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入画》 作品相关 关于本书 不知道有没有在看这本书的读者看到这一章相关。 首先感到很抱歉,因为学业原因,本书断更了将近一年 昨天,我完成的一场算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考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有比较充足的时间来投入到兴趣爱好当中。 那么关于《离人》,这是我第一个真正想要写完的故事。这个故事大概从四年前开始有了构思,三年前完成了前三万字,后来断断续续地记录了些灵感和片段,去年正式签约写了近十万字。 但是因为去年心态和环境原因,很多部分都没有写好或者并不是最初的构思,一些开始偏离原来的线路,也因为文笔过于稚嫩,很多地方也显得有些可笑。所以我打算开始改文,主要剧情和人物基本不会变,其中的部分细节和情节会变动。 下周开始发改后的新文,从第一章开始更新,可能速度不是很快,但我尽量一天一更。 我会一直坚持到完本的,不会草草结局,因为这个故事里有我很多的心血和灵魂碎片,我实在狠不下心来让故事中断,让人物定格。 最后,感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 谢谢各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楔子 承帝广德八年,皇子慕容泽娶北齐帝女万俟氏为妻,二国缔盟,结百年之好。 广德十年,承帝崩。皇七子泽继位,立万俟氏为后,改元景明。 ...... 景明八年,北齐式微,及至三月,燕文帝慕容泽毁盟约,举兵而功之。当月,破璟州,次月,破青阳、广泽两城...... 九月,破钤州 十月,渡墨江。 十一月,之王城,当月城破。 ——《燕书》 当邺城的捷报传来时,燕帝正望着飞雪把玩着一枚墨玉棋子,面上没有丝毫波澜。许久之后,年轻的帝王长叹一声,将冰冷的指尖攥在掌心,起身往栖梧宫方向走去。 栖梧宫。 万俟雨理了理金线暗埋的衣襟与袖口,对镜将额间的花钿添深了几分颜色,又将衔着南海细珠的凤钗轻轻挪了挪,方才满意地起身。大红的秀金染花凤袍铺了半间屋子,这是北齐皇室嫡女才有资格穿的百花琉璃凤袍,也是她当年的嫁衣。 八年了,竟然还如此红如泣血,真是让人欣喜而又悲哀。 万俟雨望着门外纷飞的大雪,精致的妆容下是没有半分血色的面容。当年的倾城绝色,如今已如城外白草,那最后的几分鲜活气仿佛被厚重的嫁衣摄走,已显死气。 万俟雨只是笑,笑她痴,八年痴心,换来一场无果之情;笑她傻,错信了帝王家之言,换得一场国破山河碎;笑她寿中无福,听不到半句真言。 “也该来了吧,再不来,可就真的见不到了......”万俟雨低低地笑出了声,苍凉又无奈。笑着笑着便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咳出两滴眼泪。 “怎么还不来......”万俟雨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门外。 “不来了吗?”万俟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消散时落入了一个怀抱,一个湿冷的,带着雪气的怀抱。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万俟雨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是冷的。 “你明知道我怕冷的。” “对不起。” “北齐没了?” “.......”燕帝抿紧双唇,没有说话。 “父皇和皇兄也没了?” “......” 万俟雨惨然一笑:“我今天穿得好看吗?” 燕帝抚着万俟雨额间如雪的梅花,道:“自然,阿雨可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阿雨......你好久都没有这样唤过我了,”万俟雨看着燕帝,无声地淌下眼泪,“你当年也是这样说的,那后来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是我不好看了,还是觉得我老了,看厌了,不如那些年轻又有趣的小姑娘了?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燕帝将怀中之人箍紧了几分,颤声道:“没有不要阿雨,怎么会不要阿雨呢?外面冷,我们进去好不好?” “不好,”万俟雨把头歪过来,孩子气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就让我再看看雪,好不好?”话刚说完,便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燕帝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嘴侧的血渍,只是擦不干净,反倒显得苍白的脸越发可怖。 “阿雨,别说了。” “陛下,再陪我看一次雪好不好?最后一次了,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那样哀求的语气,“我喝了血羽,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燕帝这才注意到打翻在地上的白玉酒杯,却真的安静下来,抱着万俟雨坐在台阶上,看雪。 雪下得越来越大,似乎要将两人淹没。 万俟雨视线已经模糊,胸口痛如刀绞,却还是硬撑着说道:“七郎,你说我们这样,算是一起白头吗?” “是了。” “七郎,阿瑾还小,我真的不希望他以后和你一样.......”做无情的帝王。 “好。” “七郎,我要去见皇兄了,父皇待皇兄不好,我总要替他说话的......” “七郎,别哭。我...我不怪你。” “七郎......”再无声息。 燕帝抱着渐渐冰凉的尸体,泪流无声。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一个锦衣孩童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红梅枝,泪痕满面,双目失神,弥漫的大雪似乎要将他的眸子染成白色。 “母后......”慕容瑾低声道,然后是一阵如同幼兽嘶吼般的悲怆哭声。 后万俟氏性烈,饮鸩殉国,谥靖怀。 万俟氏为文帝育有一子,行四,名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一章 雪落红梅 “梅园里的红梅开了,阿瑾去帮母后摘几枝来好不好?”慕容瑾记得,母后之前是这样说的。 梦里,世界一片雪白,一切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 阳光洒在大地上,照得白雪莹莹发亮。母亲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倾国倾城。男孩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静静地听着雪融的声音。父亲虽然政务繁忙,但还是会抽空过来宫中,把狐裘围在母亲身上,与母亲说几句话,和男孩玩闹几番。 突然,乌云遮蔽了天空,狂风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宫灯,世界瞬间颠倒黑白,陷入一片呢可怕的黑暗之中。 父亲抱着母亲站在三丈之外,鲜血一点一点将两人的华裳染红。男孩拼命奔跑却挪不动步子,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奈、疼痛、绝望将心脏塞得满满的,压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纱帐。 许久之后,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一个身着绿色宫袍的內侍闻声而入,担忧道:“殿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慕容瑾点了点头,问道:“东显,几时了?” 东显道:“回殿下,巳时了。” “都已经这么迟了吗?”慕容瑾撑着床榻起身,吩咐道“随便取一套衣服来,待会儿去梅园。” 东显眼神黯了黯,却也只是退下去准备。 自从皇后薨逝后,慕容瑾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么唠叨,如今那样沉默,以前乖巧懂事,现在乖戾无常。两岁断文四岁提剑的四皇子,曾经被右相夸为“惊世天才”的神童,竟然成了日日在梅园发呆的傻子。 一夜之间,恩宠全无。 燕帝不再看重这位皇子后,朝堂之上也有人开始评价议论。有些话,确实难以入耳的。 北齐余孽! 曾经最得宠燕帝宠爱的皇子,现在被扣上这样的称呼,虽不奇怪,却也是可笑的。 然而后宫之中的话,却只会比这更加难听。东显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宫中的流言蜚语,是会吃人的。 两国皇室之子。当年这个身份带给他多少荣恩,如今便以数倍的冷语暗箭返还在他身上。那样小小的孩子,承得住吗? 承得住。 不去看,不去听。每日所做之事便是在梅园中坐着晒太阳,看雪,看梅,偶尔也会淋一些小雨,不过会有人撑伞。梅园中的红梅已经空了一小片,因为栖梧宫里的红梅就没有断过——慕容瑾每日都会在各处换上头天夜里新开的梅花。 下雪时慕容瑾是不让人撑伞的,就那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身上积了一层雪也不在意,谁也劝不动。当然,大抵除了贴身內侍东显外,也没有其他人劝过。 今日的雪格外大,宫道上很快就铺了一层,来不及清扫,鞋子踩在上面,把积雪压实,发出“吱吱”的声音。东显却没有听主子的话,不仅撑了伞,还取来一件狐裘搭在慕容瑾身上。 几乎是同时,慕容瑾便将狐裘掀起扔在地上,然后起身将东显手中的油纸伞打落,冷冷道:“我的话,听不明白吗?” 紫竹为骨的伞落地后立即毁了形,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东显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慕容瑾眼中满是戾气,“滚——” “殿下,太医说您寒气入骨,再受不得冷了。” 慕容瑾躺回椅子上,不再理他。 “殿下,回宫吧。” “殿下,回宫吧。” ...... “殿下,若是娘娘还在,定也不愿看见您这般模样。“ “殿下......” “若是母后还在,我又岂会是这幅样子,”慕容瑾突然开口,唇角扯出一个难得的微笑,柔声道:“风雪大了,回去吧。” 东显知道,这话是要他一个人回去,可是他没有走。他发现慕容瑾眼角里有沉厚冰冷的阴影,只看一眼,便觉得快要被吞没。东显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总觉得不安,自己若是真的离开,会不会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殿下,回去吧。”东显再次劝道。 “......”慕容瑾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东显思忖片刻,便朝外跑去,朝祁明殿跑去。 如今这般,便只有一个人劝得住主子,那就是陛下了。 只是东显刚跑出几步,便撞上一个人。此人披着一件红色的狐裘,金冠束发,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像,还是少年郎模样。 东显连忙后退跪下,“瑞王殿下,奴才该死!” 被唤作瑞王的少年轻轻拍了拍有些皱的衣襟,声音有些不悦:“你是哪宫的奴才,竟如此大胆。” 东显颤声道:“回殿下,奴才是浮月宫的......” “浮月宫,”瑞王打断他,“你家主子可是慕容瑾?” “是。” “还在梅园吗?”瑞王看了看不远处的梅园问道。 东显道:“殿下今日已在梅园待了半日了,奴才怎么劝也没用,瑞王殿下可否......”正说着,瑞王已向梅园走去,嘴里念叨着:“这都什么事儿啊。” 瑞王看到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慕容瑾时,心下也是一惊,一边解下狐裘,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东显默不作声。 瑞王拍了拍慕容瑾,“还醒着吗?”后者却一动不动,并无反应。 今日并未撑伞,狐裘外积了雪,好在内里还带着温热。瑞王用狐裘将慕容瑾裹住抱起来往外走去,嘲东显吼道:“快去禀报陛下——” 慕容瑾不算重,但瑞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梅园到浮月宫并不算近,这一路并不轻松。只是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呼吸也很微弱,瑞王不得不加快了步子。 一到浮月宫,瑞王便仰头喊道:“来人呐,快传太医——”走到塌前时,瑞王手一抖,差点没把人扔出去。 一群宫人进进出出将慕容瑾安置好后,瑞王才命人拿了个手炉来在炭盆旁暖身子。 太医不多时也来了,诊完脉后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多亏瑞王殿下把人带回来得及时,不然这四殿下只怕要丢掉半条命了......” 瑞王也是微微一惊,“怎的这样严重?” “四殿下那件事后便时常整日整日地待在外头,这隆冬烈风,即便没有雨雪也是难熬的。持续这么些日子下来,寒气入体,再加上心郁难解,再好的身子也得拖垮。这回养好了,日后却也得留下个病根,”太医一边说着一边开了药方,“殿下若无别的吩咐,那臣便先退下了。” 瑞王若有所思地摆摆手,“退下吧。”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东显才垂丧着脸回来,“殿下,陛下他......” 瑞王道:“陛下他不来了是吧,本王知道了。” “回殿下,陛下他说您已有三日的功课没交于他过目的,让您今日一定记得去找陛下。” 瑞王身子一僵,也顾不得别的,抓起自己的狐裘便往外跑,并不忘对东显吩咐道:“若陛下问起,就说你回来时本王已经回府了,明白吗?” 东显愣了愣,便见瑞王已跑到了宫门口,好巧不巧,正撞上刚赶到的燕帝。 瑞王心道不好,却还是嬉皮笑脸道:“皇兄,您终于来了,臣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燕帝听了慕容瑾那事本来就焦心得很,这下看到瑞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怒道:“慕容夙,你给朕滚过来!” 瑞王抽了一口气,只好灰溜溜地跟了进去,又一五一十地道了前后经过和太医的嘱咐。 见燕帝依然面无表情,慕容夙不禁道:“皇兄,恕臣弟斗胆问一句,您以后怎么打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章 无情帝王 “您以后怎么打算?” 燕帝冷笑一声,“还谈什么以后,朕现在还能保他一命,已经做到极致了。” 慕容夙讪讪道:“那您又何苦走这一遭?不如由他自生自灭,倒省了心。” “那就走吧,”燕帝果真负手转身,“正好查查你前几日的功课。” 慕容夙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慕容瑾,又看了看燕帝,正打算跟上去,那榻上之人却突然坐起身来,眼神空洞无光,呆呆地盯着前方。 慕容夙立即叫住燕帝,“皇兄,你看这孩子......”话还没说玩,慕容瑾便已下榻来,径直往外走去。他眼底一片漆黑,好似映不出周遭任何景物,只着了中衣也仿佛感觉不到冷,竟然直接略过慕容夙和燕帝。 燕帝皱了皱眉头,却也不打算理睬,只是看着慕容瑾一步一步往外走。 天色已黯,那小小的身子有些摇晃,脚步却一个个都踏实了,完全不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 外面一干宫人也不敢拦着,就这么任由他走出去,只有刚去看完药炉的东显回来连忙跑去挡住慕容瑾的去路,“殿下不可!” 慕容瑾也只是绕过他,然后自顾自地走出了宫门。 慕容夙回过神来跟上去时朝众人喝道:“还不快去拦着,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能有你们什么好果子吃!” 一群宫人看向燕帝,见其并未示意,却又犹豫起来。 燕帝也不发话,只是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慕容夙追出去时慕容瑾已经到了最近的一处朱门,顺着方向,立即明白了其目的——他要去栖梧宫。 不知慕容瑾看见了什么,突然走得极快,东显踩着碎步小跑着拦着他,却又不敢真的拉扯,只能伸着臂虚拦着。慕容夙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大步走去,小声叨着:“一群没用的东西。” 到了,就快到了。慕容瑾心里默念着,眼看着朱漆大门就在不远处,右手手腕却被人死死地拽住,怎么也挣脱不开。不多时慕容瑾便急了,开始去掰慕容夙地手,却没有丝毫作用。 “真不让人省心,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教你的。”慕容夙便这样拖着慕容瑾往回走,后者剧烈挣扎起来,却一直回头盯着那扇门,那块匾,“放开我。”那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晰。 “放开我,我要去找母亲......” “我要去找母亲,她还在等我,你快放手......”说着,竟带着一些哭腔。 慕容夙突然停住脚步,半蹲下来,捏着慕容瑾的肩膀强行将他的身子摆正过来,看着那双依然漆黑无光的眼睛,带着怒气道:“慕容瑾,你今天在这犯什么混,你娘头七过了多少天你不知道?能有谁还在等你!” 慕容瑾安反驳道:“你胡说,母亲分明还在等我!” 慕容夙知道他现在神志不清,也不与他犟,只是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给慕容瑾搭上,转而柔声道:“听话,你父亲还在等你回去。” “父亲...在等我吗?”慕容瑾疑惑道,目中似乎清明了些许。不知是不是冻得久了,那带着些暖意的狐裘竟显得有些灼烫。 “嗯,走吧。”慕容夙见其态度松了,便轻轻揉了揉慕容瑾头顶的软发,牵其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两人快走到浮月宫门口时,內侍赵敬已掌着灯在门外候着了,燕帝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赵敬隔着一段距离弓了下身子,算是给二人行礼,随即跟上了燕帝。 慕容瑾拉着慕容夙地手颤了颤,偏头问道:“你不是说,父亲在等我吗?” 慕容夙冷哼一声,“你倒是还认得他是你爹。” “他不要我了吗?” 慕容夙不理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夙又哄他说“你父亲今日还有要务,明日定会来看你”,这才让众人伺候着去沐浴更了衣。 命人在屋里多添置了个火盆,又燃了安神香,等到慕容瑾闭眼,慕容夙才将东显唤至门外。 “本王问你,慕容瑾以前犯过同样之症吗?” 东显答道:“约是在殿下五岁时犯过一次,可那时有娘娘安抚,殿下不多时便清醒了。” 慕容夙皱眉道:“可知是何缘由,可有药可解?” “奴才不知。” “罢了。”燕帝并不惊奇,显然是知道了,毕竟说起来也是宠了快七年的儿子。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实属不易。 慕容夙远远地看着那个双目紧闭却皱着眉头,如果不苍白着脸色会似个粉嫩玉琢的小仙童的孩子,想起了当年在一片废墟中久久不肯离开的自己。那时他也是无论他人怎样劝也不肯离开,就那样站了一夜,最后还是一位兄长耐心地哄了他半日,又因他腿不能行,于是抱着他走了一路回到自己宅邸。 现在可真难想象,那个温柔的皇兄与今日冷漠的陛下竟是同一人。 随意嘱咐两句后,慕容夙便离开去了祁明殿,他可还不敢忘记功课的时事。 第二日慕容瑾睡至午时才起,已是完全清醒了。 “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入门来,慕容瑾扫了一眼,却发现尽是生面孔。便问道:“东显和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上前道:“回殿下,陛下说先前那些人照顾不周,这才换了奴才们来。” 自梅园昏过去后的记忆慕容瑾一概没有,自然想不到什么解释的过去的缘由,只当是燕帝借口清人了。本来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东显是先皇后留给他的人,栖梧宫原来的人没了影子,慕容瑾知道的先皇后的人,便只有东显一个了。况且自记事以来,东显便一直陪在身边,也没比慕容瑾年长几岁,却是处处都思虑照顾得周全些。自变故以来,也只有东显愿意一直待他如昔了。 这个人,必须要回来。 接下来的半日里,那些新来的宫人才知道了这位主的难伺候。 一盏茶前前后后沏了十几次都嫌不满意,每日的膳食怎样都不合口,衣带发冠玉簪明明都是以往的样式却没有一样能合眼的...... 总之,没有一处是合了他的意的。 “一群蠢货,怎的还不如以往那些照顾不周的人。” 那群人当中领头的人去回了燕帝,燕帝正当看到一折不顺眼的奏章,随手便砸到了那人头上,“一群蠢货!那小子什么时候养的一身臭毛病!” 兀自踱了几步后渐渐平下火来,无奈道:“罢了,也不怪你们。你回去告诉慕容瑾,说他的小跟班在未央宫当差,让他不用担心。若还闹脾气,就随他自生自灭去。” “是。” 那人回来时,慕容瑾正在与门口的守卫僵持。 “殿下请莫要再为难小人,没有陛下旨意,不能让殿下出这道门。” 慕容瑾显然对这道禁足令十分不满,却硬闯不过,只能冷着脸站在门内。 “殿下,您之前的贴身內侍在未央宫当差,陛下让您不必担心。” 慕容瑾听了这话也不为难,稍作思忖便转身离开。 众人以为这位殿下大约消了火气,会好伺候些。 谁知慕容瑾当晚的行为便差点让他们掉了脑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三章 朱墙宫深 皇后殡天,举国同悲,全城一片痛苦之声。 大悲乐奏了七日,七日之内,全民着丧。文物官员七七十九日内,摘缨冠,着素服。帝辍朝七日,为后守灵。第七日,后万俟氏葬于东陵,帝扶灵送之。全国禁乐宴三年。 皇四子瑾,德孝有嘉,为母受陵三年。 因为国丧,这大灭北齐的庆宴也被生生地推迟到了三年后,全国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同样是冬日,三年前的这时,风雪弥漫,雪绸素纱缠绕着每座宫殿;而今,碧空万里,茜素红纱宫灯挂满了宫檐楼角。 似乎攻破北齐王城都还是昨日之事,那些文武功臣饮酒笑谈,说不完的喜悦。 “听说上将军不到两月便攻下了北齐十座城池,甚是威武呢!” “是啊,多亏了上将军,我大燕才得以开疆拓土至此啊。” “听说那北齐皇室倒也都是一堆硬骨头,拒不投降,一个接一个从宫墙上跳了下去,场面极为壮观呐。” “可不,自刎的自刎,跳楼的跳楼,一个都不剩呢。” “倒是可惜了北齐那位大皇子,当初写的那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惊艳啊......” ...... 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没,月华如练,轻轻扬扬地泼洒下来,万物隐隐地泛着白光。 夜宴,文臣武将分列两边,大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燕帝一身华服身居高位,颇有一番睥睨天下之态。 北齐啊,当初国力强盛之时就算是大燕也要忌惮三分的。如今山河破碎,皇室尽亡,再怎么风光无限,到这番地步,也不过是供人茶前酒后谈笑几句罢了。再怎么风华绝代的人,一朝风雨飘摇,岂知就成了那黄土垅头的枯骨。 庆功宴后便是一场大雪,如同那春时的柳絮,飞飞杨扬落了满城。银装素裹,好似雪国。但因年节将至,所以王城中还是热闹得很。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娥內侍比往日多了不少,都是脚步匆匆却面无波澜,为了年事而奔走于各宫之间。秀金的八角红纱宫灯渐渐挂上了屋檐宫梁。织室的檀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按例为各宫做好的新衣,已有宫娥陆陆续续地拖着漆盘送去各处。 慕容瑾刚回到宫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还不是很熟悉。不过浮月宫还是走时候的那模样,只是园中的树木都长高了不少,原来种着几株兰花的地方如今换成了几丛金镶玉竹。 园内,几个穿着墨绿色宫袍的年轻內侍正在打扫,慕容瑾轻轻扫了一眼,只觉得大约又换了一批人了。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慕容瑾便已转身离去。 不觉间已往未央宫方向踱去。忽来的一阵冷风灌满了雪白的披风,慕容瑾不禁拢了拢领口的狐尾。 听说那未央宫几朝前也是一位皇后的住处,不知怎的,几经风云,也就成了如今这番光景。 大门上朱漆掉落,苍红斑驳。楠木大匾上几个贴金大字已泛着黯黑色,依稀可看出“未央宫”几字。未央宫虽无人居住,却还是形式地派些宫娥内侍来看守打扫。其实就是一些得罪了主子的奴才被发放到一处,终身囚禁在此。宿在宫中的废弃破屋里,吃食往往是不够的,又是别人食剩下的。这些人中不免有些强横的,力气大的便得以多吃些,体弱的往往只有白白看着别人自己饿肚子。宫中的废井里有多少枯骨,也是无人过问的。 被送到这里的人,通常过不了多久便没了性命,不是饿死便是病死,或者不小心磕破了脑袋便去了。大门虽未锁,却也从不敢有人逾越。除非前世积德,能有贵人来领你离开这罗刹地狱,可贵人谁会踏足这贱地啊。 慕容瑾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那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一阵“吱吱咯咯”的沉闷响声。如眼皆是一派荒凉寂落,院内杂草丛生,青苔爬满了石板。大约是因为天寒,所以屋外并没有人。 正欲再往里走时,却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哟,我还当是来了什么新人,原来是贵人呀。” 慕容瑾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发鬂斑白、袍子洗得范灰的中年内侍倚在侧殿门前,那人又道:“您是哪家的公子还是哪宫的殿下呀,别怪奴才们怠慢,这不是您该来的地儿。奴才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别让这贱地污了您的贵脚,也别让宫里的人找急了。” “我来找一个人。” “不知贵人找的是谁?最好是今年才到这儿来的,不然奴才们可是连尸骨都找不着喽!这未央宫带人进来容易,带人出去可就难了”那名内侍说着又指了指一旁枯木下的一口废井,“那前月紫兰宫刚送来的一人,到如今才多久,这就没了。我看您身边跟的想必是些年轻人,这年轻人身子骨不经熬,您也别抱多大希望。” 慕容瑾上前几步,微微抬眸,却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三年前,浮月宫。” 那名内侍不自觉地把手往衣袖里拢了拢,鼻间呼出一些白气,沉默片刻后方才转过身“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喃喃重复着:“三年前,浮月宫……” 又过了些许时辰,慕容瑾才看到一个瘦得可怜的人儿穿着破旧的袍子,蹒跚着走了出来。那副宛若骨架子的身体缓缓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跪在慕容瑾脚前,颤声道:“殿下……” “你,可愿跟我回去?”语气不急不慢,不温不冷,极为平淡。 东显把头重重地磕在半湿的石板上,声音不大却坚定:“奴才愿誓死跟随殿下,唯殿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跟我走。”转身,裙尾扫地,却不染尘埃。 东显看着这个小小的纤尘不染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噎在喉咙,把眼睛逼出几滴泪珠。这个身影在东显的一生中,一转身便成了永恒。这种感觉,比得过漫长冬夜里看见唯一挑灯的人,比得过无垠地狱中闻见清彻的引魂曲,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皎月清风。 天上开始沥沥稀稀地飘着些细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大棘城的每一处,和每个人的发上眉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四章 皇兄有礼 细雪连绵下了一夜,直到破晓才停了下来。 慕容瑾早早地起来吃了些清粥软糕后在庭院里散步。 院子里的一株小的腊梅在几场雪后开了花,慕容瑾拈了一朵花在指尖,凑到鼻前嗅了嗅,问道:“梅园里的红梅可是也开了?” 一旁的东显面色白了一下,“大约是的。” 慕容瑾笑道:“那正好可以去折些新开的梅花回来,让屋子里添些梅香。” 东显似乎松了一口气下来,忙道:“诶,奴才这就去。” “等一下,”慕容瑾制止他,“你去取一件披风来,我也好久未去过了。” 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梅园,只觉得梅树长得更高了,梅花开得也愈发红,艳如泣血。 “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弟啊。” 慕容瑾没想到这个时辰梅园还有其他人,不禁一愣,顺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黄橙色锦袍的少年手执着一只精巧的玉瓶正穿过梅林走来。 慕容瑾思索片刻,方唤道:“皇长兄。” 慕容礼弯了弯唇角,笑道:“四弟身子想来不太好,早晨寒气水气都重,四弟怎的到这处来了?” “听说梅园的花开了,便想折几枝回去。” “我还以为.......”慕容礼故意拖长了尾音,带了一些嘲讽的意味,“四弟又要在此地赏雪观梅呢。” 慕容瑾笑道:“皇长兄说笑了,皇长兄居处离梅园也不近,不知这一早来此作甚?” “哦,”慕容礼晃了晃手中的玉瓶,“母妃要亲自做些红梅糕,命我来集些露水。” “原是如此。” 慕容礼又补充道:“母妃说这红梅糕定要加入梅蕊上的朝露方可称为上乘佳品,我与父皇都是极爱的。”他那样说着,语气中满是得意与炫耀。 慕容瑾不由觉得有些苦涩,看起来他们那样可真是幸福的一家,而自己仿佛倒像个外人了。 慕容礼年长慕容瑾几岁,高出他半个头来,于是须得俯视着看他,这又使慕容礼心里生出一份高人一等的感觉来。 “我让母妃多做一份送到浮月宫吧。” “不必皇长兄费心了。”慕容瑾转过身去,假意折梅。慕容礼轻笑一声,也继续去收集露水了。 慕容瑾将离自己近的几枝梅攀折下来,又让东显去折了一些高出的枝形较好的红梅。 枝桠上缀着宛若浴血的新开的红梅,煞是好看,慕容瑾满意地捏着几枝红梅,朝东显道:“差不多了,回去吧。” 这时慕容礼和他的随侍也将将打算离开,慕容礼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下,盯着慕容瑾离开的背影看了半晌。 一旁的內侍问道:“殿下,怎么了?” 慕容礼道:“无事,只是觉得出来久了,母妃大约担心了,得快些回去了。”说完,便朝慕容瑾方向冲去,正正撞在慕容瑾身上。 慕容瑾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躲避不及,一个踉跄后便重重摔倒下来,手中的红梅也因此散落了一地。 “殿下——”东显惊呼道,连忙去将人扶起来。 慕容礼故作惊讶的回头,靠近两步,“呀,四弟怎么这样不小心,”干净的锦鞋踩在刚折下来不久的红梅上,梅枝断裂“咔咔”作响,慕容礼连忙后退,“皇兄并非有意踩碎了四弟心爱的梅花,还望四弟海涵。” 慕容瑾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右手掩着左手手肘,只是垂下眼帘,“皇长兄还是早些回宫吧,回去晚了,贤妃娘娘大约是要怪罪的。” 慕容礼笑了笑,“那多谢四弟体谅了,”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瓶,“还好,险些把这个瓶子给跌了。” 慕容瑾看着慕容礼渐渐走远,又扫了一眼被踩碎的红梅枝,踩碎的面积不大,但恰好每一枝都不再完整。 看着慕容瑾出神,东显担忧地唤了声“殿下”。 “罢了,”慕容瑾叹了一口气,“有些冷,回去了吧。” 二人转身,便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两步之外。 那人作了一揖道:“四殿下。”原是个俊美青年,五官精致而又不显女气,墨发以一支玉簪束起一半,淡青色宽袍加身,颇有一番不俗之气。若非有半面银质面具遮去了部分容颜,倒像个天上谪仙。 慕容瑾从未见过此人,便想是哪家世族的公子,“不知公子是?” 那人走近一步道:“在下正好要沿此宫道而去,不知可否有幸与四殿下一道呢?” “公子随意。”那人并未答复,慕容瑾颇有些恼怒,径直往前走。 那人跟在慕容瑾身后大约半步,两人不快不慢地走着,过了半晌,那人开口道:“殿下年纪虽小,到有一番肚量。” 原是那人方才看尽了那出笑话,慕容瑾冷笑道:“哪有什么肚量,不过是忍着一腔怒火,装作不恼罢了。” “殿下知道吗?” “哦?” 那人继续道:“越是在意之人,在意之物,越是要装作不在意。别人不会发现,才不会从你身边抢走,毁坏,不会拿去威胁你。这对你和你在乎的东西来说,很安全。” 慕容瑾想起那红梅残枝,沉默了许久后才道:“公子还真会教导人,这话,倒是有理,想必公子也是身在不凡之境。” “殿下折煞小人了。” 慕容瑾停下脚步,再看向那人,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由疑惑道:“不知公子贵姓,你我此前可曾见过?” “大约是见过的,”那人答道,“只是那时殿下尚小,估计是记不得了。” “哦?那公子为何几番都不愿道出你的身份呢?” 那人故作神秘道:“殿下与我,日后定还有缘再见。” 慕容瑾便不再理他,到了一处宫门,那人便告辞远去了。 回到浮月宫时,暖室内平白多出了一瓶红梅,鲜艳的花瓣上还挂着些许露珠,梅香清逸优雅,应是昨夜才开的梅。 慕容瑾问道:“这是谁摘的?” 一个宫娥答道:“回殿下,这是方才一个宫人送来的,说他的主子是乐府的,希望殿下收下。” 慕容瑾点了点头,“收下吧,”又吩咐东显道,“你去取一盒檀香送去乐府,问起,就说送给一位青袍银面的公子,以谢他的赠梅之情。” 东显不解道:“殿下怎知那人便是这送梅的人?” “我猜的。” “......” 慕容瑾左手手肘被撞得有些青紫,右手掌心也有些擦伤,抹了些药膏后突觉疲惫,便卧榻歇下了。 醒来之时已不知是何时辰,四肢有些乏力,仍旧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院内积了一层白色,扑面而来的是冰雪冷冽的气味。慕容瑾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让人添了两盆炭火,拥了件大氅在案前翻着一本《四方志》。 织室差人送来了新袍冠。是一件水色的中衣和淡蓝色祥云暗纹的宽袖锦袍,并着白脂玉嵌宝束发冠和靛缎齐云锦鞋。 将人送走后,东显小声嘟囔着:“夜宴时用的衣裳怎么这时才送来,若是哪里出了错处只怕都来不及补改......” 慕容瑾放下书卷问道:“什么夜宴?” 东显答道:“回殿下,是除夕夜宴,今年设在桐华殿,明日戌时开宴。殿下忘了吗?” 慕容瑾略有些惊讶,“明日便是除夕了吗?”回来后也没细数过日子,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就是除夕了。 东显笑道:“是啊,明日便是殿下的生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五章 故地旧景 生辰?慕容瑾有一时的错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以前过生辰之时,母亲总是一大早便起来为他束发理衣,再花上一上午的时间做一盏描金红绸鲤鱼灯,先嘱咐宴中少食些,待宴散之后再回到栖梧宫,宫中便自有早已准备好的他最爱吃的几样菜式糕点果脯。鲤鱼灯会被点亮然后高高挂在檐下,那夜,便是父亲也会来的。就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看着外面流火般坠落的烟花和被烟火照得泛红的天空,听着新年和旧年的钟声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所以从前,总是记得生辰而记不得除夕。而今,竟两者皆忘了。早生晚生,偏偏生在了这除夕之日。本该是件喜事,只如今,万家笑语,又有谁还记得他这个被遗弃之人的生辰呢? 东显见慕容瑾有些失神,便轻唤道:“殿下?” 慕容瑾这才回过神啦,道:“外面雪停了吗?我想出去走走。” 东显扒开一条窗缝往外看了看,“雪还未停,只是倒比方才小了些。” “那再等等吧。” 结果这雪愣是下到傍晚时分还未停,反倒越下越大了。 慕容瑾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明日再看吧。” 雪是半夜才停的,因为那时慕容瑾才得以睡着。自从落了寒症,冬日便是难捱的,尤其是雪夜。 第二日,天色还是不太明朗,慕容瑾趁着还未下雪,去命人取了件银白色绣金卷草纹滚边的袍子,唤来宫娥束了发,这又才并着几个随侍宫人出了浮月宫。 浮月宫到栖梧宫这条路本是走了千遍百遍的,如今竟有些陌生了。自从皇后薨逝后,这条路上便没了多少人迹。路还是那条路,人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片心灵的净土上,早已多了一片废墟。 三年了,不知院里的那棵玉梅是否还在开放,荒草有没有长到半人高,后院亭中垂着的纱帐是否被吹得褪了颜色,朱漆宫门会不会因为失修而发出“吱吱格格”的难听声......想到这里,慕容瑾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约半盏茶时间方行至栖梧宫。 高高的宫墙,严然的宫门。 慕容瑾此时有一种荒唐的想法,他希望这堵墙,这扇门,可以将一切风云都关在外面,无论外面怎样翻涌变幻,一切都与它无关。 他还是可以一开门就冲去肆无忌惮地扎进母亲温柔的怀里,母亲宠溺地揉着他的胎发,珠钗摇曳撩人眼,恍惚朦胧而又明亮,母亲轻声宛若柔风,问他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恍然间,已有宫人将门打开,沉闷的声响在风中被拖得冗长。慕容瑾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挪着步子,身后之人正要跟上,慕容瑾斥声道:“退下。”几人于是默不作声地退至门外候着。 宫内应是常有人打扫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似乎从未变过。这漫长的三年好似一场梦,梦醒,依然如旧。慕容瑾眼里除却这不染尘埃的景象,还有一些绰绰不真切的人影浮动。 竟失神轻唤了声“母亲——”。 良久,未闻声音,偌大的宫殿只剩下自己一人,慕容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了摇头。 信步走进寝殿,仿佛还有梅香氤氲,那倾国之姿也似从未离开。慕容瑾瞧见自己三年前插在玉瓶里的几枝梅花,梅枝仍在,画魂已无,干枯发褐如同扶风即断般地恹恹倚着花瓶。不觉间,已有灼烫之泪从眼角滑落。 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尽管景物依旧,尽管陈设不变,走了便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纵使再怎样欺骗自己,可那种锥心之感依旧压得人无法呼吸。那些梦幻的影子,依旧在手指触到的瞬间,支离破碎。踩在上面,血流满地,殇寒入心。 慕容瑾内间,看着一尘不染的妆台,略有些哽咽道:“母亲,儿子今日十岁了。” 妆台上饰品琳琅,还有几个精巧的木盒。慕容瑾拿起其中的一个,这是个略长的方形盒子,由红枣木制成,上面雕刻了凤凰花纹,里面装的是母亲最爱的一支珠钗。 盒子上了锁,落锁处并非一般的铜锁,而是由精通制成的繁复花纹纠缠儿臣。慕容瑾初玩这盒子时折腾了许久都打不开,母亲过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细声道:“这里面装的是母后最爱的凤头钗,是你舅舅送给母后的,只有母后才能打开。” “那阿瑾不玩了。” 那绝美的女子笑道:“以后就是只有母亲和阿瑾能打开了,阿瑾可不许告诉其他人,包括你父皇。” 慕容瑾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母亲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青铜花纹,左右来去,那盒子便打开了。里面的凤头钗是真的好看,宛若一支真的凤凰定格在了上面。 “。”慕容瑾按照记忆打开了木盒,里面却不是当年的那枝凤头钗,而是一纸信笺和一枚玉佩。 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打开,上面的字迹初始秀丽,到后面却越发缭乱,还有一些斑驳水痕,似是来自眼泪或打翻的茶水。慕容瑾仍能认出,这便是母亲的笔迹。 慕容瑾一目十行,见信中写道: 吾爱子瑾。吾国已破,吾亦将亡。吾若苟存于世,无颜面对吾国英魂,遂先去也。吾儿莫悲,吾儿莫怨。此路漫长,必有凶险,定当自强,不可妄自菲薄。 另,吾万俟皇室患有一疾,世代相遗。此疾名为失心,症发前会有心悸、指尖锐疼之兆,症发之时如同失心失智,人无意识,所行之事不为己控,醒后无症发记忆。汝岁五时曾有此疾之症,此症随年长而频发,须静心养性,方可抑制。 妆台后有一暗格,其中木盒与此盒相通,置有一药,名为焯湖,可暂解失心之症。 此中玉佩乃为母所珍之物,见此玉佩,犹如见吾。 唯愿吾儿,安宁长乐。 ...... 安宁...长乐... 但愿如此吧。 慕容瑾心取出妆台后的药瓶,又将两个木盒归回原位,将三物藏于袖中内袋收好。又心情复杂地在园中踱了几周,才估摸着时辰回了浮月宫。 回宫后一时觉得头晕眼涩,又在案上小憩了会儿,这才命人准备热汤,沐浴更衣,焚香佩环。整顿好后又才传来了辇子,前往桐华宫赴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六章 除夕夜宴 慕容瑾到时,已来了将近一半的宗室贵族,相互问候之后,再由小黄门引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离开席还有两刻,慕容瑾便坐于几前闭目养神。来着尚且不多,也还不算喧嚣,稍稍静心便可不闻外物,时辰也就过得极快。 酉时七刻将至,各人都已落座。有数名宫人将大殿中的宫灯尽数挑燃,刹时通明,照得四周茜素红绸格外刺目,雕花金器玉瓶也反射出光辉。 慕容瑾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不由得睁了眼。环顾四周,却见除金龙御座上还未有人外,其下右列竟也有一位空着,不禁心生好奇。此除夕宴虽为家宴,但礼节还是重的。这还有片刻便要开宴了,竟有人想要迟到不成? 不多时,便有內侍清亮而又尖锐的声音,“陛下嫁到——” 满座噤声避席而立,待燕帝走到主位后,众人才齐齐下跪参拜:“参见陛下——” 冕板前垂下的十二冕旒半遮了九五尊颜,依稀可见剑眉深瞳微露欣然之色,承着厚重玄色九龙暗纹绣金广绣的双臂微微抬起,“众卿不必多礼。”这才落座。众人谢过隆恩后,也纷纷坐于案几前。 之后,也不过是年年如一的新年祝辞。又命人上了酒器,今年的酒是窖了三十年的上等国酿,连撞击酒器的声音也十分悦耳。美酒倒入酒杯激起丝丝银光,酒面荡起涟漪。 慕容瑾正看得出神,才发现众人皆已举起了酒杯,便忙着一同举起。身后的东显附耳道:“殿下,您的身子不宜饮酒。”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妨。”袖袍半掩,一杯烈酒就这样尽数入喉。明明是冰凉之物,咽下后却烧得喉咙无比灼热,胸膛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慕容瑾不适应地咳嗽两声,双颊微微发烫。 宫中并没有幼儿不可饮酒的规矩,不过以往总有先皇后吩咐,他的食案上是不可出现酒器的。如今,倒是有机会饮了一回酒。 片刻,丝竹声起。 击磬鼓瑟吹箫拨琴。音多而不乱,杂而入合,入耳宛转悠扬,奏的是燕地名曲《逝川》与《流光》。 “臣弟来迟,还望陛下赎罪。”殿外传来清亮的声音,竟比管弦之乐还要悦耳几分。 慕容瑾闻声,余光轻扫,瞥见一角红衣,便想起那空位来。也不知是哪人,如此,有些放肆了吧。 那人走到殿中,长揖道:“臣弟有罪。” 燕帝看着来人,眉眼带笑,“都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快快入座便是,”又吩咐道,“来人,奉酒。” “多谢陛下不罪之恩,”便落了座,将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当真是好酒——臣弟日前得了几块刚采的路玉山上好雪玉,正愁着不知道做个什么把件儿,如今想着明日带来与皇兄讨几坛子酒喝也不错呢!” 燕帝笑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小小年纪还是少喝点酒罢。” 小小年纪,自称“臣弟”,那便应该是他了。 慕容瑾抬眸,见原先的空位上坐着一身着红衣的少年,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大约弱冠之年,却已出落得秀美至极。如同上好的画师勾勒出的秒人一般,恰到好处,添一分太过,减一分则不足。眉如利剑出锋,眼如星辰之海,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有些清瘦的身子撑起华重的衣袍,清逸高贵不容亵渎的气质不溢而出。 瑞亲王慕容夙,陛下的幼弟,现下唯一留在皇城中的亲王。帝待其如子,备受皇恩,性子顽劣,风流多情。慕容瑾倒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向慕容瑾这边看来,唇角勾起一抹略带邪气的笑,道:“皇兄这可就不对了,四皇侄这么小的年纪皇兄都舍得让他喝这等陈酿,却还来说教臣弟。” 慕容瑾收回目光,看着案几上又一次空了的酒杯。 燕帝看了慕容瑾一眼,眼底似乎带了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被淹没,似是宠溺道:“你跟一个小孩子叫什么劲,他一年就吃这一口,谁不知道你的酒性,得了好酒偏要一下喝完才肯罢休。” “皇兄又说笑了。” 燕帝转而道:“他这几年长开了不少,你倒是还认得他。” 瑞王道:“这样的好看孩子很容易让人记住呢。” 燕帝看着那张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声音夹着一丝不悦,“不过是副皮相罢了,日后若还如这般无出息,也不过是浊着臭着混吃颓老罢了。” 瑞王微眯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佯装没听见。燕帝借此训他,这样的话,听多了,不入耳也罢。 谈话间,菜点已经上齐,众人饮食,话着家常。 人声夹着丝竹声,哪样都听不真切,使人心烦意乱,菜式也如往年一般无甚区别,看着便觉得无味。 慕容瑾食了几块软糕点心便停了箸,只是又续了些酒,小口小口地酌着。只觉得,这酒,或许是个好东西。 忽觉一尖锐的目光刺来,慕容瑾往上座看去,正见燕帝皱着眉,与身后內侍细语几句。于是讪讪放了酒杯,不多时,便有內侍来收了酒器,并道:“冬寒气冷,陛下让殿下多注意身体。” 慕容瑾微微点头,“多谢陛下费心了。” 没了美酒,也无甚可玩的,索性理了理衣袖,慢慢地抚着银线绣上的纹路。 期间有优伶上前舞袖,不过也无韵无味。大燕这些年来征战他国,礼乐也荒废了不少,乐舞丝竹早已大不如前了,乐府也许久没有出过能让人几番回味的曲子了。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已食得半饱。 不知是谁击了编钟,金属器敲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原来的丝竹声渐停,若有若无的鼓声自远处传来,有些不太真切。 渐近,渐近,声声直击耳膜。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而望去,不曾察觉殿内的灯火被拨黯了几分。 殿外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不知是否有人点亮了宫灯,亦或是沥沥的纷雪使地面泛着白光。 外面不知何时建起了高台,高台上架着一只方数尺的大鼓,白色的鼓面上纹着繁复的瑞兽图腾。纷飞的大雪如同洁白的鸟羽,一层层铺下,宛若一张柔软的毯子。 仿佛是同大雪一起从天而降的,轻纱飞扬如同一只旋转的蝴蝶,足尖轻点鼓面,击荡出沉厚的鼓声。周身白色而轻薄的宽袍衣袂在风中浮动,墨色长发未束,就这样飘散开来。锦鞋踩着鼓点,清瘦的身影不断变化着舞姿,每一步都看似轻巧却又恰能踏出清晰的鼓声。 跃起,轻落,如那凌波之燕,又如只是被风提起的一面纱。天地间仿佛一刹那失掉了颜色,只剩下耳边回荡的激昂鼓声,和那高台上的一鼓、一人、一素影。 精致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容颜,难辨雌雄。衬着漫天的雪花,邪魅而又极不真实,想要上前去抓住那人影,却又怕在触到的瞬间即化为流光而散。 鼓声撼心,舞影缭眼。殿内一时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众人就像那手中停了线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曲罢,舞毕。待殿中的灯盏又被挑亮,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殿外已是空无一物,方才所闻所见,恍若一梦。 上座之人鼓掌声起,朗声笑道:“这是乐府新编的一支盘舞1,不知众卿可还尽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满座哗然,随之而和。殿内一时喧嚷起来。 “刚才那伶人可是新来的?以前怎不知乐府还有这等能人。” “这一舞,当真是惊绝啊!当年我去吴地时,曾见过那儿最好的舞师所蹈之曲,亦不及此。” “此人之才,只怕我府上之人,百个都不及他一个呢!” ...... 亦有不通乐律舞艺者,也纷纷让侍从备礼下柬,大多不是被歌舞所动,只是想招揽者是时红人罢了。 燕帝看着众人,满意一笑,随即吩咐赏赐下去。 听说方才之人乃是乐府的乐师,善舞曲弹奏,似乎姓白。 慕容瑾想起那日的青袍青年与那几乎相同的面具,这身形相貌应是同一人了。 只是...... 慕容瑾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注1:盘舞,又称盘鼓舞或七盘舞。是一种中国古代的舞蹈。在汉代,舞时将盘、鼓覆置于地上。盘、鼓数目不等,按表演者技艺高低而定。舞者有男有女,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七章 流光漫天 离人入画正文卷第七章流光漫天慕容夙不知何时挪到燕帝身旁半跪下来,讨好道:“好皇兄,好皇兄,臣弟以后得了好东西都拿来孝敬您,你把这美人送给我好不好?” 燕帝笑道:“这朕可做不了主,这位是大司乐两年前好不容易寻到的奇才,收为弟子,捧着宠着生怕受了什么委屈。今夜回去若是受了什么风寒,只怕是要心疼坏了。朕怎么敢贪你几块美玉就送到你府上去?” 当今大司乐曾是先帝侍读,因精通乐理,曾教燕帝习琴瑟之乐。后燕帝登基,拜为大司乐,极受燕帝敬重。说起来,这大司乐还教过慕容夙几年乐律课呢。 既然是大司乐的人,那就没戏喽。慕容夙瘪瘪嘴,惋惜道:“可惜了,这样的妙的人,唉......” 燕帝看着瑞王,笑而不语。 席间又奏了几首新曲,倒是略有新感,听起来悦耳了不少。大约至了亥时,众人话也聊的差不多了,便又齐齐敬了酒,祝了贺,作鸟兽散。 方才一时热闹的大殿静得连风吹帷帘的声音都听得见,殿外积覆的白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殿中现下只剩下燕帝、瑞王和慕容瑾三人。 慕容瑾闻见最后一波脚步声渐远后,才披了狐裘朝二人行礼告退。 此时,便又只剩下燕帝和瑞王兄弟二人了...... 殿中其余的食案和垫子被撤走后显得更为空然了,慕容夙自顾自地饮酒,也不顾殿中还有何人。 燕帝见幼弟如此,也不怪罪,只吩咐宫人撤去了食案上的食具和酒器,又取来锦绣缎条覆上,才见內侍赵敬捧着一叠文书奏表和朱砂狼毫走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上。 大燕朝律虽有规定,除夕至初八辍朝不政,但依然有许多加急文书需要处理。早些完结,也早些清闲。 慕容夙放下酒杯,看向燕帝。年轻的帝王专注地看着奏表,手中的狼毫时而行如流水。时而顿迟不下,冕旒玉珠在清晰的面容上投下暗影,眉间似蹙非蹙,难辨其情。沉吟片刻后,慕容夙方道:“皇兄?” 燕帝抬眸,仿佛有些惊讶,“哦?原来夙弟还在此处。” 慕容夙咧嘴一笑,甜美如孩童,又带着几分邪气,“想再向皇兄讨两杯酒吃。” “酒是没有了,”燕帝放下手中的奏表,满脸笑意,“你还嫌在朕这里醉的次数不够多吗?” “就一点儿......”说着又伸手用手指搓出一个“一点点”的动作,巴巴道,“真的,就一点......” 燕帝看着这个孩子气的如玉少年,也不由觉得好笑,无奈道:“罢了,就赐你两坛子琼浆醉,回去好好跟你府上的人过个年。” 少年听了马上从座上蹦起来,连忙谢旨,喊了两个人搬酒去了。 走至殿门,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前两步,故作正经地一揖,“臣弟先行告退了。”便又两步并作一步奔跳着走了,全无一点王爷的样子。 燕帝身后的赵敬见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瞥见燕帝后又连忙捂嘴沉默。 燕帝笑道:“你笑什么?” “奴才只是觉得瑞王殿下好生天真有趣,像个孩子。”赵敬实话实说。 燕帝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冷冷道:“天真?若是他这个年纪都能把你骗到,那你才叫天真呐。” 沉默片刻后又意味深长道:“瑞王这个人啊——其心可诛。”最后几个字极其淡漠,没有丝毫情绪。 赵敬对这转变不由觉得心惊,身子一颤,把头低下,不再说话。 燕帝又看了几本奏折,只觉得眼里酸涩难耐,便撂了笔,让宫人将纸墨撤了下去。 “几时了?”燕帝问道。 “回陛下,已过亥时四刻了。”赵敬道。 燕帝又问:“浮月宫的东西送去了吗?” “宴席一散奴才便差人送去了,只怕比四殿下还先到呢。” “嗯,”燕帝点点头,“准备一下过去吧。” 赵敬疑惑地抬起头,“陛下,夜已深,风雪重,四殿下大约也已歇下了。” 燕帝淡淡一笑道:“无妨,只去看看。”赵敬也不好再多言,便服侍燕帝卸下冕冠,换上常服。也不乘轿辇,拥了鹤氅,只让赵敬一人撑伞在侧。 宫道上被铺上了一层白色,耳边陆陆续续地传来焰火射出和烟花绽放的声音。一颗光亮迅速升上夜空,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被染得微微泛红的上空绽开如同流火般坠落,华丽而绚烂。硝火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让人觉得周遭景物都有些不真实。 慕容瑾站在外院的檐下,看着一群宫人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今年浮月宫的东西件件都送来得迟,慕容瑾退席后慢慢踱步回到宫中时,正看到一群宫娥內侍围着一堆赏赐和几箱烟花不知怎样办,又叫东显把赏赐分类归好。 一只漂亮精致的鲤鱼灯在一堆锦盒中格外显眼,慕容瑾拎起来细细打量一番,还真和以往的那些鲤鱼灯有八九分相像,不由心中一暖。 “将这灯点了挂在檐下吧。” 一时后,又独剩了几箱烟花不知怎么办,十几个人看着慕容瑾等着他发话。派到这个宫里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又想着毕竟是年节,太冷清反倒显得怪异,便索性叫他们到院子里去放烟花。 一群人点着长香却又躲得远远的,推搡了许久也没有动静。 东显见着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便过去夺了一人的长香燃了引线,再捂着耳朵跑到慕容瑾身后去。 慕容瑾还在愣神,只听见几声灌耳的声响,身子忍不住一震。身后的东西指着夜空叫道:“殿下,快看——” 慕容瑾抬起头来,正看见漫天绚烂几乎照亮了夜空,如同火树银花。流光映入眼底,火光照着脸颊有些发烫。 慕容瑾嘴角勾起一弯浅笑,欣然道:“叫他们把最后一箱留着。” 东显愣了片刻,便立即朝院子里的人呼道:“别放完了,把最大的那箱留着,”说完又看向慕容瑾,笑道,“殿下笑起来真好。”就该这样多笑笑才对。 慕容瑾笑着,也不说话,也不顾纷飞的大雪就跑下台阶去,仰着头,闭着眼。烟花绽放,将眼前照得一片明亮的红色,又有雪花落在灼烫的眼皮上,渐渐消融。 而燕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众人见了来人,也不敢再放肆,齐齐行了礼后噤了声。 慕容瑾看着燕帝呆了半晌,才上前规规矩矩地作揖道:“父皇。” 燕帝笑道:“本不想来扰你的,只是在外面听见有笑声便想进来看看。” 慕容瑾低着头,默着不说话。 燕帝只无奈道:“罢了,朕在这反倒让你们不自在,夜也深了,你也别睡得太晚。”便转身欲走。 已走出两步,又听见身后之人道:“父皇,风雪已骤,屋内的炭火已经烧暖了,儿臣也许久没有和父皇好好说过话了。” 燕帝转身笑道:“如此也好。” 慕容瑾对一干宫人道:“你们且继续玩罢,不必留着了,也莫怕扰了谁,那么多地也不差这一处,明日早些起来打扫庭院便是了。”又看向燕帝,见其并未反对。 众人忙谢,待那父子二人走后又才顽作一团,只是难免有些拘束,自然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了。 东显和赵敬对视一眼,便在远处候着,随时等待主子的吩咐。 屋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氤氲着暖息。 父子二人在矮几前坐下,四目相对,却皆无言语。虽无言语,但彼此间情绪却早已明白。 慕容瑾看着燕帝。三年了,这样长的时间,却不能忘记。城已毁,血已尽,人已亡。他们之间早已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被血泪填满后,便再也无法跨越。 燕帝看着慕容瑾。三年的时光,岁月在这个孩子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稍稍长开的五官,深不可测的眼眸,沉稳而坚定的步子,略显稚嫩却又无比冰冷的语息。燕帝亦知,眼前这个儿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在他怀里任性撒娇的孩子了。他的心里也装了太多的东西,连作为父亲的燕帝,也无法探知。 两人相对,无比熟悉,却也极其陌生。 慕容瑾先缓了神情,开口道:“儿臣回来宫中许久,但因身体不适,久久不能向父皇请安,还望父皇赎罪。” 燕帝温和道:“你身子不好,自该好好休息,朕又岂会怪罪于你。御医是否医术太庸,见你气色不佳。” 慕容瑾道:“御医为此很是费心,是儿臣太不争气,一场风雪受了凉,卧榻许久才能有些力气,”顿了顿,又道,“儿臣极为怕冷,屋内的火盆比别处都多加了一半,不知道父皇可还能习惯?” “刚从屋外进来,此番,倒是恰好,”燕帝向雕花屏风方向看去,问,“跟在你身后的,可还是三年前那个?” 慕容瑾扯出一笑,道:“刚回宫时,对这宫中之事物都还有些不明,却又不见个认识的人,听说他在未央宫当差,便将他领了回来,倒也伶俐得很。” “原是如此,我倒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慕容瑾道:“也只能寻到这一个眼熟的人了......” 燕帝叹了口气问道:“你可还有别的想问的,想说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八章 重回学宫 “想问的......想说的......”慕容瑾喃喃道,“儿臣想问,三年前,父皇得到了北齐,失去了皇后,是吗?” “......“ “三年前,儿臣,失去了母亲,”慕容瑾淡淡道,目中却嗜满了泪水,“这便是儿臣,想问的,与想说的。” 燕帝心中突然一揪,叹息道:“阿瑾,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明白。” “儿臣知道,父皇身为一国之君,您有您的难处,有一万个不得已,可儿臣,也有儿臣的苦处,”那眼泪就在眼眶边徘徊,却还是忍着没有掉下来,“三年前,儿臣,是真的想去陪母亲的。” 燕帝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苍老,眼里带了一些不忍,语气也变得缓重,“你的苦处,朕明白。” 慕容瑾合上眼睛,眼泪便顺势掉了下来。 燕帝静静地看着慕容瑾,也不说话。 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新年的鸣钟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待耳边又恢复了安静,燕帝才从袖中取出一支紫檀木盒,盒中放着一枚挂着穗子的白色玉佩。玉质上乘,在灯光下仿佛有暗光流动,温润剔透,精细的雕工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瑞兽,是件难得的佳品。 “本是想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你的,可现在却又已经不是你的生辰了,便当做新年赐品好了。”话毕,便起身准备离去。 慕容瑾冷冷道:“那儿臣就把那只鲤鱼灯当做陛下赏赐的生辰礼好了,只是,没有母亲往年做得好。” “也好。”便拂袖离去。 待燕帝走后,慕容瑾将东显唤至屋内,问道:“我且问你,三年前你被调离浮月宫之前可是发生了何事?” 东显愣了愣,“不曾。” 慕容瑾又问:“那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可见过我神志不清之时?” “约是殿下五岁那年,有过片刻,靖怀皇后说殿下是被魇住了,”东显抬眸看了慕容瑾一眼,继续道,“三年前,殿下被瑞王殿下从梅园带回来后,也犯过一次。” “你且细说来听听。” 东显于是一一道尽,又问道:“殿下这是......”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近日难以安眠,你改日去御医署取些安神香来。今天过年,你也去睡个好觉,不必守着了。” “是。”便只得退下。 待东显掩了门,脚步声渐远后,慕容瑾方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信笺与玉佩药瓶。又一边摩挲着玉佩,一边细细读着信。 玉佩上的纹路略感眼熟,但一时又说不上来何处见过。 许久之后,慕容瑾取来一本最近阅读的古籍,其中一页上的图案正与玉佩上的雕花大致吻合。图案旁边是几个篆体小字——太阴幽荧1。旁又有注解:混沌初开,至阴之炁与太阴之精共化之圣兽,与其兄太阳灼照同为二仪两圣。 这样看来,这玉佩想是一对。如果北齐大皇子还活着,那么便应该在他的手里罢,只可惜...... 慕容瑾幽幽叹了口气,从药瓶中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装进了另一支白玉药瓶内,又才将几物放回暗格中藏好。 这些日子也没生什么事,倒也清闲。只是燕帝从高阳宫调来了个叫若眉的宫人来,说是整顿一下浮月宫的规矩,面上还得唤一声“姑姑”,人倒是伶俐,就是过于絮叨了些。 转眼,年节也就这样过完了。 按照规矩,年节之后各宫皇子公主也该准备去学宫上课了。 除了年幼的六公主外,其余的皇子都得去。不过据说五皇子慕容炬重疾缠身,连自家宫门都出不了。故而便只剩下大皇子慕容礼,二皇子慕容熙,三皇子慕容言以及慕容瑾四人了。 由于浮月宫离学宫较远,这日,慕容瑾卯时便已起身。用过早膳后,大约卯时一刻有余,此时前往,到学宫时正好合适,故唤了东显于另一随侍跟着。 天色还很暗,需要左右二人掌灯才可看清宫道,而慕容瑾到学宫时,上下的宫灯却早已被点亮,只是学堂内还无一人。 皇子公主卯时四刻前必须至学宫,温书四刻,至辰时方有先生来教课。慕容瑾依着年龄次序找到了自己的书案,书案上放着的依然是玄、儒、道、史几门的书,随意取来一本翻阅着,虽断课三年,读起来倒也不觉生涩。 不过片刻,便觉有人靠近,猛然抬头,却见一个身着蓝色旧袍的中年人正在用一种别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人道:“四殿下今日来的可真早。” 此人面生,衣冠朴素随意,却倒给人一种亲和感。只是此人不是在学的皇子,也不像个正经的先生。以前并未听说学宫中有过这号人物。 那人收回目光,笑道:“学堂之内,由下官为殿下们授课。” 慕容瑾心中一惊,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先生。” 燕帝曾言:学宫之内,不论尊卑,师长为大。 “殿下以前可是严老的学生?”那人问道。 “从前,我等皆是由严先生授课。”三年之前,在学宫中正是严朴先生担任学宫祭酒一职。 “我是去年秋时来的,殿下不认识我,也实属正常。” 慕容瑾不由问道:“那,严先生如今何在?” 那人转而走向窗边,语气颇为沉缓,“严先生去年得了一场大病,还未至寒露,便仙去了。” 严朴在世时,当真是算得上一代大儒。彼时还在宫中,严朴教书时无论待谁都格外认真,从不偏心。私下时也曾与慕容瑾多次谈心指点过,说是师长,倒更像个家中长辈。只如今,竟以阴阳两隔。 慕容瑾紧抿着薄唇,半晌后才道:“我当年离宫时,严先生已年逾花甲,算是寿终正寝了罢。” “寿终正寝......呵......”那人转过身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姓顾,顾十。” “顾先生。” “顾先生今日真早。” 原来,不觉间,卯时四刻已至,众人陆续而来。 与慕容瑾不同的是,其余三人皆有侍读,唯有慕容瑾旁边的坐席上无人,显得有些别样。 这个顾十,虽然看起来随意不靠谱,讲起课来倒是别有一般风趣,令人不觉得疲乏,学问也丝毫不输前任祭酒。这样一来,本觉得漫长的半日便就这样轻快地淌走了。 午膳时分,众人与顾十道别后便具离去。唯有那顾十,还在不紧不慢的整理书卷,许久,仿佛整理不完似的。 慕容瑾不禁好奇问道:“先生在整理什么?” 顾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下官整理的,自然是圣人的书卷。殿下呢?为何还不去用膳。” 慕容瑾沉吟片刻,便上前去,“见先生整理得细致,便觉好奇。” “殿下,像你这般年纪,好奇心太重可不好,”慕容瑾刚靠近,顾十便将书卷收入一个粗布做的书袋中,“殿下欠下的功课不少,文渊楼一层中有学宫的藏书,殿下可常去看看。似乎有人正在等着殿下,殿下还是不要在此逗留太久。下官告退。”话毕,人便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九章 手足兄弟 慕容瑾只好收拾了书册,往外走去。 刚走出学宫,便见着一个身着锦衣、捧着手炉的身影拦住慕容瑾,那人有些焦急道:“阿瑾,你怎么这时才出来?” 慕容瑾愣了一下,“三哥怎么在此处?” 慕容言的生母兰妃曾与先皇后关系颇佳,故而慕容瑾幼时也常与慕容言一同玩耍,亲如同胞兄弟。先前在夜宴上倒是远远见过一眼,如今这样近看,才知原来三年未见,已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我原以为你紧跟着便出来了,哪里知道你耽误了这样久,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说着便拉过慕容瑾的手往前走去,不到两步复又停下,将自己怀里的手炉塞给慕容瑾,“才出来多久,手就冰成这样了,明知道自己怕冷也不知道保暖。这些奴才也太不仔细了,大寒天也不晓得给主子送个手炉。”慕容瑾身后的两人不敢说话,只将身子弓得更低了。 慕容瑾捂着手炉,只觉得掌心无比熨帖,轻轻拍了一下慕容言的手背道:“好啦,下次一定不会了。话说三哥今日怎会在此等我?” “自然是许久不见你,想与你说说话。你这不声不响一离开就是三年,回来后也不见来找我,我本以为你今日都不会来的。既然你来了,你我又同路,便相与你一道回去,也不觉孤单。” 慕容瑾疑惑道:“紫兰宫并不往此方向,三哥今日不与兰妃娘娘一同用膳了吗?” “唉......”慕容言无力地叹了口气,“快别提了,我昨日才与母妃生了矛盾,如今不想去见她,想来母妃也是不愿见我的。” “......”慕容瑾默然。慕容言与兰妃母子二人关系想来不错,慕容言虽然性子顽皮了些,但始终是向着兰妃的,如今这般,只怕不是什么小矛盾。也不再多问,只道:“那今日不如去浮月宫用膳?” “不必了,”慕容言摇了摇头,“自然是要去西华宫,往这条宫道上走很近的,你那宫太远了,只怕还没到,我便饿得走不动了,阿瑾今日和我一同用膳可好,”又对东显二人说,“你们当中着一人回去传个话,就说你们殿下今日同我一同用膳,叫他们不必准备了。”也不等慕容瑾回复,便拉着他往西华宫方向走去。 去西华宫的路果然要近些,二人褪去披风进入暖室内,慕容言便屏退了宫人拉慕容瑾坐下,“你离宫的日子太久,宫中有许多事情可能都不清楚,虽然我知道的也并不全面,但你听一听也是好的。” 慕容言接着道:“现下宫中贤妃最得圣宠,背后又有林家给她撑着,我母妃都要让他三分,连带着大哥也恩宠无数。我听有些碎嘴的宫人说,五弟的病与他们两人脱不了干系。这二人本就不与人善,以你现下的处境,能避则避,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还有,西秦打算与我大燕交好,已经准备送一位公主过来当质子了,父皇也准备送一位皇子过去,”说着看了看慕容瑾,见其眉头微锁,便继续道,“你也不要多想,现下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刚回来没多久,父皇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的。” 慕容瑾心中苦涩一笑,却没有说话。 “你刚回学宫,那个顾先生怪得很,你还是少跟他接触好。” 慕容瑾问道:“三哥此话是为何?” 慕容言道:“严先生病后不久他便来了,也不知是何身份,何人引荐。整日散漫又矜傲,平日里面皮带笑,却又与谁都不亲近,学问上有问题请教时还故作高深,含糊得很。父皇倒还很赏识他,不过据说他是哪个世族家的公子,平日里却穿得像个赶考的穷酸书生。也说不清他哪里不好,反正,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 “三哥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三哥。”慕容瑾微微一笑,目中是许久未出现过的如雪后初霁般的柔光。 慕容言满不在意地笑道:“你是我四弟,我是你三哥,谢来谢去的,多生分啊。” 谈话间,菜食已至。 慕容言又说了许多话,什么“西苑的树上多了对青雀”“长溪宫里又进了几个紫色不错的宫娥”“御食房又出了几道新颖的点心”,此类云云。 慕容瑾这几年在皇陵待着,略可驱乏的也只有基本经书圣文言论,听着慕容言讲这些宫中的闲言琐事,倒也觉得有趣。 两人谈笑间用完了午膳,由于未时还有六艺之课,故只能小憩片刻。 六艺之课各皇子的老师不同,故需在不同的地方习课,各门课程安排也根据各皇子的不同条件来定。 慕容言问道:“阿瑾一会儿去上什么课?” “似乎是乐律与射骑。”慕容瑾想了一会儿道。 慕容言皱了皱眉头,“听闻阿瑾还未病愈,理应不该去上什么射骑课的。” “无妨,也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常在屋里待着,总觉得要憋坏。”慕容瑾笑道,“三哥,我该回去了,让先生等着便失礼了。” 慕容言点点头,“我送你。” 慕容瑾也没有推却,待慕容瑾离开后,慕容言松开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兰妃昨日的话犹在耳畔—— “明日你便要去学宫上课了,你四弟大约也会去,届时你与他不要走得太近。” 慕容言不解道:“为何?” “以他现在的处境,会带累你的。靖怀皇后在世时便与那贤妃极为不和,如今贤妃得势,你不与你大哥交好,至少也莫与他为敌。母亲现在已不如以往了,有些事情上怕护不了你。” “他现在是何处境,儿臣自然知晓,可那又怎样,我们是至亲骨肉,他怎样也是我亲弟弟。” 兰妃冷冷道:“谁是你的至亲骨肉?”他的母后是谁,你的母妃是谁?他是两国皇室之子,与已灭的北齐有着道不清的干系,满朝上下都欲除他而去,你接近他能有什么好结果!” “可......” 兰妃立即打断他道:“即便以后他夺得储位,他为嫡,你为庶,他是君,你是臣,你们也只是君臣,不是兄弟。” “可阿瑾他不一样——” “你如何待你皇兄的,如何待他不行吗?怎么没见你如此待你五弟和六妹呢,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妹妹吗?你为何偏要为的一个慕容瑾与我为难!” 慕容言红了眼圈,“自始至终,分明是母亲在为难我。” “阿言,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他小小年纪便满腹心思,你若与他为友,指不定哪日连性命也要被骗进去——” 慕容言从未见过兰妃如此严厉与失态,可心中却已定了主意,“什么骗不骗的,他待我好,我便要待他好,即便是哪日真需要了我这条性命又如何?” “......”兰妃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抬手将一只净瓶扫落在慕容言脚下,“你走罢。” “母亲......” ...... 慕容瑾回到浮月宫时,院中已摆好了长案与软垫。以往的先生以“乐通自然”为由,将乐律课都移到了院中,落雨时便搬到不远处的亭子里,冬日小雪时索性直接在院子里上课。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却也是冻人的。 正想着,便听见有人唤了声“殿下”。 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宽袍,面遮半面刻画银质面具的年轻人朝他深深一揖,“在下日后负责四殿下的乐律一课,在下姓白,白兮影。” 原来是他。 慕容瑾不禁想起了那日的青袍与夜宴中的白衣妙人—— “殿下与我,日后定还有缘再见。” 果然有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章 有缘之人 “这样的天寒,就不必把东西搬出来了,也不怕冻坏了你们殿下。”白兮影微微侧头对几个宫人说道,又转而面向慕容瑾,“殿下以为如何?” 慕容瑾这才长揖一礼,“全听先生安排。” 那几个宫人便手脚麻利地将长案与软垫搬到了内院另一处整理出来的侧间里。 白兮影看了慕容瑾一眼,对正守在旁边的几人吩咐道:“我与殿下授课时须得清净,没有其他人干扰。”几人识相地回了声“是”,便齐齐退了出去。 慕容瑾自顾自地坐下,“先生算得真准,你我还当真是有缘。”梅园外的相遇,那样快送来的红梅,还有今天的乐律课。这样的缘分,就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 白兮影淡淡一笑,“殿下话里有话。” “先生说笑了,只是先生如此出现,有些意外罢了。” 白兮影道:“之前教殿下的袁先生到九鹿山上去采风,于一月高风寒之夜即兴作了一首曲子,回来后便告病了,至今还未能起榻。司乐大人便向陛下举荐了不才,殿下莫要多心。” “......”慕容瑾半信半疑,只是盯着白兮影看,半晌后突然笑道:“除夕那夜,鼓台上的那位,并不是白先生吧。” “哦?”白兮影略有些吃惊,“殿下何出此言?” “那日的那伶人,身形与先生极像,鼓台又离席位较远,那位即便与先生容貌不一,但遮了半张脸,也难以辨认。我原以为那位便是先生,可今日再见到先生才知,原来并非一人。” 白兮影笑问道:“那么殿下为何今日见了在下,又知道了呢?” “风度不同。先生应是出生于名门望族,自小接受名儒大学的教导,又有一番手段与计谋。而那位,倒更像是个善舞的.....伶人,”慕容瑾托着腮,有些得意道,“先生认为,学生说的对吗?” 白兮影也不否是,只是笑道:“殿下果真聪颖。” “先生不怕我告与他人吗?” 白兮影毫不在意道:“在下倒是很好奇,殿下会告知与谁人。” “......”慕容瑾一时语塞。 白兮影接着道:“况且,在下需要的,只是让他们知道有在下这个人,而他们,也只是想拉拢他们知道的那个人。所以鼓台上究竟是谁并不重要,对于我们来说,那个人只是叫‘白兮影’,仅此而已。看来殿下需要了解的,还很多。” 慕容瑾微眯了下眼睛,徐徐道:“相比与此,我现在更想了解到,先生为何会选择接近我。” 白兮影道:“在下说过,缘分使然。” 慕容瑾显然不信,“我无权无势,先生接近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既然殿下不相信在下,”白兮影无奈叹息道,“那么殿下便当做是,在下想要一个资质上佳的学生好了。” 白兮影既然有意回避此话题,慕容瑾也觉无趣,便问道:“那么先生今日打算教学生什么内容呢?” 白兮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便真的开始教起乐律来,一只手正经地持着书卷,一只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念道:“凡乐之道,五声、八音、六律,十二管,为之纲纪云。五声:宫为君,宫之为言中也。中和之道,无往而不理焉。商为臣,商之为言强也,谓金性之坚强也。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1 “白先生,“慕容瑾忍不住打断他,“这些学生很早便学过了。” 白兮影也不恼,只和气道:“殿下以往学的,是袁先生教给你的,我教与你的,自然不同,且仔细听着。” 便接着道:“闻其宫声,使人温良而宽大;闻其商声,使人方廉而好义;闻其角声,使人恻隐而仁爱......”2 于是慕容瑾就这样听着白兮影念叨到了时辰末,临走前,白兮影还留了本《乐礼》下来,“还请殿下熟记,下次课在下要考察的。” 慕容瑾漫不经心地接过书,又听他道:“每日上课的情况在下都需汇呈给陛下的,殿下可是马虎不得的。”那人笑得温文尔雅,谈吐得宜,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慕容瑾突然捏紧了书角,规矩地拱手道:“学生记下了。” 白兮影前脚刚走,若眉后脚便进来,“殿下,方才陛下传来口谕,说殿下身子尚且虚弱,此时虽是初春,但依旧天寒地冻的,射、御课以及武学课,殿下便不必去了。” “劳烦姑姑,我知道了。”倒还真让慕容言给说中了。 慕容夙今日一身海棠红云锦绣鲤宽袍,显得格外耀眼,正哼着小调往乐府这边走来。 那乐府守门的两个內侍远远地望着那一身红衣,便知来着是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便进去通报了大司乐,“大人,瑞王殿下正在朝这边赶来。” 年近六十的大司乐听了,一张脸立即苦了下来,连忙吩咐道,“快去关门,切莫让他进来。” 大司乐捋了捋花白的长须,顺了一口气,“这个祖宗怎么又来了......”但凡慕容夙来这乐府,准没什么好事发生。以往那断了弦的上好桐木琴,被折了的北地雪莲,被放走的画眉鸟......大司乐光是想着就觉得心口疼。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敲门,“司乐大人,在下来看望您啦。张大人......是小王啊!大人?老人家?” 大司乐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拳头紧了又紧,权当作没听见。 “大人——” “老人家——” 敲了半天,叫了半天,依旧没有动静,慕容夙有些挫败地倚着门。这时,门突然从里虚开一条缝,一名內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请回吧,我们大人今日不在府上。” 慕容夙忙道:“本王今日不是来找你家大人的,本王今日是特意来你家白先生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那名內侍又道:“我家大人说了,如此,便更不能让您进来了。” “你家大人不是不在吗?”慕容夙怒道,“老头儿,你就是欺负我今天只有一个人!”说完便一脚往大门上踹去,吓得那內侍连忙关上门,上了栓。 白兮影在远处站了有一会儿了,向身边的宫人问道:“那人穿得倒像个正经公子,怎么,竟是来砸场子的?” 那宫人道:“先生,那位是瑞小王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每回来总要惹司乐大人生气。” 白兮影小声吩咐道:“一会儿你回去,就说我今日有些要紧事,从四殿下那里上完课便出宫回府了,明白吗?”又塞了快银锭子给那宫人。 “是,奴才明白。” 白兮影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他目前还不打算蹚这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一章 见血封喉 白兮影回到府上时,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正在书案前摆弄这什么。 “昆吾,今日又有谁的帖子?”白兮影在一旁的毛皮垫上坐下,有些慵懒地拖着下巴。 那名叫昆吾的年轻人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叠请帖,恭恭敬敬道:“这是今日的帖子,请主子过目。” “瑞王的帖子推了?” “瑞王每日都送帖子来,都推掉了。”昆吾道。 “嗯,”白兮影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一个帖子的贴封,“镇国侯,南宫珝......你收下这封帖子的时候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同吗?”说着便将那帖子递给昆吾,其余的帖子随手扫落在地。 昆吾接过帖子,细细看了上面的几个洒金大字,又展开来读,困惑道:“主子,这......” “你闻闻。” 昆吾凑近闻了闻,皱眉道:“是云景墨。” 白兮影赞许道:“不错,你倒还记得。” “这凌家山庄每年就出那二十方云景松墨,除去送进南越皇宫里的,也就剩了几方,可谓是千金难求。这镇国侯倒也有几分能耐。” 白兮影道:“只怕还是新开的墨,他倒是大方。” 昆吾迟疑了片刻道:“主子若是不想去,属下这就派人去传个话。” 白兮影摆手道:“不必,我正好想去见见这位镇国侯。” 镇国侯南宫珝,南宫家嫡子。从老侯爷那里袭来的爵位,年纪轻轻便拜了大司马,身居了高位。其夫人文氏原是高门将女,嫁给南宫珝后先育有一子,此子半月夭折。 两载后,文氏又得一子,名唤祁,乃镇国侯之独子。 这日,南宫珝自下朝后便进了书房,连午膳也没吃。将近日铺十分,文氏叩了叩书房的门,“侯爷。” 许久之后,南宫珝才来开了门,朝服也还未换下,面上露出些疲惫之态,“夫人。” 文氏担忧道:“侯爷可是遇了什么烦心事?” “夫人进来说话,”南宫珝顺手掩上了门,“这朝堂之上的琐事我便不说与夫人听了,只是近来有一桩事与祁儿有关,便必定要告知夫人了。” “祁儿?何事竟能与祁儿牵扯上关系,他还那样小。” 南宫珝温柔地把手搭在文氏的肩膀上,“夫人莫惊,是陛下旨意让祁儿入宫去作皇子伴读。” 文氏松了一口气道:“只是离家远一些,见面少一些,不过能和皇子们一起念书,倒也是好的。侯爷为何如此烦恼?” “这事情就坏在这皇子上?” 文氏不解道:“侯爷何出此言?” “若是其他皇子,便是那病秧子五皇子也好,可现如今,偏偏要祁儿去作那四皇子慕容瑾的伴读,”说着又长叹一声道,“现在满朝文武都看他不顺,陛下念着靖怀皇后的情分留着他,却未必不想除去他。祁儿若与他亲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经此一说,文氏也意识到了其中利害,不由攥紧了衣袖,“可能推却?” 南宫珝无奈道:“陛下旨意,我等岂敢推却。” 正说着,门外一小厮叩响了门,“侯爷,乐府的白公子到了。” “知道了,请白公子稍等片刻,”说着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怎么忘了还有这事。”遂又匆匆去更衣。 穿过一截青石板路和抄手回廊,便见着一清逸出尘的白衣青年正在花厅跽坐着品茶,身后站着个蓝衣随从。 白兮影察觉有人靠近,便顺声看去。此人着赭石锦袍,戴玉冠,眉目俊朗,也是清秀人才,正是年轻的镇国侯。 白兮影朝南宫珝远远一揖,“侯爷。” 南宫珝也作揖还礼,“让白公子久等,失礼了。” 二人闲聊了不少音韵雅曲之事,南宫珝涉猎颇广,倒也相谈甚欢。 “听说白公子家在南越,可是越朝之宗亲” 白兮影眼角微扬,语气温和道:“白姓在南越并非稀罕的姓氏,在下不过一介布衣,侯爷说笑了。” 南宫珝笑道:“只是见公子气度不凡,多想了两处,公子勿怪。” 又聊了几句,侯府管家突然赶来在南宫珝耳边细语了几句。 “忽有急事,恕暂不能相陪,还望公子见谅。”话毕,便匆匆离去。 白兮影轻笑一声,对身后的昆吾道:“既然侯爷有要事在身,那我们也就不再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那府中管家连忙劝阻道:“公子请留步,侯爷片刻就回。” 白兮影与昆吾对视一眼,便又坐了下来。 天边的浓云快速卷舒着,白兮影已是吃了几盏新茶,尝过几类糕点,并小憩了些许时候了。暮色将合,白兮影悠悠问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一旁的丫鬟不敢作声,忙差了一人去寻管家。昆吾面上已有不耐烦之色,“公子。” “好啦,我也乏了,”白兮影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走吧。” 两人刚踏出花厅便撞见管家疾步走来,“白公子,何不......”话还没说完,只见昆吾漫不经心地将剑鞘滑下来一截,斜瞥着他,颇为恼怒道:“让开!” 白兮影笑着拍了拍昆吾的手腕,道:“别吓到了老人家,”说着就从那管家身侧走过,“贵府若是强行留客,传出去只怕会坏了侯爷的名声。” 铅灰色的乌云一点一点爬满头顶,沉重之感仿佛要将整个苍穹拉倒。冷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大棘城中的最后一处罅隙,空气渐渐变得湿润起来,视线开始黯然朦胧。 细雨密密麻麻地敲打出声响,将雨中的人和物都笼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轮廓,水腥味混杂着尘埃的气息弥散开来。 一辆青篷乌辕的马车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前行的枣红色骏马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驾车的蓝衣青年立即勒住缰绳,以防马车剧烈颠簸。 雨势渐大,雨滴在水洼中溅出水花,耳边只剩下一片庞然的寂静与冷雨滂沱。 马车的主任正把玩着一柄白玉为骨折扇,似乎在对驾车之人说:“就在此处停下吧,似乎有人在等我们呢。” 昆吾拨了拨斗笠的沿缘,目中寒光似剑。 空气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凝固着,死亡的气息。 几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落在两旁的房脊上,将马车围住。 白兮影声调平淡道:“若是弋白在此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近来习了几个新招式,正愁没地方练手呢。” 昆吾用拇指将剑身拔出剑鞘几分,白刃隐显出杀意,剑面映出半面冷峻。昆吾冷冷道:“主子,我的剑近来也嗜血得很——” 利刃出鞘,见血封喉。 来者身手不凡,兵刃直去要害。昆吾仰身躲过一击,足尖一点车辕,便飞身落在了车顶。利剑割喉,只需一瞬。两个黑衣人的血同时溅在昆吾脸上,显得昆吾更像个地狱罗刹。 然而,车中之人却似乎察觉不到车外之事似的,手指轻抚着白玉扇骨,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倒地之人约有八九,鲜血在雨中迅速晕开。昆吾也已是半身染血,却没有一处打伤。 那些人逐渐意识到昆吾不好对付,转而将剑刺向车内。白兮影歪着身子躲过几击,手中的白玉扇突然展开,露出泛着白光的刀刃。伴随着“撕拉”的布料破裂声,车帘已被划破,白色的身影迅速从车内飞出。手中之扇再一收一展,数枚泛着奇色的极细银针便功向那些人。片刻,便有一半之人倒地。 白兮影转身跃上房脊,对昆吾只说了一个字“跑——”。 昆吾似乎愣了一下,立即道:“是。”随即跟上。 身后的黑衣依然紧追不舍,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仿佛踏风而行,不久便已快近宫道。 昆吾刚想松一口气,却见一把袖刀已越过了自己朝白兮影后背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二章 冷雨之夜 白兮影仿佛能看见身后之事,大袖一挥,袖刀已不见了踪迹,再见时,却正插在一黑衣人的胸口。 白兮影低喝一声,“走。” 昆吾跟着一同上了宫道,身后的黑影也消失在了暮色中。昆吾的剑这才入了鞘,白兮影将白玉扇轻轻一合,方才的刀刃便被收入扇中。 “今日便回乐府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慢慢走着,昆吾道:“主子,刚才那些人应该是南越的死士。” 白兮影整理了一下呗雨水浸湿的外袍,道:“那日见了南宫珝的帖子,我便猜到了大概有这一出。故意用云景墨大概也是想提醒什么,又估摸不清楚我的身份。今日这番十有八九是和我那个不省心的弟弟通了气,却怕我真的是南越皇族,若出了事,他也担不起。所以事先提醒,又刻意拖延,两方都不好得罪,倒也难为他了。” “主子说的是......白邬?”昆吾问道。 白兮影点了点头,“不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蠢。” ....... 两人回到乐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雨却并没有要要停的意思。 “大人,今日须得在此处宿一晚了。” 司乐看着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不由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发什么了什么,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又一面吩咐人准备热水和姜汤。 白兮影道:“路上遇到了几个恶徒,把马车给抢了。离府太远,便过来了。” “天子脚下,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我看此事......”司乐立即拦住白兮影,“你跟我说实话,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白兮影无奈道:“好好好,大人也该让我先换身衣裳,这样怎么好说话。” 司乐便没有再说什么,又见白兮影进了屋又探出身来,“大人,能否准备些食膳,那侯府的茶水点心着实不怎么样。” 司乐:“......” 白兮影在乐府本就有单独的院落,倒也并不麻烦。 待白兮影沐浴更衣,又吃了一碟翠玉糕和一碗姜汤后,才把发生之事与司乐说了个大概。 司乐一直皱着眉听完,怒道:“何人竟敢如此为之,太放肆了!” 白兮影笑而不语,司乐问道:“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我是长大后才被寻回家中的,我那弟弟与我并不亲近,日久便生了许多矛盾,又总觉得我要抢了他的爵位。我这两年没回过家,他又寻不到我,这回听了点风声,便心急了。大人放心,必定不会牵连乐府的。” 司乐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白兮影眼睑微垂着,“大人能够收留我在此如此之久,已是极大的恩情了,又待我这般好,我又怎能再给您添麻烦呢?” 司乐看着白兮影从未取下的半面银质面具,慢慢开口,“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白兮影不由攥了攥衣摆,“是吗?那还真是有幸呢。” “那个人,以前算是我的一个学生,在乐理舞艺方面都很有天赋,写得一手好曲子,文章也作的好。他敬我如父,我终却没有护好他,反倒害了他......”司乐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更加苍老,“若他现在还在,应该与你有的一比。” 白兮影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一下,“他,不在了吗?” 司乐苦笑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走的那年,应该还.......还只有二十五岁,还是二十六来着?” 白兮影惋惜道:“这样的才子,竟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还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司乐朝院外走去,也不要人撑伞,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谁说不是呢,那么好的孩子......” 雨是在将近黎明才停的,慕容瑾却早已醒来。冷雨之夜,毕竟难免。 书案上散乱着几张熟宣,上面写着几个皇子的名字,上面一些被圈了起来,一些则被画了叉。 放下狼毫,慕容瑾仍皱着眉,思索着质子人选。 现下众皇子中,皇长兄正得圣宠,自然不会是他;五皇弟重疾缠身,陛下也不至于让他出这个远门;六皇妹年幼,又是陛下独女,陛下自然是不舍让她远去的。剩下的三人,二皇兄生母齐妃虽已不在,安国公如今也不如从前,但在朝中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所以不会是他。那么...... 慕容瑾提笔利落地将慕容言和慕容熙的名字划去,宣纸上独留了自己的名字。 便很可能是我了...... 卯时依旧去学宫温书,不过这日,却有一生面孔坐在了慕容瑾旁边的空位上。见慕容瑾来,便起身离席,微微拱手道:“参见殿下。在下南宫祁,是殿下的伴读。” 南宫。慕容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南宫珝,当朝的镇国侯。镇国侯有一独子,名祁。 慕容瑾微微点头,“世子不必多礼。” 待慕容瑾坐下后,南宫祁才复坐下。只是却未再与慕容瑾说过一句话,慕容瑾生性冷淡,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搭话。 皇子伴读通常与皇子年龄相当,性格相近,一般是文武大臣之子,与皇子一同上课。若皇子犯错,则伴读代为受罚,一来以此监督皇子学习,二来伴读留在宫中,也起到了人质的作用。 这个南宫祁面色温和,却并不似善交之辈。慕容瑾并不愿与之深交,而南宫祁也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 习完课后,南宫珝也只是一句“告退”,便先离去。身边没个随从,也不知道识不识得路。 “东显,你去跟上世子,别让他走丢了。” 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伴读,有点令人糟心。 慕容言上前去贴近慕容瑾,“阿瑾,你这个伴读好生无礼。” 慕容瑾无奈道:“人家可是侯爷的爱子,我跟人家哪里比得。” 自从射、御课以及武学课被取消后,乐数课便多了起来。数课还好,学着倒也有趣。只是那乐律课,慕容瑾想着白兮影便觉得头疼。 午后的乐律课慕容瑾思绪乱糟糟的,白兮影考察了些要点,慕容瑾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答着。 白兮影停下来没有再提问,安静了许久后,慕容瑾却仍在发呆。白兮影卷了竹简握在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慕容瑾的头,“莫要发呆!” “哎哟——”慕容瑾猝不及防地捂住脑袋。 “今日见殿下都在走神,在想什么?” 慕容瑾支吾了一下,“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白兮影冷哼一声,“满脸都写着心事,还没什么。” “......” 见慕容瑾不说话,白兮影便撩了衣摆坐下,语重心长道:“是在担心陛下要送谁去那西秦吧。要在下说,殿下思量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慕容瑾抬眼看他,只听他继续道:“结果如何,又由不得殿下做主,只能接受而已。况且......” “况且什么?” 白兮影笑道:“况且,这质子人选绝不会是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三章 半面银霜 慕容瑾皱眉道:“你说什么?” “殿下仔细想想,陛下真的放心让你去西秦吗?”白兮影压低了一点声音道,“殿下认为你现在无依无靠,没有母族势力,也没有朝堂支持,偏偏放在皇城中又是个隐患。陛下可不这么认为,现在北齐势力一日未根除,陛下便一日不得安心。你若是去了西秦,再多的人看着,终究鞭长莫及,那才是陛下不愿见到的局面。” 经此一说,慕容瑾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但又立即疑惑起来,“先生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白兮影挑眉道:“自然是为了了殿下的心事,才好上课不是?” “先生说话真让人挑不出错处。”慕容瑾说着,便见白兮影将一本《乐经》摆到了几案上,“殿下既然静不下心来,不如将这书好好抄一抄。人容易胡思乱想,往往便是因为太闲了。” 慕容瑾抄着《乐经》,倒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不少,转眼便到了时辰点。 白兮影从浮月宫出来后便沿着宫道慢悠悠地走着,一段路也不算太长,走走停停竟走了近半个时辰。快到离乐府最近的一处朱门时,白兮影又停了下来,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你去看看,那瑞王可还在乐府?” 不多时,那宫人便去了回来,“先生,瑞王殿下刚走了不多时。” “嗯,那走吧。”这才回了乐府。 这些天慕容夙总是在白兮影放课后的时辰在乐府外等着,准确说是被司乐拦在了门外。自那会刺杀后,司乐便不同意再让白兮影回府上了,白兮影又实在不愿见他,便常转悠着磨时间,估摸着慕容夙走了才回去。 这日午后,白兮影无课,司乐又恰好不在乐府上,那些內侍毕竟不敢真的拦着。慕容夙得了这个空子,便进到了乐府。 正愁着不知道白兮影的院落在何处,耳旁便传来悠扬的琴声。慕容夙心中一喜,心想此曲定非人间之曲,随循声而去。 慕容夙顺着琴声来到了乐府的角院。琴声越发清晰了,悠扬婉转,入耳萦绕难去,不似凡世之曲,却又透着无尽的悲伤。仿佛是饮了一半的孟婆汤,恍恍惚惚间又看尽悲欢离合。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弹琴的秒人在拨动着琴弦,而天地,都在温柔地聆听。 不觉间便走到了房门前,只听见有人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与在下一叙。” 琴音散绝,慕容夙的神识骤然被拉回,略感惊讶地将雕花木门轻轻推开,迎面处是一素以青年—— 不染纤尘的雪色宽袍衬出其身形之消瘦,如瀑墨发只在发尾用缎带打了个松散的结,显出几分雍雅。额前鬓旁散出丝缕薄发却不觉凌乱,精细纹刻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如画之颜。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坠饰逾有灵逸之气,儒雅间透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几分冰冷。 那人看着慕容夙,微笑着揖了一礼。 慕容夙也连忙还礼,道:“在下路过此地,忽闻琴声悠扬,不觉间便行到了此处,打扰了公子,还望恕罪。” 那人道:“拙曲能得阁下欣赏,实乃荣幸。阁下若不嫌弃屋舍寒破,屋中温了壶淡酒,正缺个对酌之人。” 慕容夙本以为这该是个清冷不近人情的淡漠角色,而今见其如此礼待,心中自然欢喜,“那在下便叨扰了。” “请——” 两人在叠翠碎玉屏风旁的矮几前对面而坐,那人取来刚温好的美酒,倾入酒杯之中,“这是我曾在琼州城游玩时偶得的梅花酿,取用含苞之白梅、红梅作酿,以琼州泉眼之水以及晓晨松尖之雪窖之,兑入玉琼山之酒,如今已是三载之酿。此酒虽不浓烈,但梅花之香却足以醉人。” 慕容夙端起酒杯,看着里面透亮的琼液腾出热气,仅问着酒味便已觉置身梅雪飘零之中,不由叹道:“如此美酒,人间难得,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能遇公子饮此佳酿,实在是幸运至极,”便抬袖,“在下先干为敬。” 那人也举杯相对,一饮而尽。两人放下酒樽,相视而笑。 那人往慕容夙面前的酒杯里续上梅花酿,道:“在下白兮影,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慕容夙本想着现编一个名字,却又一时想不到应景的,索性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夙字。” 那人起身离席,深深一揖,“原来是瑞王殿下,在下失礼了。” “你我只是饮酒,公子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白兮影淡雅一笑,重新跽坐回慕容夙对面,“在下倒是时常听起大人提起殿下。” 慕容夙好奇道:“司乐大人都说我什么?” “大人说......”白兮影抿了一口酒,转而严肃起来,“殿下自小便喜欢缠在这乐府,折他的花,挖他的草;弹断过他的焦尾,摔碎过他的陶埙;放走了他心爱的画眉,打破了御赐的净瓶......” “......”慕容夙现在恨不得把脸埋进这酒杯里。 白兮影又笑道:“大人还说,殿下你虽然顽皮,在乐理上却是甚有天赋,是难得的人才。” “大人当真这么说?”他看着白兮影的半面容颜,似笑非笑,那张面具下一定是绝色之颜,也一定有不可触及的伤口。不知为何,此人竟给他一种亲切感,仿佛是旧相识。在这个人面前,仿佛平日里那些沉重的面具和伪装都可以卸下不顾。 慕容夙惨然一笑,“我出生皇室,爵至亲王。在别人看来,我从小锦衣玉食,虽风流成性,顽劣不堪,却还能有个待我如己出的皇帝哥哥。可我的胞兄早在八年前便因谋逆之罪而自焚于室,母妃也因此病逝,只余我一人在这世间长大。我的好皇兄,面上虽是待我好的,心里却总觉得我与兄长一样有谋反之心。我以往常来这乐府,不过是因为在这噬狱般的皇宫里,唯有司乐大人会耐心地陪我说话,给我讲道理,教我弹琴识谱,从不会骗我。” 白兮影抚着酒杯上的瑞兽雕纹,轻勾起薄唇,“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呢?” 补偿?慕容夙看向这个青年,那唇角不散的一抹笑意,眼底难测的深潭,这个人的那一半面具下究竟是番怎样的神态。 “公子这是何意?” “殿下自小身在这宫室之内,这种关系,殿下应该比在下更清楚才对。” 慕容夙轻轻皱眉,“公子好手段,只是我慕容一氏还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挑拨,”说到后面,语气便越发激烈起来,“本王原当你是个君子,预交为友,才与你说这番话。不曾想,你竟是个权计于心,谋算于袖的小人,枉费司乐待你那样好!” 那白兮影也不恼,唇角依然挂着一抹薄笑,“君子也好,小人也罢,殿下如此恼怒,不过是因为,殿下也曾如此思量过,不是吗?” 慕容夙浅瞳微缩,眼浪翻腾,一挥袖将酒器掀翻在地,与白兮影对视片刻后便摔门而去。 慕容夙站在院中,死死地盯着刚才摔门的那只手,狠狠地握紧。 彼时,又传来那人拨动琴弦淌出的七弦之音。低处如溪泉幽咽,高昂处如凤凰悲泣,又如万鸟汇聚共鸣;忽而,镜破花消,影散月碎;风吹落愁绪,雨落下点点哀,雪融化成浓愁,七弦根根断肠...... 慕容夙阖眼,满眼便是一片猩红的火光,灼烫着双目。他从不敢忘,那狱火焚心,噬骨之痛,每日夜深,便如梦魇缠身。那个,在红莲业火中对他含笑的身影,那眼里却又有那么多地不甘。其实,他也很不甘呢。 玉手顿然,琴音绝。光线尚不明亮的屋中,白兮影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又转瞬露出淡淡苦涩之感,“昆吾,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 白兮影身后的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主子严重了。” 白兮影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盏与洒出的梅花酿,惋惜道:“以前啊,我见到他时,他还扯着我的袍子不让我走呢,如今,竟一点也不认得我了。” 昆吾极为小声道:“若是真认出来,主子怕是又要恼了。” “你说什么?” 昆吾愣了一下,转开话题问道:“主子为何不直接将当年的事情告诉那瑞王,岂不更为了当?” 白兮影看着屋侧一处垂下的青纱,徐徐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穿过重重迷障去发现血淋淋的匕首,比让他看见一纸真相更加痛彻入心和深信不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四章 文渊木牌 经过几日的相处,慕容瑾与南宫祁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僵了。两人课下偶尔会说几句话,放课后也是一同回的浮月宫了。 这日放课后,慕容瑾正打算和南宫祁一同回宫,顾十却对南宫祁道:“请世子先回宫吧,我与四殿下说几句话。” 南宫祁也没多想,应了句“是”便出了学堂。刚迈出学宫,便撞上一人,南宫祁略有些吃惊,“大皇子......” 慕容瑾疑惑地看着顾十,“先生今日将我留下,可有何事?” 顾十不答,只是在他那破旧的书袋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慕容瑾便站在一旁不说话,许久之后才看到顾十从书袋里掏出一个漆面的木牌来,“请殿下拿着这个。” 慕容瑾犹豫着接过,问道:“这是?” 顾十道:“这是文渊木牌,殿下凭此木牌可随意进出文渊楼借阅书卷。殿下欠下的功课不少,也应该多补一补才是。” “那便多谢先生了。” 顾十笑道:“殿下可别告与他人,下官可再没有另一个木牌了。” 慕容瑾又道了谢,才疑惑着将木牌小心地收入袖中。 午后乐律课上,慕容瑾向白兮影问起,“先生可知道文渊楼?” 白兮影道:“你们皇家御用的藏书阁你不知道?” 慕容瑾摇了摇头,“以前未曾听说过。” 白兮影接着道:“文渊楼建了有些年头了,算是皇家藏书阁。据说其中藏书颇多,还有皇室密辛,不过要进入文渊楼必须持有文渊木牌或有圣旨口谕。而这文渊木牌统统只有十枚,经由陛下之手,发与一些王公大臣。不过陛下发出去的木牌是否有十枚,便不可得知了。殿下为何问起这个?” 慕容瑾装作不在意道:“不过是偶然听闻,便觉得好奇,想问问先生罢了。” 白兮影虽有疑心,却也不再多问。 慕容瑾寻了个空闲的下午,趁那唠叨的若眉不在,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浮月宫,按着顾十说的线路往文渊楼方向而去。 文渊楼建于成帝年间,至今已有八十余载。因庆帝年间曾遭遇一场大火,楼身及诸多古籍要文被焚毁,故后来便索性重建。采用大量的砖石修葺,四周远隔草木以及木筑宫殿阁楼。书架藏阁一律采用轻便的石料。墙上、廊间皆刻有避火神兽的纹样,楼顶嵌有辟火珠,并有四方的鸱吻做护。楼外更设有数个储水的大缸,楼内照明灯烛皆以琉璃罩之。 文渊楼外有禁卫把守,持有文渊木牌者或圣旨口谕方可入内。内有数名文员记录每日书籍增减及调录借阅等事。 那文渊楼的首席文员见慕容瑾来,脸上立即堆满了笑,“殿下今日来,可是要寻什么书?” “我随意看看,就不劳烦掌楼大人了。” 那掌楼道:“那便不扰殿下了,只是这文渊楼第三层的内隔,没有陛下的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殿下......” 慕容瑾点点头,“我自然不会给掌楼惹事的。” “殿下言重了。” 一楼多是各文员忙碌办公之所,慕容瑾略微扫了一眼便直上了二楼。二楼中多为史书典籍,记载了各国史事以及边外风云,有一个隔间里则放了各国皇室族系及画像。 慕容瑾很快便寻到了北齐一栏,竹简、帛书以及一般的纸卷皆分类而存。慕容瑾打开其中一卷竹简,其中记载的乃是北齐最后一任君王的生平,无甚可细细推究之事。索性放下,又取了另一卷族系图来看...... 五楼有重兵把守,四楼是大燕历代皇室成员及朝中臣子的画像。三楼的内隔外有四人守着,推拉门作隔,门上有锁。慕容瑾便只在四楼徘徊。 这文渊楼并非常人能进,其中必有不寻常之书。那么,顾十将文渊木牌给他,便不似让他去补习几本功课那么简单了。如此说来,那顾十是想让他看到什么文渊楼里才有的东西呢?这顾十,到底又是什么人。 慕容瑾一边看着画卷垂下的木片标签,一边想着。 这些画像几乎是由同一宗室之人完成的,画者皆为贺姓,因出自一家,故而画风大抵相近。 慕容瑾打开一轴画卷,上面画的是一个婷婷美人,旁有生卒年注释及其身份注解。 凤昭太后,顾氏。生于华帝五年,卒于承帝三十二年。 如果慕容瑾没记错的话,这位凤昭太后,应是当朝燕帝之生母,于燕帝登基当年去世。算下来,还是慕容瑾的皇祖母。 顾氏。不知顾十的顾,是不是这个顾呢?慕容瑾有些好奇。如果是的话,那这个人又是凤昭太后的什么人呢? 顾氏的族系图没找到,慕容瑾反倒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大燕每一任皇帝的生母,几乎都是在皇帝幼年或是皇帝登基前后,最长不过至皇帝登基第二年便薨逝了。这,是大燕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吗? 为了防止中宫乱政,所以一旦储位确定或新帝登基,其生母便万万不能留于世吗? 慕容瑾不由心下一凉。 ...... “殿下今日看的什么书?” “寻了两本史话,劳烦掌楼了。”慕容瑾将随意拿的两本书递给掌楼记录。 “殿下折煞下官了,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慕容瑾捏着两本书,心不在焉地出了文渊楼。 夕阳西沉,慕容瑾回到浮月宫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 几个宫娥正打着堆咬耳朵,没注意到慕容瑾进来,慕容瑾反倒把她们的谈话听了去—— “今日我去织室取衣服,正巧遇见墨兰,她说她要到西秦去了。”一个宫娥道。 “怎么还要去西秦,她又惹了那档子事?” “她主子不是五皇子嘛,陛下下旨要让五皇子去西秦当质子,命她跟了去。” “真的假的?莫不是她唬你的。” “墨兰怎么会唬我,”那宫娥有些恼了,“我们当年一起进宫的,情同姐妹。” ...... 慕容瑾皱了皱眉头,“东显呢?” 众人这才回头看到慕容瑾,忙站好行了礼,“殿下。” 东显闻声从内院出来,顺势接过慕容瑾手里的书卷,“殿下怎的这时才回来?晚膳都已经送来了。” “去乐府请教了白先生一些问题,你说说可有听到什么传闻?” 东显:“殿下指的是?” “关于五皇子的。” “这......”东显斟酌了片刻道,“奴才今日去药房拿药的时候倒是听见有别的奴才说‘五殿下的药也只熬这两天了,待去那西秦,统统都得换成药丸子带去’,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五皇弟......慕容瑾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慕容炬虽然病重,但其母至今不过位至嫔席,其母家顶多有个七品官员,也不用顾忌什么。那慕容炬真是再好不过的质子人选了。 慕容瑾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悲凉之意。慕容炬那样病弱,若经一路长途颠簸,也不知到了西秦还能不能留得半条命,陛下他还真是...... “东显,你去让膳房准备一些叠翠糕和山药软糕,再找个食盒,一会儿去五皇子那里一趟。”吩咐完这几句,慕容瑾便扶着门框剧烈咳嗽起来。 慕容瑾与慕容炬虽不似如慕容言那般亲近,却也是皇子中极少说得上话的。慕容炬行五,也只比慕容瑾小的一岁,不爱与其他人亲近,倒是粘慕容瑾得很。以往在学宫时一口一个“四哥哥”叫着,拽着慕容瑾的袖子问他一些难题。以前有时候还觉得那小东西有些烦人,如今竟然就将分别千里之遥。 慕容瑾胸口堵得慌,喝了些茶水,也没吃晚膳,皱着眉头将几个小的玉瓶子挑来拣去了小半个时辰。 瓶子挑的差不多,东显也拎着食盒回来了,“殿下,是现在去吗?” “现在就去吧。” 再不去的话,真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机会再见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五章 顾府有香 两人到紫宸宫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宫内点着零星的宫灯,只是让人勉强看得清路。 整个外院看不到一个宫人,显得有些冷清。走到内院,才看见慕容炬一个人在慢慢地绕着院子走着。那身子瘦小得可怜,里面只穿了中衣中裤,外面罩了件大氅,像是刚从榻上下来。 光线过暗,慕容炬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来人,“四哥哥——”作势便要跑来,刚跨了两步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慕容瑾连忙上去扶住他,“病得这样重,怎么不好生歇着。你宫里的人呢?” 慕容炬小喘着气,看着慕容瑾眼中尽是欣喜之色,“他们刚才被一个管事的公公叫出去了,我趁着没人便下来走走。四哥哥今日怎么来了?” 慕容瑾心里颇不是滋味,却还是笑道:“想你了,便来看看你。” “这么久了,四哥哥是除了母妃外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慕容炬咧嘴一笑,“还是四哥哥待我好。” “吃过晚膳了么,”慕容瑾搀着慕容炬慢慢往屋内走,“我让人带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你喜欢吃的。” “有叠翠糕吗?正好晚膳时没有胃口,刚才走了两圈反倒饿了。” 慕容炬也只吃了一块叠翠糕,半块软糕,便不再食了。 “听说西秦的雪霁公主留离快到了,我也该离开大棘城了。四哥哥知道我要走吗?”慕容炬将剩下的半块山药软糕放回碟子中。 “嗯,”慕容瑾点了点头,“我也是听到的流言,没想到......” 慕容炬拉过慕容瑾的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四哥哥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的。” 慕容瑾将手抽出,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这是救心丸,不多,只有几粒,必要之时可以护心救命。你若不嫌弃的话便收下吧,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见你,若没有,这便算作是我的别礼了。” 慕容炬小心地接过药瓶,这是个素面的黑玉瓶,虽没有雕刻,但玉质上好,并非凡物。 “这么贵重的救心丸,四哥哥就这么给了我,岂不浪费了?” 慕容瑾苦涩一笑,道:“怎么这么傻。” “好好好,”慕容炬把药瓶放到枕下,“小弟我便收下了,四哥哥可不许反悔再拿回去。以后我得日日当菩萨供着。” 慕容瑾觉得口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慕容炬说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话 “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生养着,别想太多。”慕容瑾便不再多留,让东显点了宫灯引路。 月照高头,三更已过。瑞王府内的书房依然亮着灯,满地狼藉。慕容夙将刚画好的一幅画揉作一团,又皱着眉头展开来看。画上是一个戴了半张面具的白衣公子,眉目清秀。 总觉得此人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难道是因为美人大多都长得相像么? 那张熟宣仍旧被揉成了纸团扔向远处。 “唉......”慕容夙用镇纸碾过新铺的一张熟宣,继续作画,就这样直到天明。 午后未多时,慕容夙便命人准备了一架马车,驾车的侍卫问道:“王爷今日是去花明坊还是去千叶楼?” 慕容夙揉着眉心,冷冷道:“去顾府。” “是。” 顾府位于并不繁华的南市,府邸不大,府内侍奉之人不超过五人。 也不知是仆人懒惰还是主人的刻意安排,院中的石板上布满了青苔,连石缝里也长着寸深的杂草。廊上垂着的纱被风吹得泛白,一旁的南天竹倒是翠绿得很。 慕容夙拦住一个正巧路过的丫鬟,笑眯眯道:“这位姐姐,你们家主子在哪儿?” 那丫鬟双颊微微泛着红晕,“回殿下,先生正在南院看书。” “谢啦姐姐——”慕容夙弯着桃花眼笑道。而随着转身,俊秀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往南院去的步伐也有些急促。 南院里的中年人穿着件洗得褪色的旧袍子,墨发散着并未顺直,却看不出半点落拓之气。反倒有一番看破红尘、归隐山间的逸者气质。 “皇兄要是知道赏你的那么多银子就建了这么个破茅屋,还不得气死。” 顾十捏着一支香匙,将一些香灰盛到香炉里,“瑞王殿下这就错了,这个院子可不是建的,是买的,”又取来一支香扫轻轻扫着边缘的香灰,“今天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没事便不能来看看?”慕容夙用袖子扫了扫落了灰的石凳,满是嫌弃地坐下。 顾十掀了掀眼皮,“您一般得了空,要不是去花明坊听曲,就是去千叶楼看美男,可是难得来这儿一回。” 听着这话,慕容夙不由有些气闷,“今日来确实是有事相求,借你的文渊木牌一用。” “什么木牌?” “就皇兄给你的那块文渊木牌。“ “哦——那个东西啊,”顾十恍然大悟一般,然后继续用灰压轻轻地压着香灰,“不就一块破木头嘛,你那它来做什么?” “去文渊楼查个东西。” “什么事儿非得去文渊楼才查得到啊?” 慕容夙没好气道:“你给还是不给?” “啧啧啧,您看看,这就是您有求于我的态度,那下官可得好好考虑了。” 慕容夙夺过顾十的灰压,“顾十,你给还是不给——” “哎哟,我的瑞王殿下,”顾十无比心疼地看着那被拨乱的香灰,“不是下官不想给您,实在是下官给不了您啊。” “什么叫给不了我,”慕容夙狠狠地瞪着他,手中的灰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你说实话,那文渊木牌给谁了?” 顾十的目光随着那灰压一上一下,满不在意道:“前些日子给了四皇子。” “你给他干嘛呀!”慕容夙将那灰压狠狠地拍在石桌上。 顾十连忙夺过灰压,心疼地用袖子擦着,“您王府里金砖玉瓦的,可别把我这个穷酸人家的东西给摔坏咯——” 慕容夙瞥了一眼那套香具,问道:“你这套香具哪儿买的?” “送的。” “哟喂,”慕容夙嘲讽道,“咱们大燕堂堂三品翰林,住着这么破败的院子,穿的还没一个下人好,想不到您还受贿啊,谁的贿啊?” 顾十无奈道:“好吧,玉轩阁买的。” “玉轩阁?不错嘛。” “自然不错,”顾十拿着香具挨个在慕容夙眼前晃一晃,“你看这上好的精通,这精细的雕花,这细腻圆滑的手感,这流畅的光泽,哪样不是这大棘城中最好的。” “多少钱?” 顾十笑道:“不过百量。” “不过百两......”慕容夙扯了扯顾十那块快要打补丁的麻布袖子,“你这身袍子值得上一两吗?” 顾十不耐烦地将慕容夙的手拍掉,“知道还拉拉扯扯,扯坏了你赔啊。” “赔你百件。”慕容夙咬牙切齿道。 顾十小心翼翼地将香篆放在被压平的香灰上,将那只袖子甩向慕容夙,“好——随便你扯。” “顾十,你到底想干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六章 青州有夔 “没看见我正准备品香吗?”说着又取来香匙将香末放入香篆中。 慕容夙不耐烦道:“我跟你说的是这个吗?你没事儿把那木牌给慕容瑾干嘛?” “那四殿下缺了三年的课,下官作为他的老师,还不能让他去找个看书的地儿?” “顾十,你别拿这些理由唬我,”慕容夙严肃道,“我知道你有手段,有计谋,但那慕容瑾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你可别打他的主意。” 顾十用香铲将香末铺匀,“他是你的皇侄,又与你同病相怜,你是怜惜他的。可论起血脉来,人家也算是有一半的北齐皇血,这血海深仇算下来,他可未必想与你相亲近。” “你可别往这些上头扯,那文渊楼里有什么是你想让他看的?” “要说这文渊楼里有什么,”顾十将香篆轻轻提出,“在我看来,文渊楼里什么都没有,可对于他说,对于瑞王殿下您来说,那便有什么了。再说,你这回去文渊楼想查什么,那司乐张桐也有木牌,你为何不去向他借?” “最近与司乐大人闹了些不愉快,便不好再厚着脸皮去了。” 顾十拎着香篆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怕不是和司乐闹了不愉快,而是和乐府里的那位美人闹别扭了。” “......”弯弯绕绕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欸——下官知道殿下您好美色,这不给您想了个主意。你先趁着美人不知道你那小小的癖好,来个威逼利诱,先诓进瑞王府,剩下的不就都您说了算嘛。”顾十说着还十分得意地挑了下眉。 慕容夙吐了一口气,有些气恼地揉着太阳穴,“顾十,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殿下什么时候正经得起来,下官就什么时候正经,”又颇为恨铁不成钢道,“说了多少回了,美色误事,美色误事!” “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顾十将一截线香点燃,再用线香将香末引燃。 淡淡的木系香味在院子里渐渐散开,淡雅而又厚重。 慕容夙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由道:“你这香倒还不错。” “那当然,这可是上好的伽若香,我花了五十两才得来的这一小盒!” “......” 这些日子下来,慕容瑾与南宫祁虽还未熟络,好在也没出什么岔子,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日的早课上,还就偏偏让这位世子爷受了委屈。 课上,顾先生提了个问题,恰好走到慕容瑾旁边,便让其回答。 顾十问:“坊间有传言‘青州有夔者,一人足也’,太守悬赏除此异兽。有武士、剑客、妇人、商贾前往,皆返之曰‘夔已除’。而后再未有见夔者,问,谁人杀夔?”1 慕容瑾答道:“太守杀夔。” 顾十再问:“太守为何杀夔?” 慕容瑾又答:“夔兽,乃一人也。传言为——‘青州有夔者,一人,足也’,太守畏之夺其位,便将夔传为异兽,命除之。” 顾十大笑了一声“好”,便将戒尺狠狠地打在了慕容瑾身侧南宫祁的左臂上。 慕容瑾明显感觉到南宫祁身子一抖,喉咙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却仍不言不语,坐姿没有一丝不端。 顾十未言这番究竟何错何对,也再未提及此题,直至午时放课,也未瞧过慕容瑾一眼。 课后,南宫祁倒是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慕容瑾兀自郁闷着。那慕容礼也不知是真的心疼南宫祁还是刻意要看慕容瑾笑话,倒是跟上前一通安慰与吩咐送药,南宫祁也是和颜悦色,也不推脱,反倒显得慕容瑾太过不近人情。 慕容言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嫌自己的伴读不够体贴,反倒去招揽这位世子爷。” 慕容礼折回来取书,面上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三弟此话有些伤耳了,本宫不过是见着南宫公子委屈,替自己主子挨了罚,受了苦,那人却毫不在意关心。”又走到慕容瑾面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四弟还是仔细着些罢,莫要再连累旁人受罪了。”便扬了袖子转身离去。 慕容言过来,“阿瑾你莫要听他的,我看着这个顾先生和南宫祁性子怪得很,故意针对你呢。你莫要太往心里去,他既待你如此冷漠,你又何必去关心那么多。那顾先生也不论对错胡乱罚人,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才舒开了皱着的眉头,“他毕竟因我受累,还是去关心一下不是?” 慕容言道:“好在午后的六艺课要将各位侍读归齐来上课,不然整日见着还真是碍眼。” “三哥,”慕容瑾用眼神示意了慕容言身后,“此话不可胡讲。” 慕容言这才意识到身后站着自家侍读季鸣,连忙揽过季鸣的肩膀,“阿鸣自然知道我所言为何,才不会与我生分呢!”然后拍了一下季鸣的手臂,“你说是吧——” 那季鸣本是位尚书家的公子,自小文弱,被慕容言这么一拉扯,只觉得身子都不稳了,忙道:“殿下说的是。” 慕容瑾笑道:“那好,三哥,我先走了。” “欸——”慕容言连忙拦住他,“今日不与我一道了吗?” “今日须得去乐府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便不能与三哥同行了,还望三哥见谅。” 慕容言也未再挽留,只是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奇怪道,“阿瑾不是午后便有乐律课吗,怎么如此急去?” 慕容瑾顺着去乐府的路上绕了两个宫,这才回到去浮月宫的宫道上。 东显不解道:“殿下这是为何?” “......” 见慕容瑾不言,东显方知自己失了言,便默了声。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与南宫祁一同用了膳。慕容瑾未问,南宫祁也未言,二人一同坚持着“食不言”的规则。 饭后,慕容瑾让东显送去了宫廷秘制的创伤药膏,而南宫祁言了句“代我多谢你们家殿下,在下受用不起”,便掩了门。 注1:夔(kui)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韩非子》: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七章 故人模样 这日乐律课后,慕容瑾叫人泡了壶梅花茶来,白兮影闲来无事,便在浮月宫蹭了杯茶吃。 白兮影抿了一口刚沏的茶,瞥了一眼正在看书的慕容瑾,“五皇子今日启程去西秦,殿下的那一桩心事也该了了。” “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一桩心事?” “看来殿下的心事还不少。”白兮影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梅花花瓣。 慕容瑾无趣地将书放下,“先生的心事也不少吧。” 白兮影放下茶盏,正扫到刚被放下的那书的书侧上,只见上面明红的朱章印了“文渊”二字,不由皱眉道:“殿下这书可是文渊楼得来的?” 慕容瑾沉吟了半晌才道:“前些日子顾先生给了我个木牌,让我拿着去文渊楼看书,我便去借了两本回来。” “原来殿下那日问我是为了这事,”白兮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不怎么通畅,便站起身来顺气,“殿下既然知道了这文渊楼是何地,便应多加斟酌,这地方究竟去不去得。” 慕容瑾给自己倒了一杯梅花茶,嘬了一口,便听他继续道:“且不说那顾十给你什么你便接着,你在学宫也学了几年的书,难道不知道学宫自身便有藏书,缺的什么功课偏要去文渊楼才能补的?” “寻一些别的书看也未尝不可。” 白兮影听了觉得更加气闷了,语气中带了些训斥之意,“那顾十是什么身份,文渊木牌又不是什么寻常物什。就怕你前脚刚离开文渊楼,便有人去向陛下禀报了。陛下知道了会怎样想?学宫祭酒,堂堂翰林学士,为何偏偏将那样贵重的文渊木牌交给四皇子你。你身份本就特殊,再加上这番,你要陛下如何不起疑心!” “白先生......”只是慕容瑾第一次见白兮影生气,即便是有那面具遮了半张脸,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般怒气之重。 “这宫中危机四伏,如履薄冰,朝堂上也在盯着你,只要抓住一个错处,那些谏官的折子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尚书省递,”白兮影吐出一口气继续道,“以往我总觉得你想得太多反倒不容易得出结论,如今又是过于欠了思虑——” 慕容瑾愣愣地看着白兮影好一会儿,才细细地去理解那话中含义。在他的印象中,也只有燕帝曾训斥过他,靖怀皇后向来是柔声细语的,别的人也不敢这么与他说话,这个白兮影倒是很让人意外。 并不觉得冒犯,心底反倒升起一些似有似无的暖意来。 “先生教训的,学生记下了。只是先生,为何要与学生言说这些呢?在此之前,我与先生素不相识,没有干系。先生这般待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白兮影缓了情绪,复又坐下,“在此之前,你我并非素不相识。在下曾说过,在下曾与殿下见过,只是那时殿下尚小,怕是不记得了。” 慕容瑾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依旧未寻到任何印记,“我记事得早,凡事又比别人记得深刻些,三岁之前的事能记得一半,只是仍未记起先生,望先生勿怪。“ 白兮影笑道:“那岁数,换做其他人,也是不记得的,殿下不必苦恼。” “先生......” “在下今日多言了,还望殿下恕罪。在下还有些琐事,便不再多留,告退。”说完,便起身离开。 这时间点掐得好巧不巧,正撞上慕容夙往浮月宫走来,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 慕容夙冷冷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在下刚和四皇子上完乐律课。”话刚说完,慕容夙便不再理他,径直往里走去。 慕容瑾这时正在看书,便见慕容夙匆匆进来。 “瑞王叔。”他来干什么。 “小阿四,王叔今日求你个事儿。” 慕容瑾疑惑道:“王叔今日怎么了?”这瑞王平日里也不与他来往,怎么一开口便是个求人的事。 慕容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顾先生给你的文渊木牌,还在吗?” “王叔怎么知道此事?”为何今日事事都与那块木头有关。 “你且说还在不在?” 慕容瑾点了点头,“在的。” “你今日将文渊木牌借与王叔一用,明日便还你,可好?” “王叔要这文渊木牌做什么” 慕容夙面露出些许急切之色,“王叔自然有王叔的用处,日后有了时机在与你说。” 慕容瑾不由好奇,犹豫道:“这本非小侄之物,若是让顾先生知道了可不太好。” “无妨的,我与你顾先生事先说过了。” “......”慕容瑾有些半信半疑。 慕容夙见慕容瑾依然有些犹豫,便矮下身子来,轻声道:“小阿四莫怕,王叔不会去做坏事,只是一直有一疑惑存于心中,日夜难安,今日想去查个清楚。阿四可能答应王叔,嗯?” 此事未知因素过多,慕容瑾本不想答应,只是又想到三年前毕竟还欠着他一个恩情,便又不好推脱。 正想着,便听慕容夙道:“这样如何,王叔答应阿四,日后你若有求,王叔必定竭力而为,可好?” “好。”虽是口头承诺,不过有总好过无。 这才去取了木牌递给慕容夙,“王叔可定要好生收着。” 慕容夙接过文渊木牌,轻轻揉了揉慕容瑾的头,“王叔定会收好的。” 慕容夙独自一人来到文渊楼,只见那名掌楼笑嘻嘻地迎上来,“瑞王殿下今日怎的来了?” “逛到此处,便想着进来看看。” 掌楼道:“殿下,若是要进此楼,还需要文渊楼的木牌才可。” “可是此物?”慕容夙从袖中掏出木牌。 那掌楼细细查看确认一番,才让道:“殿下请——” 慕容夙大步走进去,只是许久未来过此处,何类典籍归放何处,已忘得差不多了。这文渊楼又建得颇为宽敞,转了许久依旧未找到自己想看之物。 一旁的文员见了,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在寻什么书卷?” 慕容夙摆了摆手,“本王只是随意逛逛,不必在意。” “是。”那文员便识相地退下。 许是有些心急与烦躁,又大约过了两刻,慕容夙才在二楼找到了所寻之物。 北齐皇室历代画像。 慕容夙在一排画轴中找到了最近一代,也是最后一朝的北齐皇室成员画像。 安平王,不是。 楚王世子,不是。 长公主驸马,不是。 万俟笙,年纪太小了。 ...... 慕容夙一一找过去,依旧未找到想寻的那副面孔。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么? ,慕容夙仍不死心,便又重头来过。 果然,慕容夙发现竟然查漏了一卷,这一卷不知为何被横放在竖排摆放的卷轴的最里端——太子,万俟之。 慕容夙小心地解开绸带,慢慢将画卷展开。只觉得这位北齐太子容貌俊美,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倒像是一副儒雅文人的模样。 就是此人了。 那时还是慕容瑾的满月酒,因为先皇后乃是北齐帝的爱女,故而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宴席。那日,作为慕容瑾唯一的舅舅,万俟之也来了。那是慕容夙兄后的第二年,性子孤僻乖张,与谁都淡漠得很。万俟之为人亲近,目若秋湖,慕容夙不自觉得便想靠近他,缠着他不让他走,一口一个“漂亮哥哥”叫得挺甜腻的。 那年万俟之也不大,尚未弱冠。而画上的万俟之却是北齐灭国那年之容,五官长开了不少,褪去了年少的稚气,眉目却依旧。贺家人的画技向来被视为一绝,便是只见过一眼,也能画出人之形神。如今瞧着这张画,也仍觉得画上之人风韵犹存。 这样的美人,当真就白骨化为黄土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八章 雪霁公主 慕容夙又待了一刻有余,才离开文渊楼。 回到瑞王府上后,慕容夙凭借记忆将万俟之那幅画临了下来,又取出那日画的白兮影那张展开放在一旁。 这样看着,倒是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北齐太子三年前便应该死了,只是长得像吗?只是这样的话,又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 上完乐律课,慕容瑾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瞧着殿下这些时日都不太有精神,是夜里没有睡好吗?”白兮影问道。 慕容瑾道:“时常被魇着,醒后便再睡不着了。” 正说着,便见东显在外轻轻扣了扣门,“殿下,瑞王殿下来了。” 白兮影皱了皱眉,不多时便见慕容夙穿着一身碧青色的薄春衫,手里摇着把绿油油的折扇,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整日在屋里憋着,也不出去透透气吗?” “瑞王叔。” “本王今日好不容易得了闲,阿四,要不要和王叔一起出去走......”另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着慕容瑾身后的白兮影,立即垮下了脸,“白公子怎的在此?” 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在下是四殿下的乐律老师。” “咦?本王明明是踩着时间点来的,难道本王算错了吗,”慕容夙兀自琢磨着,“阿瑾莫不是还在上课,本王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是在下逗留了,在下不打扰二位殿下了,告退。”便离去。 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的背影,竟生出一些恼怒。此人的那种毫不在意,与目中无人,真的很让人不快。 却还是笑嘻嘻道:“阿四觉得这个人教的如何呀?” 慕容瑾点点头:“白先生很好。” 慕容夙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贴近慕容瑾耳畔低声道:“这个姓白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四你莫要与他太过亲近,会被带坏的。” “......”慕容瑾觉得这两人一定有着什么过节,“我觉得白先生不像个坏人啊,瑞王叔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慕容夙无比糟心地看着慕容瑾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孩子已经被带偏了,但还是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慕容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叔说的是。” “小阿四,出去走走吗?” “王叔想去哪儿?” “这几日桃花开了,不如去碧湖那边走走?” “好。” 碧湖边上零星地种着一些桃树,此时桃花还未落满枝头,一半已盛开,一半还含苞着,似乎还欠一场春雨。微风袭过,一些花瓣便飘落到湖面上,点起丝丝涟漪,倒有一番别样的春意之美。 碧湖亭落于湖心,是一座四角飞亭,三面垂着纱帐,一面连着长长的游廊。轻纱浮动,影影绰绰。 慕容夙倚在碧湖亭的栏柱上,轻纱随风而起,与那身春衫相称得很。 慕容瑾看着不远处飘零的桃花发呆,只觉得像极了往日栖梧宫里的那株开了有十载的桃树。 “阿四在想什么?” 慕容瑾呆呆地将头转向慕容夙,“瑞王叔有时候会觉得......身不由己吗?” “身不由己,”慕容夙呵呵笑道,“怎么会呢?本王每日潇洒快活,想去哪儿厮混就去哪儿厮混,也没谁管我,怎么会不自在。” 慕容瑾只觉得这话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遂又想起那个因谋逆而自焚于室的垂王,瑞王的一母同胞。 “小阿四是觉得不快活吗?”慕容夙弯身捞了一汪湖水,觉得还有些冰冷,“本王与你一般大的时候,也觉得不快活,时常想着要怎样讨谁的欢心,怎样才能不做错事。后来啊,慢慢地就不想了。许多事情,想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不想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倒不如能活一日便活一日,随心而行,就算哪日遭遇不测,算下来,快活的时候指不定还比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王八要长。” “王叔之言,倒也在理。” 慕容夙撩了一下墨发,得意道:“那是自然。” 二人又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只见一个着着粉衣的小姑娘并着一个绿衣小丫鬟正迎面走来。 慕容夙一见便笑开了花,上前俯身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只有一个丫头跟着,你爹娘呢?” 那是个面色红润白嫩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对黑玉般的眼睛仿佛覆着一层水膜,明亮而又清澈。墨云一般的头发垂至腰间,发髻挽得并不复杂,只有一支玉簪和两朵绢花作饰,一身粉色的襦裙和同色的披风,倒显得一旁的桃花都要逊色几分。 那小姑娘施施行礼,轻轻开口,声音清亮,“小女乃是西秦之质,近日方到贵国,陛下说行宫还未建成,让小女先在宫中住下。不知可有扰了大人?” “原是如此,我说以往怎没见过这样标志的姑娘,”慕容夙笑道,“本王是瑞王,陛下是我皇兄,这是本王的皇侄,排行第四。” 留离欠了欠身,“小女见过瑞王殿下,四皇子。” “雪霁公主。”慕容瑾微微拱手。只觉得这个七岁的孩童没有一丝怯懦,却透着一股子同龄人没有的冷静与从容。 “公主准备去何处?“ 留离答道:“正准备回宫里歇息。” “那本王和阿四便不扰了,公主请。” 慕容瑾回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步伐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一丝错乱。可慕容瑾却觉得那步子里,步步都是难以言说的伤痛。 这样小的孩子就被远送他国当做质子,心中该是怎样的悲凉与痛苦呢? “怎么,看上人家了?” “没有。” 慕容夙笑着拍了拍慕容瑾的肩膀,“知道心疼小姑娘不是坏事。这个留离也是怪可怜的。” “哦?“ “这位雪霁公主从小便被封为了皇太女,可那西秦的皇帝却未必真的想让她继承皇位,不然又怎么会让她来这呢?西秦到了这个年头,便只剩下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了。如今西秦宫中的那位皇子,恐怕,才是真正的东宫人选。而这位雪霁公主,应该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慕容夙云淡风轻地说着,可不知为何,慕容瑾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那样的年纪,应该像六皇妹一样承欢膝下,无忧无虑。而她,却被自己的父亲抛弃,远赴千里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不知归期。 这样便又不禁想到了他那同样可怜的五皇弟。 ......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淡淡的余晖里有些朦胧,仿佛落入画中的谪仙一般。在这样的高墙深宫里,显得有那么一些格格不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十九章 碧水冰凉 这夜,已过了子时,屋内却传来了轻咳声,持续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几乎未曾间断过。 慕容瑾不喜欢太多人近身服侍,故将宫娥內侍大多都遣到了离内屋较远的外院去。只有被安排在侧屋的东显听到了这一点细小的声音,便披了袍子,挑着宫灯,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外,“殿下?” “进来。” 东显闻言推门而入,借着微光点亮了灯盏,便看到慕容瑾已下榻来披了外袍,墨发垂下来衬得面容更加苍白。 “殿下可是旧疾犯了,奴才去取些药来?” 慕容瑾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只是方才被魇住了,醒来时呛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些时间了,夜里常常梦魇缠身,醒来后便再也无法入睡,白日里又乏得很,一打盹却又睡到毫无知觉,须得靠别人唤醒。 虽再想入睡,头脑却清醒得不像话。慕容瑾索性取了本《四方志》来打发时间。东显在香兽里燃了些伽蓝香默默守在慕容瑾身后。 今日是月半,皇子们可以不必去学宫念书,算是放一天假。慕容瑾觉得身子疲倦得很,也没有力气,便准备借此一天补个觉。 好不容易有些入眠,又被一阵喧闹吵醒。却不想去理会了,翻了个身继续阖眼睡觉。 喧闹来自于外院,若眉刚从高阳殿回来,便阴着一张脸。据说是被陛下斥责了心情不好,逮着人便找些莫须有的罪名开始训斥。都知道若眉是陛下派来的人,那些宫人也只有低着头挨训。 这时东显煎好了药正打算端给内院,便被若眉叫住了,“端药那个,是你每日给殿下煎的药?” “回姑姑,正是奴才。” “你跟我去御医署一趟。” 东显疑惑道:“那殿下的药......” “倒了——” ...... 又过了些日子,慕容瑾觉得渐渐有了些精神,便择了个黄昏,携了东显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碧湖旁,曾经繁盛的桃花依旧凋零,只剩下树下泛着褐色的些许落花,枝头的新枝却早早地抽了出来,发出的新叶在幽昏之下依然显得翠绿。只有那碧湖亭的垂纱依然在风中轻轻扬着。 慕容瑾靠近湖边,轻轻叹息。 正打算踏上游廊,指尖突然如针刺般疼了起来,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慕容瑾心叫不好,伸手往袖中探去,确实空空无物。这才想起今日竟未将焯湖戴在身上,却强装淡然吩咐道:“东显,回去从我的玉瓶里取素面白瓶的那个来,我想取些树上的新芽来,要快——” 东显虽不能理解这殿下的想法,但还是疾步往浮月宫跑去。 慕容瑾小脸煞白,额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眼前已有些模糊。意识正在逐渐消散,慕容瑾想去抓那游廊上的栏杆,却落了个空。清醒一点时,半个身子已是浸在了湖水中。 湖水渐渐将慕容瑾小小的身子淹没,他不会凫水,也不挣扎。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着渐暗的天空在湖水的滤视下微微荡漾,渐渐远去。 现在正值春时,碧湖之水却依旧刺骨,仿佛针扎似的刺着每一寸皮肤。 不知碧湖的水究竟有多深,仿佛无垠地狱般掉不到底一样。 据说以前有个宫娥失足掉下来过,捞起来时便没了气息。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碧湖像个吞人的深渊。 身体开始不能动弹,只能随着水波逐渐漂游,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却又意外地觉得无比舒缓。指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逝,一种,像是生命的东西,在飞逝。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死死地压着,慕容瑾有些无力地抬着眼皮,感觉随时都会睡去。 此时脑海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猜疑,没有了谋算,没有了愁苦。 从小到大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却又格外清晰,没有悲伤,只有快乐的回忆。 慕容瑾觉得自己累了,眼皮再也抬不动了,于是阖了眼,觉得就这样睡去了也好。 闭眼前,湖岸旁似乎有一抹粉色的身影,仿佛春日里开得最盛的桃花。 .......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得似乎过了一辈子。 慕容瑾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忽远忽近的,听不大真切。 “你醒一醒,不要睡......” “不要睡......” “我让你不要睡啊......你听到没有!”隐隐有些抽泣声。 似乎是这声音有些吵,扰了人清梦,慕容瑾果然费力地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物,便感到胸口有一股猛烈的呛感。慕容瑾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口鼻中有水渐渐被咳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瑾才撑起半个身子,看清了眼前之人,是个粉嫩玉琢的小姑娘,正是那日偶遇的雪霁公主——留离。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留离一下子死死地抱住了慕容瑾,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都说了叫你不要睡,你怎么不听啊,叫了你这么久你都还不醒来,你知不知道这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声音还很稚嫩,由小变大,然后有了哽咽之声。 慕容瑾呆呆地任由留离抱着,许久之后才沙哑着道:“我这不是醒了吗?干嘛哭啊。” 留离这才松了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去用手绢将眼泪拭去。 再转过身来时,已是满脸平静,“小女失态了,还望四皇子赎罪。” 慕容瑾疑惑着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才看见留离身后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內侍,便拱手作礼道:“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殿下何须言谢,”留离欠了欠身,“有句话留离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主请讲。” 留离正色道:“无论如何,殿下都是金贵的皇子,万万不可再有此等轻生之念。” “公主何出此言?” 留离盯着慕容瑾的眼睛道:“殿下骗不了我的,殿下方才,眼中分明是绝望之色,并无半分求生之欲。这宫中想要你死的人那样多,殿下可不能如了他们愿。” “......” 留离又道:“殿下现居何宫,为何出来都不带仆从?” 慕容瑾摇了摇头,“离此不算太远,来时也带了一人,只是恰巧让他回去取东西了。” 正说着,便见东显往这边赶来。 “瞧,他回来了。” 东显见慕容瑾浑身湿淋淋的,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留离道:“你家殿下落水了,快送他回去吧。” “这......” 慕容瑾再次拱手道:“多谢公主。天色已暗,公主也要早些回宫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章 旧世黑鸢 回到浮月宫时,若眉为首的一群人立即簇拥上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可是落水了,怎么浑身湿成了这样?” “快去准备热水和衣物——” “你们几个去取些驱寒汤和夜膳来——” ............ 浮月宫内忙成一片。 待沐浴更衣后,慕容瑾饮过了汤药驱寒,却觉得胃中翻腾绞痛,便也未再食过其他膳食。 东显和若眉默默地守在一旁,其他的一干宫人则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 慕容瑾冷冷道:“我只是失足落水,并无大碍,也不必去追究谁的过失。我今日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齐声:“是。” 慕容瑾说是并无大碍,但最终还是染了寒气,学宫那里也只能请假。 慕容夙来瞧过一会,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 “瑞王叔今日为何来了?” 慕容夙道:“本王听说小阿四你病了,方来看看。怎样,还好吗?” 慕容瑾笑道:“瑞王叔费心了,小侄已无大碍。王叔怎的知道我病了?” “你学宫那边不是告假了吗顾学士告诉我的。我原不知道你病的这样厉害,今晨去向皇兄请安时,皇兄告知与我,这才知道你竟然掉水池子里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父皇告诉王叔的?”慕容瑾蹙眉。 “对啊,”慕容夙道,“还说要不是那西秦的小美人救了你一命,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会儿子,雪霁公主的谢礼可能都送到了,本王看着,分量还不少。小阿四啊,你父皇是真的心疼你,你也该......” “王叔。”慕容瑾打断慕容夙。 这哪里是因为心疼他,分明是为了大燕的颜面。 “怎么了?”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慕容夙关切道:“怎么了阿四,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需要本王去宣御医吗?” “不必了王叔,”慕容瑾故作疲态,“只是方才刚喝了药,此时觉得有些困倦了。” “那好,你好好睡会儿,本王便不扰你了。”便准备离去,出门后回头一望,却见慕容瑾已经合了眼,便独自喃喃道,“还说要出宫去玩,这么一病啊,估计又是个十天半月的,唉......” 顾府。 慕容夙拎着两盒新制的银针,打算找顾十一同品茶。 “哟——我见今日天气甚好,何时起的大风把瑞王殿下您给吹来了?”顾十手里拿着一把花剪子,朝慕容夙笑道。 慕容夙看着顾十精心修剪的一棵小小的黑松,“啧啧”两声,道:“顾学士好雅兴,您说说,这棵松又是多少银子啊?” “一文不要,”顾十得意地看着慕容夙,“前几日去城外游玩时,在一个山头上挖的。” 慕容夙伸手弹了弹那黑松细小的松枝,“难怪了,干瘪干瘪的,定是你府中煞气过重,连这草木都受不住了。” 顾十不客气地一把拍开慕容夙的手,“分明是王爷您......千金之躯,这区区小木禁不住。” “得了,本王要真是千金之躯,顾学士还不早就把本王扔到当铺里去了,然后又千金换套玉轩阁新出的香具,回来熏你这满院子的蚊子。” 顾十惊讶道:“瑞王殿下怎的知道那玉轩阁新出的香具价格千金,莫不是今日特地给下官送来了?” 慕容夙白了他一眼,“顾学士可是今日还未睡醒,不如再去补个回笼觉。” “瑞王殿下此话好生凉薄,您看您这身上好的袍子,今年最新的云锦缎子,大棘城中最好的绣艺,”顾十拿花剪子戳了戳慕容夙水蓝色的锦袍,“这莲花坊最好的师傅设计的样式,再加上这坠着上好碧海石的丝绦,不说千金,也有八百吧。” 慕容夙心疼地抚了抚自己的袍子,不悦道:“知道你还戳,戳坏了你赔?” “下官府上有方圆十丈最好的裁缝,”顾十抬手指了指自己袖上刚打的一块粗布补丁,笑道,“您看,是否正合现下时兴?” 慕容夙看了一眼顾十那破旧的青衫上的一块极为鲜艳、针脚粗糙的红色补丁,嫌弃地别过头:“顾学士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本王没这个福分。” 顾十继续道:“瑞王殿下,您看您停在寒舍外的那两匹良驹,值得千金吧。” 慕容夙不再理他,径直往厅中走去,“昨日刚送到的银针茶,今日特意带来与你一品。” 顾十这才收了花剪子跟上去,并吩咐道:“快去沏一壶新茶来。”又收下了那两盒上好的银针。 “瑞王殿下今日来,不会只是来寒舍喝一壶茶吧。” 慕容夙道:“怎么,不可?本王茶都带来了,你还嫌麻烦” 顾十笑嘻嘻道:“殿下说笑了,下官这就把府中的新茶奉上。” “就你那茶,”慕容夙不屑地嘟囔着,随而转为正经道,“前些日子,宫中的四皇子失足落水了,被西秦的雪霁公主路过救起,你说怪不怪?” “失足?雪霁公主?”顾十想了想,“你是说那西秦送来的质子?” 慕容夙点了点头,“不错。” 顾十笑道:“有什么可怪的。柔弱皇子被宫中奸人所害,异国公主恰巧路过,将其救起,二人天赐良缘,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不好吗?”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倒不错。但本王觉得,此事不简单呐。照顾学士所言,那奸人又是何人?” “我怎么知道……” 刚聊了几句话,手脚麻利的丫头就已经将茶水送来了。顾十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新茶,淡淡道:“正经事不好好分析,偏偏去关注这些宫闱琐事。” 慕容夙也跟着饮了一口茶,皱眉道:“你确定这是今年的新茶?” “谁说是今年,明明是去年的新茶。” 慕容夙瞪大了眼睛,“你——顾十,你不要太抠了吧。不是……我大老远带着好茶来跟你一起喝,你自己收起来不沏就算了,你还让我喝陈茶!” “好了好了,”顾十阻止他继续絮叨,“那个美人的身份,你查清楚了?” 慕容夙道:“白兮影,虚岁二十八,身高七尺有余,尚未娶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 顾十瞪着慕容夙,道:“就这……这些信息有用吗?” 慕容夙摊了摊手,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这人自从来了大燕,就没了什么行迹消息,那司乐又当宝贝一样护着,什么都查不到。” 顾十皱着眉头,“越是查不到,越是说明此人身份可疑。” 慕容夙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什么线索?” 慕容夙道:“年节后的一段时间,这个白兮影曾受邀去过一趟镇国侯府,归来时便遭遇了刺客,险些丧命。” 顾十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道:“镇国侯,南宫珝.......他与此人有何关系?” “不知,”慕容夙道,“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南宫珝下的杀手,他可不会这么蠢。” 顾十赞同道:“也是,那谁会这么蠢?” 慕容夙无奈道:“不知道。” “连你的人都查不到?” “顾学士这话说的......”慕容夙冷笑道,“本王有什么多大的能耐呀,查不到,多稀奇呀。” 顾十闷闷地喝了口陈茶,道:“其他的,还有什么线索吗?” “有,”慕容夙忍着一股夹杂着些许霉味的不新鲜感,小小地啜了一口茶,“那白兮影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他自己身手也不差。” “这算什么线索?” “他现在是老四的老师。” “这又算什么?” 慕容夙闻了闻,最终还是无比糟心地放下了茶盏,“乐律老师,老四待人家可比你亲近多了,左一口‘先生好’右一口‘先生不坏’的,本王去那浮月宫时,十有八次都要撞见他。” 顾十疑惑道:“这么巧?” 慕容夙有些心虚地垂着眼,看着泛黄的茶汤,“本王怎么知道。” 顾十笑道:“若是此人再与这慕容瑾再有个什么牵扯,那便更有趣了。” “能有什么牵扯?” 顾十放下茶盏,饶有趣味道:“这北齐当年被灭国时,虽然皇室成员皆被剿灭,但是这北齐皇室的神秘组织‘黑鸢’,那么多人,至今未见踪迹,又是被谁操控着呢?” 慕容夙惊道:“你是说此人可能是黑鸢的一员?” 顾十道:“下官可没有说过,一切都只是猜测,玩笑,殿下也莫要往心里去。” 慕容夙不由觉得烦躁,闷着头将陈茶一饮而尽,方后又才觉得胸中难受,不免后悔,“还有一点,此人,姓白。” “哦?” “南越当今皇室,姓白。” “当今天下白姓之人多了去了,怎么这么巧偏偏又与那南越皇室有上了关联。” 慕容夙道:“总之那人身份并不简单,一般人,不会有那种眼神和气质,那人必定身在极其富贵之家。” 顾十笑着没有说活。 慕容夙又道:“而且此人面不示人,或许是因为,这宫中有人认识他。” 顾十道:“万一是人家破相了呢?” 慕容夙一愣,低声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顾十笑得愈发有深意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慕容夙身子一抖,险些把那半旧的茶盏给摔下来,怒道:“瞎说什么呢!”便要起身。 顾十连忙拉慕容夙坐下,哄道:“好啦殿下,下官失礼,下官给殿下陪个不是。” 慕容夙自以为很霸气地甩了一下袖子:“顾学士当真好不正经!” “哦?” 慕容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就不陪顾学士闲聊了,告辞。”说罢,便往外走去。 顾十跟上去道:“殿下今日的玉冠煞是好看,可值得千金?” 慕容夙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头也不回道:“待顾学士哪日将这庭院的杂草拔了,青苔除了,再换身像样的衣裳,本王就将那套千金的香具奉上。” “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啊。” 慕容夙侧过半个身子,认真道:“本王绝不食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一章 学宫之变 慕容瑾自落水以来,称病半月有余,半月未去过学宫,倒还真有些东西不似从前了。 这日慕容瑾刚踏进学堂,便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氛围。有嘘寒问暖的,有默不作声但却偷偷打量的。 “四弟身子可好些了?”慕容礼含笑问道。 “劳皇长兄挂心,臣弟已经大好。”慕容瑾道。 “那便好,”慕容礼似乎是刻意地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前些日子世子还向本宫问起你,既然无碍,自然最好。” 一旁的南宫祁未作意见,依旧默默地温书。 慕容礼身侧换坐了南宫祁,慕容瑾一进门便是看见了的,只是不愿多言。如今慕容礼这样提起,倒觉得颇有一番炫耀滋味。 慕容瑾方才看向南宫祁,微微垂首,语气听不出冷暖,“那便多谢世子关心了。” 南宫祁翻页的手微顿,起身行了礼,却也不说话。 慕容瑾也不再多言,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跟前跽坐下。身侧的书案前空无一人,心情倒是舒畅了许多,不似以往觉得身侧坐了个木头桩子。 隔了一个走道的慕容言轻轻敲了敲案几,慕容瑾闻声侧头过去。慕容言便将一张早已写好的熟宣揉成一团扔来,关切地看了慕容瑾片刻,再无他言。 慕容瑾拾起滚落席上的纸团,轻轻展开。上面内容大约言了三点—— 其一,慕容言未得空闲去探望他,很是内疚; 其二,慕容瑾生病这样久,也未派人捎个信,言个好坏,有些责怪之意; 其三,慕容礼原先的侍读沈公子缠了恶疾,又渐与南宫祁交好,这才向父皇要了南宫祁来做自己的侍读。 慕容瑾看了埋头温书的慕容言一眼,笑着将纸团抹平,又整齐地折成一小方纸放入袖中。便开始温习那些这半月以来欠下的功课。 放课后,慕容言趁慕容瑾还在收拾书卷,便凑过去轻声道:“阿瑾,母妃叫我要快些回她宫中,这些日子便不能陪你同道了......”语气中有些愧疚之意,又似乎颇为无奈。 慕容瑾笑道:“无妨,三哥快去吧,莫让兰妃娘娘等急了。” “嗯,我会抽时间来看你的。”便拉着季鸣匆匆走了。 慕容瑾收拾好后,整个学堂便只有他一人了。慕容瑾踏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空空的学堂,突然觉得内心有种失落之感,不过存之不久,转瞬即灭。 门外只留了东显一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搭在慕容瑾肩上。 虽已春深,但慕容瑾却依然有些畏寒。只是慕容瑾却将披风取下,搭在左臂上,将一叠书卷递给东显拿着。 东显:“殿下?” 慕容瑾摆了摆手,独自走在前头。东显大约也知道主子略有心事,于是也不跟近,只在三五步内不远地缀着。 慕容瑾将手笼在披风底下,身上虽有些小冷,但手确是暖的。慕容瑾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少与人相交的好。无论是兰妃还是南宫祁,都明白这个理。所以一个选择与慕容礼亲近,一个则不得不将自己的爱子束在身边。 路经寻花园,慕容瑾突然想到海棠大约开了花,在园外驻足许久却不进去,最终离开。 而寻花园内,白兮影正看着一池子鲤鱼发呆。 “白公子在此处喂鱼?”慕容夙从一个青瓷钵里抓出一些鱼食往池塘里撒去,那些各色的锦鲤感受到的湖面的动静,立即一拥而上,抢食着那些并不多的鱼食。 “......” 见白兮影不言,慕容夙便自语道:“想来今日那些奴才又没来喂食了,把这些小家伙饿得呀。” 白兮影看着那一条条肚皮撑圆了的“小家伙”,淡淡道:“殿下还是少投食些吧。” 慕容夙偏过头来看着白兮影,笑道:“公子说的是。”于是起身,将青瓷钵放在一旁磨得光滑的石头上。 “殿下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便要离开。 白兮影刚走过慕容夙身边,便觉得被什么挂住了袖子。 慕容夙拽着白兮影的一只袖角,“本王确实有一事相向公子请教一二。” 白兮影转过身来,“殿下请讲。” “本王与你,以往是否见过?不是上次,是很久以前,十年前,我们见过吗?” 白兮影将袖子拽出,依然是半面银霜,眼波无痕,“未曾。” “当真?” “在下怎敢欺瞒殿下。” 慕容夙凑上前去,死死地盯着白兮影的眼睛,“看着本王,再说一次。” 白兮影也直视着慕容夙,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在下,未曾见过瑞王殿下。” 慕容夙颤着声音,又问道:“当真未见过本王?” “当真。” “那好,是本王唐突了。只是公子实在是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哦?这样巧,”白兮影笑了笑,“司乐大人也说在下很像他老人家的一位故人,不知二位口中的故人可是同一人?” 慕容夙摇头道:“应该不是同一人,不过我说的故人,他倒未必还记得我,”说着又看向白兮影,“一直很好奇,公子为何要戴着这面具呢?” “有些事情,殿下不该好奇。” 慕容夙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半张面具出神。神使鬼差地,慕容夙上前两步,衣襟贴近白兮影的发梢,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面具。 在指尖离面具还不到半寸时,白兮影退后半步,将早已抽出的袖刀横在慕容夙的脖前。 冷锋出鞘,刀刃带着寒气。慕容夙觉得脖颈一凉,有些震惊,却并无半分畏缩之意,反倒伸上去,让白皙的皮肉仅仅地贴着那薄刃,“听说凉薄之人用的刀剑之刃也凉薄,不知是不是真的。公子是要杀了本王吗?那本王就更加好奇了。”说着,竟又不怕死地抬手想去摘那面具。 白兮影的手很稳,腕间和手指没有半分动摇和颤抖,语气有些轻佻,“在下说过,有些事情,殿下不该好奇。” 慕容夙没有停下,几乎是在指尖触到冰凉面具的瞬间,白兮影敛了面上的表情,手肘贴近一横。 慕容夙觉得一道杀气仿佛凝形的利刃般划过他的颈间,而后没有等来锐利的疼痛感,一时竟没了知觉。 白兮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刀身,接着道:“凉薄之人用的刀剑也凉薄吗?那这柄刀还是厚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二章 冰盘琥珀 “东显——” 东显听了吩咐,进来便看见慕容瑾正盯着滚落的两颗糖一声又一声地叹气,面前几上的镂花碟子已经空了,觉得自家殿下今日少有的孩子气,不由觉得好笑,却也不敢形于色。只道:“殿下今日为何连连叹气?” 慕容瑾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东显:“......” 慕容瑾道:“雪霁公主说我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那她也是皇宫里长大的,应该什么都见过,也都不稀罕。东显,你说我应该带些什么礼物去拜谢才好呢?”之前慕容瑾有让东显将一些金玉类赐品送去,结果都被悉数退了回来。 东显笑吟吟道:“殿下赎罪,奴才也不知道,这般大小的公主应该喜欢什么才是。” “也是,人家是女孩子,”慕容瑾不禁烦恼道,“我这里也没有女孩子喜欢的物什,可我要是不去谢谢人家倒有些显得凉薄,去吧,又找不到遮手之物。唉......” 东显看着正在苦恼的主子,怎么就觉得,殿下今天的话,较平时,略多了些...... 慕容瑾盯着那镂花碟子看了许久,方向东显吩咐道:“你去御食房拿些水晶桂花糖,玫瑰淬云,松子糖,糖梅花,再并上一些红枣冰糖,各取一些放到小的点心盒子里,找个精致小巧一些的食盒乘着,准备好了来告诉我。” 东显听了之后,不由笑道:“殿下,您这准备的都是甜糖食物,万一那雪霁公主不喜欢甜食怎么办?” 慕容瑾道:“怎么会有小孩子不喜欢糖呢?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是。” 东显回来时,慕容瑾已经换了一套新裁的白色锦袍。 “走吧,随我去夕照宫。” 东显便小心地领着个雕花刻鸟的梨木食盒跟在慕容瑾身后,往夕照宫方向行去。 夕照宫的位置其实并不太好,取名“夕照”,是因为只有太阳西斜时才有余晖照至宫中,白日里总是有些阴暗。空闲了许久,如今这雪霁公主来了,才将其整理出来。 大门紧闭,东显上去扣了扣门,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来开门,“何人” 东显道:“你们殿下于我家主子有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谢。” 那名内侍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道:“原来是四皇子,请待奴才先去通报一声,”同时又向里面传话道,“殿下,四皇子来了。” “快请进来。” 夕照宫不大,不过二三十步便行到了留离的内室外。 里面一个身着翠色襦裙的女孩走出来,盈盈欠了身,声音甜甜糯糯的,“雪霁见过四皇子,殿下请进。” “前些日子卧榻不能起,今日方才能来亲自登门拜访,”慕容瑾长揖一礼,“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留离连忙同样一揖,莞尔而笑道:“殿下真是折煞雪霁了。” 慕容瑾给了东显一个眼神示意,东显立即会意地将食盒递给慕容瑾。 慕容瑾把食盒放在黑檀案几上,“前些日子送来的东西你大约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你缺些什么,又想着你大概也都不稀罕什么,便想着御食房的一些糖果不错,便拿来一些来给你。这些都是御食房最好的李御厨做的,味道和你在西秦时吃过的应该不太一样。” 留离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食盒,道:“多谢殿下。” “你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去寻些别的来,”慕容瑾将食盒盖掀开,又把里面的小匣子一个个取出来,一一解释道,“这个是水晶桂花糖,这个是玫瑰淬云,这是松子糖,糖梅花,还有这个,这个是红枣冰糖。” 留离有些好奇地探过去,便瞧见精致的点心匣子里还有个小巧的青瓷碟,乘着满满一碟各式的糖果——透明的糖方里散着一粒粒泛着橙色的桂花干;玫红色的花糖被塑成了繁开的画形,下面白色透明的糖方底座中似乎有奶质物,丝丝缕缕,仿佛被风拉长的云;糖梅花是用梅花汁揉的糯米面捏成梅花的形状,烫熟后再浸泡在糖水里,晶莹朵朵,煞是好看;琥珀色的糖浆包裹着大小均匀的松子,被制成了四角粽形,糖面上还有被拉扯过留下的银丝痕迹,流光溢彩;还有圆滚滚的冰球似的红枣冰糖,中心同样球形的红枣泥将整颗糖映得发红...... 慕容瑾将其中一盒往留离面前挪了挪,“尝尝看。” 留离两眼定定地看着那盒松子糖,半晌后才小心地轻轻捏起一颗,左右上下换了几个角度看了片刻后才放到嘴里,小心地品尝着滋味。松子糖很小巧,正好一口一个。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并不腻,很润口,糖身是硬的,却又很酥脆。松子混着糖浆的味道弥漫口中,逾嚼逾香,使人不忍吞咽。 慕容瑾敛气屏声地等着留离细细地嚼完,方才问道:“怎样,可还合口?” 留离羞涩地点点头,细声道:“很好吃。” 慕容瑾笑道:“那便好,你若是喜欢,以后便让他们去御食房拿便是了,李御厨很好说话的,”又突然想到留离身份特殊,又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我便时常差人给你送些过来,不必嫌麻烦。” 留离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面前这人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有些清瘦但却秀丽,长眉俊眼,眼中似有秋水寒星,分外明亮,笑起来唇角上扬,清秀却又安静。 慕容瑾:“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喜欢,也不用勉强。” 留离道:“雪霁很喜欢,谢谢殿下。” 慕容瑾道:“不过是些细碎的零嘴,何必言谢。” 留离细声慢语道:“我从小就没有吃过糖,谢谢殿下让雪霁尝到了糖的滋味。” 从小...就没有....吃过糖......慕容瑾看着留离,有些不可置信。 留离继续道:“我小时候母后去的早,宫里只有一个严肃的嬷嬷教事,只会让我学东西看书写字,学得不好便不可以吃饭,更不用说这些糖果了。” 慕容瑾看着留离清亮的眼睛愣了愣,随而笑道:“没关系,以后我请你吃糖。” 留离笑而不语。 慕容瑾问道:“对了,你那日救我时,是想起了什么人吗?” 留离微微惊讶道:“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慕容瑾道:“因为,你好像很怕我死......” “殿下此话何意?” 慕容瑾苦笑道:“因为想我死的人很多,所以感觉被救很意外吧。”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丝痛苦与无奈从慕容瑾眼底闪过,只是留离无法捕捉。 “想起来倒是雪霁失礼了,雪霁一时想起了兄长,故而失态,还请殿下见谅。” 留离的兄长,是现在西秦皇宫里的那位,还是...... 留离道:“雪霁以前的三皇兄,便是溺水而亡的,就在雪霁面前,可是雪霁不会凫水,未能救得三皇兄。所以,殿下那日落水时,雪霁便很想殿下——活着。” 因为不会凫水,所以只能看着自己的三哥一点点的溺亡。留离永远也无法忘记,三哥沉入冰冷的湖水时,眼中的绝望,可三哥还是隔着厚厚的湖水告诉她:活下去。 “雪霁与殿下不算熟识,可雪霁希望殿下,要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活着?活着。慕容瑾笑道:“多谢公主,慕容瑾记下了。公主救了我一命,日后若有所需,慕容瑾定当竭力相助。” 又闲聊了几句,天色渐晚,慕容瑾也不便多扰,便就辞去。 慕容瑾走后,留离死死地盯着那几盒糖果,觉得心中溢出了些酸涩的东西。她从小被立为皇太女,所以从小身边的人就告诉她“您以后是西秦的女皇”,所以哪怕她一直都不及那些人的腰封高,却并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小孩。所有人都忘了,她只是一个孩子。 留离记事以来,身边便没有了糖果。她几乎都快忘了,原来世间还有糖这种东西,原来百味之中还有甜这味道。其实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都几乎快要忘记这种味道了。可是慕容瑾的这盒糖却又让她记起了尽是苦楚的生活中还是有甜滋味的,她突然觉心头,委屈极了。 留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桂花糖,一颗红枣冰糖,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把腮帮子塞的满满的。口腔中有桂花的花香,有松子的松香,有红枣的枣香,但更多的是甜味。很甜,三种糖混在一起,甜的很腻,舌尖有些发麻。可是留离不忍心嚼碎,不忍心咽下,更不舍得吐出来。 因为,真的,很甜。 注:本章标题出自苏轼的《送金山乡僧归蜀开堂》——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 冰盘:指青瓷盘。 琥珀:言糖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三章 血亲相认 春日的风温柔地吹过宫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寻花园中的花近日开得甚好。慕容瑾采来一朵新开的花放入书中,待一些时日后完全干于书中,留有残香,花形依稀,那又是另一番趣味了。 忽来的一阵风吹动着草木,也卷走了慕容瑾刚放在书页上的花。慕容瑾没有去拾花,反倒看着那页纸皱着眉头。 那上面有一团浅浅的墨痕,是沾了极浅的墨描上去的,大约是蘸水过多,纸面上还有一些皱巴巴的。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纹样,但慕容瑾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照着书临摹了多次的——太阳灼照。 慕容瑾把书合上,这是出门前随手拿的一本,白兮影给的《乐经》。 一些零碎的片段浮现在脑海里,那些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了这样一个线索,好像都解释得通了。 慕容瑾捏着书脊便朝外走去,两个內侍在后面紧紧跟着,“殿下——” “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乐府。” 白兮影与他见过,可那样特别的人,他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为什么一直觉得白兮影的面相很熟悉? 白兮影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为何又待他过于关切?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最后一段路慕容瑾是跑着去的,乐府门口的两个守门內侍甚至没来得及问来者是谁,只有跟着慕容瑾的两人被拦下解释了“这是四殿下”。 司乐正在檐下喂鸟,见了慕容瑾也有些意外,“殿下,不知殿下今日这乐府所谓何事?” 慕容瑾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道:“学生来请教白先生一些问题,不知先生今日可在府上?” “哦,原是这样啊,”说着便用取鸟食的木片指了一处方向,“殿下往那边去,尽头便是了。“ “多谢大人。”便又朝那方向跑去。 尽头是个小院子,慕容瑾刚踏进院中,便见一名蓝衣青年不知从何处窜出,挡在慕容瑾面前,“来者何人?” “我是白先生的学生,特来此请教先生。” 那青年冷冷道:“小公子请回,我家主子不见客。” “我有要事请教白先生。” 昆吾依然道:“我家主子不见客。” 慕容瑾耐着性子道:“我是皇子慕容瑾。”便上前打算绕开昆吾。 昆吾退后一步,“殿下请回,我家主子不见客。” 慕容瑾仰头盯着他,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真的拦我。” 昆吾一愣神,慕容瑾便已绕到他身后,推开了雕花的木门。 白兮影正在一侧用细绢擦拭着桐木琴,见慕容瑾闯进来也并不恼,只是看着他笑道:“听说殿下有问题要请教在下?” “学生失礼了,”慕容瑾反手掩上了门,“确有一事请教。” 白兮影慢条斯理地将桐木琴放在一旁,“殿下请讲。” 慕容瑾上前,将《乐经》放在白兮影面前的矮几上,翻到有墨痕的那一页,问道:“先生可知,这个图案是什么?” “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神兽太阳灼照,殿下问这个作甚?” “先生的书上为何会有这个图案?” 白兮影道:“不过是以往看书时的随手涂鸦,若是殿下觉得有碍阅读,在下便取另一本给殿下。” 慕容瑾的视线从那把桐木琴上移过来,死死地盯着白兮影的眼睛,“那先生的琴上,为何也有这个纹样?” 白兮影淡淡道:“有段时间喜欢太阳灼照的纹样,做琴时便让人刻了上去。” “学生记得,先生佩过一枚玉佩,上面也是雕的太阳灼照,也是因为喜欢吗?” “......”白兮影愣了下,一时竟然想不起是否真的戴过那枚玉佩,“自然。” 看着他一脸的淡然,慕容瑾都觉得自己的猜测全然是出于一时冲动,不禁有些失落道:“原是这样啊......” “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慕容瑾苦涩道,“没有了......”便起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慕容瑾便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死死地抠着木门上的一朵镂空海棠,指尖发白。 白兮影见其身子有些颤抖,便上前去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不知是不是过于痛苦难受,慕容瑾并未作答。 “殿下?”白兮影捏住慕容瑾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才见其面色发白,额头上已有些细汗,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无神失焦。 “慕容瑾——“ “......” 依然没有回应,白兮影又怕他乱跑出去,只好将他的手从木门上掰下来,然后牵着他往里走。 慕容瑾有些抗拒,奈何白兮影力气太大,挣脱不开。 白兮影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不多时,白兮影手里便多了一个青色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矮下身子,便要喂给慕容瑾。 慕容瑾别过头去,仍旧挣扎着。 白兮影柔声道:“小瑾乖,吃了这药就好了。” “不......”慕容瑾将头扭得更厉害了。 “小瑾,听话。”白兮影顺着他将身子侧过去,把药丸凑近他的唇边。 “当啷——”银质面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兮影只觉得面上一空,不由愣住。 而刚才还在挣扎的孩童突然安静下来,眼睛也清明了,露出狡黠的笑容。 “先生方才唤我什么?” “殿下,你......” 慕容瑾浅浅一笑,“舅舅,骗你了,我‘失心’没有发作,我装的。” 室内光线不算太好,慕容瑾却还是能看清他的相貌。白兮影和先皇后长得有六分相像,另外四分,是不同于女子的英气,与清逸俊秀。 白兮影垂下眼帘,沉默许久后才叹了一口气,“若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在大燕可早就待不下去了。” 慕容瑾看着白兮影,忍不住红了眼睛,扑进白兮影怀里低声道:“舅舅——” 白兮影宠溺地揉了揉慕容瑾的头发,温柔道:“小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四章 北齐密辛 白兮影用衣袖给慕容瑾擦了眼泪,又拾起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引着慕容瑾去屏风前坐下。 慕容瑾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舅舅请恕我唐突,三年前大燕的传言是‘北齐皇室皆已殉国’,我知道,这些不过是用来粉饰罪行的幌子,大燕行的是屠戮之举。只是不知,舅舅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每个皇室总有那么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北齐的这个秘密是连你母亲的不知道的,”白兮影顿了顿道,“小瑾,你知道在皇室之中,生子,最忌讳什么吗?” 慕容瑾思忖片刻,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双生子......” “不错。皇室之中最忌双生,若得双生子,必杀其一。当年,北齐皇后便曾生得双子,皇帝下令诛杀其中一子,被皇后竭力拦下,养在了宫中的隐秘一处,封为禁地。被关在禁地里的,是我的嫡亲兄弟万俟影,大燕攻破宫城的时候,他替我死去了。而我,苟且活到了现在。“ 万俟影,他的一生如他的名字一样,活在暗处,不见天日。 “舅舅将这些告诉我,就这样相信我吗?” 白兮影道:“你不也是因为相信我,才来此处的。” 两人相视一笑。 白兮影语重心长道:“你虽姓慕容,却也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会护你周全的。” “那么舅舅,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白兮影认真道:“好好活着。” ...... 第二日,白兮影又携了一本《乐经》来给慕容瑾,“上次的那本书殿下忘了带走,在下瞧着觉得有些脏了,便换了一本来。” 慕容瑾翻开一页,草草扫过一眼,便立即合上,“这是?” 白兮影低声道:“这是现下最为详细的大棘城的舆图,你早日记下,日后总是有用的。” 慕容瑾又翻了两页,其中记载了大棘城的大致结构,然后是各市各坊,楼阁舞舍。旁有注解,很是详细。房舍、田地所属何人,房主所在何位,有何背景,因何所得......巨细无遗。 白兮影又道:“这些都是表层的,再深入的,也不方便查到,不过这些也是不易变的。我幼时记过北齐帝都的舆图,要比这还更为详尽。” “先生是从何得来的?” 白兮影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自然是在下自行编撰的。” “自行编撰?” “正是——”白兮影点了点头。 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将这些信息了解得如此清楚。 正想着,外面却有了脚步声。 慕容瑾立即将那本《乐经》藏于案下。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阿四,王叔来看你啦。” 慕容瑾与白兮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糟心。 慕容夙推门而入,看了一眼一旁的白兮影,故作惊讶道:“原来白公子也在这里,看来你与本王实在是有缘呐!” “瑞王殿下,”白兮影干咳了两声道,“微臣还在与四皇子上课。” 慕容夙笑道:“不妨事的,白公子你继续,本王也许久未上过课了,便许本王在此旁听一节可好?”说着便在白兮影身侧挨着坐下。 白兮影不由往旁边挪了挪,略有些尴尬道:“殿下请便。” 慕容瑾不解地看着两人,只见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笑得格外灿烂,而白兮影却只是自顾自地理着衣袖、衣摆,面色僵硬。 也是白兮影的课慕容夙才敢这样了,若是换了以往的袁先生,估计早就将他撵了出去。 “先生?” “何事?”白兮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叫你背的书都背下来了吗?” “啊?” 白兮影轻呵道:“啊什么啊,还不快记,明日考查。” 慕容瑾见白兮影不愿多讲,便只得无奈地将一本早已学过的乐理书翻出来从头再看。 三人竟就这样坐着,皆不说话。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白兮影看着慕容瑾,慕容瑾目光呆滞地看着书卷,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一本书将要看完时,才到了放课的时辰。慕容瑾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将书合上。 “先生,学生草草记了个大概。” 白兮影严肃道:“这样久的时间居然只能记个大概,殿下需要温习的地方还很多。” 慕容瑾也正经道:“先生教导的是。” 白兮影点了点头,“殿下今日也倦了,微臣告退。” “先生慢走。” 慕容夙笑嘻嘻道:“白公子慢走。” 慕容瑾将两本书叠在一起,小心地放在书架上最不起眼的一处,狐疑地看着还在看着门外的慕容夙,“瑞王叔何时与白先生这样亲近了?” 慕容夙这才回过神来,似乎没有听清楚,“小阿四,你刚刚说什么?” 慕容瑾:“王叔以前与白先生是旧识吗?” “算是认识吧,”慕容夙笑道,“今日可以不必背书了,本王向你父皇替你请了一日假,明日陪你出宫去好好玩玩。” “当真?”慕容瑾有些意外,自打慕容夙上回提起此事,至今已有两旬有余,还以为他已经忘了此事。 慕容夙点头道:“那是自然,本王去钦天监问过了,明日是个大好的晴天。” “父皇他当真准了吗?”慕容瑾又问道。 “准了。” “一整日都可以在宫外吗?” “戌时之前必须回宫。” 慕容瑾凑上前来,目中闪烁着不可掩饰的喜悦,“那瑞王叔打算带小侄去何处?” 慕容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描金牡丹的折扇,“刷”的一声展开在胸前慢悠悠地摇着,“自然何处好玩便去哪处了。你王叔我可是在这大棘城中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有哪些好去处。” 慕容瑾显得有些失措,“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慕容夙打量了一下道:“换身好看的衣服,”又将扇子合拢,轻轻敲了敲慕容瑾的头,“今日这身便不太好。” ............ 慕容瑾想着明日出宫,兴奋至了亥时三刻都还未上榻。又想着慕容夙说自己今日穿的难看,又打开衣柜左挑右选,许久之后才挑了一件入春后新裁的一套春衣——玉色的夹衣,竹青色的云缎裁成的外袍,上有海棠花的暗纹,烛光下光影流转,倒也不错。翻来叠去看了几番,这才命人叠好放在榻旁,直至亥时五刻方才解带宽衣,七刻才真正入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五章 一日繁华 第二日慕容夙早早地便来了,来时慕容瑾还在用早膳。 慕容夙凑上去道:“你将这碗百合粥喝了就是了,待出宫后王叔带你吃更好吃的。” 慕容瑾于是将刚咬了一口的红枣江米糕放回碟中,草草地喝了大半碗百合粥后便道:“好了。” 慕容夙看了慕容瑾今日的着装,竹青色的袍子配上碧玉冠,显得整个人清爽精神又不失贵气,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揽过慕容瑾的肩膀笑道:“不愧是我慕容家的俊俏儿郎。” 二人乘步辇到了青宣门,又才换了辆紫篷的马车出了宫门。行过一截安静的宫道后,周围的声音逐渐吵杂起来。 慕容瑾好奇地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现在虽然还早,但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了门挂了旗。有香铺、成衣店、茶楼、、酒楼、胭脂铺、玉器铺子......还有早茶铺、卖油纸伞的铺子、绸缎庄子、高四楼的一家客栈......还有琅玉轩,慕容瑾记得以前母后的一只蝴蝶簪子便是寻的这家的工匠打造的,展翅欲飞,格外好看...... 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出门买早点的婆婶,挎着篮子卖手绣绢帕的姑娘...... 慕容夙朝外吩咐了一句“去西市街头的那家铺子”,驾车之人便应了一声,马车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家摊子旁边,摊子不大,一条不大的地方作了灶台,支出来一部分搭了个竹篷,挂着的旗子红底黄字,上面写了个“面”。 慕容夙进去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向灶台招呼道:“两碗云吞面——”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声音洪亮干脆:“好嘞——” 慕容瑾小心地躲开了小跑着忙活的伙计,在慕容夙对面坐下。 竹篷里坐满了人,皆是些粗布麻衣的白姓。两人锦衣玉冠坐在此处,不时引来一些打量和注视。慕容瑾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慕容夙倒像是常来的样子,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摇着扇子向慕容瑾解释道:“这是西市最好的一家面铺,只有这家的云吞面最正宗,老板是扬州人。” 店面不大,桌子却擦得干净,两碗云吞面不多时便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上面还浮着一些葱丝和青菜叶。 慕容夙:“吃吧。” 慕容瑾捏着勺子盛了个云吞,吹散了一会热气后斯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云吞皮口感润滑,舌尖一抿即化,里面的馅料肉馅四溢,又用筷子挑了几根细面,面条滑爽又有嚼劲,十分弹牙,汤料也是鲜美甘甜。慕容瑾以前身在深宫,倒从未吃过这般烟火气的美食。 那云吞碗比慕容瑾的脸还要大上一圈,慕容瑾竟然吃了大半碗。 慕容夙放了筷,看着慕容瑾得意道:“怎么样,不错吧——” 慕容瑾有些愣神的点了点头,面汤的余热氤氲出些许雾气,朦胧了脸颊。 吃完云吞面后,街市上的人便更多了。 多了些出来闲逛或者采购的人和一些流动的小商贩。 二人弃了马车,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逛着。 对于慕容瑾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糖做的小人,各式各色的面具,巴捏的人偶,竹编的虫子,不知名的扁叶子圈成的的花,会走的木马,翅膀会动的木鸟......还有许许多多以前未曾见过,未曾听过的新鲜玩意,以及宫里不曾有过的坊间小吃。 慕容瑾显得有些拘束,或许是在宫里被关得久了,即便是出来了也不能和同龄的孩子般洒脱玩闹。慕容夙就跟在慕容瑾后头,知道他不爱开口,便将慕容瑾多看过几眼的小玩意全部都买了下来,不多时,慕容夙带的两个侍卫便打包小盒杂七杂八地拎了一堆。 两个侍卫一个叫云清,一个叫云澈,比慕容夙要大上一两岁。两人有些无奈地看着还在挑东西的慕容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个名叫云清的侍卫小心地控制着两只手货物的平衡,凑到慕容夙跟前小声地问道:“主子,你买这么多东西,那四皇子都喜欢吗” 慕容夙拿着一个摆件左看右看,“那是自然,哪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小玩意的。” 云清又问:“可是主子,我们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 慕容夙扫了一眼两人拎的东西,淡淡道:“多吗?不多呀。这孩子在宫里憋久了,什么都觉得稀奇,买来图个新鲜也好,不多不多。” “王......”慕容瑾正想回头问慕容夙一个问题,便看见慕容夙正将一个刚买的小貔貅挂件挂在了云清的脖子上,云清手上拎满了东西,臂弯里也挂着一些,是在没地方可拿了,只能挂在脖子上。 “王叔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云清云澈连忙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慕容瑾,谁知慕容瑾根本没注意到。慕容夙笑道:“瞧着你可能喜欢,就多买了一点,回去你再自己挑。” 慕容瑾问道:“王叔可知道这棘城中哪家铺子的糕点和糖果做得最好么?” “这个嘛......”慕容夙用折扇托着下巴想了想,“东市有一家做得不错,咱们逛完这条街就过去。” “好。”便继续往前走,几步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向慕容夙道:“王叔,其实可以不用买这么多东西的,我也没那么多想要的玩意儿,你看云清云澈都快拿不下了。” “都是一家人,跟王叔客气什么呢,”说着又将刚包好的一支糖人塞进了云澈的手心里,朝慕容瑾笑道,“你看,拿得下,拿得下——” “......”慕容瑾无辜地朝两人眨眨眼,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两人无奈地望着天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驮着更多的东西。 东市的常家小记是最大的一家点心铺子,各种点心应有尽有。八年间从一家门面简陋的小铺开到了现在一底二楼的第一点心铺,在东西北南四市皆有店面,不过东市这家是总店,来往的食客也要多些。 慕容瑾看着写满了半面墙的点心名字,不由觉得有些眼花,便问,“掌柜,你们店里招牌的点心都有哪些?” 那掌柜见慕容瑾身着不凡,想是个贵家公子,便指着那面墙,眉飞色舞道:“这位客官,小店的招牌点心可多了,有这兰花糕、金桂菊糖、芙蓉脆饼、美人酥、华云糕、胭脂醉糖、五色软糕、雨露小方、冬仁盒子、翡翠如意、开口笑......” 慕容夙不耐烦地合上折扇,豪爽道:“行了行了,都包起来吧。” 那掌柜见慕容夙干脆,脸上堆着更多的笑意:“好嘞——” 慕容瑾仰头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谢什么谢,你要是觉得喜欢,王叔以后每次进宫时就给你少一些过去。” 小盒子和牛皮纸包在伙计娴熟麻利的动作下堆成了一个小山。 云清:“......” 云澈:“......” 出了常家小记后,慕容夙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云清云澈半晌后,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道:“这样云清,你跟云澈先把东西搬回王府,回去分类整理好,本王下午回去时再取。” 云清云澈眼睛一亮,立马应道:“是,主子。” 还没开始高兴,便见慕容夙拉着慕容瑾上了一直跟着的马车,“东西太多,放在车厢里肯定挤得慌,骑马也不方便,你们还是走着回府吧。”话毕,马车扬尘而去。 从常家小记到瑞王府要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慕容夙和慕容瑾时而步行,走累了又换乘马车,大半日下来将棘城较为繁华之地逛了个大概。 两人又在酒楼里吃了点小菜,听了两首小曲,这才准备回王府。 慕容夙颇为惋惜道:“可惜皇兄叫你早些回去,不然还可以逛一下大棘城的夜市。” 慕容瑾笑道:“今天能够和王叔一起出宫,小侄已经很开心了。”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谓的开心,便是能这样凡事不虑地在棘城中逛上一遭吗?对于平常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平凡而又正常的事情,而这一点点小小的自由和欢乐对于皇家的孩子来说,真的已经足够奢侈了。 “王叔你小时候经常出来玩吗?” 慕容夙回忆了片刻道:“小时候本王基本上都在二哥府中,二哥严厉得很,不要我出门。但等我稍大一点的时候,你父皇已经是现在的陛下了,在宫外给我建了府,我二哥再也管不住我了,我便时常在这大棘城中闲逛。” 慕容夙说得轻松满不在意,可却还是隐隐溢出了些许酸楚滋味。慕容瑾知道,当今陛下行五,所以慕容夙的二哥...... 慕容夙安慰道:“小阿四,在等几年,等你行了冠礼,你父皇就会在宫外给你建府了。” 再等几年?还要在等九年。可成年后便当真能自由吗?慕容瑾抱着刚才慕容夙买的一个木雕娃娃不说话。 慕容夙道:“此地离王府不远,这附近有一条近道,便不必乘车了,如何?” 慕容瑾:“也好。” 于是慕容夙便拉着慕容瑾的手拐进了一个云糕摊车旁的小巷子里。小巷子很窄,最多容三人并肩而行,靠着墙还有一些废弃的竹篓、席子和木推车,但两人一大一小走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巷子两边都是高墙,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慕容瑾觉得有些瘆人,不由捏紧了怀中的木头娃娃。 走了不多时,慕容瑾感到有人在拉拽他的袍角,并且有些用力,往前走了一两步却并未挣脱。 慕容瑾想着许是被什么杂物钩住了,便停下来。 慕容夙:“怎么了?” 慕容瑾:“袍子被钩住了。”便转过头来,准备将袍角理出,却看见一只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正死死地扯着他竹青色的外袍。 慕容瑾看着那从一堆破席子里伸出的一只手,觉得背脊有些发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六章 路旁乞儿 慕容瑾向内扯了扯袍子,那手没有松开反而拽得更紧了些。于是便不得不蹲下身子来,打算从那只手中抽出袍角,谁料那只手反倒一把抓住了慕容瑾的手,在白皙的手上留下了些污黑的爪印。 那只手很瘦,很脏,有点冰冷,慕容瑾用力地往回拽却抽手不出。 慕容夙在一旁看得不耐烦,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短刀,将刀刃轻轻地落在那同样脏黑的手腕上,冷冷道:“既然那不愿意松手,那不如直接将这只手砍下来,省得麻烦。” 手的主人似乎受了惊吓,立即将手缩回了破席堆里,却还是被利刃划伤了一条小口子。 慕容夙用短刀挑开一角破席,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席子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衣衫破烂,一头脏兮兮的头发乱的不成样子,像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很瘦,脸上的颧骨高高地凸起,脸上几乎没有肉,想是被一层黄皮包裹着的骨头,有些骇人,反倒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正有些恐惧地打量着两人。这些天不算冷,但是小乞丐没有鞋,一双脚被磨得红肿,不安地交叠在一起。 慕容瑾呆呆地看着小乞丐,用手帕擦了擦方才被抓黑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夙显然是受了惊吓,连忙将掀开的破席重新盖在小乞丐的身上,转过身去拉着慕容瑾就要走。慕容瑾却挣脱了慕容夙的手回过头去。 慕容夙道:“不过是个小花子,满大街都是,你又何必管这桩闲事。” 慕容瑾不听,将席子揭开后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警惕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撑着爬起来靠着墙。 慕容瑾观察道小乞丐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不堪,但依稀可以看出些精致的织金图案,想着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道中落或者遇上了什么难,便问道:“你家在哪儿,可还有家人?” 小乞丐摇了摇头。 慕容瑾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知道”,便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帮你。” 小乞丐目中尚有疑惑,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饿......”出身富贵的小公子在外不知流落了多少天,用尽力气扯住了过路人的衣摆,然后只说了一个字——饿。 慕容瑾看向慕容夙,慕容夙当做没看见地别过头去,冷哼一声:“别看我,没钱。” 堂堂瑞王爷兜里没钱?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道:“用完了。” 用完了?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道:“好啦好啦,给你,”便将一个装着银子的锦袋扔给慕容瑾,“拿去。” 慕容瑾接过钱袋,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他记得巷子口有个卖云糕的摊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又看了看伸着脖子的小乞丐,若有所思。 慕容瑾回来时,腋下夹着木雕娃娃,手里捧着油纸包着的几块云糕,将钱袋还给慕容夙,甜甜道:“谢谢王叔。” 又将云糕递给小乞丐,“给你。” 下午的云糕已经不热了,但依然很软和,凑近还闻得到米香。 小乞丐犹豫着接过,抓了一块白白软软的云糕大口地吃了起来,因为没有水,又吃的太快,所以经常噎得鼓着眼睛,许久之后又才吃下一口。 没过多久,三四块巴掌大的云糕便悉数进了小乞丐的肚子。 这是他这些天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小乞丐捏着粘着一些云糕渣的油纸,看向慕容瑾:“谢谢。”似乎是吃饱了一些,说活也比刚才有了些力气。 慕容夙在一旁冷冷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别管他了。” 慕容瑾眼巴巴地看着慕容夙,“可以把他带回去吗,”又问小乞丐,“你愿意跟我走吗?” 慕容夙看着那个灰溜溜脏不拉几的小玩意,正打算拒绝,却听见那小乞丐道:“你会卖掉我吗?” “......” “你如果不卖掉我,我就跟你走。” 慕容夙明白了,这个孩子估计是被拐子拐了,估计现在还有谁都会把他卖了的心理阴影,倒也挺可怜的。但是看着这个小乞丐这么瘦,还丑巴巴的,慕容夙还是觉得不妥。 慕容瑾道:“我不会卖你的,你跟我回家,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便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来。 小乞丐看了看慕容瑾,又看了看慕容夙,应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缺钱的吧,那个高高的少年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不过面前的这个小公子确实很善良的样子。小心斟酌一番后,小乞丐把手往本来就不干净的衣服上擦了擦,伸出去后对比慕容瑾白皙细嫩的手,却依然很脏,便又小心地缩了回来,“我今日跟了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把我卖掉。” 慕容瑾收回手笑道:“好。” 于是在未经慕容夙同意的情况下,慕容瑾便带着小乞丐往瑞王府方向走去。 小乞丐站起来和慕容瑾差不多高,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年月,小乞丐便又觉得更亲近了些。 慕容瑾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还记得家在哪儿吗?” 小乞丐道:“我叫南箫,今年十岁,我没有家。”南箫说的很平静,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没有家?慕容瑾也不好再去戳别人的痛处,指了指慕容夙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住在这个叔叔的家里,他人很好的。” 跟在两个小屁孩身后的慕容夙眉心一跳,怎么着,一个这个丑巴巴的小鬼就要住在他的王府?不过最后几个字却很受用,谁叫他人好呢—— 南箫回头看了一眼冷着脸的慕容夙,疑惑道:“他不是哥哥吗?我以后为什么不住在你家呢?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刚刚叫他‘王叔’,他是你府上的管家吗?” 管家?谁家能有像他这么潇洒帅气、风流倜傥的管家。慕容夙恶狠狠地刮了一眼南箫,这丑巴巴的小东西吃饱了话还真多。 慕容瑾耐心解释道:“你说的这个哥哥呀,他是我的亲叔叔,但是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住的地方规矩多,管得严,我父亲脾气又不太好,怕你去了受委屈,所以你就暂时住在我叔叔的府上,好吗?” 南箫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觉得可能慕容瑾家家规不允许带像他这样的孩子回家,所以只能丢到慕容夙的府上。不过慕容夙长得好看,慕容瑾也说他人好,所以应该不坏吧——小孩子未有太多辨识能力,大多以貌取人。 就这样闲聊着,很快就到了瑞王府。 这一天下来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不少,已经被码好装进了马车里。慕容夙嫌马车太挤,于是让人备了另一架马车,又让慕容瑾去净了手,才准备出发。慕容瑾想起还有南箫未曾安顿,于是慕容夙又唤来云清云澈,叫他们带南箫去洗澡换衣服。 云清听说府上来了个小孩子,有些兴奋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带回来个......”后面两个字还没脱出口,云清见了南箫后便立即换了语气道,“这是哪里捡回的呀!” 南箫觉得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委屈巴巴地看着云清。 云清更加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了惊吓,“主子——”慕容夙的马车已经不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七章 眉间朱砂 离人入画正文卷第二十七章眉间朱砂马车里,慕容夙冷着脸道:“下不为例——” 慕容瑾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又道:“此人来历不明,须得查明身份后,方可觉得去留。” 慕容瑾想了想道:“我好像瞧见南箫的眉间有一粒朱砂痣,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是吗?”当时南箫的脸有点脏,又有些骇人,慕容夙还真没好好看过,“这棘城中眉间有朱砂痣的小孩应该不多,倒也的确好查。” 朱砂痣......倒也挺有意思的。 慕容夙将慕容瑾护送回了浮月宫后,又去燕帝那里汇报了整日的行程去处,这才出宫回府。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挑了将点心和那些小玩意各分作三份,一份给留离送去,一份给慕容言送去,剩下的一份自己留着。不过点心糖果却还是有些多,便又再分了一些给东显等人。 慕容瑾这日过得舒心,可这宫里却大有人不自在,比如—— 澜清宫。 慕容礼正将一只香炉砸向一旁服侍的宫女脚边,香灰撒的满地都是。那宫女也不知哪里伺候得不周到,连忙跪下:“殿下息怒。” 慕容礼怒喝道:“滚——” “是。” “还有你,还有你们,都给我滚——”慕容礼又朝其余宫女内侍喝道,握着一个花瓶作势便要砸过去。 那群宫人都知道这位主脾气大,便立即退的干干净净。 一只纤细白嫩的玉手轻轻握住了慕容礼的手,手的主人是个美鬓妇人,将花瓶放回架子上,柔声道:“这可是御赐的,莫要摔碎了。” 慕容礼愤恨道:“凭什么慕容瑾那小子可以出宫去,而我不可以!” 贤妃笑道:“不过是和一个闲散王爷出去厮混罢了,有什么值得你发脾气的,你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怎么能与那慕容瑾一般见识呢?” 慕容礼道:“可是母妃,儿臣却觉得父皇总是偏向于他的。” 贤妃拉着慕容礼的手在案几旁坐下,缓缓道:“礼儿你细想,你父皇现在恩宠于谁,偏爱于谁?你父皇要是偏向那慕容瑾,会把慕容瑾的侍读给你吗?你父皇隔三差五便来看你,那慕容瑾卧病半月,你父皇有去瞧过他一眼吗?你父皇心中最在意的还是你,莫要生了那些心思,和你父皇生分了。” 慕容礼想着贤妃说的倒也在理,可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母妃......” “好啦,”贤妃温柔地打断他,“就算是慕容瑾他如今再怎样得你父皇欢喜,也只是一时的,长久不了。” 慕容礼疑惑地看着贤妃,“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弯起唇角轻笑起来,额间的花钿微微折出些光彩,“母妃也是为了你好,就让你那四弟,去陪他那死去的母亲吧。” 慕容礼瞳孔微缩,看着贤妃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母妃,谋害皇子,可是死......”慕容礼压低声音说,“是......死罪啊。” 贤妃在朱唇前竖起食指,面露狡黠之色,“礼儿,莫要胡说,此事无人知晓,不久之后四皇子慕容瑾暴毙,与你我无关,礼儿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的确讨厌慕容瑾,可是却未曾真的想过要他死,在他看来,他们虽非一母之子,也不大亲近,好歹却算是兄弟。但转瞬想到如果慕容瑾真的消失......又还生出几分期待来。 “母妃,你做了什么?” 贤妃道:“母妃什么也没做,你四弟想来身子骨弱,你也是知道的。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 贤妃捏着慕容礼的肩膀,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认真道:“无论如何,都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垂下头,轻声道:“儿臣知道了......” 贤妃笑道:“好孩子。”目中却闪过一丝犹豫,现在告诉礼儿这些,是不是还是有些过早了,他承得住吗? 可是,终归是要知道的呀...... 半哄着将慕容礼送走后,贤妃将侍女绿绫唤来,吩咐道:“去叫钟太医来一趟。” ............ 且说那南箫在瑞王府被来来回回洗刷几次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洗去面上的污渍后,其实也没那么骇人了,除了瘦了一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眼睛大大的挺水灵,眉毛俊秀,五官清晰,额间的那一粒朱砂痣反倒增添了几分美人之姿,在穿上慕容夙从浮月宫顺回来的一套水色锦袍,还真有几分贵家子弟的姿态。 慕容夙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南箫的下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姿色不错,你叫什么来着?” 南箫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慕容夙,“南......南箫......” “嘶......本王又不会吃了你,”慕容夙颇为糟心地看着南箫,“南箫,名字一般。你是南家人吗?” 南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爹娘,也没有亲人,是被捡来的。” 慕容夙问:“那谁捡的你,你流落街头之前又住在哪里,是棘城人士吗?” “捡过我的有好几个,”然后便开始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知,我忘了,别问我——”然后扭头就跑。 慕容夙不知道这孩子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就这么怕他,但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慕容夙此前还未遭受过这般对待,不由的有些恼怒。 “当本王的王府什么地方,云清,把那小子给本王抓回来——” “是。”云侍卫是何等人物,瑞王府侍卫长也,抓一个瘦的跟猴似的小毛孩子易如反掌。 不过片刻,云清便提着南箫的领子将其拎到了慕容夙面前,“主子,抓到了。” 慕容夙:“知道了,带过来。” 于是云清便将南箫粗鲁地扔到了慕容夙面前,“属下告退。”好在南箫双脚着地,勉强还是站稳了,看着一脸煞气的慕容夙,不禁缩了缩脖子。 谁料慕容夙却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装着桂花糕的碟子,在南箫面前蹲下笑道:“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一块桂花糕?” 南箫拒绝道:“不饿,我......唔......” 慕容夙将一块桂花糕塞到了南箫嘴里,笑嘻嘻道:“没关系,很甜的,你告诉哥哥,你之前都在哪里待过?” 南箫:“@#*&……%……%%……¥#%&*” “......” 慕容夙好脾气道:“没关系,你吃完再说。”于是便等着南箫慢慢把桂花糕嚼完,“记起来了吗?你之前都在什么地方?” 南箫伸长了脖子,大约觉得有些哽,舒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忘了。” “你再想想。” 南箫故作思考状,半晌后道:“想不起来。” 慕容夙:“没关系,你慢慢想。” 一炷香后,南箫:“没想起来。” 慕容夙也察觉到南箫刻意隐瞒,也不再多问,沉下脸将桂花糕碟子塞到南箫怀里,“一边玩去——” “哦。”于是南箫便抱着碟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云澈,查清楚了吗?” 云澈不知何时来到了慕容夙身旁,“回主子,十年前包括九年、十一年、十二年前的都查过了,没有查到眉间有红痣的男童。” 慕容夙也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无妨,去把那小子那天穿的衣服洗干净,去各市的成衣店和布料坊挨家问问,若是还查不出,再想其他的法子。”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二十八章 千叶传风 “这云澈都去了几日了,怎么还没带消息回来。”慕容夙无聊地将一把鱼食扔进荷塘里。 一旁的云清道:“大约是复杂了些。” “也是......” 正说着,云澈便远远地赶来了。 “主子,查到了。那衣服是东元坊的一家成衣店做的,送去的是千叶楼。” “哦?”慕容夙饶有兴趣地放下盛鱼食的碟子,“你且细说来听听。” “那个南箫出生就被扔了,家里的老嬷嬷花了几两银子把他塞给了一户农人,那户人家一开始待他好,后来银子用完了就没怎么打算管他,索性卖给了一个拐子。那拐子又把他卖给了另一个富贵人家,那个富贵人家无子,起先也对南箫不错,后来那家夫人生了个男丁,便开始渐渐厌弃、虐待南箫。那南箫长了些岁数就自己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又被另一个拐子拐了去,几经转手后到了千叶楼。后来被沈家的小公子看上,要买回去做侍童,结果人家沈小公子银子也付了,那小子却在接他回沈家的当天给跑了,后来就被主子你给捡了......” 慕容瑾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段不长,但是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足够颠簸曲折的经历,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不大,经历倒还挺波折的,”又问道,“那他的名字是哪来的” 云澈想了想道:“据说他被送到农家时身上有一块玉佩,不过那玉佩是碎了的,只剩了一部分,估计也买不上什么钱,也就留在了他身上。到了后来卖给了那户姓南的富商,才晓得那玉佩上刻了个‘箫’字,才取名叫南箫。” “那小娃娃说他今年十岁对吧?”慕容夙问道。 “是。” “也是,就他那小头,”慕容夙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缓缓道,“看来这千叶楼的人,越发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反正今日也闲来无事,走吧,去千叶楼逛一逛,”慕容夙把鱼食碟子递给云清,“云清,你接着把鱼给喂了。” 这千叶楼是大棘城一等的风月之地,其中都是一些姿色上佳,又能吟诗作赋弹唱的美男子。故千叶楼也官富子弟和文人雅士的汇聚之地,寻欢作乐,寻花问柳。 这千叶楼是从垂王慕容云手里传给慕容夙的,明面上的主是个自号“千玑公子”的人,实则慕容夙才是背后真正的大东家。千叶楼除了供人消遣,暗地里也时常做些贩卖消息的营生。 这慕容夙常进出于千叶楼,又曾为这千叶楼头牌一掷千金,朝廷内外也就落了些个“好男风”“断袖”的名声。 马车行至千叶楼外,慕容夙摇着一把花里胡哨的描金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期间还和一些熟悉的公子哥和小官人打招呼。 一个蓝衣美少年贴上来道:“王爷可是好久没来了,千荣都想王爷了。” 慕容夙熟练地在那名叫千荣的美少年脸上捏了两把,嬉皮笑脸道:“本王先去找你家千玑公子说个事,一会儿就来看你。” 千荣也知道慕容夙大约是有正经事,便识相地退下。 “欸,千玑在哪儿呢?” 千荣无奈地摊开手,“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慕容夙又拦了个龟奴,“你可知道千玑公子在何处?” “王爷可去三楼看看。” 慕容夙推开房门时,一个清瘦俊美的着银红衫的青年,这青年便是千玑公子。千玑公子抱着一个象牙为框柱、白青玉为串珠的算盘霹雳啪啦地打着,眼皮都不抬一下便道:“王爷今日怎的有空来这儿?” 慕容夙坐在他对面,随手翻着些账本,“你怎么知道是本王?” 千玑公子道:“这锦衣庄新出的流云缎子总共便只有一匹,还都送到您府上去了。小人我瞥见衣角就知道是您来了。“ 慕容夙笑道:“你要是喜欢,本王就把剩下的都给你送来。” “得,”千玑公子抬眼顿了顿,“那千荣千华的还不整天一个个眼神往我这甩。王爷您有事直说。” “前些日子你这里是不是收了个叫南箫的小娃娃?” “南箫......”千玑公子继续拨弄着珠串,“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慕容夙正色道:“规矩上明明白白写着,年龄不到十三就不该接触生意,你就把人家一个十岁的小娃娃卖给沈家作侍童?”侍童是面上好听的说法,明人都知道,就是达官贵人豢养的**。 千玑公子在账本上记下一笔,便放下算盘惊讶道:“哦?竟然有这事。” 慕容夙知道他不缺钱,但暗地里还是要赚些利惠,却还是不好揭穿,“你竟不知道?” “许是下头一些新来的做事,不清楚规矩。” 慕容夙冷冷道:“不清楚规矩还敢在千叶楼做事——撵出去吧。” 千玑公子面部略僵了一下,又立即笑道:“赶明一定查了赶出去。” “公子,那惹事儿的又来了。”一个龟奴在外道。 慕容夙问道:“什么惹事的?” 千玑公子皱了皱眉头,“不知哪里来的人物,前些日子在这砸了些东西,出手倒是阔绰。不过他要的消息我给不了,便拒了他,没想到他今日还来。” “他要的什么消息“ “一个人的消息,这个人王爷之前也让查过。“ “谁?” “那位叫白兮影的公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