗的丰富经验,对于列国战法都不陌生。这对于如今面临天下共讨的楚国,都是十分难得的经验。” 靳尚明白了为何张良会将从未在任何一国——除了短暂的齐国生涯——担纲过武将第一人的廉颇视为拯救楚国的不二人选。 听了这番分析再去看,天下间似乎还真的就只能找得到这么一个同时熟悉列政,而且带兵经验丰富,更重要和难得的,竟然还是自由的大将了。 这位张子下棋,似乎总比旁人要快上许多步。 终于,张良似乎钓到了心仪的那一尾鲤鱼,不再将其放回池塘,而是小心放入了鱼篓中。 靳尚好奇去看,却只在鱼篓关上的刹那前,察觉到了一丝金黄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五章 雾中的号角 “这雨真就没个尽头了吗?” 听到在后撑伞的梅子酒抱怨,扶苏并未转就看,就知道梅姨脸上的无奈表,笑着道:“南方的梅雨季就是这般的。” “公子说得好像自己久居南方似的。”梅子酒撇撇嘴,对扶苏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若我记得不错,上次使楚可没遇着这档事吧。” 上次使楚之时还尚未开,自然遇不到梅雨季。 不过说扶苏久居南方倒也算不上,大概有五六年吧。 但这话没法说给梅子酒。 于是扶苏只能耸耸肩,将此事推到了母亲头上,“大约是母亲说的吧。” 虽然印象中华阳夫人为了扶苏在昭国的前途,一直着力于淡化扶苏上的楚人烙印,但既然公子如此说了,想必夫人或许无意间有提到过。 公子心细如发,便记下了也是有的。 这么想着,梅子酒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晨间细雨与浓雾,以及背后不知掩藏在何处的楚军上。 “又是雨又是雾的,这般连五十步外都看不清的天气里,楚军应该不会选择攻城吧?” “梅姑娘所言差矣。” 扶苏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上来了。 与扶苏称梅子酒为梅姨不同,分明与扶苏年龄相仿,樗里偲却坚持不肯称梅子酒为梅姨。 印象中樗里偲原本学着扶苏叫的,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改了口。 果然,樗里偲同样打着伞从后上了城,边跟着颂芝。 所不同的是,颂芝并未给樗里偲撑伞,反而是樗里偲为自家的婢女打着伞。 这两人一贯如此主仆颠倒,扶苏与梅子酒都已见惯不惯了,只是对着颂芝笑笑,便请两人一起站在了旁。 樗里偲并未在意扶苏戏谑的表,只正经给梅子酒解释道:“有了浓雾与细雨遮掩,我军远程火力难以发挥阻敌与外的功效,此时攻城正当其时。” “话虽不错,”梅子酒聪慧天成,不过是少有经历过战阵而已,此时一听樗里偲解释便明白了,只是仍然有些不解,“但这等天气对楚军的影响也不小,怎么指挥呢?” 话音未落,远处楚营之中便传来了震天的鼓声。 扶苏与樗里偲相视点头。 与两人想得相同,楚军果然选择在今攻城了。 “至于楚军如何解决指挥的问题,梅姨马上就能知道了。” 楚军如何解决指挥问题扶苏不能说是不关心,但更更值得他在意的是如何在这样的天气下掌控己方军队。 尤其是在手中军队本就来自不同国家的况下。 不同于往里观战时边的人山人海,此刻望楼之上就只有扶苏四人而已,其他人都已经早早被扶苏指派了出去,每人都有自己需要负责的城墙段。 当然,除了郭进。 当某段城墙告急之时,守军就会以信号箭发出求援信号。 受到信号之后,由李放率领的数支此刻待命在城下交通要道的援军便会在数分钟内抵达战场,协助守军完成防守任务。 如今留城之中的可用兵力接近十万,但扶苏不可能让所有人都上墙,那样不但会把城墙挤得水泄不通,更是毫无必要地损耗战力的行为。 扶苏将手中兵力分成了数个部分,不但有各自职责划分,且每天都会轮换。 当没有轮换任务之时,将士们就能够获得修养的机会。 除非遇到紧急况,同时能够得到休息的士兵,至少占了三分之一。 这就是扶苏用来保证士气的重要手段之一。 没有什么比连续高压的工作更能让人失去信心的了。 充足的休息不但可以保证士气,更可以让将士们随时保持在优秀的作战状态,相比于将所有人的发条都拧紧,给予他们适当的休息反而对于守城更为有利。 雨大了起来,敲击在顶棚的响声逐渐遮过了楼下兵士们的走动吆喝声。 一时间,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么一种声音。 然而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随着这般状态被打破,扶苏等人也清楚了楚军用以在此等天气中指挥作战的方法。 号角。 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响彻了城墙之前的各个角落,似远似近,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判断清楚距离。 明知敌军就在不远处,却透不过厚重的帷幕看到,这显然比敌军明晃晃地就在眼前令人压力更重。 紧张感很快蔓延到了城头,连扶苏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掌。 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扶苏很快松开了手掌,但紧张感却并未随之消融。 从望楼向下看去,有限的视线之内,联军将士之中也依稀可见有来回摩挲弓弦、来回踱步等紧张痕迹。 “要不要……火力覆盖一波?” 樗里偲突然在边的发问,稍稍吓了扶苏一跳。 过了片刻,扶苏这才想起,火力覆盖这个词当然是他自己“自创”来,写入《军事手册·军械篇》,用来指导昭国将领顺利使用新式武器的。 确定樗里偲不是穿越者后,扶苏认真考虑了一下樗里偲所言的可行,还是摇了摇头,犹豫道:“石弹无法补充,如今用一点就少一点,用来试探攻击实在太浪费了。” 樗里偲自然想得到扶苏反对的原因,解释道:“非是用来试探或者杀伤楚军,而是为了给守军将士缓解压力而已。” 扶苏恍然大悟,明白了樗里偲的意思。 这样的天气,配合楚军似乎无处不在的连绵号角声,的确很容易令人倍感紧张。 在这样的绪下,守军就如同一直在被上紧的发条,时间久了心态很容易出问题。 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下,轻则会浪费些许箭矢,重则会让人士气崩溃。 此时,苏梦泽竟也找了上来。 “见过公子。”行礼之后,苏梦泽并未再多客,直截了当道:“投石部队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子下令先给楚军提个醒。” 扶苏与樗里偲又再对视一眼,继而大笑不止。 直让苏梦泽大惑不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六章 楚国与楚人 楚王宫中的火烛亮如白昼。 但就连光线似乎也都绕过了熊横面前这个长发披散的男人。 再次见到一直被自己视为导师的屈子,熊横几乎认不出来眼前的人了。 一贯以谪仙人之姿示人的屈子脸上胡须密布,半掩在黑暗中的眼神压抑,早已没有熊横印象中的那般仙风道骨。 对于对方能够轻易通过王宫守卫来此,熊横丝毫没有诧异神色。 在楚国内部汹涌局势之下,熊横所能信任的宫卫大多都由屈氏子弟担任。 作为屈氏实际掌控者的屈子本人,要想通过看似严密的守卫,自然并非如何匪夷所思。 只是熊横不明白的是,屈子为何到了今才来见自己。 若屈原觉得熊横不会信任他,那无论到了何时,他都不该来见。 若屈原觉得熊横会信任他,那至少在一个月前,这次会面就该发生才是。 但他更想问的,当然还是昭王在武关之盟中对天下所说的,是真是假。 虽然已经被无数消息侧面证实,但熊横还是必须要从屈子这里听到当事人的说法,或者说辩解。 “请屈子就实以告,昭王政所言的弑君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屈原方才行过大礼,此时听闻熊横相问,直起来后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王上以为呢?” 听到屈子如此说,熊横先是稍显怔愣。 即便已经登基为王了不短的时,他仍未能有份已然大变的自觉。 而这“王上”二字从屈子嘴中说出,更是他连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 说来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但早早就被立为太子的熊横内心,的确是从未幻想过成为大王将是何光景的。 或许世间最没有进取心的太子,就是自己了吧。 熊横自嘲归自嘲,却没有对屈原的反问有丝毫犹豫,“当然是昭王政故意抹黑,想以此为借口囚父王,更想借着父王来攻罢了。” “既然王上都知道了,那就不必屈原再多解释了。”屈原没有承认弑君之事。 这是当然的,如果是要承认弑君之举,他怎么可能还会……还有必要在深夜面君。 “果然如此。”熊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只要项将军能够攻破留城,我便可以用扶苏为筹码,来换父王回国。 “而当联军一破,各国联盟必会星散,到时便更可趁机重起合纵,迫昭王议和。” “不可。” “什么?”正说到兴头上的熊横没有料到屈原竟如此冷然打断,有些疑惑,“屈子的意思是,哪里不妥吗?是昭王灭我之心太盛,不肯议和?” 熊横笑了笑,以为是屈子这几消息闭塞,没能看透如今的局势,“此时灭亡大楚,对于昭国来说弊大于利,只要联军被破,昭国没有理由将战事进行到底。” 屈原眼光冰冷,依然摇了摇头,“昭人狼子野心,不可与其议和。” “昭人确有虎狼之心,”熊横同意了屈原的前半句说辞,但他并不认可后半句,“可是昭人同样也懂得趋利避害。 “即便昭国实力确实远强于山东任何一国,但对于昭国而言,要吞并我大楚显然也稍显不足。只要利益一致,虎狼昭国也能议和。” 说到这里,熊横却突然住了口,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屈子要在此时见自己了。 “是因为孤在早朝上所说的那些话,屈子才会来的。”熊横的神从转向了冷淡。 也不再自称为“我”,而是换上了面对一般臣子时所用的,用来显示尊贵与疏远的“孤”。 “王上的聪慧一如往昔。” “只可惜屈子却被仇恨蒙蔽了。” “却不知王上为何却忘了国仇家恨,竟要与仇敌媾和?难道死于战事的数十万楚国儿郎的命,竟在王上心中无足轻重?” “这话是该孤来问屈子才对!”熊槐长而起,第一次对这位为自己传道授业,如同师长一般的屈子以严厉的口吻发出质问,“屈子难道觉得楚人的血流得还不够吗? “就在你我争执的现在,不止是屈氏,景氏在宛城,项氏在留城,大楚处处都有好儿郎在流血牺牲。” 熊横上前几步,走近了屈子前,“而他们如今本该能与家人相聚,而非徒然死于战祸!” 说完了这些,再看到屈原不为所动的眼神,熊横知道屈子一点都没有为自己所打动。 突然叹了口气,熊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 将军想要立功,文臣想要流芳,君王想要争霸,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与自己一般,想要这天下百姓,再不受战乱所苦吗? 或许那个曾说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大昭贤公子能稍稍体会自己的心一二? “屈子曾教导过孤,举凡王者行事,时刻要将国家、将百姓记在心中。这,孤记得很清楚。然而如此教导过孤的屈子,却不知为何竟都忘了呢?” “正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王上才绝不可与暴昭媾和。” 屈原的语气中竟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惋惜,“王上心良善,本该是一位仁义君子,若在盛世之时,自然可为一代圣主,照耀万民。” 说到此处,屈原的声音却突然转冷,“只可惜,如今正是群雄相争的乱世,一味只求自保而不思进取,到头来只能落得被人吞并而已。” “若这不被吞并,要以数十万,甚至百万楚人命来换,可是值得的?” “当然值得!楚人之所以为楚人,就是要有如此气魄!若连楚国都不存,楚人将何存焉?” “若楚人死光了,楚国还将何存?” 屈原本还要再说,但在看到熊横年轻却坚定的面容之后,却突然叹了口气,“看来无论如何,屈原都无法说服王上了。” “此心同理。”熊横快速作答,显然对于无法说服屈原同样感到无可奈何。 “既如此,屈原便不多扰了。还请王上保重。” 屈原从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如今已经得知了结果,便不再继续伤神了。 “屈子何往?” 熊横没料到屈原竟然就这么说走就走,赶忙出声询问。 然而,屈原却丝毫没有停下解释的意思,很快便重新退回了黑暗中。 看着屈子影的消失,熊横久久未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七章 雾中的较量 无从考量这第一波“火力覆盖”对楚军造成了多少杀伤。 但从几声突然急促起来的号角声来判断,应该是有一些不错战果的。 不过樗里偲与苏梦泽提出的这一建议原本的目的也并不在于直接杀伤。 从楼下的欢呼声来判断,己方投石车的“回应”显然收到了效果,给了将士们相信指挥们并非对于浓雾一筹莫展的信心。 就连扶苏自己,那股搉住他心神的紧张感也散去了许多。 然而未等几人再判断是否需要再来一波,楚军意料之外的反击却到了。 这出乎意料的迅猛反击,同样是来自于投石车。 “小心!” 在梅子酒的提醒下,望楼上的五人立刻压低了身子,只听得接连多声伴随着呼啸的撞击声四处响起。 等到撞击声逐渐停止,几人纷纷起身向下看去。 城墙受到的破坏很有限,只有少数几处遭到了直接的攻击,大多数投石似乎没能飞到城墙的位置便力竭了。 “梦泽,设定为四百步,直接发射!” 扶苏惊魂未定,还没想明白楚军是如何要在这样的大雾天气判断出距离,就听樗里偲急切地向苏梦泽直接提出要设定距离进行第二波攻击。 苏梦泽没有等着先得到扶苏的指示,而是直接转身下令。虽然同样没能明白过来,但他知道,樗里偲绝不会无的放矢,而公子在事后也必然会追认这道指令。 此时也不是他磨磨唧唧的时候。 投石阵地调整距离的时候,不用樗里偲解释,晚了片刻之后扶苏也明白了樗里偲为何要将距离设定为四百步。 这与楚军何以知道城墙距离的方式是一样的。 扶苏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楚军解析出了城下用作衡量距离的石堆的意义。 既然它能表示给联军敌军的距离,同样也能给楚军一个衡量与城墙大致距离的标志。 之所以设定为四百步,是因为楚军投石机原本就比昭军的射程近,为了将投石机改造为可以推动前行到前线的投石车,更是牺牲了一部分能力。 而在方才楚军的投石结果来看,应当是因为楚军被联军方面的投石所吓,错误地以为昭国又有了某项能够在浓雾中看到敌情的黑科技。 于是还未能到最佳射程之时,楚军担心己方投石车被提前摧毁,只能选择提前发射,至少在被摧毁前发挥部分作用。 因此樗里偲判断出,此时敌军投石车距离城墙的距离大约是在四百步左右。 这已经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了。 在昭军投石机准备的时候,樗里偲又提出了劝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公子是不是先退往城中安全位置?” “大昭的将士都未退,本公子岂能先退?” 扶苏这次却没有接受樗里偲的建议。 虽然他的确有些担忧有那颗不长眼的石头飞过来,莫名其妙来个全剧终。 但是理智告诉他,别说是这样的天气下,就是风清日朗的天气中让楚军投石车在这个距离上特意瞄准,也不可能使用那样精度可笑的机器命中自己这么小的一个点。 扶苏站在城楼之上,本身就意味着留城安如泰山。 如果他在尚未接战之时就撤,会给军心造成不小的压力。 这一点,樗里偲不可能不懂。 看来即便是樗里子,也难免会陷入关心则乱的普通人心境。 “不必过于担心,真有飞石过来,我带着公子躲开就是。”即便在这样的大战前夕,梅子酒却仍是不粘尘埃的姿态,着实让人有些羡慕。 听梅子酒都如此说,樗里偲也只好略微放下本就看似多余的关心,将精神都集中在当前的战局上。 有了昭军投石机无心插柳的打草惊蛇,再有樗里偲出色的判断,楚军投石车这一新的威胁被化解到了最低程度。 在射程之外被消灭了一部分之后,反应过来的楚军将领将投石车又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但数量已经大减的投石车对城墙造成的损伤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夯土城墙本身对于冲击力就有很好吸收效果,楚军投石车所用的,又并非是昭军这样经过改良的石弹。 因此对于守军来说,敌军投石车所造成的实际杀伤远远不及伴随而来心理压力。 就在两军最远武器相互耀武扬威之时,天光渐渐穿透了逐渐变淡的浓雾,视线开始拉远了许多,也变得更为清晰。 而在此时最先从云雾中冲出,映入扶苏眼帘的,是楚军第二项攻城利器,巢车。 没有了昭军投石机的超远距离威胁,又有己方投石车的炮火掩护,昨日未能发挥作用便被丢弃在路上的,高耸入云的巢车终于被推进到了两百步的范围内。 在这个范围内,高出城墙部分的巢车之上,楚人弓手便可以威胁到城头了。 “举盾!” 城墙之上处处都是指挥将领的高喊,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众人自然都知道被敌军巢车接近到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 赵魏两国将领更是在巢车实际出现之前就早早就做出了应对。 有了投石车的靠近,巢车想来也不会缺席。 相反,昭军的将领虽然同样没有耽误军情,但却晚了许多做出如此判断。 归根结底,却是源于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 自先昭襄王以来六十余年,昭国很久没有过守城作战了。 从来都是围困敌军城池的昭军,在攻城方面的经验逐渐累积到超越了本国历来居于列国顶峰的野战经验。 相反,几乎少有守城“机会”的昭军相对于常年在昭军攻伐中锻炼出丰富应对经验的赵魏两国军队,终于在某一方面出现了落后。 这点落后虽然不至于影响战局,但的确让两国军人昭军将士领先得有些自卑的心态有了些许平衡。 既然都有弱点,无形之中便让心理上拉近了些。 这一有趣的事态暂且放下不谈,昭军从来没有被动挨打而不还击的经验,他们也不打算积累这方面的经验。 被楚军当先洗了一波箭雨,昭军弩手和弩车的反击立刻来到了。 昭军的远程优势,可远不止射程。 在同样的射击距离上,昭人会让楚人明白,什么叫甲天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八章 两个都该下地狱的人 弩是野战利器。 这一点早已借由昭军的战无不胜而广为人知。 但今,经由苏梦泽改良之后的弩,将会让世人知道,在守城之时,弩也能发挥其超强的能力。 这些特制的弩都被布置到突出墙体的基座中,一直为黑布所覆盖,直到巢车靠近之后,黑布掀开,才露出了峥嵘。 不同于普通的单弓弩,这些弩采用的是前二后一,即两正一反的三弓弩。 三弓弩的名头或许不够响,但它的别称是鼎鼎大名的。 八牛弩。 这又是一项并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超前利器。 只是不同于重骑的无心插柳,八牛弩的出现可以说是扶苏一手推动的。 这便是扶苏原本打算献给始皇的第三项利器,不过因为打造太过困难而搁置了计划。 除了多了两张弓以大幅提高了弩的程和威力,三弓弩上所用的弩箭同样是为了今的况所特制的。 弩箭的前端是带有倒刺的三棱箭头,而弩箭的后端则有绳索与弩车之后的起重机相连。 仅看这弩箭的样式,扶苏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发!” 苏梦泽已经不是第一次喊出这样的话,但这一次却同样令他如第一次那般激动。 随着八牛弩的咆哮,每一座正耀武扬威的楚军巢车之上,立刻就被弩所洞穿了数个连有绳索的缺口。 “拉!快拉!” 不需要太多人的使劲,只需要两位控制起重机的纵员的简单动作,刚刚展现了片刻威风的楚军战争巨兽就如同被击中脚踝的阿喀琉斯,瞬间崩塌于地。 近十米高的巢车带着其上的数百弓手轰然倒塌,激起数米高的烟尘,如同黑色烟花。 多有躲闪不及的楚军步卒被崩塌的巢车压倒在地,死伤枕籍。 八牛弩的威胁显然也被楚军所知晓,很快,楚军剩余的投石车纷纷调转方向,对着城头的弩车开始发动攻击。 同时,随着云雾进一步散开,楚军攻城的巨大阵势彻底展现到了扶苏面前。 “项燕这是疯了吗?” 以樗里偲的冷静心也惊讶得说出了扶苏同样在想的事。 但只这一面城墙,粗略看去的楚军数量至少在五万左右。 而且此刻,他们已经在各类器械辅助下,推进到了两百步内。 这是一个足以展开冲锋的距离。 楚军也正是这样做的。 号角声更急,仿佛是在催促。 得到了号角声的催动,楚军猛然提了速,向着城头冲来。 但与昨冲城时不同,见识过联军,准确说是昭军恐怖封锁能力的楚军吸收了上一次无法冲过封锁的经验。 若是扶苏,肯定会以盾车与重甲来作为前进的辅助。 但楚军的指挥官项燕显然有更灵活,也更血腥的方法来冲破封锁线。 那就是楚国几乎取之不竭的血色资源——奴隶。 在填城过程中侥幸逃脱一命的楚国奴隶,最终还是要面对联军的集中攻击。 望着漫山遍野如同难民一般衣不蔽体的奴隶冲阵,扶苏明白了项燕的意图。 他是要用奴隶“低”的人命来换取昭人的可贵箭矢。 没有盾牌,没有衣甲,甚至连用以遮体的衣物都没有的楚人奴隶在联军的攻击下如同一片片秋收时的麦子般被割倒。 “这个疯子。” 扶苏对项燕的恐怖手腕咬牙切齿。 “但的确有效。”认同人有高低贵的樗里偲却也同样对项燕这般彻底不将奴隶的命当作人命珍惜的手段感到彻骨的寒意。 但就如他所说的,项燕利用这一手段达成了他的目的。 利用奴隶进一步消耗留城本就库存不够的箭矢,同时掩护楚军主力在没有,或者稍有压力的况下持续快速推进。 面对这样疯狂的攻势,扶苏手心冒汗,如同看到了丧尸围城。 所不同的是,眼前围城的,都是与他一样有思想有血的人类。 “上檑木。” 被扶苏任命为守城指挥的章邯却并未将绪纠结在项燕所为是否人道上,下令之时就连音调都不曾有变。 还带着湿润树皮的粗壮原木被从城头砸下,不分是楚军还是奴隶,一视同仁地被砸为泥。 而在另一边,奴隶们终于冲上了昨里他们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所铺就的,直通城头的通道。 虽然不理解为何昭人没有在昨夜趁机铲除掉这些通道,但项燕并不需要过多思考,无论对方还有何等巧技等着,他只需要一力降十会,统统以奴隶为盾为他趟平前路就是。 只是可惜,项燕打错了注意。 这条通路,真的不是没有衣物,更不可能有靴子保护的奴隶能够趟平的。 远比箭矢入更为钻心的痛苦之下,奴隶们的痛苦哭喊声震九霄,甚至将战场上四处飞扬的喊杀声都比了下去。 项燕没能明白为什么奴隶们纷纷在看似毫无阻挡的通道上停步坐下,捂着脚大哭不止,甚至就连监斩官的利刃都不能制止。 扶苏当然明白。 毕竟通道上的铁蒺藜,就是他命人步下的。 这些使用边角料所做的,简单却伤害力极强的小玩意儿,是送给项燕的又一礼物。 原本铁蒺藜的伤害目标,当然是想要借着通道攻城的楚军。 即便有靴子护着,被磨得十分锋利的铁蒺藜仍足以伤害到没有特意做过地面防护的楚军脚底,而对于连靴子都没有的奴隶,更是被扎得钻心入骨。 奴隶们的哭喊状足以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但扶苏不可能在此时展现他仁义的一面。 甚至就连樗里偲谏言给他们一个痛快,都被扶苏否决了。 这些或坐或躺的奴隶们是项燕的,而不是他的问题了。 眼看同胞们的惨状,即便项燕肯定有各种阻止奴隶逃跑甚至反叛的动作,也很难阻止大规模的逃亡。 而对楚军主力而言,奴隶们虽然不被视为人,但毕竟物伤其类,同类的哀嚎对于楚军士气必然有负面影响。 更重要的是,如今无法再起的他们就是留城的血防线。 既然要在心狠手辣的项燕手中守住留城,那扶苏早已做好了与项燕一起下地狱的准备。 只是扶苏可以肯定。 他绝对会比项燕离地狱更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九章 接近的危机 “云梯来了!” 城头小校的大喊将扶苏的注意力从坡道上的惨状移开,转向了城墙的其他方向。 能够依托城墙的云梯成功上前搭靠,意味着攻城战开始进入第二个,也是最血腥的阶段。 搏战。 在近搏中毫无作用的弓箭手纷纷在指挥呼喝下从城墙退下,重新集合在城墙脚上准备采取方阵的形式以齐来阻断敌军后阵的支援。 而更适合直而非抛的弩兵则没有从城墙上挪开,只是将最前方的阵地置换给了上前的盾手以及居中的矛手,位居两道防御之后,站在第三列上,随时准备支援击冒头的敌军。 “推杆,上!” 攻城战中的攻守双方经过数百年的相互竞技,都已演化出各类互相争锋相对的利器。 而应对云梯的手段,便是长达数米,足以从城头上将搭靠在城墙下的云梯推开的长杆。 然而楚军实在太多,推杆手即便成功推落了几架云梯,对于源源不断攻上来的楚军能起到的作用依然太过有限。 而且随着楚军上到云梯上的人数增多,自重过大的云梯便不容易推动了。 眼看推杆手已经力竭,却无法继续起到阻止作用,章邯立即命令停止作业,将位置重新让出给三排近作战的战线。 “举盾!” 前排士卒依言将盾牌举起,立刻就感受到了羽箭穿刺而来的特殊感觉。 楚人的弓手终于在掩护之下抵达了能够攻城将士进行掩护击的位置。 有了弓手的掩护,楚军步卒的攀城便更为顺利了。 同时,在短暂压制住弩车之后,略为损伤了几座的巢车队伍也可以开始继续推进。 只是这般压制无法长久保持。 联军这边的弓手也并非完全撤出了战场。 越过城头的抛很快作为回应砸落在了楚人弓手的阵地中,带起了朵朵血花。 楚军弓手上的轻皮甲在箭矢的威胁下根本提供不了多少防护手段,而没有头盔的况,更让受伤人数雪上加霜。 为了避免影响视线,弓箭手一般而言都是不戴头盔的。 这在平常时并不会有多大影响,毕竟弓手们大多时候都是待在较为安全的后方的。 但在攻城时面对敌方弓手的直接伤,没有头盔的后果是致命的。 于是经由加重箭头提高的杀伤力,本就以抛为主要杀伤手段的弓箭手给楚人带来的伤害并不比看起来凶悍太多的弩弱上多少。 除了弓手上只有皮甲,作为攻城主力的步卒们,也少有能够着铠甲的。 别说扶苏在攻城时必然给前锋披挂的三层重甲,最精锐的前锋军也顶多只有一层薄薄的甲胄护而已。 楚越之地不缺制造青铜铠甲的铜矿与锡矿,甚至也不缺匠人。 丹阳铜矿更是以“善铜”之名闻名于世。 越地的名匠更是给君王名臣们打造流传数百乃至上千年的名剑。 然而,普通士卒根本享受不到足够的战备加持。 相对于自魏国的魏武卒发起,逐渐为列国变法所带动的精兵制改革,从未有过成功变法的楚军依然奉行着人数至上的传统作战理念。 楚国地大物博,人数众多,因此一般而言这种理念比起花费重金组建精兵,战力较弱但数量庞大的农民兵显然更符合各大姓的利益。 在这样的理念影响下,楚军的着甲率一贯在列国中属于垫底水平,甚至比不上国内缺少大型铜锡矿藏而只能从别国进口的齐国。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齐国已经探明的铁矿储量倒是位居列国第一。 随着铁器时代的逐渐到来,山东半岛的重要将逐渐提高。 楚国各族私军之中,唯一能在着甲率与精锐程度上与北方各国比肩的,只有项氏私军。 而这支被项燕藏掖了许久的精锐私军,终于在楚军第一波攻城将士死伤殆尽之后,姗姗来迟。 虽然来得迟了些,但这支被项燕寄予厚望的私军甫一出场,便改变了已经逐渐倒向守城方的战局。 “上城了!上城了!” 这么快? 扶苏心下一惊,仔细看去,发现只是有个楚军士卒扛着大旗在城头上出现了一瞬,还未将体任何一个部位碰到城墙,就被矛手叉了下去。 但这短短的一瞬,却足以提振楚军本已在长时间攻城中因巨大伤亡而衰败下去的士气。 而这个能够通过层层险阻险些摸到城头的士卒,显然便是有足够甲胄护体的项氏私军。 在城下的欢呼声中,越来越多的项氏私军开始循迹最早的那位“先烈”,开始越来越多出现在城头上,同时也给守军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终于,开战以来的第一次求援从西门处发出了。 西门城外地势较为低洼,而且地面不够平坦,不利于攻城器具的前行,因此联军方面判断楚军不会将此处作为攻城的主攻方向。 事实也正是如此。 负责西门攻势的并非是项燕的主军,而是被他交给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儿子,同时也是项氏战神的那位。 项荣。 不同于父亲项燕坐镇后方,利用奴隶开路的方式,早习惯于亲自上阵搏杀的项荣在攻城的一开始,便亲自披甲持盾,带着同样以重甲大盾护体的精锐作为开道先锋。 如果让扶苏来评判,项荣的攻城方式在他看来,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只是此时来不及做什么英雄所见略同的无聊感慨,及时派出援军才是当下的要务。 不用扶苏多做提醒,率领援军随时准备奔赴最危急战场的李放在求援发出的瞬间,便亲自率领只由三军精锐组成的援军出发了。 之前短暂交锋中取巧稍占了上风却未能将楚军战神斩落马下,这让李放本就有些遗憾。 如今有了弥补这一遗憾的最佳机会,李放欣喜不已。 因为远隔山水,分别地处南北的赵楚两国少有可以正面交锋的机会,年青一代中的李放更是从未跟项荣有过交手,这让李放或多或少对于这位楚军战神的真实战力并不如何看重。 即便事前乐乘多有提醒,已经小胜过一阵的李放仍然为对项荣有多少警惕之心。 同样地,即便有盖聂在前,扶苏仍然坚信个人武勇在这样规模的战场上作用几乎略等于无,故而也未做多少准备。 很快,他们就将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零章 兄弟齐心 李放赶到西门之时,正是城头鏖战到了最紧急的时候。 只见一员虎将手持两把短戟,在城头纵横往来,给后的楚军生生砍出了一片落脚之地。 随着更多的楚军被项荣天神下凡般的英勇所感染,纷纷与其后结阵相连,眼看楚军就将占下一块城墙来站稳脚跟。 任由事态继续恶化,则西门将必然有失。 牵一发而动全,若不能尽快将已经上到城墙的楚军尽快赶下去,整个留城的防御就将因此功亏一篑。 明白利害所在的李放急切间拍马赶到,人还未站稳,立刻就是一箭出,依然是直取敌将首级。 只可惜战场上太过混乱,远不如当两人对冲之时视线清晰,这一箭未能建功,只被令一员楚兵消受了。 项荣眼看有人突施冷箭,虎目一凝,就发现了持弓而立的李放,当下便是须发皆张,显然是认出了此人便是前以两箭得自己落马的敌将。 隔着喧闹混乱的战场,百步之外项荣的怒目而视并未让李放有任何心惊之感,只加紧命令城头稍显混乱的战阵重整旗鼓。 然而就在此时,李放却被边的护卫一把推开。 直到被推倒在地,“都尉小心”的警告声这才传入耳朵。 李放整理整理有些混乱的头盔和脑袋,这才看到一把短戟狠狠将把自己推开的小校钉在了墙上。 接过后亲兵递上的另一把短戟,项荣狞笑的声音隔着吵嚷的百步战场清晰可闻,“耶耶的飞戟可还好受?” 李放惊魂未定地被近卫拉起,却又见项荣举戟掷,下意识便缩了缩脑袋。 项荣见状笑得更为猖狂,嘲讽道:“贼将怕了!” “贼将怕了!” 跟随项荣一同登城的,都是与项荣一起纵横沙场多年的亲兵,与主将自然心意相通,很快领会到了项荣的意图。 嘲讽李放并非主要目的,更重要的,当然是要让因为援兵来到而稍微站稳阵脚的守军士气更为崩溃。 此举收到了效果。 李放下意识低头的动作落在敌我两方军士眼中,当然有着截然不同的观感。 对于楚军而言,己方将领勇猛无敌的形象更为深入人心,在这般战神的带领下作战,岂有不胜之理? 但对于守军来说,己方将领在正面对话中的懦弱表现,对比敌将的天神之姿,实在令人胆寒。 虽然年轻,但也跟随父亲浸军旅多年,李放瞬间便明白了项荣的动机所在,不由恼怒不已。 未等李放想出如何扭转士气并将敌军赶下城头的方法,又随手解决一名敌军的项荣再次对着李放喊话,“贼将可敢通名?” 心下凛然,但李放知此时绝不能退后半步,狠了狠心吼了回去,“你爷爷李放!” 李放? 项荣撇了撇嘴,印象中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姓李的倒是有个李牧值得一战。 眼看项荣毫无遮掩的鄙夷,李放虽然看透了对方只不过是为了激怒自己,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却仍怒火中烧。 “随我上,将南蛮子赶下城去!”李放弃弓于地,拔出佩剑在手,呼喝着边众人奋勇上前。 虽然被项荣的英勇震撼了心神,但李牧之子的名头仍然让李放在赵军心中有一定的地位,在被李放亲应敌的举动感染后,依然有不少人高声呼喝,带动着城头其他守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感受到本已有溃散迹象的防守压力突然增强,项荣只得将正大肆准备扩展阵型的楚军又收拢在一起,心中对于敌方这员小将稍微有了些兴趣。 被自己的飞戟所吓之后,还能做出这般虽然鲁莽但却很有胆魄的举动来带动士气,除了赵括以外,赵人的确还有着令人羡慕的后起之秀。 只可惜,在对方没有长成参天之木的机会了。 “喝!”项荣双戟舞动如飞,手下竟无一合之敌,只缓慢却坚定地在亲卫的誓死护卫两翼之下,朝着李放的方向逐渐近。 项荣看得很清楚,如今面临溃散的敌军之所以还能凝聚抵抗士气,大部分都来源于眼前这个年轻人。 只要能够将其斩杀,己方的胜势便稳了。 李放同样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虽然很想与项荣一争高低,但父亲一而再的劝诫到底在他心中起了不少作用。 鼓舞着士卒奋勇上前,李放呼喝声越发响亮,但自却并未向前踏出半步。 项荣虽然勇猛无敌,但他手下的士卒,即便是武艺高超的亲卫,在面临四面八方的守军攻击之下也伤亡惨重。 城头上的楚军毕竟人少,在守军一波又一波的奋勇抗击之下,逐渐有了被下城的趋势。 李放心下欣喜不已,又命长矛手上前,以密集的矛阵向着楚军最后的落脚地冲去。 只要再给他一刻钟,已经上了城的楚军就将被彻底赶下去。 然而,正在攻城的,并非只有城头的这一小撮楚军。 在视线都被项荣吸引过去后,压力骤减的楚军别部有了更多靠近,甚至攀援城墙的机会。 此时,又一个与项荣有几分相似的楚国将领同样大笑着登临城头,手中巨斧横扫,瞬间将正面的数名士卒连人带兵器一同分为两段。 “兄长可不能把所有乐子都占了!”项梁浑浴血,直如地狱来客。 “放心,给你留了个大头。”项荣大笑附和,指着面色大变的李放道:“只是要吾弟亲自去取了!” “弓手!” 李放高喊下令,想趁项梁孤上城的瞬间,以密集攒将其杀,或者至少他下城。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跟随项梁共同登城的亲卫手持剑盾,牢牢护住了项梁周,没有让这位项氏子孙甫一登城便命陨沙场。 “多谢兄长。”项梁狂笑微收,以手中巨斧的侧面推开挡在他前的剑盾兵,“小弟这就去自取之。” “今,便是你我兄弟二人名扬天下之时!” 能够让项荣兄弟名扬天下的,当然不是斩杀一员小将。 而是在攻破留城之后,拿下大昭长公子的壮举。 自商君变法以来,大昭少有败阵,更从未有一军主将被生擒过。 今,项荣就要以兄弟齐心,来改写这一记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一章 死读书的小将们 最先察觉到西门危局的,并非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当面项燕军身上的扶苏,也非思维早已跳脱到楚国朝堂的樗里偲。 而是被扶苏授予守城大任的章邯。 站在城中最高点,章邯得以在安全的距离上将整座城池的攻防尽收眼底。 项氏兄弟二人所造成的骚乱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甚至可以看到有少数士气崩散之后溃逃的败兵从城头翻越跳下,宁可摔成重伤也不愿面对恶鬼般的两人。 “调拨三队弩阵上前,换上三棱弩箭对城头进行覆盖射击。” 领命小校愕然领命,踟蹰着问道:“可是……” “弩兵阵有什么问题?” “弩阵没有问题……”小校咬牙问道,“可是我军正与楚军犬牙交错在一起,难免会有误伤。”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调派弩手,而非是距离更近的魏国长弓手? 章邯冷笑着严词告诫,“不须多言,只要领命行事即可。” 小校终于明白章邯并不在乎城头赵魏两军是否会被误伤,虽然略有不忍,仍是在如山军令之下领命而去,“唯。” 然而领着弩手赶上城头的小校仍是对军令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一当机立断或许拯救了数百赵魏两军士卒,更对被彻底暴露出来的楚军形成了巨大的杀伤。 小校所做的改变,只是在发射弩箭之前命人喊了两句话。 “卧倒!” “卧倒!” 这一诡异的命令以赵魏两国言语突然响彻在正全力应对项氏兄弟如山火般侵袭的李放耳边。 幸而战前的训练之中,身为高级将官的李放等人也接受过详尽培训,到底明白过来这个被扶苏写进中的命令是何意。 “趴下!” 当先反应过来的李放余光一看到声音传来方向的弩手就明白了这个命令的意义,立刻卧倒之时同样以更为粗浅的话语命令所有己方军士。 在楚人不敢置信的眼光之下,方才还与自己生死相搏的敌军竟不知为何突然放弃了战斗,对他们行起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虽然楚军已经逐渐在城头站稳了脚跟,但这时就投降是否也稍显早了些。 而且即便是投降,似乎也没必要行如此大礼的必要? 怔愣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当面而来的密集弩箭便回答了他们的疑惑。 仅只来自城头两侧的第一波箭雨,就让千难万险才得以攀附上城头的楚军去了一半。 等到前排弩手蹲下,后排进行连续射击之后,短短数秒时间,除了及时以大盾护住身体的少数楚军,原本熙熙攘攘的城头竟瞬间有了诡异的宁静。 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最终没有从李放手中溜走。 “冲锋!” 第三波,也是最后一波箭雨之后,尚未从突然的巨大杀伤中回过神来的楚军便面临了联军的强势反扑。 眼看浪潮般汹涌冲来的联军杀到,身中两箭已经行动不稳的项梁趁机与项荣汇合之后劝道:“兄长,事已不可为,还是先撤退吧。” 项荣在亲卫的拼死回护下只有脸上略有擦伤,此时擦拭着脸上不深,却血流汩汩的伤口,扶住了伤重的兄弟,恨声道:“那就再给鼠辈苟活些时日好了。” 仅剩不多的楚军在两人后撤的位置布置了最后一道防线。 当李放终于得以清理完城头的最后一人时,将西门搅了个天翻地覆的项氏兄弟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然而城头的混乱并未完全平息。 因为项氏兄弟的强力搅局,联军只能暂停了对城下火力压制,这给了巢车与更多楚军靠近城墙的机会。 对于留城而言,最大的难题虽然勉强渡过,但危机还远未解除。 李放回头去看,方才引了弩手来援的小校已经不见踪影,想要道谢也无人可找。 战事正酣,李放也不可能放下城防的工作去找人,只能想着日后有缘再见了。 此时不只是西门,南、北两处,楚军的大部队同样在付出了前期的巨大伤亡后,真正靠近的城墙。 时近中午时分,天光终于在阳光最盛之时彻底放亮。 而这一日最热的时候,也当是激战最猛烈的时候。 眼看大军已经靠近,项燕将手中最后的砝码也加了上去。 这最后一道砝码,就将是压垮留城的最后一根稻草。 项燕丝毫不担心将最后的力量投入的攻城之后,己方的后背会遭到袭击。 扶苏作为犄角的淹城早已被项燕分兵围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项燕完全有足够兵力分兵合围而不用担心被合击。 而且两城离得太近,即便那个嬴显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真能破了数倍敌军的合围,项燕也完全有时间提前得知。 扶苏这死读兵书的可笑伎俩拿来对付同样不长于战事的魏无忌还行,要来对抗战阵经验当世或许只排在王翦之后的项燕,只是不值一哂而已。 项燕不知道的是,“死读兵书”这样的评价,后世更多却非用在扶苏身上。 而是此时正躲藏在与战场隔河相望的树林中的赵括身上。 王翦能以己身为饵,诱使赵括上当,那是因为他手中有着赵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铁甲重骑。 赵括不认为着甲率低得令人发指的楚军能够组建一支同等的骑兵来。 但赵括依然还在等着。 赵括要等,即便昭军骑士眼看留城越发风雨飘扬而蠢动不已,也没人敢催。 为了避免令出两端,再有当日攻占留城之时的乌龙事件发生,扶苏很注意在一支军队中的指挥权问题,绝不让两位地位与职位近似的将官同存在一支军中。 经过当日的事件,扶苏更为明确了一点:一个庸才的指挥,也胜过两位天才的指挥。 这便保证了赵括的绝对指挥权。 赵括在等项燕彻底放下戒心,同样是在等那根“最后的稻草”被彻底投入战场而无法及时抽身。 更是在等足以让他手中这支军队能够顺利渡河的援军。 想要冲破楚军的封锁协助赵括渡河,魏军那个可笑的指挥官是指望不上的,赵括同样也没将指望放在彭符身上。 他等待的人。 名叫蒙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二章 出乎预料的援军 时间拨回到一周前。 此时,项燕还未察觉扶苏借着几位孤胆斥候的铤而走险而得知了楚国在彭城做围的打算。 也是李放刚刚收到扶苏命令其转向往北的时候。 也是在此时,蒙毅被连夜拜访的扶苏吵醒,连拉带拽地拖上了东去的马背。 扶苏当然不是早早就判断出了始皇拒绝加派援军的打算,他还想着从家里摇人来着。 命蒙毅去往齐国求援的目的,更多的只是为了齐军水师的援助而已。 众所周知,在越国被灭之后,能与楚军水师在水上抗衡的,目下只有齐国而已。 扶苏原本的打算,是在围杀项燕之后,借由齐魏两国水师的合力,深入楚国腹地的。 要在水脉交错密布,尤其还有着广袤如同大海般的云梦泽的楚国腹地作战,没有一支成熟的水军将会十分困难。 昭国在陆上自然纵横无敌,但到了水上却未必还能占得优势。 这也是始皇一定要在对楚作战之前就准备好数十艘战船,并多训练士卒,以强行提高水军战力的缘故。 接了扶苏军令的蒙毅想来是已经习惯了“信使”的工作,抱怨归抱怨,前行的速度却并不马虎。 到了齐国之后,仍然滞留在临淄的甘茂为说服齐王出兵留城起了不小的作用。 不同于昭王的以一人换一国的意图,对扶苏抱有更大期望的甘茂并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若是在五六年前,甘茂或许同样会觉得即便是一国长公子,若能以其换半个大楚,也是十分上算的生意。 然而扶苏已经展现出来的,以及未来可见的能力,给甘茂展现了一个更为远大的图景。 这般令人半是心惊半是惊喜的能力,甘茂四朝老臣,却只在一位昭王上见到过。 那边是当今的昭王政。 甘茂其实可以理解王上在看待扶苏时的复杂心态。 早年前,扶苏崇儒抑法,多给王上以“其不类我”之感而多有不满。 及至六年之前扶苏突然转向法家,王上自然很是高兴了很久。 但随着扶苏成长的太过迅猛,且在某些方面与王上越来越像是互为镜中之人,感到了明显压力的王上对于扶苏的观感,又滑向了另一个方面。 要说王上真的将扶苏视为具有挑战的对手,如今言之尚且过早,但至少在甘茂洞悉人心的视角看来,这对父子之间隐约的竞争态势,在韩非伏诛之后便益紧张了起来。 虽然借由公子的主动示好,王上以与公子同乘入城而向天下昭示了父子之间并无龌龊而令局势得以缓和,但甘茂看得出来,这般作态本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如若两人之间的关系真的一如往昔,根本不必如此故作姿态。 只是因为王上与公子二人都太过聪慧,看得太清楚,才没有让局势恶化为对立的局面。 然而随着公子继续以这样令人心惊的速度成长下去,后果只能说是难料。 虽然十分看好公子的前景,但甘茂显然不会以家命去在两人之间下注,已经有过位极人臣的他不需要如此去赌。 话说回来,即便是要下注,那以甘茂的心,肯定也是下到无论如何看来都必胜的王上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甘茂就不会因为出于对公子的善意而以适当的方式施以援手。 以战事紧张为由滞留临淄不返,便是甘茂为扶苏所做的第一步。 而第二步,则是想办法说动君太后。 与将希望放在齐王的“友谊”之上的扶苏不同,甘茂并不认为年轻气盛的齐王会冷静的思考问题。 或者用更简单的话来说,齐王并非一个容易被威胁说动的人。 而动之以晓之以理,又从来不是甘茂的强项,和他愿意说动人的方式。 相比之下,经历过齐国大难的君太后,则更容易为人说服,或者说,威胁。 而说服君太后的方法也很简单——夸大昭国的实力即可。 熟知昭国内的甘茂与扶苏等人,自然明白以昭国现如今的实力,要想彻底吞并楚国而不吃坏肚子,是不可能的。 但外人不知。 尤其是与大昭隔了整个中原相望,只能从商贾外交中得到的只鳞片爪中想象昭国强横实力的齐国太后不知。 那么在她看来,一个吞并了楚国之后的昭国该是何等强大? 即便是甘茂自己,在想到此等状时都浑一激灵。 何况他人? 半真半假的说辞,最容易打动人。 而甘茂,更是此中好手。 说服君太后的过程,自然又是展示甘茂口才无碍的又一次演出。 有了君太后首肯,方才亲政不久的齐王建自然必须加以重视。 再有扶苏托付蒙毅带给齐王的亲笔信中的言辞恳切,动之以晓之以理——这一点,公子比甘茂擅长。 总之,蒙毅顺利带着齐国当先的第一波援军——齐军水师顺利赶赴了留城战场。 正巧赶在赵括决意过河之时。 将兵力都用在封锁泗水上游的楚军水师,在面对齐军突然来袭之时几乎毫无抵抗之力,被从下游攻击而来的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项燕,以及楚军大部分将领都相信,齐国不可能放着南边的肥不咬,反而来帮着扶苏啃项氏这根硌牙的骨头。 然而年轻的齐王建,在出乎天下预料地战胜权相后胜之后,再次令天下为之咋舌。 他兑现了曾被视为笑言的承诺,来回报扶苏的友谊了。 同是逆水而行,星散的楚军水师将齐军来袭的消息送达项燕手上之时,为时已晚。 不用水师的报,项燕已经可以用眼看到飘着齐军战旗的战船逆着泗水来到了眼前。 而此时,项燕已经将手中最后的力量投入到了留城之下。 眼看留城已是旦夕可下,但离着战场数里之远的项燕根本无从判断留城还有多久时间可以顽抗。 与此同时,同样在城头看到齐军水师来到的扶苏又一次拒绝了甘罗等人请他离开城头的请求,伸手一指,号令全军出击。 就算项燕此时选择撤退,扶苏也不会答应。 这个机会是他等待了太久的,怎会白白放过? 即便在危难之际也让至少半数士卒安然休息的效果在此刻终于体现出来了。 当留城大门突然洞开之时,不止通观全局的统帅,楚军上下都清晰明白,联军的反击来到了。 但他们从未想过。 这反击来得是多么的凶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三章 攻守互易 大门一开,当先冲出的,自然还是万事争先的李放。 在城中憋屈了太久,又被项氏兄弟无嘲讽,堂堂李牧之子早已中的嗜血**。 如今反击终于开始,饥渴难耐的李放又怎可能会愿意慢了旁人半分? 而奉命与李放一同杀出的,自然是自家儿郎——被郭开在赵王迁面前诋毁为“李家军”而屡进谗言的北军。 项氏私军战力冠绝大楚? 李放倒要瞧一瞧,是你项家军更为勇猛,还是我李家军——当然,官方是不会如此承认以落人口实的——更为彪悍。 虽然不像玄鸟重骑般披重甲,但轻骑战力足可媲美昭军的北军骑士胜在机动更强。 赵**界对于在安邑之战中,胡服骑与玄鸟重骑第一次正面碰撞的战局自然做过了详尽的全面分析。 包括李牧在内的诸位名将都认为,两军的第一次交锋之所以看似胡服骑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全因初次遇到披甲重骑所导致的经验不足。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经过此战之后,即便是瞎子,也能清楚地看到,面对人马具甲的重骑采取正面对撞的后果是如何惨烈。 真正合适的做法,应当是侧面迂回,利用轻骑远超对方的机动边打边跑才是。 换句话,与其指望直接将对手打死,还不如把对方累死。 这其实也是蒙古骑兵对抗欧洲重骑的一贯做法。 当然,不是没有人指责当时的指挥官赵括与李放——尤其是赵括,白白将三万精锐送上绝路。 然而这种所谓的事后诸葛,毫无疑问受到了李牧等名将的批评。 站在后来饶角度,谁都能够看出的问题,却不能用来指责当事人。 对于这一新兴兵种的崛起,任何人在事先都不可能有所准备,以此来苛责赵括,实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就像当初大昭强弩兵最早开始席卷下之时,也从未有人提醒过绝不能与大昭进行正面野战一样。 难道以此观之,当时的名将都毫无战略眼光吗? 李放自然是第一波出城的,而与他只是个前后脚功夫便同样从西门杀出的,则是在此战中统筹有度,已逐渐有了名将之啄章邯。 而跟随章邯出城迎战的,当然是大昭铁骑。 虽然并非玄鸟那般崩山止水的重骑,介乎于重骑和轻骑之间的大昭铁骑仍有不俗的冲击力。 之所以选择西门,是因为南门实在太过水泄不通,两支骑兵的目的是从西门直插敌军侧翼。 若战机许,得了扶苏点头的他们,甚至被赋予了直接杀向项燕中军的厚望。 这就意味着斩将夺旗,甚至俘虏一位成名大将的机会,就这么摆在了两人眼前。 而与他们同样渴望慈战功的,还有乐乘。 两支骑兵率先开道之后,紧接着就是乐乘所领的,主要由赵魏两国精锐所组成的步卒。 无法在马上与赵国争个高下的魏国,却一直是以强横的步卒实力而称雄列国的。 要想拖出想要回师救援的攻城楚军,仅依靠迅捷如风却失之厚重的骑兵,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随着战术的逐渐开发,骑兵逐渐有了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战局的实力。 但至少在这个时代,乃至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真正具有能够在战场中一锤定音效果的,只有看起来并不花哨起眼的步军。 由于主将伤退而正遭逢军心涣散的西门楚军哪里料得到原本被压制得只有喘息之机的留城守军竟然真的敢于冲杀出来。 还想着如何再攻上城墙的楚军在缺了最高指挥的况下,惊愕地看着攻了半的城门突然打开,然后就立刻被如开闸洪水般一涌而上的铁骑冲了个七零八落。 再被跟随在骑兵之后,得以仔细梳理战场的步卒凶狠又精准地仔细杀戮之后,楚军的西门部队很干脆地被打散了士气,崩溃了。 兵败如山崩,在项荣将负箭赡项梁好容易送到较为安全的地点之后出帐一看,漫山遍野在奔逃的,都是方才还想着一鼓作气跟随项荣拿下对大昭首胜的楚军。 其实真要起来,此时位居西门的楚军,在数量上仍是远远超过敌军的。 即便扶苏已经将大部分后备力量都押上了也是如此。 毕竟两军之间真实的数量差距,并非是容易填补上的。 只要楚军没有一冲即溃,冷静下来沉着应对,哪怕起初被突然的冲击搞乱了阵脚,在付出一定伤亡之后,完全还是有可能站住脚跟,将敌军的冲击势头遏制住。 甚至反攻入城也并非不可能。 毕竟如今冲击出来的骑兵并非是正面无敌的玄鸟重骑,轻骑的冲击力只能是差强人意。 但士气一散,前线又没有足够分量的大将能够振臂一呼重新聚敛阵线,一旦整个战阵的一角开始崩塌,本就大部分不是职业军人,而只是被从农田中强行拉来参军的农民兵。 楚军士气的迅速崩散,其实并非全部出乎意料。 只看了一眼,项荣就放弃了在短时间内重新聚拢士卒的希望。 之所以用“山崩”以形容败兵,就是因为此事乃人力不可阻之事。 久在战阵的项荣很清楚,如若在士气刚刚崩溃之时有他或者项梁在附近,还有机会迅速凝练起周士卒的士气以做对抗。 但是已经到了如今被冲散的境地,仅凭一个饶呼声,哪怕他是大楚战神,这也是力不可及的事。 败局已现,不让败兵们冲击中军,才是目前项荣可以做到,不,是必须做到的事。 若是任由溃军冲击进项燕的中军,那将是一场灾难。 对楚军而言是灾难的,对联军而言就是胜机。 与项荣“不谋而合”的是,李放与章邯二人,正是做的慈打算。 要想在兵力悬殊的况下击退,甚至战胜项燕楚军,即便出其不意地杀败西门楚军也根本无济于事。 并非主力的楚军伤亡再多对于楚军雄厚的战力而言也并非如何伤筋动骨。 楚军最多不过只需要在败阵之后稍稍后撤些许,便可重整旗鼓。 到了那时,底牌尽出却未能致胜的联军,便只剩了逐渐败亡一途。 李放或许还在指望昭军的强势来援,但没有被公子瞒着的章邯明白,此时就是联军,也是公子与他最好的机会。 只有将项燕真的打疼,甚至打死了,留城之围才能真正解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四章 管够 尽管手中握有大军,但项荣明白,在危难之际真正可以作为依赖的,从来还是只有项氏子弟兵。 在两国骑兵的迅猛冲击之下,万军皆溃,只有项氏子弟仍如同激流砥柱一般,牢牢守在项荣边,作为他借以阻止联军激发起的溃兵潮。 此时正在或主动或被敌军所迫而想着项燕中军溃逃的败军,在项荣心中已经不能算是楚军了。 与其是军人,他们此时更像是被吓破哩子的兔子。 所不同的是,他们是握有武器,而要比兔子更危险的,敌人。 面对敌人,项荣从来都不会手软,今,他自然也没有破例的打算。 往西往北都可以去,但若想要往南逃跑,那对不住了,项荣与他手下的子弟兵们,不答应。 “不必警告,但有越线者,立斩不赦!” 从项荣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杀伐气之重,令见惯了战阵厮杀的亲卫都不寒而栗。 没有过多警告,刚刚稍稍逃离了后方追杀的楚军败兵,立刻就被兜头而来“己方”箭雨浇了个头脑发晕。 不知所措之际,有机灵点的立刻明白过来,项荣这是宁可举剑杀向自己,也不肯让中军受了冲击。 受了高茹拨之后,败军立刻就想转向往西。 只是败军人数太多,逃亡之中又早失去了指挥系统,只管一冲而散,有明白人想要转向,有的却想凭借手中利器,恶向胆边生就要向着阻止自己逃生的项氏战神开刀。 于是前后受挫的败军一时之间左右为难,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也给李放带来的极大的阻挠。 原本一窝蜂逃跑的楚军若是全部站定了,等到他们清醒过来明白己方骑兵毕竟数量不够,那时便极有可能受到反噬。 受越来越多的败兵所阻,尽管奋力砍杀,先行一步的李放终究没能拉开距离,反而被后的章邯赶了上来。 “如何,冲他一波?” 果然,眼看章邯靠近,不等对方话,李放便又道出了他的口头禅。 章邯见惯了公子与白起将军的谋定而后动,对于李放这般的“遇事不决冲一波”的莽撞习气自然是看不惯。 不过这一次,两人所见终于合了拍。 眼看己方企图利用败兵冲击项燕中军的意图被项荣识破后所阻,此时都有了暂且放过杀之不尽的败兵转而冲击项荣暂时稳定下的防线的盘算。 “你左我右?”章邯了解李放意图之后并未废话,只以手中马鞭分点了下左右。 李放大笑点头,“正有此意。” 杀伤楚军败兵虽然能换来军功,但毕竟不是此战重点。 眼看着伸手就能获取的战功从嘴边溜走,昭军骑士们自然没有不流口水的。 但事有缓急,此时簇,战胜敌军以解留城之危才是放在眼前的唯一重点,至于楚军的人头,暂且先记挂在他们脖子上,稍等再拿便是。 昭人砍的楚人人头,何时少了。 计议已定,两人都不再多言,只大声发令,让掌旗官摇旗跟上。 战场之上嘈杂混乱,想靠着大嗓门指挥数千军队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对速度极快,又间隔极大的骑兵而言,想听清主将的话,就是有顺风耳都不够。 因此在混乱的战场之上,所有兵士眼中所盯着的,就只有主将的军旗。 时刻紧跟着军旗走,便是将士们在运动战中唯一,也是必须要做到的事。 一旦跟丢了军旗,落隶的个人,在战场中几乎就意味着陷死地,在以少驱多的当下,便更是如此。 两军军旗左右一分,后将士们立时紧紧跟随,只将继续给楚国败军施加压力的工作交给了后赶来的乐乘步卒。 与李牧父子多有合作交集,乐乘在前方骑军一分为二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李放的意图。 战机不可坐视,乐乘立刻拍马吆喝,严令欢快地收割人头而分开的众将士重新集结成战阵,加速赶上,想要将逐渐重新凝聚的楚军重新分割成碎块。 即便是败军,任由其重新整合对于兵力居于绝对劣势的联军而言也是危险万分的。 就在李放与章邯驱赶着西门的败军狼奔猪突之际,正面战场上,扶苏所领的正面主力也没轻易放过了项燕军回归。 要给赵括轻兵突袭的机会,除了蒙毅所领的齐军水师负责渡河,李放与章邯引败兵冲阵,同时牵制住项荣之外,最关键的一处,还在于绝不能让楚军主力回师救援中军。 为了能够拖住已经有脱之意的楚军众将士,扶苏可谓倾尽了全力。 除了被嬴显、赵括等人分走的数万将士,以及伤兵营中实在无法上阵的,深知这等良机绝不会再出现的扶苏可谓倾巢出动了。 但不同于西门反击的如火燎原,正面项燕南门主力的扶苏所为,就要谨慎许多了。 毕竟不同于成也项荣败也项荣的西门侧军,楚军的主力在靠近城墙以后就逐渐形成了牢固的压制力。 而没有失去系统指挥的他们,即便急于撤退,却也是在有序进行,而非是西门那般的一溃千里。 因而扶苏所要做的一方面毫无疑问是要牵扯住楚军注意力,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给楚军可乘之机,以给对方逆转取胜的机会。 要是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反而丢了留城,扶苏不如找根面条上吊好了。 ——当然,面条得到三百多年后的东汉去找。 要以弱势兵力黏住敌方大军,却同时不能给对方反击的余地,再没有比重步兵更合适的了。 而在战国时代最为人所称道的重步兵无过于魏国的魏武卒。 在经过安邑一战之后,魏武卒的数量已大幅缩水,虽然因为龙阳君的受宠,魏王勉强同意加派魏国顶尖兵种到联军中,但扶苏手中可以调动的魏武卒数量也不到千人。 不过人少不要紧,关键是要成体系。 近千饶魏武卒为框架,已经足够扶苏以此为依托,构建一支战力不俗的重步兵方阵了。 毕竟为大昭长公子,扶苏有的是钱! 不就是重甲吗? 管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五章 铁毡 退,还是不退? 这是摆在项燕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全军押上的情况下,主力阵容被扶苏以魏武卒为框架的重步兵队伍死死拖住,而最值得信赖的项氏私军又在项荣的领导下肩负着阻挡乱军的重任而无法回撤。 如今,围绕在主将项燕身边以充当护卫的,便只有肩负护卫主将之责的亲卫三万余人。 若是不退,虽然对亲卫的不俗战力有着信心,但在如今突然而来的四面环敌之中,这样规模的护卫能否确保周全,还是未知之数。 若项燕一旦失手被擒,不单是北方战局势必会迅速糜烂,整个楚国的形势在失去了半数野战战力之后都将急转直下。 这是项燕无法承担的后果和风险。 但是,退后同样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虽然西门军溃的消息令人担忧,但有项荣坐镇,想必暂时不会影响到中军。 而且虽然看似主将被兵锋直接威胁,但实际上楚军在战场上的优势地位依然是压倒性的。 唯一值得警醒的,其实只有那支数量未明的,已经通过齐国水师出乎预料的援助而顺利渡河的骑军。 倘若此时全军后退,即便项燕有信心能够在后撤途中保持士气不溃,不至于为敌军衔尾追杀,但就战略层面而言,只要一退,就意味着项燕坚持的,全力北上先击溃兵力最为弱势的联军的战略,将彻底宣告破产。 因为只要此时后退,就意味着这几日里费尽心力所形成的,对留城的压制力就将荡然无存。 士气一泄,要想卷土重来,一进一退之间所耗费的,便不再只是短短几日了。 而这几日的蹉跎,将来都是要整个楚国用鲜血来还的。 项燕已尽显老态的脸上难得得表露出了气盛之意。 令许久未饮血的老伙计再次锵然出鞘在手,项燕胸中久违地涌现出了壮怀激烈。 项燕虽老,仍可饮血。 “亲卫队列阵,随我冲锋。” 为老将的意气所感染,身为军中最精锐,却难得上阵的亲卫军团,同样爆发出了强烈的战意。 将士们或持剑撞击盾牌,或以长矛杵地,以并不齐整,却豪迈震天的战号向主将致意。 “大楚!万胜!” “大楚!万胜!” 士气可用。 “大父何往?” 眼看爷爷翻身上马,项籍等着看来有些渗人的眸子疑惑发问。 摸了摸在被侍卫抱在怀中的孙儿的小虎头,项燕坚毅的目光中透着无限慈爱,“大父要去为大楚杀敌。” “籍儿也要去。” 项燕哑然失笑,本想一口回绝,但见到项籍眼中的郑重其事之后却改了主意,“籍儿壮志可嘉,不妨去帮你三叔驻守彭城如何?” 被项籍稚嫩却激昂的请战所鼓舞,项燕胸中的豪情更是直冲云霄。 而此时,正是赵括与蒙毅二人分别率领了骑步两军列阵完成,开始向着项燕大纛所在的中军迈进之时。 一方是老将聊发少年狂,一方是两位少年英杰准备发起挑战。 两军在各自鼓点号角命令下,迈着整齐的步调逐渐靠近,终于在相隔三百余步的距离上相互发起的冲刺。 此时不需要任何多余言语。 从主将到每一个士卒,人人都知道在这块战场上的胜负,将直接影响战局的走向。 项燕胜,则可挟带胜利之威顺势攻城,留城在士气衰落之际必然会被一鼓而下。 反之,若赵括胜,则主将被败,甚或生擒的楚军一方,必然会全线崩溃,留城之危势将迎刃而解。 由于都不具备强大的远程攻击力量,两军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战前的抛射,而直接选择了短兵相接。 事到如今,已没有转圜余地的两军面前,都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一条路可走而已了。 同样不约而同的是,两军指挥都选择了以剑盾开道,而将骑兵放到了两翼的位置。 刚刚列阵完成的赵括军,立刻就面临了老将项燕毫不留情的进逼。 项燕的用意很明显,他显然是想趁着来犯的齐赵联军立足未稳之际,以果决的强势进逼,将他们重新逼到水里去。 楚军的优势在何处,项燕比谁都清楚。 第一点自然是兵力占优。即便是被偷袭,项燕军的数量比对来犯的齐赵联军,也略有胜出。 而第二则是指挥统一。 要想将刚刚接手的兵团捏合成一个整体,使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不会在突然而来的军事行动中零散,需要主将强大的威望。 而这一点,项燕不认为对方一看起来就年轻得过分的小将能够做到。 为了保证扶苏的绝对指挥权,昭国显然不愿意让各国将自己的老将安插进联军之中。 而没有老将坐镇的恶果,就是缺乏经验以及聚敛军心士气威望。 而这一点,如今就显现出来了。 项燕、王翦、李牧这样的老将,可以仅凭三言两语就提振军心士气,或者仅是他们的出现,就足够手下哪怕是陌生的士卒效死。 但没有足够战绩拿得出手,用以换取士卒信任的小将却做不到。 就算某些小将天赋异禀也没用。 因为这其实与能力无关。 昭国将要为他们对指挥权的贪心而付出代价。 看到项燕果然来势汹汹,赵括与蒙毅相视一笑,似是早有预料。 “果如马服君所言,项燕小瞧我等,必会正面举大军来犯,要将我军再赶回船上去。” “其实早在其人围困留城而毫不留阙之时,便可看出项燕自恃宿将,而对我等的轻视了。”赵括并无得色,简单地回应了一句之后,便继续快速指挥安排着稍后的作战。 项燕认为赵括无法将整支军队统筹在一起如臂指使,其实并非全是轻视。 赵括能力不弱是不假,可就如项燕设想的那样,刚刚接手一支还不到一刻钟的军队,除了声威厚重的老将,谁也做不到令上下号令一统。 但项燕所没有料到的是,赵括就从来没想过要将号令统一。 “蒙毅,领两千胡服轻骑往右呈凤翼散开。” 蒙毅自无废话,当下领命而走。 这是第一部。 两千胡服轻骑每人都挂满了两大箭壶的羽箭,更是得了严令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全部射空。 此时早不是藏掖什么的时候了。 “田楷,领三千轻骑,为我军护住左翼。” 田楷便是奉了齐王之命前来救援扶苏联军的齐军指挥,此时得令之后 总计不过五千的所有骑士,都被赵括撒了出去,竟是一兵一卒都没给自己留作突围后手。 而之所以要让田楷多领一千,则是因为对面项燕将主力骑兵放在了自己的右路,显然是想以此冲溃己方一面,引起士气溃败。 以守对攻,自不是什么妙棋。 而是堂堂正道。 要让彼此陌生,却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几支军队相互支援打出妙招来,并不现实。 赵括虽然自傲,但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田楷领命而走后,留给赵括的,就只剩下了两万步卒。 “剑盾最前,长矛居后。” 同样盾前矛后的阵型,赵括从前到后,直到泗水边缘,共摆放了五道。 从最前只有两千到最后的六千,每一道都比之前密集了些许。 这两万人,就是给项燕军准备好的铁毡。 而要将楚军这块生铁捶打在铁毡之上的那杆重锤。 还未出现在战场之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五九章 狮子搏兔 白起的确按着王上的指令,没有派一位注册在案的兵士支援扶苏,转而选择了南下与王翦一同攻入楚国腹地。 但在拔营南下之前,白起派出了一个人。 或者说,还给了扶苏一个人。 继章邯之后,又一位被扶苏点名交托给白起教导的少年如同留学归来的学子一般,选择了回归扶苏帐下。 这多少让白起是有些吃味的。 尤其是后来的这个少年无论是心还是资质,其实都更为合他的胃口。 章邯与扶苏是幼时相识倒也罢了,怎么这只与扶苏相处了前后加起来不过数月的少年,同样对扶苏心心念念不忘? 暂且不论白起心中有无将扶苏记上小本本,只说当离别时年仅十五,如今归来之时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韩信,此时所到的,却不是留城。 而是与留城只隔了不过数十里地,几乎是紧挨着的淹城。 在这里,有一把将决定项燕,以及他背后的楚国命运的铁锤,正等着韩信握住。 项燕以为他已经将嬴显关进了铁笼中。 却不知这只猛虎早已被借由韩信之手放出了闸外。 在项燕发动总攻之前一晚,曾分兵将袭扰己方后勤补给的嬴显追堵回了淹城。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被追赶回城的,仅仅只有两千骑。 剩下的三千精锐昭骑,都被嬴显与韩信借着树林与大雾,藏掖了起来。 当此扶苏恨不得亲自上阵拖住已逐渐有脱离留城范围趋势的楚军主力之时,当赵括将手中军队一分为三化整为零应对项燕借由爆发的可用军心强势攻袭之时。 藏在小树林里的韩信,正抱着羊腿啃得欢畅。 林中湿润不可生火,何况更不能暴露目标,故而羊腿自然是冰凉腻滑的。 可这丝毫阻止不了韩信啃得痛快淋漓。 嬴显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若非对方虽然年轻,却手握白起与扶苏两人的军令,嬴显早已按捺不住将其绑缚在地,自己带了骑军加入战局了。 “韩……你怎么还啃上羊腿了?” 嬴显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 对方又无官位在,年龄上又不得称先生,直呼其名又显得太过不敬。 “韩信。”韩信却似乎只当对方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想起白起的教导,韩信抹了把嘴稍作解释,“午饭要吃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 嬴显看着韩信认真解释的表,直是无言以对。 此时的泗水边,赵括以类似于鱼鳞阵的阵型将项燕军迅猛的前冲势头逐层削弱,全军如同层层吸附而上的海绵般,似是成功将项燕鼓舞而起的勇猛士气包裹在绵软之中。 虽然专心吃着羊腿,实际注意力却显然全在战场之上的韩信见状稍显勉强地点了点头。 “赵括还算有点见识,虽然摆出了一副硬碰硬的架势,却到底还是知道不能与士气如虹的项燕军真的硬碰,选择最为妥帖的以柔克刚的路。” 在嬴显眼中,只看得两军厮杀正酣,而且项燕军正在逐步顺利推进,只看得到联军的步步后退,却哪里看得出什么以柔克刚。 “韩信,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上?” 战局越发紧张,嬴显也将什么礼貌不礼貌地抛到了脑后。 眼看有仗不打,难道要等着大局已定再出动吗? 那自己这淋了一夜的夜雨还有何意义? “等到项燕决定狮子搏兔之时。”韩信依然老神在在,且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看来白起要他多与士卒交流的教导,的确起到了成效。 虽然有时候他的回答更多的是让人哭笑不得。 韩信的回答让嬴显稍有些好奇,“何谓狮子搏兔?” 很是犹豫了一会儿,韩信才总算没有忽略这个解释起来稍微有些麻烦的问题。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是公子所总结的一种用兵习惯。”韩信每提到扶苏时,仍会不时有些崇拜神色,“王翦上将军便是这类将领中的翘楚。” 在他看来,能够将诸多名将的特点以短短一句相概括,非兵家大才无以为之。 这想法当然不错。 前提是这话是说的人自己想出来的。 “而项燕,走的同样是这样的路子。当然,两人之间还是稍有不同。你只要知道,如果胜机一现,项燕将会投入全部力量以求狮子搏兔的万无一失即可。” “都已经狮子搏兔了,那兔子还能有生机吗?” 既然项燕是那头搏兔的狮子,嬴显口中的兔子,自然就是赵括以及他边正抵挡项燕攻势的将士们了。 “那如果这个狮子背后,还躲着一位等着它出动攻击的猎人呢?” 这个比喻让嬴显很喜欢,稍显兴奋地问道,“我们就是那位猎人?” “不错。”韩信终于啃完了最后一口,将手指在前的衣衫上擦了擦,站起了。 这个同样学自大昭军神的动作,让嬴显这位宗室子弟有些傻眼。 看似高冷的这个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不拘小节的。 韩信却没看出来嬴显表中的疑惑意味,而是继续解释到底,“狮子在发动最猛的攻势之时,却往往也是它最没有防备,也是最脆弱的时候。” 当项燕与赵括两军的步卒在中场缠斗在一起之时,两翼的骑兵正在以远为猛烈的速度互相攻击。 负防守重任的田楷并未主动攻击,而是全力与楚军骑兵纠缠在一起,由于战力占优,虽然人数依然稍显不足,但到底牢牢拖住了对方,完全不给对方能够突破左翼以攻击己方侧翼的机会。 而在右翼的蒙恬军,便大开大合多了。 胡服骑,本就应当在更辽阔的地形上才能发挥其绝佳的机动优势。 凭借胡服骑军高出对方一筹的战力,以及项燕在左翼安排的骑兵明显不够多,蒙毅在付出了一些代价之后,总算凿穿了对方的骑兵阵,实现了对项燕左翼的包抄。 然而机动的强大,就意味着牺牲了冲击力量。 在结阵应对的重步兵阵前,蒙毅不可能领着轻骑冲阵,那与自杀毫无区别。 不能冲阵,轻骑便只有以手中利箭来进行远程袭扰一途。 而在甲胄齐备乃至于稍显厚重的楚军重步兵面前,胡服骑兵的术虽然精准,但能够实际造成的伤害依然十分有限。 用一个不太妥当但十分切合的用词来形容便是“刮痧”。 虽然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扰作用,让这一侧的步卒无法在不考虑到远程袭扰的况下全力前进。 而这对于阻扰项燕军的持续近效果十分一般。 因此很快,项燕便等到了那个足以让他下定决心“搏兔”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韩信甚至比他看到得更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零章 韩信出阵 有了项荣的一夫当关,即便章邯和李放轮番冲击了数次,依然不能撼动。 脸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中再次撕裂,血流涌动之下,项荣满面的鲜血淋漓,配合一头风中乱舞的长发,如同从血海中升腾而起的妖魔。 头盔早在先前的对战之中为第三次试图冲阵的李放一箭击落。 为了能够近距离中,李放行险靠近到了项荣近距离之内,而遗憾没能建功的李放为了出这一箭的代价,就是被项荣反击横扫的重戟狠狠砸中了左肩,肩铠粉碎之下,险些就此被断去一臂。 尽管险险保住了胳膊,受伤严重的李放却也再没能为项荣造成任何直接困扰。 咬牙继续坚持坐于马上指挥的李放心中清楚,这一次最佳机会也没能冲破项荣的阻扰,接下来的可能就更低了。 “喝!” 又是大戟当空砸落,将一名欺而上的小校的天灵盖利落劈碎,项荣一招得手之后却并不收回兵器,而是就势横举长戟,仰天长啸,直如狮吼雷鸣。 项荣的纵嘶吼黄钟大吕一般,不单震撼了从两翼直插项梁军的李放、章邯两部,更是对当面正企图冲破项氏私军阻止而继续南下的溃军。 联军骑军数次冲击被强硬挡回,士气大跌。在受到项荣逞威似的怒吼威胁之下,虽明知对方尽管姿态如此惊人,但毕竟也是血凡胎,或许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此时的项荣真就如同天神下凡,竟是生生仅凭一己之力就如山岳一般,将常人认为根本无法做到的阻挡溃军一事,以双肩扛了下来。 在项荣的阻挠以及号召之下,西门的溃军左右摇摆了良久之后,逐渐竟有了重新集结的迹象。 如此项荣,如此神将,真是己方能够撼动的吗? 这样的疑问,萦绕在每一个亲眼见证了项荣壮举的将士心中。 就连一向心坚定的李放,即便未曾被伤势所困扰,却由于一贯以来对于猛将、勇将的崇拜之,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心绪之中。 这样的当世虎将,即便是敌对立场,也令李放难以遏制的生出了崇敬之意。 只有一个人的心神没有,或者说没有完全被撼动。 章邯。 扶苏与白起的循循善,早给了章邯个人武勇价值有限的观念。 这一观念,即便是在见识过项荣几乎“非人哉”的武勇之后,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尽管对于一名战场悍将有着武人与生俱来的欣赏,但章邯并不会因此就认为其人难以撼动。 只是眼看溃军在项荣的神威之下有了重新集结的架势,章邯决心要改一改用兵的方略了。 此前的章邯与李放部的任务,是驱赶败兵南下冲击项燕中军,这样的战略在项荣如有天助的武力之下难以达成。 那么退而求其次,不能让溃军成为己方的助力的况下,章邯至少不能让他们重新回到对方的战斗序列中。 军旗一指,因方才不成功的冲击而稍显凌乱的军阵再度凝结为一体。 毕竟是战阵经验丰富的昭军骑手,虽然被项荣一时夺了心神,但即便是下意识地,服从军令仍然深深印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 章邯军旗所指的方向,却不再是显然在短时间内再无法撼动的项荣部,而是虽经项荣感召而有部分动摇,但大部分未曾注意到此间状的溃军。 仍处在动中的溃军再有些时间,或许便会重新冷静下来,但章邯决意不给他们能够冷静思考的时间。 眼看章邯军旗突然的转向,李放立时便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很快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不是与章邯部,以及乐乘所领的步卒从另一方面的夹攻。 继续施压和搅乱溃军意志,并不需要李放为其锦上添花。 他要做的,仍然是明知或许无济于事,却仍要一次次继续冲击项荣的防线。 不能给项荣接着耀武扬威,甚至整合溃军的机会。 如若不然,本就已经摇摇坠的留城防线,将更为岌岌可危。 而留城之所以在当下重又危险起来,是因为正面的中军在项燕的命令下,放弃了回师救援主帅的目的,反而重新以攻陷留城为目标继续向着扶苏方面施压。 没了章邯等人的分担压力,扶苏的中军立刻压力陡增。 之所以项燕会如此命令,全因他看到了赵括部在他及时的进之下,已逐渐从五层防线被压缩到了只剩一层苦苦支撑。 就在泗水岸边,拥挤成一团的齐、赵两军已经退无可退。 本应拖住楚军战船的魏军残余水师显然没能做到这一点,在楚军战船的袭扰下,齐军水师只能暂且放下支援陆上军队的打算,全力应对因被摆了一道而明显火气正大的楚国水军。 敌军战船被牵制,项燕对赵括部的打算已经从迫对方退出战场而变为了全歼。 此战的胜机,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了项燕眼前。 战场之上,任何一部被成建制地全歼,除了能够将敌军在某一方面的势力完全清除,更重要的是,能够对敌方的士气进行毁灭的打击。 尤其是这被全歼的一部本该是救援留城方面的援军。 “是时候了!”项燕夺过鼓手手中的鼓槌,亲自为大军擂鼓。 受主帅的激励,亲卫军团全军出击,以狮子搏兔之姿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是时候了!”赵括亲手弯弓再次落一名突破齐军防线冲到他面前的小将,面对越来越支离破碎的防线,面容丝毫不变,心中却紧张不已。 那个叫韩信的,能看到这样的胜机吗? “是时候了!”在嬴显越发焦躁的眼神中,韩信终于翻上马,做出了全军突击的手势。 区区三千轻骑。 这是韩信自从军以来所能亲自统帅的第一支军队。 当然,这话他当然没告诉嬴显。 而就是这三千轻骑,就要将狮子搏兔的大楚第一战将打落尘埃,要将楚国的数千里沃土落入袋中。 更重要的是。 要将韩信之名,传扬天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一章 无人可用 在数十万人交错厮杀的战场之上,三千人实在是一个连局部战场都难以影响的数字。 要令这区区之数成为将项燕军彻底钉死在砧板上的铁锤,韩信必须要找到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与最为恰当的切入点。 时机已至,正是项燕确切看到了胜机,而亲自擂鼓,将士气鼓动到最盛,以图凭借狮子搏兔之势彻底碾平赵括部之时。 最强之时,正好也是最弱之时。 强的是正面对敌的军锋,弱的,是完全暴露出来的背部。 “机会只有一次。” 扬名立万之时就在眼前,嬴显脑海中回的,却并非是大胜还朝之后的凯旋,而是昨夜里韩信以平铺直叙的口吻对自己讲述的此战流程。 从雾中攻城开始,到西门的项荣率先登城,再到齐国援军的及时到场,到如今项燕的狮子搏兔。 今的一切,仿佛是早已排练过一遍,几乎完全按着韩信写好的剧本再次上演。 为了自己就无法看穿这一切迷雾? 嬴显歪头去看,却正好对上了韩信同时看过来的双眼,不由有些怔愣。 不同于嬴显即便出神在外仍能驾驭由心的高超骑术,韩信拼尽了全力,才勉强让自己不曾掉队,此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是稍有懊恼。 因为他棋盘中最重要的棋子之一竟然在这个时候走神了。 “嬴显!” “诶?” 嬴显总算回过了神,对自己的走神一事有些赧然。 韩信只好从头再说一遍。 幸而此时骑军还未从树林中冲出,在项燕发现之前,韩信还有着一点时间。 尽力控住战马,韩信压抑住心头泛起的火气,重新平静了下来。 “机会只有一次。”看着嬴显郑重点头,韩信总算暂且原谅了对方,“因此不要想着迂回,也不要想着什么骑兵战术。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项燕的亲卫军团,一次砸碎在赵括以五层防线交织而成的铁毡上。如果还需要第二次冲锋,那就等于输了,因为项燕绝不会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 到此为止,仍然与昨晚所说的如出一辙。 如果说昨夜里,嬴显还有些别样的心思,在经历过今几乎完全重演的“剧”之后,对于韩信的指挥,已经不会再打折扣地认同了。 “因此必须毕其功于一役。项燕的骑军为了包抄住赵括部的两翼,已经全部散开,剩余的也被蒙毅牵制,我们不用去管。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用直剑去刺也好,用坐骑去撞也好,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全军押上,将项燕军砸了、砸垮。” “反正就是全力冲进去就是了。” 听了许久,嬴显总算听懂了韩信的意思。 虽然对方总结得稍显贫乏,但大体上意思不错,韩信点点头,认可了对方的粗略总结。 嬴显咧嘴一笑,“那简单。” 简单? 韩信不明白嬴显的自信从何而来。 骑兵的冲击力大部分是来自于自的自重。 即使是轻骑,千斤左右的重量,如果完全奔跑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这股力量的释放,如果没有盔甲的吸收保护,对坐骑,以及坐骑之上的骑士而言,同样是毁灭的。 为何轻骑不适合凿阵? 一是没有合适的装备,仅配备了弓弩和皮甲的轻骑,很难正面突破严阵以待的战阵。 第二就是冲击力是相互的。 对敌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反过来也会不折不扣地反应到自己上,所谓伤敌一千自损也是一千。 以上的第一点如今不需要过多考虑。 嬴显部所面对的,只是项燕已经散开,且背对着己方的凌乱阵型。 但第二点无论何时都是存在着的。 而韩信如今所要求,或者说他所希望的,就是昭军骑士能够完全将生死抛开,以自为武器,与楚军以命相换。 虽说当兵的人都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但如果真的所有人都能将生死抛开,那就不会有溃兵,也同样不需要有军法严令了。 西门的楚国溃兵,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正式投军旅不久,但韩信自认早已看穿了战场之上,普通士卒的心理。 说穿了,当兵吃饭,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而已。 昭人闻战而喜,不就是因为可以获得封赏吗? 但是有封赏,也要有命来享用,不是吗? 因此在韩信看来,嬴显所说的简单,大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 但是无所谓。 韩信只是要让嬴显做一个榜样而已。 哪怕仅仅是装样子。 只要为王室子弟的嬴显肯当先冲锋,韩信不担心其余士卒在这样的激励下会无动于衷。 至少暂时地,士卒们能够真的将生死之别从脑海中剔除。 那便够了。 “护送韩……先生暂回留城。”嬴显不知韩信心中所想,随手指派了自己的几个亲卫先护送韩信离开。 达者为先,既然对方明显在战局把控之上胜过自己,本就被始皇严令来学习的嬴显,不介意称呼对方一声“先生”。 没有过多言辞,本就不打算跟随冲阵的韩信点头答应了嬴显的好意。 就算多韩信一骑,对稍后的战事也并无多少影响。 被嬴显“剥夺”了参与稍后战事的机会,亲卫们稍有遗憾,但军人的服从天让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接下了相比于战阵厮杀要无聊许多的护卫工作。 目送韩信等人离开,嬴显手抬战弩,眼前赫然出现的,便是项燕边仅剩的护卫。 而正在鼓车之上奋力击鼓的项燕,此时终于停下了击鼓的动作。 一支本该被牢牢关在淹城的骑军突然出现,打乱了项燕的全部计划。 电光火石之间,一向喜欢在战前就立于不败之地的项燕竟一时没了应对之策。 最值得信赖的项氏子弟在随着项荣力阻溃军南下,就连形影不离的亲卫队也被他全部投入到了绞杀赵括部的战场上。 放眼望去,手握四十万大军的项燕突然发现。 自己竟无人可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二章 冲阵 韩信并未走远。 倒不是因为此时的留城并非比城外更为安全。 已经杀红眼的两军忘我地纠缠在每一块城砖之上。 尽管扶苏手中最后的底牌——以昭军为班底的亲卫军作战奋勇且战力惊人,然而每时每刻,留城都在向着更深的深渊划去。 尤其是被两位主帅都暂时放在脑后的北门战局,更是发生了不只是韩信,甚至连扶苏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而是因为韩信要亲眼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奔袭,是否能够带来他所料想的那般结局。 近了。 近到嬴显甚至能够清晰捕捉到那虽未谋过面却心知必然是项燕无误的击鼓老者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 这短暂的错愕令嬴显嘴角微翘的笑容更为嗜血。 得益于昭军出击时的好习惯——从不大呼小叫,直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清晰颤动几乎令其立足不稳,鏖战之中疑惑回头的楚军将士们,才愕然发现,就在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竟冒出来一支急速逼近的骑军。 “散开!” 嬴显军旗一摆,本以箭矢阵向前奔袭的昭军骑队飞快向两翼散开,呈雁行之阵。 并非是以骑对骑的凿阵,也非寻常以骑对步的迂回。 尽量扩大碰撞面积以对项燕亲卫造成更为强横的杀伤,才是嬴显部三千人的使命。 “漂亮!” 尽管在白起帐下已经见识过了数次,但对马匹的控制能力,昭人那特有的,足以令六国骑士都汗颜的天赋,依然令出身楚越之地的韩信赞叹不已。 或许只有真正马背上的民族才能超越昭人吧。 不,即便是当今世上公认马术第一的义渠人,也未必敢说能够在马上与昭骑争锋。 脱了装备也一样。 毕竟宿将,项燕虽然怎也想不通这股骑兵是从地里长的还是从天上下的,良好的心理素质仍然让他在这种突然的错愕下快速反应了过来。 已经与赵括部犬牙交错的大部队是来不及掉头了,此时回头等于是将后背暴露给本已濒临崩溃,此时却在援军到来之后士气大振的赵括部。 此时能够为项燕,以及他身后三万将士护住后背的,便只有最后的两千步卒。 “立盾!举矛!” 一人高的大盾底端被狠狠砸入脚下稍显湿润的泥土中,楚军士卒前后相抵,肩腰用力,准备应对昭骑的冲锋。 长矛从盾牌的间隙探出锋刃,令已经结成龟甲阵更添上了刺猬的外衣。 中原国家对于龟甲阵一向嗤之以鼻,这种极大限制了士兵和统帅战术动作的阵型从来都只在西方受到推崇。 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这样的阵型会起到十分出色的效果。 比如现在。 项燕将自己仅有的亲卫排成龟甲阵,就是为了逼迫昭骑放弃正面冲阵的打算。 在项燕的考量中,即便被誉为列国之中毫无疑问的第一骑军,可即便是昭骑,在没有重甲保护的情况下面对虽然人数较少,但已经结阵以待步军方阵,也只能选择迂回绕行侧翼。 这也是龟甲阵最大的弱点——缺乏侧翼的保护。 不过如今的楚军两翼,虽然有着蒙毅和田楷的不懈缠斗,项燕部的骑兵仍然凝聚了部分力量,足以在短时间内将这支即将左右散开的骑军缠住。 而只要有了这点时间,项燕就能够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将昭军这出乎预料的最后一招按死。 如果这支骑军的首领有些许用兵常识,知道骑军正面冲击结阵的步卒会有何等惨烈下场的话。 昭骑的首领,会是没有常识的人吗? 韩信握着缰绳的手臂微微僵硬。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嬴显,还有他的三千骑军,能够克服这样的本性吗?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方才暂歇的鼓点一样,敲击在死死抵着巨盾的楚军士卒心头。 然而紧张归紧张,身为大将亲卫,已经见识过无数战阵厮杀的他们,从未想过昭军会不会真的正面冲撞而来。 长久的战阵经验早已明确无误,正面冲撞结成阵型的步卒,对骑兵而言与自杀无异。 于是直到抵靠着巨盾的肩膀上传来无可抗拒的巨力之时,无论是正面被巨大冲力撞得飞出的楚军士卒,还是他们身后的项燕,仍然不敢相信昭骑竟然真的不躲不避,如钱塘一线潮般,全速冲了上来。 骨骼碎裂的声音只持续了片刻,但对纵马踏阵的嬴显和被蹬踏而过的楚军士卒们而言,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轮回。 在韩信的视野中,楚军便如同秋风强压之下的麦田。 巨盾、长矛,乃至手握这些的楚兵本身,都被死死地压倒在地,然后被蹬踏而过。 两千结阵以待,自以为可以逼迫昭骑分散的两千楚军,只一个照面,便被如同有人用大铲顺着地面铲过一样,被彻底铲平。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之称的昭骑的威力。 然而,就如项燕之前所想的那样。 冲阵,对于轻骑而言,的的确确就是自杀。 为了方才的一瞬间的冲阵,昭骑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嬴显没有大言欺骗。 他完完全全按照韩信所说,率领麾下将士,将他们自己连同身下的马匹一同,作为为公子,也为大昭开道的武器,全部压了上去。 仅一次冲锋,接近一千训练有素的昭骑便与他们的战马一起,永远躺在了地上。 几乎是一比二的伤亡比,而且是骑对步。 这在昭国近代战争史上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最惨烈的伤亡比,即便是在阏与血战之中,赵奢都没能做到。 战场两端,韩信与项燕都被昭骑的悍然决死而震撼得无以复加。 就连隔了对垒两军的赵括同样心海震荡。 原来,虽然早已有了无敌天下的战力,昭人骨子里的悍不畏死却从来未曾有过丝毫动摇。 然而冲阵而过的嬴显却没有那些多余的念头。 一半靠着在昭人中都算得上独一档的优秀骑术,一半却是幸运使然,一直冲锋在最前列却受伤都不算严重的嬴显视野和脑海中,都只有已经被完全剥离了所有防御而暴露在外的唯一目标。 项燕的大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三章 三败 “死!” 任何一个有资格为大将扛纛之人,都是一军中勇猛最盛之人。 比如白起军中的力士孟贲。 再比如嬴显眼前正剑向他此来的项通。 同为项氏子弟,虽无项荣那般的大名,但被选中为项燕的扛纛人,项通的武勇显然是得到了项氏子弟共同认可的。 已经被打落马下的项通被弩箭所伤的左臂无力低垂,被绑缚在后的大纛,与他的影一起,被四周昭军骑士扬起的尘土逐渐淹没。 心知不能活,项通奋起余勇的一击冲破了封锁,直向领头的嬴显刺来。 然而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嬴显长枪如灵蛇出洞,轻易便结束了项通最后的一搏。 失去生命力的尸体跪倒在地,然而背上的大纛与项通的尸体互为支撑,竟让项通在死之后,仍能保着楚军大纛不倒。 的确是个壮士。 然而此时却容不得嬴显浪费点滴时间。 况且为了这一刻,已有上千昭骑就粉碎骨在他的面前。 嬴显暗道了声得罪猛士,又飞快纵马上前,将项通的尸连同楚军大纛一起,撞入尘埃。 战场上突然的“万胜”欢呼,震撼了正于留城鏖战的两军。 向着欢呼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扶苏视野中除了正在驰骋纵横的昭骑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樗里偲几乎不敢置信的提醒,扶苏才发现,原本那里应是楚军大纛所在。 韩信终究是做到了。 即便或许还有些年轻稚嫩,但他毕竟还是那个兵仙。 “大纛倒了!楚军败了!” “大纛倒了!楚军败了!” 从泗水河边到留城之上,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正在奋战的,还是受伤倒地无力再起的,联军将士无人不在怒吼提醒着眼前的楚军。 他们的主军大纛已经被夺,大将生死不知。 四十万以浩之势要席卷留城的楚军,败了。 败在初出茅庐的兵仙奇袭,败在齐王建的雪中送炭,败在无数将士的血染沙场。 项燕也败了,败于战阵经验连他的零头也没有的公子扶苏。 没有扶苏的提携与送师白起,就不会有韩信早了二十年的初露锋芒。 没有扶苏的友谊,齐王建绝不会放着南线的肥不吃,派军来啃硬骨头。 没有扶苏的仁义之名,无数将士不会愿意陪着他在孤城之下一起赌一个万一。 他们赌对了。 西门原本在项荣神威之下已经逐渐开始结阵反击乐乘的溃军立刻再度崩盘。 这一次,就连项荣麾下的项氏子弟亲兵,都有了无法挽回的动摇。 大纛的倒下,就意味着主将的失败。 主将都失败了,这仗还怎么打? 但他们还并不是最早崩溃的。 当先崩溃的,自然是离大纛最近,同时也肩负着护卫主将之责的亲卫队。 大纛就在他们后被人撞落尘埃。 目睹这样状的亲卫队,突然就没了能够战斗下去的意志。 逃。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立刻就占据了全部的心。 即便眼前的齐军战阵早已破碎,再有一冲之力就会崩散。即便后的昭军骑士在冲阵之后已经不再有能够直接威胁的战力。 但这一切的思考,已经远离了楚军的脑海。 最后,随着正面与扶苏部纠缠在城头的主军的溃散,使得楚军的溃逃以浪潮之势席卷了城外。 败军来势如此凶猛,就连联军竟也一时不能阻止。 赵括部方才经历了项燕亲卫的全力猛攻,此时更是不敢稍作阻挡,唯恐被冲散,只能紧守战阵,再令蒙毅与田楷率骑军驱赶败军。 “项燕呢?项燕去哪儿了!” 嬴显此时却没有沉浸在大胜楚军的喜悦中。 带着麾下紧紧跟随的上百亲卫,嬴显徒劳地城外一片混乱之中寻找着可能是他战场生涯中最大的功绩。 然而在这一片如同沸腾滚水的败军浪潮中,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大海捞针。 眼看败军越来越多,行进逐渐受阻,即便心中痛恨,嬴显也只能放弃了生擒项燕的打算,先勉力向赵括部靠去。 “随我冲杀!” 李放杀得兴起,根本不在乎被伤了的手臂还在流血。 被项荣所阻的愤怒此时需要释放,李放牢牢盯着那个在一片溃乱之中仍能聚拢起一部人马的影。 若能将其斩落马下,李放便觉此生足矣。 —————— “齐军动向如何?” 这是廉颇正式入楚,与申君等人商讨应对六国伐楚之计时所问的第一个问题。 由这个问题的解释,廉颇陈述了自己的楚国战略。 即不再因为地理相距过远的原因将整个楚国划分为不同的战区,而是以整体的方式来针对联军指挥不一的缺点。 而这一战略的起始就在于洞察齐军的动向。 廉颇问得可谓一针见血。 若没有齐军水师支援,即便扶苏设了赵括伏兵,然而在楚军水师封锁之下,无法渡河的赵括或许到了留城之战落下帷幕之际,仍只能选择壁上观。 若没有齐军步卒与赵括部合力将项燕的近卫军以鱼鳞阵牢牢锁死,嬴显,或者说韩信即便再藏掖下一万骑兵,也无法真正威胁到项燕。 然而问题是。 廉颇问得太慢了。 楚国毕竟还是太大了。 即便上层不再自行将楚地战局割裂开来,但地理上的广袤就决定了高层的一切决定,到了基层往往都已是事后。 齐军二十余艘战船突然从沂水南下到达下邳的报送到廉颇手中之际,这个未能引起楚军内部任何瞩目的报,立刻就让廉颇坐不住了。 楚军之所以并未对这等报如何瞩目,是因为下邳本就是齐楚交界之地,两军势必都会以大军驻扎攻伐的重点地域。 更何况,下邳是位于齐国境内的。 齐楚开战在即,齐国将水师调往自家境内的战场前线,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为正常的? 如果廉颇的整体战略早早传达到位,或许对北线战事有些心思的东线将领,就会明白这个报对于正领了楚军半数野战力量围困留城公子扶苏的项燕军,有何意义。 下邳,不但是齐楚两国的交界处,同样也正是泗水与沂水的交界处。 从下邳往西北沿泗水北上,五天时间即可到留城。 与盲目自信于白起南下的楚军其他将领不同,廉颇虽然从未见过公子扶苏,但他对这位有“知兵”之名的大昭贤公子并不陌生。 齐王建与公子扶苏那著名的“友谊”,对于齐王建帐下最为重要的将领,廉颇更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在白起南下之际,扶苏所能仰赖的援军,就只有齐王方面。 而以扶苏的知兵,若是齐王的援军完全没有期盼,那他怎可能在留城作茧自缚? 此战,不用考虑胜败了。 廉颇从思考中清醒过来,决意立刻去找申君。 虽然留城前线的战报还未确切传来,但廉颇知道,此时再说胜败恐怕已经太晚,只有想办法先图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四章 灭楚?存楚? 此战中端立城头望楼不曾有一步后退,令十万将士无论何时抬头去看,总能看得到自己影的公子扶苏,终于也揉着酸麻胀痛的腿,缓缓在梅子酒的温柔搀扶下,盘腿坐在霖上。 雅观不雅观的,早就不在扶苏考量之中了,此时他只想好好休息片刻。 “赢了?” 城头鼓噪大哗,楚兵丢盔弃甲的一片混乱之中,扶苏偏偏唯独对樗里偲的轻声叹息听得真牵 双手向后一撑,扶苏笑着仰头,对腿肚子同样在颤抖却还坚持站着看往城下的樗里偲道:“赢了。” 仿佛是得了承认,樗里偲这才放下了心,同样缓缓蹲坐了下来,“怎么赢的?” 扶苏闻言哈哈大笑,原来智谋之深直追其先祖的樗里偲,也有觉得不可思议之事。 笑声方歇,扶苏却未直接回答樗里偲的问题。 如何赢下这场仗,是扶苏与樗里偲多一起谋划的结果,樗里偲只是一时惊讶,并非真的不知道是怎么赢的。 嬴显分城而守、蒙毅向齐国求援、问白起借调韩信,这一切的关节,都是为了最后的获胜。 但真的到了这一步,别樗里偲,就连一手促成此战胜果的扶苏本人,同样如坠梦郑 宿将项燕,四十万大军。 竟真的就败在一个领军不过两三次的少年郎手中? 或者,是败在以扶苏为首的,包括樗里偲、赵括、韩信、李放、蒙毅等人在内的,一众列国少年英杰手郑 这就是后浪吧。 “命各部自行追击三十里,以黑为限。切记不可分兵过甚,心项氏反扑。” 在追击之中,溃兵必然会分散成更的组织,因此追击之人同样会不自觉地分散成股,在此期间如果突然遇到大股的败兵集结,往往就会面临灾难的后果。 扶苏严令不可分兵过甚,就是为了防止项氏父子再以子弟为轴心,集结出一股能够反击的势力来。 毕竟项荣已经做过一次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了。 有一,便会有二,没什么太稀奇的了。 至于在追击最前线的嬴显和李放能否将项氏父子带回,扶苏并未有太过期待。 有数十万漫山遍野的溃军做干扰,项燕父子随便找个山洞湖泊一钻,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反正扶苏是不会费那个心力去找的。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伸手拉住梅子酒上前搀扶的手臂,扶苏总算用稍微休息过的腿脚站了起来。 其实此战前后持续虽长达五个时辰,但扶苏的腿脚酸软,更多的还是紧张使然。 楚军最近时,扶苏甚至都能看得清那人脸上的一根根胡须。 站起之后,扶苏转下楼,他要先去做最当先的第一件事。 向咸阳汇报。 虽然追击还未结束,战果更还只是统计了个大概,此时只能汇报个大概,但重点并不在于此。 为麾下将士邀功的事扶苏当然会去做,但重要的事还是要先做。 当夜,一封言辞谦虚的战报,便连夜通过驿道飞驰向了咸阳城。 战报之中只稍微提了一下此战斩获万余首级、俘虏两万的“区区”战绩,另外就是感谢了一下王上肯派刑徒携带大型器具来援的帮助。 这些前刑徒,以及他们作得当的机械,的确在守城之战的前几,做出了卓越贡献。扶苏如此感谢,倒有几分真心,故而也不能他完全是在阳怪气。 战报之中所占篇幅最大的,却是对接下的战局,或者是楚国未来做了一番推测和建议。 虽然此战大胜,加上还未统计完成的追击战果,按照比例来,楚军的伤亡以及失踪很可能能够达到十万之数——大多数的战死都是在溃军追击之中造成的。 但扶苏此时的想法与战前未有多大改变:灭楚时机还远远未到。 对于楚国的战略目标,与楚国本的战力水平是否受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楚军战力即便仍在巅峰,在四面临敌的此时也毫无意义。 乐毅灭齐之时的齐国不强吗? 齐湣王南胜楚国,西伐赵魏,又联合韩、赵、魏三国共伐昭国,最后助赵灭中山,自己也吞并掉了老牌诸侯强国宋国,当时各诸侯国纷纷背离昭国,归附与齐。 然而如此强大的齐国,在被六国攻伐之时仍被灭国。 更枉论要论国势强弱,此时的楚国还未能够得上当的齐国威势。 因此灭楚虽难,但在此时却不是真正的难点所在。 真正难的,是灭楚之后。 昭国并非没有灭国经验。 韩国便是昭国平定列国战略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但楚国与韩国截然不同。 国土面积与人口自然大相径庭不,楚国基于大族的政治结构,也是一个难以治理的点。 更重要的是,与灭韩之战主力全是昭人不同,此次伐楚,六国或多或少都是有参与的,这一点在战后的“分赃”之中是不能不考虑的。 而此时的昭国国力虽如中,但能否将楚国的国土全部安稳吞并呢? 答案是不校 甚至若非张良推动齐楚同盟,大大威胁到了昭国的地位。 原本扶苏是想按照历史进程,最后再对楚国动刀兵的。 同样以韩国做比。 对于立国不到两百年,却已经被平灭了近十年的韩国,一年多前还曾借由昭国伐魏的时机起而叛逆。 那么建国已经接近八百年的泱泱大楚,其民能否安然接受昭国的统治呢? 风俗习惯、法理制度都不相同,大楚之人能安然接受昭国统治才算见了鬼。 可以想见的是,这一口大蛋糕咬下去,恐怕就会立刻吃坏昭国的肚子。 在广袤的楚国大地之上,必然会有的层出不穷的叛乱,恐怕会让昭国应接不暇。 没有足够的文武官员,要治理这样庞大土地,更是让人力不从心。 而在赵、魏、齐列国俱存的况下,吃下一个非但无益反而有害的楚国,对于大昭而言,弊大于利,且远远大于利。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 包括嬴政。 但是这毕竟是能够让始皇帝彻底超越吕不韦影的灭楚啊。 王翦已经拒绝过当时还年轻的昭王一次了。 此时的扶苏,能够劝阻他第二次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五章 水呢? 除了向咸阳报喜加建议,扶苏当夜要做的第二件事同样重要。 为各自立下不小战功的手下们请功。 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计。 尤其是对于成分复杂的联军来说。 请功的对象首先就很复杂。 就拿抵挡项燕亲卫的直接攻势而付出了巨大代价,同时也获得了此战中仅次于嬴显战功的赵括部来说。 赵括自然是赵王的亲信,但当时与他一起奋战的田楷和蒙毅,却分属齐、昭。 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况下,战功的分割就变得十分模糊,向哪位领导请功,也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思前想后都得不出个完美法子的扶苏终于还是放弃了。 干脆,决意省去这份脑细胞,将这个头疼的问题推出去。 推给谁? 上级呗。 扶苏的上级能有谁? 他亲爹,伐楚六国的盟主,未来的始皇帝嬴政呗。 既然是联军,那么由盟主来进行封赏,名正,言也顺。 于是乎,在军机处众人的帮助下,扶苏将所有都尉以上的战功仔细梳理确定无有遗漏之后,统统上报给了始皇帝。 与前一封军的奏章,只隔了前后脚的功夫。 除了这些人的请功之外,还有个别将领的功劳,需要扶苏单独列出来。 首先就是赵魏两国理论上的首脑人物。 从头到尾都没上过城墙的郭进,以及坚守北门没有错漏,却也没有多少大功可说的龙阳君。 不同于赵括和李放在战场之上一个应对项燕,一个猛攻项荣的吸睛表现,魏国此次在留城之战中的表现可谓乏善可陈。 尤其是险些将扶苏的留城战略彻底摧毁的泗水一役,扶苏现在想来口还是隐隐发闷。 而在楚军的大举攻城之际,龙阳君所领衔的北门攻防,其实一直都不是两方交锋的重点所在,两位主将也或多或少对北门的战事没有多少期待。 战况的发展与主将的判断其实几乎如出一辙,平淡得让人没有多看两眼的兴致。 但这并不意味着龙阳君的表现不好。 恰恰相反,以魏军在安邑之战后跌入谷底的战力,龙阳君能够在泗水战败之后鼓动魏军残留不多的士气以固守北门没出差错,已经是完成了他的既定任务。 而且在正面战场上,由魏武卒为框架的重步方阵,也完美实现了扶苏想要将项燕中军死死拖住在留城的战略方针。 这都是龙阳君无法抹杀的功绩。 与之相比,虽然手下人各个出彩,但郭进没有辜负他的偌大名头,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战局有任何正面影响。 他甚至都没有出现过。 不过反过来说,败事有余的他,能够不给扶苏添乱,已经算是其人的贡献所在了。 扶苏同样不会对他吝啬夸奖。 毕竟理论上来说,郭进才是赵军真正的首脑人物。 因此,所有赵括、李放,包括整个赵军在此战中的战功,都与郭进的“领导有为”是分不开的。 反正扶苏对于给郭进表功,是一点心理不适都没有的。 作为重新获得了新赵王信任的郭开之侄,郭进未来在赵国朝堂上,必然有着一席之地。 能够同时获得郭进,以及更重要的,郭开的好感,扶苏才不会在乎赵括和李放是否会对此心生不满。 不满才好呢。 打起来最好。 看着自己满篇麻得让自己都打哆嗦的溢美之词,扶苏差点自挖双目,赶忙将其扔给了一旁的赵惇,让他拿给郭进先过过目。 赵惇便是那位如今在巴蜀之地搞得风生水起的未来南越王——赵佗的族弟,其人少有才名,只是从未进过中枢的眼界中。 在赵佗得了重用之后,其人也同样水涨船高,被始皇随手扔给了扶苏做个军机郎培养着。 这同样是一种施恩的手段,扶苏对此并未有何意外。 况且在这月余的时间来看,赵惇的确是有些才学的,虽然到底是走了后门,但也还算称职。 赵惇推开房门还未出去,迎面便撞上了一人,然后就被其人上的浓烈血腥给熏得差点背过了气。 正是追击项燕未果的嬴显,在不甘心地游到夜色降临之后,这才依令回城。 刚一进门,嬴显手中的长枪就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把高进紧张得差点拔剑之余,也将扶苏吓了一跳。 嬴显咧着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太滑了,没拿住。” 扶苏这才发现,原本黝黑的枪,此时早已被腻滑的污血覆盖得满满当当。 再看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的嬴显上的甲胄,更是不知浸透了多少血液,直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 不是没有见识过战场的血腥,但这么一个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人站在面前,扶苏仍有掩鼻的冲动。 “好一个嬴显,果然浑都是胆啊。” 当然,浑的都是血。 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是为了在乱军之中救刘备的一家老小。 而嬴显万军从中直取敌方大纛,则是直接为扶苏大开了胜利之门,同样是敢于不计生死,扶苏并不认为这个称赞稍有过分。 得了长公子扶苏这么一句赞,说到底只是个大小伙子的嬴显乐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一般。 扶苏见状,更是笑得开怀。 大笑着命人上前为嬴显卸甲洗漱,扶苏把写给魏王的,为龙阳君请功的信件暂且放到一边,对嬴显道:“辛苦了,先洗漱一番,你我同族兄弟之间,再好好聊聊。” 嬴显是宗室子弟,扶苏将其称为同族兄弟,自然不能说有错。 但是王族与普通宗室,毕竟天壤之别。 能让扶苏称一声“兄弟”,嬴显只觉得自己这一遭决死冲阵,就没白干。 侍女上前之前,嬴显双手抱拳向扶苏全礼大拜:“公子大恩,嬴显无以为报。” 扶苏赶忙起上前两步,不顾嬴显甲胄上的污血,亲手将其扶起,“哪里有什么大恩?要说有,也是你嬴显救了留城之危,对我扶苏有恩才是。” 见嬴显还要再说,扶苏伸手止住,“莫要再说这些生分的话,此前你便曾在追击屈原之时,从承影剑下救过我一次,今留城之战,你又救了我第二次。 “有此两度救命之恩,扶苏将你视为兄弟,可有不妥?” 嬴显被扶苏真意切的言辞和神态打动,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再次命侍女上前,扶苏同样在水盆中洗了洗手,随意问道:“话说回来,与你一起韩信呢?” 嬴显有些疑惑地回问道:“冲阵之前,我便命人将韩小先生送回留城的,怎么还没回来吗?” 这下轮到扶苏愕然了。 这外面兵凶战危,又有无数乱兵肆虐,这要万一出个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要是莫名其妙损了个兵仙韩信,岂不是亏大发了! 扶苏越想越急,赶紧招呼高进,连夜点起精兵,去城外仔细寻找。 要说韩信为何没早早回城? 此时双手抱着一个陶碗,悄悄缀在一行楚国败兵之后的韩信一楚国士卒的衣甲,面上满是血污,眼睛却发亮地看着前方。 那里,有一位方才从失败中稍微振奋了些心神的老者。 而在老者旁,只有不到二十人贴护卫在侧,不让旁人靠近。 “水呢?水呢?” 一名护卫向着后方大喊,疑惑为何前去寻水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韩信高声回答,手捧陶碗,小心护着其中的水不洒出来,快步走近。 而在韩信后,三个同样一楚国衣甲的昭人,按着藏在衣袖中的短剑,紧紧跟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六章 王绾的进与退 扶苏的战报送达之日,咸阳宫里正在进行一场针对存楚还是灭楚的辩论。 在留城之战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胜消息传来之后,朝堂一片沸腾。 除了对长公子扶苏如同天授的运兵才能大肆褒扬之外,更多的,则是灭楚派的弹冠相庆。 这一大胜的消息,显然为灭楚派这一边,加了一块重码。 以右相李斯为首的灭楚派显然认为,有了将楚国野战军力击溃半数的骄人战果,接下来的顺势灭楚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然而等到扶苏完整的战报被传到相邦手中,李斯面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将战报递送给对面的熊启,李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悄然抬头去看,却正好看到王上面上的笑容一闪而逝。 这让李斯心中咯噔一声。 难道自己这一次,竟然猜错了? 登极以来一直将灭楚作为心头所好的王上这一次,竟没有选择直接灭楚的意愿? “相邦?相邦!” “嗯,什么?” 御史大夫王绾的老脸几乎就要贴在李斯脸上了。 李斯赶忙下意识退开两步,想要拉开距离。 然而王绾却似乎没有领会这位上司的意思,反而上前靠近了两步,正好站住了李斯方才的位置。 不等李斯如何反应,王绾便站在应当属于李斯的,百官之首的位置向其发问道:“不知相邦以为,公子所言,如何?” 这自然是在以扶苏公子在信中所言的,应当存楚的两个原因,来作为武器攻击李斯的论点了。 白泽将两人的争执,以及王绾有意无意的小动作都收在眼底。 心底冷笑的同时,白泽又将目光移开了。作为扶苏公子在朝堂上的喉舌,在有王绾为其发声的时候,白泽还是选择了旁观。 作为自己的上司,御史大夫王绾说话的分量可是要远重于自己的。 只是不知,公子用了何等的条件,才让这位著名的“政坛不倒翁”在这一次,选择了倒向自己。 王绾毕竟老资历的重臣,虽然心中愤然,李斯面上仍然保持了尊敬,没有上前逼迫对方退开。 “公子所言的确有理。” 李斯没有选择驳斥扶苏的建议。 除了因为留城之战的胜利,让身居前线的扶苏在朝中话语权大增,更多的,还是王上方才面上的那一抹微笑,才真正让李斯改了说辞。 “一个是齐、赵、魏三国获利太多,灭了一个强楚,反而又会多出三个大敌。另一个是楚地广袤复杂,得之难王。 “有此两点,看来此时灭楚,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嗯?”王绾眼睑微抬,有些不敢置信这位言辞犀利的大昭相邦竟然会因为长公子扶苏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封书信而动摇。 不过旋即,王绾还是明白过来了。 相邦大人从来都没有动摇。 他一直都是站在王上那边的。 果然,在李斯的突然改口,让朝堂一阵大哗之后又突然安静了下来,负责最后裁决的昭王政终于出声为此次的辩论划下了休止符,然后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既然都无异议,就以存楚为略,继续商议。” “老大人?老大人!” 这一次,出神去想的,却是王绾。 李斯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多了几分讥讽,“还请老大人让一让。” 王绾重新合上了眼睑,又露出了那副不与人争锋的忠厚长者的微笑,“老夫一时失态,相邦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老大人毕竟年纪大了些。” 搀扶着王绾的手臂,李斯用的是后辈之礼,只是言语中的夹枪带棒,让白泽心照不宣地微微挑眉。 看来,对于御史大夫的挑战,这位一向将权力看得极重的相邦大人,怒火不小。 而对于李斯的反击,王绾却没事人似的,面上丝毫看不出芥蒂。 两人又顺势就存楚大战略聊了起来,竟似十分投机。 那相谈甚欢的架势,让人根本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针锋相对。 “老国尉之后,原来是王绾。” 正在看好戏的白泽突然一惊,原来是甘茂。 在帮着蒙毅向齐王求来援军之后,甘茂便离开了齐国,因为不用绕道,故而甘茂得以在留城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前,便回到了咸阳。 见是这位不知深浅的老相上前搭话,白泽赶忙行了一个后生礼,然后才故作疑惑道:“甘相何意啊?” 甘茂瞥了眼一脸无辜的白泽,当然没有被对方故作的疑惑骗过,继续道:“老夫原以为在司马错突然亡故之后,公子会选择李斯……” 看了一眼换了商谈对象的大昭右相,甘茂转头回来,“来为新法保驾护航。” 白泽终于收起了那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眼含深意地笑问道:“为何不是甘相自己呢?” “老夫?老夫就算了。”甘茂大笑不已,仿佛听到了难得的笑话,“我这么一个主动从相位退下来的毫无进取心之人,哪里可以作为新法的护航之人。” “公子说甘相是满朝最通透之人,果然如此。”白泽不知为何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哦?扶苏那小子,竟然这么说我?”甘茂似笑非笑,“老夫以为他会说‘甘茂是心机最深之人。’” 倒是的确有这么提过。 白泽失笑摇头,对公子与甘茂之间的关系更加好奇。 两人似是忘年之交,共同谋划过不少大事,按理来说应当是关系亲近之人。 但实际上,从未听说过两人在私下有何等交情存在。 相比于同故老国尉司马错,还有上将军王翦那样满朝皆知的私谊,公子仿佛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与甘茂保持距离。 但从今日短短的交谈来看,甘茂似乎并未对扶苏的距离感有所芥蒂。 相反,无论是使楚还是使齐,甘茂都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扶苏公子。 然而要说两人之间如何信任,倒也不见得。 就以新法之事来说,扶苏就从未动过将甘茂结为盟友的心思。 即便是因为甘茂身居高位而不合适主动接触,但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曾有,就能够充分说明很多问题了。 不等白泽捋清两人关系,甘茂便拍了拍白泽的肩膀,撂下一句“你还不错”便转身走了。 只留着白泽捂着肩膀呆立许久。 这一次,白泽面上的疑惑就不是装出来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七章 去哪儿 在等待咸阳决策到来的同时,扶苏并没有闲着。 组织人员寻找已过了三却还处在失踪状态下的韩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为攻打彭城做准备。 虽然原定的战略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但毕竟攻占彭城一事,本来就是联军的既定战略。 而且楚军的溃逃部队大部分自然往彭城靠拢的,为了避免楚军能够以彭城为根基站稳脚跟再次攻来——虽然这样的概率很低——扶苏仍是准备向彭城出兵。 至少是做一个试探。 扶苏并不认为楚军防守彭城的意志有多坚定。 在留城之战后,军心士气遭到极大打击的楚军,要想恢复到足以反击的程度,无论怎么高估,也不会少于一个多月的修整时间。 而且在白起与王翦的两方进之下,楚国接下的战略必然只能转向图存防守,而不可能再做贸然的攻击。 因此虽然有了极大波折,攻取彭城的战略目标如今看来,似乎仍然并不困难。 看着仔细阅读文案的公子,带了酒水进门的梅子酒并未打扰,将手中酒水交给上前迎接的颂芝之后,将灯火又调得明亮了些。 门外风雨交织,屋内却是温暖得让人打瞌睡。 樗里偲虽然人还坐着,魂魄却早已飞回了上。 先为公子满上酒爵,颂芝这才回坐到了正百无聊赖以死鱼眼看着竹简的樗里偲旁边。 对比公子的勤恳,自家樗里子这好吃懒做的样子就让颂芝恨铁不成钢。 狠狠拧了拧樗里偲腰间的皮,看着樗里偲脸庞通红的忍痛模样,颂芝这才轻哼一声,放过了他。 “都先回去歇着吧。” 樗里偲正揉着腰,就听上首的扶苏看了过来,面上笑容揶揄。 颂芝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方才的小动作都被公子看了个干净,顿时好不羞惭。 樗里偲如蒙纶音,起谢过公子,便就要走。他对这些琐碎事务本就不耐,要不是颂芝赖着不走,早就找机会跑了。 如今公子都发话了,想来颂芝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而另一边,甘罗等人却就没有樗里偲这般随了。 闻听公子如此说,甘罗起谢道:“公子仁厚,但军不等人,我等还是处理完手头事务再说吧。” 其余李清等人,自然也纷纷称谢,然后选择继续留着干活。 既然各位都想做加班狂,那为老板的扶苏本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点头应了,顶多就是加点福利吧。 你瞧瞧人家! 颂芝眼神中的意思自然躲不过朝夕相对的樗里偲,只是他并不以为意。 人家如何?人家又不是我樗里偲。 被主仆二人的打闹中断片刻之后,扶苏顺势歇了歇眼睛,忍着伸懒腰的冲动,稍稍活动了下腿脚。 等到忙完活计的众人纷纷告辞,场间除了扶苏与梅子酒之外,便只剩了甘罗与李清两人。 “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扶苏将腿脚从下挪出,换了个斜躺着的,更舒适的姿势,笑着对两人道。 “公子是如何知道,我二人有话说的?”甘罗并未直接答话,反而以说笑的口吻反问。 “以你二人的能力,这点公务何至于忙到此时?哼……” 这声“哼”却并非针对二人,而是梅子酒按捏腰腿的力道实在恰到好处,让扶苏忍不住哼出了声。 甘罗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轻咳一声,李清接上了话,“攻取彭城并非难事,故而不会是公子犹豫不决的原因。公子想必是在思考攻取彭城之后的事吧?” 一语中的。 只是攻取彭城的话,哪用得着这么细细的准备,一等到天光稍微放晴,便一股而进就是,挟着大胜之威,彭城必将一鼓而下。 军心士气败落至此,虽是坚城,彭城依然是谁守都没用的局面。 扶苏所犹豫的,自然只能是攻取彭城之后,联军,以及昭国在之后的动作。 作为掌兵在外的主将,扶苏自然有着极大的自主,是选择在完成既定目标之后就按兵不动,还是继续南下捞取军功,都可以一言决之。 这种自主当然很好,但同时出现的太多可能,却也让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见扶苏点头,甘罗便笑了起来,“那,甘罗不才,试为公子陈说一二。或许能令公子有些启发?” “请讲。” “以目下大昭国力以及天下格局而言,存楚显然比灭楚更为有利,公子以为如何?” “自当如此。” “好,那么既然在这一点上没有问题,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 “此话怎讲?” 扶苏将享受完按摩的双腿重新并拢,端坐而起,以更为郑重的神态询问道。 “既然是要存楚,那么进寿自然没有意义。连上将军和前将军都按兵不动,我军即便是到了寿,恐怕也同样只能是干坐着,而且屯列国之兵在坚城之下,恐怕容易生变。” 这是自然。 在战国时代,攻占一国都城,便与灭国无异,之所以将田单之举成为复国,就是因为当齐都被破之后,在列国,以及齐人自己眼里,齐国已经是被灭了。 如今远走辽东、朝鲜半岛的燕国在中原国家看来,也已经彻底退出了。 既然不能灭国,那即便到了寿,就如甘罗所言,扶苏也不能攻城。 但有一点不能忘了,即便因为留城之战的胜利让扶苏在联军中威望隆重,但他手中所率领的,毕竟还是赵魏两国的兵。 而赵魏两王之所以同意参与伐楚联盟,自然不是为了给昭国做马前卒,更不是为了所谓的给楚王正位。 他们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为本国攫取更多的利益。 那么赵魏两国的利益在哪里? 当然是楚国的大好河山,以及土地上富饶的城池和能够上缴税务的民众了。 面对寿而不攻击,不必多说,也必然会导致两国将领心生不满。 扶苏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赵魏两王在将国中精锐交给他之后,真的会完全信任于他,而不在军中安插任何眼线,以及有权随时引兵自走的将领。 既然如此,按兵不动的话,虽然说得过去,但似乎对于两国的利益而言,同样不符合。 那么,进兵是肯定要继续的。 唯一的问题就剩下了一个。 去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八章 会哭的孩子 一秒记住!!!【狂沙文学网】手机用户输入: 一夜风雨如晦,到了第二清晨,仍有濛濛细雨飘在空中,给清冷的空气更添一分潮意。 狂风过后,城中多数茅草所做的,并不如何的坚固的屋是因为嬴显吵吵得太厉害,会哭的孩子有吃吧? 然而早就明白李放两人来意的扶苏这边却是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于是扶苏面露笑意,温和地解释道:“非是小将军有不称职之处。相反,在前大战中,若无小将军奋勇杀敌,与章邯一起将项氏子弟,尤其是项荣死死拖住,此战胜负,还在两可之间。此战,何止是没有不称职,简直功莫大焉。” “小将军”这个说法却不是因为李放年龄问题。而是有李牧在前,人们一般都将李放称为李小将军,以作区分。 听得出扶苏是衷心夸赞,李放神色间的扭捏终于被喜色替代。 这个变化又让赵括没忍住心中吐槽,果然是个一根筋,太好哄骗。 先夸了一通稳定李放的绪,扶苏接着解释道:“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前小将军方才受了重伤,此时又是雨绵绵,极不利于伤口的康复,故而便派了嬴显代替。此前未曾与小将军商议,倒是扶苏的疏忽了。” 这倒不能说全是借口。 虽然有肩铠阻挡,项荣的一戟还是给李放造成了不小的伤口。 伤口需要在干燥的环境下愈合,更需要充分的修养,此时若是再命其做前锋大将,极有可能造成伤口感染。 而在这个没有消炎药的时代,死于伤口感染的人要远远多于直接的刀剑创伤。 听得扶苏是关心而非不满,本来就不是为了争位的李放心中便没了包袱,于是便要告辞。 然而一边的赵括却突然开口了。 “还有一事,烦请公子解惑。” “请说。” “敢问公子,彭城之后,大军将何往?” 赵括目光灼灼,盯着神色仍平静如往常的扶苏,一眨不眨。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六九章 “知己” 这边送走了赵括两人,还没等扶苏捻起筷子动一动刚端上来的午膳,那边厢龙阳君与郭进两人,竟是罕见得联袂而至。 这两人一向互相看不顺眼,今同来倒是难得了。 龙阳君看不顺眼郭进的理由跟大多数人如出一辙,无非是因为他是个祸国的废物。 而郭进开不顺龙阳君的理由就很直男了。 用现代的语言简单来概括就是,郭进是个恐同分子。 这么一个讨厌同恋的人,自然对于几乎被传唱为同恋代表的龙阳君多有不爽。 其实虽然在战国时期不乏有龙阳之好的君主以及雅士,人们普遍也不会对此抱有有色的眼光看待,但对同恋不怀好意的,同样不在少数。 俗话“恐同即深柜”,扶苏看待郭进的眼神,有时候也难免带上了紫色。 郭进自然不知扶苏如此看待与他,在昨见着扶苏为他请功的奏本之后,在郭进眼里,扶苏已经是他的另一位伯乐了。 而第一位,当然是那位自家最有出息的叔叔,郭开了。 据传言,由于王上与平原君赵胜的关系益紧张,郭开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丞相之选,这自然让郭进心头为自己的光明未来更加火。 眼看扶苏看向自己,郭进忙主动解释道:“只是在门口凑巧遇上罢了。” 这话的,好像龙阳君多愿意跟他一起出现的似的。 不愿失了风度,龙阳君闻听郭进的言语只是微微挑眉而已,并未直接反唇相讥。 果然有名士风范。 若是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轻轻揭过。 如此想着,扶苏起将两人都迎进了座位。 看到扶苏面前的饭食,郭进谄笑道:“不知公子正在用膳,倒是来得不巧了。” 扶苏无所谓地摆摆长袖,将还未动筷的饭食稍稍推开,“无妨,两位先何事来访吧?” 郭进张了张嘴,却看到了一旁的龙阳君不动声色,暗地里留了个心眼,想了想故意道:“我这只是些许琐事,还是请龙阳君先吧。” 这倒是奇了。 郭进何时有了这份谦冲? 龙阳君也稍稍抬眼看了看郭进,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那点盘算,君子坦,他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言的。 既然郭进如此,他也懒得与其虚与委蛇,不等扶苏看过来,便主动开口道:“此来,是想问问公子,攻取彭城之后,联军下一步将会如何?” 果然,赵国那边的主事人是赵括,而魏国这边得了魏王密令的,显然就是深得魏王信任的龙阳君了。 试探出这一点后,扶苏对他的回答与对赵括的一样。 “此事,扶苏暂且还未想好,只等拿下彭城之后再举办军议,到时细听各方意见之后,再做打算。” 一旁的郭进听了连连点头,“是要这样才对,公子行事果然周到。” 尬吹? 扶苏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觉得郭家的马功夫,似乎没有遗传下来的迹象。 拍马可不是简单活计。 想要拍赵王马的人多了,能得封君之位的,还不就只有郭开一个。 所以这种事,还是需要赋的。 龙阳君自然不太相信扶苏这样谋定后动的人,会等到事到临头才去考虑之后的打算,不过既然扶苏已经如此,显然是不打算早早就对他道出计划。 如此,再深问也没有什么意义,所得的不过又是变着法的拖延推诿之词罢了。 想到此处,与赵括当时一样,龙阳君也便起告辞了。 扶苏并未挽留,而是起将其送出了门。 再次话别之后,扶苏又回坐了下去,对着郭进笑问道:“郭将军此来,有何要事啊?” 郭进被加了个北军主将的名头,所以扶苏称其为将军,其实是暗代讽刺,只是郭进哪里听得出,只当扶苏是在夸自己罢了。 郭进嘿嘿笑道:“昨里见了公子为进向王上请功的奏疏,十分感动,故而特来感谢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扶苏一时失笑,本该知道郭进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的,忍着笑道:“都是郭将军自己在战场上拼搏来的,扶苏只是据实以报,不必什么感谢言辞。” 本以为郭进至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岂料郭进再次刷新了扶苏的认知,竟是面露诚恳地点点头,全盘接受了下来,丝毫没有觉得扶苏此言有任何嘲讽的成分。 其实在郭进心中,自己能够出现在战场上,已经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了。 而且在攻城最紧张的时候,他虽然想过要逃,却最后都没有付诸实现——当然,其中也有买通城门令的行动失败聊原因。 这就足以明他本人在此战中的劳苦功高了。 故而在郭进看来,扶苏所言,的确是十分诚恳,哪里又会有丝毫的不适呢。 进一步将扶苏引为知己之后,郭进干脆敞开了话匣子,从自己在赵国被人处处针对开始,到了在军中被赵括等饶连番排挤,大有向扶苏倒苦水,甚至是告状的意思。 盯着逐渐没了气的饭食,扶苏面对郭进的,感觉有些不耐。 虽然并不介意通过给郭进请功之举,来给赵国朝堂上添添乱,但并不意味着扶苏就愿意与郭进多做交流。 对于边总是充满了樗里偲、甘罗这样才干之士的扶苏而言,鄙视或许有些重了,但他的确对郭进没有任何好福 然而郭进却对扶苏三句话只搭半句的态度并不介意。 要知道在赵国中,像扶苏这般有贤名的,别跟郭进搭话了,基本上是对他视而不见的。 真是苦了孩子了。 扶苏面上未露分毫,可他右手食指不时敲击桌面的动作,还是被一旁的梅子酒捕捉到了。 这与嬴政几乎如出一辙的表达不耐烦的动作,令梅子酒忍俊不。 “公子,饭菜凉了,我再去一吧。” 扶苏敲击桌面的动作骤然一停,笑着道:“劳烦梅姨了。” 心中默默给她伸了个大拇指。 以郭进的脸皮,终于也察觉出了梅子酒的言下之意,总算决定起告辞了。 暗自松了口气,扶苏同样将郭进送出了门外。 不多不少,正好离门五步。 与方才送龙阳君之时,毫厘不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零章 彭城军议 不出所料的是,楚军防守彭城的意志的确并不如何坚定。 而出乎预料的点在于,楚军这意志未免也太过松散了。 毕竟是北境重城,即便是装装样子也好吧? 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扶苏一时不敢相信,如此一座名城,便轻易地不战而降了。 嬴显已经将城中关节部位全部把控住了,所以并不虞是诈降。 与樗里偲等人一同进城之后,扶苏左看右看,一副观光的样子。 这让甘罗有些纳闷,轻声道:“公子是怀疑城中有诈?” “没有,我就是看看。” 可不得好好看看呢。 彭城诶。 这里就是项羽以三万精兵,大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的地方。 公元前205年,趁着项羽帅主力赴齐平叛之际,刘邦联合各地对项羽分封不满的诸侯,以为义帝复仇的口号,集结起五十六万诸侯联军,进攻当时的楚都彭城。 本在齐地平叛的项羽面对腹背受敌,且根据地尽失的险恶局面,令诸将继续攻齐,自己只以三万精锐千里奔袭回师。 项羽首先于鲁暇丘击破樊哙等军后,继续往肖县闪击。 驻扎在肖县东南的刘邦军面对拂晓而至的项羽军的突然袭击,因为指挥系统 此战将刘邦本已大半天下入袋的局面一战给打到了解放前,连老婆都给俘虏了。 彭城之战后,天下诸侯纷纷背汉而降楚,刘邦只以十余骑逃回了荥阳,然后命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 若非项羽不知为何没有选择乘胜追击,反而重新回师向东,又有萧何依靠关中大本营源源不断地给屡战屡败的刘邦运粮送人,楚汉之争或许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当然,这番感慨自是不能说给甘罗听。 刘邦这会儿不知道流窜到哪儿当贼寇去了,项羽更是个小娃娃,如今看来,未来还有没有楚汉之争都两说。 在甘罗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扶苏晃晃悠悠地进了城,自然还是驻扎到了城守府中。 “传我将令,请都尉以上将官一个时辰后至城守府军议,不得延误。” 既然都已经拿下彭城,且试探出赵、魏方面都是何人掌的密令——其实赵括和龙阳君两人的身份都并不令人吃惊,那也该是时候按着说好的,将联军接下来的进军方略摊牌讲一讲了。 还未到一个时辰,连行礼都还没整理完毕,扶苏就得到消息,除了少数几位有城防要务的将官以外,所有人都已经齐聚到了议事厅。 看来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嘛。 与樗里偲相视而笑之后,扶苏先行走出。 “见过公子。” “见过公子。” 随着扶苏的出现,场间众人无论是站是坐,俱都起身相迎,比之前在大梁的军议之时显然都诚恳了许多。 看来,留城之战的胜利,为扶苏增添了不少印象分。 正如项燕所说的那样,要想获得士卒与将官的信任,唯一的途径就是战绩。 相当于踩着名将项燕肩膀,以少数兵力出奇策致胜的公子扶苏,已经以超过他本人预想的程度获得了将士们的尊崇。 点头示意之后,扶苏坐到了上首,然后请各位重新坐下,稍稍寒暄之后,扶苏开门见山,“彭城即下,我军战略已经达成,但伐楚之战还远未成功。 “想必各位都不愿枯守一隅,坐视旁路谋取战功。故而今日召集众将前来,共同商讨接下来的用兵方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所谓的旁路,除了指代与赵魏有直接竞争关系的齐国以外,对赵国将领而言,也有与国内诸将争锋的意思。 在以赵括、乐乘等将加入联军之后,赵王并未将李牧、庞煖等大将闲置下来,而是兵分两路,令两人各领大军,分别攻袭当日被义渠所裹挟,参与攻赵中的林胡和楼烦两国。 在一部分投靠了赵国,另一部分又投向昭国而举家迁徙到长城之内后,林胡已经名存实亡,在庞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已有了投降之意。 楼烦方面,同样因为李牧的存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楼烦驱逐到了更北的匈奴地界,分别为匈奴各部所吸收。 自春秋建国以来已屹立在中原北境数百年的楼烦国,就此消散在茫茫草原之上。 虽是北方不过是对戎狄作战,但毕竟有着灭国的功业,赵括等年轻将领自然也不甘被前辈们落后太多。 赵国将领对功业十分渴望,并不意味着魏人就会稍有懈怠。 相比于赵国能够凭借对北方戎狄作战来扩张势力,身居中原腹地的魏国茫然四顾,却发现四面的邻居都是自己惹不起的。 北边的赵国号称西昭之下战力第一,当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西边的昭国就更不必提了,两国在三家分晋之后就一直是此消彼长的格局,魏国落到如今的境地,大部分都是拜这个老邻居所赐。 东边的齐国虽然是新君继位,但凭借在伐燕之中的表现,齐军已经被视为能够与赵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强军了。 而且因为远离大昭,又没有在与对楚国的战争中消耗太多,各国恍然间才发觉,齐国竟不知何时拥有了不弱的军力。 割土于楚,本被视为齐王的懦弱表现,然而事到如今,原本割让的土地早已被齐王建凭借此次列国伐楚而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归,一来一去之间,齐国竟是没有花费多少,就平白将燕国几乎整个吞入腹中,国力大胜。 对外连战告捷扩土千里,对内除去权相整顿吏治,齐王建在国中的地位从原本因为接连的远征失败而降到冰点的威望,一时间提升到了极高的地位。 赵、魏、齐三国的新君,竟都是令国中振奋的局面。 相对而言,继位最久,年龄却最小的齐王建反而是最令人期待的。 于是四面看了一圈,若不能在此次伐楚之战中趁机攫取足够的利益,伐楚之事一国,魏国接下来的局面几乎就是当日韩国的重现。 因此相比于只是渴望战功的赵国将领,魏国将领更是有着为国家生存而战的心思,对于伐楚的热情更为高涨。 自然而然,当扶苏让所有人“畅所欲言”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代表两军的两位。 魏国的龙阳君,还有赵国的赵括。 原本以为不过是扶苏的托词,如今看着情况,却真的有让大家畅所欲言的意思,这令赵括稍有吃惊。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知道扶苏究竟是何等打算,但既然要说,那赵括说就罢了。 “此战可胜,齐王的帮助不可忽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括以为,我军也当东向,一方面将楚国北境清扫干净,一方面也可以帮助齐王方面。” 此言一出,赵国方面自然都点头称是,魏国方面却不同意了。 话音刚落,龙阳君便出言反对,“诸位不要忘了,伐楚之战的目的是在于为楚王正位。如今项燕新败,楚国北疆防守薄弱,正是兵临寿春的大好时机,怎能引兵东顾,白白错失良机呢?” 扶苏与樗里偲又对视而笑,心道果然如此。 因为隔了个魏国在,得到的土地也不过是飞地而已,而且赵国扩张的重点一直是在东边和北边,因此对灭楚的兴趣并不太大。 赵国之所以要参与伐楚,瓜分楚国土地人口只是一个方面,更多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孤立,以及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齐魏,尤其是齐国在此战中获利太多。 对于昭国的获利,则是他们想拦也拦不住的,所幸就不去想了。 在被狼追的时候,你如果跑不过狼,就跑过其他同伴就好。 而魏国自然是要在此战中狠狠从楚国咬下一口肉才行,如果能够趁势将楚国平灭,即便让昭齐分去了大头,魏国至少也能喝上肉汤。 而且一个四分五裂的楚国,也有利于魏国的生存,乃至于扩张。 除了对魏国有利之外,魏王个人对于此战的期待同样很高。 相比于御驾亲征大胜,又在北疆扩土逞威的赵王成,还有虽然年轻,却在外交和内政上都斩获颇丰的齐王建,年纪最大却继位最晚的魏王敞却似乎并无任何建树可言。 安邑之战大败可以说与他无关,但三国和谈后割去的大片国土,却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了,虽然这同样是有信陵君一定要兵出轵关的原因。 而在国中支柱信陵君魏无忌转封山阳之后,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摆在台面上的分裂,更让魏国本已风雨飘摇的局势更为恶劣。 虽已有严令,但国中富户与边民的逃亡,已经让魏敞头疼不已。 士子纷纷离开原本被视为文璀之地的大梁,更让魏王敞压力骤增。众所周知,战国时代便是人才的时代。 失去了士人的支持,魏国更是雪上加霜。 因此无论是为了个人威望考虑,还是对魏国未来局势的考量,魏王敞,以及龙阳君在内的所有魏将都急需在伐楚中争得最大的利益。 而还有什么,能够比顺势灭楚,能给魏国带来更大利益的呢? 若非单凭魏军难以攻陷势必集结了楚国最强防守力量的寿春,龙阳君甚至已经通过魏王的密令,率领剩余的魏军脱离联军而独自南下了。 反正联军的既定战略已经完成,龙阳君也不认为昭王会在这样一个昭楚对峙的关键节点因为自己的脱离联军就对自己如何。 各国联盟的意义对昭王政而言甚至比单纯的伐楚更为重要,这一点,精于外交的龙阳君虽然晚了些时日,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 那么该如何利用这个联盟,以及利用昭王政希望维持联盟的态度来为魏国谋利,就将是龙阳君在伐楚之战以后,要与魏王敞好好思量与考虑的了。 能够比他人更快上哪怕是半步搭上昭王政所领的快车,对于魏国,尤其是此时的魏国而言是难得的好机会。 两边都表明态度之后,互相争辩了许多。 龙阳君并未直接下场,与赵括就行军路线进行辩论的,则是当日曾以讽刺性话语指出项燕战略的龙懋。 “分兵攻楚,乃是战前就立的战略,如今强要与齐军合拢,非但对战局没有多少帮助,反而不利于大军展开,窃以为不应如此。” 两国私底下的盘算虽然各自心知肚明,然而毕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因此无论是龙懋还是赵括,都只能将辩论的重点放到战略战术上来。 “非也。”谈到战术话题,赵括从来还没怕过谁,“合则强,分则弱,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之所以要分兵,一是为了将楚军调度开,避免因为指挥系统的问题,让楚军钻了空子;二是为了避免后勤压力过重。 “但这两点,一个是因为项燕军的失败,让楚军失去了能够钻空子的机会,另一个则因为水道的成功打通,以及卫国的及时补充,使得后勤顺畅无阻。” 卫国使者卫逢同样在座,在赵括提到他之时,起身向各位作揖。 “此时合兵一处才是正当其时,两军合力,将楚国北方残余势力消灭,才是稳扎稳打的方式。 “相比于在大好形势下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到坚城之下,窃以为东进才是更好的获胜之法。” 强词夺理都能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愧是赵括。 既然战略上说不过,龙懋很快换了思路,“此战目的本就是为了正楚王之位,倘若我军分明有如此良机却不南下,不是等于昭告天下此前所言都是虚言吗?” 本来就是虚言。 但是赵括自然不能这么说。 名正言顺,无论是对天下士民,还是对于迷信的底层士卒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赵括当然明白这一点。 “既然是为楚王正位,何必要兵临寿春呢?” “这倒是奇了。”说话的是此前并未做声,只把自己当透明人的郭进,“不攻破寿春,怎么让熊横退位?” 任何一国新王登基,都会派出使者出使各国通报,其后各国又会回使以作承认,这是通行战国的不成文规矩。 即便是相互敌对的国家,一般而言也不会对承认此事作出反对。 然而因为列国并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又在武关会盟之后立刻以此为借口伐楚,因而在列国人口中,并不以楚王称呼熊横。 郭进的突然出口做捧哏,令赵括本身都吓了一跳,等了很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只需要让楚国上下都看出,熊横必须退位就是了。” “赵将军的意思是,不直接攻打楚王直领的土地,而是攻打楚国各大族的领地,再借由他们来向熊横施压?” 出言道破的自然不是扶苏等人,此时还不到扶苏表态的时候。 说话的是卫逢,正是“巧合”地正好参与到此次彭城只会的卫国使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一章 只有两人 从战略到名义,从地理到人文,赵、魏两方面的辩论围绕着东顾与南下几乎将方方面面论了个干净。 却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是自然的,两方最为关切的利益是截然相反的,能聊通顺才是有问题。 在两边达不成一致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仲裁者来进行最高裁决。 这个人选是现成的——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欣赏着的公子扶苏。 为联军的最高统帅,至少在理论上,他对于出兵方向自然有着一言而决的权力。 然而扶苏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做出直接仲裁的意思,看起来对于两边越吵越上火的形视而不见,毫无对其有可能影响联军团结的疑虑。 而且看同样位列坐席的扶苏三位智囊,樗里偲、李清、甘罗三人,也丝毫没有加入到讨论中的意思。 同样没有参与进两方辩论的龙阳君,有暇将四人的表动作全部收入眼中,对此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扶苏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由来,只会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扶苏果真如自己所说,希望通过两方的辩论,来规划联军未来的进军路线。 但这可能很低。 扶苏谋定而后动的格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到了事到临头才去想下一步该如何做。 而另一个可能,就是扶苏,或者说昭国方面对于下一步的战略早已有了细致的规划,那么所谓的军议,不过只是扶苏作为试探与观察的方式而已。 后一个可能,相对来说更为符合扶苏的格习惯。 那么问题是,昭国对于未来的战略是有着怎样的规划呢? 将龙懋与赵括的辩论隔绝在心神之外,龙阳君开始跳出两方的打算,专心思考起昭国可能的战略。 要思考昭国的战略,除了面前不明动向的公子扶苏之外,有一个人是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当然是昭王政。 众所周知,昭王政灭楚之心从未淡过。 当年之所以同意华阳夫人的请求,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嬴政不希望灭楚的大功被当时大昭的实际掌控者丞相吕不韦夺取。 以当时吕不韦远超当后胜的权势和能力,若给其再有灭楚大功,嬴政的地位必将岌岌可危,甚至连亲政都是奢望。 而在吕不韦倒台之后,大昭在做东出灭国的第一步盘算之时,嬴政首先考虑的,仍然是灭楚。 只是当时群臣都没有自信能够灭亡一个土地人口都远超大昭本土的万乘之国,尤其有上将军王翦的极力反对,这才让嬴政堪堪打消了直接灭楚的打算,转而灭韩。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极为正确的选择。 但经此两事之后,天下人也都明白了,灭楚,一直是昭王政的心病。 世人虽然明白昭王政当阻止灭楚的原因,但事到如今,无论别人如何去想,昭王政自己总会拿自己与亚父吕不韦作比。 当的吕不韦都有能力灭楚,那么今时今所掌国力远胜亚父的昭王政,难道就做不到吗? 恐怕在他心中,何时能够灭楚,何时才是昭王政向自己证明,自己已经完全超越了吕不韦的影了吧。 心病还须心药医,嬴政心病的良药,自然就是灭楚。 那么扶苏如今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难道是昭王政想要灭楚,但扶苏并不认同吗? 想来也有道理。 扶苏为何虽然不是太子,但却有着远超其他公子的地位和声望? 若说扶苏能力优秀,文武全才,仁义礼智信俱全,故而深得百姓戴,这龙阳君是承认的。 而且就这几亲自观察来看,扶苏的“贤公子”之名,并非是昭国朝堂自家吹嘘起来的。 至于其人甚至有能力与大家尉缭子合著兵书一事,虽然或许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扶苏的“知兵”之能,在经过留城之战大胜项燕之后,恐怕无人会再有疑问。 但撇除这一切,扶苏在最初能够有机会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原因便在于四个字:子以母贵。 而华阳夫人的地位之所以高居后宫之首,原因就在于楚国。 只要楚国一强盛不衰,华阳夫人就永远不用担心盛宠衰落。 那如果楚国被灭了呢? 公子扶苏还会有如今在昭国的地位吗? 华阳夫人还能在后宫中只手遮天吗? 恐怕应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想透”了这一点的龙阳君,此时看向公子扶苏的眼神,便多了一些不明的意味。 昭王政与自己继承人之间发生了问题,魏国该如何谋利? 历史早已证明,魏国要强盛,首要的事务就是“弱昭”。 两国此消彼长了多少次,这一点便被证明了多少次。 扶苏想要存楚,昭王政想要灭楚,那么这次的军议目的,显然就是要给扶苏自己的存楚行为提供解释。 那么,龙阳君便不能让他得逞。 无论出于扰乱昭国,还是灭楚以成全魏国,龙阳君都要打破扶苏的“如意算盘”才行。 “两位所说各有道理。”想到此节,龙阳君决定不让公子扶苏继续隔岸观火,先将其拉下水再说,“却不知公子以为,哪一方所说的更符合心意呢?” 这是要扶苏先行表态了。 因为龙阳君认为,至少公子扶苏是希望存楚的。 毕竟楚国一亡,他与华阳夫人的地位想必会受到影响。 在这一点上,龙阳君算是猜对了。 但他有一点猜错了。 那就是扶苏的确收到了咸阳的加急文书,但是其上所写的内容,却与他的猜测相去甚远。 龙阳君想迫扶苏表态,不是因为扶苏想要存楚 被认为有着“心病”的昭王政,根本就没打算以灭楚,作为证明。 龙阳君远远低估了未来始皇帝的心,和他的气魄。 嬴政的眼光,早已远远超出了吕不韦所为他编织的藩篱,又哪里再需要任何事以证明呢? 他同样猜错了扶苏之所以要召开军议的目的。 “扶苏以为,的确应当与齐王合兵一处方是上策。” 扶苏言语一出,龙阳君便冷笑不已,这位大昭长公子,果真希望存楚,甚至不惜与昭王决裂,看来的确是自以为有恃无恐。 那么接下来应该是要分兵给自己南下,以作为敷衍昭王的目的了? “但彭城不可不守,故而请龙阳君领兵三万,配合龙懋将军以固守彭城,不可有误。” 此话一出,原本的冷笑便凝结在了龙阳君的嘴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直到扶苏宣布军议结束,众将各自出门,龙阳君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辰,仍有些不敢置信。 扶苏居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给昭王政看了吗? 直到看到赵括的得意表,龙阳君这才明白了扶苏召开军议的意图。 扶苏不是胆子大到了可以无视昭王的地步,而是昭王并未想要灭楚。 难怪赵括一直都未去请扶苏说话,想必他一早就得了扶苏的准确消息。 两人今所做,不过都是做给他龙阳君看的把戏罢了,两人肯定早有联系,军议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军权彻底夺走而已。 当,扶苏便是以同样的方式,联合他龙阳君去坑的赵人,如今被赵人伙同扶苏坑了回来,也算是自作孽了。 只是扶苏如此两面逢源的行为,让他想起了一个与扶苏同在昭国朝堂上的老狐狸。 —————— “晚间风大,甘相还是要注意子。” 嬴政手中下棋未停,只命宫人为突然打了两个喷涕的甘茂披上外。 谢过王上的体谅,甘茂看着被吃掉的“弩车”,撇了撇嘴角。 明知晚间风大,为何一定要在凉亭里下棋。 况且跟昭王政下棋,简直是一种折磨。 两人所下的,并非是扶苏改为十九道纵横的围棋,而是他的另一项“发明”——象棋。 相比于每个棋子之间都关系平等的围棋,象棋的棋盘范围更小,杀伐气更重,且每个棋子之间都有与实际相符的差别。 故而象棋更被人认为是将相,与帝王之棋。 可实际上,虽然天赋不差,但因为没什么时间练习技艺,嬴政其实是个臭棋篓子。 然而没几人下得过这位昭王政的。 倒不是因为嬴政是昭王,故而没人敢下赢他,而是真的没人赢得了。 因为“落棋无悔”这句话在嬴政这里是讲不通的。 “既然是帝王之棋,那就该按帝王的行事准则来下。”嬴政为此振振有词,“哪有帝王不可以反悔的。” 甘茂辩才无碍,能将列国搅得天翻地覆,可面对摆明了不跟你讲道理的昭王政,也只能败下阵来。 反正能与王上下棋,本就已经说明王上的器重,又不是非要下个输赢出来。 那点好胜心,甘茂早三十年就没了。 要不,哪里能轻易就自行从丞相的位子上下来。 换个对稍微恋栈权势不去,或者有些好胜心的,哪里会昭王政一提,自己就放弃权位的。 这只是心态问题,与年龄无关。 那位比甘茂还大些的御史大夫大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都半截迈进坟墓的人了,还总跟年轻人较劲。 换了是王绾当年在甘茂的位子,能指望他主动让贤? 别说是昭王暗示了,就是恳求,也未必能有用。 君不见,这一个月来,御史大夫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平的公务中,都一反常态,作为丞相名义上的第一助手,反而屡屡与右相李斯多有龌龊。 “王上这一次,可是险些把相邦的腰给扭了。” “相邦腰肢柔软,不算什么。”嬴政想了想,又把棋子放了回去,随意接了口。 能够如此随意编排一国相邦的人,昭国之中也就亭中这两位了。 甘茂此时所说的,自然是在不久前的朝堂议事中,李斯突然的转变态度了。 除了早已识破昭王动向的甘茂,包括扶苏、李斯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灭楚看作了昭王政心底的心病。 这话其实也不能说是错了。 如果早上十几年,甚至只是五年之前,那时若有今的良机,估计谁也拦不住嬴政灭楚的意志。 那么,是什么变了呢? 甘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步妙棋又被昭王以“帝王规矩”悔掉,连撇嘴的动作都省了,他此时所想的,却并不是棋局,而是那个变化。 “公子此次大破项燕,王上可曾有料想过?” “不曾。”嬴政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根本没想过扶苏能赢,甚至他都没想过扶苏能撑多久。 这本就是台面上的算计,即便扶苏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嬴政没想要瞒。 无论扶苏胜败,其实对战局的影响都很有限,对于战略上的方向,更是没有丝毫影响。 “是啊,老夫也不曾。”甘茂语气中的叹息意味令嬴政稍有疑惑,“就像老夫就从未想过,公子竟似是早已将视线从楚国一隅之地挪开了。亏老夫在公子上次使楚之时,还曾有过提醒。如今想来,公子虽然面上佩服,实则心底恐怕在嘲笑老夫的鼠目寸光了。” 对于甘茂与扶苏的谈话,嬴政自然一清二楚。 不用刻意去了解,宫中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嬴政只要想过问,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瞒过他。 虽然不愿承认,但嬴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态变化其实与扶苏也有些许关系。 为父亲的,总不能比自己的儿子眼光襟更小吧? “改革军政,推行新法,公子所为,真令人大开眼界。” 话是没错,可这一直在孤面前称赞,是否有些刻意了? “甘相想说什么,但可直抒臆,不必搞那些弯弯绕。” 被昭王一语点破,甘茂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流露,这位王上虽然从不刻意探究人心底,但毕竟天赋卓然,甘茂早已习惯了被看穿。 何况,这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老夫是在想,王上是否可以考虑立太子,以正国本了?” 即便是嬴政,在甘茂提起此事之时也不由地怔愣了片刻。 按理说,扶苏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有那个胆量将甘茂拉入自己的阵营的。 别说是曾位极人臣,如今也同样为嬴政所器重的甘茂,就连他跟御史大夫之间的“默契”,都只停留在默契阶段,就连这点默契,都要遮遮掩掩。 更何况,就嬴政自己知道的,扶苏甚至与甘茂一直并未有过私交。 为何不是一向对扶苏关有加的上将军,也不是将扶苏已经视为嬴氏未来保障的宗正嬴白,反而是关系只停留在“公事”上的甘茂,来对自己提出此事。 甘茂自然对王上手上那片刻停顿的意味一目了然,笑着道:“甘茂此生识人无数,但让老夫真正觉得看不透的,只有两人。 “一位便是王上,另一位,却是扶苏公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二章 母子何以贵(新的一周,求一下票票~) 昨夜里,甘茂建议嬴政正式立储的谈话,自然被牢牢锁在了深宫之中,当场的宫人无人敢于泄露半句。 即便并无刻意安排也没有任何关系。 莫说是远在数千里之外楚国战场之上的扶苏,就连只隔了数百米的华阳宫中,对此也是闻所未闻。 这清晨,华阳宫中,住进了两位有些特殊的客人。 前任楚王的宠姬,以及她怀中抱着的,熊槐最年幼的,甚至还未正式起名,只以名“阿满”唤之的儿子。 除非极为喜,古人很少会在小孩子渡过夭折率最高的幼儿期就为其起名的。 郑袖住在华阳宫的安排,自然是昭王政亲自下达的,为的,大概是因为华阳夫人为楚人出的缘故,希望由她来照顾郑袖,或许更为妥帖。 但实际上,华阳夫人对郑袖的观感,是很差的。 在华阳夫人看来,把持楚国朝政多年,并于靳尚相勾结的郑袖,正是楚王背离与昭国的盟好,转而勾连齐国,导致如今兄长熊横寄人篱下的罪魁之一。 看起来,很少将心思放到小事上的嬴政,并不清楚这一点。 或许即便是清楚,也并不以为意了。 “见过姐姐。”怀抱婴孩的郑袖当先行礼如仪,丝毫看不出她当年在楚国宫廷中的傲气。 虽然理论上是华阳夫人的嫂子,但实际年龄稍小,而且人在屋檐下,郑袖便主动以妹妹自居,大概也有讨好对方的意思。 显然,郑袖是知道自己是并不受华阳夫人待见的。 若有选择的余地,她定然不会前来自讨无趣。 “起来吧。”华阳夫人放下手中的碗筷,并无起还礼的意思,只随意摆手示意对方坐下。 “用过早食了吗?”不等郑袖回答,华阳夫人便直接吩咐下人道,“为郑夫人再上一份吃食。” 郑袖不明华阳夫人所为何意,轻声答道:“不必劳烦了,来前已经用过了的。” “无妨,那便陪我再吃两口便是。” 由不得郑袖反对,宫人便又利索地为她添上了碗筷餐具。 眼看拒绝不得,郑袖只好起谢道:“多谢夫人。” 因为怀抱着婴儿,郑袖取食极为不便,华阳夫人见状十分不悦,吩咐宫人道:“愣着作甚,还不快上前帮郑夫人抱着小公子?” 郑袖赶忙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不必了。” 本就是为了此事才与其多话的,否则华阳夫人哪会亲自见这个扫把星,此时更哪里容得她再拒绝。 昭王不好强行从母亲怀中夺去婴儿,怕落得天下人口实,她一介夫人,做来有何妨? 况且为姑姑,关年幼的侄儿,将其接来善加抚养,天下人说破嘴去,也无法说出她什么错处。 郑袖这才知道,昭王政将她送来华阳宫的用意。 不是没考虑过昭王会强行做出让她母子分离的事来,但她以为那至少要到伐楚之战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见分晓。 更没有料到华阳夫人竟是如此一点时间都不耽搁,她人刚到宫中,便要动手抢了。 能够从一介亡国民女执掌楚国宫廷,郑袖自然并非真的是外人眼中的柔弱女子,此时关系到她与儿子的未来生死存亡,立时便发起了狠了,死死抱着孩子不撒手。 郑袖眼中神怨毒,狠狠瞪视着要上前抢夺的宫人,却终究不敢真的将怨毒的视线投向真正下令的那一位。 被郑袖突然发狠的神所吓,同时担心不小心伤害到重要的楚国公子,宫人一时之间大为踟蹰,竟被吓阻在一臂之外,一时不敢上前。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平里养你们何用!” 此时发话的,自然不是正在享用早晨美食的华阳夫人,而是一位年龄颇大的老嬷嬷。 若是赵灵儿在旁,便会认出,这位嬷嬷便是当华阳夫人派去长公子府里,帮她安胎,同时作为监视的那位。 早有夫人的示意,此时又被嬷嬷言语所激,宫人们再无顾忌,两个上前分别按住郑袖的肩腿,一个趁势上前夺过被突然的嘈杂变化惹得大哭不止的公子阿满。 眼见唯一的倚靠被夺走,郑袖目眦裂,眼中泪水喷薄而出,被按着不能动弹的体剧烈抖动,表哀怨地看向华阳夫人求,“请夫人念在楚王的份上,成全我们母子团圆吧!” “哼。”华阳夫人对郑袖如同丧子哀犬般的悲鸣并无半分怜悯,只有冷哼。 这等祸国殃民的妇,居然还有脸在本夫人面前,提起楚王? “熊华!”郑袖眼看求无用,孩儿又在大哭之中离自己渐行渐远,绝望哀伤之下将心中对于华阳夫人的畏惧抛诸了九霄云外,竟是直呼起夫人的本命来。 “你为楚国王女,却蒙骗自己的王兄,将其囚在异邦不知生死,如今还要将他的亲子夺走!他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面对楚国列祖列宗!有何面目面对楚国千里河山!” “放肆!” 嬷嬷哪里能容郑袖如此辱蔑主子,目光发狠,挽起袖子快步上前,作势就要劈手掌嘴。 被死死按住在地的郑袖此时满脸泪水,面对满脸凶相的嬷嬷,没有半分畏惧。 “住手。”不等巴掌落下,华阳夫人仍然云淡风轻的话语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毕竟是兄长的宠姬,不可肆意侮辱。” 熊华?已经多少年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了。 于是几乎是怔愣了片刻,华阳夫人才想起郑袖说的是谁。 “唯。”虽然领命退下,嬷嬷仍是表凶狠地瞪视着郑袖不放,似乎只要夫人稍稍松口,她便会立刻上前完成方才未尽的事。 但郑袖此时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上,而是昂然对上了华阳夫人终于看了过来的眸子。 “若非当年我一人孤入昭,以一句话存了大楚社稷,楚国早二十年就没了,还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对于郑袖的发狠质问,夫人显然没有如何上心,她对楚国的功绩,哪里用得着一个郑袖承认,或者质疑? 更何况,如今的她,相比于楚国的王女份,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大昭的华阳夫人,以及长公子扶苏的母亲。 天下人都以为扶苏是子以母贵。 华阳夫人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用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明白过来。 她华阳夫人,才是母以子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三章 钟离氏 被华阳夫人,以及甘茂都寄予厚望的扶苏此时在做什么? 不是早起练剑,也不是与将领们讨论进军方略,更不是跟樗里偲等人商讨家国大事。 他在……玩泥巴。 纯粹的字面意思。 与一般小朋友玩泥巴稍有不同的是,大昭长公子玩的泥巴比较……多。 而且陪他玩的人,也要多一些。 这其中,包括已经有了长公子第一智囊称号的樗里偲,有年纪轻轻便以才智惊艳了秀木林立的大昭朝堂的甘罗。 自然,这么好玩的事,扶苏当然不会忘了叫上大昭右相的嫡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 其余蒙毅、章邯、嬴显,以及军机处一众人等,更是一个没落下,都围拢在彭城原城守的府邸院落之中,仔细观看着扶苏玩泥巴。 不时还有人提出一点修改意见。 “下邳城小,应该只有彭城大小的三分之一。” “而且应该是在泗水的北方,而非南岸。” 扶苏从善如流,立刻做了对应的修改。 反正只是将捏几块泥块而已,方便得很。 看看已经将楚国东方地形地貌稍微表现清楚的“泥盘”,扶苏微感满意,“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蚌埠乃是寿的东方屏障,应该距离洪泽稍远些,反而离寿稍近。” “蚌埠离寿过近,我军势必不能进军到此处,似乎不必关切。” 话虽如此,扶苏仍然将代表了蚌埠的泥团往西方挪了挪,离寿又近了“数十里”。 沙盘在昭国并非什么新奇物事,甚至放在整个中原,都算不得多么稀罕。 为了推演战事,各国都会偶尔制作各色沙盘,以供将领们能够更加直观地判断战局。 只是那些沙盘,都只能够提供一些简略到极点的信息,最多只比平面的地图稍微有点用而已。 而扶苏此时所搭的,相比于那些沙盘,委实太过详实了些,城池乡镇、地势水脉,一一都呈现给了在场所有人。 “齐军如今势头如何?” 将“蚌埠”放到它该在的位置之后,扶苏起指了指淮泗流域,随意问道。 由于薛侯靳尚的“识时务”,齐军不必将精力放在薛地,而得以直接南下,将兵力投入到楚国最为肥沃的淮泗流域,可谓是正好一口咬到了肥上,捡了个大便宜。 如果没有遇到激烈抵抗的话。 “被钟离氏死死挡在了洪泽湖左近,寸步难进。” 看来这肥之中,并未如之前齐军所料想的那样,一点硬骨头都没有。 钟离氏? 想起来了,钟离氏所在的钟离县,的确就在淮泗一带,而这一家中最著名的一位,大概就是齐宣王的王后,“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的那位丑女钟离了。 因出无盐邑,而被称为钟无盐的这位奇女子,相貌丑陋,却素有嫁与王侯之志,后因向齐宣王陈述齐难四条,而被齐宣王奉为王后。 另外一位名头稍弱些的,当属项羽帐下的楚将钟离眛。 其实钟离眛在项羽帐下时名头并不显,只有陈平曾称其人为项羽的几位忠臣之一,与亚父范增等人并列。 他真正出名的,是在项羽败亡,投靠韩信之后。 刘邦疑心韩信谋反,于是与陈平商议后,命韩信逮捕势穷时投靠自己的钟离眛,于是韩信招来钟离眛商议对策。 钟离眛说,刘邦之所以不敢攻打楚国,就是因为有他在,如果他今死了,明便是韩信的死期,说完便自尽了。 韩信带着钟离眛的头颅献给刘邦,果然被捕下狱,叹息道:“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钟离眛到底有没有他自称的能够让当时已经坐拥四海的刘邦忌惮,谁也不清楚。不过想来敢在韩信面前如此自夸的,必然也有些本事的。 话说回来,在项羽帐下被埋没了才干的,又何止一个钟离眛? 而且观今齐军所遇的阻碍,钟离氏的用兵才干,显然是有继承的。 “齐军总兵力二十余万,竟然被阻?钟离氏有多少战力?”提起了钟离氏,扶苏稍稍有了兴趣,而且对于齐军的“不堪大用”,也有少许吃惊。 这整个楚国北境几乎能打的兵都被他在留城之下打散了,齐军不会这么弱吧? 回答这个问题的,还是军机郎一期的冯异,“具体数字有待考究,但总数绝不会超过三万。” “嗯?”扶苏以为自己耳背,连忙又问了一遍,“多少?” “三万。”冯异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公子没有听错。” 军机郎二期中,也有几位出齐国之人,对比着扶苏在留城的以上胜多,本该势如破竹的齐国大军却被少数残兵败将挡住,面上难免有些羞赧。 不过早先的惊讶之后,扶苏也迅速反应了过来。 其实齐军被少数兵力挡住这事,还真没有多么得令人吃惊。 首先,在失去了廉颇这样能够托付一国之力的上将,齐国本就重新回到了那个没有名将可用的境地。 遍观齐军上下,在一向为军中砥柱的田氏遭遇了分裂、被打压之后,随着先王留下的名将逐渐凋零,新一辈中就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没有了名将,即便训练得还凑合,在伐燕中也表现尚可的齐军,就跟被抽离了主心骨一样,没了精气神。 恐怕当初没能看出廉颇重要的齐王建,此时正在后悔不迭吧。 而齐军表现如此不堪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他们没打过硬仗。 年前的齐楚之战,本就是等于在“踢默契球”,两边真刀真枪的碰撞并不多。 另一场齐燕之战,更是因为燕国自知不敌而早早退出战局,使得齐军的北伐就跟北上游玩一样。 没有过鲜血真正洗礼的齐军,此时面对的,却是在伐越之战中没少经历过严酷战事的楚国老兵,落了下风更是理之中。 除此之外,地理、气候等因素虽然也很重要,相比之下却并非是关键问题了。 “看起来,齐王很需要我等的‘投桃报李’啊。” 将视线在齐楚边境上来回梭巡了半天,扶苏用手从彭城拔出代表着联军的旗帜,插到了洪泽以北的钟离县境内。 随着扶苏的动作,联军下一步的计划便这么定了。 进军钟离县,与齐王一同夹击钟离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四章 反派扶苏 搭着齐军水师的顺风车,自泗水顺流而下之前,站立在船头欣赏两岸风景的扶苏,收到了齐王的回信。 与去信时所用的水路不同,齐王的回信是从陆路而来的。 因为是逆流,陆路反而比水路快上许多。 这让扶苏有些对齐王建此时的焦头烂额,更有了些许直面认识。 果不其然,除了开头对扶苏的感谢稍作谦虚,以及重申两人的友谊之外,信中大量篇幅都在对扶苏去信中所言的“合兵一处”的回应。 齐王建原本是没有考虑过让扶苏来的。 本是落入袋中的肥肉,哪有人会这么大方,拿出来给旁人分享的? 只是如今发现,这哪里是肥肉,而是硬得硌牙的排骨。 排骨虽想,但也要能将其从骨头中刮下来才行。 而扶苏,就是这刮肉的尖刀。 迅速看完后,扶苏将回信递给了樗里偲。 樗里偲还没什么,反倒是凑着脑袋与樗里子挤在一起看的甘罗嘿然笑个不停。 “这齐王真有意思,一面说战局尽在掌控,一面却又催问我军几时能到。”此时船头仅只三人在场,甘罗的言语之间便放肆了许多,“这真让人好生疑惑,齐王究竟想不想让我军支援呢?” 樗里偲皱着眉头将甘罗的脑袋往一旁推了数次,甘罗都不折不挠地重新看了上来。无奈之下,樗里偲干脆不看了,将书信整个都扔给了甘罗。 然而甘罗却也不再看,又将书信还给了扶苏,让樗里偲好一阵白眼,甘罗见状却笑得更为放肆。 没有去管两人的打闹,扶苏将书信贴身收收好。 毕竟是齐王的回信,将来可是珍贵的文物。 “齐王被钟离氏以区区三万之兵阻挡了南下之路,自然是愤怒无奈,但要他拉下脸来恳请我军,又与他心性不符。因而书信中有这等矛盾言语,其实也不足为奇。” “公子通透。”其实甘罗何等玲珑剔透,当然对于齐王建那点小心思摸得门清。 想这位年少有位的齐王,自铲除权相以亲政以来,无论是外交还是整顿内政,凡事都顺风顺水,本就心高气傲的他,更是目无余子。 然后,正春风得意之时,齐王建却被廉颇当众挂了面子。 当日拜将台上,廉颇昂然还印的那一幕,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称赞不已。 这称赞,对着的当然是敢于直犯君颜,且对触手可及的军权毫无顾惜的老将廉颇。 至于齐王建,所受的只有讥讽而已了。 即便是齐王建在得了君太后的开导之后暂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前去学着廉颇当年负荆请罪,到底也没能让已经失望透顶的老将回头。 但在那时,齐王建仍没有觉得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直到如今。 被区区三万杂兵挡住了齐国几乎是倾尽全力的二十万精锐之后,齐王建这才骤然发觉,何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没有常年用血钱培养,哪里是那么容易“喂”出名将来的。 即便是用兵天赋当世无人能及的白起,也要在伐韩之中多次经历战事之后,才逐渐有了军神之姿。 一上战场就是名将的,从来就没有过。 远的不说,最近因为在留城之战中大破项燕而新晋为“半个名将”之一的扶苏本人,不也是前后经历了伐赵时的幕后参谋,到伐魏时的监军学习,再到御韩时的独领大军,最后才有了这么一场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大胜吗? 但虽然多少有些后悔,齐王建的性格,却决定了他不可能就这么承认自己的错误。 而若是真的在伐楚最后,齐国都没能突破区区三万残军防守的钟离县,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田建都将被天下人再耻笑一次。 这哪里是心高气傲的齐王所能容忍的。 幸亏扶苏是个可靠的朋友。 当初齐王在君太后,以及新迎娶的美人嬴嬅等人的劝说下,决定支援扶苏之际,有多少希望扶苏能够投桃报李的心情在内,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不过这已没必要去追究。 如今最重要的是,扶苏要如何帮助齐王,将眼前的僵局破开。 虽然已经定好了要围攻钟离氏,但两军交战,又不是哪一方说打,就能在特定的地方打起来的。 首先,扶苏得明确,自己的敌人是何底细。 这几日滞留彭城,除了等待咸阳的明确指令,以及随后的安排军队行军路线之外,扶苏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收集与整理钟离县战局的情报上。 为何有齐军水师的帮助,扶苏还要安排军队的行军路线? 十万大军,总不能全部装船吧? 除了先头的两万军队能够搭乘战船顺流而下外,联军的大部分兵力还是得老老实实地迈动双腿,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赶赴战场。 兵力处在弱势的钟离氏自然不会愿意与优势的敌军正面野战。 而且由于钟离氏的深得人心,齐军完完全全享受了被人民战争海洋包围的滋味儿。 除了坚守几个不能放弃的城池,钟离氏完全将自己的兵力打散成了游击队。 熟悉地理的他们,借由森林、山谷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形掩藏自己,在有机会之时便出其不意地突然集结优势兵力,突袭齐军的物资给养,甚至屯兵重地。 然后在齐军能够形成有效的反击兵力之前,一击即走。 从齐军叫苦不迭的战报中,受过后世游击战电影熏陶的扶苏很自然就明白了,恐怕此时的齐军所面对的敌人,并非只是钟离氏的军队而已。 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整个钟离县数十万百姓。 很明显,要想能够完成对齐军薄弱环节的突袭,钟离氏势必能够清楚、及时地洞悉齐军的动向。 要说只凭斥候就能做到这一点,扶苏是不信的。 这样程度的情报,即便昭军在优势时最为优秀的斥候军都做不到,更枉论只能藏身在犄角旮旯里的“游击队”? 更何况,若没有百姓的支持,他们的给养从何而来? 入侵者终究还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泥潭了。 那么,要战胜钟离氏,所要采取的措施就很明确了。 这也是扶苏为何不带大军,而只以先头的两万兵马就赶赴战场的原因。 获胜的关键点,从来就不在于兵力多少,而在于切断百姓与钟离氏的联系。 扶苏摸了摸逐渐长起来的胡茬,笑意有些尴尬。 这么看来,自己是越来越像个反派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五章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应该如何断绝游击部队与百姓的联系? 按照扶苏一贯的做法,当然是从“历史”中寻找成功案例了。 提到游击战,所有人脑海中想必都会与扶苏一样,浮现出那场着名的十四年抗战。 游击战中最为着名的,当然要数抗战中,为了在敌后展开对侵华军的战斗,我八路军所采取的游击战了。 而军应对的方式,是以公路、铁路为联系的碉堡群战术与清剿扫的结合。 然而姑且先不论碉堡战术在战国时代是否适用,单是这种以失败为结果的案例,就自然不会被扶苏采纳。 为了以暴力、威胁的方式切断人民群众与我军的联系,军采取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血腥手段。 但是,军的凶残恶毒,非但没能让人民群众因为害怕而疏远我军,反而激起了军民团结一心抗的决心。 这样违反人的应对方式,怎么可能不失败。 另一场着名的游击战,便是让美军陷泥潭的越南战争。 而这场战争,同样以游击部队的胜利而告终。 为了应对越南几乎全民皆兵的险恶形势,美军投入了至今都未曾承认使用过的生化武器,给越南民众造成了至今仍无法完全消除影响的严重灾难。 而这样做的结局,最终也被证明只能将人民推向对立面,因此同样是失败的。 生化武器在这个时代当然很难制作,而话回来,即便能够轻易大量制作,扶苏也不会采取这样恶毒的方式。 况且,这样的战略同样是没有学习的意义的。 总之,因为我军游击战,以及后越南游击部队的成功,游击战一时间被认为是无解的战术。 然而,这一战术真的是无解的吗? 当然不是。 否则扶苏干脆直接打道回府就是。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成功的反游击战,同样与我军有关。 那便是79年的对越反击战。 作为游击战的老行家,我军在看待越军时,或许与关公看到他人在自家门前耍大刀是一般心态。 很自然地,我军在应对越南游击战中所采取的方式,显然要比美军当年残酷无,却最终迷失在越南丛林中的失败战例,要高明许多。 而我军之所以能够在反游击战中获胜,主要原因同样在于成功瓦解了越南百姓与越游击部队的联系。 而具体方式,就是做人民群众的思想工作。 那么,即便业务不够熟练,扶苏也要临时客串一把“大昭政委”的工作了。 实际上,这并非是扶苏第一次展开“群众工作”。 在事实上击溃了西魏的反抗军之后,作为实际上的统治者,扶苏很是亲体验了一把管理工作的艰辛。 当然,那时候的他,更多的还是依靠了百里大夫的能力。 不过看过了猪跑,而且也吃过了猪,扶苏对于安抚只有钟离县一县之地的民众,还是不缺乏信心的。 既然要做群众工作,就要先明白自己所面对的群众的成分。 并不出乎人意料的一点是,由于钟离县处在齐楚两国的交界处上,簇有着大量的外来人口。 并且与楚国大多数地区相似的是,钟离县同样是各族人口混居的。 占绝对优势数量的,自然是钟离氏族人,然而除了钟离氏之外,各族显然并没有与钟离县共存亡的念头。 因此这一部分人,自然是可以轻松争取的。 而即便是钟离氏族人,也并非都是铁了心要与攻楚大军为敌的。 且不提对于上层人物而言显然只是托词的,为楚王正位这一口号,在普通楚国民众心目中,却是有一定分量的。 就钟离氏本,对于楚国的认同感便未必有多么强烈。 与世居楚地的氏族不同,钟离氏探根溯源,其实是外来户。 西周时期,钟离氏本便被西周王室册封,建立的钟离国,其后先是为楚国所灭,在短暂复国后,又被吴国所灭。 而到了公元前473年,钟离城又归了灭亡吴国的越王勾践所樱 直到一百年前左右,楚国灭亡越国,钟离县才复归楚国所樱 因此可以推想,只要能够从心理上让钟离氏暂时接受齐国的占领,想必除了少部分利益攸关之人,大部分的钟离氏人大概并不会有为了楚国献出所有的意志。 毕竟,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战乱年代中,“苟全命于乱世”,才是如今更为流行的理念。 而且在如今这个“国家”的概念尚未兴起太久的时代,人们对于国家的认同感,远不及对朝夕相对的氏族。 只要能够让钟离氏相信,齐国会保障钟离氏的地位不变,争取他们的工作就并不会如想象中那般苦难。 要让钟离氏相信这样的承诺,首先需要一个声望卓着,能够信任的人。 这个人选,舍已有过治理西魏历史,且本有着楚国血统的扶苏其谁? 或许在任命自己做这个联军统帅之前,始皇帝早已想过会面对这样的况? 于是扶苏本人还未到,带着扶苏“大字报”的使者们,就早早通过快船空降到了钟离县。 当然,在普遍文盲的战国时代,张贴大字报的举动是毫无意义的。 代替大字报作用的,是有着丰富基层普法经验的昭吏们。 曾在西魏治理过程中显露过一手的他们,这一次带来的,是扶苏分别面向钟离县群众,以及齐国占领军的命令。 之所以扶苏能够命令齐军,当然是因为国中没有大将可用的齐王,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到底同意了扶苏对齐军名义上的管辖权。 当然了,军队实际的控制权仍然还是掌握在忠于齐王建的将军们手里的。 不过扶苏也没想过将自己在联军中夺取军权的那一用在齐军上。 对于百姓方面,自然是老一的安抚辞。 无非就是承诺不会给钟离县百姓带去负担与灾难,所有用兵都只针对楚**队,而不会针对钟离百姓。 而针对齐军的军令,就很有名了。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六章 等着落地的人头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得向黔首百姓索取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军营处处,为扶苏任命的军法官们一至少六个时辰轮流不停地传达着联军总指挥最新下达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话和气;第二,买卖公平;第三,借东西要还;第四,损坏东西要赔偿;第五,不打人骂人;第六,不损坏庄稼;第七,不调戏妇女;第八,不虐待俘虏。” 不止是军营之中,扶苏更加派了基层普法官吏,以及用重金争取到的各乡里之中有威望的士人,将这些东西传达给所有乡民知晓。 本就是为了安定人心,斩断游击队与民众联系的手段,怎么可以不让民众知晓扶苏所带来的“新政”呢? 不是没有反对意见的存在。 但有齐王与昭王在背后的撑腰,又有大胜项燕的余威在,一切反对意见对扶苏都构不成威胁。 况且,扶苏也不是只给棍棒的人。 抄底彭城巨户和府库所得的重金,除了运回咸阳和分发给联军士卒的那部分,扶苏一点都没给自己留,全部作为奖励守法之饶赏赐。 后有大棒挥舞,前有重金利,朴素的士卒们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完全阻止士卒劫掠,在古代战争中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当兵实在是挣不到钱,那点军饷根本不够士卒们在退役之后的生活。 因此放纵,甚至鼓励士卒们在战争中的劫掠行为,是各国政府都默许的,因为此举同样也能够缓和底层士卒的不满绪,同时还可以节省军费。 军法中所谓的“就地取材”,其实也包含这种将军费强行分摊给被占领地区人民的用意。 就连士卒待遇可谓战国第一,而且封功赏爵最厚的昭国,上将军也曾在攻破安邑之后,放纵士卒进行了长达三的纵劫掠。 因此士卒们很不理解,为什么扶苏公子要阻止他们进邪常规作”。 但扶苏并没有给他们解释人民战争的意愿,了他们也听不懂。 他只需要通过强权,以及从其他方式的补足,让士卒们放弃劫掠行为而已。 而且相比于在穷乡僻壤搜刮而来的可怜油水,被扶苏所暗示的,钟离城中可以放肆抢掠的巨额财物,才是更令人垂涎的。 既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暂时收拢士卒的行为,也就不那么令人无法接受了。 其实在扶苏的设想中,随着昭**队职业化进程的进行,破城占土之后的劫掠的陋习,是要被彻底根除的。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想来在统一六国之后,六国遗民与昭国之间的强烈对抗,或许能够减轻一些。 至于那些失去封地而绝对会站在昭国对立面的贵族阶级,扶苏从来就没想过能够争取。 事实早已证明,无论对六国遗老贵族如何优待,时机一至,该反的一定会反。 因为从根本上,寻求依法治国、以功赏赐的昭国,与习惯了血脉继承的高级贵族们的利益就是背道而驰的。 能够争取的六国贵族们,只有那些不得志的。 将原本的底层贵族提拔到高位,将原本的贵族彻底压死,才是统治能够长治久安的方式。 故韩在曾经的叛乱后,如今已经形成的格局,就是这种统治战略最好的实验场所。 而且就近期的表现来看,这种统治措施的确是有比此前的高压统治更为良好的效果的。 因此,这给了扶苏更多启发的同时,也给了始皇帝推行慈战略的更大信心。 想那些更为宏大的战略当然是有必要的,不过目下扶苏更重要的事,还是在这个更的“人民战争”的实验场所进行自己的实验。 当然是为了实验自己的治政措施,不然扶苏为什么要来帮齐王? 为了友谊?还是为了让齐国更强大? 这都不是重点。 虽然扶苏以及他背后的始皇帝都不介意齐国稍微多占据一点土地——能够占据得多到让赵魏等国大为不满更好。 昭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下,一个稍微强大一点,却远不足以威胁到昭国霸权地位的齐国,对于昭国而言远比一个弱的齐国更为有利。 而且一个自信不需要与列国合纵的齐王,是连横策略中一个很重要的存在。 甘茂此前就曾明确教导过扶苏,不同于联合弱国而对抗强昭的合纵,连横策略的根本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联合,而是分裂。 “近犯事士卒共一百八十三人,除了一伍逃兵之外,都是因为触犯了公子所立新军法而被判斩首,只等公子签令之后,就立时行刑。” 此时上报的,是被扶苏立为军法令的赵惇。 在公子扶苏到来之前,“三大纪律”便早早推行了开来,只是在扶苏到来之前,赵惇不敢擅自对他国士卒处以极刑。 如今公子终于到了,赵惇便将这几里处理军法的况稍作了汇报,而他汇报的重点自然还是在死刑上。 扶苏淡淡地“哦”了一声,随意在赵惇呈上的文书上潦草地画了个“可”,便轻轻放到了一旁,“那明一早便一同斩了吧。” 稍稍有些疑虑,“斩首之人太众,是否会引起军心不稳?” “或许会,或许不会。”扶苏了句废话,然后才问出他最关切的事,“所斩之人中,可有屯长以上的?” 赵惇又仔细翻了翻,才回道:“没樱” “那就没事了。” 怎么就没事了? 赵惇还在疑惑之中,却见扶苏似乎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转而去继续埋首文案了。 赵惇不敢打扰,只好将求问的眼神投向了在扶苏智囊团中看起来份最高,但反而最为好话的李清。 李清见到赵惇可怜兮兮的表,只能摇摇头接过了替公子解释的职责,“这明掌有实权的将领们,至少没有敢于在明面上反对公子的。 “因而即便斩首人数稍多了些,也只能明这只是底层士卒自发的试探而已。既然不是有组织的对抗,死多些也无妨,过几就好了。” “主动寻死,只是为了试探?”赵惇仍然有些理解不了。 长久处在昭法熏陶之下的昭人自然理解不了。 “无非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而已。”李清一语点出故意触犯规章的那些士卒的心理,“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商君立法以来,大昭就从无慈法。” 只等这近两百颗头颅当着数万齐军将士的面顺利落地之后,齐军士卒或许就对此事了解通透了。 不过,有人却不想坐视这百余颗头颅落地。 “还请公子法外容!” 门外有人大声疾呼,却似乎是被高进拦住了而不得入内。 这声音,听着耳熟。 扶苏撇嘴一笑。 来得还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七章 一场并不走心的求情 来人并非是陌生人。 “见过公子。”来人面色微红,稍稍整理了衣冠之后,才躬行礼。 显然被高进方才所阻,让他稍微有些狼狈。 扶苏装出了一副惊喜的样子,起相迎道:“你我也算是故交了,启章何必如此多礼呢?” 来人自是齐王建的左膀右臂,稷下学宫的讲学先生,田隽田启章。 田隽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闻言嘴角上翘,稍稍有些自嘲。 上一次两人见面之时,扶苏的那番倨傲神色至今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如老友相见一般。 这番前倨后恭,显然并非是因为田隽深受齐王的器重,在其新政中起了重要作用。 别说是他田隽,即便齐王亲自来,也未必能让强昭长公子如何。 扶苏会如此礼遇他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早早料想到了他连赶来的原因,而且已经想好了要敷衍。 齐王还是太年轻了,才会以为派自己前来,就能够说动这位早已名动天下,其已经有了名将之姿的公子扶苏。 然而虽然话还没说出口就知道了结果如何,君命在的田隽仍是不能不说。 “公子应该料到田隽前来,是何意了?” 扶苏笑得比那在竹林之中初遇时更让田隽捉摸不透,“田先生是齐人,可曾听说过孙子训女兵的故事?” 写出《孙子兵法》的孙武虽然是在吴国做官,本人却是齐人,故而扶苏会如此问。 “孙子名动天下,田隽虽然孤陋寡闻,但也是知道的。”扶苏这么一说,田隽就更了然了此次受王命前来劝说的结果了。 所谓训女兵的故事,是指孙武受了吴王类似玩笑的要求,为其训练由宫女和宠姬所组建而成的“军队”的故事。 公元前512年,受伍子胥的多次推荐,孙武得以携兵法十三篇觐见吴王。 虽然为这十三篇兵法所震撼,但吴王仍对孙武提出了一个近似于无礼的要求,“可试以妇人乎?” 意思就是,你把自己的兵法吹得上了天,那你这东西,可用在妇人上吗? 孙武哪能受这激,当下只说了一个字:“可。” 然后吴王阖闾就答应了,《史记》中对这支“军队”的描述是这样的:“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 队伍成立了,接下来就是训练。 只是要让一群妇人,尤其是两个因吴王宠而骄纵的宠姬听令行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果然,训练开始之后,以两个宠姬带头的队伍根本不听号令,只当是好玩的事。 第一次,孙武命令队伍右转,然而妇人们只是大笑。 孙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从自己上找原因,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于是三令五申之后孙武又命令队伍左转,妇人们又大笑不止。 好脾气的孙武依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听到这里,宠姬笑得更大声了。 可是接下来,她们就笑不出了。 因为孙武继续道:“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 于是命人把充当左右队长的两个宠姬斩了。 吴王正在台上看着孙武吃瘪开心,这会儿却愣了,这怎么突然从喜剧片转到了恐怖片? 赶忙命人向孙武求,“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 这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已经是很拉得下脸的求饶了,其中自然也有为自己开玩笑之举的道歉意思。 然而,看着两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姬,孙武是一点给吴王面子的意思都没有,“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于是孙武最终还是把两个吴王的宠姬给砍了,然后以两个副队长来作为队长代替。 军法行完以后,孙武再命令妇人们左转或者右转,有两具方才还在巧笑嫣然的尸体在旁,妇人们执行命令之时就再没有敢嘻嘻哈哈的了。 此后,吴王重用孙武,“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扶苏此时提起此事,自然是用这个故事来堵住想要求的田隽的口。 用意如此明显,田隽只能苦笑以对,却说不出什么来。 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这话可从来不是什么虚言。 田隽本来就对齐王一定要他来求这个就并不如何愿,如今被扶苏一阵抢白,心中倒也轻松。 至少不用多说废话了。 而且错也不在自己,是扶苏公子一意孤行不是,有能耐您自个儿找他算账嘛。 这田隽倒也是光棍,一听扶苏如此说,索便断了劝说的念想,又行了一礼后便直接告辞了,“既然如此,田隽便不多叨扰了。” 这一下,反而轮到扶苏有些措手不及了,失笑道:“启章大老远来一趟,怎么话还没说两句就要走了?” 话都让你提前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留下来看你斩首示威吗? 田隽想了想,回答道:“王上新近亲政,朝中事务繁忙,不便多待。” 对方都这样说了,扶苏总不好再以私事留他了,只是心中对于此人的爽快作派倒是有些不明意味的欣赏。 或许是扶苏自己行事,受了甘茂影响太深,总是弯弯绕太多的缘故。 “既然是公务繁忙,扶苏便只好放人了。”装模作样地惋惜了会儿,扶苏又转头对一直看好戏的李清道:“子茂代我送送启章吧。” 之所以不让樗里偲和甘罗两人去送,自然是怕这两个嘴上没把门的,说些不中听的话。 既然已经得了里子,没必要再在面子上损了别人。 况且田隽这还是上道的,没有多做纠缠。 李清自然明白这一点,只好暗自叹息着起,请了田隽一同出去了。 “公子可知,齐王为何会派人来求?这人犯里,可没有齐王的宠姬吧?”两人刚刚出门,樗里偲便语带嘲讽地笑了起来。 扶苏一阵头疼不已。 果然,樗里偲这张破嘴,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只能希望田隽两人已经走远,不然得多尴尬。 “无非是拿我当他卖好于军中的踏板罢了。” 扶苏又不是政坛的雏儿,这点小算计,哪里逃得过他的双目。 赵惇一脸雾水,左右看了看,李清不在,却是没人敢问,只能自己思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八章 齐王的盘算 良久,樗里偲打破了房中的静谧。 “想到什么了?放心说就是。”这话,自然不是对着甘罗的。 看到赵惇欲言又止的表情,樗里偲出乎意料地劝解道:“大胆说就是,错了也无妨。” 得了意外的鼓励,赵惇稳了稳心神,试探道:“齐王并未打算真的从公子手下救人出来?” 只是还未等樗里偲或者甘罗如何回答,房门便又被推了开来。 几人只好停下解惑,转头都看向了门口。 能不被高进拦下便随意出入的,果然是送客而归的李清。 只见老好人李清难得收了笑脸,一脸不渝地对着樗里偲就是一阵数落:“你方才那是故意的吧?” 到底是文质君子,李清虽然因为方才的尴尬而气急,却也说不出何等刺耳言语。 只是这样的质问对于樗里偲而言,杀伤力便实在轻了点,于是他很干脆地便点了点头,“没错。” “你……”李清早知樗里偲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格,却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只能叹息过后才道:“田启章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何必要使人难堪呢?” “他要拿公子当踏脚石,还不准我稍稍刺他一下?”樗里偲却是一脸不以为然,丝毫没有与人为善的打算,“省得他们君臣二人自鸣得意,以为能将我等耍弄于鼓掌了。” 两位谋士说着说着有了了,李清便只能甩了甩袖子重新坐下,不再多言。毕竟樗里偲方才那也是在维护公子,而且李清本身也对齐国君臣的这点小动作不满。 李清之所以会对樗里偲冷言相向,多是因为本身的君子之风,更多却是为了樗里偲的口不择言而恼火,认为这样对于公子的形象有损。 不等樗里偲流露出胜利表情,扶苏对他的“五十大板”同样到了,“不过背后谈人是非总是不好。” 樗里偲点点头,又向李清行了一礼,算是为了方才将李清同样置于尴尬境地而道歉。 李清面色稍霁,同样还了一礼,两人这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毕竟两人同样都是出于维护扶苏形象的目的,而且心中同样光风霁月,并无芥蒂。 不过,扶苏的后半句就让人忍俊不禁了,“以后有什么,当面说。” 听到这里,赵惇不用过多解释,便明白自己方才说的不错了。 “你是从何看出,齐王用意并不在救人的?” 既然李清之事已经揭过,樗里偲便又开始了对赵惇的考校。 赵惇知道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当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斟酌言辞道:“首先,不过是一两百底层士卒而已,即便人数稍多了些,也不至于让一国国君紧张到要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 看出来这竟是樗里偲在调教人才,李清等人,包括扶苏在内,都来了兴趣。 “说得没错,继续。” 感受到公子等人的视线,赵惇稍有紧张,言语中便少了些流畅,“而且,而且公子只是稍作拒绝,数日兼程而来的田启章便果断告辞而走,嗯……这似乎不是一个奉了王命的使节应有的态度。” 虽然有些磕绊,而且分析时还有错漏,比如临淄到钟离的距离远不止三日,这就意味着早在军法一事还未在军营中通行前,提前得知扶苏要推行新法的齐王一方面同意了扶苏的作为,另一方面却立刻派出了田隽。 此中含义,同样值得思量。 不过至少在大体上,赵惇看得还算准确,樗里偲没有过多苛责,而是接着问了下去,“那么,齐王真正的目的呢?” “首先,齐王此举应该是向军中将士们示意,齐王并非完全同意公子的作为。以此将怨气都集中到公子身上,而因公子此计所得的人心,却反而都会集中到齐王身上。” “怨归于下,而恩皆示于上,齐王的确好盘算。”虽然方才被公子轻轻点过,樗里偲仍然怨气很大,冷哼道:“这是首先,还有呢?” “还有,就是削弱公子因为留城大胜而在军中赢得的权威,更让士卒与将领疏远于公子。这样一来,为了统领军队,公子势必会更加需要齐王的帮助。” 樗里偲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赵惇的一番分析。 这让赵惇在长出一口气之余,也对樗里偲有了一份真切的感激。 毕竟他也知道,樗里偲可是很少愿意教导人的。 用樗里子的话来说就是,对于聪明人,不需要刻意教导,而对于愚笨者则没有这个必要。 “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应对?为何要应对?” 没有意料中的答案,而是直接来自公子扶苏的反问。 赵惇脑子还是没拐过弯来,想了想,没明白为什么已经看出对方的用意,却不做应对。 或许是受了樗里偲的影响,扶苏也做起了老师来,“我又不想在齐国为将,齐军将士之心,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甘罗总算找机会插上了话,“况且以齐王的小肚鸡肠,一点反抗都会被其视为侮辱而招致愤恨。而让一位君王感到愧疚,总比让他感到愤恨好一些。” 扶苏其实并不会太在意齐王究竟会是愤恨还是愧疚,不过甘罗的说法也的确是他的考量之一。 而且,这个小肚鸡肠的说法虽然稍显刻薄,却说的也是实情。 一位于国于己都堪称肱骨的老将,就因为顶撞了他两句,便被他撵了出去。 这点肚量,在天下人看来都不是一个贤君应该具备的。 齐王建毕竟曾经被压制得太久,而且心性又太过高傲,很容易就会被他人的些许顶撞而激怒。 这一点,在他恭顺于君太后之时还尚不明显,反而处处显得其人刚毅,但在少了君太后束缚之后,田建性格上的弱点便被扩大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扶苏又没打算在齐国为官,齐王心性如何,于他而言,至少在此时,关系不大。 “一切照旧便是。你是军法官,明日便由你监斩。”最后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就算为今日的风波做了了结。 赵惇躬身领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七九章 台上台下 小雨如丝。 晨间的寒意被小雨裹挟着,更为轻易地就穿透并不厚重的盔甲,将湿冷刺进了骨髓。 不过对于习惯于海边湿气的齐国将士而言,这点雨丝虽然缠绵如刀,却仍不足以成为他们心中寒意的来源。 真正让人感到刻骨发寒的,是他们眼前显然是连夜赶工而成,处处都透着粗制滥造的处刑台。 未经任何打磨,粗制滥造的处刑台,此时在众人眼中,却处处透着蛮荒恐怖的气息。 更为诡异的是,除了主角不同,这座处刑台,竟莫名其妙地让人想起了誓师出军之前,那座位于临淄城郊的拜将台。 若是那齐王与廉颇将军并未发生龌龊,那这座处刑台还会出现吗? 齐王建的第三个目的,赵惇没有说出,但扶苏等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那就是以此来汇聚因为廉颇出走而稍显零散的军心。 但军心从来不会因为一些小手段而汇聚。 然而出宫廷的田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而扶苏也不打算告诉他。 高达数米的宽大处刑台上,齐军的战旗,与公子扶苏的大纛,各自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低垂在高台两边。 旗下,一百八十三名穿褐衣的罪犯低垂着脑袋,面向军阵,跪得整整齐齐。沾了雨水的冰凉褐衣紧紧贴在上,让囚犯们不时因为寒冷而发抖。 而在他们后,是同样数目的,手持利斧,头戴狰狞面具的行刑人。 显然,扶苏的准备是一波流,没有打算延长行刑的时间。 不知是否出于更为震撼人心的目的。 毕竟,同样一件事,看得多了,心态便也平和了。 这里是齐军主营。 此时,三万齐军,连同昨才虽公子到达的两万赵魏联军,整整五万人结阵而站,却鸦雀无声。 按照扶苏的要求,五万军士早半个时辰,便在雨中结阵等待。 而台上的犯人们,便也在雨中整整跪了近半个时辰。 随着等待时间的拉长,行刑时间的临近,整座军营便显得更加安静。 只有点点雨丝砸到盔甲上的低沉声音,将空气中的气氛渲染得更为凝重。 台下万马齐喑,台上监斩的赵惇,以及他边的齐军主要将领,同样神色紧绷。 齐军上下,没有一个将官去扶苏面前求饶的。 这没有意义。 连昨夜里,齐王的使者都做不到的事,他们去做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是的,虽然不知是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但本应保密的,齐王使者密会公子扶苏之事及其详,只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军营。 为了不让齐军将领看出自己的紧张,赵惇将手中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被汗水浸透得滑腻的令牌死死握住,强忍着不去看那上面写的狰狞“斩”字。 也忍住不去问时辰是否到了。 他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了,还有一刻。 再问的话,必然会暴露他的心绪。 虽然感觉早已过了许久,但赵惇知道,那只是自己此时的错觉。 公子如此看重自己,如何也不能给公子丢人。 赵惇暗自给自己打着气,尽量将注意力从台上,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死灰面容的囚徒脸上挪开,也从台下紧紧握着长矛的将士上挪开。 樗里子昨的敦敦教诲,还有公子命自己为监斩的重任,都预示着自己已经得了公子看重。 机会到了,赵惇必然要紧紧把握住。 就如同他那位兄长一样。 “赵法官,时辰到了。” 后助手声音不大,却在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的话语将赵惇刺得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将他顺利从些许遐思中唤醒。 “斩!”赵惇干哑的嗓音几乎破音。 随即不再犹豫,死命将握了许久的令牌狠狠掷出。 然而用力过猛之下,被雨水和汗水浸润得十分光滑的令牌反而滑手而出,并未如意料中那般以完美的弧线落地,而是先在赵惇前的桌案前磕了一下,才磕绊地转了一圈,“啪”的一下,有气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 赵惇脸色微红,不过幸好的是,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上了。 无论令牌的落地是否完美,赵惇那声还算嘹亮的“斩”字,到底将代表着军法的意志传达到了。 从督战队中精挑细选而出的刽子手们,到底是比赵惇专业一些的。 往肩膀处用力一按,跪了许久而有气无力的人犯们便都被轻松地推倒在了前的矮墩上,将脖子露了出来。 似乎是早已认命,整整一百八十三人,却连一个挣扎之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喊什么“freedom”之类的口号。 这些军中刺头,此时却乖顺得如同待宰羔羊。 也没有人刽子手浪费时间在询问什么遗言上。 没有哭嚎,没有挣扎,没有任何波澜。 手起斧落,近两百颗人头便顺顺当当地砸落于地,甚至没能激起任何尘土。 新搭建的行刑台上又为雨水冲刷了一遍,干净得很。 喷薄而出的血液倒是不少,只是很快又被新落的雨水洗净。 与漫长的等待相反,行刑的速度却出乎预料地快。 快得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随着早有准备的兵士们快速地将尸体与头颅全部收走,除了为木制刑台稍稍染上点几乎看不清的颜色,曾经的一百八十三人,便再未留下痕迹。 然而终究,他们的死亡,还是留有一些痕迹的。 在观刑人的心中。 扶苏没有去观刑。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而是因为他对任何人类夺取他人命的行为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否合理合法。 这当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 否则扶苏也不会亲自签署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刑。 而且他也不会认为这件事有何错误。 相反,这一百八十三人的死,是必然的,也是有意义的。 小到一座军营,大到一国,再大到整个天下,推行新法,哪有不死人的。 商君在渭水河畔杀了多少人? 史书上只写了一七百,却没说渭水刑场设立了多少。 字里行间血流漂橹。 扶苏轻轻合上写有大昭新法第二步的上奏文书,右手不经意间稍有抖动。 他只会杀得更多。 更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零章 租佣调 不同于楚国梅雨天的昏暗压抑,艳阳高照的咸阳城,则是一副令人精神振奋的景象。 能不振奋吗? 上将军与前将军两人分别领军直寿倒在其次,毕竟昭人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家在对阵楚军之时会有何错漏。 更令人惊喜的,原本让人担忧的留城战事,竟在扶苏公子的妙招迭出之际取得了大胜。 若是公子麾下都是昭军,老昭人或许还不会那么担忧。 但毕竟,能为公子驱使的,却大多都只是赵人和魏人。 赵人倒也罢了,毕竟赵军的战力还是能称得上斤两的,可魏人? 还是算了吧。 说是精兵,能不给公子拖后腿就不错了。 之后,泗水之战大败的战报,在给老昭人“早知会如此”的心境之外,更多的,还是对公子的担忧。 虽说公子在给王上的信中言之凿凿说自己守得住,老昭人也愿意相信从不大言诓世的长公子。 可老昭人都是懂得战事的,于是在泗水被断后,对于公子的担忧却仍是少不了的。 然而公子到底还是那个能给老昭人不断带来惊喜的公子。 就连最为乐观的昭人也只能想想公子能在宿将项燕的强大压力下守住留城,却从没想到公子竟然真的只以手中的“杂兵”,凭借令人惊叹的灵战术,战胜了方方面面都处在绝对优势的名将项燕。 而这场令人惊叹的胜利,让咸阳城巷之中的议更为喧扰。 议的内容,却与战事无关了。 能让闻战而喜,且家中几乎都有男丁参与进了伐楚之战的老昭人能够将议论重点放在战事之外的,只有一件事。 国本之立。 自家王上什么都好,只是迟迟不立公子为太子这一点,多少让老昭人有些不解。 若是自家有这么出彩的子弟——绝非是对公子不敬——恐怕早已被妥妥地立为后子了。 王上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总让老昭人心中有些隐约的担忧在。 虽说王上前有立公子为承国君,又前所未有地将年幼的王孙封为嗣国君,用意令人惊喜,但毕竟公子一未能得立太子,那么在事事都讲求一个“依法”的昭国人心中,大昭便一没有真正的继承者。 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当然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而为掌管王上耳目的使者们知道,然后又逐层报至王上。 此时,中书令赵高便在小意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小声将市井言论细细报予王上知晓,此中并无添油加醋。 赵高几乎可以肯定,早在自己报告之前,王上必然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些,自己添油加醋只能是画蛇添足之举。 有时候,实话实说才是更妥当的方式。 尤其是在这位王上跟前。 然而稍有意外的是,一向将权力拿捏得死死得王上听闻此事却并未有任何可见的绪波动。 以往即便是王上如何擅于掩盖心事,跟随这位主子已有三十多年的赵高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模糊推断。 而连他都看不出任何波动,那就只能说明王上是真的并未在意。 这一不寻常的况,立刻让赵高警惕了起来。 难道王上真的有意将扶苏立为太子? 赵高脊背一阵发凉。 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向胡亥示警。 然而紧接着的第二个念头却是……此时投向公子扶苏,还来得及吗? 若是在五、六年前,赵高是绝不会做此想的。 那时扶苏对于阉宦的不屑态度还在其次。 作为一个奴才,赵高对于些许的歧视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真正让赵高选择站在扶苏对立面的原因,还是在于王上的态度。 对于这位长公子的崇儒远法,王上心中的不喜,最是瞒不过比华阳夫人还与王上朝夕相处的赵高。 或早或晚,王上必会将扶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赵高早早就做出的判断,并且几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 直到近几年。 仔细想来,自己的动摇,似乎是从王上亲自为公子扶苏加冠的那开始的。 王上那的出神,意味深长。 时间在一主一仆之间的沉默无言之中悄无声息地流走。 “中书令可知,口赋是何时起征的?” 嬴政突然的开口,让赵高从沉思中瞬间惊醒。 “回王上,是孝公十四年。”虽是突然被问,精通《昭律》的赵高仍是立刻作答。 “嗯。”嬴政的视线并未离开奏疏,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未等赵高明白王上问这个是何意,就听昭王继续问道:“重吗?” 这一问没头没尾的,足以让人摸不着头脑,赵高却对答得有成竹,“重于千钧。” “不过一丁一算而已,也重吗?”嬴政并不太理解。 “对于高门大户,或者有高爵在之家而言,自然不算重。”赵高当然知道王上的疑惑在哪里。在大昭,每一个男子成丁之后,国家都会依法赋田,因此按理来说,要交上口赋并不困难。 而且对于有爵位之人而言,国家还未增加更多的田地,到了公乘以上,还可以免役,因此理论上来说口赋算不上什么重负。 “然而对于无爵,或者爵位不高的黔首而言,口赋之算,甚至足以令人家破人亡了。” 嬴政眉头一挑,似乎对此颇为惊讶,对比之前听闻的街头巷议时的无动于衷可谓天差地别。 “为何?” “因为田租与徭役。” “嗯。” 又是皱眉嗯了一声,嬴政便不再多问下去了。 赵高也便识趣地住了口,不再多做解释。 田租便是土地租,是按照占有私有土地的多少,向国家交税的制度,这种税务历朝历代都有,不必多做解释。 而所谓徭役,是指按照昭律,每一个年龄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男丁,每年都有依法为国家免费劳动或者服役至少一个月的义务。 原本来讲,服徭役的时间一般都会选择在冬季,而且时间不会太长,即便算上来往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不会影响来年的劳作。 但随着战国末年战争时间、范围的加剧,徭役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长,已经严重影响了普通民众的土地劳作。 然而土地荒废了,该交的田租与口赋却不得不交。 若是在丰年,黔首们还能勉强交得起,如果遇到荒年,交不起租的便只能借高利贷。 而还不上高利贷的结果,便是土地被兼并,但地租不用交了,口赋还是得交。 被得没办法,百姓只能想办法将自己依附于有官爵以上爵位的大户,以免除交税。 实际上,哪怕还能够保有土地的自耕农,为了避税,往往也会选择托庇于大户,成为实际上的“匿田”者。 如此一来,国家非但收不上口赋,甚至连本该收到的田租都收不到。 农民与国家双双受害,唯一获利的,就只有高门大户。 王上沉默的时间长到了让赵高不安的程度。 赵高心中百爪挠心,终于忍不住长起脖子偷偷去看。 只见奏疏之上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租佣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一章 最后的愿望 “兄长瘦了。” 这是那夜之后,华阳夫人对楚王所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的第一反应。 清癯了许多的楚王熊槐闻听唯一胞妹的言语,稍显怔愣之后便挂上了意味复杂的笑意,“是啊。” 此处位于深宫之中,观中的考究装饰,以及楚王上的锦绣华服,王上显然没有亏待这位妻兄。 “都下去吧。” 华阳夫人随意招手,宫人们都在行礼之后快速退出,随着最后离开的宫女轻轻合上门,两位兄妹终于再次得以毫无打扰地四目相对。 “不怕昭王政生疑吗?”熊槐指了指合上的房门。 “王上不会疑我。”华阳夫人毫不在意地挥袖,似乎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者哪里会有不疑的人。 熊槐心中不以为然,却只是笑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何必呢? 疑或者不疑,又与他何干。 在那之后,他就已经决心不再关心熊华如何了。 即便这次出乎预料的见面,自己并未如之前所想的那样大怒,但心灰意懒之下,熊槐早已不再在意任何俗务了。 熊槐端起酒爵又一饮而尽。 是楚酒,昭王倒真是没有在细节上亏待自己。 华阳夫人眉头微皱,她没有想到一向不服输的兄长竟然有了沉迷杯中的迹象,“王兄不关心楚国战事吗?” 熊槐又满上了一爵,听闻熊华发问,冷笑一声,“关心不关心,昭王都不会放我,那又有何区别?” 华阳夫人眉头皱得更紧,“楚军在留城大败,不或将求和。” “留城?”说着不在意,熊槐仍旧在脑中构想出了楚国的地图,“那不是在……” “彭城左近。”华阳夫人语气中难免有了骄傲,“是扶苏,胜了项燕。” 随后,夫人又补上了一句,“十万对四十万。” 这一下,即便是坐拥南疆三千里沃土的楚王也难免有些惊讶,昭军胜过楚军一场不难,但扶苏以弱势兵力的联军战胜项燕的精锐楚军,便没那么容易了。 见楚王只是略微表示惊讶却并不说话,夫人想了想继续道:“如此一来,要恭喜王兄了。” 熊槐猜到了妹妹要说什么,闻言挑眉道:“喜从何来?” “此次伐楚本就是为了给王兄正位,如今大昭胜利在即,王兄岂非很快就可以归国了。” 熊槐干笑两声,“若大楚获胜,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大昭胜了,没了利用价值,我这个‘前任楚王’自然最好是‘急病而亡’。” “王兄通透。” 既然楚王神智清楚,华阳夫人也便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熊槐见此,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在被囚的这几个月间,少有最的生鱼片可吃的熊槐渐消瘦,与之相对的,他时而头脑混沌的现象却反而有了减轻。 对于自己的未来,熊槐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除非楚国能够获胜,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否则他是绝不会有逃脱囹圄的可能的。 “既然如此,王妹何必要来见我?” “郑袖赴昭避难,此时正在我宫中。” 原来如此。 郑袖不是黄歇等人的敌手,这并不令人意外。没了正统楚王在手,郑袖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普通女子而已。 而要躲避黄歇,尤其是太子一党的赶尽杀绝,昭国显然对郑袖而言,是最好的避难所。 “还带着王兄最小的儿子。” 要带着公子出逃,可远比郑袖独离开难得多,熊槐不相信此中没有昭国的帮助。 华阳夫人也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痛快承认了昭国在此事中的作为,“黑冰台为此出力颇多。” 若是留在楚国,这个最小的儿子恐怕难逃夭折的命运。 因此对于昭国插手楚国宫廷事务,熊横即便有所不满,也只能在无奈中透着些许庆幸 而且,对于王妹在数月后的突然造访,熊横心中也有了计较。 “昭王想要我公开承认屈原的谋刺?” 虽然被屈原的谋刺所激怒,但毕竟以楚国社稷为重,楚王熊横无论面临如何威利,都拒绝公开承认屈原的行刺,也从未对熊横的继位表示不满。 看着眼中清澈一如少年时的王兄,华阳夫人心中感慨,若是早数年,哪怕是数个月,王兄能有这份通透,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 “不错。” “不可能。” 不出所料的是,楚王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王兄不为自己考虑,竟也不为后人考虑吗?” “后人?幼子是后人,熊横便不是了吗?” 熊横对华阳夫人的劝说嗤之以鼻。 如果承认了屈原的谋刺,那么屈后的儿子,又因为屈氏和黄歇的支持才得以继承大统的熊横,怎么可能不在压力下被迫逊位。 而由此导致的国内动,更不知会让多少人头落地。 “这同样是为了熊横。”对于兄长的态度,华阳夫人早有预料。 虽然知道必然是对方,以及昭王的陷阱,熊横仍忍不住问出了疑惑,“为何是为了熊横?” “仅仅是两国结盟,就足以让屈原铤而走险行刺王兄,若是熊横到了必然要割土求和的地步,王兄认为屈原会如何?”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屈原不会……” “真的不会吗?” 华阳夫人冷笑不已,步步问,“为了对抗昭国,屈原是不惜玉石俱焚的。连王兄都可以行刺的他,难道还会在意一个继位还不到半年的新王?” 相比于根基早已深厚的熊槐,继位全凭屈氏与黄歇辅佐的新王熊横,连宫中卫士都是屈氏负担,面临屈原的行刺,是更加没有反抗能力的。 这一点,熊槐同样心知肚明。 然而,熊横仍在负隅顽抗,“还有黄歇……” “黄歇快死了。” 华阳夫人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声音让熊横手脚冰凉,“怎么会……” “黄歇本就痼疾缠,在屈原隐于幕后之际,将整个楚国重担都扛于一肩的他,更是病入膏肓,早已难活了。 “况且以黄歇的君子之风,如果王兄不亲自承认,他哪里会怀疑一向清风霁月的屈子竟是逆臣贼子?” “横儿并非愚鲁之人,他定然……” “横儿自幼与我亲近,我自然知他为人聪慧。”华阳夫人丝毫没有给熊横半点能够喘息的机会,“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孝顺忠厚。” 一语中的。 “王兄真的以为,横儿会对师长动手吗?” “……” 熊横唇角嗫喏良久,却终于再找不到言语。 “去将郑袖叫来。” “王兄?”华阳夫人面露不渝,不曾想到了这样的时候,熊横竟然还在考虑儿女私。 “将郑袖叫来。”熊横又说了一遍,语气加重了许多,“见过她之后,便一切如你等所愿。” 并未过多犹豫,虽然很是对郑袖不满,华阳夫人毕竟还是顾念着兄妹之义。 看着已经面露决然的王兄,华阳夫人到底软了心肠,“便如兄长所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二章 咸阳来信 人头滚滚落地之后的第五天。 钟离城宣告攻克。 这座阻挡了齐军南下月余的坚城,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就被轻易攻克了。 失去了民众的支持,除了仍负隅顽抗的少数钟离氏核心族人,城中军民都早已失去了抵抗到底的决心。 城破之日,不愿为俘的钟离氏老夫人,连同六子二女,以及除了一个襁褓幼童之外的孙儿辈,集体以死殉国。 为表忠烈,扶苏严令全军不得骚扰钟离氏一门的尸身,全部交由李清率人妥善收葬。 作为预订好的赏赐的一部分,扶苏宣布除城中府库,以及钟离氏祠堂之外,所有参与围攻的将士,可以于城中自由劫掠三日。 但不得有奸**女以及杀害平民之举。 虽然多了两项限制,这项命令一出,仍是得了全军欢呼。 扶苏本人自然没有参与进这场狂欢。 他不喜欢野蛮与残忍的画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咸阳来信了。 始皇的信件,白泽的请示,还有与公务信件一起到来的,家中私信。 接连大胜之下,扶苏终于允许自己先私后公了一次。 信中当先跃入眼帘的,依然是仿佛每个字都在跳动着的魏无月手笔。 依然是每日吃喝玩乐的琐事,也依然是毫无叙事笔法可言的东拉西扯,只是字里行间都闪烁着一句话。 我想你了。 扶苏唇角五日来第一次上勾。 我也想你了。 以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做结尾,魏无月的家常便到此为止。 赵灵儿的笔迹便清秀齐整了许多。 除了稍有扭捏的问候之外,身为人母的赵灵儿更多却是在谈嬴澍。 扶苏的儿子。 聚少离多,扶苏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不起孩子的面容了。 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好在,此战应该快要终了了。 伐楚之后,接下来的重点就将转回国内的变法。 到时候,便有更多时间与幼子在一起了。 想起幼子,扶苏放下信笺,转头望向桌案旁的婴儿床。 钟离氏嫡系唯一的生还者正安详睡着,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来,在集体服毒的最后一刻,即便是性情刚烈的钟离老夫人,也没能忍下心将这个还未仔细看过世间的婴孩扼杀在摇篮之中。 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也是此时的通行惯例,扶苏是打算将这个婴孩交给钟离氏的旁支来抚养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个与嬴澍一般年纪的孩童勾起了他心中的移情,扶苏鬼使神差般地决意将此子收养下来。 虽然稍有疑惑,钟离氏族人却当然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反而为能够攀上大昭长公子的线而雀跃不已。 就当是为嬴澍找个玩伴吧。 这样想着,扶苏暂时将视线从仍在沉睡中的钟离幼子身上挪开。 还有几封信要看。 暂时的“徇私”之后,扶苏打开了本该在任何时候都有优先权的始皇书信。 之所以不是诏令,是因为始皇并非是下达命令,而是在咨询。 伐楚之战必然会以和谈做结局。 但应在何时开始和谈,何人去谈,以及应该要以何等条件来谈,都是需要提前思量的。 而这一切,没有比前线的将领更值得咨询的。 想必除了扶苏这边,上将军与白起那里,同样也是收到了的。 而且相对而言,上将军那里的结论想必是占了更多权重的。 只是因为扶苏本身出使过两次楚国,或许被始皇认为了是对楚国局势更为了解的人吧。 将信从头看到尾,扶苏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信中没有丝毫关于租佣调改革的内容。 停征口赋、减少田租,可以以佣金代替徭役,这些是扶苏在奏疏中详细解释给始皇的。 然而在始皇的回信中,除了对伐楚和谈的咨询,没有半个字是与租佣调有关的。 放下信件,扶苏忍住了食指敲击桌案的冲动。 怕吵醒好不容易睡下的婴孩。 是始皇对此毫无兴趣,还是觉察到此举会对贵族大户们造成的冲击,使得就连始皇都觉得有些棘手? 隔了两三千里要去揣摩王上的心思,即便对于已经从甘茂那里学了不少的扶苏而言,仍觉雾里看花。 不过此事不急,即便是到了统一之后再行也完全来得及,只是到时因为大规模的六国遗民涌入,会使局势会更为复杂一些罢了。 况且,这也是急不来的。 扶苏要停征口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鼓励生育。 昭国的问题并不在于土地兼并。 虽然在商鞅变法之后,土地私有制的兴起必然导致了兼并的发生,然而在这个地广人稀的时代,比土地兼并更显著的问题是可以进行耕作的人口太少。 尤其是赖以成为昭国根基的昭人还是太少。 随着郑国渠的开发,关中千里盐碱地变成沃野,使得关中人口一再膨胀,但这还不够。 在始皇,以及扶苏对未来的构思中,关中的人口至少还要再膨胀两倍,甚至三倍,才能堪堪止住关中不断流失的血液。 而田租的减少,自然是鼓励拓荒。 拓荒而得的土地,可以免征三年的土地税。 人口与耕地,这是这个时代,乃至于人类整个封建时代都最为重要的根基。 但这与新兴土地贵族的利益相违背。 而要统一天下,靠得正是这些新兴的贵族。 因为这些贵族的兴起,正是凭借军功的。 前面提到过,昭国的土地制度,是与军功制紧密而成的。 有多高的爵位,才能享有多大的土地。 并且随着爵位的提升,需要向国家缴纳的赋税就越少。 如此一来,为了减轻赋税,没有实力在战场上争取军功的平民,在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的压力下,自然会想要托庇到高门大户的门下。 那么如果扶苏推行新法,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呢? 能够成为自由农,有谁会愿意做别人的奴隶,即便这个地主目前还是很友善的? 是在统一之前趁着大户们的实力还未鼎盛就进行限制,还是留到统一之后再卸磨杀驴? 这便是摆在始皇与扶苏面前的难题。 更难的是,这一次,扶苏无人可以讨论。 樗里偲、蒙恬,乃至于甘罗李清等人,无一不是出身于新兴地主贵族的家庭。 而扶苏的新法,正是要对他们的家族开战。 不经意间,扶苏的手指滑向了桌案的边缘。 那里,静静躺着最后一封还未开启的信件。 白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三章 你想不想做? “先生?先生!” “嗯,什么?” 白泽愣神抬头,却见眼前的童子趴到了桌案前一脸恼火,手中的竹简高举,竟是作势要扔。 “坐回去,坐回去。”白泽一手夺下童子手中的竹简,另一手如扇苍蝇一般驱赶着几乎要贴到眼前的大脸。 童子犹自愤愤不停地嘟囔着坐回了座位,“这是先生今讲学中第三次走神了!我要告诉师娘你想隔壁家的小娘子了!” “放你的……”白泽大怒之下几乎爆粗,连忙念叨了几句慎怒,“为师那是在想家国大事,哪里是什么小娘子……” 不过那个小娘子的脖子是真的细长白皙…… 白泽咽了口唾沫,对童子的白眼有些心虚得没有针锋相对。 童子眼中的怀疑就快溢了出来,“什么家国大事?” “说了你也不懂。” “师娘!”童子哪里能惯着他的毛病,立刻就是破口大喊。 “闭嘴!”白泽冷汗都出来了,“是公子的事。” 眼中的怀疑立刻被兴趣替代,“何事?是王上总算想清楚,要立国本了?” “不是。”白泽自然知道在童子看来,扶苏公子早该被立为太子了,“是公子要减免口赋与田租。” “这是大好事啊!”因白泽的否认而稍有泄气的童子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公子果然仁心仁义。” 好事自然是好事,任何时候减轻百姓的负担都是好事,然而此事要远比之前的减刑困难许多。 减刑所触动的利益,仅在于王上少了些能够支使的劳动力而已。 而减免税租,所触动的,就不是仅仅对于国家了,更重要的是,它触动的是世家大族,尤其是是新兴的地主阶级的利益。 童子看不到此中困难,因此欢呼雀跃不已,而白泽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他是如何看待公子的新法呢? 支持。 “是啊,公子仁心仁义。” 任由童子叽叽喳喳不已,白泽的心思早已飞扬到了九州上空。 大昭的徭役的确很重,但与其相对的,是对耕种的奖赏更重,在长期的战争中,这两者达到了一个精巧且脆弱的平衡。 战事的频繁和消耗,让国中的贫富差距一直没有被拉大,大地主受到军功的限制而无法无限制地压榨农民,有军功盼头的农民虽然压力巨大,却也有虽然难于上青天却毕竟也眼可见的上升渠道。 但这种由商君与孝公共同构筑的,建立在频繁的对外战事之上的脆弱平衡,随着统一的临近,将会面临崩溃。 沉重的徭役在没有足够军功获取的况下,会显得太过沉重,大地主的财富没有剧烈消耗,会导致贫富的巨大扩大。 那个还未出现的巨大帝国,将在这样的内部分裂中崩塌。 这样领先于时代的判断,不是他白泽能够做出的。 事实上,白泽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时看得清大昭在未来所面对的困局。 除了一个人。 一个让白泽能够甘愿为其马前卒的人。 公子扶苏。 这样清晰合理的推断,就是那公子扶苏对白泽解释自己新法时所说的。 这让白泽惊为天人。 但目光长远的公子终究不是神人,他有时候也会有所迷茫。 当局者迷。 这时候,就需要他白泽来提醒了。 短短数百字的信件,能够表达的意思并不多,但希望对公子有用吧。 捏着白泽寄来的单薄信件,扶苏脑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又将这些名字一个又一个划掉。 “公子尽可以信任蒙毅、王离、甘罗与李清。十年之后或许他们会以家族为重,但如今,少年人毕竟还未老去。” 少年人吗? 没有太多龌龊的私利思量,血未冷的少年人。 还未将家族重担扛于肩头,尽可以抒发中意气的少年人。 未来大昭的道路,就要以他们来铺就了吗? 然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付出的牺牲,难道不是扶苏的过错吗? 虚伪。 扶苏嘴角微讽。 在招揽这些英杰在边之时,难道扶苏就从没想过要以他们来铺就未来吗? 这些如今早已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少年们,在他呈上奏疏之时,哪里还能有退路呢? 多想无益。 当扶苏回归咸阳之时,新法浪潮的第二波,才会开始震。 放下白泽的信,扶苏再一次拿起了始皇那封更短的,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手令的短信。 再看一遍,扶苏仍然未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任何与新法有关系的词句。 那么,既然王上问,扶苏便只能就事论事的对答而已。 何时去谈、何人去谈、如何去谈? 这是总结来看,始皇手令中的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前两者很容易回答。 和谈的时机当然要在联军吃饱之后,楚国彻底崩溃之前。 太早,联军没有得到足够的利益,会影响他们下次响应昭王联盟的动力,也起不到彻底削弱楚国的作用。 太晚,联军,尤其是齐国所获的利益过大,将会取代楚国成为足以与大昭抗衡的另一极,并且会导致楚国的崩溃,不利于昭国的东方战略。 这个时间,同样也是掌控在扶苏手中的。 他何时决定挥师寿,何时便可以和谈了。 至于何人去谈的问题,便更简单了。 这个人选除了扶苏,绝不会有第二人能做了。 唯一值得始皇来问的,便只有如何去谈,也就是和谈的条约与底线了。 底线有两条是可以确认的。 第一,太子横必须逊位,由大昭派遣摄政辅佐新王治理大楚。 第二,宣布屈原为国贼,废黜屈后,以及全部屈氏官僚。 伐楚之战的口号便是为楚王正位,既然要正楚王之位,“非法”登基的太子横,自然不能恋栈不去。 而清理屈氏的影响力,当然是因为屈氏是坚定的反昭势力,屈原本更是破坏昭国领导下的天下形势的罪魁祸首,于于理都必须做出裁决。 将这两条写到绢帛上,扶苏恍然而觉,始皇要写信咨询他的原因了。 这三个问题太过简单,简单到任何了解内的人都可以做出回答。 始皇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这个大楚摄政。 你扶苏想不想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四章 密谈 “我以为,公子不该做这个大楚摄政。” 说话的,是刚从大梁回来的张苍。 向魏王敞表达扶苏方面的谴责之后,张苍成功使得因为指挥失当而直接导致泗水之败的魏军水师主将彭符被魏王斥责,随后引咎辞职。 虽然或许用不了多久,彭符就会被手中没有多少人可用的魏王敞重新启用,但扶苏至少需要以此来表达自己赏罚分明的态度。 而且就算被重新启用,只要扶苏还能主导联军一,彭符就永远别想在他手下做事。 “说说理由。” 扶苏对张苍的态度并无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往张苍处扫了一眼,便让其陈述理由。 面对扶苏的眼神,张苍毫无退缩,正气凛然道:“大楚摄政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公子在楚国的根基并不深厚,因此必然会受楚国大族掣肘,这是其一。 “其二,远离了咸阳之后,公子就等于远离了大昭的权力中心。说句大不敬的话,公子等于是主动从最靠近那个位置的地方退开。 “有此二点,苍窃以为公子必不取也。” 张苍有没有私心? 自然是有的。 虽然出于楚国,但张苍对于楚国政治体制一向嗤之以鼻,否则也不会远赴齐国求学,又在昭国为官。 而且张苍之所以跟随扶苏,就是因为想要在昭国施展他的才华,以及为儒家一派发声。 如果扶苏去到楚国,已经投向扶苏门下的张苍势必也会跟随而去,那么他自然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在昭国建立起来的人脉。 但这点私心,都是张苍与扶苏互相心知肚明,也是扶苏所能够理解和包容的。 人孰无私心? 难道张苍肯跟随扶苏,只是为发电吗? 但张苍说的错了吗? 当然没有。 “还有一点,公子不可不察。”张苍话音刚落,一旁的甘罗也不甘寂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新法的推行,即便有御史大夫为伞,又有白泽先生为喉舌,但若没有公子在,势必会受到极大影响。” “何止是影响?”李清补充道,“公子若是不在,白先生或许不会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御史大夫绝不会再站在新法一边。” 李清说得很通透。 王绾之所以肯为了扶苏的新法做倚靠,甚至不惜与李斯在有限程度下进行正面对抗,就是因为他觉得扶苏能够为他的更进一步提供足够的帮助。 而一旦扶苏远离了咸阳,如张苍所说,失去了对大昭朝堂直接的影响力,王绾显然不会再为新法提供支持。 扶苏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们的看法了。 无论出于公私,三人都不支持扶苏赴楚。 帐下四位谋主,三位都表明不同意扶苏做大楚摄政,只有一人未对此发过一言。 而这人正是与扶苏关系最为密切,平里献计绝不扭捏的樗里偲。 “今怎么做了哑巴?”扶苏转头看向樗里偲,问起了他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就是。” 稍微愣了愣,扶苏没好气道:“少说废话,没有这么做谋士的。” 感动归感动,扶苏丝毫没有轻易放过樗里偲的意思。 “既然如此……”樗里偲罕见地板起了脸,“还请公子先跟我们说实话,准备何时开始新法的第二步——改革税制?” “第二步?”听闻樗里偲言语,李清还未如何,张苍与甘罗都有些疑惑,他们从未听说过扶苏新法的第二步计划。 “伐楚结束之后。” 这一下,知道内的李清也眉头紧皱,显然对扶苏如此着急于第二步有些不以为然。 只有樗里偲仍是一脸早有预料的样子,“公子一向谋定而后动,但不知为何,却似乎总是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果然还是被看出来了。 扶苏苦笑之中却有着一些果然如此的想法。 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樗里偲。 “如果公子想要在伐楚之后就立刻进行税制改革,那为了公子本着想,赴楚做执政,是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樗里偲未发一言的原因吧。 甘罗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能否请公子解释一下,何谓税制改革?” 张苍也一脸的疑问,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将其称为租佣调……”扶苏同时也有梳理想法的念头,于是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向张苍等人重又解释了一遍何谓租佣调制度。 “简单来说,就是停止征收口赋,再令每户按照人丁数目来缴纳定额的赋税与徭役,如果不愿参与徭役的,可以纳绢或钱来替代。” 在座的都是人中之杰,扶苏的税制一出来,他们就明白了扶苏想要做什么。 “公子是想要鼓励生育,并且减轻徭役负担。”张苍面露赞赏,“如此一来,民众负担会大为减轻,这是大好事。而且因此损伤的钱粮,完全可以从盐铁官营中获得弥补,难怪这是第二步。” 为儒家子弟,张苍对于扶苏对黔首的减负措施自然深为赞赏。 但为甘氏嫡孙,甘罗显然考虑得要更多,也更深,“那么如此一来,借由‘匿田’而获得巨额利益的大族,想来会很不开心。” 所谓匿田,就是世家大族隐瞒归附与己的农户数以及他们的田亩数,借此来避税。 因为会影响国家的税务收入,匿田是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为国家大力反对,但从来都无法根除的现象。 而在商君被杀之后,大族们的匿田举动逐步抬头,到了如今一切都以统一为目的的昭王政时代,更达到了高峰。 虽然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从老氏族变为了如今的新兴地主贵族,但对于农民的压迫,总是换汤不换药的。 只是或许稍显柔脉脉了一点。 在有军功可以捞取,军功制还未彻底崩溃的现在,国中的矛盾还可以通过外部的战争来缓和,但到了统一之后,激烈的阶级对立显然就会将未来那个新兴的帝国撕扯成碎片。 经过甘罗的提醒,张苍总算明白了为何樗里偲会建议扶苏赴楚了。 这是要公子暂时躲开大族们势必会有的反对浪潮,将自己置事外。 “如今说这些其实还早。”从短暂的疑惑和震惊中恢复过来,李清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上那边会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五章 六成 大昭毕竟还是昭王的。 这是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 因此李清的问题是自然而然的。 因为如果昭王并不愿意在几乎已经眼可见的统一之前,施行必然会引起国中动的变革,那如今五人在此商谈变法之后的对策就是毫无意义的。 “王上……至少不会反对。”这是扶苏的判断。 但虽然这话是出自扶苏之口,却并不能轻易让李清信服,“公子为何能够如此肯定?” “因为大昭毕竟还是王上的。” 李清问出这话的原因,就是扶苏认为始皇不会反对的原因。 不必扶苏详细解释,李清便明白了扶苏的所说。 匿田之举,虽为王上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因为相比于统一的终极目标,只要能够聚拢力量,王上都是可以容忍的。 但毕竟,此举仍然是毫无疑问地伤害了国家利益。 而伤害国家利益,当然就是伤害了昭王的利益。 之所以能够容忍大族的匿田,一方面不想影响那个终极目标,另一方面恐怕王上也是存了想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既然扶苏愿意来做这个出头鸟,王上自然很有可能愿意来收一下渔翁之利。 然而李清仍然想不通扶苏为何突然如此急迫,“公子为何不再等一等?” 具体等什么自然没有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李清的意思只能够是让扶苏等到大权在握的那一天。 然而,就如樗里偲所说,时不我待。 这不止是扶苏为后来人的紧迫感,更多的,却是实际的压力。 “子茂可知,在咸阳之外,关中之地包括有爵在的家门在内,有多少黔首失去了丁田?” 所谓丁田,是指每家每户有男丁成年时,由国家统一下发给男丁的田地。 李清有些怔愣,他从未考虑过此事。 毕竟为相邦之子,除了每年劝耕时的做戏,他甚至从未下田做过农活。 “虽自先昭襄王之后,昭律放宽的对土地的转让,但田地乃立之本,又有军功可依,想来……”李清看着表不变的扶苏,只能随便猜测一个自认为放大了许多的数字,“至多不会超过一成吧?” “甘罗?”扶苏并未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又问向了甘罗。 “额……一成半?”既然公子还要再问,那么显然李清的答案显然还是低了。 那么虽然与实际上与李斯的猜测差不多,甘罗依然放了胆子猜得更大。 扶苏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果然,以李清为代表的大昭上层,都太乐观了。 没有接着问樗里偲,因为出相似,多问一人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 扶苏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张苍,“张苍呢?” 张苍毕竟还是有过基层工作经验的,也参加过御史的文书工作,对于昭国底层的实际况了解得应该还是稍多些的。 “至少三成。”果然,张苍给出的猜测就严峻了许多。 但这仍然不是扶苏所得知的数据。 “六成。” 扶苏稍显清冷的声音一出,炎炎夏夜中的房间内,寒意顿出。 难以置信。 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扶苏很能理解此时众人的惊疑,他拿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比其他四人更为震惊。 说起土地兼并,后世人最为熟悉的,当属东汉末年得黄巾起义的土地兼并。 豪强地主“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而遭受天灾不断的农民难以为生,只能揭竿而起,事实上推翻了国运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而在提起秦的灭亡时,很少有人会将原因归结于土地兼并。 长久以来,受张苍的徒弟——贾谊的影响,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被《过秦论》中的道德等因素所吸引,忽略了掩藏住这一切下的深层原因。 但是事实上,土地兼并最严重的的王朝,恰恰正是始皇一朝。 从土地国有制刚开始转向私有制的时代,完全没有先行经验可以参照的大秦,只看到了私有制给国家财政带来的活力,忽略了由此而导致的恐怖的贫富差距。 在统一之后,战争红利消耗完毕,国内的尖锐对立已经到达了难以平衡的悬崖。 始皇南征北战,并不全是因为好大喜功,想要将帝国的疆域扩张到出落之地,实际上也是为了缓解国内的压力。 到了胡亥时期,即便胡亥不是那么无能,其实天下局势也已经积重难返,想要做什么已经晚了。 更何况,他也没想做什么。 若非如此,即便列国反秦,有民众支持的话,大秦至少可以在三关之内割地而居。 然而即便秦人自己,对于土地兼并的怨念,也已经不足以让他们支持本国了。 “之所以如今国内未有过分动,主要有两点。”不需要几人发问,扶苏便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第一,军功制给了黔首百姓除了自有丁田之外,获取土地的另一种方式。” 按照军功爵制度,每在战场上获取一级爵位,对应的都是毫无折扣的实质土地,而在这百年之中,大昭的对外战争都是以胜利为主,这就给了民众很多的机会去弥补失去的土地。 尤其是蜀地的拿下,以及不久前,西魏的土地获取,仍是地广人稀的昭国可以将国中大部分的压力转向到对外战争中去。 说白了,这就是给予昭国存续活力的战争红利而已。 并不意味昭国的制度就是正确的。 然而在六国统一之后,这样的战争红利就没了。 等到红利完全消耗干净,土地兼并的恶果就显露无疑了。 “第二,对外战争之中,享利最多的是大族,而付出最多牺牲的,同样也是大族。仅看孟西白三氏,为大昭付出的伤亡便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巨大牺牲。” 付出多少,享受多少,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毫无疑问的正确。 看到这样的牺牲,有着强烈荣誉感的昭人是如何都对他们恶感不起来的。 而且这样巨大的牺牲,以及换来的军功,让大族子弟们将视线更多的还是集中在对外获取军功,而非对内压迫黔首上。 因此虽然兼并已经初现严峻,但仍然不足以令统治阶级提起警惕来。 除了已经拿到标准答案来做题的扶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六章 优势 油脂灯的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几人都未留心,只有梅子酒起身,将灯豆挑得更亮一些。 “既然变法如此重要,公子就更不能选择赴楚了。”一向与樗里偲一唱一和的甘罗从扶苏可谓惊世骇俗的“六成”之说中缓过神来,却是罕见地与樗里偲唱起了反调。 “我不知诸君如何,反正我投军之举本就是冲着公子而来的。”甘罗毫不介意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总之,公子若是不在,甘罗是定然不愿参与新法的。” 这话并不中听,但确实是实话。 而且有这样心思的人绝不会少,只有甘罗说出来了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扶苏知道这个逐渐成长起来,且在朝堂上有了话语权的“太子党”,核心就只有他自己。 樗里偲等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扶苏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但归根结底,这个团体的内核都是扶苏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凝结在一起的。 若仅是为了避祸就将自己摘出去,扶苏不认为他的新法能够走多远。 如果那样,又何必苦心孤诣地做这一切呢? 早早隐居起来不是更省事吗? 张苍沉默不语。 他其实与甘罗是一个心思,只是没有,或者说不太敢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而已。 谁都知道新法的推行危险重重,若是扶苏自己跑了,就相当于两军接战之际,主将抛下士卒逃跑。 这仗还怎么打? “甘罗说得对。”眼见场间气氛凝重,扶苏轻笑着打破了凝滞的氛围,“身为新法的发起人,我怎能临阵脱逃呢?” 樗里偲本还要再言,此时听闻扶苏如此说,便住口不语了。 就如他之前所说,无非是扶苏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罢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变法远比之前轻刑所造成的影响大得多,必须慎重行事,至少公子不能直接冲锋在前了。” 这是李清。 他同样不支持扶苏赴楚,原因却与新法关系不大。 而是他很明白,远离了权力中枢,扶苏等于是平白在争储的道路上原地踏步数年,等着身后原本机会不大的弟弟们逐渐追上来。 到时候,人心反复,扶苏如今的有利局面便将付诸东流。 “子茂说得不错,”张苍连连赞同,“上一次,我们没有朝堂上的话语权,因此公子不得不冒着被围攻的危险,孤身冲锋在前。但这一次,我等需要谋划周全,从细微处着手。” 无论是出身大族的甘罗和樗里偲,还是并无世家背景的李清和张苍,没有一人提出反对,所问所议的,都是扶苏变法之后或者之前该如何做。 这多少让扶苏在惊讶之余更是感动。 如今直接跳过是否要变法,转而讨论起了细节,气氛活跃起来的同时,扶苏也松了一口气,“如何着手?” 张苍对答如流,扶苏连连点头。 等到天光逐渐发亮,有些口干舌燥的张苍总算在其余几人的添柴之下,将提出变法的开头,论述了个清楚。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来。 习惯了凭借长公子身份直来直往以势压人的扶苏,对于张苍等人提出来的官场套路,很是有些惊叹。 “既然如此,此事还是要交给你来做。”扶苏所指的,当然是张苍,“多与白大夫商量。” “苍明白。”张苍稍显激动。 这是扶苏第一次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他来做,能不激动么? 这意味着,他终于通过了扶苏的测试,开始真正进入扶苏“太子党”的核心领域了。 阵阵鸡鸣之后,不知何时出门的梅子酒轻推房门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上早食的侍从们。 众人这才发现,不觉之间,晨光已经从窗户透了进来。 一夜未眠,脑袋有些昏沉的扶苏端起桌案旁仍留着半杯的清水的杯子。 冷水入腹,刺激得扶苏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些许。 随着侍从们鱼贯而入,几人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饿了一晚的樗里偲更是还没等酒食放稳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不必扶苏发话,早已前胸贴后背的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对付饭食上,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杯盘碰撞与咀嚼的声音。 “还有一事,公子不得不察。” 李清吃得最为文雅,却同时也是吃得最快的。 此时用完饭食后,稍稍擦了擦并无多少痕迹的嘴角,便又谈起了公事。 吃了个七分饱,本想再多来几块肉的扶苏听到李清开始谈事,只好放下了匕首,“何事?” “公子当知道,能够竞争大楚摄政的人选,只有公子与熊启两人。”李清话一出口,扶苏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因此如果公子不想赴楚,那就一定要让王上更加属意熊启才行。” “我主动退出竞争,还不行吗?”扶苏考虑过赴楚人选问题,但在他看来,只要候选者只剩了一个,这个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公子想得简单了。” “愿闻其详?” 李清命人将食具撤走,开始娓娓道来:“熊启与公子二人谁去做这个大楚摄政,都是王上一言决之的。换言之,公子与熊启本身的意志,并不重要。难道王上下令之后,公子不想去便可以拒绝吗? “那么,王上在决定这个人选时会考虑什么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忠诚问题,公子在这一点上的优势很明显。因为熊启是楚人,而公子却是大昭的储君,因而在天然上,公子的忠诚问题是更不容易被怀疑的。 “若熊启回到楚国之后却与屈原等反昭势力沆瀣一气,此次伐楚岂不是就等于白做了一半?而公子与屈原已是不共戴天,在这一点上,王上至少是不用担忧的。” 经过李清提醒,扶苏才开始正式考虑这个问题了。 李清说得不错,始皇在决定人选之时才不会考虑包括扶苏在内的任何人内心是如何想的。 手令之中所表现出的意味,不过是一次试探他的举动罢了。 “那么我还有什么……‘优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七章 争位 所谓的“优势”自然是指在竞争摄政之位方面。 李清漱了漱口,轻笑道:“这第二点,就是根基。公子根基不在楚,而在昭。因此就算一朝大权在握,无论出于法理还是能力,都无力割地自居。而熊启不同,根基在楚的公子启是完全可能在国中支持下摆脱昭国控制的。” 李清看得很准。 “历史”上,熊启的确获得了楚国势力的支持,得以背叛始皇的。 而那甚至是在他还未回到楚国的情况下。 “如此看来,王上还是会更愿意指派我,而非熊启了。”扶苏皱眉问道。 “却也未必。因为还有第三点。” “嗯?” “不知公子是否知道,如今咸阳城中,街头巷尾最受人关注的议论是什么?” “留城之战?” 以弱胜强的战役即便是在战国时代,可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更何况此战出自“全民偶像”扶苏手笔,自然更值得关注。 “公子猜得很近了,留城之战的确多被人提及,但却只能排在第二位。而这第一位嘛,”李清卖了个关子,“同样与公子有关。” 这下,时常与国中信件往来的扶苏终于清楚李清所说的是什么了,“立太子?” 李清点头回答:“不错。” 扶苏皱眉想了想,觉得这并不能算是对自己有利,“如此一来,王上不是更会想要将我暂时驱离中枢吗?令我为大楚摄政,不但可以顺势避免立储,还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多方便?” 李清的表情稍显不解,“王上为何要避免立储?” 扶苏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不是废话嘛? 始皇连王后都不立,又怎么会立个太子出来? 但看李清,甚至樗里偲等人的表情都不似作伪,扶苏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思考或许又陷入太过“经验主义”的陷阱了。 “你的意思是……王上的确有立我为……太子的意思?”迟疑着,扶苏以难以置信的口吻犹豫着问出了口。 可怜的公子,莫不是被王上压迫得太狠了? 也是,有哪一国会迟迟不立储君以正国本呢? 想到这里,李清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同情,“王上定然有了此意,否则不会在信中问公子的意思。” 原来如此。 其实仔细想想,立太子这事儿,本来就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迟迟不立太子,始皇帝受到的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并不小。 之所以不立扶苏,想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始皇并不放心将大昭交到一个推崇儒家而不通法家的黄口孺子手中。 而大昭虽然不同于周王室的嫡长子继承制,一向习惯于立贤不立长,但扶苏的弟弟们不够出色,没有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他们,同样没能获得始皇的心意。 这才有了太子之位空悬许久的情状。 如此看来,并非是始皇不想立太子,而是无人可立。 毕竟立太子之后再想废除,可比从头就不立简单一些。 而不立王后的原因,想必也是因为一旦立后,那么拒绝立王后嫡子为太子,始皇帝受到的压力将更为巨大。 说起来,始皇终于想要立储也并非是一点先兆都没有。 早在一年多之前,若非扶苏与两位兄弟长跪章台,欲要以太子之位换取老师韩非一命,扶苏此时或许已经成为太子了。 韩师的性命没有救下,扶苏的太子之位同样也被他跪没了。 在外人看来自然属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笑举动。 但其实在那时,扶苏并不是十分想做这个太子的。 因为怕被猜疑,而导致自己无法放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更不能将手伸向军中。 然而如今,李清一提始皇确有立太子的意思,扶苏的心思便不同了。 首先,“太子党”中人虽然少有位高权重的,但此时已经形成了气候,接下来只要扶苏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导致他们受到打压,他们日后的仕途只会青云直上。 第二点,在伐魏与留城之战后,扶苏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接近了危险的地步,即便始皇暂时不会猜疑,扶苏也不准备继续染指兵权了。 伐楚之战后,统一彻底只剩下了时间问题,此时隐居幕后推动变法进程,对扶苏而言才是接下来更重要的事情。 而推动变法,扶苏需要一个更为合理合法的大义名分。 虽然国中人人都将扶苏视为大昭必然而然的储君,但一日始皇没有点这个头,扶苏便永远与其他公子拉不开事实上的差距。 公子的地位虽然同样很高,但要以此来推动变法,仍是显得力不从心。 而一旦成为太子,就将截然不同了。 太子,可是有开府之权的。 时过境迁,如今若能坐上太子之位,好处大大的有。 但这一切,都还只是虚言与猜测,目前更重要的是,要如何避免被始皇选择为大楚摄政的人选。 “如此说来,一旦争得太子之位,我就能避免赴楚摄政了?” “不必争,争不得。”这一次,却是李清与樗里偲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李清低头喝水,由樗里偲先为扶苏讲解,“不必争,因为无论从国中局势,还是公子如今的声望,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即便公子赴楚任摄政,数年之后,这个太子之位仍然会是公子的。” “争不得,是因为王上不会允许公子公然觊觎王上的无上权威。”李清补充了下半句话,“到时候公子等来的不会是太子之位,而是……” 不必说完,扶苏等就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理解归理解,可这样一说,扶苏就又有点懵了。 “既然争不得,那该如何利用王上想要立太子的意图,来避免赴楚呢?” “公子不争,可有人必会争的。” “胡亥?”扶苏皱眉道,说起争位,他第一个想到的名字就是这个,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李清真正意有所指的人,“熊启。” 要争位的人当然是胡亥,但在他身后的,仍会是赵高和熊启。 而好巧不巧的是,大楚摄政的位置,正好也是扶苏与熊启二人。 因此这一局,看似是争夺大楚摄政之权,实则是争夺大昭太子之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八章 上造釜杀妻案 华阳宫中。 宫人们这两来做起事来无不多赔着几分小心,连说话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了许多。 华阳夫人为人和蔼大度,很少会有打骂宫人的举动,因此华阳宫中的氛围一向在宫中是最为和煦的。 这几却不然。 虽然夫人并未在明面上如何显露,但凡是有些脑子的宫人,都明白此时夫人的心绝对不好,可不能撞枪口上。 只有年龄最好的清荷依然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天当差结束,换过了晚班的姐妹,清荷拉着一位最是照顾她的嬷嬷偷偷问道:“嬷嬷,这几为何大家都如此沉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对着几乎所有人都面目凶狠的嬷嬷对于这位难得天真的小宫女却是慈非常,闻言先是四周看了看,确保没人敢在她的视线中靠近,才低声为清荷解释。 “有人向王上进了一本,要封胡姬为夫人。” 胡姬,不就是那个眼珠子不老实的胡亥的母亲吗? 清荷记得,数月之前就有人提过要加封胡姬为美人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听说胡姬为此砸碎了不少珍玩。 怎么这才隔了几个月,就又有人提出了,而且这一次直接将位份提到了夫人? 那岂不是要与华阳夫人平起平坐了? 清荷失声“啊”了一声,赶忙掩住了小口,在嬷嬷的摇头视线中低声道歉,“难怪大家如此沉闷,想来是怕夫人不高兴。” 夫人能高兴吗? 嬷嬷提到此事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样一个胡人竟然敢有此非分之想,“何止是夫人,这宫中上下谁不是心中有火。真不知是哪个小人竟敢胡乱嚼舌。” 除非由中书府公开,上奏官员的名字都是被保密的,即便此事经过一些渠道传扬开来,旁人也难以得知这个突然上奏之人是什么来头。 不过想来,也必然是胡亥那边与之沆瀣一气的狂徒做的。 胡亥封侯之后,很是吸引了不少学无所成,得不到赏识,却只知趋炎附势的取巧之辈。 这次旧事重提,必然又是此等小人的杰作。 清荷粉拳紧握,显然是气得不轻,“若让我知道是谁做的,非给他脸上开个酱油铺子不可!” 这是白泽今打的第三个喷涕。 看来是被人惦记上了。 白泽揉揉鼻子,视线重新落在了眼前的卷宗上。 私下令人重提封赏胡姬,甚至直接将赏格提升到“夫人”这一显然不可能被认可的高度,实际上并非出自胡亥方面,而是出自白泽的安排。 往更深里说,是公子的安排。 而此事,同样是华阳夫人首肯的。 这就是扶苏用以应对大楚摄政王之争的手段。 能猜测出始皇帝有立储心思的,当然不会只有李清一人。 作为始皇帝事实意义上的边人,赵高会看不出连李清都看在眼里的心思?扶苏不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在这个节点上将胡姬封为与华阳夫人同等的高位,“胡亥一党”是什么意图? 自然是想要通过提升胡姬的地位,给胡亥的争位增添筹码罢了。 为什么王上不会察觉这是扶苏的手段? 自然因为此举的确是出自胡亥的示意。 或者说,是在一位心腹的“点拨”之后,胡亥终于意识到了母以子贵这个道理。 不会真有人以为,从未彻底放松对胡亥监视的扶苏,在对方得以封侯之后还只将对方当做一个,甚至高傲到不愿意安插几个人过去吗? 至于相反方面,胡亥当然也想安插间谍到扶苏边。 然而这实在是太难了。 要安插人选到扶苏的核心圈,首要的一点就很难满足。 能力。 要让扶苏看重,你至少也得是甘罗、张苍这一相邦级别的才干之士吧? 而具有如此能力这样的才干之士,胡亥想求来做谋主都不可能,更别说是受你胡亥指使来做区区间谍的工作了。 再者说,有这样的能力,人家直接投向公子扶苏这棵大树不好吗? 至于为什么要由白泽具体安排。 扶苏这边的喉舌是白泽,而胡亥那边的喉舌……是白泽的下属。 虽然看似绕了很多圈,而且此事接下来所能引起的后续很值得期待,但实际上安排这次上奏,并没有花费白泽多少精力。 他更多的精力还是花费在了另一项在白泽看来远为重要的事务上。 变法。 这第二步的变法不能直接由公子提起。 在这一点上,白泽与李清等人的看法并无不同。 在一个稍显超然的地位上对变法进行推动,远比扶苏亲自撸起袖子参与进与冲锋陷阵中要更为有利。 那么,扶苏就需要一个类似于药引子的事件。 经过数的筛选,现在正在被白泽细细阅读的案件,就是这个药引子。 这是一件发生武功县的大案。 之所以一件发生在地方上的案件会传到首都,同样也与扶苏公子有关。 在轻刑改律之后,王上每年可以从地方上选取不定数的死刑案件交由廷尉府进行死刑复核。 而武功县今年提请复核的案件,就是白泽此时正在看的。 上造釜杀妻案。 现年42岁的上造釜所杀的,是与他相濡以沫二十年的老妻。两人共孕有三女一子,只是唯一的儿子在去年的伐魏之战中为国捐躯了。 之所以武功县将此案上报给复核,是因为武功县令认为本案的犯人,上造釜其可原。 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对于文案的态度一样,武功县县丞马岑将原委写得十分详细,让所有能够看到案宗的人都能对本案的况看得十分清楚。 作为有着第二级军功爵——上造爵在的伤退老卒,儿女双全、夫妻和谐的上造釜的生活,在旁人看来应当是十分幸福美满的。 然而这一切,都在去年发生了剧变。 唯一儿子的阵亡,除了给家庭带来伤痛之外,也在实质上摧毁了这个家庭的经济基础。 在扶苏在设立抚恤金制度之前,包括昭国在内,这个时代的所有国家都是没有抚恤金这个说法的。 在借钱安葬长子之后,上造釜一家发现,他们已经无力支付田租与口赋了——没有足够的人力耕种土地,又哪里有收成呢? 在大昭,幼童和女子是同样要上交口赋的,数额为成口男丁的一半。 原本依靠着上造爵所带来的稀薄赏赐,以及里中四邻的帮衬,子勉强也算过得去。 但坏就坏在,上造釜的妻子被骗了。 而这受骗的原因,说起来还与扶苏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八九章 第一滴血 伐魏之战以后,为了保障底层士卒的权益,以提高军队战力,扶苏设定了一整保障制度,其中就有抚恤金。 经过大昭官方的广泛宣传,这一带有扶苏仁政色彩的制度深受士卒和民众的熟知与欢迎。 然而大部分黔首们所不知道的是,昭律中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叫做法不溯及以往。 对这个原则的意思稍作解释就是,所有的法条,对它设立之前的事件,除非经过特殊规定,否则是不适用的。 这避免了新旧法条之间的冲突。 因此,在安邑之战时就已经阵亡的上造釜之子,是不适用于抚恤金制度的。 上造釜之妻原本是没打算讨要抚恤金的,因为一来为国作战而死,本就是天公地义,为这个去要钱,在老昭人的思想中总觉得会玷污自的荣誉——事实上这是很多昭人的想法,导致大量抚恤金难以下发。 二来,下乡普法的昭吏解释得很清楚,自家亡子按规定是无法领取抚恤金的。 本来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这事被同里一个消息灵通之人知道了,此人告诉釜妻,他认识县丞大人的小舅子,可以上下打点,帮领抚恤金下来。 随着家中境况益恶劣,经过百般劝告的釜妻终于拿出了多年攒下的积蓄,又借了不少高利贷,交由里人“上下打点”。 后面的故事,大家应该猜得到了。 里人一去不回,察觉不对的釜妻托人去县城打探。 结果打探的结果让人绝望。 县丞大人并未婚配,更没有什么小舅子,可想而知所谓的上下打点,更是无稽之谈。 上造釜都一直对此一无所知,每起早贪黑做农活的他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临近。 直到要债的人半夜上门讨债之后,实在瞒不下去的釜妻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当夜,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据釜的事后交代,以及吏员们对现场的查验证实,釜是在两人剧烈争吵中失手将老妻推倒,致其死亡的。 如果仅是如此,按照昭律的规定,釜的作为顶多会被算作过失致人死亡,只会被判处流刑。 然而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冷静下来的釜决定毁尸灭迹。 他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要照顾,如果他被官府抓走,没了依靠的女儿们便只能自生自灭,必然无力偿还高利贷的她们,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卖去做奴婢。 而按照昭律,过失杀人之后必须立刻向官府投案,否则一般不会被认为是过失,除此之外,逃跑、毁坏证据等一切行为都将在原有的罪行上加重。 毁尸灭迹,则是其中最为恶劣和不被原谅的罪行。 趁着夜色,釜将老妻的尸体拖到后院的猪圈外,决定用利斧将尸体劈成块再处理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被父母争吵吓到的小女儿偷跑出来看,恰好看到了釜用仅剩的右手高举伐木斧砍向母亲的一幕,惊叫之后便昏迷了过去。 没人知道釜当时看到小女儿之时,心中是何等的想法。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第二一早,里正一开门,就看到一个满是血的独臂大汉跪在门前的台阶之上。 罪上加罪,事件清晰,人证物证俱在,县令只用了一刻钟听完原委,便利落地判了个秋决——除了必须立即执行死刑的谋反等,一般死刑都必须在秋冬执行。 合上卷宗,白泽唯有一声叹息。 从卷宗的记录上来看,作为卷宗书写人的县尉,显然对上造釜是有一定的同的。 虽然不曾夹带个人感,但通过他的字里行间,仍是给人展示了一位两代为国沙场尽忠,最终却被骗子捉弄,而付出令人遗憾的代价的老兵。 而事实上,这一案件并非个例。 与上造釜杀妻案一同被呈上廷尉府的,还有另一份卷宗。 诈骗案。 与釜妻一样被骗之人,仅在武功县一处,已经探明的便有三百余人,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老人、妇人。 更值得玩味的,是向这些看起来就没有多少偿还能力的老人们发放高利贷的,据查都是同一伙人。 若非是上造釜杀妻案受到上层的重视,这一伙人甚至到如今可能还不会浮出水面。 从这个角度看,上造釜的悲剧,却竟似乎是其他人的幸运。 这不能不让人更为感慨命运的无捉弄。 同时也为扶苏等人敲响了警钟。 扶苏变法自然是为民,无论是改革军制还是轻刑减税,扶苏都可以拍脯说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 以白泽的挑剔,也承认即便是有其他目的,扶苏的举措仍是在根本上改善了民众的权益。 但是在变法的过程中,即便是在大致上淳朴的昭国,仍然会有“民”的存在。 新旧两转之时,必然会有缝隙在,而这些缝隙,就是民们从中牟取非法利益的途径。 就连扶苏也没有能想到。 变法的第一滴血,竟会先从武功县的一位老妪开始流。 但这份感慨,却并非白泽将这份卷宗调出的原因。 即便再是有可原,但上造釜杀妻毁尸的事实清楚,律条明白,万事皆决于法的大昭,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事实上,廷尉的复核同样没有用太久时间,就驳回了武功县县尉的请求。 得知此事结果后,县尉并未有上诉打算。 为了一个陌生人,肯顶着压力将此案上报廷尉,已经是可以想象到的,县尉能为的最大义举了。 没人可以指摘。 况且即便上诉也无用,廷尉署的复核没有任何问题。 白泽的目的也不在于利用公子对廷尉署的影响,来改变这一案件的走向。 他看重的,是此案受人关注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内涵。 探根问底,上造釜杀妻的原因何在? 直接原因是因为釜妻受骗。 可原本釜妻并未打算讨要抚恤金。 导致她冒着被骗的风险借贷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 想通了这一点,更为根本的原因便呼之出了。 赋税太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零章 洪泽湖 洪泽湖。 湖面接天,被徐徐晨风吹动的荡漾碧波之上,大片水鸟不时从天空滑落,以悍然之姿扎入水中,捕获小鱼之后便又重新浮起,如此往复。 好一片鱼米之乡的静谧风光。 突然,南面有号角声起,被惊起的水鸟警惕抬头,接着便是迅速飞离。 人类要来了。 水鸟飞走之后,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湖上淡雾弥漫,如同寂渺仙境。 直到这寂静被无数船桨拍碎。 顺着船桨看去,一艘庞然大物蓦然间占据了整个视野。 楼船。 不是普通的三层楼船,此船船身层层叠叠,细数下来共有五层。 放眼天下诸国,能有如此卓越造船术的,只有一国。 在楼船的最顶层,飘荡着如烈火般的战旗,其上毫无疑问书写着烫金大字。 楚。 到了此时,此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楚军水师主力的旗舰——余煌。 这并不是那艘鼎鼎大名的,被楚国从吴国手中多来的旗舰。 老舰虽然声威显赫,但毕竟是上个时代的产物了,无论在体型还是载重上,都已经落后了。 这艘新旗舰,同样以“余煌”命名,但相比于上一任旗舰,整整大了一倍。与之相应的,战力也提升了数倍。 在余煌两侧,体型稍小的楼船还有五艘之多,它们同样被称作“艅艎”级,目的是为了充当余煌的护卫,以及迷惑敌军的“疑船”——王船余煌未必是作为真正的旗舰登场的。 在楼船更外围的,还有体型更小,但更为灵活的各色船只。 在最前列作为水师前锋的,是体态修长,没有船帆,而只以船桨推动,行进如飞,如同开道重骑的大翼,与穿插其间,形制相同却娇小许多,如同轻骑游弋的小翼。 在其后,船首装有坚固冲角随时准备冲阵的,是被称作“突冒”的战船。 不包括最后的辎重拖船,仅正面作战的各色楚军战船零零总总共计五十余艘,组成了一支在当前世界可以称得上是最强的水师军团。 被楚军水师驱赶着往相反方向飞掠过水面的水鸟群,骤然又转了个弯。 因为在正前方,一支个体体型稍小,但规模更为庞大的水军,正在迅速逼近。 相比对面的余煌也不遑多让的旗舰之上,飘扬着青色大旗。 齐。 在东越彻底为楚王熊槐平定之后,战国时代最为强盛的两支水师,即将在洪泽湖上正面碰撞。 两国水师同样是老对手了。 上一次楚国伐齐,若非在山东半岛附近为埋伏的齐国水师所败,楚军从海上的战略迂回或许就可以逼迫齐国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甚至连和约都有可能不必订立。 那并不是楚军第一次败于齐国水师之手。 垂沙之战中,就是齐国水师突破了楚军的水上布置帮助大军强渡,一举攻破了楚将唐昧的阵地。 这些败绩,也一直是楚军水师心头的一根刺。 楚军水师一贯以来都自居为战力第一,然而在面对齐军水师之时,虽然往往占了优势,却总以战败收场,这对骄傲的大楚水师而言自然是难以咽下的耻辱。 身为第一,却总也打不过老二,这当然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而今天,就是一雪前耻的最好机会。 “打得过吗?”旗舰之上,扶苏倚着栏杆,对身边的齐军水师主将田榘问道。 身为联军总指挥,这一场关乎联军能否顺利从水路西进的关键战役,扶苏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虽然他对于水战还是一窍不通,只能做个旁观者。 水军主帅田榘今年四十多岁,正是作为一军主将最为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他黝黑的肤色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宗室成员。 此时听到扶苏的询问,田榘将目光从还在视野尽头的楚军船阵中收回,笑道:“没打过之前,谁也不知道。” 大战将临,主帅田榘的面上似乎仍带着轻松的笑意,这让周围来来往往的将官们心中稍有安稳。 只有近在咫尺的扶苏才看得到,田榘眼底深处的少许担忧。 相比于陆军方面,水师之间的战力沟壑其实更加明显。 船只大小、兵员素质,都不是人数可以弥补的。 更何况,就人数而言,齐军也没能占据上风。 就个人而言,田榘本人是不想打这一场的。 担忧战力之间的差别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此战并无绝对必要。 打败楚军水师之后,齐军可以通过勾连淮泗的洪泽湖直接兵临蚌埠乃至于寿春,这自然再好不过。 但即便不走水路,在钟离县被收入囊中之后,齐军完全可以通过陆路完成这一战略,所花费的不过是多几个月而已。 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样孤注一掷的战役。 更何况,淮泗之间本就是楚军水师战力最鼎盛的地域,而且相比于远道而来的齐军水师,楚军显然更为熟悉这里的水文条件。 在敌境作战,这一点是极为要命的。 齐军当日为何能够在琅琊城外的海面上埋伏楚军? 除了楚军太过轻敌大意,更重要的还不是因为齐军比楚军更熟悉山东半岛附近的水域吗? 然而齐王心意已决,作为水师统帅的田榘虽然不太情愿,军令如山,也只能依令行事的。 田榘不明白齐王为何非要打这看似没有多大必要的一仗,扶苏却是知道的。 有传言称,寿春与咸阳之间,最近通信十分频繁,让人猜测是昭楚之间或许有和谈的意向。 虽然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让齐王知道,但扶苏可以肯定地说,这传言的确是空穴来风。 昭楚之间,的确已经就和谈之事开始了第一波试探性接触。 虽然只是初期的试探,但显然,对志在通过南侵谋利的齐、魏而言,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昭楚的和谈正式开展,两国再想从楚国手上割肉下来,就难了。 因此在身为盟主的昭王政还未正式公布昭楚和谈的消息之前,两国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希望加快对楚国的侵攻。 而正巧的是,联军中的水师战力,除了少数昭国战船以外,几乎全部来自于魏、齐两国。 于是两王一拍即合,联合派出使者命令两国的将领们请扶苏促成此战。 毕竟,即便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可实际的掌控权说起来还是在扶苏手中,不通过扶苏就调兵,太说不过去。 幸而扶苏也体谅两人的心思,没做多少阻拦便同意了要在洪泽湖上开辟出一条直通寿春的道路来。 反正无论成败,对于扶苏的战略都没有多大影响。 胜了,可以加快和谈的到来,扶苏便能更快回京看儿子。 败了,那便从陆路慢慢推进,反正本来的战略意图也不是攻占寿春。 心情轻松,扶苏便有了闲情逸致欣赏起洪泽的景致来。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一章 芦苇荡 洪泽湖风景优美,一直都是楚国王室喜游玩的胜地。 乘舟泛湖,左右拥美,在波光粼粼之中尽享耳目之,端的是人生乐事。 而洪泽湖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其中面积达3千亩,因地形复杂而被称为水上迷宫的洪泽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首篇中所说的“蒹葭”,就是芦苇。 有风起,芦苇丛低低摆,有白色大鸟穿梭其中,美得犹如人间仙境。 作为中原腹地的昭人,没有见识过这大片水生植物的,都为其中美景所震撼。 而在扶苏眼中,这大片的芦苇,还有着其他的意义。 这样弯弯绕绕的复杂地形,太适合打埋伏战了,小兵张嘎中的游击队,不就利用白洋淀中的芦苇,给了军沉痛打击吗? 事实上,在抗战时期,两千多名洪泽湖游击队员,就曾在后的这片芦苇中,与侵华军进行过长达58天的游击战。 如今,比后世更为宽广,以及更为荒蛮的芦苇中,地理形势更为复杂,想要藏几艘船在其中,实在是太方便了。 虽然因为芦苇中的水道狭窄,不利于楼船作战,故而以楼船为主要战力的两军都没有将主战场放在距离稍远的芦苇中。 但如果楚军提前在其中埋伏上一支快船奇兵,等到大战如火如荼之际直插齐军水师的腹心,那齐军定然是凶多吉少。 其实说实话,齐军是凶多还是吉少,扶苏真不是太关心。 可问题是,他现在所处的,就正好是齐军水师的腹心位置啊…… 能不能想个办法在战前先逃走? 前后左右看了一圈,眼中所见除了水还是水,要想逃开那肯定是要坐船的。八百里洪泽湖,游到岸边得死。 那么得想个借口让田榘借一条战船给自己。 什么样的理由足以解释三军主帅在大战降临之际临阵脱逃,而且战后不会被清算? 苦苦思索良久,扶苏仍是叹了口气,指着此时渐渐到了船队侧后方的芦苇向田榘问道:“将军可曾命人搜索过芦苇中?” 田榘顺着扶苏的手指,自然看到了那大片的芦苇,笑着点了点头,“公子不必忧心,两之前,我已命人仔细搜索过芦苇中,并无敌军痕迹。” 说着,似是为了避免扶苏不信,田榘招手叫来一个看着就很精明的校官,向扶苏介绍道:“此人便是负责敌探报的斥候都尉,名叫黄焕。”接着转头又对黄焕吩咐道,“公子问什么,你回什么。” “黄焕,见过公子。”年岁当在三十上下的斥候都尉神态恭谨,并未因为扶苏的年轻而显露有任何倨傲之色。 扶苏点点头,算作见礼,事关自家安危,也顾不得客,直接便问,“这芦苇绵延不绝,仅两时间,你如何能够探得明白?” 低头听完,黄焕并未着急回答,而是想了想才指着头的战绩,就只有去年燕楚两国共伐齐时,曾设伏击败过楚军一次。 不过那一次,齐军是占了地利的便宜,才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即便如此,事后计算伤亡比,齐军甚至只是勉强胜过了少许,只能算是惨胜。 这也是楚军为何对那一战愤愤不平的原因。 而这一次,占有地利的,换成了本土作战的楚军。 不过既然芦苇中没有伏兵,就算战局不利,扶苏也能及时撤离战场。 因此对于自己的安危,倒是不用太担心。 实在不行,在战局不利之际换个跑得快的小船逃跑也来得及。 而且在水战中,很少有一方能够真的击沉或者俘获对方多少战船,更何况是受到最多保护的旗舰。 这与在陆战中俘获敌军主将的难度差不多。 既然如此,眼前这场必定算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水战,便可算作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了。 安心看着就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二章 双翼 与所有正面战场上的开头一样,当先交上手的,依然是两军的轻骑——小翼船。 这种速度快、体型小的船只是拉开船阵两翼宽度,试图绕后背袭的绝佳兵种。 两方水师主帅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对己方有利的点。 两边各有十余艘小翼船撞在了一起,经过短暂的争夺地形之后,立刻就陷入了近舷战。 与大翼类似,只是体型稍小的小翼船并未配备远程武器,而只装配了半数以上的划桨手,少数勾牵手,剩下的都是持长矛短剑进行接舷战的。 在没有火器的时代,除了精准度令人叹息的投石机之外,远程武器对战船所能造成的威胁实在太少,因而在秋战国时代,水战的主要作战方式,依然是近战。 两边战船靠近之后,先由持有长达数米的勾矛进行来勾牵敌军船只的勾牵手束缚稳定住敌船,再由长矛手靠近进行近舷战。 两军相互咬得很紧,都不想给敌船漏网之机。 小翼船虽然吨位不够,难以给楼船造成直接打击。但是如果能够冲进阵中,凭借己的速度优势,还是能起到扰乱敌军阵势、影响指挥系统,以及更重要的是,打击后方辎重船的作用。 在长时间的互相勾连试探之后,接下来就是更为考验单兵作战能力的接舷战了。 楚军水师的战船在各个船型上都比齐军稍大了些许。 在远处看时还不觉得,到了近处,这一体型上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由于位置稍高,楚军水兵可以从高处向下利用长矛攻击,而齐军便只能以仰攻的姿态,如同攻城一般。 很快,高度上的优势就体现得更为明显了。 在经过勾连之后,两军战船被拉在了一起,接舷战就演变为了跳舷战。 但还是因为高度原因,齐军想要跳到对方船上难度很高,于是楚军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着上半,脸上上都刻印有奇怪纹的楚人嘴中咿呀乱叫,如同蛮族一般,嗜血而狂野,看待齐军的眼神如同看待猎物。 大叫之后,不时有楚人兴奋地从船上跳下,只凭着单人独剑竟就敢于冲进敌群之中,虽然很快被击杀,却也造成了杀伤,以及动。 “结阵!” 齐军指挥官并未慌乱,大声命令着包括划桨手在内的所有战士结阵对敌。 常年在沿海与由吴越土人组成的海寇交战,齐军早就习惯了比楚人更为野蛮的行径,这点动静还吓不到他们。 楚人指挥此时也不再压抑手下将士的嗜血,大吼一声,楚人如同开闸洪水一般,向齐军涌来。 与在海上的作战不同,在较为平坦的湖面上作战,船体的摇晃并不严重,这对于两边来说都是好事。 体型稍显瘦小,但楚人显然在灵活上更占优势,而在狭小的船体上,所用短剑更短的楚军,很快占据了优势,杀得结阵抵抗的齐军节节败退。 不过总体而言,虽然楚军在初期占了不少优势,但依托于船体的结构,齐军仍能与敌军维持大致的均势,不至于被立刻冲破。 这便是田榘所需要的了。 只要能够拖住敌军小翼船的穿插包围,便达到了他在战前的预期。 于是在凝神观看片刻后,田榘稍显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扶苏看不出两军目前谁更占优,在他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两军的船只纷纷两两或者两三个靠在一起,然后就是你跳到我船上,我跳到你船上。 一时之间绞成乱麻一般,在这样的距离上,扶苏几乎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没看出什么心得,扶苏只好跟着田榘的目光,将视线同样转到了小翼的后。 而排在小翼之后的,就是体型大上了不少,船长达到了12丈左右的大翼船。 相比于分散出击,试图寻找敌军薄弱点进行突破的小翼船,大翼船出战时所选择的阵型就严密和齐整许多了。 不同于轻骑的游弋作用,大翼所对应的重骑的作用,是冲击敌军正面,为后军的主力凿开一条直取敌军中军的道路。 在战鼓的激励下,划桨手们卯足了劲,让大翼船保持着极高的速度齐头并进,两军在宽广的水面上相对冲锋,如同两支铁甲重骑的正面碰撞。 在这样的对抗中,能决定两方胜败的最大因素,只能是船的坚固程度,即造船技术的高低。 其余冲击速度、碰撞角度等虽然也都为人所考虑到,但都算不上是决定的因素。 碰撞,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迅速上演。 没有火药,因而没有爆炸。 然而眼前两军船只迅猛的碰撞,仍然给人极强的视觉震撼。 从极快到极静,强大的冲量造成了极大的形变,其中蕴含的强大能量只能以船体的猛烈损耗释放。 船体的剧烈摇晃,导致两边的水兵虽然在命令之下极力想要稳住形,仍是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在惯的作用下被甩了出去。 幸运点的会被甩到水中,可以在从震中清醒过来后再伺机游回去。而不幸者,则会被直接甩入敌方阵中,后果可想而知。 碰撞的轰鸣声震撼得仔细观战中的扶苏耳膜刺痛不已,远处芦苇中的飞鸟似乎也受到了这般声响的影响,纷纷飞往更远处。 这一次,即便是扶苏这样的水战门外汉,也能看出楚军占据的极大优势。 从他的角度,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在碰撞中受到巨大损伤而损失战力的,大多数都是齐军的船只。 在先后灭亡吴越之后,两国的优秀造船师,以及他们掌握的,在这个时代十分先进的造船技术就自然涌入了战胜国,楚国。 有了技术的支撑,楚国战舰更新换代得极快,在水战理念上也领先了列国许多。 楚军战船的船体显然比一味追求坚固的齐军船只在柔韧上领先巨大,在遭到碰撞之后,坚硬的齐军船只纷纷折断船首,甚至从中部断裂,彻底退出战场。 而反观楚军的战船,虽然受伤同样严重,但船体受损大多数都只集中在直接碰撞的头部。 船首并非是断裂,而是凹陷进去,这一设计使得碰撞产生的冲击力被凹陷吸收了大部分,对于船体的其他部分,损伤便很有限了。 就是这一小小的进步,就让楚军比敌军少付出了至少三成的战损。 而同样地,因为战船的高度优势,进入接舷战后,楚军在这一战场仍然占据了不少主动。 扶苏不由地又看向了边的田榘。 看如今的形势,如果再不想想办法,对于处处位于下风的齐军而言,战败只是时间问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三章 拷贝忍者 从田榘黝黑坚毅的脸上,扶苏仍看不出多少紧张。 这让扶苏多少有些好奇。 若不是对方城府太深,就或许他真的是胜券在握? 可在扶苏看来,至少在目前,丝毫看不出齐军的胜机所在。 就在扶苏思考田榘下一步要如何扭转战局之时,战场又进入了下一阶段。 在先头部队交手之后,两边的主要战力终于从两侧进入了场中。 这个时代水面上的绝对霸主——楼船。 不同于体量太小无法装备足够远程力量,只能选择一上来就近搏的小翼与大翼船,体型巨大的楼船上,每层都配有数十到上百名弓手严阵以待。 还未靠近,两边的弓手就开始了互,以争取有利局面。 不同于大翼船的正面冲撞,为了发挥远程武器的优势,楼船所采用的应敌方式,与后世的战列舰相似,是以船侧面对敌的。 虽有类似女墙的掩体阻挡,两军的弓手仍不时中箭倒下,以至于落水,战况空前激烈。 “上火箭!” 随着两船的距离再度拉近,双方的指挥官同时传令,将杀伤目标从人转向了船体。 因为火焰会侵蚀箭头,导致飞行距离受到限制,除非是在夜间偷袭吓敌,陆战中是很少用到火箭的。 但在水战中则截然不同,相对于造成人员的伤亡,直接针对敌军的战船是更为方便,也是更为有效率的做法。 没有意外地,虽然齐军弓弩精良,但在楚军船只高度优势的压制下,齐军楼船所遭受的损伤明显更为严重。 “救火!救火!” 为了避免被敌军火箭损伤,楼船上自然也配备了消防兵——司煊。 初始之时,对于楼船这样的庞然大物,又是在潮湿环境下,只带着小火苗的火箭看似威胁不大,但随着刺入船体的火箭逐渐增多,火势便逐渐有了失控的迹象。 司煊士们提着水桶来往奔波,却收效甚微。 因为水战经验丰富的楚军很清楚哪些部位最为难以处理,尤其是靠近吃水线的部位,这个地方一旦着火,就更为难以发现和扑灭。 然而,这还不是齐军楼船所面对的最困难的问题。 在楼船行进到可以进行近战之前,率先冲出军阵向敌阵冲锋而来的,是作为突击力量的突冒。 船头经过特殊加固处理,又长有狰狞犄角的突冒,像一个个头重脚轻的大头娃娃,直愣愣地朝楼船冲来,目的显然是利用船首的冲角撞入以侧面应敌的楼船船。 楼船木质结构的船如果被青铜冲角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从突冒简单的构造以及显然的功能来看,与其说是战船,在扶苏的角度来看,这种舰船实际上更像是一种武器——鱼雷。 合格的指挥官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敌军的突冒突进到楼船周的危险范围。 田榘也同样如此。 没有参与进与敌军正面冲锋,而被安排游弋在楼船周围进行防护的大翼船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这船坚固,但体型大了许多的大翼战船并未选择与前方的同僚一般以突骑的姿态发起对冲。 相反,在进入到被敌军大翼船穿透出的漏洞水域之后,大翼纷纷调转船头,以与楼船相似的方式,将船暴露到了敌船前。 扶苏很快明白了这些战船的目的。 突冒船太小,速度太快,想要正面撞上,对作的要求很高,而且对方还可以转向规避,若要正面对撞,很难起到多好的拦截效果。 倒不如放弃正面对抗,直接将剩下的五艘大翼全部牺牲,以它们的船体用来为楼船构造一个屏障。 弃车保帅。 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战法,因为牺牲太大。 但这需要指挥官拥有极大的勇气。 因为牺牲太大。 此时,扶苏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齐军这边的突冒呢? 从水战一开始,齐军在田榘的指挥下,就如同旗木卡卡西一般,几乎是复制了对方的战法。 楚军出动小翼绕后,齐军同样以小翼牵扯;楚军又以大翼冲阵,齐军便回以大翼对撞;楚军楼船加入战场以远程压制,齐军便也投入了己方除了旗舰以外的楼船。 但在楚军的突冒冲锋之际,田榘却没有投入突冒进行对冲,而且扶苏往四周看看,在火焰渐起,浓烟弥漫的战场上,很难找到本应在大翼之后的突冒船阵。 没等扶苏找到突冒的影,他又发现了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齐军士兵开始跳船了。 而且不止是前方正在作战的楼船,自己所在的旗舰之上,也有只穿了一条渎裤,着上精壮肌的水兵借着船和浓烟的掩盖,从背向敌阵的另一侧船跳船。 这会儿还没到跳船逃跑的阶段吧? 而且就是要逃,开着船跑不是更快也更方便吗? 主帅田榘也一点没有阻止的意思。 “公子,是水鬼。”蒙毅低声为盯着跳船水兵,一脸疑惑的扶苏稍作解释。 啥?怎么还扯上神怪志异了。 又过了一会儿,扶苏这才明白过来,所谓的“水鬼”与迷信无关,而是一种水师特种部队。 这种由伍子胥率先提出并培养,后为各国水师纷纷效仿的部队,由水师中水最佳的士兵组成。 他们只以类似凿子的短匕为武器,从水下靠近敌军战船,再以短匕凿开敌船在水面之下的船体,以造成巨大的破坏。 在没有氧气罐与潜水衣的时代,肺活量就是他们续航的唯一保证。 一旦在发起攻击之前因为氧气不够而不得不从水面上露头,那迎接他们的,就只能是泼面的箭雨,难有生理。 除此之外,随着水鬼部队的战绩彪炳,各国除了大力发展自的水鬼部队,同时也为防备敌军而做了不少工作。 比如成片撒到船体周围的,带有倒刺的渔网,手握类似船桨,另一端却是剑的长棍在水中绞动撕扯的士兵。 但这些都不是水鬼最大的敌人。 能成为这些水下战士最大敌人的,永远都只会是敌军的水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四章 饵与钩 在两军的激烈交战中,水域情况变得十分复杂。 以往安静祥和的湖面骤然间如同沸腾一般剧烈翻腾,而更要命的是,水里多了许多障碍物。 头顶的水面上,不时有断裂的木板、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半艘舰船带着满身火焰轰然砸落,这让臼的前进路线无形中绕了很大一圈。 与其他同为水鬼的战友们有着相似的背景,臼出身于一个普通的渔民家庭,因为水性好的原因而被选拔加入了这支水下特种部队。 虽然加入的时间不长,但凭借天生的巨大肺活量,臼仍然打动了上司,得以在此次大战中充当“饵”的作用。 所谓“饵”,是小组中的分工…… 想到这里,臼转过身看了看身后,想确定一下“钩”的位置。 然而,水中能见度极低,又因为头顶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战船阻挡阳光,让臼难以看到一臂之外的地方,很难确定小组中的另一人是否跟了上来。 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脑中不断回响起教官的警告,臼仍然决定需要在靠近目标之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探头到水面上一会儿。 即便肺活量优秀,臼仍感觉到一阵阵气闷,这说明他胸中浊气太多,需要新鲜空气。 而且为了躲避障碍物,臼绕了很远的距离,此时已经很难判断清楚方向,这让他需要在能见度较好的情况下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 这就是臼的弱点所在了。 虽然无论是游泳还是憋气,他的天资都很好,但加入水鬼的时间尚短,训练不够的情况下,臼的作战经验还是太少了。 又一块巨大的木板砸落在不远处。 这次,臼却没有选择躲开,而是眼前一亮,加速游了过去。 有这块木板作为屏障,他觉得自己可以安全地进行换气和观察。 他忘了,他的教官——齐国第一代水鬼曾指着自己空洞的右眼窝警告过他,在水下放松警惕的后果是什么。 草草观察了一下四周,自以为有木板遮挡视线而十分安全的臼尽量保持着低速,悄悄探出了脑袋。 然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双潜藏在暗影处的双眼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终于,大口一张,臼感到肺中的浊气迅速被虽然有些烧焦味,但依然清爽许多的空气代替。 强忍住继续贪婪地深呼吸,臼飞快地转头想确认自己的位置。 虽然已经游了很久,但显然因为绕路的关系,此时他还只位于大翼船相互交锋的前线,并未能够深入到敌军楼船的位置。 默默在心中计算着位置的臼无法在水面上看到水下的动静,因此也不会注意到,就在他将脑袋露出水面的刹那,两个一直躲在暗处的身影就开始飞速向他游来了。 而那两个身影的手中,都握着尖刀。 又等了片刻,臼才终于算清了大概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下潜。 然而就在此时,水下突然涌上来大股鲜红。 是血。 愣神中,臼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盯着他后脑的脑袋。 没等臼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到后脑突然一疼。 悚然一惊,臼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促狭的笑脸。 “不知道该夸你还是骂你。”笑脸便是组中的钩,“哪有水鬼会在这样开阔的水域冒头出来等死的?演技这么差还有人上钩,狗屎运真好。” 说完这一句,没等臼反驳,笑脸便飞快沉到了水面以下。 等等…… 臼也飞快潜了下去,然而却再也找不到“钩”的丝毫身影了。 只有视线中仍在缓慢下沉的楚人尸体,才能告诉臼,就在方才的短暂时间里,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发生过如何凶险的搏杀。 泡在水中,臼的后背一阵发寒。 我刚真的没有在演戏…… 然而很快,臼决定将这个真相烂在肚子里。 水面之下,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似乎潜伏着太多的凶险和杀机。 但在臼的心中,少了一份畏惧。 因为黑暗中,同样有着能够及时保护自己的“钩”。 虽然在他看来自己还不够称职。 但作为“饵”他仍然要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吸引楚军水鬼来刺杀他,以让“钩”完成收割任务。 与臼两人相似的情形,在整片交战水域的水下,不断进行着。 有时,钩能够在水鬼咬饵时及时出现,有时,钩晚来一步,只能为饵报仇,更有时,太过强大的水鬼能够在钩到来之前,成功挣脱,甚至完成反杀。 不过总体而言,明显更为先进和有针对性的战术,让齐军在水下的水鬼战中,占据了楚人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优势。 作为率先开发出水鬼战术的楚人不会想到,一直跟在楚军水师后面偷学的齐人,竟然敢于抛弃楚人的传统战术,将以单挑作为荣誉的水鬼战演变为团队作战。 这让坚持传统的楚人水鬼十分不适应,也让被践踏了荣誉的楚人愤怒不已。 然而恪守传统的楚人不知道,死守自己的那一套故旧作风,并不能让自己保持领先,而只能给后来者完成弯道超车的机会。 水下的情形看不到,但扶苏能够从不断传来的战报中想象其中的凶险。 即便占了人数和战术的优势,齐军水鬼的战损仍然只能与楚军保持1:1,这让扶苏再次正面感受到了楚军水师实力的恐怖。 楚人在水中的单体战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但即便单体战力如何强大,楚军仍不可避免地逐渐丧失了水下特种作战的主动权。 对面的楚军水师主将也明白了这一点。 “下网!下钩!” 既然敌军水鬼占了优势,己方的楼船想必会是敌军的下一个目标。 这同样是一项“传统”。 作为水面战力最强的楼船,当然是水鬼的首选。 如果能够突破层层封锁凿穿一艘楼船的底,即便水鬼训练不易,但如果能用五十人来换一艘楼船,也是赚的。 然而这一传统,仍然为齐军统帅打破了。 他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被层层保护得妥帖的楼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五章 永远铭记的一战 楚人发现,被布置在前线作为楼船屏障存在的大翼船,突然遭到了来自水下的攻击。 不同于防范措施严谨的楼船四周,大翼船被认为没有必要,且没有空间配备防范水鬼攻击的渔网与钩手。 毕竟如果水鬼能够攻击入阵中,他们选择的核心目标当然是楼船。 就好比当你的鱼雷能够命中敌军航母的时候,你不会将其浪费到驱逐舰上。 而在以楼船为核心的战国时代,楼船的作用就相当于,甚至重于现代海军攻击群中的航母。 在最开始,扶苏同样不理解为何田榘要将水鬼的攻击目标放到看起来次要一些的目标上。 直到他发现了被田榘藏在船队后方的突冒。 随着充当屏障的大翼船的船底被纷纷凿穿,楚军水师的正面与侧面都露出了许多一时间难以赌上的破绽。 而此时,扶苏一直没有在船队中找到的突冒,总算出现了。 从他们的距离,以及此时的速度来看,这些突冒船必然是在开战之始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了。 也就是,田榘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战胜楚军的希望放在被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水战唯一胜负关键的庞然大物——楼船上。 毕竟以楼船为核心的水战战术本就是楚军所发明的,要大败敌人,就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股后面学习。 而在这一战中,田榘通过实战告诉了对面的楚军,为何纸面实力一直被认为是第二的齐军水师,却能够一次又一次击败占据榜首位置上百年的楚军。 那就是没有丰厚的底蕴,就意味着齐军突破常规的代价要很多。 对于从秋时代开始就已经在楼船等水战战术,以及舰船力量上都遥遥领先的楚军来,放弃这一切去另辟蹊径,无论是在心理还是在实际上,难度都太大了。 这就与原本陆战在列国之中排列榜首的魏国的遭遇相似。 因为处中原,魏国的战车部队作为魏军的核心,被不断强化,是魏军能够纵横列国百战百胜的基石。 然而同样因为战车技术的太过领先,当各国都开始纷纷投入资金与注意力在组建骑兵部队时,魏国却因为自的先进而选择了壁上观。 结果由于在战车技术上的领先,间接导致了魏军后来骑兵发展的落后,也让魏军从百战百胜逐渐没落到了人见人欺的凄凉地步。 这也是一种典型的资源陷阱。 因为在某方面太过突出,而导致其失去足够的警惕心与上进心,从而在技术转型中落后。 当作为楚军水师核心战力的楼船失去保护,直接暴露在突冒的船头前时,这一场战国时代发生在两大水军强国中的最大规模的水战,其结局已经基本敲定了。 除了少数几艘被楚军舰队不计代价地拦截下来,大多数突冒都完成了它们预定的作战目标。 楼船的远程力量对于被加厚了头部的突冒而言,造成不了多少威胁,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只有作为水战利器的拍杆。 这种立在船头的水战利器一端固定在船上的轮轴上,另一端是沉重的巨石,靠着人力或者机械的力量通过绳索进行牵拉。 当靠近敌船时,放松绳索,拍杆顶赌巨石便会在重力的作用下狠狠砸落,对敌船造成巨大的破坏。 一次攻击之后,船员可以拉紧绳索将拍杆继续立起,准备下一次攻击。 简单来看,拍改整个战斗方式就如同巨人手中的锤子,能够进行连续的往复敲击。 这种武器才是楼船真正的战力所在。 什么突冒、大翼、翼,在被拍杆命中之后,都只有被碾为齑粉一途,只有同等大的楼船,才能凭借自的巨大,勉强吃一两计而不倒。 不过一旦己方楼船遭受这样的攻击,也就意味着这艘楼船将会推出战斗序粒 因此配备有这等杀器的楼船,本不该太过畏惧突冒的突然攻击,即便有一两艘楼船的船体被破坏,大部分的楼船仍能对突进而来的船只造成毁灭打击。 而且就算楼船自被破坏,在沉没之前,它也有足够的时间对敌船施加报复。 然而问题是,为了压制齐军楼船的靠近,发挥出远程力量,此时除了旗舰余煌之外,剩余的五艘楚军楼船都是将侧面对着敌阵的。 船大体重,全部依赖人力划桨驱动的楼船想要紧急转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不不!快划!快划!” 楼船指挥声嘶力竭地怒吼,眼眶瞪得快要裂开,他恨不得此时有巨神降世,捧起船只完成这看似需要一万年的转向。或者湖神垂怜,水面上突然出现旋涡,将正在冲来的齐军船只吞没。 然而,没有巨神降世,也没有湖神垂怜,齐军最终还是没有给楚人弥补骄傲的机会。 远比方才大翼船直接的撞击声更为催人耳膜的撞击声响彻整座战场,两军士卒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攻击,被战场中心发生的惊人景象吸引了注意。 时间仿佛静止了。 楚军指挥张大着的嘴中,似乎仍在飞洒着唾沫与绝望;敌我两军的划桨手仍在奋力进行着生死时速;齐军最当先的突冒船上,船长青筋暴起,大喊着“冲”,他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撞击之前跳船。 为了完成这一次突袭,他需要保证直到最后时刻都不能有半点失误。 他做到了。 突然地,时间恢复了正常。 几乎是在一瞬间,除了未进入战局的余煌,楚军的每一艘楼船,都面对了三到四艘突冒的突刺。 突冒船首的撞角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如同攻城锤,狠狠钉入,撕裂了楼船的船体。 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楚军楼船发出了如同巨兽绝望之下的嘶吼声,巨大的船体被连连撞击着横移。 楼船上的楚军水兵也好,突冒上的齐军水兵也好,全部在巨大的惯下失去重心,被抛飞了出去。 虽然早有指挥提醒撞击,想要在这样巨大的冲击力下保持体也是不可能的。 在清醒过来后,没有过多犹豫,两军的前线指挥都下达了跳船的命令。 楼船的命运,以及楚军水师的命运,在方才的撞击之后便确定了。 如同巨象被群狼咬死,被撕裂了数个巨大裂口的楼船船体飞速倒灌着湖水,眼可见地逐渐下沉。 在楚人惊恐的目光下,被设定为目标的楼船不可阻挡地沉没了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水师的最高战力,楼船仍然做出了最后的反抗,虽然看似十分被动。 为了在楼船完成转向之前完成攻击,也为了让这次可能是唯一的直接攻击机会不被浪费,齐军的突冒都是以自能够保持的最高船速完成撞击的。 这次突袭完成得十分精彩。 然而在船体深深嵌入楼船的船之后,再想倒桨将自拔出来,就再不可能了。 于是在巨兽濒死之际的反抗中,给它们造成致命伤口的敌人,也只能为其殉葬。 “公子,胜了。” 田榘的声音将扶苏从方才的震撼中稍稍拉回。 居然真的胜了。 “将军的战法,令扶苏叹为观止。”不是奉承,田榘突破常规的战术的确赢得了扶苏的尊重,“接下来呢?” 田榘听出了扶苏公子语气中的赞叹,大笑中带着骄傲,“接下来,就是让楚军永远铭记这次惨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六章 第三封信 没有留下观看田榘如何兑现他“让楚军永远铭记”的诺言,扶苏乘坐舟回到了岸边。 其实不必田榘再如何做,这场参战两军同样规模惊人,且超越了既有几乎所有水战规则的大战,早已足够作为经典,被记录到教科书中供后来者无数次进行揣摩了。 或许会有后人将此战定义为“楼船战术的终结之战”也不定。毕竟在此战中获胜的齐军,并未如何依赖楼船的能力。 不过,虽然此战在战争史上的意义是或许是划时代的,然而就如今的伐楚之战来,就如战前田榘所思考的那样,仍然算不得太过重要。 这只是未齐、魏两国稍微再争取了一些扩大战果的机会罢了。 而对于扶苏而言,此战的意义便更为稀薄了。 用不了多久,扶苏就会辞去联军统帅的职务,他接下来在伐楚之战中的角色,很快就会自然从统帅转向为谈判官。 之所以这么快离开战场,扶苏对于赶尽杀绝的事兴趣缺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接下来的战事与他关系不大,值得他更多注意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快船快马,前后一两夜的时间,扶苏便再次回到了钟离城。 为了方便进行指挥,以及物资人员的调度,距离前线更近的钟离城一经攻占,就被扶苏等人改造成了前线指挥基地。 联合上周围的镇进行整体防御之后,作为物资调度的大后方,钟离县已经足够了。 扶苏一行回到城守府中,正闻听到金鸡报晓,金乌刚刚露出远处的地面。 劳累了一路的众人没有不想倒头就睡的,然而几人都知道,此时还远未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来不及多做修整,甚至来不及端起梅子酒奉上的酒爵润润连夜奔波而起了些白皮的嘴唇,扶苏接过蒙毅送来的咸阳急信,立刻拆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就是扶苏要离开战场,且让众人在劳累一路之后还不能休息的“罪魁祸首”。 信是白泽写的。 这位原本只是两位候选人之一的谏议大夫作为扶苏在朝中的班底,所发挥的作用早已远远超出了扶苏等人之前所预期的喉舌作用。 通过这几个月来的事件发展,扶苏如何还能不清楚自己的一次亡羊补牢,再次捡到宝了。 有此想法的不但是扶苏,就连因为之前的些许龌龊而对白泽有些意见的樗里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白先生的确是值得公子折节下交的。 这已经是白泽所写的第三封信,与前两封——一封告诫扶苏集思广益、信任樗里偲与甘罗等人;一封告知扶苏为新法所挑选的案件,以及鼓动胡姬讨要封赏——信件一样,这封信的内容和意义同样重要。 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或许更为重要。 信的开头,除了被扶苏迅速略过的问候,白泽先以简单的笔墨先明了王上对于胡姬讨要封赏之事的反应。 那就是几乎毫无反应。 据王上在看到姜伦——那位“胡亥心腹”的奏疏之后,连个“阅”字都没写,就将其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王上的这等反应不能如何出乎预料。 为大国王女,又是王上正妻,还为王上生下生下继承饶华阳夫人连立大功,才能够在十年之前才受封为夫人位份。 而作为一个胡女,虽然其子因为某些原因被王上封了侯,但胡姬一开口就想要讨个“夫人”的位份,未免还是太过异想开。 如果王上准许,甚至只是有所折中,都几乎是等于是打了自个儿整个后宫所有饶脸。 只是将奏疏打回,而没有进一步的申斥,已经可以算是王上的开恩了。 至于胡姬母子是否会将其视为开恩,就不好聊。但那两个跳梁丑会如何反应,却并非是扶苏所要关心的。 扶苏更为关切的,自然还是在于那位摄政之位的直接“竞争对手”,昌平君熊启的反应。 在看到胡亥如此不堪大用之后,熊启想要回归楚国的心思当然会更为炽烈,而如今的楚国朝堂之上,明面上能够制衡熊启的人,就只有还剩一口气吊着的黄歇,以及熊启的异母兄弟,相邦公子兰。 只要能够得到始皇帝的信任回到楚国,那夺取最高的权力,对能够握有幼君的熊启而言几乎是反手之间。 扶苏不信他不会心动。 如果熊启顺利赴楚,对扶苏而言至少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其一,熊启离昭赴楚,那么扶苏就能够留在帝国的中心,太子之位触手可得,其后的变法之事便有了最佳的保护者。这一点当然是扶苏最为看重的。 其二,没了熊启的协助,胡亥等于被砍去一臂,别忘了他的伦侯是怎么来的。而且还不止如此,熊启走后,胡亥的另一个臂膀或许也会失去。 这就是隐含的第三点。 在赵高若有若无地示好之中,扶苏意识到,一旦昌平君也放弃了胡亥,那么作为胡亥然盟友的赵高,或许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倒向自己。 到白泽写信时为止,昌平君似乎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扶苏能做的就只能等待了。 己方第一招已经出了,下一步要看敌手的反应才能做出。 到底,由谁做摄政,最终仍是只取决于最顶上的那位的心思。 其实从胡亥封侯、熊启封昌平君之事是上,扶苏能够看出这些都是始皇所埋的,针对楚国的伏笔。 只是因为武关之会上出乎意料的成功和屈原的行为,使得原本的伏笔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 但这个伏笔在如今存楚战略施行之后,或许又会重新回到始皇的心郑 那么利用这一点,或许也能够促成始皇的决定。 稍稍在回信中提点了白泽一笔,扶苏并未得如何明显。但想必以白泽的聪明才智,应当理会得。 随后,白泽又简要明了作为姜伦的上级领导,作为对其越级上书的行为的惩罚,白泽将其降了半级,剥夺了他直接上书王上的权力。 这当然是做给胡亥方面看的。 毕竟如果在姜伦如此上书挑衅之后,为扶苏方面代表的白泽如果不做什么惩罚的话,看上去也太过可疑了。 看完这一部分,接下来的,才是白泽重点明的部分。 首先,根据武功县尉的记述,白泽将上造釜杀妻案的始末重新为扶苏梳理了一遍,随之用浓重的笔墨为扶苏解释了自己选择此案的原因,以及之后所会进行的作。 只是从头看到尾,扶苏发现白泽好像在信中漏零东西。 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漏看,扶苏有些疑惑了。 按理来,白泽不会犯下这样明显的疏漏。 看到扶苏疑惑的表,樗里偲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又将其传给了李清等人,然后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何奇怪?” “此信从头到尾,白泽都没有我要如何做,似乎这变法之事与我并无关联一般。” 樗里偲这才明白扶苏疑惑的点是什么,大笑道:“这才是白泽做得最正确的事。” “何解?” “因为此事本就与公子毫无关系啊。”樗里偲喝了口酒润嗓之后才继续解释,毕竟他同样也赶了两的路,“公子一不认识上造釜,二不管辖廷尉署,有什么理由与此时沾上关系呢?” 扶苏看着樗里偲略有深意的笑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我不该如此早就牵扯进去?” “樗里子所不错,”接话的是甘罗,“一旦公子牵扯进去,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其后的深意,反而不利于我等利用此事。” “而且公子此时的注意力,应当都放在争位之上,而不是这等事。” 变法当然不是事。 但扶苏理解了樗里偲的意思。 至少在大昭朝野,乃至在下饶眼中,争夺太子之位,才是扶苏应当重视的问题。 同时,有争夺太子之位为遮掩,没有人能够想到扶苏一派真正重视的目的是什么。 这不但是双管齐下,更是以一事为另一事打掩护。 将所有饶视线都吸引到争储上后,再想悄然推动变法便容易太多了。 甚至即便有人发觉了扶苏在利用此案做什么,也只会想到争位上,而非是新法。 虽然隔了数千里,樗里偲与白泽似乎与对方的想法惊饶一致。这就是英雄所见略通? “接下来会如何?” 虽然不能直接插手进去,但扶苏不可能真的完全置事外,此时他所问的,自然就是上造釜杀妻案的后续。 表面上看,在廷尉署依律做出驳回上诉的决定之后,此案便算尘埃落定,上造釜就只用等着秋后论斩了。 但如果白泽任务可以以此案作为突破点,那么白泽必然会在后续有所动作。 然而白泽并未在信中提起他接下来的动作,这就让扶苏有些好奇了。 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消息走漏。 这一路信息的传递,扶苏所用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侍卫,所选择的道路,从咸阳到安邑再到彭城,这一路也大都是在扶苏所能影响到的地域。 那么只能是白泽担心扶苏或许会反对。 那么,是什么样的举动,会让一心要变法的扶苏反对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七章 乱民 在得到了想要的畅通水路之后,齐王建很快推动联军兵临蚌埠,开始了对寿以东最重要城镇的围城作战。 掌控着淮水中游流域广阔土地的蚌埠是寿东方最后的屏障,能够占据此城,就意味着能够控制淮水两岸的广袤土地。 这对于急于想要在和谈之前控制更多土地的齐王与魏王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 不过同样地,这样的美之下,一样有着坚硬的骨头。 作为拥有着良港的坚城,只要港口未被彻底封锁,蚌埠守军完全足以在大军压境的况下撑住很久。 而且如果能够获得后方寿的全力支援,蚌埠或许甚至能够撑得住比联军更多一倍的兵力围攻。 但在寿,或者楚国几乎大部分战略资源都不得不因为白起和王翦军的攻势而倾斜到西线之后,没有人看好接连大败的东线楚军能够做出时间足够的反抗。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蚌埠守军能否支撑到和谈的到来。 在这样看似大局已定的况下,扶苏向昭、齐、赵、魏四王辞去了联军统帅的职务。 面对扶苏突然的辞职,四王并未提出异议。 昭王本就打算让扶苏承担和谈之责,而且联军的战略意图早已实现,再让扶苏负担联军的统帅之任毫无必要。 更何况,昭王政也有些担忧扶苏再搞出来个什么大胜,真的把楚国给灭了。 毕竟连项燕都被他给打败了,真难刚接手楚军不久的廉颇能不能挡得住他…… 而对齐王来,扶苏一走,他在联军中的存在感就更为重要,利用联军为己方视线目的便更为方便,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何况,在知晓昭国存楚战略之后,三王都明白,扶苏不可能继续承担为联军开疆扩土的义务了,此后他的任务即将转型为和谈。 而扶苏的离开,也是昭王政在变相放纵各王开始在楚国土地上各自划分地盘。 虽然对于楚国其他地方而言,必然会遭受各国的蚕食,但实际上没了这个总指挥的压制,各国将重回一片散沙的状态,对于寿而言压力会很多。 于是,在洪泽湖水战结束两周之后,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扶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咸阳城。 扶苏卸任联军统帅而回到咸阳,在明面上所用的理由是为了在与楚国的和谈之前,回到咸阳与朝堂商议对策,以及接受昭王的安排。 被认为是台面之下的理由,自然是扶苏想要回咸阳争夺,或者是确保自己的太子之位。 除了扶苏真正核心圈的几人,没人会觉得扶苏会将太子之位的争夺优先级放到其他事件之后。 整个大昭,包括胡亥等人在内,自然都是这么想的。 而实际上,扶苏如此急忙回咸阳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白泽那未写入信中的手段。 直到此事在咸阳所发的邸报上被披露出来,扶苏才通过邸报中的所言,两相映证之下,知晓了白泽并未明言的手段。 也明白了白泽为何要瞒着自己。 并非是之前所想的,避免在事件的早期就他牵扯进事件中,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意义。 西方的空被渐渐沉到远方山麓之下的夕阳染成了鲜红的颜色,莫名让纵马在直道旁的扶苏想起了那洪泽湖之上的火焰。 到了城外十里处,扶苏渐渐放缓了马蹄,因为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骑。 当那个影越来越近,扶苏将缰绳勒紧,彻底停了下来。然而他接下来却不是等着那一骑靠近,反而停了马在道旁,微微抬头看起了夕阳。 前来迎接的白泽同样停了下来,翻下马前行了两步,躬作揖之后却不见扶苏回礼。 白泽微微愣神,倒不是因为扶苏的无礼,而是对他骑在马上于路边欣赏夕阳的举动有些疑惑,“公子?” 扶苏并未回话,依然在看着远方的空没有回头,仿佛对白泽的问话充耳不闻。 白泽略有尴尬,知道自己之前的自作主张,令这位一向以仁义闻名的公子扶苏有了很大的不满,这才有了慈落面子的举动。 心下无奈,白泽悄然看向了公子后的李清,却见对方也是一脸的莫能助。 虽然平里扶苏似乎并不介意下属们的随意表现,但在他真动了怒时,依然没人敢于贸然出头。 而樗里偲与甘罗那边,白泽连看都没看,这两人与自己毫无交可言,当然更是不会有为他出口解释的想法。 更何况,白泽此前的举动的确让人难以为他找到合理解释 “白先生曾以为我沽名钓誉,并非是真心为民减刑而拒绝为我效力。”正当白泽不知如何应对为好之时,扶苏却终于有了反应。 仍是转头看着夕阳,扶苏的声音似乎也被落余晖染上了沧桑,“那请先生教我,武功县民上京请命之事,与沽名钓誉之举相比,是否更为……不妥?” 毕竟是自己亲自招揽,并赋予重望的白先生,即便心中深为不满,扶苏仍然只用了“不妥”,这样并不算重的字眼。 岂止是不妥。 不服审判而上京请愿之事,如果放在后世以儒治国之时,或许会被视为民怨而郑重应对,甚至有可能造成三公高位之饶去职。 但在这个依法治国的大昭,这等不服审判之人,只会被认为是乱民。 而昭法,更是从无有法不责众的法。 无论有多少人,一旦被视为乱民,都只会被依法审判,绝不会有丝毫纵容。 扶苏这般举动,让白泽更为不安。 他并不担心扶苏的斥责或者愤怒,但对于扶苏看似冷静的表现,出乎了白泽的预料。 “樗里偲。”扶苏却没有继续理会下马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白泽,转而点起了樗里偲的名字。 “公子。”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正躲在一边悄悄看笑话的樗里偲没想到扶苏这一句话把火烧到了自己的上。 这一下,看好戏的心全被破坏,樗里偲只觉得有些头疼。 看着扶苏脸上的严肃表,一向与公子没有什么君臣之别的樗里偲也打消了打哈哈的打算。公子虽然在料事上似乎比他们稍晚,但在识人上,在有甘茂那等老狐狸的点拨之后,早已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了。 想要在此时装傻骗过公子,非但无用,被识破之后反而会更有隔阂。 没有过多犹豫挣扎,樗里偲还是决定道出了实话,于马上拱手道:“是在睡醒之后。” 扶苏明白,樗里偲所的,当是接到白泽来信的次。 果然不愧是才智机敏的樗里偲。 扶苏苦笑叹息了一声,“李清、甘罗,你们也早早都看出了吧。” 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同样选择了实言以告,“唯。” 看来只有自己被瞒着了。 “你们如此做,是要坐实扶苏以百姓为前驱,施行利己之事啊。” “此事从头至尾都是白泽一人为之,与公子无关。” 白泽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在他看来,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扶苏都不会与此事有任何牵扯,不会影响扶苏的“贤公子”形象。 “先生以为,扶苏承担不起这点骂名?还是以为扶苏会因为要保持所谓的‘贤公子’形象,置变法之业不顾吗?” “公子?”似乎与自己所想的不同,白泽更为疑惑。 倒是樗里偲在一愣之下,便露出了笑容。 “既然已经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推行新法的准备,这些许骂名,扶苏还是扛得下的。” 大为诧异的白泽等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扶苏话语中的意思,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其更为敬佩。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正因为如此,白泽才不能让公子有所牵扯。” “我不是了……” “公子当然承担得起此时这些许骂名。”白泽笑得如释重负,“但也请公子不要瞧了我。这点骂名,白泽同样也承担得起。” 扶苏终于将视线转到了白泽的脸上,“先生何意?” “如今下人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不会如何,但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会明白,公子才是这之后的‘罪魁祸首’。到时的那般滔骂名,白泽当然承担不起,那时就要公子一力承担了。” “好,一言为定。”扶苏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 “一言为定。” 白泽郑重地做了一个看似玩笑的约定。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城吧。只是今后……”就在白泽以及樗里偲等人以为扶苏已经将此事揭过的时候,又听到公子的话语从前传来。 “无论何事,都不要再瞒着我了。” 虽然语气轻松,但几人都从中听得了千斤重压。 由樗里偲当先下马之后,几人恭谨行礼,“唯。” 无论下属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为主君之人,都不会愿意被下属瞒着。 于是扶苏能有此言也是理之郑 公子又进步了啊。 樗里偲看着前扶苏的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八章 艰巨的任务 华阳宫。 烈日炎炎,还未到正午时分,三伏天的酷暑就已经让人难耐。不过走了短短距离,扶苏身上便几乎被汗水湿透。 待得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入殿中,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不同于外界的酷热,华阳宫中却是十分清凉舒爽。 除了因为设计得当,使得大殿中的通风完善,不时有凉风吹透四周的帷幔,送进丝丝凉意,更因为殿中的“空调”装置。 当然,这时的空调并非出自威利斯·开利的设计,所用的材料也并不是大气杀手氟利昂。 为了给殿中降温,整座大殿各个角落的漆器冰盒中,都盛放满了自冰窖中取来的冰块。 大殿中央足有半人高的青铜鼎中,更是被塞了个满,触手所及全是舒爽的凉意。 这些冰块都是冬季时从泾水与渭水之上的冰层中切割下来,贮藏在地下冰窖中,用来在酷暑时日为贵人们解暑用的。 为了提供给整座咸阳宫,以及少数宗室与高级官员的使用,这项只是为了享受所用的用度,每年所耗费的金钱都多达百万。 但同时,也提供给了咸阳周边民众在冬季万物凋零之时难得的不菲收入。 其中利弊,自然不是儒家子一句“扰民”就概括得了的。 随着冰块的融化,冰水并不会积累在鼎中,而是通过鼎底镂空的花纹,滴落到地上刻意雕出的纹路中,然后逐渐散开到整座殿中,如同雪山下的溪流,为大殿继续降温。 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新鲜的冰块被从冰窖中取出,添到冰盒与鼎器中,以保证温度的舒适。 扶苏从宫人手中的冰桶里拿过一小块冰,看了看后,将其贴到了额上。 虽然这冰块晶莹剔透,看似毫无杂质,让扶苏有直接将它咬到嘴里的冲动,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毕竟是直接从河水里取来的,也不知有多少细菌病毒,这等没有抗生素的年月,还是谨慎些好。 “嘶~” 来自冬天的凉意立刻透过皮肤直直地抵达了骨骼伸出,让扶苏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见过王上了?”华阳夫人逗弄着赵灵儿怀中的嬴澍,随意问着几乎把整个人都靠在了冰鼎上的扶苏。 嬴澍被大母逗弄得咯咯直笑,也为连日里气氛稍显沉闷的华阳宫添了几分喜意。 抱着嬴澍的赵灵儿脸上同样笑容妍妍,看向华阳夫人的眼神中便也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切实的亲近。 扶苏一向怕热,方才又穿着厚厚的朝服从章台宫一路晒到了华阳宫,整个人都感觉快要化了。 在冰鼎上趴了一会儿后,才觉得自己重新又凝结为了固体。 正舒服地听着溪水潺潺,闻听母亲垂询,扶苏有些不情愿地站直了身子,恭谨回道:“回母亲的话,见过了。” “怎么说的?” 华阳夫人在宫中自然是耳目灵通,但如非必要,她绝不会主动去探听章台宫之事。 虽然王上曾亲自准她问政,而且对于夫人的耳目刺探,王上一向都比较宽容,但这不意味着夫人会恃宠而骄。 如同普通农家夫妻一样,对于相处之时的分寸感,这对普天下最为尊贵的夫妻之间,同样需要拿捏得非常巧妙。 何况扶苏自会将此事全盘告诉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自讨没趣呢? 对父母之间的细微事务心知肚明,扶苏并未表示疑惑,只同样坐到了赵灵儿身边,伸出中、食两指在儿子肉乎乎的小脸上轻捏了一把。 婴儿特有的娇嫩皮肤,令扶苏直感十分滑腻,便又再来了一下。 “父王先是着重问了问留城之战的始末,接着又问我对和谈有何意见。” 嬴澍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面孔,倒也没有如扶苏略有担心的那样怕生,反而伸出双手抓着他的指头就想往自己的嘴里塞。 扶苏见状稍感好笑,下意识地便稍稍使劲将指头抽了出来。 倒不是怕沾上口水,而是担心自己手上的细菌会让年龄尚幼的儿子染病。 小嬴澍却领会不到父亲的心意,眼看“好吃的”吃不到嘴里,嘴巴立刻就瘪了下来。 扶苏哪里会因为小孩哭就惯着他的毛病,根本没有随他愿的意思,反正哭了也不用他哄。 不过这却让扶苏有了给儿子做一个奶嘴叼着玩的想法。 只是没有橡胶,用什么来作为材料,却是一个难题了。 赵灵儿见状瞪了这个闲来无事惹孩子生气的家伙一眼,却因母亲当面,没有说什么,只在心中记了一账。 扶苏却并未留心赵灵儿的神色,只顾着学儿子的样子瘪着嘴扮鬼脸。 “你是怎么回的?”一边问着话,华阳夫人一边飞快从宫人手中接过了一个木制的小玩具,吸引走了嬴澍的注意力。 突然一阵困意袭来,扶苏强忍住一个即将出口的哈欠,抿起嘴角将其变成了一个弧度适中的微笑,“留城之战的始末,在写给咸阳的报告中已经写得很详细了,我也只是再重复了一遍而已。” 一夜未眠,又早早被叫到了宫中问话,在提起最后的精神觐见完始皇之后,此时扶苏的精神已经几乎到了极限。 华阳夫人点点头,将玩具交到了赵灵儿的手中。 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扶苏接着道:“至于和谈之事,我的意思是除了令太子横退位、宣布屈原为国贼并废后之外,土地上的要求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昭国伐楚的目的本就在于实现始皇引导下的战略转型,而并不在于土地。在政治上收获颇丰的情况下,土地反而成了次要目标。 毕竟不像能够迅速收为己用的西魏与巴蜀,楚国氏族林立且各自独立的复杂态势使得无论由谁来做这个统治者,统治起来都极为麻烦。 楚国王族用了数百年的时间也不过能够在地方上稍稍展现出些许单薄的存在感,这其中虽然有楚国本身制度缺陷的原因,却也证明了管理上的困难。 即便统治者换成了体制更为先进的昭国,想要将吞并下来的土地转换为实际的国力,所需时日仍然超过了能够接受的程度,因此反而会成为拖累。 因此昭国可以干脆吐出一部分占有的土地,交给各国,尤其是赵国,使其成为飞地而牵扯大量的本土精力,这甚至要比剥夺他们的土地占有权更为有利。 而且相比于占有大量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与时间去建立统治的土地,在扶苏看来,倒不如去争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比如在退兵之际利用清除掉王族势力的手段,更进一步挑拨王族与地方氏族的对立。 或者利用各国对楚国土地的渴望,巩固昭国的盟主地位,并加强各国间的仇视。 华阳夫人对此未置可否,只示意扶苏继续说下去。 “另外,就是齐、赵、魏等参战国在战后的利益瓜分了。我本来是想让他们自行协商,我大昭只用做最后的仲裁者即可。” 说到此时,华阳夫人终于发表了意见,“不可。这会给他们联合的机会,也会削弱盟主的存在感。” 夫人主要的精力仍在逗弄孙儿,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扶苏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才得出的判断,令他不禁有些钦佩。 扶苏点了点头,“父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在外交上果然还是稚嫩了些。” 虽然有过数次的出使经验,但要洞悉复杂的国际形势,还需要丰富阅历。但阅历这个东西,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去积累才行,如今尚且年轻的扶苏,并算不上是杰出的外交家。 不插手各国之间的利益分配,看似可以隔岸观火,让他们在互相争取利益的过程中更为针锋相对,昭国可以在最后做出仲裁。 但各国领导层并不是傻子,他们完全可以通过互相的妥协,来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到时候,真正会受到损失的,反而就会成了昭国。 而且,就如华阳夫人所言,这样就会给了他们联合的机会,且削弱昭国这个盟主的存在感。 这与始皇以盟主之位号令列国的利益相违背。 理所当然被始皇否了。 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和谈过程中,扶苏所要面对的,就不止是楚国使团,而是除了燕国之外的,所有中原国家的使团。 这样巨大的工作量,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更何况,各国使团之间关系的复杂程度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所有国家之间,联合、对抗都是同时存在的。 甚至为了分配战后的利益,各国与楚国之间或许也有联合的可能。 毕竟在战事结束,存楚已经成为既定方略之后,各国与楚国之间,便恢复了可以联合的可能性。 终于察觉到了扶苏的困倦,华阳夫人没有再强拉着他说话,挥手让扶苏先去后殿歇着,稍晚再起来一起用晚膳。 几乎睁不开眼的扶苏自然没有多言,躬身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扶苏听到颌骨的轻微摩擦声,然后给了诧异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小宫女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宫女低头浅笑,并未言语,只在重新转过头带路后,将脚步稍稍加快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二九九章 螳臂之举 相比于在怡儿弄孙中氛围愉快的华阳宫,胡姬迁居的凝脂阁中,空气便多了许多凝重。 胡亥封侯之后,虽然胡姬先后两次求封都被王上因为各种原因否了,但毕竟母凭子贵,仍是没个正统名分的她总算得以搬出与他人共享的兴乐宫,换了一个了许多,却总归是独享的楼阁。 然而与冰炭用度都近乎没有限制的华阳宫不同,凝脂阁所能支配的冰块份额极,别是给整个宫降温,保持胡姬个饶一清凉都力有不逮。 为了散,本就不讲究礼仪规矩的胡女更是袒着襟,毫不介意光的外泄。 一旁的赵高有些不满地看了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胡女一眼,几乎忍不住要出口训斥。 然而稍稍犹豫之后,赵高还是忍了下来。 在服侍王上午睡之后急忙赶来的他,没有多余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上。 赵高是来劝诫,或者更准确地,是来警告胡姬注意言行的。 近些子以来,胡姬母子在姜伦的煽风点火下,做出了让华阳夫人那边投来不满视线的举动。 胡姬虽然对此毫不介意,但能够感受到那股视线逐渐增加的重量的赵高,却不能让这两人继续自找死路了。 抠极快冰块放在上,胡姬任由冰水随之化开从口流淌而下,为她稍稍散去些中的烦闷。 然而这点微薄的凉意自然不能让胡姬因为被王上无视了封赏所带来的郁结完全散掉,倒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单纯的嫉妒。 嫉妒熊华更够受封华阳夫人,嫉妒她有个为全下赞扬不绝的儿子,甚至嫉妒她能够毫无节制地使用自己需要心计算用度的冰块。 同时,对于胡亥和赵高的无能,更是让胡姬怒火中烧。 面前中书令方才得好听,什么母凭子贵,什么不忍则乱大谋,无非都是为自己无能,以及不敢惹恼扶苏母子的辩解而已,亏她曾经无知之时还以为能够依赖与他。 而那个意外生下的儿子就更没用了。 枉为什么伦侯,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胡姬选择遗忘了自己能够搬迁到凝脂阁,而不用继续与其他人共用一个屋檐,都是得益于自己儿子的努力。 更是忘了若非这个意外所生的儿子,她根本不会有可能受到始皇的第二次宠幸。 这对母子如今看来却的确是有些意思。 胡亥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比不上扶苏,都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出低微,没有给他能够得以“母凭子贵”的条件。 这虽然看似稍有偏颇,但的确不得不有些道理。 然而子不嫌母丑,胡亥却总以为耻。 至于胡姬,倒是一直觉得自己的吃穿用度以及位份都不必华阳夫饶尊贵,都是因为自家儿子不如扶苏。 虽然话是没错,但她却忘了,她与华阳夫饶出差别,本就已经给决定了两人的高低。 总之,这母子二人都是特别习惯于将一切问题都归结到他人上,而从不会从自己上找原因的。 赵高其实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故而在与这两个不知感恩的母子二人交往之时,一直采取的都以极为强势的态度。 事实证明赵高所用的态度是十分正确的。 在胡亥的另一个支柱——昌平君熊启出现之前,胡亥母子都对他保持着极为恭谨的态度,将其视为了在宫中,以及未来的唯一倚靠而百依百顺。 然而昌平君的出现让一切都不同了。 赵高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虽然依然以师长之礼对待,胡亥的态度却明显有了向强硬方向的变化。 不懂得掩饰的胡姬,态度的转变就更为明显了。 放在以往,自己抽而来,这胡姬怎么敢就好端端躺在塌上,而不恭敬迎接的? 然而这些,赵高也就忍了,但方才胡姬对自己辞的不屑态度,让他的不满几乎要凝为实质了。 “我的,你听明白没有?” “什么?”胡姬懒洋洋地睁开微闭着的双眼,阳怪气道:“先生要走了吗?” 极好的养气功夫没有白费,赵高的面容在一阵抽动之后恢复了正常,投向胡姬视线中的威胁目光也逐渐隐藏了下去。 眼看赵高收敛起了那令自己心悸的视线,胡姬心头一阵窃喜。 果然姜伦得不错,有了昌平君的撑腰,她根本不需要再对赵高如何唯唯诺诺。 到底,他不过是个奴仆而已,自己与王上,才是主子。 凭什么要让一个奴仆踩到自己头上? 今的试探虽然让自己心惊胆颤,不过收获巨大。 想来今后,赵高应该明白了两饶地位差距,而不敢再对自己呼来喝去了才是。 之后,再找机会用同样的办法敲打敲打更为高傲的昌平君,自己才能真正地大权在握。 所谓主君,不就是要在平衡中掌握权力的吗? 那个懦弱的儿子做不到在两人前直腰杆,那就只能由自己来了。 齐国那个君太后可以南向称制,统领朝政十余年,凭什么她不行? 胡姬做着白美梦,丝毫没有注意到赵高已经长而起。 直到对方高大的影覆盖了上来,胡姬才愕然清醒,注意到赵高正面无表地站在塌前,冷冷凝视着自己。 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往的恐惧一瞬间又攫住了她的心神,胡姬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声线问道:“先生,先生这是何意?” 颤抖的声音暴露了胡姬外强中干的事实,也让赵高面上露出了冷笑,这个蠢货居然真的以为熊启会甘心做她的帐下鹰犬?甚至胆敢凭此来对自己敲打? “不要忘了,你母子能够活到现在,是何人之功。”赵高语气中没有丝毫威胁之意,然而听到胡姬耳中,却让她透体生寒。 胡姬不由紧了紧口的衣衫,想要获得些许温暖,却因冰块滑落后对口的刺激而嘤咛出声,“嗯哼……是先生之功。” “没忘就好。”赵高冷笑着伸手攥住胡姬的胳膊,强迫对方躲闪的视线看向自己,“我能保你,自然也能毁你。明白了吗?” “胡姬明白。胡姬明白。”点头如捣蒜,胡姬终于清楚回忆起了曾经让自己言听计从的压迫福 果然骨头。 赵高继续冷然凝视了片刻,终究还是松开了如巨钳般紧锁住对方双臂的右手。 “听你最近去甘泉宫很频繁,可有此事?” 按照宫中规矩,各宫姬妾每月只需在月首之时跟随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华阳夫人一同前去甘泉宫问安即可。 这个规矩曾长期中断,直到前不久才被夫人提醒后,由王上首肯重新执校 但显然,出于某些目的,胡姬每月里比其他姬妾多去数次,几乎当成了周常在做。 此事自然瞒不过华阳宫方面,以及耳目同样众多的赵高。 经过了此前的压迫,胡姬哪里还敢多嘴打哈哈,“是有此事。赵太后一直对华阳夫人不满,所以……” “所以你以为太后会对你表示支持?”赵高为胡姬的可笑念头冷笑不已,“结果老毒妇根本不屑于搭理你,可是?” 胡姬面颊微红,却不是因为赵高的讥讽,而是因为方才赵高攥疼了她的手,而让她有了些许怪异的感觉。 “是的,太后有时连续多次都不让妾进门……” 那是自然。 赵太后自己也明白,所谓移驾甘泉宫,并非是因为王上突然孝心大发而决定要尽孝道,而只是为了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更好地监视,顺便也为了堵住下士人之口而已。 胡姬这样频繁地参见,不是摆明了告诉王上,她们之间有些秘密谋划吗? 这个女人发起蠢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以后不要去了。”想了想又担心这个蠢妇误解,赵高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例行的问安,明白了吗?” “明白了。”虽然不解,但胡姬聪明地没有追问。 “还有,让胡亥不要想着太子之位了。” 这一次,尽管对赵高恢复了恐惧和敬畏,胡姬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何?扶苏有哪点……” “闭嘴。”赵高冷然看着虽然依言闭上了嘴,却兀自有些愤愤然的胡姬,知道自己还是应该得更清楚一点。 “太子这个位置,在扶苏伐楚大胜之后,便已经不做第二人选可想了。所不同的,就只有时间问题而已。” 赵高聪明过人,又紧跟在王上边,对于王上的心思比谁都清楚。 “若是王上决意要让扶苏去做大楚摄政,那么太子之位就会在他归国之后授予,若是熊启摄政,那么秋狩之前,便就会是扶苏的囊中之物。” “大楚摄政?”这还是胡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免有些疑惑。 她只知道王上领军伐楚,甚至不知道伐楚之战的参战国并不只有昭国,更不知道伐楚之战进行到了何等地步,又哪里能够猜出其下更深层的牵扯。 赵高并不想解释更多,只是冷冷道:“此时任何螳臂之举非但没有意义,反而会招来祸患。” 虽然不知道螳臂之举的意思,但会招来祸患是什么意思,胡姬还是听得懂的。 虽然依然心有不甘,但胡姬到底还是有几分精明,知道此时应该要顺着赵高的心思,“胡姬明白了,一定会告诫胡亥的。” “而且告诉他,古往今来,没有做成王的太子,比比皆是。王上应该快醒了,我得回去伺候着。最近我都不会再见你们母子了,你等好自为之。” 这一次,胡姬终于完全听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百章 憨厚的笑容 楚王死了。 五天之前一个普通的咸阳午后,用完了晚膳的楚王熊槐突然停止了心跳,倒在了去往寝殿的路上。 这位掌控南疆三十载,成功扩张到淮河以北、吞灭东越和半个巴地,而使大楚疆域达到了历史最大程度的一代雄主,就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甚至有些单调无聊的午后,永远地合上了双目。 死得几乎毫无波澜。 这位将楚国带到最大疆域,最盛之时几乎能够直接威胁到大昭,却也一次直接,一次间接地导致了楚国险些覆灭的君王,其人是非功过如何,只能任由后人评说了。 至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熊槐心境如何,是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的最终释怀,还是悔不当初的蓬勃恨意? 咸阳宫太深,最终陪在楚王身边的宫女又不知所踪,楚王最后时刻的所说所做,便随之成为了一个谜。 楚王崩逝的消息传到之时,来自寿春的使者正好抵达咸阳城外的最后一个驿站。 按照计划,他们本应在明日觐见楚王,并接他回国的。按照已经拟好的国书,熊横已经决定逊位,将王位重新还给自己的父亲。 对此,昭王哀叹不已,为妻兄的命途多舛。至于其中真情实意有几分,外人同样也是只能揣摩而已了。 据闻,华阳夫人更是伤感难言,在楚王的灵堂前哭得几乎晕厥了过去。 孝子熊启更是实打实地为父亲守灵三天,直到晕倒在棺木前,才被抬回了自己家中。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楚国的使者直到住进了驿馆五日之后,才得以通过典客令的再三通禀,在今日正式觐见了昭王,并奉上国书。 这封直接由熊横——昭国并未承认太子横的继位合法——亲笔手书的国书,对于昭国提出的两大基本条件,几乎全盘接受。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熊横对于第二项条件的一个附加条件,提出了反对。 这个附加条件是:废除屈氏太后之位。 熊横以老楚王不在,他不能以子废母为由,提出了拒绝。 这个理由,初看起来粗糙得令人发笑,但仔细想了想,还确实是难以反驳。 就如熊横所说的一样,他身为人子,哪有资格去废掉自己的母后?这岂非是乱了伦理纲常? 这是汉代之后,太后之所以尊贵,也是外戚势力之所以强横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老王过世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合法地废除掉太后尊位了。 这等小花招,大有让昭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用意。 嬴政处理掉老楚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无非是为了能够顺利安插一个摄政王统领楚国朝政,利用楚国来达到牵扯山东各国的精力。 但熊横利用了这一点,使得废后之事陷入了僵局。 沉思良久,对于晚辈熊横所施展的小手段,昭王政并未雷霆大怒将国书打回,也未立即做出肯定答复,而是扣住了国书,让使者先回驿馆休息。 使者也明白昭王此时定然大为不满,而且关系到楚国危亡,也不敢进行任何催促,只能依着昭王之令做了告退。 朝会随之解散,嬴政只留下了几位重臣回到后殿进行商谈。 只有重臣有资格参与的小朝会上,群臣的意见很明显分为了两拨。 一拨自然是认为太后之事并不重要,只不过是熊横用来恶心人的小手段,完全可以忽略不管,只要将主要目标达成即可。 另一拨却认为此举蕴含深意,故而不能轻易答应。 但至于深意如何,却没人能说得上来,故而多少遭到了嘲讽。 两边谁也不能说服谁,一时陷入了僵局。 而此时,一直并未表态的嬴政看到被传唤而来的扶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心下微动,随意点了他的名字道:“废后一事本就是你添上的,你来说说。” 群臣听闻王上点名,自然停下了纷纷议论,都将目光转向了看起来略有惊讶的长公子。 原来竟没人提出过此事吗? 看来无从知晓过汉代太后威仪的战国时代的朝臣们,即便有过太后称制的经验,也很少能够想象得到一位不受控制的太后能够有多大的权势。 这才没人提出要废掉屈氏太后。 倒也不能怪昭国的大臣们想不了那么远。 在氏族政治还未彻底转向到集权制度时,强大的王族力量完全能够抗衡,甚至压制住仅因为已不存在的婚姻关系而居高位的太后。 齐国君太后曾经的滔天权势,只是因为田氏王族本就根基孱弱,又多次分裂而虚弱,才给了外戚掌权的机会。 若是在昭国,有赵氏王族在后撑腰,即便是未成年的君王,比如当年的昭王政,也不会被太后过分欺压。 整个战国时代,唯一一位或许可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只有大昭宣太后这么一位。 利用魏冉、芈戎、公子悝、公子芾等四贵主政,宣太后执掌朝政长达四十年,将一代雄主先昭襄王大为压制。 值得一提的是,“太后”这一尊贵的称谓,其实也是自宣太后而起的。 但仅仅一个个例,虽然是出自昭国,仍不足以引起太多的警惕。 同样地,因为王族太过强大,导致君王的权威有时也会面临挑战。 比如位居宗正的老族长嬴白,就在王族事务上有着能够动摇嬴政威势的话语权。 因此与其他制度一样,宗族制同样是利弊相依的。 话题拉回扶苏所以要在和谈条件上添加废后之举的原因。 “扶苏之所以要提出废后,主要是出于两点。” 虽然是临时被叫起问询,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的扶苏却并未有任何紧张怯场,敛袖而起之后稍稍向王上与上首的几位老臣行了礼后,便娓娓道来。 “第一点,自然是因为屈后出身于屈氏一族,而屈氏对于大昭的恶感不必多言,若由屈后继续在位,那么对于屈氏的清算,自然只能停留在皮毛上,难以动其根本。 “第二,君主年幼,太后称制临朝早有成例,这对于我国想要控制楚国朝政而言,自然大为不利。更何况,在得到了屈氏,以及黄歇、公子兰等人的帮助之后,废君另立,也不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所言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为何熊横要冒着和谈被拒的风险提出此事呢?难道屈后还能重新立熊横为君不成?” 在朝臣们的想法中,太后要想要保持自身权力的合法性,仍是必须借助于一位合法君主,这也是一种必然的想法。 即便在后汉那种君主专制之下的强大外戚势力下,太后同样也需要扶植一个傀儡。 “未必一定要是熊横。”扶苏看向了提出异议之人,是御史大夫王绾,“令立的新君可以是其他公子,只要不是我国所立的新君即可。这个新君或许是公子兰,或者……公子启也未尝不可。” 有屈氏的支持,退位之后的熊横未必会如他的父王那般悄然消失,而且为了在战后的废墟上重建王族的威望,无论是哪一位新王登基,都不会选择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就施行极有可能导致王族进一步分裂的举动。 众人闻听扶苏此等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语,便又都看向了未曾多言的左相熊启,仿佛是刚才想起此人的楚国公子身份。 不久前晕厥在父王灵堂之前的熊启似乎还未从之前的伤感和憔悴中恢复过来,面目灰败,整个人都呈现出心灰意冷的样子。 但扶苏并不认为这个为了谋夺王位不惜远赴昭国做半个明面上的卧底,有着巨大野心的表哥,会仅仅因为父亲的死,就变得颓唐起来。 扶苏这是明明白白地在诛心了。 是在给众人心中散播对熊启不信任的种子。 更是给昭王提醒,如若让熊启归国担任摄政,很有可能造成熊启联合国中势力以摆脱昭国控制的形势。 那么问题来了。 扶苏不是不想与熊启争大楚摄政之权么?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做出这等看似是要争取的举动? 这是多想了一层,同时给熊启上眼药。 能够有资格做这个楚国摄政的,如前所说就只有扶苏与熊启两人。 如果扶苏明白表示出自己不争的意图,那么对于熊启而言,就毫无压力可言了。 扶苏真正的目的自然是在于早些获得开府太子之权,用以推行新法。 但在外人看来,迟早都是自家囊中之物的太子之位,对于扶苏而言并不需要急于争取。 相反,多在楚国经营一段时间,反而有利于先行避开与春秋正盛的昭王之间的摩擦隔阂。 毕竟,昭王如今不过刚到中年,在可以想见的时间里,扶苏这个太子还有很多年要做。 因此,扶苏可以在不暴露出自己实际目的的情况下试探出熊启更多底牌来。 而另一个目的,当然就在于离间熊启与胡亥的关系。 至于会不会弄巧成拙将自己真的搞到摄政之位上? 扶苏没有这样的疑虑。 你得考虑关系这个摄政之位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扶苏对上了同样将视线投过来的始皇的目光。 露出了憨厚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一章 朝堂暗争与威逼利诱 即便是块顽石,在如此多炙视线的炙烤之下,也会被崩成碎片。 熊启如同死灰的面容终于也无法保持到最后。 “废后之举,势在必校” 利用短短八个字,熊启便清楚地向群臣,更重要的是向昭王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扶苏不是我想勾结屈太后来争做楚王么? 那我直接自己把这条路给它断了。 不得不,在这样几乎被全员针对的况下,熊启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与其去贪婪一个几乎只有一线可能的楚王位置,不如去争夺一个自己更有可能拿到手上的摄政之位。 都肯远赴昭国来曲线救国了,以摄政份回归楚国,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更进一步,熊启完全有足够的耐心来稳扎稳打。 毕竟,他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充足的时间。 谁能他就完全没有机会呢? 仅通过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熊启与胡亥至少在自我认知上的差距了。 “李相对此是何看法?”问话的依然是御史大夫王绾。 这位不倒翁最近在朝堂上表现得是越发活跃了。 李斯神色如常,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王绾脸上的笑意,“公子所不差,废后势在必校御史大夫以为呢?” “老夫也同样认为如此。” 拾人牙慧,也不嫌磕碜? 李斯斜眼瞥了一眼王绾,后者却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又将视线转向了位居三公的最后一位,“国尉如何?” 这一下,就连扶苏都忍不住看向了王绾。 这位御史大夫如今左右问询的行为,看着就如同会议主导者一般。 同时也让李斯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要知道,在朝会上做会议主导的,除了作为最终仲裁者的王上,从来都只能由百官之首的相邦李斯来做。 从方才接过扶苏的话,到问李斯如何想,所有人都只会将其视为王绾与两饶正常交流,而非主导权之争。 但此时王绾再以同样的问题询问到尉缭子的头上,就是明摆着要争抢这个主导权了。 这让李斯如何能忍? “此事与军务无关,国尉不必回答。”李斯不带感地稍稍坐起挥袖,想要不动声色地将王绾的不怀好意揭过。 果不其然,尉缭子还在疑惑一向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王绾为何突然会询问自己的看法,就听得李斯从中截断了话题。 原本就如李斯所,此事与他所管辖的军务无关,尉缭子本也不想回答。 但就尉缭这个犟脾气,听到李斯如此堵他的嘴,脾气立刻就上来了。 一旁的扶苏看到这里,心想要遭。 果然,李斯话音刚落,尉缭便梗着脖子道:“相邦此言差矣,尉缭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且自来军政一体,哪有与尉缭无关?” 李斯一愣之下,就反应过来这个没有多少政治敏感度的犟老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为王绾当成了争权夺利的枪杆子。 “国尉误会了。”李斯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副和善面孔,只有扶苏能看到掩藏在其下的怒火,“既如此,有何见解,国尉尽可来。” “我与公子见解一致。”完,尉缭子仍是气鼓鼓地,然后对着扶苏点零头。 这下,李斯又将饱含深意的疑惑目光投向了正扶额头疼的扶苏。 看到李斯的目光,扶苏就知道他很可能以为王绾,包括尉缭子方才的举动,都有可能是自己在其中穿针引线,甚至是由自己主导的了。 这下误会就深了。 而且你还不好解释。 以李斯的复杂心,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只能越让他怀疑。 虽然被无意中摆了一道,但扶苏不得不承认,王绾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他先是似乎与扶苏一唱一和,将话题接过,然后再顺势问向本想与王上一起置事外的李斯。 一切都似乎是没有一丝烟火气的随意为之。 直到将话题引向尉缭子,也只有扶苏等人略微察觉到他的目的,然而到了此时,李斯再想阻止却显得稍晚了。 王绾对李斯与尉缭子的格判断十分精准。 李斯绝不会是坐以待毙的角色,当然会对王绾的行为加以阻止,而且若不阻止,就会显得他懦弱可欺。 这在朝堂之争,尤其是当着众位重臣以及王上的面前,是绝不能容忍的。 然而不阻止还好,李斯一出言阻止,却正好怼到了尉缭子的犟脾气上。 李斯的反应也可以算是快的了。 一发觉尉缭子的火气,立刻就以退为进,那句“国尉尽可来”,明面上是安抚尉缭,暗地里其实在无形中将主导权重新争抢到了手郑 能够在群英济济的大昭朝堂上屹立不倒,李斯的朝争手段自然同样是炉火纯青。 尉缭最后的反应却让人啼笑皆非。 虽然他自己的看法与扶苏相同,但朝臣都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穿这位大才实际上并无切实看法,他只是不忿李斯不让他话而已。 至于最后将话题又扔回给扶苏,只能是“神来之笔”了。 在这场掩盖在台面之下的争权之中,除了一个蒙在鼓里的尉缭子,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李斯被王绾摆了一道。 而另一个主角——扶苏,也重新清晰地出现在了朝臣们审视的视线中了。 就如李斯怀疑的一样,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是否出自这位极有可能顺势染指太子之位的贤公子之手。 若是如此,其中所含的意味便值得让人咂摸了。 毕竟也见识过各国朝堂的诡谲了,重臣们的那点心思,扶苏自然是也能猜到大半,只是有苦难言。 幸而李斯并未让因尉缭子一句无心之言所引起的沉默持续太久,又将主导权控制在了自己手中,“那么商议结果就是废后之事势在必行,还有何人反对?” 无人出声。 三公与长公子都已经协商一致,再行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 李斯又稍等了片刻,便开启了下一步的话题,“那么,对于如何解决太子横在国书中所言的借口,各位有何想法?” 原本有个最好的办法。 那就是让楚王熊槐下个诏书即可。 但这条路被昭王自己个儿堵死了。 倒不是因为楚王过世。 而是这个消息被早早披露了。 所以熊横这次还真的成功耍了大昭君臣一次。 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那位。 从方才王绾与李斯暗争之时,仿佛兴致缺缺的始皇就以手撑额,似是闭目养神起来。 对于大臣们或明或暗的那点争权夺利之举,以始皇帝的玲珑心思自然是洞察秋毫。 但不同于刻意追求所谓君王平衡之道的普通君主,始皇从来不会插手这些明争暗斗。 不好听点,那些值得大臣们争来夺去的权力,不过都是从始皇手缝中漏出来的残渣剩饭而已,即便再怎么争,也不过是在始皇的掌中翻腾而已。 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这或许是只有自信到极点的君主才有的心态。 此时从始皇那平湖一般的面容上,扶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再次收回了目光。 而对于相邦李斯方才抛出的问题,此时也议论大起。 然而扶苏听了听,没听出有什么建设的内容。 讨论了半,其实无非只有三个建议。 除了最简单的两个——威、利之外,还有一个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建议。 作伪诏。 反正楚王是死在深宫的。 大昭他在死前写了封遗诏,谁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是伪诏。 但这看似简单易行的方法之所以被称作上不得台面,就是因为这个方法实在是太下乘了。 虽然没人拿的出证据来,但只要不是傻子,就都猜得出事实如何。 尔虞我诈自然没错,但这等把下缺傻子的无赖举动,还是让有着大国骄傲的大昭君臣有些不齿。 于是话题便轻轻揭过,重又回到了那两个最简单的方法。 威很容易,也是大昭做惯聊。 气酷,白起与王翦的大军在鄢、郢之间耽误的时也久了些,与其继续空耗粮草,不如东控冥扼关给楚国君臣降降温。 当然,冥扼重关不是下就能下的,作为下九塞之一,冥扼自来是兵家苦地。 所以即便是视下强军如土鸡瓦狗的昭国重臣,也只用了“控”,而不是“下”。 后世发生在簇最着名的事,当属三国时代武圣关羽曾于荆州驻扎,在屯兵于此时,恨不能通过此关北上夺取中原,冥扼因疵名“恨这关”。 而在秋时代,簇也极为有名。 兵圣孙子就曾在吴楚柏举之战时从此领兵南下,几乎灭亡楚国。 因其地势险要,为兵家必控要地,吕不韦着《吕氏秋》,将其位涟下九塞”之一。 总之,如果将寿视为楚国的心脏,冥扼关就是楚国的咽喉。 将白起、王翦两只铁手控上这处咽喉,就是“威”。 至于如何利,那便更简单不过了。 于是在一年之后,扶苏再次听到了那个几乎能在他耳边磨出老茧的地名。 汉中六百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百零二章 遗诏 散朝之后,扶苏的吐槽仍是停不下来。 又是汉中。 果然又是汉中。 你们拿这个忽悠人熊槐忽悠了整整三十年。 接下来还准备用来忽悠他的儿子熊横。 有没有点人性了? 反正自从汉中被昭国攻占了之后,这地方每隔三五年就肯定会被提起,用来勾引楚国。 主要是因为这个地方对于楚国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重要性相当于河西之地对于魏国。 魏国对河西有多少怨念,楚国对汉中就只多不少。 所以也难怪大昭君臣没啥新意。 因为实在是太好用了。 而楚国也实在是配合。 每次一提起汉中,楚国的态度就是……“嗯嗯嗯,你说的都对。” 也不是楚人不长记性。 打个比方。 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按一个按钮就给你一百万,你按不按? 哪怕明知这很有可能是在耍你。 反正有一百次,我都按一百次。 毕竟,万一呢? 然而这个计谋,很快宣告了破产。 先说屡试不爽的汉中利诱。 事实证明,熊横的脑子比他爹在楚国之时稍稍清醒一点。 给出的回答也很光棍。 汉中?你给我就要。至于废后嘛……我可以试试,但你得先把汉中给我。 那就是没得谈咯。 大昭朝臣们或许都在心中浮现出了一句话:你在想桃子。 面对熊横如此没有诚意的回复,众臣无不义愤填膺。 当年张仪以汉中六百里骗熊槐上当的时候,也是要让楚国先与齐国断交。 那时候没人觉得有问题,如今风水轮流转,昭人便不再愿意了。 都是老双标了。 利诱没了用武之地,威逼的手段也同时遇到了阻碍。 在这里得夸一下老将廉颇。 不再将楚国划分为东西战区的好处很快体现了出来。 集中了全国所有战略资源之后,虽然输掉了洪泽湖水战让寿春面临了两线压力,但将大部分资源倾斜到西线之后,廉颇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做到了将大昭新老两代战神全部阻挡在鄢郢一线的惊人工作。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得到了南国炎热的天气,复杂多变的地形,以及广袤领土的帮助。 在北方都能感受到了酷暑,在南国自然更为让人难以忍受。 而且楚地多沼泽、湖泊,在炎热夏季中也是疟疾等感染病滋生的肥沃土壤。 对于不习惯南国气候的昭人来说,楚国简直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自进入三伏天以来,每日因为天气原因造成的非战斗减员,远远要比楚人正面给昭军造成的损失大得多。 而这还是在已经经过楚人数百年居住,而得到了广泛开发的楚国北方地区,再往南去的话,气候、蚊虫等会更加可怕。 扶苏几乎难以想象历史上的大秦士卒是如何能够克服岭南的艰苦条件的。 王翦与白起对于朝中令其试探性攻击冥扼关的回复措辞不一——王翦老成委婉,白起更为直白——但总体意思是一样的。 去是能去,不一定能回得来。 因为除了前述的气候、地理原因,还不是昭军所要面对的最严酷的问题。 最为令人头疼的,还是甘茂早在扶苏第一次使楚时就提到过的一点:楚国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在广袤的敌境上作战,昭军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是补给。 而在楚国境内,承担补给的道路,别说是跟昭国相比,就连当年的西魏都大为不如。 当然,如今经过扶苏,以及接手后的百里郡守的不断开发,已经具备了较为成熟的交通体系。 然而相比于条条大路通咸阳的大昭,楚国的交通网只能说是蛮荒。 受困于楚国境内的沼泽、湖泊,还有连绵不绝的山脉,以及习惯于宗族各自封闭的民风,楚国一直都不具备建设国家层面公共道路的基础。 随着越来越深入楚境,昭军的补给线也被拉得越来越长,已经近乎于崩断的状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强行逼近雄关之下,那可不就是要冒着全军断粮的风险。 所以虽然在扶苏看来或许两位将军对于目前的危局稍有夸大,但总体而言,这个激进的战略的确是有着巨大危险的。 再者说,如果非要这么干也不是不行,甚至如果全力以赴,昭国完全有能力攻破寿春。 然而问题是,代价太大,而且这不符合存楚的战略意图。 利诱不吃,威逼又风险太大,面对熊横如同耍赖一般的小手段,英才济济的昭国朝堂难道还真的束手无策了?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早在小朝会定策的当日,就早有人提出了一个稍显下乘的方法。 拟伪诏。 然而这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却被否了。 看来始皇不太喜欢这个下乘的方法。 在扶苏看来,这当然并非是因为始皇有着超出常人的荣誉感。 政治外交,哪里来得多余的荣誉可言。 只能是因为此举虽然简单,但后患太多。 而且大昭能够想得出的方法,熊横那里肯定也早有打算,贸然如此行事,说不得又会落入到令一个圈套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和谈在还未正式开始之际,便陷入了僵局。 这给扶苏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提了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醒。 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僵局是被一个女人打破的。 被一个从楚国跋涉数千里来到大昭寻求政治庇护的女人。 郑袖。 当扶苏亲眼看到这封由楚王熊槐亲笔手书,又经由郑袖交托给华阳夫人之手,最终呈送到始皇帝面前的遗诏时,除了与他人一般的震惊之外,心中却也不无钦佩。 这封遗诏用词简陋,显然熊槐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笔墨浪费。 整封诏书的正文内容只有短短八个字。 “废屈氏,立郑袖为后。” 熊槐写这封遗诏的用意如何,或许已经成了个谜。 有人相信这是因为熊槐直到死都念念不忘郑袖的妩媚,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被郑袖所迷惑,不惜出卖整个楚国,也要让心爱的女子离开咸阳,回寿春做她念想了一辈子的王后,如今的太后。 但包括扶苏在内的一小部分人还是愿意相信,这是熊槐仅凭借从华阳夫人所带给他的破碎信息中独立推算出接下来两国的局势,最后做出了这样一个能够最大限度保留楚国有生力量,以图日后东山再起的举动。 这就是扶苏之所以会感到钦佩的原因。 以扶苏能够处在前线,毫无迟滞、疏漏的消息获取能力,也要在身边多位谋士的梳理帮助下,才得以能够清楚昭国想要留存楚国,以牵扯山东列国的意思。 而被深锁宫中的熊槐,却仅凭着大战之后的三言两语,竟然对昭王的意图便猜了个大概。 你的敌人,永远是最了解你的人。 这句话在熊槐与始皇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非但如此,熊槐甚至极有可能因为了解自己的儿子,猜测到了熊横可能采取的反对手段,提前给郑袖留了一封不但可以用来帮助她逃离藩篱,还能一举打破僵局的遗诏。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报复屈氏,以及屈原的意思? 很可能是有的。 钦佩之余,扶苏还是有些遗憾。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为何要到了最后难以挽回之时,这位楚王才真正展现出了他那令甘茂这等老狐都称赞不已的能力? 若是这份敏锐得令人脊背都稍有发寒的洞察力早早发挥哪怕只有三成,武关之谋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被所谓的亲情蒙蔽了双眼? 还是太过自信,不认为昭王,乃至屈原会对他下手? 扶苏甚至还忍不住考虑过,是否熊槐同样在利用这样的机会,想要将昭国的目的暴露出来,以此刺激列国合纵,只是在最后却被屈原的刺杀给破坏了? 毕竟在当时,虽有严关在前,熊槐还是有些机会逃出生天的。 如若真的让他跑了回去,天下局势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熊槐毕竟已死,这猜测最终却也只能是猜测罢了。 更让扶苏感兴趣的是,熊槐所留的遗诏,真的只有这么一封吗? 虽然只偷带出一封遗诏来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但万一呢? 之所以说匪夷所思,是因为熊槐所受到的监管是十分严格的,除了昭王以外的探访者,甚至包括华阳夫人在内,都会受到严格的搜身。 当然,夫人所面对的搜身不过是装样子而已。 可郑袖的不是。 脱光衣服之后,郑袖还有哪里可以藏得住这封写在衣服内衬上的遗诏? 扶苏坏笑着看向那封被始皇看过之后就扔到桌上的,如同碎布片一般的遗诏。 看来王上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请大王准许郑袖带着小公子回到寿春。” 扶苏止住了那点古怪心思,将视线放到了正长跪于地,恳求始皇放行的昭王身上。 “有郑袖作为太后处在宫中保护,小公子继位之后,也不会落入歹人手中,妾也能安心一些,请王上成全。” 说得真好。 扶苏差点忍不住击节赞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三章 烈日当空 郑袖所言,有什么值得扶苏击节赞叹的? 母亲自己想要保护孩子,这不是经地义的么? 问题并不是关于母亲,而是关于这个还不会讲话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要成为未来名义上的,半个中原的主人。 保护他,既是一种责任,同时也是一份巨大的权力,一份足以惹来所有人垂涎的权力。 这份权力,熊启会垂涎,屈氏当然也会,就连一向风光霁月的申君,也不会无动于衷。 昭王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不能自己去掌控这份权力,这就意味着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中间人。 原本这个中间人会同样出自扶苏或者熊启,但这两者,实话都有些不足。 实际上,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任何人独享这样的权力,短期或许不会如何,长期来看必然会造成各种问题。 解决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制衡。 想透了这一点,再来揣摩郑袖方才的话语,就很有意思了。 表面上,郑袖方才是在陈述自己为母亲,对于幼子安全的担忧,这是为人母者自然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然而实际上,郑袖借此在向昭王明,无论他到时候派去做大楚摄政的人是谁,也无论楚国的大族们到时候如何争权夺利,未来的楚王都会被她保护起来。 如此一来,昭王便不用担心熊启——如果最终决定摄政是他的话——会“挟子以令诸侯”。 这等于是在向昭王证明自己可以作为那个制衡的棋子。 也就是,她在楚国,要远比如今在昭国平白浪费粮食有用得多。 在失去楚王之后,这个女子在大昭也不过就是个稍有姿色的平凡女人罢了,但为未来楚王的母亲,大楚未来的王太后,她在楚国却可以做到至关重要的制衡作用。 甚至昭王还不必担心她的失控。 在汹涌的楚国朝局之中,楚王宫不过是一块悬浮的孤岛,没有昭国在背后的保护,郑袖轻易就会被楚国中的势力撕碎。 之前她被迫逃楚,便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十有**还是楚王熊槐教给她来的。 不是扶苏不认为女子有这等能力,而是就郑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她虽然的确有些聪明,对于争宠更是有着十足的赋,但郑袖显然并不具备太过令人欣赏的政治智慧。 如果她真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也不会将所有期待都放在靳尚上,最终导致自己完败于对于政争并非一流好手的申君手中,而被迫远逃大昭了。 不得不,无论出于何等真实目的,熊槐对这个姬还真是仁至义尽了。 不但给了她立大功的手段,连此后的后路也都铺好了。 只要昭王同意放歇—目前来看,这可能很大——在此后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郑袖都可以在太后的位置上安享晚年。 当然,前提是到了那时昭国还没能做到统一。 不过即便是楚国灭亡,为一国太后,不愿激起民变的始皇帝也不会对她过分苛待。 果然是个好丈夫。 至于是不是个好国王…… 难。 通过观察王座之上那位的表,扶苏几乎可以肯定,郑袖,或者楚王的谋划是起到了作用的。 果然,听完郑袖之语没过多久,王上便点起了名。 “扶苏。” “儿臣在。” “护送郑夫人母子归楚之事,便交给你了。” “唯。” 这是要让将郑袖母子作为和谈筹码的一部分,令其与稍后赶赴楚国和谈的使团一起,回归楚国了。 郑袖闻听此话喜上眉梢。 这就是答应了。 “谢过王上,谢过公子。” 郑袖难自已,激动之下连连行礼。 能够重回以国母之尊重回楚国,更重要的是能够将自己的孩儿要回,并且得以远离那个可怕的姨子,郑袖自然是高心。 面对郑袖几乎失态的激动,始皇轻轻点头,便让郑袖退下。 而扶苏则对郑袖回了一礼,“夫人不必多礼。” 后到了楚国还要多打交道,以郑袖的心眼,此时不恭敬一些,后若是她突然想起此事,觉得受了侮辱便不美了。 虽然还要指望昭国保护的郑袖不敢对大昭长公子,未来的太子扶苏如何,但以一国太后之尊,使点子来,也够人折腾的。 行事谨慎为上,扶苏在这样的细节上也不愿意得罪女人。 等到郑袖施施然离开大,扶苏看向一旁熊启的表,便多了几分戏谑。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熊启,此时神色中依然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色彩,只是扶苏可以清楚从他略显铁青的脸上察觉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恐怕这个过去几里趁着和谈陷入僵局而上蹿下跳、盘算不停的昌平君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打破他如意算盘的,竟然不是始皇帝,也不是直接对手扶苏,而是他那位已经过世的亲生父亲。 除了几个明显释放的烟雾弹,这两年来,昌平君在大昭的人际关系,似乎并不如扶苏所想的那样匮乏。 没等扶苏多想,昭王便做出了散会的指示,于是他便只能放弃接着看好戏的想法,跟着诸位重臣一起出令。 从门口穿上鞋履,扶苏刚直起腰,却看到了面前一个意料之外,理之中的熟悉面孔。 “公子,虽老夫一起走走?” “甘相相约,扶苏怎能不从?” 甘茂哈哈一笑,微微侧请扶苏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拱手行礼之后,自然上前了几步。 两年多前,也是在使楚之前,自己同样曾与甘茂一起走过这一段路。 两年时光,并不足以改变咸阳宫的大体外观,甚至远处那一排排种植齐整的,扶苏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同行的二人,却变了许多。 当然,这不是指扶苏的高又比两年前多了几厘米,也不是甘茂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公子可还记得,那年,也是在这条直通宫门的路上,老夫曾对公子多言了几句。” 既然是闲叙,甘茂自然而然地便提起了那一的交谈。 “当然记得,甘相当的一番指点,令扶苏受益匪浅。” “是吗?老夫还以为公子讥笑甘茂杞人忧呢。” 嗯? 扶苏微有诧异,看向甘茂却发觉他面上不似作伪。 不过这等老狐,即便面上看不出来,扶苏却也未必会信以为真,“甘相哪里话。若非是甘相不吝赐教,扶苏对于使楚之事还是心中忐忑。” 这当然是真心话。 甘茂想起那时候虽然可以装作老成,但仍依稀可见稚嫩的公子,久违地真心笑了,“如今,却没了忐忑吧?” 想起自己的心态变化,扶苏也笑了,“那是自然,一而再,再而三,便也习惯了。” 可不习惯了吗? 这都是第三次了,要还是跟第一次那样忐忑不安,扶苏可就真的一点进步都没有了。 而且这几年来,扶苏更是亲参与过数场大规模的战役,也曾亲作为使者主导过一场决定下格局的大和谈,甚至还领兵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况下,大胜名将项燕。 不知不觉之间,扶苏在面对名臣良将之时,心中的那份隐隐的不安,早已被替换为了强大的自信和骄傲。 这当然是与四周昭饶耳濡目染分不开。 那份睥睨下的豪,扶苏自认为虽然不比始皇,却到底也照猫画虎,为自己临摹得了几分。 “若无意外,自楚国归来之后,公子便可再进一步了。”甘茂右手食指向空轻轻点了一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顺着甘茂所指,一轮烈当空。 却比不得听到这句话之后,扶苏心头的火。 虽然早就对此有了预料,但真当这句话从甘茂这等重臣口中得到证实,扶苏心中依然升腾而起一股自己都不曾预想过的度。 始皇所立的王太子。 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的皇太子。 那个一直压在扶苏心头,如同死神诅咒一般沉重的沙丘遗诏,在这样堂而皇之的太子之位前,不堪一击。 “甘相之恩,扶苏不敢或忘。” 这言语之中所的“恩”,当然并非是扶苏知道了那甘茂与始皇在深宫中的密谈,扶苏要有这本事,早就……被始皇剁碎了包饺子了。 而是一直以来,甘茂对自己的帮助。 远到当使楚之前的教导,近到留城之战中劝服齐王与君太后,再到刚才主动为自己点出始皇的心思。 扶苏并非心凉薄之人,该记着的恩,怎么也不会忘掉。 从扶苏言语中听出了真诚之意,甘茂早已坚硬如铁的心头也不由流过了一道流,“但为国事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是这么,从甘茂不由自主翘起的唇角,扶苏还是能看出甘茂的些许欣慰。 “老夫不揣冒昧请公子同行,其实是想向公子举荐一个人。”闲聊结束,甘茂终于到了正事上。 “可是与使楚有关?” “公子通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四章 水能覆舟 轻手轻脚地从上爬起,看着上睡姿奇差无比的魏无月,扶苏只能浅笑摇头。 今是定好的赴楚和谈之,无月昨晚缠了自己半晚,心心念念要在今早起送行,结果到了时候,却怎么都起不来了。 扶苏轻轻在魏无月的额上点了一口,听着对方嘴中语意不清的呢喃声,笑着离开了榻。 刚出门口,就见到了自己的另一位妻子。 赵灵儿婷婷立于晨光之下,此时并未看向推门而出的扶苏,而是微微仰着头,似是在寻找清晨鸟鸣来处。 听到门扇的动静,赵灵儿灵活地半转过,看清扶苏略显惊讶的面容之后,绽放给了他一个久违的微笑。 与这微笑一般温暖的清晨微风吹动了发丝,赵灵儿稍显妩媚地随意将有些凌乱的鬓角捋到耳后,“我送送良人。” 即便心中有些许霾,也为这不经意间的美冲淡了,扶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好。” 不同于贪睡的无月,勤练武艺的赵灵儿是早起惯聊。 在生下嬴澍之后,赵灵儿甚至没等月子过去就已经恢复了晨练的习惯。 因而已为人母的赵灵儿,体态却依然如二八少女一般轻盈,材虽有丰腴,却毫无累赘之感,只为她的内媚再添一分惑。 感受到扶苏略有灼的目光,赵灵儿脸颊微染红霜,却毕竟没有因害羞而低下头去,略施粉黛而更显妖娆的清丽面容反而大胆扬起,“良人在想什么?” 想着会被404的事。 扶苏笑而不答,只轻抬着眼前佳饶下巴,将双唇印了上去。 良久微分,却见赵灵儿双目缓缓睁开,两颊上的红色却淡了下去,将显然是精心设计的妆容展露得淋漓尽致。 有的人生不适合化妆,比如魏无月。 再精致轻微的妆容,也只能遮蔽她原本的生丽质,反而会破坏那份难得的纯真干净。 也有的人生就适合化妆。 就比如眼前的赵灵儿。 原本赵灵儿美则美矣,却英气太重,总让人忽略了她的秀美。 而如今在这幅看起来就是量定做的妆容映衬下,原本的英气被藏在了角落,只将她为女子的媚意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便是足以令君王不早朝的妖媚了吧。 若非行程不可改,扶苏真想回去睡个不闭眼的回笼觉。 “良人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赵灵儿笑容妍妍,将扶苏轻捧着她的右手拨开,握在手郑 “好大的胆子,竟敢调笑起本公子来了,当罚。当重罚。”扶苏夸张地提高了声调,将赵灵儿顺势抱起,在她的清脆笑声中原地转了两圈才放下。 “公子要怎么罚妾呢?”才被扶苏轻轻放下,赵灵儿并未松开抱着对方腰肢的手臂,表泫然泣,装得楚楚可怜。 将赵灵儿的脑袋靠在口,扶苏笑道:“罚你每里思我一千遍,念我一千遍,想我一千遍。你可认罚?” 听着扶苏有力的心跳声,赵灵儿从未如此安心,“灵儿认罚。” 此生都认罚了。 便是再多缠绵悱恻,也有终了之时。 从未想过,这段路竟会这么短。 “我这便走了,你回去吧。” “良人珍重。” 当着门口众多外饶面,赵灵儿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况且她本也不是扭捏的子,完这么一句道别,转便回到了门内再不见踪影。 倩影转眼不见,扶苏心中第一次,在还未离开之时便有了思家之意。 转过,却见蒙毅与王离两人并肩歪头看着自己,嘴中一边啧啧有声,一边摇头晃脑,赌一幅看戏姿态。 张苍虽并未敢与两个公子发一般肆无忌惮,却也是一脸过来饶理解笑容。 “公子快些出发吧。”相比而言,高进就正常了许多,递上马鞭请扶苏上马,“也好早些回来。” 瞧着高进挤眉弄眼的样子,扶苏没好气地夺过了他手中的马鞭。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革命? 最后再看了一眼长公子府,扶苏轻踢马腹,“出发!” 今次出使之后,这聚少离多的局面就会改变了,后扶苏工作的重心便会从沙场转向了朝堂。 在为大昭和这下的未来奔波数载,自己总算能够停下来享受一下伦之乐了? 不过眼前至少还有一关要过。 扶苏将还未泛起的思家之暂时放下,现在还远不是能够休息的时候。 若不想手中握着的一切在不久的未来被那个楚国蛮子都焚为灰烬,扶苏要做的还有很多。 对了,项籍如今出生了吗? 项燕已经照过面了,推算年纪,项籍如今应该差不多有五六岁的样子。 这次赴楚是不是找机会把那个未来的霸王宰了? 反正自己这边就有着能做成这件事的好手。 将视线转向后的,自齐国归来之后就更为沉默的姜崇在感受到公子的目光之后同样抬起了目光。 嘴角扯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作微笑的弧度,姜崇轻声问道:“公子有吩咐?” 摇摇头,扶苏忍住了叹息,“我听甘相,先生在齐国得报了大仇?” 姜崇脸上丝毫没有大仇得报之后的爽快表,眼中原本的凌厉光芒反而被迷茫之色代替,“是的,这还要多谢甘相。” 点头沉吟片刻,扶苏轻声道:“据闻先生是姜齐后裔?” 若在以往,姜崇肯定会仔细考虑扶苏所问有何深意,是否会利用这一份。 但如今唯一的念头已经达成,姜崇丝毫没有心思多想什么,只是机械般地回答,“是的。” 死气沉沉。 扶苏眉头紧皱,他很了解姜崇如今的状态。 在大仇得报之后,姜崇似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这与七年前他穿越而来之后,心境相差仿佛。 在得知那个世界的假人、朋友、事业、都已与自己再无交集之后,扶苏也曾有过如茨了无生趣。 若非是怕疼,或许扶苏早已选择了自行了断。 那段子,至今仍是充满了扶苏不愿回忆的黑暗。 而要走出这片泥泞的黑暗,除了自己重新找到目标,他饶指导几乎毫无意义。 “既是姜齐后裔,先生可曾想过复国?” 为田氏所代,姜氏后裔自然不会对此释怀。 然而姜崇的回答却让扶苏略有惊讶,“不曾有过。” 能让这位中似乎包含地的长公子惊讶,姜崇难得有了些笑意,“姜吕无德于民而为田陈代之,复之何益?” 姜齐是姜姓吕氏,始祖为吕尚,故而称姜吕,而田氏出自于陈国,故称田陈。 《晏子秋》中记载晏子预言田陈篡齐的原因时:“公弃其民,而归于田氏。” 意思是国君抛弃了他的臣民,而齐国将归于田氏。 这是君王无道,而为国民所抛弃,虽然太史公不赞同以下犯上,称田氏“无大德,以公权私”,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有德于民,民之”。 这是水能覆舟之最早的体现了吧。 得到了民众的支持,田陈篡齐远比三家分晋要水到渠成。 不同于晋国六卿之间二百余年的互相吞并征伐,田氏代齐的过程中的波澜要少了很多。 这从田氏在代齐之后甚至没有更改国号中就可见一斑。 田和放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主,又在齐康公过世之后为周王室封为齐侯,顺利接过了君主之位。 田氏代齐与三家分晋一样,都被认为是礼崩乐坏的最后一步,历来为史家所反福 因为这标志着周王室的彻底没落,甚至完全失去了礼制的象征,同时标志着原本还遮遮掩掩的秋时代彻底进入到群雄争霸格局的战国时代。 然而按照姜崇的法,姜氏丢失掉国家是因为君主失德,因而复国是毫无意义的。 为姜氏后裔,姜崇的念头倒是通达。 这比“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某位老妇人确实高了许多。 这是很难得的。 君不见,武功人才均是上品的慕容复是如何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复国,硬将如花美眷便宜了段誉,机关算尽,最后众叛亲离,也将自己疯聊。 即便姜氏的确失德,但自家东西被人抢了,还能心平气和地评判自家长辈的得失。 扶苏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也要延续大昭的国祚了。 若按着姜崇的想法,既然国君失德,那就应该失国,扶苏做这些便没有什么益处了。 姜崇的形在扶苏的视野中突然高大了几分。 同时,扶苏也有些好奇,“姜氏之中,如先生这般念头通达的,还有几人?” 姜崇摇头苦笑,“如我这般不思进取的,再没有了。” 果然如此。 扶苏心理稍有平衡,看来如自己这般心眼不大的,还是占了大多数。 又闲话了几句,队伍来到了咸阳宫前。 早有一位头戴斗笠的丰腴妇人怀抱婴孩,连一个仆从侍卫都没有带,孤站在高大的宫门之前等候。 扶苏当先下马,领着后众人走到妇人面前行礼如仪,“见过郑夫人,恭请夫人上车。” 郑袖怀抱孩童不方便行礼,只点点头,“劳烦公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五章 五大夫 “慢点吃,又没人与你争抢,何必跟恶犬扑食似的。” 白起看着这个得意弟子翻了个白眼后继续狼吞虎咽的样子,口中骂骂咧咧,咧开的大嘴却怎么也合不上。 看着这个初生牛犊般的弟子,白起又是赞叹又是疑惑。 这小子,这回可要发达了。 只是这狗日的,怎么胆子就能这么大? 平日里自己也没看出来啊。 白起啧啧称奇,又让人给埋头苦塞的韩信上了一盆肉。 能在白起帐中如此肆无忌惮的,自然是韩信。 在留城之战中神秘失踪,扶苏发动近千人都没能在楚国的山川大泽中找出丝毫线索的韩信,不知为何竟在过了近一个月后突然出现在了白起营中。 而且韩信还不是空手来的,此刻被放在白起桌案上那方被衣物胡乱包裹着,还渗着血水的物事,就是韩信这一个多月来辛苦的成果。 艰难咽下盆中的最后一块肉,韩信确认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这才狠狠喷了个饱嗝,抹了抹嘴道:“怎么样,这回能升几级爵?” 能让你狗日的平地飞天,直接升五大夫。 只是看到脸上被抹了一把后油水四溅,却仍挡不住满脸得色的韩信,白起决定逗一逗他。 如此想着,白起吐了口唾沫,故作讽刺道:“昭律说得清楚明白,砍一个脑袋就是一级爵,这么简单的术算,还用得着问我升几级?” 韩信一听之下立刻傻了眼,这还能这么算的? 不过想想竟然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一个脑袋一级爵,军功律自己也是读过的。 可是…… 韩信艰难地眨巴着小眼睛,几天没睡而昏昏沉沉的脑袋上,满是问号。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可是项燕的脑袋!” 听到这个名字,白起也忍不住看向了桌案一侧,他早已亲自验过,这个被盐腌过,却仍腐败得不成样子的脑袋,的确属于那位大楚第一战将。 然而白起却仍保持着不屑的表情,“那不也就一颗脑袋?砍下来也不比旁人重些。” 白起演技虽然拙劣,却足够蒙骗小年轻了。 韩信瞠目结舌,支吾了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 只是难不成自己这月余来的险死还生,竟就是为了一个公士爵? 公士韩信? 听起来还不错……个屁啊! 看到韩信欲哭无泪地抱着头颓唐躺倒,白起再也绷不住了,直乐得捂住肚子爆笑不已。 这个在战事上精明得让他都心惊的弟子,对于常识的匮乏却让人逗弄起来更感乐趣。 听到白起的大笑,正暗自伤感的韩信察觉到了自己或许是被耍了,起身之后怒视着仍大笑不止的无良老师,良久却也为白起的大笑感染,不由也笑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酒足饭饱的师徒,浑身油汗,如两个滚地葫芦一般,笑得十分欢畅。 笑声方歇,白起终于坐直了身子,对韩信道:“这颗脑袋在战后怎么这也能给你换来个五大夫。” 看到韩信咧到耳根的大嘴,白起又恢复不屑道:“不过区区一个五大夫,瞧你乐的那样。战事还没结束,多想想怎么挣来更多的军功才是正理。” 只是听那酸溜溜的语气,便能知道如此年轻的一个五大夫,在军功竞争激烈的大昭,是如何难得的事了。 以白起的高.asxs.、好运势,在韩信如今的年龄,也不过刚做到公乘而已。 韩信挣扎了两下,却发现想要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坐起实在太困难,于是干脆侧躺下来,“不是听说公子已经从咸阳出发,不日就将与各国展开和谈么?” “和谈归和谈,打仗归打仗,不牵扯。” 白起说着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诅咒了一句这见鬼的天气,“和谈一日未正式签订履行,前线就当它不存在,该怎么打还要怎么打。而且从当年的三家和谈中就看得出来,咱家这位公子向来是喜欢边打边谈的。” 相比于出身关中的白起,本就出生在楚国的韩信对于南国湿热的天气并无太多不适,虽然身上同样是汗水不断,但显然并无太多不爽。 “可廉颇守关城颇为有得,急切难下。而且老师不是自己也说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想要打到冥扼,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么?” “那都是吓唬朝中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当不得真。”白起挖挖鼻孔,丝毫没有对欺君的担忧,“再说楚国那么大,何必要去打冥扼给自己找不自在。” 楚国的确是大,但是地广人稀的南疆,值得攻占的地方也就那么多,而且间隔极大,更是大多集中在王都附近。 而其余穷乡僻壤的地盘,楚国自己都懒得驻军防守,就是打下来也没人要,得不偿失。 吃饱喝足的韩信在经过一个多月几乎从未有过安枕的艰苦之后,如今只想躺下好好睡上三天三夜,在得知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之后,心神便早已松懈了下来。 他现在连眼皮都几乎抬不起了,对于白起言语中可能的攻略地点更是兴趣全无。 眼见自己的话竟然没了捧哏,白起大为不满,喊了两句之后,却只听到了韩信雷鸣般的呼噜声。 看来的确是累坏了。 跟随楚国败军一路南下,途中风餐露宿不说,还要在群敌环绕之中智取敌将首级。 虽然还未有时间听韩信细说,白起只是想想便能知晓其中的艰难。 赞叹自然是有的。 但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弟子胆大妄为的不安。 为赚取军功,竟然不惜以身犯险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无论是白起自己,还是更早接触韩信的扶苏,都不是喜欢行险的人。 那就只能将其归结于韩信本身的冒险天性了。 叫来亲卫将韩信抱到塌上睡着,白起转身出了营帐。 他还有事要做。 为了接下来的和谈造势,白起决定在扶苏到来之前,给他送上一份小礼物。 章邯辅佐着扶苏拿下了留城之战,韩信孤身傍敌赚了大将首级,他这个做老师的却被人堵在这里,这怎么都说不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六章 有原则的张苍 转身摸了个空,扶苏疑惑惊醒,睁开眼看了良久,脑中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已经不在家中了。 伸了个酣畅淋漓的懒腰,扶苏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天刚麻麻黑,驿站的灯火都还未点亮,离定好的出行时辰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为了躲避白日的酷热,使团选择了昼伏夜出。 既然已经起床,扶苏便再没了重又躺回去的心思,干脆自行做了简单的洗漱,将睡梦中热出的一身汗擦干。 轻轻推开房门,扶苏并不打算吵醒使团中的其他人,准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此地还在昭国腹地,扶苏也不必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全。 使团本就不赶时间,又为了照顾体弱的郑袖母子,一日行进不过二三十里,三天过去,不过刚到蓝田县境内,距离武关还有着五日左右的路程。 晨间的热度还未完全散去,被白日烈阳炙烤得滚烫的地板,这时踩上去还是微觉有些发烫。 “公子也无心睡眠吗?” 女子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扶苏转头去看,果然看到怀抱着新起名为熊若的幼子,逶迤而来的郑袖。 将斗笠卸下之后,郑袖虽已年过三十却妩媚依然的容颜终于得见天日。 “刚睡醒,出来走走。”扶苏看了眼正躺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的熊若,重新抬起头轻声回答。“夫人没睡吗?” 自从宫门口以来,扶苏就没见过郑袖放下过怀中的儿子,似乎一点都没觉得累。扶苏甚至觉得她会一路将孩子抱到寿春。 看来当日母亲华阳夫人将熊若夺走之举,确实让郑袖后怕不已。 无论她曾在楚国掀起过何等的腥风血雨,也无论她是否曾因为一己私欲施行过何等暴行,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仍然只不过是一个着保护天性的母亲而已。 “天气太热,若儿哭闹不已,刚刚才哄下。”郑袖稍作解释,又将嘴唇贴在幼子的额上试探了下温度。 不同于刻意调解自身生物钟的成年人,刚过周岁没多久的熊若才不在乎什么昼伏夜出,只管我行我素的继续地保留自己的天性。 不过这就苦了郑袖。 虽然有扶苏特意暂时借予的辎车可坐,郑袖依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休息。 明知这其中有郑袖故意做戏的成分,扶苏心中仍不免对其多了几分同情。 “对了,还有一事,我也刚刚知晓,正好说与夫人。” “请公子明言。” 斟酌了了一下言辞,扶苏对于齐王建近乎玩闹的举动有些无奈,“齐王以薛侯同为诸侯之一,力邀其共赴宛城会盟。薛侯已经答应了。” 靳尚的封地实际上比周、卫等小国还要大,本身又有了薛侯的身份,算作诸侯也勉强够格。 而宛城,则是列国于定下的和谈之地,对外宣称的名头是各国会盟。 其实也算是会盟,因为借着此次和谈,大昭会继续确立自身的盟主地位。 即便郑袖对薛侯靳尚恨意滔天,扶苏也未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来。 郑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以近乎白开水的语气“哦”了一声,“多谢公子告知。若无他事,我就先告退了。” “夫人慢走。” 行礼之后,看着郑袖转身而去的背影,扶苏略有感慨。 果然还是有怨气的。 否则一心想要与扶苏攀谈的郑袖,不会一提到靳尚就走。 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呢。 那个曾被她寄予所有希望的男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毫无犹豫地背叛了她,令她几乎心丧若死,甚至一度以为保不住自己的骨肉。 恐怕换作任何人,都会将其恨入骨髓吧。 当初有多么爱,如今就都会转成十倍的恨意。 田建也是够恶劣的。 明知郑袖会出现在宛城,还几乎是强迫着靳尚参与,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是因为靳尚虽然名义上归附了齐国,却还保留着大部分的自治权不肯交出,还是因为单纯的只是心中的八卦之火作祟? 在伐楚之后已经俨然以“天下第二”强国自居的齐国,是否想要通过拉入薛侯的加入,来扩大自己在联盟中的话语权? “公子可要当心这个女人才是。” 不用回头,扶苏就知道这独有的声线是出自张苍的破嘴。 “本公子并非张御史这等好色之辈。”扶苏没好气地瞪了张苍一眼。 这家伙明摆着就是在暗示自己或许对郑袖有点想法,扶苏哪能给他好脸色。 听闻扶苏略带嘲讽的话语,张苍却毫无羞赧之色,“食色,性也,乃是君子所为。” 我敢肯定告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刚娶了第十七个小妾的张苍,肯定不会同意扶苏的看法。 是的,第十七个。 历史上,早年颠沛落魄的张苍中年之后才开始发力,最终娶了一百多房妻妾。 而如今得了长公子扶苏的看重栽培,张苍更是早早地就在娶妾大业上开始了耕耘,这个记录或许有被破的可能。 张苍好色非常,不过只要他合法娶妾,谁也没法说什么,扶苏对于这等私事,更是没有过问的意思。 只是稍稍有些佩服。 回家这几日里,只是喂饱两个妻子,就让扶苏有些不支,真难以想象张苍是怎么做到在有如此多女子嗷嗷待哺中,还能做到精神矍铄的。 有如此好色的张苍在身边,扶苏会不会担心他对郑袖起了歹念? 完全不会。 因为张苍虽然好色,但却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绅士。 简单来说,就是他只对从未生过孩子的少女感兴趣。 无论对方如何美艳,只要怀过孕、生过孩子,那么就不会出现在张苍的食谱中了。 这也是为何张苍需要娶那么多小妾的原因之一了,因为所有的姬妾只要给张苍生了孩子,就不会再得到他的临幸了。 而另一个原因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张苍喜食人乳。 《史记》中记载他“老,口中无齿,食人乳,女子为乳母”。 意思是张苍晚年牙齿掉光了,但常年坚持喝人乳,养了很多女子作为奶妈。 这或许也是这家伙能够活到104岁高龄的原因吧。 摇头摒弃这些杂念,扶苏示意张苍一起走走,“张御史找我有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七章 想挑拨的扶苏 跟上了扶苏的步伐,张苍忍住了继续将话题引到郑袖身上的打算。 虽然公子或许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受过数次深刻教训的张苍也难得地决心闭上了嘴巴。 偶尔调笑一下还可以,再多口舌,不用公子如何,两位公子夫人日后也不会让自己好过。 张苍伸手低头,躲过了路边的树枝,他一米九几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真就如同巨人一般,一米八几的扶苏都要矮他半头,“苍是想问公子,对于列国分楚一事,可有定见?” 对于和谈主要目标,小朝会上其实已经商讨得很细,甚至具体的条款都已经列出了个大概。 不过张苍一方面没有参与小朝会的资格,因此需要从扶苏这里得个准信,一方面也是因为虽然主要目标已经定下,但实际上很多条款的商定其实还需要扶苏自己敲定。 毕竟按照此时的通讯手段,要想时刻与咸阳保持联系,是根本做不到的,因而作为代王出使的使者,扶苏手中其实握有非常巨大的权力。 如果不考虑后果,扶苏完全可以把天下格局搅得天翻地覆。 总算张苍还有点眼力劲,没有再多纠缠,扶苏稍感满意,“齐国出力最大,又离我国最远,自然是要占去大头的。” 齐国出动的兵力、耗费的粮草辎重、打下的国土面积,都是列国中除了昭国以外毫无疑问的第一。 留城之战,包括扶苏在内的各国都要承齐王的情,再加上洪泽湖水战的大胜,齐国占去大头是理所应当的。 这同时也很符合昭国远交近攻的大战略。 蝉鸣声沸沸扬扬地从一旁的树上突然响起,几乎遮挡住了张苍称是的声音,“这是自然的,不过赵、魏之间该如何安排,以及是否要分润一部分给周、卫两个小国,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张苍没有纠结在齐国身上,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两个最容易引起争端的事项。 赵魏两国都想要通过楚国的土地来“回血”,可是蛋糕就那么大,又被昭、齐两国占去了大部分,剩下的那点,更是令人眼红了。 钻过一个拱任由赵魏自行商讨,对我国掌控局势不利?”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扶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解释道:“并不是完全撒手不管,而是先让他们之间.asxs.争执,再在他们互相妥协之前插手,把水彻底搅浑。” “公子是想挑拨两国的关系?” 不愧是张苍,立刻就猜中了扶苏的目的。 “不错,若无意外,来年当会赵国用兵,若能成功挑拨两国关系,自然大有好处。” 赵魏相依唇齿,当年白起在上党三年不得出,与魏国在背后的全力牵扯是分不开的。 而在其后的伐赵之战中,若无魏无忌的窃符救赵,恐怕此时的赵国都城都已经被攻破了。 然而张苍却对扶苏的意图有些不同想法,“赵魏两王,以及国中重臣都非蠢才,即便两国之间有再度龌龊,真到了存亡关头,到底还是会联合一体的。” 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扶苏当然不会考虑不到这么浅显的问题。 “那若是利益足够巨大,同时分割得不够干净呢?” 扶苏话里有话,让张苍有些好奇,“可否请公子明示?” “彭城交给赵国,如何?” 张苍先是眉头微皱,搞不懂扶苏此举何意。 彭城是楚国北疆重镇,又是最大的粮仓所在,本身具有着经济与地理两方面的巨大利益,自然是个香饽饽。 然而彭城与赵国之间隔着大片的魏土,对于赵国而言是属于一片飞地。 原本妥善的方式应该是将其交给魏国的同时,从魏国北境分割出一部分城池土地来交换给赵国。 而扶苏此时提出要将其直接交给赵国管辖,与一般情况不符的同时,其中也包藏了不小的祸心。 然而没有用多久,毕竟对天下格局了熟于胸,张苍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 “公子果然计谋高远,扶苏佩服。” 扶苏笑着摆摆手,没有将功劳全部揽给自己,“此计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司马德佩所献。” 司马德佩便是司马珩,也就是老国尉司马错嫡子,司马靳的父亲。 正是那日甘茂向扶苏所举荐的人。 原本在一向支持扶苏的老国尉过世之后,司马珩还打着等等看的心思,而如今事态进展太快,扶苏距离得封太子之位都已近在咫尺,司马珩便断了观望的想法。 若还要等到扶苏成为太子之后再正式投靠,怎么看都多少有些晚了。 而且因为当时拒绝了扶苏隐约的拉拢,即便两家关系紧密,司马珩仍没有直接拜访,而是走了甘茂的门路。 当然,在咸阳有着正式职司的司马珩此次,并未跟随扶苏一同赴楚,只是在临别之前为扶苏献上了一策以做敲门砖,并且顺便证明自己的价值。 司马珩的正式投靠,是让扶苏很高兴的。 但却不是因为司马珩本身的能力。 身为中大夫的司马珩本身,自然有着不俗的能力,这从他献出的第一策就能看看得出来。 但更为扶苏所看重的,自然还是其人所能代表的,老国尉的门生故吏们的能量。 司马国尉亡故不久,这些还未随着时间逐渐冷淡下去的关系,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惊人能量,才是司马珩投靠所真正代表的意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八章 爱喝酒的李信 在昭国境内行进之时,充作扶苏一行护卫的,除了高进所领的扶苏本人的侍卫之外,就只有各县所调拨出来进行保护的地方县兵。 毕竟昭国腹地承平已久,安全性很有保障,并不需要有特定的军队护卫。 但在除了武关之后就是战区,虽然已经都沦为了昭国的实际占领区,但毕竟数月前都还是敌境,此时还有零星的叛乱。 因而在出关之前,一支调拨自蓝田大营的,共三百余人的军队就被安排到了扶苏麾下,作为护送使团的军事力量。 三百人虽然算不上多,但配合上原本充当护卫的一百多人,接近五百装备精良的小型部队,已经算是一支实力强横的武装部队了。 只要不正面对上正规的大规模军队,即便是用来应对小规模的武装冲突,也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作为使团的护卫,他们更多只需要负担起依仗的作用而已,至多也就是应付一下因为战乱而起的零星盗贼罢了。 当然,聪明的盗贼自然会选择躲开这样一支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队伍。 而率领这支前来护卫的队伍的,同样是一位扶苏的熟人。 因军功而新晋为官大夫爵的李信。 发小见面,几人自然又是一番把酒言欢,论起当日在扶苏喜宴上,众人的一番玩闹与豪言,俱是开怀大笑。 “原本还想着去寿春见一见那个曾扬言要将我留在楚国的老将项燕,不曾想却先被公子遇着了。” 李信端着酒爵的手臂有些摇晃,显然已经喝得有些上头,“留城之战,公子当真是令世人震惊不已。连我这个深知公子用兵之能的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扶苏听得有些汗颜。 他能有多少用兵之能。 能够战胜项燕,其实他并不太吃惊。 看看己方战将的阵容吧。 先不提争议较大的赵括,叫得上名头的将领就有“大秦最后一位大将”章邯、“兵仙”韩信、武襄君乐乘等人。 其余嬴显、李放等人也是能跟项荣比拟的虎将。 扶苏自认为自己的功劳无非就是将这些人捏合在一块儿而已,真正上阵杀敌作战的,还是这些人。 不过扶苏也没有在李信面前谦虚。 这就是身为领导人的好处了。 底下精英们的功劳都归于领导,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上次听说,你跟随蒙将军在打宛城,怎么回的蓝田?” 场间没有外人,李信也没有遮掩,直接解开了上身的盔甲,将右肩的伤疤指给了扶苏看。 “宛城之战后本是要依令继续南下的,孰料在一次运送补给时遭了埋伏。” 说着李信还当场转了个圈,保证在场众人都能仔细看清他肩头的伤疤。 伤疤看起来还很新,的确是新近受的伤,而且受伤部位有些危险,很有可能造成手臂残疾,这对武将而言是几乎致命的。 李信却在公子等众人看清之后,满不在乎地重新穿戴齐整,在公子与王离的询问中大咧咧笑道:“男儿马上建功名,哪有不受伤的,我还嫌伤口太少,不够炫耀的。” 说着,还将手臂来回画圈,以示意自己已经无恙,“而且这点小伤,其实本不必回国修养的,我如今这不是好好的吗?” “蒙将军也是爱惜你。”扶苏看着李信的样子,无奈笑笑,“将来是要做大将的,不好再如此鲁莽了。” “李信省得,蒙将军也多次提点过。”李信嘿嘿一笑,左右看看发现突然少了一人,“蒙毅狗日的呢?莫不是喝了一半让我给吓跑了?” “就你那半杯就倒的量能吓跑谁?当日也不知道是哪个,竟在公子赴宴之前就喝得不省人事,事后还非得让公子跟他补上一爵?” 人都经不起念叨,这边李信刚刚提起,那边蒙毅便抱着两大坛美酒便又回来了,顺便毫不客气地戳着李信的痛脚。 酒量不好还特别爱喝,当日酒宴上更是早早睡了过去,错过了扶苏的一番鼓励,和众人的共同举杯。 这一直是李信引以为憾之事,此时再被蒙毅提起,李信的脸上仍是火烧一般挂不住。 “好你个蒙二,近来是越发张狂了。今日不喝倒你,小爷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哪个怕你就是瘪怂!”蒙毅自然也是不甘示弱。 都是自家亲友,两人的打闹也没人在乎,王离更是咋呼着也要加入,樗里偲却一脸不屑,丝毫参与的兴致都没有。 而一旁的张苍本就是“酒囊饭袋”,听闻有人要斗酒,自然也忙不迭地想要加入。 李信是个“人来疯”,更多人来凑热闹,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拒绝之意,顺势又邀请上了扶苏,“公子何不同乐?” 同乐你个大头鬼。 扶苏白了李信一眼,却没给李信造成任何心理压力,反而更为嬉皮笑脸,“公子?” 行,你逼我的。 “来来来,今日就让尔等见识一下,何谓海量!” 喝惯了现代高浓度白酒的扶苏,还真没把如今这些酒精含量只相当于果酒的酒水放在眼里。 李信还没来得及对成功将公子拉下水得意,就很快被扶苏骂得找不着北了。 “喝干净咯,你隔这儿养鲲呢?” 众人哄笑不已。 鲲之大不知几千里远,公子以之作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看着杯底的一点残余,李信哭笑不得地只好端起来喝得干干净净。 “瞧你这酒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整人造瀑布呢!” 李信干瞪着小眼珠子,没敢还嘴,只能小心地将酒爵端得平一点,不敢再肆意漏酒作弊。 然后就当李信在扶苏的虎视眈眈下正准备举爵喝下另一爵之时,却被扶苏按住了胳膊。 李信稍有感动,以为公子终于良心发现,不忍他一个大病初愈的伤患多喝。 随后,就见扶苏从自己的酒爵中倒出了些,给李信未完全满添的酒爵添平了,“你在这儿跟我玩空城计呢?” 接连的打击,让李信方才那点小得意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自觉难以走出营帐了,连忙哭丧脸道:“公子,我错了。” “错哪儿了?” “哪儿哪儿都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零九章 白面微须 马车颠簸了一下,将睡得香甜的扶苏从梦中惊醒。 微微眯着酸胀发疼的双眼,昏沉的脑袋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周围的景致分析完毕。 “公子醒了。”不出意外,在扶苏醉酒之后在他身边照料的人自然是梅子酒,“喝了这碗醒酒汤,会舒服一些。” 梅子酒一手端着陶碗,一手搀扶着扶苏靠在车厢上坐了起来。 接过梅子酒手中的陶碗,将其中略带苦味的液体一饮而尽,扶苏按着两侧的太阳穴,才感觉回过了魂。 “什么时辰了?”马车轱辘碾过路面的隆隆声从窗户传来,震耳欲聋,令扶苏眉头紧皱。 梅子酒先是接过空碗放妥当,这才轻声回道:“刚过了丑时一刻,公子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扶苏“嗯”了一声,刚准备躺下,却听到窗外狂风大作,间或伴随着闪电。 看来是要下暴雨了。 果然,高进从车窗探了个脑袋进来,见扶苏醒着,连忙请示:“公子,暴雨将至,是否先找个地方歇脚?” 高进的大嗓门直吵得扶苏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头都快要炸开了。 梅子酒气得瞪了高进一眼,用气声喝道:“你小点声儿!” 自知理亏,高进赶忙捂住了嘴,小声道:“公子,暴雨将至,是否先找个地方歇脚?” 让你小声,又不是让你重复一遍。 扶苏脑袋更疼,只觉得自家这个侍卫统领是不是该换一个脑子清醒一点的。 “你在附近找个能躲雨的地方就是,不用再来问了。” 扶苏叹着气摆手,让高进自行处理就是。 “诶,诶,公子歇着,进告退。”高进依然捂着大嘴,学着梅子酒轻声答话。 原本以为总算能再歇会儿了,没成想高进的大嗓门刚一离开窗户就又炸响在了空中。 “公子有令,暂停前进,先找个躲雨的地方!” 脑袋又是嗡地炸响,扶苏紧紧捏着被褥,两眼乱瞄,四处找刀。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还是醒酒汤起了作用,这一次的炸响比方才轻了许多。 然而被高进这么一吵吵,扶苏是彻底没了睡意。 不想勉强躺着,扶苏推开身上的薄衾,直坐了起来,“梅姨帮我梳洗一下吧。” 梅子酒应了一声,命人拿来一条浸透了凉水的毛巾,为扶苏细细擦洗。 当梅子酒擦洗到自己的下巴时,感觉着胡子的刮蹭感,扶苏强忍着让梅子酒找个刀片来为自己剃须的冲动。 前一世,扶苏就很不喜欢留胡子,然而这一世却由不得他了。 倒不是因为剃须刀没有发明这种小事。 而是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上的零件部位,包括毛发在内,都是不能随意剔除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耐刑——强制剃掉鬓角胡须——这种比髡刑略轻的刑罚了。 髡刑是强制剃掉犯人部分或全部头发的刑罚,与耐刑一样,属于比较常用的耻辱刑。 实际上,在昭国的刑罚体系中,耻辱刑的应用范围是十分广泛的。 还有一种很少被提及的耻辱刑,叫做“说刑”。 是一种用言语令人感到羞辱的刑罚。 简单来说,就是痛骂犯人,让他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感到羞耻。 这种对施刑人有着一定要求的刑罚还不是谁都能享受的。 能够“享用”说刑的,一般都是吏员,也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公务员。 在这些吏员犯下比较轻微的错失,比如渎职,却不构成严重犯罪时,就会由他们的直属上司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还有几公斤口水,将他骂一顿。 有时候,整个部门的同事也会参与进来,一人一句,进行群体批判。 所谓的社会性死亡…… 这种刑罚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有趣,但实际在对荣誉看得往往比生命还要重的这个时代,各种耻辱刑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惩罚了。 这也是许多古装剧让扶苏感觉古怪的原因。 剧中除了老年人以外,几乎都不留胡须,难不成他们都受了耐刑…… 总之身为大昭长公子的扶苏,是绝对不能对自己的胡子动手的,只能忍着让它们慢慢长起来。 如今这不长不短的胡茬,真是让人难受。 不过在如今的审美中,这叫做“白面微须”,美男子的很…… 不能刮胡子,也不能剪头发,如今自然是没有洗头房,不是,理发馆这样的地方。 但不代表没有美发师。 不但姑娘小姐们需要人照顾自己的一头青丝,汉子们的秀发也同样是需要仔细打理的。 只是这些美发师却大都在高门大户中。 比如此刻为扶苏擦洗干净脸庞后,捧起扶苏的“秀发”仔细盘起的梅子酒,就是此中好手。 因为只是为了方便活动,而非要出席正式场合,梅子酒并未给扶苏戴上正冠,而只以普通居家时所戴的贤士冠箍起头发,再以白玉簪子固定。 即便只是居家所用,梅子酒依然没有草草了事,看似简单的发冠,却也可见功底。 刚刚将发冠戴正,扶苏还未换上外裳,就听得雨滴砸到了车顶的声音。 初时还稀疏,未过多久,便密集了起来。 密集的雨点与雷声交织不停,看来是有一场豪雨。 “找人撑把雨伞去郑夫人那里,小儿体弱,别淋了雨。” 扶苏在梅子酒的服侍上换上了稍微厚实些的外袍,想了想吩咐了一句。 “唯。” 应了一句,梅子酒对窗外吩咐了一句,然后在雨幕更大前关上了窗。 转过头将车厢中的灯火调得更明一点,梅子酒对穿戴齐整的扶苏回道:“已经吩咐下去了,公子放心。” “嗯。” 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扶苏稍微伸了个懒腰。 此时,马车逐渐停了下来,接着有人敲了敲车厢,“公子,到地方了,请下车休息吧。” 是高进的声音。 听这能盖过雷霆的声音,应该是又把梅子酒的警告给忘了。 正好扶苏也已经收拾齐整,便推开车门踩着凳子走了下去,身后梅子酒撑着雨伞跟随。 眼前的这座看起来占地不大的建筑,应该就是高进所选的避雨之所了。 风雨大作,将夜晚的视线遮挡地更是晦暗。 走近之后扶苏才看清了大门上牌匾上的字,然后木然立在了当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零章 兰若寺 兰若寺。 这么三个大篆在不时闪过的雷电照耀下忽明忽暗。 扶苏突然有些冷。 这里面莫不是住着个聂小倩? “公子?公子?” “嗯?” 扶苏转头看去,身后的梅子酒等人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不知道为何他在门前突然停了脚。 寺门早已大开,里面也被高进手下的侍卫们检查了个通透。 大昭长公子与未来的楚王即将落脚于此,侍卫们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安全隐患。 早在门口等着迎接长公子的寺中主持,带着一群老少和尚,还有几名杂役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贵人怎么到了门口又停了脚。 不是说佛教要到东汉明帝时期才东传入中原的么? 上一世自己去白马寺游玩,导游还信誓旦旦地解说,白马寺是中国最早的官建寺庙。 那如今自己眼前这个看着跟普通乡绅家宅别无二致的“兰若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还有门前这几个剃着大光头,穿着青色僧衣,袒露右肩站着的大和尚,又是什么来历? 人就在跟前,干脆问来就是。 不过还是先进去躲雨再说。 自己倒是不担心淋点雨就能感冒,这六七年里的锻炼不是白瞎的,只是郑袖母子体弱,难免会受了风寒。 想到此处,扶苏将视线从头的那样,不准女子入内的说法。 殿内出乎扶苏意料得没有佛像,也不知是没钱盖,还是此时并不时兴偶像崇拜。 而其他陈设也与中原一般家庭并无不同,除了眼前穿着三衣,袒露右肩的光头和尚,完全看不出此地是寺庙。 进殿之后,主持命人奉上清水,然后对扶苏及其身后几人道:“请坐。” 于是几人四下按着主宾落座,扶苏与主持一起坐在了上首。 “主持来中原看来已有不短的时日了吧。” “从入境时算起的话,刚好已经七年了。” 时间倒是有点巧合,自己来这个世界的时间恰好也是七年左右。 七年时间,寺庙里连一个中原出身的和尚都见不着,看来佛教的发展在此时真是完全不上道,远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那般普遍。 说到这里,扶苏有些好奇,这群从印度经西域来到大昭的僧人,当然是没有验传的,在律法森严的大昭,是如何入的境? 总不能是偷渡的吧。 好奇之下,扶苏当即便问了出来。 “回公子的话,贫道来时,是带有阿育王手写国书,作为外使身份来拜会昭王的。” 作为使节,那倒能解释如何入的关。 “如此说来,主持是觐见过王上的?” 老和尚露出了苦笑,“的确有幸见过,只是……只是王上对佛法并无兴趣,只随意赏了些钱财,问过孔雀王朝,以及阿育大王的一些事,便将我等打发了。” 这倒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佛教讲究的是轮回转世,将希望寄托于后世,这与如今中原力争当下的主流价值观显然不符。 只有在乱世的无望岁月中,比如南北朝时期,人们才会将信仰寄托在佛教上,为今生的苦难找一个未来的希望。 而始皇帝更是想要长生,对于轮回什么的,更是没什么兴趣,至于佛家所谓的因果论,就更不会让人愉快了。 想想看,你告诉一个王者,他这辈子享用的福,来生就要偿还,这还不让人生气? 而且最过分的是,来世甚至有可能连人都做不了,什么做牛做马,甚至还要做虫蟊。 想想都接受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一章 雨夜聊佛 雨势渐大的同时,扶苏的谈兴也随之渐浓。 完全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在主持妙语连珠的描述下,如长篇画卷在众人面前展开。 而理所当然的,主持将描述的重点放在了佛教上。 还有以佛教为国教后,孔雀王朝的辉煌,人民的幸福生活上。 孔雀王朝的确辉煌,但至于说人民的幸福吗…… 扶苏在心中默默打了个问号。 印度的种姓制度是一种远比中原要严酷深刻的血缘制度,低种姓人民的幸福,根本只能去期待来世。 通过聊天,扶苏了解到印度此时的大乘佛教与日后先行在中原地区流传开来的小乘佛教区别很大。 虽然两者均以“戒、定、慧”三法为基,但大乘佛法立意在渡人,而小乘佛法只关注在渡己。 在隋唐盛世之前,中国的佛学者更关注于,或者说只能关注于渡己,他们没有能力也去渡别人,于是只能渡己。 而在盛唐,尤其是在玄奘法师带回佛经经典之后,大乘佛法最终才成为更为流行的趋势。 到底说来,人们的选择,还是与时代的特征密不可分的。 不过扶苏并不通佛法,他关注的重点也不在教义的分别,对于密宗禅宗之争更是闻所未闻,凡夫俗子的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一点。 “听主持所说,你在印度是有妻子的,到了中原又娶了一位?” 老和尚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丝毫没觉得身为出家人娶妻生子有多令人惊疑。 怪不得郑袖入庙毫无阻滞,看来这个时期的和尚们并无对女性有什么防备与排斥。 也不知后面是怎么出现的。 是教义在漫长的时光和旅途中被认为曲解了? 还是在融入到中原之后,佛教也难免受到了原生的道教和儒教的感染? 这些就都不得而知了。 除了扶苏之外,其余众人大多对于佛教的兴趣都只停留在了和尚的装束上,对身边和尚们的光头和衣着议论纷纷。 对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中原人而言,剃发之事本就带有着强烈的侮辱性质,大昭及其之前的王朝都甚至因此将其列为了国家正式的刑罚。 除了显眼的大光头以外,令人提起兴趣来的,还有他们的僧衣。 不同于中原人整齐的穿戴,此时的和尚都袒露着右肩,如同后来的僧人只穿着袈裟,而没有穿着内衬一般。 这显然是出自于印度的习俗。 对于中原人而言,只有蛮族才会袒露出肩膀,甚至躯干来。 当然,是南蛮。 因为南边实在太热了。 这种装束上的区别,或许也是佛教在中原难以盛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在中原人的思想中,除了自己所在的中州中心之外,其余的蛮族都是没有文化的野兽。 而野兽的思想和宗教,又有什么值得去探究的呢? 佛教想要在中原生根发芽,还有很长的本土化进程要走。 而樗里偲对于佛教的兴趣,还似乎并不止于如此。 作为场间唯一一个于书架上拿下佛经来看的人,樗里偲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主持也注意到了这位手捧佛经陷入深思的年轻人。 在主持看来,作为跟随在扶苏之后第一位进门的随从,这位年轻人显然同样是大贵族阶级。 “檀越所举的,乃是,我佛家最根本的经典之一。”主持为樗里偲,也是为众人解释道:“因为只有我翻译,所以只译了一部分。” 扶苏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寺中这么多和尚,却只有主持在翻译。 这并非是因为和尚们的懒惰,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 佛教对于经典的继承与解读都有着十分严格的要求,一字都不允许更改。 这也是为何虽然佛教派系繁杂,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同版本经书的原因,古代的经书是怎么写的,今文也是同样,完全不会有任何不同。 而对于翻译经书这样对于传教极为重要,且有着误译风险的行为,当然不能交给随便的人。 除了要精通当地语言,更重要的还是要佛法精深,确保不会将佛经的涵义弄混。 樗里偲闻言看向主持和尚,试探着问道:“佛经内容虽短,但其中内涵颇为深妙难懂,可否请主持准许,借阅些时日参详?” 主持笑道:“檀越感兴趣,是极好的。” 答应之后,主持对一旁站着的,看年纪应该是其弟子的中年和尚用梵语吩咐了一句。 弟子答应了一句,搬来了一个大箱子,将包括樗里偲手中的经文在内的数十卷竹简全部装进了箱中。 看着弟子劳作,主持笑着道:“这里面只是翻译好的上半部分,先赠予檀越,若此后有意,可以再来取下半部分。” “多谢主持。” 不单是主持爽快答应,一边的老少和尚们听闻有大昭贵族对佛法感兴趣,俱都面露喜色。 佛教在中原,尤其是崇尚法家,对于各家学说都各种限制的大昭,传播实在是太困难了。 扶苏便曾听闻过,在始皇统一前后,还曾亲自下诏严禁修建寺庙。 这也让扶苏有些好奇,佛教其实对于统治者而言是有着很好的作用的,它宣扬的因果论,明显饱含着劝人向善的意图。 而且对于今生的苦难,佛教以来世的享受为诱惑,鼓励他们对于身上的压迫和重担进行尽可能的忍受。 并且不同于日后不利于增加人口的现象,如今的佛教是完全允许结婚生子的。 而对于征税,大昭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你的宗教性质就放过一马。 “主持应该知道,如今中原并非只有大昭一国。” 听闻扶苏的问题,主持和尚笑着点头,显然明白扶苏在说什么,“原本我等是想去洛阳的,只是没有成行。” 这是合理的。 毕竟在外国人看来,如今理论上还是属于周王室的统治时代,这从他们决定学习的语言是以洛阳官话为主,而非昭国的语言就可以看出来一二。 “为何没有成行?” 主持笑容尴尬苦涩,“因为昭王不放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二章 投向西域的第一眼 老套路了。 扶苏看着主持的尴尬苦笑,心中亮如明镜。 如前所说,这佛家思想,对于使民向善、安定人心有着极强的作用。 这样的“法宝”,自家因为种种关系不准备用,那也不能留给敌人去。 韩非当年被囚,不也有着这样的思路作祟么。 再者说,本身就旨在吞并列国的始皇帝,在得知国境的西南万里处,有一片国土面积比整个中原小不了多少的强国存在,恐怕始皇在心中也是将对方当作了假想敌看待了。 虽然两国离着很远,但这样的距离,对于一心要扩张的民族和君王来说,其实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更何况,如今中原板荡,周王室衰微至极。 如果将在这样的中原展现给那位统一了几乎整个印度次大陆,被后世誉为“印度始皇帝”的阿育王看,难说会不会激起对方的征服欲。 反正在扶苏看来,对于印度的征服,始皇是有一定兴趣的。 否则在历史上也不会一直往南直接打到了北向户。 至于为什么没去印度,却去了东南亚,或许是因为方向搞错了,本该往西南,却走到了东南。 至于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就更不得而知了。 虽然看起来始皇如此行事的确有些不够地道,但是君王是伦理道德感,本就与常人不同,扶苏不能,也不会贸然插手。 看着主持期待的目光,扶苏只能笑着安慰道:“如此说来,王上对于佛教还是有所期待的。” 主持闻言,并无期待感,也无多少遗憾,只是轻轻点头,便将其揭过了。 这话,放在五六年前或许还能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但已经在大昭蹉跎了数年,主持自己早已看出,这大昭的王不但对于佛教毫无兴趣,甚至有着很深的警觉。 而且他也知道,扶苏虽然贵为长公子,可要他去动摇昭王的心意,或许仍是力有未逮。 任何一国中,对于储君的警惕都是所有帝王的心头祸患,扶苏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僧人去引起自己父王的不满呢。 能被阿育王选中,作为带着国书向远方不知名大国传达信仰的高僧,主持本人对于宫廷朝堂上的争斗,其实并不陌生。 此时,已经过了后半夜。 谈兴已经解了大半之后,这两日本就没有好睡的扶苏渐渐有了睡意。 主持善解人意,看出了扶苏的疲惫,没有继续在扶苏面前刷好感度的意思,善解人意地询问扶苏,可供休息的禅房已经收拾停当,是否可以引他们过去了。 扶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欣然同意。 反正等他回国之后,还有的是机会继续来此了解佛教,印度。 还有实际上最令扶苏感兴趣的地方。 西域。 作为一个后来者,扶苏没有理由会忘了这个能够联通西方,为中原带来无数利益、金钱,更有可能带来世界思想的地方。 不同于周围先后有先进的希腊文明、古埃及文明,还有马其顿帝国、迦太基等大国环伺的罗马帝国,自古以来就在文化、经济,甚至军事上都遥遥领先于周边国家的中国,很少有罗马人那种包容和忧患意识。 天朝上国、故步自封的思想,并非是到了后代才开始出现萌芽。 事实上,早在西周建国以来,通过其所谓的“五服”制度,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对待周围的其他落后民族,中原几乎没有将对方当成与自己同一物种看待。 而开通西域,甚至通过西域去到更远的古罗马、古印度,为中原人打开一扇,甚至直接一道可以看到外界的大门,对于未来中国人的思想,是有着极大裨益的。 而这一切,或许就可以从这一场雨夜的谈话开始。 在主持的引领下,扶苏一行出了会客的大殿,向后堂走去。 此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屋檐滴落,将檐下的小水坑激起朵朵水花。 “还未知主持法号?”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接下来的“引路党”的名头。 “何谓法号?” 出乎预料,老和尚却不知道法号是什么意思。 估计又是时代的原因,此时还未出现法号这个东西。 “名号?名字?” 扶苏换了个问法后,主持便明白了。 “我的印度名字翻译过来很长,不方便交流,因此我给自己起了个中原名字。公子可以叫我‘雷舍’,雷是我在印度的姓。” 镭射?咋不叫个激光? 当然,扶苏知道,舍是佛家很重要的概念,大概也是这个老和尚翻译的。 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和尚,其实是佛教很重要的先行者。 行不多时,扶苏等人便来到了寺中安排的住所,而主持也在客套之后告退。 “公子对身毒感兴趣?”问话的是樗里偲。 “稍微有点。”扶苏想了想后稍稍点头,“明日再说吧,先歇着。” 樗里偲也困了,没有多留,也便走了。 扶苏脱衣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开始思考日后对待西域的动作。 从言谈中可以看出,主持和尚腹中的确是有东西的,这在日后联通西域时或许能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不过事有先后,眼下大昭最重要,也是包括扶苏与始皇在内的昭人最重要的历史使命,还是在于统一。 而在统一之后,以及统一的过程中,扶苏还要推进能够让大昭尽可能在他的眼光下存在足够长远的变法运动。 再之后,帝国的掌舵人或许还会南征百越,北拒匈奴。 至于西顾之事,或许要等到扶苏自己上位,才有可能成行。 如果那时的帝国还未有崩塌迹象,承受得住继续扩张的话。 毕竟自身国力如何,直接会影响到国家的对外主义。 同样联通了西域,开通了丝绸之路,甚至以西域都护府作为王朝在西域的直接力量体现的汉帝国,在西汉末期也逐步有计划地退出了在西域的军事,乃至于国家层面上的经济存在。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匈奴的恐怖力量压迫,以及羌族在西方的突然崛起,阻断了汉帝国同往西方的道路。 另一方面,在汉武帝之后,帝国的经济出现了极为可怕的下滑,而在西域保留一支足够体现自身力量的军队,所花费的费用使得帝国入不敷出。 除了这两方面的原因,还有一个很少为儒家提及,但不得不正视的重要原因,就是西域都护的贪污。 天高皇帝远,西域又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再为清廉的官员,也很难抵挡糖衣炮弹的侵蚀。 而在法度与实力上都无力对其作出实质惩罚的中央政府,事实上只能默认了这一现象的存在。 说一千道一万。 扶苏不再多想,以一句话结束了今日的思考。 还是要变法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三章 武功暴动(周一求票票呀~) 短暂做客兰若寺之后,直到出了武关,都再未遇到什么奇事。 至于那堆被樗里偲带出来的佛经,扶苏也没有去看的意思。 扶苏对于佛教的兴趣并不大,他并不准备太过束缚民众的思想,连儒家都不需要的当今天下,当然对佛家更无需求。 在大一统的帝国出现之前,奋发向上才是主旋律。 只有对外懦弱无能,或者对外扩张已经无利可图的国家,才需要对内严加束缚民众思想。 在出关之际,扶苏见了见被嬴显刻意提起过的发小李现。 这位年不过三十便位居武关实权都尉之一的年轻将官,的确给扶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出关之后,使团便放弃了昼伏夜出的行军方式,改回了正常的作息。 一来此时已经立秋,夏季难耐酷热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雨中得到了充分缓解,不必担心娇弱的婴孩中暑而刻意避开白天的日头。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虽然武关到宛城这一区域在大体上已经被平定,但毕竟是临近占领区,不时有小股盗匪出没,夜间行军并不安全。 不过为了照顾队伍中的妇女儿童,在扶苏命令下,使团每日的行军仍保持在最低限度的二十里左右,正午的一个时辰更是用作休息。 白日行军除了能够保障安全和充分的视野之外,还节省了不少油脂消耗。 因为扶苏在处理政务时不必再点灯了。 整个大昭的官僚系统可不会因为扶苏的出使就停顿下来,因而该有的政务便一件也不会少。 幸亏扶苏早已习惯了这种在奔波途中处理政事的习惯,甚至在留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扶苏也没有放弃过每日通览朝政。 身为一国储君,以及未来的君主,扶苏虽然自认不是一个如始皇那般勤政到极点的君王,却也从未给自己留过懒惰的机会。 在“商於”的界碑被扶苏乘坐的马车抛在身后之时,扶苏刚好看完了手中的一份邸报。 将其轻轻放下不久,扶苏便又有些紧张地将手伸了过去,似乎是想再拿起看一遍。 然而手臂到了半空,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改抓为点,将整个手掌呈倒碗状盖了上去。 坐在扶苏对面的樗里偲正仔细阅读着雷舍和尚赠予的经书,开始并未注意到扶苏的古怪作派。 直到扶苏食指那有节奏地敲击声,才让樗里偲将脑袋从经文中抬起。 看了一眼为扶苏压在手下的邸报,樗里偲眼中散发出了难以察觉的一丝亮光。 “武功那里来的?” 能让如今的扶苏都感到紧张的,无非只有三点。 父母,妻子,变法。 前两者都不可能体现在邸报中——邸报编纂者再胆大也不可能染指王室事件。 既然如此,就只能是变法。 而且是被当成变法突破口的武功县上造釜杀妻案。 因此樗里偲猜得出来,并不如何奇怪。 扶苏敲击桌案的指节稍停后恢复了运转,“是,武功发生了暴动。” 在幕后推手的故意放纵以及引导下,对于上造釜杀妻案宣判的不满,逐渐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迅速蔓延在武功,乃至周边各县。 大昭严禁民众在非节假日进行聚会与饮酒,因为民众大规模集会,很容易被人利用挑拨而生乱。 然而在武功县已经出现了不下三起大规模的集会事件,这引起了当地游徼的警惕。 游徼原为乡中三老之一,后被作为正式的官位,职责为巡查盗贼,同时也负责协助县尉办案。 在上报县署之后,武功县很快下达行政命令,加强巡查,同时抓捕参与非法集会的乡民,更要全力查清幕后主导者。 乡中的亭长和游徼很好地完成了上峰的命令。 亭长便相当于如今的乡镇派出所所长。 由退伍士卒担任的亭长带着手下的游徼和编外的下属们,很快抓捕了数十上百名参与集会的民众,并且以此连坐下狱了数倍的乡民。 什伍之中有人犯罪而不举报,则会被连坐。 这是昭律写得清楚明白的条例。 因此即便被下狱的人数众多,但亭长们此举并非盲目地扩散打击,一切都是按法令办事。 况且大昭从未有过“法不责众”的先例,该抓多少就是多少,一个都不会少。 但这合法的举动,却引发了包括亭长,甚至与县尉等人都没有预想过的严重后果。 此时正好是秋收之际,一年的收成都靠着这立秋之后的半个多月收割。 然而,大量的男丁与壮妇被捕,使得许多户家庭失去了重要的劳动力来源。 眼看着长势喜人庄稼在田地里却无法收获,只能等着逐渐烂在地里,这怎能不让人心急如焚。 收税的县吏可不会管你家发生了什么灾祸,该交的税少交一厘,便是罚为隶臣妾的后果。 沉甸甸的谷穗最终成了压倒武功县民心中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请求宽宥的上请石沉大海之后,武功县终于发生了大昭自当今昭王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暴动。 虽然这场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的小型暴动被严阵以待的县卒飞快镇压了下去,然而这毕竟是发生了暴动,此事压是压不住的。 县令也根本不敢压。 于是,此次暴动事件迅速通过驿路上达了天听。 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朝野震荡。 然后,便是王上毫无意外的震怒。 来自咸阳的命令清晰而果决地传达到了武功县。 诏令简单而血腥,只有一个字:杀。 底层民众的暴乱,永远是君王不可能容忍的,因为这是直接威胁自己统治基础的事件。 其实从一开始,上造釜杀妻案最终会引起的后果,包括王上极有可能的应对,都没有超出扶苏的预料。 虽然开始之时他被蒙在鼓里,但在回到咸阳之后,白泽就很快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了。 因此,此次的暴动事件中,扶苏应该也被算为始作俑者之一。 武功县的数千条人命,他也要肩负起至少一半的责任。 “杀?” 从樗里偲嘴里蹦出的字眼令扶苏嘴唇哆嗦了一下,然而很快,从他的嘴里也冒出了那个令自己心寒的同一个字,“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四章 武功县令 谋反大罪,不需要等到秋后问斩。 虽在心中早有有过猜测,但在接过诏书之后,武功县令扔是感觉双腿酸软,竟一时未能立刻起来。 毕竟是数千条子民的性命,不是铁石心肠的县令怎能不为之触动。 直到身后两位副手左右扶持,县令黄染才得以手捧重于千钧的诏书,直起了身子。 传诏的使者面色冷然,看着黄染似乎难堪大任的样子,心下对他的懦弱有些不满。 不过就是杀个千把人,至于这番作态吗? 虽然自己没真正上过战场,但那些与自己喝酒吃肉过的将官们,哪个不是随随便便手上就有千多条人命的? 这个县令也不出门看看,哪个昭人会怕杀人? 这次的立威之举,是自家岳丈好不容易从王上那里求来,让自己担纲特使的,好在王上面前露露脸的。 这等直接受王上瞩目的案子,可不能因为这个县令的不中用而出了乱子。 念及如此,特使阎乐面上一转,换上了一幅温和的面目。 “黄县令若有不适,此事可全权交由在下来做。” 黄染身后的县丞与县尉两名副手对阎乐怒目而视,这厮仗着自己有个身为王上近侍的岳父,便敢如此欺人吗? 阎乐表面上是关心黄县令的身体,实质上还不是明摆着要夺权? 或许在咸阳可以作威作福,但在这武功县内,你怕是还做不得那条强龙! 黄染或许还会念着他阎乐在朝中的势力有所顾忌,但出身本地大族的县丞张靖却对此人毫无忌惮。 只是还未等他反唇相讥,已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黄染便回复了往日的镇定,伸手拦住了身后第一副手可能引发冲突的举动。 “谢过阎使的关怀,本官无恙。” 阎乐并不死心,还要再说,却被黄染不急不慢得打断,“特使远来奔波,先请在后堂安歇,晚间再请接风。” 看着眼前气势神态都突然一变的县令,阎乐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语,只是冷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劳烦县令了。” “不敢,请。” “大人真要将这武功县数千无辜民众全部送上刑台吗?” 阎乐刚离开大堂,县丞张靖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黄染沉吟着还未言语,县尉曷便提出了异议,“昭律早已明言其罪,何谓无辜?张县丞难道是对昭律有所不满?或者竟是对……” “住口!”黄染厉声打断了曷越说越严重的指责,看着眼前明显分裂为两边的副手,头疼不已。 若是有可能,黄染也不希望将数千民众全部送上断头台。 阎乐无知,以为是黄染没杀过人,才会失态。 可在沙场上杀人是一回事,对自家子民动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大昭并未有文官武职之分,要想做官,都必须要有军功在身,黄染又怎么可能没有经历过战事? 倒不单纯是因为黄染如何爱民如子,而是这一刀下去,他黄染的仕途也就到了尽头。 是的,单纯只是发生暴动,并不会直接导致黄染的仕途中断。 因为大昭并非是那等急于找替罪羔羊,然后安抚民众的儒家王朝。 有功便是有功,有过便是有过,不会无端赏赐,也不会无辜惩戒,都要依律行事。 黄染在处理暴动前后都并未违法行事,因此辞,可以让张靖正视如今的局面,放弃无所谓的挣扎。 然而张靖却似乎并未就此放弃,反而目光灼灼道:“那若属下告诉县尊,有人可以影响到王上决断,只要县尊肯稍稍将行刑日期拖一拖呢?” 这是要让黄染在死亡的边缘试探了。 所谓拖一拖行刑日期,是因为毕竟处刑之人太多,无论是刑场的搭建、行刑人的调拨、人犯身份的核实以及后续调查等等,都还要花费时日来进行。 那么在这期间,直接负责此事的黄染稍微动一动手段,就算阎乐再急于行刑,也只能乖乖等一等。 但让阎乐等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他的岳父是中书府令也无妨。 但阎乐等得,王上却未必等得。 因此这等于是在悬崖边缘疯狂试探。 一旦那位察觉,甚至不需要察觉,只需要有所不满,那黄染就可以跟自己的脑袋说再见了。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黄染在听闻张靖所言之后,所抓住的并非“拖延”,而是他口中的,足以说动王上的那个“有人”。 “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五章 各怀鬼胎 话刚问出口,黄染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大昭朝堂之上当然是大才济济,然而在当今的大昭,乃至于全天下,能够有资格劝说,甚至足够劝动雷霆暴怒的王上之人,能有几位? 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从脑海中来了又去,却只被黄染抓到了几个而已。 首当其冲闯入黄染思绪的,便是方才打过并不愉快的照面的宣诏特使,阎乐。 阎乐当然只是个小人物,别说劝说昭王,他连面君的资格都没有。 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他的后台,同时也是他的岳父,中书令赵高。 打从幼年起就跟随在身在赵国为质的王上,兢兢业业三十余年几乎从未听说过有过错漏,赵高在王上心目中的地位早已不必赘述。 蕲年宫之乱后,在王上信任的人中,赵高足以排进前三。 若是赵高肯向王上进言,或许此事的确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从派出自己的女婿来此捞取这等染血政绩的举动来看,赵高自然不可能动劝说王上的心思。 赵高以外,相邦李斯当然也必须榜上有名。 身为一人之下的一国宰辅,相邦大人承担着关键时刻代表百官向王上提出抗议的重要职责。 本就该是此时的首选。 但是…… 不是黄染要在人后腹诽,要让这位相邦大人做出违逆王上的举动,除非金乌从西方升起。 诚然,那封曾经令李斯名声大噪的,曾以极为犀利的言辞将当初刚刚亲政的王上批驳得面目无光。 但那是他成为相邦之前,以吕不韦门客的身份所写的,那时的李斯还是个光脚的,只想凭借此举博取出身的年轻人。 何况当日,李斯也在被逐之列。 被逐的激愤,再加上博出位的心思,当然还有李斯的出众文采,才有了相邦大人的成名作。 但当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成为大昭相邦之后,便再未有过此等举动了。 除了上述二人,甘茂、嬴白等人虽然也有一定能量,但在对王上的直接影响上便差了几分。 “在下不能说。”张靖的口风却是很紧。 毕竟关系到本地数千户家庭的未来,由不得张靖不紧张。 “笑话,就凭你空口一张,就要县尊大人与全县衙上下大小吏员都为此赌上性命家族?”曷怒不可遏,手指着这位越发逾矩的同僚,毫不客气地抨击。 张靖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太过苛刻,于是对一向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曷的职责,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反击。 而张靖的不反抗,也让曷停下了攻击。 毕竟,骂一个不还口的对手,实在是无聊又低下。 张靖的奇怪表现,同样也引起了黄染的好奇。 然后,一个近日来越来越多地在公文和街头巷议中被谈及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难道说,是公……” 话未说完,但观张靖古怪的表情,黄染觉得自己绝对是猜中了。 如果真的是公子,那还的确有可能。 黄染若有所悟,曷却仍是一头雾水,看着连黄染都变得古怪起来,更觉得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不由更为烦恼。 军人出身,又非是本地氏族,曷对于处死所谓的乱民根本毫无心理压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上但又所命,为人臣子的,只有想着如何去做一条路罢了。 哪里可以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此时见县尊大人似乎意有所动,曷不免有些焦急。 自家老小还指望着自己的俸禄养活,黄染自有后台在,张靖也是老氏族出身,他可没有底牌陪着这两人一同疯下去。 就算是黄染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也不行。 即便是你将我提拔的县尉,但不代表我就要将其还回去。 眼见两人眉目传情,曷自知情况不妙,再不多说,只在心中有了计较。 再说身为王上钦点特使的阎乐这边。 在黄染那里吃了个软钉子之后,阎乐并未如何气馁。 有自家老丈人做靠山,又有王上在上面盯着,阎乐并不认为区区一个县令就敢跟自己唱反调。 在他看来,黄染所为不过是为了在下属面前树立一个形象罢了。 况且黄染在武功经营多年,县丞张靖更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自己初来乍到,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也算全了两方的面子。 至于黄染两人敢对自己阳奉阴违的事,他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王上亲自下的诏令,还敢有人违抗? 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见这位中书令的女婿表情恹恹,身后跟着的几个伴当也是面露不忿。 其中一人故意高声道:“不想这黄染,不过区区一县令,竟然也敢在阎爷面前装大?” 阎乐正在想着如何利用黄染等人加速审问速度,毕竟王上可是时刻等着捷报,自己这边每多耽搁一刻,便在王上面前少了一分功劳。 此刻听到身后随从口出不逊,阎乐笑着转过了身。 好么,自己刚刚压着火气给了黄染一个台阶,这边还想着在不得罪地头蛇的情况下好生利用对方。 这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就在别人府邸里这么大声嚷嚷了出来,这不是让自己方才的作派都打了水漂? 区区一县令? 大昭上下拢共也不过三十六县,上县的县令更是只有十几位。 这“区区”二字是你一个连品级都不入的狗腿子能说的? 而随从这里看到阎乐转身,还以为说到了主子心坎上,正得意之间,却只听到阎乐笑言道:“掌嘴。”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身旁的几人便立刻上了手,束缚手脚的束缚手脚,上手去抽的上手去抽。 毕竟几人都是竞争关系,能少一个分赏赐的,便少一个最好。 因此下手起来更是狠得无以复加。 不过几下功夫,便将那随从的嘴唇扇出了血来。 几人熟练的配合,看得县令府中的下人们瞠目结舌。 方才还因对方出口不逊的那点愤慨,此时都被阎乐说打就打的作风吓了一跳。 随着阎乐听着清脆的耳光声笑着四下看了一遍,府中的下人们立刻都低下了头去,再不敢随意往这边看了。 一群泥腿子。 阎乐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理会那个说错话的随从越来越微弱的惨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六章 恼人的蚊虫 在武功县暗流涌动之际,扶苏一行终于到达了宛城。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墙上的镂空图案照射进驿馆专门开辟出来,为使节一行所住院子时,扶苏正好完成了早间的晨练。 宛城是蒙恬将军的驻军之地,之所以没有应邀住进城主府,当然是为了避嫌。 以扶苏之尊,若是贸然住进城主府,总会有鸠占鹊巢的嫌疑。 就算扶苏本人当然没有这个意思,蒙恬也没有这个顾忌,在这个敏感时期,该做的姿态还是不能少的。 收剑入鞘,接过侍从递过的汗巾擦了擦汗,扶苏坐到了院中一处早早准备好的桌案前。 剧烈运动之后直接用饭并不合适,扶苏只先端起桌案上的酒水喝了一口稍稍补充水分,然后便拿起今日送到的邸报读了起来。 “今日头条”自然是王上对于武功县乱民的震怒,以及后续的雷霆安排。 宣召特使阎乐的名字令扶苏的目光稍顿了顿外,其余内容都是已经提前得知了的。 邸报毕竟有着时效性,在特别事务上还是比专有情报网慢了几分。 其优点更多的还是在于广泛性,不会让人错失什么看似不太重要,其实隐含危机的事务。 比如眼前正好读到的这一条。 伐楚之战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在蜀中郡做了一年左右郡守的嬴启近日已经回到了咸阳。 嬴启在秘密营造舰船征伐巴蜀,牵扯楚军水师方面有大功,重回中枢之事可谓水到渠成,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 而早前已经做过廷尉的嬴启,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立刻想要三公之位或许稍为力有不逮,但一个九卿的位子如何都不能算是过分。 嬴启本人是宗室子弟,而且看王上对他重用,日后未必没有可能做到一人之下。 虽然一位九卿的新上位,自然是足以引起朝野波澜的大事,但在扶苏如今的高度,这也未必值得投入多少关注。 真正引起扶苏警惕的,是嬴启在入朝当日面君时所做的奏对。 除了例行的“工作报告”外,王上还问了嬴启对于继任人选的想法。 这其实也是很符合如今的潮流的。 作为一地父母,郡守是不折不扣的开疆大吏,王上询问他对继任者的看法,一方面是借重前任郡守的看法以任命合适的人选——毕竟距离太远,王上不可能全知全能,郡守对于当地自然是更为熟悉,也更容易挑选合适人选。 另一方面,也是让升到中枢的嬴启名正言顺地为自己在地方上培植势力。 毕竟位居中枢,可不是一叶浮萍就能做得长久的。 虽然最后王上未必会完全按照述职的嬴启的建议,但只要嬴启提起了某人的名字,即便他不能接任郡守之位,也必然会受到补偿。 这就给了嬴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这点来为自己组建势力的机会。 按照一般的惯例,嬴启应当会提名他在蜀中郡最为得力的副手,同样在巴蜀战役中做出卓越贡献的赵佗。 即便因为赵佗的履历不够资格,有了嬴启和王上的关注,无论未来蜀中郡守的接任者是谁,都无疑会保持对赵佗的尊重。 赵佗的地位不受冲击,就意味着嬴启在蜀中的根基不坏。 这本是双赢,乃至于三赢的局面——王上在这项交易中也可以确定可用之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嬴启在奏对中并没有点名赵佗。 他甚至没有点名任何一个班底。 看到邸报上被嬴启所提及的那个名字,扶苏将双眼眯成了一个危险的缝隙。 嬴启此举,意欲何为? 将印有那个让扶苏眼睛发酸的名字的邸报翻面朝下,扶苏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在其上,心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反制措施。 然而这些措施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那就是平衡问题。 嬴启毕竟是一位封疆大吏,接下来又势必会位列九卿,针对如此一位重臣,势必会引起权力的失衡。 而在这个变法发起的重要阶段,扶苏承担不起任何一点朝堂上不可控的失衡。 然而相比于嬴启的突然发难,扶苏更想不通的是,在这个人人都巴不得能够攀上自己的关系的时候,为何嬴启会选择背道而驰? 要有多大的利益驱使,才能让九卿重臣承担一国太子的怒火,甚至转投他处? 扶苏停下了指尖的敲击,又将邸报翻转了回来。 上面所写的“胡亥”的名字仍在那里。 扶苏蹙着眉头沉思,为何总是在自己觉得已经彻底将其打落尘埃之际,这人却都会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死灰复燃? 第一次使楚之际,自己就曾将其作为和谈的砝码之一,遣送到了楚国,希望他一辈子烂在南国。 然而他不但很快就得以归国,还攀上了一心要搅乱大昭政局的昌平君的大船。 而在伐魏之战后,扶苏本以为太子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时,胡亥却不声不响给自己搞了个封侯。 若不是扶苏紧急回朝从中作梗,如今的胡亥甚至已经做成了列侯,而不知是一个没有封地根基的伦侯。 如今太子之位即将落袋,胡亥却受嬴启举荐为蜀中郡守? 没有意外的话,这个蜀中郡守之位十有八九就会是胡亥的了。 这家伙现在真是越来越像个在每日晚上睡觉前都会萦绕在耳边的蚊虫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虽然如今还并不致命,但却嗡嗡烦人的蚊虫彻底碾死吗? 很遗憾,还真没有。 除非胡亥做出谋反、谋逆之举,即便扶苏以一国太子之尊也无能为力。 有昭律在前,理论上太子甚至不能随意处死一个平民,更何况同为王子的胡亥。 刺杀这种手段更是不到最后关头切不能使用。 并非扶苏心软或者懦弱,在经历过多次你死我活的战事与政争之后,再软的心肠也早该硬了。 他甚至曾短暂想过刺杀始皇,一个区区胡亥而已,能有什么不敢的。 而是始皇还在位,刺杀胡亥根本得不偿失。 “公子,该用早膳了。” 梅子酒轻声唤醒沉思中的扶苏,将饭食仔细摆放上桌。 扶苏点点头,将邸报暂且放在一旁。 此事可以先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新法,还是武功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七章 各国来使 无论是想要拍死胡亥,还是关切武功县动向,都属于“课余时间”才能做的事情。 如今扶苏所肩负的直接职责仍然是和谈。 用过早膳之后,早已备好的马车就将身着隆重礼服的扶苏一行送到了宛城北郊的一处山上。 之所以要去城外,是因为此次和谈除了议和之外,本身还有着重新约定盟约的作用。 因此不同于单纯的和谈,作为和议的第一日,众参与国的使者还要一起去祭天。 作为始皇帝的代表,扶苏自然是要拿捏一下盟主国身份的。 因此或许他是起的最早的,不过在老道的驭手操纵下,保证了他是最后一个入场的。 场间,按着顺序,赵、齐、魏、周、卫等国来使都已等候着了。 之所以赵国此次排在了国力明显更盛的齐国前头,据说是齐王建特意为之,给了赵成一个面子。 这其中所透露出的意思,十分令人玩味。 什么时候,一向年轻气盛的齐王,也开始学会了这套以面子换里子的花活了? 看来在君太后的教导,以及群臣的辅佐之下,齐王建正在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成长着。 当然,在列国阵营之外,还有一位昂然独立的楚国使者。 黄歇病重不能成行,来者是楚国继屈原之后的另一位把持朝政的权臣,令尹公子兰。 作为战败国的来使,公子兰却丝毫没有战败者的自觉。 其趾高气昂的气度,令众位使者不解之余,又隐隐有些钦佩。 没能再见黄歇一次,达不成将战国四君子的剩余三位都迫和一遍的成就,还是令扶苏有些失望。 不过能见一见这个或许是熊启未来在楚国最大政敌的公子兰,也许会有些意料不到的收获。 连最小的弟弟都将成为国君,而另一位兄弟熊启更是将自己染指王位的心思早早表露无遗,扶苏就不信公子兰真就甘心做个令尹辅佐兄弟们一辈子。 扶苏看过公子兰一眼,并未直接上前搭话。 毕竟亲疏有别,他得照顾其余盟友们的情绪。 于是扶苏得先上前与盟国的使者们一一见礼交谈。 除了遗世而独立的公子兰外,赵国来使也发生了变化。 一向作为赵国对外符号的平原君赵胜此次未能代表赵王出使,代替他来的,是扶苏的妻舅云琭。 或许是看重了云琭与扶苏的亲戚关系,赵王成才在郭开的建议下,使用云琭代替了赵胜。 然而就此来看,平原君一系在郭开重新受宠后逐渐失势的传闻,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证实。 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云琭笑呵呵地作了个揖,打了个略显阿谀的招呼,“当日受了夫人委托,走得太匆忙,没能见公子一面,公子勿怪云琭不辞而别才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扶苏也同样笑着回了个礼,“哪里的话,将军国事优先不顾私谊,才让人十分佩服。” 这是在明摆着说两人是有“私谊”的了。 云琭笑得越发开怀,更将这个会做人的外甥女婿当成了自己人。 而且这位外甥女婿可是将要做太子,日后做大王的人,到时自己的地位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念及于此,云琭肥脸上的笑容更是难得的带上了真诚。 对于别国的废物,尤其是能够主导朝政的废物,扶苏一贯的态度都十分良好。 至今,邯郸双废的另一人——郭进,都将扶苏引为知己友人。 除了公子兰与云琭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便是齐国的使臣。 齐国外相,扶苏的师叔陆贾未来,来的是一位老者。 此人与大昭同样有着不浅的渊源。 齐使名为隗状,原本是昭国的高官。 在原本的历史上,隗状乃是与王绾一起,作为秦帝国的左右丞相,协助始皇帝吞并六国,并且主持统一度量衡与文字,以及组织秦始皇陵的修建。 然而因为某个蝴蝶翅膀的关系,在甘茂退位让贤之后,隗状、王绾与嬴白三人都输给了后来居上的李斯。 不同于看破红尘,只默默耕耘宗族大业的嬴白,也不同于退而求其次,在御史大夫之位上伺机而动的王绾,隗状一气之下远走齐国另谋高就。 然而在君太后临朝、权相后胜执政之下,隗状并未能获得重用,只能在稷下学宫中著书立说。 在齐王建成功刺杀后胜,掌握执政权之后,隗状才终于得以在稷下的同僚,齐王近臣田隽的引荐下,得到了田建的接见。 仅仅一次谈话,隗状就得到了齐王建的信重,将其视为了足以媲美李斯的大才。 扶苏当然知道,事实也正是如此。 而此次和谈,或许是隗状得以受到启用以来的第一次重要的外交任务。 能够为齐国争取几分利益,势必就将直接影响他未来在齐国能有多大的前景。 隗状与扶苏不咸不淡地见了礼,略作寒暄之后便不再多做言谈。 两人虽从未见过面——扶苏穿越之时,隗状就已经远走齐国了,但这并不妨碍隗状对于扶苏的观感良好。 不过毕竟曾为昭臣,当着天下人的面,隗状还是要避嫌的。 而魏王敞所派的,毫无意外依然是深受两代魏王宠信的龙阳君。 两人多次有过来往,在伐楚时还曾有过深切合作。 如今身处同一阵营,扶苏和龙阳君都不介意表现得亲近一些。 不同于对其他人的一笔带过,两人刻意多聊了聊留城之战,不时发出了你我心领神会的笑声。 扶苏想要特意扶植弱势的魏国,并且离间魏赵关系,而龙阳君想要借助与扶苏的关系来为本国谋福利。 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关系不好都不可能。 不得不说,姿态仪度都可为人中龙凤的两人同框而在,真真是惹人瞩目。 在这几人之后,周、卫的使臣即便说了名字,扶苏也记不住,只是行礼如仪之后寒暄一两句便算。 两人也知道自己只是陪客,此来不过是凑凑数走个过场而已。 这不是扶苏主导的第一次和谈,也不是第一次多方和谈。 伐魏之战后,面临齐楚两国的闪电结盟,扶苏就曾逼迫过赵、魏两国坐在谈判桌前,胁迫着战国四君子中的两位签下和约。 如今的参与国虽然多了些,本质上却并无多少不同。 至于所谓的祭礼,扶苏更是看过无数次了,这些大同小异的礼仪对于并不迷信的扶苏而言,除掉最初的那点好奇心之外,一点吸引力便也没有了。 与扶苏一样对祭礼不感兴趣的,还有同样不崇敬鬼神的樗里偲。 于是两人便压低着声音,在上天的注视下聊起了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八章 有钱的胡亥 两人聊的,自然不是和谈之事。 和谈的大多数事项都已经安排妥当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今天不过是和谈的第一天,不可能提起任何正事。 大家都只是祭个天,喝个酒而已。 真正展开会谈的时间,最少也要到两天以后了。 两人所讨论的,当然还是晨间邸报上记录的事情。 “嬴启在奏对中提名胡亥之事,公子知道了?” 与大多数昭人勋贵心中的想法相同,在樗里偲心中,胡女之子胡亥根本配不上“公子”这样的称呼。 故而除了在正式场合上,从未在胡亥名字之前加“公子”二字。 “知道了。” 扶苏表面上在观看着祭礼的进程,实质上脑子在开着小差。 “公子以为,嬴启此举有何动机可言?” 看来不只是自己觉得疑惑,一向才思敏捷的樗里偲也想不出在这个时间段,嬴启突然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缘由。 “是熊启的谋划吧。”想不出来,便只能随便猜一猜,或许在两人的交流中能逐渐摸清来龙去脉。 “胡亥想不出如此妙计,也没有能量说动嬴启,当然很有可能是熊启的谋划,而且不止是熊启,要说动宗族大臣,单凭一个外来户,恐怕还做不到。毕竟这里面有触怒公子的后果。” “赵高。” 两人对了一眼,异口同声。 之所以将此举视为妙计,其实与当日昌平君想要促使胡亥成功受封列侯一样。 都是想要给胡亥一个能够发展自己势力,来与扶苏在正面对抗的地盘。 在封侯之事被扶苏的突然杀出所搅黄之后,胡亥只得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伦侯,使他失去了经营自身势力的关键地盘。 而在扶苏即将晋身太子的此时,胡亥在朝中更显孤立无援。 此时给胡亥一个蜀中郡郡守的位置,其意义绝不仅仅在于避开在朝中势力日盛的扶苏,而是将当日未能通过封侯达成的目标,换了一个迂回的方式重新达成了。 此外,随着盐铁专营的展开,蜀中的怀氏已经逐渐成为扶苏势力中的重要一环,为扶苏一派提供了巨额的资金支持。 而如果胡亥入主蜀中,可以想见的是,对于怀氏的未来,准确来说是怀瑾的未来,并非是一个利好消息。 如果战国有股票这回事儿的话,“怀氏集团”的股价估计会一路暴跌…… 同时,这还是一招聪明的以退为进。 这样造成了扶苏不方便直接反对的局面。 不同于当日胡亥的主动请封,这次事件的起因,不过是嬴启在回京的奏对中提了胡亥的名字而已。 明面上与胡亥并无直接关联。 而且就算是胡亥的谋划,恐怕在所有人,包括始皇的眼中,这也是胡亥为了避免与扶苏在朝中起冲突的故作退让。 当日封侯可以看做是胡亥的居心不轨,扶苏的反对虽然激烈了些,但毕竟是“情有可原”。 可如果在胡亥已经做出明显的退让行为时,扶苏还要反对,就难免会被视为不给兄弟活路的“不仁”之举了。 况且如前所说,嬴启不过就是在王上问询时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理论上而言,嬴启就是提了个建议,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要看王上的意思不是么? 以王室近亲子弟镇守蜀中,本就是在先王时就定下的规矩,始皇唯一还在世的兄弟嬴馥便曾任过最后一任的蜀王。 虽然如今已经将蜀地分为三郡,但嬴启的建议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而且此时扶苏被和谈之事约束在了宛城,等到此间事了,恐怕胡亥南下蜀中之事已成定局,反对也来不及了。 “赵高会以何说之?”樗里偲随着众人做了个礼拜上天的动作,低声问道。 他同样知道扶苏无法通过正常途径提出反对,那么想要进行反制,自然要透过现象,直指本质。 知道了嬴启为何被说动,才能做出针对性的反制。 扶苏人不在,朝中却不是没有“太子党”的力量。 “无非是钱财、女人、权势。”能打动男人的,说到底无非就这三点而已。 “从未听说嬴启是好色之人。至于权势,赵高和胡亥本身也未必能有比将来再次位居九卿高位的嬴启更大的权势。” “况且胡亥能给他的,投向本公子所得只会更多。” 不是扶苏大言,他与胡亥之间的权势对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军、政、出身、士子民心,无论提出哪一点来,扶苏都能甩对方两条街不止。 于是两人的猜测只能集中到了一个不太可靠的结论上。 “钱财?”樗里偲的语气明显有着不符合他性格的不自信。 胡亥能有多少钱? 身为没有封地的伦侯,胡亥的岁奉是950石,以大昭的平均粮价,一石大概价值20钱,那么胡亥一年通过爵位的收入大概能有接近两万钱。 不同于扶苏能够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庄园、田亩收入,胡亥的额外收入不过也就是宗正府发给王子王女们,以保障基本收入的例钱。 值得一提的是,例钱只发放给成年以前的王子,成年以后就要凭本事去争取军功了。 那点例钱维持生活还算勉强,但相对于岁奉而言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两万钱多吗? 当然多。 而且是很多。 要不然那么多人争高爵是为了什么。 我们可以拿经常出现在昭律条文中的“赀一甲”中的“一甲”来做比较。 赀是罚的意思。 作为一种经济惩罚,一甲的价值大概在三千钱。 而一名被罚在官府做工的隶臣妾,一日的工钱是8钱。 对于普通人而言,两万钱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大收入。 然而那是对于普通人。 作为宗室子弟,掌管一郡土地一年,同时又有高爵和田亩在身,想必在攻伐巴蜀时也获得了不少战争利润,两万钱对于嬴启而言只能算是毛毛雨。 就算胡亥不吃不喝,把两万钱全给了嬴启,恐怕打动他的可能性也很小。 扶苏也不太相信这个猜测。 于是随着祭礼进入到颂念祭表的阶段,思路陷入了困境。 直到樗里偲的一句话,终于拨云见雾。 “若非利诱,或许是威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一九章 信 赵灵儿曾下定过决心,在婚礼之后再不碰刺绣女红了。 然而久在深院中,赵灵儿每日除了早晚练剑以外,实在没有更多事务来打发时间。 她又不乐意与魏无月那般,多大个人了还玩小孩子把戏,带着个野孩子每日里乱窜,于是鬼使神差般地,不知何时便又拿起了绣针。 虽然没见有什么天赋在身,赵灵儿却意外发觉坐下来刺绣对集中精力、锻炼忍耐力效果极佳。 刺绣竟然仿佛对武学也颇有进益,倒是让赵灵儿颇得意外之喜。 华阳夫人看着赵灵儿手中逐渐成型的刺绣女工,不觉露出了微笑,“灵儿的手越发精巧了。” 听到夫人的夸赞,赵灵儿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又看了看夫人的,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又在取笑灵儿了。” 婆媳二人颇是其乐融融,丝毫也看不出当日夫人威逼赵灵儿时的冷酷场面。 今日进宫,赵灵儿是一人来的,一向跟着进宫的魏无月却没有跟来。 宫中不好放肆,无月原本就不喜,之前只是担心赵灵儿对宫中陌生才多有陪伴。 如今赵灵儿也成了宫中常客,魏无月便不再操这份心了。 华阳夫人轻笑摇头,随即对侍立在旁的侍女吩咐道:“乳妈,去王上那里把王孙接过来吧,半个时辰前都知会过了,王上那里也该把孩子送来了。每次都要人催,总也不知道自觉一些。” 赵灵儿不想惹王上不快,赶忙出声道:“灵儿再等会儿也不妨事的,正好与夫人说说话。” 华阳夫人知道赵灵儿心中所想,温声安慰:“不打紧的,只说是我催的便可。” 说完对乳妈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 听到夫人这样说,赵灵儿只好稍显忐忑地谢了一声,重又坐下。 “灵儿今日进宫,除了向夫人问安与见一见澍儿,还有一事要谈。” 华阳夫人正在进行刺绣的最后几笔,闻言只是轻轻点头,手中刺针不停,“是胡亥之事吧?” 赵灵儿却没有夫人这般举重若轻,郑重其事地点头之外,手中的活计也不知觉间停了下来。 近来胡亥被提名作为蜀中郡守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夫人自然不可能不知晓。 在这个扶苏公子即将封太子的关键档口,胡亥想要离开咸阳,被很多人认为是避难之举。 毕竟当日胡亥勾连本该是扶苏一派的熊启意图封侯,其争位的意思以及暴露无遗。 虽然很多人都将其视为不自量力之举,但也的确吸引了不少投机之辈。 如今扶苏进位太子已成定局,胡亥想要退避三舍以求自保,也是在情理之中。 还有人将其视作王上或许要重立蜀王的风向标。 其实若非扶苏总是若隐若现地将胡亥视作生死大敌,华阳夫人本身也是这么想的。 区区胡女之子,哪里有资格与她的儿子竞争? 怕是提鞋都不配。 然而熊启之事稍微给她提了个醒,赵姬那里的异动同样也让华阳夫人多了几分小心,到了如今的嬴启突然转向,夫人已经再没有当日的无视心态了。 不知不觉间,这个胡女之子竟然真的笼络到了一批相当有能量的助力了。 或许他真有可能威胁到扶苏也不一定? 宫中斗争从来都不会有轻敌松懈的余地。 “白泽让你传什么话?”夫人给绣的火凤点上眼睛,轻声询问。 白泽是外臣,在宫中又无亲眷,自然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只能请赵灵儿以入宫探子的名义递话。 赵灵儿没有惊讶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对于夫人的耳目通灵,她早已学会了不要一惊一乍。 “白大夫说,嬴启或许与楚国方面有所牵扯。” “这就对上了。”刺绣终于完成,夫人令人将其撤下,端起酒杯润了一口。 什么对上了? 赵灵儿心下有些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果然,华阳夫人润完嗓子之后继续解释了下去,“扶苏的来信中也谈过猜测,或许是嬴启受了威逼。 “我这两日还在探寻是什么事能够威逼九卿重臣。如果是与楚国有牵扯,那便对上了。” 熊启一直在蜀中按照王上的指示秘密造船,同时在伐楚之时肩负了巴蜀攻略的重任,并以此建功得以归朝。 如果被王上知道了他与楚国有牵扯,不但这些功劳都会化为泡影,就一个通敌之罪,任他是九卿或者三公,都承担不起。 而且在时间与地理位置上,这同样也说得通。 蜀中与楚国当时控制的巴地仅一水之隔,要做勾连再简单不过了。 虽然不知胡亥那里是怎么探听到嬴启通敌的情报,但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却没有写信给我。 是以为我不够聪明帮他猜出其中缘由,还是在我为他产下子嗣之后竟仍不能得到全部的信任? 赵灵儿听完华阳夫人的解释,心中所想的却不是此事的隐情,而是扶苏不曾写信给她。 华阳夫人何等人精,一看赵灵儿神思不属,便猜出了这点小女儿心事。 夫人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对此有何不满。 赵灵儿能够如此去想,正是她将扶苏看得重的缘故,夫人高兴还来不及。 不过可不能任由小姑娘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扶苏信中特意嘱咐说,此事兹事体大,不方便多有传播,因此只写了一封信,还特意嘱我要说给你听。” 见赵灵儿兀自有些不信,夫人从盒中拿出信件来,着人放到了赵灵儿面前,“你自己看看,我有否诓你吧。” 在夫人的促狭笑容中,赵灵儿面色微红,咬咬牙到底还是接过了信。 一打开信,扶苏清秀笔挺的字迹便跃入眼帘。 “再拜请母亲亲启:……” 赵灵儿一目十行地简单略过前面的内容,只看到了后面。 然后,发现在信后谈及了她、魏无月,还有嬴澍。 在最后,果然如夫人所说,扶苏的确解释了没有再写一封信给赵灵儿的缘故。 除了夫人所说的原因之外,还因为扶苏怀疑有人监控了长公子府,而华阳宫的防备会更严密,并且希望夫人能够将此事原原本本说给赵灵儿听。 哼,还算你赵扶苏有那么点良心在。 “怎么样,本夫人不曾骗你吧?” 赵灵儿哪里耐得住夫人这般调笑,脸庞立时便红了。 在华阳夫人的笑声中,赵灵儿愈发娇艳欲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零章 母与子 “太后乃吾亲妹,安能害我?” 后胜在对着自己最信重的谋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得到,四百多年后,有一位何姓的大将军会与他的所思所想如出一辙。 不过不同于何大将军,后胜之所以如此自信,除了因为君太后与他的兄妹之情外,还有着别的依仗。 一直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宫廷禁卫统领近日因贪污舞弊案而下狱,新接任的统领正是后胜一手提拔起来的族中后进。 有这层关系在,后胜得以带着数名以大价钱聘请的侍卫全甲入宫。 因而田建相信年轻的齐王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不会选择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他探知的宫中进行。 后胜不相信齐王能够躲过自己的耳目调动足以击杀他的军队而不被他察觉。 然而他忘了,除了甲士以外,要刺杀一位被数名高手侍卫保护着的人,还有别的选项可供田建选择。 比如,一名手握承影的的,缓缓站起了身子。 看着母亲紧闭着双目,一半笼罩在黑暗中的面容,田建心中第一次对于今天的行为有了些许悔意,“母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田建挣扎了许久,却也只能低声又唤了一声母亲。 良久,随着一声饱含了太多情绪的叹息,君太后终于睁开了微红的双目,“我乏了,你自去吧。” “唯。” 田建草草行礼,借着便几乎是以一种感激的心态落荒而逃。 韩貂寺最后又向着太后躬身行礼,转身以看似缓慢的步伐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远去,君太后心中起伏不定。 至少在杀伐果断上,这个儿子比前任王上,自己的夫君强上不少。 君太后露出了一个惨白的讽笑。 却不知是对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一章 这波不亏 几乎是刚一开始,谈判便陷入了僵局。 一如之前所料。 扶苏强忍着打了个哈欠,看着如同菜市场一般的大会堂。 不同于前一日大家一片和气地在酒桌上互相敬酒,到了谈判桌上,各自都代表本国利益的使者们,便放下了所谓的君子气度,只在细端末节上争了个面红耳赤。 这里所争的一点一滴都直接关系着国家利益,哪里容得那无用的君子气度? 天朝上国不计较细节? 没有的事! 这倒让扶苏开了眼界。 这与当日的三国和谈截然不同。 那日在山到了留城之战,”孰料话都没说完,一脸早知如此的张苍便打断了他,“苍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贵使了。 “我家公子在提起留城之时,从未有过独居功劳之举。无论何时有人问起,都是不忘提及贵国,以及赵、魏联军的帮助。 “只不知为何到了齐使口中,钟离县之战,就成了‘自打下来的’?难道联军竟一点功劳都不能沾了吗?” 听到张苍所言,赵、魏两国的副使也纷纷将矛头转向了齐使。 对啊,难道我们两国就不配拥有姓名了吗? 本来准备好了迎接暴风雨的楚使这下有些意外,不知如何是该感谢张苍解围后静观其变,还是应该浑水摸鱼,加入到谴责齐使的队伍中去。 齐使在最初的懵逼之后,突然反应了过来。 这个张苍看似疯狗乱咬一通,实则是想通过拉赵魏下水,将本该得到最大利益的齐国逼迫得吐出一点利益出来。 毕竟无论是国力还是在此战的贡献,相比于加入到联军后显然什么都要分给昭国一份的赵魏,齐国无疑会是昭国之后获利最大的。 而对齐国下手,不但符合昭国的利益,同样也让眼红的赵魏将视线全部放到齐国身上,而不会盯着昭国拿走的最大的盘子。 “昭使好算计!” 齐使恨得牙痒痒,然而看着张苍的欠揍笑容,却不知如何反击。 关键时刻,还是老道的隗状一锤定音,“分润之事,可以在解决与楚国纠纷之后,我等再内部解决。” 赵魏使者闻言,心想也对。 这肉还没从楚国手上拿出来呢,现在就急着从齐国嘴里抠,的确是稍显早了点。 隗状说完看了张苍一眼,显然也是对这个后生的搅局能力有些忌惮。 感受到前辈的灼热视线,张苍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呵呵笑着拱了个手。 你隗状是老前辈,我让一手很合理。 这波不亏。 当然不亏,甚至还有小赚。 看似隗状只用了轻飘飘的一句就帮助齐国摆脱掉了张苍的纠缠。 然而实际上,齐国已经先输了一阵。 张苍成功利用齐使的口误引发各国不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各国正使,包括在方才的暴风雨中都强自镇定的公子兰在内,此时都还未下场。 而隗状的提前匆忙下场,已经将齐国置于了一个微妙的不利气势。 谈判桌上,一点点的气势下滑,都会付出代价。 因此在隗状出言后,张苍才没有继续纠缠。 不是不能,而是没有必要。 因为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然达成了。 看着喝了口酒水,嘿嘿笑着坐回来的张苍,扶苏发现尽管过了许久,自己还是小看了他。 毕竟未来的大汉丞相,哪里就能真的吵架吵上了头,跟疯狗一般乱咬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二章 耍赖 张苍憋着坏笑“功成身退”之后,楚使便重新成为了众矢之的。 不过这一次,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后,几位楚使便少了些慌乱。 当然,该挨的骂还是一句都少不了的。 楚使倒也光棍,知道自己理亏势弱,于是无论各国使节如何进逼,来回来去都只以一句话作为挡箭牌。 钟离是我国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领土——当然,原话不是这个,这是扶苏自己修改总结而来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楚使的话也没什么毛病。 追本溯源,钟离原本自成一国,是远古东夷族首领伯益后人的领地。 被封钟离之后,这一支以国为姓,便是现在的钟离氏。 后来钟离国将封国从山东迁到淮河流域,便是如今的钟离县了。 自楚灵王熊虔以来,钟离国被楚国攻灭而成为其下的领土。 虽然因为地处吴楚交界,钟离多次在吴国和楚国之间来回易手,甚至被勾践在灭吴称霸之后短暂接掌过。 但总体而言,钟离在三百多年的时间里的确长时间被楚国掌控在内。 因此如果按照后世的惯例而言,楚国宣言自己对钟离的掌控权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如今可不是民族主义觉醒之后的时代。 列国纷争,哪有什么主权意识的存在。 打下来的就是我的,谁跟你讨论什么历史渊源? 要真论历史渊源,大家干脆都别打了,全把土地还给周王室好了。 这个挡箭牌被无情击破,楚使腹背受敌之际,又拿起来另一块作为抵挡。 “既然矛盾如此巨大无法调和,那就先不和谈了吧。” 这就是在耍赖了。 我知道我理亏说不过,那就不说了。 实在不行就继续打呗。 这一来更让众人肝火大冒。 为什么楚使敢于这么硬气,他就不怕各国真的继续打下去,把楚国真的给灭了? 还真不怎么怕。 各国在昭国的控制引领之下都在准备和谈,正好又到了秋收之际,除了以职业军人为主要构成的昭军,各国军队都撤回了大部分主战兵力回国进行秋收了。 即便是昭军,也只留下了白起与蒙恬两部职业军人,半职业且数量最多的王翦部依然要奉命还朝。 毕竟秋收是否及时,乃是关系到接下来一年时间国内民众的温饱问题。 而且大战已经结束,昭国明摆着不想直接灭楚,其余几国自己又没那个能力,那还不如撤兵回去收粮食。 同时还能节省很多粮草的开销。 楚使如今这番近乎于明目张胆的挑衅,就是得知了列国军队的动向,才如此肆无忌惮。 秋收之后便是冬季,更不宜用兵了。 南国温暖也只是相比较而言,此时的冬季要远比后世严酷得多。 在冬季想要进行大规模作战是根本毫无可能性的,而精兵攻势对于土地广袤的楚国来说,就是针刺大象不痛不痒。 于是各国就算恼羞成怒,真要发兵如何也要在明年开春了。 大半年时间,天下局势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而且昭国也不可能愿意。 其余各国更不愿意。 “请求和谈的,是你楚国。如今以不和谈为威胁的,还是你楚国。国家邦交,岂可儿戏!”魏国副使痛心疾首。 真要谈不下去,魏国的损失是最不能接受的。 留城彭城本就不够分的,再不多争取一点利益,就几乎连回本都做不到了。 因此魏使赶在诸位之前脱口而出也便不足为奇了。 “正因为不能儿戏,才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冲动行事。”楚使发觉这一招有效,便更坚定了胡搅蛮缠到底的决心。 总归一句话,要么就继续打,要么就把钟离还回来。 “要不然把钟离还给楚国,换来项地?” 提出建议的,还是魏使。 项燕身死之后,项荣、项梁两兄弟虽然战阵无敌,但到底威望不足,导致项氏族人群龙无首,势力大衰。 如今魏使提出要割让项地,自然是因为项氏已经不足以成为楚国大族,认为楚人很有可能答应过。 然而楚使还未做出回应,齐国方面首先就不答应了。 项地在魏国附近,钟离在齐国那边,割让项地以换钟离,这不明摆着是要从齐国这里割让去喂养魏国? 齐国能答应才有了鬼。 齐使先是被张苍按着脑袋骂了一顿,如今又被魏人下了绊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泗水之败险些葬送留城之战,更有可能引起联军星散,连扶苏公子都有可能被俘。”说到这里,齐使向扶苏这里稍作拱手示意,“如今魏人不深思己过,反而贪心不足是何道理?” “你……你……”魏使面上一阵青白,却无言反驳,只能嘿了一声退了回去。 毕竟泗水之败,魏国水军在完全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生生浪输,将留城的补给线切断大半,导致扶苏不得不改变战略与楚军正面硬扛。 最终若非齐国的帮助,以及一点点的幸运,齐使方才所言很有可能成为事实。 而且留城之战后扶苏亲自向魏王写信请求免除魏军水师主将彭符的职务,已经充分说明了扶苏的不满。 魏使担心自己强词夺理有可能更引起扶苏的不快,便不敢争辩,只能退了回去。 楚国还没怎么动静,联军这边就先自己起了内讧。 看得扶苏一阵无语。 难怪合纵合了这么久,都没能把大昭怎么样。 这群各国精英虽然都精明如狐,但也正因为他们的精明,丝毫不愿意信任对方。 这样的联军,也难怪当年在函谷关前寸步不进,最终星散而逃了。 不过扶苏一点也不着急。 喜欢闹,喜欢吵,那便闹,那便吵好了。 反正统一的目标中,从来不需要他们的力量。 就如甘茂所教导的那样,连横从来都不是为了联合,而是为了分裂。 不用扶苏努力,他们自己便分裂起来,岂不是更好。 而且看着略有得色的楚使,扶苏同样不为对方的寡廉鲜耻担忧。 想要拖延,那便拖延好了。 用不了几天,楚人就会急着重新回到谈判桌了。 扶苏笑容越发淡定。 这让一直注意着扶苏的公子兰心中,更为吃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三章 好事成双 立秋之后的雨水虽然频繁,但少了当日兰若寺前的那般的雷霆和疾风骤雨,反而多了几分细雨中的绵绵柔意。 在秋夜中仅剩了些许的暑意被清洗干净之后,这一日清晨的凉意更显沁人心脾。 驿站的后院之中,大昭使团中的几位重要人物纷纷在各自的躺椅上躺成一列,神色极为闲适,丝毫没有和谈陷入僵局时,其他各国使者那般的着急上火。 原本扶苏只是趁着谈判暂时中断,给自己做了一架躺椅玩,结果在被樗里偲见到以后直如看到真爱一般,说什么也要死死趴在躺椅上,拽都拽不起来。 扶苏拿这家伙没什么办法,于是干脆给他自己、蒙毅、张苍、李信等人同样也一人做了一架。 躺椅这样的神器一经推出,除了受到了包括恨不能一辈子躺在塌上的樗里偲的爱慕,其余众人也没有不喜欢的。 于是便有了这一大清早,一群大昭的未来肱骨们,躺了这么一排的慵懒景象。 然后不知谁起的头——十有八九是李信——不愿意干躺着,反而借着身体的摆荡,将躺椅前后摇了起来,而且越摇幅度越大。 这样一来,倒是激起其他几人的少年玩性。 除了樗里偲实在懒得动,其他几人都加入了前摇后摆的玩乐之中了。 蒙恬带着军情,在高进的引领下进到院中之时,眼中所见便是大昭长公子在内,几人疯玩的样子。 除了樗里偲之外,没人注意到院中突然多了两个人,仍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听到樗里偲与蒙恬见礼的声音,几个玩得正嗨的大小子才赶忙伸出了腿在椅外,想要将摇摆的躺椅停下来。 然而事实证明,牛顿还是管得着东方的。 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扶苏几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在蒙恬好笑的眼神中停下了摆荡。 几人面色潮红,也不知是害羞更多,还是热得。 其中犹以蒙毅的脸庞最为红润。 好在蒙恬并未就此出言调笑,只是上前轻笑着与好不容易稳定下身形的扶苏等人见礼。 扶苏不敢怠慢,带着几人同样上前答礼如仪。 “城中都快吵翻天了,公子倒是一点不着急的。” 扶苏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蒙恬笑着摇摇头,信步走到一架仍兀自摇晃着的躺椅之前,摸着椅背道:“此物大约又是出自公子的巧思吧?” 得,自己玩物丧志的名头到底还是流传出来了。 瞒肯定瞒不住,扶苏便大方承认了,“近日有了闲暇,便着人做来略作消遣。” 蒙恬倒是没有如老夫子那般劝诫扶苏不可玩物丧志,反而笑着点点头,“若是方便,可否请公子割爱一架?” 这有什么难的,扶苏很痛快便答应了下来,“将军若是喜欢,扶苏再着人做一架,明日送到府上便是。” “如此,多谢公子。” “此事易尔,不必言谢。”扶苏摆摆手让蒙恬不必如此客气,“倒是将军今日怎么有暇来此?” 虽说宛城是和谈之地,因而不用太过担心外敌入侵,但以蒙恬的治军严谨,即便是闲暇之时也会保证滴水不漏,少有离开军营的举动。 因而扶苏才会有所好奇。 “从白起那里传来了一份军报,原本稍等也会送到公子这里,不过我正好顺路要去南城,想着公子或许会想早点知道,便顺道送来了。” 白起那里的军报? 扶苏一听之下便知道大约是什么事了。 连忙略有惊喜地接过蒙恬递过来的军报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与自己想得不差,白起这半个月来并没有耽搁丝毫时间,反而趁着楚国因为和谈而疏于防备,轻取了重镇随城。 取随城的过程只在军报中简单提及。 大约就是白起领大军南下,装作接管王翦部撤退后留下的郢都防守。 这是正常的换防,并不会引起楚军的过多注意。 然而在南下的途中,白起偷偷分兵东顾,以少量兵力偷袭随城得手。 而分兵的将领同样是扶苏很熟悉的人物。 韩信。 这个失踪了一个多月后,却带着项燕的人头突然重新出现的家伙,再次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若说留城之战中的韩信还只是被扶苏光芒所掩盖,并不如何起眼的战场边缘人物,而刺杀项燕得手也只能证明他的胆略。 那么此次轻兵迂回数百里,在敌军防线之后偷袭随城得手的巧妙用兵,便将彻底成为韩信的成名作。 扶苏可以想象得到,此战战报传扬开之后,一个“白起第二”或者“小白起”之类的名头恐怕就会被戴到韩信头上。 与当年在伐韩之战中横空出世的白起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作为分兵将领轻兵突袭重镇得手。 白起当年便是以两万轻兵雪夜突袭阳翟,彻底掐断了新郑向前线输送粮草辎重的补给线,直接导致韩国王军的溃败。 虽然无论是战斗规模,还是胜利的意义,韩信此战远远比不上当年白起那般惊世骇俗。 但在这个为天下人关注的和谈时刻,韩信依然以一种神兵天降的姿态凶狠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同时,他也将成功打破和谈的僵局。 重镇随城被下,可不仅仅意味着楚国又失去了一座坚城。 更重要的是,作为廉颇西线防御重要枢纽的随城落入昭军手中,就意味着楚国西边的整体防线便被成功撕开了一个口子。 所谓防线,必须要有整体性才能称当上是防线。 如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就意味着整条防线都将面临崩溃。 而西线的崩溃对楚国意味着什么,几乎不需要多余笔墨赘述了。 “楚国完了。” 说话的是张苍。 当然,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楚国社稷会因为一座城市的易手而宣告覆灭。 而是指在接下的和谈中,楚国将无法摆出一副拒绝合作的样子了。 在昭军的威逼下,再由不得楚人拖延了。 而且好消息还不止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四章 君子之死 黄歇死了。 以往被视为屈原支持者,在屈原离开之后,于大楚风雨飘摇之际撑起了即将崩溃的朝局,成功战胜了大氏族、郑袖等多方势力,将楚国的力量重新凝聚一体的平原君,死了。 这位四公子中最年轻,也是最富文采的一位,就在立秋之后的凄风苦雨中,永远地离开了。 对于大昭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喜事。 这位坚定反昭三十年的楚国实权人物的过世,对于大昭朝野自然极大的利好消息。 不但如今的楚王熊横失去了最强的助力而只能选择与亲昭势力妥协,日后任命熊启作为大楚摄政,也将少了很大的阻碍。 而对扶苏个人而言,虽然为不能再次得见黄歇而略感伤怀,但事实上,扶苏同样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可以想见的是,没了黄歇在朝中支撑,公子兰将无法保持在和谈中的强硬态度。 而和谈的顺利,就意味着扶苏接下来能够尽快解决在楚国的事宜,回去朝中主持变法的后续工作。 大楚国上下,全民哀悼。 就连被黄歇在政争中打败,不得已而挟子潜逃到大昭的郑袖,也同样表达了哀思。 按照郑袖的说法,若是敌人只有黄歇一人,她是绝对不会潜逃,甚至还带着刚出世未久的孩子的。 郑袖所担忧的,是寿春城内虎视眈眈的其余老氏族势力,以及潜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突然咬上来的屈原。 对黄歇德行的认可,已经达到了不止于己方阵营,而让敌对方都肃然起敬的地步。 无论是崇敬他的人,亦或是憎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黄歇是一位君子。 一位真正的君子。 是做到了知行合一,豁达于世的真正君子。 就扶苏本人的观感来看,相比于写出、等名篇的屈子,黄歇甚至更像是一位单纯的浪漫主义者。 正因为他的单纯和浪漫,黄歇甚至愿意相信立场敌对的扶苏口头上的承诺。 或许是因为楚人天生的乐观主义,结合自身久病之后,看透生死的豁达心态,才能让黄歇在政坛的污浊之中竟也保留了难得的赤子之心。 而屈原,在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下面,其实隐藏了一颗极为功利主义的内心。 没有人能够否认屈原对楚国的强烈热爱。 但是这样的热爱太过炙热,灼伤了他自己,也灼伤了所有与他逆行,甚至同行之人。 与之相对,黄歇的热爱则带有他独特的清爽气息。 如同清风拂面,令人心折。 而这股浊世中的清风,终于也停下了吹拂。 黄歇的过世,绝不仅仅意味着一位前朝公子的离世,也不能仅以权臣落幕等闲视之。 他的离世,意味着楚国再也没有一位能够振臂一呼,将楚国上下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的号召者。 这位拖着已入膏肓的病体,强行承载着大楚于双肩之上前行数十载之久的风月君子,在新党党魁屈原突然失踪之后,已经成为了楚国朝堂最大力量的实际管辖人。 而其宗室身份,以及在国中的卓著威望,同样是楚国政坛能够不在熊槐离国之后四分五裂的重要粘合剂。 黄歇离世之后,楚国朝堂的各方力量便处于了互相不能信任的状态。 因为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分歧,勉强凝结在一起,就是因为都能够信任黄歇。 而在黄歇不在之后,这种基于个人威望的信任,也便荡然无存了。 对黄歇的突然离世感到最为难熬的人,应该就是公子兰了。 作为屈原失踪后被黄歇挑选作为与自己共同执掌朝政的令尹,公子兰理论上应该在黄歇离世之后承担起这份责任来。 然而实际执掌朝局的时日尚短,是公子兰的致命缺陷。 未能形成自己的威望,就意味着公子兰很难立刻负担起黄歇的空缺,也没人能够信任他。 而另一位由黄歇延请入楚,为楚国解决危难的另一位同盟者,也同样难熬。 那便是由赵入齐,后又奔赴楚国寻求职业生涯转机的老将廉颇。 在经历过赵国的方面将领,以及齐国的短暂最高指挥之后,来到楚国的廉颇在对阵王翦、白起、蒙恬三将的过程中,展现出了此前几乎从未有人看出的才能。 一人力扛大昭老中青三代大将的攻伐而不败,廉颇所展现出来的,早已不能只以将才称之。 而是真正令人欣赏到了他的帅才。 借由对楚国整体战局的支撑,廉颇也迅速获得了军中的各方支持。 可是廉颇也有着他致命的缺陷。 归根结底,入楚时日尚短的廉颇对于楚人来说,仍是个外人。 楚人也没有昭人那般,只要你愿意为大昭出力,那便与昭人无异的广阔心胸。 楚军能够听从廉颇的安排,廉颇本人的威望其实只占了很小的方面。 他能够得到的支持,多数还是来源于黄歇一人而已。 那么在黄歇突然离世之后,廉颇所要面临的窘境,便是肉眼可见了。 于是作为廉颇的下一位合作者,公子兰需要尽快回国完成对黄歇过世之后,朝中权力真空的填补。 否则时间拖得越久,楚国的政局乃至于军中,便会越崩溃。 而与各国的和谈,便成了横亘在公子兰与寿春之间的一道大坝。 于是自然而然地,原本在不久前由楚人的有恃无恐而陷入僵局的和谈,重新在楚人的各方恳请下重新展开了。 这一次,同样不愿意拖延的各方终于一致同意,加速了和谈的进程。 对于钟离的非分之想,楚使是再也不敢提了,连带着对于上蔡的割让,也变得痛快了许多。 毕竟相比于脱掉衣服,砍掉手足才是更令人痛苦的。 看来为了能够尽快还朝,公子兰并不介意稍微出卖一点国家利益。 得知了楚国发生的巨大变动,以及公子兰的迫切心情,各国都在表达了对黄歇的哀思,送上“节哀顺变”的或真诚或敷衍的言辞之后。 对楚国残余领土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撕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五章 用之闵伤焉 昭国并未参与进这场对于楚国领土的血肉狂欢。 因为大昭如今已经握在手中的国土已经够多了,再多要下去就有贪多嚼不烂的嫌疑。 白起与王翦长期在鄢郢之间并未继续进攻,除了因为廉颇的确颇有能力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在存楚战略被确认以后,昭国便熄了彻底灭楚的心思。 而且为了让楚国在此战之后仍能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其余各国的侵攻,咸阳方面甚至在讨论是否要将刚拿下的随城,以及楚国旧都郢城还回去。 然而不对领土做过多的要求,并不代表大昭会轻易放过对楚国主权的威逼。 在重开和谈之后,一位大昭的“特约嘉宾”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了列国使者面前。 这位早在和谈开始之前就已经多有流言传播的特约嘉宾,是作为大昭使团中的“特使”身份参与进来的。 而她另外的身份则是更为人所熟知的。 楚王最宠爱的爱姬,以及已被预订为下任楚王的熊若之母,郑袖。 郑袖此来,自然是为了在公子兰,以及各国使者面前宣读已故楚王熊槐的遗诏的。 在最初毫无营养的祝各位大王的寿酒,以及扶苏念完对春申君的悼词之后,在扶苏的眼神示意之下,高进打开门,请一身素服的的郑袖从门外捧着已经被装裱到绸缎之上的遗诏低眉敛目地进了门。 众位使者俱都眼神玩味,看着场间的郑袖,以及同为特使,不过是齐国这边特使的靳尚。 两人之间的某些奇特的关系,早已是列国高层之间公开的秘密了。 而因此,对未来楚王,幼子熊若的身世,也多有并未正式上得台面的猜测。 对靳尚的关注只是片刻而已,众人的视线焦点,当然还是郑袖。 除了对之前已有流言的遗诏的兴趣,同样引人遐思的,还有一身孝服的郑袖。 女要俏,一身孝。 因为要给楚王戴孝,郑袖放弃了往日喜欢的大红大紫,换上了裁剪式样简单的素服,脸上也未施粉黛,珠宝首饰更是一点没带。 一改往日令人妖娆造型,换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郑袖反而有了一种胜于往昔的吸引力。 以往在楚王宫中肆意妄为的郑袖在经历了被背叛,以及在昭王宫中的低眉顺目之后,身上多了些令男人更加想要欺负与保护的诱惑感。 而搭配上这位俏寡妇的高贵身份——大楚太后。 这种诱惑更让大多数男人鼻息加重。 靳尚面无表情地看着哽咽念诵楚王遗诏的郑袖,没人能够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其人所思所想。 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八卦之火,并非只燃烧在街头巷口的老妇人心中。 靳尚与郑袖这对爱恨交织的地下恋人是否会有好戏上演,还是很让人期待的。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直到郑袖念完遗诏,重新退了出门,两人之间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互相将对方都当作了空气。 这让等着看戏的众人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这份失望没能停留多久。 毕竟看戏的心态不过只是附加的乐趣,众位使者到底还是记得自己所来的目的。 在郑袖念诏的时候,为人所关注的,除了靳尚以外,当然还有公子兰。 毕竟遗诏中所提到的内容,表面上看似只是废后而已,实际上众人心知肚明,此举的实质目的仍是在于针对熊横,以及熊横的最主要支持者,屈氏的力量。 废除掉屈氏太后而患上郑袖,屈氏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块屏障。 等到大昭利用摄政王熊启,以及不得不依赖昭国力量的郑袖,昭国势必会将自己的力量完全渗透进楚国朝堂。 如今,在黄歇死后四分五裂的楚国朝堂能否合力抵挡住大昭的渗透? 几乎完全不可能。 沦为继魏国以后的大昭附属国,对于楚国而言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 这封遗诏的意义如何,公子兰当然比谁都清楚。 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但从他攥紧着的颤抖右拳,扶苏能够清晰感受他死死压制着的不甘与愤怒。 公子兰当然愤怒。 他的愤怒来自于大昭对楚王的欺骗,以及率领列国对楚国的侵略。 他的愤怒同样来自于借和谈为名,实际如兀鹫般盘旋在头顶的各国使团。 他的愤怒甚至还来自于自己的导师与盟友,春申君黄歇。 黄歇的死,自然令公子兰悲伤不已。 然而悲伤之后,公子兰心中便涌现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愤怒于对方放弃了大楚,也放弃了他,反而只让公子兰一人承担起大楚落败之后更为风雨飘摇的局面。 这种愤怒多少有些无的放矢,毕竟突然的离世并非是黄歇能够控制的。 然而即便明知自己如此没什么道理,公子兰仍是难以忍住胸中的悲愤。 若是黄歇还在,即便随城被破,大楚又有何畏惧? 有了朝中支持,公子兰不相信已经能够将楚军如臂指使的廉颇真能挡不住并未真的想要打到底的昭军。 但就之前扶苏所料想的那样,没有了黄歇在背后为其提供支持,廉颇一个外人,想要控制住组成成分极为复杂的楚军,只能是力有未逮。 “令尹以为如何?” 在公子兰的悲愤中,扶苏的声如同穿透了虚空,印入了他的脑海。 公子兰忍住了冷哼。 如何?他还能如何?楚王还能如何? “既是……怀王遗命。”公子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道,“大楚君臣,自当奉诏而为。” 怀王是已死的前楚王熊槐的谥号。 怀者,失位而死曰怀,用之闵伤焉。 谥号“怀”,应当是取的这个意思。 看来在楚国国内,熊槐的同情者还是占了多数。 其实楚国如今沦落到为列国蚕食的凄凉状态,是可以归责于熊槐的。 然而新楚王熊横毕竟是纯孝之人,而且死者为大,国人也对身死异乡的先王有所怜悯,到底还是给了熊槐一个中谥。 然而熊槐与黄歇一死了之,真正要面对楚国现状的人。 还是他公子兰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六章 废太子横 大昭要当着公子兰的面捅向楚国的刀子可不只有这么一下。 “太子横勾连国贼屈平,窃据宝器,得位不正。如此,应主动逊位,上循怀王遗志,下安大楚黎庶。” 公子扶苏如二月寒霜的语气从似乎从九幽之中回荡在公子兰的耳边。 楚王熊横的逊位自然早已是天下诸国,包括楚国在内都默认的。 然而大昭竟然连熊横曾作为楚王力扛内忧外患的功绩都要抹去,甚至不愿承认他这数个月虽然短暂却极为称职的楚王。 仅以太子称之,就说明大昭自始至终,都不会承认熊横曾经作为过楚王,引领过楚人走过几乎是建国以来最黑暗的岁月。 而一旦公子兰认下这一条,那么在后世看来,熊横不但不会被载入楚王的序列,甚至会被盖棺定论为乱臣贼子。 所谓勾连国贼屈平,这分明是要将弑君的污水泼到熊横身上了。 公子兰当然相信,以那位兄弟的纯孝善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悖逆人伦之举来。 然而,昭人不知道吗? 眼前的这个公子扶苏,旁人或许不能肯定屈后之子的熊横是否勾结了屈原弑君,但他能不知道吗? 今后,所有的史书,包括楚史之上,恐怕都会将熊横称为“废太子横”。 后世评说,绝对会有人将大楚沦落到如斯境地怪罪到熊横身上。 这何其不公? 对于熊横这位数月呕心沥血,甚至甘愿以逊位来换取和谈筹码的楚王何其不公? 公子兰心如刀绞,桌案下的双手几乎攥出水来,两眼更是死死盯着桌面,不愿让眼中的红丝为旁人看到。 “这一条,大楚,认。” 说完短短的六个字,熊横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连双手的握拳都不能保持而散落了开来。 双肩低垂,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样。 他公子兰,也毫无以为地会被刻上耻辱柱吧。 就在签下这等丧权辱国的条约之后。 如果方才用尽了了力气才让他不当场落泪,那么如今的他,连落泪的力气便也没有了。 丧权辱国。 这四个字如斯沉重,根本不是公子兰的肩膀能负担得起的。 黄师,魂兮归来吧!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意志真的感受到了公子兰的呼唤。 一阵微风突然穿堂而过,带起了公子兰颓然垂下的发鬓。 大楚的脊梁,绝不能在我这里垮掉。 似乎是真的从风中获取了力量,公子兰本已垮下的双肩竟是重新挺了起来。 敏锐察觉到公子兰变化的,当然还是紧盯着对方的扶苏。 原本已经被压垮的对手突然振奋了起来,这让扶苏有些好奇,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在大昭的威逼之下,公子兰,以及他身后的楚国除了唯唯诺诺,什么也做不了。 落后,就要挨打。 挨打,就要站稳。 公子兰坐稳了身子,等待着扶苏接下来的刀子。 没有让他等太久。 “屈氏弄权辱国,为一己私利谋害君主,挑拨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百姓无辜,皆因屈氏而起,应流放全族,以儆效尤。” 即便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大昭绝不可能放过屈原所在的,以反抗大昭强权为信条的屈氏一族。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得到,大昭的制裁竟是如此严厉而不留余地。 全族流放,这是要将整个屈氏都从中原版图中抹去啊。 不只是已经张口结舌的楚人,就连其余各国使团中人,也同样心有戚戚然。 昭国此举,显然是要将屈氏的根基全部拔起,对于一个大族而言,这几乎与灭族无异。 无不出身于国内大族的众位使节们,怎能不对此有兔死狐悲之感。 没有人敢于在堂上窃窃私语,然而来回之间,如同受惊小兔一般的视线交流却紧密交织在空中,如同密集的编织。 “流放……何处?”满堂寂静之中,只有公子兰还能发声。 然而他的声音却显得空空荡荡。 公子兰咬着牙,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对方。 他要将这次屈辱的前后全部牢牢记在心中。 他也要将这张脸记在脑海中。 公子兰通红的双目只让扶苏惊讶了片刻,早已应对好的言辞并未有任何滞涩,“此乃大楚内政,我国无意干涉。” 没等公子兰稍微松口气,扶苏却冷笑道:“不过我王听闻,楚国一般都喜欢将重犯流放南疆,于是建议大楚不妨循成例。” 唯一的一点庆幸也荡然无存。 大昭,果然不会留给屈氏一点点取巧的机会。 流放南疆。 大楚的南疆在那里? 与战国时代很多国家一样,因为边境交战频繁,大楚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国境线。 国土所属变化太快,要确定一个稳定的国境线是不现实的。 只是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大楚甚至连疆域的划分都极为模糊。 理论上来说,大楚的南部疆域囊括了包括今日除了广东、广西以外,整个中国南部的巨大范围。 但实际上,整个大楚的南疆都是与一般被中原统称为“羣蛮”的蛮族,以及同样由蛮族构成的群越混居在一起的。 因为蛮族没有国家概念,而只以部族为单位,更加没有国境这么一说,这就导致楚国自然也不会有国境线了。 那里几乎全是原始森林地域,常年瘴气密布,群蛮环伺,对于中原人来说无异于地域一般。 即便对于被中原蔑称为“南蛮”的楚人来说,那里也是蛮荒之地。 然而同样地,公子兰只能咬着牙,“就依昭王所说。” 大楚战败,作为主战派中坚力量的屈氏自然会遭到清算。 而屈后被废,自然意味着清算的开始。 即使全族流放的严苛惩戒确实让人脊背发寒,但公子兰事实上已经做过了要放弃屈氏的心理建设。 因而此时虽然震惊依然,但他并没有太过无措。 连楚王都为此受辱,屈氏面临的困境甚至已经不能让公子兰心中有太多波澜了。 公子兰甚至勉强还能挤出一丝苦笑。 扶苏看着公子兰的笑容,终于有了些疑惑。 你笑什么? 莫不是受到的压力太大,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七章 盘旋的兀鹫 扶苏的谈判风格,早在三公子会时就为时人细细揣摩过了。 原本应该十分复杂的三国和谈,在扶苏的运作下,只用了短短数日便得到了对大昭极为有利的条约,被人奉为外交史上的经典。 如今更是借着这次更大规模的和谈而更为人熟知。 简单来说就四个字。 以势压人。 听起来其实挺简单粗暴的。 把你打服了,然后让你听我的话。 但其实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样容易。 否则当年的渑池之会也不会成就了蔺相如的美名。 首先就是一个度的问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之所以要和谈,原因就是因为一方其实并无绝对优势,不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将对方彻底打死。 或者说,并没有意愿立刻打死。 否则的话,直接吞并就完了,根本不需要说多余的话。 只有两方都能从和谈中获利,才是和谈能够进行的先决条件。 那么既然你不能打死我,我何必就那么听话? 这就是之前楚国之所以有胆子胡搅蛮缠的原因。 在不用担心灭顶之灾的情况下,虚与委蛇以拖到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态势,才是弱势方经常采用的伎俩。 而非是对强者唯唯诺诺。 这就是扶苏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纵容默认,甚至是鼓励白起偷袭随城,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打死你,但把你打疼,还是很容易的。 在彻底让对方了解到这件事后,再把楚国拉回到谈判桌上,便容易多了。 当然,黄歇的突然离世属于意外之喜,也是真正让楚国没了拖延时间的要素。 然后,就是以势压人的时机需要把控到位。 若是楚国已经看不到存留的希望,那么肯定是破罐子破摔了。 而若非公子兰急于要回国稳定政局,今日的和谈流程也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第三点,既然是要以“势”压人,就要明白势从何来。 这里的势,可不只是国力、军力强横就自然有的。 扶苏所借的势,不单是大昭的强势国力,同时也来自于天下格局,更是来自于楚国本身。 第四,是对和谈对象的了解——楚国政局不稳,国内势力四分五裂——就更是重中之重了。 知己知彼,可不仅仅是战场上的铁律。 或者说,和谈桌上,其实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且这场战争的血腥程度其实并不比真正的战场逊色半分。 在扶苏提完昭国的三大诉求:废后、逊位、流放屈氏之后,盘旋在空中耐心等着大昭这头狮子吃完的“兀鹫”们,终于停止了盘旋。 他们要开始在楚国这具尸体上,攫取尽可能多的腐肉。 扶苏微微阖上双目开始养神。 他对于这等撕扯的场面并不感兴趣。 张苍也没有加入进去。 公子已经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可以等等再说。 如今还不到大混战的时候,张苍还不急着下场。 看了一眼勉力支撑的公子兰之后,张苍靠了上来。 “公子这一招趁虚而入,实在是高。我等之前费尽口舌都无功而返,公子今日不过起了个头,公子兰就节节败退无法反击了。” 扶苏并未睁开眼,听闻张苍的夸奖后也无得色,“借了东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所谓的东风,自然是韩信偷袭随城,以及黄歇的突然离世。 “借东风”这个典故此时自然还没有,但以张苍的聪慧,自然听得懂扶苏言语中的含义。 闻言点了点头,张苍反应过来扶苏应该看不到,于是轻声道:“关于随、郢二城的安排,还是要按着咸阳的意思来吗?” 扶苏终于睁开眼,扫了张苍一眼,又将视线放回了兀鹫们围绕的正中心,公子兰身上。 “你想说什么?” “咸阳方面想交出楚国西线重镇随城,以及楚人心心念念的旧都,以图安楚人之心,而让他们将接下来的矛头转向北方。” 张苍说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看向了隗状的方向。 扶苏“嗯”了一声,让楚国将齐国作为接下来的目标,是咸阳方面送还两座重城,以及它们之间十余城的目的。 这一点,今日的和谈之前都已经商量过了。 如果大昭强硬要占据郢都和随城,楚国在现在的局面下当然毫无办法,只能予取予求。 但是在西线缺了一块之后,楚国接下来的防御重点仍然还是会放在大昭方面,而对于齐、魏两国不敢做出大动作来。 这与大昭,或者说始皇帝接下来的战略不符。 而扶苏也希望暂时能够让大昭从战争泥潭中暂时得到喘息,以将更多的力量和资源投入到接下来即将热烈起来的改革中去。 这些都是已经商议好的。 而张苍此时提起,又是什么目的? “废屈后、逐屈氏,以及之后立郑袖、楚王若、熊启入楚摄政,都是为了扶植楚国朝堂的亲昭派与打压反昭派。 “再加上归还两城,让楚国可以安下心来对抗北方的邻居。这样的战略一环套一环,极为精妙。” 这是废话,始皇帝的战略能粗陋吗? “说重点。” 张苍嘿然一笑,“可是公子,王上是不是忘了一个早已失踪的人了?” “屈原。”扶苏开始有些明白张苍的意思了。 何止是王上忘了,整个大昭朝堂,乃至天下人都忘了这个失踪已久的人了。 “根据模糊的消息,屈原十有八九已经回到了楚国。” 这是当然,除了楚国,屈原还能去哪儿? “你的意思是,即便归还了两城……或者说无论大昭如何做,楚国都不会将视线转向北方,而是会继续与大昭为敌?” 张苍重重点头,“国仇,如今又有了家恨,屈原怎会轻易放弃。” 将屈氏全部驱逐,可不就是刻骨家恨么? 但是扶苏还有一个问题。 “如今的屈原能否有足够力量左右楚国局势?” 屈原的力量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他实际上的帝师身份。 来自于他在楚国军政两届甚至还比黄歇高出一筹的威望。 来自于他麾下的新党势力。 来自于族弟屈匄手中握有的军权。 但追本溯源,屈原的力量自然是来自于楚国三大姓氏之一的屈氏。 那么在屈氏被逐已成定局的现在,屈原还有力量吗? “公子可还记得,屈原是如何挑起昭楚之战的?” 扶苏双眼瞳孔微微扩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八章 天,凉了 昭国所提的三个屈辱至极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国内。 还未从对春申君离世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楚人又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之中。 除了对提出苛刻要求的昭国,更有对全盘接受的公子兰的愤怒。 甚至不需要政敌的刻意挑拨,街头巷议便将公子兰视为了卖国求荣的无能、无耻之辈。 然而愤怒过后,便是深深的无力感。 国难至此,难道换一个人去,又能获取到别的条件呢? 面对列国的咄咄逼人,每一个楚人都感觉到深深的羞辱。 然而若说谁对这种屈辱的感受最深,自然还是那位不过继位数月,却已经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污名的楚王熊横了。 在王兄公子兰赴宛城参与和谈之前,熊横其实已经做好了逊位的准备。 毕竟他明白,大昭不可能容忍一位反昭的楚王继续在位。 而且不同于父王,熊横并不认为“我即大楚”。 或许在位三十年后,熊横才会有这般自傲,而如今的他还远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感受权力。 因此,熊横可以退位,甚至可以死。 只要楚国得以留存。 只要楚国得存,即便有再多的屈辱,熊横也可以咬牙吞下。 看着熊横几乎是以一种漠然的态度读完王兄公子兰自宛城发回的和约,身为王后的屈绾心头,略过一丝不安。 “良……王上,您要保重身体啊。” 自幼嫁做熊横为妇,即便过了数月,屈绾依然有些难以改口。 熊横将和约随手扔到一旁,将妻子揽在怀中,柔声道:“我说过,只你我二人在时,呼我良人便好。” 屈绾被熊横抱在怀中,轻声应是。 不同于母亲屈太后的那般刚强性子,同样出身屈氏的妻子却一直是温婉良善,两人性格相仿,自来便是琴瑟和谐。 只可惜…… 熊横叹了口气,“委屈你,要随我受苦了。” 屈绾在良人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闻言仰头抚摸着熊横微微扎手的下巴笑道:“一国之母,哪里会委屈呢?” 一国之母,便不会委屈了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般想着,熊横低头对上了妻子清澈的眼睛,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与你在一起,哪里会委屈呢? 于是自那日朝会上顶着全部压力强行向各国宣战以来的第一次轻松笑意,终于出现在了熊横年轻却疲惫的脸上。 两人再不说话,只紧紧抱着对方,享受着秋风微拂,岁月静好。 良久才分。 送屈绾离开后,熊横捏了捏眉间,拿出了桌案底还未写完的诏书。 自继任楚王以来,这份诏书,熊横便开始了秘密书写。 如今时日无多,他要加紧脚步写完了。 诏身自然是没有标题一说的。 但如果一定要给这个诏书起一个名字。 。 “孤以幼冲,本无德以立,赖以母族,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国土沦丧,百姓凋敝。永怀悼叹,若附渊水。” 在诏书的开始,熊横细数了自己的德行不足。 比如在兄弟中年齿较小难堪大位,只是借了母亲宗族的势力才得以继承王位。 比如继位之时没有辞让,一得知父王被扣押,便决定要继位为王。 不是因为楚国群龙无首,母亲与春申君几乎是恳求着自己迅速继位以作为旗帜联合各方。 而只是由于自己德行有愧,一想到能够成为楚王就喜不自胜,忘了三辞三让了。 然后,就是写到全因自己的能力不足导致楚国的战败。 是他,不顾两国实际上的实力差距,一定要与大昭开战。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这都是我熊横一人的罪责,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这是中的一段话,是商汤在推翻夏桀暴政后,用以安抚四方诸侯的诏令。 由于内容详实,来历权威,汤诰一直被认为是帝王罪己诏的“模板”。 开战是由于熊横的一意孤行,那么战败呢? 将士用命、百姓无辜,为什么楚国会败呢? 当然不能是各大氏族只顾争权夺利使他的大楚朝堂四分五裂,也不是郑袖以一己私利枉顾国家利益,更不能是楚王熊槐被亲情所骗。 “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曰由一人。” 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民,让国家遭遇这样的困境,都是出于我一个人。 全都是因为他熊横这个做王上的能力不足。 楚国建国八百年了。 但直到如今,楚国仍然未能建立起中原国家那样的中央集权,而是分散的部族制。 甘茂曾分析得很透彻:国土太大,导致氏族太多,氏族在当地权力过重,君王无力实际管辖。 楚国历代有雄心的楚王并非没有想过要变法改革,建立王权。 最著名一次变法当属楚悼王时期的吴起变法。 这也被誉为封建时代中最深刻的一次变法。 然而最终,这次变法以楚悼王的突然离世,老氏族反扑杀死吴起而告终。 楚王,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性的共主,实际上对于各族的影响力很有限。 如果他将战败的罪责推到各大氏族的身上,只会在根本上摧毁这个国家的根基。 郑袖即将入寿春为太后,她的儿子将要继位为楚王。 如果此时将罪责推到郑袖身上,等于是在否认未来楚王的正当性,这对大楚而言同样是致命的。 而先王,就更不能担责了。 即便天下人都知道这一切的开端,都在于熊槐不听春申君、屈子、公子兰的劝阻,执意要赴武关会盟。 但就算只是出于人子的孝道,熊横也不能将罪责归到先父的身上。 更何况死者为大,楚人对怀王的怀念,或许将成为接下来能够支撑他们渡过未来黑暗日子的明灯。 熊横不能亲手熄灭这盏灯。 思来想去。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取舍思量。 熊横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将所有的罪责都归于他一人身上。 又是一阵秋风吹透帷帐,将熊横已有了白丝的长发吹散。 天,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二九章 暗棋 老师过世以后,这是张良第一次认真下棋。 因为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足够让他认真起来的对手。 而且是张良执白先行。 “屈氏即将举族南下,族中必然千头万绪,屈子怎的有暇来与我下棋?” 昭楚和约既然已经签订,按照和约中的一款主要条例,作为国中三大主要姓氏的屈氏一族的南下,便已成定局。 张良看似漫不经心地在边角上着了一步棋,另一手捧着温酒喝了一口。 自在北燕苦寒地回来以后,张良就喜欢上了喝温酒。 虽然此时的酒水温过之后多有酸涩口感,但也不妨碍张良喜欢上这种感觉。 “族中事务自有父亲处理,出不了乱子。” 不算已经嫁为人妇的屈氏妇人和已经年过七十的老者——这些人依例不再南迁之列,全国各地需要举家搬迁的屈氏本族不下十万户。 这么多人要搬家,哪里可能出不了乱子。 事实上,就在和约曝光出来的当天,就早有不服的屈氏热血少年闯到官府讨要说法。 倒也不想想,官府能给个什么说法? 有本事找楚王,或者更好的是,找昭王要说法去。 张良耳目众多,当然知晓这些乱事,但是屈原不说,他也不揭破。 况且这在张良看来,的确都是“小事”而已。 甚至屈氏整族南迁,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而这其中所牵扯的些许波澜,就更不值得如何关注了。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胡亥入蜀,以及熊启回楚。 于是张良并未回话,又懒洋洋落了一子,只是在棋子落下之时,为白子所反射的阳光稍稍眯了下眼。 “对于楚王下《罪己诏》之事,屈子怎么看?” “将罪责归于己身,王上有担当。”屈原语气平淡,似乎所谈论的并非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但从称呼上的改变,张良看得出,屈原直到罪己诏发出之后,才真心认可了熊横为楚王。 “只是如此一来,楚王身后之名,可就更不好听了。” “后人闲谈是非,与今何益?”屈原对所谓的身后之名毫无顾忌。“况且被逼逊位之君,本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也对。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张良点了点头。 不同于著书立身,以求名传千古的儒者,战国时代的大多数士人对于身后之名,其实看得并没有那么重。 大争之世,士人们的关注点都只在今时今日,对于身后事,关注得并不太多。 而屈子本身更不是一个看重身后名之人,否则也不会做出那等弑君之举。 “屈子倒是通透。” 屈原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否针对张良。 落下狠戾一子后微微抬头看着张良,“嬴启通楚之事,是你泄露给熊启的吧。” 此事易猜,张良也并未想要遮掩,猜出便猜出好了,于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认可了屈原的说法。 “我以巴蜀之功诱之,嬴启自然上钩。” 其实自嬴启秘密建造战船之际,早已将视线投往巴蜀的张良便从上游不时漂下的碎木屑中察觉出来了。 即便嬴启之后再亡羊补牢,在张良面前也已经晚了。 然而张良并未将其告知楚国方面,反而将其作为自己埋伏下的一记先手。 列国伐楚,楚国败局早显,即便能在巴蜀扳回一城,顶多也只是延缓片刻而已。 抵挡不住白起、王翦对于楚国本土的攻势,巴地被破只是时间问题。 更何况,他张良又非楚臣,没有为楚国鞠躬尽瘁的义务。 论出身,张良是韩人,论职务,他拒绝了楚王赏赐,而在靳尚叛楚归齐之后,他理论上又成了齐国的官员。 因此,张良非但没有破坏嬴启的造船大计,反而将计就计,将楚国在巴地的防御全盘告知给了一心想要凭借巴蜀战功重归朝堂中枢的嬴启。 张良能够拿到巴地防御图并不难,作为楚王面前最当红的贵人——右徒靳尚的首席谋主,一地防御的底细,他想要探明并没有多少困难。 可能有人要问,既然楚国控制的巴地早晚会归属大昭所有,为何嬴启甘愿冒着通敌的风险与张良勾结? 问题就出在“早晚”二字上。 早一步,嬴启可以通过巴蜀战功重回中枢,晚一步,他就要继续留在鸟不生蛋的蜀中郡蹉跎岁月。 早晚之差以至于此,嬴启怎么可能不心动? 屈原猜得透张良是如何做到让即将——此时是已经——位居九卿的嬴启肯为胡亥铺路,却猜不透张良此举有何深意。 “胡亥不过边缘人物,根本无力与扶苏一争,扶植他,除了能膈应一下大昭,还有何用处?” “原来屈子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张良嘿然一笑,并未回答。 屈原脸上的冷笑更甚,但张良不答,他也没有逼问。 自与张良合谋弑君以来,屈原早已感受过张良所谓的“无理手”有多可怕。 在张良做先手的时候,无人能够猜出他要做什么。 只有他的计谋浮出水面,人们才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张良的作用来。 一不小心,所有人都会沦落为张良的棋子。 甚至大多数人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被张良作为棋子过。 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欲望。 有欲望,就会被张良洞悉,进而被其利用。 屈原也不能例外。 张良不会告诉还在梦想着楚国长存,甚至还想凭借列国合纵共谋大昭的屈原,楚国,乃至天下各国重蹈大韩覆辙的命运早已定下了。 早在张良最后的逆天之举——推动齐楚合盟被破之后,甚至更早,在安邑之战后,天下归昭已成定局。 屈原是张良见过最有远见卓识和果决务实的人杰之一。 不过他心有执念,看不清,或者不愿意看清天下归昭的大势。 张良也不准备刻意点出来。 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从来不是张良的性格。 此时在蜀中为大昭的未来埋下一颗棋子,才是张良先手布局的要点所在。 而与蜀中一样,作为未来暗棋的先手,张良还布置了其他几手。 只是先手无敌的张良还有一点没有搞清楚,令他耿耿于怀。 谶纬中的那个“霸王”,究竟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零章 唤我摄政 不同于已经逐渐有了秋意的北方地域。 寿春的秋老虎仍然令人燥烦。 但对车队中的两人而言,得以重回寿春便已足够令人满意。 天气上的些许烦扰,根本构不得什么问题。 看着车队缓缓停下,迎接的官员们等了很久,却依然没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出来。 当着凶神恶煞的车队护卫们,受了令尹之命前来迎接的楚国官员踌躇良久,最终还是不敢上前。 这些黑衣黑甲黑面,如一块块沉默黑铁的车队护卫显然都是来自于那个凶狠的西边邻居,官员并不想试试昭剑是否锋利。 楚人有多恨昭人,就有多怕。 一场称不上其乐融融,更像是两厢对峙的迎接,就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午后开始了。 即便是此前最为乐观的大楚官员们,此时也开始了面面相觑。 一位上了岁数的楚国老贵族本来是兴冲冲地想要来做第一批迎接摄政入寿春的,甚至可能的话,还想做第一位与摄政说得上话的人。 此时受了冷落,心情大为不快。 “祝卜尹不是说摄政毕竟是大楚血脉,就算是要示威也会适可而止吗?”年迈的贵族当然不敢将怒火发泄到对面的车队上,只将炮口对准了身边的同僚。 卜尹祝觉不屑地看了一眼老贵族,对他的沉不住气和欺软怕硬极为鄙夷,“不过是让我等稍等片刻,还未杀人,这不是适可而止是什么?” 杀……杀人? 不至于吧? 听了祝觉的话,不止是问话的老贵族,两人身旁的其他官员勋贵们闻听之后,都不免觉得脖间痒痒的。 风一吹,脖子上更是鸡皮疙瘩四起,几乎感觉到了铜铁的凉意。 毕竟是楚国血脉,楚人也还没开始反对他,不至于就以杀人立威吧? 但如果那人真的要杀人,甚至要杀很多人,整个寿春,有谁可以阻止? 是那个丧权辱国之后自知会受到攻讦,回国之后就闭门不出的公子兰? 是那位痛下罪己诏后,停止了他自上位以来就从未耽误过的朝会,据称一直跪在列王灵位之前的楚王? 众所周知,那位还未下车路面的大楚摄政入城之时,就是楚王下台之日。 如今摄政久久不露面,难道是在等什么? 就在迎接的队伍越发不安,已经有人相顾撺掇着上前试探之时,一声车门开启的轻微吱呀声,打破了场间凝滞的沉闷。 一双做工精良的软履落到地面上,激起了一层浮土。 又轻轻踩了两脚,仔细看着落到鞋面上的灰尘,熊启脑海中不知何故回想起了中的一条:弃灰于道者,黥。 在大楚做公子的时候,熊启每与人谈论起此事,都觉得咸阳城中会塞满了脸上有刺字的刑徒。 曾有友人在他赴昭之时笑言,熊启要在咸阳找到一个面皮无恙的暖房小妾都很难。 熊启曾信以为真,直到到了咸阳,才发觉自己是如何井底之蛙。 咸阳人的脸上,哪里有什么刺字。 有的,只是让熊启心惊的自信光芒,还有对昭律无保留的信任。 当一个国家的人民能够完全用法律为准绳来约束自己的言行,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及其中蕴含的凝聚力,是让所有真切感受过昭人的外国人心惊胆战之余,钦佩万分的。 熊启并不想承认,他也是这些外国人之一。 视线从脚上的灰尘上台,熊启眼前的,是脸上也布满了尘埃的楚人精英们。 一场场战场上,和谈判桌上的惨败,让楚人的脸上再也没有当日的乐观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不安,还有…… 还有畏惧。 可笑的畏惧。 熊启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无比真诚。 这畏惧,是对自己的吗? 可能有一些。 但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当是自己身周的昭人铁卫,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个令人仅是想想就会脊背发寒的国家。 “摄政在想什么?” 身后的车厢中传来女子清丽的声音。 是郑袖。 原本对这个父王的宠姬,熊启是极为不屑的。 一个凭借着生色娱人,还与靳尚牵扯不清,最后却不得不逃楚避难,这个女人的政治智商在熊启看来几乎不值一哂。 然而不知是因为同为被驱逐出寿春之人之间的同病相怜,还是郑袖直到最后都表现出来的,对父王的忠诚,让熊启有了一丝改观。 总之在同行的这一路上,两人之间冰冷的关系很有了缓和。 毕竟,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他们还要合作很久,很久。 “在想……”熊启犹豫了一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想来时路。” 或许是这个答案的确出乎预料,身后的车厢中沉默了良久。 就在熊启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而准备迈步上前之时,郑袖的声音又飘荡了过来。 “郑袖也是。” 一丝不同于之前嘲讽意味的笑意,在熊启反应过来之前就出现在了他的脸上,熊启并未借着答话,而是就带着这份笑容上前两步,走向了因自己出现而躁动更多的楚人队伍。 公子兰不在,黄歇……黄歇当然也不在,屈原也不可能在。 熊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那些真正的栋梁都已不在,面前的,就只剩下了这些……废物了吗? 看到熊启面上的笑容,前来迎接的官员们,心中总算是松快了许多,为首的老贵族一马当先,一改之前站立时需要搀扶的老态,快步走到熊启面前,“终于等到公子了!我等盼公子,如盼甘霖啊!” 动情之下,老人泪眼婆娑。 受老人突然的加速影响,身后众人愕然之下心底暗骂老奸巨猾,也纷纷加快了脚步,不愿被抛下。 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更显慌乱。 看在熊启,以及随他而来的昭国甲士眼中,对于这些人的鄙视更在心中扎根。 熊启上前搀扶住口称如盼甘霖的老贵族,面上笑容恳切,“昭老不必如此。”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驱逐自己的,你个老不死的也有一份吧。 被称为“昭老”的老贵族被熊启一搀扶,只觉得老骨头都轻松了几分。 然而没等他欢喜过去,就听到熊启冷然的声音响起,对着他,也是对着所有楚人。 “以后,不得称我公子。”熊启耳边仿佛响起郑袖方才的声音。 “唤我摄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一章 三笑 比印象中小了很多。 这座寿春城。 几年前还觉得宏伟的城墙,如今看在眼中却显得低矮而单薄。 受到连日的秋雨冲刷,墙体上斑驳处处,熊启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有杂草在墙体中冒头。 这样的城墙,经受得住投石机几轮冲击? 熊启强忍住叹气和摇头的冲动,继续驾车前行,穿过了城门。 “直入王宫,不须停留。”熊启挺立车上,对驭手,也是对队伍直接下令。 “唯。” “公子,这……”昭老在熊启的视线中畏缩了一下,立刻改了口,“摄政恕罪。我等在望江楼上已经备好了宴席,只等为摄政洗尘。您看,是否不必急于……” “昭老糊涂了。” 熊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昭老的自说自话,“郑太后还在车中,如何能不速速进宫呢?” 被斥责为糊涂,昭老面上却丝毫没有动静,只是连连点头,“是了是了,还是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没有理会昭老继续唯唯诺诺如苍蝇般的言语,熊启的目光为寿春的街道,以及两旁店铺所吸引。 准确的说,是被街上来去匆匆的国人所吸引。 与咸阳街头一样,寿春街头的国人同样行色匆忙。 然而不同于昭人显然是有的放矢的繁忙往来,街上本就不多的人们脸上的惶然神色让人知道他们不是在忙碌,而是在躲避。 受到战争的影响,原本繁华的街市看起来民生凋敝,还在坚持开门迎客的店铺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几家。 就是这几家开门的店铺中,也只有在偷懒的伙计,和无精打采一遍一遍拨弄着算盘珠的商人。 似乎多拨弄几次,账上就会多出一笔款项似的。 将视线收回,熊启发现昭老竟然还在喋喋不休。 这老头倒是有些毅力。 熊启嘴角拉起,也不知是否是在笑,“寿春粮价如何?” 正在歌功颂德的昭老闻言稍显怔愣,“摄政?” 以为对方是一时没有听清,熊启重又问了一遍,“近日粮价如何?” “这个……”昭老面有难色,支吾不清。 熊启觉得是昭老不想说,安慰道:“昭老但说无妨,往日种种,在我进城之后便一笔勾销了。” “摄政宽仁,是大楚之富,只是……”有了熊启的保证,昭老仍是支支吾吾,这让熊启有些厌烦。 难道本摄政的保证都不起作用了吗? 看到熊启明显的不满神色,昭老再不敢隐瞒,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不敢隐瞒摄政,只是……只是老夫从未上街买粮,因此,因此……” 因此不是你不想回答,你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好一个尸位素餐。 “若是没有记错,昭老应该是负责转运周边各县粮食入京以供寿春使用的。可是职司有了变化?” “那倒不是,老夫职司未曾有变……”昭老额头见汗,在午后热烈的阳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芒,“只是老夫只负责运粮,对于粮食的价格,就不甚知晓了。” 熊启良久怔愣无言。 一个运粮官,竟然不知道市井粮价。 若是在大昭,这样的官恐怕早已被夺职,乃至于因玩忽职守而下狱了吧。 然而这位昭老已经在转运使这一肥差上待了五年,若是没有意外,他或许还会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五年,然后将其交给自己的后辈。 “回摄政,昨日一石粟,大约三千初行钱,麦、稷等谷物略贵一些,但贵得不多。” 粟,是发给官员的俸禄,因此一般而言会作为粮价的标准。 熊启闻言看向了跟在辎车旁低头前行的年轻官员,看他的服色,应该是平民,而非贵族。 这在看重血统远重于江北列国的楚国而言,是极为罕见的。 一个年轻的平民,竟然能够混迹于几乎只有贵族才能出现的官场上,甚至能够出现在迎送队伍中。 年轻人话音刚落,就遭到了昭老的怒叱,“犬彘一般的东西,也敢在摄政面前嚼舌!” 在这些老贵族们的眼里,血统污浊的平民的确猪狗一般,这样的说法在他们心中几乎算不得是侮辱了平民。 去昭国之前,熊启或许也会与昭老一般,对年轻人的插嘴极为不满,即便他回答了熊启的问题。 平民到底还是平民,怎么能贸然插嘴贵族之间的言语? 年轻人面上的愤然一闪而过,咬牙再不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出乎预料的是,熊启并未愤怒,竟是出言问起了年轻人的名字。 “摄政?”昭老面色有些窘迫。 抬手止住了昭老的言语,熊启又对着年轻人问了一遍,“名字?” 为什么他总是得重复自己的问题? 年轻人这才反应了过来,赶忙回答道:“回摄政,在下王澄。” “现居何职?” “添为城门郎。” 熊启点了点头,心道难怪。 想来是因为王澄为王宫的城门郎,负责要跟随自己入宫,才得以混迹在迎接队伍之中。 “运转使不知道的事情,小小的城门郎却知道。”熊启语气淡漠,只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并未点评,却也足够让昭老的神色更显惶急。 “近些日子运转粮食政务繁忙,老夫太过专注于本职工作不敢分心,故而才……” “昭老住口吧。” 熊启原本忍住了没有训斥出口,想着给老者留一点颜面。 但对方竟然还敢以这样无聊的借口为自己辩解,让熊启再也忍不住了。 听对方的口气,昭老竟是想指责城门郎不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一招是熊启没有想到的。 看王澄的脸色,却似乎笑得认命。 熊启胸口一堵,怒极反笑,“昭老可知道,运转使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运……运转粮食……” “说得好!说得真好!” 熊启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了。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又微觉不妙的笑声中,熊启指着王澄道:“今日起,你便是这个运转使了。” 昭老双眼圆睁,不敢置信之余四下乱瞄,想找到一位往日的盟友来为自己解围。 然而一圈看下去,当着这位新上任的摄政之面,无一人敢于开口。 此时开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只有一点。”没有理会昭老的恐慌,也没有看向其余众人的脸色,熊启只是盯着面露坚毅的王澄笑道:“七日之内,我要寿春粮价降到千钱之内,能做到吗?” 没料到王澄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摄政敢杀人吗?” 熊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回答王澄的,是熊启从腰间拔出的长剑。 还有昭老猝然落地的人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二章 熊启的立场 归去时是逆流而上,船速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 站在楼船的最高层,扶苏极目远眺,远处的青色山峦模样迥异,仔细去听,其中还真似有猿声传来。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身后的樗里偲同样盯着远方的崇山,嘴中念念之词,是扶苏当日顺流而下时顺口“借鉴”来的诗句。 “为何你每次都只有一句,总觉得言而未尽?” 张苍还留在宛城继续主持扶苏离开之后的谈判事宜,李信也留在了蒙将军身边。 此时扶苏身边就只有蒙毅和樗里偲二人在侧,蒙毅在岸边警惕,船上就只有他们二人,言谈之间就亲近了许多。 面对樗里偲的问题,扶苏很是语塞了一小会儿。 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此时白帝城还连影儿都没有呢。 抄“后人”的诗词就这点不痛快,很多典故,甚至地点此时都还不存在,很容易踩着雷。 要改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比如要是改成“朝辞成都彩云间”,成都这会儿的确是有,但立刻就没那味儿了。 不如直接给它删了得了。 只是苦了以后的李太白同学,日后可能要重新想两句诗词,对上他的上阙了。 不过以诗仙斗酒诗百篇的才华,想来也是俯拾即是的。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罢了,哪里能想那么完整。”扶苏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以“天赋”二字敷衍罢了。 所幸相处日久,樗里偲早也慢慢学会了有时候不能追根究底,毕竟扶苏莫名其妙的“知识”总让人觉得奇怪。 真要究根问底,扶苏也只会打哈哈,与其浪费互相的时间而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省下功夫问其他的。 “熊启走之前,与公子说了什么?” 昭楚和谈的第一部分,即扶苏逼迫公子兰承认昭国方面的三项基本要求之后,得到消息的熊启便被王上定为了摄政的最终人选,从咸阳出发到了宛城。 而在熊启到来的当日,一向互为仇雠的二人竟是破天荒地密谈了许久。 作为扶苏帐下一直以来的第一谋士,樗里偲同样只知道两人有过密谈。 至于这两人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也不知。 扶苏手拍栏杆,竭力想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却还是在樗里偲的白眼冷笑中败下阵来。 然而他的回答还是答非所问,“你说,要是母亲为男儿身,楚王之位……” “轮不到熊槐。”樗里偲虽然好奇扶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他并未如何思考,甚至在扶苏没问完之前便抢答了。 或许这一个问题,他也早已想过了。 “华阳夫人的胆量和见识,任选一点都是天下男儿少有能及的,两点同时具备,天下间几乎找不出这样的人来了。” 想过樗里偲对母亲的评价绝对不低,但第一次从自视甚高的樗里偲嘴里听到这样高的评价,扶苏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比你我如何?” 樗里偲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屏幕。 “我自然不如,你就更差得太远。” 扶苏自是不服气,但樗里偲接下来的话,让他在沉思之后不得不承认有理。 “单论胆识,你我二人敢于孤身入楚,说服楚王停战吗?这还是在大昭占尽上风的情况下。 “再说见识,仅以一言而阻敌军,古往今来,莫说是区区你我,苏秦张仪恐怕都没这个能力。” 见扶苏欲言又止地点头,樗里偲稍感满意,然后又问道:“为何突然说这个?” 扶苏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压低了声音悄悄贴在樗里偲耳边,在对方诡异的眼神中轻轻道出实情,“若我说熊启是自己人,你信吗?” 从樗里偲突然睁大的瞳孔来看,他是不信的。 其实扶苏本来也是不信的。 直到熊启将诏令给他看。 诏令当然不是来自于华阳夫人。 也不是王上的密令。 这份诏令是郑袖给熊启的,来自于那位已故的怀王。 这里要佩服一下郑袖…… 总之,这份本该只有郑袖和熊启能知道的密诏一被扶苏看到,他就立刻确定了,熊启是自己人。 诏令的内容与那份写给郑袖的密诏一样简短。 当然,这是因为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给楚王发挥。 诏令只有一句话。 “立公子启为王。” 樗里偲敏锐地察觉了不对,“会不会是伪造来骗取公子信任的?” “为何如此说?” “此诏必然要由郑袖之手转交。” 扶苏明白樗里偲的意思。 本来按照昭国与楚国的商议,还有熊槐明面上的诏令,熊若,也就是郑袖的儿子应该继承王位。 但如果楚王以密诏的形式宣布熊启才是合法继承人,那么对于郑袖而言,她的儿子就将失去王位,她也将失去王太后的尊贵地位。 毕竟相对于让一个幼子上位,楚国国内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更会愿意一个有成熟的心智,并且与大昭有友善关系的成年人继位。 以郑袖的自私,她怎么可能将这么一封对自己不利的诏令双手送给熊启? 这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熊启与郑袖。 当然,在王位争端上,从来容不得善意的空间。 然而这一次,樗里偲错估了郑袖对于楚王的忠诚。 “郑袖没看。” “公子为何如此笃定?”扶苏的语气言之凿凿,这让樗里偲有些不解。“是诏书封印得很好?” “也可以这么说……”扶苏有些不愿意提及具体细节,只想含混过去。 可樗里偲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有‘可以这么说’的说法?” “额,因为她是当着熊启,还有暗处的我的面……取出来的。” 樗里偲天资聪颖,当然知道扶苏所谓的取出来,是从哪里取出来的,顿时被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震惊了。 郑袖并非是一个守妇道之人,这一点樗里偲是清楚的。 否则靳尚之事也无从说起。 但要说在两个男人面前……当然,郑袖或许以为只有熊启一人。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并无差别…… “总之……诏令应该是没问题的。”扶苏止住了樗里偲,还有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樗里偲只是想象了个画面,而他脑海中的画面则是真真切切的。 “而且只要回到咸阳,问过母亲便知道此事真伪了。” 樗里偲仍一副白日见鬼的样子,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三章 置之死地 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冒出了无数个问题。 樗里偲现在满脑子都是各种关于熊启,还有华阳夫人的问题。 围栏边人多眼杂,为避免两人的密谈为人警觉,扶苏向樗里偲示意,两人进到船舱内再说。 樗里偲自无不可,然后刚一进门,还没等扶苏落座,一连串问题便砸了过来。 首先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武关之谋有熊启的参与吗?为何要帮助胡亥封侯?还有……” “慢慢来,一个一个来。” 扶苏苦笑不已,他当时听闻熊启袒露心扉之后,同样是一脑门子问题,就如今日的樗里偲。 但理解归理解,扶苏仍对这种机关枪似的问题招架不住。 樗里偲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一连串提问所消耗掉的氧气全部吸回肚子里去。 良久,在扶苏试探性的目光下,樗里偲点点头,问出了第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熊启是什么时候……被夫人收入麾下的?” 扶苏还未回答,樗里偲伸出一手,示意他有猜测要说,“是王上显露出要封公子为太子的意图之后?” 这是很合理的猜测。 那时胡亥败局已定,熊启赴楚国做摄政的未来也已经浮出水面,连赵高都有了一丝另投别处的冲动,更何况是本就与胡亥关系不深的熊启。 而在赴楚摄政之后,如果能与大昭太子建立同盟,无论是对熊启,还是对他治下的楚国,都有莫大的好处。 事实上,这也是扶苏一开始的猜测。 然而,“并不是,”扶苏摇摇头,给了皱眉的樗里偲一个否定的答案,“要更早。” 更早? 樗里偲眉头蹙得更深,怀疑地看了扶苏一眼,然后换了一个答案,“难道是留城之战时?那时大楚败局已现,以熊启的才智,结合他在朝堂上所能获得的信息,猜出王上与公子的下一步战略也并非匪夷所思之事。” 当然有可能,连熊槐凭借母亲的只言片语都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熊启只要在获得更多信息的条件下能够猜得出来,也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然而很可惜,这个答案同样不是正确的谜底,“要更早。” 这一下,樗里偲才真正开始郑重其事。 因为如果时间还要更早,那就意味着一件事。 从樗里偲恍然大悟的表情中,扶苏知道对方明白了过来,笑道:“要继续猜吗?嗯,事不过三,你还有一次机会。” 樗里偲苦笑摇头,“如果是在败局已定之前,那就说明熊启之事应该是早有预谋。” 虽然对夫人的评价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高,但事到如今,樗里偲发觉自己仍是小觑了这位看似在入昭为夫人之后就只在宫中谋划的华阳夫人。 这位对于天下格局的洞悉以及谋划,看来远远在自己之上。 不过话虽如此,樗里偲还是要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想必是在熊启入昭不久。” “是的。” 虽然樗里偲给的答案非常模糊,几乎不能称作是时间点,但能够猜到这点,已然是极限了。 猜出来归才出来。 但真当从扶苏那里验证了自己大胆猜测的结果,樗里偲仍是为之震撼不已。 “这已经不是先走了一步那么简单了……这简直是先走了一百步。” 这完全不夸张。 若说夫人可以猜得到昭楚之间必有大战,甚至能够猜到齐楚可能的同盟,这都有可能。 “但这是如何做到的?甚至让熊启愿意放弃王位?” “并非是放弃,而是延后。” 樗里偲更为不解。 “何谓延后?” “一开始,熊启所打的主意,的确是扶住一个傀儡,也就是胡亥,来作为搅乱大昭政局的棋子。” 樗里偲点点头。 这与他,以及扶苏最初的判断一致。 “也就是说,直到胡亥封侯为止,熊启的所为其实都是在为这一谋划服务的。” “没错,因而我在华阳宫中怒斥其人,便不算冤枉了他。” 公子偶尔的小心眼有时候的确让人啼笑皆非。 “然后夫人却从中发掘了可以让熊启改变立场的方法?” 扶苏先是点点头,然后却又摇了摇头,这让樗里偲又有些疑惑。 “实际上,熊启的立场从未改变过,都是要留存楚国,以及让推动楚国完成变法。” “变法?” 这个最近常为扶苏念叨的词语自吴起失败以后,就很少再与楚国联系到一起了,这与熊启的转向有何关系? “楚国绝不是昭国的敌手,就算能够联合起齐、赵、魏等国也做不到。 “列国对于大昭的全面落后,看似是在于国力、民风,但究其根本,实际上还是在于变法。昭国变法,令全国上下用心在一,因而战无不胜。 “而无论是楚国自身,还是合纵各国,都会面临一个无可解决的窘境:用心太乱。不同于大昭无论是对外征战,还是对内聚力,通过商君法度,都可以做到所有力量都往一处使,但列国做不到。 “这一点,楚国做不到,列国同样也不能。从伐魏、伐楚两战,以及这期间列国之间的纷争,比如燕楚分齐中,完全都看得出来。 “为了没人做出改变?是六国没有聪明人能看得穿吗?当然不是,列国智者多如烟海。只是因为积重难返而已。 “还是以楚国为例。为何自楚悼王之后,列位楚王,包括雄心之盛虎吞江淮的怀王在内,都没有下决心变法呢? “不是不能也,实不能为也。楚国是一个建立在氏族制度上的国家,若要变法氏族,等于是要抽出楚国的根基。 “昭、景、屈,这些氏族不止是在乡野,甚至整个楚国如果不用这些大族之人,就会立刻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 “那么一旦对大族动刀,不用昭国用兵,楚国自己就会崩塌掉。” 这样的分析,樗里偲自己也做过,与扶苏也多有过交流,因而听起来并不吃力。 虽然其中有着不少后世的思想,比如国家政体等,但这样的思想其实在战国时代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接受。 确定樗里偲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扶苏便开始了接下来的解释。 “在昭国的这一段时日,熊启可是一点都没有闲着。单从那日朝堂上,就新法推行而做的辩论,就可知熊启对于商君法度,至少是有一定理解的。” “熊启是在寻找救国之门?” “是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楚国留存下去。然而只要楚国不从根本上变法,就永远不会是大昭的对手,但如果要变法,就等于是自取灭亡。于是熊启陷入了死循环。” 陷入死循环的不只是熊启。 所有楚国的有识之士对此都一筹莫展。 屈原选择的做法是利用楚王之死,将楚国上下凝聚起来,与大昭赌一个万一之能。 熊横,还有公子兰,选择的是找到与昭国共存的方法,以图等到昭国衰弱的契机。 毕竟在春秋战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国家能够长久强盛下去。 但他们都未曾有机会真正如熊启一般,在昭国以高官的姿态,设身处地地感受过大昭的强盛和不可战胜。 而有过这样机会的熊启选择了一条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熊启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四章 邹衍的遗物 樗里偲琢磨了很久,扶苏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具体是什么含义。 然而没等他能够想得彻底通透,负责此次“运输任务”的船长出现在了楼梯处。 于是两人的密谈只能稍稍告一段落。 船长并未贸然靠近,毕竟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运送大人物,对于大人物们看重隐私的习惯,还是略有知晓的。 谁知道听到什么东西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就算长公子的贤名和仁德一样广为流传,但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船长,他早已学会了有些话不可尽信的道理。 确保公子与樗里子两人都看到了自己,船长尽可能行了一个谦卑的礼节,几乎双手触底。 “有事?” 樗里偲稍稍点头,上前询问。 而扶苏则继续将视线看向了远方。 尊卑有别,礼贤下士当然是要做的,但对于一般的下属,还是要讲究上下有序。 船长自然也没有奢望能够有机会跟长公子说上话,“蒙中郎于岸边打了旗语,似乎是要接一位公子的故人上船。” 停了停,船长自作主张又加了一句,“虽是远看,但那位故人,应当是为女子。” 樗里偲转过头看向扶苏,脸上的表情明显多了点暧昧,“故人?” 扶苏颇觉有些莫名其妙,“我在楚国能有什么故人?” 此时船队还未正式出楚国境内,因此虽然宛城以及其东的土地日后将交割给昭国,不过目前对大多数人而言,此地还是楚国,住在附近也都是以楚人为主。 但既然是蒙毅所言,必然不会有错。 在此猜测也没什么用,靠岸看看就知道了,扶苏点点头,樗里偲便替他传话道:“既然如此,便靠过去吧。” 船长领命出去之后,面对樗里偲依然满是疑惑的眼神,扶苏告饶般地摇摇手,“我暂时也就知道这么多。那日时间很紧,熊启并未吐露多少内情,具体情状,还要等见过母亲之后再说。” 樗里偲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暂时放弃了追问,与扶苏一起走出了房门,来到舱外的栏杆处。 远处果然有十数骑等在岸边,扶苏没有船长的眼力,看不出等在最前方的两人中有没有女子。 只能依稀分辨出两人中稍稍靠前一个马头的,的确是蒙毅的身形。 等到船再靠近了些,扶苏这才看清紧跟在蒙毅背后的,那位所谓的故人,随之笑了出来。 大船无法靠近江边浅水区域,只能放下小船,将那位故人,以及蒙毅接上了船。 “哪里是我的故人,分明是你蒙毅的故人。” 两人一上到楼船顶层,便听到了扶苏的调笑。 来人自然是扶苏的小师叔,荀子的关门女弟子,卢炯了。 卢炯早习惯了扶苏时不时的少年心性,闻言佯怒道:“难道公子不拿我当故人吗?” “哪里敢,高攀还来不及。” 几人笑着互相见礼,扶苏请卢炯与蒙毅各自坐下,这才问起卢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上听闻老师曾与邹衍有旧,便问起邹衍寻仙之事,颇有兴趣。”卢炯谢过梅子酒端来的酒水,抬头解释道,“于是老师命我回稷下学宫搜罗些邹衍遗留的书籍旧物之类带回。” 原来如此。 邹衍是阴阳家的大能,据传极为擅于推演天机,故而未能长寿。 而他之所以能够推演天机,传说也是得了仙人的点化。 扶苏自然是不太相信仙人之类的传说,至于所谓的推演天机,只能说邹衍是个如韩师一般,善于揣摩人心与天下大局的大才。 但始皇帝对于寻仙问药的兴趣自然是早已有之,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大昭国力的鼎盛,有逐渐炙热的倾向。 故而在听闻邹衍之事后,自然也会产生了兴趣。 既然是始皇帝感兴趣的,扶苏当然也要问上一问。 “寻到了何物?” 卢炯眨了眨大眼睛,故作疑惑道:“公子对于求仙长生,也有兴趣吗?” 扶苏忍住耸肩的不雅举动,撇了撇嘴道:“我没那个德行,自问得不来仙人的垂爱。” 这是在讽刺卢生和侯生两人,多次求仙无果,为了搪塞始皇帝,将寻不到仙人的原因归责为始皇帝德行不够上。 一向精明的始皇帝却不知为何在这种事情上看起来极为容易被人蒙骗。 居然还真信了两人的信口雌黄,转而对统一中原有了更大的动力。 因为在他看来,统一中原,就相当于达成,甚至超越了三皇五帝的功绩。 那么既然三皇五帝能够得封仙位,在德行上超越了他们的自己当然也可以。 古人认为,没有德行的人是不可能做成天下共主的——没有上天的垂爱,怎么可能做到如此伟大的事情? 为了躲避王上的怒火,卢、侯两人当然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 心中想着能混一年是一年,反正统一还早得很。 “堂堂大昭贤公子,竟也说自己没有德行吗?” 卢炯看似惊讶,实则眼底的笑意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思。 “好了,莫要再调笑于我,快说说你此行收获了什么?” 扶苏对于仙人不感冒,这一点,早在当日的楚国之行中,就为卢炯知晓了。而卢炯也同样是个不问鬼神问苍生的人。 卢炯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水,才悠然道:“邹衍离齐赴燕之时,其实带走了大部分私人物品,留在稷下的东西本就不多,而且在学宫重新安排住宿之后,又不知所踪了不少。故而此次,我只在他的故居寻到了一本杂记。还有一件不知道什么用处的物事,想来是与占卜有关。” 扶苏对与占卜有关的物事自然没有兴趣,“哦?杂记中写了什么?” “多是一些谶纬、卜辞,还有一些杂谈怪论罢了。” 卢炯说着,从方才放到身侧的包裹中拿出了一卷竹简,递到了走过来的梅子酒手中,“公子可自看看。” 古人很喜欢给自己对未来的预测中,加上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在利用天命之类的东西加强可信度的同时,也让其看起来似是而非一些。 总之就是故弄玄虚。 猜对了就是我牛逼,猜错了就是你的理解有问题。 当先的第一句谶语便是极为熟悉的。 “离五百年,大合于昭,合十七年,霸王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五章 霸王之应 这是一条,极为著名,也极为古老的谶语。 在后世,这是一条被人反复提及的预言。 有人认为这是老子在西出函谷关之前,与道德经一起,留给当时还困守一隅的献公的预言,预告着有朝一日,天下会在献公的后人手中得到一统。 但也有人认为,这条预言其实是提前宣告了西楚霸王的出世,上一种说法只是大秦列代先王自己骗自己而已。 史记中所采用的,就是后一种说法。 不过就扶苏所知,此时这条谶语还并未流传开来,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它绝不是出自老子之手。 如果老子真的曾给大昭王室留下过这么一条预言,历代先王不可能将其作为什么秘辛而隐藏起来,只会宣告于世,来向天下证明自己的天命所归。 大周早已衰微,列国无不想继承天命,此时可不是什么韬光养晦,闷声发财的时代。 因为韬光养晦在战国时代,是行不通的。 足够招揽人才的吸引力,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能够提升国力,或者提升国人信念的东西,都是值得,也是必须利用起来的。 将这条谶语作为王室秘辛的说法,根本不符合逻辑。 很简单的反例就是孝公的《求贤令》。 在被魏国打到几乎亡国的境地下,按照后人的所谓逻辑,这正是孝公该默默舐舔伤口,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的时候。 此时发布满含野心抱负的求贤令,不等于是在向魏国叫嚣“老子不服”吗? 若是没有《求贤令》中表达的野心,以及分土的决心,列国大才又怎么会愿意蜂拥而至? 良才择木而栖,可不会选择一根冢中枯骨。 所以这条谶语不可能是老子流传下来的,更不会为大昭列王所知。 更符合逻辑的情况应该是,这一所谓的谶语,大概率是在那个秦朝已经灭亡之后,才有人穿凿附会而成的。 然而邹衍这本杂记中,却明晃晃地写了这么一段。 那么就是扶苏判断错了? 或许应该说是对错各半。 这条谶语的确不是出自老子之手,但也并非全部出自后人杜撰。 事实上,邹衍只写了后世那句谶语的后半句,前半句关于大昭渊源的描写,并未出现。 要么是这本属于残本,要么是这条谶语虽然的确出自于邹衍,但后人为了让它更据可信度,故意添了前半句。 “公子以为,这个‘霸王’,当印证在谁?” 看到扶苏怔愣半晌,卢炯微微一笑,知道他是被开头的那一句谶纬给镇住了。 “什么?”扶苏抬头从思绪中抽离,等卢炯又问了一遍,这才缓缓开口回答,“当在王上。” 这不明摆着吗? 难道还能是那个如今还不知道有没有断奶的项羽? 卢炯点头同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霸王、王上,你们在说什么?”樗里偲还在思考熊启的事,此时听闻两人提起了王上,便出言询问了起来。 于是扶苏将那句些在开头的谶语朗声念了一遍。 樗里偲低头算了算,然后有些疑惑。 “自襄公起,大昭国祚已有五百余年,那是不是说,早已到了周昭合而为一的时候了?”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在原本的世界线上,大秦在庄襄王时代已经灭亡了东周,做到了谶语中的“大合”——西周早在秦灭韩之时便投降了。 但在大昭的世界线上,由于没有奠定了胜局的长平之战,昭国一直没有机会对周下手,此时的周仍分裂为东西两部。 因而此时,别说是东周,连西周都还没有献上土地。 谶语中所谓的“大合”,看来不是指的灭周,而是值代统一了。 “霸王要‘大合’之后才出,在我看来,或许并非是王上。”樗里偲顿了顿,将视线投向了扶苏,“或许是公子也说不定。” “我?”扶苏怎么也想不到,这谶语竟会绕到自己的头上。 这不开玩笑吗?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地知道,将来的始皇是要称帝的。 到时候我要继承的可是皇位。 为什么要做乱七八糟的霸王? 那不是自降身价吗? 但这又是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扶苏只好打哈哈将其绕了开去,“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罢了,说不得是邹先生无聊之时的随笔,无需过度解读。” 樗里偲与卢炯对视了一眼,都以为扶苏只是不想在即将被立太子的时候被牵扯进谶语中去,以免被王上认为他有更大的野心。 既然扶苏不愿意谈这个,当着卢炯的面也不好说熊启的事,樗里偲想了想,只能将话题转向了太子之位。 “回到咸阳之后,公子或将受封太子之位,公子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怎么做? 扶苏没理解樗里偲的意思,“孝顺父母,友悌兄弟,仁心爱民……之类?” 樗里偲摇摇头,他当然不是问这个,“武功县之事,在王上雷霆怒火之下,并未有被镇压下去的意思。相反,两位负责执法的重要官员被同僚举报,近日就将押解回京。” 原来是在说变法。 樗里偲所说的,是武功县正愈演愈烈的,由一起简单的上造釜杀妻案演变而成的大规模乱民事件的后续。 在阎乐被任命为特使,带着诏令赶赴武功,督促武功县加紧承办犯人之后,县令黄染与县丞张靖却为同僚,县尉曷举报其二人故意抗诏拖拉,企图延缓行刑之事。 特使阎乐闻报后,立即将此事上报咸阳。 王上都亲自下了诏,居然还有人胆敢延误,这自然是在公然藐视法度与王上的无上权威。 自然是要严惩不贷。 咸阳给的命令迅速而清晰,将县令与县丞两人立刻去职逮捕入京,两人所负责的事务暂时全部交割给县尉暂领,直到中央派出替代官员为止。 不过扶苏估计,直到此次事件彻底尘埃落定,不会有官员愿意在此时去趟这趟浑水的。 武功县事发之时,卢炯并未在国内,当然不知道内情,此时便转头问向了蒙毅。 蒙毅本来打算做个空气人,以免为公子和樗里偲事后调侃。 然而当着卢炯的问话,总不能视而不见,于是便扭扭捏捏地开始讲起了来龙去脉。 幸而扶苏两人的注意力早不在他的身上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保这二人?”扶苏知道,两人之所以有这份胆量去延误王上的命令,都是因为白泽提供给他们一些模糊的暗示,让他们以为可以将扶苏当做靠山。 然而实际上,白泽只是利用了张靖对乡党的责任感,以及黄染对仕途的渴望,说了些模棱两可的暗示话语。 人们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相反,请公子向王上进言,严惩不贷。” 樗里偲语气冷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六章 在路上 在囚车吱呀呀的伴奏声中,张靖悠悠转醒。 睡梦中的一切美好烟消云散,残酷的事实再一次通过双眼回到了脑海中。 自己依然身陷囹圄,囚车依然缓慢却坚定地前行,梦中的赦免看来还远未到来。 除了心理上的痛苦,一起回到张靖脑海中的,还有肉体上的折磨。 相比于腰背上的酸痛,蜷缩了一夜的双腿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想努力地伸一伸腿,然而却只能被不动如山的栅栏顽强阻止,这让张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许是被呻吟声所扰,与张靖相对而坐,靠在另一端栅栏上休息的黄染也醒了过来。 看到黄染的双目逐渐有了焦点,张靖轻声笑道:“县令大人也醒了?” 黄染点了点头,还未答话,就听到车旁一名骑士挥着鞭子狠狠拍打在囚车栅栏上,将两人吓了一跳,“不许说话!” 形势比人强,看着阎忠手上的鞭子,张靖冷哼了一声,却到底住了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跟有鞭子的人呛声。 等到公子那边劝了王上,自己再想法子惩治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阎忠,还有他那个只知道株连无辜者的兄长阎乐。 阎忠见二人不再交头接耳,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鞭子收了回来,又略显紧张地用马鞭轻拍着大腿。 原本阎忠是没打算对两人如此苛待的。 毕竟是两位一县长官,说不得人家入了京,上下打点一番便就出了狱,因此昨日里对待两人还算和气。 然而从昨天下午开始,跟在押解队伍后面的民众越来越多,阎忠的心理便越来越紧张了。 虽然身边由县尉曷调拨而来的县卒有二三十人,并且都装备精良,但面对身后越来越多的“尾巴”,阎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何况真打起来,这些本就出身当地的县卒能有几分拼死的意志,阎忠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昨晚阎忠几乎是一夜没睡,黑眼圈重得如同烟熏妆。 不知是今日第几次叹气之后,阎忠看着囚车中被夺了冠,又两日未修整,而显得头发凌乱不堪的两人,稍动了恻隐之心。 命人送上饮水和洗漱用具,让两人隔着栅栏洗洗脸,收拾收拾头发。 又是一口长叹,阎忠回头看了看已经不下两百人的尾随人群,狠狠揪了一把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早知道如此,无论兄长怎么说,自己都不会来了。 阎忠本就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富家翁,若不是兄长威逼利诱太甚,他根本不想掺和兄长与他岳父之间的算计。 说到兄长那个岳父,阎忠就是一阵气恼。 你说,咱们阎家虽然算不得豪门,好歹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在乡里也算是有点口碑的书香门第。 可自从兄长娶了个阉人的女儿,这一门的声望就算是败光了。 一个阉人的女婿。 阎忠至今一想起仍是头疼不已。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哟。 虽说赵高的确是王上面前的当红人物,可与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像他们兄弟二人这般的小人物,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会被碾为齑粉么? 别人收拾赵高不容易,收拾他们二人还不简单吗? 可兄长听不进去这些。 军功之路被断,一门心思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兄长脑中,恐怕只有借着赵高的名头往上爬,这么一条路。 阎乐左手有残疾,虽然不影响平时生活,但无法提拉重物的缺陷,导致他无法投军。 在十六岁投军被无情拒绝之后,阎乐就一直在寻找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 然而在大昭,想要往上爬的道路就只有一条——军功,除此之外的任何道路都被商君在百年之前就堵死了。 “阎兄,是否派人将这些乱民驱赶一番,免得影响了押解重犯。” 县尉曷突然上前,建议被兄长委派为押解队长的阎忠下令驱赶一下身后跟着的民众。 “狗贼!你卖友求荣倒也罢了,如今还敢做出扰民兽行吗!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旁人走在上面还须你批准不成!” 阎忠还在犹豫间,就听方才忍住了说话的张靖,一听曷县尉竟敢派兵驱赶民众,立刻就是怒火中烧。 什么驱赶,还不是曷想要在他的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指不定还想要多抓几个人头充当他的“军功”。 “闭嘴!”阎忠转头又是一鞭子抽向囚车,正好打在抓着栅栏的张靖手背。 张靖丝毫不顾手上的伤口,眼中愤恨凝如实质,恶狼般狠狠盯着同样以恶毒视线看过来的曷。 这是一种阎忠只在被逼到绝境时的孤狼眼中才见识过的神情。 虽然因为胆量的原因,他算不上是优秀的猎手,阎忠也曾为了保护家畜而与饿了一冬天的孤狼对峙过。 这些狼往往是被年轻的公狼逐出狼群的前任首领,虽然身体或许不再年轻,然后依然锋利的牙齿,狡诈丰富的经验,以及最重要的,身陷死地的绝望,让这些狼成为猎人们最不愿意对付的敌人。 而眼前的张靖,在阎忠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存在。 但很显然,曷并没有将已经关在囚车中的前同僚当作值得警惕的敌手,或者即便与阎忠一般有所心悸,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 “死到临头,却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吗!” “够了!都给我住嘴!”阎忠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同时训斥这两个在他看来都令人警惕的危险人物。 “这些人都是我大昭子民,并未作出违法举动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骚扰!听清楚了!任何人!不得骚扰!” 阎忠先是强忍着对方让他感到畏惧的视线,对自从出了武功县衙之后就越发显得暴躁的曷下达命令。 曷冷笑着瞪视着这个竟敢以如此口吻对自己下命令的阎乐之弟,就在阎忠以为他要拔剑杀人的时候,曷却突然转过了头去。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曷显然是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这让阎忠心下稍安。 “彩!”张靖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反正早已撕破脸皮,张靖才不管如此会否继续激怒被阎乐趁机赶出武功县的曷,喝彩的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 “还有你!”阎忠在训斥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之后,又将训斥的目标对准了张靖,“汝身为十恶重犯,本该身带刑具,某只是念在你也是为民请命,以及敬重黄县令,才免了夹具。莫要让某反悔!” 张靖以一种阎忠没有料到的眼神看了他半晌。 那是一种与曷的暴虐眼神完全不同的,似乎是颇有欣赏意味的眼神。 然后竟是在局促的囚车上弯腰向阎忠行了一礼,“唯。” 也不知是不是囚车太过矮小,张靖迟迟没有直起腰来。 “不……不须如此。”阎忠不太适应对方突然表现出来的敬重,仿佛有些狼狈地加了两鞭在马臀上,竟似是逃难似的走了。 “我行此礼,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 远远地,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张靖的声音仍然穿透了人群清晰印入了阎忠的耳中。 阎忠没有回头,却是将那条鞭子在空中摇晃了一下,似是在回应。 张靖嘿然一笑,重新靠着自己这一侧的栅栏坐下,视线又对上了好奇看着自己的黄染。 “黄兄有话说?” “何必呢?” “黄兄,何意呢?” “你何必要去惹他?” 张靖知道,黄染口中的那个“他”当是指在举报两人之后,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而越发肆无忌惮的曷。 “一条断脊之犬罢了,哪里会怕了他去!”张靖提高了声音,似乎是怕对方听不到。 “唉。”黄染摇头苦笑,为张靖的刚烈,也为自己的识人不明。 本以为曾亲笔为上造釜之案写下那些辩护言辞的曷至少与自己一样,是愿意为了心中正义而舍弃一些东西的。 然而如今看来,当日的上奏请命,大约与如今的卖友求荣一样,都不过是曷为了自己的仕途所做出的“另辟蹊径”罢了。 “黄兄仍未可如此颓丧。”相比于黄染的丧气,张靖却显得心无挂碍许多,“待到了咸阳,自有贵人将你我救出囹圄。” 事到如今,张靖却还相信那个大概只是他人编织出的谎言吗? 黄染奇怪地看了张靖一眼,然后在对方疑惑的表情中选择了暂时不提。 “得想个办法让后面跟随的那些百姓停下来。”黄染将话题转向了车队后面的百姓们。 与各国一样,大昭对于人口的流动和聚集十分敏感,毕竟这些是直接影响国家安全的。 在商君变法之后,符传的加入,更让昭国成为了列国中,对于人口流动的监察最为严厉的国家。 任何人没有传而私自从一地转到另一地,都将被视作流民,而受到官府的打击。 “百姓们只是感念黄县令爱民之功,送上一程罢了,不必如此。”张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拉长到看不到头的队伍,转过头来后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等出了武功境内,大约都会散去的。” “但愿如此。” 黄染依然眉头紧皱,看上去丝毫没有张靖那般的信心。 然而还未等他再说出什么,却见张靖却已经合上了双眼。 黄染羡慕地看了对方一眼,双目看向了天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七章 嬴澍的壮举 华阳宫中,今日难得的热闹。 不只是长公子入宫,连带着两位公子夫人,也陪着进到了宫中。 当然,还有王长孙也被接了过来。 除了作为主角的几位,宫中来回穿插走动的,还有不少并非侍女守卫打扮的男男女女。 这些,都是来为扶苏服务的。 为了给扶苏公子准备大典上穿戴的礼服和配饰,尚衣署的裁缝、鞋匠、冠制,乃至玉匠在内,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王太子所穿的礼服,自然与普通公子身着的天壤之别,无论是缝制的样式,还是所用的颜色,都与王上仅在一线之隔。 有成套的礼仪规章在前,裁缝与工匠们所能发挥的自由度非常有限。 然而真正的大师,就是要在这些细微处才可见功底。 衣角的暗色花纹、冠带上的细小褶皱,都值得匠人们反复推敲争论,务必要将最得意的作品,借由扶苏这一最佳的模特展示给整个大昭。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将双手贴在自己身上,还是在祭天大典之前的沐浴之时。 扶苏强忍着被人翻来覆去摆弄的不适感,任由不同的工匠师傅将他如同面团一般拉扯。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有才华的裁缝,在为人订制礼服的时候,都如同王者一般。 无论面前的是天王老子,在他们的手中,都必须任由摆布。 “老夫觉得,这里的褶皱,应该添上一点金色,能够衬得明亮一点。” 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翻转着扶苏的领口,转过头对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女同事商量。 “我觉得没必要……”扶苏刚想插口拒绝,面前却突然树起了一张细纹密布的手掌。 “公子还请噤声,胸肺须得保持平稳。” 老者一边说,一边皱眉将扶苏的胸口按了按,看扶苏的眼神如同对待一只不懂时尚为何物的大猩猩。 从旁边路过的清荷眼见公子吃瘪,偷笑不已,然后在扶苏的故作鬼脸之下嘻笑着逃开。 “公子勿动。” 又是不下三声的斥责。 “好好好……抱歉。” 扶苏心下无奈,只好真如泥塑雕像般,任人宰割。 然而,虽然有不少人围着他打转,但几日后即将受封太子之位的扶苏,此时还不是所有人的焦点。 大多数人的目光,实际上都被大殿另一边吸引了过去。 那里是华阳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以及孙儿玩耍的地方。 之所以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扶苏身上吸引走,是因为有人即将完成一次壮举。 这个人,就是大昭王太子殿下,嬴澍。 而他所要做的壮举则是…… “快看,快看,王孙扭腰了!” “胳膊!胳膊抬起来了!” “腿!腿也开始转了!” 扶苏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听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 “成功了!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其中,魏无月叫得最为大声,“澍儿做到了!澍儿牛逼!” 扶苏一脑门黑线,这话真不该教她。 而当事人嬴澍则一脸骄傲的笑容,趴在地上费尽地抬着头看着四周围着他乱吼的人群咯咯傻乐。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躺着的。 于是很快,扶苏明白了过来,众人为何如此欢呼雀跃了。 这小子,刚刚翻了个身。 而且是自行翻的身。 这可不就是一项值得载入嬴澍个人史册的壮举么。 不过,翻是翻过去了,嬴澍毕竟才四五个月大,小胳膊腿儿还撑不住他进行爬行,只能用前肢将自己勉强撑起。 不过看他面上的得意,显然为此骄傲不已。 几位裁缝终于略感满意,放过了扶苏这个模特。 得了自由,扶苏笑着走向似乎在向自己邀功的儿子。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给公子让开道路。 扶苏三两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举到了空中,“不愧是我扶苏的儿子!” 小家伙突然被举到空中,却一点也不害怕,笑得更为开心。 扶苏也为这笑容感染,开怀不已,嘴中呜呜作响,将儿子举起来坐了两次飞机。 小家伙倒是被这新奇的游戏惹得开心不已,哈哈笑个不停,却把周围包括奶奶和妈妈之内的所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影响扶苏一个手不稳,将嬴澍给摔到地上。 终于,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扶苏胳膊微酸,将儿子重新问问抱在了怀里。 直到此刻,周围人才一致呼出了憋了许久的气。 嬴澍咯咯直乐,双手仍是高高举起,还憋着劲自己往高跳,嘴中学着扶苏方才那样呜呜做声,显然是还没玩够。 “歇会儿,歇会儿再让你飞高高。” 看起来儿子的胆子还挺大,这让扶苏感到甚为开怀。 “不许再来了!”华阳夫人捂着胸口没好气地瞪着不知轻重的扶苏,“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扶苏这才从母亲和妻子的脸上察觉到了气恼与后怕,看来此时至少是在王室中,真没人敢这么逗小孩玩的。 耸耸肩,扶苏虽然觉得这事儿完全没啥危险系数,他从小就是这么跟妹妹玩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过你没办法跟女人,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讲道理。 于是扶苏只好认了怂,“好好好,不来就不来了。” 然而转过身,扶苏又偷偷跟儿子悄悄道:“咱爷俩等没人了偷偷玩。”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嬴澍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赏给了扶苏脸上一个亲亲。 略感惊喜的扶苏又给儿子还了一个。 于是爷俩相视大笑,都觉得对方上道。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扶苏方才的赌气言语没能逃过华阳夫人的耳朵。 夫人为这顽童一般的儿子气得没法子,只能由他去了。 看着与儿子玩闹的扶苏,华阳夫人笑着摇摇头。 这孩子,小时候倒是一副老学究的成熟面孔,如今年岁渐长,却渐渐有了童真,让人哭笑不得。 夫人哪里知道少时的成熟,不过是扶苏拼命压抑自己的结果。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的小扶苏哪里敢放纵自己的情感,每日担忧被人认出他是个冒牌货的恐惧,让他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 直到如今,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经历过无数坎坷的扶苏终于,终于。 能够稍稍放松了。华阳宫中,今日难得的热闹。 不只是长公子入宫,连带着两位公子夫人,也陪着进到了宫中。 当然,还有王长孙也被接了过来。 除了作为主角的几位,宫中来回穿插走动的,还有不少并非侍女守卫打扮的男男女女。 这些,都是来为扶苏服务的。 为了给扶苏公子准备大典上穿戴的礼服和配饰,尚衣署的裁缝、鞋匠、冠制,乃至玉匠在内,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王太子所穿的礼服,自然与普通公子身着的天壤之别,无论是缝制的样式,还是所用的颜色,都与王上仅在一线之隔。 有成套的礼仪规章在前,裁缝与工匠们所能发挥的自由度非常有限。 然而真正的大师,就是要在这些细微处才可见功底。 衣角的暗色花纹、冠带上的细小褶皱,都值得匠人们反复推敲争论,务必要将最得意的作品,借由扶苏这一最佳的模特展示给整个大昭。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将双手贴在自己身上,还是在祭天大典之前的沐浴之时。 扶苏强忍着被人翻来覆去摆弄的不适感,任由不同的工匠师傅将他如同面团一般拉扯。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有才华的裁缝,在为人订制礼服的时候,都如同王者一般。 无论面前的是天王老子,在他们的手中,都必须任由摆布。 “老夫觉得,这里的褶皱,应该添上一点金色,能够衬得明亮一点。” 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翻转着扶苏的领口,转过头对另一位年龄稍轻的女同事商量。 “我觉得没必要……”扶苏刚想插口拒绝,面前却突然树起了一张细纹密布的手掌。 “公子还请噤声,胸肺须得保持平稳。” 老者一边说,一边皱眉将扶苏的胸口按了按,看扶苏的眼神如同对待一只不懂时尚为何物的大猩猩。 从旁边路过的清荷眼见公子吃瘪,偷笑不已,然后在扶苏的故作鬼脸之下嘻笑着逃开。 “公子勿动。” 又是不下三声的斥责。 “好好好……抱歉。” 扶苏心下无奈,只好真如泥塑雕像般,任人宰割。 然而,虽然有不少人围着他打转,但几日后即将受封太子之位的扶苏,此时还不是所有人的焦点。 大多数人的目光,实际上都被大殿另一边吸引了过去。 那里是华阳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以及孙儿玩耍的地方。 之所以能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扶苏身上吸引走,是因为有人即将完成一次壮举。 这个人,就是大昭王太子殿下,嬴澍。 而他所要做的壮举则是…… “快看,快看,王孙扭腰了!” “胳膊!胳膊抬起来了!” “腿!腿也开始转了!” 扶苏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听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 “成功了!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其中,魏无月叫得最为大声,“澍儿做到了!澍儿牛逼!” 扶苏一脑门黑线,这话真不该教她。 而当事人嬴澍则一脸骄傲的笑容,趴在地上费尽地抬着头看着四周围着他乱吼的人群咯咯傻乐。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躺着的。 于是很快,扶苏明白了过来,众人为何如此欢呼雀跃了。 这小子,刚刚翻了个身。 而且是自行翻的身。 这可不就是一项值得载入嬴澍个人史册的壮举么。 不过,翻是翻过去了,嬴澍毕竟才四五个月大,小胳膊腿儿还撑不住他进行爬行,只能用前肢将自己勉强撑起。 不过看他面上的得意,显然为此骄傲不已。 几位裁缝终于略感满意,放过了扶苏这个模特。 得了自由,扶苏笑着走向似乎在向自己邀功的儿子。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给公子让开道路。 扶苏三两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举到了空中,“不愧是我扶苏的儿子!” 小家伙突然被举到空中,却一点也不害怕,笑得更为开心。 扶苏也为这笑容感染,开怀不已,嘴中呜呜作响,将儿子举起来坐了两次飞机。 小家伙倒是被这新奇的游戏惹得开心不已,哈哈笑个不停,却把周围包括奶奶和妈妈之内的所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影响扶苏一个手不稳,将嬴澍给摔到地上。 终于,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扶苏胳膊微酸,将儿子重新问问抱在了怀里。 直到此刻,周围人才一致呼出了憋了许久的气。 嬴澍咯咯直乐,双手仍是高高举起,还憋着劲自己往高跳,嘴中学着扶苏方才那样呜呜做声,显然是还没玩够。 “歇会儿,歇会儿再让你飞高高。” 看起来儿子的胆子还挺大,这让扶苏感到甚为开怀。 “不许再来了!”华阳夫人捂着胸口没好气地瞪着不知轻重的扶苏,“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扶苏这才从母亲和妻子的脸上察觉到了气恼与后怕,看来此时至少是在王室中,真没人敢这么逗小孩玩的。 耸耸肩,扶苏虽然觉得这事儿完全没啥危险系数,他从小就是这么跟妹妹玩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过你没办法跟女人,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讲道理。 于是扶苏只好认了怂,“好好好,不来就不来了。” 然而转过身,扶苏又偷偷跟儿子悄悄道:“咱爷俩等没人了偷偷玩。”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嬴澍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赏给了扶苏脸上一个亲亲。 略感惊喜的扶苏又给儿子还了一个。 于是爷俩相视大笑,都觉得对方上道。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扶苏方才的赌气言语没能逃过华阳夫人的耳朵。 夫人为这顽童一般的儿子气得没法子,只能由他去了。 看着与儿子玩闹的扶苏,华阳夫人笑着摇摇头。 这孩子,小时候倒是一副老学究的成熟面孔,如今年岁渐长,却渐渐有了童真,让人哭笑不得。 夫人哪里知道少时的成熟,不过是扶苏拼命压抑自己的结果。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的小扶苏哪里敢放纵自己的情感,每日担忧被人认出他是个冒牌货的恐惧,让他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 直到如今,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经历过无数坎坷的扶苏终于,终于。 能够稍稍放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八章 拨云见日 太子敕封大典前五日。 整个咸阳城如年首即将到来一般,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人人见面之时无不脸上满是微笑,互相拱手道贺。 早该立太子以正国本了。 昭人对自家王上不满意的地方很少,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一条。 虽然对山东六国的弱势无不鄙夷,但让昭人羡慕的是,列国中除了一个齐国因为国君年幼而无立太子,连赵国那个年轻的王上都早早立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儿为太子。 原本在昭人中流传的消息是王上想要等公子成人之后再立太子。 这一说法的市场很广,因为毕竟,按照古礼,的确是应该等公子成人。 于是昭人只好耐心等待着。 自长公子成年礼以来,昭人都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当这一日再次延后,看着胡亥上蹿下跳日益张狂,昭人心中的不安也越发膨胀。 随着扶苏公子一再展示出其无论是在理政还是在战事上的卓绝天资和能力,昭人在为之骄傲和欣喜的同时,心里也难免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却怎也化不开的阴霾。 能没有阴霾吗? 储君出色自然是好事,但出色到公子这样程度的,就未必了。 历来的王室争夺倾轧何其血腥残酷,若是事有万一…… 莫道虎毒不食子,天无二日,父子相残的悲剧在列国王室当中可都是屡见不鲜了。 若是公子心有怨恨,而王上又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疑虑,在公子日益成长当中,逐渐为朝野所警惕。 直到留城之战后。 留城之战,公子以世人,包括最相信他的昭人都无法想象的胜利,为自己登临太子之位铺平了最后一道关卡。 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消息言之凿凿,伐楚之战结束后,王上必将立太子。 不需要任何多余解释,昭人立刻相信了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兴奋的昭人在注意到那个上蹿下跳,竟敢流露出想与公子争位的胡亥,灰溜溜地逃亡蜀地之后,更觉在心中印证了传言的真实性。 而后的事情发展,也一如昭人预料。 王上亲自下诏,敕封扶苏公子为王太子,典礼就将在五日后举行。 唯一可惜的是,敕封王太子的典礼不同于公子的成人礼,是在王宫内举行,而不会令国人都有机会观摩的。 然而这点可惜,在巨大的喜悦中也算不得什么了。 即便人不能到,相信公子,不,如今该称太子,太子也能感受到全体昭人的喜悦与爱戴。 或许整个大昭只有一个地方享受不到这种喜悦。 廷尉署死牢中。 单独关押的死刑犯们无一人站立,都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大多都是双目无神地看着虚空,连眼皮都不眨。 就连牢头带着看守们进来之时,都没人提起嗓子喊一声在电视剧中经常能够听到的“冤枉啊”。 大昭以法治国,喊冤有个屁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已经接近秋后,这些死刑犯都是审核过要上刑场的了,难免死气沉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虽然还未身死,但看他们的表现,已经是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何况死牢中严禁探视,狱卒们也被禁止随意与重刑犯交谈,被隔绝了内外的牢中,犯人们更是连王上下诏以立太子之事都不知道。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感到如何高兴。 都是被宣判为死刑的重刑犯,这些犯人自然是难有闲情去关注外界事务的,除非是能赦免自己,否则谁当这个劳什子太子与自己何干? 再者说,大昭在太子扶苏变法之后彻底废弃了原本还偶尔为之的大赦,就算是知道了,这些人恐怕也难以对此感同身受了。 “都起来都起来!”壮硕的牢头狠狠敲打着铜锣,刺耳的声音顿时响彻了整个牢区。 正闭目养神的黄染也被刺耳的锣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与对面牢房中的张靖对视一眼后,扶着身后的栅栏,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看到张靖眼中闪烁的兴奋,黄染只能报以苦笑。 已经被押解入廷尉署死牢三日,自己二人甚至都未被提审过,更是从未见过、收到过任何来自于那位“贵人”的消息。 想来要么是那位贵人早就放弃了自己二人,要么是根本就从未有过任何援救的想法。 真不知事到如今,张靖为何还能有这等的期待。 黄染苦笑摇头,反正他是已经认命了的。 在一开始,黄染的确怨恨过张靖以他自以为是的谎言拖了自己下水,导致自己身陷囹圄,如今更是身死在即。 但在死牢中这几日,黄染也想通了。 自己之所以在对方一劝说之下就决定铤而走险,其实并非是因为轻信。 而是因为此举是对的。 是因为他黄染自己认为,这样做是符合他内心期盼的。 那么,还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 不同于黄染的认命,一直怀有获救希望的张靖在牢头敲响铜锣的第一时间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将脑袋紧紧贴在栏杆上,尽最大努力向着侧面的门口处看去。 已经是深秋,肥硕的牢头仍是满脸大汗,想来是不耐狱中的闷热,满脸的横肉都抖动不已。 然而张靖惊喜地发现,牢头那以往都是狠戾之色的脸上,竟是破天荒地带着喜色。 “你们这群该杀千刀的驴球,关着都是浪费粮食,就该一刀一个早早宰了完事儿。”牢头满脸喜色,嘴中却依然是污言秽语,边说边咳了一口浓痰,吐到了随身带着的手绢上。 不是牢头热爱他的工作环境,而是因为随地吐痰会被罚款和上刑。 知法犯法,更是会加重。 “不过公子,呸,太子仁善,连带着对你们这些驴球蛋蛋子也发有善心。”牢头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示意,让狱卒们将一桶一桶的饭食抬进来,给每个监室前面的碗中舀上两勺。 “廷尉大人与太子一向交好,为让你们也感受到太子的仁善,特在今日到五日后的敕封大典的几日内,每天给你们加一餐,并一小杯酒水。” 牢头说完又咳了一口痰,就转身要走。 张靖看着眼前比往日的牢饭干净一些,却也好上有限的饭食,并没有如其他狱友那般急于享用,而是奋力伸长了胳膊,在空中挥舞。 “牢头大人请留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三九章 放弃 牢头大人? 这个称谓让牢头满脸的横肉都为之抖了一抖。 然而看他紧咬的牙关,却显然不是高兴地。 整个廷尉署,能够称大人的,只有一人。 而那人显然不是他一个区区牢头。 刚才的满脸喜色立刻褪去,脸色重归惨白,肥硕的牢头从腰侧抽出鞭子,三两步便“滚”到了张靖的牢房前。 若非亲眼看到,张靖很难想象,以牢头的浑圆身材,竟能如此敏捷。 “除了冯大人外,廷尉署上下,没有大人。尔谄媚看守,依律当鞭五。”牢头的大脸贴了上来,眼中的凶残光芒让见过了恶徒的张靖都有些心惊,“你最好是自脱了衣服!若让老夫上手,场面须不太好看。” 这…… 张靖微微张口,神情稍显怔愣。 这条律令,曾身为县丞的张靖自然再清楚不过。 但他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脑满肥肠的牢头竟也熟悉律令,并且执行得如此果断。 没给张靖多少发愣的时间,牢头见张靖竟似有所拖延,立刻命人打开牢门。 牢门一开,两个等在牢头身后多时的狱卒拎着木棍便走了进来,看那架势,是要先给张靖送送骨头。 张靖见状赶忙放开栅栏后退了一步,“我脱,我脱!” 狱卒对视一眼,然后在牢头的示意下停下了前行的步子,但仍就站在张靖身旁。 “敢问牢头,”张靖一边脱着衣服,嘴上却也没闲着,语带期望地急忙问道,“是王上下诏,要立扶苏公子为王太子了吗?” 若是能得知此事,便是受他几鞭子也无妨了。 牢头抹了一把脑门上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而冒出的油汗,两腮的肥肉闻言忽闪了一下,一边提着鞭子的握把走进牢中,轻甩了一下之后嘟囔道:“五日之后即为敕封大典,这才有了你们这些驴蛋子的好日子。”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虽然鞭子的响动让张靖肌肉紧绷,不过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脱衣服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牢头神色稍微有些古怪,轻笑一声,让张靖转身扶墙,然后略带敷衍地甩了他五下鞭子,只给他的背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记。 这力度,让张靖已经使劲咬紧的牙关稍有松动。 “行了,穿上吧。” 几声清脆的鞭响之后,牢头收回了鞭子,转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两名狱卒一人警告着转过身来的张靖不要靠近,一人重又锁上了牢门。 张靖以为牢头是扶苏的支持者,因此在他恭贺之后手下留了情。 但为防止牢头又以为他谄媚,张靖并未称谢出声,只低着头穿衣不言,心中还想着等太子受封之后,自己的苦日子或许便到了头。 然而就在张靖穿好衣服之后,本已走到大门口台阶上的牢头还是转过了身。 “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何未经廷尉审讯,你二人,”牢头指了指张靖与他对面的黄染,显然作为牢头,他是知道自己手下关押之人的底细的,“就被直接下了死牢?” 言到此处,黄染也提起了精神,“实不知晓,还请牢头告知。” 按律来说,即便是大逆之罪,昭律也是严禁不教而诛的。 “果然不知啊……”牢头笑容愈发古怪,然而忍了忍,还是没打算告知他们实情,毕竟多嘴多舌的,在廷尉署干不长久。 若是为廷尉大人知晓…… 牢头脑海中闪动过一些让他浑身不舒服的画面,这让他决定三缄其口。 “不知道就算了,好好吃喝几天罢了。” 说完这一句,牢头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这一区域,任由黄染与张靖在身后再三恳求,也不再理会了。 直到大门再度关上,牢狱中重新恢复了灰败和幽暗,张靖仍然将脸靠在栅栏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黄染。 “再有五日,你我二人再忍五日便好了!” 不同于张靖的自信,黄染在牢头关上监牢大门之后,便沉默地低下了头。 听闻张靖言语,黄染缓缓抬头,以一种几乎怜悯的目光看了这位前任同僚一眼,面色惨白地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吗?” 原本黄染虽然没有对获救抱有希望,但是也没有如今这般完全与其他牢中之人一样的死意。 这是只有彻底放弃了所有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状态。 说完这么一句,黄染似乎用完了所有力气,双手放开栅栏,重新沉默了下去。 张靖见状心中略过不安,疑惑问道:“黄兄究竟何意?明白什么?还请明言。” 关系到自身命运,由不得张靖不细细追问。 又是一声叹息,毕竟曾为同僚,又因为同样的信念而下狱,黄染到底不忍对方临死之际还被蒙在鼓里。 “那牢头为何要问我二人知不知道为何会不经提审就被下到死牢,却在问过之后不回答?” 张靖对此自然也有疑虑,然而心中都是获救的心思,并未深思,“想来是牢头故弄玄虚,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在你我将死之人面前,有何故弄玄虚的必要?”黄染笑得比哭还难看,数日未曾打理而显得无比灰败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将他的神色渲染得更为衰败。 “张兄啊,你仔细回想回想,牢头为何鞭你不重,又为何要问你这句?” “因为我说了恭喜扶苏公子。” “不错,那为何之后又说‘果然如此’,然后对此事底细又闭口不言呢?不过是怜悯你罢了。” 张靖心头闪过一丝阴霾,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然而依然口硬道:“想来不过是牢头欣赏于扶苏公子罢了。” “真是这样吗?”黄染不再站在栅栏前,反而转而背靠着栏杆坐到了地上,“其实你已经有所猜测了,我说的对吗?” “我们已经被放弃了。”黄染并未得到张靖的回应,仍然自顾自说了下去,“武功县民,也已经被放弃了。 “公子可以用一个太子之位去换韩非,却未必会愿意来换你我,和数千黔首。或许,我等如今情状,也是……有意为之,不让你我言多有失而已。” 张靖仍然没有回话,黄染在说完这一句之后也没有继续了交谈下去的兴趣。 牢房中又恢复了之前的无边死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零章 万民书 与死牢中的氛围截然不同,廷尉署的其他地方,洋溢着的气氛基调自然是喜气洋洋。 都是受了敕封大典将来的影响。 几乎整个朝堂各署都在为此开怀,但廷尉署官员应该是其中最开心。 因为这大昭三公九署,就数廷尉署与公子的关系最深。 公子曾学法于劫,甚至在廷尉署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众所周知的。 因此自老廷尉劫开始,廷尉署上下就一直与长公子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老廷尉与公子的半师之谊,是公子亲口承认过的。 而且老廷尉之后,这份香火情并未断了。 廷尉之孙,就曾为公子亲自拔擢的军机郎之一。 尉山是个什么德性,廷尉署的自家人都是明白的。 能够在人杰辈出的军机郎中占有一席,那还不都是看的老廷尉的情谊上。 上一任廷尉就职时日太短不去说,现任廷尉冯劫冯大人,同样与公子在新法事务上多有令人称道的配合协作,这也是大昭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而且在以后的新法推行中,廷尉署势必会与长公子有更为紧密和官方的联系。 更不论包括廷尉中丞的杵老大人,更是为公子当做长辈的存在。 受此影响,整个廷尉署就没人拿公子当外人。 王上诏书一下,整个廷尉署都是与有荣焉。 虽然到时有机会观礼的,或许只有冯廷尉一人,但也不影响大家受此影响而喜气洋洋。 然而在这样一片和谐之中,也有不和调的事件发生,令人气恼。 冯廷尉更是没少为此揪胡子,一向杀伐果断的廷尉大人竟是破天荒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等物事有何好犹豫,直接烧了,然后将闹事的乱民赶跑就是。”廷尉中丞杵苍老却坚定的语气一如往常,仿佛丝毫没有在意这样他口中的“物事”所代表了何等的民意。 “这是民意,怎能随意处置?当小心应对才是。”刚为冯劫提拔上来,同样在廷尉署任职数年之久的廷尉左丞宋濂却有着不同的看法。 “煌煌昭律在上,岂可被所谓民意干扰?念在愚民无知,不追究其罪也就罢了,还要将其大昭从来没有这等事。” “此言不错,但若说直接烧了,未免……” “未免如何?未免彰显廷尉大人依律行事的果决?” 中丞杵言辞犀利步步紧逼,而且所言每句都是以昭律为根基,逼迫得宋濂言语逐渐凌乱,不成章法,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了上首的廷尉。 冯劫此时的脑海中同样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吵嚷。 而让包括廷尉署“三巨头”争吵不止的那件物事,此时就摆在冯劫面前的案上。 此物在后世有一个雷霆灌耳的名气:万民书。 最为著名的万民书,当是满清光绪二十一年,康有为、梁启超等数千名举人联名上书光绪帝,反对清政府在甲午战争战败后签订丧权辱国的。 一定程度上,万民书的确有表达民意的作用。 然而任何政府都不会喜欢为民意裹挟。 在依法治国的大昭,这等公然藐视律法的行为,更是不会为上层所接受。 按照昭律,底层民众想要向上层反映问题是被严格控制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能上报,但必须要通过合法的途径。 那就是向当地的官府反映。 或许这些在万民书上签字的武功县民有着自己的理由。 县令与县丞都被下狱,管事的县尉又因为检举之事而失去了底层民众的信任。 但这不能构成他们直接上万民书的理由。 而且…… 冯劫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你们要么去王宫门前直接上书,要么去找相邦李斯,把这东西呈给廷尉署算是怎么回事儿? 万民书上所提想要赦免的两人的确都是关押在廷尉署的,可这等已经上达天听的案子,人犯的放与不放,哪里是廷尉署能说了算的。 相比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如今萦绕在冯劫脑中的问题是…… “这到底是谁呈上来的?” 冯劫一脑门子官司,“总不能是哪个黔首躲过了门外的兵士,自己翻墙偷跑进来,把这玩意儿放我桌上的吧?” 刚还在互相争论的中左两丞闻言暂停了争吵,面面相觑,却没人能给出个答案来。 这事儿还真是个未解之谜了。 此时没有监控,要查出是谁干的,真不是容易的事。 按理来说,能够进到廷尉署内的,除了偶尔串门的其他各署官员,就只有廷尉署自家人。 可冯劫自问在接管廷尉署之后,御下还算有些成效,其余其他官署的官员来访,自然也会有自家人跟着。 说起来,到这地步也怪冯劫自己。 要是冯劫在第一时间看到这所谓的“万民书”之时,就按杵所说的那样直接烧了,而不是急吼吼地叫来两人参议而搞的人尽皆知,也不会有这么现在这么麻烦了。 昭律规定,官员在接到匿名举报时,的确是应该直接置之不理的,若是匿名者被当场抓住,还是要进行治罪。 虽然这封万民书不属于举报,但对律条进行扩展适用,就算到时候被曝出来,冯劫也有话可以说。 “事已至此,再追究何人的责任也已晚了。”杵抬眼看了一下皱眉懊恼的冯劫,“该当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冯劫叹了口气,终于将视线从万民书上移开。 他何尝不知此事已经如此,就算要纠察内鬼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只是有些懊恼而已。 “既然无法达成一致,不如直接呈送王上?”一筹莫展之际,宋濂试探地问道。 冯劫瞪了这个刚刚上位的左丞一眼,懒得言语,还是老成的杵为后辈略作解释。 “身为法司,无论受是不受理,廷尉都必须给出裁断。直接呈送王上,明摆着就是推诿责任,这不等于在说廷尉署无能吗?” 宋濂这才悻悻然点头。 方才他所思所想的,不就是在推诿责任么? 但是把责任推诿给王上,的确不是什么好建议。 于是宋濂换了个思路,“不能呈送给王上,那能不能呈送给……太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一章 官场 敕封大典前三天。 长公子府。 “不是我干的。” 看完扶苏扔给自己的“万民书”,白泽立刻明白了公子在大典前的百忙之中叫自己过来是为何,然后毫无犹豫地就开始了自我开脱。 扶苏正在试穿今日的第四件冠冕,以及与之配套的外袍,“真的?” 感受到来自扶苏与樗里偲等人视线中的不信任,白泽略显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是想把事情搞大,但这样粗暴简单的行为,不能是我的作风吧。况且敕封大典在即,我就是想搞事情,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候去搞啊。” 这话虽然稍显臭屁,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道理。 白泽的布局虽然有时候比较无情,但总的来说往往都是隐居在幕后,很少愿意露出把柄,讲求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而像这样大规模联合百姓的万民书,虽然能够简单直接地达成“将事情搞大”的初衷,然而想要不留下马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费点心思去摸查,那么多目击证人,总能顺藤摸瓜找到人。 “那就派人去查。”扶苏在赵灵儿的摇头中摘下了头上的冠冕,又随着对方的指示,拿起第五只在他看来与前面四只毫无区别的冠戴上。 “廷尉已经派了人手调查,我们是不是就不要插手了,以免被人察觉出什么东西来。” 白泽行事谨慎,不愿意掺和进官方的调查事宜。 樗里偲却有不同看法,“廷尉将万民书呈送到了长公子府,显然就是不想呈送给王上,但又不想独立承担的意思。我们此时如果不做出反应,才更说明了此地无银。” 听懂了,这是冯劫在甩锅。 可他为何要甩锅给自己? “公子难道忘了,就是因为你在朝堂上的进言,才让王上决定直接将武功县令与县丞二人下狱问斩而不必廷尉再审。而这万民书所请的,便是要赦免二人,冯廷尉此举,合理。”白泽在扶苏问话之后,很快地回答了出来。 “虽然在法理上,公子目前还不能被称为太子,但在王上下诏以后,着手开府也是合理的。身为开府太子,本就对各署有着一定的监管权,即所谓见官高半级。因此将公子视为廷尉署的上级而呈送此物,合法。” 得,又合理又合法,看来冯劫这锅甩得,的确是很有水准。 这笔账先给他记下,日后再讨回来。 虽然此事起因的确与扶苏脱不开关系,但冯劫并不知道,因此这就是一次标准的甩锅,没得洗。 “其实换一个角度,冯廷尉此举,对公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张苍总能提供一个另外的视角,这也是扶苏将其纳入幕僚之中的重要原因。 “什么好事?” “太子虽有开府之权,名义上可以管辖各署官员,但实际上,没有相府那般直接的百官管辖权,太子想将手伸到别家的一亩三分地,可并不容易。 “然而冯廷尉急于甩脱这份万民书而将其呈送上来,等于就是承认了太子府对廷尉署的管辖,这个口子一开,便可作为成例。以后廷尉要想摆脱太子府,可就不容易了。”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午餐免费了,那很可能你本身就是这一餐。 不过即便张苍所说有道理,该记的账还是要记的。 扶苏可不觉得冯劫此举,是出于对未来太子的尊重。 “你们觉得,这东西会出自哪一方的手笔?” “可能性太多了。”张苍终于吃完了面前的零食,用酒水冲下事物残渣之后才摸着逐渐膨胀的腹部向扶苏回答。 看着张苍的肚子,扶苏怀疑不用等到中年,这家伙就会发福成个胖子了。 “很有可能是胡亥、熊启那里想要在公子敕封大典前的这个关头搞点事情来,也有可能是太后那里不甘寂寞,甚至有可能是相邦大人未雨绸缪,先打压一下未来的太子府,乃至于有什么别的势力或人物与我们一样看上了此次民变的机遇。可能性太多,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是无从猜测起的。” “那除了派人调查此物来历,还当如何应对?父王那里很快就会知情,甚至可能已经知情,我们是不是先呈报上去?” “公子可知,冯廷尉为何不直接上报给王上?”樗里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这个反问有点意思。 扶苏在赵灵儿的示意中将稍稍因为累而略有佝偻的腰背重新挺直,想了想回答道:“是避免给王上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 “不错,那公子再想想,如果由公子呈送上去,就不显得无能了吗?” “那就是不能了。”扶苏有些头疼,这玩意儿这就是砸在手上了吗? 这是甩都甩不出去的节奏了啊。 冯劫倒是有所谓的“半个”上级可以甩锅而不用担心后果,他目前身为一国太子,除了始皇帝以外,哪里还能有什么上级可言? 然后扶苏换了个思路。 “那呈送给李相邦如何?” 李斯也是开府丞相,太子与相邦总体而言略相当于平级,甩锅给相邦大人,也不会给扶苏造成什么心理压力。 “不可。” 然而不等扶苏得意于自己甩锅能力,就被李清简单否决。 额,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去坑老子,的确有些不太厚道哈,就连扶苏已经在各种外交和谈中磨炼出来的脸皮都感觉略有发烫。 看到扶苏的神情,知道公子误会了,李清赶忙笑着解释。 “非是清为父亲开脱,而是此物一旦呈给相邦,对公子,应该说是对未来的太子府不利。” “何解?” “同有开府之权,太子府与丞相府本就是两家职权上有重合冲突的机构。太子与相邦名为平级,而在实际上,必然会有一个上下之争。 “而所谓呈送,都是下级呈送上级,因此冯劫将此物呈送太子。而若是太子将次呈送相邦……” “就意味着我将相邦视作了自己的上级,等于是承认了太子府将要受丞相府管辖,日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扶苏一点就透,李清欣慰点头。 啊,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果然令人头痛。 既然这锅甩是甩不出去了,那就只有好好背着了。 “看来无论如何,这万民书算是在长公子府扎了根了。”扶苏的无奈语气令赵灵儿不禁莞尔,“那该拿出个什么章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二章 一程 太子敕封大典当天。 老天爷很给面子地给了一个艳阳天。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万里长征所完成的第一步而已。 而且从长公子、承国君,再到太子,扶苏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踏实,此时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不需要太过紧张。 但这些自我安抚的效果十分有限,扶苏仍然没办法在前一夜保持淡定的睡眠。 翻来覆去却几乎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扶苏,几乎是在天空还全黑的时候就起了床。 在第一声鸡鸣过后,扶苏便已经舞完了姜崇所授的越女剑。 姜崇曾言越女剑重意不重招,但作为初学者,扶苏还是需要从模仿开始。 “公子起得真早。” 人都经不起念叨。 扶苏刚刚才想了下,姜崇便就出现在了眼前。 看着扶苏的一头汗水,姜崇很快明白扶苏或许比他所想的,起得还要早。 “心神不宁之时练剑无益却有害,公子须得当心。” 扶苏闻言点点头,将剑插回鞘中,“练剑能使我心神宁静一些。” 既然公子都如此说,姜崇便也不再多言,只笑着拱了拱手,“提前先恭贺公子了。” 扶苏笑着答礼,顺便让姜崇指点指点自己剑意中不纯粹的地方。 两人一边闲叙一边以指为剑稍作比划,等到气息彻底平稳后,扶苏看着已经渐渐升起的朝阳,将心神重新定了下来。 果然,这一套重意的越女剑,极为适合扶苏,能够让他平静与专注。 “公子该去洗漱了。”又解释了最后一句,姜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提醒扶苏时间已经近了。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大事要紧,扶苏起身谢过姜崇的指点,在对方含笑客气之中,转身走回了房中。 赵灵儿此时刚刚起身,正在梳妆台前洗漱。 从铜镜中看到扶苏回来,赵灵儿并未转头,只指点了几位婢女上前,帮扶苏洗漱打理。 在换掉内衫、梳理完头发之后,只穿着内衬的扶苏便站在了已经盛装完毕的赵灵儿面前。 今日,也是赵灵儿受封太子妃的日子。 扶苏对此并未有什么异议。 并非是因为此事已由父王与母亲做了决断。 其实扶苏如果真的不愿意,以太子之尊,对于太子妃的人选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 但一来,魏无月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与姐姐争,因为她的确对于太子妃的位置没有任何渴望,只要能与扶苏在一起,对她而言便足够了。 二来,赵灵儿是扶苏第一个儿子,嬴澍的母亲。在嬴澍获得王上宠爱的此刻,将赵灵儿封为太子妃,等于是确认嬴澍的嫡子身份,这对于扶苏而言也是有利的。 同样是以黑色为主色调,同样是为了体现庄重,但赵灵儿的朝服上,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尽最大可能使用了其他的色彩。 衣服的裁剪样式,也尽力衬托出赵灵儿体型的婀娜完美,将庄重与妖娆融为了一体。 但此时,赵灵儿所关心的并非是自己的打扮,而是扶苏的着装。 这几日里,政务缠身的扶苏并没有能抽出足够的时间来配合尚衣署的工作。 这让几位大师都极为不满的同时,也让赵灵儿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遗憾。 时间太过有限,能够供她挑选的衣服只有十几件,而最终,都没有一件衣服能够真正让赵灵儿完全满意。 不同于赵灵儿此时就可以穿上太子妃仪制的朝服,扶苏此时所穿的,仍不是太子所能穿的朝服。 但为了体现他与其他公子的不同,在这个过渡阶段,扶苏所穿需要在内敛的同时,在最大程度上表达尊贵。 犹豫了不短的时间,赵灵儿最终在矮个子里挑壮丁,选中了一件在她看来最能衬托出扶苏高挑挺拔身姿的朝服来。 与之前所挑的冠冕一样,扶苏同样不明白这几件都几乎纯黑的衣服,在赵灵儿眼中为何能有天壤之别。 总算是得了准信,侍女们默契地分工合作,将足有五六层——若是在冬天,甚至会有十几层——的朝服开始飞快套到扶苏身上。 还没等赵灵儿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将腰带为扶苏穿好,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早已等候多时而没了耐性的魏无月大咧咧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小跟班,魏豹。 同样穿着庄重的小无月一进门,就将房中本来井然的秩序搞得凌乱不堪,她一会儿摸摸扶苏的冠带,一会儿从侍女手中夺过梳子,给扶苏已经梳好的头发上再添几道工序。 有样学样,早已在长公子府熟门熟路的魏豹也上蹿下跳地到处捣乱。 两个人的玩闹让侍从们手忙脚乱,看得扶苏乐不自胜,却把赵灵儿气得不轻。 可在这个日子里,赵灵儿并拉不下脸来训斥虽然对方自己不觉得,但在她看来受了委屈的魏无月,只能把自己气得眼泪打转。 再看看一脸笑嘻嘻的扶苏,赵灵儿只觉得这个家里其他人都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好像只有她一人在辛苦操持,心中的委屈更多了。 看到赵灵儿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扶苏赶忙将她搂在怀里,然后瞪着眼对着魏无月佯怒道:“别闹了,看把你灵儿姐姐气的!” “分明是你气的,偏却来怪我!”魏无月哪里吃这一套,给扶苏做了个鬼脸,越发肆无忌惮。 扶苏看着委屈巴巴的赵灵儿,再看看肆无忌惮的魏无月,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侍卫统领高进在门外来请:“公子,到了入宫时辰了,马车已经备好,等候多时。” “知道了。” 扶苏扬声回答,然后对魏无月用出了大昭,“再不乖乖的,等下就我两人进宫去看澍儿,不带你了!” “不行,我都好久没跟澍儿玩了!” 魏无月自然不依,一个怎么吵吵都不会嫌她烦的玩伴,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你就乖一点,不然你灵儿姐姐不让你玩了!” 赵灵儿气呼呼地捶了扶苏一下,“澍儿是给你们玩的吗!” “不是不是。”扶苏跟魏无月自然很上道。 虽然生宝宝如果不是为了玩,将毫无意义,但扶苏决定不能把这话说给赵灵儿听。 总算,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一行人终于穿戴齐整,昂首走出了长公子府的大门。 门口,扶苏的一众亲朋好友与僚属早已恭候在外。 樗里偲、嬴骐、嬴漺、李清、张苍、白泽等人无一缺席。 “我等,送公子一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三章 老姜弭辣 咸阳万人空巷。 这一天,咸阳宫放开了禁制,准许民众靠近到宫墙百步。 但与民同乐的地步做到这里便够了,再往前,便是雷区了。 昭人自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日子里以身试法,俱都屏息凝神,等着宫里的消息传出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昭人凝望着进逼的宫门,心中的期待与不安相互融合交织。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各处不安地冒出,人们都在互相交流着,猜测着,用最低的声音。 是王上突然反悔了? 是公子突发急症? 是那群还未抓到的刺客又大胆行刺? 还是赵太后又心血来潮捣乱了? 焦急的人群越发不安躁动。 终于,在金乌中天的至阳之时,所有的议论和躁动戛然而止。 宫门开了。 期待已久的鼓乐之声穿透宫墙响彻天际,四骑分别从打开的城门之中飞驰而出。 在穿越人群留出的驰道之时,骑士们口中无不自豪颤抖地大声报喜:“恭贺太子!” 这四骑将绕城两周,保证整个咸阳都能接受到这个好消息。 然后,他们将汇合更为庞大的报喜队伍,借由庞大而密集的道路系统飞奔到大昭的各个角落,在短短几日之内,将太子受封的消息传递到大昭的每一片国土上,每一个昭人的心中。 骑士们并未停留,从人群中一闪而过。 然后,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随之沸腾了。 连同当值的卫兵在内,从最靠近宫墙的地方开始,声浪如爆炸般,从咸阳的中心飞快传递开来,远比骑士们在驰道上的飞奔更为迅速。 这声浪同样只有四个字。 “恭贺太子!” 同样的恭贺声,也响彻了整个章台宫。 不同于当日复杂的成人礼,其实整个敕封大典出乎想象的迅速而简单。 毕竟不是继位为王。 王太子的敕封典礼与朝会其实是合而为一的。 在朝会上,中书令赵高字正腔圆的诵读着王上的亲笔诏令,敕封扶苏为太子,暨敕封赵灵儿为王太子妃,魏无月为太子夫人。 这一诏令太过梦幻,以至于扶苏都几乎忘记了赵高的可恶,从未觉得对方的声音如此悦耳。 之所以没有特殊的典礼,甚至不如拜上将军那般讲究,是因为王太子的敕封与任命一位官员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虽然是理论上最靠近王座的人,但实质上来说,太子依然是臣,这一点没有发生变化。 而且当着百官的面,也是一种让百官表示认可态度的举动。 扶苏并不是一个仪式感很重的人,相反,这样简单的仪式才是更符合他心情的。 相比于花哨的外表,扶苏更看重的,是实质所能获得的内涵。 “恭贺太子。” “恭贺太子。” …… 诏令结束之后,就是百官贺喜的环节了。 过分的是,这样的贺喜并不是百官一起的,而是郑重其事地每人都当面贺一次。 毕竟敕封太子理论上是要百官都认可的,因此这一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扶苏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弯腰鞠躬,让他担心自己腰肌劳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唯一需要这么做的。 新鲜出炉的王太子妃与太子夫人,同样也要接受百官的道贺。 幸而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大昭施行的是小政府主义,因而有一个并不臃肿的中央政府。 这给扶苏减少了很多工作量。 如果是在官员体系急速膨胀的汉代,这样的鞠躬想必要做到第二天。 当然,那时的太子敕封典礼大概也会再行精简。 在开始的陌生面孔之后,恭贺之礼进行到尾声,来的就都是熟面孔了。 “恭贺公子了。”甘茂的恭贺情真意切。 作为众公子中最为出彩的一位,扶苏一直都为甘茂重点关注,他也是第一位真正当面向始皇帝进言立扶苏为太子的重臣。 始皇下决心立太子,其中具体有几分是因为来自甘茂的谏言,无从得知,但这样一位重臣的支持,显然给扶苏是加了重码的。 虽然此事仍为保密,但甘茂对自己的帮助,仍是实打实的,扶苏自然有所感激。 而且对方如此罕见的没有故作玄虚的笑容,反而如此情真意切,让扶苏在有点不适应的同时,甚为感动。 感动归感动,该走了流程还是要走。 “谢过甘相,甘相对于左相的位置,可有想法?” 投桃报李,在熊启离昭,导致左相之位空虚的情况下,扶苏不介意为甘茂的上位出一点力。 然而甘茂只是笑着摇头,“老夫年老体弱,就不掺和了。” 短短一个照面的交流,扶苏无从判断甘茂真实心意如何,后面还有人排着队,两人只是简单交流了一句便略过了。 甘茂之后,便轮到了国尉尉缭子。 尉缭子显然对庄严厚重的朝服有所不耐,昭国服侍又太吸热,尉缭的脑门上全是汗。 “恭贺公子。” 老头子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别扭,四个字吐得又快又准,丝毫没有犹豫。 “多谢国尉。国尉老当益壮,同样可喜可贺。” “油嘴滑舌。”尉缭子低声嘟哝了一句,随手拱了拱,便把位子让了出来。 这之后的两人,就需要扶苏稍稍提起精神来了。 当先的一位,自然是御史大夫王绾。 随着与李斯的争执日益明朗化,御史大夫终于一扫过去几年的老态龙钟, 眼睛也不眯了,耳朵也不背了。 据说前几日老人家还纳了一房小妾。 当真是焕发了各种意义上的第二春。 而在熊启离昭之后,几乎整个大昭朝堂都认为王绾将顺势更进一步,坐上这个左相的位置。 然后大家恍然后觉,明白了为何这半年多来,王绾一反常态,多次与李斯当面较量。 要知道李斯可不是任人欺压而不反击的乖宝宝。 在始皇帝面前那是一回事,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那个一人之下的一朝宰辅。 在于李斯的较量中,御史大夫可谓是占了面子却丢了里子。 原本在扶苏的变法中被御史大夫署借由与廷尉署的联合而好不容易抢过来的郡级官员的监管权,被李斯全部拿回去了不说,原本属于御史大夫的不少权利也被丞相府所侵占了。 但面对丞相府的咄咄逼人,王绾却似乎一点记性都不长,依然是该怎么怼李斯还是怎么怼。 让人觉得这老头得了失心疯。 直到熊启突然归楚,大家才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四章 与民同乐 王绾的真诚笑意比甘茂可夸张了太多。 整张脸如一朵盛开的菊花,看得扶苏都有些担心皱纹都裂开。 “恭贺太子。太子得以正位,乃是我大昭之福啊。” 虽然不知道这位盟友有几分真心,扶苏同样夸张地笑道:“也要提前恭贺御史大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大笑,然后再次拱手告别。 王绾恭贺扶苏的原因不用多说,但扶苏恭贺王绾的理由,就稍微隐晦一些了。 直起腰来后,扶苏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 扶苏之所以要恭贺王绾,还是要从熊启离昭,导致左相之位空缺说起。 这个空缺,如今看来势必将要由王绾,扶苏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 毕竟如今看来,无论扶苏是否去找王绾提出合作,王绾为了能够争取左相之位,也势必会与李斯开战。 只要扶苏再多一点耐心,就可以坐山观虎斗,而不必自己下场。 还是年轻啊。 思考得失的时间只有一瞬,在与王绾的皮笑肉不笑之后,接下来的最后一位,就是重头戏了。 大昭相邦,李斯。 这位最开始被扶苏视作假想敌,后来在韩非的建议下开始多了接触,还将他的儿子骗过来,不对,是请过来做了自己的心腹。 后来几次有意无意的闲谈,让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 然而,在扶苏的成长速度超乎预料后,李斯的态度明显变得暧昧了起来。 而在扶苏与王绾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之后,李斯就成了扶苏真正意义上的政敌。 或许这也是王上所愿意看到的。 毕竟单纯一个年迈的左相王绾,或许并不足以抗衡已经稳坐朝政第一把手数年,正值壮年的右相李斯。 而一个同有开府之权的太子,或许是平衡天平上的重要砝码。 如今想来,选择在此时敕封扶苏为太子,而不是将其外放几年,或许王上对此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熊启与扶苏关系不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然而要制衡住右相,太子与左相却需要结为盟友才行。 太子是没法换了,还是换个左相比较简单。 御史大夫王绾升任左相,高兴的还不止是王绾本身,以及借此平衡朝堂的王上。 嬴启也是受益人之一。 因为还没有正式职司,这位即将重回中枢的功臣并没有能够参与度熬今日的朝会与大典。 原本按照所有人的估计,虽有巴蜀军功,但毕竟资历还嫌不够,嬴启还须在九卿的位置上多蹉跎一些岁月才有望三公。 不过在九卿的位次上,或许可以从廷尉的位置上,稍稍往前提一提。 宗正嬴白年岁太大,又与王上在长孙之事上起了不小的冲突,在大家看来或许会被嬴启所替代。 然而随着王绾成为了左相的必然接替者,嬴启顺势接任御史大夫之职,或许就会顺理成章。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朝堂的平衡。 嬴启因为帮助胡亥之事,显然已经与太子一党起了龌龊,由他来出任掌管言路的御史大夫一职,显然会让太子一系如芒刺在背。 “恭贺太子。” 无论李斯心中到底作何思量,至少在官面上,大昭相邦保持了一个极好的风度。 “谢过相邦。”扶苏同样还以平礼,礼节分寸拿捏得极为精准,与李斯方才的幅度完全一致。 这点细节自然躲不过李斯的眼睛,这位已经年过四旬,却依旧帅气不减当年的中年帅哥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太子这一路走来,辛苦了。” 嗯……啊? 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李斯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还没等扶苏反应过来,李斯便趁着扶苏愣怔的瞬间,伸出右手在扶苏的肩膀上拍了拍,贴近扶苏的耳边轻声道:“前路漫长,太子仍需谨慎。” 这是在……打温情牌? 同样关注着两位这一简单会面场景的,还有包括御史大夫王绾在内的百官。 李斯这在太子肩上意味深长的拍打,想必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议论的焦点。 李斯突然的两句话,让扶苏心湖波澜四起。 但没等他咂摸透着两句话背后的意义,坐在上首的始皇帝便发话了。 “大礼已成,今日朝会便散了吧。” 众臣纷纷躬身应喏。 今日朝会便是为了给扶苏敕封,其他人都没有准备做什么多余的事。 有什么,明天再谈也来得及。 这个时候抢新太子的风头,不怕被惦记吗? 然而偏有人遗世独立。 “请王上稍待,臣有本奏。” 已经准备坐起的昭王政又坐了回去,看向了这位焕发了职业生涯第二春的御史大夫。 百官也停下了准备放假的步伐,分立两边,让王绾得以站在场中正对王上。 “太子正位,国之大喜。臣请我王,加昭人成年男丁每人一级民爵,全与民同乐之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五章 异变陡生 王绾此言一出,百官的视线没有看向场间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御史大夫,而是都对准了扶苏。 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因为扶苏受封太子,大家都很高兴,那为了让民众也感受到这种高兴,就给所有成年男子加一级民爵。 加民爵的意思就是,这次的加爵不包括官爵。就是说如果你的爵位还没到不更,那就加一爵,已经到不更,或者不更以上的,就不加爵了。 这显然与军功爵制本身的原则不符。 军功爵制的最基本原则之一就是无功不赏、无过不罚,若以君王一己欢心就给所有人加爵,等于是在否定军功爵制的基本原则。 大昭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给全体民众加一级爵的先例,倒是王上在继位之后曾有过大赦之举。 另一个时空中的大秦确实有过全体加爵一级的破天荒举动。 但那是在秦赵两国对赌国运的长平大战之后。 长平大战,整个秦国可谓耗尽了国力。 为了这赌上国运的一战,将大权从母亲宣太后、舅舅魏冉手中全部夺回的昭襄王催动了大秦所有的战争潜力。 不但将整个国家16岁以上男子全部征召入伍,包括老弱妇女在内的所有平民都在调动下用双肩将物资补给送到前线,这才保证了前线55万大军的最终胜利。 在这样的大战中,全体大秦民众都为了最后的胜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而可以说所有人对国家都有大功。 因此全体加爵一举,丝毫没有违背无功不赏的基本原则。 可王绾此时提出要全体加爵的原因是什么? 仅仅是一个太子的敕封。 这算什么大功? 与民同乐的目的当然能够达成了,民众怎么可能不会为这种加爵而感恩戴德。 扶苏封太子时你给万民加一爵,好的没问题,扶苏深受爱戴嘛。 这也是为扶苏继续聚拢民心的好办法。 民心有用没用? 当然有用,有大用。尤其是对扶苏这种要争夺王位的公子们而言。 别看杵对万民书似乎嗤之以鼻,直接提议烧掉就是。 但当真要下手的时候,廷尉署还不是赶紧甩锅到了扶苏身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跟国家体制没什么关系。 但这样会造成一个很不好的后果。 它会开一个无视军功爵制基本原则的先例。 商君为何要徙木立信? 就是要让百姓明白国家的信用。 没有军功,就没有爵,大昭坚持了百年的基本原则,若是这样被轻易打破,就等于是动摇了军功爵制的根基,也摧毁了国家的信用。 那以后再有国家级的庆典时,民众就会自然产生对加爵的预期,而如果到时候没有加爵,那就会产生不满,甚至仇恨。 升米恩斗米仇,百姓才不会一直记得你的好。 既然提到了自己,扶苏自是不能装聋作哑。 王绾这边话音刚落,虽然还没考虑清楚王绾为何要在这时候突然提一个绝不会被通过的建议,但扶苏没时间继续考虑下去,必须要立刻做出表态才行。 “御史大夫此言差矣,无功不赏乃是大招根基,岂可因扶苏一人而改?若今日不过是扶苏受封就要加爵,那日后太后寿辰是不是也要加爵?” 扶苏心中闪过一丝灵光。 难道王绾进此言,就是为了让我出来否定的? “太子所言极是。”尉缭子同样十分厌恶这样扰乱军功爵制度的人为干扰,“无功而赏,岂非对曾为国家浴血战死的将士极为不公?” 加爵自然是给活人加的,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将士却及不上喊一声“恭贺太子”的平民,这不是天大的荒谬吗? 国尉都已发言,李斯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之间相邦大袖摆荡出行一步,就要以煌煌大言镇压这个不知为何出昏招的御史大夫王绾。 然而王绾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国尉提醒的是,是王绾一时太过高兴,乱了分寸。”王绾拍拍脑袋,一副年老不中用的懊恼神色。 然后微笑着回到了队列中。 这一时机拿捏得可谓登峰造极。 刚刚迈步而出的李斯眯着眼看王绾走回,一肚子话没地方说,好不憋屈。 不过李斯到底还是李斯,虽然王绾又甩了他一道,但也并不打算当着百官和王上的面灰溜溜又站回去,一国相邦出列,就如宝剑出锋,怎能够不饮血。 “御史大夫虽然一时高兴而乱了心智,但其与民同乐之言却并不能说错。”李斯狠狠刺了王绾一下。 你不是说自己老了吗,行,那我就按你说的,你个老头失了智。 “臣建议,可以在咸阳、栎城、雍城、安邑、宛城等大城,开设大哺五日,并发酒肉给六十岁以上长者。如此即可尽到与民同乐之意,也可以避免胡乱封爵。” “这法子好,相邦果然是相邦,非旁人可及。” 这种话当然是出自尉缭子之口。 尉缭与李斯虽然曾有过龌龊,但该夸的时候尉缭也不会吝啬言辞。 但这话听着确实是让人刺耳。 尤其是停在王绾的耳中。 看看御史大夫那黑黝黝的脸色,就知道尉缭子又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一个大臣,而且是为他保驾护航的重臣。 尉缭子这话当然只是为了夸奖李斯,而非以“旁人”来讽刺王绾之举为沐猴而冠。 不过按照扶苏对尉缭子的了解,就算他明知此举的影响,也不会换个言辞。 这个老头子犟起来比牛还犟。 李斯笑着谢过尉缭子的夸赞,然后又向王上行了一礼,施施然走回了队列中。 扶苏刚准备出列表示赞同,突然感到袖子被身后人拉了一下,低头去看,果然是魏无月。 魏无月招招手,示意扶苏低下头来,她要说悄悄话。 扶苏无奈,只好假装没人看得见自己,侧身弯腰,将耳朵递了过去。 魏无月踮起脚丫,在扶苏耳边轻声道:“什么叫大哺啊?” “大哺就是……灵儿你解释给她听。”扶苏刚想回答,却被一旁甘茂的咳嗽声惊醒,赶忙站直了。 幸亏上首的始皇帝注意力似乎没在这边。 “大哺就是王上请客,让天下人随便吃喝。”赵灵儿同样压低着声音略作解释。 嗯……这个解释倒也没错。 扶苏整整衣衫,就要出列对奏。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六章 地龙翻 一步刚刚迈出,扶苏却突然觉得天摇地晃,几乎站立不住。 心中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却见整个大殿都开始晃了起来,青铜的编钟与厚重的灯座纷纷被晃倒在地。 这是…… “地龙翻了!”随着不知何人的一声惊恐大喝,整个大殿骤然乱了起来。 地龙翻了就是地震,与洪水一样,同属于人力所无能及的最恐怖的灾害之一。 天地之威至此,对古人而言,这种无法解释的地质灾害都是上天的愤怒,怎能不令人害怕? 百官早没了往日的沉稳,慌作一团。 有人喊着护驾,却不知他想在地震中如何护驾;有人大叫着要往殿外跑,想法是不错,但是大哥,你跑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扶苏是离王位最近的人之一,此时匆匆抬头一看,不但赵高死死挡在王上身前,李斯、王绾等重臣都已经聚集到了王上身边。 这不但是在保护王上,也是在保护自己。 想必就算是地震,也不会有人敢于靠近王座,王上不会有恙。 按理来说,身为人子,扶苏应该也迅速靠过去表一表忠心,但此时,相比与有众多保护的始皇帝,扶苏更关心自己的两个妻子。 身份的贵重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毫无意义。 人类只能以自己的肉体力量来保护自己,而两个弱女子显然不是优势一方。 大家都还有时间跑,说明地震规模并不大,或者震中并不在附近。 否则这宫殿早就塌了。 在这样的灾难中,往往造成最多伤亡的,并非是灾害本身,而是人为的踩踏。 因此在一群关中大汉中,身材娇小的无月与灵儿两人,才是最危险的。 看过一眼王座之后,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王上的方向,便立刻转身张开双臂推开面前的人群大喊,“无月!灵儿!” 仍然处在冷静中的甘茂在王座附近看到了扶苏的动作,本想叫住对方,想了想却叹了口气,“太子果然至情至性。” 李斯闻言眉头微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扶苏当然不知道王座附近的动静,只顾奋力穿越人潮,寻找无月和灵儿。 然而刚才无意识中随着人流涌动,他已被挤开了方才所在的位置,眼前人头攒动,也不知两人是否也同样被人流所裹挟,此时又到了何处。 “无月!灵儿!”在扶苏感受中极为漫长的搜索之后,却依然不见两人踪影。 远比留城之战中面对敌军千军万马当面更深的恐惧紧紧搉住了他的心灵,一个又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想象片段撕破脑海,令扶苏几欲发狂。 “这里!” 是灵儿的声音。 在一片吵杂中,扶苏仔细捕捉到了这一声。 语气焦急,自是没有往日的灵动,但仍中气十足,看来没有受伤。 扶苏心下稍安,两臂用力挥开人群,奋力挤到了两人身边。 将周围的人群推开之后,眼前的情景让扶苏哭笑不得。 魏无月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看来这地震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为了保护魏无月,赵灵儿如老母鸡般将她护在了身下。 虽然练过武,但赵灵儿毕竟是女流,力气不如已经失去理智的壮汉们,若是强行逆着人潮,也会有被踩踏的风险。 但她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钗在手中,但凡有人敢靠近,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对着人就是狠狠一扎。 金钗上鲜血淋漓,显然扎了不少人。 没了理智,总是知道疼的。 一支金钗被赵灵儿用剑技舞得水泼不进,总算是护住了自己,还有魏无月。 在赵灵儿的急智下,两人总算没有被踩踏而过,囫囵地出现在了扶苏眼前。 看着发髻散乱的赵灵儿,扶苏又感动又生气自责,狠狠一把推开还在如无头苍蝇般乱跑的人群,奋力大喊:“都给我停下!停下!” 然而在天威之下已经失了理智的大昭精英们早已不是扶苏一两句话就制得住的,少数恢复理智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否则也会有被踩踏的危险。 早就见识过乱军之相的扶苏明白,他这样做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乌合之众的随大流是天性,与组成人群的身份无关,一旦丧失理智,高爵百官们的举动不会比乱兵更有章法。 就在扶苏一筹莫展,几乎想要拔剑杀人以控制局势之际,一声威严的怒喝如晴天霹雳,砸到了每个人的脑海中,“妄动者斩!” 敢对着百官喊杀的,全大昭只有一人。 所有人为这声怒喝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一瞬。 虽然只是一瞬,就足以恢复了秩序。 毕竟都是经历过大风浪的高爵们,只需要一瞬间的冷静,便恢复了神智。 即便还有地震余波未停,但百官总算依言停了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恐慌。 大家互相看看对方的狼狈相,更是苦笑着摇头叹息。 扶苏的朝服不知被谁抓破了,剩下的部分也胡乱耷拉着,赵灵儿抓着朝服扒拉了两下,也放弃了将其恢复原样的打算。 而相比于扶苏,赵灵儿本人更是狼狈。 没了发钗的固定,披头散发的她犹如梅超风二世一般,身上的衣物倒是完好无损,却也脏兮兮的。 等到殿上安静下来,始皇帝威严的声音又在头上响起:“太史令。” “老臣在!” 一位花甲老臣从百官队伍中扑了出来,匍匐余地。 “斩。” 太史令整个身体抖如糠筛,却不敢抬头求饶,直到被侍卫拖出殿外,都一声没吭。 无论是否太史令的友人,此时无一人站出来请王上三思。 大昭太史令掌管占卜、天象,在他所占卜的大吉之日出现了地震的噩兆,他理所当然要接上这最大的一口黑锅。 扶苏看着被架走的太史令,心中后怕不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地震发生在敕封仪式之后,否则扶苏指不定也要受到不小的责难。 虽然此时天人感应之说并未被统治阶级作为自身传承的重要学说,但古人的天命论依然占据了主流。 如果在百官恭贺之时突然天降灾异…… 这个太子别想当了不说,或许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后世王朝,这种天降的灾异,往往意味着君主要下罪己诏,认为这是上天示警,自责己身德行不足之类。 但在大昭,罪己诏是别想了。 自家王上可从来不是一个礼敬鬼神之人。 这是不知道地震是哪个神明管辖,要是知道,估计又得罚神。 “召司天监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七章 应对 司天监是太史署的下属机构,探知天地异象正是司天监的职责范围。 因此在宰了太史令之后传司天监监正来问话,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司天监离章台宫挺远的,一时半会儿叫不到跟前来,一殿的文武百官自然不会空等着。 本来已经要下朝了,被王绾脱了会儿没走成,如今大家的注意力都要放到应对地震上了。 “咸阳令。” “臣在。”咸阳令陈康抖了一抖袖子,立刻出列请示。 “调查咸阳受灾程度,张榜安民。” 陈康早有准备,立刻躬身领命而走:“唯。” 无论在哪个朝代,首都周边的安全与稳定都是首要的大事。 因此不管别处受灾如何,先保障首都周边的安稳都是第一要务,因此王上自然先点了咸阳令。 虽然就方才来看,咸阳的受灾程度显然不会太大,顶多就是民众在惊惶之中多有踩踏。 有一个不利的因素就在于由于今日是扶苏的太子大典,民众多聚拢在一起。 连大昭百官都惊慌不已,聚集在一起的民众会导致多少踩踏? 此时还不得而知,只能等陈康的报告出来。 但这显然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只能庆幸王上没有选择将大典摆在市中心举办。 “内史令、少府令。” “臣在。” “臣在。” “国尉。” “老臣在。” “你三人统领赈灾事务。” “唯。” 三人同样领命而走。 内史与少府分别长官昭国的公私国库,赈灾也一般由这两司执行,比如上次扶苏安抚流民,就是与内史合作。 因此王上点起内史和少府都是情理之中。 而之所以要点国尉的名,一方面是以三公高位的重臣来彰显国家的重视,一方面也是因为要救济这种需要国家力量的灾难,自古至今都必须要军队的投入。 根据各县的受灾情况,国尉可以有效调动起各县的县兵。 在继续安排一系列赈灾措施后,司礼监监正终于在两个同样也是司礼监属官的弟子搀扶下,奉召而来。 扶苏这边安抚着两个妻子,主要是吓得不轻的魏无月,转头向殿门口看去。 司天监监正同样是个年事已高,满头白发的老头子。 走到跟前以后,老头颤巍巍地在身侧两个属官的帮助下大礼参拜,口称死罪。 至于这颤巍巍的样子,有几分是年老体弱,有几分是被顶头上司刚刚滚落在地的人头吓得,就不得而知了。 扶苏只能在心中为老头念了个屈。 相当于灾害防控机关的司天监没有能够及时上报灾害的产生,这当然是大罪。 但在扶苏看来,这其实挺没有道理的。 连在现代的高科技下,预测地震也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高精度的预测更是没有任何可能性。 你让一个凭借老头子凭借占卜和夜观星象去预测后世超级计算机都做不到的事情,岂非太过强人所难。 但没办法,司天监就是吃这口饭的。 没见太史令被砍了都没喊冤枉么,本就是来背这口锅的,被砍了也别怨天尤人。 不过或许是砍了个太史令就足够始皇帝发泄不满了,至少暂时没有再砍个脑袋的意思,“起来,何处起震?” 连瓦片都没有掉下来半块,始皇帝显然也明白了这次地震并没有发生在咸阳当地。 监正谢恩起身,“当在西南。” 不知是不是出于谨慎的原因,监正并没有给出具体位置,但这已经足够令扶苏惊讶了。 扶苏上下打量着这个看穿着与普通昭人并无多少差别,看着不像大巫的司天监正,心中不住嘀咕。 这老头大概是在瞎蒙吧? “西南?莫不是蜀中三郡有恙?” “有可能,关中震感如此强烈,极有可能是蜀地。” “蜀地多震,确有可能。” 但看众人开始商议的节奏,似乎的确将司天监的说法信以为真了。 不过在扶苏看来,这仍然是司天监正的猜测。 当然,这样的猜测的确有一些道理。 毕竟就像前一位大臣所说,在关中附近地震多发的地带也就是蜀地了。 反正扶苏绝不相信在这个时代,仅靠一个半神棍,就能做到超级计算机的事。 不过若真的是蜀中,那就有意思了…… “蜀中郡,不是公子胡亥刚刚赴任的吗?” 很好,这口锅总算传到了它最该去的地方。 你胡亥一去蜀中,蜀中便天降灾祸示警是为什么? 上天示警,示警的是什么? 不过相比于分锅,扶苏更关注的是胡亥的安危问题。 如果胡亥是在赴任的路上遇到的地震,就以蜀中那个栈道的危险程度,简直是十死无生。 不过若是胡亥选择从汉中走汉水入蜀,虽然会绕点路,倒是安全一些。 只可惜在现在的通讯条件下,要想知道胡亥死没死,还得等各地受灾情况上报上来。 作为新上任的蜀中郡守,若是震源真的来自于蜀中,就算是人没死,胡亥也得脱一层皮。 但胡亥的生死并不是什么关键问题。 “国中有灾,大哺之事是不是暂时停了?” 大哺本来就该停,但因为关系到太子与相邦,一时无人主动提出,只有等扶苏自己来说。 王上并无过多表示,只点头“嗯”了一声就算认可。 虽然还不知道灾难的程度多严重,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与民同庆”,确实是有些离谱了。 进行到这里,这场一再延时,多有波澜的朝会总算是在赵高的宣告下走到的尾声。 出了章台宫,按着提前计划好的行程,扶苏还要去华阳宫问安。 在地震之后,扶苏当然更要去华阳宫问问母亲的安康。 一手揽着惊魂未定的小可怜魏无月,一手牵着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固定好发髻,恢复了镇定之色的赵灵儿,扶苏心中不禁为母亲的安排略表钦佩。 对比两人,的确还是逢大事有静气的赵灵儿显然更适合做这个太子妃。 至于小无月。 扶苏揉了揉魏无月的小脑袋以作安慰。 就让她继续无忧无虑下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八章 万民书之裁 地震已经过了两日。 由国尉领衔的“灾害控制三人小组”已经开始了对地震所造成的影响进行控制。 首先安定下来的自然是京畿地区。 有陈康,以及各级领导的重要关切,再加上关中本就受灾程度不高,在政府及时有效的赈灾措施下,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当然,按照一贯的无功不赏原则,大昭的赈灾同样是以工代赈。 与上次雪灾的处理方式相同,所有有一技之长的百姓都被找出来,安排给他们最合适的工作。 而大部分人则都被组织起来,清理废墟、修整道路,等等。 按照地方上快速上报的情况,果然如司天监监正“瞎蒙”的那样,越靠近西南方向的县镇受灾情况便越是严重。 到了汉中地区,经过观察,汉水在这次地震中竟然发生了改道。 陈仓附近在地震中发生了剧烈的山体滑坡,虽然幸而因为附近居民稀少而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由于这次山体滑坡,原本可以直通汉中的汉水于西汉水并入了嘉陵江,咸阳无法再从水路直通汉中,这使得从汉中方向获得蜀中的消息更为困难。 而扶苏受此使楚时所选择的直道,也因为山体的剧烈变化而造成多段路径上的阻塞。 沿路各县本就受灾严重,虽有修复直道的责任,但在国尉下达的,有限保证本县民众安全的指示下,暂时是无法寄希望于直道的快速畅通,而只能依靠国家力量直接干预。 地震的事,扶苏自然十分关切,但有国尉等人负责,他暂时不便贸然插手。 而且由于蜀中消息闭塞,在据说栈道十有九毁的情况下,更是很难知道其中发生了何事,再多的赈灾方式也只能等修好栈道,将消息反馈回来才能决定。 太子府如今要处理的,还是当日冯劫呈递上来的那份“万民书”。 原本樗里偲等人给出的建议就是等太子敕封大典之后再行处理,离大典太近,如何应对都难免会影响大典的举办。 而在太子大典进行完之后,扶苏在民间的声望便将达到的范围,当是只涉及万民书上的牵涉人员。 有的放矢与无的放矢之间,差距之大不用多说。 这里面稍稍有点值得玩味的是,王绾这样一个有着极强目的性,心机城府俱为上佳的老狐狸,为何要提出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可笑的,绝不会在朝堂上通过的建议? 此事可以押后再议,如今的重点还是要在万民书。 先说扶苏这一反向举措与王绾建议的第三点不同。 那就是有无先例可循。 在昭国,爵位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中荣誉象征而已。 除了与爵位高低而直接挂钩的各种福利与土地制度分配制度,还有一项经常在提起军功爵时会有意无意忽略的是,爵位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作为免罪金牌使用。 按照《昭律》规定,有爵之人可以用自己的爵位来免除自己,乃至于自己的直系亲属,最严重可以被判流刑的罪责。 《疏议》中就有案例,就是有人以自己的上造爵免除自己亲人的“隶臣妾”之刑,将其从奴隶的悲惨境地中解救出来。 既然有先例可循,而且是昭律中明文确认过的,那么再以较为广泛一点的范围来适用,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不过太子府提出这样的解决措施,不代表太子府就可以直接剥夺他人的爵位。 爵位制说得严重一些,在商君变法以后,就是大昭的强盛之本。 因此无论是它的授予还是剥夺,都有一套极为缜密的程序,而且对此的监察也极为严格。 昭国对于爵位的重视程度是自上而下的,对于地方上士卒的任何一级爵位的授予,都要军法官与士卒当地的县级、乡级,乃至里中各级的再三确认,任何一点上出现问题,都将受到非常严酷的惩罚。 与此相对的,对哪怕是第一级爵位的剥夺,也不能由任何个人或组织一句话就予以制裁。 太子府作为一个概念上有开府之权,但实质上没有真正管辖权的机构,当然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为了保证军功爵的严谨与公正,大昭军功爵的授予与剥夺都由独立的机构掌管,而且是两个不同的机构。 由于军功爵的授予一般都与军功相连,因而爵位的授予是由国尉署,及其各级下属机构掌管。 而爵位的剥夺往往牵涉到违法,因此剥夺一权受廷尉署管辖。 与大昭其他的机构相同,这两项直接关切到军功爵制的权力也要受到强有力的监管。 而监管它们的机构,就是丞相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四九章 太子府管 二日清晨,廷尉署点卯之后,廷尉署“三巨头”又再次聚在了一起。 “咱们这位长公子,倒很是有点意思。” “是太子。” “对,太子,是太子。” 许是听出中丞杵的口气不善,自觉失言的廷尉左丞赶忙改口。 上首的冯劫桌案前摆着那份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万民书”,表情释然中又有一些好笑。 这万民书跟他冯劫还真有些缘分……当然,是孽缘。 因为夺爵之事必须要经廷尉署,在议定夺爵之事后,扶苏将这份在地震之后略显棘手的万民书重新打回了廷尉署。 因此,冯劫就又得面对这事儿了。 “太子所提夺爵的举措倒是好办,依律而行就是。”杵毕竟是廷尉署的老人了,对于这种事自是驾轻就熟。 “先给一众人安个聚众之罪,依律当刑隶臣妾,然后再夺爵以循即可。” “那若是有人无爵可夺,如何?” 夺爵一级看起来不多,但在获爵难度极高的大昭,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爵可夺。 “先查查吧,武功地处关中,又是京畿之地,老昭人居多,自来都是征兵重地,数代军功积累之下,少有没有军功的。” 冯劫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关中是大昭龙兴之地,大昭近来作战又多是大胜,身为关中子民自然有最多的机会获取军功。 “就算实在无爵可夺,那大概也只是少数人,不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那万民书之事就算是可以揭过了,那其中所提的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武功百姓写万民书的缘由就是想要赦免武功县令和县丞两人,就算对万民书明面上做了处置,但也不能对内容无动于衷。 廷尉署早先之所以要将这万民书上呈给如今的太子府,目的也是为了甩掉这个最大的锅。 如今太子府如此行事,大有就事论事的意思,仿佛丝毫没有看到这万民书之后的意味,仅就万民身做文章,对其后的内涵竟是只字不提。 冯劫当然并不认为太子府那些人精能看不到此中意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看出了廷尉署的甩锅举动,因而将这锅又原原本本给甩了回来。 将万民书重新扔了出去,冯劫叹了口气,这会儿太子府那群人还指不定是不是在嘲笑他的甩锅举动呢。 他猜得没错。 “冯廷尉如今大概正在头疼,该怎么安置那两人吧。”张苍一边剔着牙缝间的肉丝,一边调侃着堂堂九卿之一。 “黄染两人并非关键,主要还是要想法子让减税之策落实下来。”李清没张苍那样幸灾乐祸的兴致。 本来该是顺势借由民乱而引发的变法第二步,被突如其来的万民书和地震搅了个大乱,为了将事件控制住,扶苏等人只能改变扩大事态的初衷,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将事件压下来。 但这样势必将会影响本该发展的第二步,在这个上下敏感的时间,再挑拨两边紧绷着的神经,稍显不智。 扶苏是想要以一定的民意上涌来推动变法,但他并不希望真的酿成国内民变。 利用民意必须要十分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被民意反噬,太子府要在刀尖上跳舞,首先就要保证自己不会摔下去。 “此事,还是得追本溯源才行。”樗里偲懒懒散散的建议,让几人都稍有怔愣。 对啊,追本溯源,此案发生的最根本就在于上造釜的杀妻。 那么,这个上造釜现在何处? 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竟是没人能够回答得上来。 自从武功发生乱民以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此后王上一系列的处置所吸引到了乱民,以及其后的万民书上,都忘了关注此案真正关切的人。 “应该还关押在武功县衙吧?” 武功县的县令和县丞都被押解进京,整个县衙如今都在县尉的控制下。 除了县尉之外,实际掌权的还有一个被王上特派去专门负责乱民案件的特使阎乐。 “乱民的处决之期,似乎就在近日?” “根据阎乐的上报,当在五日后,只是王上还没有下诏。” “这么快?”扶苏稍稍皱眉。 如今武功县衙的大部分部门都在失去了直接领导之后陷入了半瘫痪状态,仅靠一个县中第三把手的指挥,和一个外来户的帮助,即便这个外来户手握“圣旨”,也绝不能在根本上解决县衙职能衰微的窘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题可不是精神意志就能改变的。 因此原本扶苏都以为真正要完成对乱民的细致调查以及审问工作,怎么也得拖延到一个多月后。 “本来按照预计应该至少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但阎乐想来是立功心切,并不太在乎错案的发生。” 李清是见惯了官场上为了立功而故意有所疏漏的人员举措,因此是第一个回应扶苏疑惑的。 “这不是添乱吗?”张苍显然对此感到愤慨,却不是为受冤的民众,“大震之后,朝野上下都在维稳,他阎乐想干什么?” “你少说点废话。”扶苏没给张苍好脸色,这人就是个给点好脸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能不能查他点事儿出来?” “查自然是能查,我太子府本就有监察各司之权,而且此案本就在廷尉署有存档,我们插手理所应当,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此案由王上亲自下诏,若是贸然插手,似乎有逾矩之嫌。” 听到李清这话,逐渐熟悉了官场波折的几人若有明悟,各自心下嘀咕了起来。 这或许也是咸阳令与廷尉署对于阎乐的快速办案都没有提出异议的原因。 王上在盛怒之下勒令阎乐彻查,想来在阎乐快速办案之中的些许瑕疵,实际上在王上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 “咸阳令不敢管,廷尉署不愿意管,那就由我太子府管好了。” 扶苏云清风淡的一句话,却让三人互相对视良久。 李清首先笑着问道:“太子可想好了?” “倒是没想得太透彻,只是此事由我等而起,总不能撒手不管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零章 斩断因果(周一求票票~) 随着夕阳一起,从太子府们进来的,还有谏议大夫白泽。 不同于本身就属于太子属官的樗里偲,也不同于其他都能跟着进入太子府的众人,同为谋主的白泽仍在御史大夫署做事。 毕竟,白泽作为喉舌的作用,远比与其他人一般,都挤在太子府更有用一些。 据传顶头上司王绾有可能升任左相之位,而且从上次朝会上看出的,王绾与太子之间不同寻常的微妙关系变化,白泽并没有选择翘班,而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坐完班。 直到一班结束,他才在交接完工作之后离开。 一点完卯,白泽便赶来了太子府。 “那就要先把黄染两人救出来。” 一进门,正赶上几人商议如何插手上造釜杀妻案的白泽,在谢过带路的高进之后,不等与众人见礼,便插嘴了这么一句。 扶苏一听这话就知道来人是谁了,笑着道:“白泽来了,快坐。奉酒。”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对侍女吩咐的。 白泽同样笑着上前与诸位同僚,包括太子扶苏见礼,落座之后还未端起酒爵润一润嗓子,就听樗里偲问道:“为何要救两人?” 不同于白泽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让扶苏早早牵扯进案件,樗里偲当初给扶苏的建议就是利用王上对乱民案的关切和不满,通过推进案件的进展,以及推动对黄染两人的宣判,而达到使王上满意的效果。 樗里偲与白泽的建议不同,也体现出了两人的政治哲学。 白泽更喜欢隐居幕后,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悄然获得成果,而樗里偲则希望更直接地参与进事件中去。 两种行动方式自然与两人的性格,以及出身也有关系。 年纪更大,且在官场浸淫多年的白泽,显然比樗里偲更了解权力的游戏该如何玩,相比于获利更多,他更喜欢的是能够在东窗事发后将自己完全摘出来的稳妥方式。 年轻气盛,因为家世和自身才能原因而从未有过大波折的樗里偲,当然更愿意轰轰烈烈地体现存在感。 两者计谋并无高下之分,这就需要扶苏根据此时的事态发展与内心意愿,来选择自己认为更加合适的方式。 而此时,扶苏显然更倾向于白泽的方式,“是啊,请白大夫说说,为何要救那两人?” “按照我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内容来看,若所料不差,公子应当是对阎乐办案草率,肆意扩大牵涉面而不满。” 见扶苏点头确认,白泽便笑了,“阎乐是王上派去的专查乱民案的特使,若要推翻阎乐的办案结果,那么我们就需要证明,阎乐在武功县的作为至少是不符合王上心思的。” 这一点,即便樗里偲与他意见不合,也只能点头称是。 因为前面就已经说过,即便阎乐做法有错,但只要符合王上想要尽快平定乱民案的心思,那就算是冤枉了一两个人,也并不能直接作为推翻阎乐的手段。 只有证明他违背了王上的心思意愿,才能真正扳倒他。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尽快平定乱民案,王上对于此案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吗? 白泽继续循循善诱,“虽然闹得很大,但说到底,不过是几百个不服从判决的民众私下聚会而已,为何会引来王上如此震怒?” “武功位处京畿地区,就是王城边上,在如此近的范围发生动乱,王上自然震怒。” 首先回答的是李清。 “很好,”白泽先是称赞了李清一番,然后问道,“还有吗?” “对上造釜案的驳回申请,是完全按照《昭律》行事,民众对此不满,大有以民意犯法的意味。”甘罗这是从法制角度来思考了。 白泽对此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又向其他几人问道:“还有吗?” “以下犯上。”张苍言简意赅。 但显然,这四个字获得了白泽的极大认可。 白泽鼓掌笑道:“张御史所言可谓恰如其分,正是这四字:以下犯上。” 稍稍思考过后,扶苏等人都明白了白泽的意思。 其实无论是地理位置靠近咸阳,还是民众的非法聚众,虽然都是王上震怒的理由,但都不是绝对因素。 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在于这些民众企图通过聚众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希望通过下层的凝聚来对抗上层的依法审判。 此举真正动摇的,是大昭由上而下的政治体系。 若任由此举发酵而不施行雷霆镇压,就相当于任由大昭的政体被打开了一个以下克上的黑洞。 这才是真正让王上震怒的原因。 那么,知道了这一点,对于如何介入武功县的乱民案,以及推翻阎乐所为有何意义呢? “王上由此而怒,那么要惩办乱民,也就要由此入手。阎乐尽速办案,看似是符合了王上的心思,但其实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不只是扶苏,连同樗里偲在内的所有人此时都不由将身体稍稍前倾,看向了笑容恬淡的白泽。 “斩断因果。” “什么意思?”扶苏立刻追问道。 “太子莫急。”白泽先是压了压手掌,让扶苏先坐回去,然后才慢慢悠悠喝了口酒,在众人不耐烦的眼光下施施然解释了起来。 “乱民案的起因,是因为民众对于上造釜杀妻案重审结果的不满,这就是因果。如果阎乐先快速处理了乱民案,然后再去处理上造釜杀妻案,那么无论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何,就等于还是坐实了因果。” “我明白了,”甘罗最先反应了过来,“如果最后判上造釜无罪或者轻罪,等于是认可了乱民违法的正义性。可就算最后维持原判,经过这样一闹,人们也会以为是司法受到了乱民案的影响。” “不错,阎乐如果将视角调得广一点,而非只看到自己的立功机会,就应该能够意识到,此案的关键,仍然是在于先审判并处决或者另行处理上造釜,其后再依法完成对乱民的审理,而非直接想要立功,忽视了对因果的斩断。” “只有将两案完全分开,斩断两者的因果,才能给其余所有民众一个警惕,那就是,以下犯上永远是行不通的。” “大夫之言,振聋发聩,令人茅塞顿开。”樗里偲的赞扬听不出多少情真意切,“但似乎仍为提到,为何要救援黄染两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一章 冤案与漏案 面对樗里偲的问题,白泽胸有成竹。 “请各位回想一下,阎乐到了武功县后,所做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是什么?” 甘罗若有所悟,“是利用县尉的告发,押解了黄染两人入京。” “不错。由此,阎乐成功解决了阻挡他尽快立功的绊脚石,并将武功县的大权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县尉曷出卖两位同僚,早已为县中上下所排斥鄙夷,为了能够站住脚跟,他只能全部依赖于特使阎乐。 因此说阎乐掌控了武功县大权,并无错误。 “但阎乐忘了,掌权是一方面,但真正要做事,还是得依靠县衙中不起眼的小吏们。短短月余时间,莫说一个空降的外来特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是得了正式诏令的正经县令,也未必能收服得了这些出身当地大族的油滑小吏。 “黄染为何要选择张靖做自己的县丞,还不是看重了张靖的大族身份,有利于他来协调和掌控县中大族的势力,还有小吏们的忠诚?” “但看阎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抓捕两三千人,似乎其人在武功县混得风生水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面对李清恰到好处的疑问,白泽又喝了一口酒,“造成冤案是必然的,那会不会造成漏案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造成些许冤案,或许不会被如何重视,甚至在从速的大方向上,会被有意忽略掉。 但是,漏案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在王上亲自下令彻查的案子中有所遗漏,这可不仅仅是办案失误了。 “阎乐手下不是还有个县尉么?他应该对县中情况很熟悉,想要漏过,除非是贿赂。但此案关切阎乐和县尉曷的前途,应该不会受贿。” 跟着白泽的思路进行分析,张苍很快找到了一个漏洞。 那就是阎乐虽然对县中情况不熟悉,或许很难知道有谁参与了此案,但毕竟曷是有过长期的在职办案经验的,想要瞒过他的难度很大。 “他们自然不会,但小吏们呢?” 甘罗有些不敢相信,“连阎乐都不敢,区区小吏怎么敢在如此大案上掺和?” 还是太年轻了。 白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太子手底下那位百里大夫在,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你小看这些小吏们的胆量了。”在底层多少混迹过的张苍主动为小老弟解释道,“他们才是真正处理一线事务的地头蛇,捞取好处之时的胆量可远比你能想象得要大得多。” “白大夫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黄染两人的参与,这些小吏们无人能够压制,将会造成大量的冤案和漏案。” “毫无疑问。而且后者绝对不是王上愿意看到的。” 如果不能完全惩治所有人,就相当于给世人一个有机会做漏网之鱼的机会,达不到最大的震慑效果。 “那该如何证明有漏案?” “简单,他们怎么进去的,就让他们怎么出来。” —————— 因为头过我们或许有机会了?” “记得……”张靖好歹在对方的催促下坐了起来,黄染毕竟比自己年纪大,长者说话时一直躺着,让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张靖到底还是过不了心底那关。 “可是除非是把地牢都给翻塌了,这地龙翻与不翻,与我等有何关系啊?” “这你就不懂了。”黄染却是轻轻一笑,显得极为放松,“若是往常,这地龙翻不翻,与我等真没什么关系,但偏偏在那日翻,就与我等很有关系了。” 那日? 张靖自然知道黄染说的是那日,就是太子受封的那日,然而从看守那里得来的消息得知,太子并没有受到地龙翻的影响,“可太子受封都结束了,也没听说受了什么影响啊?” 原本张靖还想着因为这上天的示警,或许能让王上该了敕封扶苏的打算,虽然即便扶苏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对他们的境况没有啥影响,但也多少能出他心头一点被耍弄的恶气。 “我指的不是太子敕封,而是乱民案。” 黄染的笑容在张靖看来愈发神秘兮兮,“等着吧,很快就有人来理我们了。” 张靖讽刺的言语还未出口,黄染的话音刚落,牢门的突然打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黄染、张靖,廷尉大人要提审你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二章 庭审开始 说来有趣。 已经在廷尉署大牢待了半个多月,这却还是黄染与张靖两人第一次清晰见着地牢的正大门。 “黄兄,你也太神了!” 张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身旁虽然身穿囚服,戴着沉重枷锁,却依然抬头挺胸,仔细踏着地牢中的一层层台阶,如同观光客人一般闲适自得的黄染。 此时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带上了些神秘的意味。 先是猜测扶苏并没有救援他们的打算,再是断定提审必将在地龙翻后不久到来。 连续两次的正确论断,让黄染在张靖心目中的形象远比此前在县衙中做上下级时更为高大了许多。 而对方这在最紧要关头时的闲庭信步,也让他心中敬佩不已。 只要我能出去,今后一定唯黄兄马首是瞻! “不许交头接耳!” 前来提人的牢头却没有给张靖继续表达敬佩的机会,职责所在的他一声怒喝,制止了两个人犯在受审之前“串通口供”。 当然,这样的预防当下看来是没什么道理的。 已经几乎是面对面关押了将近一个月,该串通的口供怕是早都串通完毕了。 但即便是此前心高气傲的张靖,经过了这一段牢狱岁月的洗礼,也早就学会了不要惹怒一个拿鞭子的人。 甚至连戏谑的眼神瞪视也没有,一被牢头警告,张靖就身体反射般闭上了嘴,眼睛目视前方,决意在见到廷尉之前再也不多嘴一句。 当然,在张靖的心中依然是波澜起伏,这从他急促上下的胸膛就可见一斑。 从刚入狱时的信心满满,到被黄染无情打破之后漫长的毫无希望,再到今日突如其来的机遇,这短短半个多月的心理历程几乎比张靖此前三十年时间中经历过的所有心情起伏加起来还要大。 牢头最后再检查了一遍两人身上的枷锁,确认没有给人犯留下任何可能逃脱的机会,这才向大门口等着的几名狱卒点点头。 随着牢头的许可,两名狱卒在黄染两人身前,打开了地牢的最后一道大门。 瞬间,几乎刺激得张靖直接落泪的阳光直接照射了进来。 这是久在阴暗环境下突然见到明媚阳光之后眼睛的自然反应,倒不是张靖心性已经脆弱到了仅是看到阳光就感动落泪的地步。 按着牢头“走!”的命令,两人拖着虽有脚镣,却比在牢中轻松了许多的步伐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廷尉提审的堂前,黄染才终于真正睁开了一直紧眯着的双目,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地方,和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与自己审案的大堂相比,除了两边站立的士卒比县卒更有气势一些,大堂屋同样年纪不大,但至少也有三十多岁,即便保养再好,恐怕也不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 再看到其人远超常人的容貌,以及他身上的黑色玄鸟服,黄染心下一惊,心中有了计较。 “见过廷尉、中丞,”顿了一顿,黄染决定开门见山,“见过太子。” 对于这人能够认出自己的身份,扶苏并无太多惊讶。 能够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跟廷尉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看了面目强自镇定,以及几乎掩盖不住激动之色的张靖,扶苏只是略略点头,却并未喧宾夺主,而是伸手示意廷尉先说。 对于太子的“上道”,冯去疾抚须而笑略感满意,并未推辞客气,直接接过了主审之权。 这是在他廷尉署,冯去疾哪里有必要客气。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犯官黄染,见过大人。” “犯官张靖,监国大人。” 两人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回答了冯去疾的问题,并无多余废话。 审案审得多了,两人都知道流程如何,自是不敢多言。 上堂之后,牢头便去掉了两人的夹具,让他们能够正常行礼。 侍卫们就在两侧警惕等候,不怕他们突然做出奇怪举动。 “嗯。”冯去疾装模作样地翻动着面前早已熟知每一个字的卷宗,开门见山地问出了有关本案的第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武功县尉曷发举你二人阳奉阴违,故意拖延乱民案审理事宜,特使阎乐查证属实。你二人可认罪?” 《昭律》规定,匿名告发没有法律效力,不会受理。 如果告发人被发现,还会被直接以他匿名告发的罪名受罚,是为反坐。这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故意诬告。 因此为了告发两位同僚,廷尉曷只能采取实名举报的方式。这也是唯一会被朝廷认可的举报方式。 而询问两人是否认罪同样也是流程之一。这并不是废话,而是要先给庭审设立一个基本的立场。 此举相当于现代法庭审案中,先问被告人是否认罪,如果对方直接认罪,那就省事儿得多了。 不过几乎没有人在被抓后不喊冤枉的,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冤枉。 如果不认罪,那接下来才会进入辩护时间。 自然,黄染两人也没有打算直接认罪,直接认罪就等于是坐实了“欺君”,傻子也不会认。 “回大人,我二人乃是受小人诬告。不认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三章 又一大案 重新又回到了地牢中。 但这一次,张靖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黄兄快让开,该我晒太阳了!” 黄染哈哈大笑,看了一眼张靖渴望阳光的小眼神。 将阳光挡得更紧了。 刚刚他可没晒够。 而大堂之上,三位主审也在互相交换着意见。 “此时将唯一还能行使职能的县尉也招来咸阳,会不会让乱民案的审理陷入停滞?”表达疑虑的,是由于扶苏突然插入而只能选择旁听的左丞宋濂。 按照《昭律》中对于诬告的处理方法,如果被告人提出诬告,就必须要让举报人与被举报人当庭对质,并互相列举证据、证人。 如果最后证明的确是诬告,那么举报人就将面临他所诬告的罪名控诉。 因此如果按照诬告审理,作为举报人的曷,当然就要放下武功县的工作,赴咸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么已经在县令和县丞离开后失去了三分之二运转能力的武功县衙,在失去最后一位能够统筹管理的官员之后很有可能会彻底丧失功能。 那就意味着,乱民案必然会受到影响。 而这,其实也是冯去疾没有说出口的疑虑。 此前冯去疾之所以会依着扶苏的建议直接将两人下狱,也是因为担心审理二人之时如果两人不认罪,按律就要将县尉曷招来咸阳对质,导致王上直接关切的乱民案陷入僵局。 事实上,扶苏此次前来路面,就是给黄染二人打气加油,避免他们直接认罪的。 “既然县尉曷有作案嫌疑,那由他来处理的乱民案,自然难免会有疏漏。与其最后造成冤假错案,不如先审理清楚此案前因后果再说。” 说话的,是廷尉中丞杵。 作为一生都极力维护司法公正的老人,杵最厌恶的就是诬告,尤其是同僚之间的诬告。 因为这不但会直接造成司法资源的极大浪费,还会干扰司法公正。 “还有,阎乐可是为曷的告发做了认定的,这才有廷尉署直接签令将二人押解入京的行为。如果最终查明的确是诬告,那阎乐这个特使在武功的作为,可都要打上问号了。” 扶苏的话,语气很轻,但其中的重量让冯去疾的呼吸都不免重了一些。 这几乎是在明说,太子府要针对阎乐了。 可这是为何? 就单纯是因为太子与赵高之间的龌龊吗? 再往了深了说,或许还与太子和公子胡亥之间的关系有关。 事情隐约牵扯到了争位,一时间都没人接话了。 只有杵毫无顾忌,打破了寂静,“既然两人都可能有问题,再由他们在武功任意妄为,恐怕有违王上的意思。” “中丞的意思是?” “办案,还是要专业的人来才行。” 扶苏强忍着没有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与劫一起共事多年的杵,同样的嫉恶如仇。 还没等冯廷尉搞清楚杵这所谓的“专业的人来”是什么意思,就见一名满头大汗的小吏快步闯到了堂前。 还没等气喘匀,小吏赶忙行礼作揖,好歹没忘了先向太子和长官们行礼,“禀报廷尉,门外来了许多百姓,都说他们有案子要举报。” 冯去疾瞪了这个不知规矩的小吏一眼,“有案举报当去他们的父母官那里,都来廷尉署举报,成何体统?” 小吏哪能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只能哭丧着脸道:“可他们举报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官!此外,他们还要举报特使阎乐。” 举报父母官,还有特使阎乐? 冯去疾刚准备说话,却又立刻转头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看我”的无辜神色,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 就在你大太子显露出自己要对付阎乐的当口,就来了这么多投诉的百姓,不用想也知道跟你有关了。 但是扶苏不承认,他总不能把太子拿下审理。 扶苏当然也知道这个,于是只摆出不厚道的笑容,静坐看好戏而已。 一边看好戏,扶苏一边暗自赞叹,白泽的手段还真是快。 这些前来举报的百姓自然都是白泽安排的,武功县的百姓。 要问白泽是怎么找来这么多人的。 好办。 之前不是有万民书吗? 按着签名一个一个去找就是。 这么多冒着大风险签字的,除了真的正义卫士为他人打抱不平以外,大多还不是因为家人受了冤屈? 有一两起冤假错案,或许在维稳的大势下,算了也就算了。 但几十起,甚至上百起在王上眼皮底子下的冤假错案,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阎乐,就是他赵高本人,也承担不起! “这些人,都是太子安排的吧?” 正当扶苏准备看好戏之时,杵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让老神在在的扶苏收敛了笑容。 面对这位与劫一样,为自己当做楷模和长辈看待的老者,扶苏自然不能摆出在冯去疾跟前的无赖之色。 咬牙犹豫了片刻,扶苏终是决定实话实说。 “不敢瞒中丞,是扶苏的安排。” “太子,终究是长大了。”杵语气中的无奈让扶苏眼角一酸,羞愧难当。 却见老者叹息了一声,“杵再多问一句,这些举报之人,说的有几分真情?” “十分。”怕老人不信,扶苏又加了一句,“我已命人做了多方调查。若非阎乐真的在武功造成民怨沸腾,扶苏本也不敢忤逆王上心思。” 杵一直梗着的脖子终于动了动,完成了一次艰难的点头。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能不管了。” 杵长身而起,一如当年扶着桌案,如同年久失修的战车一般艰难起身的劫。 —————— 震惊了整个咸阳的万民书案刚为太子扶苏四两拨千斤的巧妙举措化于无形,咸阳百姓还未来得及称赞太子的手段,另一起案件又让昭人的心提了起来。 武功,这个本来虽然离得很近,但往往都为人所忽视的县,一再出现在了咸阳人的视野中。 数百武功人集体举报阎乐受贿舞弊案,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与天边的夕阳一起。 点燃了咸阳的天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四章 放任 “小高子。” “老奴在。” 王上已经很少再用“小高子”这样儿时表示亲近的称谓,但每次用起,都会让赵高心中惊醒。 “这个阎乐,是你的女婿” 赵高立刻明白王上所要说的是何事,手上为王上剥荔枝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回王上,是的。阎乐与秀儿大婚那天,王上还准了老奴半天的假。” 荔枝是大楚摄政熊启派特使飞骑,从岭南一路走驿道运到咸阳的。 虽有冰块镇着,却也坏了好些,剩下的要赶紧吃掉。 据说在运送途中跑死了好些马,不过能让王上吃着,也算是熊启的一片孝心没有白费。 “嗯,孤记得有这事。”赵高一生之中就只有这么一次请假,嬴政当然记得。 赵高又剥开了一只荔枝,细心用小刀剔除果核,再将完整的果肉放到王上身前的冰碗中,看到碗中还剩有两块果肉,赵高擦了擦手,停下了剥壳的动作,转而端起酒壶给王上手边的爵中添上了酒水。 果然,就在赵高添满酒水之后,嬴政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取酒解渴。 荔枝太甜,容易让人口渴。 “此物滋味甚美,拿一些给华阳宫送去。”始皇帝伸手指了指吃剩下的荔枝,吩咐赵高道,“还有,太子府也送一些。” “唯。” 赵高恭谨遵命,然后立刻就命人去府库中挑拣荔枝,他亲自送去华阳宫,再派人送去太子府。 一路上,赵高都在思忖王上先是询问了阎乐,再是送荔枝给太子,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 在太子利用万民书的处理事宜介入到乱民案,以及廷尉署受理对阎乐的举报之后,王上送荔枝给太子,是在鼓励他万事可以放心去做,还是告诉扶苏息事宁人 不管王上意思如何,阎乐那里,必须要提醒他做事谨慎一些了。 赵高正在仔细思考应该如何给阎乐擦屁股,没有注意当面急匆匆走来了一群太监。 这群太监步履匆匆,险些冲撞了赵高,赶忙低头在路边向中书府令称罪。 赵高没心情在此时教训几个小太监,挥挥手就让他们滚蛋,就在几人谢恩之时,赵高却突然改了主意,叫住了他们,“站住。你们怀中抱的是什么” “回大人,”几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紧张地回答道“是坏了的荔枝,按着库监大人的命令,小人们正要将其扔掉。” “嗯”赵高沉吟了片刻,计上心来,“不必扔了,捧着那些荔枝跟着我。” “唯。”小太监们疑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中书府令大人要坏掉的荔枝做什么。 虽然不解其意,但中书府令有命,小太监们哪里敢忤逆,连问一句都不敢的,只能低着头乖乖跟在了赵高等人的后面。 赵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冷笑不已。 王上要我给太子府送荔枝,可没说要送好的,还是坏的。 最终,给太子府送的荔枝好坏参半,但给华阳宫送的那份,赵高自然是不敢做手脚。 使点小手段给太子,以扶苏多疑的性格肯定会以为是王上的意思,不会,也不敢如何。 但要是华阳夫人吃到了坏荔枝,恐怕会直接连盘带碗仍到王上面前。 赵高猜得没错。 扶苏在谢了恩,接过太监手中,“王上”所赐的荔枝,美滋滋打开锦盒,却被迎面而来的臭味差点熏得昏过去。 赶忙将盒子小心放到一边,自己猛然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 气不打一处来的扶苏暴怒看去,那两个送来荔枝的小太监被自己堵在门口瑟瑟发抖。 扶苏忍了忍,还是放过了教训他们的想法。 毕竟是王上派来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五章 正国本(七夕快乐~) 扶苏猜得没错,华阳宫中的荔枝当然是新鲜的。 当日王上苛减华阳宫用度却最终导致自己没了新衣服穿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扶苏不认为王上会再次砸自己的脚。 荔枝的果肉一如记忆中鲜美,扶苏擦干净手上嘴边的汁水,美滋滋地叹了口气,拒绝了剩下果肉的诱惑。 荔枝好吃,可不能多吃。 “取几颗冻着,让灵儿和月儿也尝尝鲜。” 自己吃了好的,当然也要想着媳妇儿。 “都拿上,太甜了,我吃不惯。” 身为南人,华阳夫人在北方住了太久,却反而不习惯甜的东西了。 于是扶苏也没客气,“那就全收了吧。” 正好也可以让张苍他们尝一尝。 想到此处,扶苏有些紧张地对母亲道:“母亲记得跟父王说说,可不能给澍儿吃荔枝。” “嗯,为何?” “荔枝太甜,果肉也太粗,小儿吃了不易消化,会影响食欲。” 当然,更严重的危险是所谓的荔枝病,也就是低血糖。 因为荔枝虽然含糖量大,但都是果糖,不会为人体吸收,反而会刺激胰岛素的过量分泌,导致人体低血糖的发生。 荔枝病更多发生在小儿身上。 但这解释起来太费劲,什么果糖,什么胰岛素,古人哪里知道这个。 不过仅仅是影响食欲这一点,就足够母亲警惕了,关系到王长孙的任何一点,都不是小事。 “嬷嬷。” 老嬷嬷应了一声,不用夫人过多吩咐,便点头退了出去,“婢子去章台宫传话。” 解决完一个可能的隐患,扶苏重新将话题转回到了赵高身上,“母亲觉得,如果想让王上惩治赵高,要从何处下手?” 华阳夫人闻言有些疑惑,“赵高一个奴才,你要惩治便惩治了,为何要借王上之手?” “额……”这下轮到扶苏想不明白了,“赵高毕竟是王上身边的老人,又是中书府令。” “中书府令而已。”华阳夫人随意摆摆手,“充其量不过是得了身份的奴才罢了。虽然是王上用惯了的老人,杀是不好杀的,但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惩治了便是。” 看到扶苏仍是将信将疑,夫人有些无奈,这个儿子有时候也太过谨慎了,“你是太子,是主子。他是你赵氏的家奴,你一个主子惩治奴才,哪里用顾忌那许多? “若你仍是寻常公子,惩治宫中之人或许还没有必然之礼,容易遭到王上训斥。但你如今已是太子身份,谨慎也该有个限度。” 母亲总不至于害自己。 这一点想通了,那接下来就好办了。 既然不需要通过王上就可以惩治赵高,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让白泽展开调查了。 但是扶苏还有些疑虑,“儿子若是调查宫中之人,会不会有僭越之嫌?” 又来了。 华阳夫人以手扶额,觉得是不是王上太过强势,把堂堂太子都给压制得一点胆量都没有了。 看来自己有必要给儿子上一课了。 “你以为,何谓太子?” “一国储君。” “还有呢?” “还有?” 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在还未当上太子的时候早就已经被全天下视为大昭储君。若太子仍只是一国储君,你争这个位子做什么?” 哦,也对。 “有开府之权。” “何谓开府之权?” “可自辟僚属,独立行事,辅佐王上处理政事。” “自辟僚属与独立行事先略过不谈,仅这一个‘辅佐王上’,就有大文章了。” “请母亲教诲。” “既然是辅佐王上,那么王上所管辖的范围是什么?” “王上的管辖范围?”扶苏有点懵,大昭又不是君主立宪制,哪里有限制王上管辖范围的条文,即便有也没什么意义吧,“整个大昭?” “那么作为辅佐王上理政的你这个大昭太子,管辖范围是什么?” 扶苏浑身一个激灵,如同醍醐灌顶,“整个……大昭?” 华阳夫人给了扶苏一个轻蔑的冷哼,“你以为呢?” 我这么牛逼? 说老实话,除了将本来就是太子僚属的樗里偲,以及张苍、李清都人都给加了个太子僚属的身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自己的部下,然后借着万民书的由头遮遮掩掩地去廷尉署掺和了一脚外,扶苏真没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与原本的长公子能有多大区别。 看扶苏不说话,夫人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何要在列位公子之上,专为设立一个太子吗?” “为了确立王位继承,避免王室内斗?”扶苏自然对此有过猜测,然后按照后世很多学者的说法回答。 “避免内斗?这种想法也太好笑了。无论有无设立太子,王室内斗哪里少了?就因为你是太子,别的公子就不会想要争抢了?各国历来不得好死的太子还少了?” 连续几个机关枪似的问题问得扶苏冷汗直冒,“不得好死”四个字的杀伤力也太大了。 不过母亲说的可一点都没错。 王位之争可不是公交上抢座位,你坐下了别人就不来抢了——老头老太太除外。 “那是为何?” “三个字:正国本。” “正国本……”扶苏咀嚼着三个看似简单的字眼,陷入了思索。 什么是国本? 说:“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 但大昭重法,自然不会将“礼”作为国本看待。 “若大事不谐,你赵扶苏,就将是这大昭的掌舵人。” 大昭从不避讳谈死,即便是王上不谐,夫人也没有什么避讳地说出,倒是把一惊一乍的扶苏又吓了一跳。 “但你准备好了吗?换句话说,若无执政经验,任何人有可能准备好吗?” 扶苏自然摇头。 要他此时代替始皇的存在,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即便军政两边他都不乏盟友,但扶苏根本没有信心能够如始皇一般对他们如臂指使。 手握重军的将军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向王座低头的。 而那些老于政争的朝堂重臣更没有省油的灯,即便是被彻底彻底架空,恐怕扶苏都很难看出。 然后,扶苏就明白了,夫人所说的“正国本”是什么意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六章 彻查 不同于身边曷的如丧考妣,阎乐的脸上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淡然的笑意。 两千多颗人头在这过程中滚滚落地,这种掌控他人生死感觉,令阎乐觉得比床笫之欢还要令人愉悦百倍,千倍。 阎乐的右手又开始微微发疼。 每次他一激动,血流冲击之下,右手的残障部位就会疼痛难忍。 但这一次,阎乐却从疼痛中获得了愉悦。 暗红色的鲜血从处刑台上缓缓淌下,又滴落到尘埃之中。 阎乐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令身边众人都眼神瑟缩了起来。 用这种颜色来作为朝服的颜色简直再好不过。 大昭的军功爵不都是建立在人头上的吗 为何朝服要是黑色的 用红色不是更加应景么 但是想了想,阎乐便释然了。 只要能穿在自己身上,无论是什么颜色的朝服,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正当阎乐幻想着自己能够身穿朝服与那些看不起他残障的众位大臣一起位列文武时,随从的偷偷报信却打断了这一美好的白日梦。 “来得真快啊。”阎乐嘴角微讽。 果然如岳父所言,廷尉中丞杵那个老不死的,专程从咸阳赶来阻碍他升官发财来了。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 受了岳父的指点,阎乐已经将乱民案全部办案,一应的证据也全部“梳理”完毕,根本不怕任何人来查。 即便他杵看出不对劲,自己奉王命办案,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有话,去跟王上说去。 带着这样的自信,阎乐提醒了曷一句,就落落大方地起身,去迎接杵的人了。 于是,直到被抓,阎乐都没有反应过来。 事实上,由廷尉中丞杵所带领的“中央专案组”刚一到武功县,几乎是还没进县衙的大门,就下达了逮捕县尉曷,以及特使阎乐的命令。 曷面容灰败束手就擒。 早在他得知两位同僚都没被处死,反而有数百县民去咸阳“告御状”之时,其实就在等着一天了。 而阎乐虽然同样没有做出反抗,但到了杵了跟前,他仍然梗着脖子。 “我乃是奉王命专办此案的特使,你如何敢抓我” “尔草菅人命,致使武功县百姓怨声载道,人人自危,竟还有脸在此说奉王命。”杵懒得听阎乐废话,命人上前堵住了他的嘴。 随着县尉曷与特使阎乐被抓回咸阳,关于包括上造釜杀妻案、乱民案、诬告案、百姓举报案等四个大案的审理,在万众瞩目之下,于廷尉署开始了审理。 经过三日两夜的连续审判,这场牵扯了中央与地方,涉案人员多达三千多人的连环大案,终于在太子与廷尉两人的主持下,暂时落下了第一阶段的帷幕。 虽然阎乐仍咬口自己没有犯罪,甚至企图反咬杵办案不公,但在如山的铁证之下,廷尉冯去疾仍是宣判了他的有罪。 有罪供述,在大昭,从来不是一件必须的东西。 而看到大势已定的县尉曷,更是比阎乐容易攻破得多。 不需要过多的严刑逼供,曷便对自己诬告的事实供认不讳在大昭审案中,虽然不鼓励使用上刑的法子来获取可能屈打成招的证词,但也从未真正在法条上予以否定。 毕竟在科技并不发达的时代,从身体上予以伤害,更容易攻破犯罪分子的心房。 然而县尉曷的认罪伏法,以及阎乐虽无认罪也只能伏法的结果,却并不能让案件审理的各方,以及胜诉的百姓们感到一丝安慰。 因为就在中丞杵赶到武功县之前,为了隐瞒自己的犯罪事实,阎乐没有等咸阳的正式命令下达,就以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七章 刚刚好 赵高已经在章台宫外跪了整整一天。 在夕阳的拉扯之下,赵高的影子在身侧蔓延得极长,几乎与身前宫殿的影子融为一体。 从身后看去,赵高的身体如同一个突兀隆起的土包,纹丝不动地跪伏于地。 或许是出于单纯的巧合,赵高所跪的那级台阶与当日扶苏为救韩非而跪的那一级完全一样。 不过,赵高跪在这里,可没有兄弟与他同跪。 赵高的兄弟,大概都以为他早死了。 或者即便相见,也不会愿意与他相认吧。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更是对他视而不见。 宫中新老交替本来就是常事,大家早已学会了熟视无睹。 更何况,他赵老在中书府令的位置上,待了也太久了。 久到了他身后的年轻人都熬成了老人,也依然不见天日。 是该挪一挪位置了。 而赵高当然也同样对这些宫人视而不见。 只要他能逃过此劫,这些趋炎附势之人自然又会如苍蝇一般重新聚拢而来;若他躲不过此劫,这些人是否恭敬,对他而言又有何不同 自己这一劫,不是因为武功县的两千颗人头。 两千多人又不全是冤枉的,就算全是冤枉的,也当不得大事。 这一劫也不是因为太子,若没有王上默许,那位凡事谨小慎微的太子绝不会将刀子动刀他的脑袋上。 直到阎乐被判有罪,赵高才恍然惊醒,这一劫,是因为他领悟错了王上的意思。 而王上当日提了提他与阎乐的关系,本就是在点醒自己,早早与阎乐划清界限。 王上给了自己两次机会啊。 赵高为此感激涕零。 然而自己却被所谓的亲情蒙蔽了双眼,才有了今日的进退维谷。 一切,都是小高子咎由自取。 只是,让王上为难,才是最令赵高痛心疾首的。 “大人,您还是先回去吧,王上今儿恐怕是不会见您的。一会儿百官下了朝出来,您这样,须让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谁敢在这个时候与自己攀谈 赵高一动不动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一张熟悉的大脸满含关切之色,以赵高阅尽千帆的眼光来看,也不似作伪。 七岁就自阉,拜了赵高为义父,跟了赵高姓而忘了本来名字的大太监,赵全。 一个残缺了最重要部位的人起名为赵全,显然受尽了白眼,导致他没少受欺负,即便他是赵高的义子。 毕竟又不是亲儿子,而赵高的义子,可多了去了。 不过那么多义子,印象中活下来的,也就那么几个。 赵全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最不可能活下来的一个。 赵高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红霞。 已经西垂的金乌有气无力地将身周的云霞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果然已经到了退朝的时辰。 那些将自己视为阉宦贱种的文武大臣看到自己这幅模样,嘴上保留着所谓气度不说,心中恐怕都在嘲笑吧。 不过被他们看笑话倒并不让赵高如何。 身为残缺之人,赵高所面对的古怪视线还少吗 只是赵全说得没错。 除了会让赵高被看笑话,更重要的是,作为王上的近人,赵高这样,会让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扶我起来。” 其实不用赵高吩咐,赵全早早便候在了赵高身旁,只等赵高下令,便使劲扶起了赵高一边胳膊,将其搀扶了起来。 在硬石台阶上跪了一天,赵高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 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八章 自罚三杯 扶苏重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掩藏入夜色的章台宫。 夕阳从视线边缘消失之后,不久前还被映照成暖色的章台,此时的黑色外表却显得格外阴森与狰狞。 “太子驻足于此,是在想些什么” 扶苏收回了视线,将眼光放回到身前,看清了上前搭话的老者,“甘相。” 等了片刻,见扶苏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甘茂随手一指前方,“走走” “走走。” 两人本就是最晚出门的一批,此时又走得最慢,渐渐落到了百官身后很远的位置。 “太子的情绪,似乎不高。” 甘茂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扶苏看似淡然的表情下面,掩藏着的,是极为深刻的不满。 其实也不需要甘茂的眼光,殿前百官,几乎都对扶苏的不满心知肚明。 结合此前所流传出的,太子扶苏于廷尉署掷地有声的查案命令,朝会上所议而出的结果,就如同是一声声充满恶意的嘲笑。 而扶苏对此,除了没有当堂发作以外,其实并没有做过多情绪上的隐瞒。 “两千余颗人头,只换来了一个御下不严” 扶苏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却几乎难以维持语调的平稳。 甘茂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扶苏一个问题。 “那太子以为,该如何判” “阎乐为求一个尽速立功而草菅人命,事后更是销毁证据企图瞒天过海,不该死吗” “当然该死。” “赵高故意泄露机密给阎乐,翁婿两人合起伙来,将两千余人草草送上断头台,不该死吗” “也该死。” “那为何” “证据呢” “那几百在廷尉署门前哭丧的百姓不是证据吗” “顶多算是人证,而且是曾因为万民书案而受过罚的人证。物证呢” 扶苏终是无言以对。 证据 哪里还有证据。 张苍说得没错,在得到赵高报信之后,阎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要将案子做死,不给后续办案留下任何余地。 即便经过自己的提醒,中丞杵在拿到授权之后立刻赶赴了武功,仍然没能及时阻止阎乐与曷相勾连,将所有不利证据全部销毁。 扶苏至今都在反复想一件事情。 是不是自己介入得太早、太深,才让阎乐一伙人觉得非如此决绝不可。 宁可数千条人命,也绝不给自己有机会借此彻底扳倒赵高的机会 “能够最终入罪还是靠了县尉曷良心不安的自承其罪。”甘茂却没有扶苏这般义愤填膺,为官日久,他所见过的乱象比今日多得多,“可惜曷也在狱中畏罪自杀。” 说起这个扶苏就来气。 廷尉署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对于这样的重犯,居然能够疏忽到使其能够获得独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所有能够正式指控阎乐的直接证据,包括人证物证都已中断,所谓的彻查到底,也成了一句可笑的虚言。 “阎乐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赵高因识人不明而连降三级,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 扶苏听闻此言只有苦笑。 这是对谁而言的最好结果 对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和他们的家人吗 不,这只是对赵高、阎乐一党的好结果。 也或许是对王上的好结果。 甚至对于扶苏而言,其实也是一个好结果。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利用民意来为己用 或者如果想要利用民意,就该一条道走到黑,而非走到一半又觉得良心发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五九章 图穷匕见 经过尉缭子与冯毋择长达一个时辰的唇枪舌剑,扶苏总算稍稍明白了两人的矛盾点,以及这个时代,大昭所采取的应对灾害的一般措施。 顺嘴一提,冯毋择其实应该应该叫“冯泽”。 至于他名字中的“毋”字,与“吕不韦”的“不”字一样,都是战国时代的人很喜欢给自己名字中间加的语气词,没有实际含义,所以其实他们的名字都是单字。 比如任不齐、韩不信、申不害、陈不古、吕不韦、萧不疑等,都是这么个意思,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双字名。 冯毋择乃是廷尉冯去疾的族兄,两人同为上党郡守冯亭的后代。 一门两兄弟同时位列九卿的高位,冯氏作为大昭新贵,可谓显赫一时。 要详细捋清两人的矛盾关键,还是要从大昭的赈灾措施说起。 前面提到过,昭律有一项明文的严格规定,同时也是整个大昭军功爵理念的基本原则,就是“无功不赏”。 比如之前举过的例子,昭襄王时期关中大旱,百官请求昭王放开山河禁制,任由百姓入上林苑中取食。 昭襄王便以“无功不赏”为依据,果断拒绝了开放上林苑的要求。 史书上记载,关中饿殍千里,而没有一个人入上林苑取食的。 当然,这在我们看来属于写史之人的胡说八道了。 试想一下,你都要饿死了,还能因为官府不让你进上林苑,你看着那么多吃的在里面,就真的不进去吃了 人要真的饿到了那个程度,那还不是见熊猫吃熊猫,见金丝猴吃金丝猴,谁还管你昭襄王还是昭臭王的 真让我遇到了,说不定连你人都给你吃咯,真当古人是什么善男信女了 昭人少有没有参加过战事的,家中谁还没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了,宰个把人玩儿一样。 而且这是关中啊。 真正的龙兴之地,咸阳周边,那是真能坐视难民饿死的地方吗 真到了饿殍千里的程度,恐怕乱民早就攻占了没有城墙的咸阳城了。 实际上我们知道,为了应对旱灾以及饥荒,昭襄王以工代赈,率领民众开凿了数条贯穿关中的大运河。 此举不但解决了旱灾的问题,还顺便营造了关中的沃野千里,使得关中自此再没有过干旱和饥荒,可谓一劳永逸。 这比那些一遇到灾害就躲在自己的高墙中作秀般地向上天祭礼,然后开放御林苑之类的君主,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而此次为了应对蜀中大震,昭国自然是学习了以前的先进经验,也是按照昭律对于应灾的要求,同样选择了以工代赈的法子。 当然,以工代赈自然不是直接把所有人叫来做工。 饭都眼看没得吃了,饿着肚子谁给你干活不造你的反就够给面子的了。 封建时代的平民应对灾难的能力是极为薄弱的,即便是在民众富裕程度居列国之首的昭国,一遇到大灾大害,百姓都是轻则破产欠债,重则家破人亡。 所以首先,在让灾民们干活以前,政府还是得先喂饱他们的肚子。 但是问题来了,不是不能无功而赏吗 不要紧,先欠着。 而且不是百姓欠中央政府的,而是地方政府欠少府的。 少府根据各地上报的受灾情况,下发给各地一定数额的赈灾款,然后各地方政府再用这些赈灾款,结合自身府库的资金,来买粮,喂饱灾民们。 找谁买呢 当然不是商人了。 别说是发国难财了,在大昭,商人们敢沾这种大宗粮食交易,那就是一个死。 地方政府同样是要找少府所辖的咸阳仓等官方大粮仓来购买。 有人或许会觉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零章 豪绅们的反抗 不出所料的是,减免税赋的提议受到了程度较为激烈的反对。 但这个提议在朝堂上通过得毫无阻碍。 只有口赋停征的问题由于牵扯面太大而暂时被搁置,而暂时延后秋税的提议通过得很快。 一来延后税收有助于灾区人心稳定,二来只是延后,又不是不收,大家的接受力还是有的。 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些看似激烈的反对都集中在地方豪强中,对于朝中的影响力实在太弱。 至于地方豪强为何要反对能够惠及到自己的减税政策,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不过在老氏族为商君之法打散,新的土地贵族还未能真正兴起成为固有阶级的时候,还处于雏形中的地方豪强实在无力反抗直接来自中央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的手还没能伸那么长,达到能够影响国家政策的地步。 或许有人会问,那为什么位居朝堂的权贵们对于逼迫农民破产,以兼并土地没有多少兴趣呢? 权贵们难道就不是大地主了吗? 他们当然是,而且他们是远比地方小地主更大得多的地主。 但他们更大的利益所在,只有两个字:东出。 无论是出于现实的利益考量,还是家国荣誉的需求,东出,都是大昭权贵们的核心利益所在。 因为只有东出,他们,以及族中子弟才有机会获取更高的爵位,并且可以获得更多、更廉价的土地,而不是在现在的一亩三分地上费神。 大昭是小家庭制度,一家能够获得的土地上限直接与爵位挂钩,因此如果不能继续获取爵位,他们所能拥有的土地就那么多。 大昭的爵位,严格规定了每一级能够获取的土地规模的上限。 但是要注意,这项规定只是给了一个授权,而非直接授予足额的土地 想要获取土地,仍然需要自己去购买。 前文就提到过,大昭的土地是允许出售购买的,如果每一级爵的土地都是国家直接授予,那哪里还有买卖的必要。 大昭承认一定程度上的土地私有——土地的所有权全部是国家的,但作为爵位的附加土地,是可以进行对使用权的买卖的。 唯一不能够买卖的土地是“丁田”,也就是每一个男性国民成年之后由官府直接授予,用来赚取口粮的土地。 当然,对于公乘之下的低级爵位,考虑到普通人购买力的不足,官府会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国有土地。 虽然极低,但仍然不是免费,而且很少会有在关中核心区域的土地留着给新的爵位获得者的。 一般来说,为了获取与自己爵位对等的土地规模,普通人需要再奋斗数年乃至十数年。 而在寸土寸金的关中之地,这一时间还要更长。 事实上,其实很多人直到死之时,都没能获取到与自己爵位相匹配的土地。 这也是为什么在占领了西魏之后,许多人选择放弃关中的土地而选择东向,官府也鼓励退伍士卒在西魏选择退役田的。 政府的鼓励是因为希望通过昭人的迁移,加强自己对新土地的掌控力,而昭人的东向欲望的来源就很朴实了。 就是因为西魏的土地开发不够,而且因为政策的原因,相对关中要便宜很多。 虽然目前产出较关中较少,但在百里俜以及其身后太子扶苏的重点扶持,昭人普遍对西魏土地的未来十分看好。 相比于多山地的蜀中,西魏显然是一个更值得投资的地方。 四个字:坐等升值。 但这样的问题对于王家、蒙家、樗里家,乃至孟西白等通过军功,占据了朝堂一定话语权的大族来说并不是问题。 拥有强大经济实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一章 蜀中郡的危局 当所有饶眼光都为抗拒救灾的民众所吸引,纷纷猜测扶苏是否会栽一个大跟头的时候,扶苏本人却早已将之抛诸脑后了。 其实得益于大昭“工兵”们出色的作业能力,部分驿路很快就被修缮完毕了。 于是反抗乡民们的恳请一经提出,扶苏这边便得到了消息。 但是指示,他却并没有发出。 因为早在抗赈之事初现端倪之时,扶苏就给派出的官员们提前下达了指示。 那就是无论对方什么,都不予理会,只以“太子不在,我等无权处理”为由搪塞过去。 既然豪绅们想要煽动百姓来祸水东引,那就别怪他扶苏学姑苏慕容复了。 众所周知,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是会逐渐丧失理智的。 从政府这里求不来粮,那没米下锅的百姓们会将目光转回哪里? 于是预料之中的暴动很快就在各处发生了。 想要保留自己家人存粮的豪绅们,与为了活命的百姓们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对抗。 由于人员集中,以及扶苏事先的封闭,除帘事人以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被封闭的里中发生了如何残忍的事情。 人们只知道十之后太子扶苏的政令姗姗来迟之际,各县企图煽动百姓的豪绅们,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此时的扶苏,却早已顺着经过多日紧急疏通终于勉强能够通行的直道,一路到了成都。 不到当地来看,扶苏等人永远都不知道受灾地区的情况是多么严峻。 作为震源地带,蜀中郡当然是受灾情况最严重的地区。 但是成都的情况还算稳定。 得益于李冰、郑国等大匠的治理,成都平原的富饶程度相比于关中也是不遑多让的。 因此虽然城墙都裂开了许多缝隙,城中倒塌的房屋更是不知凡几,但总体而言,成都的百姓勉强还是能够维持生计的。 然而,蜀中郡并不是只有一个成都。 更为严重的是,地震并不是蜀中面临的唯一灾难。 在地震之后,蜀中各地多发暴雨,导致多处山洪爆发。 而且受汉水改道的影响,涛涛江水无法从原本的路线东去,包括长江、嘉陵江、大渡河、岷江等蜀中各条主要江河纷纷泛滥。 整个巴蜀的低洼地区都因此成一片泽国,幸存的百姓们就只能与原始人一般住在高地的洞穴之上,茫然地等待洪水退去。 然而在空仍像漏了大洞一般的景象面前,没人能知道要等到何时。 据估计,在这一波连续的大灾之后,蜀中三郡的伤亡人口至少在两万左右,而整个西蜀,也不过只有六十多万的人口而已。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救出被大水困住的百姓。”一到成都,扶苏便立刻下达了水师参与救灾的命令。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靠着水师力量,是绝对无法完成拯救如此众多的百姓的任务的。 但是,想让水师投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地震对于江河的影响,其实远比对陆地影响要明显和强烈得多。 汉水改道,只是其中因为离咸阳较近而最受人关注的事情。 受大地震的影响,许多原本能够顺利通行的河道都因为地质的变化而不再适合通校 其实船只对于水道的要求并不是很容易满足的,远不是有水就行,水师战船的要求就更多,因而水师战船往往很难直接开道受灾处。 更枉论,如今的长江还远未被驯服,危机四伏的水域可并不是容易通过的地方。 迫不得已,在樗里偲的建议下,扶苏下令收集蜀中所有的大船只,无论是单饶渔船、用作摆渡的舟,还是商人们用来运送大宗货物的商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二章 太监的作用 正当扶苏为蜀中的救灾工作忙得外焦里嫩之时,咸阳的一封邸报送到了成都的郡守府。 在与胡亥等人见过面后,在胡亥的建议下,扶苏一众搬进了郡守府中,而胡亥本人则很识相地搬了出去,没有留下来碍眼。 面对胡亥的建议,连续劳累的多日的扶苏没有过多坚持,就搬进了明显舒适了许多的郡守府中。 虽然受到地震的影响,郡守府中也有许多房屋受到了摧毁,但至少,这里有一张没有湿气,且温暖柔软的床榻。 窗外,依然是乌云低垂,大雨倾盆。 天空的大洞似乎没有女娲的帮忙,大有永远都补不上的意思。 不过关上窗子,这点雨声影响不了疲惫已极的扶苏享受一晚好眠。 一夜无梦,扶苏睡得格外舒爽,只觉得透入骨髓的阴冷也少了几分。 只可惜,好不容易睡了了囫囵觉的扶苏刚觉得神清气爽没多久,心情就为邸报中的内容重又低沉了下去。 “中书府令赵高,因识人不明,贬为中谒者令。” 中谒者令,主管中谒者。而中谒者则是掌宾赞奏事,即位天子传达百官奏疏的近侍,同样是王上身边的重要人物。 从太监最高职位的中书府令一路撸到了中谒者令,看似是连降三级一般的惩罚,但实际上,赵高显然仍在王上的近处,没有获得实质性的贬损。 众所周知,太监唯一的权力来源就是他们所侍奉的王上。 因此,真正能够决定一个太监权势大小的,从来都不是他们实际上所领的官职如何,而是看是否能够时常见到王上。 所谓简在帝心,不过如此。 可以想见的是,大概要不了多久,王上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将时常在眼前晃悠的赵高重新提回高位。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扶苏一边吃着早膳,一边问着刚从咸阳处理完遗留的政务而来的李清道“子茂可知,替代赵高中书府令一职的,是何人” 李清也正在吃饭,听闻太子问话,赶忙放下了餐具,“诏令中未有提及,邸报中也没说,应该是暂时空缺。” “你吃着说,不必拘谨。” “唯。” 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李清仍是擦了擦嘴,保持着恭谨的姿势。 对方性格如此,扶苏劝了一句便也不再多说,只冷笑道“果然这次阎乐之事的后果,都被赵高那一跪给抵消了大半。” 连过渡期的中书府令都不设置,那么本就掌管奏疏的中谒者令更是可以完全替代了中书府令的作用。 只要奏疏之权还在,其他失去的比如掌管王室车马、膳食等杂物的权力,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且王上故意将中书府令空缺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位置其实还是给赵高留的。 或许赵高重回中书府令的时间,会比扶苏预期的还要早。 李清当然知道太子为何冷笑,“毕竟是跟随王上从质子于赵,风风雨雨一路走到今天的老人了。王上念旧,保了他一次,也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归理解,就是有些不忿而已。 无数人的枉死,就只让赵高暂时降职,而且权力却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果然就如老师所说,大昭法度唯一的黑洞,就在权力的最高层。 行政权对司法权的干扰,果然远比之前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从根本伤,大昭毕竟是个封建主义的国家,即便昭律有着超出时代的先进性,但这并无法意味着大昭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治国家。 顶多,可以算个有法制的国家而已。 “看太子的样子,似乎对此颇有不满。”李清请人撤掉他面前的饭食,对面色不快的太子问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三章 大灾之后,必有 “先生怎会来此?” 扶苏惊喜起身,上前两步迎了过去,“寿春一别,没想到却在此处重逢了。” 见到扶苏,曷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老夫本就是蜀人,黄歇故去后,便想着归乡了。” 提起已故的黄歇,扶苏心下也略有黯然,当日一别人永隔,此时想起也有些感慨。 不过毕竟也是经历过不少生死的人了,扶苏很快收拾好了心绪,对此时也起身过来的李清道:“我来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过的,为春申君诊疗的名医,曷先生。” “见过先生。” 见扶苏如此敬重,本就不是自恃身份之饶李清当然不会因为对方的医生身份而拿捏,当先行了一个后生之礼。 曷自然也是还了一礼。 待两人见过面,扶苏才为曷继续介绍李清,“这位年轻俊杰乃是李相邦之子,李清李子茂,我从蒙将军那里挖过来做我的中庶子,略有屈才了。” 听闻李清乃是相邦李斯之子,曷的面上却丝毫没有动容,平静得如同听到普通饶名字一般,这让李清在略感惊讶之余,更为敬重。 一般人听到李斯的名头,都是很难保持平静的。 先请两人都坐下,命人给老先生上酒,然后问道:“先生此来,是有什么事吗?” 以曷那种视权贵如无物的淡薄心性,若无要事,不可能特意来找扶苏,而且是在此时蜀中受灾严重的情况下。 考虑到曷他是蜀人,扶苏对此略有了些猜测,或许就是与灾情有关的。 果然,曷没有去动桌上的美酒,只是略作点头,一脸严肃地问道:“不知太子此来,带来了多少医士和药物,成都本地又有多少?” 医士和药物? “军中本就有一名军医随行,成都本地的医士也有两名,再加上十几位受过训练的学徒,处理一些灾情中的伤患并不成问题。” 以为曷是考虑到灾害中的受赡军士和百姓,李清很快给出了回答。 作为太子中庶子,他对于文书往来是很清楚的。 “不够,远远不够。” 曷沉重摇头,出了一番让扶苏面色大变的话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不及时防范,恐怕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该死的,自己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在灾难之后,随着基本的卫生无法保持,以及基层政治结构的崩溃,大量难民的聚集在缺衣少食、免疫力低下的情况下,简直是病毒的最佳携带和传播者。 李清还不知这话从何起,扶苏很快就明白了曷所的正确性,立刻对李清道:“子茂快去向咸阳求援,请少府及国尉尽速调拨医士与防疫药物来成都,越多、越快越好。” “除了药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预防。”对扶苏的果决感到满意,曷点点头,又提醒了一句。 “不错,预防胜于治疗。传令下去,蜀中军民不得引用未烧开的水,食物也必须确保干净卫生。还有,不得随地更衣,必须在城中设定的固定地方。” 更衣,就是古代对于上厕所的讳称。 “食物倒是不难,都是走的军粮,干净卫生可以保证。可如此阴雨气,山中林木都无法晒干,生火是个大问题。而且除了城中大户,多数地方并无溷藩hnfn,厕所的意思,百姓军士该如何做?” “生火可以用木炭,此时多花费一些银钱,总比日后大疫一起,耗费得少得多。”大昭富余,扶苏并不在乎多花点钱。 可是厕所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办。 在基础设施极差的古代,无论男女,在户外随便找个草丛解放自我才是常态。 这不但是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三章 隐形的丝线 “为何先生会在那时选择离春申君而去” 谈到此事,曷也有些疑惑,“其实太子之前也见过黄歇,春申君他虽然病势沉重,但在多年调理之后,身体已经有了起色。” 扶苏点点头,不错,虽然黄歇一直在咳痰,而且面色潮红,身体看似很瘦弱,但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当时有传言说魏国有位医士研制出了一例针对痨症的药方。正好当时和谈已经确认开始,于是在确认黄歇的身体还撑得住之后,我前往了大梁,想寻找这位医士。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黄歇的病症,一方面也是因为出于好奇。毕竟从古至今,对于痨病,除了加强锻炼与注意饮食,从未听说有过针对性的药物可用。” 这是当然的。 对于现代医学来说,肺结核也仍然是一种不容易治疗的病症,除了使用化学和生物制剂的抗结核药物治疗,其余的仍要以加强锻炼,提高人体免疫力为主。 在意识到真正的致病因结核杆菌之前,人类对于这种病症是不可能有针对性的药物可用的。 近年来耐多药结核病发病率的上升,更使得结核病在现代社会也依然是一种困扰全球的重大卫生问题。 在抗生素都不存在的如今,想要获取结核病的特效药,根本是不可能的。 “先生找到这位医士了吗” 不出所料,曷摇了摇头,略显遗憾,“没有。” 曷终于端起酒爵饮了一口,“正当我准备回寿春之际,突然传来黄歇身死的消息,我便没了回楚的意思,决定直接回到蜀地。于是便一路行医回到了家中。” 黄歇曾有言,当他身故之后回留有遗言,赠送百金给曷作为感谢,同时也是作为曷的路金。 但显然,这百金的重金丝毫没有被曷放在心中。 扶苏眼睛微眯,从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早在之前的和谈之中,黄歇的死亡虽然对于大昭来说算是极好的消息,但那时就让人觉得有一些太过巧合。 正当和谈在公子兰莫名其妙的强硬中陷入僵局之时,黄歇的突然死亡,使得楚国的反昭派失去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物。 这直接导致了楚国在和谈中丧失了几乎所有的主动权,只能任人宰割。 原本因为黄歇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虽然有些巧合,但更多只让扶苏觉得略感遗憾同时有些庆幸,但并未真正产生怀疑。 但如今突然听说一直作为黄歇主治医师的曷在和谈的关键时刻被一则或许极有可能是谣传的消息骗走,导致身体已经有了一些好转迹象的黄歇却突然死亡。 不过这点小疑心并不是简单就能证实的,而且相对于阴谋论,扶苏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毕竟黄歇本就身体有恙,而且应该没人能预料到在曷离开之后,他的身体情况会急转直下,更不用说魏国所谓的谣言是否真是有人伪造的,也未可知。 于是只在心中稍微埋了个小种子,扶苏并未深究下去,然后命人先在城中为曷收拾出一处住处来。 两人又聊了片刻,高进来请,似乎是又有客到了。 “太子公务繁忙,老夫便不多叨扰了。”曷见状便起身主动辞别。 扶苏并未多做挽留,只命高进安排人好生安置老先生,又说了些日后再聊的客套话,便送了曷出门。 其实高进口中的来人并非是客人,而是成功解决和谈的后续事宜后,直接从武关赶来的张苍。 作为扶苏留在宛城的副使,张苍在参加完扶苏的敕封大典后重新赶回了宛城和谈,此来,他带给了扶苏一个略显蹊跷的消息。 被大雨淋得透湿的张苍甚至顾不上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擦干身子,就急吼吼道“楚王,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四章 出城 这个喷嚏是如此巨大。 以至于正在思考熊横的暴毙与黄歇突然死亡之间关系的扶苏被吓了一跳。 惊吓之后,扶苏猛然抬头,却又被张苍鼻头那膨胀而起的鼻涕泡笑不拢嘴。 “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别染了风寒。剩下的可以一会儿再说,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忍着笑意,扶苏半是关切半是好笑地着侍女带着张苍去换衣服。 “从我的衣物中找一身没穿过的常服,给他先换上。” “唯。”张苍胡乱抹掉了鼻涕泡,努力将剩下的液体吸回鼻子,以奇怪的声调告辞道“属下暂且告退。” 张苍下去换衣服,扶苏自然不能干等着。 拿过笔墨,扶苏写起了向咸阳请求援助物资的信件。 信是分别写给少府令和国尉的。 在给少府令的信中,扶苏请求在下一批的物资中尽量多的准备一些抗疫药物,比如此时已经为人所知,能够对“瘟疫”起到效果的药物,白芍、黄苓、甘草、知母等。 当然,扶苏不会忘了那个著名的,此时还未被医家发觉其神奇作用的神药青蒿。 青嫩茵陈蒿草之中含有天然的青蒿素成分,是极好的抗生素。 可惜的是,此时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青蒿的治病功效,往往将其当作杂草焚烧,而且如今已经深秋,早已过了收割青蒿的时间。 于是犹豫了片刻,扶苏还是放弃了在信中写下青蒿的名字。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 深秋虽然没有青蒿可用,但同样地,寒冷的天气不利于疫病的传播。 一方面,很多疫病都会利用蚊虫传播,而在秋冬,蚊虫多休眠或者死亡,另一方面,冬天的人们更愿意呆在家中。 而且影响南疆的疟疾多会在春夏爆发,而不是秋冬。 礼记中就记载过,“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 除了药物之外,之前提到过的,为了生火而用的木炭也需要少府筹措运输。 最后当然是为了过冬而准备的衣物。 蜀中虽是织物产量极大的地区,然而因为地震的原因,今年秋季的产丝是指望不上了。 而且大部分普通民众当然是负担不起丝质衣物的。 战国时代人们冬天所穿的衣物其实与夏天的没有本质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冬天会比夏天多裹两层布而已。 穷人穿麻,贵人穿丝。 而真正能解决百姓以及军队的冬天御寒问题的神器棉花,此时还远未传入中原。 棉花的原产地是美洲与印度。 美洲自然是不用想了,中原虽然海船已经有了规模,但要穿越太平洋仍然是天方夜谭。 没有强大的导航,动力系统和更先进的航船技艺,以及航海经验,完全是不可能的。 印度的话,其实印度距离中原的距离相对而言并不太远,但是因为喜马拉雅山脉隔绝的关系,想要直接穿过去难度太大。 此时要去印度只能遵循玄奘法师选择的道路,从西域绕道。 而这条道路,也同样是兰若寺主持雷舍从印度前来中原时所走的路。 开通西域,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扶苏脑海中闪了一瞬间,就又被他压下去了。 统一都还没能做到,此时考虑西域,仍然太早。 而且相比于西域的那些小国,统一之后的大昭所面临的最大威胁还是在北边。 根据草原上传来的消息,以及去年秋天时的大规模入侵,一个足以成为所有中原国家威胁的大帝国,正在北方的草原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成型。 匈奴与中原之间,必然会有一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五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到这里,张苍稍稍停顿了下,“太子可知,熊横的封地陵阳在何地?” “不知,但想必是南疆边界处。” 大楚的贬谪流放,一向都是选择未被开发的南疆地带,屈氏也是一样。 “太子所言不错,陵阳的确是在大楚东南边界。据说因为大楚在昭楚之战中大败的消息传播到南疆,百越正在蓄势卷土重来,因而是个危如累卵之地。” 扶苏点点头,“接着说。” “唯。” 熊横一行在出了寿春之后的路途还算顺利。 与列国的战事已经结束,各条道路的封锁纷纷解除,在公子兰的治理下,至少靠近国都的范围内,治安情况还算稳定。 而在出了寿春的控制范围之后,道路开始变得颠簸了起来,受此影响,马车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过了应当是陵阳之前最后一个大城的汝清之后,几乎隐藏在草丛中的道路更是难走。 这一日午后,不耐日头酷晒的熊横与屈绾一样,坐到了车中休息。 虽已是深秋时分,南国的日头却丝毫没有颓唐的表现。 只是在通过峡谷底下时,受到两边高耸山崖的影响,峡谷中难得的有了清凉。 ……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 张苍突然地住了口,让扶苏略有疑惑。 “回太子的话,之后的事情,就是熊横突然自尽,连同他的母亲与妻子一起,甚至整个车队之人都选择与熊横同死了。” 这未免太诡异了。 一个在出城时甚至不避众人耳目,甚至直到出了寿春范围都没有显露死意的人怎么会就这么突然地自杀? 而且整个车队数百人,竟没有一个选择活下来的? “全死了?” “全死了。” “那么荒凉的地方,楚国方面是怎么发现的?” “据说是一个猎户偶然发现的。发现之时,谷底的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了,猎户是从他们的衣着上发现不凡,才匆匆选择了报官。” 处处透着诡异。 试想如果你是那个偶然发现许多身着华服的尸体,你会怎么做? 胆子大的肯定是搜刮一番,即便是被贬到封地,熊横与屈氏两后所携带的行礼中,肯定不乏珠宝钱财,甚至只是他们的衣服都很值钱。 如果猎户胆子很小——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胆子小的哪里敢做猎户——那他的想法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么多明显是贵族阶级的人的死亡,对升斗小民来说哪里是可以随意处理的。 无论如何,报官恐怕都是最差的选择了。 “猎户后来如何了?” 张苍“额”了半天,才回答道:“这就不知道了,情报中也不会注意这么细节的东西。” 也是。 扶苏越想越不对劲,只觉得楚国上空牢牢笼罩了一层迷雾,将整个南国包裹在了看不透的黑暗之中。 不知为何,熊横的死突然让扶苏又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是天下最受瞩目的,如今却已逐渐为人遗忘的名字:赵迁。 没人会将熊横与赵迁的死放在一起比较,若非赵迁算是自家岳父,扶苏也同样不会将两人放到一起。 因为虽然在情报中,两人都是毒发身亡,但一个是在王位上突然被毒死,一个是在被迫逊位之后的“自尽”而亡,共同点几乎没有。 下意识地将两人之死放在一起后,扶苏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头绪。 但是这丝头绪究竟是什么,扶苏却也说不明白。 站起来急切地踱了两步,扶苏显得有些恼火。 这种落后半子的感受,让人实在难以心平气和。 赵迁的死亡,直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明确的证据能够表明凶手是谁。 人们普遍将其视为了王位更替中,一起“寻常的”刺杀。 此案主要的嫌疑人,一个是正被牢牢锁在深宫之中,只偶尔能够放风一两次的云裳,一个更是如今的赵王,曾经的太子赵成。 而且相比之下,赵成的嫌疑甚至要比云裳更大一些。 这就导致了即便的确曾有过证据,也不会有人愿意,或者能够深究到底。 于是和其他宫廷悬案一样,赵迁的死也在不明不白之中慢慢沉淀为了传说。 如今看来,熊横的死或许也将成为不明不白的悬案。 “高进!” 张苍正疑惑扶苏为何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显得心神不宁,就为对方突然的大吼吓了一跳。 在门口守卫的高进立刻推门而入,“在!” “去将姜崇姜先生找来,就说扶苏有事相请。” “唯。” 高进抱拳而出,张苍明白了些什么,“太子觉得,熊横之死,或许有隐情?” 扶苏没有隐瞒,将自己的疑惑,以及此事中的一些想不透的细节道出。 于是张苍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太子所说不错,此事的确疑窦重重。” 然而随之,张苍就换了说法,“但熊横虽说曾经贵为楚王,但毕竟此时已经成了废王,已经没有多少价值,谁会在此时杀他呢?” “这也是我觉得想不通的地方。罪己诏之后,熊横将所有罪责一力担之,整个大楚的朝堂和军界,无论嘴上认是不认,都是承了他的情的。 “同时因为是自己逊位,而且又有罪己诏,他想要争夺王位也没有多少可能,对新楚王和郑袖的威胁也约等于零。” 换句话说,整个楚国上下,都没有理由去谋害一个已经逊位的,甚至不被承认为一任楚王的废太子。 而熊横自己更是一点没有显露出要自裁的意思。 如果真的因为承受不了羞辱而选择自尽,那他大可以选择在王宫中就选择自尽。 而一个承受不起羞辱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写下承担起所有罪责的罪己诏? 也肯定不会几乎是昂首挺胸地选择与入城一样的方式,坦然出城。 “但熊横还是死了。”张苍说得若有所思。 “但熊横还是死了。”扶苏重复了一遍张苍的话,只是语调稍有不同。 一般而言,谁获利最大,谁就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这一次,似乎没有人能够从熊横的死中获益。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要查清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六章 拿耗子 怕什么,来什么。 一处山谷之中,在周围兵士的簇拥下,扶苏命人仔细围了个圈,不许任何人靠近。 “什么时候发现的?” 捂着口鼻,扶苏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指着面前全身紫黑的尸体问道。 这是一具浑身赤裸,身上各处都带有还未干涸的泥点的女性尸体,显然是不久前才从泥土中挖出来的。 尸体上有多处划伤,四肢也被扭成了奇怪的形状,或许就是她死亡的原因。 “昨天晚上。有兵士出门解手的时候发现了一只露出地面的手,被吓了个半死。后来才找人将其挖了出来,察觉尸体不对劲,立刻就做了上报。”回答扶苏的是宇文啟,他所领的私军就驻扎在附近,“属下命人做了勘察,从周围的痕迹判断,尸体应该是从山上被山洪冲下来的。” “山上?” 蜀中多山,扶苏抬头看了看身周到处耸立的山峰,心中完全没有谱,“哪一座?” “这个。”宇文啟指着一座看起来比其他各峰都低矮了许多的一座山。 扶苏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眼前之间林木密布,无法确定山上的情况,“山上可有住户?” “原本有个村子,前几日山洪发了一次,所以已经疏散了。” “疏散?扶苏闻言稍稍有些紧张,“去了哪里?” “应该是疏散去了成都集体安置。” “立刻找出人员名单,将他们全部隔离起来。” “曷先生昨夜吩咐过,已经在做了。” 扶苏点点头,任命曷为顾问的好处已经体现出来了,若非曷在兵营与民间多次强调过要注意不寻常的尸体,那名被吓了个魂不附体的兵士未必会在第一时间上报。 “尸体的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山上那个村里的人都不在附近,无人可以认尸,而且她身上也没有能够确认身份的东西。” 这就是另一个让扶苏紧张的问题了,“她的衣物呢?刚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宇文啟挠了挠脑袋,觉得扶苏是觉得这样有伤风化,“据发现的兵卒说,就是这样的。若太子觉得不好,属下可以命人给她……” “不必,”扶苏摇了摇头,“快点烧了吧。记得先用麻布包裹起来,不要直接用手碰。” 这个地方的住民应该不会是家中富庶的,包括衣服在内,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能够引起人贪欲的东西。 至于美色…… 尸体都成了这个恐怖的样子,谁能提起兴趣可真就未免太牛逼了…… 之所以要问衣服,是因为这具尸体的死状,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浑身皮肤紫黑发绀,腋下淋巴肿大、各处广泛出血…… 毫无疑问,这显然就是脓毒血症型的鼠疫。 也就是因为给欧洲造成了三分之一人口的死亡,而被称为黑色死神的,“黑死病”。 而众所周知,黑死病是通过体液,以及鼠蚤感染传播的,而鼠蚤经常会潜伏在病人身上的衣物中。 这才是扶苏问衣物下落的原因,而不是什么有伤风化。 “李清。” “在。” 扶苏叫来了防疫小组组长,“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 “太子请吩咐。” “隔离与女子可能有关系的村民由宇文啟他们来做,你立即回成都去,组织人手,发动群众,这几日只做一件事情。” 李清见扶苏说得郑重,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然后就听到了扶苏的吩咐。 “抓耗子。” 李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耗子”是什么古怪的代称,“太子?” “耗子。”扶苏以为李清从小生活优渥,没见过耗子,“就是在地上爬来爬去,长个长尾巴的。” “清知道耗子是什么……” “知道就好。给你三日时间,我希望成都三日后再无耗子的踪影。” —————— 时隔四十余日。 再一次能够舒展身体,将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下,虽然双目发疼,黄染仍然舍不得将脸转向一边。 “黄兄今后有何打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曾共同任职武功县衙,又一起渡过了“同窗”岁月的张靖。 黄染先是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等到张靖走到自己的身侧,才微转过头反问道:“你呢?” “我当是要先回武功,修身养性。” 张靖本就是出身于武功县大族,在被夺职之后,选择回到武功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所谓的修身养性,其真实意义应当是回家躲过风头,然后再伺机重新出仕。 而且如无意外,像张靖这样,本地大族中的佼佼者,下一任武功县令无论是谁,都有很大可能重新将其征辟为左右手。 黄染自然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轻笑问道:“那接下来呢?” “黄兄不厚道。” 黄染哈哈大笑,“何出此言?” “我已经回答了黄兄的一个问题,照理来说,黄兄也该回答我一个才是。” 黄染笑着点点头,“说得没错,我同样准备要回家再读读书。不过在这之前,可能要先去一个地方。” “黄兄说的那个地方,与我心中所想的相同吗?” 这话问得挺古怪的。 黄染又不是你张靖的腹中蛔虫,怎么就能知道你心中所想的地方是什么? 然而黄染却当真点了点头,“不错。” 张靖对此略有不解,“黄兄之前不是说了,太子之前其实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吗?” “但你我得出囹圄,最终不还是受了太子之恩吗?因此我去蜀中表达一下感激,于情于理也是应当的吧。” “就只是表达一下感激吗?” “或许吧。” 这三个字包含了许多值得思考的内涵,让张靖稍稍有些怔愣失言。 黄染在狱中已经多次在张靖面前表演过他对于局势近乎于预言一般的推测,于是张靖不由问道:“黄兄的意思是,太子……” “你知,我知。”黄染打断了张靖的说话,右手食指在两人之间优雅地转了个圈,“不必明言。” “廷尉署门口不是聊天的地方。”张靖依言住了嘴,“我等何不找一处地方用些饮食稍作休整?” “所言极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七章 封郡 黄染架着马车一路沿着直通成都的直道而走。 当然,他是不敢上直道的,黄染等行人走的,是知道旁边的辅道。 虽然辅道不如直道修缮得完善,但用作通行还是绰绰有余。 而受到大昭朝野自上而下的完美欲作祟,即便是辅道,也要比列国的官道平整许多。 与直道相比,也就是普通公路与高速公路的区别而已。 至于马车,当然也不是黄染的。 即便是一架只能供一道两人乘坐的单辕轻车,也需要耗资数千钱,不是一个只做过两年年县令的,只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车是“富二代”张靖从家中“借”来的。 张靖的父亲大概此时才知道张靖这一“借”车的举动。 黄染看了一眼穿着蓑衣,尽量将身体躲在头着,黄染从怀中掏出了表示自己身份的符,递了上去。 确认对方有爵位在身,而且似乎还是太子友人,官兵的肩膀松垮了下来,将符递了回去并还礼道:“在下百将公孙知,奉命驻守在此。太子已下令禁止蜀中郡人员出入,还请黄大夫回程。” “太子下令封郡?”黄染闻言稍显愕然,难怪这几日路上人员来往少了许多。 “不错。太子的命令已经传到了各地,大夫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官使通告。” 黄染一下子傻了眼。 这还真有可能。 两人一“借”来车就急匆匆上了路,哪里会在路上停留,自然是错过了得知这一消息的机会。 看出黄染神色有些惶急,官兵稍稍沉吟,问道:“大夫可是有公务在身?” 黄染闻言想了想,摇头道:“此行并非是公务,只是私事而已。” 假扮国家公务人员,历朝历代都是大罪。 黄染怎么敢刚出囹圄就再把自己陷进去一次。 “那就没办法了。”公孙知虽然保持着客气,但显然丝毫没有通融的打算。 黄染不由犯了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八章 艰难的抉择 “道路封锁已经完成,按太子的吩咐,除了救灾与使节队伍,其余人等一概不等进出。” “各居住地已经展开‘灭鼠’行动,三日来累积捕杀已超过两千只,已全部焚烧。按每只两钱的赏额,已支出四千五百余钱。” “太子所命令建造的‘公厕’已经在各处盖起二十间。按照接下来的计划,郊外各里也将陆续坚城,十日之内应该能再建成简易公厕百余间。但需要更多人手负责运送秽物。” “巴蜀水师的先头部队已经投入救灾,承载的万余石粮食正在逐层下发。” “木炭已经运到,城中、郊外各处已搭建起百余大鼎,专为熬煮饮用的开水,免费供给。” “女尸的身份已确认,的确是被疏散前死亡而被遗留在家的。该村密切接触者已按照曷先生的建议,全部严密隔离了起来。” 听完了各种汇报,扶苏一边点着头,一边等待着他最不想听,却最在意的最后一项汇报。 汇报的人是李清,“截止今日午时,蜀中各地已有死亡病例两百人,疑似病例七百例,都已被隔离。” 人数很多,但扶苏明显却松了口气。 因为自疫情出现已经过了至少十五日,此时的感染人数仍然限制在一千以内,而且感染之人呈现十分集中的态势,并没有扩散开来。 这说明疫情在最初的爆发阶段就被截断了传染途径,没有呈指数增长,这是好事。 “要注意对医士和负责处理伤患、死者的人员的保护。他们所穿的衣物必须严格密封住袖口、领口各处,而且进出隔离场所之后必须对衣物进行销毁处理,人也必须用热水清洗。” “唯。” 经过这么几日的防疫战,李清等人都明白了,对于疫情防控,太子扶苏有着令人惊叹的先见之明。 他早先发布的一些看起来与玩笑一般的政策,比如大规模修建公厕、发动群众捕鼠等等,虽然仍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就从爆发的疫情远比以往要轻微得多,就可以清楚,这些看似与防疫无关的政策,内里必然与疫情的有效控制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系。 就连许多军中的医士,以及在短暂的几日中就因为医术高超而获得兵士们尊重的曷先生,都为蜀中疫情的发展啧啧称奇。 一般而言,疫情一旦开始成规模出现,就往往意味着已经失控。 商周以来,人们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疫病的爆发,也积累了许多简单的对抗经验,但像太子这样从各个方面进行的系统防控,有史以来应该还是第一次。 曷曾笑言,若不是扶苏甚至分不清各种草药,他甚至以为太子应该是一位名医。 但扶苏自己当然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基本控制住疫情,一方面自然要感谢昭国已经通行百年,在蜀中也已经经过近二十年的严密的人口控制制度。 除了个别深山中的少数民族,大部分人口都在官府留有存档,而且传的作用,也让人口流动得到了遏制。 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的脑海中有着来自后世的先进经验。 接连应对非典、禽流感,乃至新冠等大规模疫情所积累的经验,此时都是扶苏可以借鉴的优秀榜样。 “虽然此时看来疫情防控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但是各地都不可携带,蜀中的封郡还要进行至少十天,在此期间,还望诸君与扶苏一起坚持下去。” “唯!” —————— 就在扶苏紧急赶往蜀中抗震救灾之时,大昭境内发生大地震的消息也传到了山东列国的宫廷之中。 楚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垂帘太后郑袖的特使宋玉,就在第一时间带着郑太后与摄政王熊启的问候赶赴咸阳,向昭王表示,若昭国有需要,楚国水师立刻就可以装载大量物资帮助大昭抗灾。 是的,就是那个四大美男之一,如今年仅十七岁的宋玉。 看来在靳尚之后,郑袖很快找到了其他的慰藉。 当然,宋玉可不只是长得好看而已。 身为宋国王室之后的宋玉血脉高贵不谈,本身也是才华出众之人。 而他更有一个名垂千古的老师。 屈原。 《楚辞》之中的很多篇章,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一个集美貌、智慧、高贵血脉、文学天赋于一体美男子,简直就是完美的小鲜肉。 难怪一国太后都为他所迷。 不过,宋玉可不是郑袖的面首。 他之所以能够在屈原被宣布为国贼之后还能出现在大楚朝堂之上,除了因为本身的确颇有才干之外,所依赖的还有好友景差的举荐。 作为与大昭交好的景氏族人,景差是熊启在楚国的天然盟友,自然得升高位。 受此影响,被景差所极力推荐的宋玉,也受到了熊启的高度关注。 数次交谈之后,为宋玉丰采倾倒的熊启力排众议,将年仅十七岁,甚至还未加冠的宋玉提拔到了楚国朝堂之上。 当然,按照一般的规矩,熊启在宋玉正式出仕之前,提前为他加了冠。 战国时,二十岁为成年,因而一般是二十岁加冠。 比如扶苏,就是在二十岁那一年由始皇帝亲自为他加的冠,当时他的冠礼之隆重,应当算是前无古人,后也暂时没有来者了。 但很多贵族子弟往往到不了二十岁,就因为才干杰出而为人提前征辟。 为了避免“使用童工”,这些被提前征辟的少年们就会由家中长辈,或者亲近的高官为其提前加冠赐字,以符合世俗清议。 宋玉一到咸阳,就引起极大的轰动。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闻风出动,生生将宽阔的咸阳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宋玉本人当然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面容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很自然地与附近的女子们招手示好,一边还不忘叮嘱马车周边的护卫们万万小心,不可伤了她们。 这样温柔体贴的小奶狗,当然更让姐姐和阿姨们欢喜不已。 然后很自然地,姐姐们在心中开始将另一位同样受人追捧的美少年与宋玉做起了对比。 那一位,当然就是此前唯一的“老公”,太子大人了。 该选谁呢? 两人可谓各有千秋,非要选一个做老公该如何抉择? 这可真是犯了难。 这样的议论逐渐多了起来,终于有姑娘看不下去了。 “你们能不能现实一点!”姑娘叉着腰将几位小姐妹训斥得低下头去,“扶苏太子那么高高在上,怎么能是我们可以选的?” 顿了顿,姑娘见众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才接着道。 “当然只能选宋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六九章 并不合适的对手 对于宋玉所说的援助,昭王表示心领。 不过鉴于楚国目前正在处于战后恢复阶段,大昭朝臣们都慷慨陈词,认为不应该让“兄弟之国”耗费精力与物资在援助他国上。 至于楚国提出要让水师入昭提供援助,则更是被拒绝了。 让别国军队进入自家国境,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同意的。 对此,宋玉表示理解。 然后在再一次宴会之后,宋玉一行使团便就离开了咸阳。 大楚使团来去匆匆,除了宋玉引起了咸阳女性们的两次狂欢,看似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 楚国提出的所谓援助并没有为昭国接受,两边也好像并没有时间借着援助为名头,商议其他事务。 然而宋玉的来访仿佛是开启了某种只有诸侯们才能看得到的机关,就在天下人在疑惑楚国的这一此出使有何意义时,赵、魏两国的使团也商量好一般,前后脚到了咸阳。 赵国派出的是老成持国的平原君,魏国方面,则是同样以“美貌”著称的龙阳君。 然后,几乎完全相同的剧情又在紧接着的三天内重新上演了一遍。 两国提出了援助,然后被昭国拒绝。 接着,昭国又是对两国表示了友好,重申了盟约。 随后,两国使团又匆匆出了咸阳。 离他们进入咸阳之时,相隔不过只有两日。 卫国和周国的使团忽略不计,齐国陆贾所领的使团是最后到的。 从时间上来看,正好是太子宣布蜀中郡封郡之时。 于是,这样看起来除了公款旅游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几国如同商量好一般来来回回做了四遍,乐此不疲。 他们倒是不疲,昭人实在是觉得疲了。 自昭襄王时代的五国来服之后,咸阳人的记忆中,就再没有过如此短时间内,列国使团如赶集一般的密集来使了。 而且不同于当日明显是为了臣服和试探的来使,这一次的密集来使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列国这是想试探身为盟主的昭国,如今还有国力? 这不成立。 昭国凌驾于列国的强大国力不可能就因为一次偶然的自然灾害就跌落谷底。 更何况,这次受灾的地点并非是关中,而是在蜀中。 蜀中虽然在近些年来随着开发的逐渐深入,有逐渐成为大昭另一粮仓的趋势,且其中所产的丝绸、井盐等物,为国库的充盈提供了强大的支持。 不过归根结底,只要关中本土不出意外,大昭哪怕只剩了关中一处,也完全能够傲视群雄。 君不见,今年秋的匈奴南侵,赵、齐两国在没了缓冲带之后,都遭受了极大的侵扰。 但匈奴人独独不敢以一兵一卒跨过阴山南麓,甚至连刚归属于大昭的林胡半部都不敢往。 赵国趁着列国伐楚之际,派出上将军李牧北伐在之前跟随义渠人从北方入侵的林胡,以及隔岸观火的楼烦,顺势灭之。 此举原本被认为是赵王成的英明之举,为他赢得了不少美誉。 然而到了秋季,没了林胡、楼烦做缓冲之后,赵国发现,他们要正面迎接匈奴近乎毫无止境的骑兵的直接骚扰了。 若是正面硬刚的野战,赵人还真不怵匈奴的。 同为草原上的民族,楼烦和林胡在赵国的面前根本就不是个个儿。 拥有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的胡服骑军,还有归降过来的胡人部落精骑,即便是骑兵对碰,赵国也有信心大胜。 而且有战神李牧在,赵人就更没把匈奴人太过当作对手。 赵国国内普遍没把匈奴的入侵没当会事,甚至有人将匈奴的南侵作为一次收割军功的好机会。 数十年来,赵人的眼中就只有西边的强昭这么一个敌手。 至于匈奴人? 昭国能够以三万破匈奴大军三十万,那我大赵自认弱势一点,那么十万破三十万,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问题大了。 昭军之所以能以三万破三十万,除了因为本身实力的确强过不止一筹,还因为经过大昭的多年经营,原归属于西戎,以及羌民的西部疆域已经建立起了以长城和坚固城池为一体的坚固防御体系。 作为入侵的匈奴,在面对这样防御时,迫不得已只能以大量兵力围攻少数高价值目标。 匈奴最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发挥自身的优势,而一旦落到阵地战,昭国表示自己完全可以打十个。 另一方面,匈奴知道大昭不好惹,因而大多数的入侵兵力都是其裹挟而来的月氏、羌、胡人等其他民族的军队,匈奴自己的主力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因而战斗力比较弱。 这样的杂牌军打打顺风仗还行,要跟大昭强军硬碰硬,就根本不够看了。 但这一次赵军所面临的情况则是截然不同的。 林胡与楼烦本来就是游牧民族的国家,虽然在受到中原文化侵蚀多年后,逐渐有了定居一处的雏形,但身为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他们的定居还处于很原始的阶段。 这两处国土上的所谓城市规模比中原的镇子还小,防御力更是窗户纸一般。 在这样的情况下,新收为赵国的土地上,就很少有能够作为战略支点的地方存在,赵国不得不在于匈奴人完全对等的情况下,在铺得极开的广阔平原上与匈奴骑兵展开战斗。 在这样的情况下,匈奴完全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机动力优势,避开与赵国占优的正面对抗,转而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迂回,目标对准的是赵人身后缺乏保护的补给,以及没有多少防御力量的城镇。 作为在北方对阵少数民族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将,李牧曾多次向赵王成提出,要暂时放弃对楼烦旧地的防守,全部军力缩回到可以构建防御支点的赵国本土。 在楼烦、林胡两地施行坚壁清野的政策,收缩军力抵挡住因长途奔袭而疲惫不堪的匈奴铁骑之后,再伺机反击。 但这样的收缩政策显然不符合赵王成想要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进取形象不符,故而被赵成拒绝了。 于是赵军只能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与匈奴作战。 说是作战,实际上在大部分时间里,赵军只能徒劳无功地跟在匈奴骑兵的屁股后面跑而已。 无数次,赵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匈奴人劫掠完后留下的残垣断壁,远远目送别人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不同于需要漫长补给线为生命脐带的中原军队,匈奴人的补给一直都是跟着他们一起前进的。 但就在这样极端不利的条件下,李牧仍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实现了一次大胜。 这一战,甚至险些断送了未来的匈奴帝国。 事实证明,冒顿挑选了一个并不合适的对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零章 云中大胜 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于名将李牧,冒顿还是有着谨慎的尊重的。 而且,毕竟是首次真正与中原强国作战,往常只欺负过临近小部落,最大的战果也只是与燕军一起击败东胡和朝鲜而已,实在算不得多大的成绩。 然而这样的谨慎和尊重,在经历了前一个月的辉煌战果之后,就被冒顿完全抛到了脑后。 虽然仅剩的理智还在脑中呢喃着谨慎,但越来越多的战利品,逐渐让冒顿失去了对李牧的那点畏惧。 随着胜利的节节到来,冒顿,以及他手下的小部落首领们,野心随之迅速膨胀了起来。 原本就想借着这场秋季侵略打出自己名头的冒顿,经过首领们的撺掇,也飞快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将目标对准了之前并未写入狩猎名单的大城市。 楼烦的首都,云中。 云中这个名字如果比较陌生,那么它在现代的名字就应该如雷贯耳了。 大同。 就是那个被称为“北方锁阴”的大同。 此地历史上,都是中原民族对抗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最重要关门之一。 即便楼烦的定居化还处于极其原始的阶段,但作为一国都城,云中依然达到了坚城的标准,防御绝对称不上弱。 为了攻陷这座城市,冒顿做足了工作。 虽然对李牧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敬畏,但毕竟是关系到成败一举的战斗,冒顿依然将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限。 随着冒顿的战略发生改变,所有侵略到赵国境内,分散为数股的匈奴军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赵军调动得更为频繁,直到眼花缭乱的程度。 而且原本只分散为数股的匈奴军队,在这样的调动中,继续细分为数十股,并且表现出了逐渐往北移动的迹象。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是匈奴人已经对侵略成果满意,准备撤退的迹象。 受到一个多月侵扰的赵国上下,都为此松了一口气。 除了李牧。 冒顿看似将兵力分散准备北归,但实际上,他是想要将赵军继续分开,以给他在北方凝结兵力,迅速攻占云中而拉开战略空间。 而李牧,选择了将计就计。 在冒顿施行战略迂回,将兵力往北部集结的时候,李牧同样命令部队看似继续徒劳地追逐,实际上,将大部分兵力偷偷集中到了云中附近。 于是,在冒顿最志得意满,对着看似空虚的云中城发起进攻之时,一头钻进了李牧的口袋阵中。 利用了坚城、地形,和创造性地使用原本作为机动力的战车为屏障,李牧构建了一个将冒顿几乎全部兵力都笼罩在内的巨型口袋阵。 而这口袋阵的两翼,是集中了赵国北军几乎全部精锐力量的骑兵。 短暂而漫长的两个时辰的战斗,或者说屠杀,匈奴人几乎全军覆灭。 冒顿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等待他的或许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未来。 这一战,冒顿将自己数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太子丹赠予的财货几乎全部葬送,在实力为尊的匈奴内,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而在赵国方面,云中大胜,让赵国上下都欢欣鼓舞,自信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邯郸人的脸上。 原来赵军并非是打不过匈奴,只是在等待良机罢了。 赵成也为自己决定在楼烦境内与匈奴展开决战的策略自得不已,认为此战之功,他自己至少占了一半。 全国上下,或许只有李牧一人,对此战的结果没有丝毫欣慰。 赵军是胜了没错,但赵国输了。 这一战,赵国付出的牺牲远不止是军队的伤亡。 因为匈奴一直的避战和迂回,除了最后一战的困兽之斗给了赵军一定伤亡以外,赵军的损失并不多。 但整个楼烦,甚至赵国本土的北方部分地域,已经被匈奴的铁蹄毁得差不多是干干净净了。 原本可以用来补充赵国本土国力的楼烦地区,各地都是一片破败荒凉,民众几乎都被掳掠一空,至少短时间内对于赵国的国力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了。 而且如果赵国不愿意放弃楼烦,甚至赵国需要倒贴国力来维持在楼烦的掌控力。 而假若赵王肯听信李牧在战前的劝阻,这些被匈奴掳掠走的人口和资源,原本应该早早被送回了赵国才对。 “但,毕竟是胜了,不是吗?” 老友赵胜原本的一脸喜色,在李牧的惨淡描述之后尽速散去。 赵王成为云中大胜而鼓舞,派来酬军的王使便是与李牧交情甚笃的赵胜。 “胜?若不是云中太过重要绝不能丢,老夫甚至觉得还不如败了的好。” “这……” “至少一场失败,会让朝堂看清楚,相比于西昭,大赵的国力实际上是每况愈下的。” 这也是让李牧很不解的地方。 天下各国,无论强弱如何,只要是打仗,那就都是越打越弱的。 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昭国这个怪胎。 长达百年的对外征战过程中,天下各国都在等待穷兵黩武的大昭从内部自行崩毁。 这也是列国为何面对昭国如同压顶一般的强势,仍然将注意力分散到互相攻伐上,而没有尽一切努力联合起来的原因之一。 如果昭国会因为自身原因而崩溃,那么何必去浪费自己的军力和国力与其对抗,平白便宜了别人呢? 按照昭国的用兵程度而言,昭国的五个农民,就需要负担一个士兵的用度,甚至包括后勤。 这如果在任何一国,这个比例达到,甚至靠近十比一,国家都会面临立刻崩毁的后果。 然而昭国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越来越强了。 在长期保持着极高的供养比例的情况下,昭国甚至没有爆发过农民的暴动。 这一绝对违反所有经济、政治经验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恐怕就连昭国人自己,都难以理解。 但它就是发生了。 百年征战之中,昭国越打越强,列国越打越弱。 然后到了如今,李牧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即便列国再想摈弃前嫌,联合起来,也无法撼动昭国的绝对强势了。 列国只能继续陷入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 只能在昭国设定的中原秩序中继续攻伐,甚至加大力量互相攻伐,以避免被昭国当作下一个楚国。 “那,王上那边,上将军是会……” “老夫当然会谢恩。” 一直处在紧张中的赵胜,还有李牧的贴身侍从吴屹,都松了口气。 李牧终于不再是以前那个一切由心的“跋扈将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一章 海盗船 “张子真的觉得,此举有用吗?” “有用无用,做了才知道。” 张良的回答与今日所见一样,在靳尚眼中看不到任何意义所在。 两人此时所在地,是薛城的一处码头。 作为薛地仅有的一处能够停泊大型海船的内陆码头,这里云集了整个薛地,甚至一些在全天下都排的上号的,最有实力的商贾。 然而早在几天之前,所有的商船就都得了命令,今日的码头不对外开放,任何人与船都不得接近。 原本车流如织的主干道上,被薛侯派出的军队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别说是进到码头上,甚至连靠近都做不到。 寸土寸金的码头被封闭一天会造成多大的损失,这不用幕僚的建议,靳尚都一清二楚。 但,张良这么要求,靳尚几乎连问都没有深问,便照做了。 其实靳尚今日耗费掉的,远不止一天的税收这么简单。 靳尚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他的薛侯是怎么来的,靳尚自个儿比谁都清楚。 因而对于张良的要求,哪怕是看起来最无稽的,他都会尽量满足。 即便是让数百个海盗,以及他们的三艘大型海船进入到薛地的心脏地带。 看到这些衣衫褴褛,神色中却轻视王侯的海盗们从与他们一样满是污垢的海船上下来,靳尚强忍着命人上前围杀的冲动,手背上的青筋却将他的警惕暴露无遗。 毕竟是传闻中凶恶无比,喜怒无常的海上恶鬼,对于这些海盗的所作所为,曾在楚国任过职的靳尚自然十分清楚。 这些狡诈、肮脏的强盗,历来都是沿海民众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但当这些海盗们看到张良之时,眼中的凶残与讨好竟是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 这些无法无天的海盗,是在…… 讨好。 这一刻,即便已经目睹过无数次张良匪夷所思的能力,靳尚仍然心头大动。 看到海盗们一个个别扭到不行地行礼,曾经拒绝了楚王卿相之位的张良洒然一笑,竟是毫无犹豫地还了一个对等的礼节。 靳尚的警惕,在看到这群海盗的首领之后,变成了畏惧。 与身边营养不良的瘦弱喽啰们不同,这位首领一出现,便如一座大山一般突然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和脑海。 在一群矮小的手下簇拥下,如同巨人一般的首领昂然走过码头的木板。 靳尚几乎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坚实的木板在蹂躏中发出的呻吟声。 “沧海君见过张子。” 巨人声如洪钟,震得靳尚面色雪白。 他甚至不觉得这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响。 “这位是薛侯。”张良面目如常,平静地为两人引荐。 “见过薛侯。” 过了一会儿,靳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回了一礼。 “可以开始了。” 随着张良一声令下,最靠近卸货区的一处仓库突然开门。 而后,成批成批的女子在几个领头人的带领下,走出了仓库。 在海盗们垂涎的目光下瑟缩发抖,身上并无锁链,甚至草绳绑缚的她们却不得不忍着呕吐与畏惧,一个跟一个登船而走。 海盗固然令人恐惧,但真正让她们感到畏惧的那个人,此刻正在看着她们。 这让她们甚至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但垂涎归垂涎,海盗们竟是出奇地遵守张良的命令,一点骚扰的举动都没有。 如果抛开那些明显带有猥亵意味的视线不谈的话。 这些女人,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这是张良早就给他们说过的。 当然,如果表现得好,或许张良会大发慈悲也未可知。 女子们上船之后,码头各处的货仓纷纷大开库门。 门内,装满了各色武器装备还有箭矢的箱子。 这些沉重的箱子紧接着女人们被抬进了船上的货仓,货仓被装得满满当当之后,两艘当先的海盗船先行离开时,吃水线比来时显然深了很多。 而在这之后,还有最后两个仓库。 这里面所装的,在海上甚至远比之前上船的女人和武器还要值钱。 粮食。 整整两大仓库的粮食。 即使满是污泥覆盖,靳尚也可以肯定地说,他在海盗头目的脸上看到了名为疯狂的光芒。 领地一年多的税收就这么被海盗们全盘带走,靳尚要说完全不心疼那肯定是骗人。 然而直到最后一片风帆,以及船上那个巨大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之后,靳尚都没有说一个“不”字。 要有所得,必要有所失。 身为一个平民子弟,能有今日的地位,靳尚靠得,就是他从来不会在舍得之中犹豫片刻的决心。 至于张良想要利用这些海盗所做的事情,靳尚即便并不看好,但他并不会有所阻挠。 因为张良此人之所以能在各大势力之间周旋,就是因为他不会让与他做交易之人受到损失。 “赵、魏之间,即将展开大战,薛侯可以伺机从中牟利,所得不会比今日失去的少。” 或许是靳尚的表现让张良感到满意,在海盗们在卑躬屈膝的感谢后离开之际,张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去问张良是怎么知道赵、魏即将大战,对于张良的情报网络能力之强,靳尚是亲自目睹过的。 而且在宛城和谈之中,昭国在赵魏两国之间所刻意埋下的那个火药桶本身就在薛地附近,作为和谈的亲历者之一,虽然只是作为配角存在,靳尚对此也早有过预料。 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一天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而已。 “先生是想让我帮助魏国?”关于如何两国交战中牟利,靳尚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为何你会这么想?”张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似乎真的是在问靳尚的看法。 “因为魏国必胜。” “赵国显然实力更占优,为何薛侯会以为魏国必胜?” “三点。” “愿闻其详。” “第一,昭国不会让赵国获胜。楚国已经势弱,山东五国中唯一还能掀起浪花的,就只剩下了赵国。 “明眼人都清楚,昭国接下来要对付的肯定是赵国,魏国也是想利用这一点,才会在和谈上以昭国马首是瞻。 “若猜测不错,龙阳君前日的出使,也正是为此战打头阵。” “不错。” “第二,赵国军力虽强,但是碍于两线作战,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北方对抗匈奴,能够用到南线的兵力并不多,何况还要面对一个公子无忌。 “第三,彭城毕竟是飞地一块,赵国虽然在此驻扎了不少兵力,但飞地难守是共识,魏国只要能顶住压力围困彭城,用不到明年开春,彭城就只能不战而降。” “所以薛侯以为,有此三点,魏国必胜。” 靳尚点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为何魏国还需要薛侯的帮助呢?” 靳尚恍然大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二章 匈奴渣男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司马靳是无聊的。 秋高气爽,岁月静好,从来不是一位有志于上将军之位的将军喜欢的。 因为这意味着没仗可打。 已经错过了将中原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伐楚之战,司马靳担心再没有战绩,自己就将彻底落后于好友白起了。 去岁匈奴就曾趁着昭军在中原大战,联合了周围的部族大举南侵义渠,吓得义渠王携家带口逃亡咸阳,间接导致了义渠彻底成为了昭国的一个郡。 今年伐楚之战刚刚结束,蜀中郡的灾情又牵扯了昭国很大的精力,而匈奴在吸收了林胡、楼烦等国的遗民之后,势力又得到了扩充,因而大昭军方认为,匈奴很有可能觉得有机可趁。 有鉴于此,作为大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亲领了一万步骑进驻边境小城宁远,将自己的军帐直接设到了国境线上。 之所以只带了一万人,是因为司马靳怕来得人太多,把匈奴的小崽子们吓着。 甚至为了防止匈奴人一见面就跑,司马靳都没把自己的大旗插到城头。 可是尽管如此…… 司马靳欲哭无泪。 谁也没料到啊。 匈奴人如同没有良心的渣男,在有过一次见面之后,就爽了约,让司马靳苦等了半个多月都没露面。 这些自诩为草原狼的匈奴人,怎么就连阴山都没敢看一眼呢? 视线百无聊赖地越过了远处视线尽头的群峰,司马靳躺在城头的躺椅上,将毫无焦点的目光对准了没有几片云朵的天空。 一行大雁正在悠然南飞。 突然,一支箭矢急速划破天空,准确地命中了领头的大雁。 几声凄厉的哀鸣之后,大雁群终于是放弃了倒栽葱向地面砸落的头领,在空中绕了一圈以示哀悼之后,仍是保持着往南的方向继续前进了。 “好俊俏的箭法!” 司马靳从太子特意送来的躺椅上坐了起来,视线顺着大雁落下的地方看去,一名骑在骏马上的青年将领正呼啸着带了一群叫好不迭的随从向大雁奔驰而去。 果然是这小子。 除了自己以外,司马靳不认为军中还有如此箭法和膂力的神射手。 当然,太子身边的高进或许也能算一个。 “嬴骐!”司马靳从城头往下喊,“有话问你,上来!” 青年被司马靳的大喊吸引,抬头往上一看,露出了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 青年自然就是扶苏的弟弟,三公子嬴骐。 嬴骐在杨端和麾下于塞外见识过天高海阔之后,就再也耐不住咸阳的寂寞了。 在咸阳待了没多久的他,很快就主动申请到了北军之中,相比于中原被城市、田地、村庄和森林割裂成一块一块的土地,北国足以让人纵横的广阔草原才是嬴骐更愿意驰骋的地方。 “好嘞!将军稍待!” 嬴骐先是笑着回应了司马靳的命令,然后伸手往大雁方向一指,让侍从去收回猎物,接着御马转向,带着剩余的随从们往宁远的城门奔去。 “年轻真好啊……骑马、喝酒、射雁,总也不会感到寂寞。” 跟嬴骐说完话,司马靳重又躺了回去,很是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番,神情之间颇有感慨白驹过隙之感。 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 不大一会儿功夫,嬴骐便冲上了城头,左右瞅了瞅,很快就看到了葛优瘫一般躺在躺椅上的司马靳。 司马靳是兄长的好友,嬴骐自然也将其视作了兄弟,心中自生亲近。 而司马靳为人直爽,也同样对这个豪迈武勇的三公子十分喜爱。 甚至相比于越来越让人觉得难以捉摸的太子扶苏,嬴骐的性子其实更对司马靳的胃口一些。 两人可谓一见如故,打得十分火热。 故而嬴骐丝毫没有与司马靳见外,上前见礼之后没有多废话,直接就问道:“将军有吩咐?” 司马靳哼唧了一声重又坐了起来,“这两日,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嬴骐是被司马靳刻意培养为前锋大将,这几日又多肩负起了斥候之任,故而司马靳如此问他。 这几天里,司马靳每天都会问嬴骐一次,而嬴骐的回答也都是大同小异。 问话之时,司马靳脸色稍有期待,显然在盼望着嬴骐的回答能够与往日略有不同。 可惜嬴骐同样是一脸无聊之色,“哪里有什么动静,阴山我都翻过去看了,别说匈奴人的骑兵了,连根羊毛都找不着。” 司马靳颓唐地叹了口气,“唉……都怪杨端和。” “还有羌瘣将军。” “可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将两位之前在匈奴入侵时表现出彩的将领埋怨了一遍。 若不是这两人把匈奴的小狼崽子们教训得太狠,司马靳两人怎么会在齐、赵两国都打得热火朝天之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上? 又一行大雁飞过天际。 这一次,就连嬴骐也失去了展现箭法的兴趣。 “将军,你说,匈奴人不过来来找咱们,咱们能不能过去找他们?” 嬴骐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让司马靳有些纳闷,“你什么意思?” 嘿嘿一笑,嬴骐怂恿道:“历来都是胡人南下劫掠中原,咱们中原是不是偶尔也该反击一下?” “擅自出兵……” “哪里能是擅自出兵呢!” 嬴骐听出了其实司马靳也早有此意,只是缺了一个借口,那么嬴骐自然要给将军一个好借口。 “齐赵两国都为匈奴所扰,但我国边境却偏偏不见匈奴一兵一卒,这是为何?” 司马靳如同一位老道的捧哏,“为何?” “必然是匈奴在声东击西,酝酿一次规模更大的袭击!” “这可如何是好?” “请将军下令,属下去火力侦测一番。” “火力侦测”一词自然是扶苏的“发明”,他在自己编写的中将其作为了斥候军应具备的能力之一。 “那若是发现匈奴果然有异动呢?” “那将军自然就应该将其消灭在萌芽之中,以保护身后的国土与百姓啊。” 司马靳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一旁的嬴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笑着等待。 “你跟你兄长学坏了。” 一听这话,嬴骐就知道事情成了,一时喜上眉梢。 不过嬴骐也没让司马靳得意,笑道:“这话,将军有本事可以在兄长面前再说一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三章 调停申请 “这是何意?” 扶苏端坐马上,看着手中薄薄的丝绢,向一旁前来送行的胡亥问道。 洪水逐渐退去,蜀中郡的灾情已解,在曷先生和李清等人的努力下,疫情也已经得到了控制。 于是扶苏决定撂下摊子回咸阳了。 与其他的工作一样,虽然蜀中郡的疫情防控和救灾工作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但作为总指挥的扶苏在确定剩余的事务不过是重复性劳动之后,便选择了放手做个甩手掌柜,将剩下的工作都交给其他人。 扶苏一直觉得,自己只做一个提供解决方案的领头人就行,这事儿之后就笑了。 始皇帝,太牛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四章 胡萝卜与讨赏 始皇帝的战略开始体现出威力了。 相比于简单粗暴,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正面战争,利用自己的盟主地位挑拨与介入他国之间的冲突碰撞来为自己谋利,这样的方式简直太过轻松了。 现在大概所有精通外交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始皇帝之前所要达成的战略意图是什么了。 简单来说,就是让昭国成为“世界警察”,半强硬地干涉他国内政。 是不是跟现代的某个国家很像? 所不同的是,某国是为了维持自己统治下的世界秩序,而昭国则是为了给未来的直接统治进行铺路。 而之所以说昭国的介入是半强硬的性质,那是因为这种介入是各国主动邀请的。 比如之前列国挂着慰问救灾的名义,看似毫无意义地出使咸阳。 再比如如今两国在彭城对峙,却不先想着如何在战场上战胜对手,而是先出使昭国,希望得到调停。 如果说第一次的来使是为了对大昭的立场进行粗略的试探,那么第二次来使就是目的明确地希望能够得到昭国的帮助。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昭国选择帮助哪一国,实际上始皇帝的战略就都已经彻底达成了。 为了更好地明白始皇战略的优势,让我们来一起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 两只兔子为了一根胡萝卜打了起来。 它们之间强弱有差,但都没有能够快速致对方死地的爪牙,打起来很可能让胡萝卜被第三个兔子夺取。 于是互相之间瞪了半天,它们最后决定请一头大灰狼来充当裁判,判定这根胡萝卜归谁。 那么,这对大灰狼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然不只是意味着它可以决定胡萝卜的归属。 此举的意义等同于两只兔子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放到了大灰狼的手中。 那么大灰狼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比如,挑一只兔子来吃。 或者……为什么不将两只兔子都吃掉呢? 有时候,可供选择的选项太多、太好,人们就会陷入到难以抉择的烦恼中去。 国家也是一样。 无论怎么选,好像大昭都能得到或长远,或当下的利益,咸阳朝堂上为此争论不休,人人都陷入了幸福的烦恼中。 不只是朝堂之上。 第一次有机会成为“世界警察”的普通昭人也都为之倍感新鲜和兴奋。 街头巷尾,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讨论着对于此次彭城对峙,大昭应该做出怎样的裁定。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都出奇地一致。 援魏攻赵。 不过,男女虽然做出的选择一样,但是他们所立足的理由却是各不相同。 男人们大多数都认为相比于已经臣服于大昭的魏国不同,赵国无论是在战力还是在对昭态度上,都要强硬很多。 因此援魏攻赵具有与当日伐楚一样,继续巩固大昭绝对优势地位的好处。 否则强者愈强,或许会对昭国的单极地位造成一定的挑战。 同时,也能给其他各国起到一个指导作用。 而女人们,尤其是年轻女人之所以会这么选的理由则就“肤浅”多了。 与其说她们青睐于魏国,不如说她们青睐于大魏的两位人杰:龙阳君与信陵君。 青睐龙阳君的原因很简单,当日各国来使,除了让大姑娘小媳妇们集体狂欢的宋玉之外,最受欢迎的就当属这位据说得了魏国两代国君宠爱的龙阳君。 没少有思想比较邪恶的姑娘们偷偷在心中将太子与龙阳君组成cp。 而青睐信陵君的理由,与一则感人泪下的“爱情悲剧”有关。 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在姑娘们的心中,胡姬窃符救赵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在这样的情况下,扶苏一行低调地回到了咸阳。 为了避免扰民,扶苏特意选择在城外的驿馆暂时住了一晚,趁着一大早天刚放亮就入了城。 因为除了战时以外,咸阳是没有宵禁的,晚上或许比白天更为热闹。 然而还未能踏上咸阳的街道,扶苏就被人认出来了。 “太子!太子回来了!” 看来我还是很受欢迎的。 扶苏放缓了马蹄,笑着在马上愉快地挥动右手,尽可能将疲惫压下,展现出自认为最有魅力的微笑。 “恭迎太子!太子功莫大焉。” 蜀中郡疫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咸阳,熟知瘟疫可怕的咸阳人对于太子果断的抉择都是十分欣赏。 不能自满,绝对不能自满。 如此自我告诫着,扶苏仍是将嘴巴咧得很大。 “太子是来帮龙阳君的吧!”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中,却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挤了进来。 什么鬼?关龙阳君什么事? 不料此言一出,赢得了许多激动的欢呼与赞同声。 扶苏一头雾水,不知道龙阳君为何能够赢得昭人如此的爱戴。 带着这样的疑惑,扶苏穿越过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与刚刚升起的太阳一起,进入了咸阳宫。 正好赶上今日的早朝会。 不出意外的是,今日朝会最重要的议题当然是商讨对于赵魏彭城对峙的应对方案。 不过在此之前,是对扶苏的表彰大会。 说是表彰大会,也只是始皇稍微夸了一句“做得不错”,然后是各位大臣们跟着捧上一两句,就算是表彰过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扶苏都是一国太子了,赏赐官爵肯定没啥意义,赐金也不太靠谱,只有口头鼓励看起来还有点用。 毕竟对于扶苏来说,收获民望和人心,远比任何实质的奖励都更为重要。 而在朝会上为大昭君臣齐齐赞一遍,就是收获民望的最快方式了。 扶苏团团作揖,连连谦虚。 大意就是说他扶苏只是适逢其会,全赖国尉与少府的鼎力支持,以及曷先生与李清的细致工作。 此外,还不能忘了抗灾防疫中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每一位士卒。 总之这是所有人的功劳,不是扶苏一人的。 当然,扶苏言下之意,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没有不懂的。 官爵和银钱的奖励对于扶苏而言自然毫无意义,但是对于他的下属们,可都是实打实的。 扶苏这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替下属们在始皇面前讨赏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五章 非也,非也 当然,关于给扶苏的手下人们加赏的事儿,没有在朝会上直接决定。 并不是始皇帝小气,而是这种事情根本不够资格让始皇过问的。 过问也没法过问,他老人家除了李清与樗里偲外,可能都叫不出扶苏手底下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来。 扶苏的讨赏说白了也只是让手底下人露露脸罢了,真正的赏赐还是得各个官署商量着来。 不过,始皇帝还是给了扶苏很大的面儿。 “李清等人的确劳苦功高,李相,这事你过问一下。” 李斯笑着应承下来,“唯。” 果然,始皇帝就记着李清的名字。 也难怪李斯笑得满面春风。 自家儿子露了这么大个脸,当老子的能不开心吗? 而且始皇帝让李斯直接过问也有点意思。 一方面,一国相邦直接插手赏赐,这是国家表示重视的意思。 另一方面,李斯是李清的亲爹,始皇让当爹来赏赐儿子,这其中的意味就很是值得咀嚼一番了。 简单地说过赏赐的事情后,早朝的议题转向了正轨。 也就是商讨决定在赵、魏两国的彭城对峙中,昭国应该持有的立场。 朝议一开始,就呈现了差不多一边倒的情况。 大多数朝臣似乎都认为,在两国的争夺中,昭国应该倾向于魏国,但也有少数人倾向于赵国。 倾向于魏国的理由之前已经提过很多次了。 无非就是扶植弱势的魏国,攻击强势的赵国,以此来作为平衡东方各国实力的方法。 而倾向于赵国的人较少,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国尉,尉缭子。 这一派人所提出的理由是,两国之间争端的起因很明显,是因为魏国无故增加关税,导致了赵国的不满。 而其后赵国的反制措施只是基于魏国的无礼在先。 这一派显然属于公理派,实事求是地探讨两国的问题,希望惩治“过错方”,而非全部以是否有利于自己作为依据。 如此以正义为标榜,倒是的确有了几分“国际警察”的风采。 而且这一派也并非全然是以正义为先,事实上,他们人为惩治魏国,对于大昭的好处要比单纯平衡各国实力要更重要的多。 “两国之间的龌龊是由魏国挑起的,这是公认的事实。若我大昭枉顾事实,转而惩治赵国,那么诸位以为,日后列国之间发生冲突,还会主动请求大昭调停吗?” 尉缭子侃侃而谈,看得扶苏有些惊奇。 这位一向给人拙於言词,敏于实干印象的国尉大人,竟能说出如此有理有据的话来,真让人刮目相看。 在引起诸多惊叹与议论之后,尉缭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伐楚之时所耗费的钱粮太过巨大,上个月的抗灾防疫,也用去了不少,再加上蜀中的秋税暂时没得指望,除了边境各地,此时能够出国作战的兵力绝不能超过十万,否则就有断粮的风险。这一点,国尉署已经做过评估,详细资料,相信王上已经过过目了。” 尉缭说到这里抬头等了一等。 看到始皇点头,才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此时临近冬日,可以用兵的空窗期顶多只有一到两个月。 “在兵力与时间都不够的情况下,我国直接能对赵国造成的惩罚并不会伤筋动骨。付出人力物力却得不到足够的结果,窃以为并不可取。” 尉缭子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一时间无人可以反驳。 就在诸位大臣都仔细思考之时,一阵轻微的鼓掌声从扶苏的右边传了过来。 鼓掌的是相邦李斯。 掌声方歇,众人看向李斯,只见他微笑着放下双手,意有所指道:“不曾想国尉竟能有如此雄辩之才,却不知是得了何方高人的传授了。” 说着,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瞥向了扶苏这里。 众人这才有所恍然,在扶苏与尉缭子之间看了一圈,然后大多数人就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中多了几分戏谑。 就如相邦所言,口才这种事,是很难会有突然的进步的。 尉缭子能说出如此雄辩,必然是有高人在后指点,甚至连演说词都给他写好了也说不定。 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太子。 太子与尉缭子可谓亦师亦友,在老国尉司马错亡故之后,扶苏为了给尉缭子的新政保驾护航,甚至不惜与王绾达成交易。 而且太子也很有支持赵国的潜在目的。 可别忘了,咱们太子的太子妃是何出身呢? 这也是为何朝臣们脸上会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笑容的原因。 扶苏对李斯,还有其他人的视线感到莫名其妙。 有没有给尉缭支招,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但李斯没有明说,扶苏也不好立刻否认。 否则又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那相邦以为,国尉所言是否有道理?” 扶苏只对这些玩味的视线视而不见,将话题又引了回去。 言下之意,你别管这话是出自谁的手笔,只说对不对就完了。 “道理自然是有的。”李斯笑容不变,然后话锋一转,“但若要对赵国进行惩戒,远非只有用兵一途,可用的手段还有很多。 “比如勒令各国断绝与赵国的贸易往来,出使邯郸进行斥责,等等,都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轻易达成的,而且效果或许要比直接用兵更好。” 牛逼啊。 扶苏在心中给李斯竖了根大拇指。 李斯到底是李斯,竟然都会用经济制裁这种现代化的制裁方式了。 果然,这一招是所有控制了天下格局的“世界警察”都喜欢用的方式吗? “那么相邦是认为,应当支持魏国了?” “非也,非也。老夫方才所言,只是告诉国尉,以及在座的各位,如果要制裁赵国,并不需要出兵,而非是认为应该制裁赵国。” 李斯对着尉缭点点头,对于后者回给他的白眼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国尉方才所言,有一点是很正确的。那就是如果我国只从自身平衡的战略出发去制裁赵国,就很可能会失去在未来继续扮演仲裁者的机会。” “那相邦是认为,应当制裁魏国了?” “非也,非也。” 这也“非也”,那也“非也”。 扶苏一个头两个大。 我非你个大头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六章 咸阳港 因为李斯的言语而处在懵逼状态的,不止扶苏一人。 左也是非也,又也是非也,难道李斯的看法是昭国应该保持中立? 当然不会。 在大多数时候,不做选择都是最坏的选择。 积极参与到列国内政中,是始皇帝的战略之一,如今坐视这样的机会流逝,等于是让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无用功。 扶苏刚想问个清楚,李斯的问题却先一步甩了过来。 “和谈之时,太子力主将彭城归于赵国,是否已经预见了两国冲突的发生?” 扶苏先是点头,然后又迟疑着摇了摇头,“最初的设想的确是以彭城要地来引发两国发生冲突,甚至想过会演变为局部战争。至于两国竟会各自请求调停,却是意料之外了。” 李斯笑着摇头道:“其实选择调停才是两国的必然抉择。” “是的,我事后便想明白了。因为这一仗两边都不想打,也都打不起。” “太子聪慧。” “事后精明而已。” “那么不妨请太子再‘事后精明’一次,两国请求调停,真实意图如何?” “无论大昭如何裁决,两国都能够避免直接刀兵相见。比起在战争中的损失,这一点损伤要小得多。” 说到这里,扶苏明白了李斯为何要问自己了,“相邦是说,其实两国早在宛城和谈之时就已经明白,我故意将彭城留给赵国是在设套了。” “太子聪慧,赵魏两国也不全是笨蛋。” 说得也是。 彭城之谋的挑拨离间实在太明显了一些,扶苏此举的确有些拿天下人当傻瓜的嫌疑。 李斯见扶苏恍然大悟,继续道:“两国为了彭城而起龌龊,互相指责后将裁决权交给了大昭,表面上看起来是甘愿将内政交出,实际上是企图在我大昭的沾沾自喜中将彭城之危化解于无形。” 听了李斯的一番讲解,扶苏这才懂了。 两国的彭城对峙看似是偶然之间的擦枪走火,实际上,两国的高层在很大程度上在打“默契仗”,只是打给昭国看的而已。 当昭国满足于充当调停角色的时候,就等于落入了他人的计谋中。 然后便是心悦诚服。 各国顶级智谋之士之间的见招拆招,果然精妙绝伦。 “那该如何是好?” 听完李斯的讲解,恍然大悟的不只扶苏一人,随后就有人替大家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这样看起来,无论昭国如何选择,似乎对两国都有利。 众人纷纷以为然。 李斯却没有着急回答,反而又看向了扶苏。 “太子以为呢?” 扶苏对此早已胸有成竹,“既然两国要求大昭调停,那么我方就应该认真调停才是,怎能在千里之外草草决定呢?” 李斯闻言哈哈大笑,“太子聪慧!” 这一次,李斯的夸奖确是有了更多真心了。 —————— 没有理会身后赵灵儿让她小心的叫声,魏无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双小巧精致的皮靴重重踏在地上,激起了一层浮土。 深深地吸了一口与咸阳城中完全不同的清新空气之后,魏无月这才雀跃地回头对着刚刚探出身子的赵灵儿招呼道:“灵儿姐姐快着些!” “来了来了!”赵灵儿一边捶打着在车厢中坐了很久而感到疼痛的腰背,一边在马夫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在太子府中养尊处优了太久,虽然经常锻炼,但赵灵儿仍然觉得自己体力大不如前。 只是从府中到咸阳码头这么一段距离,就已经让她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要知道,就在几年之前,她还是赵国北军中的一名斥候队长,数日不眠不休的奔驰与监视,都不曾让她感到过如此疲惫。 看着仍然活蹦乱跳的魏无月,赵灵儿不由有些纳闷,难道是自己年龄大了? “不是告诫过你了,这一路上不能再以姐妹相称了?”扶苏从马上跳下,将缰绳放到了身旁侍卫的手中,“你们现在可都是男装在身,再叫姐妹会被人误会的。” 魏无月嬉笑着扮了个鬼脸,“知道啦,哼。” 说着,魏无月上前调戏地挑了一下赵灵儿的下巴,“这位小哥哥,皮肤很是滑腻呢。” “胡闹!”赵灵儿笑着拍掉魏无月的小手,反以双手捏住对方的脸颊,揉捏不停。 “我绰了,我绰了!”魏无月被捏住脸颊,口齿不清地认错,这才让赵灵儿微感满意,放开了她。 “太子,行礼已经都装船了,您现在就登船吗?”几人说笑之间,宇文啟从码头里面走出,恭敬请示道。 作为已经浮出到台面上的太子私军统领,宇文啟负责此次航行的安全也是情理之中。 “辛苦了。”扶苏招手让两个妻子注意形象,“现在就登船吧。” “唯。” 宇文啟侧过身头前带路,扶苏与赵灵儿三人在后面跟着。 因为扶苏一行的到来,为了安全起见,这一处的登船处都已经被封闭,不过不会影响其他乘客与货船的运输。 作为一个综合型港口,咸阳港分为了民用与军用,而扶苏等人使用的,当然是军用码头。 当然,太子出行自然是可以做到封锁整个咸阳港的地步,但为了避免扰民,扶苏当然不会选择太过张扬。 而且要关港的话,代价实在太大了,每一分每一秒,从咸阳港流通的货物都数以万计。 而其中,也有扶苏的一份。 作为帝国心脏处的巨型码头,咸阳港规模庞大。 此时在他们的西侧,隔着栅栏,可以看到除了熙熙攘攘的旅客之外,还有无数码头工正在劳作,从渭河,这条穿越帝国心脏的大动脉上装运源源不断的货物。 可供巨型楼船停靠的泊位有三个。 而扶苏他们,就选择了最靠东边的一个,此时的泊位上已经停靠了一艘高达三层的巨型楼船。 “哇,好大啊。” 走到码头近前,魏无月才发现远处所看的楼船竟是如此高大雄伟,“这就是我们要坐的船吗?” 得到扶苏的点头,魏无月欢呼一声,“我要最高的房间!” 整座船都是他们一行人的,想要挑哪个房间还不是随便的事。 面对魏无月的要求,扶苏当然笑着答应道:“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七章 考察团 除了扶苏一家,以及负责安全的护卫与侍女外,上船“旅游”的一行人中,当然还包括有扶苏的“狗头军师”张苍,以及与扶苏一起,前往彭城的考察团。 当然,旅游只是对魏无月和赵灵儿而言的。 扶苏等人是有任务在身的。 就如上文说的那样,扶苏如今的身份,是彭城事件的“考察官”,也就是负责对彭城事件进行深入调查的官员。 按照李斯的说法,越深入、越谨慎越好。 这个所谓的考察团,便是在朝会之后,李斯与扶苏合伙鼓捣出来的一个专为恶心赵、魏两国的组织。 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详细和公正地调查清楚彭城对峙的始末,以确定两国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 很显然,这是官方的说法。 而实际上的目的其实在李斯揭破赵魏两国高层间的“默契”后,也就很明显了。 既然两国想要以最小的代价尽可能早的从昭国设下的彭城圈套中脱身,那么昭国方面自然的应对就是让他们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得不投入进来,拖得越久越好。 说白了,考察团的目的就是充当两国之间的,额,搅屎棍。 只是这个“搅屎棍”的规格实在是太高了。 除了扶苏这个大昭太子之外,为了表示昭国对此次事件的重视,充当副使的,是大昭专为负责外交活动的外相,甘茂。 如此高规格的考察使团,完全足够体现出大昭方面的重视,也让两国有苦说不出。 而在大昭使团的名单通过驿站,分别递送到赵魏两王案头之后,为了接待扶苏与甘茂,两国也只得派出了同样规格的高层到抵达彭城参与会面。 魏国方面派出的是王叔信陵君,以及外相龙阳君,赵国同样派出了赵王的王叔平原君赵胜,以及外相,同样也是前任相邦的赵安。 顺带一提,如今赵国的相邦是武安君李牧。 安顿好赵灵儿和魏无月分别住下,扶苏命人将甘茂与张苍两人分别请到了同样在楼船最高处的会议室。 “太子,船长请示,是否可以开船了?” 甘茂还没来,进门来问的是高进。 扶苏正打开窗户,将和风吹入,闻言点头道,“可以,开船吧。” “唯。”高进应声走出。 前后脚的功夫,甘茂与张苍结伴而入。 不同于喜欢在高处看风景的魏无月,年纪已经大了的甘茂选择了底层的房间。 其实若不是扶苏坚持,甘茂宁可选择走陆路。 与大多数北方人一样,甘茂并不喜欢坐船出行,即使他并不会觉得晕船恶心。 虽然在风浪较小的内河行船,其实要远比如今还没有橡胶轮胎和减震器的马车平稳舒适得多。 而张苍选择底层的原因则与甘茂不同。 身为楚人,别说坐船,行船对张苍而言也如北方人骑马一样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可是他恐高。 甘茂进舱以后刚好赶上船长下令开船。 案上与船上分别响了几声金鼓声,应该是在呼应开船的信号。 离岸之时,船身的轻微震动让甘茂不由自主地顺手扶向了船舱的墙壁,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张苍见状赶紧扶住老相的一臂,关切地笑道:“甘相还好吧?只是离岸之时的颠簸而已,要不了多久就平稳了。” 就如张苍所言,船身很快就停下了本就不强烈的颠簸。 为了保障两位大昭最高级别官员的出行顺利,楼船上从船长到水手都是万中挑一,操舵行船都是个中好手。 但甘茂仍然一时未能丢开扶着船舱的手。 “颠簸倒还在其次。”甘茂轻轻踮起脚尖踩了踩脚下的木板,“真不知你等楚人是如何能习惯这种脚下虚浮的感觉的。” 习惯了在陆地上生活的人突然离开坚实的地面,有这样的反应其实并不少见。 这同样也是北人难以与南人在水上争雄的原因之一。 心理上的障碍往往是很难克服的。 而在作战上的稍微不在状态就是生死之间的距离。 “甘相快先坐下吧。”扶苏也赶忙上前搀扶住甘茂。 这位说是大昭的国宝都不为过,可不能磕了碰了,“要实在不行,不如改走陆路吧?” 甘茂在扶苏与张苍的左右搀扶下坐到了垫子上,闻言摆手道:“倒也不必,老夫缓一缓就好。” 稍等了一会儿,甘茂面色转暖,对扶苏道:“太子坐吧,老夫无恙。” 扶苏依言坐了回去,又命人给甘茂倒上美酒。 众所知周,美酒可以让旅途变得轻松很多。 甘茂一杯酒下肚,面色果然红润了起来,“好酒。” “甘相喜欢,回来之后我让人给府上送去几坛。” “如此,多谢。” 甘茂并无任何推辞,道了声谢便坦然收下了。 几坛酒而已,就算价值不低,但以甘茂与扶苏之间多次共事的友谊,也只是正常的交往而已,不必担心被人指摘太子有意贿赂。 张苍闻言眨巴眨巴小眼睛,期待地看着扶苏,小眼睛中都是星星。 “你要喝,自来太子府喝就是,又不拦着你。” 张苍对杯中物的迷恋是扶苏知道的,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看到扶苏大方送酒之后也有了期待。 虽然没得到公子的赐酒,但张苍想了想自己的确可以随时去太子府喝,便嘿嘿笑着只喝了自己面前的酒,然后又巴巴地看着身旁的侍女。 然后等来了一个白眼。 太子府上的侍女自然都对这个酒肉士子不陌生,人人都不愿服侍这个喝酒吃肉连个间歇都没有的家伙。 而且张苍性格极为和善,也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自恃身份。 侍女们在摸清这位公子身边红人的性格后,便也大胆了起来。 “先说正事,酒等会儿再喝。” 太子都发话了,张苍虽然觉得一杯酒连润唇都没够,却也只好叹息一声,收起了酒鬼模样。 “太子召我二人前来,可是为了商议如何周旋于两国之间的?” “甘相所言不错。” “如此,老夫有一言送上。” “愿闻其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八章 峡谷 就在扶苏等人以调查为名义实际乘坐楼船一路慢悠悠地顺着渭水进行旅游之时,有人却在进行着真正的调查工作。 这是一处离寿春数百里,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二十多里远的峡谷。 大致呈南北朝向的峡谷并不算深广,长度却有数里,由于山谷狭窄,走入其中,总有一种两边的山崖正在缓缓闭合的恐慌。 走到峡谷大约中央的地方,姜崇停下脚步抬头看去,呈一线天的空中丝毫见不到太阳的踪迹。 今日是大晴天,然而在这么窄的峡谷内,除非是正午时分,否则是很难见到阳光的。 这处峡谷,便是楚国官方给出的,废太子熊横选择自杀,以及车队中包括他的妻子、母亲在内的所有人一同服毒的地方。 也是在受了扶苏之托前来调查熊横真正死因的姜崇选择的,开始进行调查的地方。 熊横是被废后离开寿春前去封地就封的。 作为一位为了保住楚国社稷而自己下台的前任楚王,即便人员精简再三,选择放弃前程跟随他前去封地的人并不少。 而且相比于在寿春的旋涡中挣扎,在一位封君的领地里做事,也未必就是自毁前程,对于他们这样的侍卫而言,待遇或许会更好。 于是很自然地,熊横的队伍规模绝对并不小,根据调查,登基在册的护卫就至少有三百人左右。 那么实际人数,不包括没有战斗力的侍女妇孺,也至少应该在五百人上下。 楚国官方的登记数字一向漏洞百出,各大族也常有隐匿人头的行为,因此一般而言实际数字往往要翻一番。 为什么姜崇会这么在意熊横队伍的大小? 因为这意味着要让这样一支规模较为庞大的队伍消失而不走漏丝毫风声,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如果太子猜测的没错,袭击方的人数绝对不会少于千人。 这还是他们选择在此处峡谷动手的结果。 姜崇仔细地在路边的草丛中尽力寻找任何可以证明扶苏猜测的证据。 哪怕是一支断箭、一柄匕首,或者是一块破碎的木头。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除了峡谷中来往风,姜崇一路走来甚至没能发现任何一点能够证明车队曾经从这里走过的证据。 峡谷风大,熊横车队到来的时候又是晴天,因此连地上的车辙都早已消失。 姜崇越调查越疑惑,甚至不能确认车队是否真的是在此地遇害的。 再次打开太子给的,记录此次事件的详细情报。 仔细看完之后,姜崇决定再往前走走,找一下情报中提到过的火堆。 楚国官方在通报中说,由于尸体太多,且距离寿春太远,除了熊横和两位屈后的尸体外,其余尸体都做了焚烧处理。 那么为了简单起见,处理尸体的地方应该不会离事发地点太远。 果然,在转过一道稍微弯曲的弧度之后,姜崇发现了许多处曾明显有过灼烧的痕迹。 所幸已经过去了很多天,被烧得漆黑的骷髅们已经散去了焦糊的味道,杂乱地散落在一起。 由于温度不够,大多数的骨头都没能烧成骨灰,而是以各种古怪的姿势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场布景华丽的恐怖电影。 忍着强烈的不适,姜崇缓步上前,仔细查看尸堆。 然后,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所有的骷髅身上,都是不着片缕的。 这不应该。 即使某些丝质或者麻布的衣物很容易焚烧,但作为车队护卫的侍卫们,身上肯定是有甲胄的。 而一场连骨头都不能全部烧掉的大火能够将青铜,以及铁器都焚烧干净吗? 姜崇不这么认为。 但这也并非不可解释。 铜铁的价值在如今还是很高的,楚国将其回收了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姜崇只稍微记下了这么一件事,又仔细查了下去。 前两处火场都并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除了尸体,就是一些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姜崇并不着急,依然随着逐渐倾斜的阳光继续仔细查看了下去。 然而他就看到了很有些意思的东西。 借着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与方才点起的火把的光亮,姜崇看到了一块还没有烧完,依稀可见原本样子的木板。 将刚刚点起的火把插到身边的空地上,姜崇上前将这块木板从灰烬堆中刨了出来。 入手颇沉,显然是一块上好的木料,这或许也是它能从大火中逃过一劫的原因。 虽然已经被烧毁了大半,而且好像被挤压得变形严重,但姜崇依然可以分辨出,这是一块促榆木制成的轮毂,或者说是轮毂的剩余部分。 换句话说,这是一辆作料上乘的马车的一部分。 这种木料耐热、耐湿,在湿热的南国不易腐坏,而且质地坚硬,是极好的做马车的材料。 但其出产自辽东,在数千里之外的楚国,这样一辆马车绝对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如果楚国连士兵身上的甲胄都要回收,没道理不回收这样一辆价值千金的马车。 而且不同于难以搬运的尸体,马车可不是随便套匹马就行了吗。 虽然仅凭一个烧得半毁的轮毂或许判断不出太过详细的内容,但至少,它的确说明了此事有些蹊跷。 将轮毂重新扔了回去,姜崇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染黑的手指,捡起一旁的火把继续往前走去,希望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突然,姜崇一脚踩空,差点将自己舌头咬了一块。 “这该死的楚路!” 在昭国待久了,姜崇几乎已经忘了其他国家那堪称灾难的道路有多难走了。 更何况此处峡谷并非是楚国重要的道路,更加年久失修。 抱怨过后,姜崇将火把往脚底下照了照,然后便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处几乎规则的,半球形的浅坑。 就算是楚路,也不应该有这么大一个坑啊。 蹲下来仔细摸了摸坑中还算新的泥土,以及坑的四壁被压得十分紧实的土地,姜崇若有所思。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姜崇抬头看向了天空。 黝黑的天空下,两边的山崖更显狰狞。 这个深坑,或许才是最重要的证据。 只有一种东西会正好造成这么大的一个坑。 高空落下的巨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七九章 去王庭 跑,快跑,继续跑,拼命地跑。 爱马的冒顿狠狠抽打着身下的坐骑,想要激发出它的最后一丝潜能。 逃命要紧,冒顿哪里还会有心情顾惜这匹将自己一路从月氏带出的爱马。 身后的赵军在李牧的重赏激励下,如同附骨之蛆,紧紧咬着这支一看就是匈奴贵族的队伍不肯放松。 那架势,大有直接追到匈奴境内的意思。 已经摘了能够显示身份的头冠和披风,但身后的赵军却依旧紧追不舍。 冒顿看了看自己身上张扬的显眼衣物欲哭无泪,总不能让自己脱了衣服裸奔吧? 怪不得大昭的将领们无论职位高低,一律都与普通士卒的着装无异。 匈奴人一直以此嘲讽昭人没有想象力,如今看来,或许这也是为了避免这种被人紧追不舍的悲剧吧。 “头领,他们好像不追了!” 与冒顿一同溃败的军队早已四散抛开,除了身边几个已经完全绑死在冒顿身边的亲信,没人愿意跟随一个显然会被紧盯着的头领。 而且经此一败,没人看好威信全失的冒顿能在单于和阏氏的手下活下来。 冒顿闻言往身后看去,果然看到本来紧紧跟随的赵军竟似乎真的放弃了追击,只在马上随意射了几箭便调转了马头。 放缓了马蹄,让已经体力不支的马儿稍稍休息休息,冒顿稍稍放松了紧捏着缰绳的胳膊。 “大概是已经追出了太远,赵人放弃了。”另一名同样身上都是血水与汗水的随从上前说道。 冒顿点了点头,大致同意了这一说法。 与见到财宝就不撒手的匈奴人不同,中原人一般来将都将军法看得很重,即便有触手可及的军功在前,精锐士卒也能按照头领们的命令行事。 这一向都让冒顿十分欣赏,甚至于羡慕。 如果匈奴人也能学会遵守将令就好了,冒顿哪里还需要费尽心机教会他们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 要让匈奴人听从命令的方法只有两个。 一个是利诱,一个是威胁。 要么让他们感到有利可图,要么让他们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否则别想让他们为你做事。 看着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而且人人带伤,垂头丧气的队伍,冒顿却大笑不已。 这让几个随从面面相觑,头领这不会是因为大败而出了什么精神上的问题吧? “头领你……你笑什么?”一个随从不顾身边众人的制止眼神,大着胆子问出了声。 冒顿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想我当年单人独骑从月氏逃跑,全身上下除了一件偷来的兽袍,一把抢来的短匕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冒顿彻底放开缰绳,双手举向天空,如同想要拥抱头顶的圆月,“而如今,我身上是华服锦绣,用的战剑良弓都是世上第一流的!而身边,更有遭逢大难也不离不弃的好兄弟!” 冒顿笑容越发猖狂肆意,“上天对我冒顿,果然是不薄啊!” 先是提起自己最得意的单骑出月氏,又是将身边之人抬举到兄弟的地步,冒顿几乎是凭着本能,调动起了身边人已经沉落谷底的信心。 “首领,我们如今去向何处?” 与其他人想的一样,虽然对冒顿重新升起的些许信心,但依然不敢相信冒顿在如此大败之后还能在王庭活下来。 “你以为,我们要去哪里?” “首领不如暂去辽东,有燕国太子在后,或许能收服东胡周边部落,东山再起。” “太子丹与我们不过是利益来往,如今大败去投,怎么会得人重视?” “那去林胡如何?林胡崩散之后,已经成了三不管地带,正好乘势去收服残余势力?” 建议都不少,但却没有让冒顿满意的。 “周边的小部落收服起来有何意义,要凭此东山再起,至少也要十年之后。” “那首领觉得,我们应该去哪里?” “只有一个地方。”冒顿的眼神如火一般明亮,“去王庭!” 在甚至没人以为冒顿敢回匈奴境内的时候,冒顿却直接将目标放了王庭。 “去王庭!” “去王庭!” 但出乎意料的是,虽然只剩了十余人,但随从们似乎都为冒顿的信心所感染,几乎狂热地吼出了去王庭的声浪来。 —————— 此时的王庭之中,却也没有冒顿想象的歌舞升平的景象。 刚刚给自己铸成王冠的老单于挥退了所有舞姬和宠妾,如一头老迈的睡狮一般躺坐在狼皮王椅上 头曼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愤怒的表情,甚至还有些诡异的慈祥感。 然而跪在他面前的几位部落首领的心中,可绝不会以为头曼只是个慈祥无害的老头。 “不是告诫你们绝对不要招惹大昭了吗,为何不听?” 低沉沙哑的声音中隐隐透露出的彻骨寒意,让几个处于大昭边境附近的小部落头领们肝胆欲碎。 “我们哪里敢招惹大昭啊,”一位部落人口最多,也跪在最前面的头领敢鼓起勇气辩解,“我们根本都没敢让牛羊跑到阴山脚下去啊!” 头曼却根本一点不相信这些只知道贪小利益而对大局无动于衷的小头领。 匈奴现在完全就不是大昭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彻底征服周边的月氏、乌孙,甚至羌族之后,再以一个远超过中原地域的强大帝国与中原对抗。 “那么,大昭是故意越过阴山来抢你们的牛羊马匹了?”头曼冷然道。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大首领……单于英明。” 没有听出单于语气中的反讽意味,小头目反而觉得单于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头曼越发觉得不耐,若不是如今王庭新建立,还没有完全得到各个部落的臣服,他现在就想拿这几个人的脑袋去换来昭国的原谅。 然而无论起因如何,大昭如今都已经侵略了进来,头曼还是得想个办法应对。 每当到这种需要与人硬拼的时候,头曼就会想起来,除了最宠爱的小儿子以外,他还有一个儿子。 “冒顿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如今头曼帐下能打硬仗的,还真就得数冒顿了。 而且利用冒顿的手下去打大昭,同时也能消耗冒顿的实力。 就算打输了,也没那么心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零章 还有马 云中大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赵国的邯郸。 当然,还几乎同时抵达了匈奴的王庭。 但两边获得的情报有一点细微的不同。 赵王成拿到的,是监军与李牧分别传来的,关于云中大胜的确切消息。 而匈奴这边,则是冒顿派人提前出发,领先于所有匈奴败兵,将冒顿大胜的伪造消息传了回去。 为了让充当使者的两人更有说服力,冒顿挑选了两个脸上没有伤痕的近侍,给他们换上最好的衣服,集合了几人能收集到的所有珠宝,再骑上所有人贡献出来的马匹,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回了草原。 被冒顿寄予厚望的两人没有辜负所有同伴的期待,比所有败兵都早了一步找回了王庭。 不出所料的是,冒顿“大胜”,并拿回了不少珠宝钱财的消息一传回来,整个王庭,除了阏氏与她的儿子等人,都是一片欢呼。 而此时,正巧赶上大昭北军入侵的消息传来,头曼单于便很自然地动了让刚刚打了“胜仗”,声望正隆的冒顿不要回王庭而直接去与昭军对战的念头。 被冒顿派去送信的两个随从自然都是胆大忠诚之人。 然而他们在面对头曼威严的神情时,都暗自有些嘀咕。 毕竟头曼在匈奴人中的积威日久,又以狡猾多疑闻名,如此当面欺瞒,怎能不让人心惊。 但头曼似乎却很容易就相信了冒顿伪造的情报,甚至没有多盘问两人几句。 而是在简单看过两人送上的珠宝之后随手扔给了身旁惊喜连连的小妾,就快速下达了命令。 “你们传我的命令给冒顿,让他不要回王庭了,直接去阴山,跟大昭的军队作战。” “是的单于。”一名随从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本来想赶快离开,但想起了冒顿的吩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云中虽然大胜,冒顿头领也损失了很多,请单于分派一些军队吧,否则很难战胜强如狼群的昭军。” 分派军队给冒顿? 头曼哪里舍得给他自己的军队,上次被逼无奈给他的军队却被该死的燕人报复性地杀掉了将领,白白便宜了冒顿,到现在都没能收回来。 头曼又怎么会再一次平白给冒顿再增加实力呢? “这样吧,从王庭派军去阴山太远了。”头曼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粗如树根的指头上褪下来一枚戒指,抛给了那名冒顿的随从。 随从慌忙接过,却不知道头曼是什么意思。 只听单于接着道:“这枚戒指是我的信物,你让冒顿拿着它,自己去阴山附近的部落中征兵吧。” 这简直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请头曼调拨的军队,冒顿接手起来还有点难度,但有了这枚戒指,对冒顿接下来计划将极有帮助。 随从压抑着兴奋的心情,肩膀却忍不住颤抖,只能低着头,看似强忍着屈辱,两人一起退出了单于的大帐。 头曼盯着两人的背影,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蒲扇般的大手在姬妾的身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在草原的另外一边,还不知道大昭入侵的冒顿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勇闯龙潭虎穴的准备。 原本冒顿的打算是,在此战胜利之后,自己挟大胜之威巩固自己的地位,让单于与阏氏不敢对自己下手,然后再伺机夺来应该属于他的单于之位。 但在大败于李牧之后,冒顿已经失去了继续与单于和阏氏周旋的机会。 此时的局势就是,如果王庭知道了他大败的消息,那么等待他的除了死亡,就只有远逃,并且再没有掌握匈奴的机会了。 如果是一般人,此时当然会选择立刻逃跑,此生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但冒顿是天生的冒险家,这从他敢于杀死头曼派来的领军将军,率军与太子丹远赴辽东,也敢于在李牧镇守下偷袭整个赵国北方最坚固的大城云中,就可见一斑。 而此时,冒顿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 那就是时间,还有情报。 此时除了云中败军,草原上还没人知道冒顿大败的消息。 冒顿知道,只要所有人都以为他胜了,那么他就是胜了。 至少在逃散的败军将消息带回王庭之前,那么冒顿就是那个大胜归来的将军。 那么就算是头曼单于,也不能强行杀死自己。 这就够了。 冒顿紧了紧手中的名弓,还有弓弦上扣着的鸣敌箭。 张弓搭箭,冒顿将鸣敌箭射向了空中的大雁。 这只大雁似乎是离开了大部队,孤身低飞在空中,迎来了无妄之灾。 但很可惜,心神繁杂的冒顿并没有嬴骐的技术,也少了一些运气,鸣镝箭从孤雁身边划过,甚至没能给它的羽毛造成伤害。 然而孤雁还是没能躲过一劫。 就在鸣镝射出之后短短一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所有侍从都引弓向天,随着冒顿的目标射出了手中的羽箭。 刚刚逃过冒顿一箭的孤雁身上,立刻就插上了数支箭矢。 只有不到二十人的骑兵,大雁的身上却至少中了五箭,匈奴人的骑射功夫可见一斑。 就是这样。 只要能够靠近到头曼百步之内,冒顿就有充足的信心。 握紧拳头,冒顿大笑着许诺着赏赐。 虽然此时并没有得到实打实的奖赏,但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冒顿从来不说虚言,只要承诺的赏赐就从来没有失言过。 这也是他们愿意追随冒顿的原因之一。 许诺完厚重的赏赐,冒顿转头继续驾驭着身下的劣马缓缓前进。 好马都已经交托给两位重要的信使,得以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王庭,为冒顿争取时间。 冒顿等人只能骑着劣马,甚至伤马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前进。 毕竟他们不能冒着让马匹受伤死亡的风险。 失去了马匹,在草原上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关于两名挑选出来的使者能否完成自己交托给他们的任务,冒顿一直表现得很有希望。 但实际上,他对此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 还有上天的垂爱。 突然,前方远处奔来一骑。 那是冒顿派出的探路斥候。 “有个小部落!”斥候脸上的笑容带着匈奴人独有的狰狞,“还有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一章 匈奴政治课 “去王庭!” 在东面的冒顿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在他所不知道的数千里之外的草原西方,也有人喊出了同样的话。 但不同于冒顿在绝境下的放手一搏,司马靳喊出这话的时候却是饱含信心。 不过很遗憾,这样的信心并没有得到大多数将官的拥护。 场间静谧无声,除了营火的噼啪声外,就只有风吹过草原的呼啸声。 根本没有人附和司马靳。 这与他想象中群情激昂的场景完全不同。 司马靳大感不满,只觉得自己手下怎么都是一群娘儿们。 众将面面相觑,但对于这么一个脾气出了名暴躁的将军,都没什么好的劝说办法。 被任命为前锋大将的嬴骐在同僚们的怂恿下主动上前,“将军,我等越过边境突袭匈奴,已经是未得军令了。” 看到司马靳转过来的凝重视线,嬴骐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即使往日里司马靳对自己一向很好,但此时嬴骐心中也有些不安,“况且我们只有一万人,这点兵力去突袭王庭,是不是太过托大了?” 虽然匈奴的王庭此时虽然还是个有名无实的最高权力中心,实际上还未能得到全部部落的,哪怕是名义上的效忠,但头曼毕竟的确是匈奴人中势力最强的部落领袖,连同归附在头曼部落周边的小部落,王庭附近至少能够聚集数十万人。 而以匈奴人男女老少都能上马控弦,数十万人,几乎就相当于数十万士兵。 区区一万人去掏匈奴人的老巢,还是在草原上偷袭最擅长御马的匈奴人。 “怕什么,当初他白起能够以两万人干到邯郸,那我司马靳今日以一万人突袭几个蛮子的王庭,能有多难?” 这事儿真能这么理解么? 嬴骐和其他几个副将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劝说了。 司马靳与白起那自然是没的说的好兄弟。 但这两人之间的竞争关系早已是军中公开的秘密了,当司马靳已经说出要与白起一争高低之时,再劝下去,或许就有触怒司马靳的风险。 “如果要突袭王庭,当时就应该把之前遇到的那几个小部落里的人都杀光的,现在想突袭,恐怕已经晚了。” 此时出来唱反调的,是一名外表出众,眼神却显得十分阴沉的青年将官。 “司马欣,你什么意思?”司马靳显然已经有了火气。 司马欣却表情不变,似乎根本没有将了一大圈之后,司马欣说到了重点上。 “如果这些部落自己的部众遭到攻击,这些头领会选择怎么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二章 三门峡 冒顿在草原上想尽一切办法夺回他认为理当属于自己的一切而狼狈不堪之时,扶苏正躺在楼船宽阔的甲板上享受着舒服的阳光浴。 秋后的阳光没有夏日的灼热,照在身上暖洋洋地,极是舒适,催得扶苏哈欠连连。 魏无月在府中憋坏了,好不容易能够溜出咸阳,见什么都是新鲜的很,此时正与魏豹两人攒着两个小脑袋在一旁的栏杆处,不知道鼓捣着什么玩耍的物事。 赵灵儿稍稍有些晕船的症状,没有来甲板上游玩,而选择留在了舱中休息。 就在扶苏将睡未睡之际,魏无月那里却传来了欢呼声。 扶苏睁开眼探头去看,却见魏豹手中举着一杆类似投枪的东西,投枪一头是尖锐的钩刺,此时上面挂着一条被穿透了腹部的鱼,另一头则连着长长的鱼线,缠绕在魏豹右臂上。 魏无月在魏豹身边蹦蹦跳跳地,看起来很想要魏豹手中的东西。 魏豹却是摇摇头,给魏无月小声解释,但看起来魏无月并未听进耳朵去。 看来方才就是魏豹用她自制的捕鱼工具抓了一条鱼,而魏无月看到以后就想自己试试。 “让我玩玩,让我玩玩!”魏无月蹦蹦跳跳地去够,却无奈魏豹年岁虽然小了她一两岁,身高却比她高了许多,怎么也够不着。 扶苏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去,两个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他不感兴趣。 魏无月玩闹起来没个分寸,魏豹却是值得信任的。 “太子,过了前面的三门峡就要到陕城了,船队要停下来补给一下。”高进上前请示,“太子是否准备上岸游玩?” “也好。” 高进领命下去做准备,扶苏扭头对还在与魏豹周旋的魏无月招呼道:“无月,快去换一套衣服,等下带你上岸去游玩。” 魏无月小孩心性,听了可以上岸游玩,立刻就放弃了争抢魏豹手中的玩意儿,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舱内。 扶苏又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才缓缓从地毯上起了身,通知赵灵儿去了。 此时,船队正如高进所说,准备通过三门峡流域。 相传大禹治水,挥神斧将高山劈成“人门”、“神门”、“鬼门”三道峡谷,引黄河之水滔滔东去,三门峡由此得名。 有诗赞曰: 鬼门幽幽深百篙, 人门逼窄愈两牢, 舟人叫渡口流血, 性命咫尺轻鸿毛。 神门与鬼门太过险峻,一般行船绝不会愿意从这两门过,因此只能选择走人门。 然而即便如此,要通过人门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所以为了保障船队行驶的安全,有条件的船长都会选择花钱雇佣居住在两岸,以拉纤为生的纤夫,付出一些微博的钱财,就能保证通过的顺畅。 船上有大昭太子在,通行黄河经验丰富的船长自然不会在此时剩那个钱。 因此在过门之前,就见到船身两侧都为纤绳所牵拉,两岸数十名纤夫分站左右,使出浑身力气,以人力对抗水势,尽量保证船身远离两边的悬崖峭壁。 与此同时,船长也紧张地盯着船身两边的距离,收起了风帆,只以划桨驱动船身,缓缓通过人门。 这其实还是扶苏第一次见到三门峡的三门。 在后世,人神鬼三门在三门峡水电站修成以后,就已经全部消失了。 就在扶苏面前,原本宽广平静的黄河水面上,突然耸立起了一座山峰,将整条黄河几乎拦腰斩断。 河水受了阻碍,突然加速向前涌动,又在这座拦腰的山峰前撞了个粉碎,只留下了朵朵浪花,还有无数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 就如神话传说中的那样,这座高山并不是完整一块的,自左往右,如同真的为人用刀斧劈开一般,被划开了几道豁口,水流就是从这里急促地通过的。 亲眼目睹这几道口子,扶苏才知道为何古人会认为这是被大禹用神斧劈开的。 虽然有无数年的河水冲刷,“人门”两边的峭壁依然笔挺如刀,若非是以神力劈开,怎能如此规整。 “告诉船长,等通过这一段之后,给所有纤夫还有水手,一人五十钱的赏赐。” “唯。” 高进走后,扶苏继续看着两岸高耸奇峋的怪石,感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人力有时穷。 这在扶苏治理蜀中大震以及随后的洪灾之后就已经体验过的心情。 而眼前景象,又再一次唤醒了扶苏对自然力量的敬畏。 黄河,在浇灌了两岸无数文明,被誉为母亲河的壮丽大河,数千年来带给两岸人民的灾难却也从来没有少过。 处在黄河上游的昭人,对于黄河的印象并不如何激烈,但对于下游的民众而言,他们在接受黄河馈赠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黄河突然的发怒。 此时在两岸用粗糙的双手和肩膀拉纤的纤夫,对此也深有体会。 三门峡两岸耕地贫瘠,居住在附近的人多数家境贫寒,只能依靠为人拉纤为生。 拉纤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赤裸着身子浸泡在河水中,承受着水流的冲击、烈日的酷晒,当然还有沉重的船身的重量。 他们走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踩踏而出的纤道上,将人生的重担扛在肩头。 但在如今的世道,与他们一样承受重担前行的,还有很多人。 只多看了一眼,再将赏赐提高了五十钱,便是扶苏所做的全部了。 将视线重新放回此时正在缓缓通过三门峡,扶苏所想的,是更加宏观一点的问题。 据统计,每年在三门峡沉没的大型船只至少有二十艘,在大昭将西魏收入囊中之后,这些沉没的成本有很多都成了昭国要付出的代价。 能不能想办法把这座挡在黄河中央,将河道截断开来的小山给它平了? 以现在的技术,能做到这一点吗? 扶苏心中没有什么底。 就算是在现代,这也不是一个小工程。 随即,扶苏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 郑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三章 陕城 陕城远比扶苏之前离开时要繁华很多。 这其中,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扶苏此前的经营。 当时为了从关中地区向战后缺衣少粮的安邑运送大量的粮食,以防止魏地的大规模饥荒,扶苏集合了部分军队,以及从难民中选了年轻力壮者,在安邑到陕城之间修造了铁路,以及与其配套的设施。 而在战后的建设中,这段铁路成为了沟通三川郡与颍川郡之间的重要道路,每日里承载的货物以远超过马车等地面运输的速度在两地交流。 受到铁路利益的刺激,两郡郡守一合计,决定在原有的铁道基础上,再扩充两条铁路,以加大运输量。 这样的决定直接带来了安邑与陕城两地的腾飞。 陕城的得利自然是无比巨大的,然而相比于安邑来说,仍是小巫见大巫。 作为曾经的魏国明珠,安邑本身就处在勾连三晋的九州通衢之地,在通过铁路直接联通了黄河之后,这个九州通衢的地位便更为稳固了。 从临淄到咸阳,从寿春到邯郸,几乎所有重要的商贸道路都可以从安邑走过,而在百里俜的主持下,安邑附近的道路建设得与大昭本土相差无二。 因此相比于从别的道路出发,商人们自然更青睐于走能够大大减少运输时间与运输损耗的安邑一线。 陕城虽然跟安邑比不了,但本身就在黄河边上的它,也有自己的发展之道。 那就是继续扩张自己在铁路上的优势地位。 安邑本身底子好,已经建设好的道路十分发达,而且地处魏国平原之上,农业十分发达。 但这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就是要在安邑建设铁路,就要从农田上经过,这样会造成极大的农业上的损失。 作为中原地带重要的产量地,安邑只能放弃大规模修造铁路的打算。 但陕城不同。 陕城四周地面贫瘠,不适宜种植粮食,因此颍川郡郡守上任伊始,就有将其打造为商业城市的打算。 要致富,先修路。 这个道理不止后世,在扶苏的榜样下,如今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良好的道路系统对于带动城市繁荣有着如何关键的作用。 因此颍川的成荫成郡守,在联合了郡内各大望族与巨贾之后,以数年不等的免过路税为条件,吸引了大量投资,又向百里俜求助,借来了有建设铁路经验的刑徒们,开始大力建设陕城周边的铁路网。 由于两郡良好的商业互动关系,百里俜很大方地借调了原刑徒们参与建设,甚至派出了左右手孟拓,专为指导陕城进行物资流通,以及铁路的规划。 于是两年多的时间,陕城建造成了上接安邑,下连商於,西通栎阳,东至新郑的,长达数千里的铁路网。 在成荫的努力下,如今的陕城一跃成为了西魏,乃至整个中原地区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商船与火车每日络绎不绝,将一座原本只能靠着黄河赏饭吃的贫瘠小城,建设成为了一座几乎有中原内陆港之姿的大城市。 换上了便服的扶苏几人,便在侍卫们的暗中保护下以闲逛的姿态于这片繁花似锦中转悠。 “九州粮庄,好大的气魄。” 逛着逛着,扶苏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家门面很大的粮庄前。 不同于魏无月和赵灵儿更喜欢的珍奇玩物与书法字画,扶苏更关心的则是更为基础的物产价格。 扶苏首先要问的,当然还是粮食的价格。 当时西魏粮价的恐怖价格,如今还在扶苏的眼里历历在目。 记得最高峰时,一石稷谷的价格达到了一千六百钱,是同时期咸阳粮价的四到五倍。 若非扶苏紧急调派军粮,以及从咸阳几乎不计成本地运送大量粮食到安邑,以一种泰山压得是理所当然。 而且扶苏周围的人也都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 引几人进来的伙计心中对几人的无礼有些不满,但看着几人流露出的贵气,意识到不能轻易得罪。 伙计想了一想仍笑容满面地道:“贵客不妨先与在下说说贵客要问什么,或许在下便能答上来,若在下实在不知,也可以再说予掌柜的知道。” 从这伙计脸上一瞬间的情绪流露,扶苏便看出对方应该是对自己直接要见掌柜的要求有些不愉快。 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扶苏便没有继续要求下去,想来粮价这种事,伙计们应该也是清楚的。 “行,你也是一样的。我且问你,陕城谷物的价格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四章 重商抑商 听了贵客的问话,伙计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歪头仔细而小心地再次观察了一眼几人。 一位穿着低调奢华的贵族,带着两位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起先在门口遇着时,伙计以为这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出门带着两位美人游玩,伙计以为是他有心做买卖,才赶忙迎进了门。 可进了门之后还未搭上两句话,这位就直接要见自家掌柜,这就让人心中有了嘀咕。 看样子,这位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连最简单的规矩都不懂。 除了巴蜀和东越那边的贩奴人,中原地区势力最盛的两家商贾就是盐帮,还有粮商。 能够在九州粮庄坐上掌柜一位,且是在陕城这样如今风头日盛的大城中做掌柜,那地位绝非一般。 这让伙计在心中觉得自己是不是走了眼,领了个雏儿进门。 幸而对方对于自己给的台阶顺势接了,没有强行要求见掌柜,转而问起了粮价。 而且不是某一样粮食的价,而是一问就是所有粮价。 这明显不是来做买卖的。 无论是走批发还是零售,因为运输的原因,粮商们往往会选择一种或者两种粮食进行买卖,不会有一上来就问所有粮价的。 况且真要做买卖,打听粮价这种事,不会到了别家地头再打探的。 再结合对方身上明显不是普通商贾能够穿的衣服,伙计猜测这领头的,或许是官门中人微服私访的。 这是来体察民情来了。 这也能解释为何对方身周有这么几位明显的练家子好手。 那么,对方方才颖指气使地要见掌柜的,就不是雏儿表现了。 而是以对方的身份,要见一名商贾,即便这商贾在商道的地位或许不一般,但在人家官家面前,当然还是不足提的。 陕城中如此年轻的大官,伙计在心中念叨了一圈,想到了一个近来如雷贯耳的名字。 百里俜大夫的左右手,听闻还是得了大昭太子爷赏识的青年俊秀,孟拓孟司马。 就在扶苏等的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伙计却将本已弯下的腰肢弯得更深,“容在下斗胆问一句,贵客可是与百里郡守十分亲近?” 哟,这都能猜出来? 扶苏稍感惊讶,看来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多得很。 既然已经被猜出了身份,那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扶苏大方道:“不错。” 心道果然如此,伙计脸上恭谨的笑容更为热情,“那还请您稍待,小的这就去叫掌柜的出来。” 扶苏对这小伙计高看了一眼。 不错,得知了自己身份的状况下竟还是如此淡定,并且知趣地没有点破。 摇了摇头,扶苏这次倒是没想法见一见那个掌柜的了,既然这个伙计足够机灵,那从他这里获取信息也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多让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来回答就可以了,不必惊扰更多人。” 看来这位是的确要微服私访到底了。 小伙计额上稍稍见汗,早知方才就不多嘴去问了。 一瞬间,伙计心中冒出了无数个因为知道事情太多而被灭口的传说,只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心中紧张,伙计却还是保持了清醒,“是。陕城谷物的价格,总体而言还算平稳,由着安邑丰收,前些日子稍有下滑。后来蜀中地震的消息传来,价格稍有上扬,后来太子治灾的消息传来后,市场又很快回归了平稳。” 逻辑条理清晰,而且顺势拍了自己一个马屁。 扶苏微笑着点头表示对伙计的马屁受用不已,听伙计继续说了下去,“大体上来说,麦的价格最高,大宗成交价格在400到480钱一石,黍与菽的价格大约会比同时期的麦低一百钱左右,稷的价格最为平稳,长期保持在350钱附近。 “北方不种稻也很少有人食用,只有少量会在市场上流动,我九州粮庄的北方地区并不涉及这些交易。” 这样的价格几乎与咸阳持平,甚至最低点已经低过了咸阳的平均水平。 看来安邑地区农业的恢复已经对粮价形成了影响。 “你刚说的,都是大宗交易。” 扶苏听得仔细,很快就听出了对方陈述中的重点。 “不错,粮庄并不进行小规模交易。” “有多大?” 说到这个,伙计的腰背挺得直了一些,竟是有些骄傲,“贵客可以在陕城码头看一看,每日出入其中的运粮船,一半是大昭朝廷的,一半就是我九州粮庄的。” “九州粮庄。”扶苏又念了一遍,似乎这个此前没有听说过的粮庄,势力的确很大。 虽然近些日子以来因为安邑的粮食产业已经恢复正常,从关中往陕城的运量已经少了很多,但为了保障西魏地区粮价的平稳,每日里两边的交易规模也不会少于十万石。 当然,这样交易中的粮食其实很大程度上都不会流通到市场上,而是会存到西魏各大平准仓中作为稳定杆粮价的储备粮。 这就更显得九州粮庄的能力强大了。 说它能够掌控一地粮价或许有些高估,因为大昭有平准仓的存在,没有任何个人和团体能够动摇大昭粮价。 但在能够与朝廷粮食运输平分秋色的情况之下,掌控一地零售业还是很轻松的。 与大多数人想象的战国商业格局不同,其实早在战国时代,中原的商业就已经呈现非常繁荣的景象了。 此时的井田制崩塌,小农制还未产生,正是适合大规模商业流动的好时代。 大多数农户出产的粮食、丝织品,甚至手工业品都广泛地出现在了市场上,尤其是城市人口的繁荣,造成大多数城市的粮食实际上都并非是自产自销,而是从远处运输而来的。 甚至有可能你在陕城能够吃到从齐地运来的盐,从安邑运来的粮,穿上从蜀中运来的丝,用上从雍城送来的桌案。 当然,商业的繁荣虽然能够带来物产的极大丰富,但也同时让普通民众应对灾害的能力更弱,而且粮食把控在贪图利益的商人手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过真正让统治者全力抑制商业的原因还是因为商业的广泛繁荣摧毁了在小农经济下,安稳的社会体系,因此并不被统治者所喜。 才有了重农抑商的政策。 扶苏其实也一直在抑商和重商之间左右摇摆。 一方面,为了能够获得始皇对于减轻刑罚的支持,释放数量巨大的刑徒,扶苏以“盐铁专营”之法为国聚敛了庞大得让少府说话都结巴的惊人财富。 当然,他自己和合作伙伴们,也从中获取了相比于国库肯定少了许多,但也是巨额的财富。 而另一方面,扶苏在抄袭桑弘羊的作业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在汉武帝后期,他的盐铁官营政策给民生造成了许多负面影响,导致了其后的盐铁会议上,对于盐铁官营的批判。 当然,盐铁会议上,反对派所强调的经典原则——不与民争利在现在看来是一个无稽之谈。 即便国家开放盐铁私营,普通民众哪里会有资格参与门槛极高的盐铁交易,能够从中获利,无非只有富比王侯的各大世家而已。 不过抛开他们的私心不说,盐铁会议中所暴露出来,盐铁专营给国家民生造成的影响其实还是客观存在的。 而且商人这一流动性极强的社会阶级,的确不利于还处在落后生产力状况下的社会稳定。 因此扶苏没有照抄桑弘羊的全部作业,而是将“盐铁官营”改为“盐铁专营”,开放了一部分权力给私营企业,国家只在其中扮演了源头的把控和整体流程的监管作用。 并且建立了一套成体系地,防止盐铁参与者资质不够,以及详细监管的方式。 这样的层层限制,就是因为扶苏完全清楚能够这些为了利润甚至能够枉顾律法的商人的逐利本质。 你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商人。 但与此同时,商人的活跃,带来的社会繁荣也是肉眼可见的。 有人说商人并不从事生产,而只是将货物从一处运往另一处从中赚取差价,似乎不符合劳动人民最朴素的价值观。 但实际上如果完全没有商人的存在,整个社会就会如同死水一潭,也会造成底层民众的广泛贫穷。 这也是即便是在抑商最严重的宋代——没想到吧——民间的商贾也是非常活跃的。 此外,重商还有一个最为显著的好处——它能够有效防止土地兼并。 当从事商业能够获得比在土地上更多的利益之后,投资者就显然就会将更多的资本投入到能够带来更多利益的事业中去。 资本是逐利的,古今亦然。 之所以要土地兼并,无非就是因为他们能够从土地中获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小伙计当然不会想得到,仅仅是从陕城的粮价上,眼前被他当做是孟拓的贵客竟然都想到了国家政策上去了。 见贵客不说话,伙计只得继续命人上糕点吃食。 贵客自己虽然不吃,但他身边那个看着娇娇小小的女伴却似乎有着与体型完全不相衬的食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五章 在下郦商 这边扶苏在聊着粮价浮想联翩,门口一位换上便服的侍卫却推门走了进来。 高进一边使着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太子思考,一边走上前来询问发生过了何事。 两人之间交头接耳片刻,伙计耳朵伸长,只依稀听到了“成郡守”、“求见”几个关键的词字,面上稍有得色,为自己的识人之明,与猜测之准。 高进听完之后,摆了摆手让手下先等着,自己走到扶苏面前弯下腰将成荫求见之事低声在他耳边解释了一遍。 扶苏只轻轻“嗯”了一声,稍作思考道:“这次就算了,只留半日而已,不必见了。” 扶苏并未刻意压低音量,因此高进与门口的侍卫都得了准信,来报信的侍卫分别向扶苏等人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高进面色倒无变化,只是从扶苏言辞中简单推断出事情始末的小伙计面色精彩,心中明了,自己即便尽量高看了这位年轻贵客一眼,却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来头。 看情形,求见之人并非是这位贵客,而是本地父母,成荫成郡守。 而随意就否了一地郡守求见的,恐怕只能是咸阳来人了。 想到最近一些传言,伙计额上的汗都要出来了。 还没等伙计从震惊中清醒,此行得了要的答案之后,扶苏准备起身走人了。 想到刚才自己拒绝了对方见掌柜的举动,伙计赶忙找补道:“贵人若不着急,小子这就叫掌柜的来见。” 对方不能说是前倨后恭,但此时发生态度变化的原因在扶苏看来当然十分明显,于是也不点破,只是轻笑道:“我想问的,你已经答了,而且答得很好,掌柜的也就不必再见了。” 伙计敢找补这么一句已经是泼了天的胆子,扶苏已经明言拒绝,再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劝,只能强忍着双股战栗看着扶苏从自己身边走过。 没想到扶苏却没有直奔门口而去,而是在他面前停了停,“你不错,将来必有大器。” 这话还真是扶苏有感而发。 作为一名职位低下的伙计,此人没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而对从事的职业十分认真,对于粮价的波动如此了解,可见平日里没少关心这种事。 而在回答问题之时的逻辑清楚,言辞也很简练。 更重要的,还是在得知自己身份前后,无论是拒绝自己要见掌柜的要求,还是后面的找补,都显示出了此人应对的得体,还有难得的镇定与急智。 如此认真又有智慧的年轻人,若非身份局限,想必能够在更大的舞台上有一番作为。 不过即便囿于出身,想来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是能够发光的。 说完之后,扶苏看伙计眼中竟是泛起泪光,不由有些失笑,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把伙计给吓着了。 稍有歉意,扶苏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必紧张。” 做完这些之后,扶苏伸手招呼了一下还在跟桌案上糕点作战的无月了一声,“走了,回船上再吃。” 魏无月依依不舍地嗯了一声,倒还算是乖巧地跑了过来,跟到了后面。 刚一出门,赵灵儿看扶苏面带笑容,不由出言道:“良人如此欣赏方才那个小厮吗?” 扶苏闻言转头笑道:“是啊。此人机警且聪慧,而且行事颇有章法,是个可造之材。” “却是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终归只是一介小厮,无法为良人所用了。” 扶苏不由有些失笑,“不过是略有欣赏,略作鼓励罢了。哪里就有放入褡裢的意思了。” 赵灵儿也发觉自己想得或许有些多,自家夫君有时候也是会做些“无聊”之事,而非永远都着眼在大事上,分毫不休息的人。 然而就在此时,刚刚合上的粮庄大门却又为人碰地一声猛然推开,一个身影向着扶苏一行快速奔来。 高进等人立刻转过身将扶苏三人护在身后如临大敌,高进更是直接拔剑在手。 街道两侧扮作行人的护卫也纷纷现身,赶往现场。 那个人影却还没跑到高进身前就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行大叩之礼,“小人郦商,斗胆请贵人收入门墙,此生唯贵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有点意思。” 扶苏嘴角含笑,却没有看向郦商,而是刚刚还跟自己说“可惜”的赵灵儿。 而赵灵儿此时果然也正看向扶苏,看起来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这人却是会打蛇随棍上,知道这或许是他一生中能够逃脱自己本身阶级的最好机会。 趁着扶苏的些许欣赏,或许真能让他混个出身。 此前只觉得此人有些聪慧机敏,如今看来,却也有着不错的胆识。 至少敢在扶苏面前这么做的,眼前这位还真的是第一个。 于是想了想,扶苏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你知道我是谁?” 扶苏先是挥手阻止了高进是否直接斩杀的请示,示意他先把武器收起来。 此时街上都已经被侍卫们清理一空,并且直接封锁了这一段街道。 扶苏没管侍卫们忙于解决此次突发事件的后续,而是盯着此时不知是否有些为自己的大胆而后悔的郦商。 “小人有所猜测,只是不敢说。” “你敢当街拦我,却不敢说?” 郦商颤抖得更剧烈,似是咬紧了牙关道:“贵人当是……当是大昭的扶苏太子!” “那你觉得,自己有何可为我所用的?” 一时冲动就跪在了街上,此时听了扶苏的问话,郦商冷汗直冒,这才想到身为一国太子,身边能人无数的扶苏有何需要自己的地方。 自己在家乡以武力著称,等闲两三个闲汉都近不了身。 但这对扶苏有用吗? 看看这满街的侍卫,自己恐怕一个都打不过。 扶苏稍等了几秒,然后摇摇头准备放弃了。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够把握命运的能力。 郦商虽然没有抬头看,但也知道随着时间流逝,扶苏的耐心正在耗尽。 快想想! 快想想! 突然,扶苏的问话重新在郦商的脑海炸响。 就是这样! “我知道陕城的谷物价格,整整一年内的价格变动我都一清二楚。” 这又如何? “不但如此,我还知道安邑、大梁、咸阳,甚至寿春的谷物价格。” 扶苏重新转回了身子,开始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我还知道各地铁器、马匹、丝绸的价格! “我还经常能够推测出各种商品在短期内的价格变动,十中六七! “我还……还……” “起来吧。” 郦商脑子正在飞快转动,此时听闻扶苏让他起身,却只抬起头来,满头大汗之中,尽是不敢置信之色。 “起来,跟上。”扶苏淡然一笑。 郦商这才还了魂,知道自己终于越过了龙门。 “太子让你跟上,快起来吧。” 郦商转头去看,方才凶神恶煞的大汉此时伸出了胳膊在自己面前。 感激点头,伸手握住了对方坚实的手臂。 一股巨力传来,郦商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在下郦商,还未请教。” 高进咧开大嘴推了对方一把,“快跟上了。” “我叫高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六章 见与不见 “扶苏哥哥,我肚子痛。” 魏无月的声音显得无比虚弱,躺在床上那气若游丝的样子像极了正被病痛折磨的小可怜。 然而扶苏铁石心肠般不为所动,“快些起来,早就与你说好了的,怎的到了跟前又变卦了。” “扶苏哥哥不心疼无月了,无月好惨啊。”魏无月见扶苏不吃这一套,转而又向赵灵儿撒起了娇来,“灵儿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 这下子,原本与扶苏一样,觉得魏无月不过是装病的赵灵儿到底是有些心软,“既然妹妹如此不愿,要不然就算了吧?” 瞥了一眼意志不坚定的赵灵儿,扶苏摇头道,“信陵君不远千里来此无非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我此前已经答应了的,此时怎么好再让人回去。” 扶苏都这么说了,赵灵儿自是不好再说,只能给了魏无月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哼……”魏无月见状也不装了,干脆将脑袋埋到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耍无赖道:“那我就是不愿意去嘛,你们总不能够把我硬是绑了去。” 倒也不是不能。 但绑着人家闺女去见别人,那画面总让扶苏觉得有些诡异。 扶苏无奈地坐到了塌上,将魏无月蒙住脑袋的被子稍稍往下拉了拉,把她那两个转来转去的眼珠子漏了出来,温声劝道: “你父女也有近十年未见了,难道你都不曾想过吗?” “不曾。” 魏无月答得飞快,语气中隐约听得出怒意。 扶苏自然知道,这怒意所针对的,是在魏无月幼时就因国家大义,将她送到帝国的信陵君。 这等心结本该是由系铃人来解,但扶苏此时只能代劳了。 “这些年来,扶苏可有亏待与你?” 听扶苏说得语气郑重,魏无月将被子又自己往下拉了拉,露出了整个脑袋,“扶苏哥哥待无月自是极好的,为何如此问。”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责怪信陵君将你嫁与我呢?” 魏无月愣了下,“话虽如此,但一事归一事,昭律还不以功掩过呢。” 好嘛,这都扯起昭律来了。 魏无月所说的,是昭律的原则之一。即赏罚不能混为一谈,功不掩过。 在法家大能李斯的弟子面前谈论昭律,大有班门弄斧的意思,赵灵儿都为此失笑摇头。 但扶苏没有嘲笑魏无月的想法,而是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道:“说得倒是有些道理。” 只是魏无月还没来得及得以,就听扶苏话锋一转,“可昭律也严禁不教而诛,你要给信陵君‘定罪’,是不是也要先听一听他给自己的辩解才是?” 魏无月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还未回话,就听门口高进的声音隔着舱门传了进来,“禀报太子,洛阳快到了。”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吧。” “唯。” 高进走后,扶苏又等了片刻,见魏无月还是没有起床的意思,只好起了身,“真不想见便算了,我去说予信陵君罢了。” “扶苏哥哥。” 袖口被熟悉的力度拉着,扶苏转身坐了回去,“嗯?” “我与父亲的见面,对你很重要吗?” 对我? 扶苏笑着摸了摸魏无月的小脑瓜。 这一整个的所谓视察都不过是一次作秀罢了,哪里有什么重要的。 更何况,无论是信陵君,还是扶苏自己,都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家国大事的。 但扶苏却没有如实以告,而是笑道:“是的,很重要。” “那我便看在扶苏哥哥的份上,见那人一面好了。” 果然,魏无月其实也是想见的,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亲,哪里就真能说不见就真不见了。 她所需要的,想来也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既然如此,你快些起来吧,我先出去做个准备。”借口归借口,扶苏仍是笑着吻了一下魏无月的额头以示感谢,“我在外面等你。” “你就惯着她吧。”出了舱门不久,看穿了一切的赵灵儿挽着扶苏的臂弯笑道。 “怎么好意思说我的。”扶苏摇头无奈道:“你方才不还想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无月天真无邪惹人疼爱,我自是要向着她的。” 也许是两人性格互补的缘故,赵灵儿与魏无月之间的关系自一开始就很好,即使是在赵灵儿被敕封为太子妃而“后来居上”,魏无月也从未流露出过怨怼的意思。 而赵灵儿似乎也没有将魏无月当作对手,反而因为受封一事,多次表示过对魏无月的歉意。 两人互相半是埋怨半是调情,下楼走到了甲板上。 此时风帆都已收起,船队正在各自船长的指挥下逐渐降速,做好了靠岸的准备。 洛阳,周王室的都城,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了扶苏面前。 毕竟位居整个中原的中心地区,虽然周王室的势力在百年中已经衰颓到甚至无力保持自身统一的地步——周已经分裂为东西两周,分别以王城洛阳与巩城为都——但洛阳的规模仍旧不愧为大城。 此时天刚蒙蒙亮,整个洛阳都沐浴在金黄色的初升阳光之下,如同往昔的荣光仍在照耀。 远远看去,洛阳城中最受瞩目的,还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桐宫。 而在桐宫之下,此时看不到的地方,就放置着此时被视为王朝传承之物的九鼎。 武王曾经因举鼎而死,被视为觊觎王权而遭上天的斥责,因而之后昭国列代君王明面上都没有动九鼎的主意。 但扶苏知道,光是当今的始皇帝,就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将九鼎带回咸阳,只是一直没有好的机会而已。 因为之前提到过的原因,洛阳此时的实际统治者并非周王,而是西周公。 大昭太子来访,西周公即便在礼法上甚至要比昭王还高上半级,但形势比人强,面对已经从四个方向上都将东西两周团团围住的大昭太子,如今的周公姬暖仍是不敢稍有拿捏作态。 扶苏还未下船,远远就看见周公与信陵君的车马依仗都已经停在了码头上。 而此时,已经换好衣服的魏无月终于也站到了扶苏的另一边。 因为是非正式访问,魏无月与赵灵儿此时也还都是一身男装打扮,与张苍等人一道,装作了扶苏的随行人员。 除了信陵君本人,此次来迎接的众人,也没有几个知道魏无月真正身份的。 “不必担心,有我与太子在。” 扶苏不必回头,就知道定是赵灵儿牵着无月的手在低声安慰。 随着楼船缓缓靠岸,扶苏带着微笑走上踏板,向迎上来的周公与信陵君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七章 洛阳问江 信陵君与无月父女两人的见面并无任何戏剧性效果。 为了避免在赵人面前落下口实,魏无月的身份是向外界保密的。 而魏无忌此来洛阳,所打的旗号是向周王进贡。 至于为何魏国突然在数十年后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有着向周王进贡的责任,以及周王明明在东周,他却来了西周,就只能由着外人猜测了。 按着礼节,扶苏当先向两位长者先后行礼。 除了多了一些白发之外,魏无忌本身并未有多大的改变,扶苏只看过一眼就过。 他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位周公身上。 这位周公姬暖虽然名字有些古怪,但此人可不是个小人物。 可以说,两周之所以能够在周围各大国之间存留至今,此人居功至伟。 就扶苏所知的,大昭第一次攻韩,西周就曾作为楚、赵之间的桥梁,联合而成了始皇时代的第一次合纵。 只可惜当时的赵王迁满意于上党之地的收获,却最终在甘茂的劝说下放弃与楚国夹击当时孤军深入的昭军,成全了白起偷袭野王的成名之战。 不但对于天下局势多有背后参与,这位西周公同样致力于两周合一的事业。 在楚王的鼎力支持下,先任周王过世之时,险些就让他成功完成了对周国的统一。 然而在大国博弈之中,周公即便有着再多的高瞻远瞩,也只能任由各大国将两周作为提线木偶。 除了希望将势力笼罩到黄河沿岸的楚国,无论是赵、魏,甚或是昭国,都不允许在中原腹心地区的周国重新崛起。 因此蹉跎数十年,从当年的风华少年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姬暖做的事很多,但细数下来却是没有真的做成过。 但这并不妨碍列国有识之士高看其人一眼。 毕竟天下大势早已不在周,姬暖却能够几乎凭一己之力周旋列国之间,甚至还能保有东西两周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权,这已经是难能可贵。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只能让人叹息而已。 然而不同于扶苏想象中锋芒毕露的外表,眼前的姬暖却是一幅大腹便便的富家翁形象。 圆润的双颊配上温和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将其视为人畜无害的和蔼老头。 虽然告诫过自己对方不是省油的灯,但真的见到姬暖那感染力极强的笑容,扶苏仍是不由自主地换上了同样的笑容,“晚辈扶苏,见过周公。” 周公暖“哎哟”念叨了一声,捧着大肚子却是快跑了几步,上前搀扶着扶苏不让他下拜到底,“太子何必如此大礼呢。” 虽然已是年过花甲,周公暖托住扶苏的手臂竟也是力道十足。 扶苏受了周公暖一托,感觉对方的确用上了力道,意思不假,便也止住了下拜了意思,顺势起了身。 姬暖眼看扶苏起身,稍稍站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点头赞道:“多次听人提起过太子的丰神俊朗,可今日得见,却知那些人所说的,也未能及太子的万一。” 扶苏有些好笑,这老头上来就给自个儿灌迷魂汤,恐怕是有些心思的。 却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觊觎那九鼎,还是对自己有所求了。 但对方还未图穷匕见,扶苏便也耐下性子虚与委蛇,反正多听点好听的,也不会少二两肉。 作为礼尚往来,扶苏当然也还了几句诸如老当益壮、久仰久仰之类的场面话。 老少两人相互吹嘘了一把,互相说了几句囫囵话,却都没漏任何口风,不由互相骂了一声老狐狸。 见过老周公之后,他身后的信陵君便走上了前来,与扶苏互相见礼。 “见过信陵君。”扶苏对魏无忌的言谈之间,就稍多了一丝亲近,“当日一别,君别来无恙否?” “老夫无恙,有劳挂念了。倒是还没恭喜太子,总算正了位份。” 同样地,魏无忌也表达出了一定的善意,而非当日山顶和谈之时的敌视。 于是扶苏总算松了一口气,“多谢信陵君。” 虽然两国交战多次,扶苏还曾跟随王翦攻破了安邑,之后还亲自领军于沙场正面对战过,但两人在当日的唇枪舌战之后,互相还是留下了几分好印象的。 而且如今两国之间的外交转暖,作为两国高层的翁婿两人,便也少了些针锋相对,有了心情来叙说亲情长短。 两人见过之后,魏无忌的眼神自觉不自觉地就往扶苏身后瞄。 但时隔近十年,当日的魏无月不过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女,如今却已亭亭如立。魏无忌来回看了几遍,都没能完全肯定目标。 见完礼之后,身为东家的周公暖对扶苏与信陵君道:“此地风大,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老夫已在问江楼设下酒宴为太子接风,请两位随老夫移步,如何?” “客随主便,扶苏敢不从命。” 信陵君也自无不可。 于是周公暖又做了个请的姿势,自行回身上车,头前带路去了。 高进此时也将扶苏的马车从船上赶了下来,将车停在了路旁。 而魏无月等人,则要与其他人一起,在更后面的马车上跟上。 问江楼与长江无关,而是建在洛水边上,因为不能逾越过宫中楼阁的高度,因此只高五层。 但因为问江楼所建的地方是一处探入水中的高地。 高地从岸边深入洛水,如同仙人指路,问江楼的名字也从此而来。 坐在问江楼上往下看,因为楼建得几乎就在岸边,因此只觉得洛水就在自己脚下流过,颇有仙人跨江的感觉。 魏无月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原本这种有趣的建筑应该对她十分有吸引力。 然而此时,魏无月却只是乖乖坐着,一点没有了往日的活泼。 扶苏当然清楚魏无月这般样子是什么原因,不过此时开解不得,只能等酒宴结束之后再说。 与魏无月一样,信陵君的心思当然也同样不在这个酒宴之上。 遇到有人敬酒便喝,却从不主动说什么。 于是酒桌上最活跃的,就成了老头子姬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八章 黎奴 虽然洛阳作为中原商业中心的地位已经随着周王室的衰退自然不复往日盛景,但是毕竟地理位置优越,洛阳自是繁华依然。 再者说来,洛阳的衰退,所影响的也就只有中低层民众的生活罢了。 对于这些贵族而言,他们所享有的特权与享受,与过去相比非但并无减少,甚至在颓废盛行之下,洛阳的奢靡之风更是变本加厉。 如果说咸阳的风气如同初升骄阳一般,充满了活力与健康,那么洛阳上空所弥漫的,无疑就是日暮西山之时的靡靡之音。 这从今日的酒宴之上就可见一斑。 酒宴之上,除了周国的各位顶级贵族们齐聚之外,为了活跃气氛,自然同样少不了妖艳舞姬的出席。 而这些舞姬之中,除了最常见的中原女子,还有瞳孔为碧色,鼻梁高挺,身材高挑的胡人女子。 同时,还有肤色稍黑,身材娇小,或许来自巴蜀的黎奴。 胡人远离中原,又因为交通不便,要将胡奴运到洛阳是十分困难的,而且在昭国占据西魏与韩国之前,运输奴隶的队伍更是要经过各国的层层盘剥,这导致胡女的价格在洛阳,要比在边地贵上数倍。 但在舞女的队伍中,最惹眼的却还不是胡女,而是身材娇弱,皮肤为小麦色的黎奴女子。 相比于胡人女子,看似较弱的黎奴女子往往更难以调教,南人多崇尚自由,往往宁死也不愿意侍奉主人。 巴中怀氏本身就拥有巴蜀之地最多也是最强悍的捕奴队伍,奴隶贸易也是怀氏的支柱产业之一。 就怀瑾所说,黎奴在捕猎与运输过程中的死亡数是最高的,无论是激烈的反抗,还是被捕之后的绝食而死,都会让捕奴队伍损失惨重。 因此,有经验的捕奴人往往会避开黎族的部落,挑选更加柔顺的部落进行攻击。 正因为黎族人的刚烈,黎奴的价格也因此居高不下,常常有价无市。 一个调教得当的黎奴女子的身价,更是足以让一般的富商倾家荡产。 而在今日的宴饮之上,这样的黎奴女子,就有三位。 “问江楼却是有些手段。” 扶苏与张苍又喝了一爵之后,看着场间轻柔扭动只有盈盈一握的腰肢的黎奴,轻声道。 张苍也是连连点头,视线都已被黎奴黝黑健康,不同于中原人的皮肤所吸引,连连赞叹不绝。 要获得,乃至保有足足三名调教得当的黎奴女子,可绝非仅仅有钱就可以的。 原本只是与身旁张苍的低声言语,却不想被年纪很大,耳朵却很敏锐的周公暖听了去,姬暖闻言笑道:“问江楼虽然颇有底蕴,却也不是这三个黎奴的主家。” 眼见吸引了扶苏的注意,姬暖顺势指了指恭谨坐在一个比他自己还要更胖上一圈的大家伙,“昌文君,昌文君。” 扶苏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其实并无要见黎奴主人的意思。 但姬暖已经招呼出口,扶苏第一下没拦住,也就由他去了。 顺着姬暖的手指看过去,这位被姬暖称为昌文君的大胖子将自己缩成一个球状,似乎是在尽可能想要让自己保持低调。 然而事与愿违,他庞大的体型仍然让他显得鹤立鸡群。 听了姬暖的招呼,昌文君如同将自己从地里拔出来一般艰难起身,他身旁两侧的人纷纷伸出手臂,似乎与扶苏一样,担心这位老哥支撑不住自己硕大的身躯,压到旁边的人。 “明公唤我?” 顶楼已经十分宽敞,然而对昌文君的体态来说,还是显得逼仄了许多。 一路磕磕绊绊,这位老兄总算是在打翻第三个盘子之前,辛苦挪到了姬暖的身前。 看着这么一个笨拙的胖子,姬暖却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对扶苏道:“我来为太子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方才太子所提的黎奴之主,昌文君是也。” 昌文君赶忙大礼参拜,“在下陈建安,见过太子。” 扶苏轻轻点头,算是见过了礼。 周国的封君,但却是外姓。 这其实早就不是一件新鲜事了。 周王室衰颓到了极点之后,为了维持所谓的王室体面,周王室开始成系统地卖官鬻爵,将各级爵位当作白菜一般明码标价。 而就扶苏所知,最高的封君爵大概要在一百万到三百万钱。 而像“昌文”这样极品的封号,大概要再翻上两三翻的样子。 毕竟周王室还是稍稍要一点脸面的,封君没有封得太多,因此算是比较稀缺的“货品”。 这也难怪周公暖看向陈建安时满脸笑容了。 自家的摇钱树,谁看了不开心。 在扶苏点头之后,姬暖又转向了那个昌文君陈建安,“太子方才对你调教的黎奴很是赞不绝口。” 此言一出,扶苏就感觉到了数道视线汇聚。 有两道却是其中最为炽热的。 至于这两道视线来自哪里,扶苏根本不用去看便可以知道。 这老头真是害人不浅。 自己不过只是说了一句问江楼有手段而已,哪里有半句牵扯到黎奴的。 赞不绝口那个,分明是张苍。 陈建安闻言,很是“识相”地拍了拍胸脯,“难得太子看得上,便是这三人的福分。三人的身契我正好带在身上,请太子笑纳。” 说着,陈建安还真就在怀里掏了起来,动作急迫,仿佛是生怕扶苏反悔一般。 嚯,可真是大方。 然而对方想送,扶苏却并不想收。 “君子不夺人所爱,昌文君费心调教而来的,我怎好横刀夺爱呢。” 不等陈建安再说,扶苏伸手止住了对方的话,“我意已决,昌文君不必多言了。” 扶苏的断然拒绝让陈建安愣在了当地,求助似的看向了周公暖。 然而扶苏已经一口回绝,这让姬暖难以再次劝说,只能暗自摇头,示意陈建安稍安勿躁。 没能把黎奴送出去,陈建安当然很是遗憾。 而同样遗憾的,还有注意力已经为几人对话完全吸引过来的三个黎奴。 相比于伺候一个中年胖子,大昭太子显然是更好的归宿。 几人泫然欲泣的样子,让张苍我见犹怜,恨不能代替扶苏收下如此重礼。 陈建安在姬暖的示意下重新蹒跚着坐了回去,宣告了这个小插曲的结束。又过了片刻,随着扶苏宣布不胜酒力,这场为扶苏举办的酒宴便宣布结束了。 接下来,才是此次来洛阳要做的正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八九章 一力担之 “这么担心,为何不进去呢?” 眼见扶苏在房中坐立不安,赵灵儿一边以素手调着灯豆,一边面带揶揄。 扶苏闻言索性放下了手中看了半个时辰却还没翻上一页的书,无奈道,“既然是父女之间的谈话,我去不合适。” “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如坐针毡呢。” 扶苏通过大开的窗户看过去,对面房间的窗户上,魏无忌父女两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两人保持着相对而坐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很久。 “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哪里有这么多话好讲。” “半个时辰而已。”赵灵儿轻笑着放下了拨弄灯芯的银杆,“再说,人家父女两人积攒了近十年的话要说,便是再久一些也是应当的。” 话是不错,但扶苏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恰好正在此时,对面两个人影一动,走到了门前。 一直关注着对面情况的扶苏见状同样起身,打开了房门。 身后,赵灵儿也跟着走到了门口。 果然,片刻之后,对面房门一开,信陵君当先走出,身后跟着低垂着脑袋的魏无月。 看着无月的情绪好像不太对,扶苏快步迎了上去,先没有与信陵君交谈,而是搂着魏无月的双肩,低声问道:“怎么了?” 连问了三遍,魏无月却只是摇头不语,连头也不抬。 “信陵君!”扶苏被魏无月的古怪表现搞得心头窝火,却不好对魏无月发泄,而是对准了刚与赵灵儿说完话,正在后者的陪伴下准备告辞的魏无忌。 “太子有事?” 魏无忌的声音听起来略有沙哑,扶苏仔细去看,却见对方眼眶通红,竟似是哭过。 扶苏一时失语。 刚毅如信陵君,竟然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吗? 一向欺硬怕软的扶苏见到信陵君如此样子,心头火气瞬间消了许多,但指责的言辞却已出了口,“我是敬重信陵君为人,才答应此次见面之约的。” “谢过太子。” “不必谢我。”扶苏断然抬手打断,“我也是心念无月多年未见亲人,才有此举。” “太子仁厚,老夫还是要谢的。” “随你。”既然对方一定要谢,扶苏不是扭捏之人,也无意与对方在此事上纠缠,“只是眼前所见,却让扶苏有些后悔了。 “原以为信陵君是志诚君子,但却为何会……” “太子误会了。”魏无忌见扶苏气恼,却笑着打断,“太子如此,当是珍视月儿的缘故。但魏无忌可以对天立誓,今日绝无半句勉强月儿的言辞,也不曾有过让她为难的意思。” 这下扶苏就有些搞不懂了,那魏无月这是怎么了。 魏无忌此时却继续道:“月儿毕竟是老夫的亲生女儿,老夫做不出利用她的事来。若是国家之事要牵扯到小女儿身上,我岂非枉为大魏男儿,也枉为月儿的父亲。” 魏无忌说得大义凛然,让扶苏敬佩的同时有一些羞赧,为自己没有仔细搞清事情状况便发脾气。 “扶苏方才失态了,请信陵君勿怪。” “太子如此,正是老夫所希望的,何谈怪罪呢。” 两人正在此冰释前嫌,扶苏却觉得自己的衣袖又紧了紧。 这熟悉的力度,显然是来自魏无月的手笔。 扶苏低头去看,却见魏无月小脸上是扶苏从未见过的悲伤,“扶苏哥哥我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魏无月此时的状态太差,扶苏当然不忍心追问,只温声道:“好,若有需要,随时叫我。” “嗯。”魏无月声如蚊呐,似乎疲惫已极。 说完之后,魏无月就在扶苏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开。 “我去陪着她。”赵灵儿善解人意地对扶苏说了一句,“良人送送信陵君吧。” “也好。” 于是赵灵儿对魏无忌又行了一礼,转身追魏无月去了。 “有如此贤内助,太子真真令人欣羡不已。” 看着赵灵儿婷婷袅袅的身影,魏无忌似是有感而发。 听这说法,其中貌似还有故事的样子。 不过扶苏今天没心情挖人私隐,闻言只是谦虚了一句,然后请道:“我送信陵君。” “有劳。” 另一边,赵灵儿正牵着魏无月的手一同回房。 “如此明理的父亲,真让人羡慕。” 魏无月闻言略有不解,“灵儿姐姐?” “没什么。”赵灵儿自知险些失言,忙将话题迅速带过,“这么久的时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魏无月嗫喏了一下,“大多数时间是父亲在说,我在听。” 停下来看了看夜空上的星星,魏无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过来问道:“灵儿姐姐,你有想过若有一日,大赵不再,当如何自处吗?” “为何突然问这个?”魏无月语气中前所未有过的沉重令赵灵儿疑惑之余又有些心疼。 家国存亡,对于这个天真的孩子来说,或许是个太过沉痛的话题。 “父亲说,大昭一统中原之势或许已不可挡。”魏无月的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悲,“我离家很早,因而父亲也好,魏国也好,对我而言曾经都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已。 “一直以来,我都以大昭作为自己真正的家,以扶苏哥哥和华阳夫人作为亲人,可……” “可如今再见,你突然发现其实无论你如何去想,魏国实际上都不是轻易可以从脑海中抹去的存在,是吗?” “我不知道。”魏无月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灵儿姐姐呢?” “我是想过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赵国是赵国,赵灵儿是赵灵儿。”赵灵儿的语气是魏无月想不到的轻快,“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国家?” “国家社稷太大,也太沉重了,不应该,也不能交托到我们的身上。” “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哦?”赵灵儿这下才真正有了兴趣。 原来信陵君竟没有趁机向魏无月灌输要为魏国贡献一份力量的思想吗? “父亲说,家国之事,自有他与魏国男儿们一力担之。无论最后魏国如何,他信陵君如何,都希望我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良人说信陵君是至诚君子,常引以为榜样。如今看来倒不是虚言。” 魏无月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可是……魏国的结局,便会是父亲的结局,不是吗?” 喜欢少年杯酒意气长请大家收藏:少年杯酒意气长笔下文学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零章 跑赢你的同伴 “船队快要到了吧?” 看着疾步跑上城头的李放,赵括将视线从远处水面上初升太阳的耀眼光芒上挪开,轻声问道。 能让彭城守将赵括如此关切的船队是何来头,自然不必赘述。 “嗯,船队已经过了大泽,想来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能见到了。” 李放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侍从奉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城下的魏军退去三十里,或许也是知道了此事。” 两国上层之间或许在彭城的冲突上有一些默契的成分,但对于彭城当地的士卒,以及他们这些直接指挥作战的将领而言,所谓的冲突,那就是真刀真枪的碰撞。 刀剑可不会因为两国高层所谓的默契就长了眼睛,该流的血绝不会少流。 虽然在两军的最高指挥,赵国的赵括与魏国龙懋的分别约束下,两边冲突都没有扩散为足够称为战争的地步,但此地局势也远非外人所想象的那般轻松。 而且对魏国而言,若是赵国方面真的因为所谓默契而放松警惕,他们可不会放过顺势接掌彭城的机会。 赵括也是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了,不会犯下令人趁虚而入的错误。 既竞争又合作,本就是战国时代各个国家之间复杂关系的体现。 因而两军在彭城周边大大小小的冲突对抗一直就没停过,即便是扶苏使团出行的消息传来,冲突的数量也只有减少,而没有彻底绝迹。 只有今日,因为扶苏等人的真正到来,魏军为了使团的安全,以及外交上的主动性考虑,才会放弃对彭城的围攻,而赵军自然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只目送对方离开,而没有进行任何阻挠。 “是啊,你能没有阻碍地跑去彭城地界的边缘,也是因为魏军放松了警戒的缘故。” “那是耶耶侦查技术好,魏军那些草包,哪里摸得着耶耶的屁吃。” 李放的粗鄙之语引起了身旁赵军士卒的一片哄笑。 平心而论,虽然两军在当日伐楚之战时多有过交流,魏军中也的确出了几个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但总体而言,赵军还真没把魏军当过一回事儿。 准确来说,除了昭军,赵人还真没把天下各路强军放到过眼里去。 赵括没有跟发小争这个,他也需要赵军保持一定的骄傲。 尤其是在身处敌境之中,外界毫无援兵之时。 其实作为一名将军,赵括是很不愿意接手彭城防御的,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魏国铁了心,彭城飞地根本没得守。 甚至在当日的和谈上,赵国就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 但如果摆脱一个将军的视野,而将目光转向更高的层面,赵括也同样能看得出来,彭城飞地,赵国不得不接。 因为这是昭国特意埋在两国之间的祸根。 听起来有些古怪。 为何明知是昭国埋下的祸根,两国却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咬了钩。 其实原因很简单。 因为两国都不想成为下一个韩国。 那个赵奢曾经模糊看到的局面,如今已经清晰无误地展现到了赵括眼前。 天下剩余各国即便全部一心合纵,也已经奈何不得大势已成的昭国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昭国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是已经臣服于大昭,只能苟延残喘的半个大魏,还是已经被大昭掌控了国内局势,扶植了傀儡摄政的大楚,还是吞灭两胡之后又大胜匈奴,看起来已经从两年前对大昭的惨败中恢复过来的大赵? 按照一般的逻辑,以昭国扶弱压强的战略,下一步很可能是大赵。 用市井小民的说法,就是轮,也该轮到赵国了。 但其实不然。 以为大昭下一步是赵国的人,都低估了昭王政的野心,也低估了昭国的国力。 扶弱压强,那是在昭国无力,或者说在各国的牵制下,暂时无力直接吞灭弱国的形势下。 若是能够如当日灭韩一般,趁着各国都没有准备,或者各国都分别被各自牵制的情况,直接灭亡弱者,当然是获益更大的。 而若要在赵国与魏国之间选一个国家吞并,昭王要选的,必定会是魏国。 这从之前伐楚大胜之后,昭国没有选择直接吞并楚国,却反而扶植傀儡政权把持楚国朝政,依然保留了一个能够基本维持的楚国就能看出来。 连奄奄一息的楚国,昭王政都不愿冒险,更何况要面对一个国力远胜于楚国的赵国。 说白了,赵国吞饵的目的,第一就是麻痹昭国,第二就是祸水东引。 齐国目下为楚国所牵制,如果赵国再与魏国决裂,接下来昭国的灭魏,就将水到渠成。 甚至就如之前所说,即便各国真的在存亡之际联合起来,又能如何呢? 大昭统一目前来看几乎已成定局,只是谁先谁后的区别而已。 赵国目前要做的,也是魏国极力想做的,无非就是想当那个“后者”罢了。 说得再通透一点,各国现在要竞争的,已经不是国力强弱,或者地盘大小了。 在这场国力竞技中,列国已经远远落后与昭国,几乎无力翻盘了。 就如同老猎户常说的那句话。 如果不能跑赢择人而噬的虎,就跑赢你身边的同伴吧。 在这场跑赢同伴的竞争中,除了一个已经自我放逐,不知已经到了何地的燕国,因为地利的关系,齐国显然是最领先的。 但赵国也并非没有机会。 那么话说回来,既然明知已经远远落后于昭国,列国如此苦心积虑地想要活到最后,目的是什么呢? 一个先亡还是后亡的结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有。 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破坏的。 再强盛的国家也会有自己的弱点。 而昭国的弱点,就在于他的继承人。 不是继承人不够优秀,导致若是昭王政身亡,昭国会进入乏力的局面。 事实上,昭王政如今只有四十余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盼望昭王政突然身死太不现实。 相反,昭国内部的弱点,是这个继承人太优秀了。 “想好怎么应付那个观察团了吗?”见赵括出神,李放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会儿阳光,只觉得太是刺眼。 “怎么,你有想法?” “有。” 喜欢少年杯酒意气长少年杯酒意气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一章 给早了 远远地,与张苍一道站立在船头吹风的扶苏就看到了身着一套金色甲胄,端坐白马之上的赵括。 此时船队离码头还有数百米,但赵括的金色甲胄委实太过耀眼,在太阳光的反射下,简直想看不见都难。 许是注意到了扶苏的视线,赵括大手一挥,他身后等候已久的旗手便扬起了写有赵括、赵安与赵胜名号,以及赵字的大旗来。 若是两边再加上几队高声大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身穿短裙的姑娘们,最好再拉一道欢迎莅临指导的横幅,那妥妥的就是欢迎上级领导视察的欢迎仪式了。 其实码头上除了赵括等赵国方面的人员之外,以信陵君与龙阳君为首的魏人队伍同样也在。 只是相比于准备充分,又是彭城东道主的赵国方面,魏人的存在感就显得很稀薄了。 “赵人这是在行下马威吗?” 龙阳君语带嘲讽,看着如孔雀开屏一般的赵人,尤其是一身金甲的赵括,神情讽刺。 “随他们去吧,”信陵君当然也看到了赵人的表演,只是他并不在乎赵人的动静,“扶苏此行的意图很明确,无论赵人表演的如何,都与大局无益。” 龙阳君稍稍点头,少倾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信陵君前几日去了洛阳,可有收获?” 作为同一使团的同伴,两人又相交莫逆,龙阳君当然知道魏无忌前几日去了洛阳。 在他看来,除了要见女儿,信陵君或许也会利用这一层关系,来打探,乃至于影响扶苏的决定。 收获当然是有的。 见到了数年未曾谋面的女儿,而且互相倾诉了心事,让魏无忌心中的歉疚稍有缓解。 但这些当然不是龙阳君所谓“收获”所指的。 于是魏无忌只轻轻摇头,“此去洛阳,除了见无月之外,所有言谈均并未涉及他事。” 见龙阳君似乎欲言又止,魏无忌多解释了一句,“就如赵括等人的表演毫无作用一样,即便我硬要在扶苏面前提及,也影响不了他的决定,更会令其心生厌恶,反而不美。” 如此说来也是,龙阳君稍作思考之后便也点了点头,揭过此事不再多问。 两人的交头接耳都落到了正极力鼓噪身后的旗手和鼓手卖力表演的赵括眼中,自然引起了他的怀疑和警惕。 只可惜赵魏两支队伍距离实在太远,环境声音更是嘈杂,让赵括没能听清对方的谈话内容。 “总算是到了,老夫这把老骨头都快要被摇散架了。” 正当扶苏与张苍两人就赵国那变着法儿的表演啧啧称奇之时,一直喊着受不了坐船的甘茂总算是肯从舱里走到了甲板上。 “能让甘相放弃洛阳的那场酒宴,想来这坐船确实让甘相颇为难受。” 看到甘茂终于出现,扶苏笑着揶揄道。 “哪里是颇为难受,”甘茂一边按着仍然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缓步走到了两人面前,“差点就要了老夫的命。” “见过甘相。”张苍没有像扶苏那般对甘茂进行调笑,毕竟是国之重臣,张苍不敢造次。 “嗯嗯。”甘茂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让张苍起来,“你小子分明是个油滑的性子,却偏是要故作老实。” 以张苍的脸皮,被甘茂当面点破,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只低头做羞惭状。 但扶苏知道,张苍才不会有什么羞惭的心思,不过只是如甘茂所说,装装样子而已。 扶苏都看得出来,甘茂自然也不会为张苍的拙劣表演所欺,不过也只是让张苍打个哈哈,并未接着计较。 甘茂并非真的就有敲打张苍的意思,毕竟对于张苍的性子,甘茂非但没有厌恶的意思,相反,他同样很喜欢并不十分讲究礼教的张苍。 说到底,甘茂本身也并非就是循规蹈矩的人。 此时,甘茂的视野早已绕过两人,看向了案上正卖力吆喝的赵括。 “赵奢家这个小子,如今看来有了点意思了。” “哦?甘相何意?”听到甘茂对赵括的点评,扶苏来了兴趣。 左右到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索性跟甘茂唠唠嗑也好。 “太子可知,早在此子十四岁时,其实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尤其是军方,曾一度将其视为李牧之后,大昭将要面对的又一强敌。” “有所耳闻。”关于这件事儿,扶苏很早就知道了,之前还特意查询过黑冰台的记录,发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穿越之前,“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赵括在与包括其父赵奢在内的诸位名将关于上党攻防进行的推演中,当着赵王的面,将所有名将都驳斥得哑口无言。” “然而这种关注,却在被两国的上将军都嗤之以鼻后,暂时停下了。”甘茂笑着对扶苏问道,“太子知道是哪两位上将军吗?” “知道,一位是王翦老将军,一位,就是赵国自家的上将军李牧。”扶苏对答如流,然后笑道:“李牧其实也是被赵括驳倒的名将之一。因此,此举曾被视为是老将军的恼羞成怒。” 甘茂哈哈大笑,“李牧的胸襟气魄,哪里是旁人可比的。” 张苍有些好奇,“既然赵括年纪轻轻就能胜过诸多名将,为何两位上将军还会对其不以为然呢?” “胜过?他哪里胜过了?”甘茂不答反问。 “嗯?甘相方才不是说,赵括曾当面驳倒了赵国多位名将?” “纸上谈兵。”甘茂并未回答,回答的是扶苏。 “太子的遣词,仍是一针见血。”甘茂夸了一句,然后接着道:“李牧与王翦将军,对赵括的评价实际上出入不大,都是说赵括锋芒毕露又熟读兵书,但总归毫无沙场经验,而且观其秉性太过倨傲,不能为士卒同僚所容。 “王翦将军曾断言,赵括此子,若小战,则小胜;若大战,则大败。” “小战小胜,大战大败。”扶苏下意识地重复了一边甘茂所言,若有所思。 这样的评价,对于赵括本来的“历史”而言,可谓是惊人的正确。 然而又看了一眼已经很近的赵括,甘茂叹了口气。 “只是如今看来,如此评价,或许给得早了。” 喜欢少年杯酒意气长少年杯酒意气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二章 群狼环伺 “多日不见,太子丰采一如往昔。” “见过平原君。见到平原君的身体依然如此康健,真真令人欣慰。” 别看赵括咋呼得紧,真到了两边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得往后稍稍。 不过不要紧,赵括资历不足以与信陵君争长短,但这不还有一个平原君在呢么。 平原君年龄资历都在那摆着,就是信陵君魏无忌,也得稍逊几分。 但平原只与扶苏见过礼,却对扶苏身边站着的甘茂视而不见,甚至都问过了张苍的名字,却来回几次,都好像没有看到甘茂这个人一般。 扶苏微感诧异,以平原君这样的儒雅老者,怎么会如此失礼。 但稍稍想想也便明白了。 平原君这是记仇着呢。 两年前伐赵之时,甘茂先后两次,将平原君玩弄于鼓掌。 第一次是在齐国,平原君以为甘茂说服魏王之后必会入齐,甘茂也是先令车架往东,以迷惑赵国。 于是到了齐国之后,平原君却突然发现甘茂根本就没有入齐,若非是他见机得快,差点就成了一个笑话。 第二次,是平原君信誓旦旦要为齐国化解燕楚两国谋齐的打算,结果到了燕王喜的面前,几乎却被甘茂以三寸不烂之舌给驳斥得无言以对。 这先后两次被玩弄,即便以平原君的随和心性,自然也憋屈得紧。 平原君之后,信陵君、龙阳君,还有被封文成君的前赵国相邦赵安,也分别上前与扶苏等人见礼一番。 与之前类似的是,几位都没给甘茂没有什么好脸色看。 虽然不像平原君那样直接视而不见,但似乎都算不上以礼相待。 看来作为大昭外相,甘茂以势压人为大昭攫取利益之时,没少欺负人。 作为当今的列国公敌的大昭的对外代表人物,甘茂就是战国时代最大的反派。 甘茂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这种对待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只是被人甩脸子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在甘茂看来,这些人不能对大昭如何,便只能在自己身上找找平衡罢了。 说白了,就是在无能狂怒而已。 如今爱答不理,后面有的是让他们求饶的时候。 除了赵安,其他人都是与扶苏打过交道的。 赵安天生一幅苦瓜脸,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位在赵国的危亡之际承担起赵国朝堂大局,将各大势力以自己的长袖捏合到一起的赵国相邦,一直以来掩藏在上将军李牧与平原君赵胜的光芒之下,长久被人所低估。 赵王成在坐稳位置以后,第一个拿掉的,也是赵安。 只是象征性地封了个文成君以示安慰而已。 相邦之位则是送给了李牧,以安李牧之心。 如今的李牧身兼上将军与相邦,这两个文武顶端的位置于一身,不但是在赵国,在列国史上都极为罕见。 包括扶苏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赵王这是在捧杀。 目的无非就是要逼迫李牧放弃军权而已。 至于赵王为何要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扶苏只能猜测或许这与尉缭子通过黑冰台送给郭开的三百万钱有关。 “既然太子已经到了,还请太子明示要如何调查,我等也能够做好准备予以配合。” 龙阳君看起来是个急性子,见礼刚完毕,还没等寒暄结束,便点到了正题上,看起来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彭城耽搁。 “不急不急,太子才刚刚下船,或许身子还没调整过来。”扶苏还没有回答,赵国那边的平原君便笑呵呵地接过了口,“今日先以调养身子为主,否则若是累坏了太子,岂非得不偿失啊。” “不过是定个章程而已,好让我们准备而已,并非是劳累太子,怎么会累坏?” 龙阳君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当即就跟平原君掰扯了起来。 扶苏左看右看,立刻明白了两人为何一上来就针锋相对。 核心利益发生变化了。 原本两国都想让昭国做裁判官,以摆脱彭城的泥潭。 因此在一开始,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无论彭城最终归属为哪一国,对两国而言损失都不会比继续僵持下去更大。 然而随着扶苏考察团的到来,这一情况就发生了改变。 魏国方面仍然是希望尽快解决此事,将自己从骑虎难下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发生变化的,是赵国方面。 因为扶苏考察团的到来,魏军对于彭城的封锁当然要松动开来,否则要再按照之前将海陆空全面封锁住,扶苏使团的用度怎么办。 即便只是装个暂时和平的样子,魏军也要后撤三十里,将彭城周边的水陆道路让开一线。 因此,赵军就没这么着急了。 虽然赵国本土的运输队还是会被魏国扣押,但赵人完全可以通过向楚国,乃至赵国购买补给。只要道路没被封锁,一切都好说。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的原因。 更大的原因,则是赵国希望继续拖延下去,以在列国之间的死亡赛跑中,率先跑赢魏国。 纵观天下各国,最像当日韩国的,当属魏国无疑了。 距离昭国最近,用兵最为方便。 赵国虽然也紧邻大昭,但因为上党山区的存在,昭国要向赵国用兵还是存在补给上的困难的。 而魏国就是一片大平原,几乎无险可守,在昭军铁蹄之下就如同没穿衣服的小姑娘一般。 再看国力,魏国也是妥妥的垫底地位。当然,除了周、卫两个小国。 再看外交,伐楚之战后,魏楚已然断交,在大昭的介入下,楚国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去修复与魏国的关系。 齐魏之间的关系倒还算可以,当日伐魏之战,齐王还曾力排众议,强行派出远征军支援魏国。 只可惜前面败得太快,齐国援军没能到陕城,就收到了安邑战败的情报。 远征军本身也遭到了蒙恬的追击,损失虽然不大,但对齐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然而亲疏远近要看对比。 齐王建与扶苏之间的良好关系已经不是秘密。 扶苏帮助田建摆脱权相后胜的压制,田建协助扶苏实现留城大捷,这都是体现两国友好的直接证据。 随着在扶苏的建议下,大昭栎阳公主嬴嬅与齐王建的婚事即将完成,两国的邦交即将迎来最佳的时刻。 赵魏之间本来就多有龌龊,信陵君窃符救赵也只是迫不得已。 真要论起来,两国之间打的仗甚至比两国分别与昭国之间的战事更为频繁。 如果真的因为彭城冲突导致两国正式决裂,受到损伤最重的,就是魏国。 群狼环伺,魏国,以及龙阳君如何能不着急呢? 喜欢少年杯酒意气长少年杯酒意气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三章 大梁和邯郸 虽然有龙阳君的据理力争,但在赵国方面,尤其是平原君的坚持下,考察团正式展开工作的时间还是被推迟到了明天。 龙阳君自然为此气愤不已,但面对赵国的努力,尤其是扶苏本人以身体不适为由进行推脱,独木难支的龙阳君依然是无可奈何。 其实“身体不适”也不全是虚言。 多日坐船,虽然扶苏不像甘茂那样晕船晕得厉害,但是时间一长,常年习惯于陆地生活的他,的确有些不舒服。 当然,若说影响太大,倒也不至于。 因为扶苏“身体不适”,原定于晚间举办的为扶苏一行的接风的酒宴,自然也就取消了。 不过酒宴取消归取消,该喝的酒还是少不了的。 只是喝酒的场所换了。 在船上昏沉了几天之后,甘茂下了船就如同满血复活了一样,拉着扶苏就要对饮,说是要把这几日亏欠的酒都给补回来。 扶苏拗不过他,只能舍命陪君子,幸而张苍也是个无酒不欢的,代替了扶苏称为陪甘茂饮酒的主力。 “太子这一招将计就计,可谓精妙。”一边喝酒,甘茂却也没忘了正事,“赵魏之间原本还想利用大昭,如今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原本其实只想继续拖时间,让两国更多消耗下去而已。”扶苏坦诚自己一开始没有想那么多,至于两国之间因此而产生预料之外的隔阂,倒应该算作是意外之喜了。 甘茂点点头,又跟张苍对饮了一爵,然后道:“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事已至此,就应该顺势而动。原本在出行之前所做的计划,如今看来却是要变一变了。” 扶苏也正有此意,这也是他今日肯答应陪甘茂喝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甘相所言有理,原本我们制定的计划是建立在两国联合的基础上的,如今形势有变,正该好好谋划一番。甘相有何想法?” 甘茂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太子觉得,来年开春之后,大昭应该如何用兵?” 扶苏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 其实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明年最好是暂时罢兵,先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国内,完成税制改革,以及为变法的第三步铺路。 只是扶苏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现实。 无论是始皇帝,还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将领们,甚或是想要谋取军功的普通士兵,全大昭上下,几乎就没有希望停下战事的人。 因此结合显示情况来说,扶苏就只能双管齐下。 这也是大昭,以及未来所要面对的挑战。 将来帝国的存续,或许也是一场竞赛。 变法如果先于统一完成,则帝国必将延续,变法若是太晚于统一,则势必会有一场大分裂。 最后,若两者同时,乃至于相差无几地完成,则未来如何,就只能是五五之数。 “虽然可选的目标很多,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成为用兵之地的只有两处。要么是大梁,要么是邯郸。” 都是国都。 前者是魏国的国都,后者是赵国的国都。 无论选择哪一个,接下来的,都是再没有退路可言的灭国之战。 对大昭来说,积累的优势,以及现在的外交环境已经几乎到了顶点,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大机会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太子说得不错。但毕竟不能两路齐出,还是应该选一个的。太子觉得呢?”甘茂接着问。 其实原本来说,就算是两路齐出,同时对战两雄,以大昭的军力其实难度也并不大。 但在蜀中地震,以及随后的洪灾和疫情的影响后,大昭军力虽然没有受什么影响,但由于秋收受损,赈灾又消耗了不少存粮,原本能够支撑同时几场大战的粮食如今却对支撑两线大战稍显勉强。 毕竟是变数太大的灭国之战,同时灭两国与对抗两国联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会不会是接连数年的大战,大昭总不能为此贸然赌上一切,以求速成。 拼死一搏的,是走投无路之人才会做的,处在强势方的大昭不会如此断送好局。 “若是我来选,应该会选择大梁,而非邯郸。” “太子可否简单说说理由。” “正有此意。魏弱而赵强,灭魏简单,灭赵困难,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此是其一。 “其二,是用兵的线路问题。对赵用兵则必须要经过上党,李牧与赵奢都先后证明了,要突破上党山地,难度实在太大。 “而在安邑、韩国,以及轵关都先后被归入大昭之后,魏国西边此时已经几乎无险可守,用兵起来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多。 “其三,有楚国在魏南边牵制,魏国难以集中全部力量对抗我军。” “太子说得很有道理。”甘茂点头称许,然后又提了一点,“赵王成对李牧的动作,太子可有留意。” “这正是我想要说的第三点。赵王成对李牧动手,是因为郭开在殿前说,李牧在军中威势太大,已经到了众将士只知上将军,而不知赵王的地步。 因此赵王成才会在李牧大破匈奴,解了赵国北疆危局之后,以相邦之位,来明升暗降,收回李牧的军权。 “但如果之后我国立即向赵国用兵,等于是逼迫赵王成不得不重新启用李牧,那我国等于是强行又为自己增添了一份困难。 “还不如一边贿赂郭开以求积毁销骨,最好让赵王自毁长城,一边攻打魏国,给赵王成制造在国内动刀的机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远处的危局,而决定当下的动作的。 若是没有近在咫尺的危机感,李牧的作用在赵王成的眼里,就不会太重要。 “太子考虑面面俱到,令老夫大开眼界。” 得了吧,这些不过都是最浅显的道理,你甘茂能看不透这个? 扶苏根本就没把甘茂的夸赞听进去,而是继续问道:“甘相的意思是,接下来我方的意图,就要为明年的战略进行布局了?” “不错,老夫正有此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四章 鸣镝在前 眼看一箱又一箱的珠宝器物被抬到了大帐外的空地上,因为昭人入侵而满是寒霜的头曼老单于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寒意融化的迹象。 突然,有人手上一滑,险些将手中抬着的箱子倾倒在地。 头曼并未在意,只有负责押运的冒顿随从似乎十分懊恼,以鞭子狠狠抽打那人。 没有去管随从教训下人,头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据称是冒顿从赵国抢来的珍宝上。 能引起男人兴趣的,无非就是金钱与女人。 随着年岁已高,越来越难以从女人身上得到乐趣的头曼,自然比年轻时更为喜爱珍宝了。 在命人打开第一只箱子后,头曼亲自上前查看。 其中闪烁着各色光泽的黄金与各色珠宝,令头曼十分满意。 “冒顿很好,很好。” 看着其后十余只陆续搬到跟前的,大小与形制基本相同的大箱子,头曼对冒顿的孝顺颇觉满意,难得地简单称赞了一句这个长子。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引起了他身旁的阏氏的不满。 正拿着一串珍珠项链在自己脖子间比划的年轻阏氏闻言,狠狠将珠宝项链撕扯断裂。 随着颗颗珍珠砸落地面四散开来,头曼回过头,正好对上阏氏狠毒的眼神。 “冒顿是个狼崽子,他总有一日会反噬的,单于不先下手,我母子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来了。 每次自己一提及冒顿,这个娘们就一定会说一番冒顿心狠手辣的话来。 这让头曼不耐之余又有些无奈。 女人的眼光,真是太短了。 是头曼不相信冒顿会做出杀害自己小妈和幼弟的事情来吗? 当然不是。 冒顿是所有儿子中与年轻时的自己最相像的。 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这个长子,一直以来都是头曼最欣赏,同样也是最忌惮的。 头曼自己就是杀了老狼和自己的狼兄弟们而上位成为部落首领的,他怎么会想不到酷似自己的冒顿会如何做。 所有人都以为头曼是因为宠爱阏氏和幼子,才会处处针对、压制冒顿。 都是些愚蠢的人。 一个胸脯大一些的女人罢了,他头曼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至于儿子,头曼都忘了自己总共有多少儿子了。 四十个?还是五十个? 他会处处压制冒顿,只是因为冒顿太像自己了。 仅此而已。 当年自己看不懂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如今,每一次看到冒顿出现在眼前,头曼都会对当年父亲的心思有了共鸣。 看着自己的狼崽子逐渐成长,真是一件既令人欣慰,又夹杂着恐惧的复杂情感啊。 等冒顿这次从南边回来,就将他封为左贤王吧。 头曼将视线从箱子中的珍宝上移开,最后看了一眼仍然满眼怨毒的阏氏,有些疲惫地想。 自己年岁已高,是该确定继承人了。 否则,狼崽子吃不饱,是会咬人的。 想着,头曼无力地挥挥手,准备回帐。 “单于不再看看其他几个箱子了吗?”被冒顿派来上贡珍宝的随从紧张地牙齿打颤,强自逼迫着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这些珍宝都是冒顿头人仔细挑选来送给至高无上大单于的,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是吗?”如此说着,头曼却没有继续上前查看的意思,被阏氏坏了兴致,他已经提不起更多兴趣了。 堂堂草原大单于,再怎么珍贵的礼物他没见过? “都抬到库房去吧,我有空了再去看。” 等你有空就来不及了! 随从鼓起了这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勇气,再一次违逆了大单于的意愿。 “此前头人有交代,小人不敢违背,还请大单于无论如何也要看完!” 好大的胆子! 头曼心生怒意,冒顿的意思你不敢违背,本单于的意志你就敢了吗! 然而随着随从奋不顾身地打开他身边的箱子,其他几个箱子竟也从内部自己翻开了盖子。 不对! 头曼心生警兆,箱子不是自己打开的,而是里面藏着的人将盖子掀开了!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声在头曼还没能做出反应之前急遽响起,并且向着头曼的方向迅速射来。 大腿传来的剧痛让头曼稍显清醒。 抬头去看,一张熟悉的面孔带着让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怨毒表情站在箱子中,仍保留着射箭的姿势。 是冒顿。 他脸上的表情,头曼无比熟悉。 三十年前,他也曾带着这样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这个表情只有一个意思。 是狼崽子要吃人了。 “保护单于!保护单于!”阏氏的凄厉尖叫声一点不输方才刺空而来的尖啸。 场间大乱,无数反应过来的,还未反应过来的侍卫,或拔剑,或连剑都来不及拔,或是冲向头曼想要保护,或是冲向冒顿想要立功。 但父子两人的眼神却毫无阻碍地穿越了整个场地,死死地盯着对方,仿佛天下地上就只有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腿上剧痛,但头曼的脸上却泛起了笑容。 只是可惜,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但你失败了。 短短一瞬之间,冒顿的神情就从怨毒变成了绝望。 即便已经为这一刻做了数年的准备和演练,到了最后关头,对权威的畏惧仍然让他们不敢射出噬主之箭吗?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 只有死亡吗? 或许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那个女人的狠毒让冒顿不敢期望简单的解脱。 要趁着侍卫们抓到自己之前自尽吗? 不! 我是冒顿。 是上天所眷顾的雄鹰。 最后一秒,冒顿将另一支普通的羽箭扣上了弓弦。 即便要死,他也要在战斗中死去。 然而冒顿的绝望和失望没有维持太久。 虽然比自己计划中的晚了片刻。 但期待中的破空声仍然从场间其他各处传了过来。 鸣敌箭在前。 追随者在后。 决不相负。 在头曼倒下之际,他仍没能想明白。 这个狼崽子是怎么做到的。 在那道白光充斥心神之前,头曼最后向着那个仍然将指头扣在弓弦上,到绝望的最后一刻仍然选择战斗的身影看了最后一眼。 他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五章 欺之以方 “太子想要什么资料,我命人直接调来即可,何必要亲往呢?” 龙阳君面上略显急躁,顾不得礼法,几乎是以指责的口吻提出疑问。 “龙阳君!”老狐狸甘茂故作气恼道,“请注意言辞。” “让我注意言辞!”龙阳君本就为昭国的无礼要求而恼火,此时受了甘茂一激,立刻就是怒发冲冠。 扶苏感觉自己真能看到龙阳君头顶的白烟了。 然而龙阳君接下来的言辞却没能倾倒出来,因为他的衣袖为身旁之人拽紧了,没让他起身。 拽他的人自然是信陵君。 “太子也是为了更细致的调查而已。”信陵君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无事不可对人言,太子想要去看,就去好了。” “信陵君果然仁人君子,说话就是讲究。”张苍一边看着龙阳君一边道,摆明了是在煽风点火。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龙阳君自是针锋相对,不肯落了下风。言语之间,都是讽刺昭人在欺负老实人。 “龙阳君此言就偏颇了。”作为赵国的代表,本就希望继续拖延的平原君当然要向着昭国说话,“此次冲突的起因本就因为魏国无故截断我彭城供给,太子要去实地观察正在情理之中,如何能说是‘欺之以方’呢?” “什么时候,在自家国境内设卡收税也要看外人脸色了?” “说得好,老夫也正想请问,什么时候设卡收税是专收一国之税的?” “平原君不要信口雌黄,我国设卡,对各国都是一视同仁的,哪里有平原君所说,只针对贵国而已?” “是不是针对我国,龙阳君心知肚明。” 龙阳君还要再辩,听了两人来回来去争吵的扶苏出言制止道,“正因为两方各执一词,我才有了要亲往查看设卡之地的建议。到时候,孰是孰非,不就都清楚了吗?” “说得好听,彭城距离陶城千里之遥,大队人马往来至少要一个月。难道彭城之事还要拖上一个月不成?” 还是年轻了。 一个月的时间而已算得了什么。 现代交通和信息那么发达,联合国处理一件国际纠纷不也得好几年的时间么。 一个月简直是神速了。 扶苏闻言没有生气,他清楚知道魏国不希望被彭城时间拖累的意图。 但形势比人强,在各方都要将魏国推出来,作为大昭的下一个受害的时候,龙阳君,乃至魏国的意图,就已经难以形成足够的力量了。 于是此事便在龙阳君的极力反对下,算是定了下来。 就来信陵君都没有做什么坚决的反对,龙阳君愈发显得孤立无援。 “为何信陵君会这么简单就答应了,难道他看不出我等要借此拖魏国下水的意图?” 三方会议结束之后,回驿馆的路上,张苍有些疑惑地问道。 用上了扶苏减震装置的马车车厢震动很轻,张苍与甘茂体验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车厢中,而是死皮赖脸地钻到扶苏的车厢中共乘。 幸亏车厢比较大,就是坐了三个人也并不嫌拥挤。 “当然不是,信陵君何等心思剔透,怎么会连这点都看不出。”甘茂一边嗑着晒干的葵花籽,一边随口答道。 “那为何只有龙阳君在据理力争,信陵君似乎自一开始就不甚在意。” “榆木脑袋。”甘茂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脸上的褶皱里都满是嘲讽,“既然早知道无论如何反抗都没有意义,又何必要做无谓的反抗呢?” 反抗不了,不如享受? 扶苏为自己脑补的话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将视线对准了突然笑出声的自己的两人,摆手道:“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太子可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甘茂没有如何,张苍却是一脸感兴趣,“不如说来分享分享?” 分享个毛。 扶苏白了张苍一眼,没理这茬,而是转头对嗑瓜子磕得逐渐上瘾的甘茂道:“信陵君老成持重不上当,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本就没打算如此简单就将魏国整个拖下水,信陵君上不上当,其实并无重要。” 扶苏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没有吱声。 看着扶苏与甘茂打哑谜的张苍越发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机锋,“什么拖下水,什么上当?” 这要从大昭未来的战略开始解释起,实在是太复杂了。 扶苏张了张嘴,却实在提不起解释这么一长串内容的动力,而且以张苍的官位,关系到一国战略方向的重要事务,还是不能直接说给他听。 私下里商量倒还行,但几乎已经决定的战略,当着甘茂的面,还是不能如此轻易说给张苍听。 于是扶苏随意地摇了摇脑袋,“雨女无瓜,不要多问。” 张苍扁了扁嘴略显委屈,但扶苏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能从甘茂身前的杯碟中摸出了一捧葵花籽,自己也嗑了起来。 一路再无言语,直到回到了驿馆。 刚一停车,留守驿馆的侍卫副统领蚨便上前透过扶苏揭开的窗帘低声禀报:“姜先生回来了,正在驿馆等太子。” “好,知道了。”姜崇没有直接来找自己,反而躲藏在驿馆中让蚨出来禀报。 这样的情状让扶苏心中稍有联想,或许姜崇的确查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如此紧张。 于是跟身后两人稍稍打了招呼,扶苏便跳下了马车,伸手让蚨带路。 驿馆并不大,姜崇所等候的房间就在扶苏卧室的旁边,这里处在驿馆防卫最严密的最内侧。 进到房内,就见姜崇袒露着右边的肩膀,似乎正在接受治疗。 为他上药的不是别人,正是精擅外伤治疗的梅子酒。 看梅子酒的表情,姜崇所受的伤绝对不轻。 扶苏眉头微皱,姜崇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能够在数位好手严密保护的情况下杀死权相后胜的狠人,虽然当时占了刺杀的先手,但也足以证明姜崇的实力非凡。 究竟是何人竟能够伤得他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六章 遇袭 “治伤要紧,不必拘礼。” 眼看姜崇要起身行礼,扶苏立即伸出右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让姜崇继续接受治疗,不必起身。 走到跟前,扶苏才得以仔细观察姜崇的伤口,这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 姜崇右肩上方的皮肉如同被圆形的利器齐整地削过一层,伤口深可见骨。 虽然血已经被止住,但这样的伤势已经超出了人体能够复原的极限,已经失去的血肉大概无法再补齐了。 而且伤势极为靠近脖子,若是稍偏上一寸,姜崇现在或许就无法坐在这里了。 “是何人,竟能伤你如此?” “对方是在黑暗中偷袭的,因此看不真切。”姜崇皱紧双眉,也不知是在努力回忆,还是在对抗伤痛,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可以肯定对方是一个使椎的好手,而且体格极为魁梧。” 使椎的好手,体格极为魁梧。 这样的描述太过模糊,即便是要调查,也很难有结果。 但也不能苛责姜崇。 在黑暗中猝然遇袭,保命尚且不易,哪里能奢求他调查清楚对方的来历。 “是我大意了,若是对方真有刺杀熊横的实力,只派你一人前往确实太过托大。”见了姜崇的伤势,扶苏十分内疚。 一味希望做到调查的隐蔽性而忘了对方的实力应该不是单独一个人能够应付得来的,尤其是在深入敌国腹地调查,姜崇孤身无援,能够保命回来,真的算是上天开眼了。 “太子不必自责,其实若是崇按着太子所说只是暗中调查,或许不会遭逢此劫。要怨,只能怨崇想要故意引诱对方现身。” “故意引诱?”听到此处,扶苏眉头一挑,“先生是发现了什么了?” “事情还要从我奉了太子之命,去熊横遇难的峡谷进行调查说起。” 看来故事很长,于是扶苏给自己倒了一爵酒,又给姜崇倒了一爵。 姜崇赶忙谢过,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酒爵,然而还没能喝上一口,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哼。 姜崇畏缩着抬头去看,却见梅子酒一脸“你敢喝一口试试,我绝对不打死你”的表情,只好悻悻然笑着将酒爵放下。 “不过一爵淡酒而已,还能活血化瘀嘛。”扶苏见状,上前为姜崇求了个请。 孰料梅子酒却没有给大昭太子面子,“活血化瘀?他这血我好容易才止住,活什么血?嫌他死得不够快吗?” “额……”被梅子酒一顿训,扶苏也没敢继续为姜崇求情,只能命人重新给他倒上清水,自己喝起了酒来。 姜崇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然后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我在峡谷底调查了一天,几乎毫无所获。直到天光暗淡之后,才让我在一处灰烬堆中发现了异样,太子知道这些灰烬堆的来历吧?” 所谓的灰烬堆,应该是楚国官方提到过的,为了就地处理难以搬运的尸体而进行的焚烧之后产生的。 于是扶苏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 姜崇见状便继续说了下去,“按照楚国官方的说法,他们所处理的,就只有难以搬运的尸体而已。但我在其中,却发现了被砸变形的马车部件。” “马车?”扶苏敏锐发现了其中情况有问题,“若说尸体难以搬运,虽然有些牵强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但马车并非是难以搬运的东西,为何也要焚烧掉?除非是为了隐瞒一些不想为人知道的秘密。” 姜崇点头称是,“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继续在峡谷中调查,然后让我发现了一处深坑。” “深坑?” “不错,深坑。我猜想那台被砸变形的马车与这个坑是同时产生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谷顶推下巨石,将马车直接砸扁了?” “不错。”姜崇点点头,又为这个动作扯动伤口而有些龇牙咧嘴,“但砸坏马车和砸落到地的,未必是同一颗巨石。那个最明显的深坑就在即将出峡谷的地方,应该只是为了阻碍通路,砸坏马车的,应该是比较小的石头。” “如此看来,这是一次策划已久,参与人数不少的埋伏。” “不错,因此我料想,山谷顶端一定会留下痕迹。” 扶苏点点头,又给自己填满了一杯。 像这样大规模的袭击,牵扯了太多人力,即便主事人再是严谨,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果然,虽然当时天色已晚,但我还是在山谷顶端找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如何不同寻常?” “一柄短匕。”没等扶苏问起一柄随处可见的短匕有何不同寻常,姜崇便善解人意地主动解释了起来,“这种短匕的样式不同于我等普通使用的,除了一个锋锐的尖刺之外,在短匕顶端还有极为阴险的倒钩,如若插入体内,这样的倒钩很容易就会破坏掉人体重要的器官,并且被破坏掉的部分脏器还会随着匕首的抽出而被一起带出体内,从而给人造成极为严重的伤害。 “这样的短匕,我只在齐国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与友人游戏风尘之时,在一位粗鄙豪客同人争执之时见过其人使用,一次是在处理家族产业之时,与扮作渔民的贼人交易之时,在他腰间见过。而这两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海贼。” “太子博闻强识,令人佩服。” 扶苏没等姜崇揭破谜底便体现戳破了答案。 因为这种样式的匕首,他曾在博物馆有看到过。 “为何海贼会深入内陆如此之深,甚至参与到谋刺一国王室的阴谋中去?海贼的确远离中原,无法无天惯了。但他们几乎从来都不曾涉足过内陆,没有足够的补给深入内陆,对他们而言与自杀没有区别。” “不错,我也为此感到疑窦重重。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又想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同样与这道峡谷有关。” “你的意思是,那个在楚国官方卷宗中提到过的,发现峡谷的猎户?” “是的,如果那个猎户真的是偶然发现的峡谷中的车队,那么他所见到的场景,不会是所有人自行了断的简单场面,而绝对是一片混乱。” 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但扶苏怀疑这样明显的破绽,以那位主事人的精明,不太可能留下,“找到了吗?” “找到了。” 但出乎预料的是,姜崇竟然真的找到了。 是主事人太过自信于谋划的天衣无缝,还是…… “然后,我便遇到了袭击。” 果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七章 遗传 “这就是你这伤的来源吗?” 扶苏指着姜崇的伤口问道。 直接说到遇袭,扶苏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姜崇的伤势。 然而,姜崇摇摇头,说明了原委,“并非是这一次。我前去寻找猎户住所,是按照楚国官方给出的地址。因为之前就猜测负责处理此次熊横遇袭的官方人员中就有参与了袭击的内应,因而我有了提防,并未仓促遇袭。” 也就是说,姜崇的遇袭并非只有一次。 看来此次调查的确是凶险四伏,并未自己之前预想的简单。 或许是这两年自己过得太顺,让本该有的警惕之心大打折扣了。 本该至少再加派一人作为姜崇的帮手的。 但之前已经自责过一次,如今再说一遍,总会显得有些矫情。 于是扶苏只将此等告诫放在了心中,并未说出。 姜崇没有看到扶苏借着酒爵所掩藏的表情,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袭击我的共有三人,两男一女,都是三十上下,有点手艺在身,但都算不得那个太子如何如何,才赏脸见他一面。明日,说不定大兄我就不想见他了。” 所以口气是会遗传的,对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八章 高阳酒徒 高进原本正在门口与其他人一样,一脸看猴戏的样子。 此时见扶苏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门前,连忙收拢了笑容,上前行礼道:“见过太子。” 看到扶苏望向门口的眼神,高进知道太子这是对自己半天不曾做出反应的不满,忙请罪道:“属下这就去处理。” “不必了。能在我面前出如此大言,想必至少是有些胆量的,就去听听他想说什么好了。” “这……唯。” 扶苏说得没错,郦商那个兄长的确是看到扶苏从屋内走出,才故意以大言吸引他注意的。 一见扶苏在高进的护卫下走上前来,他便往后退了一步,主动摆脱郦商的纠缠,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外裳,行了一个参见的大礼,“高阳酒徒,见过太子。” 高阳酒徒? 扶苏抚着已经逐渐长得茂密起来的胡须有些好笑。 原来自己随手在路上捡了一个人,竟也会与某个历史名人有所牵扯,这等运气是不是太好了。 高阳酒徒这个名号,涉猎过秦末历史的扶苏自然有过耳闻。 这是儒生郦食其在初见刘邦之时,为了吸引刘邦的注意,以酒徒自称。 因为众所周知,刘邦不学无术,对于儒生并无兴趣,但对于喝酒却是个中豪杰。 只不知为何在自己面前,郦食其也以“高阳酒徒”自称。 自己应该并没有酒鬼的名头吧。 难不成所谓吸引刘邦注意只是后人意会的,实际上郦食其自个儿就是个嗜酒如命之人,高阳酒徒还就真是他的外号而已。 此人身高与扶苏相仿,在南人中的确是难得的高个子,而且与如今大多数儒家门生一样,长得孔武有力,只有腰间所带的换成了酒葫芦,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佩剑所换,长相倒无甚出奇,只是颇有老态。 此时虽然是脸上酡红,大有醉态,但郦食其双目炯炯有神,身姿挺拔之下,配合一头凌乱的长发,倒也的确有些狂放不羁的名士风姿。 若是在几年之前,扶苏早就醉心不已,恳求先生指教了。 不过扶苏早已过了当年见到谁都想扑上去的阶段了,面对这位自称“高阳酒徒”的名人,只轻笑道:“你认识我?” “留城之战时,曾远远见过。” 留城之战? 为了避免百姓在城内不便,当日扶苏已经将城中百姓全部疏散,因此郦食其当时的身份只能是两军士卒。 至于是哪一方的…… 高阳可是在楚国境内的。 “你是楚兵。” “不错,在下曾在项氏帐下,参与过留城之战。” 原来郦食其竟这么早就在项氏门下当过兵? 扶苏听了郦食其之前做过楚兵还未如何,高进闻言却立刻紧张了起来,立刻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就差直接拔剑砍人了。 “高统领不必紧张,我若是心怀不轨,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求见?”面对高进的警惕,郦食其却仿佛看不到危险,反而笑着解释,“当日参军也非郦某自愿为之,不过是被逼的。” 高进可不会因为这一两句解释就放下警觉,仍然虎目圆睁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见说不动高进,郦食其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这人的胆量,果然如扶苏之前所说一般,绝对不小。 “既然是故人,来见我有何事?” “故人?哈哈哈哈,的确是故人。”扶苏的随口调侃似乎让郦食其颇觉有趣,大笑道:“故人郦食其,前来为太子解忧。” “我有何忧?”知道这是说客们经典的开场白之一,扶苏很配合地问了下去。 “一忧赵魏暗通款曲,二忧信陵君与魏王敞叔侄齐心,三忧齐楚背盟。” 看着扶苏已经认真起来的脸色,郦食其双手按了按腰背,“还要在下继续说下去吗?” 扶苏一扫之前的随意态度,转而躬身下拜:“先生大才,请随扶苏入内祥叙。” “好说,好说。”受了扶苏邀约,郦食其却并未直接入内,反而伸出了右手举在空中,“一件忧愁五百金,太子觉得如何?” 一旁的郦商眼前一黑,觉得都要疯了。 寻常士人得了太子如此礼遇,哪个不是倒头便拜,怎么到这个兄长这里竟还敢讨价还价起来了。 这还不给人打断狗腿扔出去。 “一件五百金,若先生能一人就解决三件,扶苏便再加五百金,凑个整。” 扶苏却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反而笑着应承下来,甚至还主动提出奖金。 “若先生不相信,可以先预付一半。” “就如太子预付给尉缭子一半国尉那样?”郦食其收回了右手,笑着问道。 见扶苏点头,郦食其竟然真的想了一会儿,才摆摆手,很是大度地道:“不必,大昭太子这个金子招牌,在下还是信得过的。总不至于为了郦某这区区两千金污了名声。” 区区两千金而已,若是能解了这三个问题,别说两千金,两万金都是小数目。 谈妥了价格,郦食其才施施然地收拢了一下袖子,走向了门口。 经过还呆立在场的弟弟郦商时,郦食其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重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早说了让你多读点书,多喝点酒,你非是不听。” 高进表情更是精彩,目送着郦食其入门,然后紧紧跟了上去。 原本以为张苍已经是够不拘小节的了,可与这位第一次见面就跟太子要赏钱的高阳酒徒比起来,张苍都可以算是礼教先生了。 待到扶苏带着郦食其进到会客厅,早有得到消息的甘茂与张苍也已在内等候了。 几人分别见礼之后,新人,又无正式官职的郦食其很是老实地坐到了张苍之后,一点没有之前在扶苏面前的豪迈形象,反而温文有礼起来了。 这人倒是更有意思了。 在扶苏面前的形象大概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此时则是为了不给同僚留下不好的印象。 毕竟领导可以容忍有本事的员工跳一点,同事可不会包容你的小脾气。 一坐下,甘茂便开门见山了。 “据闻,郦先生有把握解决三个问题,不知先生有何妙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三九九章 不告诉你 一对看起来稍有些古怪的兄弟正在彭城码头边“依依惜别”。 “算我之前小觑了你,”身为兄长的那位一脸酒气,箕坐在码头上摇晃着双腿,丝毫不顾忌来往人群的视线,很是怡然自得,“没想到你竟敢当街自荐。” “还不是受了兄长的蛊惑。”郦商表情复杂,不知究竟是在欣喜,还是在后悔,“还有就是太子太过平易近人,才让我有了僭越的心思。换作旁人,我哪里敢如此做。” “倒是兄长,为何会选择投奔太子呢?你不是一直说,大昭就算统一了中原,积怨之下也不得长久,最多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逆天而行,不是更有挑战性吗?”郦食其抬头望天,透过酒气弥漫的双眸,竟真能看到一丝闪烁着智慧与坚毅的光芒。 “得了吧。”郦商却丝毫没有为这种光芒蛊惑,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兄长的才华,和他的惫懒性子。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兄长郦食其,哪里会是愿意做那逆天而行的麻烦事的性子。 “兄长是不是在太子身上,看到了与邹师所说,不太一样的东西?” “不过是礼贤下士了一下而已,你就从他身上看出来什么来了?”郦食其嘴角嘲讽的弧度令郦商即便熟悉,也觉得碍眼,“我不过是耐不住寂寞了。” 对于这位兄长所说的话,郦商早已学会了只听信三分,但他也清楚再多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于是只看着货物已经装得差不多的货船,对兄长再次道别:“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上路了。” “好走。”郦食其卸下腰间的酒葫芦又灌了一口,好不惬意。 摇摇头,郦商放弃了劝兄长少喝酒误事的打算,转身上船去了。 直到郦商的身影已经随着货船从水平面上彻底消失,郦食其仍然呆坐在码头上听着河风呼啸与人群的吵嚷,愣愣出神。 “臭酒鬼,你在想什么?”有女声从身后传来。 不用回头去看,郦食其就知道是谁来了,脸上稍显沉思的表情立刻换成了玩世不恭,“卢丫头,这是准备嫁给我了吗?” 来人正是荀子关门弟子,卢炯。 早已习惯了郦食其的无赖言语,卢炯并未如何,只“呸”了一口道:“听说有个酒鬼在太子门前闹了一番,还当街讨要赏钱,我一猜便知道是你。”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卢姑娘。”郦食其哈哈大笑,“你我如此相得,真不考虑做一对好夫妻吗?” “你放尊重一点!”卢炯并未回话,忍不住出口训斥的是陪着卢炯一起的蒙毅。 郦食其放下酒葫芦,这才好像看到了卢炯身旁还有一人,“额,你是蒙毅?” “是我!”蒙毅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意思。 卢炯见状赶忙去劝,蒙毅却仍面色不虞。 “蒙家三代英烈,果然不同凡响。”郦食其却立刻面色一变,从浪荡公子转成了伤春悲秋,“蒙骜、蒙武两位将军的事迹,郦某至今念来仍是感慨万千。至于蒙恬将军的用兵本事,在下也是十分佩服的。” 这是什么节奏? 蒙毅气势汹汹,却见对方大夸了一番自己的父兄,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只见郦食其继续道:“早听卢姑娘提起过蒙毅小将军的飒爽英姿,今日一见,果然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啊!” 此言一出,不仅蒙毅面红耳赤,早忘了要找郦食其算账的事,就连习惯了对方无赖言语的卢炯也吃不住,“我哪里有跟你提过!你这臭酒鬼!” 这点言语的杀伤对郦食其而言就如同和风吹过一般,半点不沾身,反而嬉笑道:“我算是知道卢姑娘拒绝郦某的原因了,唉,倒也不冤。” 把俩人逗弄得面红耳赤之后,郦食其打了个酒嗝,然后似乎被自己熏到了一般挥手驱散了身前的气味,“卢姑娘来此,不会只是为了专程拒绝郦某的吧?” 谁是为了拒绝你来的。 卢炯翻了个白眼,却对这个连老师都拿他没办法的老酒鬼无能为力,只能说明来意,“听闻郦先生自告奋勇要出使齐国?” 没有问对方是哪儿听来的,想想就知道,蒙毅在这个姑娘面前根本保留不了秘密,郦食其无所谓道:“不错,那又如何?” “只是不知,郦先生是准备说服齐王攻赵呢,还是说服齐王攻魏?” “有何区别,只要齐国不与赵魏联合即可。” “区别当然大了,魏国不比楚国地广,大昭完全可以独立吞下,并不需要齐国分一杯羹,齐国攻魏并无实际好处。这一点,齐国知道,先生当然也知道。” “说得好,那我就劝齐王建攻赵!”郦食其双手一拍,似乎真的为卢炯的解释所提醒,临时改了主意。 卢炯颇觉无奈,遇着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家伙,想要从他嘴里套东西出来实在太难了。 “齐王建新近才以暗杀手段除去了权相后胜,虽有稷下学宫以及君太后在后帮衬,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就几乎彻底除掉了后胜多年掌权而根深蒂固的派系党羽,令人惊叹。但毕竟时日尚浅,想要真正掌控齐国权势,田建仍然力有未逮。 “尤其是在廉颇辞印逃楚之后,田建对军方的掌控力显然稍显薄弱,这在伐楚之战中,齐军几乎与楚国一般没有系统指挥的情况就可见一斑。 “当此之时,多打打必胜之战,比如北边欺负欺负燕国余党和东胡,南边攫取一下楚国大败之后无力掌管的东越土地,借此逐渐掌控军方力量,才是田建应该做的事。 “贸然与军力公认只逊色大昭一筹的赵国开战,对田建而言并非好事。想来这样的分析,稷下学宫的先生们好歹还是做得出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是只能任由齐国左右摇摆?” “就因为左右都为难,我才特意来请教先生,究竟想以何法令齐国置身事外。” “有趣,有趣。” “先生什么意思?” “你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扶苏,反而来问我?你当知道我这人性格古怪。”郦食其笑得如同老狐狸,“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卢炯表情紧张,果然听老酒鬼郦食其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笑道:“那小子不告诉你,可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百章 等 若说最近这一段时日里,最受天下人所关注的一行人,必然要数大昭太子为首,外相甘茂为副的调查团了。 调查团到达彭城的当日,赵魏双方为了表示尊重,各自都宣布暂时停火。魏国龙懋方面更是率军齐刷刷后撤三十里,为信陵君和龙阳君的入城造势。 而在迎接扶苏入城的欢迎仪式上,赵括的活宝级表现更是令所有听了在场之人描述的旁观者们大呼有趣。 如此跳脱的年轻将军,让见惯了军中将领老成持重的百姓们自然倍感耳目一新。 在赵国国内,赵括,这个原本只在赵军高层流传的名字,也迅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为平民百姓所熟知。 其曾经在十四岁时就辩倒了一众名将的惊人战绩也随之流传开来,一时间,赵国名将辈出的名头似乎更为坐实。 国有大才,能人辈出。 这让赵人在局势危如累卵之际,多少吃下了一点定心丸。 然而百姓们不知道的是,时至今日,往日里同样将十四岁时的一鸣惊人作为最佳战绩的赵括,此时最不愿提及的,也正是那时的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再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事,赵括要不是羞赧难当,要不就是勃然大怒。 李牧与王翦对他的评价,赵括本人当然也是心知肚明。 要说在安邑、留城等大战之前,赵括还对两位宿将对自己的评价不屑一顾,只认为对方是在妒贤嫉能而已的话。 到了今天,赵括终于像甘茂所提醒的那样,多少醒悟了一些。 就是这一点醒悟,配合赵括本身就卓然不群的将略,若说赵国从此再添一员李牧级别的定海神针或许过早,但若只说“指日可待”四字,其实并不为过。 赵王成也是这么想的。 而赵成其实还有更深的想法。 那就是用赵括代替李牧。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成想将李牧替换掉的想法,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了。 早在当日赵成御驾亲征,将赵国北疆的祸患一力扫平,国内却多在赞扬李牧在上党紧守不出之际,替换掉这个德高望重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李牧,就已经是赵成的心腹大事。 前面所说的,推波助澜的“有心人”,除了赵成以外,还有何人呢? 李牧能力强不强? 那当然很强。 但是这样的老将,为了自身的名望与地位,而不愿意像年轻人那般敢打敢冲,却是让赵成很不满的一个点。 在大昭铁蹄每日在耳边踢踏之时,赵成需要的,不是李牧这样一味守成的老将,而是更有热血与冲劲,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将领。 比如赵括。 赵成另外不满李牧的一点自然就是李牧的客大欺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自然是将军们用来对抗乱命的说辞,但同时也是战国时代的成例。 战场变化何其迅猛,若事事都要千里之外的微操,仗还怎么打? 赵成不是庸主,这一点他同样明白且尊重。 但那是“将在外”。 可李牧现在明显已经到了“将在内,君命同样有所不受”的地步,那赵成还怎么忍? 赵成如此想要替换李牧,但迟迟都未动手的原因其实也很明显。 一是无人可换。 在廉颇远走齐楚,赵奢战死在安邑城外之后,赵国军方除了李牧之外,再也没有能够一力承担起赵国全军重担的大将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李牧这样的帅才。 君不见,走了廉颇之后的齐国,空自拥有山东最强的纸面实力,却在与楚国的战事中表现疲弱,甚至连钟离县都需要扶苏的帮助才得以攻下。 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匆匆撤换大将,赵成不傻,不会如此自毁长城。 而赵括的迅速成长,给了赵成一个可能的人选。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大昭的虎视眈眈。 所有人都知道,在魏国与楚国先后服软之后,昭国东进的唯一阻碍就只剩了赵国而已,当此之时若是能够将赵国打趴下,大昭的东出之路就彻底平坦了。 这一点,赵国自己也看得很明白。 因此若是大昭接下来的目标选定了赵国,那么即便赵成对于替换李牧再如何渴望,他也绝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压下所有不满,继续全力支持李牧。 而一切的一切,还是要看调查团最后的结果,因为调查团的结果,必然就意味着大昭接下来的目标。 再说到底,就是要看扶苏如何抉择了。 赵、魏之间,他到底会选哪一个。 “太子可有抉择了?” 在棋盘上看似随意地落了一子后,甘茂一边以三指捻起一块瓜肉放入口中咀嚼,一边问道。 扶苏轻轻点头,在甘茂落子位置的旁边粘上了一子,“自然是有的,只是目前还没有彻底定论。” 甘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对于扶苏两头摇摆的举动并无不满,“军国大事自然是要慎重一些。所以太子只先让那个郦食其解决齐国的问题。” “不错,一切还要在到了陶城之后再说。” 陶城,就是魏国设立关卡向赵国往来船只收税的一个主要地点,而调查陶城,也是扶苏调查团到达彭城次日,在三国碰头会上主动提出的。 此前还曾引起过龙阳君的强烈反对,认为扶苏此举只是在拖延时日。 其实龙阳君并未全部猜错。 扶苏的确是有拖延的意思,他所要等的,除了郦食其之外,还有一人。 “灭魏,”甘茂一边说着一边封死了扶苏右下角数颗棋子的最后一口气,将其一颗颗拔除,“是短期来看最佳的抉择。” “而伐赵,”扶苏接过甘茂递过来的棋子,反手将另一片棋面合成一处,“却是长期利益。” “太子在等国内尘埃落定。” 扶苏落子的动作稍稍一缓,“甘相都看出来了?” “太子并非举棋不定之人,怎会在赵魏之间如此摇摆不定,能够影响太子此间判断的,必然在别处。” “甘相以为,扶苏此举几成胜算?” 甘茂先是伸出两只手,想了想又缩回了右手,只留下了左手的几根手指。 扶苏端详半晌,然后突然大笑,“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一章 十有八九 要在无论是水面宽度还是河床深度都远不及大河的泗水上航行,楼船显得太过臃肿而不适宜使用。 为了更为方便快捷地到达陶城,扶苏一行换乘了一种常见于南方的航船,俗称风剪子。 这种适合在南方狭小水域中航行的行船,船身狭长而优雅,船头与船尾更是两个稍稍翘起的尖端,在扶苏眼中,如同放大版的梭子。 用一个后世人更能用来想象的参照物来比对的话,风剪子的外形十分相近于粽子节上的龙舟。 当然,为了给船帆留出空间,风剪子并没有龙舟那么惊人的长宽比。 “这个就是我们接下来要乘坐的船吗?” 指着相对于楼船而言,更为清爽明快的风剪子,魏无月显得有些激动和开心。 摸着恢复了生气的无月的脑袋,扶苏笑着回答道:“是啊,这船比楼船要快许多。” 魏无月闻言,眼中星光闪闪,看着风剪子的目光灼灼,恨不得立刻就能启程。 相对之下,甘茂的神情就没那么雀跃了。 “比楼船还要快许多?”甘茂吞咽了一口唾沫,再看看风剪子比楼船狭窄了许多的船身,“这船能经住风浪吗?” “经不住。”这样纤细的船身,自然不如楼船的抗击打能力,扶苏稍作开解,“但泗水又不比大河与大江那般汹涌。不过一条内河而已,哪有多少风浪,甘相不必担心。” 虽然扶苏的开解并不如何专业,但甘茂也只好认命似的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匆匆一晤,又要离别。只不知日后再见太子之时,又是何等光景了。” 大昭太子,以及龙阳君、平原君等人一道要走,彭城方面自然要来人迎送,作为彭城守将的赵括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扶苏看着这个声名鹊起,被许多赵人视为李牧接班人的年轻将领,想了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扶苏还未在赵魏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两人再次相见,就有可能是沙场之上了。 赵括这是想在自己离开彭城之前,最后做一次可能的试探。 毕竟是曾经在留城并肩作战过的战友,虽然明知赵括是在试探,扶苏还是换上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旁人看来多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无论是何光景,但求无愧于心即可。” 无愧于心? 赵括咀嚼着扶苏最后的几个字,表情古怪。 这位大昭太子,是在暗示什么吗? 说完这一句,没有管赵括心中作如何想法,在得到船长已经准备好开船的请示之后,扶苏拍了拍赵括的肩膀,转身向行船走去。 “这大昭太子装神弄鬼的,什么意思?” 李放是与赵括一同来的,此时为扶苏最后那句话摸不着头脑。 看着好友皱眉沉思的表情,赵括朗声一笑,“想来是大昭太子惜才,想挖我墙脚罢了。” 赵括是开玩笑,李放却有些紧张,“你可不能吃里扒外啊!” “谁吃里扒外了!”赵括捶了好友一拳,然后立刻转身就跑,“谁晚进城就是孙子!” “驴球耍赖!”李放一愣之下勃然大怒,也立刻跟在赵括后面跑了起来。 糊弄过了粗线条的好友,在前方奔跑的赵括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如何能不知扶苏那句话的用意呢? 大王想要以他赵括来代替威望过盛的上将军的想法,在上将军接连违反王命,以坚壁清野之术大败匈奴之后,已经是赵国上层公开的秘密了。 赵成虽然年轻,但其雄心并不小,一个让他束手束脚不能自由发挥的老将,自然显得太过不合时宜。 而赵括的适时成长,又有留城之战这个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功绩在前,给了赵王一个选择的理由和机会。 这一点,赵括当然也明白。 要说赵括想不想成为这个实质上的李牧接班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想当上将军的将军,也算不上好将军。 成为李牧老将军那样的人,本就是赵括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当然想。 但是,以何种方式呢? 若放在以往急功近利的赵括,哪里会考虑什么方式不方式的,赢者通吃,先拿到自己能拿到手的东西,再去考虑别的,才是他心中正确的抉择。 但如今的赵括却不同了。 眼界与能力的成长,让赵括成为赵王成心中可信赖替代品的同时,也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无愧于心。 若是作为一枚除掉老将的棋子而上位,他赵括如何能做得到无愧于心四字呢? 好一个大昭太子啊。 短短四个字,就将赵括的心境逼到了绝境之上。 若是赵括违逆心境硬要做这枚棋子,那么囿于自身的有愧,作为大赵未来执掌三军的将领,赵括还能有几分底气与点出这一切的大昭太子对战沙场? 果然不愧为平原君多次赞赏的贤太子,算计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 赵括嘴角冷笑。 你还是小看了我啊。 背上狠狠一疼,赵括脚步一个趔趄,只见李放飞快地从自己身旁冲过,一张大脸上满是嘲讽,“跑这么慢,诚心想当我孙子?那明说就好了嘛!” 赵括呸了一口,脚下用力,加速冲了上去。 这等乱人心境的算计的确高妙,但是无意之间,还是暴露了扶苏接下来的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 大王想要以他赵括替换掉李牧,除了要赵括足够优秀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其实还要看昭国的动向。 若是大昭铁了心接下来要入侵赵国,那么无论赵王成心中如何想法,李牧的上将军之位都是稳如泰山的。 除了李牧,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引领赵军抵挡住昭国的铁蹄。 赵王不行,他赵括也不行。 既然李牧还是能够牢牢把持着上将军之位,那么扶苏扰乱赵括心境之举,岂非是多此一举?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扶苏不是多此一举的话,结果就很明白了。 扶苏,或者说大昭接下来的目标。 十有八九是魏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二章 罪在李牧 若要给战国名将排个位次,无论是要排十大名将还是四大名将,李牧都板上钉钉可以位列其中,而且不管怎么排,名次都不会太低。 但要说战国名相,似乎就没人会将李牧算在其中。 甚至不少人或许都会如扶苏之前一样,根本不知道李牧做过赵国相邦。 不提赵王成将相邦之印送入云中时脑中所想究竟如何,在军中接过相印的李牧都没有推辞。 而同时,赵成似乎忘了收回他的上将军印。 于是,在一个并未有太多戏剧性效果的平淡清晨,李牧在自己五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成为了唯一一位同时身兼上将军与相邦,两个文武顶峰之位于一身的人。 “出将入相”,本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的传统以及理想。 无论是为魏国率先变法,使大魏真正意义上成为中原第一强国,后亲自攻略河西之地,为大魏开设西河郡的作者李悝。 还是身为大良造,领军击败公子卬,收复河西之地的商君。 以及攻破韩国都城新郑的内史腾等人,都是个中翘楚。 然而,如李牧这般,同时身兼一国最高文武职权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王上这是要把君上架在火上烤啊。” 刚刚送走传来王令的王使,李牧的心腹侍卫吴屹便满脸愁容,一回到屋内便忍不住劝解出声,“君上还是上表请辞上将军之位,方是解祸之道啊。” 李牧毫无所觉,只是盯着王使送来的王上亲笔诏令仔细看着,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 吴屹满含忧虑的话语似乎丝毫没有进入他的耳中。 看到李牧如此反应,吴屹心中不安更甚,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君上?” “王上就这么笃定,昭国的下一个目标不会是大赵吗?” 君上答非所问,吴屹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昭国下一个目标是谁,于李牧,以及他吴屹而言,还重要吗? “想来即便昭国真的来犯,我大赵强军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你真的以为,我军在独立面对昭军时,尚可有一战之力?”面对吴屹的回答,李牧却如此反问。 吴屹有些疑惑。 这样的判断并非只是吴屹一个人的臆测,整个赵军从高层统帅到底层士卒,虽然都承认昭军目前在列国独一档的实力,但真要打起来,还真没人觉得昭军就真的能将赵军打得毫无还手之机了。 “即便野战或许力有未逮,单是据城而守的话,或许……” “或许?”李牧没有等吴屹说完代表着当今赵军普遍乐观态度的话语,就冰冷地打断了,“我告诉你,若昭国真的举国来犯,不出一年,赵国必将不存。” “不……不出一年?” 君上对昭军战力的评价远高于军中其他将领之事,吴屹当然心知肚明。但要说赵国连一年时间都撑不住,即便将君上几乎奉为神明,他仍然不敢相信。 吴屹的表情没有让李牧有任何吃惊。 从未真正面对过昭军全部实力的赵人,总是以“天下第二”自居而盲目乐观。 这在李牧看来是有些好笑的。 就事论事,这个“天下第二”的评价,倒并不为过。 但这个“第二”和“第一”之间的巨大鸿沟,却在有意或者无意之间,为赵人忽略了。 真正能够看清这条鸿沟的,赵军高层中除了李牧自己,原来还有一人。 只是可惜,在决定天下格局的安邑之战中,那个人为了给赵括制造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机会,已经捐躯了。 其实若非玄鸟重骑的横空出世,赵奢差点就能真的为西魏,乃至于整个天下强行逆天改命。 很少有人知道,赵奢死后,李牧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清迷雾之后真相的感觉,对李牧而言都是一种心灵上的负担。 除了李牧,没有人再能完全理解赵奢为何会选择在安邑之战中做到这等决然,即使是赵括自己,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甚至即便是李牧,也是在安邑之战结束之后,才看清了赵奢如此决绝的意义所在。 安邑之战的真正意义,就是让合纵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事了。 在安邑城外,王翦在将魏人最后风骨打碎的同时,其实更为重要的,是粉碎了合纵对抗大昭东侵的一根关键链条。 从那以后,天下的局势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列国从原本还算主动的合纵对抗,转向了被动的消极抵抗。 因为各国有识之士或者雾里看花,或者切身感受到了,再联合抗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近些年各国在昭国的主动引导之下开始了内耗,其实也是因为各国其实都已明白,强行对抗大昭已经不可能了。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跑赢自己的“同伴”,然后等着大昭自己发生内乱而已了。 项燕虽然无能——无论有何借口,四十万大军在留城下灰飞烟灭,就只有无能的评价了。但送上这样一份军功给扶苏,倒真是做了件好事。 面对一个又有“名将之姿”,又有内政之能,还颇具备了治政手腕的太子,想来即使是赵政,也会有如芒刺在背之感吧。 君上不再多言,只是陷入了沉思,这让吴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无论如何,王上此举的用意,君上不可不察啊。” “用意?”李牧嘴角出现明显的嘲讽弧度,“无非是觉得老家伙不好使了,想换上个新人罢了。” 只要君上还算清醒,吴屹决定不去管那明显流露出怨怼的言辞,“急流勇退,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啊。” “明智之举?当然,当然是明智之举。明知即便老夫,或许也无法面对昭军铁蹄,主动在赵王的逼迫之下放弃军权当然很明智。 “或许在千年之后,酸儒们还会念一句‘罪不在李牧’来为老夫开解。” 李牧嘴角的嘲讽一直都没有变过。 “但那种事,老夫不屑为之。” “那君上想要如何?” 吴屹几乎是颤抖着问出声,但他内心也分辨不出自己的颤抖是为何。 “回邯郸。” 李牧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 “既然赵王肯将家国全部托付老夫,那老夫就接过来好了。” 李牧洒然一笑,“大不了,让后世说一句‘罪在李牧’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三章 亲手埋的 从彭城北上留城的第二天,甘茂觉得自己上了扶苏的大当。 内河风浪比大江大河要小很多,这话是没错的。 然而扶苏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身轻如燕的风剪子在水上的速度,可不是沉重的楼船所能比拟的。 大家都知道,速度快,就意味着颠簸的严重,何况是在水上。 然而追求速度而牺牲了其他方面之后,风剪子对抗风浪的能力也远不是楼船那个等级。 因此即便是一个对楼船而言甚至都不能让人感受到的小浪花,也能让风剪子在急速下几乎跳起来。 幸而在扶苏的授意下,并不着急的船长没有彻底放开了风剪子的缰绳,将船速控制在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范围。 于是首日里两人对弈的场景是彻底见不到了,甘茂此时还晕晕乎乎地在船舱中怀疑人生。 或许此事过后,甘茂就不会愿意再踏上任何一艘船了。 不过也许是这幅身体有着楚人的血脉在,扶苏一点都没有晕船的意思,还有闲心在船头迎着河风赏景。 一旁陪坐的,除了樗里偲与张苍之外,还有养伤了几日,稍稍精神了些的姜崇。 当然,梅子酒作为“主治医师”也自是没有缺席。 “先生今日气色上佳,可喜可贺。” 张苍一边说着恭喜的话,一边亲身上前,为姜崇满上了一爵。 姜崇轻声谢过之后,就要去接。 然而在梅子酒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眼神中,姜崇试探着伸手了两次,最终却只能吞了口口水,任由美酒在酒爵中荡漾,而不敢越过雷池。 将一切收在眼底的扶苏略觉有趣。 姜崇的武技无疑是当世翘楚,而梅子酒虽然很少有出手,但从扶苏从小所见,以及练武以来的所观,应该也是不遑多让。 但让姜崇如此唯唯诺诺的,显然不在于梅子酒的武艺如何。 不过扶苏也不是红娘的性格,更何况这种大概只在暧昧期的关系甚为美好,他也不想出手掺和,只让两人自行发展更好。 “先生是因为扶苏之托而受此重伤,如今看先生逐渐恢复,扶苏也喜不自胜,特以此酒为先生复原而贺。”如此说着,扶苏起身自饮一爵以示歉意和祝贺。 为了避免梅子酒的嗔怪,扶苏当然立即补充了一句,“先生饮水即可。” 感激地看了扶苏依言,姜崇点头举起一旁梅子酒早已备好的清水,“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太子不必如此挂怀。” 等到樗里偲也跟在后面贺过之后,几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上次说到,先生追查那猎户,却为贼人埋伏,出手杀了几人。只不知后事如何,先生又是为何受此重伤?” 姜崇闻言皱眉沉思,左手似是无意之间抬到右肩部位,仿佛觉得隐隐作痛,“当日我在猎户家中遇伏之后,更加断定这些人就是与海贼有所勾结的贼人,于是走访四邻,想要探明与这人来往密切之人都是什么来头。” —————— 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衫,将身上粘上了血迹的衣服在村外挖坑埋掉,又等到天光逐渐放亮之后,姜崇才扮作普通农户的装扮进了村。 村子极为偏僻,住户很少,因而外来人即便装扮得再是普通,也很容易引起关注。 姜崇在村民们有意无意的试探目光之中,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猎户的门,又向门内大吼了几声。 当然,不会有人来开门,屋内已经没人能听到敲门声了。 姜崇左右看看,将视线对准了一位坐在门边晒太阳的老丈。 老丈原本正与其他人一样好奇地盯着这个虽然是农夫打扮,但看姿势气度显然不是村人可比的俊俏后生。 此时见那人转头看来,老丈心中暗骂一声晦气,将视线重新低了下来,装作专心编篾器的样子。 “老丈,麻烦问您个事儿。” 老丈吓得一激灵,差点把手中的篾条扔了。这后生,走路咋都没个声儿呢。 姜崇见识广博,齐楚相邻,也颇会几句楚语。 不过他说的是寿春一代的楚国官话,与此地的土语虽然相近,却也有一些分别。 大概类似于普通话和唐山话的区别。 老丈根本不想和隔壁的事儿扯上关系,昨天夜里的鬼叫声可是怕人得很。 于是老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听不懂。 姜崇只笑笑没有说话,从包裹中掏出了两串官铸铜钱,将其中一串放在了老丈手边一个已经编好了的篾框中,又在老丈期待的眼神中将另一串放回了怀里。 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告诉我令我满意的答案,这剩下的一串铜板才能落袋。 老丈眼神飘了一下,又抬头四面看了一圈,在村人们若有似无的视线中装作随意地将那个装有铜币的篾框与其他的两个篾器一起抬起到肩上,招呼着姜崇往院子里走。 姜崇微微一笑,帮着老丈将剩下的篾条收拢了一下,跟着走进了院子。 “敢问后生,与边上那一户有何关系?” 即便关上了院门,老丈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仿佛在害怕隔墙有耳。 这样的举动,更让姜崇眼神闪烁。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姜崇反问道:“那户人家的底细,还请老丈说明一下。” 探问底细,十有八九是想寻仇的。 若是老丈与那人家关系匪浅,姜崇这一问或许就会有反效果。 不过一来,有两串铜钱吊着,姜崇并不担心老丈会有藏掖。人为财死,不说只是四邻而已,就是实在亲戚,在这样的巨款面前,也少有不心动的。 二来,作为海贼的暗线,姜崇也不认为他们会与当地民众有多好的交情。 果然,老丈并未有所犹疑,见姜崇不答,也没有追问,而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那家人啊,原是乡里的猎户。”老丈一边指着隔壁的院落,一边用老年人特有的回忆口吻说着,“只是说来也惨,三十多年前,男人在一次贵人的游猎中受了伤,抬回来没多久不治身亡了。” 一开口就是三十年,老人家特有的叙事让人难以企及。 似乎那人还真的是猎户出身? 原以为官方只是以此作为其出现在那处偏僻峡谷中的掩饰,不想却是真的。 老丈没有察觉到姜崇的思索,只自顾说了下去,“女人随之改嫁,新的夫家却不愿意要两个拖油瓶。于是一大一小两个都没到十岁的娃儿,就给扔下了。” 围攻自己的几人中,的确有个三十多岁的人,姜崇试探问道:“那这两个娃儿,就相依为命在这住下了?” 老丈却摇了摇头,叹息道:“那年岁,大人都活不下去,两个小娃儿怎么活,不过一个冬天,都死了。老夫亲手埋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四章 海贼王 扶苏差点一口盐汽水喷出来。 这老头也太逗了。 原以为是三十年的恩怨纠葛缠绵悱恻,结果一开口就是全死完了。 那这说来有什么意义? 一看太子的表情,姜崇当然也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笑道:“我当日也觉得老丈太是离谱,当下就要发作,然而接下来老丈所说的话,就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 没有去看老丈往陶碗中倒的浑浊饮水,姜崇紧接着问道:“那这与现今有何关系?” 老丈见姜崇对水无动于衷,于是自己喝了一口,咂摸着嘴似乎饮下良酒一般,“后生性子太也急了,这就要说到了。 “就在前些日子,我听得旁边那户已经绝户了三十年的屋子里头有动静,心道或许是闹了些不干净。不过当时是白日里,我就大着胆子去探了探究竟。” 姜崇心中好笑。 这都三十年了,要闹鬼也早就闹过了,怎么到了这时候才会闹。 何况你不是说当时是你自己把两个孩子的尸身埋了吗? 要是无愧于心,你担心什么闹鬼? 怕是你埋人的时候,也没顺路做好事吧。 不过姜崇并非卫道士,心中如此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并未有何追根究底的打算。 老丈没有察觉到姜崇对自己的评价,继续说道:“刚一出门,我就见一身高近丈的巨汉,正带着几个看着面相就不好相与的帮手在拾掇早已破败了的老屋。” —————— “身高近丈的壮汉?” 听到这里,扶苏还未如何,张苍不由得惊呼出声。 周代一丈为十尺,一尺约为二十厘米,因此近丈身高,就相当于差不多两米。 这样的身高,不说在古代,哪怕是在近现代,也是非常骇人的巨人了。 顺带一提,三国时代的一尺相当于二十四厘米,因此七尺男儿,也就是个一米六八的样子。 “不错,”姜崇点点头,肯定了张苍的疑问,“我在之后也曾与这个壮汉打过照面,才知道老丈所言不虚。” “这个壮汉,是否就是那个伤你之人?” “太子所料不差,此人就是在暗巷中偷袭我之人。” 身高近两米的大汉,却不明火执仗地正面对抗,而选择暗中偷袭,这样的性格与身材,真是对比鲜明。 “先生继续说吧。” “唯。” 姜崇答应了一声,端起水杯啜了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老丈那里得知,壮汉自称是屋主人的好友,特来为其修缮祖屋。从壮汉所言看来,那两个被抛下的孩子似乎活了一个,还在外面混得不错。” 既然姜崇着重提及这个壮汉,而且就是此人伤的他,那么看来这个壮汉在此次谋刺熊启的事件中,应该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然后如何了?” “随后老丈又说了一些废话,直到看我不耐,才说到了重点。 “壮汉自称是渤海大商,多年来从事海运贸易,所获颇丰。但依我看来,所谓大商多为托词,这人十有八九便是我要找的海贼头目了。” 奖惩这样的判断稍显轻率,但在如今看来,应该不会有误。 “于是我选择了守株待兔。”姜崇继续说了下去,“按照老丈所言,每隔一段时日,壮汉都派人来与猎户交流。” “那日你所遇到的,或许就是其中一次。”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派出的人迟迟不归,那个壮汉想来也会有所疑惑,大概会派出另一批人查探。” “但若是熊启之事真是这些海贼所为,或许也是一次打草惊蛇,他们一走不回也是有可能的。海贼可不会讲什么兄弟情谊来的。” 樗里偲所言也有其道理,海贼本就是一群以利益交缠在一起的松散组织,遇事临头各自飞也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樗里子所言的确是普通海贼常有的情况,但这一次却不同。” “哦?有何不同了?” “因为这一支海贼的来头,在渤海到黄海一带真真是十分响亮,尤其是领头之人更是自称海贼王,风头无限。” “路飞吗?”一听到“海贼王”三字,扶苏好笑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看着几人都望向自己,忙摆摆手示意姜崇继续,不用管自己。 姜崇楞了一下才摇摇头,“其人真名已无人知晓,只都称他的外号——沧海君。” 沧海君? 扶苏的瞳孔罕见地紧缩了一下。 又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与这个名字常常勾连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便是与韩信同为“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 这两个人在他那个世界,曾作为博浪沙刺杀始皇帝的刺客首脑而名流千古。 若是沧海君与张良也牵涉其中,恐怕熊启的遇刺,将包含远比扶苏早前所预料的那样更为深刻的内涵。 恐怕张良怎么也不会想得到,仅仅是一个此前从未在扶苏面前出现过的海贼的名字,就能够被扶苏联想到自己身上来。 “沧海君又有何不同?”扶苏在考虑张良牵涉其中会有什么内涵,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多概念的樗里偲,自然是将注意力放到了姜崇口中所言的沧海君的身上。 “沧海君手下有共有十六位队长,每一位队长统领一百人。”姜崇微笑回答,“而这些队长名为属下,实为结义兄弟,互相之间极为珍视。因而连同底层喽啰在内,从未有抛弃兄弟而独活之人。” 白胡子海贼团吗……二番队队长怕不是叫艾斯的…… 当然,有了之前的经验,这番吐槽还是只存在扶苏的心中,而没有诉诸于口。 “因此你才会选择守株待兔,因为知道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同伙。”经过姜崇的解释,樗里偲也就明白了姜崇如此选择的原因。 “不错。故而在悄悄处理掉尸体之后,我在原地守株待兔了数日,然后等到了应该是沧海君派来的第二波人员。我跟踪他们,到了太子一位熟人的地盘。” 说完这句,姜崇微笑着看着扶苏,仿佛在考量他能不能猜出来。 熟人? 又与沧海君,或者说张良有关的。 稍作思考,扶苏就恍然大悟,试探问道:“薛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五章 深巷急袭 姜崇稍显惊讶,然后果然点头,“公子所料不错,的确是薛地。” 楚薛接壤,虽然离熊启遇袭的地点还有数千里之遥,但要说扶苏认识的人,除了齐楚之地外,也就只有薛地还有一个了。 薛地离彭城不远,难怪姜崇遇袭之后还能顺利赶到彭城求救,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地,是薛侯靳尚的封地。 要说是熟人的话倒也算不上,只是在当日还是公子之身的扶苏第一次赴楚之时,的确曾受过靳尚的一些帮助。 当日列国谋昭,扶苏与甘茂临危受命,分别沟通南北,破坏了或许是最后一次合纵的机会。 而当时扶苏也对靳尚能够对楚王造成的影响颇为惊讶。 说起来,靳尚其人或许是在乱世之中以底层贵族之身往上爬的典范了。 要做到在这个时代裂土封侯,可远不是他区区一介平民子弟所能仰视的成就。更何况,靳尚的出生地可是血统论最为鼎盛的楚国。 虽然同为芈姓,但靳尚并非是如黄歇、屈原那般的大族出身,靳氏能够为他提供的帮助是极为有限的。 有人总以靳尚凭借上好的皮囊,利用郑袖的宠爱而对其不齿。 虽然扶苏也对靳尚这种行为颇为无感,但要知道,能够被郑袖看在眼中,可远远不是一副好皮囊就可以的。 要论皮囊,不提年龄偏小的宋氏璞玉,楚国泱泱大国,要找出几个帅哥还是很容易的。 至少走到上大夫这一步,靳尚依靠的,几乎完全是自己的能力,以及一些钻研的本事的。 而在六国伐楚之际,整个楚国的大小氏族都在这一次针对整个楚国的浩劫中遭受了重创,无论是人力还是土地都受到了几乎前所未有的致命打击。 然而靳尚,只有靳尚,巧妙利用了黄歇与郑袖在楚王离世,新王未登基之际的混乱和机遇,成功封侯,甚至在伐楚之战中及时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向齐国投诚,从而在急于展现自己实力的齐王田建手中,保留了极大的自主权。 因而要论战国末期获利最大的个人,应当说是非靳尚莫属了的。 作为时刻默默关注着张良的扶苏,自也知道其实自从齐楚联合伐燕之时,张良就以客卿的身份,待在了靳尚身边。 可以说,靳尚能够在各国征伐的战国最混乱的时代能够明哲保身,甚至裂土封侯,与张良是绝对分不开的。 若是真如姜崇所言,海贼与薛地有关,那么熊启事件的背后,很难说不会有张良的布置。 “郦商目前到哪儿了?”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扶苏转头问向了樗里偲。 “按着公子的吩咐,郦商会先去洛阳编一个大商的身份。”樗里偲想了想回道,“比我等早走一日,又是快船,此时可能已经到了济水。” 那就是已经过了薛地。 姜崇未曾与郦商兄弟有过谋面,此时见太子提及旁人,也并未插话,只等扶苏重新将视线递了回来。 “先生请继续说吧。” 答应了一声,姜崇继续娓娓道来,随后终于说到了暗巷遇袭一段。 “当日,我远远跟着那伙前来探查的贼人一路北上,直入了薛城。” —————— 接连数日,最远时候距离贼人有半日路程的差距,幸而姜崇极为擅于追踪,而且对方并未对自己的踪迹太过谨慎,才让姜崇没有完全追丢。 脱掉路上买来的蓑衣连着几枚铜钱随手扔给路边的乞儿,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姜崇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雨过后的湿润空气。 抬头去看,前方两人在绕过一个街巷之后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不过姜崇并未匆忙跟上。 从入城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两人在城中各里绕来绕去已经走了几圈。若非是在逛街,定然就是在试探是否有人跟踪。 原地又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又黑了几分,姜崇才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远离了主街的幽深小巷之中颇为静谧,街巷两边高墙耸立,将本就西陲的夕阳更是完全遮挡住了。 小巷又深又黑,伴随着逐渐黑透的天色,气氛变得越发瘆人。 —————— “察觉到有些不对,我决定暂时退出巷子,再从别路追踪。” 姜崇的警惕性的确很高,让被他的描述代入情景的扶苏等人稍微舒了口气。 “然而就在我准备转身之际,异变陡生。” 姜崇再次下意识地按了按肩膀,让扶苏明白过来,这便是伤痕的由来了。 “细微的破风声突然在墙头响起,出手之人应当是埋伏已久,就等我露出破绽。 “街巷太过黑暗,来不及判断暗器来势,我只能尽力后仰倒地,希望能够躲过。” 姜崇说得轻巧,但那等暗巷之中骤然发生的惊险刺杀,即便只是事后旁听,仍令扶苏脊背发凉。 “虽然尽了全力,但暗器来速实在太快,又正好抓住了我将转未转之际的片刻破绽,故而我并未能全部躲过。” 虽说是占了偷袭的便宜,但能够一次重伤姜崇这等好手,对方的刺杀本事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 “幸而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出手极为自信,我竭力躲过致命一击后随即装死倒地,对方却没有再补上一下。” 说到当时的凶险情状,扶苏都听得毛骨悚然,但姜崇却语气淡然,仿佛自己的死里逃生不过是如同一次简单的踏青而已。 似乎是迟迟都没能从当时的凶险状态中恢复过来,姜崇说完了良久,包括一向多嘴多舌的张苍在内,场间的几人都没有主动接话。 “袭击你的暗器,可是一柄大椎?”最后还是扶苏打破了沉寂。 提起沧海君,扶苏最深刻的印象当然是博浪沙刺杀,还有他那柄留名千古的,差点一椎给大秦帝国砸出个大结局的大椎。 “不是。”姜崇摇摇头,否认了扶苏的猜测,“我事后检查过,那人所用的是一杆短枪。” 说着,姜崇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长度,约莫二十厘米左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六章 靳尚来访(双节快乐~) “此前的一路跟踪都无事发生,却偏偏在薛城遇袭。此事会否与靳尚有关?”听完了姜崇的陈述,樗里偲若有所思。 看来不止是扶苏,就连并不知张良背景的樗里偲对此,也有了一些猜测。 姜崇并未有所表示,他的确觉得此事或许有些可疑,不过因为生性谨慎,他不愿意早早做出判断。 “仅仅就遇袭一事发生在薛城,就怀疑到靳尚身上,或许有些牵强了吧?”张苍对此似乎有不同的意见。 虽然两人关系不错,但张苍并非事事都与樗里偲意见相同。 因为对张良的认知,扶苏更倾向于樗里偲的意见,但张苍所言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再者说,即便沧海君真的与张良有所勾结,也未必意味意味着靳尚就牵扯到里面去了。 然而不等两人继续说下去,一阵敲门声传来,随后高进的声音隔着舱门传来,“启禀太子,薛侯靳尚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是泗水一线似乎并不会直接过薛城,靳尚为何会来此? “进来说话。”不明所以的扶苏决定叫高进进来先问上一问。 “唯。” 高进答应一声后推开了舱门,然后矮着脑袋半侧身走了进来,“请太子吩咐。” “前面要到港了?”略带疑惑,扶苏以为靳尚是等在了前方一处港口。 高进的摇头说明扶苏所料有差,“还未到港,”明白扶苏所想知道靳尚是怎么来的,高进没等扶苏接着问,便主动补充道:“薛侯是轻骑从岸边赶来的,正好遇到了蒙冼马。” 蒙冼马就是蒙毅,在扶苏受封太子之后,就给蒙毅了这么一个差事。 蒙毅不耐坐船,于是便肩负起了在岸上为船队护航以及作为前探的责任。反正这也正是冼马的任务。 “赶来的?如此说来,靳尚此行是专程来找我的了?” 高进并未接话,他知道这是太子在自言自语,而非是真的在问他看法。 靳尚来找我做什么?扶苏闻言心思急转。 难道正与自己与樗里偲所猜测的那样,靳尚,或者说他身后的张良的确牵扯进了熊启事件,在得知沧海君伤了姜崇之后,特来解释? 那也说不通。 且不论姜崇的身份属于隐秘,黑冰台中都没有多少人知道,而能够知道他为扶苏做事的就更少了。 即使张良都情报网的确强大到能够渗透到扶苏身边,那此时靳尚来此,岂非是有此地无银的嫌疑? 靳尚就不怕自己直接把他给就地正法了? 此地虽然离薛地不远,但扶苏真不信自己就是抓了,甚至杀了靳尚,薛地的军队敢如何。 就算真的打起来,就凭薛地那小猫两三只,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扶苏的私军。 何况,魏国和赵国所加派的护卫也不在少数,真打起来随时都有更多援兵立刻到位。 扶苏想不通透,高进等在一旁也不敢催促,场间一时陷入了僵局。 樗里偲见状,明白扶苏在思考什么,于是插话道:“无论靳尚是否牵涉其中,既然他来都来了,那听听他说些什么也无妨。毕竟是一地诸侯来访,太子若是无故不见,总会引起一些无端的猜测,反倒是不美了。” 说得也是,又不能随便不见,那么与其在这里猜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如直接正面看看也好。 于是扶苏对高进吩咐道:“放下小船,将薛侯请上来吧。” “唯。”高进恭谨回了一句,转身出了舱,上到甲板上去准备接人了。 不同于楼船将船舱都放在高层,风剪子为了保证重心较低,以确保船身能够在高速运动中保持稳定,无论是人住的船舱还是货仓都放在了甲板下方。 这样的设计自然让魏无月甚为不满,宁可拉着赵灵儿在甲板上吹风,也不愿意屈身在逼仄的舱房内。 还不清楚姜崇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未免节外生枝,扶苏先安排了姜崇暂时去到隔壁房间休息,暂不与靳尚碰面。 而梅子酒自然也陪着姜崇一起。 高进办事迅捷,侍女还未将舱内收拾完毕,就听得其中门外请命,“禀太子,薛侯到了。” “请进来吧。” 得了扶苏的许可,高进推开舱门,将等了片刻的靳尚,以及跟着他身后的蒙毅请了进去,自己则停在了门口等待太子后面的吩咐。 “靳尚,见过太子。” 刚一进门,靳尚还未直起身来便当先行礼,丝毫没有一地诸侯的倨傲,“太子风姿果是一如往昔,尚喜不自胜。” 虽然对靳尚疑心不小,但对方还未图穷匕见,更何况之前再使楚之时也算是得了对方的不少帮助,扶苏自然没有失礼,“薛侯何必多礼。” 上前两步将靳尚搀扶起来,扶苏笑着道:“一别数载,薛侯无恙否?” “无恙,无恙,多劳太子挂怀了。” 随即,扶苏又为其引荐了樗里偲与张苍两人,自然又是好一番互相吹捧与寒暄。 礼节过后,几人分别坐下,在说起正事之前,靳尚却又是提议起了祝酒。 扶苏本来当然是想直入正题,但靳尚当先祝昭王长寿,作为人子的扶苏自然不能不接。 礼尚往来,扶苏接着祝起了靳尚名义上的主君齐王建。 终于走完了该走的流程,扶苏没等靳尚又说起别的事,直接问起了正事,“不知薛侯此来,所为何事?” 面对扶苏的问话,靳尚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下了方才与扶苏一起祝齐王建的酒,然后才施施然道:“无他,靳尚此来,单是为了往日情谊而救太子一命。” 扶苏只是轻轻一笑,并未接话。 扯什么淡呢。 他靳尚与扶苏能有什么往日情谊可言? 两人能说起的关系,无非就是扶苏贿赂他打通楚王的关节,而靳尚受贿办事而已。 至于所谓的救自己一命,扶苏更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了。 这种大言欺人的举动,作为甘茂半个徒弟的扶苏早就对此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哪会因为靳尚随便一句话就大惊失色了。 不但是扶苏本人,就连樗里偲和张苍,乃至于蒙毅都并没有任何失态表现。 见扶苏不接茬,靳尚似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七章 雷霆 打破靳尚尴尬的,并非是他自己,也不是扶苏想起了当初的“情谊”,为他解围。 给靳尚解围的,还是上天。 准确说,是一道闪电。 雷霆划过,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很快便在头他们有不满,扶苏当然是信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扶苏这是硬从他们口袋里抠利益出来。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嘛。 但要说他们就敢对自己如何,扶苏还是不信的。 别说如同杀人父母,就是真的杀了父母,还并未真正掌握多少权力的新兴地主又能怎么样呢? “太子可知,积怨可以毁身?”看得出扶苏的不信,靳尚并未着急,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在下听闻,太子在给蜀中减税之时,遇到了某些愚民的抵抗。” 扶苏眯起了眼睛,“你是说,若是取消口赋,这样的事情还可能会上演。”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太子之前所面对的不过是蜀中一隅之地,如今所面对的,却是整个大昭,又怎么会不会发生呢? “更何况,不同于已经被大昭统治长久的蜀中,刚刚划归大昭统治的西魏与原楚国的新土,更是最有可能发生抵制的。” 口赋这项税赋并非是大昭独有的,整个战国,乃至于其后的各个王朝都没有取消这一项并不能直接带来太多利益的赋税。 东汉的口赋更是多征了数十年。当然,这是后话。 只论战国列强中,各国也同样都有口赋,只是名称略有不同而已。 相较而言,大昭的口赋并非是列国最重,当然也不是最轻的。 口赋最重的是楚国。楚国中央集权的能力稀碎,楚王无法在土地上和贸易上收到太多赋税,因而只能从被称作口赋的“人头税”上争取利益,以及限制各大族的膨胀。 当然,这也从侧面导致了楚国人口的隐匿是列国最猖獗的。 而口赋最轻的齐国。 就如平原君当日所说,齐国坐拥山海之利,国内的商业氛围也是最为轻松点,齐王完全可以从商贾中得利丰厚。 相比于那点人头税,齐国需要的是更多的人口去开发土地。 “新政推行必然会有反抗,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 靳尚所言的,扶苏自然不会没有一点预料,他不是政坛初哥,怎么可能会单纯地以为一项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政策会推行得一点波澜都没有。 至于西魏与楚国的新土会发生可能的挫折,扶苏并未有太多担心。 西魏有百里大夫坐镇,更有数万私军可用,起不了什么大乱子。更何况,因为魏无月的关系,扶苏在西魏的口碑不比大昭本土少差,甚至更因他一力解决了西魏的粮价、乱民等问题,在百姓间的拥戴要更牢固。 这也是樗里偲将西魏作为扶苏“狡兔三窟”中的一窟的原因。 见扶苏无动于衷,靳尚只能抛出了杀手锏,“那么对于昭王的态度,太子可有准备?” 始皇帝的态度? 对于一个能够提升大昭国力的政策,始皇会有什么态度? 即便不会支持,最多也只是壁上观而已,还能如何? 从扶苏的表情中看出了茫然,靳尚笑了笑,“想来,因为滞留泗水,太子还没有收到消息。” “什么消息?” 能被靳尚拿到现在来说的,必然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扶苏心头突然略过一阵阴霾。 此时,又一道雷霆从天空划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八章 爱国者 靳尚已经走了很久,阵雨也已经停了,舱内的气氛却还没有恢复到雷霆之前。 或许是气压太低的原因,舱内比雨前更为沉闷了。 “雨停了,随我出去走走吧。” 扶苏当先而走,身后的张苍与樗里偲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蒙毅更是在扶苏起身之时便走到了门前。 魏无月二人早已在雷雨落下之前躲回了舱中,此时甲板上除了忙碌着清扫打理的水手和零星几个侍卫,就只有扶苏一行。 雨后新凉,扶苏刚刚觉得有些冷意,身后便有人为他披上了披风。 果然是梅子酒。 姜崇也跟了出来。 轻笑谢过,扶苏扶着船舷,轻声道:“你们也都听到了?” 只隔了一层不算厚的舱板,梅子酒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 “嗯,太子打算如何,真要与魏国方面配合吗?” 扶苏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即回答。 视线中,已经乘坐小船重新上岸的靳尚等人换上了马匹,正准备离开。 此时,颂芝也从舱内出来,为樗里偲也披上了厚衣。 樗里偲在怀中暖暖了手,“太子是正担心王上此举的意味吗?” 只留下张苍在冷风中带着羡慕的眼神吸溜了一下鼻子,“我倒觉得,此事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了。” 扶苏摇了摇头,“我更担心的,是李清。” 之所以说起李清,是因为之前靳尚所带来的消息,就是与李清有关的。 因为蜀中赈灾有功,王上下诏,特将李清拔擢为中书郎卫。 一跃而为王上近臣,而且并非是有位无职的中书郎,而是有着正式职司的中书郎卫,这对于李清在蜀中的功劳而言,是恰如其分的奖赏。 然而能够让扶苏担忧的,自然是此举背后的味道。 众所周知,李清是扶苏所看重的谋主,本身更是太子属官一系。 而太子属官,说白了就是将来为了替代某些肱骨之臣,而给太子留的预备役。 那么始皇帝此时将李清拔擢到自己身边,无疑就是在挖扶苏的墙角了。 联想到扶苏近日里要推行到减税之举,很难让人不觉得这是昭王要以此来对太子扶苏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敲打。 在昭国,昭王的敲打,与方才的雷霆之威别无二致。 但扶苏竟会将其排在对李清的担忧之后,而樗里偲二人并未如何惊诧。 这又是为何? 是扶苏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有资格硬刚了吗? 当然不是。 最为关键点,当然是太子这个,极为自然的同时,也极为别扭的位置的存在。 说它自然,是因为小到一家,大到一国,到了一定时期,必然会需要一个能够将它继承下去的继承者的存在。 说它别扭,就是因为作为一个随时能够合法代替君王的存在,太子很难不被王上惦记上。 而对这个继承人的培养,也是一个很难把握的东西。 太过弱势的继承人是不合格的。 在经过削弱氏族,以及加强中央集权之后,君王的权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扩展。 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政策削弱了君王的权力根基,将其架在了几乎全部依赖于君王人身上的职业官僚的身上。 这样的权力体系,在君王本人健康的情况下,是极为稳妥的。 但在君王年老体弱,或者年幼无知的情况下,是很容易沦落唯傀儡的。 而一个太过强势的继承人,就很难不会对君权产生一些若有若无的冲击。 很显然,扶苏的问题就在于他太过强势了。 纵观大昭历史,或者横向对比列国,如扶苏这般甚至还没能受封,就已经得到了上下归心的太子,都是独一份的。 因此某些程度不重的敲打,自古以来都是不罕见的,并不值得如何手足无措。 纵观历史,杀掉一两个太子的身边人以作为对太子的警示的行为,根本屡见不鲜。 仅仅只是提拔一个太子属官而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或许有人会问,李清如何,与靳尚有何关系,梅子酒所说的“与魏国合作”,又是什么意思呢? 靳尚是魏国的说客。 众所周知,扶苏探访陶城的举动,是在拖延时间,让赵魏之间的冲突持续,乃至于升级。 这对于两国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相对起来,国力和军力更处在弱势的魏国,所受到的伤害显然更重。 这也是为何赵国在扶苏出现调停之后,表现得更为配合的原因。 因为他们看到了“跑赢”同伴的机会。 只要大昭将接下来的目标定到魏国,那么对赵国而言就是赚了。 毕竟此时早已不是能够通过合纵来继续抗衡大昭铁蹄的时代了。 那么被逼到绝境的魏国有何作为呢? 他们选择的,是抓住大昭国内的矛盾来转移大昭的目标。 虽然不明白扶苏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倡减税以及变法,但这不妨碍魏国抓住机会。 既然扶苏想要推行减税,那么他必然希望来自于各方面的阻力越小越好。 而最有可能给扶苏的减税带来影响的,当然就如靳尚所言,是来自于西魏,以及新进归属到大昭的楚地。 对于楚地可能的叛乱,魏国自然无能为力,但是对于西魏,魏国表示自己有办法。 而他们的方法,只是一份名单。 一份写有西魏抵抗组织——救国会成员,以及魏国派往东魏进行组织的密探的详细名单。 “出卖爱国者,来与别国达成协议,魏王可真是下得了手啊。” 张苍对此不无讽刺。 这份名单对于大昭任何人而言都没有多少用。 因为百里大夫,以及扶苏的努力,救国会所能影响到区域只能集中在远离安邑等城市的乡间。 但对于目前的扶苏而言,却大有作用。 只要铲除了这些影响西魏乡间的反对者,扶苏的减税措施实行下来,就不会在西魏遭到太大的反对了。 而魏国所希望换取的,就是扶苏放弃调查陶城,或者装装样子,然后将矛头调转到赵国方向。 在这场交易中,获益的当然是魏国和扶苏。 而为此付出代价的,自然只是区区几个与扶苏立场相对的爱国者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零九章 大火 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黄染与张靖二人总算从水路来到了蜀中。 为了能够支付给船主高额的“突破封锁”的费用,张靖甚至卖掉了从家中偷开出来的召车。 暂时先将不久后将要面对的父亲的雷霆怒火放在脑后,即将达成这次艰苦行程的最终目标——见到扶苏太子的喜悦还是在张靖的头脑中占了上风。 即便最初对面见扶苏并未有太大兴趣,都是被黄染强拉来的,但在为了见到扶苏而付出这么多后,张靖也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了。 不过这样的喜悦在登岸之后,很快就随风而逝了。 船主甚至没有下船,只留下了在冷风中凌乱的两人,便飞也似地架船溜了。 “为何船主坚持直接在码头靠岸,而非选择更隐秘的地点,就不怕被卫兵拦下吗?” 这样的问题从接近蜀中郡之后就一直困扰着张靖。 到了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 虽然隔着夜色,但在密密麻麻的火把照耀之下,仍然可见整个港口依然是人流如织,忙碌的场景丝毫不逊色于白日里。 “你觉得这看起来,有一点锁城的意思吗?” 黄染苦笑着问张靖,“现在明白船长为什么会坚持直接在港口下船也没事了吧?” “驴日的骗了我们!”张靖怒火中烧,转身看去,送他们来的那艘船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中,连风帆都不见了,“锁城应该早就结束了!” 人都不见踪影了,日后恐怕也没有再见的可能,明知愤怒无用,张靖只能恨恨转过了身子,只能认栽了。 怒火消退,张靖突然明白了什么,“船主的行为明显多有漏洞,以你的能力,恐怕早就知道了吧,为何不说?” “若是在船上就告诉了你,你会如何?” 张靖“呛”地一声拔剑在手,在空中愤然挥舞了两下,“自是要让那贼子付出代价!” “船主连同伙计共有七人,就你我,两个人两柄剑,又能对付得几人?”黄染伸着两个指头在空中晃了一下又收回,仿佛是在提醒张靖,他们是多么势单力薄。 张靖当然知道黄染说得没错,即使他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但在让人脚步虚浮的船上要对付七个显然不是良善之辈的贼人,到底危险太大。 然而先是被贼人当白痴一样欺骗,再被自己的同伴隐瞒,张靖心头怒火一时难以平复,“有心算无心,未必就没有成算!” “你我虽没有身穿官服,但任谁来看,我二人的服饰怎么也不会是普通人,敢于欺骗你我,怎么会是无心。” 不等张靖反驳,黄染伸手将对方的手臂按了按,让他先把剑收起来。 刚从张靖喊得大声,又持剑挥舞,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 此时封城虽然已经结束,但港口明显还留着不少卫兵,黄染并不想在见到扶苏之前节外生枝。 要是自己两人再被关到牢里,那可就太过丢脸了。 “退一步说,就算你我真的战力爆发,将七人全部斩杀,可在茫茫河水之上,没人操船,你我难道要在一路漂流吗?” 经过黄染的劝解,张靖心中虽然仍然是愤愤不平,但好歹将剑插了回去,不再那么惹眼。 但对于黄染隐瞒自己的事情,张靖忍了又忍,仍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直到两人用随身的符传在旅店中落下脚来,张靖还是觉得心口有些疼。 “瞒着你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对。” 两人洗漱完毕背对着背躺在床上,黄染还是先开了口。 毕竟是从基层一路摸爬滚打到一县之首位置上的人,张靖这种一向万事顺遂,喜怒均是形于色的年轻人,在他面前是隐藏不了心思的。 况且黄染作为张靖的上司也有数年时间,对于这位年轻人的不满,他当然心知肚明。 黄染的话自然是清晰地传到了张靖的耳中,但他并未有所表示。 没等到对方的回应,黄染默默叹了口气,“你我共同在死牢的绝地中生还,又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我本是不该瞒你的。但因为担忧你太过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我才选择了在事后再告诉你。” 张靖虽说年少气盛,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多给人目中无人之感,但实际上他并非是不知好歹之人。 黄染若是一直与他刚着,他反而会针锋相对,可黄染此时主动道歉,却让张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然而毕竟脸皮薄,张靖只是“嗯哼”地嗫喏了两声,却到底没拉下脸面来示意和好。 到了第二日,两人各自换上最好的衣服前去城守府想要拜访扶苏。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只有扶苏走后留下来负责处理后续事宜的李清。 —————— 陶城刚刚印入眼帘之际,最先填充进扶苏眼帘的,并不是那些著名的巨大烟囱。 作为魏国,乃至整个中原地域最著名的陶器生产城市,陶城拥有着多达三座巨型陶器工场。 而每个工场又有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烟囱,林立的烟囱相互映衬,如同挺拔的林木一般直插天际。 如同往常一般,这些烟囱都在源源不绝地向天空喷射粗壮的烟柱,仿佛没有什么技巧的国画师在毫无章法地挥洒笔墨。 但最大的一股烟柱却并非来自于城北的“工业区”,而是就来自于扶苏等人即将进入的港口。 不远处,黄昏的天空被橘色填满,却不是因为夕阳。 整个港口正在熊熊燃烧。 看起来这场大火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不止整个港口,甚至可以看到离港口并不远的民居也已经被火焰吞噬。 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水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有船只急速逃离,头也不回地往上下游离开。 没有靠近港口,远远地,船长便命令船只停下。 不出所料,船长的请示很快传到了扶苏面前。 “去下游找个地方安营,然后再派人与陶城方面接触吧。” 这样的火势太过危险,而且在局面未明的情况下,扶苏不愿意贸然入城。 陶城港口的大火不早不晚,正好在扶苏等人到来的当天烧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其中可能会存在一些问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零章 又是熟人? 陶城附近的水域太过混乱,与其强行冲破混乱去到上游,船队选择了从原路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数里地,就有一个勉强可以供船只停靠的港口。 到了港口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混乱一点也不必陶城轻。 受到陶城港口大火的影响,许多原本应该在陶城进行贸易的商船以及人员都蜂拥到了这个名为顺城的小地方。 西去和东往的大小船只纷纷拥堵在了这里,船主们口口相传之下,没有急事的船只自然都选择了暂时在此停靠一日,等待陶城的后续。 于是原本都会在陶城留宿的商贾和游人们都成为了顺城的客人。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顺城的大小商贩,包括港口和旅店,都没有做好收容如此庞大人流突然涌入的准备。 而很久都没有接纳过如此多船只的港口工作人员们面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工作量,更是感到了茫然无措。 顺城的地方官显然不是多么有能力的——有能力的也不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于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拥堵的情况非但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向着更为混乱的方向去了。 被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港口挤满了急于上岸整补的船只,所有的领航员和船长无不嘶声裂肺,仿佛音量比对方大就能让自己更早一步上岸。 眼看一片混乱,扶苏拒绝了船长提议的,向顺城守备表明身份,令其为己方开通道路的建议。 “我们又未经历大火,稍微等一等倒也无妨,不如让更有需要的人先入城。” 从眼前凌乱的各色船只上,到处都可见烟熏火燎的痕迹,不少船只的甲板上还带有伤者,看起来继续救治,看起来是原本停靠在陶城港口,在大火后才艰险逃生的船只。 甘茂虽然十分渴望能够在一张安稳的床榻上休息,此时却也同意扶苏的做法。 “众人大火余生,此时正是惊弓之鸟,贸然驱散很容易引起混乱。而且看起来顺城的守备估计已经火烧眉毛了,就不必给他们造成更多压力了。” 樗里偲与张苍自然也没有表达异议。 于是扶苏命令船队暂时向后暂撤,与前方的混乱拉开距离。 这也保证了安全。 相比于迟一刻或者早一刻入城,几人更为关注的,自然还在于按着时间应该追到了自己屁股后面的,来自于白泽方面的信件。 之所以还没有做出是否要与魏国合作的决定,就是因为仅凭并不值得多少信任的靳尚的一面之词来做判断并不稳妥,扶苏等人一致认为还是应当等到白泽的准确消息传来再说。 说实话,靳尚这个中间人的选择也让扶苏有些看不懂。 即便魏敞不清楚,魏国也总有人能够提醒他,自己与靳尚的关系仅止于互相利用的一面之缘,而且对于靳尚在关键时刻背弃盟友——即便这个盟友昏招迭出——的事情,扶苏并不欣赏。 当然,如果扶苏将视线多看一圈,就会发现魏国其实找不到更好的中间人了。 赵国、楚国实际上都是魏国的直接竞争者,而周、卫两国又根本没有能与扶苏搭上话的人,靳尚还真就是魏敞唯一的选择了。 另一方面,若是只因为李清的升官而已就与别国合作,多少会有些过激反应的意思。 如果此事暴露出去,对扶苏在国内的声望可谓是巨大的打击。 李清高升的信号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此时也看不出来。 而此事是意味着国内反对变法的势力的一次反击,还是仅仅出于王上的心血来潮,都需要白泽来信说明。 得失还未看明,此时出手并不符合扶苏谋定后动的性格。 但是因为扶苏一行一直在水上移动而很少靠岸,白泽的信件很难及时送达扶苏手上,原本扶苏是希望能够一到陶城就能够收到白泽的来信。 然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扶苏的计划。 这让他多少有些烦躁。 “这把火,会不会是魏国人自己放的?” 张苍总是不吝于以最坏的想法去考虑别人,“阻断了我们的入城,白大夫的信在这种混乱中显然无法送达。” 初听上去,这种阴谋论有些道理,但樗里偲很快就指出了其中的破绽,“不可能。魏国现在需要的,是尽快让陶城之事结束。 “我们在研究魏国方面的心态,魏国自然也会研究我等。太子的慎重心性早已不是秘密,即便对李子茂之事多有紧张,但阻断通信带来的后果只会是太子在完全判断清楚之前继续等待,而非是贸然展开合作。” 果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就如樗里偲所说,自己没少利用他人的心态性格做出针对性的设置,那么没道理别人会不通过自己往日里的行为来倒退自己的性格。 对于自己的性格,扶苏自然也有所判断,说好听点是心思缜密,说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了。 这让扶苏很少犯错的同时,其实也会让他失去很多机会。 随着甘茂学了这么久的拿捏人心,对于自己的性格,扶苏当然也有自己的判断。 但是一方面,这种性格上的问题就算当事人知道了,也是很难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另一方面,扶苏也不觉得这样的性格真的需要刻意去改。 扶苏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而是要稳。 哪怕因此而失去一些机会,但只要能够继续稳下去,在保证基本盘的情况下,他本身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没必要铤而走险,学习赌徒。 就如同占有绝对优势时的用兵方略一样。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说,同样的性格,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不一定是缺点还是优点了。 说回此次大火,虽然此时引起的火灾原因还不清楚,但扶苏相信樗里偲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魏国人,或者说至少是魏王敞方面,并不会愿意在此时节外生枝,让扶苏起疑。 毕竟扶苏拖得起,但魏国拖不起。 魏国之所以要出卖爱国者们也要换取扶苏的手下留情,就是因为魏王方面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了,在与赵国的这场赛跑中,他们已经远远落后了。 毕竟,两国的就差了很远。 但其实这场大火究竟是谁放的,并不重要。 至少对扶苏而言,并不重要。 对此应该感到着急的,应该是魏国方面,而非是扶苏。 白泽的信暂时到不了,进城也一时进不去,推测火灾缘由也是毫无头绪,左右无事之间,几人干脆躺倒了扶苏所做的躺椅上,在甲板上吹着晚间的和风开始了闲聊。 原本是想聊些轻松的事情放松脑子的。 然而毕竟都是大昭现在和未来的良臣将相,话题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贴到了天下大势上。 “灭魏之后的下一步,我觉得应该放到楚国,而非赵国,原因是……” “你先且住。”樗里偲伸手止住了张苍的话头,“你这个开头就有点问题。” “问题?我还啥都没说呢!” “什么叫‘灭魏之后’,王上此时恐怕还举棋未定,你怎么就直接断定会灭魏了。” “嘿,这不是先做一个假设么。” “你这假设就不对劲。” “那我们假设先灭赵,那么下一步应该还是楚国……” 樗里偲头疼不已,不知是对张苍转换假设转得太快,还是对楚国的情有独钟。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反驳,就听高进突然摆手向前,命令弩手准备射击。 高进如临大敌的作派让场间氛围突然紧张了起来,张苍也停下了闲扯,起身看去。 众人随着高进手指的方向,却见一艘挂着大昭旗帜的轻舟正从船队的侧后方逐浪而来。 即使对方挂的是大昭旗帜,高进当然也不会掉以轻心。 伪造旗帜也不是多难的事情,而且对方一看就是冲着自己这方来的。 “来船止步!”高进气沉丹田,一声怒吼瞬间炸裂在空气中。 随着高进的高声喝止,一支弩箭飞速穿越了两船之间的距离,准确命中了来船的桅杆,显然是在警示对方已经进入了射程,不要轻举妄动。 “射术不错。”扶苏轻笑着喝了声彩。 听得太子赞赏,射出箭矢的弩手自然倍感荣幸。 而对面则是被吓得不轻,只见来船的甲板之上顿时手忙脚乱,有挥舞旗语表示是自己人的,有赶紧撤帆减缓船速的,乱成一团。 倒是不知这慌乱更多是来自于高进的怒吼,还是那一支精准的弩箭,以及引弦未发的其余弩手。 “别射箭!别射箭!我们是太子的故……熟人!” 对面船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在双手高举过头,大声呼喊。 一边喊着,那人还叫人带来火把,将己方二人照得更亮。 熟人?这一路熟人挺多啊。 一边吐槽,扶苏一边定睛看去。 哟,没乱说话。对面两个还果然是熟人。 扶苏一看乐了。 这不是被自己关进死牢又给亲手放出去的两个人么。 原谅扶苏实在记不住这两人的名字。 他们来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一章 李清的抉择 已经到了后半夜,顺城港口的拥挤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扶苏已经放弃了今日能够入城的打算,干脆留着少数卫兵看船,其余人都乘坐小舟从别处上岸,自行建了一个小型的营地,让甘茂能够好好睡一觉。 “不知,两位为何会帮子茂带信而来?” 扶苏在看信,张苍就担负起了“待客”的角色,“我叫张苍,现添为太子少庶子。” 黄染在二人中较为稳重,故而承担起了交流的责任,此时闻听张苍的问话,便回答道:“原来是荀子的高徒张子,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对方居然真的知道自己,让张苍稍觉面上有光,然后又听得对方继续,“我等在得了太子与廷尉大人洗雪冤屈之后得以脱厄,而听闻蜀中有灾害发生,于是想要去蜀中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张苍稍作回忆,随即借着问道:“我记得当时因为疫情的原因,太子封锁了整个蜀中郡。” 本来黄染略去了一路的艰辛没有多提,因为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卖惨的嫌疑。 但如今张苍主动提及,黄染便只能继续解释道:“不错,我等在南下之时为兵士所阻,领头之人似乎名为公孙……” “公孙知。”张苍接口道,“所以两位直到蜀中解禁,才得以到了蜀中。” 两人都没好意思提及自己被个普通的船长给骗了,只顺着张苍的说法,略去在最为心酸的一部分。 不过就此而言,已经足以体现了两人的不容易。 没有理会两人的寒暄,扶苏的注意力都被李清亲笔所写的信所牵扯了。 除了开头的例行问候之外,当头第一句有意义的话就令扶苏没有想到。 以自觉能力不足为理由,李清直接拒绝了始皇帝将其提拔为中书郎卫的诏令。 有没有人曾经拒绝过君王? 当然有。 比如《神女赋》中拒绝了楚顷襄王的神女。‘’ 若是神话传说没有说服力,那还有誓死不食周粟而活活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或者不愿意为周朝出力而远逃到朝鲜的箕子。 所谓一笑轻王侯,都是士人们高洁品行的表现,常常为人称道。 但之所以这些事情如此着名而流传千古,实际上就是因为想要真正拒绝君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或者说敢做出来的。 若说西周与春秋时代,脊梁骨挺直的士人们对于拒绝君王还没有多少的心理负担,那在中央集权导致君王的权势到达了古往今来最高点之后的战国时代,尤其是在将中央集权进行得最彻底的大昭,还想要对君王说“不”,就显得难度太高了。 因此在看到李清的亲笔信之后,扶苏才会深觉惊讶。 他想过李清可能会写信解释,甚至也想过李斯或许在此次事件中也许有过动作。 但他从未考虑过李清会有可能直接拒绝了始皇的诏令。 说起来,樗里偲在未出仕之前因为实在太懒也曾拒绝过始皇的征召。 当时作为樗里家才名鼎盛的新生代才子,樗里偲得以进入了大昭高层,尤其是始皇的视野中。 然而樗里偲宁愿在太子府一个闲到不能再闲的职位上浪费青春,也不愿意直接接受征召。 不过同为拒绝,两人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 首先,樗里偲拒绝之时是在他还未出仕的时候。作为这个时代一般而言的惯例,士子在未出仕之前是拥有很大的选择权和自由权的。 因为各国的竞争关系的存在,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才,各国自然都会给予人才们尽可能大的自由度。 而李清却不同,已经受了扶苏征召进入太子府,又是大昭丞相李斯嫡长子,李清身上无疑早已牢牢刻印上了大昭的印记。 那么作为一个已经无论是存实质上还是从出身上已经毫无疑问已经进入大昭官场的李清再拒绝昭王的提拔,情况到底完全不同了。 其次,对于樗里偲的征召,始皇帝并没有使用强制性的诏令,而是更像是随意一点的口头征召,因此樗里偲直接拒绝出仕,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而在李清这边,王上直接使用了最具法律效应的诏令。 再想拒绝,无疑等于是在违背上令。 而且宁愿继续在扶苏的身边做个中庶子也不愿意去宫中当一个中书郎位,这其中多少有一点宁可给儿子打工也不跟着老子走的意思。 要是在个心眼小点的人看来,这显然就是不给面子了。 始皇帝的心眼是大还是小? 还真不好说。 因为迁怒,他能够连连进逼,将可以说是一手将自己扶上王位的亚父吕不韦逼上绝路,也可以在自己的兄弟成蛟作乱之后将对方的儿子视为己出。 当然,或许也可以说始皇帝处置吕不韦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吕不韦的相权之重已经威胁到了始皇帝想要唯我独尊。 而为了避免让始皇帝觉得自己不给面子,李清也做出了自己的措施。 不但拒绝了王上的提拔,李清同时也在信中向扶苏提交了辞呈。 如此一来,李清等于是恢复了自由身,那么同样拒绝了父子两人,听起来就不像是拒绝了老子,却要跟儿子跑了那样刺耳了。 李清在信中给出的明面上的理由与他拒绝始皇帝的理由相同——认为自己能力不足。 但在纸面下的理由,扶苏完全也能明白过来。 “王上的确有意提拔子茂,但他拒绝了。”既然李清能够将信托付给黄染二人送来,那么也就没有瞒着两人的必要,扶苏直接将此事当面说了出来,“而在同时,他也辞去了中庶子之职。” 樗里偲与张苍都是急智之人,将两件事结合起来,就明白过来了李清此举的意思。 “子茂此举,是为了将压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避免让太子成为众矢之的。” 樗里偲将李清的苦心点了出来,张苍也是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李子茂也太看不起我了。” 扶苏突发此言,让几人都犹疑不已。 “太子?”若不是相互多有了解,张苍还以为太子是被王上的挖墙脚气得失了理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二章 又轴起来的扶苏 “李子茂欺人太甚,难不成想要让世人以为扶苏软弱可欺?” 扶苏的每个字都如同千斤巨石砸落湖面,激起层层浪花。 “太子千万不可莽撞!”张苍紧张得声线都变了,“此时绝不能与王上硬梗,稍稍服个软,并不是如何丢脸的事情,太子三思啊。” 太子当然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但如果“欺负”你的是你的父王,无论是出于孝道还是大局,除了容忍,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有些对不住李子茂,但如果太子此时不作忍让,那就等于是让李清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作为最早与扶苏绑在一起的谋主,同时又是好友,樗里偲当然不会想不透扶苏此言意味着什么。 “弃车保帅”往往被认为是某些不得已局势之下的妙棋,但如今来看,扶苏并不想下出这一步来。 对于重视的人,扶苏一直以来都是有点“轴”的。 虽然近些年来,随着执政日久,他已经逐渐向着枭雄心性靠拢,但到了某些时候,他仍然会做出不应该出现在有意君位之人的事情来。 比如,他曾经不管不顾,甚至不惜放弃几乎已经是探囊取物的太子之位,硬是要为领导韩国叛乱的韩非求情。 任谁都看得出来,身为韩国旧党的最后一面旗帜,韩非已经被各方推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地。 但扶苏不同意。 他要再次为自己的师长争取一线生机。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不但不出意料地没能从心意已决的王上手中救下老师韩非,反而平白失去了早早确立太子之位的契机。 当然,作为好友,樗里偲很欣赏扶苏这种敢于在关键时刻逆流而上的勇气。 然而在这个微妙的局势下,樗里偲最怕的,就是扶苏在此时与王上将刚刚稍有弥合的裂痕再次扩大。 看似如今扶苏位居太子之位,形势一片大好。 但实际上,王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更是羽翼未丰,此时真要与王上决裂无疑就是以卵击石。 樗里偲承认李子茂的确有才,但仍然不足以成为让扶苏与王上硬着来的原因。 不止是李清,如果此事发生在樗里偲身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与李清相似的举动来。 毕竟李清都愿意为扶苏做到如此地步,樗里偲怎么可能吝惜什么可笑的官位。 论起拒绝王上的青睐,他可是李子茂的前辈。 与樗里偲不同,张苍所考量的并非是扶苏在性格上的固执,性情中人的张苍反而很欣赏扶苏有时候的“死犟”。 然而即便跳脱如张苍,在想到扶苏想要正面对抗王上之时,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那毕竟可是王上啊。 相比于从扶苏角度考虑后果的张苍和樗里偲两位谋主,身为半个局外人的黄染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吃惊,同时也有些难得的欣赏。 这欣赏的一半是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李清。 李清能够在左右为难之际选择了辞官,其中的勇气,和对扶苏的忠诚,足以令任何人动容。 要知道,靠着辞官来拒绝王上此次征召,几乎就意味着李清已经完全放弃了日后再次出仕的机会了。 想想看,你推脱了王上的提拔,也辞去了太子的征辟,那么日后还有谁有资格征辟于你,谁还敢征辟于你? 且不论太子,单单是拒绝了王上这一点,就等于是割断了李清日后的仕途。 除非是王上再次征辟,那么日后绝不会再有人举荐李清了。 这对于一位相邦之子,自身又有着足以在大昭青年才俊中位列前茅之才,势必会在不久的将来跻身朝堂最重要几个位次的李清而言,所付出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太子中庶子,而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沉痛代价。 别说日后若是扶苏能够顺利继位,李清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在官场之上,一步慢,就意味着步步慢。 相比于与李清同时,甚至更早加入到扶苏帐下的樗里偲、张苍,或者白泽,没有经历过此事的他们,原本就不会输于李清,在往后的十余年,甚至数十年中,毫无疑问都将远远把已经中断了仕途的李清抛在身后。 或者,他能够收获扶苏的歉意。 但这够吗? 不,远远不够。 歉意是有期限的。 任何情感都有。 莫说扶苏如今还不是君王,哪怕是君王的愧疚,日久之后仍然没有多大意义。 自己已经失去的前途,仍然还是回不来的。 李清此时为了不将扶苏推入两难的境地,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断前程的道路,怎能不让因为抗命之事而同样几乎断绝了仕途前景的黄染心有戚戚焉? 而另外的一半欣赏,自然是对于扶苏的。 虽然还未知对方具体想要采取如何的举措,但无论是从扶苏本人的语态,还是他帐下两位谋主的大惊失色看来,黄染都认为自己的猜测没错。 在面对直接来自王上的压力时,太子选择了与李清站在一起,共同承担。而非是选择了聪明人的做法,顺势将自己置身事外。 在座的几人中,只有张靖还在惊讶与张苍和樗里偲为何突然表情大变地进谏,还未察觉扶苏口中所言有着何等的意味。 “不必再劝了。”没等张靖从身旁黄染的表情中获得什么猜测,就听太子面对两位谋士的谏言却仿佛决意一意孤行,“若是连这点小事我都不能一力担之,日后再遇到何事,难道每次都要抛下你们中的一人吗?” 扶苏笑得似乎分外轻松随意,“那样的话,恐怕到不了那天,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那天”是指哪一天? 不用明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与张苍互相对视一眼,樗里偲放弃了继续劝说下去。 不是他立场不定,而是当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之后,作为谋士的,就不能继续固执己见,而应该为主公的意志服务了。 况且扶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在可见的未来,随着太子日益成长,像这样来自王上的敲打绝不会少。 总不能每次都让追随者自愿牺牲吧。 从樗里偲的神色中看出了对方的立场转变,张苍暗自叹息一声,也只能开口道:“那么,太子的意思是要如何?” “当然是拒绝李清的请辞了。”扶苏的语气,就仿佛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他还没为我献上几策,怎么就能随意请辞了呢?” 拒绝李清的请辞当然是在情理之中,但众人更为关心的并非是扶苏如何处理李清的请辞,他们关注的重点更在于扶苏要如何处理与王上的关系。 “那,下一步呢?” 樗里偲代表众人问出了这句最为关切的话。 就连还没完全搞懂状况的张靖,此时也为旁人的情绪所感染,目不转睛得看着扶苏,等待他的答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三章 聪慧过人 “兄长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了啊!” 清晨的鸡鸣声都还未散去,大昭相邦的府邸中,就传来了一阵破锣般的嗓音。 正在宠姬和侍女们的侍奉下穿着朝服的李斯直听得心头火起,“闭嘴!大清早的都不让清静。” 急匆匆从自己房间赶过来的李平被父亲吼了一句,不敢争辩,赶忙低头顺目站立在门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虽然明知隔着房门,父亲李斯必然看不到自己的神态动作。 吼住了李平,李斯拉起宠姬的小手笑道:“你再睡会儿吧,不必起这么早。” 面对刚刚纳入府中的,年龄还没到自己一半的宠妾,李斯的态度自然不必对庶子那般,反而温柔了许多。 “唯。” “成熟稳重的男人才会疼人!”想起母亲之前的嘱咐,宠姬心中微甜。 原本嫁给老头子的那点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斯穿好了朝服,又见宠妾依言回了床上,这才笑着转身出了门。 “你这么急过来干什么?”瞥了一眼悄悄跟上来的李平,李斯脚下不停,嘴角冷笑。 “父亲没听说吗?兄长不知犯了什么……竟然拒绝了王上的提拔。”知道父亲看重兄长,李平到底没敢把话说完,只提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又如何?” 那还不如何? 李平被父亲堵了一句,张嘴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嗫喏地跟在父亲身后,心下惴惴。 眼见父亲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李平想了想,继续跟着道:“非但如此,据说兄长还决意向太子也请辞了。” 这意味着兄长几乎已经自行断绝了仕途,这一下,父亲总该有些反应了吧。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李斯连脚步的频率都未曾有变化,而是与之前的语气如出一辙,“那,又如何?” “啊?” 你要说因为有个当相邦的老子,兄长李清傲然一点,拒绝了王上那也就拒绝了,了,与其让对方阳奉阴违,不如像如今这般,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虽然李平或许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得足够好了。 直到父亲的车架拐过街角,李平仍然保持着恭谨送行的弯腰状,丝毫没有放松礼节。 没有人能够看得到,恭谨弯腰中的李平脸上,满是笑容。 自己那位除了一张曾经好看的面皮以外就再别无长处的母亲,此生说过唯一一句有道理的话就是:生于李家,既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诅咒。 母亲已经过世了三年,没有什么狗血的主母鸩杀,只单纯是得病死了。 但这句话,一直牢牢记在李平的心中,半刻也未曾忘却。 与兄长李清经历过父亲的早期生涯不同,自打记事起,他就已经成为了大昭权相之子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只是一个庶子。 与某位同样不甘心于被兄长完全遮掩光芒的人一样。 父亲只以为自己想趁着兄长自辞的“良机”来获取他的支持。 但实际上,李平的野心,远非父亲,或者那位自小就被称为神童的兄长所能想象的。 一向以揣度上心为名的父亲却轻易为自己蒙蔽,或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上面,而从来没有心情用正眼看过自己的缘故。 为所有人轻视,就是庶子的命运。 但同时,这也是庶子的幸运。 而昨夜“忙碌”了一晚的李斯一大早只觉得困倦不已,上到车上就开始闭目养神。 而与李斯同乘的,还有一名看起来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士。 不同于李斯的风姿卓然,这名文士看起来并无任何特别,属于扔到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类型。 不过能够与大昭相邦同乘一车,可想而知,这位中年文士必然有其超出常人之处。 “少主此举,似乎有些冒失了。” 文士话中所指的“少主”,显然就指的是李清了。 通过这称呼,可以看出来,文士与李斯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客卿与家主。 “文约怎么也这么说。”不同于对李平的爱答不理,虽然李斯此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但对于这位名为文约的客卿,李斯的语气还是很温和的。 “或许王上并未有明确有针对太子的意思,但现在国中对于太子变法减刑的非议并不少,王上选择在此时拔擢少主,多少也会有平息事态的意味,但少主如此作为,的确有引火上身的意思。” 不同于李平对于始皇帝的怒火的担忧,中年文士的着眼点显然更多的在于扶苏变法期间,所触动了某些既得利益阶级的反击。 缓缓睁开双目,李斯沉吟良久,却不知他是在思考文士的话,还是在对抗脑中的疼痛。 “文约以为,太子如何?” 文士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恩主为何此时提起扶苏来。 想了想,文士简单地回了几个字:“聪慧过人。” 李斯未置可否,只再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太子的两位恩师是谁?” “老廷尉劫,还有……” 说到这里,再看着重新阖上了双目的李斯,文士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 一时之间,再无人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四章 送上门的理由 “在下陶城守备石方,见过太子。” 在顺城盘桓了两日之后,彭城方面终于派出了守备石方,来请见扶苏。 由于顺城的驿馆实在破败逼仄,顺城城守为了不失礼,干脆贡献出了自己的府邸,自己带着家眷住进了城守府中。 “石守备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太子。”石方再一抱拳,在侍女的引领下,躬身坐到了为他准备的桌案之后。 坐下之后,稍稍几句寒暄,石方便说到了此来的请求,“听闻太子莅临,陶城上下俱是与有荣焉。城守大人也是准备好了迎接事宜。” 说到这里,石方满面羞惭,不单是因为陶城在大昭太子面前丢了脸,更是因为此事直接影响到了魏国未来所处的态势。 “只是火势突然爆发,而且蔓延实在太快,控制火势已经耗尽了城中所有力量,故而慢待了太子,实在是令人羞愧……” 看到石方脸上不似作伪的羞愧,语气中的诚恳,还有眼中明显因为休息不好而密布的红血丝,扶苏几人明白,眼前这员不到三十的年轻武将显然是个实诚人。 对于实诚人,扶苏的态度一向是比较和善一些的,“水火无情,非人力可以控制。火势来得突然,是应该以灭火安民为主,此事才是最重要的,守备大可不必太过内疚。” 说完这句,扶苏顿了顿才续道:“不知如今,彭城的大火可是控制住了?” “不敢有瞒太子,”石方赶忙放下了原本想要喝上一口润唇的酒爵,回话道:“幸而起火地点是码头仓库,因为与居民区隔着较远,没有蔓延太广,如今已经是控制住了。” 起火点原来是在仓库,这倒是有点意思。 此时樗里偲也正好抬起头来,对上了扶苏的眼神。 不过有外人在场,两人并未就此展开交流。 看到石方嘴唇苍白干裂,似乎是因为这场大火而焦头烂额,扶苏笑着让对方不要拘谨,“石守备可以先润润唇再接着说。” 作为陶城守备,石方就是此次火情的救火队长,想来之前几日里,这位“实诚人”肯定是一直在一线指挥救火。 也实在是渴得紧了,石方感激地连连称谢,然后端起了酒爵一饮而尽,之后又压抑着嗓音呼了口气。 侍女不用吩咐,便迅速为石方添满了。 虽然口渴只是稍解,美酒也是十分诱人,但毕竟面对大昭太子,石方在谢过侍女之后却并不敢放纵自己多饮,他此来还是有重任在身的。 “启禀太子,石方此来除了请太子到陶城暂居之外,还有一事,受城守之托,必须要先知会太子的。” 看到石方面露难色,扶苏更加印证了自己在听到起火点是港口仓库之后,就泛起的疑心。 看来这位实诚的守备,是被陶城的同僚们当作背锅侠给扔到自己面前来了。 果然,就听石方紧接着道:“不敢瞒太子……为了方便记录,港口的账本就存在仓库区,因此大火一起,账本便没了……” 不出所料。 扶苏此来,明面上给赵魏两国给出的理由就是来查账的。 如今账本一烧,还能查个什么? 而且这个烧账的时间点的确有些耐人寻味。 早不烧晚不烧,这边要查账了,那边就起火了,岂不是太过凑巧了? 像不像那些每逢中央一检查就会凑巧起火的粮仓? 要说陶城大火的背后没有点猫腻,扶苏是不会信的。 但说实在的,扶苏并没有彻查的心思。 你说这火灾要是发生在大昭,那作为大昭未来的掌舵人,扶苏哪里会允许自己眼皮底下出这种幺蛾子? 那岂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这火灾发生在魏国…… 那就发生呗。 损失的经济又不是大昭的问题,跟他扶苏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扶苏还没那闲工夫帮他国整顿吏治。 “大火来得迅猛,账本被烧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一边这么说着,扶苏一边观察着对面石方的表情。 石方脸上肉眼可见的放松神态让扶苏嘴唇微翘。 这傻孩子,恐怕就是那种被人卖了恐怕还要帮人数钱的类型。 这样一来,原本担心的,不知是魏国还是赵国势力暗中安排的情况,如今看来却是不必忧心了。 因为很明显,这此大火的起因就是一群胆大包天的贪官为避免查账查出自己的贪腐情况,干脆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港口,完全不惜将整座港口,乃至满城的百姓都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更要命的是,他们甚至不惜将整个魏国都置于一个极为不利的局面。 众所周知,扶苏此来陶城可不是旅游的,他是来调查赵国方面“投诉”的,魏国在陶城等地设立关卡,对赵国补给商船采取重税以阻碍彭城补给的问题。 而如今,扶苏一到陶城,还没来得及正是展开调查,这边却干脆直接一把火把最重要的证据——账本给烧没了。 那么任谁来看,魏国都有着最为重大的嫌疑。 若不是做贼心虚,你毁灭证据是为何? 这下别说跳进黄河,就是跳进马里亚纳海沟,魏国都别想洗清这个嫌疑了。 贪官的祸国殃民,无过于此。 然而…… 贪官固然该死,扶苏却不会动这个手。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扶苏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大昭的太子在魏国自然会受到最高礼遇,但毕竟也没办法直接处理了人家魏国的官。 另一方面,扶苏并不想处置他们。 其实这次的大火,给了扶苏一个很好的机会。 一个结束掉此次本来就是作秀的调查的机会。 始皇帝突然对李清下手,让扶苏嗅到了一些不安的味道。 正如樗里偲与张苍所担心的一样,这次变法所直接触动的利益阶层,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 扶苏需要尽快回到咸阳去坐镇。 如此,正好与魏国想要尽快结束调查的心思不谋而合了。 于是在代替扶苏送走了临走之际还在不停表达歉意的石方后,张苍一回来就说了一句话。 “靳尚的提议,太子或许可以考虑接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五章 忠义之间 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这一日的彭城如同节庆般热闹。 赵、魏两国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对峙之后,终于要在大昭的斡旋之下,签订议和条约了。 彭城以北十里处的一处为天帝所立的祭坛上,撤去了清晨祭典所用的祭品之后,摆放上了一张长得让人觉得毫无必要的长桌。 整张桌案长达十米,宽度却只能容一人坐下,完全是为了满足扶苏的个人恶趣味而赶造出来的。 原本扶苏甚至是准备整一节火车车厢放这儿的,不过因为彭城并未通铁路,从水路运来又太过麻烦,最终还是遗憾放弃。 在各方的见证下,分别代表了两国君主的平原君和信陵君从专为其留出的通道拾级而上,坐到了桌案两边。 隔着十米的距离,两人隔桌相望,互相只能看到对面的大致模样。 再看看战在桌案内侧中央位置,正笑意吟吟看着这等场面的扶苏,两人心里都在嘀咕,这个一向喜欢不按常理出招的大昭太子,今日不知又在作何奇怪打算。 关于李清受到昭王提拔却又主动拒绝的事件,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此事必然会直接影响到扶苏接下来对于彭城的处理。 得到这消息的两国自然都会有所动作。 魏国是通过靳尚转达了想要与扶苏合作,尽快解决彭城争端的态度。 而赵国方面却也一改原本想要硬拖下去的想法,转而积极配合了起来。 这才让今次签订合约如此顺利,少去了不少扯皮的时间。 赵国突然转变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同样也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被认为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赵王寻人替代掉的大赵军神,上将军李牧。 不同于所有预想的那样,被同时加授了上将军和相邦之位的李牧非但没有主动辞去上将军之位,甚至连对相邦之位的授予也没有按照一贯的成例那样,三辞三授之后才接下相印。 邯郸已经做好了三波使者接连奔赴云中的准备,然后没等第二波使者出发,李牧就自己跑回邯郸了。 面对赵王将其架在火上烤的行为,李牧甚至没有半点谦让或者诚惶诚恐的流露,直接接手了相邦玉印,然后连夜兼程南下,在赵王还在床上与爱姬们嬉戏之时,就从邯郸北门一路奔驰而入,一点没有惊动宫中。 直到第二日早朝,赵成才与文武百官一样,惊讶,甚或有几分惊恐地发现,那个站在百官之前的苍老身影。 然后,赵成就觉得臀下的王座有些摇晃。 早朝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下宣告开始。 接着李牧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想要拖延到魏国崩溃的平原君坐到了魏无忌的对面。 “臣以为,彭城之事不可再拖。” 赵成还没准备好推托的言辞,朝上的风向便立刻为之一转。 “臣,附议。”三朝老臣,文成君赵安或许是大赵百余年来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相邦。 处在多方势力夹缝中作为缓冲存在的赵安,能力并不如何出众。若非当日赵国的情况需要一个他这样一个粘合剂,恐怕他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 甚至连他的“文成君”也是在离职之后才被补偿性地授予的。 在被拿掉相邦大印之后,赵安也没有任何怨怼之言流露,从彭城回来之后,于朝上也一直如同泥塑菩萨。 所有人都将其视为了空气。 然而在今日,李牧刚刚进谏之后,赵安毫不犹豫就是立刻接上。 赵成面容之上的微笑仍在,但已经紧紧眯起的眼角,散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光芒。 只比李牧远了一个身位的郭开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 然而他知道,今日不是他能够为赵王出头的时候。 “臣,附议。” 就在赵安之后,苏秦的弟弟,名臣苏代同样越众而出,只轻轻三个字,作为自己立场的证明。 “臣,附议。” “臣,……” “臣,……” 每多出列一人,赵成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就多紧一分。 好啊,好啊…… 这些老家伙往日里闷声不响,原以为是在本王的威势下而慑服。 如今看来,却是都在等着啊。 等着那个能够成为他们反扑旗帜的老家伙。 赵成的眼神缓缓凝向了那个自出列之后就稳当当如同泰山一般站在了殿前的李牧。 “臣附议”的声音仍然不时响彻大殿,如同拙劣指挥家所指挥的无稽乐曲。 然而赵成已经对此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老者身上。 虽然王座高高在上,但赵成仿佛感觉,李牧看待自己的眼神,如同俯视。 一头白发的李牧面容上不见喜怒。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连大殿之上的风也都避开了他的两侧。 早朝是怎么结束的,赵成已经记不清了。 咬着牙说出那个“准奏”之后,他就强忍着怒火转身离开,甚至忘了说退朝。 这是一场臣子反逼君王的巨大胜利。 然而从最先出声的李牧,到最后发声,已经到了殿门口的小臣。 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这样的“胜利”,代价实在太大了。 因为赵成自毁长城的举动,整个赵国的官僚阶级几乎都被逼着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这样的割裂,对于赵国的伤害甚至远比匈奴入侵还要大。 在这场对峙冲突中,没有胜利者,所有人都是惨败。 或许除了一个人。 从始至终没有加入对赵王的声讨,也没有站出来逆潮而行的郭开此时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到了李牧身侧。 “武安君气魄惊人,令在下佩服。” 是的,这场冲突最终还是有胜利者的。 平原君赵胜,也是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冲突的败者。 对于朝中如同决裂的那次早朝,赵胜心中多有痛楚。 赵成想要替换老臣来实现自己抱负的行为,赵胜并不支持,但同时他也没有反对到底。 毕竟在他看来,李牧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够让他放弃赵王。 身为王室的一员,赵胜自出生起,首要的职责就是保证赵国王室不衰。 但是,没有人能够料到老臣李牧竟会如此决绝。 这是要把整个赵国都推到刀锋之上啊。 看着对面那位同样被视为将魏国一分为二,甚至如今也与魏王分庭抗礼的大魏支柱。 赵胜不由自主地将李牧与魏无忌放到了一起。 忠义之间的选择,就这么难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六章 甘茂想知道的事情 彭城以北十余里处的小山丘上秋风徐徐。 “第一条,魏国立即解除对彭城的封锁,且后续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止彭城的人员与物资的正常流通。” 作为主持人,扶苏开始念起了经由甘茂等人所起草的,其实已经为两国在此前都同意了的和约条例。 扶苏看向了自己的左边。 “同意。”在扶苏的视线下,魏无忌当先表态。 “同意。”赵胜也没有多余的犹豫,便也做出了同意。 既然要签约,魏国当然不能继续围着彭城不放,所以这一条通过得自然而然。 “第二条,赵国一次性支付魏国两百万赵国刀币以为补偿。” “同意。” “同意。” 与之前一样,信陵君魏无忌与平原君赵胜先后同意。 两百万刀币,差不多只相当于一百万的大昭初行币,听起来很多,但充作军费的话,其实基本上只能起一个象征性的意义。 这点钱,甚至无法支付一万军队一个月的消耗。 但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以及赵国向魏国的有限妥协,算是给了魏国一定的面子。 而这一条条约的签订,看似两边都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同意”,然而实际上在背后,着实花费了扶苏不少的心思。 最开始,赵国当然不会同意向魏国支付军费,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承认,这次冲突的开端是自己方面的问题。 扶苏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因为陶城账本被烧,扶苏与甘茂的调查团最终给出的调查结果,是不能赵国信服的:因为证据不足,不能证明魏国在陶城等地所设立的关卡是针对赵国的。 这显然是某种交易之后,扶苏所给出的所谓“调查结果”。 而扶苏所要做的,就是向赵国方面施加压力,并且也给出了一个小小的“交易”,作为赵国忍下这个有损颜面的条约的筹码。 “第三条,魏国撤除设立在陶城等三地的税务关卡,并承诺此后不会在未经协商的情况下随意设立有针对性的关卡。” “同意。” “同意。” 这实际上才是两国冲突的开端,而在赵国已经做出了一定让步的情况下,魏国当然也就没有了充足的理由继续坚持关卡的设立。 毕竟,两边各让一步,才能够建立起继续和谈下去的空间。 “第四条,赵国在魏国撤除关卡的同时,也撤除额外设立的关卡。” “同意。” “同意。” 这是第三条的自然延伸,赵国的报复性关卡在魏国撤走它的关卡之后,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可以看出来,其实这里唯一的难点就在于第二条的通过。 只要第二条顺利通过,后面其余条例的通过便没有了最大的难度。 在这四条最主要的条约顺利通过之后,接下来的一些细枝末节的,比如撤军时间、撤销关卡的时间等等,通过得也十分顺畅。 在经过一个上午的探讨,或者说是互相点头之后,终于到了正式的签约的时候。 其实正式的签约也是如此,在背后的各方利益纠葛缠绕清楚之后,实质上放到台面上之后,也就只剩了简单的签字而已了。 而签约的过程,也有着扶苏特有的恶趣味的味道。 一式三份的合同,先是由甲方魏无忌和乙方赵胜分别代表两国元首签字,再由公证人扶苏签字,最后再由三方各自确认后各自用印。 在正式的场合中,签字当然没有用印显得正规。 将会由自己带回咸阳的那一份和约收好,扶苏左右看看两位前辈,笑嘻嘻的表情又重新出现在了脸上,“既然和约已经签订,是不是该到了庆祝的环节了?” 随着扶苏的问话,自有侍女排成一列,将酒水与水果等物分别端了上来。 等到几人面前都准备完毕,扶苏率先举爵庆祝,“今日两国重归于好,百姓士卒不必再承受刀兵之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胜低头叹了口气,抬起头后,便恢复了微笑的状态,“扶苏太子说得没错,可喜可贺。” 魏无忌也没有在此时选择多言,“可喜可贺。” 一爵饮罢,三人都没有继续多留的意思,又互相行礼之后便各自下了山。 赵胜还要先回彭城与赵括等人商量和谈之后,彭城的事务。 而魏无忌也是要回魏军帐中,将和议已经完成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军中,以防生变。 至于已经在彭城没有多余事务的扶苏,更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甚至直接没有经过彭城市区,而选择了绕城而过,直接奔赴港口走水路回咸阳。 对于李清的请辞,扶苏已经选择了拒绝接受。 虽不清楚消息是否已经传回了咸阳,但此时尽快回到咸阳,是扶苏必须要做的。 “太子急于结束调查,是因为李清之事吧。” 一直没有在和谈中露面的甘茂此时出现在了山下的马车中。 扶苏闻言并未解释太多,笑了笑道:“多谢甘相了。” 当然是要谢的。 扶苏虽是调查团的“团长”,对于彭城时间的调查有最重要的决定权,但作为“副团长”的甘茂如果不配合,那么想要直接结束调查,甚至还要对赵国方面施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毫无疑问,虽然扶苏没有直接通气,但甘茂从扶苏突然转变战略,转而加速彭城事件的落幕的行为中,敏锐地了解了什么。 因此对于甘茂的主动匹配,扶苏的确十分感激。 甘茂笑了笑,对于扶苏的谢意全盘收下,“那么看在老夫如此配合的份上,太子是否可以稍微透个底。” 扶苏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稍稍留了个心眼,“甘相想知道什么?”毕竟看过甘茂坑人太多次,即便一直以来似乎都很帮助自己,但扶苏也并未能够完全放下防备。 不过,对付扶苏如此的防备,甘茂仿佛丝毫没有介怀,甚至在他看来,若是扶苏还像个初哥一样,别人稍作示好就掏心掏肺,反而白费了他的一番言传身教。 “变法之事,究竟是为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七章 不愧是你啊 问的不是扶苏想象中,关于李清事件的想法与动作。 也不是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同样也在扶苏预料之中的,关于来年用兵的事宜——毕竟在留城之战后,扶苏如今已经被称为是大昭年轻一代中的名将,向他咨询用兵方略也并非难以理解。 该怎么回答? 看着一脸探寻意味的甘茂,扶苏百感交集。 实际上,就连樗里偲与张苍,乃至就个人而言最为支持扶苏变法的白泽,都不清楚为何扶苏会急于在还未得到帝国的最高权柄之前,就如此急切地推动变法的进行。 昭法需要与时俱进,这是一个自商君变法以来,就为昭人所广知的事实。 但知道是一方面,真的要以洞悉未来的眼光去看待如今还远未落伍,甚至对比列国仍然抱有着极大先进性的昭法,并不是谁都可以具备的能力。 否则,惶惶战国大争,能人辈出之世,为何数百年来,只有一个商君? 其实即便扶苏是法家大才韩非的关门弟子,但若非是有着领先当代数千年的学识,仅仅以一个同时代人的角度去看,对昭法进行变革实在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何止不是迫在眉睫,甚至在他人看来,这其实多少有一点画蛇添足。 除了有“预知未来”能力的扶苏,当今之世,能够看出昭法在十余年后“民为之患”的,毕竟也只有韩非一人而已。 甘茂固然是大才没得说,但他更多的才干还是在外交,以及洞察人心方面。 就法家的造诣来说,不说韩非,他甚至比不得扶苏——没有后世能力加成的扶苏。 因此面对扶苏这半年,乃至于一年来,从轻刑,到变法的一系列举措,一直“热眼”旁观的甘茂,是有些一头雾水的。 这才有了甘茂今日趁着车厢中只有扶苏与自己二人在,连一向形影不离的樗里偲与张苍都不在的情况下,问出这番话来。 那么,对扶苏而言,是否应该对甘茂开诚布公,告诉他若是不变法,未来大昭帝国必然会崩溃的事实呢? 当然不。 连樗里偲和张苍,都因为会牵扯太多,而解释起来太过麻烦都没有实话实说的内涵,怎会告诉最多只能当做是有限盟友的甘茂。 而且至今扶苏也不能确定,甘茂究竟是不是始皇帝那里,派过来监视,或者至少是监督自己的人。 但同样地,扶苏也不能像糊弄樗里偲他们一样随意糊弄甘茂。 虽然不是韩非那样的法家大才,甘茂却也不是笨蛋。 樗里偲那些人未必就不知道扶苏是在随意糊弄,只是相比于别人,他们对扶苏更有信心以及忠诚,才没有追根究底,就愿意为了扶苏指明的方向而奋斗。 但甘茂不同。 对于狡诈如狐的甘茂而言,一向只有他欺瞒糊弄别人,哪里有别人随意糊弄他的可能。 一点细微表情的流露,就足够他判断扶苏是否说了真话了。 那么,就告诉他真话好了。 “甘相以为,大昭强盛之本,在于何处?” 这是当日扶苏在接受了韩非傲娇的“建议”之后,广纳天下杰出青年之时,在酒宴上对着众多青年士子问出的问题。 甘茂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回了两个字:“昭法。” “甘相通透。”扶苏笑眯眯地,“那再请问,昭法如何?” 甘茂疑惑地看了一眼扶苏,那眼神,仿佛是在对一个傻子说:这tm还用问? 扶苏忍住了胸口的发闷,没有翻白眼,“当日韩师向我传授法家学问时,曾探讨过昭法得失。” 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什么探讨昭法得失,无非是韩非在教授他其他学问时,偶尔谈及了昭法,稍微点了几句而已。 不过如今韩非已经作古,扶苏拿老师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已轻车熟路。 果然,一听是韩非说过的,甘茂便收起了之前对扶苏那种看二傻子似的表情,神色中端正了许多。 人的名,树的影,对权威的信服古今皆然。 一提到是韩非说过的话,首先就比他扶苏说的,高出了几分去。 心里嘀咕了一下甘茂也不能免俗,扶苏继续说了下去,“在说到昭法得失之际,韩师曾总结了昭法自商君时起到如今,乃至未来的价值。” 于是,韩非曾在课堂上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论断再次重现江湖。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前面两段都是讲昭法的优势,不用多谈。 昭法百余年,带给昭国多少领先于世的进步,不必韩非总结,甘茂都有切身体会。 而后两句,尤其是最后一句,带给甘茂的震撼是最大的。 “十载之后,民为之患?”甘茂喃喃地重复了又一遍,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些许锐利,“这真是韩非子下的断语?” 扶苏点点头,“断语不断语的倒不一定,但老师这段话,我一直记在心头。当日其实未必是服气的。毕竟煌煌昭法施行百余年来,从最初的争议不断到如今的民无法不行,人人都可知昭法对大昭的好处无穷。要说仅仅十载之后,就会‘民为之患’,即便此言出自韩师之口,扶苏仍是有些不能苟同。” 这话说到了甘茂的心里去了。 甘茂也是皱眉点头,“韩非子说十载,而如今怕是已经过了三载。”然后随即,甘茂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韩非子已经断言了数载之后,天下将一统于昭?” 果然,聪明人总是会自己脑补。 仅靠着他们自己的多想,就能够补充很多扶苏没有编圆的东西。 于是,顺着甘茂自己脑补的“事实”,扶苏接着道:“不错,韩师的断言我虽并未对任何人谈起,但一直放在心中。而在经历了数年的征战与执政,又在列国周游之后,我已经意识到了,韩师所言的‘民为之患’中的‘民’,应当不仅仅只是昭人。” “这就说得通了啊……”甘茂语气悠然之中,似乎又带着罕见的钦佩,“不愧是韩非子,果然学通古今,可惜了,可惜了啊。” 扶苏看着甘茂的神态语气,压住了心底的好笑。 只能说,不愧是你啊,甘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八章 匈奴来使 “客,前面就是洛阳了,您若是想找个落脚点,或是想要寻点乐子,小老汉可以给您推荐个地方。” 船主满脸精明之色,偏偏故意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不过眼中的淫光却又破坏了整体形象。 郦商看得分明,却也没有揭破对方,“多谢船家一番好意。不过倒是不必了,我在城中自有几位好友往来,颇能照顾周到。” 话里话外,郦商都在告诉对方,他并非是初来乍到的生瓜蛋子,在城中是有一些台面上的朋友的,对方这种欺骗外来人的套路,在自己这里是吃不开的。 听出了对方并非待宰肥羊,船主脸上的讨好之色终于淡了下来,转过身再不多言,然后又堆起笑容去与别的客人搭话了。 这些常年混迹在水上的船主,在靠近城市的水域中还算老实,但到了荒郊野外,随着远离文明,逐渐就会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即便是在城中,白日的光明之下,也藏着许多龌龊。 对于这些人,郦商自是有警惕的。 就在下船之际,郦商随意往船上看了看。 正好看到船主一脸男人之间的笑容,搂着一位看装束当是新嫩士子的年轻人。 船主一边说话,那人一边点头,看起来聊得颇为投机。 摇头叹了口气,郦商只在心中为那年轻人念了句自己保重。 萍水相逢,他没有做侠士的意思。 再说毕竟已经是在城中,而非叫天不应的水上,歹人行事也会有底线。 年轻人最多有破财之难,不会有灭,那便在这里等着吧,等到我王有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这句,根本没有等翻译说完,宗庆转身就走。 连与对方道别的礼节都省了。 蛮荒野兽,哪里配中原礼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一九章 卢炯的底细 与自己的兄弟西去洛阳的旅程正好相反,郦食其要去的地方是在大陆最东方的海滨之地。 千帆尽过,百舸争流。 临淄的繁华,与自己当年离开稷下学宫之际相比,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随着中原战事频仍,远离纷争的齐国腹地应该是仅比大昭国内稍逊一筹的安全地带了。 而相比于凡事都会被昭律管得严严实实的昭国,齐国更加看重商业的政策,以及更为宽松的环境,让它成为了远比其他国家更适合从事商业活动的地方。 毕竟除了少数军火商人,大多数的商业活动,还是需要一个更为安全的外部环境的。 在扶苏面前打过包票能够完全解决三个难题的郦食其此时只被安排负责了第一个看起来难度最低的问题——防止齐楚合盟,背弃大昭所订立的国际秩序。 齐楚之前就曾有过会盟以抗衡大昭的先例,两国的这一次会盟也曾逼迫扶苏放弃了直接进攻大梁的战略,半是被迫地与赵魏签订了和约。 时过境迁,楚国已经归降了大昭,齐国也加入了大昭的会盟,甚至还曾不遗余力地联合攻伐过楚国。 但两国未必就没有继续合作的意图。 虽然此时的合作对于齐国而言,利益并不大。 因而带着扶苏的信件,郦食其一路东往,来到了临淄。 “我说,你不去跟着蒙家小子打情骂俏,一直跟着我是啥意思?” 斜靠着船舷,郦食其一边捏着牙签剔着牙缝,一边调笑着身边从彭城起就跟得紧紧的卢炯。 卢炯满面羞红,然而毕竟都被调笑了一路,多少也有了点抗性,害羞归害羞,还是能正常说话的,“哼,想不通你如何说服齐王置身事外,我怎么能就这么放了你走?” “扶苏都放心让我去办了,你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呵,真要放心你,为什么要我跟着?要真放心你,为何不直接让你将你所说的三个祸患一并给除了,然后给你封个大官儿当当?” “小妮子嘴皮挺利索,说得好像跟着我,是扶苏的意思似的。” 郦食其嘴角扯得极开,看似笑得欢快,但实际上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霾,还是说明至少卢炯的后半句话说到了点上。 毕竟郦食其所说的三个忧愁中,就属齐楚背盟可能性最低。 因而解决起来也最简单,同时,就算解决不了,也未必就会真的产生直接的祸患。 只将此事交由郦食其来解决,其中至少可以看到两层够意思。 第一层,自然就是初次见面,信任不够。若是郦食其心怀不轨行乱事,也造不成如何严重的后果。 而第二层,则是将这次的出使作为了一次考验。 先让你解决最容易的事情,若是事情做得顺利,那再说接下来给你更重要的责任。若是事情不顺,或者不那么顺,接下来的事务恐怕就没有参与的余地了。 一直仔细观察着对方细微表情的卢炯当然没有错过对方眼底一瞬间的阴霾,见状笑道:“被我说中了?” 郦食其并未直面回答:“毕竟只是路上偶遇之人,太子对我并不十分放心也是有的。” 没等卢炯奸计得逞的笑容从嘴角蔓延开来,郦食其就反唇相讥了,“可若是他真的信任你,又怎么会不告诉你详情,逼得你只能跟在我这个糟老头子后面吃屁?” “谁跟着你后面吃……吃那什么了!”卢炯羞怒不已,为郦食其这为老不尊,心眼极小的家伙怒火高炽。 “至于什么扶苏让你跟着我,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郦食其丝毫没有在意卢炯的怒意,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惹怒对方了,“恐怕你跟着我,是怕我对齐国不利吧。” 卢炯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真正的慌乱,“你不要胡说,我与齐国有何关系?” “你范阳卢氏与姜氏系出同源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哪里需要我来胡说?”郦食其从倚靠着船舷改为趴在其上,将面目转向了前方即将到达的码头,“而在田氏代齐之后,姜氏几乎为之铲除,而卢氏却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 不去看卢炯脸上的青白之色,郦食其哂笑道:“此中情由如何你自知道,难不成你卢氏还真的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 卢炯咬了下嘴唇,恨恨道:“当日先祖所为虽是为保全家族,但所为确是有差,我不会做辩驳。” 没有为对方看似大义凛然的推托之词动容,郦食其嘴角讽笑的意味更浓,“将一切推到先祖身上倒是简单得很,却也不见你卢氏百余年来对姜氏有过任何补偿。” “哼,田氏主政,换了你郦食其,就会做出何等不同之事吗?” 郦食其定定看着卢炯,表情滑稽,直把卢炯看得浑身不适,“你好好说话,这么盯着我作甚!” “你知道我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零章 随我冲阵 在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肩头之际,阔别已久的咸阳终于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没有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也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连同随行护卫在内的十余人以兜帽裹得严严实实地,一路策马疾行。 初雪之时的气温并不算太低,但奈何今日的北风太烈,吹得没有冬装在身的众人只觉得骨髓都给冻得冰凉如水。 呼啸的风声与马蹄一起,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响彻了咸阳之前的道路。 “来骑止步!” 前方有数名兵士手持长戟拦在道上,其后一名军官模样之人一手扶着腰间还未出鞘的剑柄,一手前伸做阻拦状。 咸阳没有城墙,自然也没有四门,但没有四道城门,不代表进出咸阳就不会有岗哨了。 按昭律,进出咸阳都需要符传,不过一般而言,为了保证道路的畅通,若没有明显的嫌疑,岗哨守军很少会主动要求行人停步检查。 之所以会拦下这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为了避免一路上引起骚动而裹住面容的行为在军官看起来有些嫌疑,故而守军命令几人停步。 队伍最前的骑士当先停马,将裹住脑袋的面纱取下,然后并不多言,而是驾马让开位置,让处在队伍后面的一骑上前。 “让开道路。”来骑语气淡然随意,仿佛在吩咐自家的臣属。 看清来骑面目之后,守将在短暂的疑惑之后立刻躬身下拜,“见过太子!” 守将短短的四个字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岗哨的百余守军闻言也收拢兵器,大声跟着道:“见过太子!” 来骑自然就是从陆路一路狂奔而回的扶苏,以及随行的高进、蒙毅等人。 而魏无月和樗里偲等人所在的坐船,此时应当还在魏地艰难缓慢地逆水而行。 于是在这一日,太子扶苏微服回国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咸阳。 有人为之振奋,也有人为之疑虑。 在整个咸阳或明或暗的注视之下,扶苏入城的第一站却不是此时已经空空如也的太子府,也不是立即入宫,而是到了仅与宫墙隔着一道隔离带的街巷中。 昭律规定,所有建筑都不得靠近宫墙十丈之内,目的当然是防止有贼人利用建筑物翻越宫墙。 这条距离宫墙最近的,因为居住过大昭最为显赫的几位权相而名声远扬的街巷,本名已多年无人提起,或许只有尘封的案卷中可以找得到。 咸阳人只将其称为天街。 与先辈们一样,如今大昭的相邦李斯同样也选择在这条天街上入住。 身为大昭太子,扶苏进出宫中都畅通无阻,要进一国相邦之府自然也不在话下。 宰相门前七品官——此时还没有九品中正制一说——但也要看面对的是谁。 李府的大门早在扶苏一行的马蹄声出现在街口之时,就已经中门打开了。 宰相门前那位“七品官”连露面欢迎的资格都没有,此时等候在门前的,是李府已经伺候过数位主子的家老。 李家家老年事已高,本名与这条街巷一样,多年无人唤起之后早已无人知晓,就连李府自家人,也都只以李老称之。 李老在李府之中多年已不管事,已经成为了吉祥物般的存在,往常的宾客甚至都不足以令李老出面招待。 然而今日,李老的姿态拿捏得极低,面对的不像是一位年龄或许还不到他三分之一的后生。 “家主今日早朝未归,太子可以晚些时候再来。” 扶苏当然知道李斯不在。 或者说,之所以大清早入城,就是因为他想要趁着李斯不在才来的。 毕竟就算是太子,也没办法阻止一国相邦教育自己的儿子。 但李斯不在,扶苏倒想看看有谁敢拦着自己。 一个家老,无论他年纪有多大,那也是拦不住的。 “无妨,我可以进去等。” “只恐于礼不合,招待不周,家主会责罚老朽,还请太子体谅。” 李老的腰肢以老年人难以企及的柔韧弯下,扶苏觉得自己都能听得到这老骨头弯腰之时寸寸碎裂的声音。 这老家伙,果真难缠。 是的,虽然中门打开,家老亲自出迎,展现足了对大昭太子的尊敬。 但李老此来却并不是真的欢迎扶苏,而是要在李斯下朝之前,将扶苏死死挡在门外。 在扶苏来前,早已经有小厮拿了李老的亲笔短信,托人带入宫中给李斯提醒了。 短信当然不敢送到章台宫的大殿上,但是能让李斯提前知道家门口来了个常人难以抵挡的“洪水猛兽”也是很关键的。 李府门前的动静,很快就在这条脸上李家在内也不过只有七户的天街上流传开来了。 大昭堂堂太子殿下被一个老头挡在了门外。 这样有充足爆点的大新闻自然长了翅膀。 没人敢当面驻足看热闹,但自有家中仆从的帮助,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爬上了梯子,偷偷从墙头探出个脑袋,往李府门前看去。 果然是太子。 虽然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可见,但即便隔着老远,太子殿下的风姿仍然令人心跳加速。 而他对面那个老头子,自然面目可憎,妥妥的大反派。 “没关系,我进去等也是一样的。” “太子莅临,应由家主亲自接待,老朽不敢擅自做主。” 李老不卑不亢,似乎铁了心了。 这种早已半个身子如土的老家伙,自然不畏惧扶苏这个太子。 即使对方未来几乎已经注定要登极又如何? 等你做了王上,老头子早就死了。 你还能挖坟掘墓再把老头子杀一次吗? “有事,弟子服其劳。相邦不在,其子在也可以。” 这才是扶苏此来的真正目的。 他与李斯无话可说,他是来见李清的。 李清没有在蜀中等扶苏的拒绝书信从彭城传来。 已经下决心拒绝王上提拔的李清写好给扶苏的自白信件之后,就直接奔赴了咸阳,想要面君自陈。 在扶苏收到他的信件之时,他就已经到了咸阳。 然而他没能面君。 还没能进城,早早奉了家主之命等候在城外的李家仆从就将李清迎回了李府。 然后直到今日,李清都没有再出府门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相邦李斯将自己的儿子保护了起来,想以此让李清远离接下来即将产生的风波。 无论这风波是王上与太子之间,还是太子与反对变法的势力之间。 而在扶苏看来,李斯这是名为保护,实是软禁。 而他快马加鞭放弃了乘坐更为舒适的航船转而选择快马回城,就是为了要救人的。 冷风从巷口而来,吹动了门前老少两人同样有些凌乱的发丝。 “太子勉之!” 一声娇滴滴的呼喊从墙头突然响起,将扶苏吓了一跳。 转头去看,街道一侧墙头的小脑袋迅速缩了回去。 然而随后,一声声的“太子勉之”此起彼伏地响起,让扶苏稍有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 “勉之”用现代的词来说,就相当于“加油”。 意思连起来,就是小姑娘们在给他这个太子加油。 或许他们不知道相府门前这次争端的实质意义是什么。 但只看到了太子救友的意气,就够她们为太子鼓励加油了,即便对方是自家大人都要退避三舍的相邦李斯。 小姑娘们都这么给力,扶苏怎么能怂? 向四周的小脑袋们笑了笑,扶苏翻身上马,带着同样上马的十几个侍卫一起后退了数十步。 然而李老还没能因为对方放弃强闯而松一口气,却见扶苏又调转了马头正对了府门。 “蒙毅!” “在!” “高进!” “在!” “随我冲阵!” “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一章 我是庶子 当日留城之下,大楚第一战将项燕的四十万大军都没能阻止扶苏——准确地说,是他帐下嬴显——的冲阵,今日扶苏还就不信了,一个老头子带着不到四十个家丁凭什么能挡住自己的马蹄。 胡须都已全白的李老拄着拐杖的右手攥得死紧,身体抖如糠筛,却始终没有往旁边挪上半步。 作为一个已经活过了三代家主,也见证过了数位君主起起落落的老人,他早已活够了。 如今所为的,只有为家主和少主尽忠而已。 不过除了他以外,其余李府的家人早就躲到一旁跪了满地,连头都不敢稍抬。 李家毕竟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大族,虽然李斯权倾朝野,但短短两代人,还没有多少愿意为之效死的家生子。 大难临头,李家给的丰厚待遇却还不足以让他们以国士对之。 这又是太子爷当面,身边那些骑士看着也不是唬人的。 毕竟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精锐护卫,摆开阵势一吓,就能将普通人吓得肝胆俱碎。 “这老头儿,莫不是吓得动弹不得了?” 紧跟在扶苏身旁的蒙毅不由有些嘀咕,“太子,不会真要冲撞这么一个老头吧?真要把他给撞死了,多晦气?” 扶苏没有理会蒙毅的嘀咕,反正只要自己下令,不用担心麾下士卒有任何犹豫。 眼见老头子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扶苏将眼神一凝,将手臂举了起来。 扶苏身后的骑士们看到主公准备下令,纷纷在马上绷紧了肌肉,抽了剑在手,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随时准备依令冲阵。 昭律当然不允许私刑。 任何不经审判而剥夺他人生命财产权利的行为,都会受到昭律的裁决。 所以扶苏已经做好了时候给李斯说声“对不起”的心理建设了。 毕竟已经不是当日商君为了树立昭律威严而严苛执法的时代了,不会真有人以为,作为堂堂太子,扶苏杀个人还要偿命吧? 此前不随意杀人,那只是因为扶苏的心性到底还是属于良善之人,或者说,随意杀人对他而言得不偿失而已。 可如今李清为了自己而被囚在府中,若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他扶苏就枉为人主了。 “太子且慢!”正当扶苏的手臂将落未落之际,门内飞快跑出了一个身影,“太子说得对,做儿子的,是应该为父亲分忧。” 父亲? 李斯还有别的儿子? “你是谁?” “在下李平。”见扶苏不言语,李平心头阴霾一闪而逝,面上仍是带着微笑,“李清是我兄长。” 原来还真是李斯的儿子?怎么从没听别人说过。 也从来没听李清提起过。 门前的李家家老,以及跪了一地的家仆都没有什么可疑的反应,看来对方并未说谎。 只是这兄弟俩的名字连起来真有意思。 “清、平,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李乐?” 清平乐是唐宋才有的词牌名,此时的李斯当然不会以此来为儿子们起名。 没等疑惑不已的李平做出反应,扶苏就摆摆手,让对方不要在意自己突然的吐槽,“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出来了,快劝劝这位老人家快些回家休息,莫要耽误了大家时间。” “唯,请太子稍待。” 自信的笑容重又恢复到了脸上,李平先是恭谨地向仍端坐马上的扶苏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走到了李老的身旁。 两人互相嘀咕了半天,似乎真的在交流什么。 良久,李平才重新笑着走上前来,在扶苏的面前微微一礼,“太子请下马,随我入内。” 扶苏点点头,重又翻身下马。 此时往门口看去,方才还杵在门前的李老此时被人搀扶着走到了一旁,不再吱声,只如同一根早已没了生机的枯木一般。 最后看了这个让人竟无端想起了某位刚毅老者的老头一眼,扶苏转身跟着李平走入了门内。 原来,这样的老头子如果与自己作对,的确让人生气。 这一次,再没有与李老一样不识相的人挡路了。 “倒是不知你与他说了什么,竟比我这个太子多费的半天唇舌还有用。” 扶苏半是讥讽,半是试探,对身前带路的李平道。 前面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势不让自己进门,如今却如此恭顺,连一点阻碍都不见了。 这突然的变化,不能不让扶苏心中有所警惕。 “太子笑话了……小心台阶。”一边殷勤地提醒着扶苏注意脚下安全,李平一边笑着为扶苏解释,“其实方才李老已经有让路的打算了,只是年老体弱,腿脚本就不便。再被太子一惊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虽然明知对方只是在说托词,不过能在扶苏的咄咄逼人之下如此迅速地找到还算合理的推脱之词,还能做到不卑不亢,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李斯次子,看起来还算有点能力。 “方才府门口对峙之时不见你来,怎么等到我要冲阵,你才肯现身?” 扶苏嘴角的讽刺不减,又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李平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没词儿了?刚不说得挺利索的么?”往前逼问的当然不是扶苏,而是代替了张苍,接过了“狗腿子”角色的蒙毅。 “启禀太子,不是平不愿意多言,而是因为这个理由实在是不好出口。” “无妨,说说看。”扶苏只当对方是在继续拖延。 “方才我在门前自报家门之时,太子面露不解,想来是兄长从未在太子当面提及过我的名字。” 扶苏重新回忆了一下,感觉印象中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或许是我忘了也有可能。” 总不好给李清留个不友善兄弟的评价吧。 “太子不必刻意安慰在下。”李平竟是感激地笑笑。 额,你想多了。 扶苏一时无语,只好不作回应,听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不但是父兄从不会主动提起我,就连府中的下人,往日里也是视我如无物的。因而若非迫不得已,在下是不会,也不敢随意出现在太子这样的贵人面前的。” 李平的语气中不见喜怒,仿佛说的只是他人的事情。 说到这里,扶苏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你是庶子?” “太子明鉴。”李平的笑容仍在,但语气仿佛多了一丝无奈,“我是一个庶子。” 若是李平想要以这样略显哀伤的语气,以及故作洒脱态度给扶苏留下好印象的话,只能说他失败了。 众所周知,庶子不都是主角模板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二章 鞋中的秘密 随着赵高中气十足的“退朝”喊声,重臣们对着昭王政的背影躬身行礼,又在礼官“礼毕”的提醒声中直起腰来,转身依次往殿门口走去。 今日不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小朝会上所提的事务并不太多,于是下朝的时间也并不算晚。 朝会开始得早,与各部官员上班打卡的时间相同,都是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 故而古代上班签到也被称之为点卯。 所以说古代的公务员还是很辛苦的,毕竟每天早上五点上班,这谁受得了? 当然,上班时间是弹性的,对于距离比较远的官员,在早上七点之前,也就是卯时的最后尾巴之前签到,也是可以的。 不过朝会就不同了。 说是卯时那就是卯时,总不能让王上在座位上等着官员们三三两两到齐吧? 于是,天不亮就开始的朝会到了结束之时,也还没有过巳时。 重臣们今日最重要的工作已经结束,是时候回府睡个回笼觉了。 只穿着白袜的百官们踱着步子,低声交谈着向门口缓缓走去。 之所以都只穿白袜,是因为上殿是要脱鞋的。故而百官们在离开之前,还要在殿门口重新穿上各自的鞋子才行。 这对于官员们而言,也是一项不小的挑战。尤其是对眼神不好的人来说。 要在上百双摆了一地,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黑布鞋中找到自己的那一双,还是很考验人们的眼力的。 甚至有时候有人走得急,没能将鞋摆放在一起,导致两只鞋分隔南北,就更是让人头疼了。 尤其对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而言,每日退朝后的找鞋环节,都是一项极为耗时,也消耗精力的工作。 不过若是年龄已经超过70岁的老臣,那就不必担忧了。 大昭对老臣的优待是方方面面的。 70岁以上的老臣是可以不必每日都上朝的,若是坚持上朝,还可以乘坐辇舆——一种人力拉车,类似于后世轿子——来渡过宫门口到章台宫前这段漫长的旅程。 另外每个月,老臣们还会有政府额外下发的,包括肉食、酒水、精米等数额不小的补贴,冬天有碳,夏天有冰。 就连最细微的找鞋这个环节,也会有额外优待。 为了免去由于年龄关系而难免眼神不太好的老人们的找鞋困扰,会有一到两名机灵的年轻宦官等在殿门,专为老人们收拢脱下的鞋子,做好标记,等他们离开时再为其送上,还会侍奉不好弯腰的老臣们穿鞋。 若是年龄没到70,也同样嫌找鞋麻烦的话,还有一个办法也能获得良好的找鞋体验。 那就是多多努力,争取坐上三公九卿的位次。 若是你到了这个地位,那就可以被称之为国家肱骨了。 那么你的鞋子自然不会如其他同僚那般,被随意摆放在地上了。 殿门右侧就专门放置了一个不起眼的,若不仔细看还会被忽略过去的低矮架子。 而这个低矮得让人忽略的小架子,就是三公九卿们高绝地位的象征。 因为他们的鞋子,是会被放置在这里,与他人分隔开的。 而像王绾这样,不但年龄到了,官位也到了能够享受最高礼遇的重臣,当然还同样会有手脚灵活的小宦官服侍其穿鞋了。 作为大昭相邦的李斯,他的鞋自然也会被摆放在这个地方,而且所处的位置也必然是最高一层,根本不需要费力去找。 整个一层就只有他这一双鞋子,不会有人的与其并列而排。 这或许也是王绾每到这个时候,脸色都不会太好的原因。 “听说贤侄回来了,怎么不见相邦带着侄儿来府上走动走动?” 不用回头去看,王绾这话肯定是说给刚走过来的李斯听的。 同殿为臣多年,就连李斯没有穿鞋之时的脚步声,王绾也能认得出了。 同样有一名小宦来为服侍相邦大人穿鞋。 虽然李斯年龄还远不到70,身为一国相邦,享受一些额外的待遇,也是人之常情。 就连王绾,都没有对此出言讽刺。 “刚从疫区回来,按着医士的说法,先要隔离观察一段时日才行,就不带他走动了。” 嘴上随意敷衍过去,脚下用力,蹬上了鞋子。 脚底传来的细微触感,以及脚踝处被小太监轻轻捏了一把的感觉,让李斯知道,鞋里被塞进了东西。 表情动作都丝毫没有变化,李斯只是转头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王绾道:“斯先走一步了。御史大夫若是腿脚不便,殿门口就是辇舆,再努力往前走两步吧。” 语气是关怀备至的语气,但任谁都听得出来,李斯这显然是在讽刺王绾年龄大了,却还奢望着往前走一步是多么可笑。 嘲讽完王绾之后,李斯没有回头去看对方那张满步皱纹的老脸上是何表情,穿上鞋后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等对方起身,自己便迈步跨过了殿门。 “相邦请留步!” 然而没等李斯找个稍微僻静点的地方抽出鞋里被塞入的丝帛看,便被身后人叫住了。 “相邦可还记得在下。”来人脸上带汗,应该是刚刚从找鞋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之前曾有幸与相邦有过交谈的。” 李斯转过身看清了来人,“自然记得。白谏议怎么不去与王老大人一起。若是让他看见你与我交谈,说不定会有不满。” 来人正是白泽。 身为谏议大夫的他,顶头上司正是御史大夫王绾,所以李斯才有此说。 “王大人虚怀若谷,自不会将此等事放在心上。”白泽似乎真心没有为远处王绾那两道视线所扰,语气真诚,说得跟真的似的。 反正白泽是扶苏的人,已经是没有公开的秘密了,白泽也的确不必担心王绾给他穿小鞋。 同时将李斯和扶苏摆到自己的对立面,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是好主意。 将相邦之位视为此生所愿的王绾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说得也是。”李斯嘴角微笑,“白谏议有何指教啊?” 说着,李斯当先转身而走,挥手让白泽跟上。 此处刚出殿门,两人当然不好在这里耽搁。 身后,王绾伸手拒绝了门口的宦官将他请上辇舆的动作,“天光正好,老夫随意走走。” 白泽这个时候找李斯是为了什么? 李斯把闯了大祸的儿子囚在家中,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掺和扶苏的变法。 此时,作为扶苏在朝中的咽喉,白泽应该与李斯站在对立面,而且更应该像自己靠拢才是。 看着越走越近,似乎谈得颇为投机的两人,王绾缓缓迈步下了台阶。 白泽,或者说扶苏是什么意思? 他要仔细想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三章 未来是你们的 与王绾多想的不同。 白泽与李斯的交谈之中,并没有涉及变法,甚至也没有涉及扶苏的内容。 说出去可能没人相信,两个国家重臣之间所谈的,只是今年秋狩之上发生的趣事,以及如今咸阳城中无论老少都在讨论的,北坂之上每日都在拔高的宫殿群。 没了扶苏、蒙恬,乃至于嬴显得人的出席,今年的秋狩之上,可谓星光黯淡。 唯一值得议论的,是新归降了大昭的林胡王派了三王子参与秋狩,算上羌族首领羌瘣、归义侯翟黎、巴蜀土人五大部族的族长或者代表,此次的秋狩之上,可谓是四方来朝的盛况。 而比起热闹归热闹,但终究少了点值得老昭人关注的点的秋狩,咸阳城中更多讨论的,还是在咸阳北坂之上逐渐立起来的宫殿群。 不同于原本大多都是由戴罪狱卒来建设的大型建筑群,北坂之上的,与韩国原本的王宫完全一比一建立起来的韩王宫的建筑人员,小部分是服徭役的百姓。 另外大部分的人员,是由各种建行所负责的。 所谓的“建行”,意为建筑行,是由有建筑能力的退伍老兵们为基础,再雇佣部分没有土地耕种的农民所组成的组织。 在伐魏之战结束后,当时在军中担任监军的太子扶苏与国尉尉缭子协作配合,推动了军政改革,使得许多退伍老兵接受了国家的引导,进入了以分包国家大型建筑工作为业的建行中。 而当时刚刚结束了战事的西魏之地上正是百废待兴,无论是铁路与公路的铺设,还是航道的疏通,以及对耕地的扩张,处处都是建行的机遇。 另一方面,建行的迅速崛起,同时也填补了在轻刑之后出现的大量人力缺口。 而且不同于“给别人干活”,因而没有多少工作动力的刑徒,建行中的人员很明白他们此时耗费每一份力量,都会为自己带来等额的回报。 理所当然地,由建行承包的工程,显然要比往常国家直接动用免费的刑徒所参与的,所耗时日更短,而且工程质量更佳。 而且在大型工程方面,退役老兵们显然要比心怀怨恨,无时无刻不需要进行监督的刑徒们更加适合。 于是,正因为在西魏的表现十分优秀,这一次咸阳北坂的宫殿群建设,被始皇帝大笔一挥,交给了国尉府。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建行大多是挂靠在国尉府进行统一管理的。 很容易理解,因为建行的主力人员都是退役老兵,而老兵们本身都在国尉府是有档案的,对国尉府而言,这样的管理只需要将他们的档案进行一下归档就可以。 可以想见,在建行逐渐成长之后,国尉府有可能分裂出一个专门的组织来进行对建行,以及后面更为广泛的私人企业性质的组织进行统一管理。 显然,将韩王宫,这个六国王宫之中最小,也是最容易建设的王宫交给私人性质的建行,也是始皇的一次实验。 若是这次实验成功,日后建行所能够参与进的大型工程将会更多。 那么想要以建行的建筑能力彻底替代掉刑徒,甚至徭役的作用,就有了更大的可能性。 “太子的种种奇思妙想,当时觉得或许只是一时之兴,但往往在事后看来,才能稍稍看到一些内涵。” 既然说起了被始皇帝委以重任的建行,那么自然而然地,两人便谈及了通过了减刑、改革退役制度等或直接或间接的方法催动了这一组织形式出现的扶苏。 “是啊,与太子交流的越多,越感到太子所思所想的深度令人叹为观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面前的,并非是年龄比自己还小的青年,而是一位已经有了数十年阅历的老者。” 说到这里,白泽却突然笑了一声,“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太子的心性,其实还是个与我那个学生一般的顽童。” 白泽对扶苏的吐槽也得到了李斯的同意,“是啊,太子的赤子之心,有时候的确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老夫却不觉得,这对于他而言是个缺点。” “不知相邦此言,何解?” “能够让你一见倾心的,怎么都不会是一个整日里心中都是阴谋算计的小老头吧。” 白泽闻言稍稍怔愣了片刻,“相邦观人,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白泽这里所说的观人,当然不是指李斯对扶苏的评价,而是对他的。 闻言微微一笑,李斯主动停下了脚步,“扶苏此时,应该正在老夫府上大发神威吧。” “相邦猜出来了。”白泽并未继续装傻,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能问问,相邦是怎么知道在下是在拖延时间呢?” “你主动来找老夫说话之时,便暴露了。” 当然,李斯隐瞒了自己脚底现在还踩着一封绢帛的事情。 需要冒着这么大风险给自己送信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再结合白泽明显拖着时间,不让自己迅速出宫接触消息的动作,很容易能猜到,本该还在水上漂着的扶苏,此时应当已经到了咸阳。 那么接着推断,扶苏趁着大清早入城,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就很明显了。 看到白泽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李斯转而问道:“那你可知,既然老夫早已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却还要与你在这里谈天说地吗?” 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白泽面露苦笑,“的确不知,还请相邦告知。” 原本以为自己得计,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都是在陪着自己玩。 这种落差让白泽有些无力感。 只能说不愧是稳坐大昭相邦之位的李大人吗? “第一,是做给王绾看的。王绾当然不至于此时就将扶苏视为敌人。但是你们与王绾之间的交易我虽不清楚,但扶苏必然是下了血本,才能让王绾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家伙出头的。而以扶苏不肯吃亏的性格,互相背叛只是时间问题。老夫不过是推了一把而已。 “第二,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不是我李斯没有努力阻止,是太子太过强势,而我自己又身在宫中无能为力,这才没能将儿子留在府上。” 说完这一段,李斯拍了拍神色复杂的白泽,竟是面露鼓励,“暂时吃亏没有关系。未来,毕竟还是你们年轻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四章 湖心小筑 没有再跳出来一个什么陈老、马老之类的老头子挡路,李平也没有利用扶苏对李府的不熟悉而绕路拖延,一路顺顺当当地,就走到了目的地。 “前面就是兄长暂憩的小筑,太子可自行前往,在下就不打扰了。” 在经过一片冬雪之后仍是青翠欲滴的竹林之后,李平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院门,躬身告退。 没闹懂李府这是个什么套路,扶苏随口回了一句,“好,多谢带路,你自去吧。” “不敢当太子谢。”李平最后再笑着谦虚了一句,便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李平离去的背影,扶苏心中的嘀咕声更大了。 李斯这是在搞什么鬼? 开门揖盗? 额,不对,是空城计? “太子?” 蒙毅此时已经先行走进了院中,看到扶苏还在门口,便唤了一句。 这个为太子做开道的太子冼马,还真称职。 “来了。”扶苏定了定神,这都已经到了门口,总不能再转头回去了。 门后的院内十分安静,晨间的小雪并没能存下来,只沾湿了地面,让地上的落叶更显哀切。 前行了数十步,仍不见有侍女仆从经过,地上也积了不少灰尘和落叶。 看来并非是得了李府的严令,不让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是此地确实没有仆从打扫。 院中与门口一样,栽满了竹子,因此不同于外间满地枯叶的萧瑟,这座院落在初冬十分仍能保持着许多青翠绿意,丝毫没有颓唐的气息。 空气中充满了小雪之后,新泥泛起的土腥气味,夹杂着竹林的清香,闻来令人心旷神怡。 而在数片竹林之后,是一片显然是人工挖开的湖。 湖不大,但应是引了活水的缘故,湖中水面碧波荡漾,十分清澈,却不见有鱼。 或是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的话。 配上湖面之上的两处嶙峋假山,倒是有山有水,相得益彰。 湖中心有一座小岛,通过栈桥连到了案上,应该就是李平所说的,李清暂住的小筑了。 只能说不愧是相邦大人,果然财大气粗。连囚禁儿子的地方,都这么清幽脱俗。 弯弯曲曲的栈桥,宽度只可供两人并行,两边虽有扶手,高度却不够手扶,只能起到装饰作用。 还好的是,栈桥的基础支撑是修裁得平整的巨石,不必担心桥面的承受力。 众人排成一排,在扶苏的带领下往前通行。 扶苏无暇观赏湖上的风景,此时眼中只有前方的小筑。 小筑前方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上书“湖心小筑”四字,应该就是这处居所的名字。 随着一声“吱呀”声,房门被从内部推开,出现了一人。 终于遇到了进院子以来碰到的第一个人。 然而却不是想象中的李清,而是一个满头霜发,脊背微驼,以麻布当作口罩的老者。 老者伸手止住了几人上前问询的脚步,自己也没有走出门口,而是与众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担心他们身上带有病菌。 老者先是抬头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才仿佛突然发现人群最前方的扶苏,稍微愣了愣神,仿佛在脑海中搜索着名字,“见过太子。” 声音很熟悉,虽然对方戴着口罩,扶苏还是认了出来,“见过先生。” 对于这个老者,扶苏也是很熟悉的。 “原来曷先生也与子茂一起从蜀中归来了。” 眼前的老者,便是原本黄歇的主治医生,后来在黄歇死后回到蜀中,又专程提醒扶苏要小心疫情的医士曷。 对于这位老先生,扶苏当然是由衷感激的。 若没有曷先生违背了不愿意与权贵交流的心性来提醒自己,蜀中郡的局势还不知道会糜烂到什么地步,更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付出巨大代价。 “嗯,蜀中已经接近无恙,本来再等等就好,可是李清非要回咸阳。” 提到这个,曷就来气。原本在疫情结束后,他就可以在蜀中老家畅享退休生活了。 可是李清却非要在疫情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到咸阳,他就只能跟着回来了。 “蜀中是疫区,即便李清并未有疫病发生的情状,但也必须接受隔离。”从曷的语气,不难听出他心中的不满,“老夫也是一样。 “而且咸阳没有处理过这次疫病的医士,若是老夫不来,李小子出现了症状,也不能及时医治。若是蜀中抑制住了疫情,却在人口更密集的咸阳爆发开来,岂不是糟了。” 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一路上都只顾着从始皇那边考虑问题,却没有想到李清毕竟是从蜀中疫区出来的,身上还真有可能携带着病毒。 “还是先生考虑周到。扶苏在这里代子茂,也代咸阳百万百姓谢过先生大恩。” 面对大昭太子的隆重行礼,曷却仿佛完全没有当回事儿,只随意摆了摆手,“老夫只求问心无愧而已,哪里需要你的谢了。” 这位老先生早已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就连高进和蒙毅,都没有将对方的行为,当作对扶苏的无礼。 因为老先生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态度。 扶苏自然也没有将这样的态度放在心上,少说也救治了数万条生命,老者的态度就算再恶劣一点,扶苏也觉得是应该的,而是转头又看了这座小筑附近的环境一眼。 这倒是解释了为何李清会选择这处被湖水包围起来的地方暂住了。 看来并非是因为环境优美,而是此地用作隔离地带的确是最好不过。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堂堂大昭相邦之子,李清的住所却连个仆从也没有。 但这样的隔离虽然有必要,不过却导致了一个问题。 那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还怎么将李清“救”出去? 看曷的架势,不像是能让自己将隔离中的李清带走的。 而且面对老先生,总不能像面对门口的李家仆从那样,随意带着人硬闯吧。 而且真要不顾一切将李清带走,就等于是把咸阳百万民众的安危都置于不顾了。 李清自己或许也不会愿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五章 正有此意 门内站着曷,门外站着扶苏众人。 两边十数人将小筑的门口围了个满满当当,却没有人开口。 只有湖水流过的潺潺水声,提示众人这并非静止画面。 “见过太子。” 正在大眼瞪小眼中,曷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终于见到了这人,扶苏眼中不由出现了笑意,“总算是见着你了,好不容易。” 同样戴着口罩的李清闻言也笑了出声,“想象得到。” 一个辞掉了始皇帝亲自推到眼前的登天之梯,不惜被关在此处,一个带着十几个人不远万里,硬闯相府。 然而两人此时却对这些都没有提及。 戴着口罩看不清脸色,但从眼神中看得出,李清显然精神不错,这让扶苏担忧对方身体的心情稍有放松,“隔离多久了?” 这才是此时的扶苏最为关心的问题。 伸出手指算了算,李清回道:“秋分后两日回的咸阳,应该有二十日上下了。” “那就够了。”扶苏松了口气,脸上重现了笑容。 鼠疫的潜伏期最长也不会超过十二天,隔离二十日都没有出现症状,已经足够说明李清的健康了。 李清也面露惊喜,然后看向了曷。 是了,毕竟曷才是此次疫情的最权威的人士,只有他说“够了”,那才是真的够了。 否则,即便扶苏有着前世的经验,也不敢就拍胸脯保证,如今的鼠疫与后世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 除非病毒是不会进化的。 “原本最佳的隔离时间应该是三十日。”曷沙哑的声音让扶苏的心跌到了谷底,“不过根据在蜀中郡的医治经验,的确没有二十日还不发病的。” 扶苏终于感受到了医生下判决书的感觉,“就如太子所言,够了。” 只是还没等扶苏等人高兴,曷便加了一句,“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二人最好还是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只要能先把李清带出去,一切好说。 难得曷松了口,扶苏对此自然没有二话,“一切都依先生所言。” 另一边,不用扶苏吩咐,蒙毅便吩咐了下去,将马车直接开进来,让曷先生上车,直接由李清驾车,也省去了他们与其他人接触。 就在扶苏等人围着李清的马车驶出李府之后整整一刻钟,大昭相邦李斯的座驾这才从街巷的另一端姗姗来迟。 被扶苏强行打开的府门已经关上,家人们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只有李老仍站在门前。 见到李斯的车驾停住,李老快步上前,对着刚刚从车上走下的李斯躬身请罪,“没能拦下太子和少主,仆死罪。” “项燕都拦不住他,你怎么拦得住。” 李斯本就没打算真的挡住扶苏,此时当然也没有怪罪家老的意思,“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是老夫被白泽拖了时间,没能及时赶回来。” “事实”本就如此,李斯将锅甩给白泽的时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走到不明所以,一脸羞愧难当的李老面前,李斯郑重扶起了这位功臣。 李老在这条“天街”的无数监视面前本色出演,完美演绎了被太子逼迫而不得已退让的戏码,充分体现了太子的跋扈,和李府的无能为力。 应该说,整个大昭都欠李老一座小金人…… 此时,被李斯当着王绾的面甩了一口大锅的白泽,正一脸苦笑地等在太子府中,将李斯揭破了自己意图的事全盘告知了刚刚从李府回来,以为自己胜了李斯一筹的扶苏。 “李……相邦不是一直以上意为主吗?为何会在看破了我的意图之后还大开方便之门,不怕引起王上不满吗?” 樗里偲与张苍都没在身边,扶苏此时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李清倒是接回来了,但因为曷的坚持,他还要再自我隔离一段时间,不能出现在更多人的面前,此时扶苏身边,就剩了一个刚被李斯摆了一道的白泽。 “会不会是,上意本就不在于此?”白泽试探着道:“原本王上想要借此来提醒公子的想法就是我们猜测的,若是王上意不在此,李相邦此举并非没有道理。” 白泽的说法也不是无的放矢,以李斯一直以来对上意的揣摩,若说大昭最明白始皇帝心中想法的,能够超越他的,恐怕只有与始皇帝寸步不离的赵高。 但这样的说法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那么,在李府门前的表演,是给谁看的呢?除了王上,还有谁值得一国相邦大人,如此费力地表演,甚至不惜令家人与我几乎正面冲突呢?” 闻言,白泽明显陷入了同样的沉思。 太子说得对,能够让李斯不惜做出这等演技的人,除了王上,还有谁值得呢? “那会不会是李相邦察觉了王上的心思,但并不愿意完全遵从,或者,他干脆猜错了?” 毕竟就在之前,李斯也曾经猜错过王上想要灭楚还是存楚,所以再有一次错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然而事实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上次猜错了王上的心思,只能说是始皇帝在多方考量之后,选择了最符合他的战略的方式。 而事实上,当时不但是李斯,甚至连同赵高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猜错了方向。 就连扶苏,也一度以为始皇帝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一点其实值得商榷,因为留城之战的获胜,是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的。 若是扶苏在留城战败,情况会发生何等的变化,此时并无从知晓。 当然,再进行深入的考量,也就没有意义和必要性了。 两人各自思考了许久,又将自己的想法拿出来相互印证,然而过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完全能够解释李斯行为的最终答案来。 此时,多么需要一个张苍这样的能够将思考跳出樊笼的家伙啊。 莫看张苍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让人头疼,但到了思路进入死胡同的时候,张苍的作用才体现了出来。 不过此时也指望不上他了,倒是可以在晚些时候再问问李清,看他对于自己父亲的做法,是否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又坐了片刻,眼看午时已过,还要会衙门进行下午办公的白泽终于起身告辞,“既然太子已然回了咸阳,不如先去宫里看看。” 这是在提醒扶苏,既然不能肯定王上是否有针对自己的意思,不如去宫里问问。 当然不是当面问始皇,而是问华阳夫人。 扶苏也是正有此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六章 灰咯~ “叫大母。大~母~” “咯咯~” 华阳宫中的安静被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打破。 “别笑,叫大母!” “咯咯咯咯~” 华阳夫人想要让嬴澍学会叫人的想法,在嬴澍的不合作中终于宣告了失败。 “就会傻笑,跟尔父一模一样!”夫人虽不满意,却没有舍得将气撒在孙儿身上,转而念叨起了无辜坐在一边的扶苏。 原本笑着在一旁看好戏的扶苏,没想到华阳夫人逗弄嬴澍的时候还能提到自己,一脸尴尬,“我如此聪明,怎么会与他一样…… “再者说,嬴澍如今还不满周岁,不会说话不也是很正常的嘛……” 见扶苏竟然还敢得对。”手上这么沉,扶苏想了想,放弃了把他抱着飞起来的打算。这要抱起来没接住就完了。 然而嬴澍却不打算这么轻松放过自己的老子,两只小短胳膊往天上用力一伸,自己更是使劲想往上跳,边笑边叫唤着:“灰~灰!” 当日不过抱着他玩了两次,没想到竟是能记着几个月的时间,看来小孩子的记忆力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短暂。 在华阳夫人警告的视线下,扶苏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表情,两臂用力箍住了乱动的儿子,怕他挣扎得摔了,轻声安慰道:“不飞不飞,宝宝乖乖的啊。” 上一次把嬴澍举高高,就把夫人以及周边的魏无月等人吓得不轻,看起来夫人也是记忆犹新,不打算给扶苏再一次的机会。 嬴澍见扶苏不听话,急忙把小腿一蹬,嚷嚷道:“灰!灰!” 飞啥飞呀,你可以不给你大母面子,我可不敢。 然而嬴澍习惯了万事都随自己心意了,遇到一个不按着自己心意做事的人,根本不依,哼哼唧唧地嚷嚷个不停。 被吵得耳膜生疼,扶苏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华阳夫人,扶苏瘪着嘴道:“母亲,要不我就稍稍不撒手地给他举一下,要不这嚷嚷着太吵了。” 嬴澍仿佛也是明白过来了这地儿是谁是说了算的,也学着扶苏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指着华阳夫人,“灰!灰!” 夫人同样以眼神瞪视了嬴澍一眼,然而与扶苏不同,这种对扶苏而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对他而言却没太大的杀伤力,依然皮着脸嘿嘿大笑,“灰!” 字不正,但是腔圆。 面对这样的孙儿,即便贵为华阳夫人,也是拿对方毫无办法,只能退了一步,“飞,飞飞,就知道飞!” 转而对着扶苏吩咐:“可绝不许把手撒开了。” “知道了。”扶苏笑着答应下来,然后两手从腋下将嬴澍抱起。 一见扶苏换了姿势,嬴澍笑得满意了起来,“灰!灰!灰!” 谁能想到,这个字儿会是嬴澍最早学会的,而不是华阳夫人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百遍的“大母”。 无心插柳柳成荫,总让人啼笑皆非。 两臂用力,扶苏用力将儿子举过了头起了此来的最主要目的:“母亲当知,父王想提我帐下的李清为中书郎卫的事。” “嗯,我知道的。”华阳夫人笑了笑,“我还知道,你要推行新法的事。” 在嬴澍的“指挥”下,给他拿了颗果子吃后,扶苏抬头对上了母亲的视线,“那母亲应该知道,我想要问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七章 压岁钱(第一更,求票票~) 十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在侍女的服侍和魏无月的帮忙中,扶苏换上了专在大节庆时才会穿的礼服。 身为代表了大昭颜面的太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失。 与前面提到过的一样,大昭的大年初一并不在正月,而是每年的十月初一。 因为大昭所用的历法不同于东周官方使用的“周历”,而是自称一派的“颛顼历”。 颛顼历采用的是十九年七闰法,一回归年为365又14日,同时该历法以建亥,即以亥月为岁首,也就是十月,这就是为什么大昭的新年是十月初一。 实际上,东周时代各国所采用的历法都是不尽相同的。 除了颛顼历和周历以外,各国中比较著名的通行历法还有黄帝历、夏历、殷历、鲁历等,人们将这些历法称之为“古六历”。 这些历法因计算方法的不同,因此每个历法的岁首也不尽相同,比如夏历以冬至所在的建寅之月为岁首。 因此在周朝时的新年也同样不是正月初一。 值得一提的是,编纂之时所采用的历法也同样是颛顼历,因此在读时,很多人都会感到时间线的混乱。 这是因为在汉朝初年,国家依然采用的是颛顼历,以每年的十月初一作为岁首。 直到汉武帝元封七年,太史令司马迁与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等上书,“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汉武帝征求了御史大夫倪宽和博士们的意见后,诏令司马迁等“议造汉历“。 有侍郎尊大、典星射姓、治历邓平、长乐司马可、酒泉侯宜君、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等官方和民间专家二十余人,既分工协作,又发挥各人所学专长,共制定了十余部历法,后经过严格筛选,决定采用邓平历。 颁布新历之后,汉武帝遂改年号元封七年为太初元年,故称新历为。 而正是这部,规定了每年的岁首为正月初一。 本身通行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一百余年就为所替代。 然而它所规定的正月初一为岁首的记法,却为后代历法所沿用,才形成了新年现在的模样。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重大节礼日一样,新年第一天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祭天。 而且不同于其他的节庆时不许女眷参与的情况,岁首讲求阴阳调和,有资格参与的男女们都得早起,因而连魏无月都无法赖床。 不过看她那忙前忙后的兴奋样,也不是想要赖床的。 魏无月之所以今日一改往日的赖床习性,同样还是扶苏惯的。 这不,扶苏刚刚换好衣服,魏无月便将小手并拢,摊到了他的面前,“钱钱!” 扶苏也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串彩绳编织的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收压岁钱要说什么?” 魏无月眼前冒光,大声喊道:“新年快乐!” 扶苏摸着小财迷的脑袋也笑着道:“新年快乐!” 是的,魏无月在跟扶苏要“压岁钱”。 战国时代自然没有压岁钱这个习俗,有史可考的最早有类似习俗的时代还是在汉代。 当时也不叫压岁钱,而是称之为“压胜钱”。 所用的钱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而是一种形制特殊的,有压胜意味的钱币,寓意辟邪驱鬼,保佑平安,并不能用来买东西。 除了魏无月外,往年府里上下从侍卫到丫鬟,每人都会分得一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红包,里面分别装有几枚数量不等的铜币。 钱不多,只是讨一个好彩头。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所有分到了红包的人自然都是喜气洋洋,将过年的氛围烘托得极好。 只可惜此时还没有烟花爆竹,难得有没有禁放令的存在,却不能放爆竹,到底少了点气氛。 当然,府中这么多人,红包当然不能让扶苏亲自去发,能有幸接到太子亲自发红包的,自然只有他身边的几个贴身侍从。 分发完红包,收了一堆贺词的扶苏笑眯眯地从屋内出来,与魏无月一起,去接他的太子夫人。 赵灵儿本就不是贪睡之人,此时也早早就醒来了。 扶苏两人到来之际,赵灵儿已经差不多梳妆打理完毕了,正在对着镜子选头饰。 魏无月见状也跑上去帮忙挑选,眼光被赵灵儿嫌弃了多次,却还是乐此不疲。 一边与魏无月玩闹,赵灵儿一边问着扶苏今日的行程安排,“我们一会儿是先进宫,还是直接去祭天台?” 这样的对话让扶苏总有种过年回家的错觉,摇了摇头驱散那点遐思,扶苏回答道:“母亲前日特地嘱咐过了,我们都先进宫,然后随驾一起。” 赵灵儿闻言点点头,“是当如此。” 随驾,指的当然是随始皇帝的驾了。 “好了,就这样吧。” 终于,在扶苏快要重新入梦之际,两个女人终于达成了有限的意见一致,选择好了头饰。 没看懂与之前所戴的那个有任何区别,但扶苏谨慎得没有多嘴,只说了一句,“真漂亮。” 赵灵儿白了他一眼,但嘴角的笑意仍是没有遮掩住。 “既然收拾停当了,就快些入宫吧,还要先给母亲请安的。” 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待到了华阳宫中,眼前所见也是一片祥和。 一进宫,就看到满面笑容的清荷拿着与太子府的相比要厚实许多的红包,笑眯眯地在宫门口等着。 华阳夫人原本就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在扶苏的“压岁钱”被魏无月说给了夫人听之后,华阳宫自然也引进了这一法子。 于是托了扶苏的福,华阳宫的宫人们在新春这一天,也能收到一份并不厚,但却也能暖心的红包。 此时可没有什么上六休一,甚至上五休二的假期,连百官与君王都是每日工作的时代,下人们更是全年无休。 因此能够在新的一年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对他们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而相比于华阳宫的喜气洋洋,宫中的另一处,气氛便压抑了许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八章 惩罚 凝脂阁。 在胡亥得以位封伦侯之后,胡姬虽然同样没有得到位份,但还是得以搬出了与他人共享的宫殿,得以独享自己的楼阁。 虽然小是小了点,地段也不是太好,但毕竟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地位。 除了在地上收拾被主子砸碎了一地的器物的宫人以外,凝脂阁里的其余人等均是屏息凝神,颤抖着站在一旁不敢稍动。 要知道,胡姬本来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在她脾气更为火爆之下更是如此。 若不是小心一点,谁知道胡姬会不会做出极为恐怖的事情来。 虽然在华阳夫人对后宫日益严格的掌控之下,如今宫中已然没有敢于随便处置宫人的嫔妃,只是肉体上的惩罚,也不是完全免得了的。 因此宫人们更加不敢近身,唯恐被胡姬迁怒,引火烧身。 而这火,是从胡亥那边烧起来的。 两人刚刚吵了很大的一架。 胡姬打扮得妖艳迷人,但头上的发钗在方才的愤怒中已经为她弄乱了一地。 这一对母子往日里也多有口角争端,砸东西的戏码也是屡见不鲜,幸而凝脂阁中的摆件都并非珍品,砸坏了倒也不必过分心疼。 不过从地上狼藉的状态来看,今日争吵的等级不比以往那么“温和”。 两人今天争吵的内容也很应景,是关于新年的。 前文提到过,因为需要阴阳调和的原因,不同于其他的大祭典,新年的第一场大祭天是男女都有资格参加的,胡姬自然也想要在这样的祭典上,在王上面前好好露个脸。 但这其中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只有“有资格”的人员才能参与,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与昭王一起祭天的资格的。 而后宫之人能否有这个资格,当然还是要华阳夫人一言决之。 那么,上次那个企图贪到一个夫人名号而不得,因而至今都还没能有一个正式位份的胡姬,被排除在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你都是堂堂彻侯了,做母亲的,难道还不能在祭天大典上面露个面吗!”又是一个花瓶被胡姬直接砸到了还在收拾地上碎片的宫女身旁,仿佛是要给自己的言语加一个伴奏。 虽然一向都是以无理取闹而闻名,但说实话这一句,胡姬还真没完全乱说。 母以子贵,本就是这个时代的惯例。 “伦侯,不是彻侯。”难得的,面对母亲的暴怒,胡亥没有针锋相对地对吼,而是保持了一个比较平静的语气,展现出了难得的成熟。 仿佛在有过一次外放经历之后,胡亥有了长足的成长。 提完这一句后,胡亥伸手扶起了被胡姬砸落的瓶子而吓得动都不敢动的宫女,甚至还低声安慰了几句。 宫女忍着哭腔道了声歉,然后在胡亥的示意下先暂时退下了。 然而胡姬仿佛依然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胡亥的宽忍似乎完全没有让她有什么触动,“我不管你是伦侯还是什么彻侯,我只想知道,连嬴骐的母亲都有资格出席,我为什么不可以?” 这话看起来也不是太离谱。 嬴骐之母出身义渠,与胡女出身的胡姬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母亲真的不知道为何此次后宫之中,唯有你不能列席吗?” 胡亥嘴角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胡姬的暴怒而有改变,但他这样的态度其实更令胡姬愤怒。 想想看,你在这里气得不行,对面却是不温不火的态度,是不是更让人难受。 “你倒是说说为何!” “母亲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曾让人向王上进了一句?” 提起这个,胡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儿子做了列侯,难道我还不能求个位份吗?” “求个位份自然是无可厚非。但直接求一个夫人的位份,母亲不觉得有些过了吗?” 胡姬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过分了,但这话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只能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可这与我不能位列祭典有什么关系?” 这个女人,果然还是这么蠢。 早已不是昨日顽童的胡亥此时看到在深宫之中也算浸淫了多年,却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任何进步的母亲,有些无奈,“难道在你看来,华阳夫人是什么良善之人吗?” 原本的“母亲”也不讲了,胡亥直接以“你”来代称了。 “什么意思?” 看到胡姬还是这般懵懂,胡亥只能将事情点明了,“你对‘夫人’位份的非分之想,当然会被认为是对华阳夫人地位的挑战。那么你以为,华阳夫人会不对这样的行为有任何惩罚吗?” 胡姬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便是愤怒不已,“那不让我参加,就是那个华阳的意思了!” 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不过这个态度,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华阳夫人。”刻意强调了“夫人”二字,就是要提醒胡姬,要对华阳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尊重。 至少在对方地位还在自己之上时,要保持一定的尊重。 可惜,这个道理,胡亥在经过被扶苏的接连教育之后到底算是懂了,但胡姬却没有胡亥成长得这么快。 “又不是真的王后,她凭什么惩罚我!” 就凭她是太子之母,楚国王女,王上最信重的夫人? 你随便自己找一个就行。 然而胡亥知道,如果这么跟自己的母亲说,必然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愤怒和反抗,反而不美。 “事实比人强,无论她有没有资格,现在我们没法跟人对抗,都得先忍了。” 弱肉强食的道理,从草原而来的胡姬还是听得懂的。 胡亥这么说,如果换了个人会觉得刺耳,但胡姬反而听得明白了。 凝脂阁的氛围如何,自然不是扶苏他们考虑的。 华阳宫内,夫人也正在挑选自己的衣服饰品。 这一次,有两个儿媳妇儿帮她挑选。 已经在家中等了一次女人打扮,扶苏只能无奈地再等到一旁。 幸亏还有人陪着他一起。 嬴澍此时也被带到了华阳宫。 于是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各自玩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二九章 大祭典 无论胡姬是否满意或者接受,大典都在没有她出席的情况下按时举办了。 这句话或许有些问题。 似乎胡姬是多么重要的人物一样。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在与不在。 当然,作为昭王诸子中唯一一名得以封侯的公子,胡亥还是得以露脸的。 从嬴漺排起,十七位十四岁以上的公子们排成一列,与对面的重臣们相对成行,紧紧贴着祭台——原本应该是十八位,只是嬴骐此时还在北方草原跟匈奴人杀得难解难分,赶不回来。 作为只比扶苏小了几个月的二公子,嬴漺原本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对扶苏的位置发起挑战的公子。 扶苏原本也这么考虑过。 但自从在针对扶苏的刺杀事件中接受了扶苏,其实是华阳夫人的帮助得以脱厄之后,嬴漺显然就逐渐倒向了扶苏一派。 而在那次著名的三公子齐跪章台宫的事件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与嬴骐一样,嬴漺已经成为了太子党的一员。 老三嬴骐更不用说,作为在秋狩中救过扶苏一次的公子,在诸位公子中,他与扶苏的关系是最好的。 更何况,母亲出身义渠的他原本就没有多少竞争力,从所有迹象看来,嬴骐的理想都是为扶苏保驾护航。 大昭历史上从来不乏为王领军的公子,打仗亲兄弟,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作为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嬴骐有能力又有忠诚,作为扶苏的长矛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嬴骐身后再往后数下去,更是难以挑出能够威胁到扶苏地位的公子了。 老四为人懦弱,从来都没有展示过多少野心。 九公子更是不用多想,知道内幕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来历,王上再怎么样也不会将王位传给外人。 其他的公子更是庸碌无为,甚至从来没能做出什么值得多看两眼的功绩,连对扶苏发起挑战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唯一曾对扶苏的地位发出过正式挑战的,再怎么看也竟只有一人。 一个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进入过重臣们视线中的,甚至连名字都被人戏称为胡的公子。 公子亥。 这位公子的野心之大,从最开始的令人莞尔,到如今却真正让人重视起来了。 最早注意到他的时候,应该是熊启入朝,并且明确表示了对他的支持以后。 此后熊启进入楚国摄政,那就意味着原本支持扶苏的楚国,或许会转向支持胡亥。 另一方面,作为赵高的弟子,胡亥的才学虽然难以与韩非的高徒相比,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而在短暂的治政蜀中期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地震,能够保障蜀中没有大乱,虽然大家都将其归功于扶苏,胡亥也是同样如此。 但所有人都明白,能够在初次治政时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足够说明胡亥的能力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 当你对一个人没有期待之时,他做出一些令人惊叹的举动就很容易了。 如果扶苏做到胡亥这样的地步,想来不会有人惊叹,甚至会都觉得不足。 这或许也是一种优势。 同样,胡亥也是唯一一位因为军功得以封侯的公子。 这一点,连扶苏都没能做到。 当然,扶苏的军功一点都不比他稍少,只是因为作为储君太子,他当然没法再被封侯了。 而作为被挑战者,扶苏并没有出现在诸公子的队列中。 作为太子的他,自然是要站在祭台上协助王上进行祭天仪式。 这是一个无比尊崇的工作。 作为祭礼中,王上的协助者,就意味王上将沟通上天的机会也分给了他,让他有机会得到上天的认可。 这是在“法理”上成为君王的必要前提。 不过这份工作虽然重要,但是很无聊。 说是协助,扶苏要做的,也就是递个火把,念个颂词之类的打下手的活计。 颂词的内容也很是肉麻。 满篇都是在赞颂昭王政的丰功伟绩。 不过既然是给上天看的“成绩单”,这样做也是无可厚非。 相比于其余列国的君主,至少始皇所写的都是真事,也是值得被写下来的。 真不知楚国王室的祭典中,要怎么跟上天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颂词之中,灭韩、攻伐赵、魏、楚等事自然是被着重提及的,接着就是自己轻刑、减税的惠民政策,在最后又稍稍提及了让上天保佑一下明年的风调雨顺。 颂词写的佶屈聱牙,又臭又长,但扶苏念得非常富有感情,甚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而与此相对的,就是在祭台最远处,不少人脸色苍白。 除开那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复杂词汇,以及早已为人熟知的南征北战的功绩,王上在颂词中说得,最引起人们议论的,就是轻刑、减税的政策。 众所周知,这是扶苏在近些年来进行变法的两大步。 而此时,王上选择在祭天大典中将其作为自己的功绩写入给上天听的颂词中。 这意味着什么样的含义,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原来太子所做的一切的背后,都有着王上的授意。 这样的想法,在重臣们的脑海中翻转、沸腾,然后再看向祭台上的那对站得太高,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父子,表情复杂。 这一对将天下人玩弄在鼓掌间的父子,果然是大昭最宝贵的财富啊。 大楚之所以会同意熊启摄政,赵魏之所以会在彭城对峙,都是因为他们在依稀明白了合纵已经难以实现翻盘的情况下,换了战略。 说是战略都难以启齿,只能说是苟活。 只要能够活到昭王政父子反目,无论获胜者是哪一方,六国都有机会绝地翻盘。 然而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反目的可能,只是这两父子释放出来的假象而已。 到了今日,在国内反对变法的势力想要借由“王上的意志”来对扶苏进行反扑之时,此次恰到好处的祭天大典打了所有这些人的耳光。 原来,变法一事,竟是出自王上! 就站在始皇身旁的扶苏,以及最接近祭台的一些人,当然知道这并非事实。 什么出自王上授意,都只是旁人意会而已。 此前,没有人知道王上会在颂词上加这么一段让外人以为变法都是经过他的授意的话。 扶苏偷偷看了一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始皇帝,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疑惑不已。 始皇这样做当然会给自己减轻很多压力,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王室无亲情,他可不会相信,这是出自舐犊之情。 可实在是猜不出王上此举到底有什么深层的真正含义。 若说面对甘茂,他还能稍稍做一做猜测,掂量掂量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那么面对思想浩如烟海的始皇帝,他依然是那个初见时的懵懂少年。 在颂词的“小风波”结束之后,接下来的祭礼内容便乏善可陈了。 无非就是大同小异的祭天活动而已,顶多就是祭品的规格略高一些罢了。 在由始皇帝的带领下,所有人对着上天行礼之后,这场祭典终于结束了。 不过,此时还远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在天光刚放亮时举办的祭礼之后,还有一场真正关系着帝国未来规划的大事件还没有开始。 大朝会。 这是扶苏第一次以太子身份参与的大朝会。 无论日后他还会以这样的身份参与多少次,但第一次总是令人莫名紧张的。 虽然他还在长公子的时候,也参与过了。 但换了个身份,体验就完全不同了。 扶苏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想,若是再换一个位子,又会有怎样奇异的体验。 当然,这样的事情稍微想想就行,让人看出来就完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零章 税收 春日大朝会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承上启下。 具体来说,就是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然后在此基础上对明年要做的事情进行一个笼统的展望。 而作为大昭相邦,李斯一向是在大朝会上最先发言的。 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 昂首阔步,几乎是在赵高宣布大朝会正式开始的话音刚落,李斯便迈步走出了百官的阵列。 再一次,李斯猜对了昭王的心思。 在府门口的表演当然是给王上看的,这表示李斯并未因为儿子的关系,就倒向了扶苏一方。 同时,在通过白泽向扶苏表露出自己的暗中放水之后,他也缓和了与扶苏之间略微有些紧张的关系。 两边都没有刻意讨好,也都没有陷入对立,充分体现了一国相邦在储君成长过程中应该表露的政治智慧——谨慎的中立。 换言之,李斯所要表露的态度就是,他一心只是为国而已。 毕竟他已经都是一人之下,即便倒向扶苏,在扶苏成功继位之后,他所能得到的也有限得很。 但同时,他也不能过分得罪了扶苏。 对两边这个“度”的拿捏,将会充分考验朝堂上所有对国政有着直接影响的重臣们的智慧。 目前来看,无论是李斯还是甘茂,都以自己的方式选择了道路。 接下来,李斯便通过详尽的数字,向昭王,也是向重臣们说明了一下去年的支出和收入。 要总结得失,最重要的当然要看花了多少,以及挣了多少钱。 国家的运转当然离开不了这个最重要的孔方兄。 在没有“赤字”这个概念的古代,国家的财政其实很简单。 国库里有多少钱,来年就花多少钱的话,这是一般的君主。 国库里的钱怎么都不够花,然后想办法提早征税——这是庸主或者暴君。 国库里的钱每年都还有结余下来的,这就是仁君了。 君主用作享乐的私人花费也是国库支出的重要款项。 这是因为在汉武帝将国家财政分为国库与少府两部分之后,国库与帝王的私人金库才正式分开。 在此以前,仅就财政而言,国家与君王个人的确是没有分别的。 在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中,一般而言能够收取的税收是比较固定的,除非是突然扩张大量土地,否则十年之间的税收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因此,虽然每年都必须由相邦李斯做比较细致的总结,但大部分时候给出的数据和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 所以有许多老臣都会选择在朝会的最开端神游物外,闭目养神。 以往的时候,扶苏也会选择假寐,因为虽然在经过了数年的治政生涯之后,他已经能够逐渐从李斯嘴中那些专有的奇怪名词之中听出来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意义,但毕竟太过繁杂的数据总不能让人提起精神来。 不过这一次,从头至尾,扶苏都没有片刻的分神。 这几年里,大昭的财政其实一直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大昭国力雄厚没错,蜀中和关中也都是令人垂涎的粮仓,原属于魏国的河西之地也是难得的丰饶之土。 但在今上继位之后,大量的公共工程的上台,以及从未有过哪一年停止过的征战,在为昭国夺取了大量的荣誉和国土的同时,也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而这样巨大的消耗怎么也不是税收所能完全填补上的。 于是在十数年连续的入不敷出之后,大昭国库的库存实际上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危急的界限。 往年大朝会上所讨论的最多的内容,也都是该如何充分利用每一分钱来实现尽可能多的内容。 然而在今年,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番冗长到令人昏昏欲睡的长篇论述之后,李斯给出了一个甚至令早已有了初步预测的扶苏都一时难以置信的结论。 “综上所述,截止去年九月份,国库今年的总结余达到了三亿六千五百万余钱。”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朝堂上顿时陷入了如菜市场一般的喧闹中。 人人交头接耳,都以为自己方才失神太过,出现了幻听。 “肃静!肃静!”礼官面红耳赤地大喊,却没有任何作用。 人人都只顾着相互印证这一令人难以相信的数据,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个小小的礼官。 直到李斯轻咳了一声,喝止了这等乱局,乱哄哄的大殿上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不复方才的鼎沸。 然而言语上暂时停了下来,众臣们却都没有停止眼神的交流。 终于有心思活络的人觉得自己理解了王上为何会支持太子的变法了。 这哪里是变法,根本就是变钱啊。 太子所变出来的,都是亮澄澄的的铜钱啊。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扶苏虽然本身也为这惊人的数字有些怔愣,但表面上,仍旧保持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这天文一般的数字,都是自己预料之中的罢了。 但实际上,在扶苏的预估中,他心中的那个数字甚至没有达到李斯所给出的一半。 战国时代的商业潜力远非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薄弱。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城市正在蓬勃发展,人们纷纷将自己的资金投资到各种手工业上,意图换取高额的回报。 人人都要为自己耕织的时代已经过去,小农时代又还没有到来,商业在这个政治和思想都非常宽容的时代,焕发出了卓然的生机。 城市中的人们已经都习惯了从市场上购买粮食、蔬菜、衣物等生活必需品,甚至还会有闲钱为家中添置一些装饰用的器具。 这一切,都是商业与工业发展的内在动力。 而扶苏的变法,就是让这些内在动力真正作用到推动经济的动作中去,并且将其中的利润的大头牢牢捏在国家的手里。 李斯所给出的数字已经十分恐怖,但实际上,扶苏想说的是,这仅仅只是他“盐铁专营”政策下的第一年而已。 除了将信任票投给了扶苏而坚定地站在他身旁的南北两位大商:乌氏倮与怀瑾之外,许多财力雄厚的财阀目前还处在观望,或者谨慎投资的状态。 毕竟,扶苏只是一个太子,积极参与进他的事业之中,其结果是福是祸,还没有彻底明朗。 而这样的态度,想必会在今日之后发生重大的转折。 就在今天的祭典之上,始皇以最为郑重的方式,与其说是向上天,倒不如说是像天下人表明了,扶苏的变法,是得到了他的默认,甚至是背后指导的。 扶苏并不十分清楚,王上之所以会选择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来为他的变法背书,有多少原因是在他看到了变法的成果——凭空多出来的近半国库收入。 想来,这在王上的心思转变中,起了即便不是至关重要,也是很大的推进作用。 在或是惊叹,或是不敢置信中,李斯汇报完了今年的全部税收。 除了钱以外,税收重要的一部分是粮食。 而粮食的收成,就没有金钱的收入那样喜人了。 蜀中大震,直接影响了秋收的成果,而在抗疫期间,因为执行了严格的封城隔离,蜀中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必须依赖关中运来的粮食维持百姓的生计。 失去了巴蜀地区产粮最为值得期待的蜀中郡,并且还要为之搭上大量的关中储粮,国库中粮食的储存也面临了挑战。 不过幸运的是,安邑平原在经过了百里俜大夫的治理之后,产生了显著的效果。 不过两年的时间,西魏地区就从原本还需要从大昭本土支援的情况,转而形成了开始向观众反向供粮的局面。 根据最近两个月少府的统计显示,去年一年,安邑的粮价已经接近,甚至在某些月份低于了咸阳的粮价。 而得益于从扶苏开始,就不遗余力的推行的道路运输方面的建设,西魏与关中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 这样的紧密当然不仅仅限制在政治层面,更重要的是,让两地居民,以及货物的交流能够畅通无阻。 从道路的铺设之中,得利的不仅仅只有西魏,咸阳也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反哺。 比如在这次的赈灾时,运往蜀中郡的粮食中,就有多大三成的粮食的产地是在西魏地区。 而西魏的开发也给了其他人一些更多的启示。 已经有不少人提出,对于巴地,以及新近占领的楚地,也可以大力进行对道路的建设。 提出道路建设的人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新占领区域的人民。 没有人是瞎子。 故韩地区与西魏被划分为三郡之后,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安全的保障的提升,都是明明白白体现出来的。 无论某些失去了权力的旧贵族们如何去抹黑,切身利益得到了保护与提升的民众们的眼睛,仍然是雪亮的。 这样的呼声,得到了昭国高层的关切与重视。 有道理相信,昭王的宫廷中,很多人都对此抱有期待。 因为事实上,这与范雎早在数十年前为大昭设立的国策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得一寸而王一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一章 尉缭表态 李斯对于去年岁入的汇报,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钱多粮少。 如果是在贸易发达的现代国家,这样的问题几乎算不得是问题。 粮食不够吃的话,就向别国购买就是了。 然而在战国时代,国家应对灾害的能力极为薄弱,这就意味着一旦粮食发生危机,国家就将遭受极为严重的打击与削弱,沦落为其他国家鱼肉的目标。 中就曾记载过秦晋两国之间的粮食纠纷。 提起秦国与晋国之间的关系,后人往往以“秦晋之好”来形容两国之间,由于多年姻亲而达成的良好外交关系。 但实际上,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两国之间从来就没有少过摩擦,中对两国之间的战争就有过多达十余次的确切记载。 这样的摩擦,在晋国分裂为三国之后,也可以从秦国与魏国之间冲突不断的局面中得到印证。 两国之间著名的那场因为粮食而引起的战争,其开端一般看做是晋惠公二年,周襄王派召公拜访晋惠公,晋惠公却傲慢无礼,召公很生气就讥讽了他。 两年之后,晋惠公四年,晋国发生饥荒,于是向秦国借粮。 因为之前晋惠公有过对周天子无礼的行为,这样的祸端被认为是天罚,于是秦穆公就问百里奚是否应该借粮给晋国,百里奚认为帮助邻国是道义。 邳郑之子豹认为晋惠公无礼在先,此时又因为饥荒而导致国力衰弱,正是可以攻打晋国的好时候。 但秦穆公认为晋惠公虽然有罪,可晋国百姓无罪,于是把粮卖给了晋国。 于是,从秦都雍城到晋都绛城,运粮的船队从渭水到黄河,络绎不绝,缓解了晋国迫在眉睫的灾难。 晋国自上而下都为秦国的慷慨而感激涕零。 晋惠公五年,秦国又发生饥荒,于是向晋国买粮。 晋国君臣就商量此事,这时庆郑就说:“秦国帮助过我们,现在他们有难,我们就应该帮助,还商量什么?” 然而虢射认为晋国大荒,秦国不借机攻晋,却卖粮给晋国是秦国犯傻,上天又给了晋国机会,晋国不能像秦国一样傻,应该借机灭秦。 惠公采纳了虢射的意见,拒绝了秦国使臣冷至。 冷至回到秦国把情况报告给了穆公,穆公大怒,率兵大举伐晋。晋惠公整军备战,但因他的所做所为不合情理,故不得人心,君臣不和,士气不振。 两军大战于韩原,晋军大败,惠公被俘。秦穆公对晋惠公的怨恨难以平息,预备把他杀了祭天。 公孙枝说:“我们杀了他,晋国人会怀恨我们,关着他,只是一个没用的匹夫,驱逐他,肯定有别的国家收留,不如要他把河西五城割给我们后让他归国复位。” 秦穆公的夫人是晋惠公之姐姐,这时也派人来以自焚要胁穆公放了惠公,穆公考虑后,就以交割河西五城及晋太子公子圉入质于秦为条件送惠公归国复位了。 这次由借粮而发生的战役,史称为“泛舟之役”。 顺道一提,这个公子圉后来与公子重耳争夺过晋国国主之位,当然最终以失败告终。 由此可见,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粮食自来都是一国的命脉所在——这一点实际上到了现代国家也依然是成立的,这也是为何我国一直都要坚持耕地面积的红线不可动摇。 向他国购粮的话,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等于昭告天下,己方的国力遭到了削弱。 这对于致力于创建后霸主时代的霸权制度,引领天下格局的昭王来说,是需要极力避免的。 在李斯汇报了往年税收成果之后,大朝会自然而然地进行到了下一个议题。 这也是包括扶苏在内,所有大昭武将们最为关切的议题。 这就是:昭国下一步的用兵方略。 正常来讲,除去要用来制衡齐国,且已经完全打服了了的楚国,昭国用兵的方向就只有两个。 一是赵国,二是魏国。 这是早在伐楚之战结束前,各国都已经洞悉了的。 现在的问题是,先进攻哪一国。 作为国尉,尉缭子对此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 于是在李斯刚刚走回队列,将发言的位置让出来之后,尉缭子便在群臣的注视下站了出来。 “臣以为,当先伐魏。” 开宗明义,尉缭子不是李斯或者甘茂那种喜欢拐七扭八最后让你猜的类型,开口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国尉说说理由。” 始皇帝依然是一副冰山面孔,丝毫看不出他的倾向如何。 “唯。”尉缭子又是躬身一礼,然后娓娓道来。 “首先,相邦方才提到过,”说到这里,尉缭子与李斯的眼神稍有碰撞,但相互并未有示意动作,“因为各种问题,导致了今年的国库存粮并无往年充裕,因而作战时间最好控制在三个月内。” 始皇看向了李斯,“相邦怎么说?” 李斯明白王上的意思,这是要让他考量一下尉缭子所说的三个月是否正确,李斯沉思一番后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超过三个月的作战时间不是不可以,但到时如果国中再出现一次蜀中大震这样的祸端,很容易造成极大的损害。 于是始皇心中有了数,“国尉接着说。” “赵国不比当日的西魏国小地狭,缺乏战略纵深,也不是不久之前四面应敌的楚国,能够集中兵力的赵军并非弱旅,要在三个月之内结束战斗,难度太大。 “其次,齐楚之间虽有嫌隙在先,且在熊启摄政之下,齐楚可以互相掣肘。但是战势易变,一旦时间拖过三个月,我国缺粮的困境显露,那么齐楚很可能先后,甚至同时背盟。到了那时,局面就危险了。 “最后,赵魏彭城对峙,起因可以归咎于魏国的不讲信义,故而不得人心。而且魏国在此次对峙中,受到的损失远比赵国要大,在赵、齐、楚都不太可能伸出援手,且国中又有魏无忌与魏王叔侄之间的矛盾,攻灭魏国的难度要小很多。 “而且若能联结故韩、两魏,我国就可以将中原完全掌握在手中。此后无论是南下、北上,抑或是东进,可选择的进攻路线就多很多了。” 听完了尉缭子难得的长篇大论,始皇沉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他又理所当然地问向了另一人。 “上将军以为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二章 上将军议兵 谈到用兵之能,昭国国内最有发言权的,当然要数战争经验最为丰富的上将军王翦了。 因此对于王上的问询,王翦自然是早有预料。 当下越众而出,王翦站到了尉缭子的身旁,“臣以为,尉缭子所说,是老成持国之言,非常中肯。” 得到了王翦的赞同,尉缭子并未说什么,但从面部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十分得意的。 “只不过,对于其中的某些方面,臣觉得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嗯,说说看。” 始皇之所以要让王翦出列,自然就是想要听听,有哪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唯。”王翦躬身领命,起身之后便是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三月灭赵,未必难行。” 与李斯之前说完税收之后的情景相似,大殿之上一时陷入寂静。 随后,就是一阵喝彩。 “上将军所言不错,三月灭赵,又有何难?” “提气!就要三月灭赵!” 一向用兵慎重的上将军,为何此时却不顾尉缭子所说的军粮不足的危险,执意提出要在三个月之内灭赵? 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疑虑,但扶苏不得不承认,连他这个算不得真正武将的人都为“三月灭赵”这样的话而热血沸腾,难怪白起等人此时咋咋呼呼。 看他们此时兴致热烈的讨论,似乎谈的不是覆灭一个国力仅次于大昭的千乘之国,而是下朝之后去哪儿吃午饭。 这个说“兵出井陉,一战而灭”,那个要“飞跃上党,兵临邯郸”。 井陉在邯郸以北,是控扼邯郸北部防线的重要关卡,若是井陉被下,邯郸危如累卵。 历史上,在楚汉相争之时,韩信就曾在井陉大败陈余的赵军,为刘邦剪除了侧翼的威胁。 然而此时,井陉关位于赵国腹地,牢牢掌控在赵军的控制之中,兵出井陉需要从北方阴山一侧大规模绕行数千里,然后指望着劳师千里之后能够攻破井陉。 丝毫不考虑孤军深入完全有可能被一锅端了的危险,况且如此远的绕行,对后勤而言也是无法完成的。 北方阴山南麓又不是大昭腹地,那样的道路条件对后勤来说完全就是灾难级的。 而提出飞跃上党的,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白起的表情。 上党防线曾锁死了白起三年,哪里是你想飞跃就能飞跃的? “静!” 看不惯这闹哄哄的场景,上将军亲自开口要将领们安静下来。 上将军开口,自然没人敢继续嚷嚷。 等到殿上彻底安静下来,王翦继续说了下去,“其二,我军军粮或许并不充裕,但相比之下,赵军则更为匮乏。 “去岁匈奴南侵,仰赖了李牧在云中大胜,给了匈奴当头一棒。但匈奴的南侵,仍然造成了赵国北方局势的糜烂。 “之前义渠裹挟林胡南侵,已经让赵国北境损失严重,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国蜀中没有产粮,只是少了至多不到三分之一的粮食出产,而赵国北方是全国最重要的产量地,赵国在去岁所蒙受的损失只会比我国更多。” 强弱都是比较出来的。 穷富也是一样。 王翦所说,让众臣连连点头,包括扶苏也是若有所思。 尉缭子说大昭军粮匮乏并非是虚言,但是他没有看到,其实赵国所蒙受的损失还要更大。 “但若战事一起,我军要跨境作战,而赵军则是本土作战,两方消耗并不对等。” 尉缭子的反对没有给王翦造成麻烦,老将军闻言都没有思考,只是淡笑道:“百年以来,昭军从来都是跨境作战。” 老将军这说话真是厉害。 短短一句话,就将百年昭师的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来都是跨境作战,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百年以来,从来就只有我国打别人,没人敢打过来的。 当然,这里有点吹牛皮了。 远的有苏秦谋划的五国伐昭,近一点的,还有楚怀王两次北侵。 不过忽略这点“小瑕疵”,上将军说话还是很提气的。 而且他说的也没错,以往我军也是跨境作战,如今再跨境作战,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从将领们的表现来看,他们同样都是很赞同上将军所言的。 原因很简单,军功。 打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魏国,能分摊多少军功? 上边几位主将一拿,剩下的清汤寡水能够你升个屁的爵? 赵国就不一样了,虽然在之前的战事中,赵国被迫割让了黄河以西的广大土地,但近些年,赵国连续吞灭了楼烦和部分林胡,国土范围不降反增。 而且赵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魏国。 在这样的大范围战场上作战,在赵国身上获得军功的方式和数量都远不是在魏国身上获取的军功可以比拟的。 谁不眼馋? 此外,赵军一直将自己称为战力只输昭军一筹的强军。 这让昭军上下一直觉得如鲠在喉。 就凭你这给匈奴人都欺负得嗷嗷叫唤的弱旅,还配说自己只输一筹? 哪有只输一筹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几乎从来都没赢过对方的? 但每次一谈起两边对垒记录,赵军方面就会拿出阏与血战来说事。 好像除了这一场之外,两军就再没打过别的战事似的。 但是因为阏与血战的一方主人公就是如今大昭第一战将,上将军王翦。 仅这一点,昭军这边就找不出什么好的反驳言语了。 于是,强要灭赵,也有出气的成分在。 很难说,上将军坚持灭赵是否也有洗雪前耻的念头在。 但老实讲,扶苏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上将军战功卓越,无论是伐魏,还是伐楚,老将军获得的大胜不胜枚举,丝毫不必在乎一次年轻时的败绩。 “其三,赵强而魏弱,攻魏,赵国有可能来援,需要郑重提防。攻赵,则魏必不敢来援,只需一支偏师驻扎轵关,便可俯视大梁,让魏国不敢异动。” 前两点所针对的都是粮草之事,第三点才终于说到的战略上。 而在这一点上,扶苏与上将军的看法是一致的。 攻弱,则强者可援,攻强,则弱者不敢援。 毕竟,这已经不是那个各国合纵便能够对抗大昭的时代了。 而且,已经没有另一个如姬,能够为魏无忌窃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三章 诛心之论 国尉与上将军的看法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果然赵魏之间的选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今往回看来,只能说蜀中的大震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若是没有这场大震所导致的粮食不足,昭军完全有实力两线作战,不必在用兵路线上考量太多因素。 大不了分兵两路,将两国都给灭了就是。 论兵力,已经完成了从征兵到征、募兵相结合转变的昭军已经初步实现了职业化进程,长期作战并不会成为太大的难题。 论战将,昭国更是完全有着傲视天下群雄的充沛力量。仅看看朝堂上所站的诸将,那就能让各国国君流出口水了。 哪里还需要在这里墨迹商讨。 两位最高职衔的武将之间出现了分歧,一般而言,接下来要询问的,就是地位只比上将军低一线的前将军白起。 然而没等白起主动出列,上首的始皇帝便点了名。 但这一次,他点的却不是已经准备好的白起,而是旁边只准备安心做一个吉祥物的扶苏。 “扶苏?” 啥?我? 扶苏强忍住指着自己鼻子问的冲动,抿着嘴角整理了一下并无任何凌乱的仪容,迈步走了出来,正好站在尉缭子的另一边。 “臣在。” “说说吧,你是什么看法。” 不只是扶苏,白起等人也觉得有些奇怪。 向太子询问用兵方略,多少都有些怪异。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是说不通。 有留城之战中的以弱胜强,战胜了名将项燕的战例在,扶苏已经被认为是能够望上将军相背的青年名将了。 虽然自家人知自家事,扶苏从来不觉得战胜项燕有多少是自己的功劳,但在旁人看来,作为此战总指挥的扶苏,当然已经有资格成为王上问询的对象了。 于是将领们只是少有怔愣,随后便恍然大悟了。 而且白起与上将军的友人,扶苏怎么说也是军方的自家人。 扶苏也想通透了这一点,并且即便没有准备发言,但毕竟对于赵魏之间的选择他也早有了自己的考量,此时听闻王上问询,除了最开始的难以置信以外,他也没有表现得大惊失色。 “回王上。”略微停顿了下,扶苏飞快在脑海中整理着措辞,“尉缭子与上将军所言,各都有其道理。” 这等于是一句废话,扶苏只是用这句话来拖延自己组织言辞的时间。 “但我更加同意上将军,应当攻赵。” 果然是自己人! 武将们纷纷向扶苏投来“自己人”心照不宣的目光。 即使扶苏没有在大殿上回以同样的目光,也丝毫不影响武将们雀跃的心态。 毕竟太子还是要在王上面前保持与“自己人”的距离的,这一点,懂的都懂。 李斯也饶有兴趣地看了扶苏一眼。 其实扶苏的表态并不如何出乎预料。 从彭城调查事件结束得虎头蛇尾就可以看出,其实扶苏对于攻赵的兴趣显然更大。 虽然其中或许有着他担忧王上对自己的态度的因素,但扶苏对于两国的选择已经可以从中看到一些端倪了。 “理由呢?” “军粮与战略上的得失,上将军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扶苏便不再赘言,只从另一方面说一说道理。 “我选择攻赵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一个人:李牧。” 此言一出,就连上将军王翦都有些皱眉,尉缭子更是有些疑惑。 这太子,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所周知,李牧就是尉缭子方才所说的,攻赵比攻魏难的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此时提及李牧,难道扶苏走的是欲扬先抑的路子? 众臣之中,或许只有李斯稍稍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在短暂停顿,以让众人有时间消化自己的言辞之后,扶苏终于组织起了语言,“李牧是赵国第一名将,如今更是受领相邦大印,风头一时无两。据称,此前李牧更是联合了朝堂众臣,当场将赵王驳斥得下不来台,令赵王成愤愤不已。” 这件轰动列国的大事,众臣自然都是有所耳闻的,只不知扶苏此时提来有何缘故。 “再给李牧一些时间,他或许真的能够掌握住赵国朝堂,成为军政一把抓的权相。但是,若是此时我军突然东进攻赵,李牧会如何?” 尉缭子还是先于王翦,理解了扶苏的意思,“李牧只能放弃对朝堂的掌控,领军西进,与我军对峙。” “尉缭子所言极是。李牧是赵国第一战将,天下人都知道,只有李牧才有能力与我大昭诸位名将一战。若是李牧不放弃对朝堂的掌控,那么不用赵王如何,他自己就会失去了朝野人心。 “但若是李牧远离朝堂,那么对于后方的赵王和郭开等人而言,就是机会了。” “太子好算计。”尉缭子这句话不知是夸还是贬,“但赵王怎么会选择在我国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自毁长城呢?若是没了李牧,还有谁能为他保住江山?” “多得是。至少在赵王成看来,多得是。年老有威望的,就有在北线大胜义渠、林胡联军而被封侯的老将庞煖、司马尚,中年将领中也有颜聚、赵葱两名大将。最受期待的,还有名将赵奢的儿子,日渐为赵王其中的年轻小将赵括。” 因为身处中原四战之地,赵国从来都不缺有能力的将领。 但是像李牧这样的名将,却不是经验就能弥补的。 “庞煖、司马尚老而无用,颜聚、赵葱不过庸才尔尔,赵括更是乳臭未干。这几人替代李牧,岂非是笑话?” 敢用这样的言辞嘲讽太子,也就尉缭子干得出来了。 不过扶苏依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尉缭子一向都是对事不对人……只是偶尔对人,于是笑着道:“此事,你知、我知,但赵王不知。 “或者他知道,但不愿意相信罢了。若是放任李牧继续在朝中掌权,赵成的王位迟早都会被人取代。若是替换掉李牧,顶多就是换一个多打几场败仗的将军而已。这笔账,站在赵成的角度,是这么算的。” 这是在诛心,诛的,当然是赵王成的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四章 孰轻孰重 嬴骐擤了一把已经掉到了嘴唇边的鼻涕,顺手抹到了身旁枯黄的野草上。 刚刚度过了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新年,草原上落水成冰的苦寒让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份罪的嬴骐很不适应。 咸阳的冬日也冷。 但草原上的冷与中原自有不同。 草原上的冷,是通透的。 无遮无拦的草原之上,没有阻拦的北风可以将寒意轻松地透过哪怕包裹得最为严实的外套,从各种缝隙关节中,将你想尽力留住的最后一丝热量带走。 往年这个时候,嬴骐都是身穿一身厚实的大衣,躲在家中烧炭火取暖,顺便还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想起羊肉汤,嬴骐又是咽了一口唾沫。 羊肉汤中加上锅盔泡开,那是何等美味。 不行了,再想下去就要哭了。 “驴球的撒个尿回不来了是吧!” 司马靳的破嗓门在身后响起,打碎了嬴骐手中幻想出来的羊肉汤,将他带回了这个北风呼啸的塞外草原。 叹了自清晨拔营以来的第三口气,嬴骐拍掉粘在手上的杂草,用同样的大嗓门回了一句,“来了来了!” 从亲卫手中接过缰绳,嬴骐御马快步走到了司马靳身旁,小心问道:“将军,我们还要去王庭吗?” 旁边几位将校也纷纷伸长了脖子小心地靠了过来,显然对这个问题同样很是关切。 司马靳嗤笑着吐了口唾沫,“怎么,怂了?” 众将赶紧装作没事一般又缓缓散开。得,看来今日劝将军回师的打算又泡汤了。 主将司马靳的脾气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太好,每日问上一次便是到顶了,问得多了估计又得吃挂落。 若是以往,嬴骐也就与众将一般,当作无事一般就散了。 可今日,嬴骐却壮着胆子又劝了一句,“将军,从城中带来的干粮这么吃了一路,已经告罄了。从半个月前起,兄弟们都是吃牛羊肉充饥的。这牛羊肉偶尔一顿还行,顿顿这么吃,谁受得了啊?” 深入草原之后,后勤自然是跟不上了,没法子,司马靳军只能“就地取材”,遇到了匈奴部落便一顿劫掠,将牛羊全部带上充作军用。 钱自然是不给的。 中原人本就吃不惯牛羊肉,如今顿顿都要当作主食来吃,自然是很难下咽。 司马靳白了一眼陪笑的嬴骐,没好气道:“我看你昨日吃烤羊肉吃得挺有滋味的嘛。” 昨日新年,虽说在军中搞不起气氛,但为了士气考虑,司马靳还是给远离家乡的一众士卒们整上了篝火晚会,烧烤了百来头羊,还很是开了几坛好酒。 虽说每人能分得的酒肉并不多,但好歹也提振了一下士气。 听得司马靳这么说,嬴骐憨憨一笑,“刚烤熟的烤羊肉当然香,可是这路上也不是随时都能生火的,羊肉一凉,这个腥膻又腻歪……” “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吃饭的?” 看来此路不通,嬴骐挠了挠脑袋,换了套说辞,“这一个月来,匈奴人明显开始了大规模撤离,原本三两日就能遇到一个小部落,如今已经连着五天没碰到了。长此以往,恐怕还没找到王庭,我们就得先饿死在草原上了。” 冒顿弑父自立之后,对于昭国的侵略,展现出了惊人的容忍。 因为相比于对外征战,处理匈奴内部的反抗力量,才是冒顿更迫在眉睫的任务。 冒顿接手的,并非是一个已经整合完成的国家,而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而这个松散联盟之所以能够成型,所仰赖的就是头曼本人远超匈奴其他部族的力量,以及他个人的声望。 头曼被杀之后,冒顿虽然依靠自己本人在部族中的威望暂时赢得了在自己部族中的地位,然而不同于头曼,他还无法获得其他部族的认可。 因此冒顿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先稳住自己的阵脚才行。 不但是对昭国的侵略忍气吞声,就连西方小国月氏的连番挑衅,冒顿也选择了暂时容忍,甚至为了放松月氏的警惕,他还亲自送上了宝马和阏氏。 而应对昭国侵略的方式,也很简单:打不过,就躲。 至于那些边境上不能继续放牧的部族们的不满。 不满就不满好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再者说,边境上本来就都是些小部落而已,他们的不满根本算不上什么。 听了嬴骐的劝说,司马靳没有立刻反讽,似乎是听进去了。 眼看有戏,嬴骐计上心来,又加紧了劝说,“将军反击匈奴,已经是战功卓著。听说匈奴的使节已经到了咸阳求和,这便说明,将军的战绩已经为中枢所知了。 “将军威名在草原已经流传而出,如今回师正当其时。若是拖延日久,军队耗损难免太大。而万一要是事有不协,岂非前功尽弃?” 嬴骐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前功尽弃,司马靳的倔强又上来了,“就这些匈奴崽子,凭什么能让本将军前功尽弃?” 嬴骐暗自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司马靳的牛脾气。 那是不能强按着脑袋喝水的。 “失言了,失言了。”嬴骐赶紧想办法往回找补,“可将军您想啊,就算我军真的能拿下匈奴王庭,那其实也是得不偿失的。” “为何啊?” 眼见终于把司马靳的注意力挪开,嬴骐加大了力度,“将军您说,匈奴王庭,跟邯郸或者大梁比起来,孰轻孰重?” 司马靳微微点头,明白了嬴骐的意思,“你是说,会耽误来年出兵?” “照啊!如今新年刚过,朝中正在商议的,必然是来年的出征事宜。无论到时候选择是对赵还是对魏,此时若是将军不能及时回去,来年真正的大战,恐怕就要缺席了啊。” 这句话戳中了司马靳的痛点。 想他为什么寒冬腊月的,要到草原上啃腥膻的牛羊肉,吹冷得能把人耳垂冻掉的西北风? 还不是因为错过了伐楚之战的他急需一些拿得出手的军功吗? 若是再缺席了来年的大战,岂非就会被白起拉得越来越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五章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上兵伐谋。 扶苏在大朝会上所说的,要逼迫李牧放弃朝堂赶赴前线的举动,就是伐谋。 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这也是为何扶苏会一改之前想要拖延彭城调查的时日,以使魏国更为疲惫的策略。 靳尚所提的“交易”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仅仅为了这一点就做出伐赵的决定,仍显草率。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李牧出乎所有人预料地选择了回到邯郸,执掌了相权的同时却没有放弃军权。 甚至在朝堂上联合其他重臣进逼赵王,大有成为权相的态势。 那么相应地,扶苏的应对策略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具体而言就是如方才当庭奏对所言,要逼迫李牧放弃对朝堂的掌控。 那么一旦李牧离开朝堂,赵王必然会发起对他的报复。 到时稍微借由郭开之手施展离间计,甚或根本不需要离间,赵王成便会自行借机剥夺李牧的兵权。 莫说临敌之时更换大将是兵家大忌,无人不明。从古至今,明知不可而强行换帅的君主何曾少过了? 就从赵成在初登君座之后就重新启用了宠臣郭开,就知道他离着明君的评价,还有不小的差距。 其次伐交。 “此外,臣已派专人前往齐王处,痛陈利害,以确保齐国不会响应赵国可能的求援。” 扶苏所说的“专人”,自然指的是高阳酒徒郦食其。 郦食其是个妙人,历史上他就曾劝说齐王田广归顺汉王刘邦,后来因为韩信领军偷袭齐国而被田广烹杀。 不过如今韩信还在白起军中做一个都尉,当然不可能在此时独自偷袭齐国,所以郦食其可以放心地去齐国,不必担心被烹了。 当然,郦食其不会知道自己在“历史上”的结局。 在魏楚都已经先后将大昭作为宗主国之后,有可能对赵国的求援发出响应的,目前来看只剩下了因为远离大昭兵锋而暂时得以保全实力的齐国。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太子都已经做了,我等接下来,恐怕只能做做伐兵与攻城,这两个下下之道了。” 王翦看着扶苏侃侃而谈,抚须大笑,如同看待自家有出息的子侄一般。 被老将军如此调侃,以扶苏的厚脸皮也有些遭不住,连忙摆手自谦,“上将军如此抬爱,扶苏愧不能当。” 有了上将军的夸赞在下,早已等了许久的将领们也都纷纷交口称赞,“太子果然兵法精妙,让我等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知道扶苏本来是兵法白痴的白起更是挤眉弄眼,“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然而没等白起的笑脸持续多久,脑后就是一疼,将他的笑声生生打断。 白起大怒,抬头就要找人算账,然而等看清出手之人后,只能悻悻作罢,不敢反抗。 扶苏本来还惊奇,一向傲然的白起被人拍了脑袋居然还能如此安顺,不过在他也看清是谁做的后,便明白了。 拍完白起的脑门后,那人向扶苏躬身一礼,“小子无知,还请太子海涵。” 扶苏哪里敢当这位一礼,赶忙回礼口称不敢,“白老将军切莫如此,折煞小辈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白家如今的族长,白起的亲爷爷,白顺白老爷子。 老爷子已经有九十多岁的高龄,与嬴氏宗族的族长嬴白二人,共同分享了大昭宫廷最年长之人的名号。 嬴白老族长今日偶感风寒没有出席,白老爷子就是此间最年长之人,王上面前都可不必行礼的。 虽说老将军已经退居二线,职位并不高,但以他的资历威望,当然是有赐座的。只是老爷子戎马一生,不喜欢坐在地上,平白比别人矮上一截,这才一直站着。 被自己亲爷爷打了一脑门,白起又哪里能横得起来?只能捂着脑袋闷不做声,好不憋屈。 扶苏暗自给了白起一个讥讽的眼神,又趁着旁人发觉之前收回了视线,只又对着始皇帝躬身行了一礼,“因而臣以为,攻赵看似更难,实则有利。” 始皇缓缓点了一下头,“嗯,知道了。” 虽然没有直接下定论,但扶苏清楚,从始皇帝的语气中,显然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微笑着退回队列中,扶苏又听到始皇终于点到了白起,“前将军可有话说?” 前将军白起应声出列,抱拳回道:“臣以为,当攻赵。” 先下结论,再说论据,似乎已经成了大昭朝堂上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比起先乱七八糟说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直接给出论点之后,再看论据,就能很简单判断出论据的合理性了。 之后,白起给出了自己的理由,“魏国国力疲软,又身处列国包围之地,四面都无法突围,国力已经难以继续增长,无论何时,要取之都如探囊取物。” 这不是说的是攻魏更为简单吗? 但尉缭子在经过扶苏之前的奏对后,已经不再一惊一乍了。 果然,白起继续道:“而赵国不同。在伐楚之战时,赵国利用我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南方之际,趁机攻占了楼烦全境,以及林胡的部分领土,将国土往北面扩张了数千里。 “这些国土如今还没给赵国真正带来国力上的增长,而且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反而成为了一个负担。然而如果再给赵国一两年的机会,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此外,赵国还有一个魏国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他们与匈奴离得很近。” 方才说过,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让赵国新占的领土成为了他们的负担,如今却反过来说这个是赵国的优势,白起的发言看似矛盾,但实际上,扶苏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恍然大悟的扶苏没有选择贸然打断白起的发言,而是与他人一样,继续听了下去,“一直以来,中原战事频仍,周边的夷狄也从未少过窥伺。 “远的,有幽王烽火戏诸侯,申侯引犬戎入镐京,杀害幽王,并逼迫平王东迁。近的,楼烦挥师南下,险些灭赵,若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险将不存。 “如今匈奴崛起于草原,对中原虎视眈眈。若赵国中人勾连匈奴,开关令其大举南下,则中原将成地狱,我军所面对的压力也会骤然增大。 “此时正是应当趁着冒顿弑父,匈奴四分五裂无暇南顾之时雷霆灭赵,将北境防御拿到我大昭自己手中的好机会。否则迁延日久,等赵国恢复元气,匈奴完成一统,大昭将面临更强的敌手。” 不愧是白起。 在所有人,包括扶苏的眼光都只局限在中原列国之间的博弈之时,白起的眼光早已瞟向了还在草原上蛰伏着的匈奴豺狼。 白起说得没有错,如今匈奴因为冒顿弑父而四分五裂,国力与中原各国相比较起来并无明显优势,甚至面对月氏的咄咄逼人,冒顿都选择了忍让。 但扶苏很清楚,一个统一了全部力量的匈奴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白登之围,可就发生在刘邦刚刚一统天下,兵力将领都处在最巅峰之际。 冒顿真正让从未见过真正铁骑的中原人第一次正面感受了,数十万铁骑是个什么概念。 从那以后,大汉王朝连年都要向北方进贡,以换取匈奴人并不诚信的虚假和平。 直到武帝年间,经由文景之治而日渐雄厚起来的国力,武帝才得以北伐匈奴,结束了长久以来,中原面对北方铁蹄难以抗衡的局面。 但这样的胜利,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中原力乏兵衰,十室九空,武帝下轮台罪己诏,改变了对西域,以及草原的战略部署。 实际上,除了本身就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元朝以外,历朝历代的中原大一统王朝都会受到北方或者西方少数民族的兵锋威胁。 这一部分是因为秦汉之后,北方的冶铁工业发达,中原对少数民族的武器优势丧失,甚至出现了游牧民族的兵器比中原兵器更为优良的情况。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游牧民族骑兵力量的碾压性优势。 然而这两个优势,此时的匈奴都还不具备。 大昭军备甲天下,针对的,可不仅仅是中原列国,周边的大国小国,就没一个能打的。 要说骑兵力量,出身西垂,在与戎狄互相征战之中成长起来的大昭铁骑,从来在面对外族之时都是更胜一筹。 要灭匈奴,再没有比这个时代更有利的了。 灭亡匈奴,甚至直接将草原也纳入国土之中,让后世中原再没有兵灾困扰,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封狼居胥,从来都是武将的最高追求。 但很遗憾,与开通西域一样,北伐匈奴之事仍然必须等到中原完成一统。 白起也同样只是将匈奴看作了平灭赵国的过程中的一个障碍而已了,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此时还显得有些弱小,甚至很少进入大昭众将视野的部族,未来会给中原造成多大的屈辱。 在上将军王翦、太子扶苏、前将军白起都明确表明了先灭赵的立场之后,尉缭子的灭魏方略就显得势单力薄,论据贫乏了。 “国尉,可还有话说?” 这是王上已经有了明确倾向,开始给国尉一个最后的反驳机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六章 一举两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犟老头。 尉缭子的死犟脾气已经是人所周知的了,此时不少人都在等着尉缭继续硬挺下去。 一些不怀好意的,甚至还在等尉缭自行出糗。 不过,让他们失望了。 在王上问过之后,尉缭子竟是很干脆地拱手答道:“没有了。” 然后,便很是洒脱地重新走回了队列中,双手拢袖,面容平静。 无论是等着看笑话的,还是默默为他捏一把汗的人,此时都有些诧异,这还是那个脾气死犟的老头吗? 扶苏自然是后者。不过此时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只能等到退朝之后再找机会问上一问。 既然国尉都已经转变了立场,那么伐魏的战略在朝堂就失去了所有的支持,伐赵一事便如此定了。 此后便是国尉府与上将军商议具体出兵事宜,倒是不用在朝会上继续深谈了。 毕竟朝会只是一个捋清战略部署的地方,而不是处理具体事务的。 接下来的议题是关于外交的。 因为方才白起提及了匈奴对于赵国攻略的影响,外交方面第一个提到的,也受其影响转到了匈奴身上。 典客令嬴启出列奏对:“日前,匈奴来使请求议和。典客署认为此事按律应由边关将领自行裁夺,故而置之不理。如今看来,匈奴事务或许与攻赵战略有关,故而请王上定夺。” 嬴启原本的目标,当然是王绾升任右相之后给他留下的御史大夫一职。 然而由于一些原因——扶苏与李斯的反对——熊启去朝之后,王上并没有重新设立的打算。 而宗正之位在老族长嬴白还未有离职打算的情况下,也同样不是嬴启能够企及的。 于是从蜀中立下战功得以重回中枢之后,嬴启便只能暂居典客令之职。 虽然典客令也同样位列九卿之一,典客署更是掌管了外交的重要部门,然而实际上,典客令这个职位是有点尴尬的。 原因就是甘茂这个人的存在。 身为外相,甘茂自然有权管理大昭的对外事务。这也是为何典客令一职,长久以来在大昭都是空置的,一般典客署的事务都是交由典客中丞来维持的。 而典客署的管辖范围其实也并不大,大国之间的博弈他们自然是参与不了的,而边境小国之间的摩擦又往往会交由当地的驻军长官负责。 于是典客署就沦为了大型驿馆的存在,往往只能负责暂时接待一下外国来使,实际上的权力是很小的。 这当然也是扶苏对于嬴启建议胡亥继任蜀中郡守一职的反击。 如今看来,还是卓有成效的。 而典客署对待匈奴使者的行为,让扶苏有些啼笑皆非。 对匈奴来使如此慢待,甚至觉得连让典客署处理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举动,或许只有大昭才能这份底气。 但看大殿之上众人的表情,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如果不是方才白起提到了匈奴的影响,恐怕匈奴来使还是不会被在朝会上提起。 “那就议吧。”王上点头首肯,然后问道:“司马靳打到哪儿了?” 闻听王上垂询,负责统领全国兵力的国尉尉缭子自然出列回答:“回王上,日前司马将军曾有战报,说是已经接近匈奴王庭。” 这一下,包括扶苏在内的众将才开始有了惊奇。 没想到啊,司马靳这随便一打,还真给他打到匈奴腹心了。 难怪匈奴这么着急着要来求和了。 以冒顿现在岌岌可危的态势,要真的再被司马靳把王庭给端了,就等于彻底失去了能够凝结各部族人心的最后一个象征物。 那再想要一统匈奴各部,无疑就是痴心妄想了。 即便再有可能,也要多耗费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 要知道,建立这个王庭,可也耗费了头曼数十年的光阴。 人心的凝聚,本就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一代人的时间已经算是很快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要不要再加把劲,直接把王庭给他端了? 如此一来,未来数十年的时间,中原都不必将视线转向草原,担心那里突然传来数十万铁骑的震耳蹄声。 “已经入冬,草原气候太过恶劣,此时再要进军,难度实在太大,不如适可而止。” 有人因为气候原因建议接受求和,放弃攻破王庭的可能。 但这种有灭自己威风之嫌的论点,在大昭朝堂显然不是主流。 “何谓适可而止?此时正是一鼓作气直捣匈奴王庭的好时机。方才前将军不也说过,赵国有可能在危机之时勾连匈奴外族为祸华夏吗?” 宜将剩勇追穷寇,才是大昭军人的作风。 这两种说法,就是当前大殿上两派所持有的观点。 “白起,你怎么看?” 既然是白起提及的话题,王上自然是先要问询他的意见。 “臣也认为,此时强要攻占王庭,并非是最佳之选。” 出乎预料的是,一向是主战派先锋人物的白起却似乎并不赞同攻占王庭的激进举动。 “一个,就是如同之前羌瘣将军所言的那样,草原上的苦寒,是中原人难以想象的。如今不过是十月,草原就已经滴水成冰,若是战事拖延到十一甚至十二月,到时候的草原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呆得住的。 “第二,匈奴王庭并非如同咸阳城这般固定不动的。匈奴是游牧民族,其王庭也会随着四季迁移。故而司马靳虽说已经离王庭很近,但他究竟离得多远,其实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坚持要打,那么势必会将时间拖延到草原最冷的时节,到时大雪封路,远征军便危险了。 “其三,赵人在难以抵抗之时勾结匈奴,可能性很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冒顿会愿意南下。 “冒顿此时更应该做的,并非是挑起与大昭的战事,而是应该压制其余不忠于己的部族,让单于这一头衔实至名归。若是贸然与我国开战,冒顿所要经受的风险太大,然而获胜之后所能得到的东西又太少。” 白起一番剖析,令众位将军纷纷低头沉思。 的确,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自然是好,但是考虑到成本与收益,显然此时匈奴的状态已经不足以威胁到大昭将来的伐赵战略。 那么当次之时见好就收,不但可以免除远征的劳苦,同时也不满足了战略需求,一举两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七章 海边的少年 海风习习,吹散了少年的一头长发。 用力收拢住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以发箍箍成马尾的形状在脑后,项籍拿起了被他插在沙滩上的短剑。 不同于北方的腊九寒冬,南海上仍然还如初夏一般温暖。 光脚踩在有些发烫的沙滩上,项籍身穿一套素色短衫,胸口处敞开,任由汗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海边的少年执剑起舞了片刻,突又停住,将剑身立起,持到面前凝视。 铁剑质地精良,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剑身如同镜面,将少年的面容映照得清晰可见。 “为何突然停了,你在想什么?” 手握木枝的叔父项梁走上前来,面带不悦。 兄长不在,他这个做叔父的就要肩负起教育项籍的重任,怎能任由他浪费时日。 不等项梁的木枝落在身上,项籍转头回答:“我不要学剑法。” 看到项籍小脸上淌下的汗水,项梁忍了忍,终于压制着涌上的怒意问道:“刚才休息过,是又累了吗?” “不,是学剑无用。” “此剑法乃是我项家绝学,你父亲凭借此纵横天下,怎能说无用!” 项梁气得狠了,抬起树枝狠狠抽打在项籍的背上,将少年的身躯抽打得就是一颤。 可项籍虽然年幼,却也继承了其父的倔强,小脸虽已疼得皱在了一起,然而眼神仍是紧紧盯着项梁的方向,丝毫没有动。 “那父亲如今在哪儿呢?” “你!”原本已经有些心软的项梁闻听此言更是气得嘴唇哆嗦,“你今日不要吃饭了,去灵堂前跪着吧!” 说完这一句,项梁将手中充作戒尺的枯枝掷在地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只留下少年项籍仍保持着方才的站姿,盯着叔父蹒跚的背影,眼中神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夜,项梁按照医士的吩咐为自己的伤腿换好伤药,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起一日都没有进食的侄儿,心下到底有些软了。 想来在灵位前跪了这么久,这小子也该知道错了。 将冷饭放到锅中,添了把柴重新加热,项梁走向了灵堂。 叔侄两人所在的海岛并不大,灵堂也只是一间叔侄二人亲手搭建的茅草屋而已。 推开简陋的房门,背对着门口的少年跪姿挺拔,似乎正看着两个灵牌发呆。 看到项籍跪得挺拔,项梁稍觉满意。 果然是我项家的种。 粗糙的香桌上只点着几点熏香,几缕香火之后,放置着一左一右两块牌位,上面分别写着项燕与项荣的名字。 在项燕为贼人谋刺之后,本就在留城之战中身负重伤的项荣得知消息后箭疮复发,也随之去了。 于是这个世界上,项梁就只剩了项籍这么一个血脉亲人了。 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其教导成人。 “你可知错了?” 项梁不知觉间放缓了语气,没了白日间那般凶神恶煞。 然而,项籍似乎并不领情,“籍无错!” 伴随着这声掷地有声的范康生,项籍的肚子却不争气地交换了起来,让他脸庞通红。 幸亏叔父站在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 看着倔强的侄儿,项梁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为何不愿意学剑?” “剑术无用,战场之上就算杀得了十人,百人,如父亲那般无敌于世,又有何用?” 项籍伸手指着面前的牌位,不自觉带上了哭腔,“还不是马革裹尸,死后甚至连个牌位都不能放在故土!” 项梁看着牌位上的名字,眼眶也不禁微红。 是啊,为国而死的项氏,死后竟连牌位都要立在远离故土的荒岛之上。 楚国投降之后,受到打击最沉重的当然要数屈氏,因为是“逆贼”一党,屈氏全族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其次,就是项氏一族了。 虽然没有直接被大昭点名流放,但在留城一战遭受了耻辱性实利的项氏被楚国定性为了战败最主要的责任。 原本若是项燕仍在,当然不至于此。 但在项燕身死,本该作为继承人的项荣也随之身死之后,项家失去了家族的出这番道理,项梁有些惊喜,觉得不能将其视作一般贪玩怕累的孩童了,“那你要学什么?要学文吗?” 话音刚落,项梁就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 虽说项籍或许比寻常孩童早熟,但就让他自己决定也太过不可能了。 然而早已等着叔父这么问的项籍立刻就回道:“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八章 时间会证明一切 冬天最适合的食物是什么。 答曰:火锅。 火锅中最美味的食物是什么。 答曰:涮羊肉。 没有辣椒的遗憾自然还是有的,但以茱萸作为不错的替代品之后,羊肉本身的鲜美也完全足以弥补稍有的缺憾了。 鲜嫩的羊羔肉稍经拒绝,口腔内立刻被浓郁的汤汁和鲜香灌满,让人差点忍不住把舌头咬掉。 混杂着一声满足的叹息,一口又一口羊肉就这么消失在了扶苏,当然还有魏无月的嘴里。 “肉没了,快下快下!” 一边吃着嘴里的肉,魏无月一边瞪大眼睛,要求扶苏继续添肉进去。 “这不还有这么多呢!”又捞了一筷子夹到魏无月的碗里,扶苏无奈笑道,“再说了,你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吃得下!你尽管下!”魏无月三两口扒拉完扶苏给她夹的肉,张牙舞爪。 “行行行,给你下。” 拗不过她的扶苏只得重又掀开桌旁小鼎的鼎盖,从中取出被大厨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添了进去。 看着锅子重新被羊肉塞满,魏无月双眼笑成了月牙,紧紧盯着沸腾的汤水,一点都不眨。 扶苏起身笑着揉了揉魏无月的脑袋,“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魏无月头也不回,“去吧~” 小吃货,吃起好吃的连男人都不要了。 倒是一早就结束了“战斗”的赵灵儿闻言起身,接过了侍女捧上的外裳为扶苏套上,“还下着雪呢,去哪儿?” 房门突然从外打开,寒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进来,将赵灵儿吹得眼睛微眯。 高进见状赶紧连连抱歉,转身关上了门,“太子,车马已经备好了。” “嗯。”扶苏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向赵灵儿解释道:“匈奴使节还在典客署待着,我去看看。” 既然朝会上已经决定了要与匈奴和谈,扶苏就想着先去摸摸匈奴的底线,也好开价。 虽然与匈奴的和谈未必会交由他来做,更大的可能是由甘茂,或者干脆由典客署自行决定。 毕竟在大昭朝堂看来,与匈奴的和谈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维持住匈奴不倒向赵国即可。 但在扶苏看来,这次的和谈说小可小,但说大,也可以很大。 毕竟这应当是未来的中原王朝第一次与草原民族签订正式合约,这一次合约很有可能为未来的外交策略定下基调。 知道未来的匈奴一定会成为中原威胁的扶苏,怎能不上心呢? “典客署?”赵灵儿为扶苏穿好衣物,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配饰,“如今的典客令应当是那位提名公子亥继任蜀中郡守的嬴启吧。” “不错,正是他。” 赵灵儿眼露厌恶,“与这等人打交道,良人要当心才是。” 因为帮助过胡亥,所以赵灵儿很自然地将这人归纳到了“小人”的范畴。 扶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堂堂太子,还能怕了他不成。灵儿不必担忧。再说,这不是还有高进跟着呢。” 高进赶忙接道:“夫人放心,若是那小子有什么不妥的,我直接一箭射他个透心凉。” 赵灵儿闻言莞尔一笑,没有将高进的玩笑话当真,重为扶苏调整好腰间玉佩的位置后,为扶苏披上了一件带帽的披风,将他送出了房门。 冷风重又灌了进来,扶苏转身制止了赵灵儿跟出来,“天冷,还下雪路滑,你快进去吧,别跟出来了。” 赵灵儿“嗯”了一声,没有坚持,只嘱咐扶苏雪天小心。 扶苏自是连连应下。 府中自有家仆早起清扫,将道路上一晚的积雪都扫到路边,此时路上只积了薄薄一层,倒是不影响通行。 出了府以后的道路虽不比府中收拾得妥帖,却也没有大雪封路的担忧。 在大昭,各家自扫门前雪已经成为了习惯。 这并不是什么感慨人心不古的成语,而是律法的规定。 按照昭律,街道旁的住户要负责自家所覆盖的道路范围,分别负责自己门前的整洁。 如若发生阻碍道路通行的情况,负责范围内的家庭将会受到罚款的惩罚,情节严重,或者造成通行车辆人员损伤的,还要负责赔偿,乃至受到耐刑以上的刑罚。 典客署的位置是在城东,因为典客署的职责是负责为列国使节提供暂时的住所与膳食,而因为大昭的地理位置使然,使节往往都是从东边入城的。 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导致路上行人并不多,虽然道路通行情况良好,大多数居民还是选择了在这样的天气中窝在家里。 车马的速度并不快,扶苏在密闭的车厢中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随手翻看着身边摊开的书籍,意态甚为悠闲。 “太子为何突然对匈奴产生了兴趣?”问话的,是与扶苏同乘的蒙毅。 大过年的,扶苏给太子府众人都放了假,樗里偲、张苍等人自然都回了家。 唯独蒙毅还留在太子府中。 蒙骜、蒙武过世之后,蒙家便剩了蒙毅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蒙恬常年住在蓝天大营,只在过年的当天因为参加大朝会的缘故才短暂回府了一天,第二日便重又赶了回去。 就连能陪他做点爱做的事情的妹子,都因为要给王上寻仙跑去了齐国。 于是与其让蒙毅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府中,扶苏干脆就把他留在了太子府。 蒙毅的问题大概是朝中很多人都有所疑惑的。 甚至还有人将其视作扶苏对于嬴启的不满还没有消退的证据,认为扶苏连一点给嬴启翻盘的机会都不给。 这倒真的是误会他了。 扶苏虽然偶尔的确心眼有点小,但毕竟嬴启并非真的投向了胡亥,该报复的也都已经报复了,真没必要揪着人不放。 没啥意义不说,还容易给人一种赶尽杀绝的感觉,得不偿失。 看蒙毅的表情,显然作为熟知扶苏人品的他,也觉得扶苏很可能有公报私仇的小心思。 对此,扶苏很是鄙视了一下蒙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 “但为国事而已。” 但从蒙毅抽搐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并未完全相信扶苏的说辞。 不过不要紧,时间会证明一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三九章 呼衍牙栾 看样子,嬴启似乎也并不相信,扶苏在新年的头一天就冒着风雪来访,仅仅是出于对匈奴使节的“好奇”。 不过既然太子来访了,总不能置之门外了去。 在典客中丞的引路下,扶苏第一次迈进了典客署的大门。 典客署的构造,其实与其他衙门并无明显不同。 唯一能算得上特色的,可能就是它的住宅区要比其他官署大上不少,而且所处的位置也并非是在内里,而是在一进门的地方。 进门左拐是办公地点,右拐便是供外国使节休息的住所,倒是十分方便了。 原以为典客署没什么存在感应该人烟稀少,不想进来一看却是门庭若市的场景。 新年第一天,百官按律是有一日的休沐的。 事实上,整个战国时代,“公务员”们就只有这么一天的正经假期。 虽说一般各署的首脑人物为了工作不出纰漏,往往都会选择留守,或者派副手留职,但为了士气考虑,若是没有太多事务,长官们一般都会让下属回家与家人团聚。 然而典客署中人来人往地,一点都看不出有过年的感觉,反而比往日还要繁忙。 “年节十分,往往是署里最忙碌的时节。”看出扶苏的疑惑,中丞宗庆主动解释道,“各国之间都会有例行的贺岁文书,使节往来也十分频繁,安排住宿与回礼,都是典客署要做的,因此比之往常还要繁忙一些。” 原来如此。 各国外交并非只是史书上所载的那般,纵横家们三言两语就算了。 真正的两国邦交,是一系列繁杂礼仪与交往的集合。 难怪有了外相甘茂做主导之后,还需要典客署这样一个机构来负责平日的邦交往来。 嬴启正在处理公务。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扶苏要来,嬴启的对面,还坐着一位看人。看装束,应当就是匈奴使节了。 果然,看到宗庆带人进门,嬴启起身迎了过来,“多日不见,太子别来无恙啊。” “典客令客气了。”扶苏也笑着与对方见礼,“还未能有机会贺喜典客令重回中枢。” 两人虽然算不上熟人,不过在嬴启曾为咸阳令以及廷尉之时,互相还是有过几次照面的。 说起来,上一次两人见面,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廷尉署。 当时扶苏在廷尉署大牢见了韩非的最后一面。 此后,嬴启受了始皇的密令,被始皇找借口“贬”去了蜀中秘密造船并训练水军。 而在嬴启终于通过在伐楚之战中的优秀表现重回中枢时,扶苏又因为各种事务离开了咸阳。 不过虽然没有真正面对面,但两人之间没少有隔空的交手。 但只看两人此时互相的表现,就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没有什么花花肠子的呼衍牙栾也是这么想的。 “典客令大人不介绍一下这位好朋友吗?” 不同于语言能力不太行的中丞宗庆,嬴启却是对匈奴语颇为熟稔。 于是不需要翻译的存在,嬴启便明白了呼衍牙栾的意思。 “他在说什么?” 扶苏却没有嬴启这样的语言能力,面对叽里咕噜的匈奴语,面露茫然。 “回太子,匈奴使节想要让我为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有些意思。 扶苏看了嬴启一眼,“你没有告诉他,我会来?” “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多言。” “典客令果然是心细之人。”扶苏的夸奖也不知是否言不由衷,“那就劳烦典客令介绍一下吧。” “唯。” 呼衍牙栾看着两个昭人互相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聊了半天都没有理自己的意思,不由有些烦闷。 已经在咸阳蹉跎了将近两个月时间的他却连昭王的面都没有能够见到,想到自己没能完成冒顿的命令,又想到自己部族的将来,呼衍牙栾心中自然是日益焦急。 今日难得见到了典客令嬴启,呼衍牙栾还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大昭官方的重视,但无论自己怎么问,嬴启都不愿意回答他到底什么时候给自己面君的机会。 在这时候来了个贵人——通过嬴启对对方的态度,呼衍牙栾虽然不认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是谁,但也能知道对方身份不简单,嬴启又撇下了自己与别人交谈,让呼衍牙栾心中又是充满希望,又是充满了焦急。 故意晾一下对方,本就是一种外交策略。 此时看火候差不多大小,扶苏也已经到了,嬴启便不再继续吊着对方胃口,转而轻笑着用匈奴语对呼衍牙栾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大昭的扶苏太子。” 早已从嬴启的表现中猜出对方是贵人,呼衍牙栾却也没有能够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尊贵。 大昭太子,这可是名动天下的大贵人啊。 “可是那位在留城之战中,一战胜了四十万楚兵的扶苏太子?” 嬴启将这话翻译给了扶苏听,然后在对方的微笑中转头对呼衍牙栾道:“还能是哪位扶苏太子?” 本着对强者的崇拜,呼衍牙栾的态度变得更为恭谨了起来,“原来是扶苏太子当面,失敬了。”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言辞,但从他尽力模仿中原礼节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对方的敬意,扶苏笑着扶起了对方,“不必多礼。” 见过礼之后,作为此间主人的嬴启自然为东,引了两人分别坐下。 在扶苏的坚持下,嬴启仍然坐到了主位上。 “太子若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请尽管问吧,我来翻译。” 能有九卿之一的典客令做翻译,这等手笔的确有些大。 不过既然此时只有嬴启能做得到,扶苏也就没有推辞,“如此,多谢典客令了。” 客气完一波之后,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首先我想问问,贵使与冒顿具体是什么关系?”没有急着问匈奴如今的情况,扶苏先想的是搞清对方与冒顿的直接关系,以此作为对对方言语的可靠性的判断。 呼衍牙栾听完了嬴启的翻译,连连点头,然后又是一串叽里咕噜。 这一波对话实在太长,让扶苏有些疑惑。 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远? 不会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零章 好大的脾气 “他是冒顿异父异母的兄弟。” 呼衍牙栾口水不休地说了一大堆,结果到了嬴启这里,只翻译了这么一句。 这就完了? 扶苏有些傻眼,这家伙也太能省略了点。 还有,什么叫做异父异母的兄弟,还有这种兄弟类型的吗? “刚才一大堆废话,都是他在吹嘘自己的血脉渊源,几乎说到了蚩尤时代,可以略过不提。”眼见扶苏疑惑不已,嬴启解释道:“至于异父异母的原因,是因为呼衍牙栾的母亲在嫁给头曼之前就生下了他。” 原来如此。 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莫说是在本就没有贞洁观念的草原上,就是如今的中原,对于女性的改嫁,也是非常支持的。 甚至在一些时期,如果适龄寡妇长时间没有改嫁,里正是会受到上级的批评的。 除了因为这个时代女性地位较日后明理学兴起之后更高,女性不但能够拥有自己的私人资产,而且很多女性能够选择从事商业等抛头露脸的事业,从比较功利角度看,在所有国家都极度缺乏人口的现在,任何一名适龄女性都是极为珍贵的。 但事实证明,扶苏还是低估了匈奴人的“伦理观”。 “除此之外,呼衍牙栾的父亲还是冒顿的叔叔,而且现在还在人世。” 这就有些厉害了。 果然不愧是绿色的草原呢。 看来是废话太多,所以嬴启只捡了最重要的点翻译了。 不过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的关系……真就有些让人头疼了。 说他们关系近吧,又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说是关系远吧,偏偏还真能算是兄弟,算是另一个角度的堂兄弟。 “能让冒顿在王庭有危机的时候派出做使者,他应该是冒顿不多的能够信赖之人了。”嬴启不知为何竟是主动为扶苏提及呼衍牙栾的底细,“我之前也令人做过试探,他的确是冒顿的近侍,关系颇为紧密,太子可以直接问。” 哟呵,这是想要冰释前嫌的意思吗? 难道自己拐着弯儿阻碍了嬴启晋升机会的事,对方并不清楚? “太子不必多虑,都是为了国事而已。” 嘴上的话谁都会说,但就这样一句话,显然不能让扶苏完全信任。 不过对方说的也有道理,能让冒顿在危机时刻派出求和的人,至少也必须是深得冒顿信赖的。 既然如此,再做一点小的试探之后,就可以放心问了。 “对于反对他的族人,冒顿是怎么处置的?” 呼衍牙栾耐心的等待了扶苏与嬴启两人的长篇对话,如今面对扶苏的问题,想了片刻才回答道:“都是自家族人,虽然他们暂时没有表示恭顺,但冒顿单于还是以非常博爱的胸襟督促与等待他们幡然悔悟。” 也就是说,至少在冒顿的部落中,反对他的人并不多。 而对于其余部族的反抗,冒顿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否则无论是记忆中那个枭雄冒顿,还是草原上一贯的,对于叛徒的做法,都无法说明冒顿此时的容忍。 无非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或者冒顿实力不足而选择暂时忍让罢了。 “那对于头曼的阏与,还有她那个传闻中头曼有意令其取代冒顿地位的小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呼衍牙栾眼神闪烁,似乎在考虑扶苏这样的疑问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来此之前,对于大昭的这位继承者,呼衍牙栾自然是有过自己的调查的,也听说过他的仁德的名声。 呼衍牙栾知道,中原对于孝顺和伦理是十分看重的。 对于冒顿的弑父篡位,草原上自然并不以为是多么大的错误,而且就中原国家自己来说,也没少了弑父与篡位的历史。 但毕竟,中原人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一章 礼物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扶苏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对面,呼衍牙栾则是一幅略带羞愧,却仍然昂着头颅的样子。 至于嬴启,就完全是事不关己的神情,他只负责翻译而已,本身并没有参与进两人对话的意思。 不过他也多少有些好奇,面对对方的无礼言辞,扶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还是故作大度? 嬴启眼神微收,准备看好戏。 对这些来自草原的狼崽子表现得大度,可从来都不是好的策略。 没有让嬴启等得太久,扶苏便对着呼衍牙栾笑道:“你与冒顿有仇?” 看着扶苏的“和善”表情,呼衍牙栾还以为扶苏是想示好。 可在听了嬴启的翻译之后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太子为什么这么说?我对单于是很忠诚的。” “他问太子为什么觉得他与冒顿有仇。”嬴启笑了笑,他似乎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司马靳是我的好朋友,嬴骐更是我的亲兄弟。”扶苏的笑容很快变冷,“要不要放过冒顿王庭,不过是我给前线递一句话的事罢了。” 从呼衍牙栾额上的汗珠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被唬住了。 这同样是文化差异的问题。 扶苏只是一个太子,按理来说是没有军权的。 何况别说扶苏只是司马靳的好朋友,哪怕他就是司马靳的老子,在朝中已经基本确认了要和谈的情况下,司马靳就是再虎,也不会违令出兵。 大昭的军队都是国家的,而不是各个部族分裂开的。 呼衍牙栾当然会以为司马靳所领的都是他自己的私军,可以由司马靳随意控制。 如此一来,扶苏的威胁就正中要害了。 而同时,扶苏很好地避开了一个呼衍牙栾无意间设下的陷阱。 他的问话很有问题。 “你能代表昭王吗?” 代表始皇帝? 当然不能。 始皇帝的意志至高无上,哪里有人可以代表的。 而且这还是在嬴启面前。 不谨慎说话,可是很容易上达天听的。 扶苏更不能以自己的“太子”身份来自比当日的冒顿,来让对方警醒。 冒顿做的事,可正是扶苏要极力避免始皇帝联想的——弑父。 那可是弑父弑君啊。 这边扶苏自比冒顿,用不了明天,恐怕就会给人扒了皮。 无论怎样,扶苏的威胁好似收到了效果。 呼衍牙栾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方才是在下一时情急,出口时乱了心智,还请太子大人不要介意。” “告诉他,念在初犯,就暂时放过他这一次。”扶苏冷笑着道:“但后面的问题,他最好回答得让我满意。” 威胁的话说一次就是,讲得多了反而有反效果,扶苏不介意稍微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 果然,呼衍牙栾点头如捣蒜,连连赌咒发誓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三个问题,冒顿给月氏的礼物有多少?” 呼衍牙栾面露愤恨与耻辱。 毕竟,要劫掠成性的匈奴人向他国进贡,还是原本要仰赖匈奴鼻息的国家,这让呼衍牙栾在内的大部分即便是支持冒顿的匈奴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但难受归难受,扶苏问话,他又不能不回答。 “每年两万头牛羊,五千石粮食,一千匹骏马,三千匹丝绢,还有三百名美女。” 翻译完之后,嬴启与扶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少许的惊讶。 这是很丰厚的贡品了。 以匈奴的体量来说,足以被称为伤筋动骨了。 看来为了暂时平稳外部势力,冒顿是不惜血本。 不过这样巨量的贡品自然不会是立刻就到位的,呼衍牙栾说得也很明白,冒顿的确是在口头上答应了要支付给月氏贡品,但实际上采取了各种方式一直拖延着没有支付。 月氏人也是老实,之前就上过冒顿的恶当,如今却还傻傻的等冒顿能够遵守协议。 扶苏当然看得出来冒顿的企图。 无非是缓兵之计而已。 月氏被丰厚的礼物迷了眼,完全没有考虑过冒顿为何愿意许下这么夸张的礼物数。 这是因为从一开始,冒顿就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支付。 只等到他将匈奴内部的反对势力一一肃平,接下来恐怕就是要对月氏开刀了。 恐怕到了冒顿举起屠刀的时候,月氏人还在傻傻等着所谓的礼物。 “听说冒顿还将自己的老婆和宝马也都送给了月氏王,作为和解的礼物?” 扶苏不怀好意地给呼衍牙栾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 “是的……”事已至此,呼衍牙栾也只能咬着牙承认了。 “那么,作为国力至少十倍于月氏的我国,又能收到多少代表着和平的礼物呢?” 扶苏的笑容重新又和善了起来,如同看待一位带着支票本的顾客。 看到呼衍牙栾脸上的错愕,扶苏忍着笑意让面目表情狰狞了起来,“难道说,冒顿根本就没有打算向我国进贡礼物?他是以为大昭不如月氏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扶苏接连的追问和威胁,让呼衍牙栾心神失守,连连道歉,只说自己回去之后会与单于好好商量,一定会让大昭满意的。 然而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扶苏满意。 “这样吧,也不用来回商量这么麻烦了。”扶苏摆摆手,似乎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就比照着他送给月氏的礼物好了。” 呼衍牙栾想了想,大昭比月氏强大太多,威胁也更大了太多,要求与月氏同等的待遇当然并不过分,单于想来也会同意的,而且这比他们之前商议的底线还要高了许多。 于是呼衍牙栾面容稍缓,正准备一口应下,却听扶苏按着他重又说了起来。 从对方的表情中扶苏就知道,这远远不是匈奴的底线所在,他自然要再加一份,“但是我大昭国力比对月氏,何止强了百倍?那这礼物的数量……” 呼衍牙栾的脸都白了。 百倍? 那你干脆直接灭了匈奴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二章 礼尚往来 “当然,我也知道百倍的数量可能稍微过分了一点。” 扶苏“好心”地加了这一句。 哪里是“稍微过分”?呼衍牙栾欲哭无泪。 这已经是超级、超级过分了好嘛? 呼衍牙栾委屈不已,表情如同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孤苦妇孺,看得扶苏牙疼不已。 “这样吧,既然日后要做友好邻居,也就不好狮子大开口了。”扶苏微微一笑,做出了和蔼可亲的样子,“那就十倍好了,也不必讨价还价的了。” 十倍当然是比百倍要少了许多,但对匈奴而言,同样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 见呼衍牙栾面露难色,却又没有一口回绝,扶苏就知道,这个条件介于了冒顿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与他绝不能妥协的程度之间。 在派出使者之前,冒顿肯定会与呼衍牙栾做过深入交流,确定过可以接受的底线。 扶苏的话还没有说完。 “中原文化讲究礼尚往来。虽然匈奴入侵在前,我们只是防守反击,但毕竟日后要为近邻,若是匈奴肯进献礼物,我国自然也是会回礼的。” 所谓的“防守反击”自然是司马靳搞出来的借口罢了,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但形势比人强,扶苏说是防守反击,那便是防守反击了,呼衍牙栾甚至都没敢面露愤然。 而且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扶苏所说的“礼尚往来”所吸引了。 看样子,大昭竟是打算有所回礼了? 只希望千万别是个什么口头上的回礼了。 “匈奴盛产良马与皮毛,但缺乏粮食和布匹丝绸,我的意思,在两国签订合约之后,可以在边界上开通几处互惠互利的市集,也能方便两国交流。” 呼衍牙栾眼睛都红了,嘴唇颤抖着道:“若是贵国真的打算开通贸易集市,单于绝不会对礼物的数量有分毫不满!” 这一下,倒让扶苏有些诧异了。 他料想过匈奴会非常愿意开通外贸,并且会愿意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他没有想过呼衍牙栾的反应会这么大。 看样子,他甚至可以不需要与冒顿商量,就可以代替对方达成这一项交易。 历史上,中原不是没有与匈奴开通过互市。 当然,那是匈奴用刀剑与铁蹄,强行逼迫汉朝开放了边界,展开了互市。 汉朝当然不愿意开展互市。 当时的思想观念普遍认为,贸易不能带来财富。天下间的财富就那么多,交易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人们普遍对于商人没有好感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什么商人不讲信用,只崇尚利益。后半句没错,但前半句值得商榷。 商人应当是最希望大家都讲信用的人群了。 不讲信用,还怎么做生意? 说远了。 说回西汉的两国贸易。 汉朝是被逼着开放边境进行互市的,本身很不乐意。 体现在互市上,就是对边境的市集时而开启时而关闭。 具体来说,就是被打了就开启,过一段时间就关闭。 那匈奴肯定不愿意了。 你这不是玩儿呢? 我拎个刀过来你就骗我说咱俩好好的,我开通集市让你买东西。等我走了,你就把脸一撇,当签订的盟约都是废纸,说不互市就不互市了? 于是边境上的冲突就一直没停过。 其实在扶苏看来,这大可不必。 匈奴为什么在战胜汉朝之后威逼着对方想要开通互市? 因为他们的土地决定了生产食物太过困难,远不如采用耕种的中原物产丰富,而草原的气候决定了他们对酒水的依赖。 此外,对于盐的需求,更是决定了草原对于贸易的极大依赖。 因而对匈奴来说,掐断了边境贸易,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而汉朝的官员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因而,以断绝贸易来作为反制匈奴的手段,经常会成为朝堂上的共识。 但事实上,这样看起来美好的反制手段从来没有事实上对匈奴造成真正的伤害,也没有达到过想象中的战略目标。 因为一来,边境贸易的获利是非常令人震惊的。 即便官方不允许开展贸易,但边境上的走私是从来都没有少过的,汉朝政府不赚这个钱,自有别人愿意赚。 各个世家大族为什么致力于解除盐铁官营,打出“不与民争利”的幌子。 要知道,百姓可从来没有机会能够参与进盐和铁,这两个金窟窿中去,而且盐铁官营,事实上对于百姓而言是颇为有利的,因为他们不必担心盐价的浮动。 而真正能够从盐铁私营中获得利益的,自然是世家大族。 同样地,对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也是由世家大族占了大头。这也是为何,朝堂上总会有断绝贸易的呼声。 并非是真的没有人能够看清掐断贸易的毫无意义,之所以会如此,无非都是利益使然罢了。 匈奴当然是希望能够进行贸易的,如果中原不愿意,他们就会烧杀抢掠,逼迫中原展开贸易。 但不同于后世中原、草原的实力对比。 现如今,莫说是战力甲天下的大昭,就是被昭军欺负了数十年的赵国,军力也是胜于匈奴不止一筹的。 别看匈奴在边境上闹得凶,真打起来,中原各国还真都不带怕的。 此时的匈奴,可远不是后世能够在白登山围着刘邦签订城下之盟的那个,已经完成了统一的匈奴帝国。 在还远没有能够崛起的匈奴面前,他们想要展开边境贸易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行方案,就只有每年秋收之际,冒着极大的风险,尝试从边境各国中抢掠一些物资。 这样的风险,其实是相互的。 边境居民承担的,是卫戍边境,以及财产、生命损失的风险。 作为劫掠一方的匈奴却也不是只有好处的。 他们所要承担的,自然就是劫掠失败,或者劫掠成功,但遭受损失远比获利更少,导致部落崩溃,甚至部族成员沦为其他部族的奴隶的风险。 由此说来,如果开放贸易,是不是就是双赢的大好局面呢? 却也不尽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三章 点头与摇头 匈奴方面所要承担的,无非就是被汉化的风险。 落后文明为先进文明所侵蚀,然后同化,以至于整个种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实例比比皆是。 这本就是人们渴望更好的生活的一种必然趋势。 无论东西方,人们往往可以从历史长河中找到违反这一趋势的例证。 比如古罗马帝国为蛮族所灭亡。 但总体而言,人们向往更文明的生活的长久趋势是不会变的。 而中原王朝所要承担的风险,更多是内在的。 首先一点,就是道德层面的风险。 众所周知,重农抑商,是封建王朝一以贯之的态度。 即便是在商业高度发达的宋代,这一态度也未曾出现过丝毫动摇。 而在国家层面上推动贸易,显然是违背了这一道德准则的。 幸而战国时代对于商业的抑制虽然同样也有,但远没有后世儒家王朝那般深恶痛绝。 总体而言,对于商业活动的进行,整体的环境甚至是较为宽松的。 因此,才有了扶苏在此时向匈奴使节提出开放贸易的举措。 不过稍微出乎了他的预料,呼衍牙栾对此的迫切程度,远超了扶苏此前的预估。 甚至在这样的条件下,对方对于十倍于月氏的礼物,看起来竟然没有了抵触。 但其实仔细想想,呼衍牙栾的态度并非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草原民族对于贸易的渴望,自来是远高与中原的。 无论是他们所能提供的良驹、动物毛皮,还是奶酪之类的土特产,对于中原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 而中原出产的盐巴、粮食、丝织品,对于草原而言则是生活的必需品。 尤其是盐,以及日后的茶叶,对草原而言都是非常重要,但自身又无法生产的。 在后世,匈奴为了能够获得贸易的权利,甚至不惜与汉帝国展开全面战争,以此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惊人。 而此时,能够不通过战争,仅仅付出一些稍微多一些礼物就能取得,匈奴人哪里还会有拒绝的意思? “不急,开通边贸并非一时之事,所需商议的东西还有很多。”呼衍牙栾的表现让扶苏有些奇怪,“这样,你可以先给冒顿透个气,两边先把和约签了,后面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呼衍牙栾也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急切了些,此时将激动之情稍稍压抑了下去,虽然表情仍显激动,但至少说话说得利索了些,“是是是,是在下太急切了些。我稍后便亲自回王庭,向单于禀明太子的好意。” 扶苏笑着又安抚了他几句,便推脱说是稍后有事,要先行告辞了。 安排了下属引着情绪还处在激动中的呼衍牙栾先去休息,嬴启主动将扶苏送出了门。 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扶苏就没有拒绝嬴启的殷勤。 果然,刚出官署大门,嬴启便开口问询道:“不知太子此举,仅是试探冒顿心意,还是真心要开通两国互市?” 居然真的说起外交上的事宜,而非预料中的,有关胡亥的事,这让扶苏有些好奇。 难道这位嬴启大人,真的将典客令作为自己职业生涯中重要的一环,而没有被冷藏的怨恨? 但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提及,扶苏也没有硬赶着上的意思,只是就他的问题回答道:“只是一个初步意向,之后还要向王上奏禀,再考虑要不要开通互市。” 开通互市,除了能够建立起与匈奴的关系,断绝他们投向赵国的可能之外,其实扶苏还有其他的有趣设想。 但是面对嬴启,扶苏并没有打算向他摊牌。 嬴启点点头,对扶苏的说法未置可否。既然还未曾与王上说过,那就的确只是在试探了。 “可否多嘴问一句,太子为何要在此时提起互市呢?”问过不是王上的主意之后,嬴启便放心问得深入了一些,“若仅仅只是担心匈奴在明年伐赵之时倒向敌国,似乎并不需要走到互市这一步,一纸和约便足够了。” 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扶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对方一眼,想了想笑道:“边境上为了防备北方来袭,每年花费的军资多达数千万钱。如果能够开通互市,这笔军费至少可以省下一半来。 “另外互市之后所产生的利润,也是极为可观的。更不用说,匈奴所产的马匹也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一举多得之下,何乐而不为呢?” 扶苏自然不可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对方。 信不信任是一方面,真实的原因也的确说不明白。 扶苏总不至于对他说,因为我考虑到数十年后,匈奴将在冒顿的带领下成为能够对中原构成最大威胁的敌对势力,因此要在现在就从经济和文化的角度对匈奴进行控制,以及分裂? 就算真的这么说了,对方听不听得懂先不说。 十有八九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吧? 不过此时所给出的三个理由也都不能算是错的。 虽然顶多算是附加好处,但也足够让嬴启稍感满意了。 虽然他明白,扶苏当然还有一些更为隐秘和私人的原因没有说出。 但毕竟两人的关系还远没有到可以掏心掏肺的地步,扶苏肯说到这一层,他就已经知足了。 等到两人走完这短短的,到马车前的一段路,眼看就要上车,扶苏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你就不打算与我说说,你与胡亥之间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吗?” “太子果然问了。” 嬴启的笑容让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人,被一国储君惦记上了,真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吗? “太子放心,我与胡亥并无关系。”知道仅就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让扶苏满意,嬴启顿了一顿又再添了一句,“至于为何要在当日奏对之时提名胡亥,我只能告诉太子,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 究竟是什么样的私人原因能够让足以凭借功劳位列九卿之一的嬴启向胡亥妥协? 又是怎么样的私人原因,是连扶苏的情报组织都调查不出来的? 扶苏重又看了一眼似乎心无芥蒂的嬴启,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忽又笑了。 摇了摇头,登上马车走了。 而在他身后,嬴启仍在回味这扶苏的点头与摇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四章 小气的太子 “太子与典客令方才所说的,不全是真话吧。” 之前全程旁听了扶苏与嬴启对话的蒙毅上车之后,对着靠着车厢,正在闭目养神的扶苏问道。 “怎么不是?”扶苏眼睛并未睁开,只是挑了挑眉,嘴角翘起了弧度,“不过只是没有说完而已。” 蒙毅一脸的“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那典客令难道就这么相信了吗?” “你都看得出有问题,嬴启怎么会看不出来?” 听出了扶苏话语中的调笑意味,蒙毅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觉得太子现在说话做事都越来越像甘相了?” 扶苏嘴角的弧度已经掩盖不住了,“是吗?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倒也不是……”看到扶苏的笑容,蒙毅放弃了与对方争论这个的心思,“那你没说完的部分是什么?不能告诉典客令的,总能告诉我吧?” “当然能了。”扶苏终于睁开了双眼,“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等稍后樗里偲他们也在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讨论吧。省得到时候我还要再说一次。” 想了想也对,蒙毅便问起了别的事情,“那现在呢,是回府吗?” 扶苏点点头,“先行回府,然后带上无月她们,进宫向母亲与王上恭贺新年去。” 拜年的古礼早已有之,只是不像后世那样烦杂,如今只是亲朋好友之间走动走动而已,对礼物也没有明确要求。 当然,一般晚辈向长辈,下级向上司拜年的时候,还是会带上一份礼物的。 毕竟即便是在外人看来少有变通的昭人,在此时还是会有一些做人的俗礼在的。 蒙毅点点头,“那我就不陪你进宫了,等会儿去樗里偲家坐坐去。” “那个懒鬼,好不容易放一天假,肯定在塌上睡着,你去他家里有什么意思?” “就是要他躺在床上才有意思。”蒙毅笑得不怀好意,“等会儿叫上李信,一块儿去整樗里偲去。” 一想到到时候樗里偲死躺在床上被几个损友拖曳的样子,扶苏差点笑出声来,“行,等会儿我拜完年之后也去樗里偲家,咱们几个很久都没聚过了。对了,你想办法去把王离也给叫出来。” 自从当日出征之前喝过一次后,几个发小当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有机会都聚在一起了。 各自都有忙碌之事的现在,大概也只有年节的时间,能够有在一起聚一聚的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蒙毅面露难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离那小子有多怕上将军,就算老将军没有说什么,他恐怕都不敢自己出门。” 说起这个,扶苏也犯了难。 你说说,无论是王翦还是王贲,那都是沙场宿将,气吞天下之辈。 为什么会有个王离这么怂包的后人。 作为另一个历史长河中,秦朝末年仅有的两位名将之一,王离与章邯的性格可谓天差地别。 敢偷了白起令牌偷跑的章邯,在扶苏面前虽然显得很是乖巧,而且为人很有道德感,但论起来,其人胆量绝不比旁人就小了。 可王离这人,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谨慎,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怂包。 王翦老将军并非暴虐之辈,王贲更是有儒将的风范,怎么也不会是随意打骂旁人的。 何况王离可是嫡子嫡孙,宠爱都来不及,为何会这么怕自己的爷爷,真让人费解。 没奈何,扶苏只能用上了自己与上将军的关系,“这样,你就与上将军说,是我请了王离过府一叙,有老将军首肯,王离应该就没什么顾忌了。” “也只能这样了。”蒙毅叹了口气,“上将军还指望王离将来能接替王家呢,他行吗?” 都是一起玩大的发小,蒙毅一点没给王离掩盖的意思,批评起来毫不留情。 扶苏倒是要为王离开脱一下,“别这么说,王离毕竟是我们中年级最小的,说不定等过两年,他性格就能变了也不一定。” “我看未必。”蒙毅嗤之以鼻,“章邯那小子比他还要小,怎么不见人家怂了?” 这话没错,章邯的年纪更小,但早早就在战场上获得了许多人的赞赏,甚至有传言说,章邯已经走进了王上的视野。 而章邯也已经为军中许多大佬认为是有天赋可以在白起之后成长为一代名将的青年将领了。 “额……”扶苏想了想,又另外找了个角度,“那或许是因为章邯一直在白起身边成长,自然会跟着锻炼了不少胆量。” “那王离还一直以中书郎的身份在王上面前任职呢,怎么不见他学上几分霸气?” 这话说得,扶苏也找不到地方辩解了,只能摆摆手揭过了这个话题,“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还有,这话,你别在王离跟前说。他本来就因为这事儿自卑,回头再给人气着。” “我知道我知道,”蒙毅叹了口气,“我也是恨铁不成钢才在太子跟前多说两句。” 接着,两人又聊起了童年趣事,或者说糗事。 什么偷国尉家的良驹然后卖给马贩子,什么盗上将军家的兵符然后嫁祸给王离。 一路聊着,车窗被人敲响了。 蒙毅打开车窗,只见窗外一张大脸贴了上来。 是侍卫统领高进。 “前面就到府门前了,请太子与冼马准备下车。” 不用蒙毅转告,扶苏已经听清了,“等下我下车回家,蒙毅你就不用下车了,让御手直接送你去王离府上,然后你们一起去樗里偲家,省得这雪天儿你们还要走路。” 蒙毅也没跟扶苏客气这个,毕竟太子府也不缺这么一辆车,“好嘞。” 此时,马车正好停在了门前。 扶苏顺着侍卫放在身前的台阶走下了马车,回头不忘跟蒙毅嘱咐:“车上的酒给我留点,别都喝完了!” 已经准备翻出扶苏珍藏美酒的蒙毅闻言“切”了一声,“太子恁是小气!” 扶苏大笑着拍了拍车厢,示意御手可以出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五章 冷笑话 新年的第一天,万物新生,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 一直给人过于阴沉感觉的咸阳宫也挂上了几分喜色。 难得的,往日里一向只以黑色为主色调的宫中也换了风格。 红色第一次战胜了黑色,成为了咸阳宫最瞩目的色彩。 似乎无论是在哪一国,乃至哪一朝代,中国人遇到喜庆的事情都是习惯以红色来代表心情,这一点,即便是在尚黑的大昭也是一样。 这一日,华阳宫中同样是张灯结彩的。 连带着,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同样是满脸红光,仿佛都是为灯笼映红了。 远远地,清荷便候在了花样宫外引颈以待。 一见到扶苏等人出现,清荷更为笑逐颜开,连蹦带跳地飞奔了过来,“太子、夫人来得赶巧儿了,刚刚后厨才传来消息,正要开膳了。” 从典客署出来时日头还没到中天,如今带着两个媳妇儿进宫时,扶苏倒是正赶上了华阳宫的午膳。 “儿子扶苏,前来给母亲贺岁了。祝母亲越来越年轻。” 带着两个妻子,扶苏笑眯眯地给同样一脸喜色的母亲贺岁道。 华阳夫人笑骂了一句,“哪有人越来越年轻的,你这张嘴,就永远都没个正经时候。” 魏无月上前接话道:“旁人自是不能的,可母亲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就数你会说话。” 华阳夫人一向喜爱魏无月,此时更是笑逐颜开地伸手招呼魏无月走上前来,将其抱在了怀里,好一番亲昵。 与魏无月亲昵之后,夫人又吩咐赵灵儿坐到了一旁,然后才仿佛刚看到儿子还站着,随意挥了挥手道:“你自去王上那里拜年吧,就让我们娘仨好好说说话。” 啥? 扶苏一时有些傻眼。 母亲这也太不厚道了些。 之所以先来华阳宫而不是直接去章台宫,本就是打着有母亲在一旁,与父王说起话来多少还有个伴的主意。 如今母亲突然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去,顿时心里就有些嘀咕。 “是不是父王之前说了什么?” 华阳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个多想的扭捏性子。那毕竟是你的父亲,又不是仇人。过年的时候与你单独说说话又不会吃了你,怕个什么?这点胆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得,现世报来得好快。 刚还与蒙毅嘲笑人家王离胆子小,怕自个儿的亲爷爷。 这会儿倒好,立刻就被自家母亲责备自己怕了自个儿的亲爹。 扶苏嘴角一瘪,无奈道:“唯,儿子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 华阳夫人摆摆手,一点没注意到扶苏面上如同就义一般的神情。 自从当日在章台宫面君,求始皇放过韩非之后,扶苏就再也没有与自己的父王单独谈过话了。 父子二人几次见面,不是在朝会上,就是当着许多的人面。 也不知是所有的父子到了一定阶段都开始变得没有话讲,还是只有帝王家是如此。 扶苏思索着等下见到始皇之后应该找什么话题。 是向他说起自己想要沟通西域,以及那个老和尚的事情,还是畅谈一下对攻赵的方略构思,亦或是就像今天早上说的,聊一聊开通与匈奴互市的事宜? 扶苏在这边想着事情,前方被华阳夫人派来,为扶苏引路的小宫女清荷放缓了脚步,以免走得太急,让扶苏跟不上。 发现速度慢了下来,扶苏抬头看去,却正好看到清荷走两步回头望一眼的身影。 猜出了对方是在照顾自己,扶苏笑了笑说道:“你就按正常速度走就是,我跟得上。” “嗯。”清荷答应了一声,然后似是随意地问道:“太子在想些什么?” 话一出后,清荷却仿佛想到了什么,自责道:“太子定是在想家国大事了,小女子不该问的。” “不是什么家国大事。”扶苏呵呵笑着,随口道:“不过是在想,等下见了父王应该说些什么。” “太子口才这么好,也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吗?” 望者清荷眨巴着的大眼睛,扶苏失笑道:“自然是有的。” 清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我也有时候不知道应该与阿父说些什么。” 看到扶苏的笑容,清荷摆摆手道,“啊,不是的,我不是说我与太子一样的。” 扶苏轻笑道:“你我并无多大区别。” 清荷的表情显然不信。 扶苏笑了笑,没有给她灌输什么不合时宜的思想,转而道:“至少在面对父亲时,我们与之对应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这个说法明显更容易被接受。 清荷笑得雀跃,仿佛为找到一处与太子的相似点而欢欣。 见她笑得畅快,扶苏的心绪也为之一清,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点轻松并没有能够维持太久。 因为华阳宫距离章台宫并不太远。 没有进入接待朝臣的正殿,扶苏一行绕过了前殿,直接往始皇帝所住的后殿去了。 愈发靠近,扶苏心中的沉重便愈是多上一层。 近乡情却? 这个根本与此时的情景毫不搭边的词蓦然闯入扶苏的脑海,让他自己都为之一愣。 然后便是无奈的笑。 “太子在笑什么?” 一声苍老又有些熟悉的嗓音从前方传来。 扶苏抬头看去,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矍铄老者。 当先领着众人躬身下拜,恭谨地行了一个后生礼,“见过宗正大人。” 能让大昭太子下拜行礼,甚至口称“大人”的人并不多,而眼前的老者就是其中最有资格的一位。 大昭王族的族长,宗正嬴白。 显然刚从始皇帝寝殿出来的嬴白一脸不苟言笑,挥手免去了众人的行礼,“太子还没有回答老夫,方才所笑为何啊?” 要怎么说? 刚从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冷笑话? 太子与宗正在王上寝殿之前,当着无数宫人的面进行对话。 这样足以被载入史册的瞬间,这么说的话,恐怕扶苏明天就真的成了个冷笑话。 那该怎么说? 快要见到老爹了,心情愉悦? 一般人见到严厉的父亲时,会心情愉悦吗? 扶苏脑筋飞快转动,准备给自己找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六章 变性的赵高 为我大昭百年基业而笑? 不了不了。 这样太刻意了,反而不容易让人相信。 “小子是想到了不久前读到的一件趣事,方才露出了笑容。” “哦?是何事啊?”从宗正的面色上,扶苏看不来他是否真的信了自己的托词。 “正要说来与宗正大人同乐的。” “愿闻其详。” “不知宗正大人可有听说过子列子其人?” “冲虚真人的大名,即便是孤陋寡闻如老夫,也是如雷贯耳的。” “宗正大人博学多识,令人钦佩。” 两人就这么在通往后殿的回廊上聊了起来。 这处回廊正好是一个拱桥形状,嬴白站在拱桥的弧形顶端,扶苏站在拱桥底下。 两人说话之时,扶苏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与对方说话,如同仰视。 而嬴白则是以俯视的姿态与扶苏对话。 然而身为堂堂太子爷,面对此情此景,扶苏却仿佛对此毫无所觉,依然执礼恭谨,言语如仪,“今日来时,在车中读,读到一则故事,说是杞国有一人,整日里忧愁不已。 “旁人问他之时,总是听他唉声叹气道,若有一日天塌下来,或是地陷下去,我等身处在这天地之中,如何还能有立锥之地?”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罢了。” “宗正大人说得通透,确是庸人自扰。不过,杞人自然是个蠢材,其余聪明人等,却也未必不会做出这等事。” 听到了这里,嬴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老夫鲁钝不明,太子可能试言之?” “如今父王正是春秋鼎盛,当图霸业之时,却有不知所谓之人开始担忧千秋之后,岂非与杞人无异?宗正以为,此事当不当一笑呢?” “自然是当得。”嬴白如霜的胡须中间裂开了一道轻微的弧线。 随着唇角的变化,宗正嬴白一直占据着拱桥顶端的身子稍稍侧过了位置,似乎是给扶苏空出了缝隙,随后,嬴白向扶苏的方向伸出了右手,“太子请上来罢。” 看着嬴白伸出的手臂,扶苏同样笑了起来,依着嬴白的言语,一步一步走上了拱桥的最高处。 不远处,清荷看着扶苏逐渐升高的身形,直觉这一幕有些意味深长,却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前面,就是太子的目的地了。”嬴白所指的方向,似乎是章台后殿,却又似乎是在更远处,“从老夫这里过去不远,就到了。” 扶苏看着嬴白的意有所指,同样回了一句双关,“如此来说,宗正这里,扶苏就算是能过去了的?” “早早便能过去了。”嬴白自然明白扶苏所说的“过去”是什么意思,此时说话便直白了些,“只是想要看看值不值当推这一把罢了。” 说罢,嬴白若有若无地在扶苏肩上轻推了一下,“太子可不要耽误了,快些去吧,王上别等得急了。” 王上等得急了,还不都是您老非要在这里听个什么杞国人的笑话? 跟着走上近前的清荷在心中腹诽了一阵,却到底有着聪明劲,没有在面上流露分毫。 然而从扶苏脸上,清荷觉出了他心中的痛快。 嬴白不留人了,扶苏便也躬身行礼告辞,稍稍轻快了脚步,向他的“目的地”快步走去。 而在后殿门前,又看到了一个熟人的扶苏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之前还让蒙毅特地去府上寻你了,不想却是让我先碰着了。” 这人自然就是被扶苏与蒙毅两个编排了半天的“胆小鬼”王离。 见着扶苏,王离自然同样笑开了花,“听说了,府上递了消息过来的。我还说等邓伦过来接了班便去寻太子你们吃酒的。只是听蒙毅说,太子应是早早进宫了,怎么这时分才过来。我还在想太子莫不是不来了。” 大年初一还在王上门前当值,王离的心态看着还挺好,完全没有997的不悦。 没有谈及与嬴白的“狭路相逢”,扶苏只说起了自己在华阳宫耽误了时间,“先去了华阳宫,也是许久未见,话多了一些,便多留了时辰。” “太子确是在外久了些,也是难怪的。” 两人这边说着话,殿门却是从内自己开了。 门内走出一人,看了看不在岗位上的王离,然后又看到了一脸笑意的扶苏,眉头微动之后,收敛着神情,远远便弓着身子快步上前,态度极为谦卑。 “老奴赵高,见过太子。” 扶苏原本还是一脸看戏的态度想看看因为他而遭王上贬斥的赵高在见到自己时会是何等神情。 如今看到赵高居然如此卑躬屈膝,却着实吓了一跳。 这还是当日那个,在自己向始皇递上军报之时都敢跳出来横插一脚的赵高吗? 因为吃惊而一时怔愣,扶苏久久没有回礼,更没有让赵高直起身来。 于是赵高竟也屏息凝视,一点都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自行起身的意思。 而由于甘茂的“培训”,扶苏又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基础面部表情管理,即便心中惊涛骇浪,他的面上此时仍就是如同平湖一般毫无波澜。 于是在外人眼中,这就是一出少主教训恶奴的好戏了。 然而扶苏真的没有——至少目前没有教训赵高的意思。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眼前这人的主人,可不是谁都敢惹的。 “谒者令不必多礼。”缓过神来后,扶苏立刻将对方虚扶了起来,然后回了一礼“我前来向父王祝寿,若是方便的话,还请谒者令通传。” 赵高连连摇头,“王上早有吩咐,太子若来,可以直接进去,不必通禀的。还请太子随我来吧。” 嚯,这么好说话的吗? 扶苏真有一种想揭开对方面皮看一看的冲动。 这人不会是张苍假扮的吧? 然而一旁的王离却似乎半点没有惊讶。 于是趁着赵高转身引路的时候,扶苏悄声问王离道:“赵高这是变性了?” 王离冷笑一声,“被整得惨了呗。” 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扶苏相信,赵高绝对是听到了。 不由得为王离捏了一把汗,扶苏却不由有些好奇。 究竟是哪位大神,竟敢能整治赵高,还能整治得这么妥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七章 为父亲找一本书 “儿扶苏,见过我王,恭祝吾王新年安泰。” 在赵高的带领下,扶苏终是跨过了殿前的门槛,随即便向着不远处,那位此时正在书架前驻足的身影躬身下拜,口称祝词。 “来得正好。”始皇的声调一如既往的沉稳与厚重,只是言辞之间有些颇让扶苏惊喜的亲切,“孤找不着的后三篇了。你眼睛好,上前来为孤找找。” “唯。” 扶苏自然随口答应下来,然后直起身体,快走两步到了始皇的身前。 始皇面前的书架上已经被动得稍显凌乱,显然在扶苏来之前,始皇已经找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只是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始皇不让赵高,或者王离等人替他找,而一定要自己去找呢? 而且相比与此,扶苏更好奇,始皇要看,而且是后三篇,是为什么呢? 的原文在后世早已失散,但众所周知的是,申不害是法家三杰之中术治的代表。 区别与商鞅的法治与慎到的势治,申不害的变法,强调的是君王要以权术统御群臣,用以来巩固自己的政权,避免臣子的架空,以此来将自己的政治意图贯穿整个国家。 后世提起申不害,总以“术治”非是正理来对其进行批判。 而且韩国屡屡出现的“神操作”,也时常被视作韩国以术治国而造成的奇怪现象。 但因为穿越为大昭长公子,又是韩非学生的原因,扶苏得以有机会读到后世没有人有幸通读的全文。 然后他才发现,其实申不害一直为人所误解了。 就如同与他同为法家三杰,却被断章取义的“弱民”一策遭受了千百年骂名的商鞅一样。 术治的操作上,的确如同大多数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对权势的操控,以此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因为对操控权势的厌恶,所以普通人,乃至官员们一听到“操权”二字,不需要再往下看,就已经给申不害打上了“小人”的标签。 这之后,无论申不害再说出何等的学说,也都会被认为是旁门左道。 但实际上,申不害并不鼓励官员们操弄权势。 准确地说,他非但不鼓励,而且极度厌恶大臣们玩弄权势。 他认为,玩弄权势会造成官场的倾轧和混乱,继而导致法纪败坏。 因此为了贯彻变法政策,君王首先需要做到的一点,就是要反制官员们玩弄权势的做法。 而作为反制,申不害在他所写的著作中,详细解释了权力是如何被扭曲利用的,并且告诉了君王应该如何应对臣子对权势的操控。 臣子操控君王其实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而申不害认为,这种利用对君王的操控来实现自己的权力的权臣,就是法度败坏,人心丧乱的根源。 而应对的方式,就是教导君王应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以及天然的地位优势逆转臣子的操控。 俗话说得好,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要想应对臣子的操控,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反过来操控臣子。 所以不难理解,为何从古至今的舆论就没有倾向于申不害的。 舆论的掌控者们毕竟都是中的假想敌。 哪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八章 最信任你的人 “你在留城,做得很不错。” 扶苏还在考虑始皇帝让他帮忙寻找的真意,不成想头。 毕竟王上不可能想不到扶苏的心思。 “想过?”听到扶苏的回答,始皇似乎颇为觉得有趣,“那是何时不这么想了?” “因为王上选择了存楚,而没有选择直接灭楚。” “为什么?存楚的决策可是在留城之战后制定的,那时候,还没有人能想到,你竟能以区区兵力胜过项燕的大兵压境。” 扶苏轻笑一声,终是又抬起了头来,“不是儿臣自夸,要用儿臣来换的话,父王至少也得换来整个楚国才算勉强够本。” 始皇帝如此精打细算的性子,又是师从大商吕不韦之人,不可能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始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扶苏久违的欣赏,“有此自信,才堪堪为我大昭太子。” 不等扶苏被幸福冲昏头脑,始皇接下来的一句将他重新拉回了地面,“不过仅是如此还是差了点意思。 “之前说没有人能想到你可以胜得过项燕,其实并不正确。” 扶苏有些疑惑,难道这个人是甘茂? “孤就是那个,觉得你可以胜得过项燕的人。”看到扶苏呆滞下来的眼神,始皇的心情似乎更为开怀了,“整个大昭,或许只有孤才是那个唯一相信你能在留城获胜的人了。” 顿了顿,似乎在脑中过了一遍当日的想法,始皇轻笑了下,“不过你说得没错,若能拿来直接换整个大楚,倒还算是值当的了。” 就当这是在夸奖好了。 扶苏从开始的震惊中缓缓恢复了过来,看着始皇明显的调笑神色,一直因为思考而绷紧的嘴角也终于得以松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在始皇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的重量。 “听说你与嬴白在飞廊上曾有过一番有趣的对话。” 扶苏刚放松了没有几秒神情重新又紧张了起来。 若是正经论起来,方才那番对话中的前半段内容虽然很是拍了拍王上的马屁,可在后半段,扶苏是透露了不少野心的。 任谁听了嬴白意有所指的“上来罢”,还有“你的目的地”之类的双关言语,怕是都会想到歪处去了。 或者其实并不能算是歪了的。 该如何回答? 打死不承认自然是下下策。 既然能当面说出来,那就说明,关于扶苏和嬴白的那番对话,王上其实并未太过介意。 此时遮遮掩掩,完全就是掩耳盗铃,反而显得心中有鬼,那么之前那么辛苦才给王上留下的好印象,恐怕一朝就要丧尽。 联想到今日王上的心情似乎不错,而且夸奖在前,似乎…… 扶苏心下一横,似乎不是不可以赌一把。 或许王上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露出野心,以及与之相应的足够自信来。 “宗正大人稍稍考校了一下儿臣罢了。”扶苏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语气平淡得似乎只是在与父亲闲叙,而不是在与父王奏对。 “结果呢?” “宗正大人应当是觉得儿臣还算勉强。” “哼,你的确也就只能算得上勉强了。”始皇的口吻虽是在嘲笑,听在扶苏耳中却是不可多得的夸赞。 扶苏莞尔一笑,知道自己赌对了。 能让王上看在眼里,说一句“勉强”,这已经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了。 “而且嬴白这个老头子,当真是烦人得很。” 王上在抱怨宗正为了要养幼有序之事上所展现出的惊人固执。 嬴白坚持认为如非逼不得已,幼子的抚养都应当交给父母,而不是跨辈抚养,因为无论古今中外,隔代亲的现象都屡见不鲜。 祖辈对孙儿的溺爱而导致的庸碌无用之辈比比皆是。 而作为王族中最应该做出表率的嬴政,却偏偏主动违背了这一原则,让以宗族为己任的宗正大人自然深为不满。 于是自去年始皇帝要去了嬴澍自行抚养以来,宗正大人隔三差五都会如约而至,在章台宫“陪着”始皇坐上一坐,再聊一聊。 始皇自然是不愿意耳边有个人整日吵吵着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没奈何,宗正大人是备份奇高的宗族长辈,又是九卿重臣,于情于理,即便是贵为一国之主,始皇也不能总是避而不见。 哪怕是三次中托病两次,仅有的一次见面也是让人耳根不得清静。 扶苏笑着站起了身子,换到了最上层寻找。 看到扶苏的笑容,嬴政更是不满了,“还不都是因为你,嬴白才会如此,你怎么还有脸笑?” 扶苏一脸懵,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怎么也能怪到儿臣身上?” 难道是要怪我生下嬴澍? “若不是嬴白看重于你,澍儿是否被溺爱成废物,他又如何会在乎?” 啊这…… 扶苏脑子毕竟转得很快,自然明白了始皇的意思。 正因为嬴白看重扶苏,支持,或者说看好他继承王位,那么这样一来,作为扶苏嫡长子的嬴澍,当然就成了未来与扶苏身份相同的那个“长公子”。 一个废柴公子自然无所谓。 但是一个废柴长公子,乃至废柴太子,可就是国家的不幸了。 怪不得方才飞廊之上,嬴白会说“早早便能过去了”。 扶苏笑着挠了挠脑袋,“宗正大人错爱了,错爱了。” 笑过之后,扶苏继续将手伸向了接下来的一卷书。 幸运的是,这一次终于找对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四九章 三角贸易 接过扶苏递上的书卷,嬴政点了点头。 的确是倒数第二卷的。 “看过吗?” 知道王上问的是自己有没有看过这本书,扶苏稍稍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韩师稍稍带着看过了一些,却没有看全。” “嗯,孤也没有看全。”随意地回了一句,始皇伸出手指点了点一旁的灯座。 不等扶苏反应过来,早已等候在一边的赵高便飞快将灯光调亮了。 论起狗腿功夫,十个扶苏绑在一块儿也比不过人家赵高的一根手指头。 等了会儿,嬴政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问道:“既然是韩非带着,为何没有看全?他不是半途而废之人。” 扶苏表情复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只从唇间隐约冒出来了四个字:“没来得及。” 只有四个字,父子之间方才的片刻温存仿佛就重归了冰冷。 父亲,也重新变回了父王。 掌握了生杀大权,少有仁慈的父王。 嬴政知道,扶苏当然也知道,韩非自然不是半途而废之人。他若是要做的事情,必然是要做到底的。 除非。 没来得及。 至于为何没有来得及。 就是父子两人之间裂痕的开端了。 扶苏膝盖微微发疼。 当日长跪章台宫前的刺痛感似乎又回来了。 扶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始皇似乎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气氛便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两人翻动书卷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耳边回荡。 “找到了。” 扶苏直起了腰来,双手递上方才找到的书卷。 。 也是的最后一卷。 九是极数,申不害以此数作为自己著作的最后一卷,其中展露的抱负野心可见一斑。 接过扶苏递上的书卷,嬴政满意地将三卷书册放到一起,转身将其搁到了桌案上。 终于找齐了书册,扶苏决定道出此来除了贺新之外的另一个目的。 “启禀我王,儿臣此来除了贺岁之外,还有一事要请王上定夺。” 正摊开阅读的嬴政随意“嗯”了一声,“说吧。” “唯。今日早间,儿臣去了典客署,与那匈奴使节见了个面。” 发现王上并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扶苏继续说了下去,“匈奴使节名为呼衍牙栾,乃是冒顿的堂兄弟。”扶苏隐去了那段复杂且没有必要提及的关系。 “根据他的描述,可见冒顿为了稳定国内局势,已经到了四面卑躬屈膝的地步,甚至对于月氏都有阿谀逢迎之嫌。因而儿臣以为,前将军的推测不错。我国若在近期与赵国开战,冒顿绝不会冒着被大昭视为威胁的风险协助赵国,但日后就不好说了。” “为何日后不好说了?” 扶苏复述了一遍冒顿向月氏进献的礼单,其中数额对昭国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嬴政知道,这样的数额对于草原上的匈奴而言,可谓天价。 尤其是其中的丝织物和粮食。 “有所舍,必是求所得。冒顿肯付出如此代价,所求必然不会只是国内安稳而已。” 这是人之常理,嬴政看书的脑袋并没有抬起,只是轻“嗯”了一声,以示认可。 似乎是读书有得,嬴政提起一杆细毫以朱砂墨在竹简上写了几个字。 虽然很想知道始皇写了些什么心得笔记,这种王者的读书心得可是很难一观的,然而扶苏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失礼上前。 “月氏、林胡之类小国自然不可能是冒顿的目标,因而冒顿的野心,必然在于南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放弃之前既定的和谈,先行灭了匈奴?” “非也。匈奴游牧草原,并无定居之所,连在草原上找到他们都难,更枉论轻易消灭。而且如今匈奴虽然四分五裂,国势衰微,然而毕竟是国土不下于中原的大国,要想彻底覆灭,不亚于伐楚之战。 “甚至考虑到草原的特殊气候以及地理交通状况,对匈奴的攻伐恐怕要比灭楚更要危险,花费也更为不菲。 “因而,与其费事费力地将匈奴作为对手进行战争,倒不如转而使用更为聪明的方式对其展开控制。” 不知是看完了手中的书卷,还是为扶苏的言语吸引,始皇终于将视线抬了起来,“什么是更聪明的方式?” “外贸互市。” 不用始皇垂询,扶苏便主动围绕这四个字展开了详细的讲解,“在我国方便控制的,有边城驻军所在的区域,可以定期地开放一些市集,允许匈奴人进入进行贸易。” “这与你所说的控制有什么关系?” 毕竟有历史局限性,即便是雄才大略的始皇帝,对于经济战这一国家战略层面的大杀器仍不清楚。 “我王当知,匈奴每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南下劫掠,所为何来?” “求生。” 没有说一些丝织物、粮食啊、蔬菜之类的表面内容,始皇直接点出了匈奴劫掠背后的内涵。 “不错,正是求生。”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口食物划上等号。 “那如果有更好的方式,比如贸易来实现原本需要拼命才能换来的东西时,谁还会选择更加耗时耗力,甚至赌上性命的方式呢?” “冒顿或许不会,大部族也或许看重贸易的利益而不选择劫掠,但小部族不同。”始皇卷起了竹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你可知,中原虽然将其统一称之为匈奴,但匈奴其实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 “有所耳闻。而且相比于中原国家,匈奴与其说是个国家,倒不如说是个松散的部族联盟,头曼虽然自立为单于,但实际上他草创的王庭其实并无法控制整个匈奴。” “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就应该明白,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小部落在贸易中是无法获得足够利益的,甚至因为这种贸易的存在,在无法依附于大部落进行劫掠的情况下,小部落甚至会受到侵害。” 这倒的确是之前疏忽了的地方。 贸易当然是有利的。 但这只对于能够参与进去的势力而言。 对于被排挤的小部落,在劫掠中,大部落还需要依靠他们的人数,因而多少还能分到一点东西。 但如果草原与中原可以广泛地展开贸易,那么小部落过多的人数反而会成为一种负担。 在这样的贸易中,他们甚至连口汤都喝不到,会被大部落赶尽杀绝。 那么,因为无法靠近草原最丰饶的土地,而被迫广泛散布在两国边境上的小部落们,反而会成为最反对贸易进行的势力。 而现在的冒顿,是无法对这些小部落实现控制的。 “那么,就要想办法给这些小部落也分到一点利益。” 扶苏的脑中很快冒出了一个邪恶的主意,“对于这一点,我之前也曾有过设想。” 嘴角微笑,扶苏说出了那个浑身浸泡在鲜血中的词汇,“我将其称为,三角贸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零章 第一个角 资本家是一群最没有人性的家伙。 即便看起来最为温柔美丽的人,也是一样。 在巴蜀之地,清夫人的名号一直以来都是以“大善人”的形象出现的。 整个巴蜀的经济、粮食命脉都握在这位善人的手中。 正因为这位善人的存在,巴蜀的土人们才有机会吃上饱饭,而各族的族长,也能够因为出卖族人的劳动力,不用劳作,便能获得足够他们挥霍的金钱。 这样的清夫人怎么能不是善人? 简直是活菩萨。 虽然在巴蜀的矿洞之中不知道填满了多少各族土人的尸骨。 然而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将这样的业障放到菩萨心肠的清夫人身上。 而清夫人构建的这种联通各层势力的商业模式一直以来都是巴蜀工商业能够持续发展的基础。 这样的基础让怀氏一跃成为巴蜀不让王侯的大家族,也让怀清这个名号响彻了整个天下。 然而接替了清夫人过半产业的怀瑾,此时却面临着这个基础土崩瓦解的困境。 当年清夫人之所以能够从土人部族中获取廉价劳动力来为自己的产业做工,除了因为土人部落需要她这样一个能够大量提供生活必须品的渠道之外,还靠了八个字。 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白了,就是绝对的垄断。 对巴蜀盐业、矿业、奴隶、丝绸,乃至于粮食产业的全面垄断,导致土人除了向怀氏低头做狗以外,别无选择。 不与怀氏相勾结,就意味着不足将会失去怀氏提供的一切便利。 不是没有心怀怨怼的土人部落对此表示愤怒,并进行了反抗。 然而事实最终证明,这样的反抗,是徒劳无功的。 绝对的垄断产生绝对的利润,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而这样的垄断,在大昭贯通巴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了。 “盐铁专营”的政策本质上就是将盐也与矿业的所有权收回国有,只向私人性质的商家开放有限且有偿的使用权。 而且在扶苏领先时代的法条束缚下,盐商根本无法凭借盐引获得超过太多的利润,因为可供百姓的选择太多了,贸易保护壁垒被破除的情况下,你的售价太高,人们自然会有别的选择。 因而贩盐的利润虽然仍然很高,但却远远没有以前的暴利了。 采矿业同样也是如此。 按照昭律的规定,铜铁等矿石开采出来之后必须要统一出售给国家。 而国家给的定价几乎是定死了的。 你敢跟始皇帝讨价还价试试? 至于奴隶产业,更是遭受了根本性的打击。 奴隶,一直是律法的灰色地带。 在昭、楚力量对比尚未失衡的时代,为了能够争取巴蜀的归心,昭国对于奴隶产业的存在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这样的情况在两国力量对比完全一边倒的现在,也同样不复存在了。 一纸“禁奴令”的到来,彻底让奴隶产业从灰色产业变成了黑色产业。 同样,禁奴令也是出自扶苏的手笔。 这样的律令并不完全是出自道德感,而是有着更为现实的意义。 国家的强大需要人口,而奴隶并不是“人口”。 奴隶不参与征兵,同样也不算人口数,国家从最重要的税收和征兵上,都无法从奴隶身上获取一丝一毫的利益。 因而奴隶产业实际上损害的,是国家利益。 那么在楚国已经不足为虑,昭国对巴蜀的掌控已经上升到足够地步的情况下,直接废止奴隶贸易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上面这些都是对怀氏产业的冲击。 然而仅止于此的话,怀瑾还不至于彻底陷入困境。 逼近虽然遭受了政策上的打击,但因为个人与扶苏的良好关系,怀瑾在新型产业上的转型还是很成功的。 比如她很是投资了多个建行,并且作为“股东”,承包了不少国家主导的大型工程。 而当地官府或多或少的倾向,虽然没有直接给她带来利益,却也让她在与其他商家的竞争中占得了不少先机。 真正让怀瑾陷入危机的,还是“垄断模式”被打破了。 而打破这种垄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两位亲哥哥。 崽卖爷田不心疼。 在争夺产业的“战争”中败下阵来的两位怀氏兄弟互相一合计,觉得怀瑾有扶苏做靠山,他们在昭国显然是待不下去了。 于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卖祖宗家产套取现金以谋求别处发展就成了他们的另一个选择。 这样的行为自然遭到了怀氏族中所有人的反对。 怀氏能够做到掌控巴蜀,甚至与王侯无异,就是因为对巴蜀从上到下的严密控制。 如今怀氏兄弟这样做,等于是引狼入室,各路闻到了利益味道的资本都会纷涌而至,瓜分怀氏留下的鲜美蛋糕。 但族人的些许反对相比于真金白银来说,自然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怀氏兄弟就出售了大量的怀氏产业,造成怀氏的资产流失还是其次,更引入了许多原本想要进入巴蜀,却没有切入点的商业巨头们。 在这期间,怀瑾当然也有过尽力购回被抛售的资产的举动。 然而一来因为对盐业和矿业开采权的拍卖,以及对多家建行的投资,怀瑾的流动资产并不多,使得她的购买力并不强。 二来,怀氏兄弟之所以抛售产业,为的就是在彻底离开之前恶心一把怀瑾,自然很是警惕她的回购。 怀瑾拼尽全力,也只能回收很小一部分。 这对于被抛售资产的体量而言,这样的力度就只能是杯水车薪。 应当说,怀氏兄弟虽然愚蠢与傲慢,做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然而这一次,他们到底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怀瑾的确是被恶心坏了。 直到这一天,一封来自咸阳的信,使已经郁闷了很长时间的怀瑾脸上,重新焕发了喜色。 因为主母的苦闷而一直小着心的贴身侍女见状,好奇地问道:“何事能让主子如此开怀?” 怀瑾妆容细致的脸上勾起了一道笑容,“三角贸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一章 第二个角 如果要选一个天下间最有钱的人,恐怕会众说纷纭。 在没有福布斯这种权威榜单出现之前,人们对富豪们财富的估计大多都是出自于想象。 这就决定了名气越大的富商,其所拥有的财富在他人看来便是最雄厚的。 而人们对自己身边富豪的感受总是最强烈的。 比如首善之地洛阳的人们会认为白圭是天下最富有的大商。 白圭师从鬼谷子,魏惠王时在魏国为相,期间施展治水才能,解除了魏都城大梁的黄河水患,后因魏政治腐败,游历了中山国和齐国后,弃政从商。 他把经商的理论,概括为四个字:智、勇、仁、强。他说,经商发财致富,就要像伊尹、吕尚那样筹划谋略,像孙子、吴起那样用兵打仗,像商鞅推行法令那样果断。 如果智不能够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善于取舍,强不足以守业,无资格去谈论经商之术了。 因为他对商业理论的贡献,称白圭是经营贸易发展工商的理论鼻祖,即“天下言治生者祖”。 奉“治生之祖”白圭为高人,将其誉为“商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中商鞅的红颜知己白雪,其虚构的身份便是白圭之女。 而吴越之民则必然会将陶朱公视为天下最富有的人。 陶朱公范蠡的故事几乎是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他与西施之间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更是令人称道。 范蠡曾与文种一起,辅佐几近亡国的越王勾践,助勾践卧薪尝胆,一度跻身霸主之位。 更为难得的是,范蠡早早便看出勾践“可以同患难,不能共富贵”,在功成之后急流勇退。 当勾践摆庆功宴之时,范蠡正携美人西施泛舟太湖之上。 此后,文种果然为勾践所杀,而范蠡则更名改姓跑到了齐国投身商业,短短的时间内又积累了万贯家财。 后来因为范蠡的乐善好施,得到了乡里称赞,爱才的齐王以相邦之印求之。于是范蠡再次出山,做了齐国的相邦。 过了几年,范蠡以为“居官致于卿相,治家能致千金。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布衣来讲,已经到了极点。久受尊名,恐怕不是吉祥的征兆。” 于是在齐国为相三年之后,范蠡再次出走。 这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宋国陶丘。 在这个居于“天下之中”的宋国最佳经商之地,操计然之术以治产,没出几年,经商积资又成巨富,遂自号陶朱公。 因为传奇经商事迹,范蠡被后人尊称为“商圣”。 范蠡是不是最有钱的人还有待商榷,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范蠡应当都是活得最成功的人了。 居官致于卿相,治家能致千金是一方面,更令人称羡的是,他还能够拥美在怀,最后更是活到了八十多岁的长寿。 而说起齐鲁之地的大商,人们总会提起一个名字:端木赐。 端木赐,别名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位列孔门十哲之一,被称作儒商鼻祖。 孔子能够周游列国,是端木赐的无私供奉当然是分不开的。 与端木赐有关的最著名的故事当属“子贡赎人”: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这个故事是说,鲁国有一条法律,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的,可以到国库中报销赎金。 然而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贡在国外赎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拒绝收下国家赔偿金。 孔子说:“赐呀,你采取的不是好办法。从今以后,鲁国人就不肯再替沦为奴隶的本国同胞赎身了。你如果收回国家的补偿金,并不会损害你的行为的价值;而你不肯拿回你抵付的钱,别人就不肯再赎人了。” 这是在批评端木赐放弃赎金,看起来是高尚的行为,然而这种高于道德水准的行为实际上损害了人们赎取鲁人的积极性。 当然,子贡最有名的当然不是他的经商才能,而是治学能力。 当时鲁国的大夫孙武就公开在朝廷说:“子贡贤于仲尼”。 最后一个为人所熟知的大商则是出自卫国的吕不韦。 他“奇货可居”的故事至今仍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 直接投资一个国家,这哪里是常人能想,以及敢想的事情。 之前几位,无论是“商祖”白圭,亦或是“商圣”范蠡,无不是由政入商。 虽然他们经商的本领的确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毕竟时人都以从商为下,因此由政入商总体而言还是自上而下的。 只有吕不韦,真正做到了由商入政,实现了从一介商贾到一国相邦的伟大蜕变。 其人所编纂的,亦是一字千金。 这个一字千金就是字面意思。 记载:“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吕不韦曾公开放话,若能增损一字者,赏赐千金。 当然,也有人酸吕不韦,说他已经是一国相邦,以这样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没人敢来打他的脸。 这自然是低估了战国士人的血性,匹夫一怒都可以血溅五步,更何况只是打一打相邦的脸。 不过这一点可以暂时按下不表。 说完了男人里的大商,再来说说女人。 不同于首富的难辨高下,若要选一个天下最有钱的女人,大概所有人都会将票投给巴寡妇清,也就是怀清。 而在怀清之后,这个名头的有力争夺者此时都在昭国境内。 一个自然是怀清的后人怀瑾,而另一个,就是历史上唯一一位曾以大贾身份得以封侯的乌氏倮。 要达成扶苏设想中的三角贸易,这两个女人就是其中关键的两个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二章 良善之人 乌氏倮此时正怒不可遏地挥动着鞭子。 这位乌氏嫡女的鞭子可是响彻北境的,在乌氏领地上,任何一个人远远地听到这种独特的鞭子声,都会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唯恐下一秒,脸上就会多出一道鞭痕来。 然而这一次,她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躲避。 甚至在他的脸上,还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父亲尸骨未寒,姐姐就迫不及待要谋害亲弟了吗?” 两人对峙的地方,正是乌氏倮之父,乌氏族长的灵枢所在的灵堂。 而今日,正是乌氏族长下葬的吉日。 然而正要扶着亡父的棺椁下葬的乌氏倮面前,却出现了一对母子,此时对她出言嘲讽的,就是母子二人中的子。 “谁是你姐姐!”乌氏倮的怒叱一声,就要动手在对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英俊脸孔上好生留下几道痕迹,“你个贱婢生的杂种怎配与我说话!” 夹杂着愤恨、嫉妒和几分畏惧的眼神闪烁了一霎,自称乌氏倮弟弟的少年却躲也不躲,仍是紧紧盯着乌氏倮的眼睛,连脸上的嘲讽笑意也未减弱了半分。 然而乌氏倮的鞭子却没能打到他的脸上。 乌氏倮极擅用鞭,她挥出的鞭子当然不会失误,然而她挥出的鞭梢却被人抓在了手中。 忍受着手中被鞭打的灼痛,曾与乌氏倮一起赶赴咸阳参与了扶苏关于“盐铁专营”会议的光头壮汉半跪于地,“少主人,打不得啊。” 即便是半跪在地,壮汉仍然能够与乌氏倮平视的高度,“主人灵前,族中长老都在,不可以动手啊!” 乌氏少年毕竟还是闭着眼瑟缩了一下,半晌却没有感受到鞭子的抽打,此时睁开眼,正看到壮汉求情的这一幕。 然而没能被鞭打,少年看向为他接鞭的“恩人”的眼神,却充满了怨恨。 族中这么多长辈都在,若是本就处在弱势的他再被这个跋扈的嫡女打上一鞭,今天的形势就会完全倒向他了。 “放开,滚起来!”被壮汉这么一拦,乌氏倮也从怒火中稍微清醒了过来。 看了一圈周围皱眉看着场中的长辈们,乌氏倮明白壮汉说得没错,此时此地,的确不是随着自己心情来教训人的好地方。 乌氏少年嘴角一斜,正要在此挑衅,却发觉身前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自己的母亲。 “阿母?” 看上去年轻得与乌氏倮如同姐妹的年轻妇人一身素白,此时眼中似乎满是泪水,“怎可对你阿姐如此放肆,还不快快道歉!” 少年原本倔强的面容立刻转向了惶恐,对着乌氏倮立刻就是躬身下拜,“安之唐突,请姐姐念在小弟年幼的份上,不与小弟一般见识。” 乌氏康,也就是乌氏安之,道歉的态度任谁来看都是无比诚恳。 如果不是他嘴角的讽刺丝毫不变的话。 乌氏倮深呼吸几次,装作没有看到他嘴角的弧度,“既然年幼无知,就回去好好读书,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乌氏康拳头紧握,却见他身旁的母亲上前一步,“咱们妇道人家,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在人前的。” “咱们妇道人家”这几个字显然刺痛了乌氏倮的神经,“谁与你这贱人一般!” “那是自然,”少妇没有为乌氏倮的言语激怒,“不过无论如何,给家主送葬,毕竟还是要男丁来做的。否则,旁人还以为乌氏绝后了呢。” 此言一出,灵堂上一些看热闹的“长辈”们议论纷纷,竟是不少都点头称是。 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少妇脸上的戚容更甚,“夫君走得令人心疼,奴家不过只是想在最后给夫君一个体面罢了,还请大姑娘全了这份心意。” 长老们赞同的声音更大了,纷纷表示这小娘子虽然是小户出身,却是知书达礼,比之那位跋扈小姐高明许多。 这一下,乌氏倮已经平息下去的怒火又随之被瞬间点燃,“我还活着呢,阿父怎么就绝后了!再者说,若让这个杂种送葬扶棺,才真是没了体面!” 乌氏倮气得破口大骂,少妇却是低头顺目,泫然欲泣的样子更惹人心疼。 看到这幅情景,任谁都会觉得是乌氏倮仗势欺人,不给孤儿寡母活路。 自然,会有义愤填膺之人站出来“伸张正义”。 年老稳重一些的,自有阅历在,即便同为少妇的言辞所蒙蔽,却顶多会在人群中嗡嗡两句,要让他们冒着触怒乌氏嫡女的风险出来说话却不可能。 然而年轻一些,没经过多少事儿的年轻人则不同了,热血上涌之下,当时就要站出来仗义执言。 但就在少妇眼见群情激愤,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听到一声讨厌的声音突然从灵堂门口传来。 “看来在下来得不太是时候啊。” 是谁这么讨厌? 少妇皱眉往门口看去,却见一个肤白微胖之人探头探脑地摸进了门来,看着面生的紧,而且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一看就不是良善之人。 “张御史!” 正当少妇琢磨着此人来头之时,却突然听到乌氏倮惊喜出声,来者正是张苍。 原来是来了救兵。 少妇眼神一缩,面上的哀戚之色不减,只是更多了几分警惕。 张苍表情故作凝重,缓步走进了灵堂。 走到中间时,张苍看了一眼灵堂前一脸哀荣的少妇,轻声安慰道:“大妇还请节哀。”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又假意装作吃惊道:“没想到大妇保养得如此之好,看着竟似只有花信之年。” “哼,她哪里是什么大妇。”乌氏倮虽然脾气直了些,却也不是笨人,自然知道张苍是来给自己解围的,此时当然与张苍开始了唱和,“不过是我父亲从乡下买来暖脚的丫鬟而已。” “原来如此。”张苍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番,“果然如太子所言的一样,乌氏嫡女真是良善之人。” 指着仍然低着头,却满眼怨毒的少妇,张苍道:“就这样的卑贱之人,姑娘竟准她前来吊唁,此等胸襟,果然世所罕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三章 合作 两人一顿冷嘲热讽,直将妇人气得双目通红。 不过看在外人眼里,自然只当是妇人还是为家主的过世而伤心不已,又为嫡女所欺之故。 “你这人,好生无礼!”乌氏康手指张苍,愤愤然出声。 母亲受了气,当儿子的自然不能当做等闲视之,“若是母亲没有资格,你又是何人,竟敢在亡父的灵堂前大放厥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早等着你问这个了。 张苍抖了抖身上专门赶制的上好袍服,装x一笑,“我就是张苍。” 然而从乌氏康的茫然神色中,张苍明白对方并不知道自己。 这让张苍多少有些尴尬。 然后就是生气。 连我堂堂太子殿前第一……二……三号谋主的大名都没听过,果然只能说是无知蛮子了。 还是乌氏倮为他解了围,“这位,便是扶苏太子座前谋主,张苍张御史。” 张苍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御史这样的官位在乌氏这样的大家族面前也称不上什么官,但跟太子牵扯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乌氏康母子心下就是一紧。 怕什么来什么。 母子二人最担心的,就是乌氏倮曾经与长公子……如今是太子的扶苏曾有过数面之缘,乌氏倮还曾成功送出一匹良驹给予太子,深得喜爱。 更有甚者,还有传言说两人曾有过姐弟相称。 当然,妇人是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 但如今太子不是应该将全部心神都放到与匈奴的和谈上吗?怎么会有精力照管到自家的家事? 太子都这么闲的吗? 她所不知道的是,扶苏的确将整副心神都放到了匈奴和谈,以及还没有公开的伐赵战事,然而乌氏倮恰恰好就是他对匈奴战略中的重要一环。 果然,张苍表明身份之后,立即就转向了乌氏家主的灵枢前,恭敬行了一礼,“苍,谨代表太子,致上沉痛悼念。” 然后转向灵枢旁的乌氏家人又行了一礼,“还请节哀顺变。” 家属自是各自答礼。 乌氏倮紧握拳头,心中直说太子这个弟弟没白认。 你不是说要一份体面吗? 太子亲自派人送上悼念,这才是体面! 而这份体面,是我乌氏倮挣来的! 见礼完毕之后,张苍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锦盒,递给了乌氏倮,“太子说他政事冗繁,不能前来,甚为遗憾,只能让苍略表哀思。不过这封信乃是太子亲笔所书,还请姑娘收下。” 乌氏倮颤抖着双手接过锦盒,躬身下拜,激动得喉头哽咽,“请代为转告殿下,太子厚恩,乌氏绝不敢或忘!” “言重了,言重了。”张苍一边赶紧扶起乌氏倮,一边连连说着谦让的话,“太子说了,他既然曾与姑娘姐弟相称,那乌氏家主便也是长辈一样,这都是当做的。” 乌氏倮已经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今日被庶弟母子堵住灵道的委屈,被周围不明事理的同族围攻的委屈,此时一下子齐齐涌上心头,让一向比男人都坚强好胜的乌氏倮险些落泪。 说来也怪,之前靠山没到之时,尽管心头委屈,但乌氏倮更多的却是愤怒。 如今有了靠山,乌氏倮心中却十分想哭。 一边骂着自己懦弱无用,乌氏倮一边却觉得心底里的轻松。 张苍低声安抚了好一阵,终于让乌氏倮渐渐平息了激动。 于是他这才转过身来,锐目盯着还挡在身前的母子二人,“苍要代太子扶棺而前,谁人敢挡着?” 此言一出,乌氏康母子虽然恨得牙痒,却也只能在张苍的“淫威”下让开了道路。 不然呢? 真就敢拦着太子呗? 张苍可不是孤身一人来的,门口的太子府侍卫可都不是纸糊的。 真给你压一个谋逆的帽子,砸也砸死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形势逼人之下,母子二人都是聪明人,自然不能顶着上。 反正日后的机会多得是。 总不至于太子殿下时时刻刻都派人保着这个不男不女的乌氏嫡女吧? 随着母子二人识相退下,已经从清晨停放到现在还没有能够出发的灵枢总算被人抬了起来,得以在彻底误了吉时之前出发了。 “张御史此恩此德,乌氏倮铭记于心。”乌氏倮扶棺而行,对身旁的张苍低声耳语,“今后但有用得上的地方,乌氏必无二话。” “姑娘如此,是折煞了张某了。”张苍罕见的眼中没有了戏谑光芒,人也难得的正经了许多,“莫说此事原本就是太子的意思。即便全是张苍所为,以此来求报却非君子所为了。” “不不不,我不是要报答……”感觉不太对,乌氏倮呸呸呸了几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我这人嘴笨,反正就是那个,那个意思,御史知道的。” 张苍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这个乌氏嫡女,果然是大智若愚的性子。 张苍看着憨态可掬的乌氏倮,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乌氏倮与怀瑾在太子面前的“争宠”之事,张苍当然也是清楚的。 说起来,两人之间,张苍最先见到的还是怀瑾。 当日在蜀中,那位假冒着清夫人名号而求得以求见太子秀美小娘,无论是美貌还是智慧,都很是给张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苍本身是聪明人,他当然也更喜欢聪明人。 相比之下,原本张苍是不太喜欢看起来大大咧咧如男子一般的乌氏倮的。 肯替太子来做这个使者,张苍很大程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正如怀瑾与乌氏倮在太子面前的“争宠”,张苍也是要争宠的。 与他争宠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清。 不算更多是合作而非投靠门下的白泽,扶苏座下共有三大谋主:樗里偲、李清、张苍。 唯一不需要在扶苏面前争宠的,只有一个樗里偲。 作为太子的发小,又是最早投向扶苏的谋主,樗里偲与太子的关系相比较主仆,更是兄弟。 而剩下的李清与张苍,就是确实的竞争关系了。 李清曾在蜀中治理,与怀瑾多有来往,已经建立起了互惠互利的关系。 晚了一步之后,张苍便无法再插足了。 于是与需要一个在太子身边的靠山的乌氏倮一样,张苍也需要乌氏倮这样一个盟友。 虽说开始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苍又转头看了一眼英气勃勃的乌氏倮,唇角微扬。 如今看来,却也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四章 北军的保证 “见过太子!” “见过太子!” “见过兄长!” “见过太子!” 在一排整齐的“见过太子”中间夹杂了一句“见过兄长”。 扶苏哈哈一笑,走到嬴骐身边,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三弟又壮实了,看来没少吃肉啊!” 嬴骐不好意思地挠头嘿笑,惹得帐中的众将也都笑出了声。 “诸位将军不必多礼,快请各自落座吧。” 一边请着司马靳等将军坐下,扶苏一边拉着嬴骐的手臂带着他一同坐下,“你我兄弟多日不见,是该多喝两杯的。” 嬴骐见兄长仍是如此和蔼可亲,心中那点对兄长成为太子之后的些许担忧立刻便散了。 兄长果然还是那个与自己一同在宫中酒后大放厥词的兄长,不曾变了。 “太子好生偏心。” 扶苏回头一看,果然是司马靳在叫唤,“怎么只是与嬴骐喝酒吗?” 这厮果然还是那么不会说话,话里话外的,竟是有责备扶苏苛待功臣的意思。 北军诸将都是心里一惊,觉得这下,北军在草原上拼死拼活争来的军功怕是要打到骨折。 就连嬴骐都是手臂发硬,尴尬在了原地。 扶苏心中暗骂,不过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笨性格差而已,倒也没有太过介意,只是笑骂道:“少不了你的,只等下喝醉了,记得自己爬回去!” 扶苏说得不客气,司马靳却乐在其中,哈哈大笑,“不须太子操心,我自爬得回去。” 场间的气氛终于在扶苏的化解下重新和睦了起来,众将也都放松了下来。 各自落座之后,扶苏先行领着众人向王上遥遥祝酒,然后才说起了正事。 “这次来北境,首要的一条,自然是要代王上犒赏诸位北军诸位将士为国英勇作战,”一番话说得众将脸上笑意满满,又共同举杯庆贺一番。 接着,扶苏才说起真正的目的,“二一个,就是要在这阴山脚下,接受匈奴的求和,顺便宰他们一笔。” 扶苏向冒顿索要巨额贡品的事情早已在两国传开,众人对此也并不陌生,闻言点头的点头,对冒顿讥讽的口出讥讽,热闹得很。 “话说回来,这次能讹诈冒顿这么一笔,还多要仰赖了诸位的奋战。”扶苏再次举杯,“恭贺诸位。” 太子如此看重北军,让众位北军将校自是笑逐颜开,都觉与有荣焉。 扶苏之所以要对北军将校如此拉拢安抚,当然是为了接下来的两国和谈做准备。 更重要的,还是在不久之后若是展开贸易,驻扎在两国边境线上的北军,将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一片祥和之中,有一位敬陪末座的小校趁着大家举杯之际,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说太子有意,那个,有意开放两国边境互市,不知可有此事?” “放肆!”司马靳当即勃然大怒,“太子当面,哪有你胡乱插嘴的份!”说着,司马靳拍案而起,看情形是要给这个小校好一顿教训。 扶苏放下酒爵,笑着拦住了司马靳,“无妨,我正好也要说到此事,便一道说了好了。” 他当然看得出,小校不过是受人指使来问罢了,否则就以他的身份地位,哪里有胆子敢这样当面询问扶苏。 安抚住司马靳,扶苏指着那位赶忙称罪的小校问道,“不知这位是?” “回兄长的话,这是北军坤字营的马都尉。”回答他的,是嬴骐。 说完这一句,嬴骐又贴在扶苏耳边轻声补充了一句,“他是司马欣的好友。” 扶苏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嬴骐的话。 看来在军中混迹了一段后,嬴骐也开始懂得了不少关窍,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啥也不懂的单纯的少年了。 “与匈奴互市非是我一个人建议的,而是王上首肯的国策。”先点名这是王上首肯的国策,以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基础的重要性,引起了充分的重视,扶苏才接了下去。 “在最初的设想中,我是想在咱们定边城附近先整上一个市集做个试点。 “之所以选咱们北军大本营附近的定边,我是考虑了两个因素。一来呢,这次互市,可以说是咱们北军打下来的,因此把市集放在这里,我不担心匈奴那些蛮子敢闹事。” 这话极大地满足了北军将士们的荣誉心,纷纷叫嚷着“太子放心”,“匈奴蛮子敢在咱们地盘上闹事的都给宰了”。 扶苏笑着压了压手掌,“这次是做生意,若是匈奴蛮子没做错事,还是不好动刀动枪的,毕竟是给咱们送钱来的。” 说笑了一阵,扶苏继续道:“这个第二呢,不瞒各位说,我是有私心的。这个互市,目的说是要控制匈奴,这话没错。但实际上,来往贸易所牵涉的油水,也是很大的。” 说到这里,这些兵油子们哪里还不懂太子的意思。 这是真的将咱们北军看作了自己人,才这么掏心掏肺的说出这番话,并且将这份责任与油水都统统放到了北军的手上。 不过这也难怪。 谁让咱们的主将司马靳将军与太子是发小,副将嬴骐公子又是太子的兄弟,因而北军与太子的关系非比寻常,也是应有之事。 拉完了关系,说完了好事,扶苏却也要给北军提一提醒,“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在前面的,一面到时候伤了和气。 “这个第一,原本我来和谈,王上是要派禁卫军来的,但被我给婉拒了。我只跟王上说了一句,有北军在就够了,不须禁卫插手。” “太子说得是,北军都听太子吩咐,哪里用得着旁人掺和?” “但是毕竟北军与匈奴多年摩擦,互相难免是有梁子在的。但我在这里说一句,和谈期间,还请各位将军都把自家兵士看管好咯。若是因为寻衅滋事而影响了和谈,乃至影响了接下来的互市,可不要怪扶苏不顾自家人情面,下狠手惩治才是。” 司马靳当先就是拍胸脯保证,“太子且放心,北军唯太子马首是瞻,若是有人敢误了事,哼,我司马靳第一个就不能放过了他!” 影响互市,就是影响了北军收入,这一点,司马靳还是看得清的。 当然不能轻饶了。 其余各级将校在主将的带头下,自也是纷纷表态,必须要严格控制兵士,绝不给太子的计划添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五章 要不就从了吧 面对北军诸将的连连表态,扶苏笑意盈盈,不断点头赞许。 至少在这一点上,扶苏相信北军将士的确是用了真心的。 毕竟,没人会愿意自己挣钱的机会被人打搅了。 接着扶苏又谈到了第二点,“这个第二呢,也是给大家提个醒。市集开在定边附近,是我的意思。原因前面也说了,一方面是借助北军的声威,另一方面也有犒赏的意思。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哈哈哈,太子说得对,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糙话,显然更受厮杀汉们的欢迎。 “可有一点,等给将士们点个醒。既然我将市集放在定边,那肯定就是想让咱们北军沾沾光的。但是,凡事都得有个度。我可不想到时候匈奴人,甚或是昭人的客商把状告到王上那边去。 “到时候,我丢了面子是小,王上怪罪下来,定边上下都得吃挂落,而且之后恐怕好事儿也就轮不到咱们北军了。这一关节,大家要好生思量。” 这话说得明白,没人听不懂。 就是你占便宜可以,把市集给你放这儿,就是让你沾光的。 但是占便宜归占便宜,要是心太狠,占得太厉害,让王上都看不下去了,那对不起,我扶苏第一个不能饶了。 别看扶苏说什么“丢了面子是小”,那都是场面话。 一国太子真丢了面子,那能是小事吗? 当然,这种话没必要说得太透。 大家大小也都在官场上混荡过,这点道理还都是能明白的。 便是真有不明白的,回去也自会有同僚提点。 正事终于讲完了,接下来就到了更为轻松的晚宴环节。 太子难得来一趟北疆,作为驻扎此地的北军,自是要做好这个东道。 席间,司马靳自然很是吹嘘了一番自家在草原上的英勇表现,顺带也稍稍试探了一下扶苏的口风。 看得出来,对于几个月之后的春季攻势,司马靳还是很上心的。 当然,几路主将以他的资历和能力是不用考虑的,但字里行间,司马靳都是想问问能否去捞一个副将。 毕竟已经错过了伐楚的大好机会,如今司马靳可不能再缺席了伐赵大战。 其实司马靳的要求并不过分,以他司马错嫡孙的身份,如今又有还热乎着的战功傍身,捞取一个副将的资格其实并不难。 然而问题在于,如今大昭的武将实在是太多了,盯着那几个副将位子的,且同样有能力的人也不少。 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相比较王贲、羌瘣、杨端和、辛胜等将而言,司马靳并没有多么出彩的地方。 甚至若非章邯、李信等年轻小将的年龄实在太浅,他的排名或许还要再往后稍稍。 而且以司马靳的性子,在已经有过独立领军经验之后,还要他给好友白起做副将是不大可能的了。 而上将军一般而言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六章 没穿衣服的冒顿 这还是冒顿第一次不带兵器走过阴山。 或者说得更干脆一点,这应该是冒顿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出门之时没有装备武器。 不但是弓弩等骑兵常备的兵器,就连护身用的短剑,以及吃饭刮胡子的短匕都没有带。 在看到大昭骑兵的瞬间,条件反射一样,冒顿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上。 然而手上没有传来熟悉的触感,这奇异的空虚感让冒顿几乎觉得自己如同没有穿衣服一般。 从身周侍卫们的表情来看,拥有这种怪异感受的人不止是他一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面的昭人骑士同样也没有带兵器。 不过从对面骑士们脸上的神情,以及他们骑行的姿态来看,即使没有武装,他们自身也依然随时可以变为恐怖的杀人武器。 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对面的使者说,大昭太子提议——或者说命令——两边和议中都不要带兵器之时,自己还曾当面嘲笑过,对方是否是怕一旦打起来,伤了太子。 结果被对面反唇相讥,说是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这边给灭了。 考虑到两边的战力对比,冒顿还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咽了下去。 反正这些日子以来,他咽下去的东西也多了去了。 只是在将来,这些他受过的屈辱,都会慢慢要回来的。 大昭不会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曾见过那位太子。在你看来,其人如何?”趁着对面还没有靠近,冒顿小声问着呼衍牙栾。 早料到主子会问,呼衍牙栾便已准备好了,此时立即便回答道:“深不可测。” “哦?”冒顿挠了挠因为胡茬越来越多而有些发痒的下巴,稍稍有些好奇,“怎么个深不可测法?” “嗯……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呼衍牙栾尽力搜刮着腹中的墨水,“有时候感觉与主人很像。对,扶苏太子给的感觉很像是年老之后的主人。” 冒顿更觉有趣了,“年老的我?我记得扶苏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吧?” 呼衍牙栾连连点头,似是在为自己出色的表达能力而自豪不已。 此时眼看对面骑士靠了过来,两人便停下了窃窃私语,正经坐了起来。 “在下蒙毅,奉太子之命,特来迎接贵使。”蒙毅面对的是呼衍牙栾,而不是以一身侍从打扮停在呼衍牙栾侧后方的冒顿。 呼衍牙栾未曾见过蒙毅,但却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扶苏的好友,以及蒙恬的兄弟。 “蒙”这个姓,对于草原人来说,可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姓。 当年蒙恬率领义渠各部大败匈奴之事,至今仍是草原上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劳蒙冼马了。”呼衍牙栾笑着在马上行了一个抚胸礼,“不知太子殿下可曾到了?” “太子已经到了,”蒙恬在抱拳回了一礼,看到眼前带头的是呼衍牙栾,蒙毅只将视线在冒顿脸上停留了一瞬,皱了皱眉后道:“你家单于难道还没到?” 呼衍牙栾抱歉道:“单于的队伍如今尚在五十里外,等我们这边谈得差不多了,才会过来。” 蒙毅眉头皱得更紧了,“人都不来,还怎么谈?” 呼衍牙栾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中原有句话,叫做‘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单于谨慎一些,还请冼马不要见怪。” “竟还读过《孟子》。”蒙毅嘴角微讽,“罢了,你先与我来吧,一切还是交由太子定夺。” 呼衍牙栾又行了一礼,“有劳了。” 不想这人还真懂些许礼数。 只是冒顿居然没来,让蒙毅稍有不满,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拿捏身份。 实际上,冒顿只是想玩一个花活,在暗中观察一下这个曾在太子丹那里听说过,后来又不时传来过消息的大昭太子。 选择盟友,实在是一件非常考验功底的事情。 盟友太弱则毫无用处,盟友太强,则太过危险,他需要知道太子扶苏是哪一种。 是的,是太子扶苏,而不是大昭。 大昭对现在的冒顿而言实在是太过强大了,只有扶苏,目前还只是一个太子的扶苏,才是更好的那个盟友。 就如当年他选择燕太子丹为盟友,而不是整个大燕一样。 即便是那时被迫北迁的大燕,对他而言同样太过强大,而无法获得足够的利益。 而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仍然与太子丹保持着较好的关系。 因为燕王显然已经快要不行了,而若是太子在他的帮助下成为燕王,那么两个人就重新获得了结成盟友的条件。 和谈的地点并不在定边城内,而是再往北推了三十多里,安排在了一座能够远远地看到阴山的小城中。 这里其实原本只是一个用作警惕边防的哨塔,临时为了和谈而改造成了较大营寨。 不过虽然是临时赶制而成的营寨,但在大昭工兵出色的土木工程水平下,营寨仍然得以保持了较高的工艺水准。 至少看在冒顿眼里,这样的建筑已经足够称之为坚城了。 冒顿没有亲身前来的消息显然已经被蒙毅命人传回了营寨,因而本该为表和谈诚意而出门迎接的扶苏并未出现,只派了如今以扶苏私人顾问的身份留在扶苏身边的李清。 “在下李清,代我主扶苏特来迎接贵使,还请贵使与随行人员下马入寨,随我来吧。” 虽然李清此时并无官身,但所有人都知道,作为太子扶苏最为看重的谋主之一,李清此时暂时蛰伏,日后却必然仍是前途无量。 呼衍牙栾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对待李清的态度同样十分恭敬,并未因对方没有官位在身而稍有懈怠。 “有劳子茂了。下马!”后一句,显然是对他的“随从”们说的。 冒顿在入寨前看了一眼大寨的布置。 寨子是按照尉缭子最新编纂的“军事备忘录”中的形制所建,分为前后两大寨,两寨之间以栅栏隔开,互相只有数道关口来往。 而且观察寨中兵士以及人员,果然都是没有携带武器的。 看来这位大昭太子别的不说,至少是一个守信之人。 这一点,是优质盟友的一个重要属性。 冒顿一边入内,一边默默记着走过的路径,以及周边可以用来暂时藏身的地点。 如果真的闹掰了,就以他们几个人,只能攻其不备挟持太子扶苏,然后伺机从规划好的路线逃跑。 出乎冒顿意料的是,李清并未将他们带去后寨,而是在前寨的一座较大的营房前便停下了。 难道扶苏并未打算在后寨,而是直接将和谈地点放在了前寨? 他难道不担心冒顿他们此来并没有和谈诚意,而就是为了挟持他来要挟昭国吗? 是该说他自信呢,还是自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七章 我就是瞎猜了一下 当第一眼看到扶苏时起,冒顿就知道了,呼衍牙栾没有说错。 他所面对的,的确是一个有着老年人灵魂的冒顿本人。 相比于更赤裸地表达自己欲望的冒顿,扶苏的欲望显然潜藏得更深。 但无论他如何藏匿,那种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是骗不了他的同类。 冒顿突然有些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见面。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扶苏极有可能在面对他时,将自己隐藏得更好。 而不会像如今这样,将自己更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 冒顿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对扶苏的观察上,相反,对于和谈的条例,他却没有过多的关注。 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全盘遵守,他相信大昭方面也是一样。 如今这次和谈,只是因为大昭想要对赵国动手,不希望他来掺和罢了。 对于这一点,冒顿又不是傻子,如何能猜不出来。 当然,冒顿此时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插手两大国之间的纷争。 而就算他想要插手,族中的反对力量也不会允许他将匈奴残余的力量投入到两国之间的绞肉机里去。 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是没错。 可还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有命挣钱,也要有命花才行。 冒顿也希望大昭暂时不要将力量放到草原,乃至西域方面,能够给他一段时间整合草原力量,以及在西域展现实力。 既然两边目的一致,自然是一拍即合了。 但是显然,这样的一致性,是有时效的。 而且时效不会太长,大昭那边未必清晰,但冒顿这里,他给自己的时限,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只要给他两年的时间,他就能完成对草原的统治,再将触手伸向西域各国。 等到那时候,阴山,将不再成为匈奴的界限。 他还有一笔帐,要与中原算一算呢。 “第一条,自即日起,两国以阴山为界,不可以任何理由纵兵越界。” 不同于冒顿的心有旁骛,作为冒顿的“全权代表”,呼衍牙栾自然是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和谈上。 这一条是和谈的基础,也就是停战条约。 对于第一条的条约,呼衍牙栾自然没有任何意义,几乎是在李清念出的同时,便点头同意了下来。 而第二条,则是针对冒顿的献礼。 “第二条,作为和约的一部分,冒顿同意以二十万头牛羊、五万石粮食、一万匹骏马、三万匹丝绢,以及三千名美女,作为每年向大昭进贡的礼物。 “此外,作为附加条款,第一批礼物的进贡时间不得晚于十二月一日。此后,除非经两国正式协商同意,每年贡品提供的最晚期限不得迟于十月十五日。” “这个……”对于这一点,呼衍牙栾答应得就没那么痛快了,“只有不到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筹措如此大量的礼物,实在是稍显困难,可否将期限略作延后?” 李清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扶苏,显然这一附件条款是在扶苏的要求下添加的。 扶苏笑着将双手交叉,放在了身前,“我听闻,对于月氏的礼物,匈奴还未支付,是吗?” “额,并非是有意拖延,”呼衍牙栾当然不会承认冒顿根本就没打算付清礼物的现实,面对扶苏的问题和锐利的眼神,他只能选择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要从不同的大小部族中分别筹措粮食、布匹等物,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完的。” “我理解,我理解,使者不必惊慌,”眼看呼衍牙栾额头见汗,扶苏笑着安慰道,“我知道,匈奴如今四分五裂,各部族又天南地北的,要从中斡旋整合,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的。再说,就算你们已经备好了礼物,要运送到月氏,同样还是需要很长的准备工作的。” 没想到扶苏竟然这么好说话,呼衍牙栾半是惊半是喜,“太子如此通晓草原情形,真是再好不过的。我国的确不是故意拖延,而是的确已经备好了礼品,却还在做长途运输的准备工作。如此说来,是否……” “当然不行。”扶苏仍是笑着,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斩钉截铁,不容推脱,“这样的说辞,你们尽可以说给月氏人听。但在我这里,却是不行的。” 呼衍牙栾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扶苏给弄蒙了,“太子这是……” “这是在告诉你们不要耍花样。”扶苏当然知道,冒顿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付出如此巨额的礼物,只为换来一纸随时都会被撕破的所谓和约。 是的,与冒顿一样,扶苏也从来没有打算真的长期遵守这份和约。 虽然毫无疑问,他是想要凭借互市的方式来从经济上控制匈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从其他层面上对匈奴进行打压。 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 只从经济层面限制,而不使用更被匈奴所理解的方式——武力来表明态度,结果无非就会让大昭成为第二个大宋而已。 观察到呼衍牙栾的脸色微变,扶苏呵呵一笑,“因此月氏会容忍你们无限期拖延下去,我却不会。当然,这不并不是一定要你们立刻就拿出全部的礼物来,毕竟这样的压力太大了。” 听扶苏的语气,似乎还可以商量,呼衍牙栾忙提起了一些精神,“请太子明示。” 呼衍牙栾还未明其意,冒顿却眼睛微眯,明白扶苏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之前曾发明了一样东西,叫做预付,不知贵使可曾有所耳闻?” 这下呼衍牙栾也明白过来了,出声试探道:“太子指的是,半个国尉?” “着啊!”扶苏嘿然一笑,看来自己延请尉缭子入昭的手段,已经广为流传了,“这样吧,看在你们匈奴近期的确艰辛度日的份上,我也不要你们一半了。 “你方才不是说已经准备好给月氏的礼物了吗?正好,我只要你们十分之一作为预付款即可。至于运输嘛,也很容易,北军就在阴山脚下驻扎着,你们只需要将礼物运送到边境即可。” 扶苏笑眯眯地看着呼衍牙栾,然后突然转头望向了他身旁的“侍从”。 “你觉得呢?” 呼衍牙栾心下一跳,继续装傻道:“太子与我说便是,为何要对一个侍从问话?” 冒顿却哈哈大笑,“呼衍,太子已经看出来了,你就不必再遮掩了。” 呼衍牙栾闻言,只好笑着行了一礼,然后从座位上起身后退了一步,将冒顿突显到了身前。 “不知太子是如何看出来的?我自认为已经掩饰得很像了,应该少有人能看出来。”冒顿走上前,坐到了呼衍牙栾让出的位置上,顺手指着蒙毅道:“比如之前的这位蒙冼马,就没有看出来。” 突然被冒顿cue到的蒙毅眼睛眯起,显然对自己为人蒙骗一事心有不满。 扶苏微微一笑,表情说不出的欠抽,“我就是瞎猜了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八章 推销员扶苏 这是被讹了一下? 面对扶苏出乎预料的简单答案,冒顿一时有点无语。 就算你真的只是随便瞎猜的,那至少在回答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编造一点理由也好。 这样让双方看起来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尤其是冒顿。 看蒙毅憋笑的样子就知道了。 至于呼衍牙栾? 冒顿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他的脸上也绝对不会是自己希望看到的表情。 扶苏轻笑了笑,“其实我是从呼衍牙栾在遇到难题之时总习惯性地想要扭脖子看出来的。他扭脖子当然是想回头寻求答案或者指示,而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你一人。 “作为全权代表单于的使节,在和谈中,他的指示来源,显然只能有一人而已,那么你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扶苏的笑容看起来真诚又可恶,“看起来,相较于之前的答案,你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五九章 让我们开始吧 不论是横观,亦或是纵览,今天,在匈奴与中原的外交史上,都是个大日子。 在从表达意向、互相派遣使节,到两国高峰会谈,再到最后的达成条约,历经了整整一个月的漫长时间,匈奴与大昭终于在这一日决定正式签署和约了。 实际上,作为国与国之间的协约的订立,一个月的时间,显得还是仓促了些。 考虑到这次和约所代表的意义,这样的时间就更显得短暂而不值一提了。 表面上看起来,两国的确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基本上实现了这次签约。 但实际上,为了能够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中原与草原上的两个大国,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 早在春秋时期,齐桓公九合诸侯以尊王攘夷,对抗日益强大的戎狄之时,就曾有过签订条约,以避免刀兵的建议。 然而,这样的建议在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初次大规模正面对战的情况下,并没有受到重视。 一方面,戎狄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几乎要灭亡中原的地步。 孔子也说过:微管仲,吾披发左衽已。意思就是说,如果不是管仲的话,我们都要学习蛮族,将头发批下来,将衣服左衽压右衽了。 另一方面,齐桓公需要一个能够展示自己强大力量的机会,他对于和谈的需求也并不高。 草原一方只想要侵略,中原一方要展现霸主地位。两方的根本目的不同,当然没有坐下来谈判的可能性。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中原文明认为与禽兽不能交谈的因素,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天的意义十分重大,对于两国边境上的居民而言,同样如此。今日之后至少是对个人而言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边境上的冲突将在理论上会结束。 他们的人生财产安全也将得到一定程度上的保护。 这一点,对于两边而言其实都是一样的。 后世在谈起边境冲突时,总是以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略为着眼点。 但实际上,作为边民,中原一方也是同样凶悍的。 惹急了,将对面整个部落的人都屠杀殆尽的情况,也是有的。 尤其是昭国军力鼎盛的这个时期,退役下来的边民回到家中,打对面可从来不虚的。 这也是为何司马靳北伐匈奴的建议这么容易就被中央通过了。 又不是没越过去打过,再打一次也就再打一次呗。 而对于几乎是一手推动此次谈判的扶苏而言,自然也是一样的。 为了这一日,扶苏,以及他的小伙伴们都换上了新衣服——朝服。 而冒顿,当然也要换上新衣服了。 而且这衣服,还是扶苏送给他的——经过了多日的拉扯,最终,蹩脚的推销员扶苏还是推销成功了。 或许,这就是平台的力量吧。 冒顿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但也或许,他并没有当日看起来那样不快。 至少在今日的祭天大典上,冒顿的面上从未流露出些许勉强来。 不过这也可能是他的强装欢颜? 谁也说不准。 扶苏也不会考虑那么多。 只要冒顿在条约上签下字,彻底承认了大昭对于匈奴单于的册封权,就完全够了。 这项条约的作用,绝不只仅仅是在名义上确认了大昭对于匈奴的宗主权。 它更为长远和现实的意义,如今还看不出,但想必过不了多久,至多等到下一代人,便会彻底展现出来。 这个意义就是设定了一项成例:从此以后,但凡是匈奴单于,只要没有经过大昭的册封,那就是不合法,或者至少是没那么名正言顺的。 这样的意义是极为重大的。 这意味着一旦匈奴陷入内乱——对于匈奴的特殊政体而言,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那么大昭就会作为绝对的仲裁力量出现。 任何想要获得大昭支持的势力,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这个代价的多少,扶苏甚至也已经标明了。 还记得冒顿即将要支付给大昭的“礼物”吗? 那就是标价了。 当然,还有议价的余地。 在欣赏过草原的妹妹们的舞姿之后,祭天大典终于准备开始了。 首先,是鼓声。 这里离最近的大城也有数百里,复杂而沉重的编钟短时间难以运送,干脆,就以大鼓代替了。 反正在近些年来,声如落雷的鼓声,正在逐步取代了编钟在祭典上的地位。 之前武关会盟之时,始皇帝同样也选择了大鼓,而非编钟,来演奏献给天、帝的礼乐。 相较于绵软无力的编钟,始皇显然更喜欢音色雄浑的大鼓。 作为儿子,扶苏觉得自己有样学样没什么问题。 而且作为匈奴人,似乎对于使用怎样的乐器并没有任何提议。 他们的祭礼十分简单而血腥。 宰杀一头牲畜,将它的内脏摆成各种祭神的形象,最后再由全部族的人吃掉肉就算结束。 至于火烧祭祀则根本不可行。 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随意浪费——即使是祭神也不行。 而且他们的神与中原的天不一样,似乎并不喜欢听歌看舞。 刚从的匈奴歌舞,还是冒顿要加的。 他似乎对中原的祭典颇为了解,在某些方面,扶苏甚至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像个中原人。 因为两边的信仰不同,于是祭祀的长度显然就要增加了。 毕竟总不可能只祭祀一边的神灵,而让另一边的吃灰。 那也委实太过不敬了些。 不过幸好匈奴人的祭祀很短,在添加完他们的祭祀之后,整个简化过的祭礼比之往常的,也只稍微长了些许。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中午饭点之前,完成了祭祀的工作。 于是从凌晨开始,一整个早上的时间,除了完成在扶苏看来毫无意义的祭祀之外,一点正事都没有做。 不过扶苏自己也知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在这个时代,只有信仰的力量,才能使得缺乏交流手段、没有强大组织能力的国家凝结为整体。 若是没有祭祀的话,显然做什么事都缺乏了正当性和庄严感。 祭祀之后,自然是乏善可陈的午膳时间。 虽然匈奴美女们充满活力与野性的舞蹈仍然足够博人眼球,但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昭这边,都没有几个会将注意力投放到其他地方的。 所有人心里所想的,都只有赶紧签约。 然后? 然后就是集体挣大钱啊! 在这样的期待感中,午膳的时间过得显然太过缓慢。 大家都味同嚼蜡得吃着厨师们辛辛苦苦调制出来的食物,却少有能说清今天都上了几个菜的。 终于,随着主位上扶苏放下了筷子,冗长得令人烦躁的午膳总算是结束了。 随后,扶苏说出了那句被载入史册的话。 “让我们开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零章 脱衣舞 对于扶苏的提议,冒顿这里当然没有异议。 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向对揣摩他人人心只能颇为得意的冒顿,在经过几天与扶苏的交锋之后不得不承认,扶苏甚至比他自己,有时候看起来还要了解他的想法。 不过,这种感受虽然让他心中十分别扭,但却不是他等得不耐烦的原因。 真正让冒顿等不下去的,是从王庭传来的消息。 就在午膳开始没多久,一条八百里加急的简短口信传到了冒顿耳边。 口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却让冒顿险些没拿稳手中的酒爵:左贤王反了。 左贤王挛缇智牙师是头曼单于的兄长,也就是冒顿的伯父,是头曼仅剩的几个兄弟中最年长的一位,一向在匈奴人中威望显著。 因此冒顿在弑父自立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派出自己最信赖的使者携带权杖去到了智牙师的部族中,将其敕封为位次只在自己之下的左贤王,以换取对方的支持。 令冒顿感到惊喜的是,智牙师很痛快地便接受了冒顿的敕封,似乎对兄弟的死没有表示愤怒的意思。 现在冒顿知道了,对方只是在等一个冒顿放下戒备的机会。 而如今冒顿远赴阴山签约,国中必然空虚,正是智牙师反叛的好机会。 一旦智牙师成功攻破王庭,那么即便冒顿得到了大昭的敕封和认可,也将失去他还没暖热的单于之位。 毕竟,大昭不可能支持一位连自己的地盘都被人剥夺了去的单于。 对大昭而言,他们只需要重新换一个签约人,再重新敕封一次即可。 但虽然此事紧急万分,冒顿依然稳稳地吃完了这一场相比较他人,对他而言尤为漫长的午膳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急迫感来。 甚至一直就在他身边的呼衍牙栾,乃至对面的扶苏,都没有看出他的异常来。 只有在签字之时,冒顿仍是难免急切了些,将毛笔压得稍重,将墨渲染开了些许。 但这仍然没有引起扶苏的警惕。 毕竟,对一个草原蛮子而言,能够用毛笔写明白自己的名字,对他而言已经是难得了。 更何况,扶苏自己写字也没好到哪里去,勉强也就比狗爬好上一丝。 但也好得有限。 签约完成之后,自然是要设宴庆贺的。 但冒顿却没有那个时间了。 每驻兵在外一刻,他的王庭就多一分被攻破的危险。 冒顿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能看到火烧到了自己的眉毛的样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必须尽快离席,但却不能引起其他人,尤其是扶苏的警觉。 冒顿不认为,狡诈如狐的扶苏会轻易接受他简单的离席理由,而一旦为扶苏知道了匈奴有变,他绝对不会放弃趁火打劫的机会。 于是,扶苏就看到了很刷新三观的一幕。 堂堂匈奴单于,名义上整个草原的主人,当着无数宾客的面,开始跳起了脱衣舞。 是真的脱衣舞。 匈奴人的服侍比中原要简单许多,没有那一圈一圈,少了侍女服侍根本穿都没法穿的内裳外袍。 这也就意味着,脱起来十分方便快捷。 于是冒顿只是简单地一抽一拉,整个上半身的膀子就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扶苏正在与李清说这话,一见此情此景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 你能想象一位满身伤疤的肌肉汉子学着女人在场间摇曳生姿么? 不止是扶苏,匈奴这边同样也为此震惊不已。 呼衍牙栾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赶忙冲上前去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为冒顿裹上,然后强自拖着自家单于向扶苏连连道歉,只说单于是太高兴了,多喝了两杯。 耍酒疯的,扶苏也见过几次,但这次确实有些有趣。 不过他也没多想,酒品非人品,人在喝醉的时候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 于是扶苏只是笑着摆摆手,让呼衍牙栾赶紧把冒顿带走。 要不然明早冒顿醒来,可能就要把所有人都记恨下。 呼衍牙栾满头大汗,却还不忘连连用蹩脚的大昭话说着感谢,然后大声以匈奴语怒喝还目瞪口呆着愣在原地其他侍从们上前来帮着一起将单于搀扶回去。 冒顿虽然年轻,但是力气奇大,喝了酒之后更是强了几分,呼衍牙栾一个人还真控制不住他。 扶苏看到匈奴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冒顿架了出去,笑着摇摇头,没想到一代雄主竟然也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然后转过头来,扶苏又严格告诫几个看好戏看得兴高采烈的,“今日之事,只在帐中发生,出去之后就当从未发生过,可都记得?” 众人虽都是嘻嘻哈哈的,却也都理解扶苏这么吩咐的原因,纷纷称是。 想想若是他们自己,出了这么大的糗,恐怕也会恨上在场的所有人。 而在另一边,出了大帐之后没多久,一离开主帐的视线,呼衍牙栾就听到了背后传来一声沉稳的嗓音,“放我下来。” 听到是冒顿的声音,呼衍牙栾忙转过头去,却见冒顿虽然浑身酒气,但眼神却清澈如故,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喝醉,放我下来。” 众位侍从将信将疑,将仍旧衣衫不整的冒顿放到了地上。 果然,冒顿并未有之前的摇晃,站立得稳稳当当。 “单于这是……”冒顿身上的酒味刺鼻不已,任谁来看都是醉鬼无疑。 “酒是我自己偷偷倒身上的。”冒顿脱掉了本就凌乱不堪的上衣,直接将呼衍牙栾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穿了起来。 冬夜的气温很低,冒顿冻得直打哆嗦,但眼中的神光却一点没弱。 呼衍牙栾见状,立刻明白了冒顿是在装醉,然而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让冒顿不惜于如此。 脑海中一瞬间蹦过了无数想法,每一个都让他不寒而栗。 然而冒顿没有多言,而是抬手止住了呼衍牙栾即将问出口的问题,“先离开这里。” 看来是不能透漏给大昭方面的紧急事件。 大昭营寨中来来往往的巡逻士卒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群人,投来的目光只是稍稍停留,便又诺了开来。 这两日里,来往的匈奴人不知凡几,早已见怪不怪了。 于是,本应回到营寨中专为匈奴使节留出营房的冒顿却并没有回去,而是换了侍从的衣服,假称要往出送信,连夜离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一章 平衡 直到第二日午后,只有呼衍牙栾一人前来辞行时,扶苏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冒顿给耍了。 然而即便此时,扶苏仍不能知道,冒顿此举究竟是为何。 但显然不会是小事了。 呼衍牙栾辞行离开后,同样明白过来的蒙毅立刻就问道:“是不是派人去追?” “草原茫茫,已经走了一夜多,哪里还能追得上呢?”同在扶苏身旁,看完了呼衍牙栾简短辞行过程的李清苦笑着摇了摇头,否决了蒙毅了提议,“看来我等昨夜里光顾着看笑话,没想到被耍弄的,却是我们自己。” 李清说得没错,让扶苏有些羞惭。 明明知道冒顿是个枭雄,自己却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喝醉而被其轻易蒙蔽了,如今想来,真是有点羞愧。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是因为面对对方时的连连占上风而膨胀了。 然而其实真正占了上风的不是他扶苏,而是他背后的大昭。 若是与冒顿身份互换,扶苏自觉未必能做得如冒顿那般。 虽然被人耍了一番的心情不太好,但他知道李清说得没错,冒顿已经早走了一夜,而且早有准备,草原上又广袤无边,追都没地儿追去。 但蒙毅显然还是心有不甘,听了李清反对,却仍然坚持道:“草原虽然广袤,但过阴山的路也就那么几条,冒顿要想迅速回到王庭并且避开尽可能多的视线,可选的道路其实并不多。而且殊途同归,我们总知道他要回哪里去的。” 回哪里去? 自然是要回王庭。 若非是王庭出了事,还有什么情况是需要刚刚受了大昭册封的单于如此着急于回国,甚至不惜自毁形象? 看来对于冒顿之前隐瞒自己真实身份蒙骗了自己一次,如今又再骗了一次的事情,蒙毅心头的火还是很大的。 而且蒙毅说得也不能算错,追上一追倒也无妨。 “既然如此,你可以打着送行的幌子,去追上一追,试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也是好的。” 虽然知道肯定是王庭出事,但具体出了何事,在确切消息到来之前,还是只能凭借猜测。 而对于草原上的消息,比之别处总是要晚上一些的,即使扶苏人就在前线也无用。 因为相比于对列国的重视,而建设得合理与繁杂的情报组织,由于并不重视,且因为人种原因而难以渗透,不止昭国,各国对于草原列强的情报工作都展开得并不顺利。 “唯。”蒙毅得了扶苏的首肯,立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就要备马赶路。 而在此时,李清却又叫住了他,“稍等。” 蒙毅以为李清又要阻挠,本想装听不见,然而无奈太子在侧,只能苦着脸转过身来,“子茂又怎么了?” 李清哈哈一笑,“我只是想说,冒顿昨夜走得甚急,还没有接本该在今日领受的印鉴便跑了,如今正好让蒙毅带上,也好做一个完美的借口。” 蒙毅这才喜上眉梢,立刻改了口,“还是子茂想得周道!” 扶苏揉着脑门,也不知这蒙毅这原本忠厚老实的人到底是跟谁学的见风使舵。 很快,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字。 扶苏咬牙切齿,决定回去之后要好好教育一番张苍才是。 这边说完了冒顿之事,李清又提起了接下来的行程,“如今和约已经签订,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准备开通互市了?” “当然。”被冒顿这么一闹,扶苏今日的午膳都没吃好,现下面前的食物都已经放冰了,扶苏也没了多少食欲,见李清似乎也没了胃口,便没让侍女重新加热,而是直接端了下去。 “不过此事,就由子茂,还有稍后过来的张苍跟乌氏倮一起商量来就行,我就不多留了。” 扶苏还要赶着回去,筹备接下来对赵国的战事,自然是不能留在边境上等着市集全部开通的。 而且他如今是国之重器,长时间离开中枢也不合适。 李清点点头,认可了扶苏的计划,“此外,市集的选址,除了要在定远城附近留一个外,预期中第一轮的三个市集的另外两个要放在何处,太子可有定论了?” 选址的确是一个破费心力的事情,牵涉的利益也比较多,因此李清想要先问问扶苏的意见。 扶苏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定论,“此事,你们可以多与司马靳,还有嬴骐等人多交流交流,他们久在边关,对于此地的事务当然还是比较了解的。” 但是对于选址一事,扶苏也不是全然没有意见,“我的意思是,最初的几个市集之间,不要离得太远。作为试点,首要一点就是要保障安全,给两边的民众,更重要的是要给高层一个信号,就是此事是可行的。 “除此之外,考虑到接下来贸易将会大规模展开,还是要选择在交通比较便利的地方,最好是在直道附近设寨。” “太子考虑得很周到。”对于这两点,李清当然与扶苏的看法一致,他又补充了一点,“对于太子所说的安全一事,清也深以为然,而且对于此,还有一点看法。” “说。” “那就是关于对市集的安全把控,太子之前在和议中提出的,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建议,我觉得可以在市集上也同样做强制要求。” 扶苏明白了李清的意思,“你是说,只要进入市集上做生意的,无论是哪一方来的,都必须将武器留在市集之外。这样,即便是两方起了冲突,也不至于会引起危害太大的流血冲突。” “不错,而且没有兵器的话,也方便管理一些。” “可行。”扶苏对此表示了认可,“之前的施行已经表明,即便有些不适应,但无论是匈奴还是昭人,其实都是可以做到的嘛。” 李清点点头,“另外,关于市集的安全防卫工作由哪一边负责,我还是有一点建议。” “之前不是已经决定直接交给边防官兵了吗?”扶苏闻言有些疑惑,“子茂是有什么考虑?” “我是担心,北军长久驻扎在此地,本就势力根深蒂固,如若再由他们来负责市集,恐怕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北军的府库,任由搜刮了。” 扶苏却觉得李清多虑了,“有司马靳坐镇,有些小的贪污我还是信的,但要说发展成你说的那样,还是不太可能的。” “司马靳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李清明白扶苏与司马靳的关系,但他担心的不是司马靳,“但司马将军接下来,可是势必要参与伐赵之战的。他走以后,北军还能如太子设想的那样,专心做好这个看门人,不被利益熏昏了头脑吗?” 对啊,司马靳接下来可是一心要离开的。 他走以后,只剩一个嬴骐,恐怕难以服众。 到时候,恐怕会陷入难以控制的境地。 “那子茂觉得,应当如何?” “地理位置决定了,北军必然会参与进来。”李清为扶苏分析着接下来的形势,“要将他们排除在外,非但会引起北军不满,同时也会造成边境动荡。” 扶苏点点头,这也是他之前考虑到的。 即便可能会有所贪腐,但相比于其他方案,让北军直接负责反而是最优解了。 “不能排除北军,但不意味着不能引进别的势力来。” “平衡?” “不错,防止危机的最好方式,就是平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二章 青衣与白衣 当扶苏带人远赴北方边境,为了明年开春的伐赵大计而展开与匈奴的和谈之时,赵国这边同样也没有闲着。 但两国的不同之处在于,昭国的计划是对外的,而在赵国这里,计划却都是对内的。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赵国军政两界的中高层人员中,因为贪腐、渎职等各类罪行而被下狱的,就多达十七人。 整个邯郸城人人自危,唯恐被“青衣”中人抓住了把柄。 青衣,可谓是这两个月里,在邯郸城中最出风头,以及最为人忌恨恐惧的组织了。 这个由宠臣郭开组织起的,由城中游侠儿与地痞无赖为主要组成成员的组织,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接受,或者自行举报了一个又一个高官。 罗织罪名,抄家灭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这一日,邯郸城上空飘扬了三日的浩荡大雪终于渐渐停了。 白色的云朵遮住了正午的太阳,又吹起一阵掠过全程的寒风,让整个城市更显萧索。 已经没有几家商铺还开门营业的街道上,此时走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这支男女老少皆有的队伍里,人人衣不蔽体,冻得口鼻通红,显然是被人直接从睡梦中拉下床,连件衣服都没给时间穿上的。 而押解他们的,正是身着青色外裳,被人以“青衣”代称的“忠义军”。 对君上尽忠,对百姓尽义,是他们的所谓宗旨。 往日里,遇上这种被抄家的高官家眷队伍,邯郸居民与闲汉们,自然是要驻足观看并多加品鉴的。 毕竟是王上惩治的贪官污吏,骂上两句,扔几片烂菜叶上去,也能赢个喝彩。 更何况,那些往日里难得一见的大小姐们都被锁链捆着,难说过几天就能在勾栏里见着,更是让闲汉们挪不开眼睛。 然而今日,却少有人看热闹的。 就算有几个稍稍停下来看了两眼的,也都被旁人劝了去。 虽然的确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衣不蔽体,被锁链捆住的双手尽力想要遮住重要部位,却仍然露出了大片惹人遐想的雪白。 但除了片刻的同情眼神以外,邯郸人竟是人人紧闭门户,不愿意出门看这样的“风景”。 旁人不敢说,但这一位,绝不是那些“贪官污吏”。 或者也是因为,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三章 骑虎难下 与日渐寂静萧瑟的邯郸街头不同,临淄的街巷中仍是鳞次栉比的繁荣景象。 齐国挟山海之利,又有着对商贾最为宽松的环境,本就是大商扎堆的地方,再加上近年来新王所展现出来的,对商人的友好态度,更让全天下的大商都对齐国趋之若鹜。 连带着,临淄原本就繁华的街市更加拥堵。 随着君太后逐渐隐于幕后,掌管了军政大权的齐王建彻底走上台前,大权在握的他并未被冲昏头脑,反而以年轻人特有的魄力,对已经累积了太多弊病的齐国官场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受到这种激情的鼓励,稷下学宫的先生们纷纷放下戒尺,带上官印,将自己压抑了数十年的治政理念全盘激发了出来。 整个齐国,就如同他们的年轻君主一样,正在焕发令人眼前一亮的生机与活力。 受到海洋气候的影响,齐国并未有大雪降临,天气好得出奇。 然而这样的好天气,似乎没有影响到齐王宫的氛围。 “实在是太过分了!”田建怒火高炽,显然被方才由他狠狠扔到地上的丝绢之上的内容气得不轻。 自廉颇逃齐以来,就再没见过王上如此大动肝火,这让田隽有些不明所以,“王上,这是何故?” “赵王他……你自己看!” 田建似是被气得话都说不出,只伸手指了指那封信件,又将手臂背回了背后。 难道是昭国那里又有什么无理要求? 将“赵”听成了“昭”的田隽拾起那封信,快速读了一遍,这才明白自己是听错了。 也明白了王上的怒意从何而来? “这……赵王此举也太过匪夷所思了。”田隽明白自家王上为何会生气,却不明白赵成为何行此举。 “平原君可不是寻常人物,就这么以叛国罪抓了,难道他就不怕国中动荡?” “连平原君都抓了,他还怕个什么,‘动荡’?” 田建“哼”了一声,“他不要这个王叔,孤王却不能袖手旁观!” 抚摸着随着自己身子长高,终于得以配到腰间的龙渊剑,当日平原君赠剑并嘱托的场景,对田建而言,仍是历历在目。 当自己还是个少年之时,唯有平原君,第一个对自己说,自己将来绝对会是一代明君。 没有人知道,那样的鼓励,对一个处在迷茫之中的少年而言,有着怎样的启迪和鼓舞。 绝不能让平原君这样的君子遭受不白之冤! “来人,取笔墨来!” “王上要写些什么?”田隽将那封信折叠好后放入锦盒中以待留作备案,看着田建坐回桌案之后,忙上前问道。 如今昭国即将大举东进,赵国将要成为齐国在西方的重要屏障与盟友,当此之时,若是齐赵出现龌龊,将会平白削弱赵国的力量,让昭国凭空受益。 “当然是要让赵成明白,此举有多么失人心!” “我王且冷静!”田隽探出了右手压在田建还未落笔的丝帛上,言辞恳切,“齐赵唇齿相依,切不可因一时之气,伤了盟友之义!” “启章此言,只得其一,未得其二。” 田建还未回答,出言劝阻的,是同在殿上,将此事件从头看到尾的另一人。 田隽冷哼一声抽回了手臂,“倒要请教郦先生,何为其一,其二又是什么?” “不敢,”郦食其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幅随时都可能转为嘲讽的古怪笑容,“其一嘛,自然就是启章方才说说的,盟友之义。” “那其二呢?” “这其二,自然就是家国大义。而这,正是王上所以为之的理由。” 田隽哼了一声没说话,田建倒是来了兴趣,“先生详说,什么是家国大义。” “唯。”向齐王恭谨行了一礼,郦食其才道:“平原君乃是赵国擎天之柱,赵国能在强昭的压迫下挺立不倒,靠得正是文武二人。 “武不用多说,当然是武安君,而这个文,毫无疑问就是平原君了。 “而此时,赵王成对平原君动手,其背后的意义其实还是在针对武安君。如此,一文一武两大擎天之柱为赵国自己扳倒,赵国将何去何从?这样的盟友,还有价值吗?” “先生说得好呀!”郦食其的一番话,可谓正中田建的下怀。 “虽是如此……”田隽仍是想要尽量避免两王发生龌龊,“但这毕竟是赵国内政,我国强自干预,恐怕于礼不合。” “天下事,天下人说得,怎能说是于礼不合?”郦食其的反驳张口就来,“两国即为盟国,王上与赵王则是盟友。友人陷于不义,岂有听之任之,不予以警醒的?” “正是如此!”得了郦食其的肯定,田建更加坚定了意志,“我意已决,绝不能坐视平原君身陷囹圄,也不能让赵王身陷不义而不自知。” 看到田隽似乎还有话说,田建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悦,“启章不必多言了,孤心中已有了定夺。” 田建越来越有专制的倾向了,这让田隽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但他知道,当着郦食其的面,此时并不是劝谏的好时候。 田隽忍了下来没有多言,只是“唯”了一下,便做了告退。 田建也没有留他,只是挥挥手,就准了他的告辞,似乎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写信的措辞上。 而在他身旁,郦食其不时指指点点,为田建的信件“增光添彩”。 担忧地看了一眼君臣相得的景象,田隽忍住了没有叹气,转身走了。 平原君被捕下狱,甚至遭到抄家的事件,所引起的波澜绝不仅限于赵国一国,也不只在齐国造成了震撼效应。 魏国、昭国,乃至于最远的楚国,都对此作出了反应。 与平原君同为“战国四君子”的信陵君魏无忌,自然是当先对此提出严正抗议的。 除了魏无忌以外,魏王敞也派出使节,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去问询赵王何意。 有趣的是,叔侄两人是分别派出使者的,而且两边使者到达邯郸的时间,也如同商量好的一般,刚好岔开了一天。 当然,相比于魏无忌几乎是质问的抗议,魏敞信中的措辞便温和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这也透露出了魏国的态度。 在昭国这边,自然是由甘茂亲自带领大昭使团前往邯郸,代表昭王发出问询。 就连距离最远的楚国,得到消息最晚的摄政王熊启却也向邯郸派出了使节。 一时间,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邯郸。 所有人都在等着,赵王成要如何面对诸王的指摘。 更重要的是,在与李牧的权力斗争中,他已经骑虎难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四章 绝不加赋 咸阳北坂之上,今日热闹非凡。 太子扶苏代表王上前来收验工程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北坂的工地上,就都沸腾了。 韩王宫落成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即便是力主推动由建行来担负此项工程的扶苏,对此也表示了相当程度的震惊。 在韩王宫落成后的揭幕仪式暨祭天大典上,扶苏也因此对接见的几位大型建行的头领们好好夸奖与鼓励了一番。 在亲切友好的交谈中,扶苏了解到,这些头领的确都是出自于退役老兵。 没有足够在战场上获取到足够的功勋爵位的他们,原本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给大户人家做做看家护院而已。 如今,在扶苏以及尉缭子的军政改革之下,他们得以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甚至还能因此获得太子的正式接见。 这样的幸福感,让他们怎能不对扶苏的恩情铭感五内。 对于众人的感激,扶苏很是谦逊,将大多数的功劳很自然地归结于王上的慧眼。 当然,也没忘了提及尉缭子那个老头。 说实话,对于军政改革的措施,扶苏只是提了一个建议,牵了一个头而已。 真正将这样的建议落地、推广,以及构造出可以仰赖的维护与检查系统的人,正是尉缭子。 然而真正做实事的人却没有获得多少敬意,反而只是动动嘴皮子的扶苏被誉为了那个老兵们的恩人。 这让扶苏心中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故而提及尉缭子,也并非全是因为担心这老头的小心眼。 在这之后,扶苏还很是悉心地听取了退役老兵们的建议,以及他们在日常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并且表示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会尽可能满足老兵们的要求。 至于力所不能及的那些,他也会极力向王上禀明。 若是旁人这么说,或许会被认为是只说漂亮话。 但因为扶苏的政治声誉极好,又是老兵们的“恩人”,这样似乎没有实质内涵的话语,也收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与扶苏一道,前来验收工程质量的少府令冯毋择对此颇感意外。 会面之时,冯毋择并未就此说什么,而在会面结束之后,在与扶苏进入韩王宫参观的时候,冯毋择便提出了自己的惊讶,“自老国尉司马错以后,冯某就再未见过能如太子这般,仅以三言两语,就能收获老兵爱戴之人了。” 扶苏闻言轻笑道:“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老兵们见多识广,谁真的为他们谋利益,谁只是说些场面话,他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明镜一样。” 右手拍打着雕刻精美的石雕扶手,扶苏感受着指尖的冰凉,笑道:“其实莫看他们似乎只对我歌功颂德而少有提及尉缭子的。但在他们心中,恐怕尉缭老头的地位还要更重一些。” 冯毋择哈哈一笑,“太子通透。只是,太子真的不吃味吗?”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一边说着,扶苏收回了有些冷的手指,缩在袖子里暖一暖,“毕竟尉缭才是真正做饭的厨子,我不过只是吃现成的而已。 “要说吃味,也不会是我。” 冯毋择不禁莞尔,这个太子,果真有趣。 “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再兴建一座赵王宫吧。”站在韩王宫的最高处,冯毋择眺望着更北方的空地,突然以一种悠远的腔调说道。 扶苏轻轻点头,却没有过多附和。 他的心神,更多地飘扬到了更远的未来。 不止是赵王宫、魏王宫,乃至齐王宫等等。 比那些,还要远得多。 从楼上下来,两人又参观了宫殿的内部。 因为内里的装饰大多都是从已经被隳灭的新郑搬到国库,又从国库直接搬来的,某些装饰的上面,仍然残留着一些不明的痕迹。 透过这些痕迹,似乎仍能看得到还在不久以前,韩国的王公贵族们济济一堂的影子。 不知千百年后,是否也会有一群人,来此凭吊大昭,或者直接凭吊他扶苏? 这个念头的突然出现,让扶苏有些神思不属。 以至于当冯毋择第一次问起他时,他竟没有听清,“太子?” “什么?”扶苏回过神来,赧然笑道:“抱歉,方才有些失神了。少府说了什么?” “我方才是问,太子为何执意要去除口赋一项?”冯毋择闻言重又问了他一遍,“就我看来,相比于田租,口赋实在是一项微不足道的支出。太子为何不在田租上下功夫呢?” 原来如此。 口赋的收缴与使用是由少府来执行的。 作为少府令的冯毋择,会问出这样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 “首先一点,大昭的田租其实并不高。”扶苏笑着止住了冯毋择的分辩,“相较于口赋,田租自然很高,但那是针对田亩拥有数较多,比如少府这样的人来说的。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甚至对于失去了土地,而只靠替人耕种来维持生计的破产农民,或者只剩下了几亩薄田的人而言,就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了。” 而且横向对比来看,大昭对于薄田二十税一、中田十五税一、厚田十二税一的税率虽然比不得后世文景之治时的动辄三十税一的低税率,但相比较同时代的各国不分土地厚薄,一律十税一,乃至于八税一的高昂田租,大昭的税率已经是很轻的了。 “其次,针对人群不同。就如我之前所言,受田租影响最大的,是拥有田亩数最多的贵族阶级。或许他们交的税要比普通人,以及贫民交的税多数倍,乃至数百倍。 “但是对他们庞大的收入而言,这仍算不上是多么沉重的负担。更何况,拥有田亩更多的人,往往意味着拥有更高的爵位,他们在税率上的优惠也是最多的。 “我此次减税,之所以要从口赋下手,针对的,正好就是交不起税的平民们。而对他们影响最大的,正好就是口赋了。” 虽然扶苏解释得很详细,但冯毋择觉得,自己仍是不能完全相信,仅仅是每年少交那么丁点的口赋,就能多大幅度改善平民的生存压力。 “太子方才说,口赋对于占有土地较多的贵族而言,影响并不大,那为何最为关心口赋的,却正好是这些人呢?” 扶苏笑了笑,这下明白了,冯毋择的问题其实并非全部出自他自己的关切,而是有人问到他了,想让他来做这个试探自己心意的人。 “是有人在少府面前说了什么?” 果然,一问之下,冯毋择便说出了扶苏心中的答案,“不错。许多人都对取消口赋表达了疑虑,认为这是要提高田租税率的征兆。” “胡言乱语。”扶苏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竟都传到了少府令的耳中了。” “这么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了?” “当然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减税,以鼓励人口生育。怎么可能反而加税?”扶苏笑着在最后加了一句。 “少府可以对那些关心者说,绝不加赋就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五章 冬雷 “冬雷阵阵,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将双腿从热水桶中拔出,扶苏没让已经躺到了塌上的赵灵儿动手,一边自己擦着双脚,一边这般念叨着。 不过虽然说着“兆头不好”这样的话,扶苏的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担忧之情,如同闲叙一般。 赵灵儿自是知道自家夫君不是个崇敬鬼神的,对此也没有多少惊疑,只是撑起手臂,淡淡回了一句,“大概是有什么冤屈吧。”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到这话的扶苏却觉得赵灵儿或许意有所指。 “看起来,对于王兄的一些举动,娘子也有些不满呢?” 扶苏是大昭的长公子,他在昭国自然是没有“王兄”的。所谓的“王兄”,是跟着赵灵儿一起叫的,赵王成是赵灵儿的王兄,扶苏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叫了。 赵灵儿正在吩咐侍女将不用的洗脚盆和热水壶都拿出去,听闻扶苏这么说,先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妇道人家,却是不好多嘴这些政事的。” 扶苏也躺到了塌上,正准备展开昨日夜晚没看完的书,此时闻言哈哈大笑,“这话,你可别让母亲听了去。” 华阳夫人可没少“多嘴”这些政事的。 赵灵儿本已躺进了扶苏怀里,此时轻轻捶了他一下,没好气道:“你惯会曲解了我的话。” 到底是习武之人,赵灵儿虽然只是撒娇般的轻捶,那股力道仍是让扶苏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不敢。” 叹了口气,赵灵儿说到:“两国开战在即,我身为赵国王女,自然是更要谨言慎行一些的。否则被人抓到把柄,捅到王上那里去,还不是会给良人惹来麻烦。” “你倒是个心细的。”扶苏揉了揉怀中佳人的秀发,笑道:“换了无月,才是不管这些。再者说,你家良人何时怕了这些麻烦过?” “无月命好,又有夫人宠爱,自然是不大用管这些的。”赵灵儿语气并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我身为大妇,无论良人怕与不怕,总要少惹麻烦才是。否则传扬出去,还不都会笑话我持家无方,为人轻浮?” 比较一下赵灵儿与魏无月两人的父母为人,就能知道赵灵儿口中的“命好”是什么意思了。 魏无忌为了避免无月在扶苏面前不好做人,专程求了扶苏见女儿一面,只为告诉她不必为了所谓家国,牺牲自己的幸福。 而赵灵儿的母亲娴妃,却恨不得能利用赵灵儿在昭王宫廷中的作用来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子谋取利益。 真真令人唏嘘。 有一个不给自己添堵的家长,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此时,窗外的冬雷再次响起,赵灵儿也往扶苏怀中钻了一钻。 将赵灵儿往怀中紧了一紧,扶苏调笑道:“我倒是不知,你竟还怕打雷。” “畏惧天威,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赵灵儿哼了一声,选了个更加舒服的位置躺着,“原先倒是不怕的,做了母亲之后,不知怎么总对这些有了畏惧。” 扶苏笑了笑,却是没有再出口揶揄。 为母则刚也好,为母则柔也罢,这都是母爱的体现。 “开春之后的大战,良人也会参与吗?”夜已深,习惯了早睡的赵灵儿,语气中已经有了困意。 “此事都还在讨论之中,未有定论。”扶苏想了想,为了安赵灵儿之心,又加了一句,“大概率是不会再去了的。” 扶苏如今已是太子储君,再如普通公子一般上阵杀敌比经过不合适了。 太子亲自从军,大概只是比王上御驾亲征稍轻一线而已。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很少会让储君直接上前线的。 也许是这样的安慰收到了效果,赵灵儿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了。 良久之后,赵灵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却是进入到沉睡中了。 而扶苏却久久没有睡下。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赵灵儿。 虽然身为太子的他并不需要娶前线,他本人也没有继续领兵出征的打算。 前面就已说过,军功这样的东西,对于一国太子而言,除了能够用来吹嘘以外,实在没有太过现实的意义。 除此之外,此时正到了变法的关键时候,作为变法的绝对核心,扶苏也不想离开大昭的中枢。 然而在大昭内部,还是有一股想要推动他继续从军的力量的。 而且这股力量还不小。 不过虽然说是一股力量,但实际上,这力量大略能够分为两类人。 一类,是以上将军王翦、前将军白起为代表的军方将领,以及对扶苏有盲目崇拜和自信的各级将士。 这群人支持扶苏掌军的目的也很单纯。 就是希望借助扶苏的“战无不胜”。 这不是扶苏自己的夸口,而是事实。 历数扶苏所参与,或者指挥的战争,无论战力对比如何,还是情况如何复杂,扶苏总是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纵观大昭诸将,这是一个连两代军神——王翦与白起两位都没能达成的光辉成就。 此时人们大多迷信,军中尤为如此。 在出营之时主将要先迈右脚还是先迈左脚都要占卜的军中,扶苏这样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哪怕只是作为吉祥物存在,对于官兵们的士气而言,也是极大的鼓舞。 换作是你,也会希望自己能在一个战无不胜的统帅手下当兵吧。 能不能谋取军功还在其次,获胜者总比战败者容易生存下来。 而另一类人的目的,就要复杂得多了。 这群人,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反对扶苏变法,尤其是减轻税负的一群人。 因为获得了王上,以及民众的广泛支持,扶苏已经是他们无法撼动的存在了。 那么既然无法扳倒扶苏,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让他暂时离开咸阳。 这样一来,即便扶苏还能凭借白泽等人在朝中的存在,维持他对变法的远程控制,但远离中枢之后,他的影响力,必然会出现眼中下滑。 反对势力也就有了更多的余地。 而春季对赵国的攻势,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身为“吉祥物”,又是“名将”,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国内呼吁扶苏上战场的呼声并不弱。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也是扶苏最好的机会。 雨点一直没有落下来,窗外的雷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六章 多学学 这显然不是扶苏第一次观摩军演。 事实上,军事演习这个颇具现代化气息的活动能够出现在战国时代,还多是要出自他的功劳。 当日为了给因为匈奴入侵而流离失所的义渠百姓树立正确看待昭军实力的榜样,扶苏“开创性”地采取了军事演习这样的手段。 而始皇帝在得知扶苏的这一手段后加以改进,从而进一步提高了军演的价值。 事实证明,这样的手段除了对内有用,用来对外展示肌肉的时候也同样十分有效。 这一次的军演,同样是为了展示肌肉的。 虽然,列国都还在猜测,大昭这一展示肌肉的目标究竟是哪一个。 赵国,还是魏国? 或者,除了向两国展示肌肉外,大昭还有告诫其他国家的意思。 我们要打赵国了,不怕死的就一起上吧。 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同时,不同于之前只由扶苏,或者上将军等人代王检阅的几次阅兵,此次冬季大阅兵,王上是亲自到场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此次阅兵的重要性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众多迹象都表明,在此次阅兵上的表现好坏,都直接决定了各位将军在未来开春之后的际遇。 因而各军各营,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实力。 从材官、轻骑、重骑、重步,乃至就连水军,都展开了将近一个月的训练和彩排,直到今天。 而扶苏知道,在各位想在王上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羽毛的将领中,最为上心的,恐怕就是司马靳了。 司马靳仍然没有放弃在开春之际作为一路主要副将的身份参与伐赵之战。 扶苏在与白起的短暂会面中,曾提到过此事。 对此,白起表示,虽然自己很希望能将这个位置归于他一直看重的章邯,以此难得的机会,来培养章邯更大规模军事策划与指挥的能力。 但如果司马靳愿意,毕竟仍能算作是“小将”的章邯还是可以再等等的。 这话没错。 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章邯,此后能够晋升的机会和空间都还很大,完全可以再等等。 但司马靳就不同了。 虽然被称为“青年将领”,但司马靳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 这个年纪正是尴尬的时候,在将星闪耀的大昭,尤其如此。 如当年的王翦,如今的白起等天才将领,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可以作为统帅十万,乃至二十万大军的主将,拥有正面战场的指挥权了。 但如果三十多岁还没能做到独当一面,那么很大程度上,就已经很少能够有机会冲击四将军之位,而最多能在杂牌将军的位置上蹉跎了。 大器晚成这样的事情,在别国或许是有机会的。 比如廉颇,能够在七十多岁的年纪才第一次佩上上将军之印。 但在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你还没彻底成长起来的时候,“后浪”们就已经追在了屁股后面,随时等着弯道超车了。 北军主将听起来是一个很有面子的称谓,但实际上,前后左右四将军,或者蓝田大营主将之外的所有将军号,在大昭上层看来永远都只是杂号将军而已。 “你看到了什么?” 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扶栏而望的始皇突然随口问了一句。 整个望楼的楼顶就只有始皇与扶苏父子二人,再加上几个宫人。因而这一句虽然是向着楼下说的,然而毫无疑问是说给扶苏听的。 都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当然,这话也就心里吐个槽。 “我大昭纵横天下的无敌之师。” 此时,北军阵列正好从面前走过,作为主将的司马靳看向望楼,却不知视线是瞄向了顶楼这里,还是次一层的上将军处。 “敬礼!” 随着主将司马靳的怒吼,北军阵列整齐地将武器举在胸口,向王上行了一礼。 虽然稍显凌乱,但这样整齐敬礼的阵势,还是很让观礼者震撼的。 于是,叫好的声音在整座望楼上此起彼伏,似乎给司马靳加分了不少。 司马靳此战最好的去处,当然是上将军的副将。 无论是出于他本人的愿望,还是出于未来的前途考量。 但要胜过杨端和,可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如要成功,王上的心思将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砝码。 扶苏替好友看了眼王上的表情。 很遗憾,王上似乎并没有对司马靳在扶苏的“建议”下,在行经主席台前向王上敬礼这样的独特小花招有所表示。 对扶苏的回答未置可否,始皇指了指刚刚走过去的司马靳,“你教他的?” “王上明鉴。”扶苏陪着笑,爽快地承认了。 在洞悉世事的王上面前,一切抵赖都是毫无意义的。 始皇的表情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好笑,“尽是走些歪门邪道。” 这话,却不知是在说司马靳,还是扶苏了。 “司马靳也是立功心切。”扶苏就当始皇是在说司马靳了,毕竟不能啥都对号入座,“错过了伐楚之战,他觉得自己已经远远落后了,当然想要在未来的伐赵之战中有所斩获。” 这落后,却不是对白起的。虽然司马靳口口声声说是不想落后于白起,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不是,也不能是白起了。 白起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早已远远超出了与他同时期的同僚们了。 与白起做对手的,是上将军、是李牧、是廉颇这些上一辈的各国顶梁柱。 司马靳落后的,是杨端和,辛胜,羌瘣,王贲这样的青壮年将领。 他们,才是这个池塘中互相竞争,想要越过龙门的鲤鱼们。 “他想要跟杨端和争一个位置?” 司马靳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当然躲不过始皇帝的眼睛。 扶苏也没有为其隐瞒,此时正好是给他说话的机会,“是的,我也觉得,与其让司马靳在白起手下做事,给人以帮衬之嫌,不如让他去上将军那里磨砺磨砺。” 始皇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不合适。” “王上是说……司马靳作为上将军的副手并不合适?” 始皇看了扶苏一眼,“上将军用兵,以正入奇,正好需要一个能出奇兵为他侧翼的,这也是为何他总选择杨端和。若论远程奔袭,大昭无人能出杨端和之右。这一点,司马靳可做得到?” 虽然很想为好友说话,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扶苏也不能当着王上的面说假话,只能叹了口气,“做不到。” 接下来的话,不用始皇多说,扶苏自己也能猜得到了。 “白起用兵,以奇入正,最擅攻其不备的同时滴水不漏。正好搭配一个能为他守住根脚,不被人同样攻了弱点的副手。大昭上下,谁最合适做这个人?” 除了大昭的北境铁壁之外,还有谁? 扶苏双手拢袖,看着脚下走过去一波又一波的将士,语气恢复了平淡,“司马靳。” “君王用兵,与将领用兵不同。”始皇转过头去,看向了尽力展现自己的将士们,“你要多学学。” “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七章 媒婆扶苏 在大阅兵之后,一切都仿佛进入了高速通道。 在这个本该踏春游玩的好时节里,整个大昭的战争机器肉眼可见地快速运转了起来。 尤其是国尉府。 作为整个大昭军方军备的统领与制造官署,国尉府在接过相府的权力,吃下了巨大蛋糕的同时,也要肩负起为近百万大军准备军备的艰巨重任。 而要达成各级将领们这些或是正常,或是超出常人想象的要求,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项复杂且烦躁的工作。 对尉缭子而言更是如此。 国尉府上堆积成山的各项军备清单让尉缭子的心情长期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谁都不敢招惹。 “一万套冬服!一万套!冬服!”还没有进门,扶苏便听到了尉缭子能把房顶掀翻的巨大声浪,“这冬天都要结束了,他白起要这么多冬服是要做什么!”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回答道:“前将军说了,此事涉及军事机密,不能外泄。” 一听到这个声音,扶苏就有些惊喜,忙加快了两步,走了进去。 果然是章邯。 见到扶苏来到,章邯同样是满脸惊喜。 只是没等两人见礼,暴脾气尉缭子的吼声又跟了上来,“他白起有个球的军事机密。就是有,老子有什么听不得的!” 来到大昭没几年功夫,尉缭子对昭话中的骂人言辞倒是学了个通透。 难怪大家都说,人们学习一门语言的时候,最快学会的,都是骂人的话。 古今皆然。 章邯没想到自己与太子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bgm”的伴奏下,苦笑道:“国尉不接受前将军的军需清单,让太子看了笑话了。” 扶苏笑着摇摇头,他刚才都听到了。 这样的清单,恐怕换了任何人都是不能理解的。 尉缭子本来看到扶苏,都准备收拢一下脾气了,但听了章邯的“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旁边的肥易是拉都拉不住老师的爆发,“你怎好意思说老夫!你拿出来让太子自己看看,你们都要了些什么!” 扶苏还真有些好奇,便从章邯手中半是抢夺地拿了过来。 这一看,扶苏也笑了。 “一万套冬服,嗯……还有三千壶的油脂……你家将军要这么油脂做什么?五千张羊皮……”扶苏越看越不对劲,“你家将军是不是觉得当将军没什么前途,准备去做个商贩?” “太子莫要说笑了。”章邯捂着脑袋同样对自家将军的脑洞有些羞惭,“将军说了,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暂时不能说予大家知道。” “老夫不管你什么机密不机密的。”尉缭子吹胡子瞪眼,也丝毫不看扶苏就在身旁,“白起的这些东西,老夫是不会给的。别说就派了你这么个小毛头来,他就是自己来了也白搭!” 章邯不过二十岁,在尉缭子的面前还真就是个小毛头。 苦着一张脸,章邯只能向扶苏求救,“太子,这完不成任务,回去定然要受将军的责骂的,还请太子救我。” 我怎么救你? 对这位除了王上之外,对谁都一幅债主脸的犟老头,扶苏也没什么办法。 总不能强迫对方开库吧。 对了,王上。 扶苏招手让章邯过来,“你拿着这个单子去王上那里,说不定王上会同意。” 这种单子,尉缭子都觉得不对劲,王上反而会答应吗? “真的?” “真的,你只需要说,这是白起的主意,其他一问三不知即可,王上定然会答应的。” 章邯兀自有些不敢置信,但此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只能听了扶苏的建议。 扶苏却知道,此举定然可行。 要知道,王上对于白起的偏爱可是让他这个儿子都有些嫉妒的。 就如白起对章邯的偏爱一样。 扶苏看着一路小跑出去的章邯,脸上不由浮现出了姨母般的笑容。 这小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偷了白起的印鉴偷跑,还没少跟白起顶嘴,如今却仍能在白起身边学习。 甚至在有了“新欢”韩信的情况下,白起还想推举他做自己的首席副将。 这样的待遇,说出去,恐怕能羡慕死当今百分之九十九的青年将领。 送走了章邯,尉缭子很是灌了些凉水,压一压蹭蹭直往上冒的火气,对扶苏道:“太子所来何事?” 扶苏笑得奇怪,然后从怀里也拿出来了一卷竹简。 一看到竹简的样式,尉缭子就是眼前一黑。 这与方才章邯手中那份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是一份军需清单。 叹了口气,尉缭子还是从扶苏手上接过了竹简,果然没错,是一份军需清单,上面详细得列好了各项军需物资。 不过不同于白起那诡异的单子,这份清单上的东西都是比较正常的。 “既然是太子带来的,那就批了吧。”尉缭子看了看,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在其中,就随手将逐渐合拢了起来,扔给了一旁的肥易。 肥易双手接住了老师抛来的逐渐,然后向扶苏两人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哪位将军竟能劳动太子来跑这个腿,难道是上将军?” 好家伙,你看都不看是谁的单子就批了? 这么给面儿的吗? 扶苏笑着摇摇头,“不是上将军,是司马靳。我刚去过他那里,所以顺路就给他带过来了。” “又是去说媒的?”尉缭子难得地笑了出来,揶揄道。 “可不是嘛……”扶苏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如今好在两边都有了眉目,司马家的那个也不那么扭捏了。” 扶苏觉得自己真就像个媒婆。 还是个水平一般的媒婆。 自那日大阅兵中别王上否决了让司马靳去给王翦打下手的想法以后,扶苏便只能想办法把司马靳跟白起“撮合”起来了。 毕竟虽然如今已经确认了还是要兵分三路,但第三路军的副将同样不是司马靳的。 别忘了,还有一个人要安排。 上将军王翦的嫡子,未来的通武侯,王贲。 无论家世、能力、资历,王贲都不比司马靳差,甚至还略高一筹。 若不是有上将军压着,王贲如今做一路主将都是有资格的。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多留太子了。”尉缭子笑着送客了,“太子慢走。” 这老头子有时候还挺有趣的。 国尉府如今忙得不可开交,扶苏自然也没有多待的意思,同样笑着行了一礼,便自走了。 从国尉府出来之后,他还要去白起那里。 不同于司马靳如今在自家府上,已经临近大战,白起直接就住进了军营中。 要去找白起,还是得出城。 于是,扶苏到底还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踏青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八章 赵括辞行 吴屹已经在主君的门外跪了一天一夜。 只要门内不传来消息,他还会继续跪着。 少主的生死,就看主君一句话了,吴屹绝不会放弃。 “求主君救救少主吧!”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的嗓子早已干涸,但吴屹撕扯着喉咙也要喊出声来。 屋内,武安君李牧正端坐在书案之后写着书信,听到门外撕心裂肺的喊叫,提笔的手抖也未抖。 除了李牧之外,屋内还坐了几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李家的亲眷。 几人之间时不时互有眼神交流,眼中都俱都是深沉的担忧。 有对李家,对自己,跟更多的,还是对那位此时被下了大狱,生死不知的李家嫡子。 “求主君救救少主吧!” 又一阵嘶哑的吼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终于有一人被这声音喊得受不了了,“父亲,连吴屹都对阿兄如此关切,难道父亲竟是无动于衷吗!” 李牧的笔墨终究定了一定。 这一定,墨汁就浓了。 眉头微皱,将墨汁细细擦干,李牧才重又写了下去。 “你待如何?” 落笔仍然不停,但坐在上首的李家家主终究还是有了动静。 这让等着的众人心中升起了些许希望,“还请父亲速速入宫,恳求王上念在阿兄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年幼无知?”面对嫡子被囚,李家集体“逼宫”,李牧竟然还是笑了出来,“都是在生死边上来往过几次的人了,还能以年少无知来搪塞吗?” 当日平原君全家下狱,整个赵国都为之汹汹,赵王宫里,为平原君求情的臣子跪满了殿外的广场。 整个天下也对此反应热烈。 就连最远的楚国,也连夜派来使节问询。 只有最应该为平原君发声的李牧却是丝毫未有动静。 因为李牧知道,抓平原君只是假象。 赵王成真正想要对付的,只有他李牧。只要李牧不动,赵成最终仍是不能那平原君如何。 但没想到,李牧虽然没有上当,但终究还是有人上当了。 年幼无知? 说到底,还是无知。 却不是因为年幼,而是天性。 这是李放最大的缺点,却也是他最受人喜爱的地方。 当年赵奢之所以对自家儿子如此喜爱,也是因为他的不聪明。 说起来,赵奢到底也是个笨人。 不够聪明的李放不知怎么就偷偷从彭城溜了回来,而且一路躲过了狡诈如狐的赵家小子的追捕,还有魏国的层层关卡,正正好好地掐着时间出现在了押送的队伍之前。 邯郸城中一袭白衣,单人独骑就冲向了数百青衣。 轰动吗? 轰动。 震撼吗? 震撼。 就如李牧所言,李放怎么也是在生死之间打了数个来回的猛将。 一骑携怒冲锋,万军为之辟易。 但有什么用呢? 即便是天下第一勇将的赵奢都为弓弩射了个透心凉。 大楚第一猛将项荣更是连尸骨都不得归乡。 人力有时穷。 猛将李放终究还是被抓了。 幸而出现在阵前的只是一个李放,而不是李牧,否则满墙的弓弩箭矢,李放早已没了。 赵奢这个笨人,却好歹生了个聪明的儿子啊。 但他李家,似乎除了自己这个老头子,却全是一群笨如蠢驴之人。 尤其外面那个吴屹,竟是天下最蠢之人了。 此时李牧怎么去跟赵成说? 唯一有用的话,就是放过我的儿子吧,我随你处置。 那李家就彻底没了。 赵成如今骑虎难下,李牧同样也是。 李府门前,如今为何还没有宫卫来? 就是李放如今还忍得住。 若有一日李放受不住酷刑,随意攀咬一个李牧谋反,这事儿就完了。 那李放撑得住吗? 他撑得住。 毕竟是蠢汉一个,又不是聪明人。 正当李家的小子仍在苦苦哀求父亲去救兄长,而李牧无动于衷之际,门外来了个通报。 “启禀君上,马服君在客厅求见。” “赵括,他还竟有脸面来!”李牧还未说话,正在哀求父亲的李家老二就站了起来,招呼着几个弟弟妹妹,“来人,随我拿家伙事,将那无耻之人乱棍打出去!” 李家子弟们纷纷响应,就要随着二哥上阵。 “站住了。” 李牧不急不缓的声音阻止了这些胆大包天的蠢货,“马服君岂是你们能冒犯的?”转头对通报的家人道:“去请马服君进来。” “唯。”家人答应了一声就要走,却又听家主吩咐了一声,“还有,把门外那个蠢货拖回他房子去,给他喂点蜜水,省得倒在门外丢人现眼。” “唯。” 众人这才发觉,这一日里都在耳边不时出现的嘶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家人走后不多时,新任马服君赵括就迈着自信的步子跨过了门廊。 人还未进门,赵括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今日是怎么了,好生热闹。” 走近之后,果然见赵括脸上仍是那副可恶至极的笑容,无视了周围李家人的怒目而视,只对李牧拱手行礼,“晚辈赵括,见过武安君。” “马服君不必多礼。”李牧并未还礼,只是用下巴点了点,让赵括坐下。 赵括刚称谢坐下,李家老二的讥讽便跟了上来,“马服君不在彭城待着,来邯郸作甚?不怕擅离职守,被青衣抓了去吗?” “青衣”二字咬得极重,显然意有所指。 赵括却是呵呵一笑,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只随意回了一句,“自有公文调度,不劳忧心。” 哪个忧心于你了? 李家老二显然气得不行,但见上首李牧挥了挥手,止住了他继续说下去,便只能呸了对方一口,恨恨坐下,不再多言。 “今日登门,有何要事?” 赵括仍是那副笑容,起身又行了一礼,“无他,特来向世伯辞行的。” 不等李牧说话,赵括又加了一句,“不管世伯信与不信,李放兄逃回邯郸一事,的确与括儿无关。” 对后一句,李牧并未有所表示,而是问道:“辞行去哪儿。” “还没定。”赵括笑得不像一个即将辞官退隐之人,“大约是出海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六九章 春狩 天朗云稀,王家猎场外的积雪初化,空气中都是清新的气味。 湿润的泥土被马蹄不停地扬起又落下,跌落之际,将泥土独有的腥味蔓延了出来。 领头的三骑勒马前行,带着长达数百米的队伍向着猎场缓缓而行。 春狩之日,列位能拿得起弓箭的公子,连同女公子在内,也都纷纷纵马架弓,跟随太子扶苏参与进了今年这次最大规模的围猎之中。 而作为与扶苏关系最是亲近的老二和老三,自然是跟在了扶苏的左近保驾护航。 这次春狩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次军事演习,因此甚至就连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到春秋狩猎中的诸位将军也参与了进来。 除了三位主将仍然没有露面之外,包括了杨端和、王贲、司马靳等人,都纷纷拿上了弓箭,带上了侍卫,势要好好表现一番。 三人正放马缓步而行,嬴漺却突然肇起了弓来,对着远处还未恢复生机的枯叶林中就是一箭。 箭矢去势如虹,准确命中了一头似乎正看着狩猎队伍发呆的小兽。 “一直都知道三弟箭术超群,却不知二弟也有此等神射。” 直到小兽哀嚎着倒下,扶苏才发现在枯叶之中还有一个颜色相近的猎物。不止是射术好,在这样的环境下发现猎物,更多需要的还是锐利的眼神。 嬴漺哈哈一笑,神色间比以往扶苏认识的那个二公子多了许多爽朗,“平日里没少练习,就是为了在今日露露脸。” 嬴骐闻言故意哼了一声,臭屁道:“那二哥怕是还要再多练练呢。” “这倒不用,只要比兄长强些就行了。”嬴漺转头又提到了扶苏,“总不要输给兄长就是了。” 扶苏一脸便秘,知道两人又在调侃自己的弓术,“你两人自去比去,提我作甚?” 兄弟三人一番互相调侃,相视大笑。 笑过之后,嬴骐不无遗憾地拍拍马鞍,“只可惜,后面不能跟着兄长纵横天下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次。”扶苏见嬴骐心情低落,忙安慰了一句。 在之前的军议上,已经确认了扶苏将依然作为上将军王翦的将军,参与到伐赵的战事中去。 这项军议结果一出来,昭军中高层将领们一片欢呼,都为军中增加了一个“吉祥物”而奔走庆贺。 但是显然,扶苏本人,以及他的幕僚们,都并不希望扶苏在这个关节节点上离开咸阳,参与一场在他们看来十拿九稳的战事。 而嬴骐同样也深感遗憾。 原因却与扶苏的不同。 嬴骐的遗憾是在于他无法以将领的身份参与到伐赵之战中去了。 原本错过了留城之战,让嬴显占了风头,本就让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扶苏的前锋大将的嬴骐深以为憾,如今将再次错过伐赵中可能的“风光事”,怎能不让他更为糟心。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司马靳暂时离开北军之后,无论是提防匈奴、月氏等过有可能的背盟入侵,还是出于监督建设贸易市集的需要,大昭都需要在北方边境有一个拥有足够身份与能力的将领存在。 而嬴骐,正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他自己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因而在接到任务之后,即便有着各种不情愿,但一方面是为了国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兄长扶苏,嬴骐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任务。 对此,扶苏只想对某个司马家的家伙说一句:你瞧瞧人家。 司马靳这家伙,明明是他恳求扶苏为他争取一个副将位置的,结果却因为个人原因,扭捏着不愿意投靠白起那边,搞得扶苏脑袋都大了。 扶苏现在哪儿还有多余时间来搞这些事情。 在离开咸阳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的现在。 他恨不得将所有的剩余时间都投入到为变法铺路的工作中去。 可惜的是,就像张苍所说的那样,此时还仅仅在变法的初期,很多事情还暂时无法展开,这与扶苏个人的想法是脱钩的。 暗自叹息一声道阻且长,扶苏将注意力重新投回了仍有些不开心的嬴骐身上。 总不好让这小子一直这么消沉下去。 扶苏想了想,笑着对嬴骐道:“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嬴漺明白扶苏要振作嬴骐精神的意思,自然故作感兴趣的样子,探着脖子问道:“兄长说要赌什么?” 听两位哥哥都要赌,嬴骐也勉强提起了点精神,“兄长请说。” “既是春狩,自然是要赌围猎功夫了。” 听扶苏这样说,嬴骐顿时没了多少兴致,“不过围猎而已,骐自探囊取物而已。” 这也不是嬴骐托大。 在蒙恬、白起等大将都不参与的情况下,嬴骐既会兵法又有无双箭术,想要争夺一个头名,实在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扶苏哼然一笑,心道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围猎其他的规则不变,只多了一条。”扶苏看着嬴骐,缓缓道:“那就是草食性动物不计数,围猎比赛的结果,只看肉食性动物的数目和重量。” “草食性、肉食性?”嬴漺和嬴骐念叨了一遍扶苏所给出的两个新名词。 虽然这两个名词此前都没听说过,但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两人很容易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草食性就是以草木为食的,肉食性就是以肉类为食的了?” 扶苏笑着点头,“而且这一条是专属于你嬴骐的,如何?” 这么针对的吗? 虽说高质量的猎物,比如大虫、熊罴都应该归属于肉食类动物,但猎场之中,占了绝对数量优势的,仍然是草食性的鹿、麝等。 “若是你能在这样的不利条件中仍获优胜,”扶苏看出了嬴骐的犹豫不决,决定以奖品给他做个鼓励,“我就上报王上,明年一旦互市走上正轨,就立刻将你调来,如何?” “兄长不骗人?”嬴骐双目闪光,急不可耐地问道。 看到嬴骐这幅样子,扶苏大笑不已,“兄长何时骗过你?” “那也是有的……”嬴骐嘟哝着,细数着扶苏的“过错”,“兄长曾骗我喝过酒,还曾……” “行了行了!”扶苏对这个气氛破坏者没辙,“反正这次有嬴漺见证,总是不骗你的!” 看到嬴骐看过来的眼神,嬴漺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放心,有二哥给你做见证,若是兄长骗人,就告到王上那里去。” 嬴骐得了这保证,才算喜笑颜开,“那就说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零章 开拔 春狩过后十五日,上上大吉。 在这个经过了方士集体“辛苦”推算出来的大吉之日,大昭的第四路大军正式开拔。 有人可能会问了,不是三路大军么,这个第四路又是怎么来的? 说明白这一路的去向,大家就知道了。 这一路是沿着渭水东向,走陕城一路,直接奔着东魏去的。 很显然,始皇又是令方士占卜作法,又是多派使节沟通列国——甚至包括了赵国——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昭国接下来的目标是魏国,而非赵国。 可怜被分配到占卜任务的燕国方士卢生,自以为此次得了王上重用,是他能够超越侯生,成为大昭宫廷“首席方士”的好机会。 但可惜的是,始皇帝这样的功利派,往往只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对于卢生给他编织的那些美好的景象,大多只是当了个故事而已。 不知自己已经被视作了宫廷伶人的卢生呕心沥血了一个月才算得的大吉之日,就这么被一支显然只是用来做疑兵的“第四路军”给浪费了。 而就在那支第四路军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的三日之后,由王翦、白起、蒙恬各自率领的三路早已秘密调拨到位的军队,没有祭天大典、没有誓师大会,极为低调地离开了各自的驻地,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扶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沉睡猛兽的咸阳,翻身上马,领着高进等侍从,直奔泾水而去。 与他一样,在此时还未到军中的,还有白起、蒙恬、杨端和…… 除了假装是“第四路军”主将的王翦之外,所有的将领都是在今日部队已经集合开拔完毕之后才重新回到军中。 在此之前,控制军队进行调度的,就只有几位裨将与都尉之职的中层指挥。 天下列国之中,也只有在军法贯彻了数百年,军中基层与中层指挥力量已经极为夸张的昭国才有胆量、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任何一级指挥官战死,都会立刻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像楚军那样,主将大旗一倒,整支军队在优势之中便兵败如山的现象,在昭军中是从未出现过的。 当然,这也与昭军在变法以来从未有主将被擒的记录有关。 不过昭军指挥系统的先进性是毋庸置疑的。 这也得感谢昭法,每日里都会有军法官对基层官兵进行普法工作,使得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能够怎么做。 而不是寄希望于出现某个拯救大局的天赋英才。 赶到泾水边的军中时,部队正在前锋大将杨端和的带领下准备渡河。 看到扶苏出现,杨端和立刻将印信、兵符与大纛等代表主将指挥权的物品交付给了扶苏。 在主将王翦暂时不在的情况下,身为监军的扶苏便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者了。 幸亏扶苏早已有过独领大军的经验,否则此时早已手忙脚乱。 “杨将军做得很好。”扶苏先是夸了一句最先赶到的杨端和,“渡河已经开始,就请将军继续领前锋军渡河,然后不必等待后军,继续前进。” “唯。” 此时大军还在三关之内,不必担心遇到敌军设伏,因此扶苏放心大胆地让军队快速前行,即便出现脱节也无所谓。 相比于不存在伏兵,更应该担心的,还是列国撒在昭国境内的,抓不干净的谍子。 而且为了避免过度反应给列国提醒,在出战之前,黑冰台甚至没有提前加大清理谍子的力度。 因此无论是掩人耳目的第四路军,还是在夜色下悄然聚集的军队,这些行径能给昭军争取的不暴露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 在时间消耗完毕之前,能够让大军多走出多远的距离,就能给赵军在第一波攻势中多造成多少的灾难。 也能给后续的战事尽量减少障碍。 但现在还不清楚,列国,尤其是赵国有没有被昭国的战术所迷惑,真的以为昭国是想要攻取魏国。 从李牧仍然安稳做着他的相邦来看,赵王成似乎没有完全相信昭国的“诚意”。 但或许这也与赵括突然的辞官归隐有关。 这位逐渐成长为赵王,也是赵人心中能够顶替李牧的青年将领,突然在即将飞黄腾达之际选择归隐,让很多人,也包括扶苏在内大惑不解。 只能说是赵括太过高风亮节了? 多想无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扶苏又转头看向了另一位副将白焯,“白将军今夜稍微辛苦一些,领着斥候将附近山上的猎户之类全部驱赶走,别让人靠近了。” “唯。” 这位白焯将军,之前也曾与扶苏有过交集。 在伐魏之战结束后,为了讨伐当时的太行山匪——尤其是盗王刘邦,扶苏曾向白起讨要一员将领。 本以为白起会派来章邯,结果白起直接推举了他的一位族弟来做郡尉,便是这位白焯。 两人曾在太行上的茂密丛林中渡过了一段如今想来身上都会发痒的日子。 再见之时,扶苏已是太子之尊,而白焯也因为在剿匪中的卓越功绩,被王翦看中,提拔到了中军之中做了一位副将。 虽然不能与杨端和之流做比,但能够成为王翦的一任副将,白焯的官途也走上了快车道。 闻听太子吩咐,白焯立刻起身接令,“白焯领命,绝不让人靠近了。” 黑夜渡河,当然不能施行灯火管制。 即便是灯火通明的时候都有可能引起混乱,更何况是没了灯光。 一片黑漆漆的,人马都是要掉到河里的。 而在夜晚的大片火光,很容易就会引起数里外的警觉。 即使中军为了渡河所挑选的,是一处远离了市区,为群山所包围着的新建渡口。 为了防止提前走了消息,在渡河之时当然需要派出足够的斥候,对周围的人员进行屏蔽。 虽然早在几天前,便早已有人梳理过一遍。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杨端和与白焯各自领命走后,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吩咐。 剩下的,无非都是明日渡河以后的问题了。 于是不再耽误大家休息,扶苏在重又吩咐了一遍,各自回营之后要好生约束士卒之后,便宣布了散会。 诸将也没有要进言的,各自向扶苏抱拳之后,便也走了。 但让众将休息去的扶苏自己却还不能立刻休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一章 消失的军团 草长莺飞的三月,冬日的萧瑟已经逐渐过去。 各处都已经露出了春天的勃勃生机。 但似乎,大梁城的春来得比别国稍晚一些。 城内城外,人们仿佛都还没有从冬日的寂静中恢复过来。 实际上,来得稍晚的不是春,而是察觉到春的人。 魏人已经没有心情去关注冬雪是否笑容,山花是否烂漫了。 随着王翦亲率大军进入安邑境内,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魏国大梁。 而大梁人的目光,自然都聚焦到了魏王宫。 人们都想知道,面对这样的重压,魏王敞,还有那个匆匆从封地赶来的公子无忌,都会如何应对。 然而思来想去,没人能想得到当此之际,除了举国上下为之拼死一战,魏国还能有什么办法好想。 此次伐魏,昭国给出的出兵理由很简单,简单到了只有四个字:魏王不敬。 至于如何不敬,又是触犯了什么条约或者礼教,一概不知。 而对于这样的出兵借口,齐、楚两国在昭国使节面前率先做出了承诺:昭国伐不臣有理,本国会坐壁上观。 意思是说,魏国已经向昭国表示了顺从,但是却有不臣之举,因而昭国对其进行讨伐是天经地义的,齐、楚都不会掺和进去。 这里,自然有郦食其的功劳。 但略过这个不说,这样的借口其实是十分粗糙的。 已经粗糙到了几乎等于没有借口的地步。 然而魏人虽然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是毫无办法。 毕竟,此时早已不是春秋,乃至西周时期的“礼乐”时代了,在强权大于一切的战国,出兵的理由很多时候都已不再重要,至少不再那么重要了。 昭国要国土,昭人要军功。 至于理由? 随便想一个意思一下就罢了,没人真的关心。 而似乎,王上与公子无忌也没有想到什么太好的主意。 两人摈退了周遭之人密探了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人见到公子无忌又从宫门迅速离开了。 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公子无忌在大梁城中从头到尾也没停留超过一个时辰。 这么短的时辰,能商量个什么军国大事? 大梁人看着公子无忌远去的背影,心中阴霾遍布。 公子的新封地山阳,可就在轵关之后,是昭军一旦从轵关东出,所面对的第一道防线。 而实际上,即便魏无忌在受封山阳之后已经很尽力地布置,山阳仍然不能算作一道多么牢靠的防线。 事实上,在失去轵关之后,魏国已经失去了应对西方来敌的可靠关卡了。 而如今,当日在谈判桌上的无奈退让,终将让己方在战场上付出更大的代价。 此去一别,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此外,在齐楚分别表态中立,甚至于在道义上稍偏向昭国之后,赵国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了起来。 一向被视为在大昭铁蹄下互相取暖的难兄难弟的两国,在彭城之围后就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中。 就如张良在与屈原的谈话说所指出的那样,列国抱团合纵以对抗大昭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在昭王以独特的视野编织了特殊国际秩序的现在,已经是各国在大昭的追逐下展开生死竞逐的时代了。 因而条件最为接近的两国,并非是之前最需要联合起来的国家,反而成为了最为直接的“对手”了。 两边都在想办法让自己比对方在这场生死竞逐中跑得快一些。 因此面对昭国的外交通牒,赵国虽然并未直接表示如其他国家一般的中立态度,却也没有断然拒绝昭国的拉拢。 此外,赵国甚至命令老将司马尚接替了赵括留下的南军主将一职,屯兵到了邺城一线。 邺城是魏国最北边,与赵国接壤的重城。 赵国屯兵于此,显然没有安什么好心。 恐怕是打着趁火打劫的打算。 这架势,真让魏人寒心。 当年如姬窃符救赵的义举,竟是一点都没在赵人心中留下好来。 当然,赵人对此也有话说。 当年魏王敞之所以能够上位,还是靠着赵人秘密派人送了魏无忌渡过济水,甚至在政变中也是出了力的。 两国之间的恩情早已两清。 反而,魏人之前强行扣押赵国渡船,更兵围彭城,才是给两国之间埋下隐患的切实事件。 但无论如何,赵国都没有直接表态会中立。 这样的态度多少给了魏国一些想法。 于是忙坏了两国,尤其是魏国的使节,每日里来往交流,从无一日中断。 而就在列国这样的紧张互动中,王翦所领的大军以一种不能算慢,但也绝对称不上快的速度穿越了西魏与故韩的边境。 作为对应的,魏公子无忌集结了境内所有可战之兵,连同魏王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即时战力,全部拥堵到了山阳境内。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王翦突破了山阳一线,那么魏国就等于是亡了一半。 然后,就在天下人都等着山阳爆发一场惊世大战的时候,那支气势汹汹一路东来的军队却突然在故韩境内消失了。 这支据称至少有二十万人上下的大军,就这么明晃晃地当着天下各国数以百计的谍子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魏军的斥候甚至壮着胆子凭借对地势的熟悉,从各种小径绕过轵关进行侦查。 所得的结果每次都一样。 昭军真的就连同他们的主将王翦一起,整个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魏国上下勉力组织起来的十数万大军在山阳苦等了半个多月,消耗粮草辎重无数,给魏国本已不宽裕的财政雪上加霜。 魏王敞甚至以身作则,一天只吃两顿,而且三天不吃肉。 魏国上下同仇敌忾了大半个月。 却发现对手没了。 一时之间,各种谣言满天乱飞。 有说王翦突然身死,昭军不战自溃了。 这说法显然没有考虑到昭军细致周到的指挥系统。 然而跟其他说法比起来,这个反而是最靠谱。 其他的说法还有:昭人在多年的大战中,其实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这次打仗的都是些刑徒,被逼着走到轵关之后,就造反了。 嗯……这样的说法真的都找不到吐槽的点了。 还有的说法是,魏无忌实际上是天上的神人下凡。 看到昭人倒行逆施之后,做法把对方的军队直接给灭了。 还别说,这样的说法看起来最扯,却反而最受魏人欢迎和信任。 无他,魏国实在是太需要这样的人来帮助他们对抗人力已经无法对抗的大昭了。 然而魏国不敢大意,魏无忌仍是领着大军,吃着国内从各种途径硬挤出来的粮草,枯守着。 这次的大动员,魏国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 如果这次随意散去,那么最后王翦再突然出现,魏无忌没有信心还能再动员一次了。 直到一个消息的突然传来,魏无忌才终于明白,大昭这一次的目标,的确不是魏国了。 大昭太子扶苏,突袭晋阳得手。 赵国西面防线被瞬间洞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二章 投名状 时间悄然拨回到大约一周以前。 此时,王翦的“大军”还在明这生意有得谈。 刘季稳了稳动摇不定的心神,“正是小人。当日被太子撵得没法子,只好跑到了赵国来了。” 扶苏一听就笑了,“你这个盗王怎么抛却自己的子民不要了?” 刘季跟着呵呵干笑两声,连忙解释道:“咱们本就都是穷苦出身,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都钻到山里想要讨一份活路。我等早就盼望能够成为昭人了!” 若说之前还只是因为对方在“历史”上的名气才得以让扶苏多看一眼,那么这句有些急智的回话,就让扶苏有些真的感兴趣了。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代,能够混出头的,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你倒是会说话。”扶苏笑了笑,没有继续揪着对方的过往不放,不过却也没有相信对方所说的“早就盼望当昭人”的话。 要真那么盼望,在太行山上时就可以投靠了,而且两国离得也不远,这伙贼众翻个山越个岭想必也不是难事。 如今来投靠,无非就是因为大昭已经大军压境,他们明白自己已经无处可跑了,倒不如提前带着投名状来归降。 “白焯说,你有把握领着我军一举攻破晋阳。”这就是对方用以获得扶苏“不计前嫌”的投名状,也是扶苏见对方这一面的原因,“但一定要亲眼见到我才会说。如今我也到了,你可愿意说了吗?” “愿意,愿意。”刘季仍然跪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然而还没等他说,扶苏就先挥了挥鞭子,“你先起来再说话。” 虽然身居高位,但扶苏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行跪拜之礼,这种用作践别人尊严来体现尊贵的行为,在他看来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喜欢。 刘季答应了一声,慢慢爬了起来,再次向扶苏行了一礼,“多谢太子。” 随意地“嗯”了一声,扶苏示意给刘季一匹马,让他跟上自己。 军队还在行进当中,预设的扎营地还在前方很远,对方也是在被白焯的斥候抓住之后才被人带来的。 “说吧。” “唯。” 一边要与扶苏说话,一边还要注意着操纵不太熟悉的马匹,刘季一时手忙脚乱。 刘季穷苦出身,本身就很少能够有骑马的机会。 虽说自封为游侠儿,但与人家有家底的游侠儿相比,他也就是一个混混罢了。 虽然在成为“盗王”之后,刘季有了机会较多地接触马匹,但与那些劣马比起来,操纵这样的优质军马,自然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扶苏提醒着对方注意跟上,然后问道:“你说你与晋阳守军有旧?晋阳守备吕梁?” 刘季差点就不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听了扶苏的问话,才发觉自己已经提到了城中内应的环节。 “额,不,不是吕梁。”胯下战马突然摆了下脑袋,几乎贴到了扶苏坐骑的身上,踏云不悦地瞪了一眼,差点把刘季吓得掉下了马去。 “吕梁油盐不进,连贿赂都不收,小人与他没有什么旧情好说。”从这口气听起来,刘季显然对吕梁怨念颇深。 能不深吗? 自吕梁驻扎在晋阳以来,刘季的好日子几乎就到了头。 三天两头的剿匪,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了一锅粥。 虽然凭借其他官员的帮衬,刘季到底还是能够混一口饭吃。 但像希望那样的好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你是说,你能买通其他的官员,骗开城门让我军进去?”扶苏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像晋阳这样的关防重城,赵军对它的守备自然不可能不上心。 你要说晋阳守军会因为刘季的贿赂对他平日里的劫掠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扶苏是信的。 但要说会因此大开城门把昭军放进去,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赵人也不傻,赚钱也要有命花才行啊。 “不是向昭军敞开城门,而是向小人。”刘季笑得如同一只偷吃了老母鸡的狐狸,“城中有一户权势人家,与另一户在田亩地契上起了争执,于是托人请了小人,趁夜行匪事。至于赵人,其实并不知道大昭已经兵临城下。” 扶苏点点头,他听明白了。 刘季的计划其实说起来很简单。 就是城中一户人想要借他的手来一出劫匪灭门的惨案,而刘季就借了这个机会让昭军假扮盗匪,从夜里大开的城门进去,一举夺城。 说到这里,扶苏突然发觉有些不对。 “赵人都不知道我军临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白焯说他抓到你的时候,就见了你带人鬼鬼祟祟在这一带晃悠。” 扶苏眼神冷然,“莫非你是赵人暗探!” 此言一出,高进立刻挺剑直刺,稳稳地将剑尖,大昭首重军功,如果想要能投靠昭国,就要以晋阳为投名状才行。” “这人是谁?” 扶苏对刘季的话只能说半信半疑。 一方面,天下各国都为大昭的虚晃而蒙骗,却偏偏躲不过一个匪徒的思量,这让人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但另一方面,若不是真的猜到了,刘季又怎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等着? 甚至连勾结晋阳城中权势的套路都想好了? 见扶苏果然没有立刻杀了自己的意思,刘季终于有时间咽了口唾沫。 “陈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三章 郭进的哭诉 晋阳失守,守将吕梁在大势已去之际自裁谢罪。 这样的噩耗以长了翅膀的速度飞回了邯郸。 不久前还等着坐山观虎斗的赵人突然都傻了眼。 昭国的目标不是魏国么? 怎么突然就杀到了晋阳,甚至还在赵国得以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这西边的门户重镇一鼓而下了? 作为晋阳守备,吕梁自然对此难辞其咎,但他已经用自己的生命进行了补偿。 对于这位在李牧之后替大赵坚守了数年西境门户,一次又一次对抗昭人入侵的将领,赵人没忍心过多责怪。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看得出,在不受高层重视的情况下,吕梁几乎以一己之力对抗大昭,做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了。 赵人更要问的是,在西边晋阳陷落之前,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能听得到? 晋阳虽然是边防重镇,但这并不意味着晋阳就在国境边上。 实际上,晋阳离着两国默认的分界线——太行山余脉,还有多达百里之遥。 从边境到晋阳这一路,难道所有的边镇守军都瞎了吗? 而且晋阳的陷落虽然很大原因是昭人勾连了城内的细作偷开了城门,可晋阳也并非是一夜就陷落了的。 据战报,“晋阳城头的大火二十里可见”、“晋阳守军一直撑到了天亮前的一个时辰”,然而从始至终,竟无一个援军开到城下。 赵人不禁要问,在晋阳守军殊死抵抗突然出现的昭军之时,其他的援军呢? 应该在晋阳周围作为防御的北军呢? 那个抢走了吕梁的北军主将位置的郭进呢? 当然,赵人知道在丢了晋阳之后,郭进就一溜烟跑回了邯郸,如今正在赵王宫中。 赵人要问的是,当日晋阳陷落之际,他郭进跑哪儿去了? “小人未敢擅离职守啊!”郭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着话,语气恳切得如同刚死了家人。 不止普通赵人要问,赵王成当然也要问。 而面对赵王成的问题,郭进也是有话说的,“自从入春以来,为防昭人入侵,小人在营中是寸步未离的!这一点,营中将士都可以为小人作证的!” 堂堂一军主将,郭进在王上面前却是一副家奴嘴脸,令所有人都深为不齿。 但这很有用。 因为对方的谦卑态度,赵王成的怒火竟也神奇地消了一些。 “那当日晋阳遇袭,你为何不救?” 当然是因为收了钱,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匪徒团伙作案而已,拿钱办事,郭进总不好坏了别人的好事。 谁能想到那竟然是昭军杀了进来。 如果知道的话…… 如果知道的话,郭进当然还是会跑,但至少会派别人去看一下。 肯定会的。 郭进这么想着,但却不敢明说。 他虽然是多少有些蠢,但仍然知道,这么一说,自己的小命肯定就丢了。 “小人其实一见城头火起,就知道是大事不妙,”郭进一边说一边哭,真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可是,可是小人哪里指挥得动北军的诸将啊!” 这就是郭进的应对策略——将一切的问题都抛给北军! “王上当面,岂容你信口雌黄!”眼看赵王低头沉吟,竟似真的信了郭进的鬼话,同样出身于北军的老将赵葱自然不依,“那吕梁不比常人,不但出身北军,更是上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北军怎会对他见死不救!” 说完,赵葱怒视郭进与郭开叔侄,面露愤然。 他当然看得出这是郭开想要将脏水泼给李牧的又一次尝试。 但是旁人怕他郭开的权势,身为宗室之人的赵葱可不怕他。 “是啊,当着王上的面,可不容你胡说八道。”郭开自然看到了赵葱的怒目而视,但他依然一副双手拢袖的姿态,丝毫没有介意。 赵葱不过是一介武将而已,要除掉他,多的是手段可用。 宗室又怎么了?平原君堂堂皇叔,结果如何? 想起当日自己落魄之时,在宫门之前被赵胜的那番折辱,郭开的眼眶都红了,看上去倒是有几分为将士惨死的哀悼,“可怜我大赵守军殊死抵抗到最后,可不能胡乱定罪,让他们寒了心。” 郭进毕竟是跟了郭开许久的亲侄子,自家叔叔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 叔叔哪里是让他“不要胡说”,分明是在告诉他“敞开了说”。 原本顾忌若是说得过分,可能会遭来反噬,郭进还不敢说得太过分,可现在有了自家叔叔的“指点”,郭进泼起脏水来,可就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只见郭进的眼泪真如断线珍珠,一颗一颗滚了下来,掷地有声,“小人受王上错爱,勉力担负起守卫我大赵西疆的重担,心中无比忐忑。 “心中惶恐之下,就要推辞不就。然而叔叔的一番话,令小人醍醐灌顶。” “你说这些做甚!”郭开佯装愤怒,“我与你所说如何,不过是家中闲话而已,哪里能拿到王上面前嚼舌,你想死不成!” “让他说!”听了赵葱的话,赵成自是有些疑心,如今见郭开要掩饰,他还以为郭开叔侄说漏了嘴,“既然要辨明是非,事无巨细,自是都要听的,就让他今日在这殿上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道出来!” 赵成越说越激动,竟是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今日寡人倒要看看,究竟谁的心是黑的!” “是,是……”郭进本来正要渐入佳境,被王上一阵抢白之后,心中竟有些虚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家叔,家叔吩咐说……” “你把舌头捋直了!”郭开见这货不成器的样,恨不得一脚给他踹死。 “是,是。”郭进点头不已,“家叔说,我郭家本是晋阳大族,但我们这一支非是嫡系,一向都是受了白眼的。多赖王上不弃,才得以报效国家。 “王上既然要小人守晋阳,当是看重了国家在晋阳的根基。对于我自身,有没有本事,有多少本事,都不打紧。只要心中记着一点就是。 “那就是,郭进生是王上的人,死,也要做王上的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四章 颠倒黑白 听了郭进的哭诉,要说赵成全盘都信了,那倒没有。 可郭进的情深意切,再加上一旁郭开无声胜有声的配合表演,这让赵成在一时之间竟有些难得的感动。 郭进一看有戏,连忙趁热打铁,“小人虽然不才,但也知道,西边防线是我大赵防务的重中之重,往年里都是上将军这样的国之干城才能担负得起的。 “小人自然不敢与上将军比,但既然王上有命,小人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要做好的。小人就寻思着,有王上在后面撑腰,再有北军的百战将士配合,就算做不到上将军那样,但也不至于太差了去,可是,可是……” 郭进边说便哭,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赵成叹了口气,罕见的没有出言斥责,反而换上了温和的语气,竟似是在安慰郭进一般,“寡人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可你自己都说了,有孤王在给你撑腰,便有什么说什么吧。” 郭进捂着嘴巴抽噎着点头,连连吸气数下才到底缓了过来,“可是小人到了北军之后才发现,竟不是人人都像小人这般,以王上的命令为第一的。” 小心观察着赵成的神色,发现对方的眉头果然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郭进知道这一句总算是说到了王上的心坎里。 “北军将士精锐归精锐,但……”郭进咬了咬牙,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但太过恃宠而骄,对小人的命令常常阳奉阴违。小人在北军也呆了半年余了,可竟是连北军的中高层将官都认不全!小人有罪啊!” 后半句没错。 郭进在北军的半年里,的确没认得几个将官。 可那不是因为这些将领恃宠而骄,连主将升帐点卯都敢不到,而是因为郭进自到了北军之后就根本没有升过帐。 每日里游乐玩耍,竟是一次军事会议都没参加过。 相比较而言,他甚至还不如当年的云琭。 云大将军当年虽然也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五章 吕梁山 “是条好汉子,妥善安置他的尸身,绝不可轻侮。” 摘下头盔之后,杨端和看着眼前颓然倒地的敌方将领的尸身,命令亲兵妥善料理。 随着吕梁的身亡,晋阳彻底宣告失守。 原本就是因为吕梁的鼓舞才坚持到现在的守军便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放下武器,瘫坐于地,甚至连昭军走到了面前都没有反应,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城下的昭军开始源源不断涌入战略要地,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将府库、武器库、粮仓等重要地点驻守住,以防有人趁乱抢掠。 杨端和轻抚着在激烈战斗中略有崩口的城垛,急促却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攻占晋阳之后的一应命令。 东方,黎明前的黑暗终于为初升的阳光所划破,与阳光一同出现的,还有扶苏的军旗。 直到看见扶苏大军的旗帜,杨端和紧张了一宿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看来敌军的援军是不会来了。 晋阳的顽强抵抗,曾一度让杨端和有过撤退的念头,考虑到己方花费了远比预料中更多的时间才成功得手,而敌军的支援或许就在近前,杨端和更是险些放弃。 还好的是,他坚持下来了。 其实偷袭的一开始是很成功的。 刘季没有使诈,同样也没有故意说大话来体现自己的重要性。 在守军察觉出不对之前,杨端和亲自率领的前锋军精锐就强行冲进了城门,迅速处理掉门前的守卫,将大门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上。 随后,杨端和一方面控制住城门,一方面领兵上墙,将正面城墙都占据了起来。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直到一声凄厉的号角突然出现了不远处的望楼上。 夜间漆黑一片,竟是没人注意到城内竟还有着要比城墙还要高出一线的望楼。 这一失误,让刚刚得以偷袭城门得手的守军立刻陷入了困境中。 为了防止从边境到晋阳这一路上的守军察觉异常,第一批随杨端和翻山越岭攻入城内的只有区区两百号人,也是一股大型山匪所能组织的最大精锐的数量。 可两百人在山匪集团中可谓是大型集团,但在战场上就是朵小水花了。 虽然占领了关键的城防,但能不能在支援到来之前守住城门,杨端和心里也完全没有底。 幸亏是夜里突袭,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守军并没有一开始就投入全力攻向自己这一边。 在夺回这一座城门之前,吕梁首先考虑的,是不让其他城门易手。 否则四面火起,晋阳不丢也丢了。 因此城门的争夺虽然激烈,在杨端和的指挥下却也没有出现多少险情。 然而很快,城中守军似乎反应过来了,其实夜间偷袭的敌军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数量,受到袭扰的也只有这一座城门而已。 但就是这短暂的耽误,昭军的后续支援终于也到了。 两方就在一座窄窄的城门之前展开了血战。 城门宽度有限,即便守军人数占优,但下了死心要防守的昭军将盾牌竖在身前,互相以身体作为支撑,将防线守得严丝合缝,赵军一时急切难下。 就连远程武器,在昭军缩在城门洞中的情况下也难以发挥太大优势。 吕梁不是没有想过派出一支轻兵从其他城门出去,绕到敌军身后进行前后夹击。 然而这意味着有可能要与昭人进行野战。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北军的精锐都已为主将郭进,实际上是郭开,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调离了吕梁的掌控。 如今在城中的,说好听点是百战老兵,说难听的,就是老弱病残而已。 这样的兵力据城而守还能起到点作用,如果要与战力甲天下的昭军在野外作战,那就是找死。 更何况,没有充足的骑兵力量,即便绕后作战,其实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其实吕梁还是求稳了,他看出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昭军投入的兵力其实很有限,于是他寄希望于自己这边抵挡住昭军的攻势,等到援军一到,就可以顺利地前后夹击,将晋阳守下来。 然而吕梁高估了郭进的智商,或者说低估了对方的道德。 那般激烈的厮杀,郭进竟然真的能认为不过是山匪作乱,本着拿钱办事的原则,具有极高道德水准的郭进竟是真的放着军功不要,也严令紧守营门,一兵一卒不得前往援助。 甚至就连吕梁在支撑不住之时派来的求援使者,也被他的亲兵拦在了营门之外。 吕梁很快就为他的求稳付出了代价。 赵军在晋阳城中没有足够的骑兵,但昭军有。 两军在晋阳城门下僵持了两个多时辰之后,昭军第三波,也是最强一波的援军终于到了。 这一波援军全员都是骑军,收到前方的消息之后,在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内就从边境强行奔袭到了晋阳城下。 而他们有着一个令赵国小儿止啼的名号。 玄鸟重骑。 与敌军僵持不下两个多时辰的赵军突然发现面前一松,敌军竟是撤开了。 然而没等他们为敌军的撤退而松一口气,隆隆的马蹄声便从地底传了上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线如同从九幽地下钻出的黑色死神。 人马具甲的玄鸟重骑依然还是那个一旦投入到战事中就能一锤定音的决战兵种。 仅用了一个冲锋的时间,赵军原本还算严密的防线立刻就被撕扯出了一个不大,却足够深的伤口。 而这个伤口还在继续扩大。 碍于城门的范围就那么大,第一波突击的玄鸟重骑并未能对赵人的军阵造成太过恐怖的杀伤。 然而在首领的指挥下,紧接着的第二波玄鸟重骑在第一波的基础上,开始了向两侧的展开。 在这样跨时代力量的碾压之下,赵军防线立刻摇摇欲坠。 杨端和在看到胜机的刹那,指挥手中的步卒紧跟上玄鸟重骑用无敌之势冲开的裂隙,并将其牢牢补上,给后续的援军扩展军阵的机会。 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攻击力下,赵军零散组织起来的几次反抗都是一触即溃,完全难以再做抵抗了。 很快,吕梁就绝望地明白了,援军是不会来了。 在带最后的士兵退守城墙之后,吕梁完成了他作为大赵将领的最后义务。 与城携亡。 就事论事,吕梁并非是一位太过出彩的将领。 在同时代的李牧、王翦、白起,甚至廉颇等人的璀璨光芒下,他不过只是一个被时代强行推到对抗大昭的最前沿的普通将领。 在面对昭国列位名将时,他也同样是败多胜少。 白起、蒙恬、司马靳都曾在他手上获得过胜利,而吕梁所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在赵军溃败之际整合起仅有的力量再守到西线而已。 只是在被昭军打趴下来之后,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而已。 就连他此生的最后一战,也犯了很多站在上帝视野上看来的错误,导致城破身死。 然而赵王或许很快就会忘了这么一位从未被他寄托过厚望的将领。 但赵人不会忘。 在吕梁为杨端和命人葬在太行山下之后二十年。 已经是昭人的故赵人仍将那座埋有忠骨的小山称为吕梁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六章 为了什么 攻占晋阳,是一场在任何人看来都可以称之为大胜的胜利。 然而为此而举办的庆功宴却并不如何铺张。 一来是战时,庆祝不宜太过。 二来也是因为无论是扶苏还是其他的将领,都没有太过在意这场胜利。 不管是在突袭晋阳中捞到了军功的,还是没能吃着肉的,关注点都放在之后更大的战役中。 于是就连这场庆功宴,实质上也成了又一次军议。 胃口早已被养刁了的昭军将士,哪里会满足这一次所谓的大胜。 他们眼中的,还有邯郸。 相比之下,晋阳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昭军将领们更是清楚,昭王所发动的此次大战不比以往,乃是如灭韩一般的灭国大战。 看看上一次灭韩大战之中崛起了多少将领,之后又分发了多少官爵? 军神白起可不就是在灭韩之战中展露头角的吗? 也不指望自己能跟白起媲美,那摘上几个高爵,封赏几亩厚田,总不是多大的难事吧? 晋阳首战告捷,杨端和赚得盆满钵满,这更让没分润到战功的将领们更是心痒难耐。 至于庆功宴? 早就被他们抛诸脑后了。 就在这场没什么庆贺氛围的庆功宴上,不过三杯酒下肚,就有人开始迫不及待地谈起了在攻占晋阳之后,大军的行进路线问题。 然后,就没人记得起这次酒宴的初衷——庆功了。 扶苏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酒爵,听着场下吵作一团的众将,表情无奈。 他原本只想凑合着代替上将军把军队全须全尾地带到边境线上而已。 谁能成想,一个不小心,就把重城晋阳给打下来了。 这可倒好,主将人都还没到,第一阶段的作战目标就已经达成了…… 这要换了旁人,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明晃晃的战功就在眼前闪耀,能不高兴吗? 可对于扶苏来说…… 战功有啥子意义哦…… 不是说好了就做一个吉祥物跟着上将军混上一混的吗? 这就好比两边球队刚开打,吉祥物上去砍下了81分…… 没这么玩儿的。 至于底下的争吵,扶苏根本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无非是一方想要趁热打铁,趁着其他两路还没支援到位,直接高歌猛进,把赵王成先从王座上拉下来再说。 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从晋阳到邯郸还有几千里远? 还是忘了赵国还有个李牧没来呢? 而另一方则要稳重许多。 晋阳被下,西线漏洞全开,赵国方面肯定是不会甘心的,自然会趁着昭军立足未稳,想要派兵多回来的。 那昭军不如以逸待劳,在此倚靠坚城,等待对方来夺城,也能一改主客场的关系。 然而这样“不思进取”的法子,当然得不到大多数的支持。 “别吵了,别吵了!”终于有人受不了这闹哄哄的场面,同时也想起了真正拥有决定权的那个人,“还不知太子是何主意呢!” 此言一出,大家一想也对,没有扶苏点头,在这里吵个热闹也没啥用。 于是众人纷纷住了口,随后将视线都对准了上座的扶苏。 然而等了半天,上首的扶苏仍是那副“不是本人”的样子,丝毫没有理会众人的打算。 诸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心道不会是刚刚太过吵嚷,没有好好给太子庆功,令太子心生不满了吧? 念及于此,方才叫嚷得最凶的几人不由瑟缩了下脖子,觉得压力陡增。 扶苏自然不是因为庆功宴的问题,他只是单纯的在发呆,没有注意到常见已经安静下来了而已。 直到李清实在看不下去,干咳了两声,才将扶苏从神游物外的状态拉了回来。 “怎么了?” 扶苏刚从发呆中醒来,就发现场间氛围诡异,所有人都以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仿佛他的脑袋上突然开了朵花似的。 闻听了太子的低声问询,李清尴尬地笑笑,“大家都在等太子拿个主意。” “啥主意?” 合着您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听进去。 李清好悬没一头栽倒,哭笑不得地为开小差开到了火星上去的扶苏解释:“有人建议稳扎稳打,巩固晋阳城防之后以逸待劳,等着赵国来夺城。另外也有人建议要趁大胜之威,顺势东进,最好能把邯郸一鼓而下。” 李清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仍是轻易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厅堂,更有人随着李清所言的“一鼓而下”而默默点头,看向扶苏的眼神也充满了热切。 然而扶苏却显得兴致缺缺,闻言只是意兴阑珊地掏了掏耳朵。 一鼓而下?你当赵国是路边的蚂蚱,说碾死就碾死了? “我只是一个监军,此等大事如何能做的了主?一切,都等上将军到了之后再议。” 扶苏很干脆地拒绝了所谓“一鼓而下”的计划,同时不顾还有人要说话,挥袖起身便离开了座位,到后堂歇息去了。 李清与樗里偲等人自然顺势跟上。 只留下了一干方才还议论得热火朝天的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扶苏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都在揣度扶苏的意图,随之便有人悄然出声,“我说,太子不会是真的厌恶我等只顾考虑战事,冷落于了他吧?” 很快,这样的无端揣度就被人嗤之以鼻了,“太子的心胸气度,岂是你所说的这般不堪?没见方才太子根本都没理会我等说了些什么吗?” “那你说是为何?”被人如此嘲讽,最先出声的那位面上自是有些挂不住,转而问起了对方是什么章程。 后来者毫不在意地自信一笑,“很简单,太子意不在此而已。” 这话说得玄乎,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果然一旁有人追问,“此话何解?” 然而面对旁人的追问,此人却只是笑着摇头,并不言语。 “少卖关子,知道你小子脑瓜子活泛,快些说来!” 自有此人的好友看不下去,连连催促不已。 这人笑得愈发神秘,“原来是方正兄。那我来问你,你我为何会如此热衷于在攻占晋阳之后加快伐赵步伐?” “我还当你要问什么!”方正兄人如其名,一张关中人特征的国字脸,闻言快速地回答道:“自然是要争军功啦!” “对呀,你我是为了军功,那太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把人给问住了。 是啊,他们是军功。 那太子是为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七章 提了个醒 正午,城头。 春日的阳光,暖,而不灼人。 用来晒日光浴是再好也没有了。 扶苏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正向城中归来的,五名严格以上规定的五人斥候小队队形行进着的队伍。 虽然约束了昭军没有继续向东方进军,然而该撒出的斥候,还是要撒出去的。 作为将领,虽然是临时工,却也不能做个眼瞎耳聋之人。 最后再舒展腰肢,在躺椅上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扶苏吧嗒着眼睛坐起了身来。 “走,去听听发生了什么。” 比斥候的情报到得更早的,是另外两路的军报。 不同于扶苏在中路这里的旗开得胜,剩下两路军此时还在进军当中。 南边的白起军刚刚从安邑北上,如今在上党南麓的中牟县扎下了营地,随时准备北上攻入上党防线。 北边的蒙恬军就离得更远了。 要从雁门、代郡一线绕个大圈的他们如今才刚过上郡,离着雁门还有着好些距离。 离开了昭国直道覆盖的范围,草原上的道路比中原其实更难行进。 别看都是草地,实际上真的踩上去就会发现看似平坦的草地其实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洼地,不小心就会扭伤了人脚和马腿。 没有坚固的地基,所谓的道路顶多也只能等同于中原的菜地,人马通行还不成太大问题,辎重车辆要想过去,就要费了老鼻子劲了。 幸好蒙恬对北方的局势环境早已了如指掌,此次行军并未携带大型辎重,而且向国尉府请求调拨了万余头驴。 驴,是一种被严重低估了的家畜。 这种在战国晚期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奇特家畜,早些时候曾被人用来代替马匹。 但是人们发现驴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而且身高太矮,用来组建骑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驴是一种承重能力与耐力都远胜于马匹的家畜,而且更重要的是,驴是杂食动物,比金贵的马匹要好养活太多了。 而且相比于昂贵的马和牛,用驴来代替做农活的牲畜,虽然效率较低,但对于养不起大型家畜的农家而言,驴是更为廉价的替代品。 蒙恬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项历史。 这一次伐赵,应该是驴这种生物,被第一次大规模运用到了战争中。 这种开创性的思想也曾给扶苏提供一些有趣的设想。 比如,若是日后北征草原,用驴来作为后勤补给的重要传输,是否能够减少后勤的压力。 如若真能成功,日后匈奴会不会被称作是“被驴征服的民族”。 太羞耻了。 简单地看过军报之后,方才看到还是在地平线远处的斥候小队终于也到了。 望山跑死马,望城也是一样。 看着清晰可见,等到跑到跟前,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接了扶苏直接去见他的命令,斥候队长只带了副队,让其他成员先去休息,由他们两人向扶苏汇报。 “见过太子!” “见过太子!” 放下军报,扶苏笑着让两人免礼,然后温声勉励了他们一番,这才问起了正事,“赵军有何动向?有没有看到李牧的大旗?” 这也是扶苏在攻占了晋阳城之后没有着急东进的原因。 他要给等待突袭上党的白起拉开战略空间。 这实际也是始皇帝向赵王成下的一步棋。 王翦与白起同时进逼,你选一个吧。 李牧分身乏术,若是他选择让李牧围堵王翦,那么白起就可以直接从上党兵临邯郸;若是选择在上党针对白起,那么王翦同样可以从晋阳东进,直逼邯郸。 扶苏也很好奇,面对这样的阳谋,赵王成会怎么选择。 要知道,不久前他甚至还想要彻底替换掉李牧的。 如今却要仰赖李牧救国,而且还不一定能救下来。 真是讽刺得很。 “回太子的话,赵军的确如您之前所料,集结了较大规模的军队,作势要向晋阳反扑。” 听了斥候的话,扶苏不由稍有得意。 果然,自己也开始有了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风姿了。 然后斥候的后半句话却飞快打了脸,“不过没有发现李牧的战旗,只发现了‘后将军司马尚’的旗帜。” 司马尚? 扶苏点着下巴,回忆着自己对司马尚的少许记忆。 上对他的记载不多,只提了一句他曾与李牧一起抵御王翦的大军,后来也与李牧一起为郭开的谗言所害。 不过司马尚没有与李牧一样选择拒不领命,而是接受了被撤换的任命。 后来李牧为郭开使人逮捕而斩,司马尚之后下落不明。或许这也是他名气不如李牧的原因之一。 没有死节而是选择了全性命与家人,这在写史的笔家眼里算是很大的污点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一员能与李牧齐名的将领。 派其来应对王翦上将军,也算合理。 那么李牧去了哪儿? 扶苏挥挥手让斥候下去休息,自己在房中踱起了步子。 难道他看穿了王翦大军只是虚晃,真正的杀招其实是白起突袭上党? 扶苏看着眼前的地图,眉头微皱。 在“原本”的历史上,王翦就是领上党郡兵走的上党、井陉一路,而派杨端和领河内兵攻击邯郸。 如今反了过来,王翦作势从河内牵制,由白起攻上党,威胁邯郸。 能够从昭国方向直接威胁到邯郸的,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两条路。 因此无论是谁来做主将,都会这么选择。 但其实扶苏还是高估了赵王成。 他哪里看穿了什么虚招和杀招。 之所以命司马尚代替李牧领军夺回晋阳,只是单纯因为他不愿意让李牧回到北军之中而已。 在赵成看来,如今的北军已经成为了李家的私军,再加上李牧如今心中定然满是怒意,若是让李牧回到北军,恐怕不用昭军攻来,李牧自己就反了。 话说回来,任何人站在李牧的位置上,恐怕心里多少也会有造反的念头。 如今李牧军权被变相褫夺,自己的嫡子李放仍为赵王以劫持囚犯的理由关押着,就连府门之外也总有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窥视着。 反正换了扶苏,绝对就造反了。 不过好在或许是因为扶苏攻占晋阳,给赵成提了个醒:赵国没了李牧,真的挡不住大昭。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李放被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八章 诏书 李牧接过诏书的手稳如泰山,面容也平如镜湖。 而在他身后,脸上还可见数道无法遮掩的伤口的李放就没份淡定了。 当日要撤去我父子兵权的,是你赵王成。 如今求着要我父子上阵杀敌的,还是你赵王成。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真当我李家父子是你养的两条狗了不成? 李放气得发抖,背上刚刚包扎严实的伤口也崩裂出了鲜血。 然而他却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哼。 若不是父亲早有严厉叮嘱,李放绝不会受这份窝囊气。 或许也是感受到了李家自家主以下的全体恶意,前来传诏的宦官也未敢多待,更是没敢索要惯例的赏钱,这边好容易将如同烫手山芋的诏令送到李牧手上,那边就匆匆作揖告辞。 “王使请留步!”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听到了身后李牧的浑厚嗓音。 这在他听来如同九幽低语,然后尽管再不愿意,也不敢得罪上将军,只能依言僵硬地转过身,却仍保持着方才拉开的距离,试探着问道:“上将军还有吩咐?” “王使似是忘了什么。” 宦者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正当脑门见汗之时,却见上将军身后走出了一人。 这人他也眼熟,李牧的贴身侍卫,吴屹。 吴屹显然同样是尽力压抑着愤怒,板着一张如同怨鬼一般的面孔走到宦者的身前,右手平举,“给!” 给什么? 宦官迷迷糊糊地盯着吴屹的脸,面露疑惑的同时,竟也罕见的多了几分讨好,“何意啊?” 吴屹本就不愿意做这等事,如今看对方竟然还敢蹬鼻子上脸,自然脸色更为阴沉,干脆直接上了手。 于是在宦官惊恐的表情中,吴屹提起了他的右手,随后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一皮袋物件放到了宦官的手上。 宦官没敢抽回手——当然,抽也抽不回来——只能看着对方将沉甸甸的皮袋放到了自己手上。 下意识地掂量了掂量,触动了肌肉记忆。 这是,钱? “些许薄礼,还望王使不要嫌弃才是。” 宦者一时间竟呆了,李牧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没有难为自己,还奉上了赏钱? 虽然给赏钱的方式的确有些粗暴,但这仍然让宦者惊讶莫名。 叹了口气,宦者由衷赞叹道:“上将军果然是忠厚长者,小人告退了。” “王使慢走。” 宦者又行了一礼,犹豫着想要多说一句,但最终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仍是只能留了一声叹息,拱拱手便走了。 “父亲何必对此等人还这般客气!”宦者一走,李放便愤然出声了,“若非这些人撺掇,王上也不会……” “不会吗?”李牧突然蹦出了一句。 李放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突然打断,嘴唇嗫喏着说不出话,挥舞着的手臂也怔愣得停在了空中,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 “这些阉宦也好,郭开叔侄也罢,不过都是围绕在王上身边的寄生虫而已。”李放还对赵王心存幻想,李牧却早已看穿了一切,“他们为了能够获得恩宠,当然是要尽可能讨主子的欢心。所以他们所说的,只是将赵王的所思所想,替他说了而已。” 看着冷汗直冒的儿子,李牧笑出了声,“你不是一回家就嚷嚷着要报仇吗?如今仇人已经告诉你了,你待如何?” “父亲莫要戏耍与我了……” “戏耍与你?”李牧的表情转而变为严厉,“你以为赵括为何要辞官归隐?” “赵国可以无赵括,不能无父亲。这是赵括亲口给我说的。” “所以你就信了?”这个儿子有时候单纯得让人觉得不是亲生,“你真以为赵括那等天生自大之人会以为自己不如我?” “那是为何?” “因为他也看出来了,即便他真能代替了我,也不过只是第二个李牧而已。” “什么意思?” 李放有些纳闷。 多少人都以父亲李牧作为偶像和目标,难道成为“第二个李牧”不好吗? 李放仍然懵懂无知,李牧却已经没了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摇摇头示意不想多说了。有些事,自己悟不出来,旁人如何说都没用。 父亲不说,李放虽然仍有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了。 目前他最为关心的,还是父亲接过诏令之后,是否会依令行事的问题。 原本看来,父亲自然是会服从王上的指令的。 但经过方才的一番对话后,李放开始没有之前那么肯定了。 果然,父亲看着诏书上的字迹,面露讥讽。 诏书自有谒者所写,赵王成不必亲自下笔,然而其上所展现出的不甘心,却是透纸可见。 李放不由地想,若是在身为“替代品”的赵括辞官归隐之后,作为正主的父亲再撂挑子不干,赵王成该如何应对昭国的大兵压境? 不知是听到了李放心中的困惑,还是觉察到了对方担忧的眼神,李牧将宦者已经念过一边的诏书在重新看过之后合了起来,对着面露关切的儿子,以及吴屹等人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放心,老夫不是乱臣贼子。” 此言一出,李放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很快,对抗命的担忧又变成了不甘心。 赵王如此对待我李家,我李家却要为其肝脑涂地吗? 凭什么? “王上如此行事真令人心寒!不如父亲也学那赵括小儿,辞官不做了便是。” 李放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底里的话,然而抬头看去,却发觉是庶弟不甘出声。 “胡言乱语。”面对儿子大逆不道的言论,李牧竟是破天荒地没有生气,“我李家这数十年来享有的荣华富贵,难道不是王上的恩赐吗?” “这等荣华,不都是父亲、兄长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换来的,我家不欠他赵国的!再者说,大不了,这荣华富贵,都还了他就是了!” 不曾想,这个一向体弱多病,不能上战场的弟弟,竟有如此刚毅气度,顿时让李放刮目相看。 李牧看了看口出不逊之言的庶子再看了眼虽未明言,神色却颇为赞同的嫡子,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七九章 不大行 震惊天下列国的平原君赵胜贪腐案,在李牧领兵西去的第二天,便落下了帷幕。 经赵王成亲自审理,终于发现所谓的贪污证据,都是被人为捏造的,忠义军以及赵王本人,都只是受了蒙蔽而已。 一切的过错,都在诬告之人。 为了以儆效尤,赵国第一次引用了昭国的“反坐律”,定了诬告之人的贪腐之罪。 依律当斩。 为了彰显正义,赵王甚至没有等到秋后,直接在宣判平原君赵胜无罪的同时,就命人摘去了诬告之人的头颅。 甚至,赵王成为了自己听信诬告而自伤,亲自前往牢中,迎出了王叔赵胜。 据称叔侄见面之际,两厢作揖,互陈心事,气氛极为融洽。 赵王说,从始至终,他其实都相信王叔是无辜的。 平原君则对道,他也从未对王上的明察秋毫有所疑虑。 至于为何要等到李牧出兵之后,平原君才得以洗冤,大概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而值得玩味的是,李牧领兵前往的地方,并非是之前大家预测的晋阳方向。 众所周知,整支北军的中高层将领,几乎都是李牧或者他的下属带出来的兵,因而用以对付昭军的来势汹涌,没有比李牧更合适的主将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考虑到昭军此时所派出的,只有王翦一人,白起、蒙恬二位还没有露面,因而赵王成将老将军作为了后手。 李牧被派往的方向,是在晋阳之后,更靠近上党一线的屯留。 屯留临近长平,一向是防范上党来敌的重要军阵。 让李牧领军驻留此处,显然是存了抵御昭军从上党北侵的想法。 而代替李牧西去的,则是一位同样为赵人耳熟能详的大将,司马尚。 作为司马尚副手的,是已经年逾八旬,在前些年才封了侯的老将军庞煖。 两位老将军的年龄加起来,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上下。 这样的搭档,让赵人多少有些忧心。 主副两位主将都如此高龄,能撑得住长途奔袭,以及之后的连番大战吗? 尤其是老将军庞煖。 北方一战后,老将军已经处在了半退休状态。 何况一战封侯之后,老将显然已经获得了此生的最大目标。 之后还有多少战心和动力,都难说得紧。 当然,老将也有老将的好处。 比如沉稳。 至少不会像某个年轻的将官那样,国难当头之际,说归隐就归隐了。 没错,说的就是赵括。 赵人当然不知道,赵括的归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赵王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体现自己不与上将军争位的态度。 于是赵人就只能看到,国家危难之际,世受国恩,满门忠义,本应挺身而出的赵括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辞官。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怕了昭军。 更有甚者,认为他是在之前的联军伐楚之时,与那大昭太子扶苏多有接触。 或许赵括小儿早已生了异心也未可知。 这样的诛心言论,听在智者耳中自然是嗤之以鼻。 但民众多愚,在有一个能够怪罪的人的时候,他们往往不会停下来进行过多的思考。 不过无论赵国国内对赵括的评价如何两级反转,作为主角的他都已经听不到了。 此时他的耳中,就只有海鸥,以及海潮的声音。 当然,还有一个少年的喋喋不休。 “就这小子,也配教我兵法?” 少年项籍依旧穿着那身袒胸露乳的“沙滩装”,对面前比自己看起来大不了多少的赵括面露不屑,对着张良道。 在项籍的脑海中,所谓名将,都应该是自家爷爷那样,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者至少应该是父亲那样的中年人才是。 像这样的年轻人,也懂多少兵法吗? 赵括对面前少年的不屑,脸上好像没有如何,只是对极力延请了自己来这鸟不拉屎的岛屿上的张良问道:“这小子什么来头?” 张良作为战国的最后一位纵横家,一手推动了齐楚联盟以最后一次反扑大昭的幕后推手,面对项籍和赵括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却也似乎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而且看样子,这两人不知是不是命里犯冲,一见面就是针锋相对,谁也看不上谁的样子。 “项籍,大楚上将军项燕的嫡孙。” 简短地介绍了一句,张良转头对站在一旁,长时间未发一言的项梁道:“你家项籍要学兵法,兵法大家我给你带来了,能不能让他学,就交给你了。” 项梁面对张良,就不像项籍那样没心没肺的了。 见多了世事的项梁明白,像张良这样一张利嘴就能搅动天下动荡的士人,虽然看起来手不能缚鸡,但若能量,比他们这些武夫强出了不止一倍。 因此对着张良,项梁很是恭谨地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随后对着仍是一脸痞相的项籍道:“籍儿不得无礼,快来谢过两位先生。” 后一位先生,自然就指的是赵括了。 项籍虽是一脸不甘愿,然而面对叔父的招呼,项籍仍是老实照做。 对这位放着自家儿子不管,也要先救了自己出来的叔父,虽然嘴上不说,但项籍其实心中还是十分感激与尊重的。 “谢过张先生,”先对张良躬身称谢,然后又转过身,对看好戏的赵括咬牙道:“也谢过赵……” “先不急。” 孰料,项籍好不容易放下了身段,赵括却又不答应了。 项籍本就不愿意拜谢,但自己不愿意归自己不愿意,若是对方不愿意,这就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 眼睛怒视之下,项籍脖颈青筋暴起,仿佛就要吃人。 恐怕若不是项梁就在身旁,让项籍多少有些顾忌,此时便已经拔剑了。 张良叹了口气,觉得当年劝服齐楚两王联盟也比如今让两个年轻人好好相处难很多,“你又要如何了?” “我当日只是答应了你来看看他的资质如何,又没说一定会收。”赵括歪着脑袋嘿嘿笑着。 “那你觉得小爷资质如何?” 项籍气呼呼地瞪着眼睛,针锋相对。 “我觉得不大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游龙离渊 第四八零章 大结局 赵国的殊死抵抗持续了三个月。 李牧、李放父子先后战死,赵王成自缢于殿上。 公子嘉携宗室北逃在代郡立国,称代国,然而很快就为北路的蒙恬扫平。 仅剩的赵国宗室全体投降,立国两百余年的赵国彻底宣告覆灭。 平灭赵国之后,昭王政并未选择见好就收。 王令之下,白起挟大胜之势从刚刚平定的北方赵地雷霆南下,半个月内就包围了大梁城。 魏国早在之前的大动员中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仅剩的老弱残兵也完全不是昭军虎狼之师的对手,几乎一触即溃。 围城数月,魏国群臣宗室均全部请降。 外无援兵相助,内无军民战心,不降也无益。 整个大梁只有一人不愿降。 “未闻有国殇而无宗室陪祭赴死者,有之,请自无忌始。” 昭王政二十八年十月,魏都大梁为大将白起所围,齐楚拒绝出兵。 十二月,魏王敞领宗室大臣三千人身披白缟请降。 魏公子无忌孤身阻昭军入城,为力士孟贲椎死于城门之上,死于魏国社稷之前。 战后,王翦终得受封武成侯,蒙恬封靖武侯,白起封武安侯。 二十九年,大楚摄政熊启谋乱,昭太子扶苏领命平乱,是年六月败熊启于寿春,再败其于汝清,三败于昭关。 熊启向北悲叹而亡,楚乱随定。 楚太后郑袖以楚君年幼,不可保社稷为由,向大昭请纳归附。 太子扶苏代王受领,封楚王为禅国君。 三十一年正月,上将军王翦病重,其子王贲奉王令征讨朝鲜,灭旧燕,杀燕王丹乃返。 返,得因功受封通武侯,王家一门两列侯,当世无双。 三十二年四月,齐国爆发巫蛊案,齐后嬴嬅受牵累下狱。 大昭因故命上将军白起伐齐。 齐国不能挡,向大昭请降,白起不受。 七月,临淄被破,白起俘齐王建回昭听判。 八月,洛阳突发地震,周王宫墙裂,九鼎不翼而飞。 九月,周王以天命已逝,禅位于昭王政,昭王故辞,然不能辞。 十月,昭王政祭天帝,领天命,重铸九鼎,即位为天下共主,称皇帝。 然后立华阳夫人为皇后,立王太子扶苏为皇太子。 皇帝以子议父,臣议君甚无谓,故弗取。除谥法,只以号代之,自称始皇帝,后世以二世、三世称之,直到无穷尽。 三十三年,右相王绾以天下新定,边远之地人心未附,请封各皇子于燕、齐等边地代王守土。 群臣附议,唯太子与左相李斯力争反对。 李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进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共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 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卫、监。更名民为“黔首”。大酺。 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 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 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兆、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 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 昭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南临渭,自用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没人钟鼓,以充入之。 三十六年,始皇帝临幸泰山,作封禅台以祭告天地祖宗。 而封禅台上站着的,除了一位已有疲惫之色的天下共主始皇帝以外,还有一位正值壮年的太子在侧。 是年,太子扶苏刚刚满三十岁。 对他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