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局》 西土 楔子 准备好,这是一场反穿越 纸箱打开了,两只不甚细腻的手伸了进去,捧出一个蜡黄色的骷髅。 实验室里安静了片刻,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吹了声口哨:“这是一件来自三千年前的快递,请查收——考古学家果然比我们做生物的豪放,居然用快递箱装文物。” 他敲了几下键盘,环绕在四周的六个显示器同时黑屏。实验室中央那台竖式观察厢嗡嗡叫着抬起了太空玻璃罩,一个圆型观察台探了出来。 抱着骷髅的文璐皱了皱眉:“说话尊重点,倒退三千年他也是个活人。” 她小心翼翼地把骷颅放上观察台,圆台缓缓收了回去。文璐长出一口气,鼻梁上的方框眼镜立刻起了一片雾。 她一边擦眼镜一边给两位合作者介绍:“这个遗骨大致生活在商朝中晚期——也就是考古学上的殷墟早期。我费了好大劲才从研究所里借出来,希望你们那个记忆导出技术真的管用。” 操作台边坐的胖子叫李享,此刻正对骷髅进行初步测算,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声算作回答。 穿白大褂的男人殷勤地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放心吧!你就信不过这技术,也得信我齐萌!这个实验之后,你一定会庆幸自己是第一个跟我合作的考古学家!” 他一身的烟味和汗酸气熏得文璐退了两步,此刻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相信这两个生物学家的话。 一周之前,齐萌和李享到安阳考古研究所找她。俩人声称有一项技术可以帮助考古学家迅速鉴别出遗址、遗迹的年代。 可是那个技术的名字特别不靠谱。 “大脑记忆导出术。你可以先借给我们一个古代人头骨,我们把这人生前的全部记忆都转换成影像,再复制成视频来供你们研究。” 文璐第一反应是叫保安把他俩轰出去。 那个叫李享的胖子请她等一等,他拿出了一张纸开始详细解释。出于学者的好奇心,文璐又坐了下来。 “人类的记忆其实是大脑中上亿个神经元互相接触时擦出的电流信号,有点像一个个电火花。记忆导出技术则是计算机先模拟同步人脑的意识活动,接着捕捉住这些电流信号进行转换。原理么,有点像心电图。” 心电图是电流模拟心脏活动绘制出的信号波动,这个文璐能理解。但是头骨可不一样。 文璐皱眉:“人死以后大脑腐烂消失,神经元也跟着消失,记忆存储体都没了还怎么提取记忆?” 对方显然就在等着这个问题,李享的圆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表情。他说:“生物基因复原。也就是先从骨骼内提取基因还原大脑,再模拟信号转换影像。” “这怎么能帮助考古呢?” “遗物和遗迹的断代需要技术测定和文献记载肯定。但是据我所知,三代时期没留下多少文献,有许多遗迹太久远难以判定年代。假设有一个在当时生活过的古人,他这一生看到的所有的事情都还原成视频给你做依据,那这对断代研究是不是大有好处?” 齐萌在旁边插了一句:“就像小说一样,不过人家是穿越,从现代穿回各个时代。而咱们是反穿越——坐在现代看着主角在古代度过一生。” 反穿越,文璐对这个词不熟悉。但,没有考古学家能拒绝一个可以观看真实历史的机会。 她说话结巴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遗骨就可以提取古人生前记忆?!比如楼兰古尸、马王堆幸追夫人?” 俩人点头,文璐双眼放光,急迫地说:“那要是用商朝人的遗骨来提取记忆,就能看到3000年前真实的商朝是什么样子了?” “你要求也太低了。要是有商纣王的头骨,我都能让你知道妲己的胸围。”齐萌摇着手指嘲笑她。 文璐决定不跟他解释了,纣王其实姓子名受,死名为帝辛,“纣”是周人灭商之后给他安的恶名。 她当然没有帝辛的头骨,但她迅速决定了用谁做实验,那个骷髅现在就躺在观察仓中央。 主显示器把骷髅的各个角度放大得纤毫毕现:十个银灰色的智能探头像一条条狡猾的蛇,绕着骷髅来回探测。有一条还从那黑黢黢的眼洞直接钻进了颅腔里面。 文璐胃里直抽,她死后绝对不想被这些玩意儿检查。 “噫~这人被爆头了?”李享敲了一下键盘,一个探头游到骷髅头:“过去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洹河北岸研究那座商城遗址。那座城在甲骨文和史料中都找不到记载,建立年份却比如今的殷墟还早一些。我的老师们推测,这座城极有可能就是盘庚迁殷所建的王城。” “我个人在私下叫它盘庚城。有痕迹显示,洹北商城毁于一场非常严重的大火。并且毁坏之后就被遗弃了,再也没有使用过。自它陨落之后,洹南的殷墟宫殿群才开始做为王城使用。” 她指了指那个头骨:“这个人的碳十四年代测定与那座王城存立时间一致,所以我选了他。希望他能带我看看洹北商城。” 屋里安静下来,计算机轻微的嗡嗡声都显突兀。齐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不老明白考古学家的执着。 半晌,系统终于排查结束。李享凑到屏幕前看了很久,抬起头里看着他俩,脸上似笑非笑:“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没人说话,李享等不到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好消息是可以重来一遍,坏消息是只能来这一遍。这个标本不仅生前脑部受创,而且在最后几年情绪波动极大。计算机只能承受一次这样的强度。”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进行完之后,这套系统必须进行重新升级研发。目前的情况太不稳定了,不能贸然上市。” 文璐只听到可以重来那部分,她欢呼一声催促快点开机。 学者都没什么经济意识,齐萌只好跟她解释:“文教授,情况有变。原本我打算把视频录下来给你。但是如今技术不能上市,为保密起见,这次就不能给你视频了。你只能看,不能录。” 他指了指文璐拿在手里的华为:“也不能自己录。” 没想到文璐爽快地把手机扔到了一遍,从背包里摸出个线圈笔记本来。她咔哒一下按下水笔,满脸期待地问:“做笔记可以吗?” 系统又开始启动,电子女声播报:“标本探测结束,开始解读。时间:标本死亡前6年。” “哎怎么变成6年了?刚才不是10年吗?” 李享一摊手:“大概他是在那几年受的伤吧,如今只能复原到死亡前6年。” 室内一黑,图像蹦了出来。先是一根线,接着缓缓伸展开来,大大小小的画面层叠排布,叽叽喳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影像综合已完成。” 随着最后一声播报,那些小画面都不见了,三人眼前是一面墙高的硕大全息影像。 那上面浓烟滚滚,显示出的正是3000多年前的商朝画卷。出现在“荧幕”上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三人坐了下来,见证着这场“反穿越”——头骨的主人生命最后的几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章 西土 戈长老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那场血雨腥风已经过去了9年。戈不再是备受昭王宠信的器族大长老,羌人叫他老戈头,是一个在西土外追随羌人小族讨生活的普通老人。 不过如今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一支要命的铜箭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腔。 戈长老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支铜箭猛一耸动,剧痛从胸前直抵手足指尖。他翕动着嘴唇,挣扎着开始骂人——虽然挨骂的对象正在试图救他。 “弃……你这个该扔的东西!因为你,我的族人、儿子……都死了……”戈长老圆睁双目,喉头哽得咯咯作响。 挨骂的男人耷拉着脑袋。剃成羌人模样的后脑勺早已晒成了棕灰色,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满脸虬结的络腮胡须。 爱骂就骂吧,弃一声不吭。 几年前他曾跌落山崖,醒来后脑袋就不太灵光,什么都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曾经有一尊巨大的铜鼎,再有,就是戈长老告诉他的那些事了:比如他俩是父子,比如他们原本是殷地的器族人,因为铸一尊享给后母戊的鼎触怒了商王,这才逃离殷地远遁西土。 一阵风带起了小棚子前挂着的两片草帘,有隐隐的喊杀声飘了进来。老戈头住了口,一丝歪歪扭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他揪紧弃的衣衫:“是殷人……他们找来了!” 尖锐的铜簇在老人的肋骨之间露着头,随着他的话语上下耸动。父亲不许弃施救,弃只能别开头不去看那可怖的铜簇。 炉子里的木炭烧到了树结,“咯”的迸了一声,火花四射。小炉就算如此,这些羌人又有什么错!弃一拳砸向木柱,拴在柱子上的一匹栗色公马吃了一惊,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弃想解开马,偏那缰绳栓得极紧,一时难得解开。他正较劲,忽听一阵脚步声噗噗踏踏越跑越近。弃暗骂一声,抓起长弓箭菔隐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一个13岁的羌人男孩出现在土坡上,他两臂乱舞,嘴里不住地叫着:“大哥!弃大哥!”弃看得真切,来的是村头六叔家的小五。这娃娃平时就爱跟着他乱转,伶俐得紧。 可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弃慢慢踅出来,一只手抚上弓弦。 小五麻木地迈着步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 那红色从娘亲的脖子切口处往外喷射,溅在殷兵的玄色皮甲上。姐姐尖叫着冲上去抱住母亲,几个殷兵围住她,似乎很享受这羌女的尖叫声。小五颤抖着翻上矮墙,往下跳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殷兵对着姐姐高高举起木杵。 “咚!”木杵砸下去,小五掉在墙外。 他哽着一口气,不哭也不回头,只死命往村外跑。可是逃没多远,一队殷兵就吆喝着跑过来了。小五立刻滚倒在路边尸堆里装死,耳听得脚步声过去了,这才微微张开眼。一抬头正看见隔壁家的小胖子趴在旁边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快走!”小五抓住伙伴的手就跑。这一抓却觉出分量不对,回头再一看,自己抓着的是伙伴的半截身子。 尸首大睁着眼睛,整个身子从肩膀处斜着背劈成了两半,脱出的内脏散发着青草似的味道。小五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向村外逃去。 撞撞跌跌爬出沟渠,小五几乎是无意识地往村外的小工坊里跑。 他喜欢那对铸铜镞的父子,尤其崇拜弃大哥。整个村子只有他们父子俩会铸造铜器,爷爷说他们应该是器族人,器族是被商王养在殷地专门铸造铜器的。弃又是个少见的大个子,所以小五一直认定他无所不能。 现在看到弃,小五终于绷不住了。他嚎啕着:“弃大哥!我爹娘他们……” 哭喊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弃拉开了长弓瞄准了自己:“弃大哥……你……你要干嘛?” 嗡的一声,长箭劈面射来。小五双膝一软,抱头跪在了地上。 “我不想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章 追兵 嗤嗤两声闷响,激起惨叫连天。 闭眼等死的小五忽觉身体一轻,睁眼发现天地颠倒了个儿——自己被弃拦腰抗在了肩上。他刚才站的地方不远,有两个中箭的殷兵正翻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个像是射中了眼睛。 “弃……弃大哥……”小五鼻涕眼泪一起往喉咙里倒灌:“我以为你要……杀我。” 扛着他的弃拔腿飞跑,装满铜箭的皮菔哗哗碰着大腿:“你看见殷兵了吗?有战车吗?有多少?” 小五倒趴在他后背,也不管对方看不见,一颠一颠儿的猛点头:“有!有好多,长长的一排都在村口守着。” 弃默算了一下从村口到这里的路程。小工坊离村子有八百步的距离,殷军没有骑兵,急行冲锋都靠双马拉的战车。虽然殷人把战车造得极尽轻便,可双马单辕毕竟还要加上三名士兵的重量,速度肯定不如单个马匹快,他应该还有时间逃。 正算盘着,小五突然尖叫道:“趴下!!”弃耳听得脑后有破风之声,立刻反手夹着小五就地一滚。几支箭擦着他胳臂将将飞过。弃一把将男孩推下土坡,吼了一声:“骑马往后山逃!马识路!”自己返身抽箭架起长弓。 “罢了,死就死吧。”弃眯起眼睛,好歹死前还能救下一个娃娃。 十余面图案各异的旌旗烈烈飘扬,一排战车队列呈镞状排列气势汹汹扑将过来。最前端战车的战马额前有烁烁麟光,那是用海贝装饰的铜的卢,只有大邑商的高等贵族才会有这样的马具。 弃挑了挑眉毛:啧啧,商王真记仇啊。派来这么大的阵仗来就为追捕两个犯错的器师。他拇指扣紧弓弦,箭头瞄向那辆头车。 即将进入弃的射程时,头车的驭者拉停了马车。 “该死。”弃骂了一句。其余的战车从首车两边分散开来,将他围在了圈当中。弃稳稳地站着,眼角的余光依次掠过战车:“一、二、三……” 一共二十五辆战车,每辆车上除去驭者之外还有一个持弓的射者和持戈的击者,再加上每辆车四周跟着的150个徙兵,密匝匝一个包围圈把他困在中间。 首车上的旗帜适时展开,绛色旌旗上盘踞着硕大一个图腾般的字——“蒙”。 弃心里一咯噔,是蒙侯,父亲说这位在大邑商也是出了名的残暴。 怎么会派他来? 大邑商号称邦畿千里,除去王宫所在的殷邑,四土四方还有许许多多实力不一的邦邑方国。相对的,商人军制采取的也是王师与地方军队相整合的办法。 殷邑的三支精锐王师常年保持在千人左右,其余各邦邑私兵人数从几百到上千人不等。每有战事,商王便会征召各族私兵编入王师,再视其人数实力封册其族长军衔。私兵多的最高可封为师长,统领整师。再往下就是旅长、行长、百人长。 眼前这位蒙侯便是东土大邑蒙族的族长。除了惊人的儿孙数量,他的嗜杀贪名更为人熟知。弃听父亲说,这个蒙侯以杀人为乐,出外征伐每到一处必将活人杀光、粮畜抢尽最后再将城邑一把火烧掉。弄得昭王也很头疼,近些年已经不派他远征了。 现在,蒙侯居然出现在这西土之外的羌方。弃居然有点自豪:他们父子俩这两条命还真贵重,居然能劳动这位煞神。 指挥车上的蒙侯活动了一下脖子。昭王赐的铜盔有些重,可是金光灿灿的又舍不得摘。他左右转动着脑袋,扯得脖颈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声,待舒坦些了才斜眼打量着车下的弃。 那汉子一脸的连鬓胡髯,半张脸孔都遮在了里面,此刻正挽弓搭箭瞄准自己。 “那羌奴!”蒙侯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听说你父亲会铸铜镞?” 他叫我羌奴?他不知道我是器族人? 弃不动声色:“他死了。” “放屁!不过就中了一箭,哪会死得这么快!” “人老了,扛不住。” “那你呢?你会铸些什么?” 弃眯起眼睛:蒙侯好像真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他为什么来羌地杀人放火?没听说有哪个部落叛乱啊。 想了想,他大笑两声试探道:“我跟我爹不一样,我什么都不会。” 这笑声引起了蒙侯旁边一辆战车的注意,那辆车上的尊者向前探了探身,瞪眼打量着弃。 蒙侯曲起手指车箱板上敲打:“你会不会得由本侯判断。去!拆了那工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铜器。” 那小工棚里要是有个把矿石铜锭能带走最好,要是这人真会铸点别的器皿,那就带回自家邑中当个铸造奴隶,铸个铜铃铜镞也行。也不求精美,毕竟也不是正统器师——器族可是在昭王手里圈着呢。 一队徙兵呼喝着冲下山坡,直奔小工棚。弃飞快转着念头:看来蒙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以为自个只是个会铸点小玩意的羌人。虽说这比我器族身份好一点,可万一自己在工棚里毁的不够彻底,有哪个陶范砸得不够细碎,给他找见了难免发觉端倪。不行,得赶紧脱身。 远处村子还在冒烟,蒙侯懒洋洋地依在车栏边上,偏着头欣赏自个得杰作。弃把心一横,缓缓放下长弓向蒙侯方向迈了一大步。四周立刻响起士兵呵斥他停下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放箭。 弃有数了:蒙侯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贪得无厌,他是想要活的铸器人。 于是他继续向前,边走边把一只手拢在耳边装傻充愣:“乱喊个啥?听不懂!” 蒙侯只瞄了一眼,没理他。弃又迈了几步,终于听得几声弓弦开合,数支铜箭从四方飞来,铛铛铛钉在他身前脚后的地面上。他站住了仰头大笑道:“什么天下无敌的商军,这射术还不如我羌人小娃娃准。” 商军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不满的骚动,蒙侯下巴略抬,两条浓黑眉毛在鼻子顶端拧在一起:“聒噪得很。去!把他的两条腿打断!铸器之人有手就够了。” 后面两句是说给殷兵听的,立刻有两行持木杵的徙兵冲了出来。 弃立刻搭弓放箭,冲在最前的一个徙兵惨叫着倒地。后面的人越过尸体继续冲,弃低头躲过一记锤击,两手撑地踹倒两人。接着也不起身,半蹲在地快速连发数箭,徙兵们居然给挡得攻势一滞。趁这空儿,弃向前疾重直奔蒙侯。 蒙侯看得有趣,右手两指在空中一勾,喝道:“陪他玩玩。” 徙兵立刻变阵,杵兵后退,戈兵上前。 戈属于远程攻击兵器,可勾可刺不必接近敌人。长戈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处的弃刺过来,戈尖相撞,锵锵交错,在弃的脖颈和肩膀处汇合,顷刻间组成一张结实实的网,弃被牢牢按在当中。 待要反抗,却有人发一声喊,所有戈兵一起用力,硬生生将他按在地下。弃还要挣扎,头上身上立刻挨了几下。 “把他带过来。”一个野鸭似的嗓子在人群外叫道。原来是蒙侯后面那两战车上的尊者,执掌军中射手的左射亚。 立刻有七八只手把弃提溜到前面来。左射亚揪住他顶辫一扽,瞪着双三角眼死命打量,从额头一直看到乱蓬蓬的胡子,似乎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弃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射亚猛一下扽掉了他一小片胡须,疼的弃破口大骂:“你干什么?!” 听了这一嗓子,左射亚的黑眼珠简直要翻到眉毛上。他揪住弃瞪了半晌,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 弃一惊,拗过头不理他。左射亚嘎嘎一笑,松了手吩咐兵士:“绑了押走!” 后面的蒙侯早等得不耐烦了,左射亚理了理身上的铜泡皮铠,施施然去跟上司复命。经过弃的时候他俯下身小声说了句话—— “当年后母戊鼎浇铸时,我见过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章 器族 怎么?这公鸭嗓子认得自己? 完,本以为蒙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哪知道还能碰见熟人! 弃拼命回忆大鼎浇铸那天的事,可是和以前一样,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那鸭嗓子左射亚跟蒙侯叽咕了几句,手叉在腰上高声叫道:“绑了!” 几个杵兵拿着绳子扑上来。弃狠命挣扎,奈何双拳难敌乱棍,整个人被无数双手牢牢揞住,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左射亚远远看着,面上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忽听得咴咴儿一声,一匹栗色大马嘶鸣着奔踏过来又踢又踏。两个杵兵被那后蹄蹬到,一时骨断脑裂惨叫声四起。左射亚大叫放箭射马,然而那马有如神使,左突右冲折返奔踏,不等射兵搭弓就已经突到了弃的身边。 压住弃的商兵眼看着偌大的马蹄冲自己踏来,忙得各自躲避。弃趁机扒拉开肩上身上的绳索,一抬头,只见自家那匹栗色马儿正前踏后蹄咴咴直叫。再一瞅,那马肚子侧面牢牢抓着一瘦小的身影,是小五。 “弃大哥!快!” 羌人放牧为生,小孩子五岁就能骑马。小五四肢扒紧马腹,拼命向弃招呼。 弃快跑两步向上一跳,抱住马脖子,腾空半圈翻上了马背。坐稳之后右手持缰,左手把小五捞上马背,然后猛一拽缰绳,大马在蒙侯战车不远处人立而起,高高仰起前蹄。 后排战车上发出阵阵惊呼:“蒙师小心!” 头车上的蒙侯只一挥手,朝着马背上瞪过去。弃正朝他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蒙侯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好羌奴!” 弃懒得废话,拨转马头反向而去。只要转过土坡,在工棚后面就有一条隐秘的山路,这匹马被父亲训过认得那条路。商军不熟悉地形,那条路崎岖狭窄也容不下战车,只要跑到那里就得救了。 蒙候哪能容他逃走?立即驱动战车追了上去,车阵紧跟其后,奈何地势不对,下坡时几辆战车撞在一起,人仰车翻。后队战车无法通过,只好纷纷停住。眼见得一马两人绕过工坊,只有蒙侯和寥寥几辆战车勉强跟上。 越过工坊,前面又是一处高坡。只见前面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条曲折的弧线,盘绕在绵延的原野上。蒙侯见那路的尽头是一座苍翠高山,不是平原,战车必然无法前进。他抄起长弓对准前路上那一马二人放箭。 然而路面颠簸不平,几箭过去都落了空。蒙侯不由怒火更胜,哇呀呀大叫:“那羌奴!本侯乃商王驾下右军师长蒙侯是也!立刻给本侯站住!!!” 弃只顾策马狂奔,对这追问竟是理也不理。 蒙侯接连两箭都因车厢剧颤失了准头,恼得一挥长弓,正抽在御者脸上。那御者吃痛,鼻涕眼泪一起下,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蒙侯抢过缰绳连喝带赶,两匹驭马就觉颈下皮轭忽一松又猛一紧,一起发力狂奔,马头不多时便赶上了与栗色马的马尾。 小五大叫起来。蒙侯一手持缰,一手取下插在车上的长戈横砍过去。眼见路面即将收窄,弃便将缰绳塞在小五手里,自己欲回身与蒙侯拖延一会儿。哪知刚一回头,便见一黑影劈头啄来,忙向后一趴将将躲过。 一击落空,蒙侯的上唇撩得更高,暗红色的牙龈都露了出来。这羌奴竟不肯乖乖受死! 他怒不可遏,使足了力气回手又是一戈。弃刚刚直起身来,不防蒙侯如此迅速的一击,只顾得上让过戈尖,却被戈柄扫中左边脑袋。当下眼前一花,身子便要向下栽去。 蒙侯哈哈大笑,正要挥戈再击,路却到了尽头。栗色马熟知地形,左右折返一个小蹿便进了林中。反而蒙侯的两匹战马收蹄不住,乱纷纷折头拐弯,一冲一拽拖着战车在窄路上划了个大大的弧度,车轮咯嘣嘣碾过草地石子,最后横挡在后车前头。蒙侯一个没抓稳,嗷唠一声载下了战车。 紧跟其后的战车上的是鸭嗓左射亚,一见弃已经脱身,他忙喝令众兵士停下先顾师长。 “蒙师,蒙师,还好吗?”左射亚倒是殷勤,就是那声音实在瘆人。 蒙侯一落地便就势翻滚开去,摔得并不很重。此刻已经自个站了起来,一见手下居然没人追上去,气得暴跳如雷,一叠声要人继续去追。 这可不行。那人不能落在蒙侯这傻子手里。 左射亚作出一脸为难状,支吾道:“这山绵延不绝林木茂盛横生,内里不知有多少猛兽烈禽。蒙师是奉了王令震慑羌方的,若为个逃羌損兵折卒,实在不合算呐。” 这话被旅长们听了进去:各旅的兵那都是自己的族人,奉命勤王事不敢推脱,可为了区区一个逃羌折损自族兵士谁也不乐意啊。于是几个近支旅长互相飞了眼风,纷纷上前劝解。一群人安抚好久才劝住了蒙侯,左射亚赶紧下令大军按旗整队,准备回转。 一时间钲铙之声四起,兵士各归各旅。 正要返回,忽有一小行长跑了过来:“报蒙师!属下在那小作坊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便呈上一个小物件。 “什么破土块,扔了吧!”左射亚瞅了一眼,好似不在意抬脚一踢。 小行长忙争辩道:“不是土块!上面有花纹!” “闭嘴!”左射亚瞪着这个多事的笨蛋。 那陶片滚落在一边,蒙侯远远瞅着那淡红色碎块有些怪异,便叫人捡过来细看。一看之下,那碎块上凸起的纹样虽然残破,却赫然认得出是一个怒目撩眉的空鼻怪兽纹残边。 “这是大邑商的神兽纹!”蒙侯大吃一惊。他得到过昭王赏赐的铜器,自然认得出这上面的纹饰。 “那这……莫非是个叫什么……模范?”模范法可是只有器族人才会的铸法,然而器族全族都被圈在大邑商不得外出。而这里可是北羌,远在四土之外,这里怎么会出现铜器模范? 蒙侯探询地看着左射亚。此人初入大邑商时,曾做过司工手下的小铸臣,他肯定认得。 果然,左射亚磨蹭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当初献祭后母戊鼎时,曾传说有器族人趁乱出逃……” 后母戊鼎!蒙侯记得那件事。 9年前,洹河北岸忽起大火,王宫被焚毁成平地,昭王的正妻妇妌死于火种。由于她死于戊日,按照商人规矩,死名为后母戊。意即正妻、大王之母。 说她是大王之母也没有错,因为她的儿子是有商以来的第二个小王——子弓。 商王室的王权继承一向以兄终弟及为主,昭王立自己的长子为小王,这本身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甚至有人传说,洹北王宫那场大火就是因为昭王立自己的儿子为继承人,惹怒了其他王室宗亲才出的祸事。 但这也只是猜测,没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倒是小王子弓性情大变,坚持要为母亲铸造一尊绝无仅有的铜鼎。 铜锡本是立国之本,小王却命令器族的戈长老不惜代价铸造大鼎。最终,后母戊大鼎耗尽了当时殷邑的所有存铜,可最终铸成的鼎却有严重的纰漏,不得不进行二次补铸才勉强得用。 这下终于触怒了昭王。他不能杀掉自己的继承人,便迁怒器族,将戈长老父子连同器族半数妇孺斩杀殉鼎,尸首殉入后母戊陵寝之中。小王则被放逐离开殷地,2年之后,小王在亳邑附近被山狼袭咬,掉落山崖而死。 这整件事,蒙侯都没什么兴趣,他只对器族有兴趣。 器族的前身是昆吾族,天下唯一会铸术的族裔。自大乙灭夏之后便一直将其安置在王宫附近严加圈养,几百年来代代如此,极少有杀殉先例。当时的杀殉令一出,内外服不少大族邦邑都蜂拥而至,想趁乱救走一两个器族人回去给自家族邑铸器。 蒙侯当时也想去捞几个器族人出来。奈何负责看管殉人的寝渔与他平时就不对付,居然对他的暗示装聋作哑,搞得蒙侯只能悻悻而归。如今忽然在这西土出现个会铸器的,难道说当时有人成功捞出器族人来了? 似乎是为怕他不信,左射亚又补上一句:“那殉杀一共持续了7天。昭王只第一日到场,后来由大宰与寝渔负责。所以……” 所以刚才那羌人真是个逃逸在外的器族人? 蒙侯双目圆睁,那可不能给他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章 入山 原以为此次羌方之行没甚油水可捞,没想到还能捡到个宝!蒙侯心花怒放:可不能给放跑了! 派谁去追呢?他略一思索,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邠邑,便喝道:“旅邠何在?!” 邠邑挨着羌方不远,是西土内最早归顺大邑商的小邑。此次邠侯派了长子出征,领一支旅的族兵随军勤王事。 旅邠应声出列。蒙侯见这青年眉目疏朗倒也清秀,偏偏长了个浑圆鼻头,显得整个人有一丝憨厚。他一撇嘴,问道:“旅邠,你对这附近地形可还熟悉?” “回蒙师,本旅中有老成兵士熟识地形。” “好。你将车兵留下,带上五行徙兵进山追赶那羌奴。记住,务必活捉!!” “是!” 另一边,左射亚早在蒙侯着急跺脚的时候就走开了。他跟着那小行长一路到了工棚里。 棚内给翻了个底朝天,地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泥陶碎块。左射亚在碎块间穿行,一块块拨开审视,最后来到了熔炉旁。 那小熔炉已被砸烂,草泥烧制的炉膛内壁已经陶化,木炭和炉渣散落一地。炉旁有具尸体,原本是头的部位被木炭埋住了,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左射亚用棍子把那些木炭拔拉开,尸体两个眼窝处覆着的铜液还在袅袅的冒着烟。他拨弄了一下那焦糊的圆颅,看不出什么,遂又捏起尸体的那两只大手端详。那两只粗糙手掌生满胼胝,正合铸器之人的双手模样。 小行长歪头躲着那焦臭味,忽瞥见官长面色越来越怪,赶紧问:“大人,有什么不对?” “没有。”左射亚猛地站起身来:“都烧了吧——不必给蒙师知道。” 太阳开始往西偏去,蒙侯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在大军末尾,有一个徙兵悄然离开了队伍,朝着东方飞奔而去。 东边是大邑商的方向,那徙兵是左射亚派出的信使。他怀中揣着一只胶泥封口的小陶匣,里面的竹简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羌方遇逃器,父死,子似小王。” 就在蒙侯摔下马车的时候,栗色马冲进了林中。小五没想到这森林中居然有一条能容马驰骋的窄道。他大喜过望,一个劲催动马儿快跑,直到再听不到后面的车轮声才稍稍放松。正跑着,他忽觉背后一轻,原来弃终于支撑不住,从马上掉了下去。 小五赶快喝住马跳下来,弃已经滚入了草丛中。男孩扒开野草扑过去,就听弃含糊地嘟囔着什么。等他拨开糊在弃脸上的头发,却见那左边脑袋赫然一片血污。 “弃大哥,你的头!” 弃勉强抬起眼皮,冲他呲了呲牙:“没事,走吧。” 他咬牙往起站,小五钻在他腋下使劲撑着才把他弄上马背。弃忍着头疼,一句一停地给小五交代着:“这条小道可以直达马羌。前面路尽了也不用担心,这匹马经过训练,跟着走就行。” 说到这,弃忽然想到,为何父亲只训了一匹马?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那股皮肉焦糊味又涌了上来,弃头疼欲裂。他捂住脑袋,不愿意想起父亲最后的样子。一代器族大长老,没有陪葬没有棺桲,甚至连个全脸都没留下。 那些追兵,弃竭力把思绪转移到蒙侯身上。他确定蒙侯不是来抓捕他们的,就连那个鸭嗓子也只是偶然才认出了他。可这说不通,羌方最近并没发生过叛乱,没理由招来商军。而且一来就是灭族屠村,也不像是为了抓羌人回去做人牲祭祀。那么,昭王为什么要派那煞神远徙千里来西土? 是不是大邑商出了什么变故? 昏过去以前,这是弃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晚,眉月初升,蒙侯在百里外的军营里生着闷气。 军帐里气闷,蒙侯大踏步走到外面。夜风微凉,空气里充斥着好闻的青草气。蒙侯长长地吐了口气环视四周,20辆辎车呈环形驻扎在自己周围,外圈是100辆轻便的战车,再往外是分族扎营的各地族兵。篝火星星点点,从他脚下铺排开来。 看看手里的泥范碎块,蒙侯的眉头皱得更紧。 到手的肥羊怎么就让他溜了!会铸术就一定能寻铜,铜矿啊!有了铜矿和铸术,蒙邑就不用再仰仗大邑商的鼻息了! 大邑商!他斜眼向旁一瞥,5步外的左射亚分外扎眼。 昭王把这个鸭嗓子安插在自个身边,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这些外服侯伯!就因为蒙邑的位置在东土外服,地位便处处就不如内服官——像雀侯那样的内服侯,出征的时候就不必安排射亚随军。 想想真是憋气!这个叫舌的左射亚原先也不过是个小族众人,在自个国邑中见到族长都是要跪拜的卑贱身份,现在因为大宰的提拔居然也能对自己立拜不跪了!想起大宰,蒙侯阴森森地笑了一声,那傅说没做大宰之前也不过是个筑墙的囚徒。等着瞧,我倒要看看,有一天昭王崩逝了,你们这些寒酸众人还能活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左射亚立刻向前几步拱手长立。蒙侯挖苦道:“左射亚大人还不休息,难道是大宰那边有什么指示要通知本侯吗?”除了统领军中射手,这公鸭嗓子还负责军中与大邑商的指令传达,蒙侯对这一点尤为不满。 “蒙师说笑了,是旅蒙有报。”左射亚无视蒙侯的自称。大邑商明令,一入军中,无论侯伯族长都只能以军衔相称。 旅蒙是蒙侯的长子,此时正在南边的马羌。蒙侯不再跟对方计较:“哦?” “旅蒙报说,生事的马羌小族已被全歼。” 不愧是我儿子,蒙侯满意地点点头。二人一时又没了话,左射亚说完了也不走,蒙侯更觉烦躁,把那小块泥范抛起又接住。左射亚也不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那泥范一上一下。夜风忽然大起来,二人身侧的篝火被风一压,火光猛的黯一下。蒙侯接住泥范,一甩手砸进了火堆里。 “啪”一声闷响,几个戍卫偷偷向这边探头。蒙侯乜斜着左射亚问:“舌,你还有什么事吗?” “北土那边,战事依然胶着。” 蒙侯不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天下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更像个联邦制的政体,商王便是联盟首领。那些臣服于商的族裔大小、远近不一。有些称邑、有些称国、有些称方。商人按照他们和王都之间的距离,把他们统一划分为内服和外服。 外服、内服、王都环环想套,像个同心圆。 内服国距离王都近,商王的政令可以直接下达统治。外服国远一些,商王要在附近囤地设邑才能监视他们。 其中,外服国最让商王头疼。为方便管理,商人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又把外服国以及更远、没有征服的地方称作四土、四方。羌方属于外服,又位于王都殷的西边,属于西土。而北土则是殷北方的太行山一代。 土方、鬼方这俩游猎强族一向是北土边境上的两大威胁,去年春天,这俩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忽然联手入侵大邑商北土。 本以为对方只是像以前一样抢个粮食夺些人口,没想到那俩像是商量好似得,一东一西配合作战,搞得大邑商不得不接连派军迎战。 昭王与手下三大师长——雀侯、妇好、甘盘分率王师轮番赴北土作战,打了一年才击溃土方。一直到今年才得以集中兵力对付鬼方。 偏偏这鬼方极为难缠,族人狩猎为生各个能骑善射,在北土大山中跟商军玩起了持久战战。你进我退,你退我扰,而商军中只有车兵没有骑兵,在山地战中无法施展,所以屡屡掣肘。 如今大邑商内服动荡,外服不稳。羌方是西土最不安分的方国之一,为防它趁机叛乱,昭王便令蒙侯率军前来羌方坐镇。 而蒙侯的方法很简单:干,就完了! 羌方分为马羌和北羌两大部。蒙侯和儿子兵分两路,一路去马羌灭几个刺头小族,一路来北羌屠些个边缘小邑。两边一起开杀,杀得羌人闻风丧胆,吓得他们不敢作乱!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蒙侯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抓住那个器族人。 他太贪心了,所以没看见舌尖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章 信使 一个人若心有贪欲,便很容易给旁人留下把柄。 能从平民众人做到军中左射亚,舌最擅长的就是揣度人心。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蒙侯挂心的事:“蒙师不必担心那器族人。属下认得旅邠,此人做事缜密,捉到人之后必会好好审问,仔细查证……” 一句话戳了蒙侯心窝子:开什么玩笑!那小子要是知道他抓了个器族人,那还不立刻把人藏起来啊!天下就没有哪支族裔会对铸术和铜矿无动于衷的。 “我记得旅邠是周族人,莫不是姬姓那个周族?” “是,周族是邠邑的主事大族。”左射亚笑着补了一句:“属下听说周人最是仔细,出门捡到根树杈也得攥牢了拿回家去烧火。” 这下蒙侯更闹心了。他来回转了几圈,忽的想起件事:“本侯前些日子听见,邠侯得了眼疾?” “蒙师好记性。属下前往邠国登人时,邠侯是患了眼疾。” “这样啊。”蒙侯也笑了起来:“同为外服侯官,本侯该去探望一下。左右北羌局势平稳,暂且无事。舌,你派人通知旅蒙,告知他本侯率大军去往邠邑休整。令他继续留在马羌坐镇,不得有误。” “是!” 舌恭顺退下。他已经让蒙侯相信那是个器族人,又撺掇他转道行军,这段时间足够信使往返了。不知大宰会给他怎样的指令。 “小王”这个词如今已是个禁忌,从大乙灭夏立商一共只立过两个小王,两个都没等到登位就死了。这“小王”的身份简直是个诅咒。 不过,本朝这位小王完全是自己作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舌还是想不通:母亲死了要厚葬当然可以,但非要耗尽王都铜锡来给母亲铸鼎厚葬,这就不像话了。他到底怎么想的? 更重要的是,小王是不是真的死了。 舌记得很清楚,5年前被当作小王下葬的那具尸体残破不堪,根本难以辨认。扶尸回殷的是小王的侧妻,她坚称那就是小王子弓本人,并自愿入陵殉葬。此举堵住了质疑者的嘴,再加上昭王本人悲痛欲绝,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起小王两个字。 但许多人都不信小王死了。假死瞒名,这种事商王室不是没玩过。如今的昭王就曾经在四土流浪几十年,最后还不是照样做大王?这些人大多数都觊觎王位,他们绝不会让小王再玩什么王者归来。 大宰是个例外。他辅佐昭王多年,权柄通天,不知道他得知消息后会如何处置。舌凝视夜空,心中默默期望别出岔子。 世上从来就没什么万全之事,该出的岔子一定会出。是夜,舌派出的信使正不眠不休地向东赶,而那个疑似“小王”的人就不太好了——确切地说,是快死了。 北羌与马羌之间这一段的丛林浩瀚无边。千年的大树肆意生长,灌木横七竖八遍乱拱,那条所谓的“路”其实不过是略微平坦,枝桠不太多的空隙地带而已。小五牵着马走到半夜才敢停下来休息。 弃早就陷入了昏迷。小五勉强把他安置在一棵大桦树底下,原本想守上一夜,可他在火旁一歪就睡死了过去。也是合该俩人命大,一夜过去居然没有大兽前来滋扰。 清晨,林间露水重,一轮湿漉漉的太阳球从丛林中上钻了出去。几声鸟啼惊醒了小五,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往弃那边一瞅立即吓得睡意全无——弃的脸色已经惨白发灰,不像个活人。 小五赶紧解开了弃头上胡乱包裹着的布条,就见他头侧那处创伤虽已结了血痂,可四周皮肉却外翻发白,隐隐的还有些淡黄色的脓液渗出,整个人也发起了热。忽然,弃睁开了眼,弓身开始干呕。 “呕~”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弃那魁梧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最后打起了摆子。直抖得牙齿上下得得有声:“小五……” “哎,哎,我在呢弃大哥。”小五慌忙握住他的手。 弃咧了下嘴,撑着一口气交代道:“我死了之后,把我烧了。包袱……扔了……”说着,他打起了哆嗦,呼吸也变成了倒抽气。小五慌得连声唤他。 等这阵痉挛过去,弃把颈上挂着的铜韘拽掉递给小五:“我族中男娃成人时,都得佩韘行射礼。这个送你,你一定得活下去。” 铜韘!小五吃惊地捧着那个小玩意。 这是射箭时套在大拇指上勾弓弦用的护具,自己族人也有用,但质地不是骨制就是陶制,从没见过铜质的——何况上面还有这么美的花纹! 他拿着铜韘左看右看,再一抬头,弃已经歪在了一边。 “弃大哥?大哥?”小五晃他,粗壮的胳臂软塌塌地弯在地下毫无反应。他赶快伸手放在弃的鼻子底下,气息倒还有,只是似有似无随时都会断。 小五脑子一懵,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自个身旁只有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和一匹不耐烦的马——马背上的皮包袱已经半空,干肉昨天就被自个吃完了。 怎么办?小五连连捶自个的脑袋,怎么办? 不能让弃大哥死,可怎么救?他不是巫师,不会治伤病啊。慌乱中,小五忽然想起父亲经常念叨的话:“人哪,只要能吃就能活。” 对,找吃的去!弃大哥那么壮,只要能吃下去东西就一定能好些!小五腾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现在是春末,森林里的野果不多,可黄兔土鼠这种小兽倒是不少。 打猎去!小五把铜韘挂在脖子上去拿马背上的弓箭。可弃这把弓太长,立起来就和他个子差不多高。弓弦又硬,小五卯足了劲也只能拉开一半。算了吧,猎物打不到再反绷自己个满脸花。 他只好再去翻那包袱。包袱皮是熟好的羊皮,骨针引上粗线把它缝成了个大口袋,里面东西不多。小五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拽出来一看,是一包沉颠颠的草绳。扯开绳子,一把浅金色的铜戈赫然出现在当中! 这么漂亮的戈!这也是弃大哥铸的? 算了,漂亮不漂亮的,好用就行。小五找了树棍做戈柄,组装好挥动了几下,对这武器很是满意:戈虽然不如弓箭好使,但打到一两头小兽还是没问题的。小五自信满满。 然而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想多了。 正当小五抖擞精神开始打猎的时候,舌派出去的信使刚刚一脚踏上了直通殷邑的王道。 阳光逐渐热辣起来,这名信使站定在道旁,依着一根开路的木杖大口喘气。他已经徒步走了一整夜,只在上午稍作停歇吃了两口粟粢干粮。羌方既穷又蠢,略宽些的路都得绕远。军情紧急,他只能抄近穿林越岭,如今累的想打跌。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走到王道上了。信使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麻履在夯得结结实实的料礓石路面上踢了踢,一上王道,马上就会有羁站了。 大邑商一共修有六条王道,全都以殷邑的王宫为,向四土四方延伸开去。每条王道旁都设有庐舍。每五里有舍,十里有羁,五十里有庐,专门给大邑商内外服往来公人、贵族、官员军队提供补给。 信使奔波传信,对这些庐舍最为熟悉。前面两株高大杨树下那几座茅茨土屋就是这西王道上的第一处庐,到了这里就可以让庐人提供马车,不必再步行了。他擦了把汗,抓紧开路杖快步赶去。 他没看见,庐舍左边那棵杨树杈上,居然站着一只鸱鸮。这只不该出现在白天的猛禽正睁着两只硕大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章 遇虎 距离此段王道最近的方国是芮邑,这处庐舍便划归芮邑经营。庐人是位精明老者,人们都唤他为庐芮。 连日来,信使已经往来过几次,与庐芮早已相熟。今日一见他进门,老人便忙忙迎了上去,一边高声吆喝着仆役快快端酒煮饭。 信使摆手道:“今日不敢久留了,有干肉给我带上两条。左射亚此番催得甚急。” 庐芮弓着身子,手拿净布细细给他扑打扫尘,嘴里还絮叨着:“哎呦,羌方怎么如此吃紧?隔天就有信报——你这一旬里往来两趟了吧?看看这一身的土呦。快掸掸,今个刚让小仆换了新席,掸干净了进屋歇会,等我套车。”一不留神,他的手碰到信使怀中的陶匣,立马缩了回来:“嗬嗬~好疼。” 信使不耐烦地推开他:“庐芮,你越老越罗嗦。快快套车,那左射亚脾气甚怪,耽误不得。” 老庐人哎哎答应着,脚下却不动弹。此时一个蓬头小仆抱着个陶瓮从院西的地下窑穴里爬了出来,庐芮忙接过来解去草绳泥封,白亮亮的一层浮沫下面,一缕酒香直蹿人鼻孔。信使的不耐烦立刻扔到了四土之外,他咽了下口水骂道:“好你个小老儿,哪来这样好酒?” “哎呦可别高看小的了,咱这等众人从来都是粗醪润润嘴皮,哪配得上这等好醇?这还是月前我邑从玉门山中迎回大巫那一次,芮侯夸小的伺候得好才赏的。一共就两瓮,这一瓮刚刚拿出来。来来来,尝尝味道如何” 庐芮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堂中去。信使有心拒绝,但殷人素来好酒,况且那一瓮又是他平素够不着的上等醇,所以俩脚板不听使唤地跟了进去。屋中清凉舒适,灼人的阳光被隔在了外面,信使颇觉惬意,自个嘟囔道:“就喝一觚,想是不碍事。” “哪里就碍事啦,套车不也要一会儿的嘛。来来来……” 等一瓮酒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庐芮才给喝得燥热的信使穿好衣服扶上了车辇。晕晕乎乎的信使坐定了还不忘向怀中掏,摸到那陶匣还好好的在怀中,这才放心一歪,酣睡过去。持缰的御者驱马离开,庐芮一直看着那马车化成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回庐中。 一进庐中他便直奔南厢。旁室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位白衣男子放下蘸满朱色的笔向门口看过来。庐芮不敢直视那羊毛困扎成的奇怪笔管,只在门口深深一礼,说:“回巫涵大人,已经送走了。” 被唤作巫涵的男人从塌上站起身来,白色的袍子扑索索垂在新铺就的草席上。他对老人点点头,编成细密发辫的头发上压着一根饰以短羽的发带。 “做的好。” 得了这句话,庐芮满脸的皱纹都喜得颤了起来:能得玉门巫师一句夸赞,今年一定能得天帝庇佑家宅平安。 上古至今,地生万族,其中巫族的地位一直是凌驾于众族之上的。虽然各族都努力培养挑选自己的族巫,但求雨占卜、观天禳病这样的巫术还是世代握在居住在玉门山的巫族手中。 所以各族只要稍微强大一些的,都得去玉门山向巫族求请一位巫觋到自己族中担任大巫。巫涵便是一个月之前被芮族迎下山来的。 只不过没人知道,这些分散到各地的巫族人还有另一桩职责,就是替玉门山收集各族的动向信息。有关殷人商王的更是绝不能放过一个,比如现在巫芮手中抄录的这两块竹简。 那信使是从羌地蒙侯军中来的,这封密信是要送与大宰傅说。昭王正在贡方征战,留下大宰在大邑商主政。那个左射亚之前两次线报都被巫芮截阅过,无非是些汇报些行军路线、再告个蒙侯黑状什么的。可今天这封信报却极为奇怪,这里面居然提到了小王。 可小王子弓早在5年前就已经死了,遗体也已送回殷邑安葬。自那以后,昭王也没有立小王。 那这里说的“小王”是谁?莫非子弓没死? 巫涵摇摇头,还是传给两位大巫吧,他不耐烦操这份心。 玉门巫族没有族长,世代都由两位巫术最高者担任大巫。一名大巫朋,一名大巫咸。自大乙灭夏之后,便用武力强迫巫族一分为二,大巫朋留守玉门山培养年轻族人,大巫咸则带领成年巫师留在商王身边侍奉。 巫族人长到19岁之后便要参加大巫们的重重考验,然后决定是派往大邑商任职,还是派往各地强族。巫涵的资质不高,没有被遣往大邑商。族人很多替他惋惜,他自己倒非常释然。 人各有志,巫涵从小便醉心于观星历法,对权谋毫无兴趣。在他看来,天地浩瀚,四土无垠,与之相比各族邑间的勾心斗角太过渺小可笑。所以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他都没兴趣。 此时,巫涵已经远离庐舍走进了林中。确定四下无人,他拿出一支骨笛吹奏起来。笛声悠扬,不多时,两只大眼勾嘴的鸱枭先后落了下来。巫涵将两片竹简裹好分别拴在它们的腿上,这两只猛禽互相瞪了一眼,嫌弃似的各自挪开一点。 巫涵笑着摇摇头,双手一扬,两只鸱枭一只往东,一只向西振翅而去。东边那只振翅拍击,不多时就从一辆马车头顶掠过,它得意地叫了一声,越过马车飞往前方。车上的御者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怎么白天也有鸱枭……” 往西边那只鸱枭穿云破雾,向西一路疾速飞。途中,它越过过许多山川河流,在其中的一座山林里,小五正四处奔波着打猎。 大半天过去了,小五啥也没弄到。 树林里野兽是不少,那些大家伙他不敢招惹,小一点的跑的又太快追不上。特别是那野兔,眼看着离得近,可小腿儿在矮枝灌木里东一窜西一冲就没了踪迹。戈不比弓箭,没法远距离攻击。小五握着戈在丛林里转悠,直到下午也没什么斩获。 太阳开始倾斜,小五饿的心头发慌。4月底的丛林里已经很热了,可他还是冒着虚汗,饿啊。 忽然,小五眼前猛的开阔起来,原来这里有一处水泽。树林在这里矮下去,绕开了中间那一片水色。粼粼的水波边上,有匹肥鹿和三只野兔正在低头喝水。 “太好了!” 小五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脏,膝盖微弯,压低身体慢慢靠近。他把长戈举在肩膀的高度,戈尖稳稳地对着那头鹿肥硕的后臀,悄没生息地向前靠近。等足够接近了便憋足劲全力投出去,这一下就算杀不了它也能必定能击中! 没等他把戈投出去,猛的有一团颜色斑斓的影子从另一侧跃出。肥鹿刚抬起头就被影子扑倒在地,野兔飞快地逃走了,留下那两团影子在地上翻滚。滚了没几下,两团影子就变成了一团,一条腿痉挛似的弹了几下不动了。 发着甜味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源头是肥鹿的脖颈。狩猎者从那咬断了的脖子上抬起头,黄绿色的眼睛向小五这边瞄过来。 是……一头虎! 小五浑身的汗毛刷一下竖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章 巫女 羌人畜牧为生,最怕林中猛兽祸害牛羊。这当中最可怕的就数大虎。 小五的村中也常有祭祀,祭风祭雨祭太阳。唯独向虎神的献祭最特殊,因为这场祭祀的对象有个实在的对象——一张连着头颅的风干虎皮。有几次他偷偷抬眼瞧过,那就是张扁塌塌的条纹毛皮,顶端一个血干肉瘪眼眶空洞的虎头,一点也不威风。 可眼前这头虎却不一样,它长着一双极亮的眼睛,此刻正定定看着他。随后,大虎轻巧迈过那头咽了气的肥鹿向小五走来,步子不紧不慢,根本不怕对方会逃。 它的目标呆立在那,两脚还一前一后保持着要投掷的姿势,被虎的眼睛盯上都会有这样片刻的僵硬。小五发着愣,那两朵黄火定住他的眼,又摄住他的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物越走越近,看着它缓缓弓起脊背。 下一刻,那虎一个大跳扑将过来。小五终于缓过神,哇一下嚎出声来滚倒在地。 腥臭的热风扑面而来,泥土枯叶沾了他一脸。小五趴在地上,只看见两只硕大的爪子擦着地面转过来。他抓起长戈向上挥去,毛爪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发出一声低吼。小五手脚并用直向后蹬,长戈也掉在了一旁。 没退多远,他的脊梁却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大树,再一抬头,大虎已经逼了上来。两只毛爪恶狠狠分开,尖锐的爪甲根根向前,它后腿微屈向后一蹬跃在空中,庞大的影子从小五头顶直直笼罩下来。 “叮铛~” 一声悠扬的脆响猝然出现,大虎身子一滞,准头偏了,没有按住小五。男孩只觉地面一颤,一股粗重的鼻息喷在自个后脖颈上。 “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大虎突然对小五的细脖颈失去了兴趣,返身寻找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似是在逗引大虎来寻,有条不紊却异样聒噪。大虎皱起鼻头闷声低吼,那声音却喈喈不休直钻耳膜。大虎恼怒不已,昂首吼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虎啸惊起层层飞鸟,噗啦啦四散而去慌不择路。那声音却愈加欢快,叮当不绝越响越快。大虎找到了目标,怒气冲冲扑将过去,脚下却不知不觉从了那节奏:叮铛一步,叮铛又一步,合着铃声越跑越顺居然纹丝不乱。 小五从胳膊底下抬起一只眼皮,看见那黄黑斑斓的大兽正垂着尾巴往前扑。在它前头,有个人正古怪地晃动着胳膊。小五瞪了一会儿眼,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跳舞? 一开始小五只能看见一只胳膊,羊奶一样的乳白色上盘着一串铜铃。这只胳膊时转时旋,灵活得像条蛇,铜铃也叮当得欢快。随着大虎跑动的颠簸缝隙,这人的脸和上身也出现在他视线里——居然是个女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子。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灵动凤眼正毫无惧色地盯着大虎,就好像在看一个新奇玩物。 大虎愈跑愈近,最后一个蹬地猛扑过去。小五只看见那女子脑后佩戴的两支长翎羽轻巧一摇,身子向侧面打一个转,大虎扑了个空。 不等大虎回头,女子上前围着它转起了圈,步伐左轻右重,诡异不已。大虎盯着这奇怪的舞步,獠牙呲在嘴外面几次微张却始终没有动弹。 臂铃响得愈发铿锵,女子越舞越快。终于在一个飞转过后,她双臂高举猛一合掌—— “啪!” 臂铃一声暴响,大虎像是突然挨了一击,左前腿一软歪倒在地。女子上前一步,右手猛颤,哗啷啷不停摇铃。大虎拧着身子左右乱滚,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上的倒刺清晰可见,但那粉红色大嘴里发出的却不是咆哮,而是一声声呜咽。最后,铃声猛的一收,那女子微微一笑,向着它伸出手去。这猛兽慢慢合拢嘴巴,牙齿包进去,舌头探了出来,然后轻轻舔了下那只手。 “天啊!”小五嘴巴张得老大:这个姐姐驯服了一头猛虎! 女子向水泽边走去,大虎慢悠悠地跟着,一人一虎都没往小五这边看。小五呆了半天,捏了把自己大腿:“疼!”这才慌忙抓起长戈向女人追过去:“那个……姐姐……等一下……” 他追出林子,女子已经在切割那头死鹿了。大虎趴在一边,尾巴往左拨浪一下,又向右拨浪一下。小五不敢靠近,远远对着那女子哀求:“这位姐姐!给我一块肉吧。” 哀求声打扰了大虎,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唔噜声。女子就像没听见一般,手下动作飞快,肥鹿顷刻就成了一具皮肉分离的肉坨。 小五饿的两眼发花,瞅着那剥了皮的鹿直咽唾沫:“天神姐姐,漂亮姐姐,分我一块肉吧。就一块,一块。” 女子还是不理他,剥下鹿皮后就把鹿推给了大虎。眼见那畜生嚼得欢实,一会儿就吃得满地碎渣,小五急得一叠声哀求。女子给他嚎烦了,甩了一个字:“滚。”小五一愣,这才注意到她的奇异打扮。 跟羌人姑娘的散发不同,这女子的黑发编成了许多条发辫,用一条绿松石抹额归在脑后。身上那白色衣裙非葛非麻,随着她的动作隐隐泛着微光。纤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珠管串成的别致项链,小五的目光在那串项链上定住了。他瞪着那两只穿在珠串末端的尖牙,又看看她那发带上的两根翎羽。村中长老的话突然浮了出来——“顶羽佩利,玉门巫觋。” 巫女! 她是玉门山的巫女!巫族的大巫女! “弃大哥有救了!!” 小五丢了戈,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天下各族都有自己本族的信仰和巫师,可只有玉门山巫族的巫觋才是真正拥有绝地通天能耐的人,燔天祭地、治病救人那都不在话下。 “巫女大人!求您救人呐!” 小五梆梆梆一气儿磕得脑门快要见血了,也没听见对面的回应。他憋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一看之下傻了眼:老虎不见了,巫女也没影了。 哪去了?!男孩赶快爬起来,跳着脚环视四周。还好,巫女没走远,这会儿正靠在西边一棵大杨树底下半躺着打哈欠。小五急忙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就这么几步路,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小五轻轻在她脸前挥手试探,没反应。再听听,居然连呼吸声都均匀地沉了下去。 真睡着了???这睡得也忒快了吧……巫族人果然与众不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章 铜戈 眼见巫女睡得酣声渐起,小五急得抓耳挠腮。他不敢打扰她,可是一想到弃大哥还生死不知,便一挺小胸膛壮着胆子轻声叫她:“巫女大人~~巫女大人~~醒醒~~” 没反应。 小五两手按住膝盖,伸着脖子又大声了一点:“巫女大人……您醒醒……” 没等喊到第二遍,小五就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踹倒在地。 “吵死了!”那巫女返身掏出个什么就刺了过来。小五连滚带爬,抓起长戈横过来挡在胸前。巫女长眼一眯,周身都腾起了杀气:“想死?” 不知道玉门巫族是不是都自带压迫感,小五的舌头都打结了,握紧长戈的双手直一个劲的哆嗦,金黄的铜戈也随着晃个不停。巫女看了那戈一眼,右手的硕长铜针缓缓放下,左手摊在小五面前:“把戈给我”。 小五吭哧着不知道该不该给,那只摊开的手不耐烦地晃了晃:“我就看看。”小五这才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巫女双手攥着铜戈翻来覆去的端详。半晌,又抬起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的男孩。从他的羌人发辫一直看到短衣垮裤,最后皱了皱眉问道:“这支戈哪来的?” “是弃大哥的,我我我我……我借来用用。”小五结巴起来。 “……那个人在哪?” “就在林子里,他受伤快死了!求您救救他吧……”小五抓住巫女的翘头皮靴准备哀求。 “带路。” “求您……啊?您说什么?”小五抬起头,嘴巴张得老大。 靴子从他手里抽走,巫女的声音更冷了:“不去?” “啊啊,去!去!!”小五咕噜一下爬起来,小脏手一抹脸指向林子:“不远,就在那边!” 林中,铜戈的主人还在昏迷。 熔炉,一个巨大的熔炉,圆柱形的炉身顶着个同样庞大的暗红色大口陶瓮。炉膛中烈火熊熊,陶瓮不紧不慢的冒着泡。热浪汹涌,弃在炉边醒了过来。 灼热舔着皮肤,脸颊被燎得生疼。弃头疼欲裂,勉强撑起身子向四周看去,焰苗闪烁,光线混沌不清,远处那处重檐赤柱的宫殿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弃盯着那片黑影,那楼阁殿宇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那是……”他想爬起来,左臂一用力却按了个空,半拉身子哗啦一声陷进条缝隙里。尖锐的棱角割破了臂膀,他的脸直贴在地面上,正与一个头骨四目相对。 两个黢黑的眼洞注视着他。在它旁边,是另一个头骨,然后又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头盖骨延伸到远处那片宫阁的阴影里。那檐脊错落的黑影连成一圈,把他和那个巨大的圆形熔炉围在中间,他这才看清楚,这奇怪的大地就是由数不清的人头骨组成的。 一个声音高喊着:“开铸……” “喀拉。”弃身后响了一声,他连忙拔出胳膊往后挪。就见那熔炉紧挨地面的部分打开了一处关卡,明亮的铜液从炉子里缓缓流出,沿着地上的凹槽涌向他面前的一个大坑中。灼热的亮红色流过哪里,哪里的枯骨便吱吱哭叫,直到最终灌入坑中。 弃爬过去想看个究竟,还没到坑边就被大地的一阵阵颤动震倒了。那坑下似是有什么活物要挣扎出来,数不尽的头骨碎渣被它顶得向下滚落。好几个都砸在弃的头上,他只得捂着脑袋躲个不停。 轰鸣声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头骨向下滚落,弃的脚下也从平地变成了斜坡,他不得不把手插进骷髅堆里稳住身体。成千上万的枯骨从他身边落下,有些头骨还对着他咔哒着下颚骨。 弃勉强稳住身子,待轰鸣渐渐停止时再一抬头,那大坑现在拱成了一座高高的枯骨山,山顶上赫然一座金黄色的大鼎。 “鼎?”弃愣了一下,随即才认了出来:那是后母戊鼎。 后母戊。 这三个字一出现,弃的脑袋就开始剧痛:“不……不……” 他的声音撼动了枯骨山,更多的头骨纷乱而下,淹没了他的哀鸣。弃避无可避,只有蜷起身子硬扛。 一阵倾落之后,山峰再次安静了。他慢慢抬起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头正与自己鼻尖相碰,四目相对。一片枯骨之中,这颗头颅极其刺眼。 这张脸好生眼熟,“你是……小王……子弓?!” 话一出口,他的两只手臂就被骷髅们紧紧夹住了。弃拼命摇晃,胳臂却似被吸住一般动弹不得。子弓的头阴沉沉地盯着他,脸颊上一道伤口正缓缓向外渗着鲜血。慢慢地,子弓咧开了嘴巴,露出糊着鲜血的牙齿。 “别!!!”弃尖声大叫。一个女声喝道:“按住他!” 剧痛从头顶直贯胸腔,天地都在旋转。弃猛的睁开了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晃来晃去。不一会儿,黑影清晰起来,是小五。 男孩正趴着捆他的腿,一抬头见弃睁开了眼,顿时喜笑颜开:“弃大哥!弃大哥你醒了??” “小五……你……”他这才察觉双手也被绑在了胸前:“给我解开!哎呦!!”一团冰凉的糊糊贴在他脑袋左边的伤口处,那团糊糊里似乎满是刺草,扎得弃直哆嗦。 “干什么!” 小五的一双小胳膊牢牢箍住他:“是巫女大人在做法救你,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别动别动,就这是药!别抖掉了!”弃哪里听得进去半分?伤口处刺痛难耐,他想一脚踹开小五,可是手脚捆得结实,怎么扭动都挣不开。 “打水去。”一名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深色糊糊的陶片。 这话没头没脑,小五却立刻认领,给弃擦了把汗就抱着皮袋子跑了。小身板不一会儿就出了火光的包围圈,弃哆嗦着偏过头,瞪着那个白影。 丛林正从深蓝变成浅黑,火光给这单薄的背勾了个明亮的边,肩膀到腰际的曲线刀削般流畅。弃瞥见一边有只摊开的兽皮袋,十几枚针勾刀具排布其上,立刻瞪大了眼:“你是巫女?巫族中……医病的朋众?” 那巫女在火中猛一扒,一块椭圆形的砭石滚了出来。她用块葛布把滚烫的石头包好,走到弃的面前开始扯他的衣服。 “哎……哎……别杀我我不问了!”弃嚎叫起来。 巫女翻个白眼,把石头放在他肚子上缓缓推按,弃只觉一股热流透过皮肤缓缓渗透进去,腹内的恶心感马上减轻很多。他舒服地吐了口气,正要道谢,巫女却先开口了:“那小孩拿的铜戈是你的?” 什么铜戈?弃一愣神,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坏了,是父亲的那支铜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章 巫族 那支铜戈是父亲的遗物。 当年出逃大邑商的时候,父亲只带了这一个物件出来。父亲说过,那还先王小乙还在位的时候,他接任器族大长老,先王准许他为自己铸一件器。父亲便铸了这件戈。戈,这也是他的名字。 弃飞快地看向四周,就见包袱大开着口,那铜戈被组装起来正搁在一旁。不免得在心中骂了一句熊孩子! 他这举动已经给巫女看在了眼里。火光给巫女的脸抹了层金黄色,一时看不清表情。她起身拍了拍裙边说:“看来真是你的。” “不不不!”弃马上辩解,怀里的砭石咕噜一下掉到了地上:“那是我爹拿羊跟人换的!!” 他正拼命想怎样才能编得圆些,小五却抱着皮袋连跌带叫地跑回来了。原来是一只毛色暗淡的大鸟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还来个俯冲,一双利爪抓得小五嗷嗷乱叫。 “鸱枭!”这种猛禽怎么会跟小五过不去?弃想去救他,却忘了自己腿脚是被捆住的,咚一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草。那大鸟又一次飞高,一对大眼睛亮得瘆人,钩状的利嘴发出一声凄厉啼叫,猛的向小五的脑袋俯冲下去。 小五吓得哇哇乱叫,弃连声吼着快趴下。巫女被他俩聒噪烦了,翻了个白眼振臂一抖。哗棱棱铃声一响,那夜枭冲势随之一顿,翅膀猛地扑扇几下,折过小五头顶冲着巫女扑来。 “快躲开!”弃不顾头上的伤,挣扎着朝巫女滚了过来,直滚得伤口上的药泥满是枯叶草芽。 然后…… 然后他被巫女一脚踢开了。 那鸱枭扑到巫女近前翅膀猛一耸,缓缓落在她左臂的皮护腕上。弃摔得头昏脑涨,愣愣看着巫女逗大鸟玩。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鸱枭这会儿歪着脑袋小小声地啼叫着,怎么听怎么像撒娇。巫女捋了捋那斑斓的羽毛,向它的爪子上摸去。 “巫女大人,它干嘛追我啊?”小五抱着水袋一屁股坐在火堆旁。 “因为你拿着我的水袋。”巫女头也不回地吩咐:“烧水去。” “哦好。”小五乐颠颠地把水倒在一只精致的小陶鬲里。那只鸱枭振翅飞走,巫女凑近火堆低头看着什么。弃哀怨地躺在一边没人搭理,只好悻悻坐起来。 这一动弹又忘了手脚被绑着,弃大声叫道:“小五,小五,先过来给我解开。” 一个人应声而至。弃一抬头,过来却是那巫女。她背着手站在弃面前,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名叫鸩,你可以叫我巫鸩。”巫女盯着他:“你呢?叫什么?” 小五往这边探了探头,见那俩人一站一坐不知在说些什么。巫鸩背在背后着的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在掌中轻磕。男孩死命盯了两眼,原来是一块很小的木片。他耸耸肩,低头继续拢火。 巫鸩把木片塞进袖中。这是刚才那只鸱枭送来的,上面有一句奇怪却简单的指令。 火光闪烁不定,弃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叫弃,是个羌人。”他笑得太用力,满脸都堆起了褶子,再配上那肤色胡髯,看上去还真像个羌人。 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这可是周族祖先后稷的名字。你还这谎能扯得更明显吗?” 她端端正正跪坐下来,多有所思地整着裙褶。那双纤手骨肉匀称,指节之间却布满长长细纹。弃的视线跟着些细纹移动,直看到两只手交叠搭在一处。手的主人慢悠悠地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啊?” “你的伤需要医治换药。这座山中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巫师,就当我吃点亏吧。” 有个巫女在身边太扎眼了!弃连忙拒绝:“您看,我一个无家无族的羌人,牛羊都跑光了,没法酬谢您哪。” “这简单,本巫正缺奴仆,你做我的羌奴就算酬谢了。” 不怪巫鸩心情好,那枚竹片来得很是时候。她正不想去大邑商,接了这桩差事就能多拖一阵子了。她无视弃的抗议,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不用急,你慢慢想,我慢慢等。” 夜色浓郁起来,星星开始闪耀。一开始是零星的几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星星出现在夜空当中,它们聚拢在一起,如一条锦绣衣带般横在漆黑的穹庐上。那衣带的另外一边,大邑商王宫中的点点灯火正与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洹河南岸的王宫已经点起了庭燎和油灯,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根据灯火分辨出宗庙、朝堂和后寝。昭王不在,北边的后寝灯火稍显黯淡。宗庙和朝堂则灯火璀璨,一东一西分列两厢。 宗庙的偏殿里,贞人们正在将当日的卜骨龟甲归档。贞争立在一边,等着把这些甲骨穿绳装册。 贞争是昭王这两年最宠信的贞人,他出身争族,并不是玉门巫族出身。近几年昭王有意削弱巫族的势力,提拔起来的贞人大多是各族进献的族巫,玉门巫族那一派渐显颓势。贞争揣度王意,便处处与大巫咸掣肘作对。 不多时,骨甲已经收拢整齐,最后请大巫咸查点一遍就可以归档了。可是大家殿前殿后找了几遍也没寻到他。贞争觉得奇怪,这老头最爱计较各种繁琐礼仪,整日里一副天帝代言人模样,该做样子的时候从不缺席。此刻他不在这里查验骨甲,还真是奇了。 但贞争可不乐意再等下去,他大大方方地在那张首座漆案后坐下,下令道:“不等了,你们把甲骨递上来,挨个报一下今日的卜辞兆辞。” 贞人们对视一眼,各自捧着甲骨列队向贞争汇报当日的占卜记录。第一个贞人还没有念完,一个须发花白的白衣老者翩然而入——是大巫咸。满殿黑色巫袍中,他与身后俩巫族亲随的白袍分外扎眼。 众贞人忙得齐齐行礼,贞争待要站起。大巫咸伸手对他略一压,倒像是命令他坐着:“本巫今日精神不济,就劳烦贞争大人代为查验今日兆辞。还请各位同僚看在本巫面上尽力襄助。” 说罢,他就跟来时一样飘然而去。两个巫师似笑非笑地瞟了贞争一眼,跟着大巫咸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贞争面皮紫涨,强笑道:“继续报吧。” 这个老妖怪!骨头都老得掉渣了还要作怪!他恨恨地看向殿外,重叠比邻的宫殿中,最南端那座凹字形的大殿分外显眼。那是内服百官朝议之地,几辆乘车和驿车正在殿前大道上驰骋。遥望见殿塾外的乘车未散尽,贞争便知大宰傅说还在大室中议事。 有大宰在,看这老妖怪还能横到什么时候去。贞争心中微定,开始核对贞人们的卜辞。 另一边,大巫咸正站在宗庙前高高的祭坛上,一辆驿车匆匆离开朝殿。他身后的巫师轻声道:“看来傅说终于收到消息了。” 大巫咸捻须不语,另一个巫师憋不住乐出声来:“是啊,看那驿车慌得跟狼撵一样。只可惜啊~~咱们连指令都送到了。” “是谁接了令?” 俩人一起看向大巫咸,老人漫不经心地说:“大巫朋荐了巫鸩。” “巫鸩大人?她……不是要来大邑商的吗?” 俩巫师面面相觑。那位大巫女可是天定的下一任大巫咸,这件事巫族内尽人皆知。只是巫鸩秉性古怪,喜医药文册不喜占卜祝祷,所以拖到如今年满三十仍不肯下山。 此次大巫咸借口战事吃紧昭王宣召为由好容易逼她入殷履职,怎么半路又跑了? 大巫咸不语。在他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巫鸩,不过也好,可能这就是天帝的意思。他看着远处的朝堂,和蔼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 ——大邑商,是时候乱一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章 大宰 夜色重了,朝堂诸殿都相继黯淡下去,中间那座主殿的庭燎便显得愈发明亮。火光闪烁,远远看去那红柱茅。 有商一代,历任商王都会为自己配置一两个强力宰辅。这些人并不是王族,权柄却大到令人咂舌。最有名的是伊尹,当年大乙成汤崩逝之后,大宰伊尹嫌弃继任的太甲暴戾无道,就废掉他自己上位。太甲被关在偏僻的桐宫里悔过三年,直到伊尹觉得他认错态度足够诚恳了才将其迎回去继续做大王。 这还不算完,等伊尹寿终正寝以后,他还被太甲奉入宗庙,享受着后世商王的恭敬祭祀。 所以子曜哪敢抱怨什么座次高低。当年的伊尹他没有见过,眼前这位傅说的手腕他可是知道的,他可不想落得跟兄长那样的下场——要知道兄长可是大宰手把手教导出的小王啊。 他强忍住困倦,趴在案子上分辨着竹简上的字符。但那些文字实在难懂,子曜一张胖脸上已经有了汗珠,他也不擦,一只手点在那字上,另一只手一会挠挠腮帮,一会儿扶扶额冠。 傅说不知道子曜在腹诽自己,即使知道恐怕也不屑理会。令他烦心的东西此刻就搁在案子上,那是舌从羌方送来的线报。 小小一块竹简写不了几个字,但就这几个字便足以让这位性情坚毅的大宰睁开眼睛了。他不是个容貌可亲的人,薄如削刻的嘴角两端永远向下弯曲,连带着眼皮也总是睁不开似的耷拉着。可大邑商的百官都知道,若是哪一天大宰双目圆睁,那肯定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比如现在,傅说就难得地睁开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盯着殿外的黑夜出神。 “大宰,亡人是指哪位先王?”子曜发现了一处疑问。案前的油灯有些刺眼,导致他猛的一抬头有些看不清大宰的脸。 傅说垂下眼皮,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何意?” 子曜这才发觉大宰面色不豫,忙解释道:“小子方才核对宗庙祭品,见其中屡屡有亡人二字出现,不知是指哪位先王?” “亡人乃是一个代称,凡死去之人皆可称呼亡人,并不特指哪位先王。册中所见,不过是贞人在记录每位先王的祭品时,为方便行文所用的代称罢了。” “哦……” 傅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治小邦,渔猎稼穑小技足矣。理大邑,必得熟习数算文字,方能通晓治理之道。子曜如此好学,甚好。” 难得大宰表扬自个,子曜高兴得面色微红,忙谦逊回道:“大宰过奖了。是曜最近在母亲宫中伺候饮食,曾隐约听见寝渔提起过亡人二字。今日忽又在账册中看到,便留了心想请教清楚。”这么一解释,大宰肯定还会夸自己行事孝顺谦逊吧? 他根本没察觉自己被大宰诈出了实话。 又是寝渔和妇葵。傅说不露声色,心中已经不乐起来。 子曜的母亲妇葵是如今的大王妇,这位夫人行事跋扈,才干全无,王宫大主管寝渔乃是她的心腹。9年前后母戊鼎的那件事,这俩人没少搞小动作。至于他们说的亡人,定是指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傅说看了看舌送来的竹片。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莫非蒙侯军中还有妇葵的眼线?不,那妇人出了王宫就没半点能耐。只能是寝渔。 傅说看了一眼还在期待夸奖的子曜,拾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这是今年大邑商四鄙的王田播耕情况,你且拿回去核算清楚。夜深了,回宫吧。” 没等到表扬,子曜略有些失望。但大宰明显是在撵人了,他忙忙告辞而去。 目送子曜的马车驶出门塾,傅说便让羌奴敲响了下朝的铜磬。不多时,东西侧殿里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来到主殿前。诸人先看侍立在门口的羌奴,一见他俩手指冲下,便不敢进殿去,只遥遥在殿外行礼离去。 不多时,庭中铺设的河卵石散水哗啦啦响成一片,靴履和车轮马蹄碾得那些圆型石子噼啪作响,与招呼声、笑声、小声的“又这么晚”混在一起,渐渐远去。很快偌大一座宫殿里便只剩下了几个开始洒扫的羌奴仆妾。 正殿中只剩下傅说自己,四名羌奴侍立在门口,眼睛盯着脚尖,用余光看着大宰的影子。傅说正在殿中缓缓踱步,数十盏宫灯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白底红黑图案的墙上。火光摇动,影子也颤巍巍的移动。羌奴们都知道当傅说大人开始踱步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扰。上一次就有个羌奴上前献醇,结果就被扔到野外做了稼奴。 傅说在殿中慢慢走着,百僚众卿走后一个人在明堂中散步是他的习惯。人间至高所在也就是这座墙衣纹绣,雕梁画栋的大殿了。他越过坠着珠玉的帷幔,来到南侧,那南墙上用铜勾绷着一张巨大的牛皮,曲折的墨线在上面勾勒出了大邑商四土四方的山川河流。 殿内太暗,那些墨线糊成一团。傅说抬了抬手,一旁侯着的羌奴立刻端着一盏宫灯凑到近前。图辇立刻清晰起来,天下诸族万邑绕着大邑商排铺开来,东边延申至海,西边就到了群山。 天下的族邑也太多了一点,傅说不以为然地掠过那些散碎小邑。他不觉得那些小邑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邑人呆憨、技术落后,信奉的神祇五花八门,就算占了再多的山川河流,千百年来也还是搞得人人食不果腹。还不如臣服于商王,成为繁华大邑的一个部分。 小族小邑,何如一家大国? 做一邑之主,何如做四土之王? 当年他便是这样对年轻的昭王慷慨而谈,一晃几十年过去,如今的大邑商版图已经超过了大乙时代。君臣二人配合无间,互相成就。昭王要借他实现霸业,他要借昭王实现抱负。所以,傅说必须时刻想在昭王前面,尽全力为他扫平道路。 他看着那图辇,昭王的大军现在应该在黄水边,这条曲折的河道早已刻在他脑中。大河如同枝杈般分开的区域里,有两处对走的几字型,贡方便盘踞在这里。此处地势极为凶险,若这里落入贡方手中,那么大邑商就再也无法庇护北土所有小邑方国。到那时,不仅北土尽失,恐怕贡方还能长驱直入,慢慢蚕食大邑商内服。 还有羌方那个人,如何处置才妥当? 傅说盯住图上羌方的位置,耷拉着的眼皮渐渐抬起,眸中杀意尽显。 擎灯的羌奴忽然觉得一阵发冷,手里的灯微微一晃,大宰的影子在图辇上猛一颤动,浓浓的黑色遮住了图上的羌方。傅说回过头来,目光如炬:“传驿官来。” 吓得腿肚子转筋的羌奴连忙答应,正要退下,却听大宰又补了一句:“点起火把,一路嚷嚷着去。” 当夜,在众多目光的窥伺中,有两个信使一前一后出了王宫,星夜兼程赶往羌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章 器族 正当第二个信使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弃正好在羌地丛林中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弹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手里的鹿肉也掉在了地上,滚得全是草屑。巫鸩一脚踢开那块烤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吧?咱们来讲故事吧。” 肯定没好事!弃立刻警惕起来,小五一听有故事,立刻欢呼一声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好了。巫鸩对这野蛮的坐姿不以为然,弃一推他:“去去去,巫女大人要传授巫术给我。小孩子听了会被天雷劈死的。” 男孩瘪起嘴巴,扭着胳膊哼哼唧唧。巫鸩看了看火堆说:“娃娃,还有一块鹿肉,再不吃就烤坏了。”小五回头一瞧,飞快爬起来去抓那串肉了。巫鸩一歪头:“好了,可以讲了。” “巫女大人不要玩耍了,我一个羌人哪里懂什么故……” “你知道亡人是谁吗?”巫鸩打断他问道。 “亡人?就是死人呗。” “错倒是不错。不过在大邑商王宫里,亡人可是个只有少数人才懂的暗号。”巫鸩侧头吹开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小虫,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5年前,被放逐的小王子弓死于亳邑东鄙外的悬崖下。尸体为狼所裂,面目全非,侍妾将其运回大邑商安葬。殷人皆哀其孝贤,因子弓死于己日,便尊称为孝己。只是那残骸的面部被山狼啃噬殆尽无法辨认,只有身高体貌和残破的服饰与子弓符合。能证明他是子弓的只有那名主动殉葬的侍妾。 从那时起,王宫中便一直暗暗流传着小王未死的说法。有些别有所图之人便用亡人作为小王的代称,他们在四土四方暗暗查探,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日有人在羌方碰到了你。而你的样貌、岁数样样肖似亡人——他若活着也该是34岁了。” 她的目光划过弃的眼角和鼻翼,那些纹路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 子弓,小王。弃的脑袋猛一阵剧疼,像是又被砸了一击似的。 夜风轻了下来,小五背对俩人大吃大嚼,背后的火堆猎猎而燃,偶尔才响起一声噼啪。弃垂下脑袋,两只肩膀耸起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他在笑。 泪花在眼底一闪而过,弃笑得前仰后合。巫鸩怀疑要不是他脑袋上糊着药,一定会拍打着大腿笑个够。 “亡人……哈哈哈哈……亡人……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把我当成他……”弃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巫鸩看着他,活像在看傻子。 半晌,弃擦了擦眼泪说:“你认错人了。” “哦?” “我不是子弓,不是什么亡人小王。我叫弃,我父亲是器族的戈长老,我是器族人。” 巫鸩一愣,器族? 器族和巫族一样属于上古遗族,只不过巫族一直是巫族,而器族在商汤之前名为昆吾。 昆吾族精于铸器冶炼,从陶、骨、玉、漆开始一直到如今的铜器,昆吾族人没有不精的。尤其是铜器。大禹王之后,昆吾族与巫族便一起辅佐夏王。二族一个有礼法算卜,一个有冶炼铸术,所以世代受到夏后氏诸王的殊荣礼遇,直至大乙崛起。 当时的夏王覆履残暴不仁,昆吾族不愿再辅佐这暴君。大乙便假借大义征伐昆吾族,斩杀了族长。然后将其族人按照年龄分开,老弱留给夏王仍称昆吾。剩下的青壮孺妇全部带走,并将这些人为器族。 自此,器族便成了商族附庸私族,一直被控制在商王身侧。 如今的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族邑驻地永远紧挨王宫,族中人成年之后皆为器师,不用稼穑征伐,在大邑商比一般的外服大族还受人尊崇。可说到底也不过跟私奴一样,无商王令不得外出,终生在大邑商铸器。 巫鸩不信。器族人怎么可能逃出大邑商?商王对器族的管理防范比对自个的王宫还严格,赏赐臣民邦邑从来只给铜器不给器师,除了派出去寻铜找矿的,大部分器族人一生都没出过大邑商四鄙,更何况器族大长老呢。 “你说自己是器族长老戈的儿子。有办法证明吗?” 弃侧身一抓,拽过那把铜戈来。他摩挲着这支铜戈的接口处,一只手点在戈柄上的一处凸起。火光在戈身上跳跃,泛出些微白光。巫鸩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那个凸起的字符呈上下排布,是一个族名与私名的的复合字,意即“器族长老戈”。 “你是巫女,肯定认字。” 巫鸩没吭声。她下午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这器族长老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羌方?可没想到玉门山中忽然来了指令,大巫朋说有一个疑似亡人的羌人逃进了她修炼的的林中,要她务必查明其身份。 可这人自陈的身份和大巫朋说的相差太远。他不是那个“死去”的小王,只不过是个铸器失败被诛的罪人之子。人有可能说谎,但那支戈却是实实在在的物证。 不,一支戈说明不了什么。 巫鸩记忆力超群,从小过目不忘。近10年来的巫族线报全由她负责归档整理,当年那场风波始末她记得很清楚。 夜色压了下来,重重的树冠叶片交错,在墨色的天幕背景下彼此难辨。巫鸩看着弃:“我记得,戈长老是因为10年前铸造一尊后母戊鼎出了差错才被杀的?” 器族不设族长,世代由持重之人以戈、矛为名管理庶务。这一代的矛长老资质平庸,而戈长老则铸术超群,一生铸器无数从不失手。唯独在铸造那尊后母戊鼎时出了差错。 根据当时大巫咸传回族中的线报上说:那尊巨鼎成器之后,有一侧出现了巨大的残面。不仅如此,在鼎名对侧的沿口弯曲,四只鼎腿的厚度也不相同,只好进行二次浇铸和修正。 而这一番折腾下来,殷邑的存铜几近耗空,无法铸造足够的武器和礼器。导致在东土征战的王师半途回商,连宗庙所需的祭器也无法配齐。昭王震怒,将小王子弓放逐出野,同时诛杀了戈长老父子以及器族一半妇孺。 “这样看起来,那小王倒像是被戈长老给坑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铜料一断,祀戎全都抓瞎,由不得昭王不怒。 弃攥紧那支戈往地上一插,紧握着戈柄的大手青筋凸起:“是子弓要父亲做的!!不然以父亲的铸术,怎么可能失误?子弓向父亲保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但是结果呢?!” 小王故意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是什么操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2章 身份 小王故意酿成大错好让自己被放逐,还能编得再荒唐点吗? 巫鸩对弃的说法嗤之以鼻:“我所了解的小王可没有这么混账。” 她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线报:“子弓,昭王长子。4岁师从太师甘盘,6岁入器族研习铸术。8岁时再拜大宰傅说为师。不到17岁参辅政务,22岁受封小王。曾主持祭祀、率军平叛、册立甸服。铸大鼎时子弓25岁,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他除非疯了才会自毁前程!” “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见过他没有?”弃不耐烦地打断她。 巫鸩摇头,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见过你怎么就能断定他英明睿智?”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指向自己:“世上最了解子弓的人有三个,两个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就是我。” “我是子弓的贴身戍卫。3岁的时候,我就被昭王安排入宫与子弓为伴。二十多年来,我俩同起坐卧,射猎习术。说起来我这前半辈子,呆在王宫的日子比在器族都长。” 说这,弃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活像只展开翅膀的雄鹰——只不过是只受伤的雄鹰。巫鸩沉默地等着,不知道他这是干嘛。 弃原地转了一圈,解释道:“以前的事我记不清楚了,父亲只是告诉我,昭王看我的身高、年龄都与子弓相似,所以才选我做了戍卫。看着风光,其实也就是个替身,遇到危险随时都得准备替他赴死。” 死字说完,他颓然坐下,地上枯叶被压得咯吱响:“你把我认成他很正常。替身么,当然会像正主。不过天意难料啊,如今我这个替身活着,子弓却死得不能再透了。” “你如何肯定?” “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和父亲都在场。尸体是父亲背回来交给那侍妾纹儿的。”说到这,弃的脑袋又开始疼,他不得不伸手支住头。 这里怎么还有戈长老的事?巫鸩觉得这事越来越怪异。 “又说谎。戈长老早在9年前就被杀做了殉人,而子弓是5年前才在亳地附近摔下悬崖而死。时间差了4年,地点差了百余里。戈长老如何能见到小王赴死?” 弃干笑了一声:“这还得多亏了昭王,9年前他下的命令不是立刻斩杀,而是挨个殉杀。这就要杀很久,所以父亲才得了机会出逃出。” 他闭上眼睛,那条黝黑的墓道出现在眼前,上一次的殉人尸体堆在两旁,甜丝丝的污浊空气逼得人不敢大口呼吸,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 “至于怎么逃出来的,我……我实在不记得了。父亲只是告诉我,在亳地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忽然遇袭,打斗中我和子弓掉下悬崖。等父亲找到我们俩的时候,子弓已经死了,我也只剩下半条命——直到今天,以前的事我也还是恍惚着记不起来。” 弃耳鸣眼花,脑中咚咚作响。每当他回忆旧事时,就会这样头痛如鼓。巫鸩不再追问,心中迅速把这些事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自称“弃”的男人是器族大长老戈的儿子。当年殉杀时,他与戈长老不知如何逃了出来。逃出之后,这二人并没走远,而是追随小王流放在外。这么看起来,当初极有可能是小王救的他俩。 这一行人在外流亡了数年,最终在亳地遇袭。杀手是谁已不可知,结果是小王身死,弃重伤。戈长老将小王的尸体送还给那个侍妾,然后带着重伤失忆的儿子逃出四土隐匿偷生——直到前日被人撞见,误认成是小王。 一切都说的通了,结论就是——这个人不是小王。 巫鸩可以交差了,可心中却很不痛快。她本打算拖着慢慢问,谁知道这个笨蛋太没脑子,一口气把有的没得都说了!这下她又没了拖延的理由,还得去大邑商履职。都怪这个笨蛋!巫鸩的凤眼带着杀气转向弃。 被瞪住的弃浑然不觉,他头疼的厉害。半晌不听巫鸩说话,他也觉得奇怪,便抬起眼皮看看这巫女要干嘛。没想到巫鸩突然起身,抓弓搭箭对准弃身后就是一箭。箭一离弦,她已经冲着那方向飞奔而去。 林中一片慌乱,灌木哗啦啦响成一团,有人哎呦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乱响。弃嗔目结舌,小五跑过来往他面前一挡,大有放心有我在的意思。只是到底年龄小,细胳膊哒哒直抖。弃一咧嘴,伸手将小五揽在怀里:“你大哥还是你大哥,没到要你保护的时候。” 不一会儿,巫鸩大步走了回来,她盯着弃的脸左右打量半天,忽然一笑:“没想到找你的人还真多啊。溜掉的那个人穿的是布衣,看服色不像是殷人。” 弃也笑:“我也不明白像我这么不详的人为啥这么招惦记。”小五瞪着他,弃胡乱拨了拨他的头发,一面对巫鸩说:“巫女大人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这些年谁挨近我谁死,你这么年轻死了多不值当——而且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刚说完就觉怀里一空,再一看,小五已经被巫鸩拽在了手里。 “那么说这娃娃跟着你也得死?那还不如跟我走做个奴仆。成,我俩走了,你自己保重。”说着牵住小五脖子上挂铜韘的皮绳就要走。她一拽,小五勒得小脸泛红,忙求助地看着弃。 弃忙起身攥住那皮绳:“等等等等,有话好说。你到底想怎样啊??” 巫鸩一松手,小五赶快躲到弃身后。弃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一面抬头盯着巫鸩,不知她到底要干嘛。巫鸩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还是得做我的奴隶。” “凭什么?再说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而且后面可能还有人在追我,你就不怕?” “有人追杀,那你就更需要有个巫师庇护你了。”反正哪族哪邑也不敢对巫师怠慢。 弃不顾头疼蹦起来要和她吵,巫鸩伸手止住他,自己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什么事睡醒再说。” 说着。她开始挨个打量火堆旁的几棵树。最后选中了一棵大叶子树,手脚并用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弃瞪眼看着,这巫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一支斜出的粗壮枝杈上躺了下来。 小五张大嘴巴:“哇,比我爬的都快。” 弃一肚子气没了地方撒,最后一跺脚,扒拉了小五一把:“去去去,睡觉去。”现在自己头上的伤还未愈合,带着个孩子也跑不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伤好了再说吧。他把火拨旺,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巫鸩已经睡着了。 巫族人什么毛病,睡得倒快。弃摇摇头,自己也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的时候,不远处,有俩人正亢奋着。 刚才躲在林后偷听的那名布衣男子正眉飞色舞地跟一个少年人汇报,那少年正是被蒙侯派来追人的旅邠。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在追的人是谁,他也不知道,几百年后,天下将会以他母族的名字为号——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3章 追踪 周人姬姓。带族兵参军勤王的这位旅邠是邠侯的长子,名叫亶。 姬亶猛的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打断了自家族兵的喋喋不休。族兵委屈地擦了擦脸:“公子,我好容易才逃回来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嫌弃我。” “对不住对不住。”姬亶边揉鼻子边摆手:“总觉得有人在说我……你刚才说什么?有个玉门巫女和那俩逃羌在一起?” 讲到一半的族兵眉飞色舞,俩胳膊乱比划:“对啊,发现他们那会儿正好遇见巫女在给大逃羌治伤。哎呦那个草药肯定疼欸~~我离老远都能听见那逃羌的惨叫,声音戳得我头皮都疼。可那巫女连停都不停,还让小逃羌压住他~~~啧啧。这么一比,咱族里那老巫师太温柔了欸,那次给我医牙疾也就让我咬了点粉末。男人还是心软啊,我娘果然说得对,天下最硬的不是陶土石头,而是女人心。 说起来我娘也够心狠的,去年春播黍米,我们兄妹四个天不亮就起来了,唯独我爹喝多了老酒还在睡。我娘一看太阳要出来,抄起牛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把我爹打得啊……” 这个叫木头的族兵越说越兴奋。姬亶听得脸直抽抽:这个木头天生一张碎嘴,要是不拦着,他能把全旅人说崩溃。从邑里出来一旬半,木头已经把右中左三行呆了一遍——嘴太碎了,哪个行长都不要他。所以姬亶干脆派他单独先行追踪。还别说,木头话虽多了点,追踪敌迹倒是不含糊,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这怎么突然蹦出个巫女来?姬亶搓着下巴,不甚浓密的胡须零星搓起来刺刺的。听描述这巫女的衣冠打扮倒像是玉门巫族的正支。天下万族皆尊巫,她要是护着逃羌,自己还真不好上去拿人。 可是她一个尊贵巫者,为什么要救这羌人?姬亶觉得很奇怪。其实这两天他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对:蒙侯这一路过来,对羌邑先来是烧杀完就走,威慑大于扑杀,就有逃走的羌人也不去管。怎么到了这么个小邑,见了这么个貌不惊人的羌人就疯了似的非要去抓?这又蹦出来个巫女护着,这羌人肯定没那么简单。 况且木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有几句话让他很介意,小王,后母戊。后母戊他不是很清楚,但小王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大邑商才有那一个。可那位小王不是早就死了么? 这里面肯定有事。姬亶打定主意,叫木头去打包两个人的干粮。自己去找右行长。 这位右行长来头不小,他原是父亲身边的戍卫长,负责邠邑侯府的治安。父亲不放心他头回率军,硬把他派了来。这位戍卫长跟了父亲30余年,有次薰育人大举侵扰,是这位戍忠带着100射卫死死把住内邑大门,直守了三天三夜拖到大邑商的救兵赶到这才颓然倒下。 还有一次,他护送大宗伯去大邑商,偏巧大邑商王宫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殷人自顾不暇,他便硬是从火场里抢出了大宗伯。昭王褒奖他忠心可嘉,赐名为忠。从此人称戍忠。面对这样的人,姬亶自然不敢托大,而是恭敬拜其为右行长,总领三行。 戍忠听姬亶讲完他的打算,只问了一句话:“公子觉得有必要吗?” 那张褶皱堆积的脸正对着姬亶,浑浊发白的左眼球给那张脸平添不少狰狞。无恙的右眼流露出的却是担忧。姬亶心头一热,也不管军中不能呼私名的规矩,重重点头道:“忠叔,殷人重利,没好处的事从来不做。这羌人身上一定有什么隐秘所在。况且刚才木头听到的有几句什么器族什么后母戊什么让我很在意——这些都不是羌人会知道的事。” 后母戊?戍忠一呆,那不是当年死于火灾的那位王妇吗?但他什么都没说,沉吟片刻点头道:“亶公子想清楚就好。你放心去,这边有我在。” 这一句“有我在”,犹如当年挡在薰育人马前一般可靠。姬亶深深一揖:“拜托忠叔。” 这一夜,殷地和羌方几处人不得安宁,弃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然而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被巫鸩吓到了。 “你说什么?要带我去哪?玉门山???” “对。” 弃呵呵讪笑:“这位巫鸩大人,我都告诉你找错了人,你把我带回去有什么用啊?”开什么玩笑,巫族那地方他才不要去,听说那里除了本族人和各族送来修习巫术的巫师之外,其他的人就两种:要么是服侍巫师的奴婢,要么是被拿来做练手的人牲。 巫鸩白他一眼:“我没问你的意见,记住你是我的奴隶。” “你猜我承认吗?” “那好。”巫鸩拖长声调叫道:“小五,来,姐姐给你梳头。” 小五屁颠屁颠爬过来,乖巧地坐好把脑袋递给巫鸩。弃眼看着巫鸩的一把尖利骨梳慢条斯理地往这傻孩子头顶上插,气得舌头打结:“慢慢慢……我去!我陪你去!!” 骨梳抬得老高,有了这句话才温柔落下,不一会就把小五披散的头发梳成个整洁的发辫。小五好奇地回头问巫鸩:“姐姐,弃大哥说要去哪儿啊?” 巫鸩把他发辫盘好,似笑非笑地向弃飞了个眼风说:“去个好玩的地方。”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各种鸟啼在林间应答。阳光穿透树冠落在栗色马的臀上,毛茸茸的糊成一片。大马左一崴右一晃,在枯叶草丛里小心前行,马背上绑着包袱,还驮着个愁眉苦脸的弃。 要是去巫族,他真不能带着小五。自己害死了人家全村,不能再把这孩子的命搭进去了。弃看了一眼小五,这孩子走在前面连跑带跳,全不知后面俩人正在讨论自己。 “我说巫鸩大人,这孩子他就是个羌人,带着也是个累赘。你逮到我了也没办法,但是你看能不能先移步去马羌一趟找个部族收留他?” 巫鸩不理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丛林。 “大人开开恩,就去一趟马羌吧?不远,往西一直走出了森林就是。”弃趴在马背上满脸都是阿谀。 巫鸩回过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这时候,前头的小五看着四周长疯了的树丛灌木发了愁。他大声喊道:“巫鸠姐姐,咱们往那边走啊?” 弃骂他:“小兔崽子,吃块肉就改口!姐姐姐姐喊那么溜!往西走。”西边是马羌 巫鸠的声音盖过他:“东边。” “你!”弃瞪眼。东边是玉门山 巫鸠不理他,迈过地上的一根枯木才慢悠悠开口:“西边去不得,蒙侯在马羌滋事,这孩子去了更危险。” 蒙侯?弃摸摸包扎脑袋的葛布,嗤笑道:““无所不知的巫鸩大人,蒙侯要是在马羌,那我这脑袋难道是鬼敲的?” 巫鸩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小五听见弃的吵吵声扭头张望,弃挥挥手让他走远点。他从马背上滑下来,打算去和巫鸩争论。可巫鸩却突然转身向后头走去,一面揪下一棵顶尖开着小白花的草。弃只顾着质问她,冷不丁眼前戳来一丛绿白相间的草。 “这什么东西?”他挥手挡开那玩意。 巫鸩慢悠悠地揪着那些小花,一片又一片。半晌才抬高声音道:“这叫苋,3月生长4月开花。单独做药只能止血,必须与其他6种药材调和才能去腐生肌。在这林子里,你离了我必死无疑,我呢,正好缺个奴隶。” 白花揪光了,她拍拍手把草扔掉:“做巫族的奴隶,普通人动不得你,横竖你是不会死了。” 这女人怎么突然这样讲话?弃有点惊讶,再看巫鸩眼睛一直看着林子里。他心中一动,捡起那团蔫巴巴的草捧过头顶,满面堆笑地冲巫鸩施个大礼:“是,主人。” 巫鸩伸出手,弃立刻狗腿地赶上来扶着她。二人回转过去,小五牵着马眼巴巴地等着他俩。 丛林里似有风吹过,梭梭落下两片树叶。姬亶贴在树后,半晌不敢动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4章 马羌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姬亶嚼着棵嫩草根靠在树后面,是自己太笨还是这巫女太机敏?刚刚跟上就被发现,这怎么窥伺探听?她那几句话摆明就是警告自己不许动那“羌人”,不然就是和巫族作对。 可惜姬亶天生主意正,事情越难他就越来劲。这个人居然能让蒙候和巫族一起出手,身上肯定有秘密。 也许这秘密会对邠邑有用呢?值得探查一下。 他正想着,有几头麋鹿慢悠悠地踱了过去,走几步还转过来看他俩一眼。木头瞪着那几头鹿脑袋上个没完,姬亶一拍肩膀打断他:“这顿肉算我欠你的,回邠邑一定请你吃到饱。走,先做正事,跟上他们。” “好!啊不,是!” 三千年前的初夏,西北森林比现在温暖得多,林中早已覆上一层翠绿。肥硕的地鼠和黄兔伏在地上不紧不慢的啃,啃两口就换个地方。反正林子大,四处都是他们的粮仓。成片的飞虫也都开始活动肢脚,享受着风变暖的时光。 两只黑色蝴蝶忽忽悠悠晃过来,漆黑翅膀上两个黄色斑点一闪,眼睛一样瞪着人。巫鸠挥手赶开那四只眼睛,她讨厌被盯着。 巫族修炼极其严苛,她又是被全族寄予厚望的巫女。从小起居坐卧都有人盯着,后来修习术法,别人稍微糊弄一下也能过关,唯独她被盯得结实,每天4个大巫轮番盯着她,一点儿错就要被喝止重来。渐渐地,巫鸩对旁人的注视极其敏感。但凡四周的接近一定范围,她都能察觉。 刚才树后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巫鸩冷笑,天底下好事的人还真不少啊。 瞧见她那冷笑,弃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发现这女人只要一笑就没好事,这会儿不一定算计什么呢。刚才林子里那个估计是追来的殷人,见有个巫女在场不敢轻易上前。 说起来巫鸩也算是保护她,只是这屈身为奴的滋味吧……实在有点难受。 一行人各怀心事,在林子里走得磕磕绊绊。弃挖鼻子打屁絮絮叨叨,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尿尿。巫鸠不急不躁,任由他折腾,最后在他拖着小五一起去树后放水的时候拦下男孩:“你自己去,小五得牵马。” 汉子直瞪眼,这娘们妖死了,立刻就摸清了小五是他的软肋,自己想偷偷放跑小五都不成。更可气的是,小五这个眼皮子浅的娃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叽叽喳喳在她身边跑前跑后。 几次偷跑未果,弃也来了脾气,往地上一坐就开始耍赖:“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小五看看太阳,那团火球在天顶上挂得正好。他为难地挠头:“弃大哥,这会儿刚刚日中,离小食还得一会儿呢。” “什么大小食!咱这是逃难好吧?!逃难!!以为还在村里呢?饿了就得吃!” 男孩直瞟巫鸠,小心脏直打鼓:巫女姐姐生气了咋整??从昨天开始我俩都是吃姐姐的干粮。要是姐姐给气走了那可咋办? 他想多了。巫鸠别说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漫不经心地甩一句:“自己去打猎,这不有头猪正在地上打滚呢么。” 啥?!弃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头上的伤口扯得他直呲牙:“你说谁是猪呢?!” 巫鸠下巴一偏,不屑表现得无比明确:“不是你,是前面那一头。” 只见远处一个洼地里还真的有头黑色的肿面猪在土里打着滚,一边滚还一边张着个嘴巴哼唧。弃一下来了劲头,俩手直搓:“哎这家伙肥啊,这个儿头,剁吧剁吧能有好多肉。”一边就去马背上抓自个的弓。 巫鸩左胳膊搭上右胳膊,站到一旁不动:看看小王贴身戍卫的射术如何。 弃拿出弓箭,巫鸩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不是普通羌人的单木弓,而是三种木料制成的合成弓。中间的木条比两端略软,木条铆在一起,确保弓的弃自己铸的三刃倒刺铜簇头,只要射手能拉满瞄准,中箭者非死即残。 弃没有一把拉满弦,而是先试了试臂力。还好,几天高烧消耗掉的力量正在回升。他搭上箭,把箭头瞄准野猪,然后稍稍上移,确定这个提前量之后,才猛地一把拉了个满弦。 就要松手的一霎那,忽听一声暴喝,紧跟着是一片应和声“呜啦啦”响个不停。 野猪受了惊,一骨碌爬起来嘶鸣着打量四周。没等它看清楚声音从哪来的,就觉得背上猛的挨了一下,然后又是好几下重击,从脊梁到屁股痛成一片。这畜生疼得摇头乱拱,吱吱吼叫,好几支羽箭在那肥实的背上插得稳当,衬得野猪像个刺猬。 “怎么回事?”弃莫名其妙,他的箭还在弦上呢。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 那野猪发了疯似的来回奔跑冲撞,撞倒了两棵小孩大腿粗的树后,七八个披着头发的羌人从林中蹦了出来。他们围成一个包围圈,相邻两人一个举弓搭箭,一个手持长矛。每个人都发出恐吓的怪叫声,大家动作一致,都弯曲着膝盖,双脚一前一后小心向那头野猪迈动。 野猪疼的发疯,瞪着血红的眼睛嗷嗷叫着向这个圈子胡冲乱撞。弓箭手们吼叫着放箭,那猪黑色的身上湿漉漉一片,红色的血流在黑皮上也像是黑的。没多大会儿,野猪就撑不住了。 它前腿一个踉跄,将摔还未摔时,弓箭手中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发一声喊,旁边一个持长矛的年轻人跳出圈子就向猎物冲去。那是个强壮的年青人,右手向后一拉再向前发力,长矛就捅进了野猪的项子里。 好身手!弃喝了一声彩。 可这些人是哪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5章 马羌 野猪受这一击,那张噙满鲜血和白沫的长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青年两手按住矛把,两肘紧卡住那畜生的脖颈,一面将全身重量压上。野猪又怒又痛拼尽全力忽然暴跳,猪腿猛蹬想要甩开年轻人。 眼见野猪要将青年拱翻,胡子男又一声呼啸,剩下的矛手一起围上去。他们嘶叫着敲击着长矛,几个人一起发出威胁的吼叫。野猪本来就快不支,突然又被四面八方的噪音吓一跳,一愣神的功夫,爆发出来的力气泄了一半。 压在它背上那年轻人抓住时机猛一发力,庞大的野猪轰然翻倒在地。年轻人飞快从腰间摸出一把铜刀沿着矛尖的口子插进去向猪脖颈下一拉,哧的一声,红色喷泉沿着豁口泚了出来。 不一会儿,唧唧叫着的野猪就成了没声响的死肉。 坡下的人群一起杀猪切肉,坡上的仨人可就各动心思了。巫鸩不耐烦人多,早走去了一边。弃倒是很高兴:他认出那些人皮毛散发的打扮了,那是山外西部的马羌人! 这下可以托付小五了!!他挥舞着胳膊向草坡下跑:“马羌的兄弟们!可找到你们啦!” 胡子男正坐在一边看着人宰猪,忽然听见有人大叫。一抬头,正瞅见背着弓的弃向自己这边跑过来。刚才第一个冲锋的青年立刻起身,端着长矛就要迎上去。胡子男伸出胳膊一拦,背后的人就都停了下来。 弃跑到胡子男面前,双手捂在胸前先行一礼,这才恭敬开口:“这位长者,我是山后的北羌人。我们村邑遭了殷兵,整族就剩下我和弟弟了。神天有眼,正要去投奔你们就在这里就碰上啦。这位长者,能不能把我弟弟托付给您?他已经13岁了,放羊是一把好手,绝不会白吃白喝的。” 胡子男打量了一下他头上包着的葛布绷带,没有说话。他那黑白参半的胡子编成个肮脏的辫子垂在下巴上,上半张脸满是皱纹。他拍拍弃的肩膀:“孩子,要是一旬之前你遇见我,我会非常高兴让你弟弟在我的族邑中安家。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牛羊马匹都没了,已经没有能力接受你了。” 他垂下眼睛:“我们村邑也遭了殷兵。” 弃的笑僵在了脸上。 果然如巫鸩所说,马羌也遭了殷兵,而且是在灭北羌小邑之前就遭了灾。 胡子男名叫兀,是马羌边陲的一个小族族长,他的部族一直担任马羌大族的警卫。 “十天前,殷人忽然袭击了我们的村邑。那队伍乌央乌央,得有几百来人。我们整族也就五百人,一半还是妇孺。我们奋起反抗,原想只要拖到大族援兵到来,应该能保住族人退走。可恨那殷人动作太快,我怎么拖延都没用……” 老人的喉结上下蠕动着,手也微微哆嗦。那些在地上打滚呻吟的扭曲肢体,那可都是自个儿的晚辈子侄啊!刚才还鲜活的年轻人,转眼就成了破烂的肮脏血肉。 弃默不做声,坚强的人不需要同情,无声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马羌猎手们动作利落,很快就将皮肉分剥干净。六个人在分肉,刚才头一个冲锋的青年走了过来,将铜刀奉还给族长:“父亲,您的刀。” 他转向弃,眉毛向上挑一下就算打了招呼。弃笑了笑,毫不介意他的无礼。 见儿子过来,兀的面色略好一些,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这是我的小儿子牤。” 牤对父亲这些天的举动非常不以为然。族邑没了,族人就剩下眼前这几个,以后怎么办才是最要紧的。父亲是族长,老这样哪能行?他的3个哥哥都死了,可是其他人也都一样没了亲人。哭一场就够了,天天拉着个脸,死去的人就能回来吗?就能带他们走出条活路吗? 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么……牤打量着弃。这人肩宽身长,应该能干两把子力气活。于是他代父亲做了决定:“我们打算穿越这座山往北去。那里的草更高,水更足。收下你弟弟呢,也行,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走。我看你挺壮的,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老族长微微侧目,有些欣慰又觉得不老痛快:小崽子敢驳我的回了,我刚说不要你就接收。不过有外人在,他又不想让儿子太难看。 好在弃没同意。他叹了口气,又施一礼:“多谢兄弟好心,可我现下已经委身为奴了。实在不能跟了你们去,多谢了。”说罢耷拉着脑袋转身要走。 牤瞪着弃的高大身量,嗤笑道:“北羌怎么软成这样了?你这么大个子是不能开弓还是不能骑马?不就是村子没了吗?择地再建就是,你可倒好,居然去给人当了奴隶!!” “胡说什么!还不去烧火!”老族长连忙喝退了他,对弃抱歉道:“孩子,你别在意。我们这一路确实去的太运,实在不好再多留人了。不过既然遇见了那就是天意,我们刚猎了一头猪,去叫你弟弟一起来吃吧。” “多谢长者!” 能混吃的就混一口,吃饱喝足才能活。弃赶紧回去叫小五,全没注意后面正有人愤怒地瞪着他。 牤跺着脚愤恨地回到火堆边。他心里不痛快:不收留干嘛给饭吃!现在又不像以前,打个猎物自族人分都够呛,居然还想给外人吃!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他旁边一个大肚矮子正舒着两条短腿往树枝上串肉,见牤摔摔打打的闹脾气,就嘲笑道:“小四咋臭着个脸哪?不是心疼这口肉吧?放心,这林子里四条腿的畜生多着呢。有你这身能耐,咱们饿不死!” 一旁有个长着吊梢眼的瘦子听出了这话里的讥笑,忙阴阳怪气地回嘴道:“要说还是肥肚哥会夸人,这嘴是真甜。哎,哥啊,你家那点饴糖,都喂你吃了吧?” 周围人立刻轰笑一团:肥肚这人犯馋病,每次打猎抢回果子肉脯酒粮啥的,等不到娃娃们尝个鲜,他就能给吃光喽。村里人三天两头见他婆娘跳着脚追打他,有一回婆娘把他撵得钻进了族长家,大家才知道肥肚这天馋甜的,把做饭使的饴糖和梅子干都给吃光了。 肥肚面皮一白,啥也没说。家里那婆娘活着的时候净找自己晦气,可那天眼看她被烧成了碳。自己这心里却仍然不是滋味。世上多少夫妻,平时各种嫌弃看不惯,真到生离死别之后才懊悔不已。婆娘已经死了一旬多,他依然不敢细想。 天杀的殷人!肥肚狠狠地骂了一句,默默翻动起手里的烤肉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6章 离魂 肥肚不说话了,吊梢眼却还不罢休,叽叽喳喳还在说。 这聒噪终于惹烦了旁边一个在生火的黑脸汉子。他起身走过来,吊梢眼赶紧往后缩了缩给他让路。黑脸却踢了他一脚:“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彼此多照应些吧。有点空就斗嘴,嫌力气多是吧?去,去把离嫂子扶过来,找人先给她喂点水。” 吊梢眼不敢还嘴,忙不迭地滚走了。这黑脸是族长兀的弟弟。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族中平时渔猎征战总是他冲在最前面。就连牤也有些怵这叫个名叫沫的叔叔。 肥肚转动着肉串。火势正好,那油吱吱往外冒,带着香味直钻人鼻孔。他咽了下口水,向沫探个头:“沫叔啊,你看离嫂子她这可咋整?这都10天了,还是不言不语,给吃就嚼,嚼了也不知道咽。让睡就躺,躺下也不合眼。丫头也天天哭,这母女俩真愁死人了。” 沫摇摇头,默默翻动着那些肉。开工射猎他有办法,对付女人他可没辙。自己一辈子没讨婆娘就是因为嫌麻烦。 不过这女子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跟了自个的大侄子离出奔远嫁,据说因为这还和母族断了关系。幸好离是个好孩子,对她也够体贴温存。可惜了要是离不死的话,下一任族长就该是他……唉…… 其余人也都低了头,全族就剩下这8个男人和一对儿母女。男人毕竟心里宽,灭族灭家再惨,只要能活着还能图以后。可这离嫂子就不同了,她那母族极善稼穑,嫁人前的日子优渥安稳,从未经历过这等变故。如今横遭不幸,连魂都吓掉了。 想起这小两口,众人又是一阵叹。离嫂子和善,人也老得慢。女儿都九岁了,她还不见老。那脸蛋腰身,看上去也就是刚满20。殷兵打进来那一天,为了给媳妇和女儿条活路,离纵马将一列殷兵引向了村邑东头。离嫂子带着女儿滚下山坡躲进林子里才逃过一劫。 灌木丛窸窣响了几下,吊梢眼扶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女子回来了。羌人的长袍垮裤在女子身上飘飘忽忽,人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两只杏仁眼没一点神儿。 她女儿姒清理出一截树桩,扶着自己母亲侧身坐下。她坐下,就静静的呆着,一动也不动。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火堆,闻不见四溢的肉香。 兀走了过来,姒儿呜咽一声扑进爷爷怀里。老族长拍着孙女,瞅着儿媳妇这副模样,心里直叹:这哪还像个活人? 姒儿依然记得,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她跟着母亲躲在林子了里。 说是林子,其实就是河边的一小片树林。河水一大就长在水里,天一旱就成了岸上。这会儿水不算大,树根刚刚被埋在水下。那片水又腥又肥,里面的灌木矮草比树还长得壮些。殷人站在外面,透过瘦不拉几树干和树冠间的空隙,只看见平静的脏水里戳着一片肥短的枝桠杂草。 “那能藏得住人?一眼都怼到头了,没人!”负责警戒的兵操着殷地的土话大声汇报。 于是殷人军队就拖拽着她们的亲人邻里到了林子外头的洼地里。姒儿和母亲趴在灌木丛下的凹坑,身子都埋在脏水里。母亲在她身上盖满了叶子野草。有根尖锐的枝条戳在了姒儿的肋骨上,她想拨拉开。母亲却紧紧按下她的脑袋,压得她动弹不得。那枝条就一直戳在那,很快就穿透了衣服,抵住她的皮肉。 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动,甚至不让她抬头。姒儿只能听见一阵马蹄和隆隆声,夹杂着尖叫和哭喊。一会儿,齐齐整整的哭声突然变得七零八落,尖叫的拔高,哀鸣的卡断。然后就混成了另一种声音——动物濒死时发出的难听嘶鸣。大片的脚步声轰过林子,不一会又碾着地面轰回来。 肋骨越来越痛,姒儿的半张脸埋在脏水里不能动。她努力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上,两个鼻孔拼命鼓着,这水真臭啊……她快要忍不住了。 忽然,水的腥臭里窜进来一缕烟味。然后更浓烈的烟味涌了过来,里面夹杂着难闻的焦糊气——像是毛皮扔进火里的气味。 姒儿不知道,当自己跟那臭味和肋骨做对抗的时候,她母亲正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二十步开外,她的父亲满脸血污,两只被砍断的胳臂高高举在空中。哭泣的族人聚在那两只不成形的断臂下,被一个一个射倒,最后一起葬身火海。 从那时候起,母亲就不再说话了。爷爷找到她们,带她们穿越大山躲进树林。母亲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就这么不言不语不死不活。 “爷爷,母亲她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话呀?“姒儿抽搭着,两眼肿成了果子。 怕是不行了,所有人都在想。 这分明是魂出窍,离死不远了啊。老族长的皱纹更深,肥肚叹气不迭,吊梢眼也默默退到牤身边去了。 牤没留意吊梢眼的殷勤,他正看着嫂子犯难:她这不死不活的模样太愁人,还拖累了大家,10天都没走出林子全是因为带着她。就这么下去,每天都得不停打猎才能供得上这么些张嘴的消耗啊…… 一群人默默无语,各个看天拢火,都尽量不去看离嫂子。吊梢眼正给火添柴,一眼瞥到矮坡顶上立刻蹦了起来:“族长!牤哥!快看!马!马!” 除了离嫂子,众人都往那边瞧,果然有一匹栗色马正不紧不慢地下坡。马背上坐着个半大孩子,头包葛布那汉子在前头牵马。 有马!这林中虽说树木茂盛,地势倒算平缓,马匹虽不能跑却也可以走动。 吊梢眼凑到牤跟前出主意:“四哥!!四哥!!这下不用替嫂子发愁了。有马驮着那就快得多了!!想不到这北羌的小子还能有匹马!” 他这么殷勤也是有原因,马羌的规矩是兄死弟娶嫂。那离嫂子要不是吓掉了魂,早就嫁给牤了。 牤倒没想那么多。娶不娶的不重要,只要能把马留下,早点出了这山到大族去找个巫师给嫂子招魂才是正经。 想到这,牤对着吊梢眼点一点头,吊梢眼立刻紧跑两步向弃迎了过去:“肉刚烤好,快来坐,来来来,马给我牵着。” 吊梢眼一面说,一面接下了缰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7章 交换 马被吊梢眼牵开了,弃正抱下小五和大家伙打招呼道打扰。 众羌人刚经历了那一场灭族的祸事,家人族亲死个干净,每个人的情绪都低落得紧。这会儿忽见个机灵讨喜的半大小子在眼前蹦跶,不由得脸上都有丝笑意。大家纷纷过来搭话,不多时居然有了笑闹声。 最闹腾的当属肥肚。他拉着小五问年岁,完了就嚷嚷着要叫姒儿他俩认识一下。旁人笑他操心有点多。沫二叔站到老哥身边也不说话,就看一眼泥人似的离嫂子,又看一眼正和众人插科打诨的弃。 沫的意思和牤差不多:这人有马,咱们需要马。 老族长不吭声。羌人游牧为主,部族人口越多越强盛。要平时,他巴不得有多点年轻人投靠。可是眼下……老族长满嘴燎泡,他舌头底下压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日夜翻滚着不得安生。他拍了拍兄弟,这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他们都不能知道。 “这老爹有事瞒着众人。” 弃隔着火堆观察兀的脸色,心里愈发同意巫鸩的话。他不由得回头瞅了瞅矮坡,林木茂密,鸟鸣啾啾,看不出一点有人的痕迹。但是弃确定巫鸩在上面正看着。 刚才这女人听了他的话便立刻断定老族长隐瞒了什么。可她没多说,只让他俩自行去吃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让他们把马带上了。 “就不怕我带着行李马匹跟马羌人跑了吗?”弃想不通,刚才还各种提防怕他逃跑,一转眼就改主意了?突然,弃明白为什么觉得不对了,刚刚她说让自己牵上马的时候分明在笑!她的嘴角向上挑了好久! 从昨天认识到现在,这个冷脸巫女一共就笑了两次,一次是接到那夜枭,另一次就是刚才。她只要一笑准没好事! 弃暗暗提醒自己小心。另一边,小五已经和姒儿交上了朋友。 两个娃娃年岁相差不多,肥肚给俩人介绍完,小五脱口就是一句:“妹妹,要没眼泪你就别哭了。” 刚收了泪的姒儿正一抽一抽得可怜人,被这话堵得一愣,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老族长忍不住乐出声来,拍着孙女笑道:“对对对,别哭了。” “爷爷!”姒儿跺着脚。小五看见那只小小的脚上一道被草叶割开的新印子,此刻正缓缓往外渗着鲜红的小血珠,便拉着姒儿找树桩坐下:“你流血啦。别动,我给你擦擦。” 三个大人瞪眼看着这小子蹲下去给姒儿擦脚。姒儿也不哭了,不一会就开始和小五说起了话。 肥肚直咂巴嘴:“看不出来啊,这小子忒会哄人了。过几年还不知道要怎么招姑娘呢。”沫二叔也笑,几日没见姒儿露个笑脸,他也心疼。老族长只不说话。 篝火熊熊,野猪肉烤得外焦里嫩,刚好入口。一行人互相招呼着围拢在火边分食烤肉,沫二叔又给大家传着俩大皮囊,里面是接回来的清水。牤先拿一块大的肉块让给父亲,又捧了一块小些的肉给嫂子。 离嫂子斜依在人群外的那根木桩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看着牤,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别的地方。 “嫂子,吃吧。”牤轻声说,没反应。再唤,依然是一双无神的眼睛瞪着他。 牤把肉串塞在嫂子手里。这可怎么办?眼看着嫂子的脸色都发灰了…… 火堆另一边,弃一边大嚼一边往这边瞅。那女人的模样像是失了魂,得找巫师招招魂才行。这倒是巫鸩的本行了,他心想。不过那个巫女才没有这热心肠。弃忍不住回头看土坡,不知巫鸩看见那女人了没有…… 他这一回头,没看到土坡,只看见两只穿草鞋的大脚犹犹豫豫立在身后。再往上看,一把编着辫子的胡子正对着他头顶。弃赶紧放下啃了一半的肉站起来,老族长的胡须抖落几下,声音颇有些为难:“年轻人,你的马能换给我吗” “换?”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牤,他急忙过来拦着:“父亲,咱们哪有东西可以交换啊?”直接把那小男孩留下不就得了嘛!族里多一个人手,姒儿还多个玩伴。 兀推开儿子,伸手在腰间拽下一把铜刀:“这个跟你换马,够吗?” 他拿的正是围猎时牤用的那把刀。 不等弃说话,牤先急了,劈手就去躲刀:“不行!不换!眼下就剩下这一把铜刀了!!给了他咱们去哪儿再找啊!” 兀往后躲,牤伸手夺,所有人都看着这父子俩拉扯。弃觉得不是事儿,高声打了个岔:“劳驾,我能看一下刀吗?” “可以。”铜刀递到弃手里。牤气得耳朵都红了,张嘴要说话,忽觉背后有人拽他。一回头,吊梢眼正冲他使眼色。 弃仔细看那把刀。器族人分辨铜器是寻常本事,这把刀的铜质不错,但是来历不对。 游牧部族冶炼技术缺乏,就有铜矿石也不会铸造器皿。族里若需要铜器,除非拿牲畜牛羊去和有能力冶铜的农耕部族交换,或者干脆就抢。这把刀头部上翘,脊背宽阔,刀柄处似有图案铸纹,造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物品。应该是专为某族族长、长老之类贵胄打造的。 更别提那上面还有个字符。这可跟图腾不一样,是大族强邑才会使用的文字。弃仔细分辨,认出那个字是“芮”。 芮邑?那个邑子不是在东边吗?弃记得那是个农耕为主渔猎为辅的大邑,芮族族长的铜刀为什么会在一个马羌族长手里? 弃抬头看着兀,老族长一点没有心疼的样子。他心里有了底,这刀八成是抢来的,不一定背后有啥事故呢。 弃恭顺将刀捧给对方:“长者,这把刀实在太贵重了,我这草根一样的人哪能拥有。您还是留着吧,千万别太提交换的事。至于马……” 他低下头指了指脑袋,一脸苦相:“您看,其实我也是有伤之人。还正好在脑袋上,我们哥俩要没了这马,怕是也走不出这林子……” 老族长没想到他会拒绝。 按说这个提议非常公平,一把铜刀换一匹马绰绰有余。老人还想再商量商量,忽听一声孩子气的脆亮声音在身后炸开:“偷马贼!!” 俩人一回头,后面已经乱成了一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8章 夺马 离开众人远远的,那匹栗色马正低着头悠闲地啃嫩芽。 再看旁边可乱了套:小五揪住吊梢眼的垮裤大叫坏蛋。牤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拉开男孩吧,可那两只小手着实有劲,拉开左手,右手又抠住了吊梢眼的腰眼肉,抓得他哇哇直叫。姒儿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看又要哭了。 “都住手!这是干什么!”沫二叔当先一步跑过来怒喝道。 “他偷我们的马!我和姒儿妹妹在这边玩,就看见他俩偷偷把马往远处牵!我问他,他还不理我!”小五气喘吁吁地叫着,身子还有一半挂在吊梢眼身上。 “哎呀放手!疼疼疼!”吊梢眼胳膊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只有呲牙的份。他不敢看沫二叔的脸色,只求助地看着一边的牤。 牤的脸上红白交替,解释道:“二叔,我们俩是想牵马去溜溜……” “说谎!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小五看见弃跑过来,心里就更有底了。他松了手小胳膊一叉腰,挺着小胸脯站得气势汹汹。 老族长分开众人走过来,一眼就能看明白了:族人动心思想占人家的马,偷着拉走被发现了呗。要不然好好的把马牵这么远干嘛? 他沉着脸瞪了儿子一眼,把牤瞪得低了头。马羌的规矩:要么换要么抢,偷东西太丢人了!就算落难也不能干这种事! 不等他开口,弃先说话了:“哈哈哈哈,误会误会。这孩子在村里就常帮我喂马,一会儿不见就紧张。两位兄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啊。” “不是……”小五蹦着要分辩,弃一把给他嘴巴捂上了:“就你舌头多!别说话了!去去去,上马。”说着他把小五往马背上一撂,低声叮嘱:“抓住缰绳往回跑。” 见对方不细究,老族长也舒了口气。忽又听他道:“多谢各位的款待,我头上这伤又裂了口,这就得找草药救命去。不耽搁诸位了,我俩先走一步。” 本来是想换马,可如今这地步老族长也不好再提,只得点点头算做道别。 眼见两人一马这就要走远,牤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等等,一面踢了吊梢眼一脚,那小子赶紧往前一窜拉住弃:“弃大哥等会等会。” 肥肚轻轻搂住姒儿,小姑娘吓得忘了哭,藏在肥肚背后怯生生的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牤叔叔怎么那么生气?? 牤是真急了,冲着父亲就是一通吼:“父亲你想什么呢?!你就答应留下这男娃,咱不就有马了吗?他们走了嫂子怎么办?没马驮着要她等死吗?!!你是被殷人打糊涂了吗?!” “闭嘴!跟你父亲胡说什么!”沫二叔骂着上来拽侄子。牤却不理会,一胳臂轮圆了甩开他,一边指着弃继续喊:“还有你,吃个肉你牵马干什么?!显摆你有马?现在这马不归你了!识相的把马留下滚蛋,不行立刻宰了你!” “闭嘴!” “牤你快别说了!” “瞎说啥啊,马羌北羌都是羌人,说杀就杀啊?又不是个野兽外族。”其他人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规劝。 肥肚一直就不喜欢牤,嫌他戾气太重。可这会儿他反而不吱声,只低头安慰姒儿——眼见老族长就剩下这一个儿子,好坏他都会是下一任族长。自己犯不上得罪人。 怒极了的未来族长可不理会别的。他一怒起来就不管不顾只会冲,这会儿越想越气,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向顶门,从太阳穴到脖颈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耳朵眼儿里都是咚咚咚的心跳声。 逃亡这么多天,林子里危险重重。前怕野兽后怕追兵,还要打猎找食照顾病人。这些天的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都爆发了:能拿的不拿,是要让全体族人被拖累死吗?!老糊涂?!?!想到这,牤一把拽下背上硬弓,搭上箭就瞄向了老爹。 “住手!你疯了吗?” “牤!牤!你要干什么!快放下!” 众人一片惊叫。 这孽子是气疯了作死吗?!沫一步迈上前挡住自己哥哥,一边吼道:“混账东西!!放下!” 此时的牤双目赤红耳鸣如鼓,哪里听得见。他手里长弓弯成满月又猛地还原,那边二叔的话还没喊完,一支骨箭就嗖一声劈面而来。沫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就被身后的老哥按倒在地。骨箭从他俩头顶呼啸而过,目标却是他们背后那个牵马的汉子。 只听当一声闷响,骨箭钉在了一棵树上。众人都没看见那汉子是怎么拨拉开这一箭的,弃一句废话没有,一掌拍上马屁股:“快跑!” 那马咴溜溜暴叫一声跑了开去。这一段地势略平,栗色马不一会儿就驮着小五消失在林中。 眼看一击不中,马又跑了。牤长啸一声,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石矛就向弃冲去。一看对方来的不好,弃撒腿就往兀那边跑,俩人一前一后绕着族长兄弟俩打起了转。 杀红了眼的牤不管不顾,左一突右一刺,招招都下了死手。石矛呼呼乱刺,老族长刚爬起来就又跌了下去,沫二叔又要护着自己哥哥又要躲侄子,急的直骂。 旁人全傻了,怎么着这是?牤要杀父吗? 其实牤的目标一直是冲着弃的。可弃实在狡猾,一直拿他父亲和二叔当盾使。急得牤越刺越怒,暴喝连连。 一见这人要发狂,肥肚赶紧拉着姒儿往后躲。其他人想拉架,可牤的长矛舞得水泼不进,竟没一个到得了跟前。姒儿的哭声都变成了尖叫,加上其他人叫骂声,林子里乱作一团。 弃毕竟有伤,连跑带颠一折腾,伤口就裂了,疼得他眼前直发黑。抱着刚脑袋躲过一击,一晃眼石矛又冲自己面门刺来。弃一猫腰,起身就奔老族长背后去了——抓老头当人质!这小子不能真捅死他爹吧?! 刚揪住老人的羊皮坎肩,就听凭空炸开一声怒吼:“嗷呜~~~” 浑厚的余音震得树叶纷纷下落,接着弃眼前一花,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掠了过去。罡风扫得他滚出两步,咚一下撞上棵才停了下来。 疼啊,弃捧着脑袋缓了半天才挣扎着抬头。这一看也吓愣了:一头壮硕大虎横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间。硕大的前爪踩住了牤的前胸,正皱着鼻子嗅青年的脸庞脖颈。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唬得木在原地。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适时飘了过来:“真热闹。” 是巫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9章 观局 “巫女!”“是巫女!”“玉门巫女啊!” 原来,那匹栗色马趾高气扬地踱了回来,马背上坐着巫鸩,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小五。 一看清她的装束,众人全跪下了,手掌冲着巫鸩的方向叩头不止。牤被老虎踩得面色发青,从牙缝里嚅出一句话:“救……我……” 老族长赶紧跟巫鸩讨饶:“巫女大人……您看这……” 巫鸩跳下马,看也懒得看他。左臂一振哗啷啷几声铜铃脆响,大虎立刻抬起爪子掉头往她身边走去。它转身的时候大尾巴一扫,正拍在牤的脸上。牤刚坐起来又挨这么一下,脸上火辣辣蜇成一片,鼻子眼睛一同开张,清涕眼泪一起淌。咚一声扬脸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大虎小跑回巫鸩身边,低着头直蹭她的手。巫鸩捋了捋那大脑袋,这大家伙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末了巫鸩拍它一把:“去吧。”大虎才恋恋不舍地往林子里去,走的时候还冲栗色马呲了一下牙,吓得它蹄下乱蹬,喷着响鼻拼命的躲。 老族长使个眼色给沫,叫他赶快把那惹事的畜生带开。那毕竟是自己仅剩的儿子了,再犯浑也不能让人提去宰了啊。老族长看看身边这几个仅存的族人长叹一声,只有老着这张脸去跟巫女求个恩典了。 这一边,巫鸩正看着小五给弃上药。万幸口子裂得不大,小五擦掉脓血又抹上厚厚一层草药泥,这才给他一圈圈再包扎起来。 弃赌气似的舒着腿坐着,眼睛向上翻着巫鸩:“你是不是算计好了,故意让我带上马的?” “对。”巫鸩大方承认。 下山前,巫鸩接到的最后一封关于大邑商的线报上说,蒙侯被派往西土震慑羌方。羌方两大部中,马羌诸族更为彪悍些,巫鸩与族人都推测蒙候会先挑马羌下手。 没想到蒙候却是去了北羌,因此还撞见了隐匿多年的弃。蒙候一向乖张,行军路线怪异倒也正常。可今天这几个马羌人狼狈不堪,似是在逃亡。巫鸩觉得有些奇怪:若是蒙候在北羌,那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马羌内部乱了? 有意思。要真是那样,她就有理由再去马羌转转拖延一阵子了——不去大邑商履职,总要想点法子。 于是她让弃带着马去。接连不断的苦难会让人变得不安易怒,这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性子暴一点的,就会打那匹马的主意。只要一闹起来,她正好出面震慑再套到话。 巫鸩惋惜地摇摇头:“可惜我没早看见那个失魂的妇人,不然就不必委屈这马跑一趟了。我直接帮他们招魂,就可以让那老头子说实话了。“ 弃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老子还不如马贵重啊?!他发现了,自己在这妖孽面前完全不能保持镇静! 另一个人就不是这种心思了。小五毕竟还是孩子,只知道巫女姐姐大发神威,纵虎解围。于是他对巫女姐姐的崇拜如河水暴涨一般蹭蹭上涨,看着巫鸩的满眼都要冒星星了。 这孩子正傻笑,猛瞥见老族长一众人向巫鸩走来。男孩小胳膊一叉腰,撅着肚子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老族长有些尴尬,肥肚笑嘻嘻去拉小五:“哎呦还认生呐,刚才的肉好吃吗?我们是来请巫女大人帮忙的。” 小五甩开那只示好的手,眼珠溜圆:“你们是坏人!给一块肉就想偷我们的马!还打人!快走开走开!巫女姐姐没空!” 肥肚继续嬉皮笑脸周旋,老族长拦住他,双手交握胸前深深一躬:“伏虎通天的巫女大人,是我们鬼迷心窍,对您的朋友动了歪念头。请您千万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马羌外族众人给您赔罪了。” 说着老族长带头跪了下去,其他人跟着扑嗵嗵都矮了下去。 小五还要说话,被弃一声回来吼闭了嘴。巫鸩眼皮都不抬,任这些人跪个够。这老头才不傻呢,道歉是因为还有事要求她。 果然,老族长开口了:“巫女大人,请您救救这位可怜的妇人吧。她魂魄离身,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万望您承持巫咸神力救救她吧!”他一使眼色,姒儿和两个人扶着母亲走了过来。 巫鸩只看了那妇人一眼,便转向老族长说:“招魂可以。但您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殷人行凶毁我村邑,这孩子被吓到了。” 怎么马羌会有殷人?蒙候不是在北羌吗?巫鸩大为意外,但她马上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可你们为什么不找大族求援呢?马羌不比北羌各邑散漫经营,向来是周边小族服从中央大族。那大族占去的草场更肥美,人马弓镞也更强大,各小族只要尽了警戒的义务,遇到危险时就能求得大族派兵庇护。你们这是……” 旁边的肥肚忿忿接口道:“我们派出族巫去求援了,可是她被殷兵杀死在路上,没有赶到大族。” 巫鸩看着老族长,丹凤眼眯成一条缝:“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去投奔大族呢?我看你们走的这个路线,好像不对吧?” 何止不对,根本就是反着的。沿着这条路线走下去就出了羌方了。 肥肚支吾了,只好看向老族长。合族大事都由族长决定,这事得问他。老族长避而不答,只是哀求道:“灭得正是巫鸩。而弃要过好久才知道这句话,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0章 回魂 自上古时重黎二神隔绝天地,人间便只剩巫族一支可以持术祝祷上达天庭。巫族中持术又有分工,女称巫,男称觋。女巫禳病祈雨,男觋祝祷祭天,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天赋极佳的大巫有能力双持全修。 巫鸩就是其中一个,眼下这招人回魂对她来说就是基本操作。 离嫂子被她安置在一边,妇人全无生气,摇晃着坐不住。姒儿和沫二叔一边一个扶住她靠在棵杨树下头,有他俩做对照,耷拉着脑袋的离嫂子更显单薄,风大一点都能吹散了。 山中找不到馨香材料,巫鸩便吩咐人取柏树枝条替代。火堆点燃,焰苗催着松香的清甜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巫鸩面色凝重,绕着火堆开始缓步起舞。 此时牤也同众人跪在一处,隔着火堆,看着起舞的巫鸩。起先他是很有些不服气的,看着看着,不禁就呆了起来——他从没见这么妖冶的舞。 巫鸩将铜铃卸下高高擎起,起先并不摇铃,只随着步伐在向天、地、鬼拜祭的节点上才微振铜铃。铃声先短后长,渐渐急迫。她步点加剧,二十四禹步点滴不错。整个人犹如风中的羽毛般轻盈。马羌众人忘了呼吸,各个呆愣愣地盯着她。 另一边,弃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他拽住小五偷偷后撤,一拽,没动。再拽,被小五甩开了。弃勾头一看,感情这孩子也跟马羌人一样,瞪着眼睛看入了神。弃暗骂一句笨蛋,一只胳膊架在小五肩膀上,往巫鸩那边瞥了一眼。 然后又是一眼。 然后又一眼。 接着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渐渐地,眼皮开合之间,弃只觉面前一片飞旋的雪花,那碎玉朵朵璀璨。他脑中轰然一声,思绪跟着被那漩涡一样的白雪猛地抽离了出去,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五没发觉弃的胳膊从他肩上滑了下去,他只留意到对面那个婶子的反应。 就见离嫂子先是颤着身子摇晃,脑袋左一偏右一偏摆得仿佛风里的枯草,姒儿赶忙抱紧母亲。待巫鸩拜到鬼门,铜铃叮铃不停,一声声在离嫂子耳中都有如炸雷一般。轰得她牙关紧咬,浑身上下紧打摆子,然后变成了剧烈的痉挛。 血、火、高举的手臂、头颅、如山的残肢,这些景象飞速旋转着,在她脑子里搅和成一团五彩斑斓的漩涡。那光团从虚空里来,越转越近直向她面门轰来。离嫂子抱住脑袋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发出一声濒死动物的尖叫—— “不要!!” “不!!” 两声尖叫重叠在一起,一窝黄雀惊得离了树。巫鸩左手一抖,叮当一声脆响:“魂兮归来。” 离嫂子的抽搐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姒儿欢喜地叫了一声,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拜谢巫鸩的,给病人拍土拿水的,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离嫂子反应还有些迟缓,但眼神清明,逐个的认出了族人。 小五扑过来对巫鸩一阵乱叫,姐姐好厉害姐姐你们巫族人都这么厉害吗?那个婶婶想起四儿妹妹了吗?巫鸩懒的说话,一边整理着臂铃一边强忍倦意。她的天赋甚高但身体却极易疲惫,每次行完巫术都得睡上一会儿才能恢复。 实在太困了,巫鸩四下张望,想叫弃先敷衍一下那老族长,自己好合眼休整一下。哪知一看,弃安逸地半躺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根枝条垂得太低,枝头茂密的绿叶挡住了他的脸。 睡着了?巫鸩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点做奴隶的自觉都没有。 老族长在身后唤她,巫鸩只得转过身去。 此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招魂舞也对弃起了作用。 这是哪? 一片漆黑,弃拼命睁大眼,四下一片望不穿的浓浓黑色。这黑色似乎有重量,浓浓的黏糊糊的凝滞着。弃却好似羽毛一样缓缓向前飘着。 突然有光。两排火把次第亮起,刺得弃捂住眼睛。没他适应了这光亮,一阵哭声从后面飘了过来。开始隐隐约约,然后越来越大。那哭声撕心裂肺,催得弃不得不转过头去找。 后面是一片漆黑,火把还没有燃到那团粘雾中。而哭声正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昏黄的焰苗跳动着,那是浸了油的松枝木材的火把。它们在墙上固定成两排,一直向前延伸。弃被这两排火把夹在中央,后面是哭泣的黑暗,前面是漫长的光明。而两边,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墙居然是笔直的黄土。 这不是地上房屋的那种木骨泥墙,地穴里才会有这样的墙。 可是地穴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走廊? 突然弃明白了,这不是地穴也不是走廊,这是一座大墓的墓道。 轰地一下,景象和声音随着墓道两个字一起砸进他的脑子里。墓道中光亮大作,哀求哭泣声陡然放大。披着皮甲的白衣戍卫沿墓道分列两排,持火把和持矛戈的交替排列。他们站得离弃很近,弃能清晰地看见其中一个戍卫浑浊的眼球。这些戍卫没法贴着墓壁站,因为墓壁旁边是两排陪葬的木棺。尽管棺材严丝合缝还未腐朽,也还是挡不住那带着点甜味的恶臭向外扩散。 那里面的殉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殉人? 这是谁的墓?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回来了,弃跌落在地。那哭声凄厉可怕,他也不回头,只撞撞跌跌地往前走。地上到处是玉饰骨器,走一步就能踩到一些。咔嚓啪啦,他差点绊到一堆铜器,那些金色的铜器在日光下美轮美奂,此刻在这地下却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一个戍卫伸手扶了他一把。弃继续向前。 墓道一路向下,坡度不陡,长度却很可观。弃向前走着,直到身后的哭声被前面的唱诵声遮住,这才到了尽头。 他向前看,墓道的尽头有一群人,中间有个白袍羽冠的老巫师正在对着什么唱诵,他高举着双手,缓缓对着前方弯下腰去,那东西就露了出来——一尊铜鼎,巨大的,9岁孩子一样高的铜鼎。 弃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他认得这鼎—— ——这里是后母戊的陵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1章 陵寝 后母戊鼎。 它矗立在那里,墓道都被衬托得狭窄不少。在它后面,一整面绘制着繁杂纹饰的彩色墙面堵住了墓道。弃向着大鼎走去,每一步都踏出重重回响。 人群正随着羽冠大巫唱诵叩头,有个老者一抬头瞥见是他,立刻踉跄着爬过去要拦住他。 弃认出他是戈长老。 祝祷声嘎然而止,人群纷纷回头。弃听见自己大声说:“打开桲室。” 沉默,然后是一片混乱。有人扑上来,有人被拖走,有人扑在他面前。戍卫的铜戈在火光中晃来晃去,而弃自顾自的往前走。 “打开桲室!” 经过那尊鼎的时候,弃停了一下,鼎内上下排布的三个字熠熠生辉:“后母戊”。弃口中满是苦涩,绕过大鼎继续向前。墓道到这里就走到了尽头,再走下4个台阶,前面就是4人高的桲室壁板。 “打开!”弃听见自己在咆哮。 身后滚下来几名戍卫仆臣,有人试图拉住他,被弃一脚踢开。有人在叫他:“兄长!兄长!不可以!” 弃不听。他要这碍眼的桲室立刻打开。 墙面变成了一堆木头,污浊的气味蜂拥而出。弃绷住呼吸,缓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进去。 桲室四面和室顶全部以木头铺就。四四方方的,这里面陪葬的玉铜宝器更多更大。但味道也更难闻。弃在满地的陪葬品中蹒跚前行,不去看四周二层台上的殉人和殉狗。狗的皮毛不同,都呲着白牙,那些人他倒是都认得。他们活着的时候容貌各异,死了以后皮消肉烂的样子却都差不多。 弃发觉自己在冷笑。 迈过最后一组铜簋,他来到了桲室正中。一座巨大的彩漆木棺停在他面前。弃扶着棺材,红漆木料触手生寒。 “打开。”他说 桲室外一阵骚乱,有人拼命的叫着不能啊不能住手!有人试图往里冲却被戍卫打翻在地。羽冠大巫已不见了踪影,一名平冠长衣的寝官拉着两个半大小子悄悄离去,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晃,照亮了那个隐秘的笑容。 棺材板缓缓移开,浓烈的味道让开棺的5个戍卫脸色惨白。弃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几乎是用手挪着双腿走上前的。他脑袋混乱,腹中翻江倒海。但棺材已经打开,事实就在里面。于是弃站定了身子,慢慢朝棺内看去。 一开始他以为会是一片白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覆盖在尸体上的一层海贝。这些海贝形状均匀,各个饱满,是上等的货币。白色的海贝旁边摆着一圈精美的铜器玉器,底端居然还有一把铜制耒耜。 是啊,她活着的时候最善长稼穑,死后当然要陪葬把耒耜。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慢慢地把那一层海贝扒拉开去。终于,尸体显露了出来,弃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顶铜玉镶嵌的髻冠象征性地摆在那烧焦了的头顶,他的手顺着那只玉冠向下,很快便找到了脖颈处。 他摸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几乎把纤细的焦黑脖颈断成两截。弃只觉天昏地暗,向后倒退着,踉跄着,栽倒在一堆鼎罍之中。他的声音在稀里哗啦的磕碰声中显得尖锐无比:“谎话!全是谎话!” 无数人朝他跑来,他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乒乓哗啦,桲室里乱作一团,有个公鸭嗓子大喊快快快,一个人抱住他,另一个人嘟囔了句什么,一拳打在他脖颈后面。弃倒了下去。 弃大叫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殷地王宫中醒了过来。 寝渔本想略歪一歪,没想到这一睡过去就做了个噩梦。他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不知哪来的微风吹得他只打冷战。愣了好久,寝渔才认出这挂着一副素色帷幔的锦塌是自己的房间。 塌下的胖婢女尽职地打着扇子,刚才的凉风就是出自那把蕉扇。寝渔怕热,一到三月底,就连小憩的时候也要人在一旁扇着风才能睡着。但眼下他刚从噩梦中惊醒,那点子微微的凉风扑在身上就是一阵哆嗦。 没眼色的东西!寝渔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胖婢女浑身一哆嗦,立刻停了手趴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这位总管王宫的大寝官平日里总是满面笑容,做什么都是笑意盈盈。可伺候他的奴婢们都清楚,那不过是个伪装。 果然,寝渔说话了:“来人,拉下去听个响儿。”胖婢女如释重负,额头磕破的鲜血缓缓滑下眉心,只要能挨打就不用死了。两个戍卫大步迈进来把她拖了出去,门口侍立的羌奴绷直了身子站得笔直,眼睛盯着自己的草履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劈啪”“劈啪”“劈啪”,再过一会儿,这声音就变得发闷,那是皮肉已经被打烂了。 这是寝渔最爱听的声响儿,他不喜欢奴仆挨打时候的惨叫声。所以伺候他的仆婢全都是哑巴。小到饮食奴仆大到王子王妇,王宫内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从早到晚都要不停的跟人讲话,一天下来,回到自己这小院里就真的不想再听见人声了。 外面的声响儿停了,一名戍卫走了进来:“回大人,昏过去了。” 宫内的戍卫都是大邑商诸族选拔进来的人,跟畜生一样的羌人仆婢不一样。寝渔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脸上又挂上了笑意:“扔进仆房吧。” 尽管寝渔笑得很真诚,那戍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寝渔还在想那个梦,这是一旬以来第三次了。 前两次只是梦见小王,可这一次他还梦到了后母戊,梦到了在墓中那一切。这是什么意思??寝渔自己略通占筮,噩梦之后偷偷在房中卜问了几次,每次蓍草显示都模糊不清,凶吉未知。 前两次梦见小王也还罢了,到底他不是自己直接害死的。可是后母戊……寝渔哆嗦了一下,一位在宗庙中永享祭祀的先妣在梦中现身,这是绝对的凶兆。 况且她本不该死。 寝渔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假如后母戊真的来索命,不,即使是作祟他也扛不住啊。得自救,一定要自救。 好在鬼神都是可以贿赂的。 片刻之间,寝渔就已经衡量对比了几种办法。他站起身来一伸臂膀,门口的羌奴立刻上来帮他整理窄袖长衣。寝渔向院中看了一眼,外面那个半旧的人形草人孤零零的歪着,地上丢着几支铜镞和一把长木片。显然是已经半晌没人使用过了。 四下看不见那个人,寝渔拉下脸来,厉声道:“幽呢?” 回答他的是一叠声的惊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2章 窥探 惊呼声吵醒了弃。 他咆哮着坐了起来,揪住那个聒噪的人就要打。可不等他的拳头挥出去,左脸颊便猛的一疼,然后右脸又挨了一下,眼前轰一下像惊起了无数只飞虫。 巫鸩活动着手腕问:“醒了?” 没回答,弃直着眼睛发呆。他那抑制不住的哆嗦引起了巫鸩的注意,但此刻却顾不上问——那老族长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按照约定,巫鸩帮他招魂医治,他就得跟巫鸩讲马羌的事。巫鸩叉手站着聆听,一面注意着弃。 “一旬前,有数百殷兵袭击村邑。最开始我没有在意,一般他们捞点好处抢几个人也就走了。哪知道这次不同,那些殷人完全不管牛羊毛皮,他们是要灭我全族!” 殷人二字落在弃的耳中,他的眼神迅疾一变,然后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可惜这飞快的一瞬已经被巫鸩看到了。 “我一见势头不好,就立刻请我族老巫去向大族求援。我们这种小族小邑都散布在大族周围,平日保护大族不受侵扰,战时若是实力不济,大族就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可这一次直到我族中青壮尽数战死,也不见大族来人支援。”老族长喉头微颤。 “全族三百多人,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我把他们藏好以后,便独自出来探路,正撞见从大族返回的老巫女。那时她已经中了一箭只剩半条命了。” “殷人干的?” “是大族!老巫女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我们全族都被大族出卖了!” 原来,老巫女刚赶到大族的邑子就被关了起来。族长根本不见她,更不来救援。老巫女只好央告着要见大族的巫师,这次倒是见到了。可那巫师告诉她,殷人旅长已经和大族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 “拿我全族的性命,换马羌众族一个太平!” 就在兀的邑子遭袭两天前,蒙侯差人来到大族谈判。那人自称旅蒙,说月前有一支马羌小族滋扰过东面的芮邑,那芮邑早就归附了大邑商,这笔帐得找大族算一算——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还得有个说法呢,何况打的是大邑商的下邦属邑? 要么交出这支小族,要么大邑商把马羌所有族众逐个扑灭解解气。旅蒙说。 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装作不知道便可。旅蒙继续说。 “大族长他默许了!兀,你千万不要去大族,他们,他们会把你们送给殷人的!”老巫女说到这里才咽了气。 兀擦干眼泪回来,一个字都没有提。 “复仇是痛快。可我是族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一族血脉断在我手里。现在全族就剩下这几个人,我只想让他们活着。恳请两位保守秘密,不要告知他们,尤其是我那儿子。他脾性暴躁,若知道了恐怕会带着这些人回去拼个一滴不剩啊!” 兀俯身下拜:“万望巫女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会带他们往西边去投戎族,永远再不回来。” 苟活者连仇恨都不配有。巫鸩不看他,只盯着天上一朵形似箭镞的云出神。倒是弃突然趋前扶起了老族长,小五也在一边连连抹泪。 倒是忘了,这两个人也是从殷兵手里逃出来的。巫鸩没理会这仨人同命相怜的唏嘘,自顾自问道:“两个月前滋扰芮邑的是你们?” “芮邑?”兀一愣,恍然道:“哦,那个芮族啊。数月前我族中牲畜闹瘟病,牛羊死了过半,实在拿不出没有皮毛肉食去交换谷物。那止国人又不用狩猎牧羊,守着好土地等收成就是了。他们的谷物积蓄成山,我的族人却在挨饿……” “我只问你是否确实滋扰了芮邑。” 兀胸膛一挺:“是,我族人拿了他们东廪的存粮,不然我们怎么吃喝?” 游猎小族向无远谋,碰见个软柿子能打,打不过就跑,落到如今这地步都不肯好好寻找原因。这几个人就算出了羌地恐怕也难存活,巫鸩不愿跟将死之人废话,转身离去,留下弃在那里安抚老人。 太阳开始滑下树梢,弃送别老族长,待那残存的族邑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慢慢走回来。刚蹭到栗色马旁边,巫鸩就迎了过来:“刚才怎么回事?” “哦,他们往南走了。”弃装傻。 巫鸩点一点头:“行,那我们也走。”说着一伸手扯住了小五脖子上串韘的皮绳,小五傻乎乎的还当真就要跟她走。 这个小笨蛋!弃上前抓住那只手,一边把小五推开,嘴里骂道:“好什么好好什么好!马都不管啦?!去去去,去牵上马后面跟着。” 气氛不对,感觉要打架。小五兔子一样逃开了,这个架势他可太熟悉了:以前他父母只要这么插腰瞪眼面对面站着,就肯定是要开吵。 看着男孩溜远,弃还是气哼哼的,倒是巫鸩先开了口:“本巫的手软吗?” 弃低头一瞧,飞快撒了手:“杀人的手,硌!” 那只手被他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又伸了回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前一拽扥又一按,弃被拽坐下了。接着肩膀上一沉,就见巫鸩也坐了下来,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打起来哈欠。 “你……干嘛?” 巫鸩打着哈欠,说出的话一顿一顿:“当脚塌……是……奴隶的本份……别动。”她早困得不行了。 又来了!什么奴隶!!弃想把她推开,可一摸到她的脑袋不禁又惊讶这个头如此之小,都经不起自个一巴掌。正愣神儿,巫鸩已是睡着了,呼吸也沉静下来。一缕冷清的药草香味蹿进弃的鼻子里,他那抬起的手缓缓落下,僵坐着不动了。 巫鸩睡得很安静,而林中鸟声啁啾,高高低低婉转不停。弃努着嘴向上吹气,想要惊飞那些聒噪的鸟。鸟儿们压根注意不到这个幼稚鬼,兀自叽叽喳喳。日光渐渐凉了下去,颜色却是越来越亮,穿透树叶洒了二人满身的金色斑驳。两只黄兔在草丛里露了个头,看见他俩,一蹬后腿就又蹦走了。 不多时,当弃努力在一片草叶花蕊的气味中分辨那一缕药草味道时,巫鸩睡醒了。她并不急着起来,一双毛绒绒的眼睛扑闪了几下,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弃像被火烫到般猛一耸肩把她抖开,一面跳起来退开老远。巫鸩大概是睡饱了,追得比弃逃得还快,转瞬间已经揪住了他的腕子。弃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巫鸩攥紧不放,追问道:“招魂术只对丢魂失魄的人起作用,常人观之无用。可你为什么也中了术?” 她看着弃,一双凤眼无比冷漠:“怕是术法唤回了你在亳地丢掉的记忆吧?告诉我,你想起什么了?” 弃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目光慢慢滑向巫鸩的脖颈。那脖颈修长纤细,怕是一使劲就能折断了吧? 他这么想着,慢慢伸出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3章 同路 弃伸手在巫鸩脖子上一掸,一只飞虫被弹了出去。巫鸩动也不动,那只手呆了一呆,到底垂了下来。 沉默片刻,弃笑道:“就是条狗,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埋骨头的地方。我一大活人,用不着连做个梦都得告诉你吧。再说你真的很奇怪,巫女的本份不是治病祈雨吗?怎么那么好事儿,哪哪都想打听,连一群落魄羌人都不放过。” 刚说完,巫鸩便猛一拽他。弃以为要打架,不料巫鸩只是凑到他脸前,语带嘲弄地说:“就凭你,还杀不了我。”她的嘴巴正对着弃的锁骨,弃只觉脖颈上一股股的热气呵得发痒,可又不肯后退,只得闭上眼忍耐。 巫鸩甩开他,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各族的细碎小事,拼凑起来也就是天下大势。你那些事先存在肚子里,哪天我若用得上,你再告诉我。”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就能尝到活剥皮的滋味了。相信我,一定能让你能活着看见自己整张皮挂在眼前。” 弃瞪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着血腥十足的话,真没法想象她方才居然能睡得那么安静无害。巫族人都这么不正常么? “走吧,天不早了。”巫鸩牵着马走过来把缰绳递给他:“小五呢?” 这一说弃才想起来半天没见那娃娃了,赶紧大叫:“小五!小五!该走了!快回来!” 呼应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回头。就见小五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到巫鸩身前,那俩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的那个呜咽着开始磕头:“巫女大人,请你带上我们母女俩吧!” 原来是离嫂子。 马羌众族不善农耕,畜牧打猎受气候影响很大,常出现断粮饥荒。为了保证部落繁衍壮大,羌人中便有风俗:若长兄早亡,弟弟就要娶嫂子过门,连同哥哥的儿女牲畜一同继承下来。如此来保证家中血脉不绝,人丁兴旺。 离嫂子一清醒过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和丈夫感情甚深,实在不愿嫁与牤。于是慌忙之中便拉着女儿来投靠巫鸩。 这母女俩跪得实在可怜,离嫂子白着一张脸低头垂泪,姒儿怯生生挨着母亲,这样子让人实在没法拒绝。弃一把拽过小五,大手捏着男孩耳朵:“谁让你带她们来的!” “疼疼疼疼……可是……那个婶子哭了呀……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啊!”小五唧哇乱叫去掰弃的手。 这倒霉孩子!越乱越添乱!弃踹了他一脚,虽然同情她们的遭遇,可是自己这身份实在危险,连小五都不一定保得住,实在不能再带上俩累赘了。他正想着怎么拒绝,忽一瞥巫鸩的脸色,心中立刻安定下来。不着急,这巫女才不会同意呢。 果然,巫鸩回绝得很直接:“滚。”说完扭头就走。 离嫂子惊得张大了嘴,弃捂住脸:这也太直接了!眼见妇人面色更白颓然欲倒,他连忙上去搀扶:“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巫女大人她有要紧事,没法带上你们……” 妇人颤着嘴唇还没说话,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站住!凭你什么要紧事也不能这么无礼!”随着这声喊,一个人影从俩人身边越过,直奔前面的巫鸩:“你站住!”一面伸手就去扳巫鸩的肩膀。 前头的巫鸩膀子往下一垂,就地转身甩手就是一耳光。 “啪!” 牤捂着右脸愣在那,他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女人的打呢。再看巫鸩,瞳孔里浑身都能冒出凉气来:“滚。” “你!!”牤的脸庞红的能拧出血来,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一眼看见嫂子母女俩抱头痛哭,那火气噌一下又冒了上来:“她可是我族中大子之妻!你居然这么无礼!” 这次连回答都省了,巫鸩的黑眼球翻进头壳里面,一个大白眼对着他。眼看牤又要跳脚,弃赶紧叫小五扶住姒儿母女,自己上前劝架。 他架住牤的胳臂往后拖:“唉唉,小哥小哥消消火消消火。巫族的人就这脾气,有话从不好好说。“ 巫鸩瞪他。 “再说巫女大人不是不帮忙啊,她实在是有要紧事得赶路,带着这母女俩实在不方便。” 弃笑得满脸褶子,每个褶子里都透着真诚。这一拉一揉,牤的呼吸略微平复,斜着眼看他:“那她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有资格替她回答吗?” “那当然,”弃面不改色:“我可是她的奴隶啊。” 巫鸩翻个白眼,牤瞪着他那一脑袋缠伤口的葛布:这巫女什么眼神,就这半残废收作奴隶是等着埋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牤一时也没了话。可是嫂子明显不愿意嫁给自己,牤一直敬重兄嫂,当然不想为难她,只是这巫女要不收留可如何是好。正没奈何,离嫂子悠悠到了跟前,对巫鸩的背影行了一礼:“小妇人不敢耽误巫女大人的事,能否问一下,大人是要往哪里去?” “玉门山。” 妇人眼睛一亮,又往前凑近了些:“那,中途是否会经过邠邑?” “不一定。” 离嫂子惨白的脸庞泛起了红晕,两手一托就要跪下去:“大人,我母女绝不给您添麻烦,只求与您同路一段,捎带我俩到邠邑就好。到了邠邑,我一定让母族给您备好快马乘车,送您回玉门山。” 邠邑?巫鸩想了想:“姬姓周族的那个邠邑?” “对”离嫂子眼眶一红,低下头去:“周族是……是我母族……” “你是周族人?” “是……周族族长……邠侯……是我的父亲,“离嫂子满眼泪光:“我姓姬名兰。” 巫鸩挑起了眉毛。 不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上,藏在树冠里的木头使劲晃了晃头顶那根枝桠。他压低声音唤道:“公子,公子?你看那是不是兰公子??” 没回应,木头只得低了头再看。深绿的叶子密密层层,从缝隙里看过去,那带孩子的妇人越看越像9年前走失了的兰公子,只是眉目颇为憔悴。 不一会儿,那群人大概说完了。肖似兰公子的妇人带着女儿跟那“羌人”和巫女一起走了。马羌那小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立一会儿,一跺脚转身大步跑走了。 木头又晃树枝,茂密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亶公子,接下来怎么办??左射亚不是传信让杀掉那逃羌吗?兰公子她……” 话没说完,姬亶的脸露了出来,浓绿衬托着那脸色白煞煞的有些吓人,木头赶紧闭了嘴。姬亶滑下树干,一走神跌坐在地上。木头赶快出溜下来要扶,姬亶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真是姐姐,想不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她。姬亶向身后丛林中看了一眼,可是自己现在不能上前相认,后面那些殷人就快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4章 方向 九年了吧?父亲对外宣称女儿走失。其实哪里是走失,自家人都知道,姐姐是跟着马羌的那男人出奔了。 姬亶伸出双手,出来快两旬,十个指甲已经有些长了。以前姐姐在时,他的指甲都是姐姐帮他打磨的。那时姐姐多胖啊,她总是轻声哼着歌,一面拿着砾石耐心打磨着他的指甲。磨着磨着,就有一缕头发滑下来垂在她脸颊侧边,一颤一颤的那么碍眼。姬亶伸出手,头发没捋上去,姐姐却不见了。 现在不能想这些。姬亶抹了把脸,乱糟糟的脑子重新冷静下来。逃羌的身份还没搞清,姐姐又出现了。这事儿真是越来越乱。正思索间,一串长长的低鸣声穿过重重密林飘了过来。木头惊呼道:“三公子!是咱们旅!” 邠旅的这些族兵与别地不同,别地族兵互相通讯都是用方便携带的骨笛,而邠邑族兵则是吹陶埙。邠人善稼穑,每年三季务农一季练兵。练兵时,邠侯每日清晨就在城中高低吹陶埙来召唤族众,所以木头认得这声音。 埙声连绵不绝,一长三短。这是姬亶和忠叔约好的暗号,哪方有变就吹埙互相告知。听了一会儿,姬亶脸色慢慢变了。木头忙问:“是军中有事吗?” “有一行殷兵马上赶到,让我俩去会和。” 木头骂道:“这殷人怎么一会儿一改主意??昨天说让咱们循势捉拿,今天又亲自派人过来,那他们早自己来不行吗?!让咱们在林子里喂虫子呢?” 也是奇怪,那左射亚的吩咐前后不一,先前让他们谨慎捉活的。现在又扎着架势要灭口,也不知这几天军中发生什么了。姬亶搓着下巴飞快地转着主意,那个叫弃的男人一定很重要,能惹得殷人和巫族一起出手。不行,自己一定要先下手截胡。 况且现在还多了姐姐母女俩,一定要想个周全的办法。 顷刻间,姬亶就拿定了主意。他叫木头附耳过来嘱咐着,一开始木头有些茫然,姬亶便一点点重复,直到他完全搞懂为止。 掏出陶埙,木头鼓足腮帮子开始吹。远方的埙声立即停了,静静听着这边传回的讯息。斜阳似血,姬亶看着姐姐远去的地方叹道:“没办法了……” 这埙声也传到了马羌众人耳中。肥肚原本垫着脑袋躺着养神,听见这声音一个机灵坐了起来。他吐掉嘴里嚼着草芽,仔细分辨着,嘴角的一点绿沫也顾不上擦。 埙声逐渐低下去,其他人各个面露不安。唯独老族长盘膝静坐一言不发,沫二叔守在他身边侧耳听着,嘴唇绷成一条细线。 “兄长,这声音~~”沫问。 “大概是追兵!”老族长舒开双腿站起来:“熄火快走!牤呢?回来了吗?” “没有。” “哎哎还没呢!” 吊梢眼已经张望半天了。他跑几步又退回来,来来回回打着转儿。突然看见了什么,他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牤子哥回来了!”一面撇着脚板跑去迎他:“哎呦我的哥你可回来了。追嫂子也不叫我一声,族长也不让跟着……唉…………嫂子呢?” 吊梢眼踮脚往后瞅,牤一胳膊拐住他脖子往回拖:“就你话多!”他大踏步朝父亲跑去:“父亲,这埙声怕是追兵在传信吧。” 兀沉着脸点点头,:“快走!” 众人立刻出发,沫二叔赶在前面探路开道,其他人两两结对紧紧跟上。此时得太阳已经没了力气,从树梢顶上一点一点往下滑,红黄色的光被浓密的树冠子切割成一缕一缕照着这群疾行的羌人。人人步履匆匆,都没了打听离嫂子的心思。反正要娶她的又不是咱,走了就走了呗。 走在最后的牤回头看了看远方,老族长停下来等着他,胡子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周族是大族,她回去比跟着我们强。”说着拍了拍儿子。 这一拍打扰了牤,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却不是为了嫂子。 是为那巫女。牤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通身的杀气,那眼神看自己像看只虫子一样!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还从没有女人这么轻视过自己!真想掐住她的脖子,扯烂那身白衣,看她还能不能那么镇定! 牤攥紧拳头,大踏步离开了。巫鸩,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巫鸩,你会再见到我的。 他很快就会后悔自己立的这个愿望。 身后埙声高高低低,悠扬不绝,一行披甲负械的殷兵循着声音在林中穿行。走在头前的行长眼尖,远远便看到了鼓着腮帮子吹埙的木头和他身边的姬亶。 二人相互见礼,姬亶也不忙着带路,跟这行长套起了近乎:“辛苦辛苦,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按说旅长比行长高一级,但这行长言辞态度毫不谦逊,一挺胸脯大声道:“在下行韦,殷地韦族族长。这些都是我族好男儿。”他比划了一下身后。 大邑商的鄙视链是内服瞧不起外服。即使邠邑比韦族大得多,也因为远在外服西土一直被当作边鄙下邦。姬亶毫不在意行韦的无礼,连连恭维扯着闲话。行韦愈加不耐烦,截住话头问道:“有左射亚急令在身不敢耽搁,还请旅邠赶快带我等寻到那逃羌才是。” “行韦放心,那人就在这附近。”姬亶为难道:“只是情况有些变化,还没来得及跟蒙侯回报。” “什么变化?” 姬亶嘴巴一撇,忧心忡忡地说:“那逃羌腿脚甚快,我旅中兵士不耐山路。我二人脱队先走,一天一夜才赶上。可那逃羌居然和几个马羌人混在了一处。我们二人怕不是对手,只好远远跟着等待援兵。” 马羌人有什么可怕的?羌人不过就是大邑商祭祀用的两脚羊罢了!行韦瞪着姬亶,心中愈发看他不起:“旅邠莫怕,只交给我便是。我韦族虽不是豪邑大族,在殷地论起田猎功夫那也是响当当的。天色不早,还请旅邠赶紧带路。” 姬亶微微一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边。” 行韦招呼一声,殷兵们顺着姬亶指的方向疾行而去。行韦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他很有信心,不管是谁和那逃羌在一起,他都死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5章 狭路 “啊嚏!!”巫鸩打了个喷嚏。姬兰赶上来,拉下自己的羊毛披毯给她披好。 巫鸩把披毯扯掉递还给她,大步走了。姬兰正尴尬,弃牵着马走过来打圆场:“夫人您身子刚好一些,自个得多当心才对。巫女大人壮实着呢,甭操她的心。”他扶了扶马背上的俩娃娃。旦时就赶路,这俩半大孩子困得直打盹。 姬兰感激地笑了笑,放慢脚步和弃并排而行。巫鸩自个儿走在前面。 这是和姬兰母女同行的第二天,背后的那座山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回头打望只能见到黛青色的一片起伏,还有笼罩着最高处的那一层层白云。真不知道那些马羌人要怎么翻过去。 不过他们的路倒是越发好走。离山越远,低矮杂乱的灌木丛就越少。高大的树木密密匝匝,树干粗壮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是从哪位上皇时期就长在这里的。树下是厚厚软软的落叶,土壤肥沃砾石不多,间或有水泽星布期间。波光粼粼的水泽有些提供给他们清水,有些提供给他们食物。 食物是不缺的。弃的伤口逐渐愈合,重新操起弓箭来。黄鹿野兔肿面猪……每次都有斩获。令人惊喜的是姬兰的烹饪手艺了得,她在林子找到一些辛味的果实和叶子,配上巫鸩带的盐巴,烤炙出的食物异香扑鼻。就连那腥臭无比、平日只能拿来蒸煮食用的鱼也被她烤得皮脆味美。 “可惜没有炊器,”姬兰感叹道:“如果有个鬲或者甑的话就好了。我更擅长做粒食。” 粒食就是谷物,羌人不事稼穑,也很少吃到秫米黄米这些东西。也就是世代农耕的大族才有这口福,弃偷偷打量着姬兰,早听说周族人专事稼穑,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一斜眼落正在巫鸩眼里。巫女弯下腰,在弃耳边轻声说:“兰夫人想要个鼎呢。这位器师,还不赶紧给铸一座?” 弃一蹦老高,蹿出去好几步才吼她:“你要杀人哪?!偷偷在人耳边说话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本巫会在你没死透之前再把你救回来。” “不必了!你离我远点就得!” 这俩人一说话就要吵,姒儿一开始还有些怕,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小五拉着她捡柴上树摇杏花,俩人围着队伍前后跑,把逃难玩成了游戏。姬兰抿嘴笑道:“弃大哥可不像个奴隶啊。巫鸩大人只有跟他才有那么多话说。” 已是四月第三旬,今儿的天气可不算好。太阳先是赌气似的阴着不放晴,偶尔撒几点雨丝,渐渐地飘着飘着就连成了大幕,哗啦啦地罩下来,打的四面八方的树叶都白亮亮的让人看不清方向。 一行人被泼了个猝不及防,赶紧找躲雨的地方。弃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手搭在额头眺望,正看到东南方有一处地势颇高的杏林。 雪白的杏花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铺在地上混成了泥。有棵最大的杏树乍煞着硕大的粉色树冠盘踞在高处,它的树根往下扎,硬是把土坡下边破开半边。那些粗大的根须半露,像只大手一样紧攥土坡往里抓,硬是抓出了一块洞穴样的凹面。 太好了!众人拉着马往那个浅凹里钻。还没有跑到,一条狰狞闪电划破天际,众人就觉眼前猛的一花,接着咔嚓嚓一声炸雷,姒儿吓得尖叫起来。弃赶紧揽住众人往浅凹里去。好容易大家都挤了进去,他这才发现巫鸩还站在外面。 “你要死啊!赶紧进来!”拽她的胳臂被甩开了,弃又拽:“你听见没有?!” 大雨倾盆,云端上闷雷翻滚,巫鸩转向他,面无表情地指指外面:“你听见了吗?” 弃一愣,一声闷雷在云里炸开,沉闷的轰鸣声底下,隐隐有人声溢出。 “我听不见!”雨太大了,弃硬是把巫鸩拖进了浅凹处。 地方不大,仨大人俩小孩挤得满满当当,马就进不去了。弃给它披上块兽皮,马儿夹着耳朵和尾巴,在雨里默默地站着。 大雨泼水一样向林子里倾泻,地面很快就有了积水,陈年的腐烂叶子带着新落下的花瓣形成一道道细流向着低处流走。姬兰给姒儿擦干了头发身子,又拉着小五揉搓。男孩身子扭着劲的躲,那别扭的模样让姒儿哧哧直乐。 洞里狭小,小五一拧身子就话,大家都在等姬夫人讲下去。 小五是羌人,从来不知耕田稼穑,自然是对整天侍弄庄稼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弃想得更远,那周族若是够富庶的话,收留小五留在周地过活也行啊。 又一声闷雷,天色愈发阴沉。姬兰理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发飘:“那里的土地又肥又好,四周有三条河交汇。每年收获的谷物都吃不完,你祖父就让人专门修了三座仓廪来储藏。邑子也特别大,和羌地的村邑不太一样……” “嘘!”巫鸩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弃瞪她:“你干嘛……” “闭嘴!”巫鸩歪着头侧向外面,似乎是想辨认什么声音:“听……” 几声模糊的清脆磕碰被大雨挟裹着传进洞里。弃吃了一惊,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那是兵刃相撞的金属声! 怎么?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6章 杀戮 仿佛是为了回答弃,众人立刻就听到一阵哭嚎和怒骂声传了过来。 空中的阴云此时沉得直压下来,几乎要憋破了一样泱泱发着乌青。那黑紫色的云肚子里有隐隐的亮光在翻滚,东边一亮,西边一闪。终于,一道极亮的光捅破乌云,蛇一般从天幕上游弋下来,直落地面。洞里人人脸上都是一亮,错愕和害怕还没来得及化成尖叫,就听到一闷雷轰然炸开。 咔嚓嚓~~~轰隆~~~~~啊~~~~~ 最后这一声人的叫声来自洞外。巫鸩和弃对看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洞口的栗色马先受了惊,抖着腿不停地打响鼻,前蹄提起又放下,踩得泥水四溅。 可不能让马跑了。弃把块皮子蒙上头就要去安抚这畜生。他左腿刚迈进雨里,巫鸩就拽住了他的右胳膊。弃往后一个趔趄歪在小五身上,巫鸩往外一指:“看。” 就见不远处的坡下,一个大泥团子在地上艰难蠕动着。地上沟满濠平,满是泥水树叶。大雨穿破树冠砸在地上,渐渐把那团挣扎的泥块洗出了个人形的轮廓。弃刚想说话,就被姒儿一声尖叫打断了—— “肥肚叔!!!” 那个乱七八糟的泥团正是肥肚。 姒儿跑过去,但是一看见肥肚的脸就吓得跌倒在泥水里——那张胖脸碎了一半,碎裂的骨片仅仅被一层皮包裹着。弃一把抱起姒儿塞进姬兰怀里:“别看!回洞里去别出来!小五!你也回去!” 喝退三人,他蹲下想扶肥肚,一凑近才发现这人已经救不得了:右臂左腿都已折断,内脏怕也已碎裂。浑身伤口处处见骨,血水在雨地里淌成了条赤色小溪。 巫鸩这逃羌带着个小男孩吗?怎么没看见小孩?” 没等旅邠回答,跪着的牤开口了:“什么小男孩?” “闭嘴!”旅邠操起铜戈砸在他脖颈处,牤应声趴倒。旅邠冲他啐了口唾沫,回头对那殷人亲热点个头:“行韦见谅,姬某实在是生气。这畜生滑着呢,在这林子林跟我兜圈子转了这几日,搞得我旅中众人抱怨连天,有些个都犯了腹疾。要不是您赶来协助,怕是现在我还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呢!” 他一面说,一面揽住行韦的肩膀往一旁走。俩人一转身,那几个邠旅的士兵立刻开始捆人,木头会意,用皮条给牤的嘴巴勒了个结实。行韦不习惯对方这突然的亲密,还是回头看着那羌人。 左射亚再三叮嘱要验明身份之后再杀,可不能搞错了。 当日蒙侯与这逃羌对战,他的行排在后面并没见到其人模样。韦族不过是个殷地小族,带来的族兵只有100人,勉强攒成一行。早就听说蒙侯军中有个叫舌的左射亚与自己同样是小族出身,行韦就存了巴结的心思。后来舌居然点了他来追逃羌,行韦可真是大喜过望。 所以才不能出错!行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旅邠做个平揖:“请旅邠见谅,属下得再确定一下。” 他转身往回走。姬亶有些着急,这人不好糊弄,可别出什么岔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7章 残命 此时雨正好停住,大团的乌云在空中挤成一团。殷兵收起羌人头颅,聚拢在行长身后,黑压压一片。旅邠只带了寥寥几名族兵,除了一个木头跟在身边,其余都忙着压制那逃羌。 姬亶面上微笑,心里暗暗着急:他谎称这马羌男子就是逃羌,领着殷人在林子里转了一日。原指望反正羌人打扮都差不多,平白分辨不出。先稳住殷人,找机会弄死这羌人灭口就是。 谁知这行韦不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还非要确定身份。要是问出来那逃羌的真正去向,可就麻烦了。 他在这边着急,行韦那边已经抽醒了牤。等他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行韦发问:“你会铸器?” 牤瞪着眼,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但他一侧头,正看见父亲的头颅提溜在一个殷兵手里,旁边还有个殷兵正揪着沫二叔的头发想把这俩脑袋系在一起。牤一下就疯了,猛的挣开按着他的木头,向前一头撞翻了行韦,绳捆锁绑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在这人身上。 他两眼赤红,手嘴都被勒捆,于是便死命用脑袋撞向行韦的脸,一下,两下……天杀的!该死的殷人! 众人蒙了,都没想到这个只剩半条命的羌人居然还有力气。就这一愣神的当儿,行韦的鼻子已经被砸开了花,尖声嚎叫起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挤上去拖拽。姬亶大呼小叫冲在最前头,手中长矛高高举起来:就是现在,趁乱杀了这羌人! 他两脚踹开牤,攥紧长矛冲着那稀烂的身子就要刺下。矛头还没落下,就听一声咆哮轰然炸开:“嗷呜~~~~~~~” 众人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全都是一愣。木头第一个回过神,尖声叫道:“虎!虎!有虎!!”就听哎呦几声惨叫,一头斑斓的大兽冲进人群。先踩翻一个殷兵,然后几个跳跃就到了姬亶跟前。 “公子快跑!!” 姬亶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那双黄绿色大眼就这么盯住了自己。他立刻后退两步平端长矛,那大虎盯着他,耳朵向后一侧,缓缓呲开了嘴巴。那一对尖齿越露越长,那大牙要扎进脖子里的话一下就能要了命!姬亶脚下发软,一步一拖向后退去。 “放箭!射手放箭!保护旅邠!!” 殷兵终于缓过来了,纷纷搭弓上箭瞄准大虎。大虎并不扑杀姬亶,反而昂首又一声咆哮。然后低头咬住瘫在地上的牤,大摇大摆地往林中拖去。高耸的前臂肩胛一步一隆,牤的身子搭拉在那四条腿当中,随着步伐一步一晃,半点生气也无。 众人从虎啸中缓过神,见那虎拖着一团烂肉似的羌人走了,不由得个个挠头。一个殷兵半举着弓扭头问旁边人:“这……老虎什么口味?爱吃本地人肉?” “憋灰话!铠追!”满脸是血的行韦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拍打着身下,泥水啪啪乱溅:“忙后缩了要活大!铠追!!” 他这几句话含糊不清,殷兵们都没听明白。这边姬亶却已经缓过神了,他上前馋l扶行韦,一面大声招呼殷兵们:“大家辛苦了,行韦的意思是收拾一下这些羌的脑袋,跟我回邠众营地休息吧。” 木头和几个邠兵立刻上前招呼殷兵,收弓拾杵领着往反方向去。行韦急得还要叫,姬亶轻拍他肩膀:“行韦莫急,刚才说不定是虎神现身。天神行事,人不可违啊。” “可夕……可夕……” 姬亶把他一按:“再说我看那逃羌在被叼走之前就死了——八成是刚才在你铜盔上碰死的。” 行韦立刻不说话了,刚才那逃羌确实有几下磕在了自个的铜盔上。左射亚要活口,可这逃羌碰死在自己头盔上,这……这也太不好说出口了。那还不如说是被虎神叼去算了。 沉默一会儿,行韦对姬亶做了个上揖,瓮声瓮气地道:“那就有劳旅邠大人了。” “客气个啥,走走走,您这鼻子得赶紧看看了。” 牤半昏半醒,听觉和痛觉突然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颜色。 先是一团花哨的斑纹凑过来,晃晃悠悠让人心烦。过了好久,天地忽然一转颠倒了一下,斑纹消失,几团大小不一的颜色出现。最后是一整片白色占据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那白色让他觉得很心安。 眼睛一闭,牤终于昏了过去。 巫鸩松开白裙下摆站了起来,裙摆上满是泥污和血迹:“性命无碍,皮外伤多。” 回答她的是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姬兰垂着头守在一旁,姒儿哭着给牤擦拭脸上的血污。小五捧着一个小陶盆,里面的水已经变成了污浊的红色。 走出洞外,巫鸩站在蹲着的弃旁边淡淡地道:“不用谢。”弃哼了一声低下头。 俩人各怀心事。弃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巫鸩心中疑云重重。 刚才她看了个大概,殷人反复确认身份,他们要杀的应该是弃不是那马羌人。可怪就怪在这里,蒙侯素来以贪婪闻名四土,器师这种稀缺物种被他撞见,肯定是要活捉了带回去绝不会弄死。若不是蒙侯突然改了性子,那就是弃的身份有问题。 也就是说,他不是器族人。 招魂时,弃的反应已经很不正常,加上现在殷人的狠绝追杀。巫鸩断定弃一定说了谎,只是不知道这谎言扯得有多大,对自己有没有用处?她低头凝视着弃宽阔的脊背,考虑着要不然丢下姬兰母女,擒了这人直接回玉门山去。 可这时候,施术过后倦意涌了上来,巫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先睡一会儿,反正杀人很容易。又一个哈欠涌上来,她伸手挡住,一面盘算着怎么弄死他比较快——这么壮,铜针戳进喉咙怕不能立刻就死,刺进太阳穴里会快一些。 弃不知道巫鸩正在考虑杀死他的一百种方法,他端端正正给巫鸩行了个大礼,说:“恭喜巫女大人又得一个奴隶,我们以后吃肉还是挨饿就靠着大人您了。” “想的美。”巫鸩翻个白眼,他自己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呢,居然有心替别人着想:“我可没说要给他疗伤。捞他回来不过是怕暴漏你的行踪。就把他扔在这,死活天定。” “别别别,殷人万一再回来搜索找到了他,两厢一对证不就知道抓错人了吗?这小子又知道咱们的去处,到时候殷人追到邠地,我还得给他们逮去。我去了倒是不要紧,您找谁给巫族长老们交差啊。” “那就杀掉。”袖间一闪,一支比手掌略长的淡金色铜锥出现在巫鸩手里。她抬腿就往洞里走:“姬兰姒儿小五你们出去!” “等等等等!”弃跳起来去拦,这妖精什么脾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8章 相见 眼见巫鸩真动了杀心,弃忙得一把拽住,扯着她腕子就往回拉:“等会等会……” 他用劲拉,巫鸩费劲甩。两下一扎挣,巫鸩脚下一绊撞在弃身上,俩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弃大窘,犹如抱了个火炭一样忙得撒手。刚想后退,那铜锥就戳到了他脖子上。巫鸩抬起眼:“胆子不小啊,敢推开本巫。” “不是不是,地上湿。”弃冷汗都下来了,这狗脾气。 “闭嘴!” 弃乖乖闭了嘴,那铜针不比他铸器时的铜锥小多少,此刻他脖颈上给明那男子确实是这逃羌本人了。他大力拍着那殷兵脊背:“干得好啊!干得漂亮!回大邑商分战利品的时候多分你一份!” 殷兵欢喜离去,行丙在营帐里细看铜刀。果然是好铜,颜色淡黄刃口锋利,只不过……那柄上铸了个什么?看着像是个字。 文字乃是秘符,除了巫族和上等贵族,他人哪能认得。行韦鼻子一阵刺痛,捂着脸颊直吸冷气。先去邠地复命吧,自己只管抓捕,其他还是交给左射亚他们操心,实在忒费劲了。 提起邠地,他又想起旅邠。刚才自己告诉旅邠,蒙侯率军在邠邑等他们。旅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又白又红的。 大概是高兴的了吧,毕竟勤王行军途中还能回家休整的事可不多见。真幸福,行韦捂着鼻子羡慕地想。 幸福个屁!姬亶在离行韦不远处的地方犯愁,好容易拿个马羌人糊弄过去,鬼知道蒙侯居然去了自个家守着!他是想赚个器师好传授铸术,可也不能因为这个闹得闔邑不得安宁啊。邠邑才多少家底儿,哪容得了一支殷军成日连旬的吃喝搅扰! 得想办法把蒙侯引走。姬亶四下张望着,见戍忠在不远处正在训斥蔫头搭脑的木头,忙赶上前去将忠叔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待戍忠带着全旅大张旗鼓地给行韦一行人打猎烤肉拖延时间的时候,弃一行人已经出发半日了。 地势逐渐平坦起来,林木却依旧绵延不断,千年的枯枝败叶层层堆积,马蹄深一下浅一下绊得直打滑。每晃一下,姬兰母女就紧张地查看一下马背上的牤。还好,牤一直昏睡着。弃牵着马一路走一路安慰她俩:“放心,牤兄弟身子强健,一定能撑过去的。”姬兰咬唇点头,巫鸩哼了一声。 “我给的又不是毒药,死不了。” 这妖精!就不能说句人话。弃不想理她,牵着马小心翼翼迈过一根横木。前面的巫鸩忽得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弃急忙扯住马猛停下来,小五和姒儿一头撞在他身上。姬兰忙得托住从马上颠下半拉身子的牤。弃怒道:“你干嘛?” 嘛字的尾音还没消散,巫鸩已经飞快挽弓搭箭瞄准了前方喝道:“出来!” 有人?弃立刻也抓起自己的长弓搭箭满弦,二人瞄准前方一蓬开满蓝紫小花的灌木丛。那灌木窸窸窣窣晃个不停,不多时,一只戴着皮护腕的臂膀伸了出来一上一下挥舞着:“别放箭,我不是殷人!” 接着,一个披着皮甲的少年走了出来。姬兰一愣,嘴巴慢慢张开了,身子也着凉似得抖了起来。少年歪着身子越过弃和巫鸩,遥遥唤她:“姐姐,我是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29章 幕后 姬兰愣愣地看着姬亶,半晌哇地叫了一声,扒开巫鸩和弃扑了过去,姐弟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巫鸩颇觉无趣,翻了个白眼收起弓箭,弃拍了拍有些害怕的姒儿:“不怕,那是你舅舅。” 待姬兰搂着姒儿到一旁拭泪,姬亶这才上前对巫鸩行礼,一面还着意看了弃两眼。他把前后事情讲了个大概,最后恳切地道:“多谢巫女大人对家姐的庇护之恩,之前跟踪您实属无奈,请千万见谅。如今情况紧急,亶专程来与您告知:蒙侯大军已经到了我邑中,请您改道为上。家姐母女就交由亶带走了。” 原来牤一族遭殷人灭口都是姬亶做的。弃可不愿见蒙侯,这下正好不去。姬兰正犹豫着牤该怎么办,不料巫鸩拉着姒儿的小手慢悠悠走了过来,姬兰诧异道:“鸩姐姐,您这是……” 巫鸩止住她,对着姬亶问道:“本巫想向周族宗子打听一个人。” “不敢不敢,您请说便是。” “有个叫姬离尘的曾经在我族中修习过数年,不知他现在何处?” 姬亶有些吃惊,忙拱手道:“你说这位是我族大宗伯,他如今在邠邑。” 周族礼制中,大宗伯的地位相当高,既掌祭祀又管宗亲,权力之大相当于副族长。巫鸩莞尔一笑,弃马上后退一步,心想坏了,这妖精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果然,巫鸩低下头,似是无意地把姒儿的一只小手翻过来覆过去的玩了一会儿,抬起头慢悠悠地说:“怕是令姐母子还是要与我通行一段。我与大宗伯有旧,此刻正要去邠邑寻他。还请宗子在一旁多加护卫,保证我们与令姐的安全。” 什么?!一行人都瞪眼。不等弃抗议,巫鸩另一只手牵住了小五拉着俩娃娃往前面走去:“走,我带你们摘好吃的果子去。”俩孩子不明所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剩下弃和姬亶姐弟干瞪眼。 弃腹中脏话翻滚了半天,有心过去抢过俩孩子,心里又没底——那妖精喜怒无常,杀人比杀野兽还快。自己一冒进,俩孩子保不齐就有损伤。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对姬亶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宗子了。” 姬亶也没料到这巫女行事如此乖张,可姒儿被她压着,姐姐也不能跟自己走。他只好认命,和弃商量起路线等细节来。 邠邑宗子在林子里绞尽脑汁躲避殷兵,邠邑里的殷军左射亚也在发愁。 如今殷军已经在邠邑驻扎了下来,蒙侯打的名义是探病和休整队伍,其实是押着邠侯等他儿子旅邠归来。为防蒙侯察觉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舌不断地带着蒙侯在邠邑溜达。 那邠邑虽说不大,却因为周人几代经营温饱不愁,还开起了集市。蒙侯自己的领邑倒是比邠邑大,却苦于不会经营治理,年年有乞儿流众,猛一见这小邑如此繁荣小康,登时艳羡不已,天天去和邠侯纠缠要学治邑之道。舌这才得了空去揣测那大宰那两道密令。 对,是两道。舌这几日一直在揣测这是怎么回事,大宰接连发了两道密令,前后指示大相径庭。第一封让他留意探查不要惊扰,第二封却说立即斩杀。两次密令一个在旦时太阳初升送到,另一个却是夕间夜深才抵达。舌趁蒙侯又去寻邠侯的空档,匆忙派了追兵出去。可返回来越想越觉得奇怪。 舌能够从众人爬上一师射亚的位子,凭的可不只是溜须拍马。他记忆力出奇的好,只要见过的人就能记得面孔模样。尽管那逃羌的样貌粗粝不少,眉目与身量却没有走样。只是这人气质大变,当年的英傲之气一丝不剩,活脱一个泯泯众人——倒像是魂离了身子,又住进了个别人一般! 越琢磨,舌越觉得脊背沟的冷汗直往下滑:假如那人真是小王呢?若真被自己杀了,他日昭王若是得知,自个肯定要被活活做成肉脯!大宰权倾朝野不会有事,自己可是什么依仗都没有啊。 大宰的两道密令委实古怪,全不像他平日杀伐果断的作风。舌一个激灵:莫非大宰是要拿自己当个顶罪的弃子?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他要发两道密令,白天那信使抵达的时候全军都看见了,晚上那信使可是悄然入营的!舌猛地站了起来:不行,他得另想办法自保。 如今天下能与大宰抗衡的,也只有那人了。舌拿出一支竹简,疾疾写了起来。不多时,一个亲随怀揣陶匣出了营地。 也不怪舌猜不透机关,他只是个小臣,压根就窥不见庙堂之上真正的争斗。如今那些真正的参与者们此刻也是一样寝食难安。 大邑商,洹河南岸的王宫。 大邑商王宫分前朝后寝。前朝有大宰傅说主政,后寝则由寝宰执掌,如今的寝宰正是寝渔。寝渔权力虽大,行事却极低调。偌大寝宫,他偏挑了个最北边贴近洹河的小殿居住。这偏殿没有廊庑,三间小房围着个小院子,小到进来5个人就嫌挤了。 后寝中此刻正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两个小寝官撞撞跌跌跑进了寝渔院子,他俩得来找寝渔拿主意。 俩哑奴在院中蹲着默默修理花草,对来人熟视无睹。俩小寝官急得打转,却又不敢催促。好容易见到寝渔那胖大身躯慢吞吞走出来,一个小寝官连忙堆起笑脸双手拱在眉心上前回话。 他还没张嘴,旁边的同僚拉了他一把,俩眼飞快一轮。那小寝官这才发现寝宰正面朝着西南出神,赶紧闭上了嘴。低头默默等着寝宰大人回神。 好一会儿,寝渔才转回头看着他俩,脸上依然是刻入面皮的微笑:“有事吗?” 头一个小寝官连忙行礼回答:“回寝宰,妇竹分娩不毓,巫女已经施药,可贞人占卜的结果还是不嘉,胎儿也未下来。妇葵大人请您速去。” 一个边远小邑的女子有什么好费心的,死就死了呗,寝渔不以为然。昭王的后寝近两年愈发充盈,被征服的各族各邑不断送女子入宫。如今后宫这里已经有了50多位王妇,这个妇竹是竹邑送来的,母家孱弱,自己也没甚职务在身,在宫中就是个小透明。 想了想,寝渔温言道:“怕是庶族巫女医术不济。回去告知妇葵大人,本寝这就去找大巫咸寻几个玉门巫女前去。” 两个小寝官连连称是,心中却极为纳罕:寝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王妇去找大巫咸? 他俩哪知道,寝渔压根就不在乎这个小透明王妇,他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夜夜入梦快要将他逼疯了的后母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0章 后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神权与武力是商族诸王维持统治的两把大钺。商人尚武,征伐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祭祀却不行,它牢牢把持在巫族手里。 巫族不止握有明神降神的权力,从三皇时代起,所有典籍册史都只在巫族内传承。没有这些典籍,外族小巫纵使学得了占卜算筮也无法窥见大道,终究是个二流小巫。渐渐地,原本是商王下臣的巫族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朝政当中,有时大巫的决策权甚至能超过大宰,直接影响商王。 但并不是每一任商王都会买巫族的帐。昭王当政以后,王、巫、宰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了。 寝渔一脚踏进了宗庙的前殿。宗庙分前后两重,祭祀杀殉都在后面,高高的露天祭台四周是能容纳千人的平整公庭。前面则是四座重叠相套的宫殿,两座供奉各位先王先妣,两座做贞人巫师的办公场所。 午后炎热,寝渔沿着红柱雕花的廊庑往东边侧殿去了。这两年昭王着力提拔了一批非巫族的贞人巫师,暗地里鼓励他们与巫族贞人为敌,于是这两拨人便各自聚合起来。巫族出身的贞人在西殿办公,其他各族进贡来的巫师贞人则在东殿。寝渔奔的便是东边。 殿内,贞争正和诸人整治卜骨,这些牛肩胛骨要先去掉筋肉油脂,再进行处理防腐才能使用。看见寝渔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位寝宰主理后寝诸殿,可是不常往前朝来,莫不是宫内哪里有了什么邪祟?贞争不敢怠慢,脚不沾地迎了上去。 寝渔笑得更灿烂,他拉住贞争,一面请诸贞人不要为他分心。等诸贞人各自忙碌去了,他这才拉住贞争出门另找地方去谈。 宗庙共两进,贞人们办公的巫庑位于第一进两侧的东西两排单廊侧殿,每边9间。寝渔偏找进了那件连接主殿和偏殿的夹室坐定,他瞧见贞争脸上的神情,不由得笑道:“贞争莫要奇怪,这王宫中就连哪里陶土下水埋在哪里我都清楚。这间夹室虽小,但主殿偏殿都能兼顾聆听,正适合讲话。” 倒是忘了这位寝宰已经在宫中呆了30多年,自然对宫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贞争讪笑一下,问起寝渔的来意:“不知寝宰突然来此有何事?是否宫中哪里出了邪祟需要我们前去?” “一点小事,妇竹分娩不嘉,前去施术的巫女似乎不太通医术。”寝渔的笑稍微收敛了一点,似乎是感到担心。 贞争这才想起来,刚才是有个小寝来叫了个巫女去,原来是宫中有王妇分娩。他忙要叫人再去,却被寝渔按住了。这位寝宰不紧不慢地摇摇手指:“不必再从东边找了,叫西边出个巫女去吧。” 西边指的是隔着一个大庭的玉门巫族。贞争有些不悦,寝渔马上说:“巫族自持医术正统,妇竹已是难产,不如就交给他们处理合适。”言下之意,一旦死了也不是死在东边手里。 贞争马上会意,重又坐下道:“不知小巫有甚可以为寝宰效劳的?” 这人脑子转得倒快。寝渔笑意更浓,心下却十分鄙夷:小族小邑出身的人眼皮子就这么浅。他咳嗽了一声,身体向前微倾,声音小如蚊呐:“本寝是为宫中某位大人而来,想请贞争大人代为释梦。” 释梦?贞争不敢怠慢,连忙唤人去取龟甲钻凿来,一面问道:“是何样梦境?” “那位大人说,她夜夜梦见后母戊立在王寝院中,面色不悦。” 贞争垂下眼睛掩饰住惊讶,先王先妣入梦已是非比寻常,何况后母戊还面色不豫,此梦不卜便知凶险。他不敢再猜是哪位贵人,只埋首在龟甲上刻起了卜辞。 偏寝渔生怕他不懂,还补上了一句:“那位大人忙于后寝诸事无法脱身,待有兆之后一应献祭牲品都向本寝言说便是。” 后寝中比寝渔还忙的还能有谁?贞争权当听不懂,开始灼烧起碳枝。 东殿内,有人告知寝渔来了。大巫咸略想一想,唤了一名宗庙掌事上来。 “之前内寝来要了一名巫女?要禳灾?” “回大巫咸,来人是个不认得的小寝官,急匆匆的说是有位王妇分娩要了巫女去辅助行术。” 侧坐的巫夬先惊道:“是哪位王妇分娩?西边巫女的医术可不怎么样。” 掌事的为难道:“这倒不清楚,我见那小寝并不眼熟,行事也畏畏缩缩,便没理论” 王宫内但凡寝宫,每座皆有寝官负责侍奉打理。寝宫主人权势大,寝官的权势也就大。昭王和那几位得宠王妇们的寝官人人认得,这个完全没人认得的小寝,想来寝中的王妇也不怎么样。怨不得宗庙掌事没放在眼里。 大巫咸略一思索,开口道:“去打听清楚,再寻一名我族巫女带上针石药草前去助产。” “大人,咱们没必要管这事……”巫夬不以为然,东边接手的事就让他们解决去。万一那王妇出什么事也赖不到巫族身上。 “去吧。”大巫咸不做理会,掌事的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不用着急,慢慢收拾,慢慢去。” “是。” 巫夬张了张嘴,半晌嘴角弯起向上笑了出来:“小巫懂了。” 能顺利助产那是玉门巫女医术卓然,不能便是宫中通知不及时,庶族巫女医术不精。况且商王子嗣多是好事,越多越好。大巫咸捋着胡子,子嗣多才乱的快,内斗这么好的传统可一定要尽力促成。 毕竟,只要王族内乱了,昭王才不会有闲心控制我们。 妇竹到底是死了,分娩不毓,胎死腹中。妇葵怒冲冲走出殿门,一转手扔掉了妇竹塞给她的骨芨:“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给我!” 跟在她身边的西寝官忙接上话茬:“可不是嘛,小族小邑的没见过好东西,您可是大王妇,要多少芨子没有?就那这么点东西就想请您转告大王,真是糊涂人。” 那骨芨在地上无力地弹了一下,落在两名垂泪的小妇人脚边。这间小寝一排三间,妇竹因为有孕住了中间一件大室,两侧还各有一位王妇居住,都是小族贡来的妙龄女子。这俩小妇人看了一眼那骨芨,不由得又开始垂泪。 妇葵横了她们一眼,说:“妇竹这是去了天帝那里侍奉先王,有什么好哭的!有这哭的时候不如想想怎么能好好侍奉大王!” 俩小妇呐呐答应不敢回嘴。待目送妇葵与一行仆婢浩荡离去,这俩小王妇这才拾起骨芨,抹着眼泪奔入殿中。 殿中血腥味弥漫,看到塌上那没了生气的身子。两位小王妇不由得又抱头呜咽起来,物伤其类,自己与妇竹一样出身小族,又没有职务在身,焉知哪一天自己不会也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殿中,而外面,雄伟的宫中依旧是一片太平春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1章 妇葵 春末的殷地绿意盎然,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夹杂着各色晚开的花朵。豢养的麋鹿在各寝之间悠闲散步,朱的净是她不愿提的事。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妇葵正了正身子,不耐烦地等着。 磅礴起伏的宫殿群从宗庙处分出前朝与后寝。宗庙向南直到铸铜工坊为止都是前朝,以宗庙向北绵延到洹河都是内寝。内寝诸殿大小不一,最大的三间座寝殿都是套院相连,比邻而建。当中最大的一座人称大寝,属于昭王。另有两座规格略次一等的寝宫一东一西,将大寝夹再当中。人称东寝、西寝。 普通寝宫一般并排好几间,每间都住一个王妇或幼年王嗣,颇有点聚居的意思。只有东寝与西寝这两座回型大寝是只住一位王妇的。现在,东寝的主人妇好随着昭王出征鬼方不在宫中。只有西寝的主人留守王宫主持大局,这就是妇葵。 大王妇是尊称,昭王的寝宫中一共有60多位妻子,这些女人都可以称为王妇。而大王妇只有一位,死后是可以与商王一起进入祖庙享受祭祀的。那位后母戊便是昭王的第一位大王妇,妇葵是第二位。 “我怕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了什么?”妇葵俯身对着盘中水鉴整理头上的玉芨,寝渔梳妆的手艺倒是真的不错。 “那亡人……没死。”寝渔保持着笑容,细看才能发现那个上翘的嘴角在微微发抖。 妇葵抬起的胳臂僵了一下,然后继续理妆:“胡说什么。” “梦兆、线报。” “什么梦?” 寝渔挥退左右,趋至妇葵身侧低声道:“小寝梦到了后母戊。” “……接着说。” “小寝梦见遭后母戊立在王寝中,她说,她说……” “说什么?!” “她说,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啪!妇葵狠狠将一盘玉笈铜簪砸在了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2章 邠地 一见妇葵着了恼,寝渔慌忙跪下,殿外众仆役更是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 妇葵缓缓起身,锦纹衣裙颤颤微微,满头簪笈抖个不停,她睥睨着寝渔的帽巾,淡淡道:“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的。想来后母戊是不满祭品贫瘠才会给你托梦的,去宗庙中加祀一场也就是了。” 寝渔恭顺答应,妇葵又问:“那线报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有确切消息,小寝也不敢来向大王妇回报。小寝日前得到密报说,那亡人现在在西土羌方。” “羌方?”妇葵回过头,铜炉中燃着的兰芝袅袅生烟,淡蓝的薄雾把她的脸隔膜得有些狰狞:“倒是个好地方。” 羌方从来就是大邑商用来掠取人牲和牛羊的方外蛮荒之地。商人从来不把羌人当人来看,宰杀牺牲、稼穑劳作都由羌奴来做,杀个把羌人更是吃饭一样简单。若是那亡人在羌方,倒是方便动手了。 得赶快动手,不能让大宰找到他。 妇葵抿起嘴巴,两条法令纹骤然出现,她能看出大宰对子曜不满意。到现在也不让子曜参加什么重要的政务,册立小王更是完全不提。若是此时大宰知道子弓还活着,那子曜就彻底没戏了——想当年昭王也是被先王以游历为名放出去宫去的。18年后才回殷即位。 蓦地,妇葵浑身一凛:那亡人,他的经历怎么和当年的昭王如此相似?!而且昭王一直不许别人提及亡人的名字,也像是别有用心了!难道他知道子弓根本没死? 昭王!妇葵如坠冰窟,从脚底一直寒到心底里去:难道这一切都是昭王安排的? 她瞥一眼寝渔,这人什么时候能不笑!真想撕裂他那张嘴。她压住怒火问:“替大邑商捉羌的是哪一族?” 寝渔笑得更开了:“周族,邑于邠。正在羌方东。” “邠邑?”妇葵伸手在水鉴中波拉两下,端庄倒影登时搅成一盆乱纹,她拖长声音道:“后寝空虚,让邠侯献个女儿进宫吧,这可是莫大的荣宠。他那里也不出神龟,叫他多送些羌人来也就算了。” “是。若是有个把羌人抵抗,杀掉也就杀掉了。”寝渔笑眯眯磕下头去。他依然只听命不谋划,永远不给你抓到错处。妇葵看着他告退的影子滑过门口时忽然莞尔一笑,叫住了他。 “寝宰大人,你殿中养着的那位器族小长老如何了?我记得他叫幽对吗?借来我这里使唤两天怎样?” 她满意地看见寝渔的笑僵在脸上。二人四目相对,妇葵笑得更加娇艳,想独善其身?没门!她大度地挥挥手:“和你说笑呢,我这里哪用得着那么多闲人。” 寝渔僵硬的脖子动了动,妇葵却又补上来一句:“不过这个孩子似乎是后母戊带大的,自幼颇得她疼爱。不如此次加祀就杀了幽做祭品,如此一定能安抚住后母戊。” 杀殉,寝渔脸上有片刻失色,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回答道:“大王妇说的有理。只是现在怕是不行,因为……”他轻声说:“因为要杀那亡人,只有幽才做的到。”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邠地,百泉交汇的大块平原。山风从南面的山冈疾驰而来,在这辽阔的原野上徐徐放缓,随着杜、漆、沮三条河流的欢快步伐奔向渭水。 这块水源丰富的平原天生就适合耕种,正如此地的周人天生就擅长稼穑。 周人的祖先弃,传说生下来就能分辨五谷和豆类优略,长大后被舜帝时期就担任封为后稷一职,专门掌管农耕。在他的引导下,周族人世代农耕,经验和财富的积累使得它成为了西北地区极显赫的一支大族。由于周族人太会种庄稼了,以至于在殷文里,“周”字就是一个丰收结穗的农田形状。 当然,那个字除了农田,还有四点底在下面,那是鲜血的意思。周人除了稼穑驰名之外,另有一个不太得意的用处,就是给大邑商抓羌人做贡纳。 一开始这支农耕部落并没有抓捕羌人的义务。他们生活在邰地,生活自给自足也不挂靠任何大族大邑。由于手中总有存粮,生活水平比周围以游牧为生的戎狄部落好很多。这可惹馋了那些穷邻居,戎狄诸部一旦缺粮断顿就跑来周人族邑中抢劫粮草。发展到后来干脆就有事没事来抢一趟。周人不善干戈,马上射术都不如戎狄,被欺负得苦不堪言。 忍无可忍之下,300年前的周族族长姬刘带领全族出走,搬到了邠地。他们在这里辛苦经营划亩治堤,建起了邠邑。可离了戎狄,又来了个熏育,每每在谷物成熟时来打家劫舍。周人没了办法,只得投靠大邑商,成了大邑商西土一处重要的邦邑。从此,周人就有了大邑商撑腰,熏育忌惮大邑商的铜兵利器,不敢再大规模抢劫,只偶尔抢个行人货贩。邠邑虽然安稳了,可周族从此就有了向大邑商贡纳羌人的义务。 说来,周人也出自羌,姜姓与姬姓原本时代通好,如此一来双方都尴尬。可王命又不敢违,周人只得昧着良心在偏远地方搜索与自己关系略远的羌人去纳。 300年后,巫鸩一行人终于到了这座繁华的城邑外。 小五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从出了丛林开始,平原上就开始出现整齐的农田。一开始是零星几处不成规模的小田,越走近邠城,金黄色的面积就越大。那些金色的中央都矗立着一座或大或小的村邑。小五注意到那些房子跟自己村邑里的完全不同,是立在地面上的! “这房子立在地面上……不会塌吗?”他盯着路过的一座村邑发呆。那村子呈圆形,村边矮墙外挖有一条壕沟。他们正顺着壕沟向南行。 姒儿吐吐舌头:“不知道欸,我们的房子都是在地下的呢。” 两个娃娃正在感叹,村邑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草鞋葛衣的汉子冲了出来,弃正要抬手打招呼,这汉子就向南边飞奔而去。紧接着,村中响起了皮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飘远,前方的村邑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不一会儿,鼓声已经从弃一行人所在的地方一路传递到了前面那座已经可以看到的大城。 巫鸩停了下来,弃也扯住了马头,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只有姬兰听到这鼓点面露讶色:“这是族中预警,边鄙外邑遇到外敌就擂鼓传递消息给大城。可那都是有大批敌人入袭才会动用的呀,怎么……” 弃回头张望了一下,来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这鼓声警告的也就是他们。怪了,除了他自己一个男人,就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爬在马背上昏迷着的半残废。就这么点人也值得预警? 一旁的巫鸩皱起了眉,不对,邠城怕是有什么变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3章 城门 巫鸩猜的没错,邠城最近确实不太平。 邠城西门,左卫秦带着30个族兵快步赶往城墙底下,版筑棍夯的黄泥城墙结实耐用,城墙下的阴凉地儿里成了殷兵歇息纳凉的去处。左卫秦刚转过垛口就听见一阵马嘶声。 “殷人!”左卫秦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前面那群起哄的黑红布甲士兵走去。一个没戴盔的殷人行长正好从马背上跳下来,皮甲上的铜泡哗楞楞一阵响,黑汉子大笑不止。 “好马好马,没想到邠地还有这等好马儿。” “那还不是行丙大人您慧眼识驹!这一身骑术真是,啧啧,看得大家眼都直了。”四周殷兵争相捧臭脚。 行丙粗声大气叫人把这马牵下去好生歇歇,一回头正看见分开人群走来的左卫秦。待要招呼,又瞅见他背后的那些士兵,于是行丙的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哟,这不是邠侯手下最得力的左卫大人吗?怎么?邠侯觉得我大邑商的韦众连个西门都守不住?特意派您来监督了?” 左卫秦也不回答,先按照礼数与行丙行了个平礼,这才开口道:“行丙大人说笑了,小邦周怎敢指教大邑商?邠侯忙着陪蒙侯大人参观南廪呢,哪有功夫跟小的废话。” 行丙斜眼打量他身后那一行士兵。这些不是周人,乃是出自左卫秦的母族秦族,体格要比寻常周人健硕不少。他嗤笑一声,挥挥手让自家丙众士兵各自归岗。这些殷兵得了令,推推搡搡嬉笑着散开,有一个突然尿急,也不顾旁人笑骂,对着城墙撩起短衣下摆就开始放水。随即又是一片吵闹。 那可是邠人的城墙!历经三百年,各族众同心协力建造起来的城墙! 左卫秦气得紧咬牙关,秦众士兵眼珠都要喷出火来了。行丙权当没看见,大刺刺拿根细树枝剔起了牙,半晌吐了根肉丝出来。他看着司马秦捏紧的拳头,嗤笑道:“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邠邑一点法度都没有,邠侯不发话,你这个总掌守备的……什么官职……左卫是吧?可以随便调派士兵?怪道天天被薰育欺负,只能靠我大邑商来救。” 他就爱看这满脸严肃的黑胡须汉子生气。从蒙侯派自己来守防西城门开始,这汉子就满脸怒气。好像我砸了他家鼎鬲一样,切!老子还不想来呢!一路征伐得有俩月了,好容易找个舒服地方休一下,又派老子来守城门!守个毛的城啊!说是要看到羌狄装束的就全部抓起来,可这几天了,哪有薰育人的影子。 稳了稳心神,左卫秦又行一礼:“行丙大人言重了。丙族乃是大邑商中最善征伐的族众,有您相助守城,那戎狄必不敢再来侵袭。是司大人怕您不了解这西城墙的垣壕地形,特让我带着一些族兵来协助您布防的。还有,”他挥手,有人抬上来一只烤猪许多米糍:“这些是大宗伯专门孝敬这些兄弟们的。” 香味弥漫开来,韦众士兵都咽了下口水。已经到了大食,谁也扛不住这味道的诱惑。行丙打起哈哈:“那就多谢费心。” “客气客气,您快请用。这期间我叫秦众兵士帮忙站岗就是。”司马秦利索地开始分肉,行丙也就一挥手:“歇会儿,吃饭!” 殷兵得令,立刻往这边挤来。秦众士兵悄无声息顶上前去,沿着城墙十步一岗分开站好。各个目光炯炯直盯城外。 左卫秦招呼着殷兵大吃大嚼,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城墙外。不是因为大宗伯的命令,他绝不会来跟这个殷人打交道。只是大宗伯说话一向让人捉摸不透,他实在猜不出意图来。 今日一早大宗伯就将左卫秦叫去了,切切叮嘱之后,特意告诉他今日一定要找借口留在西城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证城门不关。只要薰育人不来骚扰就只管让他乱,同时还要安抚住殷人不要动手伤人。 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 左卫秦望向城下,两扇对开的木栅城门只开了一扇,邠众兵士十人一队,根据各自武器分射者和击者交叉排列守住城门两侧。这些都是邠地众族的子弟兵,守卫自家城垣当然毫不懈怠,那精气神和城墙上应付差事的殷人简直天壤之别。左卫秦欣慰地点点头,这些兵练得不错。再看看城门内外一派和谐的人群,他摇摇头:“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此时临近夏收尾声,正是农人忙碌的时候。牵着牛、扛着农具出城下地的人川流不息,那些不在城中居住的分支小族则要进城里修补采买工具,牛鸣驴嘶混在一起,再加上人们互相避让打招呼问好,整个西城门热闹非凡。左卫秦微微一咧嘴,他真心喜欢眼前这众族和睦的样子。 一个老妇带着俩儿媳妇出城送饭,走至城门正好瞅见自家小儿子在站岗。看见青年挺直腰板手持石矛的样子朝气蓬勃,老妇人顿时骄傲得笑开了花,颤巍巍赶过去要给儿子擦头上的汗。青年人被老母亲拿帕子抹了个满脸花,冏得面皮都红了。进出城的众人大多相熟,见了这一幕都大笑不止,起哄打岔的什么都有。 值班队正走来笑劝这位大婶不要打扰儿子公务,却被老妇人一把拉住絮絮叨叨个没完。搞得队正也没了办法。众人正在哄笑,忽听远远的有鼓声传来。 警戒鼓!有情况!队正赶快挣脱老妇人,把手搭在耳廓上细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声声急促。最后,城门最近的一处村邑也开始擂鼓,鼓点清晰悚然:“咚咚,咚咚,咚咚咚。” “敌情!”队正立刻快跑两步朝城墙上吼道:“警戒!有敌情!快关城门!” 鼓声持续不停,左卫秦还不及发令,城墙上下的人就已经听到了鼓声。那个叫石的队正大声吆喝着指挥关门,两扇木栅大门轰隆隆地往一处合拢。众人乱纷纷往门内挤,只等大门合拢,后面邠兵将尖刺冲外的排柱顶住门即可。 “等等!”城门不能关!左卫秦三步并作两步城跑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4章 队正 鼓声咚咚不停,催得城墙上下一片躁动。 行丙已经丢下烤肉喝令殷兵归岗。众殷兵一遇敌情就像换了批人一样,一句废话没有,迅速赶至城墙边上列成防御阵型。射手下蹲挽弓搭箭,击者持矛戈站在身后,铜质兵器磕绊发出的声响铿锵有力。秦众兵士本来看不起这些人,现在被他们突然爆发出的杀气一震,不由得都往后退开了两步。 左卫秦看在眼里,不由赞叹道:“果然是大邑商,兵士遇敌不惧反喜。”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他抢一步拦住正要下城墙的行丙:“行丙大人,这是我邠地众族用来警戒犯疆敌人的鼙鼓。来敌人数不同,鼓点也不同。现在这鼓声表示只有来敌人只有十人以下,您且在城墙上坐镇,我下去细问情况,待得了确信便立刻告知您。” 行丙点头。左卫秦疾步奔下城墙,转过倒人字形坡道来到城门前。此时大门已经完全关上,耽误出入城的众百姓隔着城墙抱怨连天。卫兵分出一队来不断劝他们稍安勿躁。左卫秦大踏步来到队正面前沉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关上门了?有确信来吗?” “回左卫,按《戍律》,鼓声三遍关城门,此时三鼓已过。传信人目前还未到。”队正恭敬行个军礼,嘀咕着平时尊律最严的左卫今天这是怎么了。 城门不能关,来之前大宗伯反复叮嘱的话犹在耳边。 左卫秦一指那些挤挤扛扛的农人:“遵律也要分清状况,这鼓声不是最高预警,未必会是薰育人。现在正是夏收,田里一天也耽搁不起,把门打开先让族人办他们的事。让卫队做好防御准备,其他的等传信人来了再做决断。” 队正眼睛瞪得溜圆,但又找不出左卫秦错处来,只得叫兵士打开城门。那城门虽然是栅栏结构,每根木材却都有成人大腿那么粗。捆扎在一起,那重量也是惊人。众兵士一起用力,大门咯吱吱慢慢打开。推车牵牛的百姓一看城门开了条缝,也不管开没开完,大家蜂拥而上,进城的出城的挤成一团。 左卫秦刚松口气,就听见外面一声变了调的高喊:“有……有戎人!!已经到了西鄙!!”再看一个草鞋草帽的农夫汉子跑得大汗淋漓,过外壕河时差点跌下木桥。有兵士赶上去一把扶住农夫,询问之后朝队正这边远远比划了几个手势。 队正立刻对左卫秦一拱手:“报左卫,西鄙村邑有戎人模样的人入侵,两个成年男戎,两个小孩,两个女人。城门需要马上关闭。”说着便大声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哎!”左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城门慢腾腾的又合上了,不由得气笑了:“队正,一共就6个戎人,还只有两个男子。你关门干什么啊?搞不好这几个人只是想来集市换货产。” 队正红着脸,梗着脖子回道:“左卫这话属下不敢听!去年秋收,那薰育人也不过是来了十几人。然而这些人一入得城就大抢大杀。砸毁布铺食肆数间,打伤我族数十人,至今还有一人不能伤残在塌不能自理……所以,所以请恕属下不敢开门!”他重重低下头去行个军礼,转身头也不回往城门去了。 左卫一时无言,去年那次事件本是几个薰育人的临时起意,这些人本来只打算进城碰碰运气,遭到反抗后便恼羞成怒。公类和大宗伯因正在秋收,为全邑计不愿给薰育首领借口再来滋扰,便只将这些人赶走了事。自己虽然理解公类的苦心,但族人受到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所以面对这个犟头队正,他也真不好责备。 可是城门必须要开着才行!左卫又开始焦灼,并且此时城墙上设防的行丙已经觉得不对了,派了个殷兵下来询问情况。 先稳住殷人再说。左卫镇静地转向传话的殷兵打算解释,却发现对方没看自己,而是正好奇地看着城门内外挤挤扛扛的人群。这会儿挤得有头驴子都开始尥蹶子了,啊呜啊呜一通吼。那殷兵看得津津有味,左卫咳嗽一声,对方赶快回神垂手站好。 “请行丙不用担心,是几个戎人进了南鄙。想来是误报,待一会儿无事就能再开城门。”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小邦寡民不比大邑商,警惕性高一点也是为了自保。” 左卫秦和殷兵扯着皮,另一头的队正石可没有这个闲心,他现在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怒火。 自从300年前周人族长公刘建造邠城,为守邑保民便制定了民兵制。即每家男丁超过4人的,抽一人为民兵。闲时护城,战时杀敌,由左卫长和右卫长总领。左卫守城,右卫戍疆。 这两位最高武官之下还有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三级职衔。除了千夫长由族长小宗世袭,其余两个职衔皆出自普通兵士。军中每年在城中操练场举行一次选拔,胜者皆可担任。这个名叫石的戍城队正也是今年刚通过选拔当上的。 可是他挣这个队正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那一点粮米俸禄。 石深吸一口气把情绪逼回去,刚才他激怒之下跟左卫长说了许多,有一点却没有讲:那个被打伤致残的族人正是他的弟弟。他被戎人砸中后背,腰部以下完全瘫痪,现在只能躺在席子上靠母亲和妹妹照料起居。 “他才17啊!” 从那时起,石发了疯的练习射术击杀。当上队正之后,他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杀戎人的机会——哪怕只有6个人! 大踏步往城门走,石大声吼道:“关紧城门!射手上前架好弓箭!见到戎人装扮的不问缘由立刻放箭!” 他这一声吼立刻在城门内外炸开了锅。族人们牵牛拉车四下避让,刚要走的殷兵又瘪起了嘴:“这……左卫长,看起来好像情况很严重啊?小的还是去回报行韦做好准备。”说罢噔噔噔往城墙上奔去。剩下左卫秦气得直揪胡子,这个犟头小子净坏事!殷人那边一旦参与防御就没法开城门了! 果然,一队持戈的殷兵甲士跑步下城增援。等众甲士在周人戍队之后排好列队平端铜戈,殷人队正这才冲左卫秦行礼道:“回左卫秦,行丙命我等协助贵邑戍防。若有异动,听凭调遣。” 左卫秦虚虚一托:“多谢行丙。”同时心里飞快想着对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5章 少君 队正石犟着头不肯开门,行丙又起了疑心,左卫秦正一筹莫展之时,救兵来了。 就听身后一阵骚动,马蹄疾踏配着车轮格拉的声音冲城门快速驰来,有一清脆女声当空喝道:“让开!我要出城!!” 大家一起回头,就见一位红衣少女驾驶一辆双马独辕的赤色马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转瞬就到了城门前。左卫秦心中大喜,立刻上前挽住马头对那少女作揖:“姝公子,你怎么来了?” 红衣少女将缰绳挂在横辕前的轭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回邰地取些好物件献与蒙侯,小女自然不敢耽搁,还请开门让我过去。”说着对左卫长眨了下眼,那意思很明白:就知道你不行。 左卫长哭笑不得,自己居然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嫌弃了。不过她这个理由给的好,要送礼给蒙侯,殷人就不好阻拦了。左卫长对赶来的行韦解释道:“这位是有邰氏族长之女姜姝,自幼就养在我族长府中,与我族长家女公子是一样的尊贵。她父亲得知蒙侯到了邠邑,便叫姝公子回去捎带一些财物献与蒙侯。” 行丙听说,便对姜姝抱一抱拳。姜姝也不下车,敷衍地一揖,盯着左卫秦脆生生道:“行了话也说完了,快开门让我出去。” 自家侯爷有好处拿,行丙自然不会阻拦,便挥手让殷兵甲士让开路。一阵甲泡相撞的哗楞声,殷兵退至两旁,露出了紧守在城门口的队正石。 见马车驶来,队正石上前要拦。姜姝不等他行完礼便抢白道:“你闭嘴!不要说话!那鼓声我也听见了,十个来敌都不会有!至于拉这么大阵仗嘛?知道的是你小心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獯鬻怎么着了呢!!晴天白日的你不让百姓耕作,少收了夏粮你让全邑人喝风嘛?!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的!开门!别废话!” 这位女公子从小就是这般脾气。周族众人尽知族长家的准儿媳伶牙俐齿,今天队正石才领教了她的厉害。这一番数落砸下来,他整个人都懵了。而身后,卫兵们看天看地各自憋笑:犟头队正挨怼的样子可太少见了。 抱着膀子看热闹的行丙摇头:“这小丫头脾气可不得了。” 左行长捋胡子:“所以我们都很同情亶公子……” “亶公子?旅邠?” “是啊,姝公子和亶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两族长者早就有了合婚的念头,只等姝公子成年便采名纳聘。” “哦。” 这两位聊闲天,那边姜姝已经喝开了城门。卫兵们都不敢惹这位泼辣少女,也不管队正发没发话就开始发力推城门。眼见城门徐徐敞开,姜姝这才露出笑意。 不过她并没驾车离开,反而让在一旁,大声吆喝着那些族人赶快出入。急着出城入城的人们有这一声真是喜出望外,赶快攥紧家什往城门涌,一时间城门被挤得大开大敞乱成一团。 城门洞开,众人你争我扛乱成一团。 “这!这是干什么?!”队正石缓过神,一看这场面顿时气结。他跳起来挥动双手:“关门!快关门!” “闭嘴!”姜姝一鞭子抽过去,没想到队正石躲也不躲,伸手扯住。 “姝公子有事出城属下不敢阻拦,但是姝公子妨碍城门戍卫就不行!”姬石甩开姜姝的鞭子,厉声喝令族兵:“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眼看城门又要关上,姜姝娇叱一声猛甩马策。“噼啪”两声,那两匹赤骝马立刻唏溜溜长嘶一声撒蹄狂奔,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人群慌忙躲闪,只有队正石不躲不退,丢掉石戈膝盖微弯两手向前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车。马蹄狂踏,眼看前蹄就要踩在他身上,四周一片惊叫声。 “危险!” “公子!” “队正!” “快停下!” “警报未除!城门不开!” 最后这一声是队正石喊的。他猛的向前一扑,徒手抱住右边那匹马的脖子猛向旁边折去。那马受这一惊蹄下失准,向左边一倒马身整个压在单辀上,连带左边的驭马也开始嘶鸣。姜姝在马车上无法跪稳,立刻向左边猛拽缰绳,两匹马在即将踏上城门的时候猛的向左折返,自己随即纵身跳车。 就听轰隆一声,那辆红辕马车正撞上城门,顿时碎裂大半。而那木栅城门也被撞断两根圆木,轰然洞开。姜姝就地打了几个滚,一骨碌趴起来擦了一下脸:“呵呵,这不是开了吗?” 所有人都傻眼了,眼前这算怎么回事?一个被撞懵的守城队正,一个纵马撞门的姝公子,还有一地碎渣乱木头和两匹受惊的马。 左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快命人去扶队正石,自己则飞奔向姜姝。 可还不等他跑到,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干嘛呢?姝儿你又闯什么祸了?”左卫长张大嘴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位圆鼻头的少年人正向姜姝走去。 “亶公子!你回来了!”左卫长欣喜若狂。可接下来他就没能多说什么了,因为姜姝嗷一嗓子就往他的亶公子身上扑。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打仗好玩吗?你想我了吗?”姜姝扒在姬亶身上捧着他的脸来回拨浪:“说啊说啊说啊。” 姬亶先伸手把这丫头散开的双环髻拢正,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揽住姜姝,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回答。姜姝小脸红成一片,半晌才嗯了一声。 他俩人在这儿相见欢,围观群众就不自在了。姬亶身后那两支人马,左边一大半是自家族兵,对这俩人情投意合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右边那一小半就看傻眼了,那是行韦带队的殷兵。 “那个……咳咳……旅邠大人,咱们是不是到邠邑了?”行韦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打断了这俩小情人,他的鼻子还没好利索。 姬亶闻听放开姜姝,朝行丙这边一礼:“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是我小妹,长久不见有些失态。这里就是姬某母邑了,请行韦大人入城。”姜姝乖乖退在一边,亶哥哥的公事要紧。 一旁的左卫长赶上来迎接,带着行韦的兵士先行入了城。亶公子回来他就放心了,大宗伯交代他制造混乱大开城门,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可是自家公子回城还怕开不了门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6章 排查 左卫秦正安排人带行韦往城中殷兵的驻营地去。一旁的行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他一整甲胄,做了个手势。城门口那队殷人甲士立即上前包围了姬亶。 “旅邠,姬亶是吧?在下行丙。”行丙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还得让您这位娇俏的小情人多等一会儿了,左射亚请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姬亶脸上微笑不变,似乎毫不在意:“王事一日未完,亶便一日听命于蒙侯。左射亚乃是蒙侯副手,想来便是蒙侯有吩咐,姬某当然听命。请行丙带路便是。” 两句话把关系利害分得清楚,我姬亶听命的可是商王,是蒙侯。他左射亚要是越过蒙侯行事,那姬亶就可以不理。 行丙被噎得没话,只好做个请的手势。当姬亶要让族兵们先解散回自家休半日假的时候,行丙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请这些兄弟们先等等,一起去回了差事再回家不迟。” 邠邑士兵一阵骚动,都到自己家了还不让休息,这是什么道理!姬亶等了一会儿,待兵士们的不满情绪逐渐扩大到要闹事的时候才伸手止住。 众人安静下来,他也不急着说话。来回踱了几步才高声道:“兵者,唯命是尊。想来左射亚是要犒劳大家一路颠簸,请大家稍安勿躁,我等一起前往领赏就是。” 听到会有犒赏,众兵士这才重新欢喜起来。姬亶仍是微笑,向行丙这边点点头,表示可以走了。 行丙心里暗骂一声,这小子够狡猾的。先说有犒赏,一会儿左射亚要是不给,邠众兵士可保不齐再有怨言。现在在人家地盘上,无论怎样也不能惹怒邠地众人。他叫过一个步兵来,让他先去跟左射亚通报,省得到时候真出问题再攀扯上自己。 不过见了姬亶这一拱一拍就能平复人心的本事,行丙也不免有些敬佩。想自己也是一族之长,却只能凭武力压制族人。这小子现在只是宗子,若是他日成了族长邠侯……行丙看看这高耸的城墙,到那时这小邦怕是也能成个大邑。 这些大兵陆续离开,城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队正石扶着队友靠在城墙上喘气,刚才亶公子说一路过来没有看到那六个戎人的踪迹,想来是看到邠众大军归来吓走了。 “收获时节警惕一点没坏处,你做的非常好!” 亶公子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真诚。这让姬离顿时好受不少,他们家是周族中旁支的旁支,虽然也是姬姓,可是跟亶公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己从小就犟,弟弟出了事之后就更加执拗,旁人总是无法理解他。就在刚才,他还不管不顾差点伤了亶公子的未婚妻,可是公子一点都不怪罪,反而夸他行事果敢刚正。队正石心中暖洋洋的,顿时觉得擦伤的左臂也不疼了。 他不疼,有人可觉得不好意思了。 众人三三两两进出,姬离不肯去找族巫,坚持要等到换岗再去包扎。队友拗不过只好随他。队正石右手杵着石戈支撑住身子,凝神注意着城门外的动向。 这时,他看见之前出城送饭的那位老妇人回来了。两个儿媳妇头戴遮阳的兜帽跟在后面,一人还牵着个同样戴兜帽的半大娃娃。 他的队友——老妇人的儿子一看娘回来了,生怕她再来给自己擦脸惹同僚嗤笑,赶快躲到姬离背后:“队正队正,掩护我!!我娘来了!” 石笑着把他往身后一拉:“放心有我呢。”说着就冲老妇人走去:“大娘您回来了啊?天热起来了您赶紧回去吧。” 没等他走到老妇人跟前,一个火红的身影就蹦到了眼前。姜姝一挥窄袖,啪一下打在姬离石左臂的伤口上,疼得他猛一缩。 “哎呦喂,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不会疼呢!这不是也会呲牙嘛?”姜姝叉腰站着,小皮靴得意地一点一点。 “你……”石忍住火气,一抬头见姜姝身后那老妇人已经带着儿媳妇进了城,这才把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不讲理的少君:“刚才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请公子勿怪。” 姜姝一摆手:“停停停,说句人话会死嘛??什么话都冷冰冰的,没劲!哪!这是族巫给我的药膏,涂在伤口上,两天就好了。”说着扔给他一只小小的红陶瓶。 “这……”族巫调制的药膏可太贵重了。 “闭嘴!” “可是……”这小陶瓶看上去很贵。 “让你用你就用!哪那么多话!硬石头一块!”姜姝嫌弃地踹他一脚:“我走啦!石头!” 少女的红色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石头拿着那个陶瓶发呆。她居然叫我石头!我有那么笨嘛!!!! 石头越想越气,忽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他扭头问队友:“阿柱,你家大哥和二哥有孩子了吗?” “当然有了!我那大侄子都会下地帮忙干活了!哎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叫阿柱的士兵莫名其妙,他还在庆幸娘亲刚刚没过来找自个。 “哦,没事,刚才好像看见了……”姬离继续拿着陶瓶发愣。 另一边,姜姝在邠城西市外那棵大槐树底下赶上了阿柱的母亲。 她对老妇人点点头:“多谢您了,您快回家去吧——记住什么都别说。”阿柱娘微笑着点点头,对两个“儿媳”又行了一礼,这才颤巍巍离去了。 等老人的背影看不见,那两个“儿媳”才脱下兜帽。姜姝瞪大眼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冷脸巫女和略显不安的姬兰。她们身后,小五和姒儿正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一切 “大姐!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姜姝一把抱住了姬兰大哭起来。 就在姜姝和姬兰他们会和的时候,姬亶和邠旅士兵被关在了殷军营地里。 一千邠旅民兵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列阵,每十人一排,密匝匝一码绛色。再往外更多着青色深衣的殷兵排成扇形围住了他们。舌站在一辆战车上俯视着他们,乌泱泱一片脸重叠在一起,猛看上去各个长得都一样。 但这瞒不过他,小王一定藏在这里面!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出来 “查!”舌扯着公鸭嗓子吼出一个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7章 营地 大邑商王宫西寝,子曜正在服侍妇葵进膳。 大食是宫中每日最重要的一顿膳食,到大王妇这里更是精美极致。鼎豆簋鬲铺陈开来,肉羹脯脂香气四溢。子曜不停的逗着母亲发笑,再趁机给母亲递上切好的肉。 清冽的磬钲声从堂侧缓缓溢出,才让让人惊觉那华丽的帷幕后面居然还有乐人隐藏。侍女奴仆悄无声息地来回奔忙上菜,寝渔侍立一旁,挂着笑安排着。只有遮在那锦绣敝膝下面微微抖动的两条腿暴露了他的不耐烦。 前日,他暗埋在巫族的线人送来密报,上面只有四个字:亡人抵邠。寝渔大喜过望,立刻密令舌探查斩杀。可密信发出之后,寝渔还是觉得不够妥帖。 就是因为他信不过舌这个人。虽然主人说舌是可靠的,可这人极会审时度势,从小臣爬到一军射亚居然都没有来求过自己帮助。不为小利求人,必有高远图谋。这样的人难保有什么别的心思,怕是不会乖乖听命的。 此时庭中有只孔雀突然开起屏来,西寝官带头喝起彩,殿上一片喧哗。寝渔听得有些烦躁,不能在这里耗着了,得另派杀手去邠邑。 他立刻就想到了合适的人选。 外面的孔雀嘚瑟地抖动着尾巴,绚烂的羽翎直晃人眼。寝渔也笑了起来——真想看看小王见到那人之后的表情啊。 邠邑城南,殷军的驻营地。舌让人把姬亶扣在后面,自己去盘查邠兵。 行韦他俩说的那一套什么虎神显灵的鬼话他根本不信。越是小族小邑越是敬畏鬼神,一步一句都不敢出错。舌出身小族却天生反骨,如果全听天意安排,自己怎么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年来,他给自己定下了个规矩:只要天帝没有直接给自己降下祸患,就绝不收手。 我命由我不由天!舌咬牙切齿地嚼着这话。想归想,到底也是没敢说出口。由不由天不好说,他仰仗的那几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便是大宰这几日也已经问过两次了。 在舌的推测中,那老虎一定是姬亶搞的花样。大邑商宫廷里还有几头大象和黑熊呢!不也是被圏养得温顺服帖吗?况且这旅邠……舌沉下了脸,这个少年不一般,在这样得年纪里居然能稳住心性,看多说少,行事老到。这样的人再过十年一定是个祸害! 邠兵们被关在后头排查,营地前面的气氛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家子弟回城却不许回家,这在民风淳朴的邠邑众人看来简直不可容忍,于是纷纷扶老携幼前来殷军营地前要人。 临时搭建成的围栏摇摇欲坠,那几根稀疏木篱根本拦不住激动的邠邑百姓。后面的人高声喊叫,前面的人推搡着围栏。而殷兵则隔着那一圈木栏冲他们比划着手里的铜戈铜箭。 铜制兵器寒光闪闪,众人不敢轻易上前。但渐渐的,太阳越来越大,人们被晒得头话底气比寻常殷人还足!” “这是小邦周,不是大邑商。这里不像殷地那样尊王重礼,寻常百姓和邠侯族长也不差多少等级。”行丙来这几日,倒是把这周人的民风看得清楚:“他们的民兵也都是临时征调,有事征战,回城就解散归家。所以也怨不得这些人不愿意。要是你,都到大邑商了还扣着不让你回家抱老婆,你愿意啊??” 行韦歪头想想自家老婆那身滑腻的皮肤,不禁咧嘴傻笑道:“也是,不让我回家我也急。”不过一回头看见外面那个情形又发愁了:“可现在该怎么办啊?” 行丙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到营帐门口把他往外一推:“再拖一会儿,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见同僚问候着他祖宗走了,行丙这才皱起眉头,他有点看不透这个左射亚。 此人在大邑商时的风评不怎么好。老太师甘盘对他极不欣赏,出征前选将之时也没有将他选入三支王师当中。还是大宰傅说力推此人,昭王这才将他划入西征的蒙侯军中执掌射卫。 在殷军编制中,师长之下便是左右亚长,左射亚执掌射卫官阶已经很高了。可此人全无大家风范,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是了,行丙一拍大腿。他怎么忘了蒙侯帐下这支射手部队的身份。 在商军中,大多数时候士兵都来自各族征募的族兵,他们由各自族长带领着入伍成编。这种成份的部队一般都由那几个重臣担任师长,表示商王对他们的绝对信任。 极少数时候,除了各族族兵,商王也会将自己的常备戍军抽出一部分单独编配塞入军中。名义上是增加该军战斗力,隐含着也有担心战局和不信任该军师长的意思。蒙侯军中这支300人的射卫便是这个来头,而这个舌就是商王派下来专门执掌“嫡系”部队的。 有意思,原来商王在蒙侯身边安了这么个人物。行丙搓着下巴,扎里扎煞的有些痒:一边是商王钉进来的钉子,另一边是煞名远播的方伯大将,这俩人要干什么他可不想掺和。自家丙族在大邑商也算个中等大族,不必争抢就能过得不错。他没必要带着全族去取这个巧。 打定了主意,行韦叫过一个自家族兵低声叮嘱道:“去告诉咱们旅,不管前面和后面怎么闹都不许参与,没我的吩咐统统不许上去帮忙!”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8章 戍忠 前面营地一片大乱,邠众士兵还在接受排查。舌带着几个当时见过弃的人在队伍中来回穿行扒看人脸。队伍前头,戍忠昂首站着,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邠兵队伍中却不时传来叫嚷声:“看什么看!”“少碰我!”“你才羌人呢!老子天生鼻子就高!”邠兵们又怒又饿,抱怨连天。 不管这些人怎么叫嚣,舌都不做声,权当听不见。直到查完了走出队伍,这才大声骂道:“再有多嘴,一律打死!” 底下一时哑了,舌这才斜着三角眼问戍忠:“为什么有200人不让查?”他指着戍忠身侧偏西那一行。 一直沉默的戍忠对这个公鸭嗓子一抱拳,回道:“回左射亚,邠众士兵您各个可查,唯独这200人不行!” 舌哦了一声,看来那人就在这200里! “你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说不行?” 戍忠姿势不变,大声道:“属下身份不值一提,但这200人乃是我族族长身边最忠心的戍卫勇士!守城、抗敌,各个都在血海里翻滚过!出发前邠侯再三交代我不可苛待他们,不可让他们无谓损伤。今天左射亚与蒙侯非要盘查我旅中羌人,尽您查便是!但这200人,在下以性命担保清白!”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殷兵面面相觑。舌越发疑心那亡人就在那200人当中。这邠地方不得了啊!他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倒不知邠侯如此大的威风,不过区区几个戍卫,连上邦大国都查不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跟左射亚说明情况。这200戍卫是属下一手挑选培养的,这些年来对他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属下担保这些人全部来自周族,绝不会有一个羌人混进去。” “你担保?笑话,你不过一个小小族戍长,你凭什么担保?谁给你的胆子阻拦本亚盘查逃羌?是不是你那主子旅邠给你出的主意?” 听到这耍赖似的诬蔑,戍忠额头青筋暴起猛一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嘴里还不消停:“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是旅邠的主意吧?” 戍忠忍气低下头:“不是。” “那就得查!”舌一挥手,扯着公鸭嗓子吼道:“去!把那200人拉出来,一个一个带过来仔细查!” 众殷兵巴不得一声,蜂拥往那支邠人戍卫扑去。让你们不服管教,可落到我们手里了。邠人戍卫们眼见自家长官被无故折辱,正气愤难平。一见这些殷人嚣张的样子也动了怒:大家都是平民众人,你大邑商的人就高贵了?!到了邠地就这么跋扈?!太欺负人了!于是两厢一拉扯着,有几个脾气急的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了。 这要是再不管,马上就得打起来。舌也不制止,冷笑着抄起手看热闹。他不怕事情大:上邦使臣和下邦国民搞不好关系打起来,要问罪也得先找蒙侯。他盼着事大,一边的戍忠就急了,这些可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兵士,真动了手要被殷人抓住这理由砍几个,那可都是损失!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连那些盘查过的民兵都开始骚动了。戍忠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都住手!”这声爆喝让众人都是一愣,手上动作一起停了下来。舌正要呵斥他大胆,却见这老头捏紧拳头往自己面前疾步而奔来,吓得他连连唤人过来保护自己, 哪知戍忠到得近前,俯身就是一个大礼。舌一愣,就见这老头起身揪掉了遮住半边脸的眼罩,那只原本该是右眼的地方瘪瘪的塌下去一个坑,眼皮打着褶陷在坑里。戍忠把脸凑到舌的面前,指着这个坑一字一句道:“刚才左射亚问我是不是要和上邦为敌,又拿什么担保。属下现在回答,这只眼睛就是担保!” 舌瞪着那个丑陋的眼窝,有点恶心又不敢动:“什么意思?” “昭王20年,大邑商突起大火,在下恰在宫外。那日我与宫中戍军奋力救火,这只眼睛就丢在那场大火中。邠人赤诚天地可鉴!”戍忠声音听不出喜怒:“百年来,邠邑众人对大邑商的庇护一直报以忠贞。如今属下愿以剩下这只眼睛担保这些戍卫的清白!若有一个羌人混在里面,左射亚尽管来抠我剩下这只眼!” 一片寂静,舌被这一番话挤兑的没了言语。已经揪住那些戍卫的殷兵也不知该怎么办,都互相观望着等长官发话。舌缓过神来,觉得又羞又怒:自己居然被一个半瞎老头给震住了!张嘴正要骂人,却听到身后有人拍起了巴掌。 “谁?!”舌恼羞成怒 鼓掌的人走了出来,是姬亶。 舌拘着他是为了找谁,姬亶心知肚明。为了过这一关,木头在邠旅和周族大宗伯之间来回飞跑着传递消息,直到今天早晨才安排好这一切。周族大宗伯长于权谋,前面城门前那一出混乱就是其中一环。现在他这里要进行第二环,对这个左射亚拉拢是不成的,只有让他相信那羌人不在邠兵当中。 不等他说话,舌先说话了,公鸭嗓子扯得像挨刀鸭子:“谁让他出来的!” 看守姬亶的行韦赶紧行礼:“属下在后面听着旅众喧哗声愈大,旅邠便说他可以来约束一下协助大人。”虽说这个旅邠年岁不大,但好歹也是一邑宗子,何况自己现在还在人家邑中,行韦不想得罪人。 趁那鸭嗓子没开始叫唤,姬亶赶快上前行一礼截住了舌的话头:“左射亚大人莫气。这位忠叔十余年前往大邑商奉献贡纳,有幸得大王赏了个忠字为名,自是有傲气在身。您胸襟浩荡,必会与忠叔惺惺相惜,不计较这一时意气。” 一番话连打带敲,昭王赏下名字的人,谁敢动?舌牙根都咬酸了,看着那200站在暗处的戍卫却还是不松口。昭王他当然惹不起,可是大宰和那个人的命令同样违抗不得呀! 再开口,舌已经满脸堆笑:“原是本亚有些急了,倒难为老者不与小辈计较。且等今日事毕,还请老者赏脸痛饮一洗前嫌。” 他这鸭嗓子一带上阿谀腔调就更难听了,扭捏得让人恨不得揉耳朵。忠叔不为所动,只一抱拳。姬亶强忍住搓耳朵的冲动,只听那虚伪的鸭子又开始呱呱叫:“只是还请旅邠明白,蒙师的意思是邠众连日劳累辛苦,特批几日给邠兵各自归家休整。现在这200人不查验,全旅谁都走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反正就是这200人怎么都得查!舌死盯着那群人,那些隐藏在晦暗众的脸孔里必有一个是那亡人! 你跑不掉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39章 西门 舌蛮以为姬亶会阻拦到底,不料姬亶少年却轻松答应下来:“当然不会让左射亚为难。” 说着,他发一声号令,那200人缓缓走了过来。姬亶命令他们一个一个从舌面前走过去,让他挨个看个明白。 这么轻松就答应了?舌一愣,来不及做他想,那些人已经走了过来。果真按照姬亶的话,每个人都把脸冲着舌,一个个在他面前慢慢走过去。有几个调皮的还站住原地转个圈给他看。舌抻长脖子,三角眼瞪得碰着了眉毛挨个分辨着。 不是,不是,不是……不多会儿,那200个人就查完了。 没有!舌如坠冰窟,没有亡人! 不可能,姬亶再没有第二个办法藏匿一个大活人了。 舌打着哈哈道:“刚才是本亚眼睛有些昏花没看清楚,旅邠可否让兵士们再走一遍?”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跳脚。两旁殷兵连连喝止,邠众士兵仗着自己地界,理也不理他们,连吵带骂乱了起来。 姬亶一回头,忠叔立刻上前喝止,也就喊了两声,沸水般喧闹的邠众士兵却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姬亶笑容不变,恭敬一拱手:“当然可以。” 于是那200戍卫骂骂咧咧地又走了一遍。姬亶揣着手站在一边,一点不紧张。 他不紧张是因为弃确实不在邠旅军中——想来现在应该是入城了吧?但愿木头可不要出错。 就在舌气急败坏检查邠兵的时候,弃已经进了城。不过不是从西城门进,而是从东边小城门。 邠邑西城门外有泾水,邠人的农田大多在集中在那里,族中的两座公共仓廪也修建在西城,所以西门是四个城门中防备最严的。而东门则不同。 周人近百年来生息繁衍,吸引了不少异姓族落归依投靠。人口一多需求也多,难免要有些买卖交易。于是族长公类便在自己府邸后门与西城门之间设了互市,供众人交易日常所需。城内外每日经西门来往市中的人流颇多,所以这里的盘查没有东门那么严格。 也确实不严,换了邠地装束的弃牵着匹马没引起任何注意就晃进了城。马背上堆着高高的粗葛布,使得弃看上去像是个要去拿布换物的普通农人。 其实那堆鼓鼓囊囊的布匹底下盖着的是牤。为了防止这愣小子突然醒来坏事,巫鸩把他四脚朝下牢牢捆在马背上,顺手还在他嘴里塞了块布防止万一醒了叫唤。弃同情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这倒霉蛋就算现在醒过来也是动弹不得,得罪巫鸩的下场就是随时被整。 他这一回头,卷筒布帽蹭到了伤口。弃吸溜着凉气小心地将帽檐推了推,脑袋左侧的伤口好歹快结痂了。 这动作引起了弃身边一个男子的注意,他马上凑过来关切地发问:“怎么了?是伤口疼了吗?哎呀我就觉得这个没完,弃突然就理解巫鸩为什么喜欢翻白眼了——他现在就很想翻给木头一个大白眼!怎么没人告诉他这小子是个话痨啊! 一个时辰之前,预警鼓一响起来巫鸩就立刻意识到有问题。众人立刻转向进了一处村邑,当时村中无人,男女老少都下地抢收去了,只有村口那家里留了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看门。巫鸩亮出玉门巫女的身份,想向她买几身邠地服饰。那妇人一见玉门巫女驾临,活像晴天见了天神,又拜又跪殷勤侍奉。 就在大家换衣服的当儿,这个叫木头的周人斥候进了这座土屋的门,这几日他在弃、姬亶和邠邑之间来回奔波,彼此已经都熟悉了。 分两路进城是周族大宗伯给的办法,一方面让姬亶领着大军在西城门大张旗鼓地闹一番,把殷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另一方面让弃他们伪装改扮分两路进城。 只不过到了商量入城细节时,几个人的意见就不太一样了。 六个人一起进城目标就会太大,分头行动又凑不拢。周族大宗伯的意思是让弃改扮城士兵混在邠兵里,其他人从东门走。巫鸩嗤之以鼻,说少打我的人主意。木头摸摸脑袋,只好接着传达。 他说,大宗伯的意思是把牤留在这村子里。话没说完,姬兰就出声反对,她说夫族已经全灭了,无论如何不能再丢下牤。木头一个也得罪不起,只好蹲到一边挠头去了,剩下这几个人自己商量。 不料这几个人自己也商量不成。弃说自己和小五可以扮成父子混进去,巫鸩一个白眼说你想都别想,俩人又吵了半晌。总之,最后除了姬兰母女,剩下的人全都互相忌惮,每人都要求带上个人质。弃争不过巫鸩,最后只好同这个话痨一起进城了。 “我这人吧,生下来就手笨脚笨,稼穑放牧都不行。没少给家里添麻烦。直到遇上了亶公子,我才知道自己还有当斥候的本事。嘿嘿嘿嘿……所以啊,其实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木头喋喋不休,弃牵着马加快脚步。 在木头的絮叨声中,二人已经走进了互市。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热气里都混合着热闹——牲畜、鲜腥、熟食、陶器……各自待在三排有顶无门的长条房子里。这些统一构筑的房子十分简陋,屋墙以木骨泥砌,上面是茅草扑就的起脊屋顶。每一间都只有三面屋墙,货物就这三面墙里摊开陈列,没有墙的那一边就大敞大开着面对路上行人。在这三排房子东边,还有一部分则是露天摆摊的临时散户, 弃在羌地小邑呆久了,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过。现在猛的进了个大邑,人一多还真有点不适应。木头只顾兴冲冲的在前面领路,带着他左转右拐到了最南边那排铺子前。那一排铺子里的人们认出了木头,纷纷招呼起来。 “哎这不是履婶子家的木头吗?怎么?咱邠军回来了?” “木头,你娘正在铺子里忙活呢,快来捎点新蒸好的粉糍给你娘。” “呦木头,这是你朋友?是要换布吗?赶快调头去东头,类公府里要买葛麻两类布匹,市上正缺货呢。” 木头笑嘻嘻跟族人父老打招呼,没走多远手里就抱了一堆吃食。他往弃手里塞了一张粉糍:“弃大哥你尝尝,我们邠地的豆子磨粉做的,香着呢!”弃也不推让,俩人一路走一路嚼,嘻嘻哈哈真好像老友一样。木头正跟弃比划自己娘亲的鞋履铺在哪一间时,忽然有人疾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二人。 “站住!” 难道是殷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0章 蒙侯 木头正和弃穿过集市,突然有人冲过来揪住了他们,俩人唬了一跳,同时挥拳要打。 “哎哎……木……木……木头,别别别打……是是是……三……叔公……”一个弓着身子的干瘦老人结巴着挡住脸。木头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住在自己家后面的三叔公。 “三叔公,您怎么了这么慌?”老头也不回答,直往木头身后钻。木头还要再问,就听见后面一阵喝骂声,四个汉子提着一捆什么跑到了跟前。 三叔公一见这几个人立刻缩得更小,恨不得躲到弃的马肚子底下去。木头正不明就里,对面领头那汉子劈脸就砸过来一个物件:“老骗子!你找个帮手我就怕了你了?!居然骗到我们头上!我要买细葛!你给的这是什么?!下等粗麻!拿去做袜子都嫌窟窿大!”说着抬手就要揪打木头。 那时穿衣多用麻、葛两样纺织成布,这两种材料都不贵重,织出来的布匹却不相同。葛布偏黄,经纬细腻肤感舒适。麻布线粗纹孔略大,加上又不吸汗,普通人家都不用它。一般都用来给战俘奴隶作长衣。这四个汉子怒气冲天,就是因为刚在三叔公这里买走了一匹细葛布,没走多远发现不对,一打开,只有外面一层是细葛,里面包着的全是粗麻! 领头的壮汉揪住木头要揍,旁边三个则围住了三叔公。弃一看不是个事,赶紧上前劝架:“慢慢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位大哥你先松手,这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俩才刚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是这位……三叔公给了你们次品?那叫他把换物还给你们就是。消消火消消火。” 汉子听说这才气哼哼地松开木头,一边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一边伸开大手:“老子没拿物件换,用的是海贝!一共给了他两贝!赶快还我!” 海贝是当时的通用货币,十贝为一朋,两贝已经不算少了。木头转头问三叔公要钱,老头把腰一弓,满脸褶子皱到一起,居然挤出了两滴泪来:“老四侄儿啊,三叔公不容易啊,你三婶子死得早,连一个儿女都没给我留啊。这布是粗点,那也是我好容易收来的不是,那咋就不能用呢?呜呜呜呜呜……三叔公饿呀……那倆贝……已经换成吃食下肚了……” 壮汉一蹦老高:“嗨你个老结巴!说瞎话时候咋一点都不结巴啊你!!!我掏的是买细布的贝!你给我这么粗的布你还有理了?!再说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咽得下倆贝的吃食??撑死你啊!!”说着又要上前揪打,旁边那仨汉子也上来帮忙。三叔公弯着个腰,脚下倒是蛮溜。绕着马来回打转,四个大汉硬是没逮到他。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起哄劝架吹口哨的什么都有。弃暗叫不好,自己居然成了焦点。能从大邑商逃亡活到现在,靠得就是永远游走在人群边缘不被关注。这下不好,得赶紧走。想到这他也不管木头了,拉着马就要往人群外挤。 那三叔公原本是躲在马后头,弃牵着马这一走,他就露了出来。挨骗那壮汉上前就按住了老头的脖颈,狞笑一声举起巴掌就要打。木头苦劝不住,三叔公一急之下指着弃大喊:“别别别别打!!那那那马上不是细葛嘛!那那……那些赔给你们就是!!!” 四个汉子立刻堵住了弃,弃有苦说不出:这马背上哪儿是细葛呦!那是被葛布盖着的牤! 三叔公这一嗓子,弃立刻就成了人群的焦点。四个汉子拽住他,其中一个瘦高个伸手拍拍马背上驮的细葛,高声叫道:“大哥大哥!这布软着呢!可以可以。”壮汉一听乐了,把三叔公使劲一搡:“便宜你了!” 那老头往后摔个屁蹲儿也不叫疼,倒退着溜进人群里跑掉了。壮汉吆喝着大踏步上前就要布。 那葛堆布底下盖着的可是个大活人!弃和木头都急了,上前去拦。可是俩人哪能拦得住四个?弃又不敢真动手,万一打架闹大了也是个事。结果他这一有顾虑,反而被俩汉子架得离马更远了。 栗色马被他们挤来搡去,暴躁得甩头踏地直打响鼻。就这一会儿没顾上的空儿,那瘦子已经开始拆捆在马肚子上的细绳。那扣儿捆的结实,瘦子拽了几下没解开,他骂了句脏话使劲一拽,就听见马背上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男人声音。 瘦子吓一大跳,往后猛蹦开一步指着那马叫道:“那个……有东西!!!”弃的心里咯噔一声,完了,牤大概被晃醒了。他一着急,抓住那壮汉的手腕猛一掰,反手往对方脖颈就是一肘。壮汉闷哼一声往下趴,弃冲上去踹倒瘦子,拽住马头就往外冲。木头抱着脑袋跟着他,后面那几个汉子吼得声嘶力竭:“抓住他!!他马上绑了个人!!” 也是合该倒霉,弃和木头刚跑出没多远,迎面冲过来两一队持戈兵士。一队白衣铜戈,一队玄衣石戈,两队士兵喝令人群分开一条道。旁人都躲开了,弃和木头刹不住脚,被前头士兵一棍打翻,押着滚在前排。 抬头一看,木头高兴了:“弃大哥弃大哥,有救了,那是我们的邠侯公类欸!!欸?他身边那是谁?” 弃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去:“闭嘴傻瓜!那是蒙侯!!” 啊?木头傻眼了。 十几步开外,蒙侯拉着一个长须中年男子缓步走来。 公类强忍着不适和蒙侯谈笑风生。他的右眼白的血斑刚刚褪去,现在整个眼球依旧频频跳动,总觉得眼前红光闪烁。但是再难受也得忍着,眼前这位上邦重臣的目的总不单纯,必须小心应对。 几天前蒙侯带着大军到达邠邑时,公类与诸卿都是一惊。 自从投靠了大邑商,周人就发现这个上邦宗主不好侍奉:出征、纳贡、献俘、田猎……一年到头总有王事派下来,哪一样做不好都会引来商王的征伐。这次殷军浩荡千人扑过来,难道是不是因为此次伐羌,自己没有亲自领兵上阵怠慢了商王? 好在是场虚惊,蒙侯表示他是来探自己的眼疾,公类这才稍稍放心。然而几日过去了,蒙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每天不是在侯公府里吃喝观舞,就是带着手下在城中四处闲逛。 光招待是蒙侯也就罢了,真正烦人得是那两千殷兵。这些兵士驻扎在城中,每日大食之后就三三两两在城内外晃荡,与邠地众人屡有争端。苦得左卫秦每天四处调停,抱怨连天。 这还不算,这一千多人马的吃喝还得自己提供。公类下令开城西公廪供应,每日光往殷兵营地运送的肉粟粮酒就海了去。把个管仓廪的廪正心疼得在公府明堂里直跳脚。 “莫惜这点粮肉,且供着他。”大宗伯劝廪正和左卫秦:“这位蒙侯15岁得国,随商王征战几十年煞名远播。他纵容手下这般行事,背后一定还有所图。且装作不知,看他如何。” 四卿算是暂时安抚住了,公类却越来越警惕:这位蒙侯看似粗心,几日之内却把城中仓廪、水源、村邑田亩看了个七七八八。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不,今天又说要参观市集。 去就去呗,可这位侯爷非得带上甲士。这些披甲殷兵一进互市就吆五喝六撵人赶狗,搞得百姓躲闪逃散,市肆里一片怨声载道。公类看得心头火起:自己做了半生族长也从未对百姓如此跋扈!这位侯爷可真是威风! 他正恼着,就看见前面净街的殷兵打翻了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农夫。这俩人大概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跪着不敢动,其中一个的脸都贴在地上了! 公类强压下怒气,笑问:“侯爷这队侍卫果然忠心,转眼功夫就制服了两个村鄙农夫。想来是怕这俩农人吓到侯爷?” 蒙侯瞥一眼地上,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赶快放开!本侯还能被俩农夫给惊到?蠢材!”殷兵立刻松开了手,这俩人头也不敢抬,四脚着地倒着就往人群里退。蒙侯也不在意,牵了公类继续向前踱去。 没走多远,刚才那俩农夫退走的地方就又是一阵吵闹,似乎是打了起来。殷兵不敢再抓,只得排成一列挡在前头,把蒙侯和公类隔在路中间。二人只当百姓买卖起争执,也并不在意。只继续参观两旁铺子。 本来就要走过去了,可蒙侯忽然一回头,视线正好落在人墙后头,那几个人打成一团的人里面有张脸忽然一闪。蒙侯一愣,厉声喝道:“那小子!抓住他!!” 众殷兵立刻扑将过去,看热闹的人乱作一团。挤挤扛扛中就听一阵尖利嘶鸣声压过众人声响,一匹枣红马高高跃起前蹄,惊恐地在人群中来回踩踏撂蹶子。被三叔公骗了那汉子指着那马大叫:“马上有人!马上有个羌人!!!”此时那马正踢腾得厉害,背上绑着的那卷葛布耷拉下来一半,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露出了头——牤。 蒙侯双目圆睁,这人莫非就是刚才瞥见的那张脸?他猛然想起,刚才看见那眉眼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逃羌!不,是那个器族人! 再一看马背上那人的羌地发型,蒙侯怒吼道:“射马!射马!我要那人活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1章 槐邑 一阵弓弦开合声,犹如大风钻过树洞发出的厉响。公类还来不及阻止,数十支铜箭便刺入了那马前胸和后臀。马儿垂死哀鸣,脚下踉跄。蒙侯飞奔上前抄起铜矛直刺那拼命扭动的脖颈。 扑哧,接着又是扑哧几声。蒙侯拔出铜戈,一拳捣在枣红马眼眶上。那马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四蹄痉挛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蒙侯狞笑着踩住马身,上前去割那卷葛布。哧啦一声细布开裂,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牤从一堆绳子里抬起了头,和蒙侯看了个对眼。 “你是谁?!”蒙侯怒不可遏,这不是那张脸! 牤嘴里塞得结实,呜哩呜喇一阵乱叫。蒙侯一把拽掉那破布厉声又问:“说!你是谁!?哪来得!?” 不等牤喘匀实,旁边飞奔出一个小个子,爬到蒙侯脚边不停叩头:“蒙侯大人息怒!这是我捉的战俘!带回来想给我娘添个干活的帮手!” 说着这小子又转个方向对着公类频频叩首:“公类大人,小的槐邑木头!!请您给小的做主啊!!” 槐邑木头……公类被这阵乱搞得又惊又怒,但木头这个名字倒真是有印象。他皱了皱眉,恍然道:“你是城南槐邑履婶子家的老二!怎么?你不是跟着亶儿出征勤王了吗?亶儿呢?” 木头赶紧点头,一边慢慢往牤身前挪:“是是是,正是小的。小的一直跟在亶公子身边。” 等挡住了牤,他这才对蒙侯又拜了一拜:“蒙侯容禀,小的跟随亶公子……啊不,旅邠随军出征,有幸在您麾下呆过半月。您位高权重,不会记得一个小兵。小的也没这个荣幸在您眼前效力。这不是您让亶公子……啊不旅邠大人率我众人追缉逃羌。我军归途中遇见了这个受伤的马羌人,遇见他时就只剩半条命了。我便想带回来给我家老母添个帮手。我母亲年龄大了还要操持履铺,地里活计实在忙不过来。求蒙侯大人息怒,饶这羌人一条命吧。” 羌人在殷人眼中就是两只脚的畜生而已。大邑商每每发兵征伐,逮到羌人愿杀就杀,不愿杀就拉回来做奴隶,或者像牲畜一样杀了祭祀。像木头说的这是他自己抓的战俘,那无论怎么处置都合法。 这一堆杂七杂八绕得蒙侯脑壳生烟,他一摆手直奔主题:“你即是旅邠手下,怎么会在这儿?旅邠人呢?邠旅兵士呢?” 木头又磕头:“回蒙侯,邠旅兵士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因为我娘在这东城市里开铺,所以我告了假没和大军一起走西门。这不是……我想先把这羌奴带给我娘。求蒙侯饶我这一次。” 听到儿子回来了,公类满心欢喜。他温声帮衬道:“侯爷,这小子看来已是受到教训了。罚他一匹马也够了。现在亶儿回来了,侯爷不要去问问他可曾完成使命?” 蒙侯瞪一眼木头,回身笑对公类:“也罢,刚才那两下子让邠侯见笑了。万望不要见怪。” “侯爷说笑了,请回府吧。” “请!” 殷人甲士踩着重步离去,互市内重新热闹起来。两旁邠人纷纷过来,搭马的,拉木头的,给牤解绳子的忙成一团。这时候,弃才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木头身边。 木头擦一把汗,低声说:“好险,弃大哥你这一招太危险了!”弃拍拍他,伸手去拖牤。牤此时依旧虚弱,手脚解开了也酸疼得动弹不得。弃搭着胳膊把他架在自个肩上,牤的脸色青了一阵才吐出句话:“杀……殷人。” “行了兄弟,咱得先活命。”弃架着他一步一挪往外走。牤的身子不能动,眼睛却一直盯着木头:“我……认识你……你……” 弃伸手把他眼睛胡乱遮住:“你是得认识一下,从今往后你得管他叫主人。” “我……才不当奴隶!”牤奋力偏头想躲开那只手。 木头笑成了个花,双臂在空中一阵乱比划,然后指着前面回答:“我觉得你没得选。”牤艰难看过去,只见一个胖大妇人飞奔而来。到跟前一把就抓住了木头:“我的儿!!你回来啦!?刚才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哎呦我的儿!!你可瘦多了!?”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搂着木头又哭又笑。 弃看看自己的膀子,又看了看木头他娘的膀子。嗯!比自己还壮几分。他同情地拍拍牤:“兄弟,我觉得你暂时也没得选。” 牤:“……” 木头从他娘的怀抱里露出个头对他俩呲个牙:“娘,咱先回家吧。” “好好,回家回家!” 四个人挤出人群,越过市肆大门的时侯和一个头戴皂巾的市正走了个擦肩。 天气炎热,市正戴的皂巾布冠遮额遮发,热得他一只手不停的抹汗,另一只手举起石锤猛敲石磬。锤磬相击,“嘡嘡嘡嘡”响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肩挑背扛,从市肆里涌出来汇聚到木栅大门口。 弃和牤吃了一惊:“怎么了?”不是冲他们来的吧?木头踮脚勾回头望了望,嘻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今日有夕市。这磬是要关闭大市,让贩夫贩妇们进场买卖。” 二人看过去,果真有不少赶羊牵牛的贩子挤在大门外等着进场。弃听说过大邑有市,可今天才知道市肆也按时辰划用场。不过他肩膀搭着的牤可没这么多心思,这一惊牵动了旧伤,脸色愈发青白,脑袋一垂又要昏过去。 “啪!”一记耳光抽在牤的脸上。木头娘叉腰瞪他:“我家老二辛辛苦苦带你回来!一点活儿没干你就敢死?!想得美!迈开步子好好走!等到家了有吃食给你!” “你……”牤的脸色由青转紫,面皮都能爆出血来。 “你什么你!没大没小!以后你就是我家羌奴!要叫我夫人!”木头娘抬手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弃赶快拦住,再打下去这位马羌少族长非咬舌自尽了不可:“婶子婶子,何苦跟个羌奴置气?不值当不值当。不过这城是真大啊,还没到咱家吗?” “到啦到啦,呐,这就是咱们槐邑。”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里分流,一条踩踏结实的褐色小路分蜿蜒着开了几处房屋密集的聚落。弃注意到每处村邑边上都有几农田围绕,其中西边那处村邑靠近小路的一边长着棵巨大的槐树。 时值小食,太阳依旧毒辣。许多农人都在蹲在槐树下吃饭歇凉,头顶总角的孩童来回奔跑嬉闹。一行人走过去,不时有人跟木头娘打着招呼。 “他婶子,木头回来啦?” “哎呦这不是木头吗?这次王事结束啦?” “木头,我家老三呢?他回来了没?” “咦,这羌人是咋回事?看着伤的不轻啊。” 木头娘一边哈哈回应,一边伸手揪住个正跑得欢实的小男孩:“臭蛋!一会儿不看着又疯得没边了!看见没?你四叔回来了!快去田里喊你爹你爷爷!再去里宰那里请老巫陈来!” 叫臭蛋的男孩瞪着眼往奶奶身后瞅,刚才跑得热了,整齐的刘海儿汗成绺贴在额上,脸上也抹得东一道西一道。一双大眼睛从木头看到弃,又从弃看到脸色吓人的牤。木头笑嘻嘻要去抱他,臭蛋却突然哇的大叫一声推开他,转身撒丫子就跑。木头娘在他背后又一通吼:“当心别磕着!!这呆样!天天跟个没脚猫一样!” 木头母子应付着众人的好奇和问候,弃架着牤缩在后头蔫头耷脑的进了村。这周人村舍与羌地完全不同,房屋几乎全是平地起筑。房子本身有用木材做骨拌泥为墙的,也有草泥堆砌的泥垛墙。屋顶都向上隆起呈交叉状,茅草铺就之后再用草泥浇灌做成屋檐。檐下有立柱支撑。这些房子有大有小,非常规律的按照平行的联排分布。木头他们家就在中间那一排最西头。 这是一座三室并连的大房子,中间主屋最大,是木头父母的屋子。两边的小房都有各自门户,东边那座小屋是木头的。西边这座大一点的屋子前,有个黑瘦妇人正在挑拣豆子。 听到脚步声临近,妇人也懒得抬头,慢条斯理的只管埋头拣豆。木头娘看着心烦,一嗓子吼过去:“一把豆子从早挑到夕!做什么蠢样!快去抓柴烧灶!老四回来了!”瘦妇人这才雷击了一般跳将起来,慌忙往外迎。可这跑得一快又打翻了簸箩,豆子呼啦啦滚了一地,三只芦花鸡高兴了,张着俩翅膀冲过来得得得啄个不停。 “二傻不在家啊。”木头张望半天找不见,只得跟弃介绍这位黑瘦夫人:“这是我三嫂。” 那妇人跟他们行个万福,眼睛却直瞪着牤那张吓人的脸。那呆滞神情跟刚才的臭蛋一摸一样。弃暗自点头,看来这是臭蛋他娘了。 木头娘不耐烦,喊着儿媳去烧灶。木头帮着弃把牤扛进自个屋里。小屋面积不大,靠南有一处及膝高的土炕。弃摸了摸炕上的席子,两层厚实的苇席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俩人把牤推在炕上躺好,在炕沿上坐下歇气。 喘了一会儿,木头拉拉弃低声道:“弃大哥,你先在我家将就几日。等今夕太阳落了山,我便去侯公府外听信儿,看亶公子那边情况如何。” 好,弃点了点头,也不知小五他们如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2章 暗潮 人生总是这样:刚渡过一个难关,又得经受新的苦难。弃刚刚从一场历时5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悄没生息地围上了一群猎人。 殷军、巫族、周族……还有远在亳邑的那个人。弃敢肯定,现在邠邑中一定有他的爪牙。想起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弃冷笑连连:别急,咱俩的帐且得算呢…… 猎手之间一旦争胜抢功,猎物反而很安全。周族能帮助弃进城,就一定不会轻易把他交出去。所以弃并不担心自个的安全,倒是木头挺为难,生怕这位爷撒丫子跑路。 见他那踌躇的样子,弃忍不住宽慰道:“放心,我弟弟还在侯公府,我不会跑的。”说着指了指牤:“倒是这位可怎么处置?” 木头耸耸肩:“公子没说,就让他先养着,伤好了就给我家当奴仆呗。” 本来昏昏沉沉的牤听见这一句,手脚乱挣拼力怒吼:“我……不是奴隶!!”然后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俩人赶快翻眼皮拍脸颊灌水,没用。木头跑出去喊他娘:“娘!老巫陈来了吗??那羌奴有点不好。” “哎呦一点力气没出呢可不能让他死喽!老三家的,你也别烧火了,快去村口迎迎。老巫陈走路忒不利索。” “哦。” 奔跑声,抱怨声,鸡群咯咯,柴禾噼啪。弃坐在屋里听着,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血雨腥风里蹚久了,这点子鸡零狗碎反而觉得踏实。 一只胖母鸡探着头想进东屋觅食,不成想炕上那男人却忽然双臂一张向后猛躺,吓得它扎煞着翅膀赶快跑,到院子里咯咯咯一阵叫。木头嘻嘻笑着出来赶鸡,忽得又加入了狗吠声,木头娘的骂声断断续续:“二傻!你这傻狗还知道回家啊?踢它踢它!” 炊烟饭香飘了出来,弃闭着眼,咧着嘴巴喃喃道:“这就是家吧……” 家……姬兰应该到家了吧?四儿见到外公外婆一定很高兴,就不知道小五怎么样了。弃一面想着,一面扯起了呼噜。 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再梦到大邑商。 可大邑商的人却没有忘记他。 殷地洹河南岸,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朝堂都是王宫中最恢弘的建筑。前门大墙高耸入云,两座瞭望角楼一东一西盘踞在上。大门背后,勾连曲折的墉台重殿一直向北延伸,一直修建到那座四方黄土的大祭坛为止。 和这群建筑严谨的殿宇一比,宗庙和后寝就显得随意许多。两处宫室都没什么章法,一南一北隔着朝堂自由发挥。 王宫没有城墙,毗接前门的大墙是最高的地方。大巫咸最爱来大墙上的西角楼转悠,站在这里能把整个王宫乃至半个殷地都纳入眼中。 此刻他正站在这两层角楼中。阳光穿过双层重檐,在楼内横下一道粗黑的影子。巫夬侍立在阴影另一侧,连呼吸都听不出声响。 前朝诸殿依旧车马繁忙,当中那座王庭大殿更是人声鼎沸。官员信使进进出出,通讯车马片刻不停,庭中铺陈的砾石散水被踩碾的哗哗响个不断。 这般热闹景象本该在宗庙中才对,协助昭王处理政务的也该是他。可如今宗庙门庭冷落,朝政转去了王庭交由大宰和百僚经手,自己和族人被架空成了个只管占卜的卜人。 想把巫族挤出朝堂?做梦! 大巫咸垂目瞥着那座王庭,粼粼的车马声分外刺耳。自上古绝地天通开始,巫族长老便一直代替天帝辅佐人王,由夏至商莫不如是。昭王刚登基时不也得老老实实依靠巫族吗?现在30多年过去,他觉得时候到了,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 看来大邑商是安稳太久,该添一点乱子了。大巫咸踱了两步,北窗外是修建在葱茏林苑中的后寝诸殿,高槐鸟啼,低柳扶波,俯瞰过去一派安静祥和。诸位王妇和未领封地的幼年王子王女在这里安享着人间富贵。 要乱,就从后寝开始,大巫咸的目光从北移到南,从后寝看到前朝。这两处互相关联,王妇与诸子女有不少在前朝任职,后寝一乱必然波及前朝。只有乱起来,宗庙才能趁机平衡安抚各方以期夺回势力。 门口侍立的巫夬突然觉得楼内风声都变得凛冽起来。蓦地,大巫咸说话了:“传令给巫鸩,务必让姬离尘指认亡人的身份。” “是!” 亡人,既然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那本巫偏要给你变出个活人来!大巫咸拈一拈须,不管那人是器还是小王,现在他必须得有猎物的自觉了。诸位王子已经不少成人封邑的,各个盯着王位,这时若突然得知自己的哥哥还好端端地活着,那一定会很精彩。 还有那位远在亳邑的子画,大巫咸的目光投向南方。一定得让子画相信那人就是小王,毕竟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的仇恨要清算了——当年子画在王宫放得那把火,可真大啊。 “我记得在亳邑做大巫祝是……巫红?”他问。 “您记得清楚,确是巫红大人。” 大巫咸沉吟一会,附在巫夬耳旁低声嘱咐了几句。巫夬随即退了下去。 不多时,两只夜枭带着大巫咸的密令振翅而上,一西一南分头而去,不多时便没入了云端。往西那只夜枭扑扇几下翅膀,向着邠邑方向飞去。 在它还没有飞到邠邑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和那位姬离尘碰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3章 献妇 邠邑侯公府内堂,巫鸩端坐在上席,垂目敛容一言不发,眼前这些人的家长里短拉扯得她心烦。那位姬离尘则在她对面安坐——族长女儿与人私奔又携女归宗,他身为周族宗伯必须妥善调停安置。 周族诸人吵了很久,大部分小五都没听懂。眼下他侍立在巫鸩身后,东一眼西一眼地打量着这一切。打从一进侯公府,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世上居然有这么恢弘的房子!!好高好大!这侯公府与其他房子不同,整体修建在垫高2尺土台地基上,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俯瞰下去,三个四合院组成了整个府邸。 头一进院子是邠地众官员与邠侯公类议事的地方,第二进则用来招待饮宴和留客歇息。最后一进院子则是公类与其家眷的燕居之地。小五现在就在这第三进院子的正堂里站着。 正堂面南,堂外是长长的廊庑。仆人都被打发开了,这会儿廊下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院子里唯一有响动的就是这间正堂。 这会儿无人说话,小五四下张望着。这间房子真漂亮,四面灰白墙壁,屋子中间还垂着几道分开的幔帘。那帘子不像是麻葛这等粗线织就,即使扎束起来也能看出隐隐的光泽。小五身侧就是一道帘子,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触手一片细腻。 “你做什么?!” 小五吓得一哆嗦,抬起眼才发现不是在说自己。他不敢再动,老老实实站好看地板。 说话的是公类,他跪坐在正对房门的席子上,两手按着膝盖,绷紧的指关节正对着面前要起身离去的姬兰。 眼睛已经哭肿的姬兰抱紧姒儿,倔强地面向父亲:“女儿不该回来让父亲为难,我这就走!” “混账东西!你已经气死了你母亲!现在还要气死我吗?!”公类气得胡须都在哆嗦。旁边一个中年妇人赶快上前给他捋胸口:“老爷可别生气,你的眼睛……” 见父亲发怒,姬兰有些不忍。但看见这妇人的亲昵动作,她怒极反笑:“母亲?母亲若是知道父亲这么快就把她的侍女扶了正,怕是也不会高兴的吧?女儿现在是不是得管这位姜婢叫一声母亲!” “孽障!你就这么跟父亲说话?!孽障孽障!口无遮拦!跟那个混账小子一走这么多年,在马羌都沾染了些什么习气!!”公类指着姬兰的指头抖个不停:“还不如……还不如” 他忽一下放下胳膊,冷冷地笑了一声。 “商王正要我族献妇,我这小族小邑想来也受留不下你,不如就送你去大邑商吧!” 什么?!堂上人俱是一惊,独姜夫人脸色最差。 去大邑商和亲!姬兰愣了半晌,咬牙道:“好啊,我去!愿父亲和新夫人福寿绵长,广开子嗣!可不要再生出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来!” 这话狂悖无礼,公类抓起姜夫人递上的一盏水就往姬兰身上砸去。左下首跪坐的姜姝赶快爬起来去拦,那姬兰却把姒儿往背后一拽,犟着头就不躲闪。 啪!红陶水盏砸在地上碎成了八片。小五瞪大眼,原来是巫鸩把姬兰拽到一边躲过了这一下。巫鸩淡淡道:“你吓到四儿了。”姬兰这才哭着回身去抱女儿,姜姝赶过来拉着她俩退了出去了。 啜泣声沿着长长的廊庑渐渐远去,堂上一片寂静。巫鸩默默翻了个白眼,早知姬兰回府会有这么多事儿,她刚才就该一走了之。现在可好,公类怪女儿当初私奔气死了发妻,姬兰怨父亲扶正了母亲的侍女。这种琐碎事情听着就腻烦。 于是她对公类行了一礼:“邠侯大人,小巫已将姬夫人母女送回,这便请辞。小巫另有些巫卜之事想与大宗伯相议,望邠侯行个方便。” 玉门巫女请行方便,小邦小邑哪有不肯的。再说现在临近告麦,邑中要举行大祀,这节骨眼上来了个大宗巫女,公类怎么着也要留她下来主持祭祀。于是忙与大宗伯示意,幸而姬离尘年岁虽轻却极通透,与公类合作也极默契。闻言知意,当下便带了巫鸩往周族宗庙中安置。 顷刻间众人皆退,姜夫人也下往庖厨中去吩咐小食,院中阳光焦灼,只有一二鸟鸣在枝头宛转。爱女寡居归来,长子又被扣在蒙侯军中问话至今未归。这几日的事桩桩件件都与大邑商有关,邠邑的气氛出奇紧张,倒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许是盯着阳光看久了,公类眼睛又酸疼起来。闭上眼睛揉了几下,心中愈发不安:眼下夏收在即,任大邑商有什么事可都不能耽误了这个。自己这小邦周虽偏安一隅,却是民风和顺众人小康。大邑的事他可一点不想掺合。 不想掺合也不行,只光那献妇的事就够他头疼了。后寝传令中倒是只说要一贵女,没说哪一族,公类本想在邠邑众族中寻一女去与和嫁给。没想到各族长一看是“献妇”不是“娶妇”,嫌规格太低,便都不想肯让自家女儿去殷。结果这事还得落在周族身上。 可是公类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姬兰刚刚找回来,次女姬芝年岁还小,去年刚开始学习持家。 这可怎么是好。 公类头疼不已,大势之下,小邦小族哪有选择的权力。他还没有意识到,邠邑城中已经暗流涌动,一切都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汹涌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4章 证人 槐邑与周族宗庙一南一北。弃在槐邑呼呼大睡的时候,巫鸩已经进了宗庙,正与姬离尘相对而坐。 大巫咸让她到邠邑去寻周族大宗伯,只说此人曾见过小王。如今与他对坐仔细端详,巫鸩才发现这个叫姬离尘的男人居然这么年轻,看上去也许比弃还小些岁数。 不仅年岁,姬离尘的装束也有些怪。头发不按周人规矩编髻,而是像巫族一样用额带拢在脑后编成辫子,衣袍比普通周人略长一些遮住了膝盖。黑色衣襟上方却是一副白皙的精致眉眼。 面对巫鸩的打量,姬离尘倒是很大方。他极含蓄地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居然添了丝媚气:“巫鸩大人,好久不见。” 可惜巫鸩不识风月,只觉得他奇怪:“我们见过吗?” 那笑容更显媚意:“您果然不记得了。离尘年少时曾前往玉门巫族修学巫术,那时便见过大人您。只是您地位崇高,与离尘不在一处修行而已。” 巫鸩没接茬,她不想谈自己的事:“宗伯既知道我族中之事,想必对他族秘辛也知之甚清?鸩有一事想请教宗伯。” “请讲。能帮到大人是离尘的福气。” “鸩想问问,十年前宗伯去大邑商朝贡之事。” 姬离尘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据大巫咸说,十年前,邠邑向大邑商献纳贡品,除了龟甲、羌人这些常有之物之外,还有一名周族巫师——就是姬离尘。当时他本是周族献往大邑商担任贞人的,可最终却又返回了邠邑。那一年子弓24岁,姬离尘作为外服邦臣该由他接见。 巫鸩想,也许姬离尘对会对子弓身边的那位贴身戍卫器有些印象。若是他能记得器的容貌,便让他去见一见弃,只要认定了弃的身份确实是器族人,那自己这差事就算了结了。 到时候她发个信给大邑商,就可以堂而皇之带着弃回玉门山了。贞人谁去做都行,落单的器师可是不好找。巫鸩已经开始算盘带弃回巫族之后怎么安置了。要不,还是先让他给自个当三五年奴隶再说,自己那间小屋毗邻垂崖瀑布,有个干活伺候的正好。哦不,是俩干活的,还有那个羌人小孩。 现在只等姬离尘的证词了,问出要紧部分,再带弃来辨认就万事大吉。巫鸩肩膀微微下垂,有些放松下来。 可姬离尘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意外:“您是要问洹河北岸的那场火灾吗?” 火灾?巫鸩竭力思索,终于想起十年前王宫从洹河北搬到洹河南之后,大巫咸从殷地发回的密报。但上面并没多说,只说王宫失火,后母戊亡故,昭王迁宫至洹河南。 要掩埋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非常简单,何况是权倾天下的昭王。巫族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每天都在搜罗各族的隐秘私事,暗地里做册记录,可是火焚商王宫这样的大事,在宫中任职的众多巫族人却始终扒不出什么多余的料来。大巫咸更是将此事轻轻带过,也难为巫鸩没什么印象。 怎么姬离尘会说起这件事? 见巫鸩不置可否,姬离尘略显为难,眉间挤出了一条褶皱:“离尘曾经接到过严令,不得对人提起这件事。当年我能全身返回邠邑,也是因为此事。” 真不能说就不会提了,这人一定有什么要求。巫鸩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张嘴。 果然,姬离尘向前略倾下身子,说:“巫鸩大人若真想知道的话,离尘愿意冒险告之。但可否请您在邠邑多呆几日?有两件事实在想请您襄助。” “能力之内,定当竭力。” “爽快,离尘一定知无不言。”姬离尘起身走至门口唤了一声,有个小族巫立刻小跑,一边还好奇地往夹室里瞄了一眼,巫鸩只做不见。 片刻,小族巫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清了场,所有人都离这间偏殿远远的,就连小五也被带开玩耍去了。一时间,半座侧殿只剩下室内这两人。 “大人应该猜得到是谁令离尘封口的。”姬离尘重新在巫鸩坐下,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昭王。” 姬离尘点下头去,随即又轻轻一摇:“还有一个人,不知大人还记得那位已故的小王子弓吗?” 巫鸩眯起了眼睛。 “其实今天的商王宫只是宗庙和一些离宫别馆,真正的王宫是在洹河北岸。”姬离尘唏嘘着,阳光钻过廊檐在地上落下一片极亮的白色,刺得人眼睛发疼。10年前那场大火也是这般明亮,灼得让人无法直视。 洹北王宫是由那位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所建。在盘庚之前,历代先王也曾多次迁都,于是从黄河直到东海,就有了许多曾经做过王都的繁华大邑。王室迁走了,宫殿城墙田地却是迁不走的,一些舍不得故地的王族宗亲就留在了原邑代代经营,渐渐的成了一支庞大繁杂的势力。由于都是子姓王族,商人便称呼他们为“多子”。 时间一长,这些“多子”在自己盘踞的邑子上经营得风生水起,有些甚至比商王还要富裕。这倒还罢了,要命的是商族王位的传承制度。由于兄终弟即和父子相继是并行实施的,结果就是这些“多子”都有资格做王——谁的父兄还不是大王了?有时遇到个孱弱的大王,那些多子还会动手逼宫取而代之。 盘庚可不愿意被叔侄表兄弄死。他即位时大邑商的都城在嚣地,整个王城被他哥哥阳甲经营得水泼不进,嚣地大族只认阳甲的儿子不认他,自己的政令根本连王宫都出不了。于是盘庚果断迁都,连说带恐吓领着多数族邑迁到了殷地,就在洹河北岸建造起了宫殿王城。自那时起,殷便成了大邑商的中心腹地,一直延续到现在。 但迁都并不能解决多子的问题,盘庚死后,王位便在自己的弟弟中传了下去,一直传到最小的弟弟小乙才出了乱子——小乙没有把王位交还给长兄阳甲的儿子,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子昭,也就是如今的昭王。 “昭王会是位雄主。”姬离尘遥望东方,似有所感叹。当初在大邑商只在火灾过后匆匆见过他一面,但那短暂一瞥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他这王位确实有些争议。 若按百年来的旧制,小乙死后,王位的第一继承者是阳甲的儿子。但当时阳甲的后裔已经没落绝嗣,王位便该顺位到盘庚的儿子身上。可巧,盘庚身后留下个遗腹子。这位可不简单,彼时正当壮年,背后有北土数十大族的支持,手中还握着一处极富饶的大邑,可谓兵强马壮,大邑商各族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大王。 “那是亳邑的子画。”巫鸩说。 姬离尘点点头。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子昭在父亲弥留之际赶回殷邑,抢先一步登上王位。 “你的意思是,子画跟那场火有关?” 这次姬离尘没有表示,只淡淡笑着。祸从口出,不管巫鸩如何判断,总归不是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的。 巫鸩没在意他的小心思,只觉得哪里不对:“说不通。起火时离昭王登基已经过去20年了,子画要是想逼宫完全可以早点动手。为何非要拖那么久?” 话说出口,她看到姬离尘原本恬淡的眼神为之一变,满是狡黠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5章 救火 “先王小乙才能平庸,无法管束儿子们夺位的争斗。昭王8岁便出逃至河,直到7个哥哥斗得全部死亡,才回来继承王位。当他即位的时候,大邑商已经被内斗耗得气息奄奄。一半内服邦伯不来朝贡,一半外服族邑纷纷叛乱出商。昭王登基时,大邑商其实已经是半个空架子。” 看来这些话已经在姬离尘胸中憋了很久,此刻说起来滔滔不绝。 “离尘反复揣测,总觉得昭王在即位之初便早已定下了对策。登位前3年,他于朝政上一言不发,任由老太宰甘盘理政。于是子画以为昭王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傀儡。既然是傀儡,也就不必急着收拾了。而且昭王在3年后忽然提拔一个服役的犯人做了卿士,这荒唐的举动更让子画放松了警惕。” 那个犯人就是傅说,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宰傅说。 “没想到这位傅说却是个狠人。昭王极其倚重他,听其谏言寻觅良才充盈朝堂,内修政务外征四土。并且对多子族一面殷勤拉拢,一面暗自削弱。到了昭王16年,大邑商的实力和版图重新强大,玄鸟旗横扫天下,我小邦周也是那时归顺的大商。”姬离尘提到自家族邑时不卑不亢。 “到了如今,多子族被昭王连拉带,多数已没有实力染指王位了。只剩下一个实力最强的无法拉拢,那就是子画。” 子画原本就有继承权。按商族宗法,他的即位次序比昭王的儿子还要靠前。但昭王有傅说在侧,他俩恐怕老早就想好了这件事的对策。 “昭王20年春,昭王在观籍礼后突然举行大祀,祭祀血缘早已远隔的大乙成汤。一连三天,共献上大示300,羌人3000。众人都以为举行这场祭祀是为了拉拢成汤支脉的多子们,哪知道祀后,昭王突然册封子弓为小王。” 这一招确实漂亮,因为大乙成汤是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大丁。昭王祭祀成汤,就是为了给父子相继找到宗法依据。在祭祀之后册封长子为小王,合理又合法,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到这时子画才惊觉:怎么?我的王位又没了?? 换了谁都会炸。况且是手握亳邑的子画,要知道那亳邑可是曾有九代商王经营过的地方,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与殷邑抗衡不是问题。 “同年6月仲夏,我族为恭贺大邑商册立小王,便将我献去大邑商担任贞人。”姬离尘神色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当时护送纳贡队伍的是我族中左戍长,本以为此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面。没想到阴差阳错,多亏了他在大邑商的突然之举,我才能再次回到邠邑。” 地上的阳光向西移动着黯淡下去,微风涌进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姬离尘目光飘远,那一天的大邑商浮现在春末的暖意里。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巫族修习回来的少年,见过的地方除了平原邠邑就是玉门山中,从不知强盛为何物。直到一脚踏上殷地,少年姬离尘才明白为什么商人敢自称自己为大邑。 宽阔的大道交叉铺陈,华丽的马车粼粼往来,高耸的重檐房舍交错坐落。市场、酒肆、歌女、奴隶,这应接不暇的繁华景象从王宫向四方铺陈开去,坐着马车跑上一整天也逃不出那殷实的喧嚣。 这当中最让他震惊的还是王宫。以洹河为中间线,南岸是宗庙离宫,北岸是王宫大殿。由于姬离尘是下邦进贡来的贞人,所以要先进宫去朝见大王,然后再回南岸宗庙入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宫那一刻,姬离尘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盘庚所建之城,宏大不可逼视。”他叹道,右手无意识地轻拍着膝盖。 巫鸩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谁接见的你们?” “小王。” 那天日中以后,包含姬离尘在内一共10个来朝贡的外服邦邑在王庭中等待着觐见小王。 王庭是前朝诸殿中最大的宫室,三进四重的结构,东西门塾之间的亮条车道可以容纳4辆马车并行。庭内更是大得惊人,他们百十个外邦朝臣站在一处,居然连庭中的一角都没站满。驿马乘车在他们身旁来来往往,不时有几匹圏养的麋鹿踱进来寻找食物,庭中的看门狗扯着链子冲它们吠叫。 姬离尘正在揣测这是不是当年盘庚召集万民训诫的地方时,一只孔雀慢悠悠地踱过来,对着他一抖,哗啦啦展开了五色斑斓的尾巴。 就在这五彩斑斓的间隙后面,一个与姬离尘年纪相仿的白衣青年笑着走来。有人赶开孔雀,姬离尘这才远远看见那纹绣的白衣和头上的玉石冠帽。在他身后一步远,有个黑衣少年笑嘻嘻地在孔雀面前抖搂着衣服。 白衣人是小王,黑衣人就应该是弃。巫鸩问道:“可惜本巫从未去过大邑商,不甚明了宗伯说的大邑荣耀。能否请宗伯仔细描述一番小王和那些随侍臣工的风姿?” 她想,若弃的容貌体格真的肖似小王,姬离尘应该会注意到的。 可姬离尘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邠邑不是大邑,我的位置较远,看不仔细。不过……” 不过那天晚上,当他站在起火的王宫外时,却有了机会把小王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姬离尘后来才知道,就在他到达大邑商的前一日,子画刚刚离开。这位宗亲是在册封子弓为小王之后第一次前来朝贡,在王宫内足呆了三日才走。这期间整个王宫内寝外朝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在宫中发难。所以他走了之后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大家以为子画与昭王已经和解的第二天,王宫半夜里突然起火。 彼时正是燥夏,半旬未下雨,人喘口气都干得发燥,那宫殿是茅檐木柱,沾上火苗哪有不着的道理?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将各个宫室串联在一起,黑夜亮如白昼。大邑商169支族邑全被惊醒,先是奇怪今夕王庭的庭燎分外明亮,随后就听到了房屋坍塌声和击磬登呼声。大族族长们赶快派族人前去救火,小族则关起邑门缩起来安分呆着。洹河水面一派通红,颤抖的影子倒映出岸上呼号奔跑的人们。 那夜姬离尘宿在宗庙下舍,隔岸的大火暴起时他被吵醒了。披衣出得院来,只见远处洹河北岸焰炙冲天,河水都被映成了红色。姬离尘和左戍长跟着人群涌到河边观望,俩人站得离渡口近了些,救火的人群一拥之下,瘦弱的姬离尘居然被裹上了渡舟。左戍长拉扯不动,只好也跟上了船。 到了对岸,烈焰烤得人脸生疼,几乎靠近不得。王宫外人吼马嘶声乱成一团,左戍长想护着姬离尘退回南岸,可他俩人生地不熟反而被人群推来挤去险些掉河。左戍长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行,看来火不熄灭咱们是回不了对岸了。”二人便转身加入了从河里传递水罐的队伍。 没递几罐,就听一团“别去”“长老不能去啊”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位壮年族长模样的男人披着湿袍往前冲,他身旁边是无数双死死揪住他的手。 那长者几番挣扎都走不开,怒得咆哮起来,挨个踢翻了阻拦的人,一转身看见火光中左戍长膀大腰圆的身影,便上前抓着他吼道:“带上水桶!和我去!”姬离尘连话都来不及说,这俩人就已经冲进了大火中。 他抬眼看着巫鸩,低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长者是器族的戈长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6章 疤痕 戈长老拉着戍忠冲入火海,姬离尘只得等在外面。 火势越来越旺。赶来救火的众族长看着那旺盛的焰苗都犯了嘀咕:万一大王死了,咱们犯不上把命也搭进去吧?于是转而纷纷守在宫墙外吆喝着奴隶打水扑火。 姬离尘夹在运水队伍中来回奔波,浑身衣袍都燎得稀烂,双腿也渐渐沉得抬不起来,那火却绵绵不绝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火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在姬离尘渐渐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援军来了。 轰隆隆的车轮声铺天盖地而来,数不清的战车将王宫团团围住。接着,战鼓声响了起来。那鼓声铿锵不停,披着湿毯的步卒前仆后继冲入火场。烈焰熊熊,战鼓声声,火光把那些沉默的殷兵照得有如鬼魅。姬离尘不由得腿一软,抱着水罐滑倒在泥泞里。 就在他扶着尖底水罐喘息的时候,众人突然大叫起来。姬离尘抬起头,就见明亮的大火中冲出了一个黑红相间的奇怪动物。那东西跑得踉踉跄跄,从头到脚都冒着烟,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什么。声音凄厉难懂,细听却是邠邑口音。姬离尘一个激灵:是左戍长! 殷兵拦住了左戍长,姬离尘急忙上前,只见左戍长一只眼睛已经熏得红肿发黑,浑身都在冒着白烟,在他背上趴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少年。 又一声吼,四个殷兵护着两个人冲了出来。姬离尘认出是刚才带左戍长冲进去的戈长老,他的胳臂牢牢搭着一个满脸血迹的少年。 鼓声愈发急促,“快找巫师”的喊声此起彼伏。姬离尘还没有给左戍长处理完眼睛,就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一旁。后方一辆战车底下有两个青年,一个满脸是血喘息不定,另一个躺在戈长老的怀里悄无声息。姬离尘向那个满脸是血的青年走去,却被戈长老喝住了:“先救小王!” 姬离尘这才明白,左戍长背出来的那个少年就是小王。 所幸他只是被烟熏晕了过去,姬离尘仔细检查过后确定小王不会有什么大碍,戈长老和几个殷人将领这才稍稍放松。火光下,白天尊贵无双的小王此刻居然狼狈得有如待宰羌奴。这时南岸宗庙的巫师仓皇赶来,将两个少年人接了过去。姬离尘忙退开去医治左戍长。 不等他跑到,大火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七辆遮盖严实的乘车冲了出来。这些马车冲着殷兵的包围圈冲去,姬离尘满以为会是一场血战,没想到守卫的师长不仅没阻拦反而下令让开道路,这些马车迅速消匿在黑夜里。 姬离尘到底也没能保住左庶长的右眼,而大火也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彻底熄灭,盘庚所建的雄伟王城化为了一片焦土。 王宫虽毁,好在昭王、小王与诸妇诸子都没事,死于大火的只有大王妇——小王的母亲妇妌。 找到妇妌的尸体之后,大宰傅说下令将当夜在洹北岸边围观的小族众人全部斩杀。姬离尘与左戍长救护有功,被昭王特许回归邠邑。昭王还亲为左戍长赐名为忠。 “这就是我还能回到邠邑的前因后果,您可还满意?”姬离尘讲完了,一派安详。 巫鸩沉默,搁在膝头上的纤指轻轻弹了几下,问道:“原来宗伯还曾医治过小王。对了,和小王一起被救出的那位青年又是什么情况?” 这巫女到底想问什么?姬离尘想了想才回答:“那一位伤在左脸,一道似是兵刃划破的伤口从左边嘴角一直斜到耳垂。我只给他清洗了伤口,后续医治应该是交给了殷人巫师。不过那口子颇深,只怕愈后也会留下疤痕。” 太好了,巫鸩暗自庆幸,有疤痕就好认了。一会儿找到弃扒开他那浓密的胡髯看个仔细就是。 “那这位青年相貌如何?与小王相似否?”为保险起见,巫鸩又多问了一句。 这次姬离尘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像。小王脸庞宽阔,那少年却是个狭长面孔。这俩人只有年岁相近,连体格都不一样。小王是个宽肩细腰的魁梧体格,那少年却消瘦得很。” 宽肩,魁梧。 巫鸩半晌无话。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正要说话,忽然有小族巫急匆匆冲了过来:“宗伯!公类请您速去殷军营地,出事了!” 太阳开始西斜,全不管地上是如何忙乱。不知殷军那边除了什么乱子,槐邑这边,弃已经睡饱了,此刻正光着膀子站在木头家院子里劈柴。宽阔的肩膀一抬一落,院子里就渐渐堆起了柴禾。 臭蛋挠着肚子蹲在一边歪头看着,弃把他往后扒拉:“小心木头渣子迸身上。”他把那一短木柴放倒,左脚踩住一头,两手把住石斧柄,一发力抡圆了胳膊向下猛劈,咔一声钝响,矮木只劈开一半。弃再把石斧横着一斜,咔呲,木柴裂开了。臭蛋哦哦惊叫两声,蹲着往前蹦几蹦去抓那两块木条。 “这斧忒钝。”弃把石斧掂了掂,见那刃口都秃了,无奈地摇摇头回头找跞石。 正找呢,木头他娘端着个陶水罐骂骂咧咧从西屋里出来了,走到院门口往外面一小片豆地上一泼,豆株底下立马泥泞一片。她一手提着水罐,一手叉着腰抱怨:“木头呢?还没回来?这是哪捡来这么个娇贵货!一点活没干呢先折进去我半贝的草药汁水!还要擦洗伤口!哪真是不合算!!!” 弃笑眯眯过去接过水罐:“婶子别生气,木头兄弟是真心疼您哪。上战场心心念念就是给您捉个奴隶回来干活,您别看这羌奴现在孱弱得紧,没受伤时候厉害着呢!力气大又会捕猎,等养好了伤,光打猎就够您一家吃肉的。您现在受点累,等他好了都能赚回来!这买卖合算。” 这番话既捧了木头娘又抬高了牤,她这才露出点笑脸:“你这小子嘴够甜的!这算账算得,比我这行货人都精明。哎对了,你不是城里的人吧?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得,忘了跟木头编这个了,邠邑城中多为周族人,另有一部分是来归附的中等族邑,城外全是小型族邑。弃倒是知道这个,可具体的也不知道该把自己身份往城外哪个外姓族群里落,只得吱唔含糊过去。 幸亏外面忽地闹腾起来,一群邑人跑过他们门口,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木头娘往外赶了两步喊道:“哎哎,干嘛呢你们??不晌不夜的跑什么?” 那群人没顾上回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木头娘直跳脚:“到底咋了呀?一个个跟屁股着火了样!”一弓背老头从人群里退出来,呵呵笑着往她门前蹭:“她她……她四……婶子,你你你你……还不不……知道啊?” 弃一听这个结巴声就牙疼。再一瞅,可不就是市场里害他们差点暴露那个什么三叔公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7章 炸营 真是哪儿有烂肉哪儿就有苍蝇,总有人活着只为四处闲逛钻热闹。 木头娘不待见这又馋又奸的老头,伸手一挡:“三叔,你要知道就快说,别往我这屋里去了。你每次一进我这院,我不是少把粟子就是丢个壶,您那,就站外面说罢。” 三叔公扁起嘴,嘴两边的皱纹挤得跟鱼须子一样。木头娘一见更烦,俩手往外甩着轰他。 “慢慢慢……慢……慢着!”三叔公赶紧说:“刚刚刚刚才,有人来来来报信,说说说说咱邠邠邠邠邠军回来了!但但但但……是!殷军扣扣扣扣住不不不不放人回回回回家!现在那边……打起来了!” “啊?我家木头是不是也在哪?不行我得去看看!”木头娘拔腿就走。三叔公紧撵在后头跟去瞧热闹,臭蛋一见没人管他了,立刻叫上家里那只灰色看院狗跑出去耍了。院子里就剩下弃一个人,他左右看看,挠挠脑袋,丢下斧子进屋去看牤醒了没。 一条腿刚迈进门里,弃忽觉一股寒意顺着后背直往上蹿。背后有人!他立刻向下伏低猛的转身喝道:“谁?!” 斜阳下,院中孤零零地立着个单薄的身影。巫鸩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沉着脸瞪他。弃看清是她,抹一把汗骂道:“死妖精!你要吓死我啊!”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来回转圈打量:“真把我吓死了你可得养好小五。来让我看看……可以啊妖精,一点没受伤,很顺利嘛。小五呢?你要见那谁见完了?” 他劈里啪啦问了一大堆,巫鸩只是不说话,一双星眸从弃的肩膀一直移到脸上,越看越脸色越沉。弃低头一瞅,自个的膀子油汗锃亮,忙从地上捡起短衣套上,边套便说:“妖精你是又困了吧?话都懒得说了,别忙啊我身上脏,等我穿上点你再枕……” 不等他穿好,巫鸩突然伸手紧紧捏住了弃的脸。弃只觉两只冰凉小手在自个的胡须里乱摸,揪得他嗷嗷乱叫:“喂喂喂,疼疼,干嘛。”想要挣扎又怕伤着巫鸩,只好抓住她的手不让乱动。 一握之下才发觉,那两只手冰得出奇,弃合掌捂了一会儿问她:“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没吃东西?走我给你弄点吃的。” 巫鸩抽回手,向前一歪靠在他肩上。弃连忙张开胳膊接着,这丫头入睡奇快,万一站着也能睡还不摔着喽。巫鸩侧着脸依在那宽厚的肩上,阳光把葛布晒得起了干草味,连带着弃身上的汗味也不难闻了。那乱蓬蓬的胡子刺入眼帘,巫鸩猛地站直了身子。 “去弄口吃的,我来劈柴。”她对弃粲然一笑,弯腰捡起了石斧,。 好比皑皑白雪中忽见一枝腊梅吐蕊,弃被她笑得一呆,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往灶屋里去。 在他身后,巫鸩慢慢举起了斧子。 “咔!”一声钝响。弃转过头去,就见巫鸩泄愤似的在对付那几块散碎木柴。那斧子得磨一磨了,用着太钝。弃一边想一面在灶旁翻吃的。 还好,陶鬲里还有些黍粥。弃架好陶鬲,正在用火石咔咔擦着打火,就听巫鸩喊了一声:“我去接小五,你等我。”话音落地,人已经走出了院子。 弃追出来,地上一小堆归拢好的柴禾,石斧倒放着靠在一旁,巫鸩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女人,狗一样的脾气。”弃摇摇头,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他挠着下巴,突然觉得自个的胡须确实是乱了点,得,要不刮一下吧。 这时西屋里传来一声闷哼,牤醒了。弃一拍大腿:倒把他给忘了。跑过去一看,这位小爷满脸草药糊糊,正在那儿胡乱挠脸呢。弃赶紧拦住:“别抓别挠,那都是药……” 絮叨安抚半天,这暴脾气小爷才算安静下来。弃扶着他坐起来,牤喝了一气水,打着水嗝问:“我刚才好像听见那巫女的声音,我嫂子和姒儿平安吧?你那个弟弟呢?” 弃这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巫鸩。他胡乱安慰牤:“应该没事,木头已经去找那什么亶去打听你嫂子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没想到木头直到日落也没回来。 午后木头跑去侯府找姬亶,扑了个空。恰这时左卫秦送信说殷军扣住亶公子和邠旅兵士不放,木头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跑到殷军营地外去打探。他没穿邠兵的深衣裹腿,自然也就被挡在了外面。眼看邠邑众人越围越多,殷军却还是不肯放人。 此时蒙侯已经赶回了营地,他把姬亶和行韦分开盘问了几遍,结果都是那羌人被老虎叼了去。 这说法让蒙侯将信将疑——怎么会那么巧?抓到人了反而被叼走了?可这俩人的说辞挑不出毛病,每个细节都能对照得上。假话编不了这么一致,那逃羌看来是真的被老虎叼走了。 老虎!那可是被大邑商尊为军神的象征啊!蒙侯有些忐忑,他不过是想抓个器师给儿子们寻个铜矿安身立命,怎么会引得一头大虎凭空出现?莫非是天帝示意?告诫自己不能打铜矿的主意?还是这逃羌有天帝庇护?蒙侯脸色微变,他怎敢惹怒天帝啊! 见师长面沉似水,一旁侍立的舌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他建议把姬亶关起来,好好审问——那亡人不可能就这么被老虎救走,他的去向肯定和姬亶脱不了关系。 蒙侯下决断,外面倒是闹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木头崩裂的声音。一个殷兵飞奔而来,边跑边喊。人还没到跟前,话语就已经隔空砸了过来:“邠人冲破营门了!!说是要接子弟兵回家!!!” 轰,营前已经乱成一片,蒙侯疾步出来远远望去,就见一股人潮从坍塌的营门口冲了进来。 “射手就位!”舌立刻扯着嗓子召唤射手,再不阻止这些邠人,只怕今个要炸营。 所谓炸营是指士兵领略错误信息导致的哗变。由于军营中各旅驻扎分散,互相之间信息交流不畅。一有动静若不及时沟通就会造成恐慌,士兵之间很容易因此发生踩踏变故。有时候,炸营的损失其实比战场上两军拼杀更大。 “射!”蒙侯哼了一声,还没谁敢来他军中撒野呢,这些邠人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8章 求卜 “等一下!!” 眼看自家邑人要遭殃,姬亶哪能忍?不等弓箭手列阵完成,他便飞快上前请愿道:“蒙师勿急,且容属下一试!”他话音还未落地,营地里已经乱了起来。 殷兵原本呆在各自旅的帐中,忽然听得营门方向一片骚乱。大部分人压根看不见前头,只听见一阵嘶吼声越来越近,就都抄起武器跑了出来。士兵找行长,行长找旅长,互相打听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情况,这一乱连战马都被被挤得不安起来,眼看着一场踩踏在所难免。这时忽得有人喊了一声:“快听鼓声!” 就听得一阵咚咚的鼓声传来,众人纷纷停下脚步支楞着耳朵分辨,有机灵的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奋五谷!” 奋五谷是上古时期葛天氏所做的九乐之一,因其韵律舒缓,寓意丰足,殷军截取一段用作行军中扎营休息的信号。众殷兵听得明白,都停下来不再乱跑。各行长旅长趁机吆喝自己手下兵士整队还营。 等这阵乱渐渐平静下来,各旅各行便派人往前头打探情况。这些个殷兵迎着鼓声跑到营门口,就见木栅栏缺了好大一段,营门也没了踪迹。一群绛色袍服的邠兵正列队往外走,木篱外面正有一群男女老幼踮脚相望。营门不远处一架马车上,有个少年人跪坐在上面挥舞鼓槌频频击鼓,车旁边立着师长蒙侯和两个亚长。 看见自家师长一脸平静,打探情况的殷兵放了心,相互道:“没事没事,虚惊一场,你看蒙师他老人家还好好的在那里。” “不过击鼓的那个是谁啊?” 那击鼓的少年便是姬亶。蒙侯眼见营中一场大乱平息于无形,不禁对姬亶刮目相看:这少年瞬息间就能想到击鼓平众,又给时间放邠兵出营。年纪轻轻就这样聪慧,周族日后只怕会更兴盛。邠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想到儿子他又开始觉得头疼:这回出征太亏,想给儿子们寻个铜矿也成了空,还得罪了虎神,这可如何是好。 鼓声停了,蒙侯回过神。只见自家军中已恢复了平静,围在营地门外的邠地百姓也已经散去。残破不堪的木栅外停着三架双御赤色马车,几名广袍男子正向营中走来。姬亶跳下鼓车退至蒙侯身后,轻声道:“回蒙师,家父带着邠邑四大夫和大宗伯来了。” 一看见那个玄衣巫袍的大宗伯,蒙侯立刻有了计较。他笑着迎上前去与众人见礼,一番客套解释之后,蒙侯转过身来面对姬离尘说:“听邠侯说宗伯大人曾师从玉门巫族,龟卜、筮卜俱是上乘?” 诸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姬离尘只好敛目称是。蒙侯便正了正衣衫郑重一礼:“本侯有些私事想贞问天帝,可否请大宗伯择日亲为卜算一卦?”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又要生什么事端,原来是要占卜。姬离尘立刻答应下来,几处皆大欢喜,姬亶和姬离尘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 几天前,姬离尘接到了姬亶传书时就对那“逃羌”颇感兴趣。姬离尘早年差一点做了大邑商的贞人,对殷地的繁华领略甚多。他立刻决定先把人藏到邠邑再说,能惹得蒙侯与巫族一起抓捕的人一定有用。所以今日从姜姝大闹城门到如今的殷军乱营,全是姬离尘和姬亶俩人的谋划。 刚才与巫鸩谈过之后,他更加肯定那逃羌的来历不简单。虽然不知道巫鸩的用意何在,但她所问之事却全部都与大邑商机密有关。 大邑商在北土已经和土方、貢方打了一年多,西土忽然又出现了几方角逐的小小异样,看样子大邑又要生乱。乱了好啊,水浑,鱼才能有隙可存。大邑商若过于清明,小邦周即使远在西土也会被制得缩手缩脚。只有趁乱把局势搅得更乱才能有一线生机。 看来那逃羌极有可能就是器族人,先将他留在邠邑再说。姬离尘掩唇咳嗽了一声,目光随意往后瞥了一下便上前去与殷军左射亚寒暄。姬亶会意,恭敬地退出了营门等候众人。 他刚一出来,立刻就有一个人扑了上来:“亶公子亶公子你没事吧??” 是等得抓狂的木头。 舌没有去侯府赴宴,亡人追丢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大宰交代。 赴宴的军官旅长簇拥着蒙侯走了。舌转回身,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忽见行弥立在一旁,便咳嗽了一声说:“邠邑这街道也不说整整,城墙修得矮不说,地上还是黄土。呛人一嘴。” 行弥连连称是,小步跟在后面。舌不再理他只闷头往回走。 路过营门口时,舌看见周族的一个头戴布巾冠的司工正指挥几个邠邑木匠修补栅栏,便哼了一声,上前踩住堆成一堆的木料:“这木头也太细了吧?还没1岁娃娃的胳膊粗!你们邠人可真了不得,用这么细的木头给我大邑商筑营门,是方便你们再冲营的时候好砸吧?” 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小司工哪里担得起。偏偏一着急就更说不清爽:“不…不不” 他不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舌一脚踹下去,堆成小山的木料应声散落,圆木四面八方乱滚。周围的木匠吓一跳,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呼喊着躲开。小司工正低头憋那个不字,没提防被几根木头拦腰砸来,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圆木咣咣当当,一会就把他埋了个结实。待尘埃落定,那一句:“不是!”才从七零八落的木头堆里冒了出来。 众木匠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搬走木头捞人,舌嗤笑道:“这不是说话挺溜的吗?”说完也不管四周木匠的怒目唾骂,哼着小调背着手踱走了。 靠欺负人得来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舌进了自己营帐就又开始心烦。他比不得这些族长宗子,自己出身边鄙小族,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努力经营。那亡人原本是他更进一步的好资本,现在全毁了! 虎神!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几方都咬牙认定是虎神拖走了亡人。难不成……那人真的有天帝庇佑?若真是那样,那自己会不会被迁怒?舌腿一软,噗通一声歪在席子上。 大宰要他杀人,寝渔也要他杀人,亳邑那位也催他杀人。几方势力都借着他动手,现在天帝动怒了倒霉的却只有他自己!舌越想越觉气,自己半生挣扎只为求个富贵,这有什么错??为什么天帝不肯眷顾自己?就因为出身吗?但凡能有选择谁又愿意出身贫贱?那子弓,去了华服没了头衔,看上去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寻常人,凭什么天帝就站在他那一边?! 他越想越气,一掌掴翻了几案。他身后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殷勤地上前扶起案子。 “谁?!”舌吼得像只要死的鸭子。 “回左射亚,是属下行韦。”对方小心把案子扶正,又顾着腮帮子吹了吹沾上的灰尘。 舌挥手轰他,行韦却往后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双手奉上一个幽幽发光的物件——一把铜刀。舌一瞥之下,立刻蹦起来接了过去仔细端详。 见上司神色大变,行韦心中窃喜:看来这东西有用。他低声道:“这东西是那逃羌身上掉下来的,属下一个族兵偷偷收了起来,再没给第三个人看见。” 刀在舌的手中掂过来倒过去的翻转着,那上面明铸着的“芮”字分外扎眼。舌的三角眼直翻到眉毛上:芮邑??子弓怎么还跟芮邑扯上了?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事!舌沉下脸命令道:“你再把捉到逃羌的经过仔仔细细讲一遍。”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49章 企图 投缘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说不到一起去,有些人差着年岁辈分,一搭话就惺惺相惜。姬亶与姬离尘便是这样。 姬亶从小志向高远,亲眼见邠邑日渐繁荣,附近各族都来投靠,小族汇成小邦。少年人便有了更大的心思——东方那个那号令万邦的大邑商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强大的。小邦周若是能经营得当、世代进取,那这“大王”的位子,周人是否终有一日也能当上一当? 可他却被他父亲痛斥了一番。公类务实,他认为小邦与大邑的差别过于悬殊,是人力无法决定的。大邑商支配天下凭的是天帝庇护和实实在在的武力,小邦周既没有祭祀天帝的权利,也不擅长征伐,只要勤勉度日就足矣。祖先带领族人远徙邠地,这城邑房舍可都是一代代人血汗砌就的。他身为族长,决不能拿现在的繁荣去冒未来的风险。 好在姬离尘不这么想。与族长公类不同,姬离尘从小就远涉巫山,自然见识高远。他继任大宗伯后与姬亶相处甚洽,某次听完了姬亶的牢骚后,姬离尘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了一句:“天下虽大,持术可期。” 术即是巫术和铸术。姬离尘解释道,巫术不只是祈雨消灾,从上古五帝开始,天相、气象、占星、历法、算术、推演、文字、医药这些术法统统涵盖在巫术当中。巫族自重黎绝地通天开始便垄断了这些术法,这才能超然于于众族之上。直到商汤崛起之后,用武力屠灭巫族一半人口。巫族才从人间的主宰沦落为人王的廷臣。巫术也就变成了商王的必学之业,到如今,昭王已经有压制巫权,自己代行大巫的念头了。 姬亶想得更远:“那我们也效法商汤,用武力征服天下不就行了?” “对,但修武就绝离不开铸术。”姬离尘欣慰地看着他。年轻、谦逊,又见识卓越。多加历练,姬亶会带领周族走得比前人更远。 “是了,没有铸术就没有铜兵利器。”任兵士再多,铜兵器依旧是完虐石木兵器。 “你把铸术看得简单了,铸术可不是只能铸兵器。”姬离尘依旧是微笑着,他举起一个红陶盏猛的一摔,当啷一声,陶盏碎成几片。姬亶不解地看着他。 “陶器松脆,石器驽钝,唯独铜器可坚可锐。铸铜作器,于兵事能成武业,于日常能秀庭堂。加上寻矿、冶炼、烧陶、制漆、铸器,有此术加持,商人才得以把持大邑之名。” 姬离尘目光炯炯:“巫术为文,铸术属武。有这两者在手,天下万邦可图。” 万邦可图!姬亶被这番话振奋得心情激荡。所以当他发觉那逃羌有可能会铸术时,才会想尽办法去捉他。现在,巫女和逃羌都进了城,该怎么从二人身上学得巫术与铸术,他还得和宗伯细细打算。 当然,还必须瞒过父亲和殷军。姬亶思揣着,那蒙侯是个贪财好利的莽夫,有弱点便好应付。难办的是那个叫舌的,他似乎比蒙侯还要急着抓人。其他方面一无所求,这倒是真不好办了。 总有办法,先稳住所有人再说。姬亶伏在木头耳边细细低语起来。 夕阳只剩一点残辉,暗淡的橘光已经无法抵御塌下来的深蓝天幕。寻常人家没有油脂点灯照明,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木头的家人都已经收拾妥当各自回屋,主屋里偶尔扬起一两声木头娘的高腔,搭配着东屋里臭蛋哼哼唧唧闹他爹的嘟囔声和看门狗的低吠声一起溢出院门,和千家万户的零碎声响汇集起来,悠悠地给这喧闹的一天收了尾。 西屋里屋子里黑黢黢的,牤喝了草药睡得无声无息。弃蹲在屋门口,在最后一缕微光消逝的时候终于刮好了胡子,这会儿摸着腮帮子正不住的哈气。 陶片是不如铜片好用,修脸不平整。他狠劲磨了又磨也还是留了不少短茬子,还揪得脸颊生疼。弃涮了涮手,端起水盘到外面去倒,水盘里面颤巍巍浮着的全是蜷曲的胡须。嗤啦一声,门外那片蔓菁晃了几晃,几片水亮亮的叶子映出了天上头一颗冒出头的暗星。 弃抬头看了看天儿,浓郁的墨蓝色越来越深,巫鸩却还不见影子。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回去睡觉吧。他提着空盆往里走,那只叫二傻的看门口咻地起身扑了过来,弃提着盆要挡,二傻却朝着他身后蹦了过去。 “嗐嗐嗐好了好了,脏爪子快别扒了……弃大哥我回来了。”木头一边躲狗一边扽长胳膊要去接弃手里的盆。 弃把盆放下,两步跑到他身后张望了半天,没人。他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问:“我弟弟人呢?巫鸩呢?我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 木头踢开二傻,嘿嘿笑着往院里拉他:“哎呀弃大哥你不要着急么,你看我跑得这一身得汗哪。咱们打东门进来得不知道,亶公子他们那边一进城就被那个什么射亚给拘去了殷军大营。好容易闹到冲营才把亶公子放出来呀……” 又来了。弃觉得刚割过胡须的脸颊不疼了,脑仁里面开始疼。他捂住刚合痂的左边脑壳,冲木头一摆手:“停停停,我弟弟和巫鸩!!他俩呢?” 话痨两手一拍,啪一声脆响,惊得院外一棵槐树上沙拉拉颤动了几下。 “他们俩呀,好着呢好着呢。是这样啊说来话长我们兰小姐不是回侯府了吗?但是公类似乎不是很高兴,哦对了公类就是我们族长啊。然后就说要把兰小姐嫁去大邑商,但是姜夫人不同意因为她的女儿芝小姐也快到及笄年龄了。结果姒儿就吓到了,一直哭到浑身抽抽,大宗伯也来看过了怎么都没法让她停下来。最后还是你弟弟去哄,才把姒儿缓过来。现在就说什么也不离开小五了,他一走姒儿就抽过去……” 没想到小五还有这个本事,弃觉得脑仁不疼了,脸颊又开始疼。也罢,好歹跟在姒儿身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 看来,自己可以早做打算了。弃长出一口气,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0章 滞留 就把小五留在邠邑吧,也是个好归宿。 “那你们可得对小五好点啊,给他打扮打扮,别让人看出来是个羌人。”弃交代道。 木头猛点头:“放心放心,全身上下换了一遍,比我穿得还好呢。” “巫鸩呢?” “这个啊,好像是大宗伯请巫女大人留下来帮他研习什么龟什么兽。”关于巫鸩,木头说的就不那么明白了。 弃似笑非笑地乜斜着他。木头被盯得发毛,咽了咽口水,说起了亶公子教给他的话:“那个,总之就是现在殷军还在城里没走,城门也都有他们的人。亶公子请你在我家多住些时日,他等明天宗伯给蒙侯占卜完了之后会来找你。若是弃大哥需要什么就告诉我,粗酒肉食什么的我都能给你办。”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木头背后飘过来:“他需要你滚。” 弃还是带着笑,木头却惊得一窜老高。巫鸩从槐树下缓缓走来,单薄的身子上满是斑斓的黑影。她换了一身周族族巫的玄色长袍,一只袖管拖得老长,木头定睛看清,原来是个打成包袱的布囊。 这……木头急了,巫女这是要走?这哪行! 他连忙横在二人之间,笑嘻嘻地迎上去:“巫鸩大人您这是给弃大哥送的东西么?哎呀放心吧他在我这里缺不了什么。” 这傻蛋,弃抬头看着夜空吹口哨。眉月还没攀上树梢,月光被树叶冲得七零八落,照在巫鸩的眼角,又落下来照在她手里那支细长的铜锥上。 铜锥泛着悠悠的白光,一头握在巫鸩手里,一头抵在木头脖颈上。木头的脸比那反光还白:那铜锥的尖头已经戳进了皮里,只要那头再一用力,立刻就能给他扎个洞。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在那尖锥的牵引下颤巍巍让开了路。 等巫鸩可以看到弃的全身了,铜锥这才倏地收走:“进去。”木头哪还敢再废话,拔腿一溜烟就进了院。 槐树下,就剩下弃面对着巫鸩。他回头看了看躲在大门后探头的木头,摇着头说:“其实他们一家对我挺好的……”没说完一眼看见巫鸩的脸色,马上乐呵呵地凑上来接她的包袱:“怎么?咱们这就走吗?小五他……” 巫鸩却忽地一把将他拽到树影外头,月光此时亮了一些,弃刚刮完胡须的脸庞在灰白的薄光下一览无余。包袱掉在地上,巫鸩双手抱着弃的脸庞上上下下地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嘴唇也不住地翕动起来。弃被看得有些发毛,讪笑道:“怎么样,我还是挺帅的吧?”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巫鸩的一个大嘴巴。“啪”好脆一声响,院子里的木头都缩了缩脖子。 巫鸩怒极,贝齿咬紧,一字一句地迸出来:“谁让你刮胡子的?!” 弃被打得原地转了半个圈,捂着脸眨巴两下眼睛才缓过神来。他也怒了,挺着胸脯吼道:“你什么脾气啊?!我修个胡子怎么了!?说动手就动手啊?!这不是下午扎到你手了嘛!我就修了。这又怎么惹到你啦?!怎么当你得奴隶还不让修胡子啦?!那你去养几头羊呗!” 这话说得巫鸩两腮血色渐退白得瘆人,没一会儿又开始泛青。弃看着那颜色,张了张嘴,再没说出啥来。 月亮钻进了云里,槐邑对持着的俩人都觉得对方身影一暗。 等月亮再钻出来,巫鸩已经面色如常,腮上洇开了一抹淡红。她俯身捡起包袱,掸了掸上面的土,轻轻一甩,包袱轻轻哗啦了一声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弃悻悻上前想接,被巫鸩推开了,顺便还奉送他一个白眼。 “你……” “本来是要走的,谁知道你修完胡子居然这么丑!”巫鸩又一个白眼,纤指点在他下巴上:“本巫实在不能带着个下巴分两瓣的人一起走。太丑了!你就乖乖在这家呆着吧,等胡子长出来咱们再出发——到时候那小羌孩说不定已经被周人抚养了也不一定。” 弃一蹦老高:“什么什么?谁的下巴分两瓣啊!!!?” 又一个白眼,巫鸩上嘴唇向左一撇:“你你你就是你!下巴长得跟个马后臀似的!本巫好歹也有名有姓,身边跟个马臀下巴的奴隶也太难看了!” “谁要当你奴隶啊!” “那你就自己走啊!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城门!不对,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小邑!” 俩人怒目相视,木头远远地看着他俩,感觉像在看两只公鸡打架——都是扎煞着毛,挺着胸脯比蹦高。 肩宽背厚胸脯挺得高的那个忽然泄了气,他知道巫鸩说的对。没有她的身份打掩护,自个绝对出不了这邠邑。弃叹了口气,垂下脑袋看着地上蹦跶的草虫。 夜风起了,四下的虫鸣一起唱了起来,悉悉窣窣生机无限。听了一会儿,巫鸩叫他:“喂!” 弃抬起头,巫鸩一双眸子里水光洇洇,照得他一呆。她倏忽一下笑了:“不管你是谁,跟着我,你就是我的奴隶,懂吗?”说罢扬扬手,转身走了。娇俏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只剩下一句晃晃悠悠的话:“蓄胡吧,马臀下巴。” 弃在后面暴跳如雷。 不管这一夜有多少人辗转反侧,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旧升起。 旦时未到,姜夫人已经到了侯服东小院。今日在宗庙,大宗伯要为那蒙侯占卜纳问。蒙侯是上邦来使,占卜之后慰劳群巫的飨食肯定不能让他承担。于是在公类的授意下,姜夫人与二女儿姬芝同着诸仆妇一大早就开始操办。 兰芝齐芳,室宇馨香。公类的两个女儿虽都以香草取名,也都各个以谦逊温和示人,但二人性格却毫不相同:姬兰生母是公类原配夫人,下面又有个同母弟弟相帮。自小便颇有主意,想做之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而姬芝的母亲姜夫人却是继室,从小便被母亲教得极擅察言观色,明明聪慧无比却极善敛掩锋芒。姬亶从小一起长大,都搞不懂她那张如花笑魇下在想什么。 这也是姜夫人苦心教导的结果。她原不过是元配夫人身边的婢女,若不步步算计哪能安居夫人之位。自己倒还育有二子,但那俩还小,姬芝是她眼前最大的指望。这丫头生得一身少有的白皙肤色,长发惊人的油亮漆黑。姜夫人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授持家安邑之法,如今已经可以执掌半个侯服的收支开销。看着日益出挑的女儿,姜夫人的心气也渐渐高了起来,这样鲜艳的娇花,应该盛开在更高贵的族邑里才对! 比如大邑商,若让女儿嫁去宫中成了王妇,即使终生不得宠,自己与儿子在邠邑也会有个依仗。 可是她不敢去和公类说,夫君对自己一向疏离,尤其牵扯到邑中之事时绝不会容许自己置喙。这可怎么办呢? 姜夫人看着庖厨下忙碌的仆妇,忽然有了个念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1章 姬芝 大邑商,人间哪还有比大邑商更繁华高贵的城邑? 当献妇和亲的王令到了之后,姜夫人欣喜不已,满以为女儿可以就此飞入王城。哪知道姬兰在此时归来,更没想到公类居然真的动了心要把姬兰送去大邑商! 绝对不行!姜夫人太了解公类了。姬芝是个庶女,为了宗子姬亶,公类的打算极有可能是把姬芝嫁给一支蛮夷边族,为姬亶换回一支强大的舅甥亲族做助力。姜夫人打了个冷战,她每每想起娇嫩的女儿在边鄙蛮夷部落里捡柴禾剥兽皮,就觉得不寒而栗。她嫁入周族有年头了。这支族裔不善武力,为了拉拢战力卓越的部族,拿族中女儿出去联姻是经常的事。姜夫人自己经手操办的类似婚事就有不少。但别人可以,她不行,她绝不愿意让女儿落到那个地步。 姜夫人环顾四周,见姬芝正站在后门门塾前与四个奴仆清点祭品饮食,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一府主理的风范。姜夫人叫她过来,母女俩低低说了好久的私房话。二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起了争执,姬芝一跺脚背过身去不理母亲。姜夫人却不肯放弃,拉住女儿絮絮说个不停。 奴仆们不敢催促,远远站着垂手等待。过了好半晌,才见姜夫人甩手离去。他们连忙上来继续核对数目,姬芝依旧事轻声细语,只是听起来喘气声不怎么均匀,雪白面容上也不知怎么添了一抹绯红。 等祭器和盛器清算无误后,姬芝挥手让人装车送走。此时东方开始泛红,阳光缓缓从层叠的云团中穿出,阴霾被逼得退去。今早的祭祀物品都已经完备,姬芝把算筹递给身后直打呵欠的婢秦,一面踏上台阶往厨下去查看大食要用的宴飨食材。一路经过,来往的仆妇都纷纷垂手。 穿过跨院偏门时,姬芝忽然瞥见过道内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立刻竖起柳眉喝道:“谁?!出来!”婢秦喳喳呼呼帮衬着:“哪个院的?大早上跑到这里来躲懒??!”过道口静悄悄,没人回话。姬芝使个眼色,秦族出身的婢子立刻冲上前去,伸手在土阶下拽出一小团黑影:“芝公子问你居然不回话!反了你了!”一面说,一面把这人扔在姬芝脚下。 那影子摔了个大马趴,也不敢爬起来,低着头呜呜地哭。姬芝咦了一声,怎么听着是个小孩?她略微示意,婢子上前拽起影子,把脸露了过来——是姒儿,昨天才见到的外甥女。 眼见这丫头嘴巴一瘪就要大哭出声,姬芝心中一咯噔: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侯公府真正的嫡女,那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想到这,姬芝忙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别哭别哭,我认得你,姒儿是吧?我是你母亲的妹妹。”她一边哄着四儿,一边给婢子使眼色。婢子会意,赶紧赶上来拍着姒儿身上的灰:“小公子,刚才没看清是您,都是婢子的不是,您千万不要在意。” 姒儿惊异地看着这俩人,大眼睛里水光涟涟。姬芝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姒儿乖,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母亲呢?” “母亲……母亲还在睡。她哭了一夜……脸都哭肿了。我想出来给她找点水擦擦脸,可是,可是我不认得路,也找不到小五……”四儿低头搓着袍角,声音细如蚊叮,她还没有适应这大族内院。 姬芝心里有了底,她慢慢把孩子的头发理顺,柔声道:“姒儿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这里不比你们以前的村邑,地方大房子多,一不留神就会迷路哦。姒儿想要清水是吗?走,小姨带你去。顺便再给你找点吃的,好不好?” 这话果然哄住了姒儿,她噙着泪点了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姬芝轻声抚慰着姒儿,拉着她往西小院走去。她们消失在偏门另一侧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一片橙色的光从地平线蔓延开,一只早起的鸟发出了第一声啼叫。 朝时,周族宗庙。 太阳已经升上中天,宗庙前一棵树都没有,阳光就这么倾泄在茅茨板墙上,白花花晃得人眼疼。守在门外的殷兵和邠兵左右排开,都不看对方。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想看,尤其是宗庙那抹了白灰的墙面——阳光泼在上面实在刺得人睁不开眼。 商人武、祀并重,周人于戎上差一些,于祀就极为重视。宗庙的土台地基夯筑得极高,一个7岁孩童过去都不一定能够到地基上缘。高耸的围墙后面,幽深的内廷愈发肃穆。 打破氛围的是两声羊叫。 周族的一名小族巫疾步来到前庭西边廊庑下,那头闯祸的羊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接着嚼。它旁边还拴着另外五头同类,一头牛鄙夷地站在它们后面晃动着耳朵,尾巴一摇一摆地赶着飞虫。 这些牲畜把气味弄得很难闻,小族巫瞪了那羊一眼,低声呵斥那几个仆从:“看好这些牲畜!大宗伯正在殿中占卜!影响到卜兆,你吃罪得起?”年岁最大的仆从连连点头称是,赶快唤人拿青草塞住羊嘴。小族巫满意地转过身,轻手轻脚往主殿奔去。 与外面闲适的样子相比,烟雾缭绕的大殿内气氛有些紧张。 最东边,大宗伯姬离尘额束羽带,手捧龟甲和铜刀,直直地跪在席子上,像一尊澄净的黑陶雕像。蒙侯跪在左下首,不断乜斜着姬离尘手中的那副龟甲。 那是一副整治好的龟腹甲,春日放入祀池喂养,秋日才能取出杀掉。龟甲上的油脂肉层经过八道工序处理干净之后,才交由卜者在其背面钻凿。钻和凿缺一不可,两两成对。钻孔是圆型,凿孔是枣核形。这一步要心细手稳,孔洞要钻得只比蝉翼略厚一点,将穿未穿才算成功。 钻凿完毕,卜者取铜刀在凿孔上方写下卜辞。一副龟甲上可钻刻多个问题,姬离尘整治的这副龟甲上便有三组钻孔,正对应着要卜问的三件事。 蒙侯沉着脸跪坐如山,在他下首是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的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2章 卜兆 周族宗庙大殿中,舌不耐烦地瞪着姬离尘,巴望他快点完事自己好去芮邑 昨日询问过行韦之后,舌推测这大虎和被捉走的那人一定有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那人极有可能不是子弓!舌按紧膝盖,现在他只等这场故弄玄虚的祭祀完成以后,再往芮邑查访一趟便真相大白了! 倒要看看你能占出什么来,舌暗暗嗤笑。 不多时姬离尘终于命龟完毕,将龟甲放在红漆神岸上,双手向天吟诵祷歌。 一旁的小族巫适时递上一根燃着的荆条,姬离尘双手接过,轻轻将:“恭喜蒙侯,帝不会降下祸事。”然后指点着龟甲解释道:“您看这卜兆,一天一地共两兆,开裂均匀深浅一致且分支甚有条理。划断的甲纹也非主纹,最后,两条卜兆最远端都没有裂过卜辞。三相对照,是为大吉!” 一听大吉,蒙侯喜不自禁,连连拱手道宗伯辛苦。公类和姬亶适时凑趣,哄得蒙侯哈哈大笑。旁观半晌的舌突然发问:“大宗伯辛苦,只是不知这虎神……该如何安抚?”他刻意在虎神后面拖了长音。 众人都安静了,蒙侯连连点头道:“对对,还要辛苦宗伯再卜一卦才是。”姬亶心下忐忑起来:他出主意让姬离尘占卜,本身就是想把弃那事糊弄过去。但贞卜之事甚为神圣,绝不可对天帝亵渎。所以才和姬离尘商议只卜问天帝,不问虎神,这样既不算欺瞒天帝,又能安抚蒙侯。 眼看就能糊弄过去了,这左射亚却存心往老虎身上提,姬亶觑了他一眼,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大人。 知子莫若父,公类虽不知道姬亶和大宗伯私的密谋,但他一见儿子的鼻孔微张便明白了:这里面有事。做了半生小族族长,公类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充楞,夹缝求生。他适时上前扶住蒙侯,亲热地往织锦席座上引,一边哈哈:“蒙侯莫急,帝既已不会降祸于您,后面的事就都好安排了。您且安心。” 舌附和道:“是了,现在只等宗伯示下,该如何安抚虎神就是了。” 又是虎神,殿中诸人都不说话了。一旁立着伺候的小族巫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老提虎神,但他们似乎都在等宗伯作答,不觉也有些紧张起来。 姬离尘本人却是无话,只跪俯在红漆案前,专心在龟甲上契刻。舌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再催,姬离尘却放下了铜刀,掸一掸衣袖说话了:“还请蒙侯莫急,虎神现世本就是不常见的罕事。一次占卜定不能占得仔细。离尘已在龟甲上钻凿三次,就是为了仔细卜问天帝,好不负蒙侯重托。请大人稍侯,离尘这就进行第二次占卜。” 说着他做个手势,小族巫立刻递上荆条。殿中群巫重新吟唱起来,不多时又是噼啪两声,群巫静默跪拜。姬离尘重又捧起龟甲向蒙侯示意道:“回蒙侯,如何抚慰虎神,天帝已有指示。” 蒙侯和左射亚上前观看,只见第二组凿孔上方的卜辞刻的是:“幸己卜,贞惟一犬二羊用帝虎?”蒙侯询问地看向姬离尘,对方笑容不变,指向凿孔内的卜兆:“小巫贞问天帝:用一犬二羊,以禘祭法祭祀虎神可以吗?天帝的回答是,用。” 这条卜辞中既有帝又有虎,无论如何是欺瞒不了天帝的。舌腮帮上的肉颤了几颤,一声不出坐下了。殿中气氛为之一松,公类忙携了蒙侯到偏殿稍歇。姬亶疾退去吩咐准备禘祀的材料。 其实这一次,姬离尘是钻了文字的空。他自幼在巫族修行,自然在文字上潜心钻研过。舌虽然也能识文断字,却毕竟不是求师于巫族,只略通些皮毛不能窥得文字的精妙。比如这条卜辞中的帝字,单看这字是指天帝,可若是放在文句之中,有时也指“禘”祭——燃幡柴焚烧牺牲的一种祭祀方法。 上古的契刻符号演化到可叙事的文字,哪一个都不是闲笔臆造,每一个字都有精秒意味在其中。有些人费心习字只为图利,一知半解即满足,全不知一个文字不仅有多重含义,且行文时还可以有另外意境。 舌就是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姬离尘才好钻空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3章 再卜 焰苗烈烈,诺大的祭祀场被阳光晒得灰白。尘土飞扬的炙热气浪中,火堆旁观礼的众人满头是汗,分不清这热量是来自太阳,还是正在炙烤牺牲的柴堆。 周人祭祀重嗅味。郁酒泼地、牺血灌柴、再配上柏枝和香樟树叶,使得幡柴焚烧牺牲时的味道诸味混杂,熏人脑门。舌有些不惯这味道,可当着这群周人的面又不想示弱,于是硬着头皮跪得纹丝不动。实在呛得难受,他只好绷住呼吸,瞪着那群围着火堆起舞的周族群巫分散注意力。他们跳的是震慑四方的万舞,步伐果断动作凌厉,整个舞蹈杀气腾腾。这倒是正合他的胃口,看着看着,舌竟一时忘了难受。一旁的蒙侯更是眯着眼在膝上合起了拍子。 彼时鼓管齐鸣,钟磬不绝。群巫也舞到了最后一个高潮部分,姬离尘头戴插着高高鸟羽毛的黄铜面具走向火堆前的祭台,群巫口中呐呐呼喊,脚下狠狠踏地,似是催促又像助威。外侧廊庑下的铜质钟磬音阶节节攀升,终于在姬离尘行至火堆前时敲响最高音。 “当当~~~当当~~~”当这余音行将飘散在空气中时,姬离尘广袖一挥,敲响了祭台前那面形制狰狞的蟒皮大鼓。 “咚咚咚咚”群巫发一声喊,互相交握双手拉成一圈 “咚咚咚”群巫一起低头,伸臂向前,弓腰向后。 “咚咚”群巫松开彼此,双手交叠在头顶,再次倒退 “咚!”最后一声鼓声敲响,群巫全体匍匐在地。正当舌以为结束了的时候,这些人蓦然发喊,吓他一哆嗦。 “皇皇上天,神葆有德! 我稷烛矣,式礼莫衍! 尔飨既将,莫怨具庆! 大小稽首,皇天寿考!” 待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彻底消散,祭祀场中只剩下火焰遇到柴禾结疤时发出的咔吧声,所有人人都在这肃穆的威压下失了声。姬离尘环视一周,缓缓将双手合于额前,淡淡道:“祀成。”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相互搀扶着起身。起舞的群巫静静离场,另有一众年轻巫族上前清理善后。 事毕,舌想立刻离去,可是主帅却拉着公类说个没完没了,他只好沉着个脸陪在一旁。正心烦气躁,行韦偷偷溜了进来,趋到他身边耳语几句。舌的三角眼猛一翻,迸出一豆亮光。接着也不管礼数,对蒙侯公类告了个罪,带着行韦急急离去。 车轮声粼粼远去,蒙侯这才收了笑容。此刻接近大食,姬亶进来奏请众人乘车回侯公府,那边已经由姜夫人准备好了祀后宴飨。蒙侯摆一摆手转向姬离尘:“先等等,蒙还有一不情之请。望宗伯允肯。” “侯爷请讲。” “能否帮我再卜一卦?” “所问何事?” 蒙侯清咳一声,目光闪烁:“事关犬子。” 他没有看到,主殿上有一白袍女子一闪而过。姬离尘瞥了她一眼,低头道:“尊命,离尘这就前去准备。” 一日三卜,蒙侯不由得有些恍惚。 阳光撞过大殿的双层茅草顶,把短短的影子留在廊庑上。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是装粮食的灰陶广口瓮那样透着深灰色。蒙侯移开视线,他不喜欢那颜色。那样的灰陶瓮在是最下等的众人才用的。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用灰陶。 半生征伐,蒙侯一直以为世上只有开疆拓土是难事。只要自己族众繁茂,族兵强健勇敢,即使在大邑商的王庭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直到那天他带着小儿子去蒙国边鄙村邑里田猎巡查。 这一天他眼错不见,4岁的小儿子就和一个农夫家的5岁孙子玩了起来。小孩子原本就好奇,他跟着农夫寻到那家里的时候,小儿子正好奇地扒着那家人半埋在灶边的灰陶瓮探头。 “这是什么啊?” “是粮瓮呀。放粮食的。你们家没有吗?” 小儿子摇头,把一只手指含在嘴边,绕着粮瓮转了半圈:“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当然啦!这里面都是黍子呀!喏,我抓一把给你看。” 陶翁露出地面的部分不高,小男孩轻松就抓出来一把。他把捏紧的小拳头伸到小儿子面前:“喏,你看。” 金灿灿的黍子落在小儿子手里,娃娃激动得双手捧紧了翻来覆去得看。还是头一回看见没煮熟黍米。“哇这可太好看啦!” “好看算什么,我娘说啦,只要有这个粮瓮在。我们就不会饿死。”未来的小农夫骄傲地挺起胸脯。而蒙侯的小儿子则着了迷一样看着那灰扑扑的陶翁。两个出身完全不同的小男孩一左一右趴在灰瓮边上,嘻嘻哈哈地抚摸着那瓮的大肚子。 这场面让蒙侯大怒不已,他强行拉走了哭闹的小儿子。那之后没多久,干旱爆发了,国内郊鄙的收成少了一半。最后就连侯府的供应饮食也受到了影响,小儿子天真地安慰他:“父亲您别发愁,等我长大以后也去找一个陶瓮,有它在就不会让您和母亲挨饿啦。” 蒙侯抬起头盯着大殿的横梁。漆成红色的大梁横贯整个殿顶,几根颜色同样鲜红的立柱从地面升起,承托着这擎顶之梁。多像自己,蒙侯苦笑一下。半生拼杀,无论多累都不能倒下——就因为他是整个蒙国的支柱。妻儿们、孙侄们各个都要靠他去供养。 他年近半百,早已把自族内务看得明白:如果他是那根承担殿顶重量的大梁,那长子吕和次子争就是支撑自己的最大两根立柱。只要将此二子的前程安排明白,其他儿女多少都可以有所依附。 这次他任命长子为旅长,领了一半精锐去马羌震慑,出发之前左射亚给他做了详细的指点,每日谍报送来的结果都挺顺利。可是昨日一天却没等到马羌的消息,蒙侯不免有些担心——宁可虎神的怒气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波及儿子啊! 殿中,6个族巫哼唱得让蒙侯心烦,而姬离尘已经开始烤灼龟甲了。 “但愿无事。”蒙侯耐着性子等待卜兆。 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盯着龟甲的时候,一个纤细的影子藏在通往偏殿的侧门后已经观察了他许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4章 三卜 不多时,卜兆出现,姬离尘分辨片刻,渐渐面有虞色。他颦眉道:“回大人,不太好。” “什么?”蒙侯赶紧上前,就见最下面那族凿孔旁有一句新刻上的卜辞:“幸己卜,贞吕载王事?”这句话旁边的凿孔内,卜兆蔓延出来,有两根分叉打横裂过了卜辞最后一个字。这狰狞的形状连蒙侯都能看得出不是吉兆。 姬离尘伸手按在龟甲上方,蒙侯皱眉看着他。“大人莫急,占卜之事,兆像明则一卜足矣。不明,则可多卜。离尘即刻为大人进行二占。” 可是二占的结果也不太好。 头一次蒙侯占问的是儿子吕能不能圆满完成王事,震慑马羌。卜兆显示“弗”。 第二次姬离尘篆刻的卜辞是“幸己卜,贞戊获羌?”卜兆显示“亡”。那也就是说吕不能震慑马羌诸部。 蒙侯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其实即便儿子不能顺利震慑马羌也没关系。只要自己率军增援,马羌那盘散沙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不知怎的,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右眼皮也开始跳了。于是姬离尘又进行了第三次占卜,这次的卜辞十分清晰明了:“幸己卜,贞吕遇祸?” 噼啪两声,四条交纵分岔的卜兆明明白白出现在卜辞旁——“有祸!” 蒙侯两眼一黑,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子摇摇晃晃。有仆从赶紧上前想要搀扶,他却一摆袖子甩开了。姬离尘示意其他人推开,自己上前扶住蒙侯低声道:“侯爷莫急,不然,待离尘再卜一次?” 没有回答。片刻后,蒙侯缓缓转向姬离尘,施了一平礼:“多谢宗伯,不必再占了。”说罢便迈着大步向殿外走去。 怕是蒙侯今日不会有心思参加宴飨了。姬离尘站在大殿廊庑下拱手目送众人离去。待他转身回到殿中,那红漆神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此人正懒洋洋地歪在案子上把玩着那面龟甲,刚才还不可亵渎的龟甲被她着不管姬离尘尴尬与否,自顾自向外走去。小五从下房飞奔出来赶上巫鸩,他浑身都作了周族打扮,若没有腮上那两块粗糙红色,真就和周族小孩一摸一样了。小五叽叽喳喳连比带划,二人慢悠悠地出去了。 宗庙中掌事仆从凑了上来,低声请示道:“宗伯,是不是派人跟着她?” 姬离尘摇了摇手,说:“不必,吩咐人盯住了槐邑和木头家。”掌事答应着退下,姬离尘却又叫住他,凝眉问道:“本巫长得很讨嫌吗?” 掌事的吃一惊,脑袋拼命的摇:“宗伯说哪里话,邠邑几十族邑谁不知道周族大宗伯生得绝艳离尘。你看咱这宗庙,每天少女来送鲜花果实,不都是为了来跟您搭句话的嘛。今天要不是蒙侯来祭祀,这早就不知道来几波姑娘了。小的们每天光拦她们就累得不行。您看,这不门口那又来了……” 他愁眉苦脸地向门口示意,果然有两个深衣少女各自提着一个竹筐进了大门。一个小族巫飞跑过去拦着,两个少女已经看见院中的姬离尘了,哪里拦得住,推搡着小族巫就要飞奔过来。掌事的叹口气:“小的去拦一下。” 没想到姬离尘却叫住了他:“算了,今日就叫她们进来吧。” 掌事的莫名其妙,只好招手示意放行。两位少女飞奔过来,姬离尘又挂上了那副被巫鸩嫌弃的笑脸。 宗庙里闹腾起来的时候,槐邑也很热闹。 木头家多了个羌奴的消息在早在村里传遍了,于是村里和邻村的都来串门参观,有的不光自己来,还拖家带口背着抱着孩子一起来。于是这一家的院子里便整日鸡飞狗跳,连带着整个槐邑的人也突然多了不少,村头院外闲谈溜达的一半都是它邑的人。所以巫鸩带小五来的时候,就完全没人在意他俩。 小五是头回来槐邑,看着哪里都新鲜。侯公府虽然有姒儿,但到处都是墙和房子什么都玩不到。所以一被巫鸩带出来便撒了欢,到村口看到满眼的金黄田亩更是兴奋地跑前跑后没个消停。巫鸩也不约束,只目不斜视朝木头家走。 转过弯刚瞅见木头家,俩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一阵喧闹。再走近些,门里面汪汪呜呜一阵犬吠,一只灰白大狗追着牤扑了出来。 “有狗!”小五喜得直蹦。羌人家家都养犬帮助放牧,小五从小就爱狗。这只大狗儿额宽耳尖身毛茂密,让人恨不得立刻撸两把那浓密得毛。 不等他摸到狗,后面又追出来俩人,第三个出来得是个胖妇人,她追到门口扶着墙木栏叉腰就开了骂:“换个药又不是要你命!跑个屁啊!给我抓住他!”再看牤,满脸墨绿药草,汗水从脑门子上往下流,露出一道一道的青紫面皮。 那只叫二傻的大狗奋力一扑,俩大爪子正扒住牤的圆领深衣。它也不咬,扑住了就往地上摁他。牤被扑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小五。后面弃和木头一起伸手揪住那淡黄葛衣,牤仰着一张五色斑斓的脸挣扎着大吼:“放手啊放手!” 木头累得满头大汗,弃嘻嘻笑着要和他解释厉害,一抬头看见巫鸩不由得就是一呆。毕竟俩人刚吵一架,弃觉得有些尴尬,可一看旁边的小五,他又觉得奇怪:这妖精把小五带来是什么意思?要放我走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5章 试探 看见弃的脸,巫鸩不由得目光一滞:那张修过须的脸在白天看得更加清楚,青色的脸颊哪有一点疤印。 什么器族人,什么贴身戍卫,笨蛋!真以为能一直骗下去么?我看你能装到几时!巫鸩深深地看了弃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经过牤身边时哼了一声:“别拦他,两个城门都有殷军守着,让他赶快去寻死。” 院门前,木头娘正瞧着巫鸩的装束看稀罕,冷不防这姑娘走过来对自个行了一礼:“劳夫人费心了,那个长着两瓣下巴的是我家奴,这几日还麻烦您多担待。你家羌奴和鸡犬吃什么食料,给他分一口得。”说着往木头娘手里递了一串海贝。 一朋贝!木头娘捧着海贝,喘气声都带了喜气。她赶紧拉住巫鸩的手亲亲热热往家里请:“哎呦您客气了客气了,弃这孩子能干得很,咋能让他吃狗食呢。快进来快进来,您是新进宗庙的巫女吧?可真是俊,之前咋没见过您啊……” 看她不搭理自个,弃有点尴尬。但一瞧见小五全须全尾地欢蹦乱跳,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拉了他问长问短,小五一面抱着二傻脑袋撸毛,一面叽里呱啦和他啰嗦。牤趁人不备,梗着脖子就往外走。 那可不成,就他这打扮,溜达到城门口就是一死。牤连一步都没迈出去呢,院子里就迸出一声暴喝:“木头!还不快点把羌奴拽进来!药还没上完呐!”木头一激灵,赶紧架着牤进院。牤扭得像条进了滚水的鱼,一边扎挣一边叫:“我不用那什么药!放手!老子要去找殷人!” 木头体格不如弃,牤一拱就把他给搡了个跟头。木头爬起来再抓,牤一膀子又把他推得老远。这一回倒是没倒,后面有人扶住了他。木头一回头,立刻喜出望外,话音都带上了委屈:“亶公子,你来得正好,这羌奴我实在没辙了!上个药就闹成这样!” “谁要上你们的臭药!”牤一看清来人是姬亶,马上冲他奔来:“小子!我认得你!!”弃和木头连忙去挡,牤却在姬亶身前两步停了下来。 一个宛如清溪般柔软的女声从姬亶身前飘了出来:“我帮你敷药吧,不疼的。”牤的脊背登时僵住,跟清溪下的石头一样没了声息。少顷,一头油亮的黑发转了出来,姬芝轻轻扶住牤一只胳臂往院中走去。牤突然哑了,乖乖地由她牵着走。 木头已经见怪不怪,弃却听得直哆嗦。小五拽了拽弃:“她是兰夫人的妹妹。”弃哦了一声,伸手掏起了耳朵:这姑娘怎么说话跟嘤咛一样,也忒软了。女人不是只有撒娇时才会这样说话的么?莫非这是邠地习俗? 他还在腹诽,一旁的姬亶上前行了个平礼。弃赶紧还礼,说:“亶公子您玩闹了,我一个奴隶哪能受您的礼。您来找木头吧?我就不打扰了啊。”一面拉着小五要走。 姬亶忙拦下他:“不是不是,弃大哥误会了,亶是来找小五的。” 什么?弃看看小五:“公子莫开玩笑” “真不是玩笑。姒儿今天从早起就哭着找小五,家姐都哄她不住,都到这个时候了食水不进。因为姐姐仓促归来,还没来得及带她们母女去祖庙祭告认祖,父亲严令她俩不地出门。亶只好过来跟弃大哥商量,能不能让小五去侯府陪姒儿几天?我会去求宗伯尽快给姒儿归宗正名的。”姬亶连连施礼,语气无比真诚。 见这后生说得恳切,弃倒犹豫了。正在思惴,小五先不干了,他丢开二傻上前拉住姬亶:“姒儿咋能不吃饭呢?你们别吓唬她呀!快快快,快带我回去。”姬亶连连道谢,木头便先送小五往侯府去了。 小五被送走了,姬亶还没有走得意思。弃心中了然,他抱着膀子退进槐树阴下,不慌不忙开口道:“亶公子有什么话你直说。邠人淳朴耿直,殷人那一套心机就不要耍了。” 对方目光如炬,姬亶也不再隐瞒。他敛容整袖,对弃毕恭毕敬行下肃拜大礼。弃也不躲闪,斜倚在树上受了他这一拜。 槐树枝叶茂密,密匝匝的叶片将阳光挡去了十之八九。姬亶礼罢起身,午后的阳光也终于捅破了这些遮挡,利箭般坠落在姬亶和弃的身上,二人身上登时各批了半副金色披风。 姬亶正色道:“亶这一拜,为求您身怀之术。上邦大邑谋算人心是为取天下,下族小邑算计得失只图自强。” 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深褐色的干枯树皮衬得他那臂膀铠明发亮,姬亶突然有一瞬间恍惚:眼前这人不是个器师,倒像个胸怀深沉的王。 年轻真好啊,血气方刚勇往直前,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弃笑道:“我身怀之术,周族未必承受得起。” 弃是隐晦的暗示自己身份不简单,可姬亶却理会错了。他以为弃是说铸术不能外传。 确实,自上古起铸术便一直由昆吾族把持,只为王者大族服务。到了如今,天下诸族只可收受大族恩赐的铜器,不能习得铸法。姬亶一个小族宗子敢偷学铸术,这要放在大邑商绝对就给煮了。 可姬亶不在乎。他伸手朝后画了半个圈:“弃大哥,您看。”那半圆由近至远一片金黄,被晒得泛着白光。周人稼穑为生,连城邑里面也见缝插针的划田翻土种作物。这时正是夏收时节,槐邑周围的几块田里也散落着不少收割的邑人。 “我族以稼穑兴,商族以游猎兴。铸术于商族是斧钺刀戈之利,于我族却只求耒耜犁锄之重。铸术本身并没有好坏,只是用处不一而已。我族习得铸术之后也绝不会用在刀兵上。” 这小子还是不明白。弃摇摇头,不想惹麻烦:“器具变化万千而铸法一脉贯之,对不住,这铸术却实不能授与你。” “为何?” “因为你。”弃正视着姬亶,这少年刚刚成年就已经能开始替族邑谋算未来,谁知道天长日久他能将邠邑经营到一个怎样的规模:“若教了你铸术,你能保证周人不会拿来铸造武器,图谋天下?” 如此直接的一问让姬亶额头见了汗。他心中纳罕:此人真的只是个器师?审慎地思索片刻,姬亶坦然回答:“不能。” 弃挑了挑眉毛。 “周族自古侍奉土地,历经几度迁徙。深知天下之地虽南北有别,但只要顺天应时、勤劳耕种皆可养出禾穗果实。上尊天命,下合时机是稼穑的根本,也是周人立命的根基。若是周族自强勤勉,有一日天命周人作大邑,那……” 姬亶神采奕奕,目光坚定:“周人也必遵循天道,称王作邑!” 一语成谶,姬亶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日后周人世代供奉的太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6章 撤军 称王,好大的口气。 弃没有嘲笑他,反而认真了起来。他站正身子,认真地问:“你识字吗?” “宗伯曾教授一些,不算精进。” “那你知道王字为什么没有头吗?”弃伸出右脚,在斑驳绿色的黄土地上向左斜划了一撇,然后向右再一捺,最后在这个篱笆样的笔画中央和底端划上长短两道横线。 姬亶两手端起,自信地回答:“因为这代表为王者聪睿智慧,端拱而坐。” 弃摇头:“不,这代表要王者无情断义离亲远众,犹如一具无头之鬼!” 什么?姬亶吃惊地看着那个字。 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慢慢向前走去。那个王字被他踩得模糊一片,弃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曾在大邑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甚多。为王者虽然勤于敬天事鬼,对人却冷酷无情。为了作王,可以兄弟相残、可以夫妻反目甚至可以杀子灭口。因为他若不如此便无法坐得稳当睡得踏实,也无法称王治这天下!王,不过是端坐庙堂之上的可怜之人。无人敢亲,无人敢信。公子,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槐树上的夏蝉忽地鸣叫起来,先是怯生生低吟几下,随后陡然放大,欢唱起来。嘶鸣声横在二人之间,姬亶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烂了的字,忽地蹲了下去。弃看着他把王字重新写得清楚,然后在字的。” “哎呀不能慢了!”木头满脸通红,五官都挤到一块了:“殷军要开拔!蒙侯已经先走了,公类叫你快回去!” 姬亶和弃对视了一眼:蒙侯走了? 商人有汤刑,素来以严苛峻法治国。在大邑商,人往路上倾倒灰土就会被砍掉手脚。军队里的律令就更严苛,由于各级将官都由大小族长贵族担任,所以但凡有一丝不听商王律令的举动,轻则严斥惩罚,重则扑杀全族。 但再严酷的律法一遇到亲族儿女便也没了威慑作用。蒙侯一听说儿子在马羌遇挫可能遭祸,便把什么律法全都抛掷脑后,点齐殷军便要离邠奔马羌去。 殷军的离去非常突然。从宗庙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殷军营地基本上就空了。左卫秦急匆匆跑来侯公府,一下马车先看到了东门塾内巡查的戍忠,不由有些惊讶:“怎么?戍忠大人你没跟亶公子去?” 戍忠没说话,示意他先进门塾来。侯公府大门颇为宽广,东西各有一宽阔门塾,以为侍卫门人之用。两塾当中的宽度可供一辆双驾马车进入。左卫秦刚进得东塾,就听得一阵马嘶喷鼻声,一辆四马战车嘎嘎吱吱驶了出来。御者一身殷军装束,旁边的主位上跪坐着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 等车厢尾部也驶出大门,周族的几位大夫官员簇拥着公类和姬亶走了出来。那殷人军官喝停马车,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倨傲地对众人略一施礼道:“诸位请留步,蒙师的吩咐舌已传达到,这就启程。望旅邠尽快振旅聚兵,两日内定要赶到马羌。” 就这么两句话,被他那嗓音说得刺耳异常,腔调忽高忽低没个准数。左卫秦听得头皮发麻:又是这个公鸭嗓子。 若论爵位,舌是“亚”位,要比公类的“侯”位低一级。原本是不能高踞车上回话的,但这不里是大邑商,舌完全没把这边鄙小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办,这会儿事一点都不想和这群农夫应付了。 公类倒是浑然不觉被怠慢,连声道左射亚辛苦,还请略等片刻。舌更觉不耐烦,战车不比乘车,没有话,没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住。她方才不过放出一点手段,这些殷人便先酥了一半身子,原来殷人也不过如此嘛。 舌果然愣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7章 夏收 世间唯独男女情愫玄妙莫测,任你历尽千帆见多识广,遇到命中之人也是一眼沦陷。 姬芝等了片刻不见接匣子,忍不住抬眼看去。这一下正和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厢都是一呆。姬芝只看见一个白衣皮甲的孔武男人背光而坐,斑斓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面貌模糊难辨,她连忙低下头去。那眼睑下不安波动的眼神居然让舌想轻抚一把。但他立刻咳嗽两声掩饰了过去,伸手将匣子拿走。姬芝旋即退下。 “那便多谢邠侯好意。”舌的态度稍有缓和,与周族诸人告辞离去。 眼见那马车走得没了影儿,左卫秦才跑出来见过众人。 “公类,殷人怎么突然就走了?走就走了为什么还留了一行人马守在咱们城门口?” 诸人都笑,司廪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揶揄道:“怎么,他们不走,口粮肉食你来供养啊?剩下一行殷人总比一整军的殷人吃得少些。” 左卫秦一停胸膛:“那我不管!我只负责城邑治安!说什么剩下一行殷兵帮咱们戍保城邑,现在是邑人进出都得经受他们的盘查,这叫什么道理!” “那些殷人且先不论,亶公子得速去振旅登人才是……” 众人往第一进的议事堂中去,姬芝独自拉在后面。她与众人不同路,转道西边回了后院。 穿庭越巷,有仆妇站在廊下持着水盘与她盥洗。姬芝正要将手探进盘中却忽然又收回手去。刚才那白衣男子接过木匣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在她掌心轻轻抚过。现在左手心还留有那一抚带起的涟漪。姬芝脸颊绯红,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那人是谁?他……还回来吗? 邠侯家的女公子在府内胡思乱想,邑内其他人就没这个心思了。所有人都去忙着振旅整军了。 除了周族之外,邠邑还有不少外族投靠居住。邑中成年男人闲时务农,忙时当兵。每有战事登人入伍之时,必有大旗立起,由此谓为振旅。 当天下午,邠兵便集结完毕。姬亶一刻不耽,作别父老率军奔赴马羌。临走之前他把戍忠和木头都留在了邠邑,留下戍忠是因为他总觉得殷人还会有动作,不然为什么全军都走了还非要留下一行人把住邠邑城门?定是为了监视。 至于监视谁,姬亶和姬离尘心中都有数。留下的那个行长正是行韦,殷军中只有他见过牤。看来殷军中有人认定了邠邑中有问题——说不定就是那个左射亚。和姬离尘商议过后,姬亶把木头也留了下来。邑中有殷军眼线,姬离尘不能往槐邑走动。有木头在槐邑和宗庙侯府之间奔走,姬离尘也能护得住未见过的弃和牤。 一个器族人和一个羌人而已,不必要太费心。姬离尘对无姓之人从不在意,也就没有想过要见他俩。只要调度人手护得周全,至于铸术,等到殷人撤走再学不迟。姬离尘现在只在意如何把巫鸩多留几日。 出乎意料的是,巫鸩从来也不提离邠的事。她白天都呆在木头家里,每夜才回宗庙休息。姬离尘几次拿着一些占卜观星之事去请教,巫鸩都冷漠作答,每次都是满脸嫌弃。几番下来,姬离尘见她根本没想走才稍稍安心。 然而,周族大宗伯生平头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真的有那么油腻不讨人喜欢么? 不几日,邠邑的小麦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夏天开始显露厉害。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挨了一截的麦地,放眼望去一面发白的金黄色。不时有鸟儿在田地上空盘旋下落,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没了穗子的麦秆东倒西歪,一部分自暴自弃似的躺着,另一部分朝向田地尽头的大路上。在那里,剩下那些还没运走的麦子一垛垛地堆在路边,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从麦田里看过去,一个恍惚就能很容易就把它们看成人。 今年邠邑的小麦收成很好,正合了正月间大宗伯占卜的“我今受年”的兆辞。作为全邑的首领和一族之长,公类觉得甚为欣慰。他已经在城内外各个田间地头忙碌了几日,督促各村里正带领村人抢收夏粮。好在天帝庇佑,抢收结束也没赶上下雨。公类欣慰不已,可算睡了一夜安生觉。 不过小邦之主哪有清闲的时候?好容易等各村里正族长来回报麦子全都收割完毕。公类又要和司廪一起赶奔城南和城北北两座仓廪前坐镇——私粮收割完,大部分农人们要把九分之一的收成交给邠邑公仓。 从百年前公刘迁到邠地开始,如何疆理田亩、完善耕租制度,让周族和他族都觉得公平就成了历代周公的难题。到现在,邠邑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田亩制度——邠地所有疆理在册的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得中、下两等田的人,收获后都需缴纳九分之一的收成给公廪。而上等田则一分为二,一半算作公田,这部分由周族派专人耕种。另一半则细分成亩,每个人口超过7人的家庭都可以自愿认领租种,耕种这部分公田的人就不用再另外缴纳九一的地租,只用将这块公田里的收成交给公廪即可。 至于剩下那部分上田,位置土壤都非常优越,租子将近五分之二,而且都是以百亩为数认领租种的。邠地诸族寻常中小家庭都不足以应对,这部分上田就总被各大族的首领、亲族官员所垄断。 天长日久,田地产物分级,耕种的人贫富也渐渐分级。到了公类这时候,邑人贫富的差距已经很明显,有些富裕的邑人也已经渐渐开始不安分,时常要挑战一下邠侯的权威。而邠侯这个头衔一直以来又只是名义上的各族共主,实际对各外族是没有什么绝对权威的。所以每到外地滋扰、政令不通的时候,公类都不得不亲历亲为。好让百姓看到标杆,心生敬畏。 就像现在,由于连日劳累,公类的右眼又开始频现红光疼痛不已。可他也必须坐在南廪外,看着司廪同众里正一个村一个邑的点收租子。 侯公府内,自姬兰归宗之后,公类就把内务交还了她打理。眼见自己多年的辛苦操持还抵不过一个出奔归来的嫡女,姜夫人气得躺了两天。每日歪在塌上拉着姬芝絮叨她那些说不完的委屈事,末了一定会补上一句:“小芝啊,母亲和弟弟就指着你了啊。上次蒙侯没有搭上,这回你一定要让你爹爹高看你一眼,嫁去大邑商彻底离开这个泥潭啊。” 这些话颠来倒去,车轮一样翻个没完。姬芝听得厌烦透了,便逃也似的出府去跟着父亲四处收检租子。现在,眼看着父亲每日劳顿,导致眼疾又要复发,姬芝心中颇不以为然。 她觉得邠邑这一切都不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8章 邠邑 在邠邑,众人和邑侯之间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哪个邑人都能拉住公类说个家常或者抱怨村邑里正的疏忽过错。身为公侯的女儿,姬芝从小便觉得比众人优越。但父亲却行事谦和,事事躬亲,若不是衣着稍带纹绣,压根就分不清公类和普通邑人有什么区别。 有父亲这样行事作风在前,姬芝也只能压抑住心底那一股傲气,每日柔声细语微笑示人。若是心有傲气而外貌家底稍差,那倒还有可能沉淀下来,慢慢打磨掉骄横之气。偏姬芝生得又美,邠邑青年几乎人人都在春日里对她唱过求偶的歌谣。这种众星捧月一样的追捧把她的心气拱得更高,一直高到云端去,直到她再也接受不了稼穑耕种的生活。 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该浪费在小邑小族中。若有能配得上自己盛开的地方,那一定是大邑商! 这个想法在她见到蒙侯之后就更加坚定了。那一日蒙侯造访,正赶上邠邑前一日下过小雨,公侯府外的土地上有些水洼腻泊。蒙侯正要下马车,其实那车舆离地只有半人高,他轻松一迈就能跳下。但这位侯爷却嫌车舆底下的草地有片泥泞,叫过来一个殷兵爬跪在泥洼里,自己踩着这人的脊背不紧不慢的下了车。 “这才是尊者该有的样子。”姬芝忽然有种错觉,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踩在众人的脊背上昂首而行。 只是要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尊贵者远离卑贱呢?她却不知道。现在看着父亲又开始泛红的右眼,她忽然想到:若是在大邑商,这种杂务就不用族长邦侯亲自来做。只用吩咐一声就有众人仆役处理完毕。 大邑商,这突然的顿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大邑商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吗?如何能入得大商,迅速登位呢? 嫁给商王! 做了王妇定能脱离这些杂务庶事了。姬芝两眼放空,盯着仓廪外那一排杨树发起呆来。明明没有几缕风,那杨树还是扑扑啦啦晃动着大叶子兀自聒噪。 一旁的司廪忙得头晕脑胀,从旦时到现在,已经有一半村邑的租子进了仓廪。二十名廪工分成两组,川流不息地各把一个小门记数。麦子都没脱壳,全部是捆扎成束缴纳上来的,计数就成了大问题。半日下来,司廪满脑子都是上下二三,一抬头却发现姬芝发呆忘记核对了。 她一呆不当紧,后面一个刚核对完租数的里正就被撂在了廪门外,驮满麦束的牛车首尾相连,把通道堵了个结实。排在后面的其他里正见前头半天不动,不免开始有人高声喝叫起来。 这一点骚乱惊醒了姬芝,她赶紧接过面前那里正交来的陶片,那上面刻画着一些符号,是前头第一道闸口的副廪核验过的租子数量和品级。姬芝正要再验看一遍,忽然手中一空,陶片被人拿走了。 扭过头,只见姜姝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两个鸦色寰髻堆在面颊两侧,正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她把陶片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转手就递给了一名廪工:“芝姐姐,别在这里耽误司廪干活啦,走跟我去玩去。”说着左眼俏皮地一挤,不出声地做了个口型:“槐邑。” 此刻姬芝满腹心事,面上却仍是柔柔一笑,嗔道:“我才不去,父亲这边还没有忙完呢。” “好吧好吧,那我就去了~~~一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就叫他来这里寻你哦。” 这几日俩人天天都往槐邑跑,都知道那人是谁。姬芝点点头:“好。” 太阳把槐邑晒得灰白,村邑南边的田地都已经收割干净。姜姝玩心大,放着邑子中间的土路不走,非要从北边的林子里穿过去。 针叶树夹杂着阔叶树,这些树的间隙处又连着草丛。没到膝盖的草丛里都是麻雀,姜姝蹚过去,它们就扑棱棱飞到树冠上,霎那间头顶一片啁啾声。“哎呀,可惜没带弹弓。不然抓几只给四儿玩去。”小丫头跺了跺脚,又惊起许多麻雀。 阳光毒烈,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却照旧围着一圈人。大槐树的树荫泼在地上,和旁边一圈高高低低的树影连成一气,人们都往这些阴凉里钻。拉家常声、呵斥孩子声、比划拳脚的喝叫声此起彼伏,姜姝离得老远就听到了。等她踩着田垄迈上大槐树底,马上就有人听见动静伸手拉她上来。姜姝刚站稳就四处张望,旁人笑喊道:“姝小姐,别看了,弃和鸩没出来,在履嫂家玩泥巴呢。”另外一个人叫道:“唉不过他家那羌奴在这呢。” 这句话音还没落,旁边一个暴起的声音:“我不是羌奴!”然后就是一声惨叫。 俩人循声看过去,就见牤脸红脖子粗地把一个人反关节按倒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正气冲冲地站起来。原来他正在和人掰腕子,已经连赢了好几人。一边有几个邑人正在起劲嘲笑那个败者。 牤看了姜姝一眼,马上移开了视线。姜姝嗤笑一声,小嘴一张得得个没完:“哎呦别看啦,我家芝姐姐没来,让你失望啦。她在南廪忙着呢!看你那眼巴巴的样儿吧!这么有劲怎么不去帮着四婶脱壳啊?闲得在这掰腕子!你要是我的奴隶啊,早就挨了多少顿鞭子了!” “你!”牤的脸色愈发涨红。姜姝踢他一脚:“喂,我要去找弃大哥和鸩姐姐,你回去不?” 牤哼了一声,弯腰捞起一边玩石子的臭蛋,轻轻一举,娃娃就骑在了他脖子上。孩子高兴的乱喊:“骑大马咯~~”牤拍了他一掌,把住那两条小腿迈步出了村。 “就知道。”姜姝耸耸肩,往村里去了。 踩着一路浓荫,左拐再右拐穿过半个村邑,在高低不等连绵开来的屋顶中,木头家的房顶特别显眼。离得老远就听到院子里面一阵嘈杂,姜姝咧开了嘴巴:这声音,肯定又有热闹瞧了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59章 密令 木头家门口趴着那条叫二傻的灰色大狗,这畜生没有一破,另一个装作不知道。弃发现巫鸩自入了邠城之后再没有追问过自己的身份,她知道了什么,弃不确定。但他不能问更不能说,只能装糊涂。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杀人对巫鸩来说不算什么,说谎杀错人更是简单。找准地方,一刀,一阵抽搐,人就死了。 可是大巫咸要的不是个死人,他要一个活死人。一个能吸引平静水面下所有蛰伏势力的活诱饵。 “小王未死,现在邠邑。”这个消息只要一传出去,大邑商前朝、后寝、多子、四方诸侯。。天下各处势力都会蜂拥而至,到那时,弃还不如死了痛快。若在一旬前,巫鸩才懒得管他死活。可是现在……她丢不下他。 莫非自己对他动心了?巫鸩吓了一跳。她坐直身体,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袋,先救下他再说。 该怎么办?巫鸩把三块竹片合在双手掌中,占澨一样缓缓晃动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0章 意乱 院中,弃还在认认真真地教木头如何砌窑。 这段日子他在木头家过得颇为舒适。这家人性情极好,从不把他当外人,吃喝穿用都和木头一样。弃自逃亡以来都是俩手刨食自己咽,实在不习惯这样的闲散日子,就想着要帮忙干点农活啥的。 可谁知这家人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麦子一早就被木头他爹和三哥收割干净了。木头娘上市卖货,弃又不会吆喝招揽生意。去了一次就被撵回来了。全家也就木头他三嫂懒散一点,可这妇人烧饭腌酱也极拿手,弃居然左右讨不到活做。 这样哪行?弃实在不习惯白吃白喝。他见灶里煮饭的陶甑口上有了些微豁口,再看其他炊器也都烟熏火燎得有些磕碰,便有了主意,打算烧一批炊器给这家人。 烧陶比铸铜简单。首先要有烧窖,湿润的泥胎要在密封的高温炉窖用木炭不间断的烘烤成器。弃一打听,才知道槐邑太小没有自个的陶窖。南边的柳邑倒是有专门的陶窖。他琢磨了一下,打算在履婶家里造个小窑,这样木头学会了烧陶也能有个营生。 想得挺好,可巫鸩一来就乱了套。这妖精每天定点来监工,不是东挑毛病就是西挑刺,时不时还打发弃出去干点别的,几天下来连窑坑都没挖好。今天更过分,直接打破了拌泥用的一罐水,这才把弃给惹毛了。 可他也真是不知道该拿巫鸩怎么才好。弃一直在拼命逃离自己的过去,也曾真的忘记了一切,可是天帝作弄人,巫鸩救了濒死的他,也在无意中唤醒了弃尘封的记忆,让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弃抬头看了看外面那棵大槐树,繁茂的树叶中白光一闪。巫鸩钻在树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大概巫族又有指令来了吧,肯定还是关于自己的。 我是个猎物,弃自嘲地笑笑。可是这猎手也太不称职了,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不然态度不回这么奇怪。弃不怕她知道,只是静等着她发问。不料巫鸩却一直不提,也不见她动手或是有别的表示。搞得弃也别扭:若要走无非是费点劲,邠邑的城门他不是混不出去。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大愿意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巫鸩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能提,也不敢提。弃笑了笑,再等等,看她到底是要杀还是要放。若她要杀自己…… 弃转过身去,正瞅见二傻跳下泥坑打了个滚,木头提起棍子就开始追着打,姜姝边拍巴掌边笑。他也跟着乐了起来,算了热闹一天是一天。 槐邑热闹,南廪那边就无聊了。 来交租的队伍渐渐缩短,不少半大娃娃也跟着父母长辈来了。他们在堆满麦束的牛车上钻来钻去追着耍,偶尔失脚蹬下去一捆麦束,便立刻招来父母的巴掌。轻飘飘的几下斥挡不住娃娃们的嘻笑,他们在车上大呼小叫,唤臭蛋过去一起耍。 臭蛋蹲在仓廪东头一棵歪脖老柳树底下,眉毛嘴角撇得跟这棵树一样歪。他也想去钻牛车耍,可是羌叔说了不让他离开这棵树。臭蛋郁闷地拿着树棍抠着地上的蝉坑。 没脱壳的幼蝉挺笨的,拨开洞口的浮土没多深就能挖到,臭蛋抠了不一会儿就烦了。羌叔叫自己带他来南廪,来了又不陪自己玩。臭蛋伸直脖子四处瞅,见羌叔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大槐树下,还在和那个甜姨说话。 他俩一说话就要好久,应该不会发现我。牛车上小伙伴的呼唤愈发诱人,臭蛋慢慢往外挪了一步,没事。又挪一步,羌叔还没发现。三步、四步……安全!臭蛋撒腿就往牛车行队跑,几个娃娃尖啸着往一辆车上钻,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被臭蛋叫做“羌叔”的牤压根没注意到背后,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姬芝身上。 这会儿公类已经回去了,姬芝也得以喘口气。庶女的身份压在头上,她必须时刻保持端淑完美。人人都道她温婉能干,却都忘了她也是个跟姜姝一样爱笑贪玩的小姑娘。姬芝呻吟一声,一天劳累的疲倦突然涌了上来,膝盖都有些发颤站不住了。 牤四下打量,见不远处横卧着一根枯木,立刻大踏步上前去拖。姬芝低头锤腿的功夫,再抬头牤已经将枯木拖到了她面前。 “坐一会吧。”牤搀扶着她往枯木上坐,姬芝嗔怪着不肯:“舒着腿坐多不好看。” “你们那个跪坐就是活受罪,那么坐着腿哪受得了。快坐。” 姬芝顺从坐下,她从小就漂亮,但凡男人对自己动了心思,她总能敏锐的捕捉到。但邠侯之女的身份把她压得严严实实,人前处事从来滴水不漏。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持家会不会算数,就只是担心她而已。姬芝心里微笑,抬起一条腿恶声恶气道:“哎,我膝盖疼,快给我揉揉。” 话说完自己也是一愣,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蛮横过,不免有些惴惴。牤却混不在意,哦了一声跪在旁边伸手给她揉起腿来。 隔着一层绢料,牤手上的温度缓缓而有力地渗透到她的膝盖上。此时,第一只蝉开始鸣叫,温热的阳光穿过槐树树冠洒下来,落在牤的肩膀上。姬芝看着那宽阔的双肩,突然想起姜姝靠在亶哥哥肩上的样子。膝盖愈发温暖,她收回右腿,左腿恶狠狠地踩在牤的手上:“还有这条腿!” 牤抓住她的左脚踝捏了捏:“你得多吃点,看这细胳膊细腿,我一使劲就断了。” “是啊,我哪能跟姐姐比。姐姐又能干又健壮,得她那样得女子才配得上你吧?反正你也是要娶她的。什么时候你俩成婚,我亲手做枕席袍服给二位新人啊。”姬芝收回腿不理他了。 这话说得牤直接蹦了起来,涨红着脸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恼得转身就走。姬芝也不留,就只低着头揉膝盖。可能是有些痛,一声呻吟轻轻溢了出来。牤已经走出几步了,听到这声呼痛立刻又跑了回来。 “可是磕碰到了?”牤复又跪下拽过她的腿查看。姬芝哼了一声,半晌才赌气样答道:“你不是要走嘛?走好了!管我干什么!对不起,我不该提到姐姐的,她是你未来的妻子,我怎好和她比呢。我不过是个庶出罢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语带哭腔,牤只觉浑身的汗哗一下就涌了出来,手心直发凉。他想辩解偏又急得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想安抚又不敢碰那个单薄的小身板。一双大手伸出去收回来,两只脚左搓又蹭四处没地儿放。 姬芝从指缝瞥见他那样子,心中甚是得意,知道这人已经被自己抓牢跑不了了,遂娇声呜呜哭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1章 夏祀 姬芝这一哭,牤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牤自个也觉着奇怪,他自幼跟着父兄打猎抢掠,什么野兽没捕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单挑野猪犀牛也没在怕的,可如今他偏就害怕姬芝哭。 愣小子一着急,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姬芝腿边,右手掌心向上发誓道:“我以父兄的血起誓,绝没有半点嫌弃你的意思!那什么庶出嫡出,我要是想过这个,让我立死当场!” 树上的知了哑了声,牛车队伍的喧哗落在远处,林中静得吓人。牤这模样唬了姬芝一跳,她不过是耍个小性儿,满以为他会像其他男子一样,低声下气软语哄她几句,哪知这男人一点套路都不讲,这让自己怎么往下施展? 她一时缓不过来,想再撒个娇圆过去。可一看牤那副样子不由得又气恼起来,眼角真的扑簌簌滚下一串泪来。牤急了一头油汗,想去擦又怕自己手指粗糙,划疼了那张雪白娇嫩得脸,手臂尴尬地悬在姑娘粉脸前头。 姬芝眼波流转,嗲声嗔道:“笨蛋!”牤只觉左臂一沉,姬芝主动歪在了他臂弯里。 牤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从头到脚只剩下臂弯还有知觉。姬芝轻轻一拧腰肢,波涛般的胸脯贴了上来。牤瞬间麻了半拉身子,好容易稳住心神,匀了几口气才缓缓揽住姬芝肩头,缓缓低下头去。 微风骤起,树影随之一颤,夏蝉轻快地鸣叫起来。 又是几日过去,蝉鸣声声,斯螽动股,天气愈发炎热。邠邑的麦子刚收割干净,众族又纷纷准备种粟子了。 几日细雨让土地愈发肥沃。各村邑青壮男女也都休整停当,牛马催肥农具磨快,只等祀社礼毕,就可以立刻开始夏播种。 祭祀社土是农耕部落的大事。邠邑属于多族聚落,有不少原本游牧采集为生的羌属小族。各族信仰的神祗本不相同,但随着众族与周族之间不断融合繁衍,渐渐的,稼穑农耕成了邠邑诸族的主业,周族的习俗信仰也开始影响其他邠邑众族。每年的节日祭祀庆典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年两次的祭祀社神。 说到社土,周人又比旁族多一份自豪。周人的始祖弃在大禹王时便官封后稷,主管天下农耕。渐渐的,在周人眼中祖先后稷便成了社土神的代表。出于这种自豪感,每年祭祀社土时周人都会将这位始祖和社土神一起配享祭祀。 祭祀社土乃是大事,不过邠邑诸人听说今年的流程略有不同:往年都是先由邠侯带领诸族在城南郊外大祀社土,礼成之后,周族大宗伯再领周族人到宗庙进行对后稷的祭祀。而今年,将要由玉门巫女来主持其中一项。 侯公府在旦时公布了这个消息,不到大食,各族长里正已经传达给了众人。于是邠邑众人沸腾了:谁都没见过玉门巫族的人,传说唯有玉门巫族掌握着绝地通天之术。那巫族的男女是不是各个都聪明绝顶? 人多嘴杂,说着说着就偏了。这边感叹还没平息,那边就有人分析说玉门山险峻隐蔽,当初大宗伯前去修行就折损了十个护卫才到得山顶。一个族邑住在这么隐蔽得地方,莫不是族人都长得忒丑不能见人?? “别笑啊,弃兄弟你别笑啊。你见过玉门巫族的人吗?没有吧?所以么!为什么一个这么厉害的族邑却很少有人见过?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那还有什么最见不得人?肯定是丑啊!” 木头他三嫂一边捋自己头发一边摇头唏嘘:“哎,要说男人也还罢了,那巫族的女人就太可怜了!女人要是不好看,再有能耐又有什么用?要真让一个丑八怪物来主持祭祀,哎呦呦我可不敢看!嗯对!明天我就低着头跟着,让跪就跪让拜就拜,绝不抬头看。” 这两天市里买卖不错,婆婆每天都泡在市上。家里没人管,这婆娘乐得借口学烧陶跟着弃和木头来躲懒。姜姝到底给弃借到了柳邑的陶窑,几个人天天泡在这里,今儿木头他嫂子也跟了来。 如今全邑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三嫂也兴奋不已,哇哩哇啦的说个不停。可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这几个人脸色各异,全都低头拉胚拌泥不说话,就连她那个平时话最多的小叔子也只顾埋头烧炭一句话不接,这可奇了。 “咦?木头?今天你怎么话这么少啊?” 木头不敢抬头,开玩笑么,巫鸩就在三嫂背后站着呢。他垂下眼盯着手里的催火扇,额头上都冒汗了:“三嫂,你要不还是去找找臭蛋吧?这半天没见人了。” “不碍事,早前羌奴带着他骑马去了,就在北边不远。” “那……哎嫂子,这两天都没瞅见二傻了,不会被人栓走吃了吧?二傻爱跟你玩,要不你去找找它?”木头见支不走她,忙又胡扯一句。 三嫂撇嘴:“那狗子聪明着呢!昨儿我在地头见它和一只黄狗追着耍呢。没事,过不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哎哎木头你别打岔呀,我问你,你之前跟着亶公子出去打仗,见过巫族人吗?” 木头怕冷一样使劲摇头,三嫂叹口气,又扬手摸发髻:“就知道你没见过,姝公子也是的,来玩这么多次也不跟咱透露一下。唉木头她今天还来吗?” “嫂子啊,明天就要祭祀社土了。姝公子是未来的宗子妇,今天肯定要去作准备啊。”木头一边说,一边偷眼瞟巫鸩的脸色。 三嫂一拍手,咯咯乐道:“对呀!你倒提醒我了!这会儿那巫女应该在宗庙里!好!我这就叫上几个姐妹往宗庙门口逛一圈,看看能不能瞅见那个巫女。” 她乐颠颠地走了,陶窑前就剩下巫鸩、木头和弃仨人。木头一脑门子的汗,小心翼翼远离巫鸩挪了几步。他知道这俩人马上就要开打,因为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惹怒巫鸩的机会。 果然,三嫂一走,弃就抖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哈哈大笑着开始挑衅:“可憋死我了!我说这位丑女,明天可是大日子,你打算怎么面前展示自己的绝代容颜啊?” 他双手挡格架在脸前,预备着随时迎击。可是巫鸩迟迟没有动静,弃从胳膊缝中间看过去,见她侧着脑袋往林中眺望。 “你看啥?” 巫鸩收回目光,冷冰冰地说:“我看你欠揍。” 话到人到,二人立刻打在一处。木头抱着头转圈躲,一边还得扯着嗓子劝架。陶窑前吵吵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毛榉树轻轻抖了一下。 一个黑衣人隐匿在浓密的树冠里,正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巫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2章 故人 巫鸩很讨厌别人靠近她,同时也厌倦一切人际交往。若是有得选,她宁愿在玉门山那座茅屋中离群索居一辈子。 只可惜她没得选。全族皆知,下任大巫咸一定是她。 若能重新回到4岁,巫鸩一定会离巫殿远远的。她经常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好胜,不跟小伙伴溜进大殿探险,那她现在也许就能留在山中整理典册,悠然度日了。 自那之后,巫鸩就拒绝与人亲近,只有抚养她的大巫朋与两个一起长大的巫师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久而久之,倒养成了她异常警醒的能力——但凡有陌生人靠近,数十步之外巫鸩就能察觉。 毛榉树上那位黑衣人已经站了很久,不远处的巫鸩依旧无知无觉。玄鸦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眉目表情。她死死盯着巫鸩,偶尔才朝弃看上一眼,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过了一会儿,黑衣人从背后摸出了一支暗黄色短棍拿在手里。树叶摇曳,浓绿的影子落在那支短棍上,衬托得那上面的7个小孔更加黝黑——原来这是一支骨笛。 黑衣人把骨笛放在唇边正要吹奏,忽瞥见陶窑边有了变化。她看得一愣,缓缓放下了骨笛。 让她这么惊讶的事说起来挺简单:巫鸩在打架。但不是杀人取命的那种打法,更像是……在闹着玩。 陶窑边,弃被巫鸩追得抱头侧身往旁边打了个滚。 “哗啦”一声,弃刚才坐着的位置赫然一地碎陶片。弃一回头,发现那是刚出炉一个广口陶罐,立刻跳脚吼道:“又不是我说你丑,你砸我干嘛!” 巫鸩也不搭话,右手抛着一块碎陶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去。弃两只手虚张声势地挥舞着,脚下直往后退:“你别过来啊,当心我抹你一脸泥,嗐……” 看见对方那张阴沉的小脸,他那两只泥手到底不敢摸上去,只好叫道:“喂,你明天要主持祭祀,现在是不是该去干点正经事了啊。老跟着我不觉得闲吗??别过来啊!喂你干嘛!” 就听啪的一声,又烂了一个陶瓮。木头哀嚎一声:“那是我做的!” 弃的声音比他更高:“喂喂喂放手放手疼啊疼疼疼……”巫鸩揪着他的耳朵往一边拖,弃吃痛想挣脱,可满手的泥巴又不敢往巫鸩的衣服上抓,只好在空中瞎扑棱。巫鸩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祭法有定规,若要重祀社土,还得杀个把活人献祭才行。现下也不用去捉羌了,就用你吧。” 她说得半真半假,弃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一个劲地嚎叫木头帮忙。木头先前躲在一边,此刻一见俩人要走,连忙跟了上去:“哎哎……大人您去哪?这还没完工呐。” 巫鸩的黑眸子从眼角斜了他一下,哼了一声:“嗯?” “我……那个……您要去哪儿?”木头被她一瞪,手脚都吓得没地方放,整个人都缩短了一截。 “滚!” “可是……不是……”大宗伯交代过要跟紧了他俩,不能让他俩单独行动。 巫鸩看着木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张人皮,木头咽了咽吐沫,默默退回去捡起木柴胡乱往炉膛里填。巫鸩拽着哇哇乱叫的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毛榉树上的黑衣人一动不动,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俩人一来一往的对骂,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巫鸩这副模样了。能让这块坚冰开裂,行,这个器族还是什么小王的小子值得自己跑一趟。 黑衣人收起骨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毛榉树微微一颤,几片树叶落在地上那俩人身后,巫鸩毫无察觉,拖着弃越走越远。 出了柳邑老远,巫鸩才松开手。弃哈着冷气用肩膀蹭揪红的耳朵:“你下手也太狠了吧!现在干嘛去?” 没回答,巫鸩只管往前走。弃见她走的不是往槐邑的路,忙紧跑两步追过去:“喂喂喂,去哪啊?不是说让我在槐邑呆着嘛?” 绕过一棵斜在路边的歪脖柳,巫鸩伸手拽下一根柳条:“不回槐邑了,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她把柳条拿在手里折了两折试试韧性,又道:“反正你那胡子也长好了,跟着我冒充个羌奴不会有人怀疑。” “又来了!”弃怒道:“羌奴羌奴,这么想要个羌奴你去把牤收了多好。” 巫鸩冷哼一声,把柳枝弯成一个圈,两只手一前一后拉到最紧时猛一松手弹了出去,正打中对面跑来的一个周族小巫面门。 对方哎呀一声捂着脸摔倒在地,后面跟着的两个仆役一个手忙脚乱扶他,另一个趋步向前对巫鸩施礼道:“巫女大人,大宗伯请您移步到宗庙。” 在他们身后的大路上,一辆宗庙专用的黑棚马车正等在那里。巫鸩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冲着还在车下瞪眼的弃一歪头:“上来。” 这,周族小巫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上前阻止:“大人,他是?” “本巫的羌奴。” “那,请他跟着车走可好?”小巫低头恳请。开什么玩笑,这车平时只有大宗伯才能乘坐,让个羌奴上去算怎么回事。 “他坐车。” 弃摸摸鼻子,在小巫怨恨的目光中施施然登上了车。御者抖动缰绳,车驾颤巍巍地往宗庙驶去。巫鸩一只胳膊支在车厢板上,望着沿途发呆。弃看着车后滚滚黄沙中奔跑的小巫和仆役,对巫鸩耸耸肩:“以前倒是没在意,原来做个奴仆还得跟在车轮后面吃土。” 巫鸩头也不回,只哼了一声:“你以前坐得太高了,怎么会注意到脚下这些尘埃蝼蚁。”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弃警觉起来。可巫鸩并没有再说下去,马车在二人的沉默中驶入了宗庙大门。 虽然巫鸩之前已经答应过要主持社祀,但周族方面也从来没敢催过。之所以今日突然先宣后告,完全是因为有人一早入邠给姬离尘传了话。 此刻,周族大宗伯姬离尘敛容回眸,面对疾步而来的人恭敬一礼:“巫鸩大人,离尘恭候多时了。” 宗庙后堂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巫鸩把弃留在前殿庭中,自己来见姬离尘。她拱了拱手:“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有什么吩咐。” 见她这样,姬离尘忙解释道:“还望大人莫恼。忽然宣布祭祀之事并不是离尘与邠侯大人的主意。” “哦?” “今日旦时,有位黑衣人持大巫令入邠,让我今日宣告此事。所以,请您主持社祀这件事,是大巫咸的命令。” 大巫咸……巫鸩垂下眼皮,逼得真紧啊。她跟着姬离尘往偏殿中去,走到一半忽然问道:“那黑衣人是谁?” 姬离尘笑得更加妩媚:“那位大人虽然没有出示身份,但离尘当年有幸在巫族见过她一面,所以认得是您的故人。那时整个巫族年轻一辈中只有她和你二人能跟随大巫朋修行。” 巫鸩停下了脚步,姬离尘低声说:“是巫红大人。” 怎么是她。巫鸩沉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3章 苏醒 周族宗庙后殿,巫鸩望着殿外的檐柱沉默良久。几息之间,她已经想通了一切。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忍不住了,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巫鸩大人,离尘知道巫族族规森严,等闲机密多嘴不得。但邠邑是离尘母邑,社土大祀又事关全邑众人福祉不可出错。所以……” 他敛容起身,对着巫鸩深深行下礼去:“敢问大人,大巫咸怎会突然指您为主祀?当初你我私下之语不该惊动他才对。您与大巫咸究竟想做什么?邠邑会否受到波及?” 巫鸩一愣。 周人朴素,寻常众人也对自家族邑护之殷殷,但这不是她惊讶的原因。假如巫鸩没有算错,巫红怀揣的大巫令应该和自己手中那封一样——让姬离尘在社祀中泄漏或者公布弃的身份。 大巫咸不信任巫鸩,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好控制。为防止巫鸩搞小动作,他这才指示巫红千里奔袭来到邠邑指示姬离尘,以此确保巫鸩就范。 但姬离尘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她试探道:“难道巫红没有告诉你吗?” “她只说让你主祀,到时候可能有殷人观礼。” 巫鸩了然,一抹微笑迅速从脸上划过。她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大宗伯,你可知上古至今,有谁可以差遣玉门巫族为己所用的?” “于古有夏后氏,在今有商王。” “所以大巫咸的安排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商王的意愿——前段日子公类不是接到大邑商的旨意,说商王有意迎娶一位周族王妇吗?也许他是借此向周族示好。” 商王指派一位玉门大巫女去给外服小族主持祭祀,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巫鸩刻意如此暗示,因为她知道姬离尘九转心肠,一件事越复杂他就越容易相信。 果然,再看姬离尘,已经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多谢大王!”他朝东方遥遥一拜,许久未起。 巫鸩笑了。 外殿东庑下,弃歪靠在廊柱上吹风瞧热闹。 一开始他在巫鸩的屋子里等着。可没过多久便觉得无聊极了,这巫女一点趣味也无,屋子里除了一塌一几之外便是四壁雪白,连一点墙绘也无。弃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子淡淡草药香气萦萦绕绕,又摸到塌上苇席如水,不由得面上一热,竟焦躁起来。忙起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去,直冲到外殿吹了会子风才好一些。 宗庙内一片忙乱,身着滚边白衣的周族小巫和灰黄葛袍的仆役来回奔走着准备明日的祭典。按照流程在郊外大祀之后还要回到宗庙来举行族祀,所以两处的祭台祭器都要准备。弃嚼着一根草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人们把一个个铜祭器抬出来擦拭护理。 邠邑毕竟是个小邦,其中主要的周族又是稼穑起家,铜器委实不多。这些铜祭器的色泽不一,显见得铜锡铅料的配比都不一样,想必是周族世世代代从大邦求购或是赐予积攒来的。弃下了廊庑走去细瞧,清点祭器的小巫知道他是那位做客巫女的奴仆,也就没甚在意。 弃在少得可怜的几件鼎簋中漫步,或白或黄的铜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有些恍惚起来:上一次在铜祭器当中漫步是什么时候?如今想起来当真是一场梦。弃苦笑一下,从一件圆鼎旁绕了过去。 他低着头看铜器,忽然听见身后有低低的喧哗声。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巫女缓步登上了祭台。几个小巫女跟在她后面,各个面带敬畏。弃以为是周族巫女们在为明天的祭祀排练,便低了头继续看鼎。 黑衣巫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双臂开始起舞。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时而向天仰头时而向地撤手,几个小巫女缩在祭台一角看得呆了。来来往往的仆役也纷纷停下了脚步。黑衣巫女不徐不疾,舞姿流畅如一朵盛开的暗夜之花。自始至终她都只盯着弃一个人。 弃终于抬起了头,见所有人都在往他身后看,他也回过头看。黑衣巫女一见,立刻在天、地、鬼三个步点上猛一抖腕。弃一呆,想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黑衣巫女的步伐愈发急促,弃呆呆看着,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扶住什么,脚下却绊到了一只铜鼎。那是一只三足圆鼎,与如今的柱形鼎腿不同,这件鼎的三足细长尖锐,倒像是夏后氏时代的铜器规制。鼎身上也没有怪兽、云雷纹样,只有几轮火纹明铸。弃愣愣地看着那鼎,一个老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个带着华贵额冠的老人带着他在黑暗中穿行。在黑暗的尽头,五尊大鼎静静陈列在那里,也是这样的尖细鼎腿。老人抚摸着那些鼎,对弃絮絮说着什么。 那是谁?是谁?弃开始头疼,老人和鼎都模糊起来,他的泪水滚滚而下几乎不能自已。弃倒退着趔趄几步,铜器被绊得咣当乱响,两个正给铜器拭擦油膏的仆役冲他大喊大叫,那恼怒的声音终于把他的神智拉回了一部分。 台上的巫女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反应。弃什么都看不清楚,撞撞跌跌地往外逃。黑衣巫女跳下祭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只黑猫在欣赏一只被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耗子。弃想回房间找巫鸩,却喝醉了似得恍恍惚惚看不清路,走路也左脚绊右脚,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头疼、耳鸣,世界都在弃的眼前旋转,他拼命的挥手,想让这一切安静下来不要再转了。 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起了歌,那曲子平缓中透着怪异。弃眼前发花,终于一跤摔倒。一只手适时出现揪住他,再一提,弃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扔到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个声音叫他:“子弓,该醒了。” “好。”弃听见自己如是说。 随着这句回答,世界开始逐渐清明。旋转停止了,头疼也渐渐平复下来。弃使劲揉了揉眼,刚才那个跳舞的黑衣巫女正低头看着他。 “你做了什么?!”弃咬着牙,一边努力想要站起来。那巫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等等!你是谁!” 弃蹒跚着追了上去,那巫女走得飞快,一闪身消失在廊庑尽头的侧门。弃挣扎着追过去,左腿撞上门框磕得生疼。他顾不上揉,奋力向前一扑,卡住了前面那女人的脖子:“说!你到底是谁!” 然后他就被打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4章 疑云 弃被一拳砸趴在了地上。 那股子让人恶心的眩晕感也被脸颊的疼痛给抵消了,弃浑身虚脱,扎整了几下爬起身来:“别跑,你是谁……” 对方咦了一声,松开拳头扶住他:“大哥,你怎么在这?”弃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牤。 “你看见一个巫女过去了吗?”弃捂着脸四顾打望,那黑衣巫女早没了影子,倒是姬芝站在牤的身后正害怕地揉着脖子。他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抓错人了。” 姬芝一扭腰,从头到脚起了一道浪,她怨嗔地飞了弃一眼,弱柳扶风般走掉了。弃挠挠头,问牤:“芝公子是不是腰不舒服?怎么走路摇摇晃晃的?” 牤一脸你懂个毛的表情。 “你找巫女?这宗庙里好多巫女,你找哪个?” “就是,高高瘦瘦,鼻梁颧骨都很高那个。” 牤摇摇头:“没见。”他又补充道:“有巫鸩在,你找别的巫女干嘛?” 算了,等见了巫鸩再说吧。弃看着牤呲起了牙:“倒是你小子怎么在这?怎么还和人家芝公子在一块?这么快就好上了?” 牤嘻嘻笑着说:“我是陪小芝来送祭品册给那什么大宗伯的,可是前后找遍了也没见到人。我们只好把册子放下,这部正打算走呢。” “哎哟呦,我们~~~~”弃揶揄他:“我们是谁呀?你小子够鬼的,才几天就骗得人姑娘芳心了啊?” 牤愈发乐得开心了,弃看得牙酸,一巴掌打了他个踉跄:“去去去,在这显摆个毛啊!赶紧追你的姑娘去。别在这傻笑,看着就想揍你。” 俩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一声马儿的长嘶,姬芝的尖叫随即响起。牤赶快往外冲,快跑到外面庭院时忽然被弃拉住后脖领子,强行按在了廊柱后头。牤刚要怒,弃嘘了一声示意他看院中:“是殷人。” 就见庭院中乱成一团,一匹受惊的杂色马不断仰起前蹄乱踢乱踏。一群殷兵打扮的人把马围在中间试图安抚,人圈外头,一个殷人将领模样的人正将摔倒的姬芝扶起来。在他旁边,站着一个牤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行韦。 “是他!”杀父仇人!牤双目几乎要迸出眼眶,捏紧了拳头就要上前拼命。 弃死死箍住他:“兄弟兄弟,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你现在只能白白送命!你看他们身边那么多人!”牤挣扎着还要吼,弃捂住他的嘴巴往后拖:“听话,先躲一下。要杀这殷狗有的是机会!你现在冲上去万一有什么意外还会连累姬芝姑娘!” “小芝!”牤连忙去看姬芝。就见那殷人将领正殷勤地跟她说着什么,姬芝四下张望着寻找牤,遍寻不见,她只好回转过来对那殷人将领微微点头。那人一笑,回头嘱咐了行韦几句,便搀扶着姬芝出去了。 牤心急如焚,想追吧,行韦堵在院中,恼得他团团乱转。弃在一边安慰他:“那是蒙侯军中的左射亚,他一定是送姬芝姑娘回府了,你且放心。” 可是舌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跟着蒙侯去马羌了吗?弃心中疑惑连连,前有黑衣巫女,后有舌,这俩人前后脚出现,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二人躲在夹道里各自心焦,巫鸩和姬离尘此时却一起从廊下走了过来。一个小巫飞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殷军左射亚差人来寻大宗伯。 听到殷人来了,巫鸩与姬离尘对视一眼。姬离尘对巫鸩一礼:“明日祭祀,还请大人不吝其力。”巫鸩回一平礼:“宗伯且去。”二人眼锋打了个来回,各自走开。 弃看着这俩人的眼色飞来换去,心中没有来地腻歪起来。他抱住胳膊大声道:“哎呦原来巫族人说话都不用嘴巴的啊?眼睛飞一飞就能沟通了?啧啧,这可倒是省事啊。” 这话连牤都觉着听不下去,抽身走了。一时间宗庙前院闹哄哄,后殿侧门处就剩下巫鸩和弃俩人。巫鸩往前踱了一步,弃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恰巧此时,廊檐的薄影掠过那种张小脸,弃惊讶地发现巫鸩居然满脸凄惶,不由得愣住了:“妖精,你这是咋的了?” 巫鸩疾走两步撞进他怀里,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半晌不说话。弃生怕被牤回来撞见笑他,索性双臂一张抱起她就往夹道下处去。偏殿墉台地势也高,夹道处的台阶陡峭难行,巫鸩便把两条长腿一缩,把自己团成个球状窝在他怀中。弃抱着这团巫鸩,小心翼翼地找着路。 “妖精,这里的屋子都一摸一样,哪间是你的啊?” 没回答。半晌,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他怀里穿出来:“弃,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这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恳求,弃听得一愣,咳嗽一声道:“嗯……有。” 怀中团子又软了几分:“你说。” “就是,嗯……我好久没见小五了,你啥时候把他带出来……哎呦!!你干嘛!!!”怀中团子暴起成一只凶兽,在他肩膀上恶狠狠咬了一口,弃疼得惨叫连连却不敢放手。直到巫鸩咬够了,自己跳了开去。她站在弃对面,冷冰冰地看着他:“就这些?” “还能有什么?!我和你之间有啥说的。”弃有些恼,揉着膀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刚才有个高个巫女不知道对我做了什么,头晕得很,你受累给我医一下。” “高个子?看清长相了吗?鼻子高吗?”巫鸩的声音尖了几分。 “高,颧骨也挺高。” 巫鸩后退两步靠在墙上,仿佛不胜心烦。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揪住弃往偏殿走去。一路上弃几次试图说话都被她给瞪回去了,等找到巫鸩的房间,弃被她一把推了进去:“把门锁好,我不叫你就不要出来。” 啥?弃抢上去抵着门抗议:“到底怎么了?那巫女是谁啊?” “那是巫红,亳地大巫祝!笨蛋!!”巫鸩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5章 巫红 大巫咸一生都得意于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然而人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真的算无遗漏,派巫红去胁迫巫鸩就是他犯下的一个极大纰漏。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失控。 巫鸩一个人离开了宗庙。走至前庭,姬离尘正和一位殷人行长说话,她认出那是被老虎吓傻的歪鼻子行韦。姬离尘瞥见她过来,略移了一下身子挡住行韦的视线,巫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南城外明日将举行社祀,邠邑人一大半在南边凑热闹。东城今日又有大市,相比较而言,西城外反而安静得多。 穿过街巷走出城门,巫鸩全不理会身后有无人跟着。她越过那些开垦平整的田地,沿着溪水拐进密林,一直爬上一处稍高的山岗才停了下来。外面阳光毒辣,林中却阴暗幽凉,太阳被层叠茂盛的树冠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她走得热了,便捡了一块溪边的大石坐着。溪水叮咚流淌,巫鸩扯掉绑着鞋履的皮绳,把脚伸进溪水里降温。冷冽的流水冲撞着那双雪白小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静静地等着。 林中并不寂静,各种鸟啼声高低婉转唱和不停。巫鸩等得不耐烦起来,便伸手在左臂袖子里一扯,拽掉了臂铃里封着的胶泥。然后她轻轻一抖左臂,叮当~臂铃发出了一声欢快脆响。巫鸩慢慢挥动左臂,铃铛愉悦地响了起来。 密林外是大片的平整田地,如果有人这时候站在田里往林子那边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林子四周居然起了雾。 只不过农田里没人,围绕着林子的那一团灰色也不是雾——那是成群的飞鸟。 鸟群越聚越多,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绕着林子转起了圈。圈子越绕越大,越升越高,渐渐地,远处城门口也能隐约瞧见了。巫鸩对这些叽喳声置若罔闻,一边懒洋洋地踢着溪水,一边摇晃着铃铛操纵群鸟越聚越多。 终于有人被这铺天盖地的鸟叫声吵烦了,大叫一声:“行了,行了,我来了。” 巫鸩猛一振臂,两声,飞鸟漩涡四散飞走,不一会儿,空中就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巫红从树上跳下来,黑色兜帽在她身后一甩。走到溪水边,她一弯腰把巫鸩的两只脚从溪水里捞了出来。 “还是这么贪凉。”她扯掉兜帽给巫鸩擦干双脚。 巫鸩踢开她,自己绑好鞋带站了起来。一仰头,先白了对方一眼:“还是那么傻高。” 二人对视片刻,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巫族分为两大巫众,大巫咸带领咸众入殷勤王,大巫朋带领朋众在玉门山修行。所有族人都要在山中修行到一定岁数再由大巫决定去留,由于大巫咸不在山中,大巫朋便定时将族人们的各种考核成绩发往殷地,由他综合对比之后再决定每个人的职务任免。 其实巫族采取的这种考核对比已经是当时最好的评估方法了。但这样的考核只能反应一个巫师的行术能力,无法显示其人的性格癖好。所以大巫咸只知道巫红是与巫鸩齐名的佼佼者,却不知道她和巫鸩曾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 此刻,他派来的执行人和被执行人亲热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把那句“务令其遵命行事”的命令放在眼里。 “你跟了我多久?”巫鸩揪下一朵开得很嚣张的蓝紫色花朵。 “久到足够把那男人看个清楚。” 巫鸩扔掉花:“你对弃做了什么?” “弃?”巫红挑起一边的眉毛质问道:“他跟你说他叫弃?别告诉我你信了。” 巫鸩没有回答。 “这人的谈吐、举止自带几分贵气却也处处显得滑头。我想不通一个人的脾性怎么会这么分裂,就对他施了招魂术。” 巫鸩没有做声。 “我承认有赌的成份。招魂术只对失魂的人管用,如果没用那就是我猜错了。还好,我只错了一半。” 巫鸩没有说话。 “他不是全然失魂,是丢了一半魂魄。另外,他叫子弓,那个‘死’了几年的殷商小王。不是你说的什么弃。” 巫鸩低下了头。巫红盯着她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变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依旧是沉默,这已经说明了一切。巫红站了起来,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鸩,别跟我说你动心了。这男人可是个大麻烦,你不能碰。” “我没有!”巫鸩霍地站了起来。她比巫红低一头,此刻却把个子昂得老高:“我只是可怜他,想收留他做个奴仆。” “让殷商小王做你的奴仆?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巫红气乐了,原本想趁机来找巫鸩玩几天,没想到摊上这么个破事。她满以为巫鸩自有打算,这才对姬离尘隐瞒了大巫令。可现在看来,这丫头压根就没认真考虑过后果。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就这么一个朋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帮着糊弄呗。 巫红叹口气,抓住她的肩膀往下一按:“祖宗,坐下说说打算,这事总得圆过去。”在巫鸩拒绝的话没出口之前,她又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就执行大巫令——盯着他的人可不少,我稍微放个风出去他就死定了。” 巫鸩恶狠狠地坐下来,气鼓鼓的小脸粉白可人。巫红看得心头痒痒,一把搂住她把那一头青丝揉得稀乱,一面嬉皮笑脸地说:“行了,这就当你报答我了。说吧。” “滚开,你不怕得罪大巫咸?” 巫红哼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当年的我的确会怕,那时我太小了没法反抗。可现在咱们已经长大了,而大巫咸却还以为我们是孩子,还以为他还能掌控一切。真可笑,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这天下将由我们主宰,不是他!” 她抚平巫鸩的头发,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我再也不会让他欺负你了。” 这番话勾起了二人共同的记忆,巫鸩任由她抱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俩个巫女商议该如何保住弃的性命时,舌正反复回味着大宰的话——“杀了他,把头带回来。” “邠邑社祀时,他会出现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6章 娶妇 邠邑公侯府内,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这一会儿功夫,关于殷人的消息已经来了好几个。宗庙派来的小巫还没走,左卫秦又叫人来回报:来的殷军不多,只有那个舌带领的两只边旅,人数不超500。 蹊跷的是,舌只带着两辆战车二十步卒进了城,其余殷兵则在南城外5里处扎了营。 这是什么意思?公类急唤四卿到公府来议事,四位里面刚来了个司廪,左卫秦又飞报说左射亚往宗庙去了。 “怪事,他去宗庙作甚?”司廪揪着胡须想不明白。众人正在疑惑,又一个仆役飞跑进来,报说殷军已经快到侯府门口了:“二小姐也在殷军车上。” 怎么这么快,公类再顾不得,带领众人到门口去迎接。大门外,戍忠已经带着卫队排开了阵势。 众人踮脚张望,只听一阵车驾马蹄声轰隆隆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噼啪不齐的浓重脚步声。人踩马踏扬起的烟尘混杂着这许多声响,朝着这边迅速移动过来。头前一乘双匹赤红马的车驾上,驾车的舌行韦?”戍忠问。 牤一拨浪脑袋:“我哪知道他叫什么,就那个鼻子被我砸歪了的家伙。”说着伸长脖子问一边站着的木头:“哎木头,小芝呢?她有没有事?” 戍忠拍拍牤安慰道:“芝公子没事,我跟你有事。你小子这一身能耐闲着浪费了,加入守城戍卫吧,现在正缺人。” “什么?”木头瞪大了眼睛。守城的戍卫可都是正规戍军,做得好了是可以在每三年一次的大校中晋级成百夫长、千夫长的。那可比自己这样的应召民兵强多了! 想来戍忠早就看上了牤,不然也不会直接提他入戍军。不过,木头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子犟得很,才不会愿意受这个约束呢。 让木头意料的是,牤居然点了点头,他很谨慎地问:“加入戍卫可以跟着你吗?” 戍忠一愣,大笑道:“我已经老啦,现在只负责侯府戍卫。以你的资质,跟了我才是委屈了。先在左卫秦手下锻炼,西城门正缺戍长,三旬之后表现优异就可以来跟着我了。” “这么麻烦。”牤撇撇嘴,一看戍忠的脸色又赶紧点头:“好吧,反正早晚我也要跟着你。在哪都是保护小芝。” “好小子!”戍忠大巴掌拍在牤的肩上,爽朗的笑声消散在侯府门前热闹的大街上。 这一天的邠邑热闹非凡,大小街道牛车马车咣当往来,郊祀、祭品、戍务、百工……处处都热火朝天,处处都是一片和谐。 没人想得到,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7章 宅斗 商王要在邠邑娶妇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去。姜夫人正在南郊盯着人给祭坛固土,得知这消息喜得连忙坐车往回赶。 这下自己和儿子算是有指望了!之前来的王令语焉不详,大家都以为是取妇,姬芝心气儿高,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同意去商。如今才知道是娶妇,正经王妇啊!这下女儿肯定愿意了!姜夫人越想越美,眉眼都乐弯了,一个劲地催车子快些。 先得伺候好那个来使,自己再去求求大宗伯,这事就差不多了!姜夫人不顾车驾颠簸,使劲挺直了身子坐得板正庄严,仿佛她已经是王妇的母亲了。 侯府西跨院,仆役们已经将几间房舍洒扫干净了。走进去只见新席铺就,墙衣扫尘,连漆几铜盏都搁置停当。姜夫人以为是姬芝安排的,正要夸两句,一转脸却发现立在廊下指挥的是姬兰。 重拾内务的姬兰气势十足,仆妇中资历老一点的都认得这位是嫡出女公子,所以无不服帖。姜夫人有些不悦,重重咳嗽了一声。 没想到姬兰理也不理,继续对着仆妇们吩咐:“去回父亲,西跨院已经备好,贵客可以歇息了。”说完便径直去了,把个姜夫人晾在一边。 这丫头!姜夫人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来,伸手掐住婢女的手平稳心神。自己消沉几日,内务居然就被一个出奔的糟丫头抢了去!这么多年恭淑勤俭,丈夫居然是一点都不在意啊!她越想越气,手上也使足了力气,那婢女被掐得哎呦哎呦直叫。 “叫什么叫!还没杀你呢!”姜夫人猛地推开她,转身问另一个婢女:“小芝呢?” 那婢子也不知道姬芝在哪里,吓得从头抖到脚。这位主母近两年脾气阴晴不定,怒起来是真会杀人的。一旁的老仆妇看不下去了,替她回答:“回夫人,殷人贵客在间庭饮宴,芝公子前去作陪了。” “什么?”姜夫人一瞪眼,老仆以为要挨打了,赶紧闭上眼睛。可姜夫人却像是冷静了下来,问:“那位贵客什么来历?” “回夫人,老奴听公类称他做多射亚。” “多射亚……”姜夫人低声念叨着,来回踱了几步。几个仆役不知道夫人又要干嘛,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不料姜夫人却忽地笑了起来,上前拉住挨掐那婢女,亲热地安抚道:“刚才是我急了,疼了吧。” 那婢女也不敢躲,只拼命摇头。姜夫人嗔怪地轻轻一拍她:“疼就是疼了,怕什么啊傻丫头。是我的不是,今日放你一日假回去看看父母吧。明日再回府来。” 那婢女哪料到还有这好事,忙得点头不迭。邠邑规矩,到侯府当差也算做自家赋税,像她这样的婢女,每三旬只得一天探亲假。现在平白得了一天假可不是喜出望外。 正要离去,姜夫人又叫住她吩咐道:“我怕忘了,你走之前到东跨院走一趟,跟那个叫小五的孩子说这两天府里忙顾不上他,无聊的话可以出府去耍。” “是。” 待那婢女退下去,姜夫人又唤来另一个脸庞圆圆的小婢女,细细吩咐起来。 与大邑商外服其他小方国一样,邠侯府只有前后两道大门。 正门冲南,左右各设一值班戍岗的门塾,隧宽可供一辆马车出。其外还有彰显诸侯地位的影壁墙。邠侯和诸卿大夫议事迎宾都从此门出入,戍忠率领的戍卫队也多在此门外分布设防。 而邠侯府的后门就没有这么戒备森严了。后门面朝北向,隧宽只有正门的一半,且只在隧中有一处门塾。这道门从内连接着邠侯府的诸寝院,向外则正对着不远处的邠邑市集。 这原本是为了方便邠侯府的女主人每日出入管理市肆,后来年深日久,侯府上下的女眷和仆役也多从此门出。 以前公类的原配夫人还在世时,出入常感不便,公类便将后门的戍卫换防之事一并交给了她管理。到姜夫人扶正之后,公类对后寝琐事疲于问津,后门的规矩便一切照旧交由姜夫人打理。 日头过午,太阳晒得人直冒油。两个戍卫左右分站守在邠侯府后门,明日祭祀事务庞杂,多数来领牌领物的仆役族人都要从门后出入。一上午车马不断,尘土飞扬。俩戍卫恪守戍忠的教导,出来进去的人员都要仔细盘问一番。到了这会儿,俩人身上的厚厚布甲已经汗透,细纹葛衣沾着汗贴在身上,痒得直想挠。 一个婢女要出府休假,东边那戍卫查问过后放了她出去。他把石矛换了个手,腾出右手在脖颈后面一阵猛挠。 越挠越痒,他往门塾边那点可怜的影子里靠了靠,嘴里嘟囔着:“这婢女也太好命了,这么忙的时候居然还能休假。哎呦我大概是长痱子了,等下了值得找个小巫去讨点药草汁水来涂涂。” 西边的戍卫比他大两岁,已经是戍卫队的老兵了。对这新兵的嘟囔只当没听见,也不接话。阳光毒辣,这会儿蝉鸣刺耳,路上车马渐稀,连行人也稀疏了不少。老兵舒了口气,扯着领口轻轻忽扇两下,一面转头往门内瞟了一眼。 哪知就这一眼,他正好看见门内有两个黑影一闪而过。老兵喝道:“谁?谁在哪?” 再三喝问,门内却始终没人回话。老兵觉得有些不对,便冲东边那新兵比了个手势,自己端起石矛向门内走去。 门隧不长,没走几步就到了头,侯公府后寝的外庭出现在眼前。老兵左右张望,只见不远处庭院中一片熙攘忙碌之声,而近前只有一架紫藤顺着大梧桐树爬着开得正好。梧桐后面便是进入后寝的廊道,一眼看过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老兵耸了耸肩,转身往回走,八成是太阳晒得眼花了。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非常清楚的咔哒一声。这回他听清了,那梧桐树后面藏的有人! “谁?!出来!”老兵再次吼道,一面攥紧了石矛:“别躲了!出来!” “哎呀来了来了。”一个头扎斜髻的圆脸婢女小步跑出来,亲亲热热地搭住了他的胳臂:“这位大哥,今儿是你当值吗夫人让我来给你们送凉豆汤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老兵往门隧走。年轻姑娘笑脸相迎,老兵不好意思呵斥,只得退了一步一边还是往树后面瞅——他总觉得那树后面有人。 他的直觉是对的。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后面,小五和姒儿正背靠着树干瑟瑟发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8章 岐路 婢女拉着老兵往后门去,脸上带着亲热的喜气。老兵想拿出点戍卫的威严来,可一看那圆脸上团团的喜气,嘴里的话就变成了哎哎几声无力抗议,脚下也离那可以的梧桐树越来越远。 圆脸笑的更热闹,眉眼嘴巴都弯成个圆弧,她说:“我呀,是咱们姜夫人的婢女。今日府内事务繁杂,天气又热,夫人体贴二位的辛苦,已经在厨下煮好了一锅消暑的豆汤,请二位到厨下去歇歇脚,喘口气。我带两个府内奴仆来兰公子找回来了,原来是真的啊。啧啧,说是走失,这一走可就是十来年啊……” 剩下的对话就被叫卖声遮住了。姒儿知道市集去不成了,撅着嘴看小五。男孩挠挠头,一拍大腿笑道:“有了!姒儿,我带你去找弃大哥玩吧。槐邑可热闹了,就是……我得先认认路。” 他瞪大眼睛试图找到那棵指路的大槐树。可是放眼望去净是纵横排列的黄土房子,除了高低不一,其他怎么看怎么像,压根分不出方向。树倒是有不少,可都没有槐邑村头那棵树高大茂盛,小五犯了难。可看见姒儿的神色,他又不想承认自己迷了路。 正犯难,前头有两只狗嬉闹着跑过。后头那只通体灰白,舌头耷拉在张开的嘴巴外头,尾巴扑簌簌摇个不停,正起劲地撵着前面那只瘦小的黄狗。小五眼前一亮,大声喊道:“二傻!二傻!!”那白狗脚下一顿,支楞着脑袋看过来。小五大力招手,二傻立刻丢下黄狗欢脱地跑了过来。 “这下好了,有带路的了!”小五一边推狗爪子不让它扑姒儿,一边介绍道:“这是木头哥家的狗,弃大哥就在他家住着呢。喂二傻,带我们回家,快点!” 二傻没扑到姒儿觉得很不开心,一回头看见黄狗也不见了,委屈得尾巴一耷拉,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粗气。小五又催,二傻索性往地上一趴,两眼皮轮流一张一合瞥着他。小五气得抬脚要踢,姒儿拉住他,蹲下来轻轻地捋起了二傻的毛。没一会儿,这狗子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姒儿哄着它:“二傻,你给我们带个路好不好?” 二傻耳朵向后支愣一下,随即一翻身把肚皮露了出来。 小五莫名其妙:“它这是干嘛?” 姒儿咯咯笑道:“让给挠肚子呢。” 小五气结,上前一拍狗脑袋:“能得你!还拽上了!起来起来,带我们回家快点!”二傻气哼哼地翻过身,半趴在地上昂头汪汪汪跟小五还嘴。 一人一狗吵得正欢,二傻忽然闻见一股微弱的熟悉味道。它鼻头一耸,立刻分辨出这是那只小黄母狗的味道,这味道里还夹杂了另一只陌生的公狗味道。不好!有情敌!二傻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跑。 小五一愣:“这是要带路?哎哎傻狗等等等等!”他一边喊一边拉着姒儿追了过去。 火红的太阳压在天顶正中,无奈地看着俩孩子跟着一条灰狗穿街越巷往城南跑去。 可是槐邑在城北,城南门外只有社祀祭坛。而他俩要找的那俩人,一个在宗庙里闷头大睡,另一个正准备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69章 威胁 三千多年前的邠地,田野挨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山峦在河流另一端起伏,人声在河流这一段嘈杂。今天,坐落在田野中央的邠邑比以往还要热闹上几分,人们穿梭往来,都在为明日的社祀忙碌着。 邠地众族多以耕种为生,祭祀社土关乎一年的收成运势,所以各族都积极参与。城内外到处是喜气洋洋的邑人,对比之下,那几个冷漠的外族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比如舌,他对那什么社祀完全没兴趣。他心事重重,侯公府的宴飨也没能让他轻松一些。要不是有个姬芝在侧陪着,他根本连去也不愿意去。 舌屏退四周,自己回到房中待着。大宰对他说过,到邠地之后会有人前来相助。可那人是谁?大宰没说。 四下都被阳光晒得灰白,热气通过门窗渗入室内。舌坐在榻上看着落在屋里的歪斜树影,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灰陶广口瓮一样透着深灰——那种深不可测的灰。 就像大宰一样。 几日前,舌从芮邑奔回殷,他想向大宰乞请退出。在芮邑查出的事情摆明了幕后有人保护子弓,前因后果一联系,他的后脊梁都凉了:有能力将一个已死之人保护这么久,还处处教他化险为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更何况昭王年轻时也曾有过流放四野的经历,鬼知道子弓变成“亡人”是不是昭王的安排!这位大王的心机深不可测,至今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一个字。追杀“亡人”这事一直就只有大宰在指挥他,舌害怕了,他不像成为废碳,被人用完了就扔掉。 他已经想好了,一见到大宰就使劲磕头谢罪自请卸任,哪怕被罚去重新做小铸臣也得推掉这档子事。 可他连王宫都没能看见。 马车刚驶入殷地西鄙的大道,就见一辆牛车大大咧咧横在路中间挡着。舌的御者正要喝骂,路两旁的树林倏忽一摇,十几个黑衣人像从地底长出来般一拥而上。有捆御者的、有拉马车的,舌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拖进了树丛后。 一只皮履踩在舌的头顶,踩得他啃了一嘴枯叶。一个声音飘落:“私自离军,汤刑当斩。” 舌的谩骂咽了回去,冷汗涌了上来:这是大宰的声音。 皮履挪开了,舌状着胆子抬头瞧。那位尊贵的老者穿着寻常葛布衣衫,手背在身后,安闲地踱着步。树影斑驳零落撒了一身,他像是又憔悴了一些。 “亡人就是死人,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宰神态安详,像一个老农在闲谈地里的禾苗。 舌张了张嘴没出声,像个蟾蜍似的半趴半跪在地上。 “你担心亡人死而复生是有人在幕后指挥?你甚至敢怀疑昭王?” 这俩字二字犹如晴天里炸了个雷,舌连忙合上嘴,枯叶的土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他缩起脑袋,看上去更像个蟾蜍了。 “胆子不小啊。” “蟾蜍”慌得以头抢地,直磕得咚咚闷响。 “北土之战至今未平,内外服各族蠢蠢欲动,有人想趁机搅乱大邑商。那个亡人就是他们扰乱鱼群里的饵!”大宰老练地微笑,看着这个人形“大蟾蜍”。 “别自作聪明,你的任务,是在鱼群没有乱起来之前把鱼饵解决掉。至于拴着鱼饵的线攥在谁手里,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回邠邑去,杀了他。然后我就册你为外服候,领十族之邑!” 外服候,十族之邑!大宰目光实在毒辣,早就看穿了舌的野心。小族众人要博得候伯之位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舌只要杀掉一个人就能实现!他慢慢直起身子,从“蟾蜍”变回了人。 挡我路者,必杀之! 舌激动地翻着三角眼,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跪在泥地上,而是站在侯公府的上房中。树影在地上偏移了几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很久。 还没来,舌瞥了一眼外面,透过廊柱看进庭院里。两棵杨树直挺挺地立着,油亮的绿叶扑啦啦扇得热闹,树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大宰让舌打着取妇的旗号来邠邑等着,等谁?大宰没说。 外服侯,他要做外服侯。杀掉那个“亡人”,揪掉那个鱼饵,他就能册为外服侯了!可那该死的鱼饵到底在哪!舌的三角眼越翻越高,眼眶因为激动也微微发起热来。 地上的树影不知几时多了一道。这道影子先是浅灰色,然后慢慢向前挪动着变成深灰,长度也越来越短。舌忽然闻见一阵草药香味,他转过身去,发现一个巫女就站在身后几步远,像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似的。 “你……”舌差点咬到舌头,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巫女。她穿得是周人族巫服饰,周族巫女中居然也有大宰的人? 巫女冷着一张俊脸,问:“殷地来的?” “本亚名叫舌。可是大宰派您来协助本亚的吗?”这巫女长得挺美,就是不懂规矩。舌提了提自己的官职,想拾得一点尊严。 巫女打断他:“带了多少兵?” 一双凤目冷得能结冰。这冷漠的架势激怒了舌,巫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该对自己这样的强者笑语嫣嫣才对。他打算给她一点教训。 舌大大咧咧坐在了塌上,但不是正坐,是箕坐。那两条岔开的毛腿挑衅地冲着巫女,无礼至极,他斜眼瞥着她,拖腔拿调地说:“本亚听说外服国中常让巫女歌舞陪侍贵客,你们周族巫女应该也没少侍候吧?来跳一个,伺候好了本亚,可以赏你亲香一夜。” 当个女人就不要做什么强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崇拜男人就行了。舌鼓着三角眼等她发怒,不管多漂亮多高贵的女人,只要一羞臊就恼得没了理智,当然也就方便拿捏了。 出乎意料,那巫女既没恼怒也没羞臊,只是很古怪地看着他。舌抖着腿,刚要再羞辱她几句。巫女却开口说话了。 “弄死吧。” 随着这句话的余音儿,一个高大的黑影霍地落在舌面前。咔嚓一声,塌案翻到一边,舌弯下腰去,右臂抱在腹部,肩膀比另一边隆起许多。黑影在他第一声惨叫没出来之前飞快地朝着他的脸猛击一拳,舌的下巴也脱了臼。 那两条刚才还抖个不停的毛腿现在抽搐起来了,舌趴在地上踢踏翻滚着,喉咙里挤出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哀嚎。巫鸩厌恶地往门边挪了挪,巫红看了她一眼:“早听我的直接弄死多好,还脏了你的眼。” 她把那团叽叽嚎叫的烂肉甩在塌上,伸手扳住了舌的头。只要猛的一拧,舌就可以到地下去做他册侯封伯的美梦了。舌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大的巫女,忍着疼痛啊啊疯狂甩头。唾液从那合不拢的嘴里甩出来,溅到了巫红胳膊上。 “噫!恶心!”巫红跳开老远,扯下一幅帷幔拼命地擦起了胳膊。舌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趁机向门口蠕动着。 没爬两步,他忽然觉的身子一轻飞在空中,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巫红把木案搬过来卡住他:“别动。”巫鸩俯视着这条“蛆”,说道:“我说你听。答得好,我就把你的下巴安回去。” “带了多少兵?比划。” 那只能动的左臂从几案缝隙里拼力拔出来,比划了一个5。 “500?”两个巫女对视一眼:“在哪里?” 那只手抖嗦着往南指。 “哪?” 舌使劲往南指。 巫鸩看了巫红一眼,往后面退去。舌惊恐地看着那高个子巫女皱着眉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啊啊啊……”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啊啊啊……” 咔嚓,巫红把他的下巴安回去了。舌的下半句话冲口而出:“……别杀我。” “殷兵在哪里?” “城……南城南。”舌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忙道:“这500人都是大宰配给我的,要是他们明天见不着我一定会回报大宰。到时候,倒时候你们周族一个也跑不了!” 巫红大笑起来,巫鸩倒是有些踌躇。她把巫红拉到一边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个女声高声问道:“贵客住得可还舒服?” 院门开了,姜夫人扶着个圆脸婢女款款走了进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0章 私心 姜夫人踌躇满志。 小五和姒儿已经放出去了,姬兰此刻肯定忙着找人。大宗伯那边,自己刚叫人送去了厚礼,明日祭祀完毕再寻他详谈一番。眼下只有西跨院这位多射亚是关键,若是他能在娶妇正使面前替姬芝美言几句,那小芝入商这事就稳了! 她昂首挺胸迈进了西跨院,圆脸婢女跟在身后,手中捧着一个木盒。“亚大人,住得可还舒心?”姜夫人满面春风,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没人回答,姜夫人停住了脚步,莫不是殷人有午睡的习惯?她使了个眼色,圆脸婢女会意,抱着木盒径直往正房中走来。到了西阶下,她伶伶俐俐地扬起脸叫道:“大人,我家主母给您送凉酒来了。咦……” 屋里走出一人,婢女满脸的笑意还没伸展成阿谀,就收缩成了诧异。巫鸩站在门口,扫了她一眼,又看向庭院那一头的姜夫人。 “本巫有事来寻多射亚,姜夫人请待会儿再来。” 婢女认得这位大巫女。她连忙答应着往后退,姜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婢女赶紧站住,抱着木盒进退两难。巫鸩懒得和她们应酬,转身要进屋去,姜夫人哪有那么好打发,忙忙的走了过来。 “巫鸩大人等等。”姜夫人笑得亲切,她踏上西阶,亲热地去抓巫鸩的手:“您护送兰公子回来,我都还没找着机会感谢您。今天正好,您得让我表表心意。”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睛往屋子里一溜。 邠邑房屋只有一个正门和一个很小的后窗透光,就算白日里,屋内也不甚明亮。姜夫人从日头底下往暗处看,昏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巫鸩把她一推,不明白这女人干嘛要往屋里蹭。姜夫人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姬兰托巫女来说情的!哼!出奔生了孩子的人居然也想嫁入王宫! 这么一想,姜夫人更不肯走了。她又去拉巫鸩,嘴里叫得愈发亲热:“哎呀鸩大人,说不准咱们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呢。难得这会子清闲,走,一起让射亚大人出个主意。” 她拉住巫鸩不肯放开。殊不知巫鸩从小就讨厌被人触碰,这会儿被一双粘腻手掌抓住胳臂,直恶心得她汗毛直立。甩了几下没甩开,姜夫人打定主意粘着她不放,一边还絮絮叨叨要往屋里蹭,巫鸩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一抬就要将这聒噪玩意儿打出去。 这是屋里咔哒一声响,一个高大巫女走了出来。她沉着脸,一把拍开姜夫人的手,再揪着她往阶下一扔,哗啦一声响,木盒倾翻,圆脸婢女和姜夫人摔在一处。 “你敢推夫人!等大宗伯知道,你就不要想活了!”圆脸婢女半脸是泥,趴在地下还不忘替主母出声。她以为巫红是宗庙的族巫。 巫红理也不理她,抓起巫鸩的胳膊搓了几下,大拇指往屋子里一挑:“都听你的,我给他胳膊安回去了,你善后吧。” “你去哪儿?” 巫红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吹着气:“想我啊?放心,且不走呢。我去找那个弃谈谈。” 巫鸩一把抓住她。 “放心,我都抗命保他了,总得看看这人值不值得啊。”巫红揉了揉那只手,巫鸩没有躲开。 两个人又耳语几句,这才各自走开。巫红走得大步流星,路过那木盒的时候耸了耸鼻子,四下一看,笑了。她弯下腰把木盒里面的一小瓮酒拿了出来,这一掏,陶瓮底下那几朋白花花的海贝就被带了出来。姜夫人急得一推婢女:“我的贝!” 圆脸婢女嗫嚅着往前蹭。巫红压根没看她,只把那几朋碍眼的海贝一扔,抱着陶瓮走了。婢女上前抢起贝来,对着走远了的后背叫嚣道:“跑什么!有本事你站住啊!一个小巫女胆子不小啊!看回头夫人不让宗伯打算你的腿!!” 姜夫人一把拽过海贝,气呼呼地整理着衣服,她这会儿才庆幸跨院内外没有仆役,否则自己这人就丢大了。现在怎么办,回去梳洗一下再说?可是那巫鸩还在这里,不能让她先跟多射亚提姬兰! 这时候,舌出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姜夫人,有点事请你帮忙。” “大人别客气,您尽管吩……”姜夫人飞快走到了西阶下,一抬头,眼睛都瞪圆了。只见一个身着滚边衣衫的男子站在阶上,一张脸涨得痛,左臂抱着右肩抵靠着廊柱勉强立着。 “这……怎么了这是?”殷人贵客在自家府内搞成这样,她这个主母还要不要做了。舌摇了摇头,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疼得没法擦:“本……我自己不小心摔到了胳臂,请巫鸩大人来帮忙给正了一下。还望夫人叫人送些葛麻布带来,我……好……好捆扎一下。” 原来如此。姜夫人赶紧一叠声的叫人去办,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巫鸩来这里是帮多射亚疗伤的啊。对嘛,她是巫女,医病疗伤就是她的本行嘛。她看着巫鸩,觉得这个巫女又变得可亲起来。 巫鸩没理会她的和解暗示,只冷冰冰地瞥了舌一眼:“都记住了?” “是是……记住了……” 看着巫鸩离去的背影,舌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嚼碎了才解恨。现在不行,舌抬了抬眉毛,把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挤进皱纹里。等她把亡人的头送来,等他回到自己旅中。 右肩的疼痛让他眼前发花,舌跌坐在西阶上。三角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四下奔跑的仆役似乎都进不了他眼中。 他又想起巫鸩的话:“明日社祀之后,我自会把子弓的脑袋提给你。”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舌恨极反笑,巫女,睁大眼睛看着,明天你将和邠邑一起玩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冲着急匆匆赶来的姬芝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就在姬芝给舌固定胳膊的时候,弃被一股酒香唤醒了。 他被锁在屋子里这大半天,睡得又热又渴。猛一醒过来,只以为是做梦喝酒,哪知一起身,却见一个黑影背靠着房门,正捧着个陶瓮喝得正欢。 酒香直钻鼻孔,弃更渴了,跳起来叫道:“给我喝一口!”那黑影一抬头,弃大惊——是那个给自己施术的大个子巫女。他立刻伸手去抓她:“是你!”巫红轻巧一闪,抱着陶瓮退到一边。 一抓不中,弃便明白了自己的身手不如她,索性站住了问:“你是巫红对吗?谁指使你对我施招魂术的?是不是子画?!” 巫红如今在亳邑任大巫祝,亳邑的城主便是子画。弃的回忆被召回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怎么能忘呢?自己落得今天这样不都是拜子画所赐吗?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比条狗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子画会把你看在眼里?”巫红嗤笑道:“我闲着无聊拿你寻个开心,结果还挺好玩的。” 她又喝了一口酒。弃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来:“行,那些不说了。酒给我喝一口。” 巫红递给他。陶瓮里的酒不多了,弃顾不得撇掉浮沫,端起来仰着脖子咚咚几下倒了个干净。他一抹嘴,哈哈大笑道:“舒服!谢了,你做那事我就不计较了!” 有意思,巫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弃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个够。把他的身高容貌臂膀都看了一遍,巫红点点头:“行,像是个男人。” 她脸色一变,低声问:“子弓,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小鸩,你已经娶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1章 两难 子弓、娶妻。 这几个字说的很轻,弃却像被打了一掌似得直了直身子。他没有说话,巫红也不催。长方形的阳光从门外冲进来,二人各据一侧,沉默地注视着阳光中上下翻飞的微尘。 巫红帅了下手,像是挥开灰尘,也像是挥开这个问题:“如今你已经醒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弃已经想了许久。醒了就不能再装睡,被选中了就得接受。叫“弃”的人可以逃,“子弓”却只有迎战。他直视着巫红,神情坦荡,目光炯炯。就像当年一人之下的模样。 “既然我醒了,有些事就得做完。5年,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弃笑了笑说:“我这就走,今天邠邑人忙着准备社祀,不会留意到我。” 巫红抬起一条腿踩在门框上,弃看着她。 “你走了,小鸩怎么办?让她被全族追杀?大巫咸几次三番令她出卖你,小鸩一直装糊涂,你以为我来这干嘛?你以为小鸩为什么主持社祀?还不都是为了你。” 搬运祭器的忙乱人声飘到后院,巫红侧头看了看,嗤了一声:“邠邑人辛苦筑起高台,最后却得白送给你亮相。真不合算。” 亮相。弃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大巫咸还是那么爱排场,恨不得事事都效法先巫,搞得百兽帅舞、凤凰来朝才好。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子弓一个人,真是荣幸。” 他敛容冲巫红一拜。巫红不躲不避,大方受了这一拜。“大巫咸无非是想我明日在社祀上暴露身份,子弓便如他所愿。以后就麻烦您多照看一下妖精,不,巫鸩。让她找个细心的羌奴服侍饮食,她平日吃得太少。另外,您叫我弃就行。” 从进门到现在,巫红头一次感到了惊讶。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明日之后凶多吉少,却依然气度从容全无惧色,他居然还有心思管巫鸩吃不吃饭! 有意思。巫红笑了起来:“果然是殷商小王,真有几分邦畿千里的大邑气象。”她很开心,上前重重一拍那宽阔肩膀:“行,本巫愿意帮你!” 看来巫女变脸都这么快,我再也不埋怨妖精是狗脾气了。弃瞪着哈哈大笑的巫红,他正腹诽,巫红忽然把脸一沉,正色道:“我只帮你混过这次祭祀,至于以后,如何你还得自己想清楚。另外我得警告你,你和小鸩能做朋友、能做主仆,但是绝对不能做恋人。弃可以,子弓不可以。” 巫红竖起手指:“第一,小鸩是我的。第二,子弓已娶妻。” 弃猛地抬起头,巫红微微颔首:“你们殷人称她为妇纹,对吧?我见过,很美的一位夫人。” 说完,她伸着懒腰往外去:“时候不早我得去做事了。不然明天小鸩拿什么救你。”弃追出去问:“你们要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那个姬什么离尘的已经被我支走了。你就在这儿干点零活,让帮忙就帮忙,啥也别问。” 巫红走了。弃忽然很想在阳光底下暴晒一下,子弓、妇纹,那些遗忘许久的名字让他觉得寒冷刺骨。可抬起头他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了云层中。 南城外5里,巫鸩和巫红汇合了。俩人隐藏在一棵大桐树上,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铺陈排开的战车。舌没有说谎,他带来的两只旅全是精锐。首尾相连的战车之间,车兵和徙兵来回穿梭,放哨、埋灶有条不紊。 二人离开营地往西去,来到一处高岗上,巫红问:“想好了?” “嗯。” 巫红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这种脏事我在行。” 巫鸩摇摇头,巫红把她一抱,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你得养足精神。刚才夜鸮传话,大巫咸说亳邑有变,让我立刻回去救人。这回不能陪你了,让我去帮你做完这件事。” 分别七年,刚见面就又得分开。巫鸩轻轻挣脱出来,满脸都是不高兴。巫红看她这样倒是很开心,轻轻一捏那粉嘟嘟的脸颊:“对嘛,有情绪才像个活人。放心,老家伙不会永远支配我们的,咱们跟他慢慢耗。” “耗完了他,接着呢?还有大巫朋、还有商王、还有那么多想做王、做大邑的部落邦国。难道我们巫族得一直陪他们耗下去?” “这可不像是下任大巫咸该说的话啊。”巫红略带责怪,脸上却全是赞许:“扶持强者是巫族的命,却不是你我的命。不急,你等我。” 说着,她递给巫鸩一个东西:“你那兽铃太招摇了。下次想见我,用这个奏一曲就行。” “神人至?”巫鸩接过骨笛,微黄的笛管还沾着巫红的体温。 “当然。” 歌舞曲目是巫术中的必修课,俩人独爱这首尧所做之曲,只是因为这支曲子可以笛、埙合奏。 送走伙伴,巫鸩收起骨笛回邠邑去。即使明日之事巫红替她扛下一半,祭祀也还得她亲自来。废这么多力气只为保住一个笨蛋的命,真够傻的,巫鸩在心底冷笑一下,往宗庙中去了。 她走的是西门,所以完全不知道小五和姒儿此时在南门外闯下了大祸。 是夜,弃筋疲力尽地躺在席子上发呆。 这一天真是够呛,后半天他连巫鸩的面都没见着,只顾跟着宗庙里的杂役奔走干活,这叫个累啊。 虫鸣声声,夏天的第一波蚊子开始发动,嗡嗡嘤嘤在他耳边轰个没完。弃胡乱拍了几把,嗡嗡声反而更来劲了。恼得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爬起来往门口摸去。 此刻他睡在杂役房中,土炕宽大,另有三个仆役横在上面酣睡,有一个已经扯起了呼噜。下屋没窗户,黑黢黢一团看不清楚,弃从炕到门口这几步就把这仨人碰醒了俩。他连声道歉,一面打开了窄窄的木门。 顷刻间,眼前一地光明。 外面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往下泼,那银色到了这庭院中就被更白炽的火光压住了。那是院中彻夜不熄的庭燎。弃在西廊底下找了个台阶坐下,曲起一条腿看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夜色浓了,宗庙的轮廓隐入黑暗中看不清楚,偌大庭院一个人也无,只有火中偶尔一两声噼啪。一个值夜的仆役踞坐在东廊下,若火光黯淡了便上前添一把薪。墙角的促织黢黢有声,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开始发呆。 明天到底会如何,他倒不十分担心。只是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巫鸩? 弃想得太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暗处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2章 相悦 明日之后该怎么办?弃两只手支在地上,仰起脑袋发呆。 星星依旧在天空闪烁,并不因为一个凡人的忽然清醒而坠落或是明亮。弃半生奉行父王和宰父的教导,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以为一块铜锭几条人命不过是些统计的数目是必要的代价,直到他坠入悬崖那一刻,才惊觉自己原来也不过是“代价”之一。 戈父、器、幽、纹纹……这些挚爱之人都死了。他也终于明白了戈父为什么给他改名为“弃”。 “抛弃过往,活下去。”戈父没有说出口的叮嘱,他今夜才真的懂了。 是不是太晚了? 一阵缓和的夜风扑过来,弃打了个冷战。 “都这个天气了,居然还怕冷啊?”巫鸩从阴影里走出来,两手环抱在胸前。弃跳起来,退开两步吼道:“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音?!能吓死人你知道吗?” “是吗?来让我看看死透了没有。” “别过来!”弃倒退着躲她,两只手赶鸡似得乱挥。巫鸩站住脚,弃反倒尴尬起来,忙收回手装作挠脖颈,搭讪着问:“大夜不晌的,你不睡觉出来吓人玩啊?” 巫鸩走到台阶:“那个不重要。说点别的,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小王。” “别这么叫,也别叫我子弓。就叫弃,我永远是那个被你捡回来的奴隶。”弃抓起她的一根发辫放在手里绕着,慢慢地说:“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巫鸩扬起下巴,大巫女的倨傲尽显无疑:“那就让我看看,这天到底有多大。” 弃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3章 神主 夜风乍起,巫鸩的玄色裙摆悉簌作响。一只才脱壳的嫩绿小蝉颤巍巍爬上树干,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鸣叫。 随即,廊庑前的一排杨树扑啦啦忽扇起叶子,促织、蟋蟀一起聒噪,彷佛在合奏哪首古乐。这一派和谐里,弃低低地说着什么,若有人离近了听就能发现那内容可一点都不和谐。 其实他只捡了几件节点上的事告诉巫鸩,比如巫红提醒过的那件事——“我娶过妻。” 巫鸩捋了下发丝:“3岁入殷、14理政、17出征、22岁封小王,你不娶妻,大邑商的面子往哪里放?” 虽然知道她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善妒,可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弃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说:“你不想问问是谁?” “为什么问,我知道是谁。20岁,子弓自文族娶一女,尊为妇纹。”巫鸩看着他的目光活像在看个傻子:“你以为我在玉门山里白管这么多年的密报?商王室的事,只要能传出后宫的,我就都知道。” 妇纹,这两个字灌进耳朵,弃的嘴里泛起苦涩。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干笑了一声说:“其实文族送了两位女子来殷,纹儿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绮。二人长得特别像,可我只愿意娶纹儿。最后是器娶了绮儿。” 弃看见巫鸩眸子一亮,以为她终于有些吃味了,不想这位大巫女说的却是:“孪生姐妹可是稀罕物,看来文族真是把自家宝贝都送去了。你为什么不全都娶回去?还硬把人家姐妹俩分开。” “……我问一下啊,是不是巫族和商族对婚姻的看法不太一样?” “巫族人不热衷婚嫁。术法浩瀚,需要学的太多了,谁有空想这个。好多大巫终生都是独身,即使有娶妻嫁人的也是一夫一妻,不像商人可以娶多妻。你那些祖先哪个不是娶一群王妇。”巫鸩翻了个白眼:“你娶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大宰亲自下令追杀你。为什么?当初不是他一力支持你册立小王的吗?” 弃轻轻捶了捶脑袋:“宰父不是寻常人,他没有什么个人喜好。一直以来,他活着就只为帮父王实现理想,恢复成汤时的大邑商版图。当初宰父扶持我是为了巩固王室、替父王消除后顾之忧。如今他杀我,应该也是一样的原因。” 都被逼上死路了还是称呼对方为“父”,这个细节让巫鸩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她握住弃的大手,用力一捏:“有我呢,他没那么容易得手。” 出乎意料,弃摇了摇头,把巫鸩的手反扣在膝盖上,郑重地道:“妖精,我知道你很强。但是如果明天情势凶险,你一定立刻把我交出去。5年前器夫妇俩,还有纹儿都因我而死。这回,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沉默。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巫鸩轻启朱唇,半晌又缓缓合上了。两个人互相凝视着,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对方听。可那么多的事,之前看起来件件都重要,如今在这静寂温和的夜空下,却又好似哪件都不必提了。 巫鸩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得更近一些,二人头肩相抵,静静地看起了星星。虫鸣声催得弃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间把整个脑袋都放在了巫鸩肩上上。 庭燎噼啪一声,柴薪的结疤腾起一道袅袅细烟。弃猛的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巫鸩肩膀上睡着了。他有些尴尬,连忙坐正了身子。巫鸩一抿嘴,按着膝盖站了起来。弃伸手去扶,巫鸩一拍他,说:“快睡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 弃想问她到底明天怎么安排,可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她不肯说,便一定有自己的主意。二人好似一天之内就有了一种不可说的默契。庭燎的火光惶惶不安,他俩却能将对方看得清楚。 夜深了,真的该休息了。俩人慢吞吞地各自走开,没走几步,巫鸩哎了一声。弃似乎就等这一声,连忙回过头:“在呢。” 巫鸩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说:“明日我会安排你混进周人巫师里,到时候你一定要跟紧前后,不要走错位置。还有,一定要把面具戴牢。” 弃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巫鸩忽地噗哧一笑,转身跑了,玄色裙裾翻飞几下就隐入了黑夜中。 虫鸣声声,弃捂着脸讪笑起来,他扶着墙,慢慢走向反方向的仆役下房去。宗庙外面,树上一只夜鸮终于看够了,它眨巴一下黄澄澄的大眼睛,忽地振翅离枝头,发出一声鬼笑似的啼叫:咕咕咕咕喵~~ 夜色沉沉,一切重归寂静。庭中的仆役第三次来添柴薪,等他拢好火势直起腰来,忽然隐隐听得墙外西北方向一阵喧哗。 “怪了,这个时候是哪儿在乱?” 仆役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西北方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大概是听错了。仆役耸耸肩,西北方是侯公府,那里会出什么事。他提着烧火棍回廊下继续打盹。 夜愈加深邃,月亮悄悄隐入云端,大地一片漆黑。只有宗庙和侯公府两处还闪烁着彻夜不眠的燎火。 宗庙中一片静寂,而侯公府那边就乱得多了。公类和姜夫人匆匆赶到前庭,就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子又吵又嚷,间或还有女人的哭叫声。 “让开让开,公类来了。”戍忠在前面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二人走进圈中,姜夫人眼尖,先看见了地上的情形,忍不住噫了一声。公类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搂着外孙女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旁边还有个被打成一团烂泥的小个子,公类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小五。 人群又开始喧哗,怒骂声不绝于耳,一名白发老者被人们推了出来。他拄着枣木拐杖,说话都带着颤音:“公类,你看看,你看看这俩孩子都干了什么!天亮就要祀社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有人捧着个东西送到眼前。公类一看之下大惊道:“社土神主!谁干的!” 那是一根断成两截的柄形石器,社祀时放在祭坛上充当社土神主。平时都收在宗庙中,今日提前送去了南郊祭坛,为的是让神主承接地气沐浴风露。在周人的社祀中,这石柄器就代表社土接受祭品礼拜。 可如今断成这样,还怎么祭祀!!人群再次嘈杂起来,姜夫人害怕似得往后退了退,抬手掩住了一抹冷笑。公类怒不可遏,他瞪着地上那俩孩子心中觉得哪里不对:他们是怎么跑出去的? 姒儿吓得埋在母亲怀里一个劲的哭,姬兰已经擦干了泪。她搂住女儿与周围的人对峙着,看样子只要有人敢动姒儿,她一定会拼命的。这时,救命的人来了。 小五扬起肿胀的脸,费力地说:“是我,是我一个人干的。我没小心,把那石头弄断了。不干姒儿妹妹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4章 社祀 社祀这天,邠邑诸族百姓全都起得很早。 大约郭兮时分,太阳还不见影子,连月亮也躲了个没影儿。天上氤氲着低低的黑云,地上露水重得连呼吸都起了潮。众人穿好衣服,拖家带口的出了家门。城外的人蹚过蒿草疯长的小路往城南赶,城里的周族人穿街越巷往南门涌,全都想早点赶到祭祀场去占个好位子。 邠城南城门外是一处地势略高的空地,两条小河把一片茂盛的树林串联起来,栅栏一般围在这空地边上。再往远那一片肥得冒油的土地便是整个邠邑最肥沃的上田。诸邑百姓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涌,隔着田亩就能瞅见南郊空地上那两簇照亮的熊熊篝火。 空地上已经聚起了不少人,人们大多相熟,问好声吆喝声热闹不已。大家都想往前挤,人群围着祭祀台越缩越小。左卫秦紧急增调三支戍队来维持秩序,一根筋的姬石头领命赶来,一见这阵势立刻喝令手下戍卫站成一排肩肘相连,个个横端长戈平着向前推。参礼的百姓骂着石头不讲情面,跳着脚不情愿地往后退去。几番折腾,这才给空地中间的祭祀台清了场。 那祭祀台矗立在空地中央,四方四正约有半人高。通体以黄土夯成,无墙无顶,应社土无疆之意。台面夯筑平整,又用火略烤过,踩上去结结实实不起浮尘。往日里附近孩童最爱在上面戏耍撒欢,今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组彝器有序排开。案、俎、豆、笾四样齐全,当中一只金色方形大鼎在篝火映衬下熠熠放光。 天色开始放亮,百姓们视线清晰起来,开始寻找自己族邑的族长里正。由于今天有殷人观礼,众人须得以族邑为单位混站观礼。这一下又热闹了,分配给各族的路段有远有近,从南城门一直沿到河边距离不等。离祭祀台近的当然喜不自禁,离台子太远的族邑抱怨连天,纷纷埋怨族长或里正不中用。姬石头不理那些抱怨,他只是担心这天气。 眼看旦时将至,太阳却迟迟不肯露头。石头朝东边远眺,本该有朝霞的天际只有一抹憋屈的暗红色。阴云层层叠叠布满天空,起的风里都有了一丝潮气。 “怕是要下雨。”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淋个雨倒不妨事,只是百姓淋了雨,进城回邑就更混乱了。姬石头想起四支戍卫都被抽调到了这里,只留下一支守备四个城门,算下来每个城门还分不到30人。他越想越不放心,大步跑去找左卫秦,要求把自己那一支戍卫带回去增援城门戍防。左卫秦拗不过这个牛脾气,只好允了他。 收拢手下人,石头带队小跑回城。这支戍卫一开始听闻来执勤祭祀,各个喜出望外,哪知这个死脑筋的队长非要再回去守城,一个个脚下踢踏不情不愿。石头连催带吼,这才赶着众兵士赶至南城门。 还没进南门,就听迎面一阵钟管礼乐之声。远远只见旌旗飘飘,四辆双驾马车各插三面旗帜疾驰而来。姬石头心知遇见了给邠侯开路的辇驾,忙传令众戍卫后退肃立让开道路。 开道的车辇通过之后,两排周族宗人小巫身穿玄边青袍手持各种铜彝器款款而来。接着,一身黑衣的周族大宗伯手持馨香,与他并排的是一个头戴羽冠的白衣女子。 围观的众人纷纷弯腰施礼,各自把头低下去的时候都互相使着眼色:“哎哎哎,那就是玉门山来的巫女?”“准是她,你没见那头上的羽毛冠吗!”木头的三嫂挤在人群里,头虽然低着,眼睛却使劲向上撩,想看清玉门巫女到底有多丑。 柱子悄悄凑到石头身边说:“队长,这巫女脸咋那么大嘴咋那么红,连牙齿都呲出来了!” 石头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站好!那是戴的面具——你眼力这么差咋当上的戍卫?” 不止玉门巫女,跟在后面的周族小巫也都戴着面具,只不过模样略简单一些。这样两排戴一样面具的小巫走在一起,压根分辨不出谁是谁。 金铎声陡然拔高,高冠玄服的公类高举着两束黍麦走了过来。邠邑众人立刻停止了嗡嗡,再次埋首行礼。戍卫们不必行礼,石头手持铜戈站得笔直,眼睛紧盯着公类周围,查找着异动。 正当他精神紧绷的时候,姜姝走了过来。石头一见这个刁蛮小姐的赤红衣裙就头疼,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哪知姜姝已经看见了他,经过时“啪”给了他脖颈上来了一巴掌:“臭石头好好站岗啊。” 石头冷不防挨这一下,眼睛还没瞪圆呢,那一袭红裙却已经飘运了。他只好咽下气去忍了。 祭祀的队伍继续前行,队伍末尾载着乐师的几辆马车也缓缓驶过。守卫侯公府的右卫们顶盔贯甲追随其后,姬石头沉着脸吼道:“所有人!跑步出发!”众戍卫一凛,逆着人群大踏步离去。 公类一到,祭祀场上就沸腾起来。百姓们纷纷举着藤编竹制的筐簋往前涌,里面装着自家供奉的黍麦和鲜鱼。左卫们被人群挤得连连后退,好容易才稳住了脚跟。戍忠手持长戈站在公类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 在这喧闹的观礼人群中,舌显得很安静。 他衣着倒是华丽,锦绣白衣配上平底冠子颇有些大邑气度,只是绑在胸前的右臂破坏了他精心装扮出来的威严。那条绷带让一切都显得很滑稽,连带着舌也有些气急败坏。他憋屈地坐在祭台侧面的观礼台上,一对小黑眼珠苍蝇似的滴溜乱转,四下寻找着“亡人”的踪迹。 那个巫鸩说她会在祭祀时让亡人登场,哼,哗众取宠!舌伸长脖子看着那祭台,四周全是邠兵守卫,一旦亡人暴露肯定是逃不掉的。就算能逃出祭台,也逃不过自己埋伏在四周的伏兵。 昨日他传出话去,在这附近早早埋伏下300徙兵,剩下的车兵交由行韦率领在不远处拉开第二重网。一旦亡人出现,他一声令下就能层层包抄上前,任那亡人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右肩又传来一阵钝痛,舌哼了一声,心中愤恨不已。巫鸩,等我抓到亡人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乱兵之下难免错伤,到时候死的是玉门巫女还是普通周人,谁也分不清! 想到这,舌心情稍缓,以至于还对身旁的姬芝恭维了几句。傻女人扭着身子咯咯娇笑,把那胸前那俩高耸的山峰挺得更高。舌瞥着那两座颤巍巍的高山咽了咽口水,送上门的肥羊肉,傻子才不吃。姜夫人还想让她入宫做王妇?就这春情泛滥的娇娃只配给男人暖塌,哪里做的了大王之妇! 还是先让本亚享用过再说吧!他抬起左臂指向前面似乎要问姬芝什么问题,胳膊却不经意地在她胸前一滑。那对雪峰微微一塌,很快又挺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傲立。姬芝小脸微红,憋不住的一丝得意落在了舌的眼里。他立刻心中雪亮:这女人果然对自己有心思。 那还客气什么呢?他的手轻轻落在姬芝的大腿上,开始期待祭祀结束以后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5章 杀牲 观礼的人多,舌不能动作太过火。于是稍稍撩拨了姬芝几下,他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祭台上。人群山呼海啸,公类的威望让舌颇觉意外。邠地众族杂居,这公类只是噫族之长却能得全邑族群的拥戴,这让舌有些惶惑。 在舌看来,民心、威信得其一便可建邑治人。此二者原又相辅相成,天下众人皆是尊尊者而鄙卑者,谁强便顺从于谁。而强者多半是代代世袭,族长之子也是族长,侯伯之子也是侯伯,比如蒙侯,比如商王。 这些人,舌敬畏却不钦佩,内心还有些瞧不起。他所尊敬的乃是大宰傅说那般人物,出身卑贱却凭自身努力逆天改命。这才是强者,这才是堪为王侯伯霸者! 可今天的公类却让他很意外。此人毫无世袭王侯的贵矜之气,对诸多外族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周族打压他族。诸族在邠邑不分高下尊卑,一律平等相处,众人这才对公类真心拥戴。舌暗自思惴,原来得人心也可以得邑。 但,得人心需要凡事躬亲,经营的时间太长。舌等不得,他需要一条捷径——比如抓住那亡人便可封侯拜相,这多痛快! 大祀还在进行,舌的两条毛腿连颤带抖,一双三角眼在乌泱泱的众人中来回扫视。 祭台周围的邠人中混着不少熟悉的脸,那是被他散进人群的徙兵。加上在附近蛰伏的车兵,舌自信满满:亡人,就算你插了翅膀,这次也难逃出去!我的封邑呀,快点出来吧! 邠邑众人没有注意到殷人的小动作,社祀还在进行中。 一阵杂沓乱声之后,姬离尘来到祭祀台下。他从宗人手中接过两只鼓槌,缓缓敲起了一面蒙着兽皮的大铜鼓。鼓声先缓后急,铿锵不绝,压得众人不自觉安静下来。 随着鼓声越来越亢奋,一旁的乐师们也加入演奏。弃戴着面具混在宗人小巫中跪坐,排在他前面的那族巫肩宽背厚,加上同样的装扮,远远看去这俩人像是孪生兄弟一样。 助祭的宗人分两种,一部分戴面具,祭祀时要上前接递祭器。另一部分不戴面具,只负责颂唱跪拜。临出发前,巫鸩给他扣上个面具塞入了接递祭品的队伍里,他只能乖乖随大流。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玉门巫女出场了。弃抬起头,看见头戴獠牙面具的巫鸩张开双臂,轻盈地步入台中。 蓦地,白衣一转,巫鸩开始起舞。 她的动作奇特,舒展的四肢像是春日里出土的嫩芽,瞬即又暴起伸展,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快速转动起来。一时间衣袂飘飘,白光熠熠,钟鼓管埙大声奏鸣,巫鸩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那决然的舞姿真能催动社土之神欣然降临。 弃瞪着眼发愣,忽听周围一片叹息啜泣之声。他环顾左右,惊讶地发现百姓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当这支《丰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奏完,巫鸩的舞蹈嘎然而止。公类手捧两束新麦走至台前,双手向天高高举起,洪亮的声音响彻人群:“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众人纷纷磕下头去,一起高喊道:“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众人再拜高呼。 “多黍多余,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邠邑诸族千余人一起发声称诵,这大和声反反复复响彻原野,震得树上栖息的鸟群晕头晕脑乱飞,一半扑棱着东冲西撞,另有那笨点的相互撞在一起坠下地来。巫鸩手掌向上轻轻一扬,带着面具小巫们立刻起身往台前走去。后面的人一推,弃也赶紧捧着个陶簋跟着往前走。 各族祭祀习俗不同,但无论哪种,最精彩最让人亢奋的环节都是是杀牲。大巫咸给巫鸩的指令中,便是要在这一环节揭露弃的身份。 姬离尘高唱一声:“献牲~”公类将新麦恭恭敬敬摆在神案上,退后一步举起铜尊静待着。 终于到了杀牲!四周百姓乱哄哄起身,纷纷踮脚蹦高往台前瞧,活像一群抻长脖子瞄准肥虫的公鸡。就见哞咩几声羊叫,几个头戴普通面具的宗人牵着两头白色壮硕公牛和四只黑羊走到台下馨柴堆前。巫鸩正等在那里。 这是祭祀中最刺激的部分。将献给神明的牲畜活生生宰杀,把还滚烫着的血液配上浓郁美酒,一起浇灌在半埋入地下的石头神主上便能通神契合。只是杀牲献神必须要由经过专门训练的巫师动手,此次的执行者便是巫鸩。 这些牺牲被蒙住眼睛,顺从地跟着牵它们的人走,排头的白牛两片嘴唇还不停地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四个宗人用绳子套住牛的四蹄,每人牵住一根绳子分开站好。但并不捆绑,任由白牛站着。巫鸩伸手按住牛头,从头顶一直抚下脖子。旁边有小巫递上一把刀,她伸手接过,举过头顶祝祷起来。 邑人们兴奋了,议论声炸了起来:“怎么不捆牛啊?” “爷哎,这牛要是吃痛发了疯可咋整!!” “是啊是啊,不捆四肢直接杀,牛要是疯了乱撞可咋办?那巫女是要做甚??” “大家快抱紧孩子,万一牛要发疯冲过来赶快躲啊。” 质疑声嗡嗡四起,台上的公类端着铜爵只做不闻。不栓牛牲是巫鸩的要求,他自己也有些好奇。当然也不敢让巫鸩受到什么损伤,他已经安排下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宗人守在一旁,一旦牛牲吃痛失去控制,这些人立刻会扑上去补杀。 四下都在等着看热闹,只有弃是真着急了:这女人是要疯啊?那牛又高又壮,和她个子差不多平齐。又不捆,一头撞过来就能戳穿她哪小身板! 一看台上的巫鸩已经举起了刀,弃也顾不得许多,一膀子扛开前面的人就要挤过去。小巫们哪能让他打扰祭祀,赶紧七手八脚地揪住他。一时间,传奉祭器的队伍乱了起来。 观礼台上,舌朝这边看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6章 人牲 助理祭祀的小巫队伍凌乱起来,有个小巫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使劲要往前面挣。舌看了一会儿,抬起左臂比划了个手势,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会意,立刻吹响了口哨。 这声音并不出奇也不算太响,但立刻有不少人从观礼的人群中挤出来向小巫们靠近。 未等这些人包抄过去,台上的巫鸩发出一声清脆高唱,手中短刀落了下来。 寻常铜刀都做飞脊刀头,且刃口单侧善砍不善刺。可巫鸩手中这把却出奇的锋利,能刺能割。她动作娴熟,短刀在牛脖颈旁一刺即出,血并没有立刻喷出。牛和四周的人还没反应,巫鸩就又下去一刀,这一刀下去不再拔出,而是发力往回一拉,牛脖颈下立刻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白牛这才觉出痛来,蹄子乱刨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要挣扎,巫鸩高叱一声,四个宗人把绳子背过肩头向四个方向狠命奔去。白牛哀嚎着被拽成个大字形轰然倒地,鲜血如泉涌一般倾泄而出。 四下一片寂静,连舌都被这一幕勾去了眼球。白牛四蹄不停的抽搐着。台上公类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铜爵高唱祭词:“社土庇佑,赐我受年!”一面将铜爵向台上泼出,浓郁的篦酒香味顷刻间便融进了牛血的腥甜里。 众百姓瞪眼半晌,这时才方如梦初醒,赶紧纷纷跪下一起叩首。那些乔装改扮的殷兵站在原地显得极其突兀,舌做个手势,又一声哨响,这些人散入人群中跪了下去。弃见巫鸩完全无碍,这才乖乖走回去。小巫队列再一次恢复了秩序,旁人也再一次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一切都被巫鸩看在眼里,狰狞的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台下的人目光也变了,觉得这个巫女如此脱俗,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琐事会与她扯上瓜葛。然而,不等他们感慨完毕,巫鸩又慢慢地走近了白牛。 献牲可不是只杀死牺牲便罢。她注视着牛血的喷涌,待血液快要放干之后才不徐不疾地开剥牛皮。牛已经被宗人们翻了过来,巫鸩无视白牛哽咽似的微弱挣扎,换过一把略大的铜刀,以牛脖颈的横切口为开始,沿着肚子中间飞快一刀破开,一直割到尾巴处才停手。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最好的屠夫也做不到如此流畅。巫鸩又拽又拉,白色皮毛下很快就露出了白森森带点粉色的牛肉。再不一会,整头牛就变成了一个牛头和一堆肉山。舌看得毛骨悚然,他突然有种错觉:这巫女剥人皮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熟练,这么冷酷。 一定要杀了她,这巫女以后会是个极大的威胁。舌在心里又记上一笔。 祭台上鼓乐重新鸣奏起来。公类点燃了柴堆,牛头和牛皮被扔进去灼烧。混合了焦臭和馨香味道的淡蓝色烟雾弥漫开来,四周百姓山呼社土庇佑,各个情绪高昂泪流满面,祭祀的氛围达到了:“只怕不是牲畜……”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注视着左卫队伍里的那条小路。路的出口直通祭祀台,那个戴白羽面具的巫女正站在台前的血泊边上和大宗伯交谈。二人似乎有些争执,少顷,大宗伯平揖一礼,巫女像是妥协了,转身走上前来等着。 那祭品似乎不好运送,几个宗人连拉带拽才走出左卫的包围圈。众人踮起脚尖使劲打量,有的嘴巴长得老大,终于有眼尖的先瞅见了,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人!是人!人牲!!” 要杀殉人牲! 众人轰的一声,兴奋的、畏惧的、兴奋加畏惧的,什么情绪都有。周人淳朴,邠邑又多有羌人部族,所以祭祀时很少殉杀人牲。除非战俘太多或者遇到旱涝大灾,一般不用人牲祭祀。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扭动着的人牲被困扎得像个线团,只有两条腿可以勉强迈步。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的挣的动作,牵引的小巫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团团围住才将就能制服。弃戴着面具看不真切,姬离尘远远看见他和另一个小巫站在那无所事事,便叫他:“你,去用陶簋承接牺牲头颅。” 弃这才低头端着陶簋往前走。 此时人牲也被带到了巫鸩面前。几个宗人按着脑袋把他压在地上,巫鸩打量一下,看上去极其瘦小的一个人,嘴里大概是被堵上了,呜里乌拉的声音听不清楚,大概是不想死。 人牲不算人。巫鸩全不为所动,伸手揪住人牲乱蓬蓬的脑袋往上拽。此人牲需要行伐祭,伐就是砍头,她得先掂量一下这个脖颈的粗细程度。哪知这人牲出乎意料的轻,她往上一提,一张青肿变形的小脸就从打绺的肮脏头发里露了出来。巫鸩一顿:“小五?!” “小五?”这下弃也看清楚了,手一松,陶簋掉在地下哗啦一声碎成了八片。 他冲上来两脚踹开了那几个小巫,一把抱住五花大绑的小五:“小五!小五你怎么样了??!” 就在弃抢过小五的时候,舌终于带着手下挤到了台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7章 替罪 祭祀最后要杀的人牲居然是小五,这打乱了巫鸩的计划。 没等她出声,弃已经扑上去抢下了小五。几个被打翻的小巫浑身是土,爬起来就冲上去揍他。周围的左卫也躁动起来,举着矛戈试图向前围拢。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里,白衣平冠的舌尤其扎眼。 得快想办法。巫鸩张开手臂稍稍一压,小巫和左卫全都不动了。她转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姬离尘,一字一顿地质问:“大宗伯,你用我的羌奴当人牲?” 火热的气氛为之一滞,外圈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人牲一带上来巫女就翻了脸,祭祀也停止了。这哪行?仪程不走完会招来灾祸的。众人心悸不已,都不敢再说话,生怕得罪了社土神明。一时间,偌大地方只能听到火堆燎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弃扯掉了小五嘴巴里的破布,男孩大口喘了几下,带着哭腔叫道:“鸩姐姐,救救我!” 巫鸩瞪着姬离尘,面具上的獠牙此刻越发狰狞。姬离尘一点不知情,但此刻巫鸩通身的杀气逼得他不敢解释,只好强撑着请她稍停,自己去问明情况。 他不清楚,自有人清楚。公类安排了这一切,他不卑不亢,对巫鸩一拱手:“大巫女容禀,这事自有缘故。邠地小族小邑,上不敢违天时下不敢抗王命。我族一向尊天奉法与人为善,但若有人侵损本邑,我众也决不姑息!” 巫鸩没反应。公类接着说:“请问大巫女,若有人偷走了献祭的牺牲,弄坏了社土的神主,该如何处置?” “杀。” 公类广袖一挥,指向蜷在弃怀中不成人样的小五:“昨日夕时,这羌奴纵狗撕咬要奉献给社神的羊牲,逼得一头羊牲越拦逃走。如此也罢了,可他还弄断了社土神主!” 小五仰着青肿的脸庞叫起来,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疼:“我不知道那是要献祭的羊!是它先着,弃转向台下,双手缓缓摸向后脑勺上系着的面具带子,一边大声喊道:“邠邑众人听着,我愿替这小孩做殉!我的命比他贵重些,我是……” “住口!”巫鸩挥起铜钺直奔他劈来,弃慌忙躲开,面具斜斜掉了一半,挂在脸上。巫鸩被他这蠢操作气得直咬牙:“你这个笨蛋!别说话滚开!!”她一把推开弃,向跌坐在地上的小五走去。 小五哭得满脸花,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只能一个劲地磕头:“鸩姐姐……鸩姐姐……鸩姐姐……” “伐刑很快,你不会感觉到疼。”巫鸩举起了铜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8章 袭城 小五两腿一哆嗦,一股子黄汤顺着腿洇了一地。 看得出来,巫鸩是真的要杀他。小五被抓住就坚信鸩姐姐一定会救他出去,可是现在……小五崩溃了,连哭都出不了声。 人群又开始躁动,公类示意乐人们重新开始演奏祀乐。钟鼓铙磬一起聒噪,十名小巫涌上台前起舞降神。刚才还肃穆庄重得乐章变得杀气腾腾,一声紧似一声的催着巫鸩动手——这只曲子结束之前若小五的人头不能落地,那巫鸩就必须自戕以完祀。 乐章疾奏,舞步紧催,邠邑众人齐齐出声:“伐!伐!伐!杀!杀!杀!”上千只眼睛射出的视线火焰般灼烧着圈中的三人。巫鸩拽住小小五拖到血泊旁。 弃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拍开了那只手。他一躬身将小五扛上肩膀,杀气腾腾地站起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巫鸩面具上的羽毛:“别动他!”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巫鸩难得地愣了一下。但她立刻以行动回答了弃的要求:当头一钺劈将下来——瞄的是弃右肩上的小五。 弃没料到这女人动手如快,急忙后撤才躲过这一钺。他扛着个半大孩子本就吃亏,这一脚刚站稳,对方已经到了眼前。鼓声咚咚只撞耳膜,弃只来得及看见铜钺被插在泥地上,下一刻就觉得身上一轻,巫鸩已经一手揪住了小五的脖颈。弃咆哮一声拽住小五双腿,却因为害怕揪疼娃娃被带得一个踉跄。 待要再夺,巫鸩一个飞踹,弃闷哼一声却不后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掌。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巫鸩脸上,羽毛面具都被打得飞了出去。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了,巫鸩白皙的脸颊一片赤红。弃张了张嘴,可一瞥见被巫鸩拖在地上的小五,立刻怒火中烧咬牙骂道:“你放开他!”一面冲上来就要再打。 巫鸩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不管弃是打是骂都没有半分反应。但身子却不闲着,她拖着小五连连挡格后退,一边不停地看着远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台下的人神情各异,姬离尘哀叹这下要把巫女和器师得罪光了,几次想上前打圆场都被戍忠拦住了。老戍卫完好的那只眼睛紧紧盯住弃那快要松掉的面具不放,这个人,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不光是戍忠,挤在台侧的舌表情也原来越凝重,他紧盯着和巫鸩对打的男巫,那面具歪斜着挂在他脸上,瞧不清眉目,但那声音却是熟悉得紧,舌焦灼地地等着巫鸩,希望她能给自己个示意,到底这捣乱的男巫是不是亡人! 不管了,先让人准备好,舌对身边那个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亲兵点一点头。亲兵立刻把两根手指环成个圈放在嘴里,“嘘~~”。口哨声不大,可足够让殷兵们听到了。他们立刻挺起胸来,推搡着刚才还一起观礼的邠邑人往前挤。 巫鸩已经瞥到了这股子异动,忙趁着躲避的去势往台边紧退两步,伸出左臂对着舌一摆,五指张开又迅速握住,接着向下猛一压。 这意思是:停,不到时候。舌赶快叫停手下,众殷兵已经逼近了邠邑左卫,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打翻这些农夫冲上台去。舌心中有了底,巫鸩,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祀乐越来越急,群巫的舞步也越来越快。台上一片白袖翻飞,中间两人打得已经见了血。巫鸩瞅准时机一个肘击打得弃捂住了肚子。这一低头,巫鸩飞快一记手刀劈在他后脖梗上,弃颓然倒地。 巫鸩拖着小五推开几步一扔,再次抬头向远处看去。不远处忽然隐隐起了层薄雾,巫鸩不动声色回过头来,一个极小的笑意在她嘴角一晃而落,动作也变得做作起来。她夸张地抬高一只脚,缓缓踩住小五的头,一手缓慢拔起铜钺。 来了,她默算着时间,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弃此时又爬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小五被巫鸩踩着头跪在浸满血污的泥地上。孩子的脸侧泡在泥污里,身子挺得老高,活个撅尾巴喝水的鸭子。而巫鸩正抡圆了铜钺打算往那细细的脖颈劈下去。 “不!!!不!!!住手!!”弃怒吼着扑了过去。巫鸩似乎就是在等这一下,不躲不闪被他撞得飞了出去。礼乐的最后一章终于敲响,弃抱着小五刚跑了两步,巫鸩便已经追了上来。 “在地上打滚。”巫鸩低声说完,手便捏住了他脑后的面具带子。弃一愣神,巫鸩一脚踹在他背上,同时猛的一拽,揪掉了他那面具。弃抱着小五倒地上,巫鸩甩掉面具对着台下大喝一声:“阻碍邠邑社祀者,亡人也!杀!” 弃吐了一口土抬起头来,舌眼睛瞪得老大:“就是他!上!上!抓住他!”殷兵一窝蜂地向前冲去,邠邑左卫哪里能让他们过去,两方很快就撞在了一起。 巫族人做事也太高调了!哗众取宠耽误正事!!舌腹诽巫鸩拖得时间太长,一边大步向前冲,一边挤一边喊:“让开让开!殷人办事!”把个懵懂没搞清楚状况的姬芝丢在一旁。 此时台上也乱了起来,巫鸩指点着几个小巫上前抓住弃。那些小巫的穿着和弃一般无二,几个人往打在一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其中一个有个小巫刚才站在弃的前头,此刻当先一步揪住弃的巫袍骂道:“你这混蛋是谁啊!你怎么混进来的!” 弃拼命护着小五,一边在纷杂的拳脚中想看看巫鸩在哪,这模样落在台前的戍忠眼里,老戍卫惊得倒退了一步:“小王!” 就是他!戍忠当初从火里抢出他来,自是认得清楚。他大惊失色,急忙要找姬离尘来确认。可是一回头却看见舌吵吵嚷嚷地带着一群人打翻左卫往这边跑。 要乱!戍忠暗想,一边大步跑着向舌迎上去。不等他跑到跟前,就听当~~~~~的一声,余音袅袅,乐章结束了。 台上,群巫终于按住了弃,巫鸩提着铜钺走上前来。她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小巫跪下按住弃的脖颈,自己缓缓举起了铜钺。 呜呜呜呜~~~锵锵锵锵~~ 铜钟的余音尚未消散,另一阵嘈杂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外圈众人突然开始喧哗,哭号声叫喊声逐渐扩散开来。“有人袭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炸响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观礼的人群开始溃乱。舌被挤得东倒西歪,尚未痊愈的右臂被撞了几下,疼得他弯了腰直跺脚。正大骂邠人,混乱之中就听巫鸩大喝一声:“多射亚!!你还等什么!” 舌急忙抬头往祭台上看,台上已经乱成一团,四散奔逃的群巫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人影攒动之中,他看见巫鸩挥动铜钺劈了下去,一个人应声趴倒,鲜红色泼洒一地。巫鸩踢开尸首,举起一个大胡子头颅再次叫道:“多射亚!!” 舌喜不自禁!这巫女脸臭,办事倒不错!他忙往前挤,人群却愈发混乱,东冲西撞乱成一团。反而把舌撞得滚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听戍忠大声示警:“熏育袭城!熏育袭城!快敲警报!!!” 戍忠一边叫,一边朝着公类跑去。姬离尘举起圆木猛敲铜钟,人群愈加混乱。哭叫随之响起,有小孩已经被踩踏到了地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不要回家!快进城!快从南门进城!!”公类挥舞着双手指挥人群:“从南门进城!不要慌乱!抱紧孩子扶好老人!!左卫右卫!上前截住敌人!” 可是已经晚了,外圈的人群已经被熏育战马踩死撞伤无数。受伤挣扎的尖叫和哀嚎声又吓坏了内圈的人,一时间儿子找不到母亲,妻子寻不到丈夫,邠邑众人自相冲撞踩伤的不计其数。 此时,那群战马当中冲在最头的男人高喝一声:“兄弟们!找穿戴漂亮的抓呀!!” 一片灰扑扑的邠邑人中,白衣纹绣的舌尤其显眼,一个骑士哇哇长啸着,纵马冲他踏了过来。此刻任舌是什么大邑商多射亚,也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扑腾着双腿连跑带爬。那马飞驰而来,硕大马蹄眼看就要踩到他身上。 “停下!停下!”舌大叫起来! 他没能看见,祭台前边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爬起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巫鸩跳下台来一拽那大的:“快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79章 倾城 邠邑南郊,已经进行到的社祀被熏育人突然打断,城外一片哭喊尖叫之声。 巫鸩站在祭台上远远地盯着,一直等舌被一个熏育人纵马踩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手里刚割下的头颅。她捡起一块被踩烂的破旗子把这颗还在往外渗血的脑袋包好,一边往背上系,一边抬脚踢开那脑袋原先的主人。 没了头的尸首闷闷地飞了出去,一半耷拉到了台下。软绵绵的胳膊垂下来,正拍在台下一个男人脸上。那人怀里正搂着一个男孩,被这一拍吓了一跳,没好气地一推,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巫鸩跳下来踢了他一脚:“笨蛋,跟我走!” 原来躲在台下那男人是弃。 刚才,巫鸩抢在熏育人马即将接近人群的时候高声宣告行刑,接着熏育人杀到,众人乱作一团,没人注意到台上。巫鸩立刻动手杀掉了早已选好的替身——那个按住弃的小巫还在窃喜自己能帮助大巫女杀牲,接着就被一钺劈下了脑袋。 弃低着头等死,忽觉脖颈一松,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头一脸。巫鸩一拽他:“脱掉巫袍!滚下去!”弃胡乱扒拉着身上的衣服,伸手抹了一把脸,擦下来的居然是血!他一抬头,错愕地发现方才按住自己的那个小巫,肩膀上只剩一个缓缓喷血的腔子。 他抱住小五滚落台下,身上脱得只剩一件无袖葛布深衣。小五被吓到了,木愣愣地不说也不动。弃一边唤他,一边打量着四周。就见人群外缘烟尘滚滚,层叠的黑影起伏颠簸着向人们碾压过来。然后就是一片骨折肉断声,孩子的哭叫,妇女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在其中格外刺耳。 “活捉公类!!” 随着薰育单于的一声叱令,十几骑战马越出烟尘直奔祭祀台而来。马背上的熏育人嘴里呜啦啦怪叫怪嚷,双手都松开缰绳弯弓搭箭。而公类正在祭祀台西边安排众人撤离,身边挤满了惶恐哭叫的百姓,戍卫们压根到不得近前。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熏育人的弓已经拉成了满月。 接着就听得一阵嗡嗡之声犹如劲风吹过草丛,第一批长箭先向上疾飞然后迅速下落,最后恶狠狠地落在公类前方的人群中。惨叫哀鸣声应声响起,人群立刻矮下去一小片。露出了满脸错愕的公类。 “这……怎么回事?” 弃看得目瞪口呆,巫鸩从台上跳了下来:“快走!”她一脚踢过去,弃连忙背起小五跟在后面。俩人混进人群中往东边逃去,弃边跑边问她:“城门在西边!” “这城不能要了,快走。” 巫鸩头也不回,后背上裹着的那个包袱渐渐洇出血来。弃伸手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你干了什么?” “等会说,走!” “到底……熏育人怎么会来?” 巫鸩一把推开他,一支流箭歪歪扭扭飞过去,无力地落在地上。四面都是摔倒乱滚的人群,巫鸩按住弃在哀嚎声中穿梭。小五趴在弃的背上不声不响,活像一截木头。 “绕过这里,东南方向有一座高岗,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巫鸩一面说,一面伸手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开一条缝,有个黑胖妇人却正挡在前头。那胖妇的孩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此刻正揪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不已。弃怎么使劲都推她不开,反被这疯妇揪住了衣襟撕扯起来。 “孩子!孩子!我的孩……”黑胖妇人忽然松开他,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几下不动了。巫鸩收回铜锥,在衣服上擦了擦,瞥一眼弃:“走。” 弃跟着她,挤出不远,他开口说:“你没必要杀她。” 没有回答,巫鸩忙着躲避地上哀嚎的伤者。弃回头看了一眼祭台处,只见戍忠终于带人护住了公类。四名右卫把公类围在中间,向南城门撤去。几个人一步一绊,拔起脚来就没地方再放下去——满地蠕动着受伤的百姓,一不留神就得踩到尸体和伤者。 哀嚎声、祈求声、熏育人的高呼嗤笑声混杂在一起。把公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戍忠的阻拦,挺直了身子高声喝道:“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 话声刚落,熏育人的回答就到了——一群长箭不管东南西北直扑下来。邠人们登时又是一阵哭号,有几支流箭飞向东边,弃急忙搂住巫鸩滚到一边,小五从弃背后滚落,也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弃赶紧去抓,巫鸩一把拽住他:“顾不得了,走啊!” 小五抖抖索索从膝盖上抬起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就又把头埋了下去,兀自蹲在地上发着抖。弃要扑过去拉他,被巫鸩拽住,再挣,再拽。 “放手!我不能丢下他!” 巫鸩死死拉住他:“熏育人已经进城了!再不走,一会儿两面夹击你就死定了!” 弃猛一拽,巫鸩一个踉跄扑倒在他怀中,但马上又被弃推开了。他攥着巫鸩肩膀质问:“你怎么知道熏育人进城了?” 巫鸩指了指他身后。弃回过头,只见南城门处,两扇粗木城门大敞大开,鱼贯而入的众人不断被流箭射倒,门洞内一片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再看城墙顶上,几名散发纹身的熏育汉子正挥舞着石斧长矛跟邠人左卫打在一起。另有几个熏育汉子则把住城墙,冲着城下不断射箭。 “再过一会儿还要焚城。”巫鸩被抓疼了,一甩膀子怒道:“满意吗?” “你……”弃倒退两步,看看城门口哀嚎的邠人,又转回头看着巫鸩。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你把熏育人找来的?” “我是在救你!” “用一座城的人命来救我?” 巫鸩扬起下巴直视着他,那沉默就是答案。只要他能活着,就算倾覆一座城又如何?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身为大巫女的尊严不肯向那点刚萌发的爱意低头。 哭喊、哀嚎、血泊……这些无比熟悉的场景包围着弃,不断提醒着他:就是你、还是你、都是因为你。 他心跳加速,眼眶发热,热得看一切都有些模糊了。弃张开嘴想说话,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二人一起往城门处看过去,只见公类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在他面前,戍忠缓缓地倒了下去。 城墙上响起了熏育人的怪笑,似乎是为了配合他们,城中不知什么地方远远地冒起烟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0章 分道 其实周人和熏育是老邻居了,百年前周人还住在邰地时就没少受这位邻居骚扰。后来族长公刘实在受不了了,带着族人跨河翻山搬了家。可周人在邠地定居没多少年,这位邻居又追来了。 熏育喜欢撵着周人走说穿了就一句话:好抢。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熏育部落也不是常年定居在邠地,他们循着季节走,有固定的放牧路线游,经常是在这里几个月,然后换个地方再几个月。不过再怎么走,每年邠邑收获的时候,他们都要回来一趟打个秋风顺走点东西。周人战斗力不强,手里又有余粮,不抢白不抢。 不过打劫主要就是抢东西。熏育虽然年年来,可偶尔才打伤几个人,很少会像今天闹这么大动静的。至于为什么熏育这回会整这么大阵仗,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但是弃猜到了。 说动熏育人袭城、借机把舌处理掉、假造弃的死亡,从而摆脱大巫咸和大宰的纠缠,这一套流程环环相扣,只能出自巫鸩之手!虽然她为了救自己,可是弃的喉咙却似梗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积了半夜的厚厚云层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身上,弃觉得心底发寒 他活下来了,邠人却遭了殃。残肢伤者遍地都是,往哪里看都是对他的控诉。惨叫声连绵不绝,呼唤父母的、找寻儿女的、大声呼痛的……灌进耳中全都是责问。弃鼻孔翕动半晌,最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巫鸩一眼,弯腰背上小五往城门跑去。 “你去哪?!”巫鸩拦住他。弃轻轻扒开她,继续前进。 “城里去不得!!”巫鸩再次冲上来拽他,小五在弃背上猛一摇晃。弃把他往上推推,低头看着巫鸩揪住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揪得更紧,骨节都绷的发白。 弃轻声说:“妖精,没人该死。” “你救不了!” 弃抓住她的手:“我在大邑商的时候,也总宽慰自己说救不了、管不得。但那就够了吗?如今我死过一次,我才明白活着有多好!妖精,没人该死。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身边的人我不能不管。木头娘和臭蛋还在家里做活,他们很危险!这一家人待我好,我不能恩将仇报。” 他想掰开巫鸩的手,可她抓得更紧了:“他们怪不到你头上!熏育人是我引来!”几个邠人而已,死就死了,和死几只狗有什么区别。 弃摇摇头,回身把小五放下来:“你不懂,我跟你说不明白。别说了,你带小五先去高岗,我去救了他们再来找你们。” “城里已经着火了,你就侥幸冲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人!而且……”巫鸩一指城门处:“戍忠死了,姬离尘还活着!他俩都见过你!一旦你被认出来,大邑商和巫族会再次缠上来,那这些邠人就真的白死了!” 说到这儿巫鸩已经两眼滚烫,可她把眼泪死死噙在眼眶内,没有漏掉一滴。 “小五、木头娘、臭蛋、邠人……哪个你都在乎!可谁在乎你!笨蛋!你不就是要救木头家那俩吗?我去!你带小五去高岗上等我,那里有条小溪,就在溪边呆着别乱跑!懂吗?”大概是雨水落在脸上了,巫鸩背过去轻轻抹了抹脸,忽地,她长叹一声。 “算了,你走吧。昨天的约定作废,你这样的奴隶,我要不起。” 巫鸩笑着回过头,眼中干干静静早没了泪痕,剩下的只有决绝和冷漠:“这次记得躲隐蔽一些,不要再被人找到了。”说完,她并不等弃回答,转身冲向城门。 弃刚哎了一声,那一袭白衣已经消失在乱军之中。他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半晌,猛的勾回来捶在自己胸口。怎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呢?他拱起身子咳嗽着,小五从他胳膊中渐渐滑落下来,眼神依然木木的。 忽然,小五尖叫起来,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去。弃赶紧去抓他,却看见一排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围了上来。弃连忙抢上前抱起小五,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一群没受伤的邠人被哄赶过来和弃挤在一起,五个熏育人下马拿绳索把这些人捆粟子一样懒腰围住,绳子打了个结,一头捏在一个熏育人手里。 马上一个呲着俩大板牙的瘦子哈哈大笑:“正愁没人放羊,这下人手够了!把这些俘虏押走!” “带回部落?” “那怎么行,先带去单于咸让他看看!” 一排熏育骑士压着这些邠人往祭祀台走去。弃搂着小五夹在里面,没走几步就被挤挤扛扛的邠人淹没在人圈里面。没想到刚从祭祀台逃出来就又被押了回去,弃低头护着小五,邠邑现在到底怎样了?已经被熏育人攻破了吗? 邠邑还没有被熏育完全拿下,三个城门的戍卫中有两个还在抵抗,东门抵抗尤其激烈。只有西门被攻破,一支抢粮的熏育人借机冲了进去。 而最先受到袭击的南城门,由于众戍卫肩负着保护公类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惨烈。 时间回到公类冲单于咸怒吼的那一刻:“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他刚刚喊完,熏育人的箭雨便飞了过来。 戍忠一把抱住公类向后拖去。一名右卫躲闪不及,左眼被射了个对穿,登时滚倒嚎啕起来。公类要扑过去救他,被戍忠一双胳臂石桶般紧紧箍住不放。 “邠侯!”戍忠吼道:“众人都可以回头再赎救!只有你不能被抓去!” 听到戍忠用大邑商的爵位称呼自己,公类一愣,然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听懂了自己这名老友的意思:自己不止是周族的族长,还是邠邑众人的首领。如果自己被抓走,那就等于把整个邠邑拱手献给了熏育。他深吸一口气,对这位老伙计重重点下头去。戍忠这才松开手,呼喝着剩下的三名右卫保护公类后撤,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又一阵嗡嗡破风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动地而来。人群被破开了一条直指公类的窄路,死人伤者铺垫其上,被熏育人纵马踩过。骨折惨呼的声音随着马蹄一路此起彼伏,打头的一名熏育人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南门就在眼前,再跑百步就可进城了!前头开路的右卫欣喜地回头叫:“忠大人!城门到了!”他面上神情还未收敛,脖子前便蓦地穿出一支箭头。这名右卫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掐住自己的脖子倒了下去。 “不对!城内有变!”戍忠一把拽住公类。 果然,城墙上下都出现了熏育人的身影,戍卫们已经开始和对方近身肉搏。戍忠护着公类正要后退,但听身后一阵勒马的吁吁呼喝声,熏育人追了上来。十几名熏育汉子怪叫着纵马扇形排开,把公类等人围在中间。 “抓住他,邠邑就完了!”领头的汉子一挥马鞭正向公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1章 城破 逼近的熏育骑兵中,领头的汉子怪模怪样地戴着一顶邠邑人的布帽,半拉膀子露在袍服外头,看见公类,那张黑黢黢的脸膛喜笑颜开。他飞身下马,一挺肚子环顾左右道:“都不许抢!这人是我的俘虏!” 大部分熏育人都不做声,只有堵在公类身后的两人颇有不服。一个瘦子立在马上叫道:“大家一起杀来,凭什么最大的俘虏你一个人得?!” 黑脸汉子一手举起长弓,咆哮道:“就凭这个!!” 瘦子瘪瘪嘴缩了下去,似乎颇为忌殆他的射术。黑脸汉子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公类走去。戍忠迅速端起长矛挡在公类面前,黑脸汉轻蔑地嗤笑一声,一只手往腰侧箭袋里掏。掏到一半,他又改变了想法,一错身走到旁边,在刚才脖颈中箭的右卫那里停住了。那右卫还没断气,两手抓住脖子前的箭头兀自抽搐,血把布甲都染红了。 围观的熏育人见状都怪笑起来。公类觉得不对头,刚要出言发问,就见那汉子一把揪住右卫的头发,像提溜个小公鸡一样把他掂了起来。可怜的右卫双手抠住喉咙,眼球爆出瞪着公类。 “你干什么?!放下他!”公类厉声喝道。那汉子理也不理,一只手揪住右卫脖子后面的箭杆。 “等一下等一下!放开他!我跟你走就是!放开他!” 那汉子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公类刚刚松一口气,这汉子呵呵一笑,手上一发力,硬生生把那支箭倒着拽了出来。右卫脖子瞬间洞开一个大血口子,鲜红色喷涌而出。他四肢猛一扎煞,双眼赤红几欲爆出眼眶。 熏育汉子手一松,右卫倒在地上一阵痉挛,最终,喉头里咯咯几声没了动静。 眼见这名右卫惨死,公类气血攻心。他后撤一步,咬牙站住了,这才张嘴对那汉子发话了,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刚才的情绪:“敖拉,久违了。” 见这农夫调整得如此快,被叫做敖拉的汉子颇有些意外。他大大咧咧把那支血淋淋的长箭在袍子上拍了拍,也斜着眼看向戍忠:“这条老狗还活着?是你让开让你主子跟我走?还是我射死你,再把你主子绑走?” 此时,漫天的乌云终于绷不住了,雨点开始坠落。先是稀稀拉拉,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灰白的雨幕。云层后面隐隐有雷声涌动,熏育的马有些不安起来,有几匹马刨起了蹄子。 戍忠攥紧长矛,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他冷笑一声:“有主可护,老又何妨?总好过被本族扫地出门,远走乞食的丧家犬。倒是想问问,你被鬼方宗主赶出来这么久,在熏育吃剩饭可还吃得饱吗?” “你!”敖拉勃然变色,搭箭上弦,将那支滴血的长箭瞄准了戍忠。戍忠面不改色,长矛横端微微向前探身。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倏地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响。敖拉头人一愣,大笑两声放下弓箭:“我才不和你这老狗置气。我熏育男儿早有精锐攻入城中,整城财物唾手可得,我何必在此跟你纠缠!连累我抢战利品!” 说罢,他又偏头冲公类嚷道:“那个什么公的,你最好乖乖跟我走。要不然惹得我性子起来,放这十匹马一起踏去,只把你二人踩成肉酱!” 四周战马回应似得长嘶起来,唯有那俩不满敖拉的汉子嗤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云层中电光闪闪,雨水淌过公类的脸庞,长髯都贴在了下巴上。他也不擦拭,伸手按住戍忠,自己缓步向前。戍忠一把拖住他的衣袍急叫道:“公类!不可去!你在邠邑才在!” 平纹织锦的衮袍沾了雨水,软溜溜抓不结实。公类轻轻一挣,袍角就从戍忠手中滑脱出去。 这位被熏育人讥笑成农夫的邠邑首领低头望一眼那刚刚断气的左卫,又抬头看了看城墙上奋力抵抗的右卫众人,转身正视着敖拉:“杀了我二人容易。可我要是死了,单于咸拿什么跟邠邑要粮要物?搞这么大阵仗来劫城,无非是想要大抢一番。既如此何必再动兵戈,叫单于咸立刻退走,要牛要粮都可以商量。” 敖拉瞪着公类,没想到这头待宰的肥羊还能这么不卑不亢,不过听得退走二字又不免大笑起来。公类屹立不动,冷冷地看着这异族汉子笑得捶胸顿足。 良久,敖拉才喘息着抹拉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拿长弓点着公类嘲道:“农夫就是农夫,只配撅腚刨土喀拉。你以为我们费这么大劲就只为了抢粮抢肉?哈哈哈哈,看来你那殷地的主子并没跟你说实话啊。” 说着,他把一张大脸猛的凑上来。雨水顺着那横肉堆叠出的沟壑滴四下乱淌,两只鼓眼泡恶恨恨地盯住了对方。公类不退不让,淡定地看回去。 敖拉一字一句道:“商王现在已经被我鬼方诸部合围两月有余,鬼方宗主昨天托人来和单于咸结盟,要一起联手反商。邠邑是商人在西土的门户,把邠邑拔除,通往大邑商的路就算趟开了!” “可笑!你可知商王早已派了蒙侯来坐镇,大军此刻就在马羌!你们动邠邑容易,可要想清楚还有一支商军在后面等着。” “你才可笑!商军那师长的儿子在马羌快被打死了,他且回不来呢!早有人告诉过我们了!” 什么?!公类和戍忠大惊,蒙侯被困在马羌了?这事他们都不知情,熏育人是怎么知道的? 未等二人有所反应,敖拉头人劈手揪住公类胳膊反剪至身后。接着向上一扽,举刀抵住公类脖颈向城门怒吼道:“兀那邠人!全都停手!再不停手我就弄死你们的邠侯!” 南城门口,石头离这群人只有一箭之地。他早就想杀出去保护公类,可一群熏育汉子却从城内摸上来截住了大门。 就在木头和手下奋力拼杀的时候,戍忠倏地暴起扑向挟持着邠侯的那个大胡子。石头挥戈放翻一个张牙舞爪的熏育汉子,一回头,正看见戍忠身中数箭倒下。 “不!!!!!”石头的吼声撕心裂肺。这声音直奔九霄撞入重重乌云,云层一颤,雨丝淅淅沥沥落下地来。 戍忠倒了下去。 城上城下的熏育人哈哈大笑,大胡子把刀抵在公类的脖颈上压得愈紧,吵吵着要他们停手开门。 “队正!怎么办!”眼见右卫忠已经倒下,石头就成了南城门内级别最高的戍卫长。邠邑兵士全都看向了他。石头死死盯住那个大胡子,半晌,咬牙吐出一个字:“降!” 熏育人洋洋得意准备接管南城门,邠人戍卫被勒令和邑人们站在一处。城门内外一片抽泣声。石头站在最前面,他双目赤红,看所有的正怪笑抢劫的熏育人都是一片血红色。 忽然,一片血红当中,一抹白色突然蹦了出来。一个巫女模样的人飞奔而来,城门口的熏育人一惊,赶紧示警放箭。但那巫女步履不停,舞蹈一般飘忽翻跳几下,轻盈地从羽箭中穿了出来。 石头眼睁睁地看着她甩出一支什么东西,一个熏育人捂着脸从马上掉了下来。巫女飞跑过来,踩着那人翻上马背,双脚猛一磕:“驾!”那马撒蹄就跑,熏育人怒吼不止,却也只能看着这一人一马消失在雨幕中。 “x的!这巫女到底干嘛的!不救邠人为啥跟咱们打?!” “别管了,只要不帮邠人,管她去哪呢。反正城里还有咱们的人!” 几个熏育人骂骂咧咧地抬起丢了马的族人,那人满脸是血,右眼眼窝中深深地插着一支铜针。 铜针的主人骑着马一路飞驰,向着柳邑奔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2章 俘虏 一支响箭从南城门口射出,祭祀台前正架火烤肉的单于咸点点头:南门也有了。他一撅肚子站起来,褶裤皮带上挂着的铜片铜刀叮铛挡一阵乱响。 台下押着不少刚刚抓来的邠邑人。熏育人原本分不清他们的贵胄轻贱,但是由于自家部落缺衣少玉,所以每次抓俘虏都是根据对方衣料服饰分辨贫富,倒也次次得手。然而今天是祭祀,众人都穿戴上了最好的衣服首饰,于是难免就有了错抓。 台下这批俘虏里有各族里正族长,也有普通族人孤寡,不论贵贱都被十个十个绑成一串,哭闹怒骂声不绝于耳。 嘤嘤嗡嗡声惹得单于咸颇不耐烦,他提着流油的羊腿对左谷蠡点了点:“这些个全都押回族里。眼下就剩东城门还未得手,你整好人马,跟我进城去。” 被称为左谷蠡的瘦汉子有一副呲出唇外的大板牙。听单于咸这么安排,他先应了一声却不招呼人动手,反而先一吸嘴唇包住那俩牙,复而裂开嘴片笑道:“去东城门的是右骨都吧,那家伙就是中看不中用!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射不下飞鸟套不来牛羊。也就您心好,还这么信任他。要不然这会儿咱们早就不止这点俘虏,整个邠城都是咱们的肥羊圈了……” 大板牙啰啰嗦嗦就不动弹,单于咸听得不耐烦,斜眼瞥他:“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没有没有。不过这些邠邑人押回去如何处置?是等着跟城里做交换讨赎金?还是罚为奴隶放牧牛羊?还请单于示下。” “先关起来,等拿下邠城看看那姬类识相不识相。懂事的话就和他交换,不懂事就全部押去牧场做奴隶。” “单于英明。那……这些俘虏全归单于您帐下?” 单于咸瞪了他一眼,这人出了名的财迷,有便宜可占从来跑得最快。绕这么一大圈子无非是想分点俘虏。 “这都什么时候了,整座城都块城咱们的了,你还在这里计较几个俘虏!”单于咸骂骂咧咧:“分你一半,剩下的交给我的阏氏。” “多谢单于!!” 左谷蠡这才招呼人押解俘虏回去。薰育骑士们呼喝推搡着人群,哭喊叫骂声闹成一片。这些邠邑人心思不一,富裕点的人知道自己还能被赎回去,所以还算沉稳。 另一部分贫穷的众人就绝望了:按照薰於人的惯例,俘虏如果换不来赎金就会被贬为奴隶,从此风餐露宿养马放羊。主人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打骂杀掉,再没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这批人反抗最激烈。 偏偏俘虏是混编的,所以每一队俘虏里有人拼命挣扎。可这边一折腾,那边绳子反而勒紧了不反抗的其他人。不等薰於人动手,俘虏们之间就有了对骂摩擦。富人嫌穷人拖累自己,穷人气富人不反抗。薰於人牵住绳端,看笑话一样瞅着这些人互相辱骂。左谷蠡叫过来一个汉子,手指着许多穿白衣服俘虏那一片:“你把人押回去。记住了左边那一半是我的,得押回我的帐下。”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南郊地面本是松土,眼下人踩马踏已经泥泞成潭。百十个被俘虏的邠人哭叫着,踉踉跄跄在泥水里走向远方。俘虏们被分成两拨,左边那一群划给左谷蠡的俘虏里,弃和小五赫然在列。 从巫鸩动手那一刻,小五就懵了。他木呆呆地被抓来逮去,人群怎样崩溃大乱他都不知道。现在这孩子两眼发直,双手反绑。脖子上捆着的粗绳发出一股难闻的羊尿味,把他和弃前后拴在一起。弃低声唤他:“小五,小五?”一点反应都没,小五木呆呆抬腿迈步,混不觉自己的处境。弃叹了一声,转头打量着周遭。 雨下了又停,人越走越远,太阳露头的时候,邠邑那土黄色的城墙已经消失在密林小径后头了。9名薰育骑士分列两厢,把这十列绑成串的俘虏夹在中间赶路,要想单独逃走是万不可能,除非整组人一起同心协力往一个方向跑——还得保证所有人脚程一样快,都比马跑得快。 弃看了看这些俘虏,这些人贵贱交叉心思迥异,柳邑的三叔公和公类的小女儿姬芝绑在旁边一队里,俩人一个哭天抹泪的干嚎,另一个皱着眉极力躲他远些。满眼看去都是这样的组合,弃苦笑一声,只有先到了薰育人的驻地再说了。 可是姬芝怎么会被抓住呢?牤怎么没陪着她? 感情这事最难说,弃只知道牤一门心思围着姬芝转,却不知道这位女公子心中属意的另有他人。姬芝原本不该被抓住的,熏育人袭城时,她本来有机会逃走。 那时已经到了社祀的最后阶段,她和舌挤在人群中观看台上的巫鸩杀牲。最后弃的面具被揪掉时,舌双眼放光,大步朝祭台跑去。姬芝原地站着不动,她看出舌有重要的事要做。男人做事时,女人最好不要打扰,审时度势才有活路,这是母亲从小就教导过她的。 这时,纷沓的马蹄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姬芝回头一看,立刻惊呼起来:“大人!大人!快躲开!” 熏育骑兵几乎是踩着她的叫声踏了过来。不少邠人被踩踏倒下,熏育人却还在纵马向前突袭。姬芝飞跑上前,撞开了好几个邑人才冲到舌的身后。舌已经看见了熏育人,但他更关心台上的弃,那是他的封邑!他的前途啊!台上的巫鸩还嫌他慢,大声叫着:“左射亚!” 来了!来了!舌不管不顾地向往前挤,慌乱的邠人往后涌,他那受伤的右臂频频被撞,他疼得满头大汗咆哮连连,可还是挣扎着要往前冲。 一个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人似乎看上了舌的衣服,怪叫一声冲他飞奔过来。硕大得马蹄就在他身后高高扬起,舌一回头,马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直直砸了下来。 “不~~”他左臂捂在脸上,倒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祭台上巫鸩这一钺劈下去,揪起一个头颅来。 我的封邑! 舌闭上眼等着马蹄踏下来的疼痛。 然而疼痛没有如期到来。姬芝扑了过来,抱着他勉力翻滚着。二人从马蹄之间险险滚过,一起倒在人群中。“芝公子?怎么是你?”舌惊讶不已,这女子居然有这种胆识。姬芝满头青丝凌乱不堪,衣裙滚得全是土和草叶,她顾不上嗲起嗓子,双手扶着舌往起推:“大人快走!熏育人来了!” “别怕,我有伏兵在这里。”舌扶着她站起来,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亲兵的影子,熏育骑兵把所有人都冲散了。舌慌忙往祭台上看,巫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首趴在台边上。砍下的头颅也没了踪迹。 该死的!舌跺脚怒道,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巫鸩。可一抬头,那熏育人拨转马头又冲过来了,他咧着嘴大笑道:“小子!衣服不错啊!值几头牛羊!跟我走吧!”那马惯于冲锋,飞快地越过人群向这边跑来。 没了护卫没了射手,赤手空拳还伤了一条胳膊,饶是如此,舌依然站直了身子不肯后退。姬芝急得往后拖他,舌却把她往身后一挡:“芝公子莫怕,且藏在我背后。我是大邑商的多射亚,熏育若敢伤我,最好想清楚代价!!” 姬芝急得直掉泪,她清楚熏育人的秉性,他们居无定所,压根就不理会大邑商那一套。没办法了! 就在那马即将撞上来时,姬芝拼力把舌往后一拽,双臂一张挡在马前大叫声道:“停下!我是邠侯的女儿!”水红色衣袂一飘即落,马上地下的人都是一惊。 熏育人急忙拉住马,两只硕大前蹄重重落在姬芝身侧。她张臂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说起话却毫无惧色:“要俘虏便抓我去!我父亲是邠侯,他一定会多拿财物来交换!” 这衣衫凌乱的女子居然是邠侯的女儿!熏育骑士乐坏了,立刻用套索拴住姬芝要带她走。舌扑上去要抢,熏育人兜头一鞭子,舌头顶剧痛眼前一花松了手。熏育人在马上睥睨着在地上打滚的舌,冷笑一声:“这女子可是拿自个换了你,识相的快走!惹急了我立刻宰了你。” 骑士走了,姬芝被拴在马背后撞撞跌跌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舌,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舌撞撞跌跌倒退了两步,姬芝那凄楚的小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舌抬起左手愣愣地看着,忽然紧紧攥成拳头,喃喃道:“对不住,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朝祭台跑去:抢了亡人的尸体,然后再去搬兵救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3章 为俘 雨后的太阳似乎觉得愧疚,拼命散发着热量。白花花的阳光笼罩大地,地上那些水坑都被烤得蒸腾起来。 押送俘虏的薰育人耐不住热,纷纷摸出皮水袋喝水解渴。徒步的俘虏们就没水喝了,各个被太阳灼得身上冒烟、嘴里发苦。偶而有人受不住绊倒,绑在一起的人就连带着东倒西歪,薰育人不管那些,上来就是一通鞭子,所有人都被打得惨叫连连。 就这么折腾着,这支队伍沿着条小河一路向北而去。穿过几座森林缓坡,地势突然开阔起来,苍翠的草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云朵——大的是帐篷,小的是羊。头前开路的薰育十夫长呜啦啦喊叫起来,云朵那边很快传来了同样的呼喊。不多时,就有十来个人纵马迎了上来。 “到了。”弃微微低头,用余光窥视着迎上来的熏育人。 出乎预料的是,领头来迎他们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满头的发辫披散在脑后,衬得脸庞英气十足。十夫长对她颇为客气,殷切地解释着什么。姑娘皱着眉向这群俘虏瞄了几眼,颇为不屑地道:“按父亲说的办吧。”十夫长低头称是,忙去指挥族人押分俘虏。 弃和小五所在这一队俘虏早早被那大板牙左谷蠡分了去,此时跟着十夫长自往营地东边去。俘虏们一分为二,另一半跟着那姑娘向营地中央走。 这些邠人俘虏眼见已经到了薰於地界,对方人多马壮,再反抗有可能立死当场,于是各个脸色灰败让怎样就怎样,哪还敢有半个不字。不少女人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两队俘虏分开没多远,那骑马的薰於姑娘咦了一声,接着喝住了十夫长:“等一下,那个俘虏给我!” 原来这姑娘是单于咸的大女儿,入夏刚满19。单于咸和阏氏感情笃深,阏氏生来体格柔弱,嫁与单于咸之后多少年只得这一个宝贝女儿。夫妻二人珍视其如白玉海贝,为女儿取名为琮,取其礼赞大地之意。整个薰育部众都知道这位厉害的阿琮,得了她的欢心说不定就能当得下一任单于。 被阿琮指明要走的俘虏却是姬芝。她略有惊讶,却随即垂下眼帘不吱声。一群人都顿住了脚,等着姬芝被解开拽走。可是那十夫长却不去解人,只是往阿琮那边笑道:“阿琮,这半边俘虏是左谷蠡的……” 阿琮下巴一挑:“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这人。” 薰育民风彪悍,族人全都恃强行事。没吃的就抢,有好处就拿,但这都只是针对外族。 族内尊老重妇并不乱来,对待征战得来的战利品更是重视。谁得来就是谁的,旁人绝不许抢。就连单于也不能抢族人的战利品和俘虏,否则就会被族人唾骂看不起。阿琮平时行事豪迈,比普通薰於男子还要仗义几分,今日突然要夺别人的俘虏,也难怪十夫长吃惊。 不等他再张嘴,阿琮跳下马来,伸手在自己这边的俘虏里揪住一个青年男子,拔出腰刀割断了他脖子上的绳索。接着揪住那男子前襟往十夫长这边一推:“呐!不白要他的,这个年轻力壮的拿去换那女人!不亏本!” 十夫长再无话可说,这男人体格结实正当壮年,就算到时候没人赎,扔到羊圈里去放羊也是个好劳力。阿琮要换的不过是个女人,干活也没多少力气。所以连连挥手让人解开姬芝,其余人则继续走。弃自身难保,只得深深地看了姬芝一眼,便被喝骂着离去了。 俘虏们被分开关进了东西两处羊圈里。阿琮带人来回巡视了一遍,又着人去各家帐篷传话通报此次大捷,待安排了一支人马出五里外待命等消息之后,这才得空回到自家大帐内唤十夫长过来问这次偷袭的详情。 十夫长巴巴的赶来,一进帐,姬芝先端上来一碗热马奶。十夫长一呆,瞪眼看着姬芝退后蜷跪在阿琮脚边,轻轻给她捏起了肩膀。那两只白玉一样的手柔弱无骨,洗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秋水杏目只是低垂着不看人。这副柔弱模样偏是薰於女人少有的媚态,十夫长不禁咽了下口水,心中暗暗懊悔: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丫头的容色!白白给了阿琮做女奴!浪费啊浪费! 他且悔着,这边阿琮咳嗽了一声,随手撩起姬芝的一缕头发把玩:“马奶要洒了!” 十夫长这才回过神来,赶快埋头喝干,绘声绘色讲起上午袭城的事来。他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阿琮默默听着,对前面顺利的地方都没什么兴趣。她只关心最后那个没有被攻破的东城门:“我记得当时请缨去攻东门的是右骨都,是不是他出了纰漏?” 听她问,十夫长挠了挠头,部落里想追求阿琮的男子一大堆,唯独两个人最有实力。一个是左谷蠡的大儿子,另一个就是这右骨都。今日袭城,三面都顺利破城,唯独他这里久攻不下,回来可是要在部族里大大的丢脸。十夫长左右两边都不想得罪,自然要找个最妥当的说法。想了想,他字斟句酌地道:“倒也不能全怪右骨都。听北边回来的人说,之所以东城门久攻不下,是因为里面守城的人本事了得。” “邠人里还有本事了得的男人?”阿琮嗤之以鼻,拨浪着姬芝的头发捻起了转转儿。姬芝依旧垂目不语,全无波澜。 “听说那人不是邠人,似乎是个羌人。咱们有人听见邠人叫他……叫他什么来着??”十夫长使劲挠两把头发,然后一拍大腿:“哦对了!叫牤!” “牤?” “牤?!” 两个声音同时发问。阿琮侧目看着自己这刚到手的女奴,姬芝忙低下头去,胸口起伏不定。“你认得那羌人?” “是……”姬芝垂着头,飞快思考着怎么回答才合适。自己早晚是要被父亲兄长赎回去的,应该不会困在这里很久。眼前这女人性格虽然乖戾,却对自己颇为照顾,在回去之前还是不要和她闹僵为好。于是打定主意道:“认得,见过几次。” 阿琮哈哈一笑挥退了千夫长,自己朝毯子尽头那堆靠垫上一依,一手起脑袋看着姬芝:“说吧,这羌人是个什么来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4章 城内 引起阿琮兴趣的羌人,一上午都在与熏育作战。 熏育人得了巫红的计策,分成三路冲击邠邑。牤第一天守东城门就摊上了这么个事。从熏育人开始攻城一直守到现在,牤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 他躲在一辆翻倒的战车背后连连搭弓放箭,每支箭出去都能放倒一个冲击城门的薰於人。但这些薰於人退去几个,就又粘上来几个,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而牤这边的守城邠兵伤得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又放一箭,牤回头怒吼道:“人呢?!木头!木头!左卫秦派来增援的人呢?!” 木头抓住俩箭筒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身后,一脸苦相:“左卫秦叫我们再的小小阴晦:若邠邑亡了,自己和小芝就是一样无族无家的人了。到时候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破事横在当中阻隔我俩了!牤冷笑,在东城口抵挡了这半日,也算我对得起邠人这些日的饭食了。 他心中着急,脚下便跑得飞快。待冲到公侯府大门处一抬头,牤心中咯噔一声大呼不妙。 那往日戒备森严的东西门塾空无一人,大门洞开,府中隐隐还有浓烟冒出。 “这是怎么了!?护卫侯府的左卫呢?!人都去哪了?!小芝!”牤怒急,喝骂着就要往里冲。刚跑两步,腿就给人抱住了。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奋力踢将出去,却听一个孩童声音嚎叫着唤他:“羌叔!羌叔!!我怕!我怕!!” 牤低头一看,原来是臭蛋。 “你怎么在这?!” 臭蛋吸溜着鼻涕,吭吭哧哧地指了指身后:“是……漂亮姐姐带我来的。” 烟影一晃,拉着满弓羽箭的巫鸩从里面走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5章 援兵 侯府里,臭蛋正抱着牤的腿哇哇直哭。巫鸩追着他跑出来,看见是牤才把弓箭略压低一些。 牤觉得,这个冷脸巫女居然像是松了口气。不过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再细看的时候她又是满脸冰霜。 “看好他,我去救木头娘。”她绕过二人往外跑。 居然敢命令我!牤呸了一声,吵架的话还没组织好,巫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这女人!遇见她就没好事!牤瞪了一会儿眼,满腹脏话都没了发泄的地方,气得一跺脚,没抬起来,臭蛋还在他腿上趴着呢。 “羌叔,羌叔,娘在哪儿?这里面没有娘。也没有奶奶。” 臭蛋抽抽嗒嗒抱着牤的腿不撒手。牤一把拽起他想要扔开,晃了几晃终究是没扔出去。这孩子虽说笨,一个月以来对自己倒是真心实意的崇拜。牤把他扔上肩头:“别哭!抓紧坐好了!” 傻小子骑在牤肩膀上立刻忘了哭,咧嘴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又骑大马喽~还是羌叔好骑。巫女姑姑的马磨屁股。” 牤把住他的两条小细腿,忍住不把他摔下去的冲动,喝道:“别乱踢!你才好骑,看见芝姑姑赶快叫我。” 臭蛋安静了,抱着牤的脑袋一颠一颠的认真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牤已经快跑到姬芝和姜夫人所住的西跨院时,臭蛋突然说话了:“羌叔,芝姑姑不在这里。” 牤一路跑进来连一个仆从都没看见,心头正在发毛,猛听见臭蛋这话更是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巫女姑姑刚才转了一圈,没有看见芝姑姑。只有一个大姑姑和一个小姐姐……” “什么……”牤还没来得及细问,便一脚踏进了西跨院,耳听嗖的一声羽箭破风声。牤听声立刻往后大退两步,那箭当一声钉在他脚旁地上,当即喝道:“什么人!” 就见西跨院廊庑下闪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小的那个半个身子缩在廊柱后面,大的那个看清来人,诧异地放下了手中长弓:“牤?你怎么在这里?” 射箭的那人半个身子遮在檐下阴影中,牤还没看清,肩上臭蛋就叫了起来:“大姑姑!小姐姐!” 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露出脸来。那张脸牤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寡嫂姬兰。不待牤多问,廊柱后那个小影子便飞快地跑了过来,一径跑到牤膝前才抽噎起来:“牤叔……你见到小五哥了吗?他怎么样了?” 牤一时摸不住头脑,姬兰把呜咽的姒儿拽起来,小声安抚着:“姒儿乖,刚才不是听巫女说了吗?小五他没事。” 接着她转向牤:“你是来找小芝的吧?她不在府里。她母亲命她陪着多射亚前去南郊观社祀礼了。” “什么?!”牤头发都竖起来了,真如五雷轰:“情况不明,先等等。” 行韦站在原地没动,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劝劝。正踌躇的时候,林外一人飞奔而来,前哨发出警报。那人边跑边喊:“报!!快报多射亚!!” 是派去打探情况的斥候。舌一叠声叫他上前,那斥候行个军礼,气都没喘匀便大声回道:“报多射亚!邠邑三个城门全部被薰於人攻陷!约有百余邠人被薰於人抓了俘虏。另外……” 他大口喘了几下,喊道:“邠侯本人也被薰於人抓住了!此刻正押在南门外等着周族大宗伯和四卿拿物交换!” “南城外有多少熏育人?” “百余人左右。” “薰於单于呢?” “已经从东门进了城,目前尚不清楚在城中何处。” 舌嘬起了腮帮子,片刻又问:“可打探到来犯的薰於人一共有多少?” “这个……倒是不甚清楚……不过三个城门每处均不过百余人人,南城门倒是稍多一些。” 邠侯被捉!这可是意外之喜,原本只是想打退熏育人,好把亡人尸体抢回来。如今邠邑危在旦夕,自己现在出手,那就是全邠邑的救星!舌咧了咧嘴,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让对方牢记这份恩情。 想定主意,他立在战车上对车前听命的行弥喝道:“全体听令,旗招展弓上弦!全速赶往邠邑南城门!!” “是!” 毕竟这场仗是帮邠人的打的,不能白白帮忙。舌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跟邠侯要地要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6章 换俘 随着舌一声令下,数百人同时大吼。一时间车驾轰隆,马嘶人叫,直震得树上一群惊鸟扑啦啦乱飞乱撞盘旋上了青天。 鸟群振翅疾飞,雨后的天空蔚蓝可爱,云层渐稀,衬得邠邑城中那一丛浓烟愈发突兀。 烟柱燃起的地方在西廪附近。邠邑有两个仓廪,东廪略小,西廪稍大,里面囤积的都是秫子。熏育人熟门熟路,单于咸一进城就带着人直扑西廪。几个看仓廪的邑人那里是这些人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扔在一边,单于咸叫人烧一处民宅做信号,自己找了个树荫坐下,腆着肚子等着。 其余人都忙着进仓廪里抢黍子。那些黍子全都扎成了捆,倒也好运。左谷蠡背着手转了一圈,出来跟单于咸商量:“这下成了,这里的东西足够咱们吃到冬天,牛羊掉膘也不怕了!我叫人去找几辆车,这就开始运吧?” 单于咸牙疼似的扯扯嘴皮子,手指头伸进去抠了半天,一直伸到指头根才慢慢拔出来。指头上一抹牙血,他甩了甩手,把指甲缝里的肉丝弹飞。这才抬起头说:“找车装?找多少?这么多东西,多久才能运得完?” “那……就不要了?” “不要?不要我来这一趟干嘛?等着,敖拉抓住公类以后,叫邠人自己装车给咱运过去。你去数数大概有多少,别让他们交换的时候偷分量。” 左谷蠡一下子泄了气。他的脸瘦长黝黑,和牛肉干一样纹路纵横,此刻因为不满,纹路都聚在了一起。 “干看不拿谁受的了!那我去邠侯府里转转,那儿的女人好看,东西也多。” 他大声吆喝着族人集合,单于咸一直玩着腰上的铜片,等族人们都往这边看时才笑了一声,说:“左骨囊,我看你也不用天天和右古都斗了,直接笑了,你出身北土鬼方,铜器有多贵重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一牛车麦子也难换来两把铜刀。况且你还要鼎铃卣斝马具鞭柄,这些东西便是拿海贝去换也难换得齐全。” “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要这邠侯了?”敖拉恶狠狠道 姬离尘却不害怕,只是向着他慢慢踱去,边走边大声说:“我只是觉得,您出身高贵一身好本事,与其依附单于咸,倒不如来我邠邑。 您背离原部,手下只得四个族人追随。空一身骑射好本事却只能在熏育听差度日,便是劫到了好东西也得上缴给单于咸一半。您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部众呢?”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敖拉面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周族大宗伯侧头在敖拉头人耳边切切私语。两旁人支起耳朵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敖拉的脸色忽白忽红,俄而双目圆睁怒视姬离尘却说不出话来。 姬离尘退后一步,似有深意地朝敖拉身后被扣的公类点点头。 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敖拉要转投邠邑,立时就要放了公类一般。 押住公类那四个汉子本是鬼方人,只听敖拉吩咐。他们还正糊涂呢,后面那些薰育人就不干了,他们全族出动才得了这次大捷,你个外族人说放就放? 于是纷纷挺矛搭弓躁动起来。敖拉正瞪着姬离尘要说话,就见一个鬼方人哎呦一声惨叫,向前一扑倒地,背后已然中了一箭。敖拉一见,攥弓怒骂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子的人?!” 他本就比一般薰育人高大,这一动怒,整个人杀气腾腾更是狰狞无比。薰育人虽然人数众多,被他这一喝反而都愣住了。 好机会! 姬离尘一个眼风,身后邠兵中立刻跃出两个人影,双双去抢公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7章 俘虏 趁乱劫人是姬离尘的主意,他先挑唆熏育人和敖拉一行不和,再让左卫秦和石头突然发动。 哪知不等这二人到得跟前,姬离尘忽听一阵劲风过隙的声音,知道不好,忙向旁猛退大喊:“停下!快退!” 就听当当当当一阵闷响,数十支羽箭直愣愣钉入公类身前,敖拉拽住公类狼狈地踉跄几步才躲了过去。 站定一瞧,自己那四名族人又被射死一个,直气的敖拉咆哮不已:“是哪个?!是哪个没脚的瘸羊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滚在一旁的姬石头扶起左卫秦,二人还未说话,就听一阵马蹄踏地声动地而来。熏育人中有人高呼道:“是右骨都!右骨都!” 接着人群两侧闪开,一队薰育骑士策马奔来。绕着敖拉围了个大圆,打头的黄骠马一直冲到敖拉头人跟前才勒住缰绳。 敖拉头人呵呵冷笑,满脸都是轻蔑:“我道是谁,这不是熏育美男右骨都吗?怎么?自己抓不住俘虏,打算来抢我的?” 马上那年轻男子也不搭话,一声号令,数十名熏育人挺矛上前将敖拉等人团团围住。他自己跳下马来,一脚一个踢开了敖拉的俩族人,上前一把拖住公类就要往回走。 “你莫不是被疯羊踢了!!”敖拉怒不可遏,待要抢人,却被数十把长矛抵住前后心动弹不得,直气得破口大骂。 那叫右骨都的熏育人却是个瘦高男子,眉眼颇清秀,只是黑眼球小白眼球多,看起来颇有些狼气。 他轻蔑地瞥了敖拉一眼,骂道:“你这丧族丢家的野狗!我族待你不薄!留你活命给你牛羊牧场,可你始终怀有异心,张嘴薰育闭嘴你族!真心归服还会把你我分得如此清楚?!现在居然想要私放俘虏好投诚邠邑!你真是活到头了!” 他一面说,一面举臂高呼道:“对面的邠人听着!我族单于已经带人马攻进了城中,你们的族长也在我手里!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不换俘虏了!” 那只胳臂往下一放,指着邠城大声吼道:“我们要这整座邠城!” 熏育人一片欢腾,呜啦啦叫唤着附和。邠邑这边全体懵了,连姬离尘都愣了。 不等他做出反应,右骨都一手掐住公类的前襟揪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铜刀抵在公类脖子侧边,作势就要往里捅。惊得姬离尘和左卫秦连连大呼:“慢慢慢!!!等等等等!!” 石头奋不顾身朝右骨都扑去,还没近身就被几个熏育侍卫拦了下来,摁在地下一通捶打。右骨都理也不理,揪紧公类,握刀的手猛的发力,先弄死这个邠侯再说。 那刀并不很大,状如柳叶且只有二指来宽,由于是红铜所铸,拿来劈砍并不顺手。但那刀尖侧锋却是打磨得锋利无比,用以捅刺乃是致命利器。 他这卯足了劲一刀捅下,公类那脖子立刻就要现个窟窿。公类眼见已无周旋的余地,索性闭起眼睛等死。 这会公类也不怕了,满心只是悲伤不已:后稷传家,公刘迁邠,各族相扶百年来才有的这座城邑终于是要毁在我姬类手里了吗?亶儿,兰儿,你们一定要活下来,父亲对不起你们…… 耳边薰育人的呼啸声突然变大,疼痛如期而来,却意外的没有集中在一处,而是整个脖颈一起勒紧。公类憋得脸色发紫,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一睁眼,他才发现那铜刀还好端端的握在右骨都手里,现在刃口冲前正指着对面的一个奇怪影子破口大骂。 公类被勒得头晕眼花,缓了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对面情形。 原来那影子是一个高颧骨的青年人骑在马上,此刻他正拽住缰绳拉得那马抬起前蹄咴儿咴儿暴叫。可真正逼停右骨都、惹怒薰育人的,是那匹马后面拖拽着的人——单于咸。 牤翻身下了马,揪住绳子猛的一拽,单于咸被拉得一个趔趄跌在他脚下,嘴里兀自喝骂不止。牤一脚踩在他脸上把那些话堵了回去,这才冲对面抬了抬下巴:“谁攻的南城门?滚出来讲话!!” 这话一出,熏育邠邑双方都是一愣。两边都以为他要救公类,可这人不提互换俘虏却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事。于是熏育人都看右骨都,现时这儿就他最大,怎么处置得听他说。 邠人这边倒是欢欣鼓舞。虽说没几个认得牤,但见他拖着薰育单于从天而降,众人都道这是天帝派来的救星,于是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唯独跑来南门的木头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怕根本不是来救邠邑的,他是来找姬芝的。 这时姬离尘已经反应过来,忙越过二人向熏育喊道:“右骨都,现在形势对谁都不利。不如我们重新谈谈交换如何?”说着还有意无意抻一下袖子,在对面看来好像是牤听命于他一样。 哪知牤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拽起单于咸道:“你给我指!是哪个攻的南城门!找不出来我就割了你耳朵。”说着便把骨刀抵在老单于右耳括上。 单于咸身上的袍子被拖得破缕烂絮,脸上胡须也沾满泥浆,此刻却冷笑连连一口唾沫啐在牤脸上:“呸!卑鄙的小畜生!趁人撒尿动手!现在居然还想威胁本单于!瞎了你的疯羊眼!一只耳朵怕什么!你快快动手!!喊一声疼就不是神狼的子孙!” 他挺起胸脯吼道:“右骨都听着!杀掉邠侯!不用换我!待我死后,你即刻和阿琮成婚!薰育三部十族统统听令于阿琮夫妇!到时候一定要拿这邠城给我烧了做祭!” 这话竟是同归于尽的意思! 原来薰育人性子执拗,面对面打赢了他能得到尊重。若是偷袭使计赢了他,那对薰育人便是莫大的羞耻,必须找到仇家斗到不死不休才能雪耻。 单于咸适才去树后放水,刚抖搂干净,垮裤还没提上就被牤一击砸翻。可笑那左谷蠡被仓廪中密匝匝的秫堆迷了眼,带着手下人只顾算盘怎么分派,没一个听见这动静。 听到单于咸让他娶阿琮,右骨都心头一阵狂喜,单于咸为什么忽然垂青自己都不重要了。换不换俘虏也不重要了,只盼对方赶快杀掉老单于,好送他顺顺利利当上新单于。 他压住欣喜,面上依旧痛苦不堪,眼含热泪冲单于咸跪了下去:“天狼为证!小婿谨遵岳父大人吩咐!!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敢忘您的遗训!!” 说罢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跳起身一指公类:“杀了他!!” 熏育人发一声喊,悲愤之音震得天上云彩似乎都停了片刻。有使石斧的熏育力士上前,一旁人按住了公类把那脖颈露了出来。力士在手上呸呸两下,握紧了斧柄高高举起。 那边邠人看得清楚,呼啦啦从城中冲出数百民兵邑人,齐声哭号怒骂想要抢人,跑在最前的便是姬亶。 身边场面这么壮烈,罪魁却莫名其妙。牤揪着单于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右骨都慷慨激昂的表演。等了一会儿,他问单于咸:“喂,这三白眼是个疯子吗?” 单于咸满眼含泪,正抖着胡子陶醉在杀身成鬼的悲壮气氛中,被牤这一问气得差点没噎死。牤迅速抓过背上的长弓拉了个满弦,再一松手,长箭直奔对面而去。 他的动作太快距离又太近,对面人躲都来不及,按着公类的那个薰育人一声惨叫,向前趴倒在公类身上。持斧的力士吃了一惊,连忙停手。 熏育人一看自己人中箭,怒得纷纷搭弓射箭便要还击。牤大声喝道:“那个三白眼的小子!你听不听得懂人话?你要发疯杀人都等一会儿!先把攻南门的人给我交出来再说!” 在旁边的姬离尘想要拉他说话,被牤一膀子甩开了:“一边去!你那一套我听不懂!” 姬离尘倒退两步险些跌倒,后面一人冲上来扶住了他,低声道:“宗伯稍歇,我知道他要干嘛。你只管控制住单于咸就好。” 来人却是姬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8章 屠城 情势紧急,姬亶来不及与大宗伯解释自己如何独自归来。 他大步上前,与牤比肩而站大声喝道:“薰育人听着,我们不杀你家单于,你们也不必杀我家邠侯。他两人相换虽然没个输赢。可听闻你们还在南门俘虏了我不少邑人,现在就拿俘虏来交换粮肉便是!真没了邠城,你们以后还去哪里得便宜补给?” 牤瞪他:“你不是跟殷人走了吗?” 姬亶目视前方,嘴唇轻轻蠕动道:“芝妹可能已被掳走,和薰育人闹崩就找不回她了!!” “什么?!”牤大惊。 他的目光落在单于咸身上,立刻眼睛发亮,一拽绳子道:“那就拿他换小芝。” 姬亶赶快按住他,急道:“等一下!对方手里有邠侯……” 他挡在前头,牤怎么都绕不过去,便瞪着他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拿这老头换你爹吧?救了他,小芝怎么办?” “她是我小妹!焉有不救的道理?!只是她在薰育人眼中远没有我父亲分量重,先稳住对方换了各自首领,其余人质我们用粮肉偿买即可!”姬亶死命安抚这头犟牛。 “滚!你的话还不如我的屁分量重!!” 牤一掌推得姬亶一个踉跄,破口大骂道:“邠侯邠侯!!口口声声都是邠侯!东城被攻破时左卫秦说要救邠侯分不出人增援来!!现在小芝被掳走你们还只想着先救邠侯!你那什么狗屁邠侯的爹!他是人小芝就不是人了?!还有那些死掉的戍卫就不是人了?!偿买,活人能偿,人死了拿什么偿?!” 这串喝问怼得姬亶一时语塞,冷不防一旁边被绑个结实的单于咸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都是一样人,谁都不该死!这小子倒挺合我们薰育人的习性!想不到周人里还有这样血性的汉子。喂小子,你要救谁?可有名字?” 牤瞪着他,不知道这老头要干嘛。单于咸见他的神色狐疑,便骂道:“臭小子!你这什么表情!你要救哪个我叫人放了他便是。我一个薰育单于还用得着拿人质要挟你?放了人,咱俩的事另算!” 听老单于如此豪迈,牤不由大喜过望,立刻拿骨刀去割单于咸手上的绑绳。姬亶还没来得及阻止,绳子就断开了。 牤对单于咸行个问心礼道:“小子要救的是个年轻姑娘,叫做姬芝。若单于放了她,弓射近搏随您选,小子一定奉陪到底,以解您被缚之耻。” 他这礼乃是抱拳在心口,并不是周人的拱手礼规矩。单于咸略有惊讶,随即揉着腕子点了点头:“我说周人里怎么会你这般血气方刚的青年,却原来是个羌人。也罢,我叫人先放了那姑娘,咱俩再斗一回!” 单于咸一扛肚子,叉腰对着右骨都喊道:“叫敖拉滚过来!问着他上午有没有捉住个年轻姑娘叫姬芝的?捉了就给人放回来。” 老单于皮袍垮裤褴褛不堪,气势却一点不减。敖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吼回来:“单于只派我冲锋捉邠侯,别的不理会。我哪来的机会去抓女人?断后捉俘虏这事不是派给左谷囊了吗” 单于咸这才想起早上让左谷囊押回去了一批邠人俘虏,那叫姬芝的怕就在里头。哎呦一声说:“倒是我忘记了,日中以前曾经押了一批邠人回去。那姑娘如果没死,现在八成就在我族中。你是在这里等消息,还是自己去我族中找?” “我自己去!”牤哪里还等得了?立刻就要拉着老头回去救人。 单于咸哈哈直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只要那姑娘其他万事不管,倒也痛快。不过我这边和邠人还有事没完,一时却回不去。你且在旁等我一下,放心,我薰育捉了俘虏也是为了换个赎金,轻易不会伤他们性命。” 有了这话,牤只好退在一边瞪眼等着。 这么一来,形势就又变了:现在单于咸得了自由,薰育人的数百骑士已经在南门外集结合拢,另有左谷囊率下的一部分人还在邠城中某处。 邠人没了人质,左右两支戍卫又损伤过重,便是想举旗征召民兵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公类还在薰育人手里。邠城危矣,姬离尘暗叹一声。 见自家单于归来,薰育人欢呼雷动,各个搭弓挺矛抖擞精神等着单于的指令,只待一声令下就冲进城中烧抢个痛快。 公类双目赤红,拼力挣扎着要上前和单于咸说话。他这一动,引来不少斥骂推打。单于咸瞥见他的狼狈模样,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便示意左右放公类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各自都是发须散乱泥污满身。 公类稳了稳身子开口道:“单于咸,你我已经在这邠地为邻半生。你族人放牧游猎,难免会有风灾雪难口粮堪忧的时候。邠邑人稼穑农耕,余粮不多倒也一直有所储备。有邠邑在一日,你薰育就不至于困饿至绝。若把邠邑全城屠灭,以后荒年牛瘟之时,薰育人可去哪里找粮度日?这次你忽然发兵,难道真要绝了熏育日后的应急储粮吗?” 单于咸一向看不起公类,认为他不过是个农夫。现在见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挣着命为族人打算,倒生出一丝敬佩之情。自己虽然答应了要结盟,时时在西北骚扰下也就够了,真没必要烧了这半个自家仓廪。 可还未等他答话,左右便有人叫了一声:“看城里!” 所有人一起看过去,只见城中腾起几处浓烟,烟柱似是不在一处,滚滚向上直窜云底。邠城城墙上一阵大乱,有戍卫高叫起来:“薰育放火烧东廪啦!!” 城墙内喧哗声忽起,兵戈相见声响成一团。 城外众人都是一惊,单于咸一挑眉毛道:“呸,左谷囊这老疯羊偏会挑时候!他是瞧着我被抓了,盼着我死啊!” 公类一听是南廪着火,又急又痛几欲吐血。他上前一步低吼道:“单于咸!南廪乃是全邑的粮储!烧光了你也没得好处捞!!!” 老单于沉着脸暗自磨牙,只把手臂搭在一边的右古都身上,铜铸般的大手捏得右古独肩膀生疼却不敢吭声。 忽地,右古都肩膀一松,再看单于咸一只大手已经举在空中。 那胳膊抡圆了左右挥舞几下,随即单于咸的吼声响彻云际:“薰育男儿听着!今日屠灭邠城!烧抢无算!各人所得全凭本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89章 对峙 一听说可以撒开了抢,熏育人轰一声沸腾起来,纷纷上马狂奔。 这些人刚才被堵在南门外听着邠人来扯皮啰嗦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各个拍马疾驰,不多时便已经冲到城墙下。 右古都一马当先,在邠邑戍卫弓镞射程之外一点将将勒马,一声“放箭!”便听一阵弓弦拉满弹出的嗡嗡之声,箭镞蝗虫一般向上飞出,先向上再向下,飒飒之声直奔城上。 城墙上担任指挥的石头一面奔跑躲避一面大吼举盾,戍卫们赶快举起漆盾挡在身前。有个动作慢的已是中了箭满地翻滚哀嚎,石头一看,却是同乡的柱子。连忙一手持盾一手连拖带拽将他拉到后排。 就在他这一拖一拉的功夫,右古都在马上立起身来喝道:“策马冲门!!”登时便有三十余骑士冲向城门。这些人或是少壮或是穷困,为了先入城多抢东西各个奋勇争先。 马蹄铮铮不绝,动地而来,守城的戍卫全是步兵,压根抵不过奔马的冲击踩踏。长矛长戈还没招呼到马身上就被马蹄卷踏踩倒,没倒的又被马背上的熏育人大棒石斧砸翻。 防线很快便破了个口子,有几个人高马状的熏育人已冲入城中。 此时。城上的石头已经下了城墙。他掏出陶埙奋力吹奏,戍卫中的戈兵矛兵的听得清楚,立刻与身边同僚结成战阵围拢上去。 铜戈横劈马腿,长矛直刺骑手,那几个闯进城内的熏育人左突右冲却是一步也多走不得,纷纷跌落马背全军覆没。 城外右古都冷笑连连,骂一声:“死到临头。”长喝一声策马冲来,熏育人哇哇呼喝随他一起突击。 左卫秦已然奔袭回防,他踩在已经碎裂坍塌的木门上,拉满硬弓连发两箭射倒两名熏育人,接着扔掉长弓,端起长戈喝道:“射兵掩护,盾兵前排列队!戈兵准备冲击!邠邑儿郎们!今日若放他们进去,城中所有人都得死!那可是你们的家人,跟他们拼了!!” 他吼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难辨,然而这悲壮却迅速传播开来,邠邑戍卫个个手攥武器背朝城墙,怒吼着朝飞奔的马蹄冲去。为着那城墙后的亲人骨肉,人人已将生死抛在脑后。 双方迅速撞在一起,犹如大浪拍击岩石一般。只不过撞上的是膘肥体壮的奔马,溅起的是骨折血迸的戍兵。顷刻之间,邠邑戈兵已经废掉了一波。 然而岩石再坚硬也有碎裂的时候,左卫秦指挥着步兵如海浪般一层层上前。铜质矛戈密林般劈刺过去,熏育人的兵器多是骨石质地,交战并不占优势,不多时也折损不少人马,势态一时胶着起来。 右古都一心雪北门之耻,挥动石斧大砍大杀,不少邠兵被砸得头迸骨裂。可是邠人也杀红了眼,源源不断的有人缠将上来,因此右古都拼杀了半日却终是在城门前团团打转不得进城。 眼前局势看似胶着,实际上邠邑民兵伤亡太快,现在之所以还能抗住进攻,全凭一口保卫家人的气吊着。 被押在后方的公类强挣着对观战的单于咸道:“看来天帝今日并不想便亡灭我邠邑。现在你我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单于咸,不如叫儿郎们暂歇一歇,你我来谈谈如何善后。此次熏育损失不少青壮,你难道不要对他们的父母妻儿有所补偿?” 这话倒是戳中了单于咸的痛处。 单于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确实没有料到一次滋扰行动会死这么些人。早知如此就不答应那鬼戎单于的联盟请求了,原本是想做做样子闹出个大动静给那鬼方易知道,哪料到这邠邑人反抗如此强烈。 正沉吟中,一瞥恰见前方一名熏育骑士被邠兵刺中捅下马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了旁边被捆个结实的敖拉。 老单于咬牙切齿道:“装什么鸡崽!你那兄弟可把老子坑苦了!滚去帮右古都夺下城门!攻不进去我把你做成肉干送给到鬼方给你兄弟下酒!” 这老头凶名在外,一向说到做到。敖拉不敢辩驳,一松开绑绳便立刻拉马张弓而去。 公类还要再劝,单于咸睥他一眼,阴测测地道:“邠侯,你能拿出多少财物来补偿我这些死去的族人?” “只要速速停战保住邠邑仓廪,我愿补给每位死难的熏育人十车新麦十头肥羊,外带……” “哈哈哈哈……”单于咸大笑打断了他:“太少!” “那单于的意思呢?” 单于咸猛收住笑,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整个邠邑!” 公类面色一白,遂也冷冷回道:“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放心,我会留你活命,带回去给我放羊看家也是不错的。”单于咸下巴冲前一点,二人一起看向前方。 就见战场上形势又变。敖拉头人已经冲到了城门前,那匹坐骑已被邠兵砍倒。 他滚下地来双臂展开轮圆了硕大石斧劈头盖脸砸去,一个邠兵惨叫着倒下,敖拉抢过长戈挥舞劈砍。 他本来便力大无比,又憋了一肚子火,现在长戈在手更如下山猛虎一般。见他开出了一条血路,右古都吆喝着其余人纵马跟上,不多时便杀到了城门。 挡在门前左卫秦连发几箭没射中他,丢下长弓便要上前死拼。哪知一个熏育人正巧被砍中马腿,那马站立不稳,踩着鲜血灰溜溜暴叫好几声,斜蹭了几步轰然倒下,正好砸倒了左卫秦。 马匹哀鸣挣扎,左卫秦半截身子被压,直压得他目呲尽裂,眼睁睁地看着敖拉冲进城门。左卫秦悲愤已极,对着城墙昂头吼道:“人在城在!!姬石头!!你给我扛住喽!!!!!” 这一嗓子却暴露了他自己。 那摔下马的熏育人打翻两个邠兵之后循着声音摸了过来。见左卫秦被自己坐骑压得无法动弹,不由喜道:“天神保佑,我这马临死居然擒住了你!杀了你能换更多马匹牛羊!” 说着揪住左卫秦的脑袋便要生割头颅。左卫秦拼命挣扎,嘴里喝骂不休,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骨刀往自己脖子猛刺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0章 犬袭 “嗷唠”一声惨叫,左卫秦猛的摔在地上。 一睁眼,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那熏育人却和几个斑驳的玩意滚了开去。左卫秦定睛再瞧,却原来是两条黄白相间的大狗。 “哪来的破狗?!”单于咸怒骂。但听一阵狂吠,几十条毛色各异的大狗冲进战场。它们绕过身穿布甲的邠兵,专找身着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下嘴。往往是两条狗撕咬一人,或是几条一起围着马匹撕咬,一时间马惊人叫乱成一团。 “射狗!射狗!!!!”右古都连连大吼,他的坐骑被一条灰白大狗惊得连连人立起身,自己使劲夹住马背才勉强呆在马上,端得是狼狈不堪。 众熏育人纷纷搭弓待要瞄准这些四爪动物,忽听隆隆的轮辇之声,就见城门直直冲出一辆双马战车。车上两人袍服一红一白,红衣御者驾车左突右绕,直往熏育人身上撞。 那战车两侧车亜全插有尖矛,全速奔驰时一擦着就是重伤,不多时便有数匹马被割伤摔倒。 “射那辆车!!”右古都怒不可遏。熏育众人纷纷瞄准红衣御者,骨箭如雨般飞向战车。车上那白衣击者立刻在御者身前架起漆盾,自己抡起长戈左拨右挡,二人毫发无伤。 不等熏育人射第二轮,白衣击者抬起左臂向空中猛击几下,单于咸在后方只听见隐约几声清脆铃音。那狗群却立刻如得了号令一般扑向正搭弓瞄准的熏育人,不是咬腿就是撕衣服一直到把人撂倒为止。 白衣击者再震左臂,铃音一变,一条灰白大狗猛的跃起一口咬在右古都那匹黄骠马的脖子处。黄马又惊又痛四蹄乱踢,右古都再抓不稳,一头栽下马来。 红衣御者并不理他,反而驾着马车一路冲后方奔来。单于咸冷笑连连:“一辆战车能掀多大的浪!”一面喝令身边守卫们准备放箭。 就在那车进入射程范围的时候,红衣御者猛一拉辕撵,两匹马登时转向,战车划着弧线冲向战场东边。奔驰中,白衣击者迅速射出三箭,三个熏育人应声翻倒,露出了正在围攻的两人——姬亶和姬离尘。 姬亶看清来人,立刻推着姬离尘登上马车。周族大宗伯狼狈不堪,双眼却紧紧盯着白衣击者的左臂:“巫鸩大人,这莫不是巫族的兽铃?” 那白衣击者正是巫鸩。 巫鸩心情很复杂,她把木头娘送到侯府之后便出城了。原本打算一走了之,可神差鬼使的又去了西边那林子里。林中一片寂静,连个新鲜的脚印都没留下。 他根本就没来。 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溪水翻着浪花撞碎在岩石上,一声响似一声。巫鸩咬了咬牙,倒退着出了林子。 她只想立刻离开邠地。可眼眶滚烫难捱看不清路,脚下也踉跄着,全不知道往哪里走。正在此时,姜姝驾着战车飞驰而来。 “鸩姐姐!求你帮帮我!” 巫鸩摇了摇头:“邠邑完了,你救不下来的。” “城墙毁了可以再修,邑子烧了可以再建。只要有一个邠人活着,邠邑就没完!” 小姑娘一张脸上写满了坚毅。巫鸩看着她,忽然笑了:“也罢,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就随你去杀个痛快。” 二人驾车杀到南门,这才发现公类早被扣在对方手里。而且邠兵伤亡过半,能站着的越来越少,巫鸩就算控制狗群能扰乱一下局面,也起不到逆转战局的作用。 怎么办? 巫鸩一箭射翻了一个围上来的熏育人。 得想想办法,她眯起眼睛回头望着单于咸的方向,压根就没搭理姬离尘的问话。此时姬亶已经冲了过来,他挥戈砍倒一个熏育人,上前抓住姜姝的红色袍袖大声道:“带上宗伯快走,我去救父亲!” 姜姝一把拉住那只要松开的手,急道:“胡说什么呢?!你赶快上来!!这辆车大,乘得下四人!” “傻姑娘这是战车不是乘车!快走!听话!” “听话”二字本是姜姝调皮痴恼时姬亶抚慰她的私语。此刻姬亶说出来,就好似是要诀别一般。姜姝哪里愿意,哇的一声涕泪齐下,死死抓住姬亶绝不放手。 “我不管我不管!你上来!我不让你去!!” “放手傻姑娘!没了父亲,邠地大族小族又会变成一片散沙!到那时我周族岂不又要变回无邑无地的小族!” 姬亶想掰开姜姝的手,可又不敢用力怕掰疼了她。姜姝索性松开缰绳两只手围上来把他抱在臂中。“你是周族未来的宗妇!你要替周族考虑!放手!” 俩人正在拉扯,巫鸩忽然跳将下来。她抓起地上一块藤盾扔给姬亶,一手往箭筒又加了几只箭。这让姬亶和姜姝都是一愣。 巫鸩用下巴点点后方道:“姝公子,你驾车且在一射之地外扰乱敌人阻止回援。我和亶公子去救邠侯,一旦我二人得手你立刻驾车赶来接人。”说着左臂一抖,叮朗朗脆响不断。 这铃音虽不甚大,战场上的狗群却全部停止了撕咬,都支起耳朵听着。片刻后纷纷掉头转向,直奔单于咸而去。巫鸩看一眼姬亶:“走!”姜姝一松手,姬亶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一走,姜姝便驾起马车在原地打圈奔袭,便有那熏育人想回撤救的被战车截在外头一时不能靠近,偶有冲过去也被姬离尘放箭射翻。 大宗伯表面沉稳不言,心中却涌着惊涛骇浪:他刚才看得清楚,巫鸩左臂上系着的那串诡异铜铃正是传说中巫族的兽铃。 “有兽铃便是下任大巫咸的继任者。”姬离尘暗自后怕,这人可开罪不得,刚才差一点就杀了她的小羌奴。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戍忠来,刚才司廪陈和其他人把戍忠抬到哪里去了?姬离尘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不远处土坡下奄奄一息的戍忠,忙拾起一面藤盾飞奔过去。 忠叔不能死,姬离尘一面跑,一面有种怪异的感觉,二十年前,自己也是在大邑商着火的王城外如此奔向忠叔的。 他根本没想到忠叔将会告诉他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1章 突变 眼见己方已经攻进城门胜利在望,哪知突然蹿出这么一群野狗!单于咸怒极,抓起身旁一个百夫长往前一推吼道:“带上一半人去支援右古都!必须给我拿下邠城!!” 百夫长眼瞅着那几十条呲牙吼叫的野狗,为难地说:“单于!这么多狗……过不去啊。” “一群畜生怕它什么?!所有人弓上弦!射死它们!” 就听一片弓弦开合之声,箭雨划着弧线朝狗群飞去。立刻便有数只大狗中箭滚倒,叽叽哀嚎。剩下的狗愈加灵活,不再沿直线奔跑,左拐右绕蹦跳着前进。跑在最前面的几条狗眨眼便扑倒了前排几个正换箭的熏育人。 “打狗!打狗!”熏育人乱成一团。那些狗狡猾无比,人举起棒子砸下来,它却跳开一边,这一棒子便砸在自己人身上。 “哎呦!你打我干嘛!看准点!!” “邠人!!邠人!!单于小心!!” 混乱中,有人发现了跟在狗群后面冲过来的巫鸩和姬亶。 二人配合得甚为默契,姬亶一手举盾挡住飞箭,一手持长矛捅杀扑来的敌人。巫鸩紧贴在他身后,不断开合放箭。二人互为攻防,又有一条灰色大狗护在身边撕咬近身的敌人,是以行进速度飞快。眨眼间便逼近了单于咸,姬亶已经能看清老头脸上的灰泥了。 “好本事!居然能到老子跟前!!来来来!!让我会会!!”单于咸也不躲闪,抡起石斧横劈过去。 巫鸩伸手按住姬亶向左一拨,自己向右一缩滚将开来。单于咸一击落空,俩人还没了踪迹。回头一瞧,只见姬亶已经连翻带跑奔到了公类身旁,这才明白他的目的不是自己。 老头怒道:“抢下邠侯!!那小子你耍诈!!” 话音未落,一支铜簇却抵上了他的左脸,冷森森戳着腮上肥肉。单于咸一惊,巫鸩的声音更冷:“你有意见?” 不等他回过头,巫鸩手上一挽,长弓横个方向正套在他脖子上,熟皮弓弦紧紧勒住老头的颈子,另一只手捏紧铜簇抵住老头。四周的熏育人被狗群占去精力,等把群狗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发现自家单于被人控制住了,一个个跳脚连骂带吼却不敢轻易动弹。 巫鸩下手极重,单于咸被勒得面孔赤红青筋爆出,连喘带挣才透过气来。他斜眼瞥着巫鸩骂道:“你……巫女……你什么意思!!”巫鸩手上一紧,单于咸被勒得几欲断气。巫鸩待快翻白眼时再略松开,老头好一阵咳,缓过来怒道:“要杀便杀!莫戏弄我!” 无论他骂什么,巫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待姬亶搀着公类扶到跟前才迸出俩字:“你太贪了,退兵。” “退?!我退你巫族先人!!妳们巫族和鬼方易……” 巫鸩一掌砍在他后脖梗上,老头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单于!单于!”熏育人哇哇大骂。巫鸩身侧那只灰狗弓起身子呲开牙齿,呜呜低吼着威胁四周的人。 “他没死。”巫鸩不耐烦了,一侧身示意姬亶说:“让邠侯自己走,你来扛着单于。” 姬亶一愣,立刻上前扛起单于咸。灰狗在前面扑跳开路,姬亶扛着单于咸和公类走在中间,巫鸩持弓搭箭断后。 三人一狗走得缓慢。熏育人怕伤了自家单于,围成一圈环绕着他们。眼看出不去,姜姝驾起战车直冲过来,把熏育人的包围圈冲来开了一个缺口。姬亶忙把单于咸扛了上去,转身帮着公类登车。 车小人多,姜姝一把将缰绳塞在公类手中,喊了一声:“世伯快走!”自己抓过长戈往下一扔便跳了下来,一头扑进姬亶怀里。 车上两人都是一惊,公类忙扑在车栏上喊:“姝儿回来!” 巫鸩怒道:“快走!现时带单于咸去谈判最重要。” 公类只得一抖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待要奋蹄离去。忽听一声暴喝,一旁树上跳下一个青年。这人在地上一滚扑在车前,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抓单于咸。 原来是牤。姬亶扑上去阻止,奈何俩人隔着个战车,他往这边跑的空,牤已经把单于咸揪下来扔给了一旁的熏育人。接着他咧嘴一笑又要伸手去揪公类。 巫鸩冲着他那手连放两箭,牤只得往后退。“快走!”这回不等巫鸩催第二遍,公类连忙催动马儿,车轮嘎嘣嘣打个转向,飞快地消失在烟尘中。 另一边,姜姝倔强地挡在姬亶身前。“傻妞你……”姬亶一手搂紧姜姝待要怪她,巫鸩猛的推了他一把。二人踉跄退后几步,一支羽箭将将插在他俩刚才站立的地方。 再一抬头,姬亶暗叫不好,只见四面八方全是森森箭簇,熏育人各个搭弓瞄准,除非长翅膀会飞,这一下肯定被射成刺猬。 “好在父亲逃脱了,邠邑还有希望。”姬亶尽力把姜姝包在怀里,柔声道:“姝儿,等一下我若倒了,你千万躲在我身子底下不要动。”姜姝挣扎道:“亶哥哥让我出来!!我帮你挡箭!”却被姬亶按在怀中埋得更紧。 剩下那个地位最高的百夫长一声吆喝,众人搭箭的胳膊一起拉到最远,单等一声令下便撒手放箭射死这仨罪魁。 “等一下!”牤大声吼着。 他抡起石斧超仨人冲去,姬亶和姜姝如临大敌,哪知牤根本不搭理他俩,直接朝巫鸩招呼了过去。巫鸩忙架起长弓拨开来势,又跳着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喝道:“干嘛?!” 百夫长原以为牤是要救人,一看动起手来了,便示意族人先不要放箭。这羌人喜怒无常,且看他要干嘛。 牤一击不中,当下咬牙抡圆了石斧又是几下劈砍。巫鸩耽于四周熏育人威逼,地方狭窄,不得不左右转着躲闪。瞅个牤发力的空挡下蹲再向上一窜,将长弓一角套住斧柄,一手往起勾,一手正砍在牤胳膊肘内侧。 牤胳膊一麻,手上也松了劲,石斧被巫鸩一把挑飞,砸中了一个围观的熏育人,直砸得那人抱着脚哇哇乱叫。 武器脱手,牤也不退。就势上前一把揪住巫鸩左臂,另一只胳膊立刻卡住她脖子向下猛顿。巫鸩没料到他这么愣,被顿得长弓落地眼前直冒金星。牤把她拖起来,对百夫长吼道:“这女人是玉门巫族人!邠邑不敢让她死在这里。留着她游泳”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姜姝破口大骂,姬亶怒道:“牤!这些日子我邠邑对你不薄!你居然叛逃熏育!!“ 牤一口啐在地上:“呸!!你邠邑人人唤我是羌奴!!这就叫不薄?收起你的恩赐吧,我不稀罕!”他一手揪住巫鸩的长发咬牙道:“玉门巫女,当初你给我那一耳光,我来讨了。” 巫鸩脑袋被制不能动,左手奋力一抖,几声不成调子的铃音叮当溢出,狗群死伤大半,仅剩下那只灰狗挣扎着应声扑来。 见她动作诡异,牤一把揪住那左臂将她袖子撸上去。只见那雪白胳膊上缠绕着一串金色铜铃。有些塞着胶泥,有些则没有。微微一拨,丁丁铃玲各不相同。 牤瞪大眼睛问巫鸩:“莫非你能控制走兽?当初救我那只虎……” 他没说完,因为那只灰狗呲着牙扑了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2章 落定 那灰狗呲着牙直奔牤的小腿,他拖着巫鸩往后退,灰狗扑了个空。牤才发现这狗认识:“二傻?!” 原来这是木头家那只看家狗,不知在哪滚了得一身灰泥,差点就认不出来。 在木头家这段时间,牤就跟这条狗和臭蛋亲近。现在二傻还要扑咬,牤却不舍得再伤它,只拽着巫鸩来回躲闪。百夫长不耐烦看人狗乱斗,吆喝一声,众人上前押住了姬亶姜姝二人。牛皮绳把二人捆了个结实。 “押在这里等着单于!!一会儿杀了他们祭天!!”百夫长吼道。 此时城门外站立着的大半是熏育骑士,邠邑戍军还能抵抗的已经少得可怜。往往是几个熏育人攻击一个邠兵。公类驾着战车冲到城门,但要进城忽听城墙上怪叫连连。 二人一抬头,只见城墙上满是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为首一个干瘦老头咧开嘴巴大笑,俩大门牙甚是抢眼:“城里已经被我放火烧干了!你还往哪里逃??” 公类眼前一黑,歪在车栏上。邠城啊!先祖公刘!!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待要张嘴却觉一口气哽在喉头,迸出的字也带哭腔。 “邠邑啊……”他泪如雨下。 四周的熏育人可不管他哭不哭,一起呐喊着上前将战车团团围住。城墙上左谷囊喝道:“抓活邠侯!!抓到的一个人赏牛羊五百头!!!” 熏育众人一听,各个争先,嗷嗷乱叫着往战车扑来,有那动作快的已经抓住了车厢壁板,眼看就要翻上来。公类却还是低头垂泪,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几个熏育人发一声喊,一个赤膊大汉向前一扑扽住了公类的衣袖拼力拖拽。公类终于缓过神来,手脚抵住车厢挣扎起来。忽然,那大汉被身后的声响引去了注意力,手上略一松劲。公类赶快抽回衣袖,抓起车里的石戈护在身前。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城墙上的左谷囊也听见了。轰轰隆隆好像打雷,却不是在头顶,而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的。 所有人都朝东边看去,左谷囊找了具邠兵的尸体踩上去,手搭在眼前抻着脖子瞅。待他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两只眯缝眼瞪得溜圆,忙不迭的跳下来冲城下大吼道:“殷人!!殷人来了!!快撤!!!快撤!!!” 他把两指一圈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拼命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呼哨。 哨声飘过战场,很快便被隆隆的战车滚动声压住了。西北众游猎民族长于山地马战,对付些步兵游刃有余,可面对殷人的战车就毫无办法了。 如今舌的20辆战车一起发动,每车左右各另有十名步兵持矛戈盾牌紧随,那密匝匝的矛戈直戳天空,人马踏起的烟尘漫天遮地,左谷囊立马就怂了。 城门内的右古都正在和石头厮杀。一听左谷囊的呼哨声,立刻虚晃一下跳出来,翻身上了自己坐骑。 石头挥戈砍来,右古都伸棍一挡喝道:“好小子!你这狠劲对我脾气!今天不打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说着拍马一跃,顺城门疾驰而去,边跑还边不停打着呼哨。 一时间城内外的熏育人也纷纷奔逃,呼哨声此起彼伏,城内外响成一片。 可是舌哪会就这么放他们走掉?他在一旁等了这半日,为的就是最后压轴出场。“危难时刻出手,邠邑上下才会对我自己感恩戴德。”舌狞笑着:“再说这些邠人没少给我使绊子,也该多流些血!” 如他所愿,公类本来已近绝望,一见熏育溃逃,简直如重生一般。他举起双手向天拜倒,语不成声地说:“邠邑……有救了!!” 殷军战车行进飞快,一边推进一边呈扇形排开堵住熏育人东、南两处退路。左谷囊一看,立刻呼喊着众人向西奔走,那里却是一处缓坡,人马爬坡难免有所迟缓。 这正中舌的下怀:“击鼓!” 牛皮战鼓咚咚咚作响,三长一短反复催动。扇形车阵中飞快突出一队,5辆战车片刻就赶上了落在后面徒步的熏育人。 没有废话,车上射手搭弓放箭,一轮之后车速放缓,两侧步兵挺戈上前,把中箭落后的熏育人砍得七七八八。整个过程除了奔袭挥砍之外没有一个殷兵发出多余的声音。 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熏育人在殷兵面前败得一塌糊涂,公类叹了一声:“不愧是大邑商……” 他说不下去了。再往远处一看,忽然喜出望外赶紧翻下车来,原来是姬亶三人飞跑回来了。 跑到近前,公类先对巫鸩施一大礼:“姬类代邠邑众人多谢巫女大人援手。” 巫鸩略回一礼。公类这才一把抱住姬亶姜姝二人,嚅嗫道:“还好……还好……” 刚才殷兵突袭,姬亶忽然福至心灵,叫了一句:“殷军!殷军来了!那是殷军左射亚!” 牤果然一愣,转头去看。没等他看清,左谷囊又发出撤退的呼哨,熏育人一乱,二傻一口咬在牤的靴子上,巫鸩这才趁机挣脱。 这会儿公类父子正抱头痛哭,巫鸩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把长弓丢在车上:“社祀已完,熏育已退,小巫告辞。” 姬亶急忙挽留:“巫鸩大人,请等一下。大邑商王宫那边马上有使者到来,到时候还需您在场。” 在场人一愣,姜姝仰头看着他:“亶哥哥,你怎么知道大邑商要来使者?” “是为了娶妇的事。到时候不光有大王妇派出的寝官,还有大巫咸派来的巫师。哦,左射亚走后,大邑商的指令就由蒙侯接收了。马羌那边战事正紧,蒙侯的长子重伤。他得留下邠旅兵士作战,所以只让我自己回来了。” 原来如此,只是姬亶一回来就赶上了熏育这场乱子。公类叹了口气,如今满目疮痍,哪还有心思迎亲娶妇。但王命不可违,也只有强打精神撑下去了。 这会儿战斗已经结束,舌收拢殷军,耀武扬威地朝这边驶来。公类对巫鸩一拱手,恭敬地道:“巫鸩大人,此次邠邑亏欠您良多,既然您如今走不了,不妨留下多呆些日子。邠邑一定再赔给您两个壮实羌奴。可好?” 巫鸩转过头去,声音有些疲惫:“我留下,羌奴就不必了。” 众人各自满怀心事,彼此之间再无话说,只好朝战场看去。 夕阳已露疲态,把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也染上一层薄黄。殷军战车层叠相随,冲着这边驶来。公类早已带着姬亶和姜姝迎上前去,舌的车驾刚刚勒住马,公类便一礼到地,对舌大礼相拜。 见父亲这举动,姬亶皱起了眉头:巫鸩冒死相助,父亲只行了平礼。舌握着重兵到现在才出现,父亲却给了他如此大的礼遇。姬亶心里别扭,暗暗希望巫鸩不要怪罪。 倒是他想多了,巫鸩只瞥了一眼那玄鸟大旗便转身走了。她步履不乱,只是心中焦急如沸汤——不知那个傻子现在如何了。 但愿这俩人平安逃脱吧,巫鸩觉得胸中憋闷,几乎不能呼吸。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却觉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一定是刚才受伤了。她宽慰慰自己,换换衣服好生查看一下。 弃,但愿你平安无事,此生再不要被人找到。 “阿嚏!” 啪嗒,一块骨头滚到了地上。小五赶紧追过去捡起,边吹上面的草屑边埋怨道:“弃大哥你小心点,这块骨头上还有几丝肉没啃完呢!” “是是是,刚才鼻子突然痒痒。”弃揉了一把脸,接过骨头啃那罅隙里藏着的肉丝。 他们这几十人被关在羊圈里已经一天了。熏育人倒也没来找他们麻烦,天快黑了居然还给俘虏们送来了一陶鬲羊骨。 俘虏里有个邠城里正吵吵说这是熏育人是剩下才给他们的,自己绝对不吃。另有两个穿着华丽的人也捏着拳头吵吵着不吃不吃。其他人不管这么多,蜂拥上前抢了个精光。 弃和小五更没顾虑,剩饭又如何活?吃了能活下去就行。关在羊圈里也有好处,小五自幼放羊,这时被羊身上熟悉的腥臊味一薰,反而很快从濒死的惊吓中清醒了过来。弃暗谢天帝神灵,他绝不能再让这孩子受伤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残光终于消散。两个熏育看守点燃了羊圈外的篝火,然后就坐在篝火边嘻嘻哈哈闲聊起来,理也不理羊圈里的这些俘虏。 火光忽闪不定,羊圈的大草棚底下,俘虏们有些熬不住的都停止了哭号,纷纷歪倒睡了过去。他们的脖子和手都解开了,只十个十个地用一根长绳栓住腰,另一端绑在在木柱上。行走活动都必须以那柱子为中心。弃抱着小五缩在阴影里,满脑子都是怎么脱身。 粮财赎身,这规矩弃倒是知道。但自个无亲无故,哪会有人来赎呢。想到这里,他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凤眼女子的脸,可随即又苦笑着摇摇头:巫鸩肯定走了,以后……怕是难再见了。 但愿她平安无事,再也别遇见我这样的人。 现在,得想办法活下去,弃看着怀里的小五。孩子已经睡着了,微微打着鼾。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闪动,倒像蒙上了一层惊慌不安的阴影。 夜风突然凉了起来,弃紧了紧手臂。小五这孩子被自己坑苦了,不管怎样,一定得带他逃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3章 逃离 得想办法逃出去,弃沉默地观察着四周。 窝棚另一边的羊圈躁动起来,有几只羊咩咩叫个不停,蹄子还一直在刨地。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些俘虏占了自己半个窝表示不满。火堆边的熏育看守被吵烦了,矮一点那个的过来看看没发现什么,便骂了几句,接着回去聊天。 天色彻底黑了,几颗星星钉在头是他的女人被咱们抓回来了,要拿单于咸换他女人。” “啊??”这人哈哈大笑起来:“拿单于咸换他女人?不错!这羌人倒是对咱胃口,拿单于咸换半个部族都成,他就换个女人!最后呢?换给他了?” “没呢,那小子撤退时侯和咱们人走散了。单于咸让咱们不要动这些女人,等着他来找呢。” “啧啧,忒可惜了。不然先挑个年轻漂亮的回去先尝尝也行啊……” 二人开始讨论女人,弃没有再听下去。 看起来熏育这次没讨到什么便宜,邠邑得救了。 太好了。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邠邑的那几个月是自己这几十年来过的最愉快的日子。这个淳朴的邑子不该遭劫。 只是现在他得赶紧逃跑,万一那个羌人找来寻到了自己女人,那他们这些剩下这些俘虏就该拿去和邠邑交换了。没人赎的俘虏就只能沦落为奴隶。弃逃亡多年,奴隶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过。 他轻轻叫醒了小五。白天太累了,小五睡眼惺忪地发着呆。弃俯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小五眼珠一转,立刻清醒了。 他俩一起瞪大眼睛瞅对面,那些羊隔着俘虏们卧在羊舍的另一头。篝火的余光扩散到这里也只能照见一个个白色的凸起。小五瞪大眼睛盯着那群羊,拼命辨认着什么。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簇,开始割小五腰上的绳子。 麻绳搓得很粗,铜簇又小,弃的大手捏不紧,中途掉了两回之后才割断。弃看一下四周,见人都睡着了,那俩看守也没回头,便轻声问:“找到了吗?” 小五点点头,弃揉一把他的脑袋:“小心。”男孩一低头,四脚并用悄悄靠近羊群。 弃开始割自己的绳子,一面紧张地盯着小五的动作。 这羊舍不过是用几根木头支着毡草着便开始半真半假地哭起来。 “闭嘴!” 二人都是一吓,半晌没敢动。再一看,原来是旁边一个胖子,正睡得瓷实被老头的呜咽扰得烦躁,翻了个身嘟囔了这一句。 初夏的夜里已经热了起来,小五在羊群里燥得待不住,便开始学蟋蟀叫催促弃动手。 不能再拖了,弃一咬牙,低头与三叔公耳语几句。老头使劲点头,弃便开始割他腰上的绳子。 羊圈外那俩薰育看守正在算这次各自能得多少牛羊,忽听一声尖叫:“不得了啦!!羊跑啦!!” 接着就听羊群咩咩叫唤着乱成一团,二人一回头,只见那羊群里的头羊不知怎得翻出了围栏,正气乎乎地站在羊圈外扯着嗓子叫。其他羊也有样学样奋力往外面蹦。有蹦出去的,也有蹦不出去摔倒的,有踩着同伴滑倒的,乱糟糟闹成一团。 一个看守连忙去捉头羊,另一个打开羊圈栅栏跑进去查看情况。他刚走进羊舍底下,就听一声嘶哑的吆喝:“要来杀我们啦!!快跑啊!!!”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叫道:“往羊圈口跑!!” 那些邠人俘虏一下子全都哭叫起来,纷纷都往羊圈口奔去。看守大怒,掏出鞭子就往俘虏群中劈头盖脸抽下去。 可他越抽,俘虏们就哭喊得越狠。看守更怒,追进去拼命抽打,忽听头顶嘎吱吱一声细微的声响,好像两缕草灰落在了脸上。他一抬头,随即睁大了眼:那茅草顶棚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塌了! 原来弃早就看出捆绑众人的柱子是羊舍的支撑点,那柱子埋得不深,只要大家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跑便一定会动摇立柱,立柱一倒羊舍也会坍塌。现在那几根柱子已经被拽得七歪八扭,顶棚已经开始晃了。 薰育看守见势不妙,连忙挥舞着双臂大喊:“不许跑!!通通不许跑!!!” 已经晚了,众人求生心切,有一根立柱率先被拉倒,那十个俘虏摔成一堆,然后纷纷起身拖着柱子一起狂奔。棚顶忽忽悠悠往下一沉,然后从这一侧开始哗啦啦坍塌下去。那看守连滚带爬往外跑,可棚子塌得速度更快,顷刻就把他砸在了烟尘底下。 片刻沉默,羊叫声、人吼声、哭叫怒骂声陡然爆发,附近帐篷里的薰育人跑出来查看,羊圈附近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有三个人影离了人群,往反方向跑去,不多时就被幽深的夜幕掩盖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4章 追逃 白天刚下过雨,晚上片云也无。一条璀璨星河横过漆黑夜空,月亮与太白在银河两边遥相闪烁。仨人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弃在前头边跑边仰头辨认。 仲夏已到,北斗星正挂在西北天上。顺着斗口天枢、天璇两颗星的延长线看去,所指不远那颗明亮的大星的便是北极星。 “那边是正北!”弃飞快确定了方向,脚下开始转向。邠邑在东南方向,他们得反向往西北去,那里还有一些北羌余部。 “小五你看!那一片星星底下!那底下有咱们的新家!” 弃拉着小五跑得一脚浅一脚,一边鼓劲似的说个不停:“到时候,大哥打猎你放羊,咱再盖个大房子。火炕砌得高高的,地面用火烧结实,谷廪挖在屋里头,羊圈围在屋外头!等你再大几岁,哥给你娶个漂亮姑娘!” 小五咧着嘴傻笑,两条小细腿迈得老高,边跑边道:“嗯!到时候我要接姒儿妹妹来玩。妹妹要说哪个姑娘不好看,我就不娶她!” 瞅着孩子一脸的酌定,弃嘴边那句“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吭哧两声糊弄了过去。 薰育此次驻扎的地方是个几层起伏的缓坡,依着山林傍着草原。 那些草已经在此地生长了千年,代代交替枯荣新生,根须向下扎得极深,互相之间又错综复杂。人跑起来稍不留心就得被绊个跟头。现在又是晚上,仨人没有火把,只靠天上一点月光照亮,可不就一会儿一摔。 就在弃和小五说话的功夫,三叔公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了。最后,老头干脆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哼唧着不起来了。他一边呻吟一边瞄着弃的宽肩膀道:“大侄子,我实在是跑不动了。你身强力壮的,你背上我走呗。” 也是老头这一脸皱巴巴的样子忒可怜,弃没留意到他现在不结巴了。但自己和他要去的不是一个方向啊,于是说:“三叔公,要不您缓缓再走。咱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您回邠邑得往那边头,我们俩要去北边,不一路。” “啊?!那那那怎么行!!你你你你扔我在这里,是是是要坑坑坑死我啊!!”三叔公登时嚎哭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被风一送,便飘了开去。 弃赶紧捂住他嘴:“嘘嘘嘘,咱还在薰育人地界呢!别把他们招来!!” 老头嘴巴被堵,手脚却还在扎挣,跟个被踩住的蛤蟆似地弹着高儿,嘴里呜里乌拉没完没了。小五紧张地看着后面,颤声道:“弃大哥弃大哥,火把,火把好像冲这边来了!” 仨人一起看过去,就见不远处那火光密集的地方分出一队来,星星点点首位相连,似一条危险的长蛇般冲这边游来。 “薰育人追来了!”弃拉起小五就要跑,三叔公向前一扑抱住他的腿:“你你你你不带上我,我我我我就接着……喊!!” 这老无赖!抱大腿上瘾了是吧!? 眼见那火光长蛇越游越近,弃顾不上计较,一把将他扽上肩膀,扛起就跑,小五紧紧贴在一边。 夜黑草滑,路又不熟悉,弃哪里跑得过熟悉地形的熏育人?没跑多久,身后马的喷气声都隐约能听到了。三叔公看着瘦,背着却死沉,这会儿吓得不停地拍打弃的头催他快跑。 弃满身都是汗,跑得踉踉跄跄,最后一脚踩虚,顺着一处缓坡滚了下去。小五吓了一跳,跟着他俩一起滑了下来。 后面,那条紧追不舍的火光越游越近。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三叔公抓住弃的手攥得更牢,几乎抠进他肉里。 这样下去仨人都得死。 弃使劲一捏,三叔公吃痛,藤蔓一样的爪子不情愿地松开了。弃把他按靠在坡上沉声道:“叔公,你藏在这里不要动,我们俩去引开他们,等薰育人走了你再出来。”说着不等老头抗议,背起小五就跑。 仨人跌这一跤无意中改了路线。现在弃二人在缓坡下向西奔逃,薰育人没发觉,还在坡上傻追。就见坡上一串火光涌过,追兵们吵嚷着向北边追去。 夜深沉,天空中突然有云飘过遮住了一半星星。黑暗中只有追兵举着手中的火把是灼亮的,可火把毕竟照明范围有限,那光越扩散越微弱,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弃背对着那光源狂奔,不多时就跑进了黑夜里。 黑暗笼罩住了二人的身影,他暗自欣喜道:好了!甩开了! 正当他扭头要安慰小五时,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身后传来:“他们在那边!!那边!!!!你们追错了!!!!” 是三叔公。 几乎是同时,他俩所在的黑暗立刻被撕碎,二人的身影也暴露在火光的远辉当中。就见那一长串火把立刻转向,顺着斜坡狂奔而来。小五惊叫起来,弃怒骂一句该死一边发足狂奔。可是熏育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不管他怎么跑都出不了那火光。 要活!要活!要活! 弃拼命的跑,两条腿越迈越大。前方有片高低不一的黑影,“是林子!” 薰育人有马,在林子里没那么方便,跑进去就有希望!弃咬紧牙关,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追兵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一个男声高声喊道:“快停下!”弃理也不理继续飞奔。就听得嗖一声,一只浸满油脂的火箭擦着弃的左肩飞了过去,正钉在前方草地上。弃连磕巴都没打,一步迈了过去继续奔跑。 这下惹怒了追兵,就听那男声吼了一句什么,燃烧的火箭便接二连三地朝二人射来。弃怕伤到小五,只得回过神躲闪。 箭雨叮叮当当截住了前路,弃再迈不开步子。那些落地的火箭似一个燃烧的记号般把他俩圈在当中。弃长叹一声放下了小五,男孩紧紧贴着他的大腿,一言不发。 追兵围了上来,几个大汉骂骂咧咧地走上来踢翻了弃就是一顿暴揍。小五怒骂不止,扑上去抱着其中一个人的腿又撕又咬。那人嚎了一声扭身抓住小五就要揍,身后一个男人高声喝住了他:“住手!不要打幼崽!” 此时其他几个人也停了手。弃吐了口血沫子,撑着地想爬起来却被一只脚踩住了。 刚才喝停同伴那男人阴森森道:“我可没说不打你!”说着猛一跺脚,弃的半个脑袋都被踩进了草地,满嘴啃得都是草叶和土。周围人哈哈大笑,小五踢打着抓他那人,口中咒骂不止。 半晌,那人才放开弃回身去拿东西。小五扑过来扶他,弃按住男孩的小肩膀,自个慢慢爬了起来。他喘口气,一边吐着叶子一边斜睥着这群人,环视一圈没找到三叔公,这才开口道:“那老头呢?” 领头那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听到弃发问便一咧嘴,嘴角差点歪到耳朵上前。他把木棍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打死了。” 弃还要再问,那根木棒便落了下来。他只听见小五突然尖叫起来,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漆黑的天幕渐渐变得透明,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际。单于咸打着哈欠从大帐里出来,帐外围了一堆人,吵吵闹闹的还不停踢打着什么。他的宝贝女儿阿琮立在一侧,正低头打量着什么。右古都亲昵地凑过去与她咬耳朵,全看不见阿琮脸上的嫌弃。 见单于咸出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他行礼。单于咸点头示意,佯装没看到阿琮一脚踢倒了右古都,只扭头问左右:“怎么回事?你们在干嘛?” 众人提着俩物件上前,一撒手按在他脚下。单于咸踢了踢,是一大一小两个五花大绑的邠人。右古都揉着膝盖上前回道:“回单于,昨天晚上砸毁羊圈逃跑的俩俘虏抓回来了。” “就他俩毁了我的羊圈?”单于咸一挑眉毛:“有一个还是小崽子?”他伸脚去扒拉小五,那男孩一躲,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怒视他。 “还有一个结巴老头,已经被打死扔了。” 单于咸被小五瞪得不悦起来,挥手道:“这两个也打死。” 众人答应一声,拖起两人就往吼后走。那大个子始终没醒过来,跟个破席子一样任由人拖拽。小男孩却破口大骂起来,祖宗神明哇哩哇啦没完没了。右古都道:“小孩也弄死吗?要不留下来做个放羊奴?” 单于咸没回答,阿琮却忽得冷笑道:“你看那小子的眼神,养大了也是头狼!训不成羊的。留着他绝对是个祸害。” 听了这话单于咸才笑了一下,女儿的眼光毒得很,谋算识人这方面远近部落的年轻人都不如她。也怨不得到现在她一个求婚的也看不上。 阿琮一发话,右古都就闭了嘴,吆喝着人下去了。阿琮扶着单于咸回帐篷去,一面唤出姬芝打水烧灶。 那女奴垂着头提着尖口瓶出了帐蓬。单于咸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女儿:“昨天也没问你,这邠人女子有名儿吗?叫什么?” 休息一夜,单于咸终于想起牤的托付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5章 阿琮 听到父亲发问,阿琮乐了。一面给单于咸揉着额头,一面嗔怪道:“父亲怎么有空操这闲心了?” 单于咸拍拍女儿的手道:“不是,昨天父亲和一个羌人有约,他的女人也在这批俘虏里。父亲答应他可以自由带走那女人。” “哦?伟大的单于咸居然会让一个羌人白白领走到手的俘虏?”阿琮颇感兴趣,支着脑袋沉思道:“莫非……是那个让右古都吃了瘪的叫什么……牤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单于咸点点头,心说你父亲我也在他手了吃了瘪。 阿琮大笑着拍起巴掌来:“那爹爹就不用费心啦。牤要找的那个心上人刚刚出去打水。” “就是她?那太好了,为父就不用费事去找了,你快叫她回来。” 阿琮敛了笑,往单于咸跟前凑了凑道:“父亲有所不知,这女子除了是牤的心上人,还是邠侯的女儿。你若是把她给了牤,到时候邠侯跟你要人怎么办?并不是怕了邠人,他不服气就接着揍,但现在殷兵在邠邑没走,咱们可不能动手。” 没想到姬芝还有这层身份,单于咸搓起了下巴,沉吟道:“这倒是为难了……” 他一抬眼,见阿琮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便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一把,佯怒道:“臭小丫!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快说!非得看你爹作难是不是?” “哎呀,父亲你真是不懂女人。”阿琮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单于咸怀疑地看看她:“这行吗?” “爹爹你就放心吧,昨个女儿和她谈到深夜才就寝。这女子远没表面上那么恭顺,她的志向大着呢。”阿琮看向帐外,笑得愈加灿烂:“反正,我觉得一个落魄羌人是娶不到她的……”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话,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个百夫长,在帐外就大声吼开了:“报单于咸!有个羌人在河边闹事!” 不等单于咸回答,阿琮从席子上一跃而起,双眼熠熠放光道:“来了!快!咱们快去瞧热闹!” 来的那羌人确实是牤。 昨日在邠邑城南被殷军冲散以后不久天就黑了。夜里无法辨别路径,牤一直在附近徘徊到天色减亮才找到了薰育人马撤退的痕迹,这才一路寻来。 启明星渐暗,东方天际愈发明亮,地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牤穿山越林走了一路,正疲惫不堪时忽看见一片帐篷错落堆叠在一条小河后面,不由心中大喜:“找到了!”再走近些,他心中就愈发有底,因为那河边正围着一群薰育打扮的汉子。 牤一眼认出中间那男子是昨日被自己堵在东门外的右古都。 但见他揪起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得汉子左右开弓几个大嘴巴,那汉子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右古都讥笑他几句,便叫左右扽住汉子的头发,他自己掏出把刀在那脖颈上比划两下,像是割熟肉一样就要割下去。 旁边一个男孩怒骂不止,那汉子挣扎两下,乱蓬蓬的头发中便露出了一张熟悉牤非常的脸。 “咦?”牤来不及细想,声音冲口而出:“等等!等等!” 喊声没消失,他已经大踏步跑了过来。两步蹚过了小溪,撞进人群。 一见他冲过来,小五又惊又喜,大哭出声来:“牤大哥!牤大哥!求你快救救弃大哥吧!!!” 牤不理他,只盯着右古都道:“放开他。” 四周一片哗然,都认得这是昨天堵了右古都捉了单于咸的那个羌人。薰育向来崇尚实力,见他又是忽然从天而降,不免心生敬畏都停了手。小五一挣摆脱了钳制,扑到弃身上连声唤他。弃甫一醒来满眼发花,浑浑噩噩地对着牤呲牙。 这模样让牤不由记起了自己被殷人抓住时的惨样。他扭头对右古都道:“这人你不能杀。他……”想到那时弃如同天神一般的姿态出现救他,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牤又颇觉解气,笑道:“他是我的奴隶!” 这俩羌人害得自己忙活一夜,正要泄愤的时候又被人打断,右古都觉得自己这两天简直是喝口水都塞牙。 刚才牤一出现,右古都就已经很不痛快了。现在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哈哈大笑起来:“就……就你这样的也配有奴隶???” 说着用刀比划着牤的衣服打扮,大笑着引众人看去:“哎哎大家看啊,这落魄的狼崽子居然说自己有奴隶啊!也不看看你自己那个样子!一件破衣穷叮当!!你的部落呢?你的族人呢?连匹马都没有!瞧瞧你那样子!你也趁俩奴隶?!” 众人看看牤,确实是衣衫残破了些。但千年以来薰育游牧为生,一直以实力为尊,不像农耕部落一样对贫富那么在意,所以右古都这番话并没几个人认同。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这回终于激起了一点稀稀拉拉的笑声。 但就这么一点的笑声也惹怒了牤。右古都仰着头还在哈哈大笑,牤已经飞快抽弓搭箭。右古都笑到一半,一支寒津津的铜箭已经戳在了自己左眼前。剩下一半笑声就卡了壳,再也出不来了。 “接着笑啊。” 牤扣住箭羽的右手腕缓缓向上反转,冷哼道:“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什么都没,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支铜箭。不过你觉得我这一箭射出去,能不能抵得上你那些牛羊族人?” 他是认真的,右古都一头的冷汗。牤的射法他是领教过的,射程之内从不失手,何况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可是眼下这么多族人看着他又不能认怂,便一咬牙破口大骂起来。 牤眼睛一眯,右手腕翻转到极限,搭箭的两根手指便要松开。右古都眼睛一闭,只觉自己这么个死法也不算太窝囊。 围观的众人可急了,无论如何自家右古都也不能这么就给弄死了啊。可是他俩距离太近,便是想救也跑不过箭快。一时间纷纷乱叫,什么停手等等,放下弓箭,好好说话乱七八槽吵成一团。牤只作不听,牢牢瞄准了右古都。 突然,一个娇怯女声穿过嘈杂纷乱的男声飘了过来:“牤?” 这柔柔一声在牤耳中却好似炸雷般,惊得他立刻转头四顾,右古都趁机后退几步离了他跟前。一名少女提着个尖口瓶犹豫地越过人群走来。牤一见,喜得什么都忘了,扑过去便将她搂在怀中,尖口瓶当啷一声掉在草地上,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小芝!我找了你好久!你没事吧?没受伤吧?你怎样了?”牤一叠声问着,一面转着上下打量姬芝:“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你先放手……”姬芝低下头,不去看地上的弃和小五。牤正要再问却听啪啪啪几声,忙一伸胳膊把姬芝挡在身后。却见是单于咸带着个姑娘越众而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单于上前抱住了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来啦?我还没有帮你找人,你就自己找到啦?难不成你这心上人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引得你一来就能寻到她?” 姬芝满脸通红,稍稍往后站了一战站。 阿琮看在眼里,反亲热地推着姬芝又上前一步道:“老听说九州外北粢山上有种比翼鸟,公鸟和母鸟各自只有一只翅膀,非心意相通合在一起才能飞翔。现在看来,这鸟也该是有的。若非心意相通,哪能恰好找到情娘。” 说着挽起姬芝的胳膊道:“可惜我与你只做了一天朋友,好多话都没说。许多好玩的事情也没有带你去做。现在你要跟这位情郎走了,天高地远,再逍遥快活都不要忘了回来找我玩啊。” 见单于咸全无阻拦之意,牤心中大喜,连连道谢。扭头见弃挣扎着起身,忙又开口:“还有一事——这两个是我朋友,昨日走散了,现在不知道做了什么混事要被处死。望单于开个价码,牤一定照价赔偿,还望把他俩还给了我才好。”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单于咸的预料,阿琮也转头看向弃。这人抬起个脑袋神色茫然,一张脸上青紫交加看不清眉眼。 单于咸皱眉道:“原来他俩是你朋友?倒是有你的几分脾性。这俩人昨天毁了我的羊圈、砸伤我一个族人。你说你得赔多少?” 说着,他饶有意味地看了看牤的装扮。现在牤还是邠兵打扮,除了背负的一张弓便身无长物,怕是什么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赔偿了。姬芝更觉窘迫,一双脚又往后挪了挪。 四周众人都听明白了,偏偏牤听不懂。 他从小衣食不缺,脑子简单得很,压根不懂什么叫贫富也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揶揄。还道是真让他陪羊,便沉吟着道:“我一路看来,这附近倒是有野羊和鹿出没的痕迹。待我补充够箭簇便去捕猎,一头鹿换您一头羊,另外再补给您那位族人十只野羊十只野鹿,您看这样行吗?” 见他这么认真,单于咸反倒有些尴尬。阿琮忙拽了下父亲,自己拉着姬芝上前道:“几只羊的事哪搁得住计较!论起来,我父亲还得多谢您昨日在邠城外出手相助。呐,这是你的心上人、那是你的朋友,一并还你!” 牤这时才看见这个小丫头。但见她年纪轻轻,气派架势倒是不小,看来也是薰育部中能当家的人物。便连连道谢,上前去拉姬芝的手。哪知阿琮嘻嘻一笑,挽着姬芝的腰打了个转,又把她藏回自己身后,牤一愣,不知她要干嘛。 但见阿琮摇着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道:“只是我族中断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规矩。要想带走这位邠邑贵女,还得请你再留一会儿——等我杀羊取酒与我族中好汉一起痛饮一回,这才能放你们走!” 这要求哪有不答应的?牤累了一夜此时也觉得腹中开始顶不住了,便对单于咸道谢不迭。单于咸大笑着挽起他往自己大帐中去,其余人见一场干戈化为饮宴,也颇为欢喜,各自散去准备。 姬芝稍稍落后一步,悄悄拉住阿琮说:“那个,我……有事求你。” 阿琮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6章 错付 薰育人饮食与邠人不同,少谷物多肉乳。一年四季都有储备的干肉,但有节庆便杀羊宰畜烹煮野味。没过多久,昨日羊圈中砸伤的那几头羊便宰剥干净,分割成两大份儿或烤或煮。 众人欢腾着忙碌,姬芝没有参与,躲在单于咸的帐中低头绞着发辫。 等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阿琮进帐来叫她。姬芝勉强笑了笑,随口问为什么一样的做法要分成两份去处理? 阿琮笑答:“壮者食肥膏,老弱食瘦骨,这是我们族中规矩。倒是不如你们邠邑的规矩大,像那样的人,怕是你父亲根本就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吧?” 她指了指缩在帐外正拿水擦脸的弃和小五。姬芝瞥了他俩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肉酪已备好,肉香、奶腥溢满营地,众人都凑在单于咸大帐前准备饮宴。左谷囊叫人搬出了他私藏的酒,右古都也不甘示弱,抬出了自己抢来的十坛醴,想在阿琮面前表现一下。 哪知阿琮压根不理他,只拉着姬芝在一边低语。他再三献宝都没用,恨的一跺脚,大声吼道:“左谷囊!来来来,咱们来比比酒!” 单于咸拉着牤来到人群中,众人乱哄哄一起端着陶盅、陶斗起身等着。单于咸举起一爵酒,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完先祖便一口喝干,众人轰然叫一声好,宴席这才算开始。 那边闹得沸反盈天,一眨眼间,牤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前来敬酒的薰育汉子。这些人都是昨天见过他身手的,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牤也豪迈,谁来都喝,就这一会儿功夫脸颊就已经红了一层。他边喝边回头看姬芝,生怕又弄丢了她。那呆样逗得阿琮咯咯直乐,可姬芝却怎么也不肯去与牤同坐,支支吾吾的拉着阿琮呆在弃和小五旁边。 “怎么了?你还不过去,看看一会儿你那情郎哥非得被灌趴下不可。”阿琮胳膊肘一扛她。姬芝别过脸不看众人,只紧紧拉住阿琮表情似是痛苦不堪,就快要滴下泪来。 见她这样,阿琮敛了笑低声问:“小芝你是怎么了?情郎来寻,还有什么不高兴吗?” 姬芝眼圈更红,两大团泪直在眼眶边打转。她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坐在一边啃骨头的弃听到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你不想和他走?”阿琮一点都不惊讶。 她猜得果然不错,昨天姬芝跟她讲两人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邠侯贵女的语气就没有那么炙热。 她不动声色,口中还是劝道:“小芝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不答应?放心,一会儿饮宴完毕,我爹爹要带着其他俘虏去和你父亲交换,到时便转告他不用担心,你已和牤远走高飞,不就好了?” 姬芝急得连连摇头,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别,别告诉父亲……你不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姐姐……” “你姐姐?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琮很奇怪。 弃突然想拉着小五走远点。 很简单的一个“不字”,在牤嘴里就只是一个字,到了姬芝这里却要在肚子里转上十七个弯,再用十八句话才能婉转说出来。这种凡事不明确拒绝确实给她平添不少温婉韵味,可也在紧要关头让人想抓狂。 比如现在,被迫旁听的弃都快尴尬死了,姬芝还没有跟阿琮说清楚缘由。 她的解释很乱,一会儿说自己姐姐和牤有婚约,一会儿说自己母亲不是原配,一会儿又说爹爹对自己从来都不甚重视。阿琮越听越迷糊,不明白这些人和她嫁给牤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们周族的规矩很大,庶出的子女再优秀都比不上嫡出。我母亲一直要强,就是希望我能争气,嫁得一门好亲事,也给父亲添个助力。” 姬芝嗓音愈发软下去,凄凉中不忘带着娇嗔:“牤是个好人,可是他连个族人都没有。我要是嫁给牤,就不能给我那嫡出哥哥添一门好舅甥。更何况按照牤族中规矩,他原本应该娶我姐姐的,若娶了我,那姐姐怎么办?还有我母亲,我要是跟牤走了,她一个人在邠邑里可怎么度日。” 这一番东绕西绕总算让阿琮“明白”了大概。弃抬头看天,只当没听见,可手里的肉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所以我不能跟他走!”姬芝握住阿琮的手:“琮姐姐,你帮帮我吧!我要跟你们去见我父亲。父亲会赎我回去的,你不要让我跟他走好嘛?” 小五也听呆了。他到底是个孩子,觉得这姐姐怎么说瞎话啊?一挺胸脯正要说话,弃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肉骨头,小声说:“别管。”小五睁大眼睛,瞪一眼弃又瞪一眼姬芝。 俩女人压根没注意这俩脏兮兮的奴隶。 阿琮揽住姬芝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安抚:“不哭不哭……”她盯着前面,牤这会儿已经喝得兴起,跟着一个汉子学起了薰育战舞。他满脸的心满意足,全不知这边发生的事。 “放心。”阿琮轻声道。 熏育人不善耕种当然也就不善酿酒,但是部落中人人都好酒。每次抢伐其他部落,族人最喜欢的战利品之一就是酒。 不过酒也分好坏高低。最好的鬯是用郁金草合黑黍酿成,极为罕见,只在大族的大型祭祀中才能寻得。其余日常所饮不过是粗酿的醪和极淡的醴,成壶喝下去也只不过有些微醺。 可这次右古都为了和左谷囊斗气,拿出了度数略高的十罍酎,这酒经过多次复酿,颇有些后劲。牤不常喝这种酎,一时大意,稀里糊涂就醉了过去。 人一开始要酒喝就已经是快醉了。牤隐约记得自己正吆喝着拿酒来,然后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牤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想回应可身上懒洋洋得并不想动,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可那人声音越来越大,还开始使劲摇晃他。牤正梦见和姬芝一起纵马奔驰,他得技术极好,引着马腾空跳跃,惹得旁边无数喝彩之声。就连刚才和他斗酒的那个薰育左谷囊也连连叫好。 正得意间,忽觉身子颠簸得在马上坐不住,他努力想抓紧缰绳,可那马不知怎得越颠越凶。最后竟要跌下马来。紧要关头,姬芝忽然回身在他脸上掴了一掌,牤连惊带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牤哥!你可醒了!!快起来!芝姐姐走了!!!” 原来是小五怎么也叫不醒他,情急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牤乍一醒来正头晕脑涨,猛听见这话真五雷轰,一壁拔腿狂奔出去找马骑。 这蠢蛋!弃很想翻白眼,忽想起来这是某人的习惯,便生生憋住了。小五拽拽他:“弃大哥,他好像没明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呗。不然这醉汉还要生事。”弃长叹一声跟了出去。 邠邑南城门外。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空气里满是盛夏的慵懒味道。一只蝉趴在槐树上,他昨夜刚脱了壳,嫩绿色躯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似是被夏风染了一层铜色般。气温宜人,它震了震透明的小翅膀,开始欢快地放声歌唱。 蝉鸣四起,树下的人们却被聒噪得腻烦起来。此时的祭祀场外已经打扫干净,昨天留下的血污尸体全都不见了。邠人和薰育人双方对面站开,正按照议定的价格一个个交换俘虏彩物。东边那处缓坡上头黑压压排开20辆战车,舌带着数百殷兵静静待在那里。 跟来压阵的右古都非常不高兴,不停地往舌那边瞟,一边嘟囔着:“这什么意思?交换俘虏是我们之间的事,殷人来干嘛?” 左谷囊呲着大板牙道:“专心换你的俘虏,管他们作甚?横竖他们不会打咱们就行。” 右古都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左谷囊说:“他们不会动手的,没有利害的仗殷人才不会打。相必是邠邑的人都打没了,这才求他们来威慑的。” 这话也不完全对,舌之所以带着殷兵来压阵,主要还是因为一个贵客。 一列黑压压战车当中,一辆海贝美铜装饰的华丽乘车格外显眼。车上端坐的正是王宫大寝官,寝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7章 破灭 “娶”妇,在邠邑看来是无上荣耀。但对寝渔来说,这只是他为西土之行找的借口。 远在西土的邠人不知道,商王娶妇并不算什么大事,这属于后寝职责之一。商王主政对外,后寝由大王妇和大寝官操持。除了偶尔与一些强族的联姻是商王亲自授意,平时后寝的管理和补充全凭大王妇和大寝官打理。 今年是昭王在位第三十年,寝渔担任大寝官也是三十年。这些年来,不管后寝的王妇们怎么更迭,前朝的百官如何来去,寝渔的地位永远岿然不动。连大宰都觉得昭王对寝渔的宠信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最得崇信的人往往不是最忠诚的。寝渔此行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昭王娶妇,而是为了那个早该死掉的“小王”子弓。 为了防失手,寝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坐在覆有纹绣布缦的车盖底下,一边观看邠邑和熏育的这场“换俘”,一边时不时的看看车下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没有穿殷人的白衣,而是通身玄色。 夏初的天气,他也用兜帽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隐在帽子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只能分辨出是个身型纤细的少年人。他倔强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对寝渔几次招呼上车避暑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少年太抢眼了,即使遮住头脸也盖不住那一身的傲气。不少邠邑少女冲这边频频张望,就连舌也几次斜眼瞧他。 这些目光让寝渔很得意,就像是自己养的宠物犬被人夸奖一样骄傲。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跟舌聊起天来:“多射亚,早知你办事如此果断,小寝就不必来这一趟了。此次功成,回宫大宰那边想必就会有封赏下来,先恭喜你了。” 巫鸩把祭祀中砍掉脑袋的那具尸体交给了舌,她一口咬定这就是子弓。至于头颅,谁知道兵荒马乱的滚到哪里去了。 子弓身上没有伤痕胎记,这具光板儿尸首也没有伤,巫鸩言之凿凿,二人只能认为“子弓已死”。只是舌和寝渔又不一样,舌是真心认为子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大宰领赏封侯。可寝渔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偷偷让玄衣少年去检查尸首,少年回来之后摇了摇头,寝渔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叫巫鸩的,怕是有问题。 但他不想告诉舌,就让这个鸭嗓子多做几天美梦,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噬人。寝渔最喜欢看见人绝望,此刻他一面恭维舌,一面悄悄把话题转向了巫鸩。 “多射亚与这位巫女很熟悉吗?” 一听这个,舌的肩膀又有些疼。他哼哼了几句:“还算可以,与她配合蛮顺当。” “这样啊,那多射亚一定要介绍小寝与她熟悉一下,听闻这位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呢。” 舌吓了一跳:自己调戏了下一任大巫咸?!他浑身冒汗,赶紧岔开话题。二人在后面聊天,前面的换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邠邑此次一战,左卫右卫加起来损伤过半。各族各家十有八伤,一时不好从众人中征调民兵。无奈之下公类只得求助舌带着殷兵来助威,万一薰育人又耍横还有个第三方力量威慑。 此时天已大热,寝渔体胖怯暑,坐在车里也是通身大汗,不免抱怨道:“怎么还没完?这些个人都要回家了还哭哭泣泣的。烦死个人。” 舌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邠邑风俗与大邑商不同。换俘是先从众人换起,最后才是族长宗贵。刚刚派人去问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始交换宗贵了。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二人往场中看去,果见现在交换的都是衣衫华贵之人。忽然,舌在俘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呀了一声。 他看见了姬芝。 此刻姬芝正拉着阿琮的手低低说话,等着轮到自己。阿琮再三问她:“你确定了吗?真的不跟他走?” 可姬芝眼中却只有对面的父母亲人。 刚才单于咸带着人马一来,父亲便询问自己的下落,待看见她才放松下来。更没想到母亲也跟来了。远看去都能发现她憔悴了不少,发髻也不似以往整齐,巴巴的直盯着她,生怕女儿再丢了。 就连兄长姬亶,一边忙着和司廪陈在前面查点财物、接纳邑人,一边还频频冲自己点头,宽慰她放心。姬芝满心都是暖意,这一天一夜的磨难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她压根没想到牤,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那熟悉的大城中去。高墙重顶的府苑、侍婢成群的大宅才是属于她的地方。外面风光再好,也比不上四重坚实的围墙让她安心。 阿琮知趣地闭了嘴。此时众人和各族长里正都已经交换完了,就剩下姬芝自己。薰育这边清点完了换来的牛羊财物,左谷囊便带着几个百夫长赶着车马牛羊打算回部落里去。阿琮说了句保重,一抖缰绳,胯下马打了个喷鼻掉头而去 此次换俘邠邑出价不低:五百牛、六百羊、五十车谷物、一车铜器。用这些换回所有俘虏,不分贵贱。这么省事,单于咸当然乐得同意。此刻只要姬芝这丫头一回到邠邑那边,这次交易就算结束,单于咸就可以带着族人回去喝酒庆祝了。 这场磨难勉强算是有了个结尾,熏育和邠邑两边都有了些欢腾热闹的意思。只是这欢庆与巫鸩无关,她勉强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做做样子给寝渔和舌看。 好容易熬到现在,巫鸩没耐心再看他们大团圆,就对姬亶一拱手:“亶公子,小巫先走了。答应了今日去木头家吃酒,寝渔那边麻烦你敷衍一下。” 她挤入人群,寝渔微微咳嗽一声,那玄衣少年立刻尾随巫鸩而去。寝渔笑眯眯地继续看戏,眼前这事还没完,他得留下来捧场。 对面的熏育人已经放了姬芝,姬亶亲自迎上去接妹妹。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东边缓坡上便有一队车辇呼啸而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不知道殷人打算干什么。薰育这边更是人人上马,拉弓搭箭,紧张地瞄着那巍巍的玄色车队,昨天自己族人就是在这些战车手下吃了大亏。 可是那滚滚车轮并没向着薰育人碾来,也没有朝邠人那边驶去,它们笔直地冲向站在双方正中间的那个小点——姬芝。 姬芝被这动静一吓,呆呆站住。在她眼中,黄色烟尘漫天卷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车轮粼粼,马蹄轰轰,层层戚戈齐备的战车闪着寒光直扑过来,那气势将她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间,舌的身影出现了。森森的皂袍甲士中,只有他一个人白衣金甲,端坐在最前端那辆战车上真有如天神下降。令人胆寒的层层车驾仿佛是一对翅膀,在他身后承托着、忽闪着,顷刻间就到了姬芝面前。 姬芝抬起头,太阳照射在舌的金色头盔上,泛起的光太亮,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只大手握住了姬芝挡在眼前的手臂,轻声道:“芝公子,本亚来接你了。” 她瞪大眼睛,只见那天神正对着自己微笑,不免面色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舌大笑起来,一使劲将她凌空拽起,抱上了战车。行韦吆喝着御马,调转车头驶向邠邑那边。众殷兵跟着一起转向,轰隆隆地一起送姬芝归邠。 一片欢呼声中,舌紧紧揽住姬芝的纤腰,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的眼睛真美,像是天下都水都容在你眼中一般。”姬芝嘤咛一声,把羞红的脸埋在舌的胸前。 这意外的结尾看得邠邑和薰育两边一起喝彩,寝渔乐得拍起了巴掌,一面问左右:这位让多射亚倾心的女子到底是谁。单于咸和公类遥遥一礼,各自带着人马走开。 南城门外一片喧闹,车轮声马嘶声牛吼羊叫声吵吵嚷嚷混在一起,淹没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小芝!!!” 纷乱的人群里,牤揪着自个的头发跌落马下。 这一定是梦,小芝怎么跟着别人走了?她不是要跟自己牧马放羊去吗? 牤使劲揪着头发,不疼,不够疼,肯定是做梦,肯定是还没睡醒。我要去接她,去接她……牤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邠邑的方向走去。 弃终于追了上来,一见不好赶紧滚下马来一把抱住他。牤无知无觉,只一直往前走,那蛮力居然把弃也往前拖了好远。 这哪行,搞不好这兄弟就疯了。弃腰上使劲一扽,把牤生生扛了起来,转回头就走。牤也不挣扎,头后脚前地搭在弃肩上,全听不见一边的单于咸对弃喊了句什么。 在他眼中,邠邑土黄色的城墙颠倒了过来,大张着胳臂迎接那些邠人。而自己被摒弃在外,越飘越远。 牤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坐在华丽马车上的白衣胖子。那胖子张大嘴巴看着自己,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 看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和弃都不知道,寝渔看见了弃的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8章 踪迹 邠邑,柳邑木头家。 这次,靠近几个城门的邑子都遭了抢掠,柳邑则因为位置靠内,损失不大。木头一家人因为有巫鸩的保护,更是毫发无伤。木头娘感激不已,拿出私藏的积蓄置办了一席酒肉菜蔬感谢巫鸩,此刻这位巫女正坐在上席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酒。 周人与殷人一样,一日两食。大食在上午,小食已经是下午。阳光温热,木头一家围席而坐,装满菜蔬的陶鬲、陶豆摆在中央,菜肴虽然一般,可参席者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庆幸此次能活下来。 臭蛋在席间爬来爬去,在奶奶这边吃一口肉,又跑到爹爹那边吃一口菜。最后终于爬到巫鸩身边,瞪眼瞅着她一盏又一盏往下灌酒。终于,臭蛋忍不住了,拽了拽她的袍子,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嘻嘻笑着:“漂亮婶儿,我也想喝。” “别抓!”“松手!”“快过来!” 木头、臭蛋娘、臭蛋爹一起喊。晚了,臭蛋的脏爪子已经把那件雪白巫袍印上了一个黑手印。仨人慌不迭的道歉,这巫女哪里惹得起啊,逼急了她顷刻就能灭了这一家。 出人意料的是,巫鸩居然没在意。她将臭蛋拽到膝上,把满满一盏酒送到他嘴边:“好,给你喝。” “等等!”围观的仨人还没喊完,臭蛋已经美滋滋地喝下去了。臭蛋爹赶紧过来把这娃娃抱走,臭蛋皱着小脸一边打嗝一边回味这奇怪的味道。 巫鸩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坐不住。木头满头冒汗:巫鸩大人居然会笑??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笑得很诡异……木头悄悄拉着嫂子往后靠了靠,准备随时逃跑。 偏偏他嫂子是个极其没眼色的,一见巫鸩笑了便想凑个趣。她甩开木头,过去给巫鸩添酒,一边说着俏皮话:“哎呀真是我们眼窝子浅,之前您和弃天天在家里帮忙,硬是没看出来您就是玉门巫女。我就说么,这么好看这么漂亮的人儿,咋的也不会是普通人啊。唉,那个弃呢?” 不该提啥偏说啥,“弃”这个字一落地,巫鸩的脸色就变了。木头冲着嫂子一个劲的抹脖子比手势,傻娘们瞪眼看着他:“啥?弃死了?走了?” 巫鸩霍地起身,大踏步离了席。木头无语地冲他嫂子一拱手,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走到院中,木头娘正背对着众人站在门口,一回头看见巫鸩出来,忙迎上来拉住她:“哎,鸩大人,您咋出来了?我专门又去抱了一瓮果子酒。”她把酒瓮一举,往院外面一瞟,低声说:“三叔公那老混货又来骗吃,您且回屋,我打发了他就来。”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声音就嚎了起来:“哎呀呀……你们家那个弃把我卖给了熏育人!腿都被打折了!你们得管我!!这辈子都得管我!!” 这老无赖!木头娘怒气冲冲,转回头要开骂。哪知巫鸩抢先一步,一脚踹了下去,三叔公啃了满嘴土,趴在地上呜呜啊啊含糊不清地挣扎着。巫鸩揪起他,劈脸又是两记耳光,三叔公一声也不出了。 “我问,你答。多一个字,立刻杀了你。” 三叔公忙不迭地点头,眼泪鼻涕哗啦啦的也不敢擦。 “弃在哪儿?” 巫鸩盯着三叔公那肮脏的脸,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此时,弃和小五、牤已经被单于咸收留了。 一个游猎民族是否强大,要看其族人的综合素质水平。像牤这样骑射俱佳的年青人,单于咸巴不得有多少来多少。 为了让他们三个留下来,考虑到他们没有牛羊穹庐无法安家,单于咸便拨了一的那些话,只骂醒他就行了。 偏偏牤根本听不进去,斜眼瞪着他冷笑一声:“危难时刻各家顾各家,这有什么错?换我也不会在意别人死活。你懂个屁!她怎么会不想要我?!我和小芝早就相互定情了!” 定情?弃瞪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99章 冰释 西土诸部民风淳朴,男女定情没有定规。羌人男女一首歌唱对了感觉,都能共度春风。邠邑每年春天会男女,无论族邑贫富,只要两情相悦都可以出奔,族内长者不得阻拦禁止。大邑商的规矩多,问名、纳吉走完了才可以互赠信物以表婚姻已定。 想了又想,弃干咳了一声问:“兄弟,不是我好奇啊。你们俩……是……互赠信物?还是……嗯……” “信物?要那个干嘛?她人都是我的了!我们俩早就……” “好知道了!!” 弃赶紧阻止,他明白牤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两个成长环境不同的人对情和爱的定义不太一样。但是还得劝呐,不然这兄弟一冲动再去邠邑送死怎么办。 他思索着劝道:“兄弟,情这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算订了的,你得看她是怎么做的。上午的时候芝公子就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为啥没有?为啥她要回邠邑去?你再想想兰夫人,她当初和你兄长出奔,那可是抛下了一切!”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芝公子不喜欢你,不想要你。” 这句话正戳中痛处。牤跳将起来,瞪着赤红的眼睛掐住了弃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 弃也恼了,这人怎么就死不肯开窍。上前在他肘弯内一击,反手把人扣在地上。牤就地一瘫,弃等了一会儿松开手,牤仍然是呆愣愣地跪着,茫然盯着远处那几丛篝火。 弃叹口气,起身拍拍他:“兄弟啊,有情人难得,可更难的是活着。你族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也得活着。我拿酒来陪你喝到天亮,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夜风忽起,二人头没见过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弃一听,撒丫子跑得更快。 “再不停下来,我一箭射死你!” 弃叫苦不迭,这女人秉性一向说到做到,只好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来。 不远处,牤抱着个酒瓮在那里,面前站着个怒气冲冲的巫鸩。 “过来!” 巫鸩声音不高,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听起来让人凉浸浸的。弃拖着脚步慢吞吞搓过去,巫鸩见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把羽箭插回箭筒,单手举着长弓跟拿根棍子一样就要冲过去。 牤一见她架势不对,伸手拦了一句:“巫女巫女,弃现在是我的奴隶,有话你冲我说。” 刚说完,那弓柄就戳上了牤的额头,接着把他往一边拨拉。巫鸩牙缝里挤出个字:“滚!” 这一身的杀气把牤逼得倒退了几步。他来回瞅瞅,也觉察出二人之间氛围不对,便识趣地抱着酒瓮溜了。便走还边喊:“我喝酒去啊,打完了有力气一起来啊。” “哎哎……牤!!别走别走啊!!!”弃伸长脖子叫唤,这兄弟太不厚道了。 巫鸩一声怒喝,倒拖长弓奔来。眼见那长弓举得高高就要抽下来,弃一咬牙,闭上眼睛准备硬挨这一下。 哪知屏气半晌,那一击却没落下来。弃正要抬眼偷瞧,忽然怀中一沉,原来巫鸩丢了长弓一头扎在他怀里。弃两只胳膊扎煞开,不知是该抱住她还是推开她。 半晌巫鸩抬起头,眼中一片波光粼粼。弃的舌头短了一截,任凭她一双纤手轻抚上自己脸颊:“你没事” 已是仲夏,那双手却半温不热。弃心头一软,伸手握住想将这对软玉渥热。哪知巫鸩忽然眉毛一竖,抽出手来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弃眼前金星乱飞,不等说话当胸又挨一脚。直踹得他倒退两步一跤撂倒。巫鸩扑过来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弃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嗷嗷直叫要杀人。 这叫声传到帐篷前,牤正啃着肉看小五逗二傻玩。这狗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一只黄色小母犬跟着,看那肚子像是已经怀上崽了。弃的惨叫传来,两人两狗都是一愣,二傻汪汪叫了两声。小五要去看看,被牤止住了。 “没事,你弃大哥正在给巫女姐姐讲故事呢。别去打扰。” 牤嚼着肉,慢条斯理地就一口酒道:“咱正好缺条狗。你去给收拾收拾,让二傻这狗媳妇有个睡觉的地儿——看这肚子可是不小。” 听说是巫鸩来了,小五直缩脖子——他还记得巫鸩要杀自己时那副模样。 惨叫声一会儿就停了,因为巫鸩突然停了手。弃两手捂着脸仰面躺着不敢动,等半天不见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指缝里往外瞅。却见巫鸩正抬手缓缓抹着脸,那张秀气的脸在月光下莹然一片雪亮,她居然哭了。 “唉唉……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弃慌了,忙支起身子想给她擦泪。伸一半又嫌自己手脏,生生顿在那里,最后悻悻收回挠着头口中道:“要不……要不你再打我一顿吧。” 巫鸩瞪着他,那模样看得弃直愣神。他把手在背后使劲擦了几下,再小心翼翼去揉巫鸩的头——他每次安慰小五就是这么干的——口中呐呐道:“乖……” 巫鸩怒道:“乖什么乖!”却没动手打他。弃胆子大了一点,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揉。那头青丝一会儿就乱成了麻线团。巫鸩一偏头想躲,没料想脸颊却正贴上弃的手掌,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惊。 长久以来巫鸩不惜死,也不在意他人的生死。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她自己也是随时要赴死的。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她头一回痛恨死亡,她不愿意这个男人有事。 要不是那个结巴老头,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一见弃安然无恙,巫鸩半是欣慰半是恼怒,忽然又觉委屈无比,心中沸水一般翻腾。想说什么偏又性子清冷惯了,朱唇几次开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憋得眼泪扑簌簌只往下掉。 见她恼成这模样,弃闭了嘴不敢再说话。那双凤眼哭得红肿,他忙伸手去擦,那泪水却源源不断,越擦越多,似两汪深潭般只呆呆地看定了他。弃心下软成一滩水,猛的抱住她轻轻吻上那双委屈的眸子。 月光陡然一暗,草虫也息了声,四下一片寂静。巫鸩一惊,似被雷击中般僵在那里。弃右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一边从那扑闪不定的双眼轻轻吻下去,细细密密一路吸去泪珠,最后落在了那轻启的唇上。 云开雾散,月亮再次突出重围。银辉泄地,草虫重又欢唱起来。弃感觉到唇间那点柔软渐渐蔓延开来,怀中的女子渐渐放松,虚脱似的摊在自己臂弯里。 半晌,他才离开那张小嘴,轻声问她:“咱们的约定……还有效吗?你还要我吗?” 没有回答,巫鸩头枕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弃心想怕不是她受了伤,这时复发了?便轻轻将她推开一点想看个仔细,哪知巫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一面扬起一只手来。 又要挨打。弃闭上眼等着,半晌巴掌没等来,倒是听见巫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又没了动静。 这……她不会是困了吧??! 弃轻声唤道:“呃……妖精?” 连叫几声,怀中人迷迷糊糊:“困了……睡醒再说……”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看来是困狠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累成这样的。弃叹口气:老枕着我睡是什么爱好?莫非我是席子?转念又自嘲道,做个奴隶可不就得任劳任怨么。 夜深露重,这么瘦的身子在草地上睡一夜怕是会着凉。弃一手抱紧巫鸩一手按着地面往楝树下挪去。待他后背碰上楝树粗糙的树干时,怀中人已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弃无声地咧了咧嘴,就这么凑合着对付一夜吧。 可是明天怎么办?巫鸩在邠邑留下的那个替死鬼真能骗过舌吗? 还有,他们俩又能同路多久?她早晚要回大邑商做大巫咸,一生尊宠。他却背负着一身血债,只想远离这一切。 巫鸩睡熟了。弃忽然有个念头:他可以选现在带着小五连夜跑掉,这样对彼此都好。弃抖了抖胳膊,发现很轻松就能把手抽出来。可是他犹豫了,臂弯里的份量那么轻,轻得他不忍心放手。 那就……不放吧。醒了再说。 弃轻轻挪了下胳膊,让巫鸩躺得更舒服些。自己靠着楝树半躺着也打起了哈欠。彼时夜风轻柔,二人头顶的楝树冠丛颤了颤,远处那丛最亮的篝火终于熄灭,左谷囊帐前的饮宴结束了,天地间一片安宁。 月光温和,斯螽动股。弃模模糊糊地想着,此刻天地间还有多少对有情人相拥而眠? 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夜的耽搁,一切都变了。 邠邑侯府独院中,寝渔静静地听着那少年的回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0章 打算(庆祝满一百章,今日五更,第一更来啦) 这夜,邠邑公侯府东小院内,寝渔正伏在那少年膝上由他掏耳朵。少年手法轻柔,舒服得他闭目轻喘。 寝渔有些感慨,几十年间,他由一个被进献入宫的普通阉奴一步步做到大寝官,这当中经历了多少事啊。妇妌、大宰、妇葵……这些人每个他都帮过,可又挨个背叛了他们。 效力、背叛、再效力、再背叛……这一整套操作寝渔干的得心应手。辨势择主,这是他入宫时,子画教给他的保命之道。 进献他入宫的人是子画,那是个连昭王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子画的父亲是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母亲出身北土井族。严格论起来,他其实比昭王更有权继承王位。 寝渔连昭王都不怕,却独独对子画充满了敬畏。昭王如果是炙热的太阳,子画就是凛冽的朔风,貌似无形实则强大得让你无处可躲。子画极其骄傲,这些年虽然暗暗帮过寝渔不少,却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指令要求。寝渔觉得,他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这一次,“小王”子弓再次出现,寝渔立刻就往亳邑送去了消息。可子画的反应依旧是那么毫不在意:“知道了。” 天下能让子画在意的人只有大王,“小王”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入不了他的眼。更甭提如今已经算是“亡人”的小王了。 但是寝渔不能不管。 子弓必须得死,他是后母戊的儿子。他多活一天,就有可能查清母亲的死因。而后母戊……寝渔皱着眉,这个秘密绝不能被翻出来。 那个鸭嗓多射亚还不知道子弓活着,这会儿应该在和邠侯二女儿温存。那俩人眉来眼去的,啧啧,刚才在宴席上都快掩饰不住了。寝渔咧了咧嘴:男人,眼皮子真浅! 就让他先享受一夜吧,志得意满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那才痛快。寝渔笑了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告诉舌,子弓还活着,他的封地又飞了。 寝渔挥开少年坐起身。那少年立刻收了骨勺,沉默地奉上一觚凉酒。寝渔没接,只挂着笑审视眼前人。 这少年窄肩削髋,皮肤白皙得不正常,像是常年不见光熬成的肤色。一副金色面具从额头遮到鼻翼,只有下半张脸露在外面。那张薄唇鲜艳欲滴,寝渔忍不住伸手捏住,另一只手扳住薄肩一把将人拖到眼前。铜觚摔在塌席上,酒浆汩汩涌出,惹得塌上一片污浊。 “小乖乖,别急啊。既然你那仇人就在熏育,明早再去取他狗命也来得及。” 宴飨已散,诺大侯公府内只有明堂、后堂两处还燃着值夜的庭燎。人们都已安歇,府内寂寂无声。廊下墙角处那些草虫便欢实起来,你鸣我唱煞是热闹。 一只雄蛐蛐对着台阶边那只雌虫唱得忘乎所以,终于,雌虫动了动翅膀,微微掉了下身子。这就算是发出邀请了,雄虫大喜,连蹦带跳朝它扑去。 刚蹦两下,突然有一双人脚踢踏着奔下台阶。雄虫躲闪不及,一侧大腿被踩了个擦边儿。雄虫顿时熄了声,拖着断腿忍痛快速逃开。那双脚差点滑了个趔趄,飞快绕过庭燎消失在黑夜里。 火光照不到的台阶旁,雌虫小心地凑过来用须子探了探断腿雄虫的伤势,然后一抖翅膀,嫌弃地掉头蹦走了。 一星昏黄的光亮出现在侧门,窸窸簌簌的虫鸣顿时中断。姬兰扶着持烛的婢女转了出来,她已经接管了公侯府内务,这会儿正挨个检查各处值夜火把。婢女手中的小小火把随着步子颤动,小小一朵明亮忽闪不定,她疑惑地问:“兰公子,刚才跑过去的那是不是芝公子?” 跳跃的火光映得姬兰半张脸喜怒莫测。她没理婢女,转头分辨那人跑出来的方向——那侧跨院里住着舌。姬兰皱了皱眉,扶着婢女原路折返一面低声叮嘱道:“你看错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姬芝贴在门后屏息听着。一直等到人声匿迹,虫鸣又起,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倒在自己塌上。 房中一片漆黑,一线月光从后墉透进来,落在锦边席子上时已经化成模糊的淡蓝色。那点子亮光落在她脸上,一点娇羞的痕迹都没有。 献身给舌,她并不后悔。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在春天城外会男女的时候领略过这种事,而且不管跟谁,滋味都没什么差别。她只是享受被男人崇拜、喜欢男人跪在自己面前那种征服感。假如享受的时候还能恰巧达成心愿那就更好了。 难得她有倾心的人,更难得舌也属意于她。姬芝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终于不用每日装傻卖痴了。 姬芝抱住膝盖,一只手恨恨地揪着苇席的锦边。父亲待她永远那么疏离,即使自己被俘去两日,也只换得一句回来就好。寡淡得连个回味都没有。而姐姐不过是在府中留守,父亲就自责得老泪纵横。宴席上还问起了商王诸妇的事,看样子他还真打算把姐姐嫁去大邑商? 真是笑话!而且,凭什么!姬芝咬紧嘴唇,同为女儿,凭什么待遇差距就这么大?姐姐寡居归宗后还能得父兄宠爱,送入大邑商做王妇。而她就只能被安排给随便哪个男子好为父兄寻一门得力舅甥吗? 母亲还是太糊涂,看不穿父亲的心思。父亲一心都是姐姐,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嫁做王妇。无所谓了,自己反正是要嫁给舌的,这个家以后如何与自己无关! 好在自己遇见了舌。姬芝满心欢喜,一对明眸紧盯着那点子模糊的月光。多射亚之妇虽说不如王妇尊崇,但是她能做正妻!凭着自己的持家本事,打理夫君的封邑内务不成问题。 至于以后舌还会不会再娶其他妻妾,姬芝毫不担心。就凭自己这通身的能耐,哪个女子来了都是枉然。 不知道舌的封邑会在哪里,他说回到大邑商便会有册令下来。那自己是跟着一起回去呢?还是在邠邑等他领了封邑再来提亲呢?明天,他就会向父母提亲了吧? 姬芝越想越远,她耐心梳理着长发,在黑暗中绽开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自信微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1章 遗言 (第二更奉上) 翌日,气压有些低沉。头天后半夜起,云絮就慢慢往一起聚。到了早晨,太阳光已经穿不透那肥厚的云层,只好在碳灰色的云幕后散发着放着光热。 这低沉遮天的乌云像极了熏育人的帐篷顶幕,严严实实地把热气都扣在了地面上。邠邑和相隔数十里的熏育营地笼罩在一片同湿热当中。只不过两边的气氛不太一样,薰育部来了一个巫女,全族人欢天喜。而邠邑这边,遭了摧残的城邑内外一片低迷。 一个小族巫飞奔进了侯府,慌慌张张一头撞进了前堂的政事厅里。他满心希望能找到公类或者哪个值班的大人,可是厅中一个人都没有,公类不在,四卿也没来。 找不到人,小族巫急的头顶冒烟,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抓住个洒扫的杂役:“侯爷呢?” “王宫贵客同着公类去宗庙了。” 小族巫一跺脚便要跑走,恰巧姬兰到前头检查勤务,正撞见这小子跑得袍歪发散。小族巫一见姬兰,立刻抢上前去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戍忠大人戍忠大人……他死了!!” 戍忠坚持了2天2夜,终于还是死了。 这期间姬离尘一直没有离开戍忠的住处。他双目赤红,胡子拉碴,衣袍前襟袖口上的洇染的血迹都发了黑。取箭、敷药、祝祷……所有的手段姬离尘都用尽了,也还是没能救回这位邠邑的擎天建木。 姬亶匆匆赶来时,戍忠的小屋里哭声震天,小族巫正扶着姬离尘走出门来。姬亶鼻子一酸,强忍着的眼泪就要砸下地来。正要进去拜祭亡者,虚脱的姬离尘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手烫得惊人,姬亶诧异地看着他。 姬离尘通红的眼睛往外一瞥:“有的是时间哭,你且跟我走。” 平素,大宗伯总是玄衣高冠温润翩翩,衣服上连个褶子都不会有。姬亶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搀住了他往外走。姬离尘蹒跚爬上乘车,叫姬亶自己驾了车往宗庙去。 车轮嘎嘎蹦蹦向前驶去,把一片悲声甩在了后头。姬离尘歪在车厢壁板上阖目养神,一直到马车驶离了大街转入了人烟稀少的环道才睁开眼睛,问:“你知道你救进城的那个器族人是谁吗?” “宗伯说的可是弃?他本来已经答应将铸术传授我邑的,谁知熏育突然……” “你被骗了,他不是器族人,他姓子名弓,是大邑商的小王!”姬离尘打断他。 什么?!姬亶大吃一惊。 “戍忠拼死拖了两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姬离尘举起袖子掩住面庞。当初巫鸩问起20年前商王王城失火的事时他就该有所察觉,当初大巫咸下令巫鸩为邠邑主持祭祀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察觉。可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见这个弃。 错失良机! 他本可以拿住小王以此和大邑商、巫族两方博弈,现在却害得邠邑伤亡惨重,连戍忠也死了!悔啊! 缓过神来,姬亶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小王不是5年前就死了吗?忠叔会不会看错?” 姬离尘疲惫地摆摆手:“戍忠当年曾经在火海中救过小王,不会看错。” 他没有告诉姬亶,戍忠还说了另外一件事,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断定当年大邑商放出的小王死于野的消息是假的。 “可别忘了,如今的昭王也是少年出野历练躲避兄祸。虽说子弓是长子,可其上还有子渔子宋两位先王之子,难说他会不会避祸假死出奔……等等,走这条路。” 姬离尘指着南边,姬亶操持缰绳一拉一缓,马车便拐了个弯冲着柳邑而去。少年知道大宗伯的体力已经到了枯竭边缘,支撑不了太久,便只静静听着任他说。 姬离尘接着道:“不管他为何出逃现在都已被发现。我两日来反复回忆推演,起码有三股势力牵扯其中。 第一是大邑商朝堂,蒙侯对此人并不执着,只单纯垂涎其寻矿之术而已。反倒是那个舌一直紧追不舍,他明明是蒙侯军中左射亚,却能一再脱离大军单独行事丝毫不怕商王怪罪,这岂非怪事?! 殷人治军严厉,归队稍晚便要剁手割鼻,一军左射亚却能屡屡率兵离开战场……所以舌要么直接受命于商王,要么他受命之人能与商王对抗。若是前者,他肯定会悄然行事,不至于搞这么多阵仗。所以指使他的只能是朝堂上的权臣,极有可能就是大宰。 第二是巫族。那巫鸩身怀兽玲,巫族有传说,能引百兽起舞者便可任大巫咸。巫鸩可是下任大巫咸的继承人之一,居然亲自盯上此人,可见巫族对此事参与至深。 最后,此次熏育来袭十分蹊跷,说是与鬼方诸部结盟却偏瞅准了小王在祭祀上现身时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只是我暂时猜不到。” 一时间只有车轮和马蹄踢踏呼和之声横亘在二人之间。姬亶冷汗涟涟:本想为族邑求得铸术,没想到居然将如此大一个火种带回了家!结果几方势力循迹追来,连累邠邑众族受尽涂炭。 罪矣!悔矣! 他抬起头,街道上行人稀少,不少邑人们还没有从袭城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几处人多的地方不是在修缮房顶屋门,就是在垂泪送葬。放眼望去疮痍满目,这更让姬亶无地自容,从头到脚都着火一般几乎要栽下车去。 少年摇摇欲坠,大宗伯看得清楚,轻轻在他肩上一拍沉声喝道:“错已铸成,纠结前因的是众人,止损反杀的才是尊者!你是周族宗子,日后的邠侯!岂能如寻常众人一般沉溺愧疚?” 一番话连敲带打,姬亶如遭棒喝,咬牙挺直身板,目光重又沉稳起来。他思索一番,道:“宗伯教训的是。那现在小子该如何补救?” 见他重新沉静,姬离尘颇感欣慰。巫术中自有相人之术,虽不传于外族,他却也曾窥得一点皮毛。周族大宗伯之职本是辅佐族长,他看得清楚,公类只能守成不可开拓。 要想周族成就大邑,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可担重任。可姬亶虽沉稳聪慧,毕竟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波磨砺,强者若无挫折便不足以蜕变。此次惨痛经历倒是极好一个机会。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分岔路口,往柳邑去的那条路甚为窄小,马车无法前进。 喝停马车,姬离尘直视着姬亶问:“若找到了小王的去向,宗子要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一个“亡故”的大商小王,还能有什么用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2章 娶女(今日第三更) 找到小王之后又该如何? 姬亶沉默了,弃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浮上眼前。他试探着问:“宗伯,莫非此次熏育袭城……也与小王有关?” 姬离尘点了点头。 少年腮颊肌肉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周族虽小,却也不能容人白白欺凌。我小邦周与大邑商差距悬殊,硬碰断不可行,唯有趁水混下场方能捞到好处。 小子认为,我们找到小王之后先将他藏匿起来,看大邑商那边的形势再做决断。若大宰和巫族真的要全力捕杀,便把他献出去做个人情。但是,大邑商与鬼方之战已经持续两年有余,大王年岁日衰,经年作战难免会有闪失。一旦大王有任何不测,我们便趁机助小王还殷即位!” 周人自古专注稼穑,最懂得忍耐寒暑才能收获百谷的道理。只没想到,姬亶年龄轻轻便懂了隐忍之道。 姬离尘微微颔首,说:“虽说地生万物,身为农人却不该容忍萆子混入黍间。不管此人是杀是留,邠邑都不能白白供养。他身上还有一样东西于我邑有用,在他死之前,这东西必须搞到手。” “什么东西?” “天下之矿!” 姬亶一愣:“宗伯别说笑,大地浩瀚,各种矿产隐蔽分散。我小邦小邑如何得来?再说,采矿耗费巨大,以大邑商的实力也只不过仅仅能在南土南方维持几个富矿。咱们一没有器族,二没有人手,即使能得一二富矿也无力开采啊。” “活当下,图来日。你我也许不行,但只要咱们周人代代用心经营,总有一日你我后世儿孙有实力开得矿产、铸造铜器!从此再不用求商人赏赐!” “活当下,图来日!”姬亶心中激荡不已,他敛容一拜:“小子受教了!” 世间矿藏甚多,铜锡铅玉种种不一而足。然既谓之藏,便是极难探寻。于是大禹王便将九州各处矿藏绘制成图秘密铸于九鼎之上,得到它们便能可得知天下所有矿产所在何处。 直到现在,铜锡矿仍是实力的象征。所以大乙成汤灭夏之后一把火焚毁了夏都,却独独把九鼎运回。渐渐地,九鼎便成了王权的象征,每一任商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观鼎。 可姬亶仍有疑问:小王化名为“弃”出逃假死多年,他不可能随身带着几只大鼎。向他要天下矿产,怎么给? “放心,他一定能给。” 姬离尘微微一笑,20年前那场殷地大火中,自己与戍忠二人分别在王宫内外各自看到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诡异。归邠后,二人迫于王令从未敢提起那场火,直到戍忠临死前的一番密谈,姬离尘才终于对上了这些年缺掉的那一块推测——九鼎已经有一半不在殷地! “九鼎不在殷地?!那会在哪儿?” “在亳邑。”姬离尘冷笑:“天底下只有亳邑的子画才有这个实力。” 放火逼宫、掳走九鼎,哪一件都是塌天灭族的罪,可子画至今还在亳邑逍遥度日,毫发无伤。姬亶正要细问,却忽有一队人急匆匆奔来。 领头戍长到了跟前,急急一拱手道:“大宗伯!亶公子!大邑商寝官正在宗庙商议娶女之事,公类请二位速回。” 姬亶攥紧缰绳不动,戍忠去世,弃还在逃,邠邑疮痍满目,他现下真是没心思去顾什么合邦婚聘。姬离尘按住那双迸出青筋的手,轻声道:“放心,人在熏育。我已经让木头潜过去了。” 听说木头已经去了,姬亶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喝道:“驾!” 马车缓缓转向,向南城门驶去。侍从们跟在后面,被荡起的尘土呛得睁不开眼。 按照成汤所制的《四方令》,邠邑这种外服小邦只需每年贡纳农产牛羊以及战俘羌奴便可,并无貢纳女子的必要。偶有几次王命献女,敕令也明示为“呼取女”,大有强制命令意味。 然而此次敕令却不同,言为“娶邠女”。再加上王寝总管寝渔亲自前来迎女,虽说车驾算不得煊赫,却真有了迎娶王妇的架势。这下邠邑再怎么样也不能敷衍了事,今日一早,寝渔便迫不及待地要同公类商议详情。公类不敢怠慢,急召四卿和大宗伯一起到周族宗庙中商议。 那时各族中人娶嫁生育都要祭告祖先,在周族,大宗伯之职最初就是为了管理宗族事物而设,所以嫁女之事在宗庙中商议最为合适。 姬离尘不敢缺席,先一步去了宗庙。姬亶拐去铺排戍忠后事来得略迟,烈日下,雪白的宗庙外墙一半黑焦坍塌,几个小巫和一群工人正在清理土块残木。姬亶深深地看了那断墙一眼,低头走了进去。 庭院中一派热火朝天,而大殿里的氛围却没有外面那么热烈。寝渔坐在上端,四卿各居一席,司廪陈正在滔滔不绝地说折射么,姬离尘坐在一旁盍目不语。姬亶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四卿都要求此次献自家族中女子去大邑商。 邠邑是多族聚居,周族虽然是大族,却从来不仗势欺人,对众族都平等相待。田亩、集市、戍防、赋税全都一样。之前商王几次取女,都是各族轮派。可怜那些女子入了大邑商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这一次眼见献上去的女子能嫁为王妇,各族都踊跃起来。一旦王妇得势,母族也能跟着沾光,那井族只因为当年出了个妇妌便被册为北土一等大邑,也就无怪现在四卿都想推举自己族人入宫了。 堂上争执不断,司廪陈说陈族之前献过女子,这次便也该从陈族出。司空蔡却讲此次蔡族损失最大,该由他们献女好补偿损失。司空和司徒也频频插话,一时僵持不下。 四人的争吵压根没影响到寝渔的好心情,他笑眯眯地坐着,谁说话都点头赞同,时不时还插上一句让他们争得更凶。舌满面红光,坐在寝渔下首喝着酒看热闹。公类尴尬得坐不下去,放在膝上的右手一会舒开一会攥紧。 人也奇怪,共患难可以,富贵却不容分享。 眼见昨日还同仇敌忾的四卿现在争得面红耳赤,姬亶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再看看寝渔和舌的奸猾表情,他实在坐不下去,向姬离尘微微示意,二人先后退了出来。 一到外廊,姬亶便吐出一口浊气,拱手道:“宗伯恕罪,四卿乃是小子长辈,长者失态,晚辈须得回避才是,小子实不愿再看下去了。” 姬离尘微笑如常,携了他走得稍远一面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公子不必以为丑陋。为人不贪,便不知劳作进取。阖族不贪,便不能繁衍壮大。活这一次,总要谋求个声响才好。其实送哪族女子入商都不重要,但是寝渔这么一搅和,邑中各族怕是不会再有心思盯着熏育了。”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注意到藏在熏育的小王了。 “还有,”姬离尘低声说:“我到处都找不到巫鸩,怕是她已经去了熏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3章 迁徙(今日第四更) 昨天,木头眼睁睁地看着巫鸩问出弃的下落后,一把拧断了三叔公的脖子。 没人敢上前拦她,巫鸩带着他家的白狗二傻走了。木头四处寻找姬亶和姬离尘,偏偏俩人一个在陪殷人,另一个在戍忠家里。木头找不到人,只得回去胡乱埋了三叔公,直到今天他早上才寻到姬离尘。这时再找巫鸩,哪里还有影子! 一听这个,姬亶急了:“巫鸩走了??要是给她先找到小王,那我们就不好下手了!我得赶快去!” “也是我思虑不周。别急,还能补救,亶公子你现在去薰育,找到二人之后一定要取得小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 “可是……除了小五之外,我与小王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地方了。这可如何是好?” 姬离尘就是在等这一问,他示意少年上前,凑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姬亶听着,表情越来越惊讶,他眼睛圆睁,鼻翼耸起,双唇也微微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信任你。”姬离尘越过少年,面向一片繁忙的庭院:“在大邑商,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母亲的死因了。” “他的母亲是……”姬亶勉强开了口。 “后母戊,那尊巨鼎的享有者。”姬离尘扯了扯嘴角,笑得没一点热乎气。 姬亶心中五味杂陈,默默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他想起那一日,弃在木头家门口与他讨论“王”字的写法。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弃会说为王者就是无情断义、离亲远众,如今听了宗伯说的秘辛,姬亶有些懂了。 “弃”,能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的人,一定是对过往伤心透,连这都是奢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4章 铸刀(第五更,谢谢大家) 抛开木头不提,如今弃犯愁的就两件事:一个是那条黄狗的肚子,另一个是想给巫鸩打一把趁手的刀。 弃早就看不惯巫鸩的武器了,她那把行医用的铜针,最长的不过手掌一倍,最短的只有指头长。搏斗起来除非极其近身才能戳死对方,弃不想再让她犯险。就留了意四处寻找机会。 跟着戈父行走这五年,弃的铸术学得勉强过关。铸刀千难万难,拆解开了也不过是铜料和制范两件事。铜料难得,即使有铜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制范练炉。还没等他想到办法,薰育部就又迁徙走了。 迁徙的原因倒不单是为了追逐水草,眼下渐渐入暑,天气炎热牛羊增肥倒在次要。主要是左谷囊的大儿子外出打秋风,偶然发现一个情报。 据他回报说,此地再往北有一邑名犬邑,也是商王治辖之下的西土方国。前两日阖族壮丁都被抽调去了东土支援昭王攻打鬼方。 犬邑不比邠邑,乃是一族作邑,所有男丁都是出自同族,人数不多。大部分民兵跟了犬侯一走,邑中便只剩下妇孺老幼,此时,薰育人随便派出几十人就可以轻松捞些好处。 单于咸计算了一下犬邑的方位,正好离部族夏季的栖息地很近,便大手一挥,全体开拔。 薰育人行动迅速。毡包一收绑上牛车,妇女们便扶了老幼随牛车走在中间。各家成年男人骑马、半大小子骑羊,前后奔跑吆喝着牛羊马匹围在外头前进。人欢马叫夹杂着各种山歌口哨声,欢闹着没一日便到了驻地。只留下一地灰坑柱印给那几路追兵。 新驻地在一处开阔谷地当中,离犬邑只有马程半日的距离。那犬邑的城墙不如邠邑宽阔,又因为是一族之邑,本族人都在城中居住,农田作坊散在墙外四野,全是些戴着镣铐的奴隶羌人在劳作。 故尔这边薰育人刚一冲锋,那些奴隶便扔下工具四散奔逃,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看押奴隶的几个犬人叫骂阻拦不住,被牤一箭一个挨个射死。纵马踏过这些尸首的时候,牤忿忿地吐了口吐沫:“嚣张啊?谁比谁高一等!” 弃没有跟着去,只留在族中洗刷烧饭,全不在意族中妇女小孩的讥笑。待到日头偏西,大堆人马呼啸而归,各个马上身上缠裹得满满当当。 小五现在跟牤住在一处,一眼看见牤连哄带赶着牛羊归来,立刻欢蹦着去迎。二傻也追在后面又颠又跳,尾巴摇成一团模糊。它那黄狗媳妇倒是无动于衷,挺着个硕大的肚子卧在巫鸩脚下,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两处毡包挨得蛮近,巫鸩对那喧闹无动于衷,只慢悠悠地搔着黄狗的下巴,对弃说:“也就在这几日了,做好准备吧,意外是一定会有的。” 话说出口见弃的眼神一变,巫鸩马上知道他会错意了。一挥手拍去,嗔笑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条黄狗!”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底那一丝凉意又都缓缓渗了上来。犹如一团被压在坑底的暗火余烬,即使盖上许多干草枯枝,也止不住那丝丝缕缕向上升腾的浓烟。日子越平静,那烟便有更多缕丝窜出,越来越多,直将二人牢牢缠住挣脱不得。 弃很想问她:巫族那边怎么样了?大巫咸没有再逼你吗?他不想让巫鸩难做,可她从来也不提这事。每当弃想试图询问的时候,她都会找个由头转移话题。 可是再不提,怕是也拖不得多少日了。他俩每夜共处一室,却是一个睡里面一个睡门口。巫鸩每夜睡得倒早,却总在夜半时分悄悄起身出去。弃在门口闭眼装睡等她回来,从不尾随出去——每晚都有夜鸮在帐篷门口啼叫着召唤巫鸩。 俩人正默然无声,牤扛着一卷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隔老远就往这边一抛。弃伸手晚了,呼腾一声正落在黄狗脚边。那狗也是真懒,只动了动耳朵叫了一声算作抗议。 弃摊开查看,却是一卷细葛布抱着几个陶鬲陶盆,略一翻捡,居然有一块光泽黯淡的红铜片混在里面。 “让你不去,那犬邑好抢得很。” 牤蹲下来摸那黄狗,那大手没个轻重碰着了狗肚子,惹得黄狗呲着牙呜呜闷叫。巫鸩拍开他,一个白眼翻进后脑勺:“滚,喝酒浆自己拿。” 这俩人一说话就没个好声气,牤往后退了一步,嗤了一声:“不劳费心!我刚得了好酒。” 弃嘻嘻笑着拍他:“看来这回得着甜头了,这铜片也是犬人的?” 那红铜片不是铜器,倒是粗炼过的铜料模样。弃推测这东西附近必有铸铜的地方。 牤摆了摆手说:“这倒不是在城里头的东西,是我在那邑子外头一个小铜作坊里翻到的。附近还有一处陶窑、一个骨料作坊。这犬族邑子没多大,派头倒是和商人学得挺足,居然也用奴隶做工耕田,我见了便来气,和敖拉一起把那些做工的奴隶都放跑了。” “嗬,犬邑居然有铜作坊?大吗?” “小得很!跟那陶窑挨着,一半挖进坡里,外面支着草顶而已。我翻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些铜镞头啥的。就这个铜片还是我在几个干泥巴底下翻到的,想着你不是会铸器么,拿回来看你有没有用……” 后面的话被弃一掌拍了回去:“有用!太有用了!多谢兄弟!” 这之后的几天里,弃就开始偷偷往犬邑跑。牤说的那几处作坊离邑墙还有一段距离,坐落在一处坡底,周围全是农田,一条窄溪蜿蜒而过,把这几处作坊围在一处。 几个作坊里人迹全无,碎片工具丢得到处都是。弃看得直叹气:奴隶和器师是不一样,在器族,器师们到死也不会丢了自个做活儿的工具。这犬族真是幼稚,强迫奴隶做工,也不想想连命都保不住的一群人怎么能踏实下来习得术法精髓。 翻捡几遍都找不到铜料,锡料更是没有,只有一片已经成祸了的铅。弃又拾起坊中泥范来看,大多都是些做箭镞的两合范,一茎多头,上下各一块,可以反复利用。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成形的大范了。 好在洗泥池和熔炉倒没被毁,弃不敢耽误,谁知道这些个奴隶啥时候回来,当下便开始洗泥制范芯。 那时的铜兵器中杀伤力最强的是镞戈矛钺,刀还排不上号,剑更是没有出现。 殷商时,刀的长度不过成人小臂,刀头上翘,身宽2到4指。因为短小不能劈砍,更多是割刺,更像是后来的匕首的功能。这样的近身武器放在以弓箭、矛戈为主导的战场上基本没用,更多是作为工具,近距防身而备。 弃长到这么大,头一回为姑娘打造定情信物,当然一早就想好了样式。他要为她铸造一把前所未有的刀,这把刀要秀气,有纹饰,还要在刀柄后面铸一个可以镶嵌的铃壳。这样,巫鸩挥舞起刀的时候就会有铜铃的声音。 弃想像着巫鸩使刀的模样,想着想着便低下头笑了。 这样与众不同的刀才配得上她。泥范做得很快,先阴干,再烘烤一遍就可以了。只是这铜锡铅三料还差俩,这可怎么整? 好在犬邑此次大伤元气,族人缩进城中闭门不出,一时半会不敢出城来,算起来时间应该是够的。弃每天偷偷摸摸的早出晚归,巫鸩只做不见。 她不言语,另有个女人起了疑。 这一天,阿琮偷偷跟在弃的后面来到了犬邑,她要看看这个奇怪的男人到底要干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5章 狭路 身为薰育单于的独女,阿琮的决断力远胜寻常男子。 起先巫鸩为了弃加入部落时,阿琮便开始留意这个男人。她倒是没察觉出弃的什么禀赋异样,但阿琮深知玉门巫族的人骄傲异常,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迷了心窍。后来木头的偷摸出现验证了她的想法,邠邑一定有人在盯着这对男女。 盯住巫鸩很正常,毕竟玉门巫女实在难寻,可是万一盯住的是弃呢?这个男人先是被牤救下,接着又引来了巫鸩,然后邠邑也来盯梢,有这么多人为了他转悠,此人一定不简单! 游牧出身的女子可不懂什么叫事闹大了难收场,借着左谷囊的贪心,阿琮撺掇着父亲举族迁徙。这一走假如还有人尾随,那就证明弃身上一定怀揣大事,正好看看能给族里赚点什么好处。至于追兵,来一个灭一个就是! 追兵果然来了,只不过来的是三路人,且每路人数都不多。 薰育人警醒,日夜都有游哨在部落周围巡查。这三路人分别接近的时候,阿琮就已经知道了。这三路人来得也奇怪,彼此之间像是刻意回避一般,分别在三个方向驻扎下来。其中前两路都是少年人,一处是两人成行,另一处则是独自前来。 只有第三路人数稍微多了一些,大约10人左右,能看出是平时训练有素的青年。 有意思,阿琮很高兴。她严令族人游哨不得惊动驱赶他们,一面关注着弃和巫鸩的动向。就在弃偷偷跑去作坊没几天,阿琮就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原来你会铸铜啊。” 这一声打破了工坊的寂静,弃唬了一跳,手中却稳稳端着泥范,待安置好了才回过头来瞧是谁。天干气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到处满是升腾着的细小尘粒。弃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背光而立的那身影是阿琮。 “算不上懂,有时候做来混饭吃的。”弃打着哈哈。 阿琮越过他直奔泥范。三个不大的长方形泥范同时放在那里,看不出什么端倪。敲一敲,泥巴已经被烘得梆硬。再四下一打量,几块细长干泥散在地上,阿琮捡起来细看,那碎块上花纹密布,刃口依稀可见。 她眼睛一亮,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摇着头转向弃,神态不带一点胁迫,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好处的狡黠孩童一般:“我也要!” 接着,她托着下巴上下打量弃,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早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就该收了你做我男人。现在来不及了,白给了巫鸩姐姐。” 这女孩子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圆圆面孔,偏说出的话又像个妇人。弃不愿与她逗嘴,提起她就要往外丢。阿琮泥鳅一样,左右一拧就从他手里跳开,捏着那泥范嚷道:“你这人真不好玩!要是不给我铸刀,我就把那些追兵给放进来!” 谁?弃瞪着她。阿琮晃着脑袋笑道:“自然是来抓你的。” 话音未落,一阵踢打声由远而近滚了进来,二人赶紧架起长弓瞄准洞口。弃顿了顿,上前两步挡在阿琮前面,全不管她的抗议。 那踢打声沉闷起来,像是拳头落在皮肉上。不多时,一个穿着圆领深衣的蓬头男子抱着脑袋滚了进来。弃上去一脚,那人被踢得吱哇乱叫,连喊饶命。阿琮盯着门口:“还有俩人。” 果然,两个人影厮打着出现了。弃踢开地上那人,噫了一声:那俩人居然是姬亶和牤。一壮一瘦两个青年恨恨错开,跟两只公鸡似得吒着膀子怒对峙着。阿琮放下弓笑道:“呦,是你呀?你那个跟班呢?” 牤推了姬亶一把,对方不甘示弱,反手打了回去。牤怒了,揪住他一字一顿咬牙道:“我可没忘了你对我族人做过什么!想死?我成全你。” “等等等等……” 眼看俩人又要打起来,弃赶快挡在中间,先揽住牤把他推给阿琮,再一转胳膊把姬亶推开了一些:“亶公子,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等他回答,牤在后面先吼了起来:“废什么话,弄死他!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弄死他……狗舔的!你又往哪里跑?” 后面这两句是对着地上那个深衣奴隶说的,那人刚才偷偷挪了几步打算逃跑正被牤看见,立刻便是好一顿拳脚。那男子被打得抱头乱滚,嘴里不清不楚嚎着铜啊铅啊什么的。 姬亶顾不上理旁人,一把抓住弃道:“弃大哥快走!有人来抓你了!” 这话又引起了牤的嗤笑:“你不就是来抓他的吗?装什么装。”姬亶不理他,凑近弃压低声音说道:“大邑商来的。”弃飞快瞥他一眼,对牤和阿琮低喝道:“快走!”一面就要往外冲。 已经晚了,不等他们冲到洞口,就听见外面一片脚步声纷沓而来,到得洞前忽听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弦开合的声音随即响起。弃返身就倒,一面还展开双臂揽住身后人一起滚下地去。就听嗖嗖嗖嗖破风声不断,飞蝗一样的箭矢纷纷闯进洞来。 眼见杀机逼近,洞中众人陡生默契。阿琮连翻几下靠在废炉背后,抓起自己掉在一旁的长弓箭菔叫道:“羌娃接好。”牤也不还嘴,接住弓箭略一定神,瞄准了洞口连发两箭,射倒了冲进来的一人。 另一个人赶快弯腰躲闪,嘴里哇哇怪叫着还往里冲。就在牤抽箭当儿,姬亶的羽箭已经补上,那人没前进几步便也中箭滚倒。一时再没人往里冲,片刻后更多箭簇倾斜而来。姬亶顾不得多说,拦腰推住牤便往洗泥池中跌去。羽箭钉落一地,二人在低洼的池子里泼喇喇滚成两只泥狗。 再这么下去都得死在这里!弃躲在废炉后面大声吼道:“是哪个要杀老子?敢不敢露个头?!” 没人回答,只有箭簇不断飞进来。阿琮的小脑袋上下左右打了一个转,忽得伸手揪住那个深衣奴隶道:“你是这里的奴工吧?有没有别的出口?快带路!” 那奴隶本就长得眉眼紧凑,现在被吓得更是五官往一处挤,整张脸一片空阔。阿琮不耐烦了,回手抽得他原地打了半个转,这才哦哦几声伏在地下向里面一指:“有处夹缝通往隔壁陶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6章 追杀 原来这铜作坊和陶窑是做在一处坡上,此地多有丘陵起伏,在合适的坡地上打洞深挖便能做住处工坊。 这些奴隶常年困于此地,经常几处作坊都要忙活,便在洞底又就着地势挖了个能容单人通过的“近道”。 弃一推奴工:“带路!” 五个人四肢并用向里爬去,后面那俩泥人边爬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泥水。 不多时,五人相继跌进陶窑作坊内。牤来不及喘匀了气便又抓住了姬亶:“那些人是谁?下手也太毒了!”阿琮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俩身上的泥足够引他们过来了!” 仨人一低头,果然地下几条泥道道从脚下直往那裂口处延伸。弃拍了拍那奴工:“有办法能绕到上面吗?” 他指了指头上。那奴工抬头瞅了眼头上阴晦不明的洞:你被巫鸩骗了,小王还活着。 舌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已经跟大宰送信说小王已死,一旦大宰得知他谎报,别说封地了,他能把自己做成肉脯! 舌冲出宗庙,带着人四处找巫鸩。可是哪里还有她影子!思来想去,舌一跺脚,命令行韦整军,自己返回邠侯府想把姬芝带走。 可是找来找去,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姬芝在哪里。最后还是姜夫人身边一个圆脸婢女透了个底:夫人把芝公子关在后院里。 他找到后院,就见一大群奴仆守在外面,一见他来就全部跪下了。舌横戈在胸,怒喝几声,这些奴仆只是跪着,他压根靠近不得。 “多射亚大人,您别见怪,小芝是要做王妇的人,不小心点不行啊。寝渔大人专门吩咐让她养养性子,您有什么事啊就在这说吧啊。她听得见。” 这个势利的妇人!舌恨不得一戈宰了她!昨天还在竭力奉承他,今天就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舌顾不上理她,隔着墙大叫姬芝的名字。墙里的哭声摧人心肝,舌怒急攻心,想要硬闯进去夺人。门却开了,寝渔走了出来。 此刻的舌已经红了眼,谁挡都不行!今天他一定要带走姬芝! 他的铜戈戳在寝渔眼前,这阉人微笑不变,只说了两句话。 “你的前途在熏育,我已经派人去了,你现在出发还追得上他。” “芝公子回了大邑商就是妇周。您要是抓不住那人,那您又是谁?” 杀人无过诛心。这两句话震得舌手一抖,铜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舌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撞撞跌跌走了出去。 “带我走~带我走~~~”姬芝的哭求声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离了邠邑,舌直奔熏育。也是不顺,那熏育部接连两次迁徙,舌连连扑空。他还能坚持,可手下那些车兵却不行。 战车不能在水泽、丘陵、山脉之间行驶,一支精兵在这样的地貌下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如步兵快。舌没办法,只好带了30名心腹先行。 待终于找到了熏育部的夏季驻地,舌又发现熏育人的警戒森严,自己这30人根本就不够一波冲锋的。他只能守在薰育部外等机会。 今日终于给他逮到了机会! 手下人发现邠邑的姬亶忽然出现,舌直觉有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那小子一路上走得小心孤诣,似是在追踪谁却又越走越远。最后跑到犬邑南郊又和一个薰育人打了起来,舌哼了一声,这小子跑这么远来打架?不对劲,里面肯定有问题! 眼下,舌站在溪边不停的踱步,脸色黑得看不清表情。 他身后的地上并排躺着两具被射死的手下,此时已经开始有苍蝇往上面落了。十个射手呈扇形围在他身后,看着多射亚时不时挥一挥长戈驱赶尸体上的苍蝇飞虫。 他是真心疼。自己从一无所有打拼到如今,一个一个收拢了这些肯跟着自己赴汤蹈火的兵士。少一个就是在剁他一根指头!别看在军中呼风唤雨,真正卸了王命,还能听他号令的也就是这不多的几百人。 这次抓捕小王,舌专门挑了30名精锐,却没想到和小王一个照面都没打,就已经折损了俩! 姬亶!又是他!舌牙齿咬得咯嘣响,这周人小子果然与那小王相识! 要不是旁边还有个人在,舌这会子早就破口大骂了,现在他忍住一言不发,就是因为在他身后稍远还站着一个戴兜帽的黑衣少年。这是寝渔派来说是帮忙的,这人年纪不很大,却总是阴森森的让他感觉极为不舒服。 不多时,进铸铜工坊探看的手下人回报说里面无人,只有一串泥印通向土坡窄缝。行韦立刻领人去追。 “土缝?”舌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两个三角眼猛的向上一吊,看向那草棚倚靠着的土坡。 夏暑氤氲,那不高的土坡斜面和顶上覆满浓绿,蔓草野蒿东一团西一团长得肆无忌惮。他顺着坡顶那随风轻摇的草团一路看到另一头的陶器作坊,眼前一亮,尖声喝道:“去!把那边陶窑和骨作坊一起堵起来!用火烧!这么多人跑不了!” 话音落地,行韦灰头土脸地带着人从陶窑里钻出来了。他们在陶窑里就发现了两身湿淋淋的泥污袍履,舌的眉毛拧成个麻绳,转开脸看也不要看。行韦只得悻悻返回去吆喝着手下引火。 天干气燥,各工棚又都是木头搭建干草为顶,那火便起得很快。 劈劈啪啪声四起,顷刻间便那土坡便埋没在一团烈焰之中。舌四处走着,不停地指挥众人分散围拢,若有人逃脱出来,便直接射杀!那小溪依旧潺潺,绕了这一团烈焰只顾蜿蜒地流。 “若无人冲出,便等火势熄了再进去拣尸!总是逃不出今天了!” 火光给舌的脸蒙上了一半橘红色。他想跟那兜帽少年说话,回头却之间一片空旷,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太阳西斜,大地一片倦怠的橘色。薰育部驻地外,五个担任游动哨的族人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着,遇见赶着牛羊归来的族人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这十人前后而行,从一个固定岗巡逻另一处固定岗。领头的敖拉肚中咕噜噜作响,对身后几人的笑话毫无兴趣,他只惦记着等巡完这一圈他这一班就可以交接换岗了。 这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带着兜帽的少年。没有马,少年不徐不急地迈着步子,敖拉发现那单薄的身子移动得飞快。没几息的功夫就已经快到眼前了。 此时其他人也都注意了,一个手下跃马过去,一面拖着长腔喊道:“来人止步!前方乃是薰育……” 他没能说完。 敖拉首先反应过来不对,大喝小心。已经晚了,薰育骑士捂着脖子上迸开的血花不可思议地跌了下去。 其他三人赶快取弓要射,第一人刚摸到箭菔便手指一僵掉落马下。第二人的坐骑突然狂嘶起来人立而起将主人掀翻,不等他爬起来,那马脚下踩着自己的血污一滑跌倒,压扁了地上人的脑袋。 第三个开弦欲射,却惊讶地发现那消瘦人影不见了! “人呢?人呢?”他眼睛压在箭杆后四面打探着咆哮道。身后的敖拉大喝着什么策马赶来,骑士胯下座骑突然躁动不安,骑士一低头,只见窄窄一张金色面孔隐在兜帽里,此刻正出现在他马肚子底下。 他忙一脚踹去,却不料脚腕却被一股大力捏住向上猛掀,旋即整个人便掉了下去。敖拉飞驰而来伸手要拉他,那金脸少年已经翻上马背,一拽缰绳,马儿一个转身,大蹄子先踩裂了骑士伸向敖拉的手掌,第三下便踩到了他的脑袋。 哧一声闷响,马蹄打滑咴咴直叫。在它将倒未倒之时,那少年猫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敖拉赶快拉住缰绳想要躲开,那少年的双臂却已经牢牢抱住了马脖子轻巧一晃,两条腿便迈上了马背,整个人紧紧抵住了敖拉。 鬼方人素来善骑,生死关头,敖拉也不忘喝一声好骑术。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一回再一松,两把轻巧铜刀便向敖拉头顶扎了下来…… 薰育此处驻地依地势而踞,三面缓坡一面有河,四周灌木丛林间或分布。敖拉他们巡视的恰是往东边犬邑去的唯一出口,颇似个汲水罐的窄口。 那少年放走了敖拉的马,便往坡下那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林中一闪不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7章 故人 太阳继续西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强行浇铸了一层金黄色。自由生长千年的草地向远处绵延开去一片浓金,直到被金色的丘陵山岗截断。不多时,四个“金人”急急跑来,几步以外还有一个畏缩的金人跟在后头。 跑在最前头的是弃,他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皱。驻地就在眼前,弃却忽然停了下来,牤跑的飞快越过他,愣了一下又转身跑了回来。 “你干嘛呢?快走!那殷人发现咱们水遁逃了一准追过来。”他拽着弃,姬亶也停下来看着他俩。弃却不说话,夕阳愈发强大,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连眼珠子都成了金色。 等阿琮赶上来,弃轻轻分开二人走向过去,向她深深一礼。姬亶眯了眯眼睛:这可不是牧人见面的礼,乃是大邑商才有的肃拜大礼。 阿琮不愧聪慧过人,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大声斥道:“少来这一套,自己的人你自己照管!你拿我族当什么啊?带孩子的奶妈??” 弃笑了:“姑娘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懂了。贵部这许多日子对我们恩义有加,弃不能拖累你们。我这就走,还请贵部看在我这兄弟的面子上,把小五养大成人。” 他把牤推到阿琮跟前,牤瞪眼要骂。阿琮比他还不耐烦,挥苍蝇一样把他一扒,说:“就这头蛮牛早晚是我的,你这是拿我的东西反贿赂我。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攀扯,任他什么来头我薰育都不怕。你踏实呆在我族中铸铜,明日我便让人给你造炉建坊——我那刀还没到手呢!” 这几句话再清楚不过,你身上那铸术我用得着,不许走。 姬亶惊异地打量她,这姑娘年龄跟妹妹姬芝差不多,见识胆色却是高出不少,再过几年还不晓得会成什么气候。牤一拍弃,笑道:“这下好了,弃大哥你可以不用再遮着掩着了。我还真没见过人铸器,你这正宗器族人可得给我开开眼界。” 他正和弃调笑,忽地一声阴竦的质问响起:“正宗器族人?” 所有人俱是一惊,一起摆开架势喝问是谁。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从林中转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那影子拖在他身后愈拉愈长,夕阳都无法将那长长的幽暗冲淡。 “正宗器族人?”他又问,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了一些,居然还带着一些稚嫩。 少年边走边缓缓褪下了兜帽。一张奇异的黄脸露了出来,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他脸黄,而是一副从发际直覆两颊的金色面具。忽地,那张面孔上没有被遮住的唇角向右侧轻巧一牵,笑了:“正宗器族人?” 一见这张脸,弃大张着嘴往后退了半步。牤大骂道:“哪里来的怪胎!学你爹说话很有意思吗?”说着上前劈面一拳。 姬亶和阿琮同时大叫别去。余音还飘在空中,那少年已经蹿到了牤的跟前,诡谲一笑:“你刚才提我爹呀?” 牤大吃一惊,只觉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一拽,整个人滚出去老远正砸中那个畏缩的犬邑奴工。再看原地,却是弃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少年的腕子,一柄淡白色的铜刀正捏在他手里。弃低声道:“跟他们无关。” 金面少年胳膊一拧甩开了他,二人打在一处。 眼见那少年招招致命,弃却只是一味躲闪,阿琮上前喝道:“好贼!这不是和刚才那臭鸭子一伙的贼吗?劝你赶快离开,我族哨兵巡视有度,一会儿发现了便叫你立死箭下!”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齐起,竟是双刀使法。 她再三喝止无用,姬亶目力好,远远发现了些端倪。他拉拉阿琮:“姑娘,那边……” 只见那边林外远远一堆褐色东西,周围胡乱散着几个四仰八叉的人。阿琮一惊,待要说话便听见那奴工嗷嗷叫了起来:“又来了!!放火的又来了!!” 牤一脚踢开他,快步冲过来夹起阿琮就往部落里跑。原来是刚才放火射杀他们那群人远远追来了。 要是让殷人追上来就全完了!姬亶趁金面少年背对自己与弃打得火热正酣,猛一冲上前揪住那兜帽向后一拽,少年被勒得向后仰倒,手上刀却稳稳地朝姬亶捅来。 弃上前一击将他摁倒,姬亶胳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他也不管,冲着那不断挣扎的脑袋一捶下去,少年便软软地歪了下来。姬亶拉着弃:“弃大哥快跑。”不想到弃却一弯腰扛上了那少年,转身便跑。姬亶只得紧紧跟上。 二人跑得飞快,那少年在弃的肩头一颠一颠。姬亶本想引弃离开薰育,没想到他却还是一径向薰育部落中去。在越过敖拉等人的尸体时,薰育部落示警的羊皮鼓正好奏响。 战鼓咚咚咚咚从一处传到另外一处,不多时四面的鼓声便连成一个圈。倏地,口哨和喊杀声由圈中暴起,被激怒了的薰育骑士踏着鼓声冲出营地。几下声响动地而来,那恍惚昏迷的少年猛的清醒过来,待看清自己的处境便奋力一挣滚落在地。 后面的舌尖着喉咙命人放箭的声音已经可以听见了。弃想再靠近少年,却被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和直指自己的刀刃逼得不能前进。 姬亶一把拽住弃往后拖:“弃大哥!先活下去,活下去什么都来得及!” 那少年听见,忽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声刚出口便猛的收了尾,变成了一句阴冷的话迸出牙缝:“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忘了养替死奴啊?你的命可真是贵重!”弃也不回嘴,猛转身拉了姬亶大步离去。 薰育骑兵终于跃出了林子向这边呼啸而来,少年返身退走。后头的追兵略一停顿,见熏育人来势汹汹也掉头跑走。弃铁青着脸大步跑着,对那些薰育骑士的关切询问充耳不闻。 下了坡又过河,薰育营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燃起了篝火。弃埋头直往自己毡包里冲,一面对姬亶道:“我不管你是抱了什么心思来的,现在起要想活着回去做你的宗子,就老老实听我的,不要开口!” 不等他俩跑到毡包,忽听有人高喝一声:“抓住他!是他害死了敖拉!”弃也不回头,低喝一声快走,二人东冲西撞从愕然的族人中穿过。 一个妇人端了晒好的一簸箩干肉,刚转身正撞上弃,那簸箩翻上半空,干肉呼啦啦洒落下来,弃奋力挥开,向远处自己的毡包极目远眺。 但愿巫鸩在家,但愿她没走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8章 出逃 眼见弃要逃,后面那人大骂一声,带着人急追过来,却是右古都。 原来自从牤与弃加入部族之后,阿琮便被这几个人吸引住了,闲暇时老是往那边跑,尤其喜欢和巫鸩呆在一起。右古都几次三番相约都不搭理,到了最后完全就似没了他这个人一样。 右古都一腔怒火全洒在弃身上,这个贱奴害得自己失宠于阿琮,早就想寻个机会赶他出去。今日阿琮遇袭,他在一侧听了阿琮回报单于咸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出击营地。只不过他派了手下出寨迎敌,自己则守在营中等着弃归来。 趁这个机会一定要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还有那个碍事的牤。右古都脸颊凹下去,大喝着向弃跑去:“站住!” 住字没喊完,他只觉胸前一阵钝痛,整个人向后倒去。却是牤跳在眼前,一脚踹在当胸。右古都手下赶快去扶他,牤一把抢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石矛,向上一挑,正冲着右古都的两眼之间:“没脑子的小白脸!除了添乱你还会干嘛?!” 又是被牤制倒,右古都一张俊脸先红后青,咆哮着起来要与他厮打。牤当头一棍又把他砸矮,轻蔑道:“是我引来追兵的,你拿我去便成了,纠缠他干什么?弃可是巫女的男人,你难道还真想与巫族做对?!” “敖拉他们死得冤!我要带他去问话!” “我倒不知你还会在乎敖拉!” 许多牧民族人此刻都围了上来,人群重重阻隔挡住了右古都的视线。人群另一边,巫鸩的毡包内已经空无一人。 今日早起,巫鸩就觉得心神不宁。弃走了之后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于是她在看完一个老牧民的牙疾之后抽空回到毡包中用石子卜了一卦。卦相凶险,隐隐有颠沛流离之相。 于是在弃刚才奋不顾身跑回来时,她便早早打好了包袱,不等弃跑到家便牵着两匹马迎了上去。 “走吧。”她冲着弃嫣然一笑,小脸似有波光潋滟。弃一愣,那缰绳啪一声拍在手里。这女人,似乎永远能贴合他的节奏步伐。弃会心一笑,不再废话,翻身上了马。 被晾在一旁的姬亶连忙叫道:“还有我呢!” 巫鸩这时才看见他,往牤的毡包一指:“那一匹,自己去牵。”姬亶连忙跑过去解马,浑不知自己又和牤结下了一重梁子。 三人策马从北边跃出了营地。薰育人都在往南口集中,无人理会他们三个。薰育人豢养的牲畜有山羊绵羊和牛马。其中牛马不算,山羊和绵羊的放牧条件各有不同。 山羊喜食蕨类、嫩指、叶片,可在山区、坡地、林中放养。而绵羊则畏惧潮湿,只能在草地平原上觅食。所以薰育人总是依据羊只种类分开放牧,南口外是缓坡草原,绵羊都集中在那边放养。 而北口这边则是一处峡谷,中间一条小道,两侧浓绿的峡谷滩壁上净是一团一团悠然自得的白色山羊。 此谷不长,中间路途倒也平坦。巫鸩骑马冲在前面,不时打量着两侧的羊群。忽然,她直起身子高喝一声:“小五!过来!”就见一条白狗汪汪大叫着从谷侧跑来,后面跟着个惊骇莫名的小五。 三人拉住马。二傻欢腾得很,先跑到巫鸩马前来回蹦了几下,被马嫌弃地打了个喷鼻,又转身跑去接小五。男孩跑得磕磕绊绊,急的弃立起眉毛吼他:“小五你快点!磨磨蹭蹭干嘛呢?小没脚杆的!” “不是我慢啊弃大哥!是大黄它不想跑!”小五一头的汗,连哄带劝的弯腰拢着那条拖后腿的狗。那黄狗走得也是蹒跚,一步一拖。巫鸩皱了皱眉,回头对弃道:“怕是要生了。” 夕阳只剩余晖,金色也变成了快要燃尽的碳烬颜色。薰育部和殷兵情况未明,这只母狗偏在此时临产。怎么办?弃看着焦急的小五,有些犹豫。 游牧民族驯养家犬辅助放牧,狗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家中一份子。小五已是无家无族,连日来和这两条狗日夜相处,一直尽心照料着这只黄狗,到现在已经如亲人一般。现在让他丢下临产的大黄逃走,怕是这孩子死也不会干。 巫鸩翻身下了马,另一只手往腰间皮套中摸去,那里面装着她的一套针砭——这狗是杀是留都可以,只要不拖累弃。 那大黄见到巫鸩过来,兴奋地哼唧了两声。巫鸩一走到跟前,它马上就晃晃悠悠地卧下了。二傻在旁边来回转圈,时不时低头舔舔它。巫鸩喝开二傻,撩起大黄的尾巴看了看,抬头对弃说:“挨不到中夜必产。” 所有人都沉默了,弃看着那两条狗头额相依的样子,叹了口气:“下马,找小路进谷。” 薰育夏季驻地本是一处半圆的山谷,南口外是平原,北口峡谷外则是延绵不断的山峦。只不过这些山形并不陡峭,大多是些植被茂密的丘陵。山间有条弯曲小道能容两马并行前进,穿山而出便可以到得平原,沿河一路向东南前进便可以到邠地。 巫鸩和小五带着两条狗钻小道向丘陵中去了。弃放跑了两匹坐骑之后,走上来对姬亶一拱手:“宗子,就此别过,出了此山道自有道路回到邠地。” 这哪成!姬亶连忙翻身下马拉住了弃:“弃大哥,我跟你走。” 弃拍拍他,不着痕迹地抚开了他的手:“宗子说笑了。弃乃是不详之人,所经之处皆是凶险死路。宗子你乃是周族未来族长,决不能跟着弃这种无族无家之人寻死。” 无族无家,姬亶定定地看着弃。夕阳缓缓坠落,他整个人却似乎都在黑暗中,那寂寥包裹着他,逐渐蔓延到四周充塞了天地之间。无人能救,无人能解。 姬亶不能理解,一个人明明可以成为天下最强大族裔的王,坐拥四土四方,可他却毫不稀罕。铸鼎、被逐、假死瞒名……直至流落半生不惜以奴自居,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他害得自己族邑无辜遭难,哪能轻易放了他走?姬亶深深一揖:“实不相瞒,亶此次来是有目的的。” 听他如此说,弃倒是笑了:“不知周族想从一个亡人身上得到什么。” 这话已经相当露骨了,姬亶不再躲闪,一双星眸直直盯进弃的眼中:“弃大哥是活人,不是亡人!大哥曾答应传授周族铸术,此约定可还算数?” 这回答出乎弃的预料,他注视姬亶良久,末了微微一笑:“得宗子如此,周族好气运。”说罢上前猛一拍姬亶那匹坐骑的屁股,马儿咴咴儿嘶鸣两声撒蹄而去。弃转身一拍姬亶肩膀:“走吧,过了今夜,找个大邑教你。” “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09章 上山(今日三更)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光也被乌暗的云层吞入腹中。归巢的群鸟掠过高空,叽叽喳喳的嬉闹余音还未及消散,就被地上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喧嚣声给遮住了。 这些人是沿着山道反方向而来,领头的骑士正是舌。 从薰育部南边寨口遁走之后,舌一刻都没耽搁,一面派人回去将留在邠邑的所有射手一起调来,一面带人绕到了北面山口外。 在此地盘桓数日,舌已经将这里的地形摸得熟透,料定小王若逃,必定会从此口出。哪知一直等到暮色低垂也不见有人出谷,在薰育部外刺探的斥候又回报说薰育部内似乎乱成一团,出来迎战的人找不到对手也各自回去,自此再无人外出。 若在以往,舌早就拿出大邑商的名头来逼迫薰育交人了。但此次追杀小王乃是绝密,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故此只能逼他出逃。一旦出了薰育部便好办了。 可万没想到这小王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 谷口空无一人,地上只余踩得稀乱的一片人畜脚印痕迹。舌从那堆脚印旁缓缓站起,脸色比天幕还黑。此处脚印最为密集,再往前便突然不见,只剩些零星陈旧印记。舌叉起腰环视四周,那些人总不会从这里直飞上天去! 夜色初降,山谷内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丛林化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在两侧坡地上延绵开去。 舌仔细分辨,见谷西侧是一处陡峭山坡,壁高林少,东侧则是缓坡丛林,起起伏伏向远处蜿蜒,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听他喉咙里咯了一声,森森笑道:“行韦,来。” 行韦上前仔细谛听,半晌抱拳低喝道:“遵令!” 夜色愈浓,把地上的一切都模糊开了。夜鸦嘎啦啦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细听却是一个尖利的声音:“燃烛,上山!” 谷中火光陡然亮起,一半火光伴着马蹄声疾驰出谷,另一半则悄没声的向进了林中,这些火把曲折相连,蛇一样向弃遁走的方向游去。 邠地西北这片地域远在大邑商四土之外,有商一代几百年来也只在这附近零星收服了几个小族小邑,可就连这些族裔也常趁大邑商动荡内乱之时叛出不贡,是故商王的威名在这里近乎无用,各族并不买账。 弃选择下马步行也是看中了此地偏远,躲过了追兵之后说不定还能寻一支族裔容身。 另外,此地势不比殷地平缓,也不像邠地开阔。丘陵比邻而立绵延不绝,无数湖泊草原夹杂在丘陵之间,掩去了一条被牲畜野兽踩出来的曲折山路。 殷人善驾车,不善骑马,大量追兵根本无法从这山路驰援。所以只要沿着丘陵前进,便能躲开殷军大部队的追杀。 起码弃是这么推算的。 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弃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洼地。 林中路滑,横枝斜杈壅塞林间。巫鸩点燃火把,火光散出不远便在地上散开一团模糊倒影,原来那洼地边汪着一处水泊。 姬亶高举火攀到坡上举目张望,四下里全是高耸林立的黑影。夜空中有云层聚集,更遮得天地间黑如井底,只剩下这处低洼里那一星橘黄火光在顽强闪耀。 他正眺望,弃在洼底叫道:“宗子,下来搭把手。大黄要生了。”姬亶哎了一声正要下去,却瞥见不远处一团黑影朝着这边飞快移动过来——那速度和敏捷绝不是野兽。 有人! 姬亶出声叫道,一边将火把插在地下返身抽箭搭弓瞄准了那黑影,影子左滚右闪飘忽不定,待他冲到到火光可以照见的范围内时,姬亶的弓已经拉到满弦。 就要松手放箭之时,忽听那人哀嚎一声:“亶公子!快!快!” 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姬亶吃了一惊:“木头??” 木头一把抱住姬亶,激动得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邠邑众族大多以稼穑为生,木头从小胳膊上气力就不足,田里的活计半点都做不好。想跟着母亲到市上做买卖,又不会做活算账,真是哪哪都没用。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挨嫂子的奚落,邑人也老总嘲笑木头空长个子没甚用处。 今年邠邑征兵,木头家就他一个闲人,当然送了他去服役。可没想到入伍后,姬亶无意中发觉木头做斥候的天份。木头欣喜若狂:原来自己是有用处的!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被看重的。人活着,谁愿意被当成废物呢?当姬亶拍着肩膀夸他做得好时,木头就已经把他当做了一生追随的主人。 大宗伯让他去追踪弃,木头一点都没有毫不犹豫。他要竭尽全力帮助姬亶,只有在亶公子身边,木头才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 如今他有一肚皮的话要说,可越着急越喘,满脸通红说不上话。姬亶扶住他,一面伸手在他脊梁上轻拍:“别急别急。” 木头喘着粗气踢倒了插地上的火把,又咔咔猛踩两下。那点光亮猝然消失,一股子烟味升腾起来,木头挥开那烟,这才吐出头一句话:“有追兵。” 姬亶点点头,他知道舌早晚会追上来:“多少人?” “就,就一个!” “一个?”姬亶睁大眼睛。 “是那个黄脸少年,单独行动,没有跟殷人一起行动的那个。” 是寝渔的那个贴身侍卫。姬亶皱起了眉头,那个杀手他在邠邑见过一次,一开始只以为是个普通侍卫,没想到他居然会有那样诡异的身手。 姬亶回头望着低洼里的微弱光亮,不由得有些心焦。弃明显是认识那少年不愿意出手,若是让他追上来杀了弃,那自己可就白忙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 姬亶正在踌躇,一阵汪汪汪的嗥叫声又响了起来。木头一蹦老高:“有狗?这是……二傻?怎么?公子你已经取得信任了?加入他们了?太好了!啊二傻别别叫!” 他后面的话就被扑过来的二傻给舔了回去。 跟在二傻后面的弃诧异道:“木头?” 一脸口水的木头有点尴尬,讪笑着低声嘟囔。姬亶忙上前掩饰道:“弃大哥,是我让木头在附近探查地形的。他发现那个黄面人就在附近,似乎是在找咱们。” 黄面人,弃魁梧的身影明显一滞。 姬亶踢踢木头,这话痨忙道:“对对对。那个黄脸小弟没有和殷兵一起行动,他是沿着薰育山谷口那边摸索进来的。我沿途一路找你们,在半路上碰见了他,那小弟紧追着我不放。他以为盯住我就能找到你们,哼!那是他太小看我了!住高屋大厦的殷人哪里比得了咱们周人!钻山穿林我在行,这可是我从小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们邑里年岁大点的男娃总是合伙欺负我,撵得我到处躲啊,邠邑四周那些个林子坡地都被我钻遍了。这才练就了一身的本事,黄脸小弟被我绕晕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座坡里困着呢。不过弃大哥稳妥起见咱们还是把火把熄了吧,天这么黑有这个亮光简直就是活靶子啊。” 这个话痨……弃的脑门又疼起来了,赶紧止住他:“火把暂时是没办法熄,二傻它媳妇要生了。” “什么……二傻它媳妇?”木头低头看看二傻,黑夜里都能看见一条灰白的大尾巴得意地扑棱着。“哦哦!那只黄狗要下崽了??可以啊你二傻!!你要当爹了啊!” 得了夸奖的二傻蹦得更欢实了。木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坑底赶:“咋样了?生几只了?公的母的?呃……” 就听下面一声低沉的嗥叫,然后就没音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0章 产崽(二更) 什么情况? 弃和姬亶伸头往下瞅,就见巫鸩一只手牢牢卡住木头的喉咙,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铜针杵在他左眼前方。不远处两棵比邻而生的榆树中间,小五守着一摊干草,大黄卧在上面焦躁地叫着。 弃伸手拢在嘴边低声吆喝道:“妖精,他是和亶公子一起的!松手吧没事。” “他差点吓到大黄!” “误会误会,我我是想帮忙接生……”木头语无伦次,两只手举得老高使劲摇。 “小点声!”巫鸩甩开他。木头捂着喉咙连连点头,还不忘对坑顶上俩人比划个“放心”的手势。见底下没事了,姬亶拾起熄灭的火把,说:“弃大哥,我还是留在上面戒备的好。若那黄脸少年寻来,我便将他引走。也好给你们留个转圜的时间。” 弃回头看向林子里,墨色的夜幕笼罩人家,什么都看不到。想了想,他叮嘱道:“你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若有动静立刻叫我。” 低洼下面,大黄已到了临产状态,此刻正不住地哼哼着,拖着沉重的肚子频频起身排尿。小五和木头眼巴巴地守在一边,安抚着同样紧张的二傻。 巫鸩借着火光看了看大黄粉色的肚皮,又抬起它的后腿打量一下,回头对弃说:“快了。”弃蹲下来揽住巫鸩的肩膀。这妖精已经把半幅裙子撕下来做了大黄的产塌,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在火光中泛出两溜奶白光芒。 木头看了一眼这俩人,赶紧转过脸去。大黄又起来排尿,木头趁机拉拉一旁的小五,低声道:“他俩什么情况?”小五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大黄开始哼哼,喉咙里不断发出唧唧的声音。二傻垂着尾巴走来走去,时不时用鼻头碰碰它。巫鸩低声对弃道:“不知道第一只是公的还是母的。”弃伸手把垂到她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道:“公的你教,母的我养。” “取什么名呢?” “爹白毛,娘黄皮,肯定是一堆花儿毛。就叫大花二花三花……” “什么破名字,我不同意。”巫鸩瞪眼。 “那你说。”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弃捏她的脸:“我族规矩,大王和王妇死了才给排号甲乙丙丁呢。拿来做名字,不好。” 气氛一滞,二人都愣住了。巫鸩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起商族,弃是没想到自己怎么说得如此顺溜,全无芥蒂。篝火噼啪一声,腾起的热烟扭曲了二人发僵的身影。 正在尴尬,大黄忽然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小五叫道:“生了生了。” 这一声救了弃,俩人赶紧上前。只见木头两手举着一块包袱布跪在大黄身旁,小五指着大黄尾巴底下急得说不出话,一个灰白色的小球球裹着血丝缓缓从产道中滑落。 一落地,大黄就勾过头去舔舐那层粘粘的胞衣。木头拦住激动的小五:“莫慌,让它自己来。” 不一会儿,胞衣便被大黄撕破舔开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纯黑小狗滚落在地,紧闭着双眼在大黄脚边蠕动。 黑色狗崽。 黑色狗。 黑色。 黑…… 白色的二傻激动地汪汪直叫,炫耀自己当了爹。围观的人类面面相觑。木头挠挠头,咳嗽了一声,问:“白狗和黄狗能生出黑狗来吗?” 不……不能吧,大家眼里都是一个答案。 这肯定不是二傻的娃! 众人眼神复杂,齐刷刷看着二傻那一身白毛。小五同情心泛滥,搂住狗头安慰道:“没事没事,谁的崽子不是崽啊,养大了还是你的儿子啊。没事没事。” 弃轻轻一推他,笑骂道:“人不大,知道得不少!”几个人正在摇头,那边大黄又发动了,起身一下又卧了下去哀哀叫着。小黑崽在地上蠕动着,嗯嗯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含糊。 “不成,它口鼻还有羊水堵着,得清一下。” 木头张着包裹布想裹住它,大黄却嗷一口咬了下来。牙齿咔哒一下落在木头手指前头,吓得他赶快缩回去。巫鸩轰他起开,自己上来亲自动手。她安抚住暴躁的大黄,一面迅速将小黑崽子抱了出来,旁边的弃立刻接了过去。 弃把这湿溜溜的小崽子捧在手里,一只手按住它脑门,一只手握住狗身子向下轻甩。不一会儿,狗崽口鼻中的羊水甩清,嗯嗯的叫声也清脆起来。 弃给它小心擦干皮毛,四下看了个清楚,哈哈笑道:“公的。” 小五雀跃一声,又抱着二傻开始恭喜。巫鸩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已经过去许久了,第二只还迟迟不见下来。 难不成要糟。这大黄吃得太胖了,巫鸩一早就怕它中途力气不济生不下。弃抱着小黑崽蹲下来,巫鸩就势往他肩上一歪靠,低头看了一眼。那团小东西正嗯嗯叫唤,看得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么黑,倒像你的崽。” 弃往她怀中一递:“来,崽子它娘。” 巫鸩一歪头,嗔道:“你才是它爹!你才是狗!” 大概是从没听过巫鸩这种语气,木头狠搓胳膊打了个颤儿,一勾头瞥见小五正瞪着他,忙讪笑道:“突然觉得冷……” 繁星次第亮起,渐渐汇聚成一条宽阔银河。姬亶守在坡顶皆备着,时不时往下面看一眼。最后,当大火星亮起来的时候,大黄已经产下了4只小狗,除了第一只的小黑,其他三只都是黄黑相间不夹一根白毛。 二傻无知无觉,只顾乐滋滋地围着它们转圈,巫鸩已经累得跌坐在一旁打起了盹。木头叫醒小五,俩人揉着眼接班看顾大黄母子。弃拢了拢篝火,重新坐到巫鸩身旁。 夜风穿过林间滔滔而来,海浪般绵延不绝。栖息的白鹭呱咕啼叫,火光惶惶不定,人的影子也晃动不安。巫鸩被鸟叫惊醒了,先伸手摸了摸弃,确定他在身边才缩下去。停了一停,她叹了一句:“还好,你还在。” 弃一愣,攥着树杈慢慢在地上划拉起来。又一阵风吹过,不远处水潭泛起了散碎的涟漪。弃抬起眼,头上满天星河,一只夜鸮都没有。 片刻,他扔掉树枝,理好衣衫敛容坐正,一字一句地说:“妖精,有些事得跟你说了。” 这语气让巫鸩顷刻间睡意全无,她盯着弃,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我见了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1章 仇人(三更结束) “有些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子弓。殷商小王、亡人……都是我。”弃说 巫鸩没有说话。 弃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还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娶过妻,她叫纹。5年前,扶尸回大邑商殉葬的就是她。 葬入王陵的那具尸体不是我,是戈父的长子器,以前是我的贴身侍卫。5年前,我们五人也是这样被人追杀,我掉落悬崖重伤昏迷,器夫妻俩为了保护我与追兵激战而死。活着的人只剩下戈父与纹儿,他俩不知是如何商议的,最后纹儿带着器的尸体回了王宫。戈父带着我改装出逃到西土羌方。” “五人?” “对,七年前,父王罚我流放。我救下了戈父与器夫妇俩,加上自愿追随我的纹儿,我们五个人一起在外流亡。从我们出了殷地就一直有人尾随,只是器异常警醒,那些人从未成功过。后来我们到了亳地,一时疏忽才给他们钻了空子。” “知道是谁吗?” 弃干笑一声:“还能有谁,无非是后寝有子嗣的王妇,再有就是亳地的子画呗。若单是他俩,我倒不怕,但是今天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不好办。妖精,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等大黄生完,你就带着小黑走吧。” 话没说完,弃手里一空,那只纤手在空中一个忽闪,啪一的一声甩在弃的上。 正在伺候大黄生产的俩人一回头,正看见弃在地上打滚,巫鸩低着头抬脚猛踹,砰砰声听着就肉疼。二傻耳朵一耷拉,哼哼着趴了下去,小五和木头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 别去劝啊,巫鸩姐姐是真会杀人的…… 这个我比你清楚,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可不想死。 二人正在低声腹诽,就听身后呼啦一声,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随即弃的哀嚎声响了起来。木头看看小五:“他会游泳吗?” “……不知道。” 哗啦又一声,巫鸩也跳了下去。水潭边浮着的那一圈落叶枯枝散开了个口子,晃晃悠悠往水中那俩打架的人身边飘去。弃手脚一起扑腾,嘴里哇啦啦乱叫一气:“妖精妖精妖精救命……” 巫鸩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拽,怒道:“装!你再装!”弃被她硬拽起来,踉跄站住了身子一瞅,好,潭水也就刚没过膝盖。他呸呸吐着嘴里的叶子,一面挠头嘿嘿讪笑起来。 “装啊!你装啊!”巫鸩瞪着她,稀薄的火光勉强照到她的半张脸,弃看那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忙连连拱手。 巫鸩趟着水上前又是一掌:“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纹儿?怎么?妻子来了就要赶我走?” 弃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她误会了。 “不是!不是!你想什么呢!”弃伸臂去抱,被踹开,再抱,再踹。 “什么不是!商族人厉害啊!堂堂小王玩假死!王妇也跟着玩假死!我懂了,五个人遇袭,死的是器,扶尸殉葬的是他的妻子!妇纹……她和你一样躲了起来,如今她来找你,我就得走是吗!好!” 哗啦啦水花四溅,一会儿功夫俩人身上湿了个通透。湿衣服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巫鸩打了个哆嗦,弃蒙头上前一用力把她扛了起来往上爬去:“看冻着!上去再给你打!” 俩人一腿一身的树叶子,先后跌坐在火堆前。弃低头拧着巫鸩的湿裙子,水珠纷纷滴落,巫鸩看着半明半暗的弃和黑色大地,忽一口咬在了弃的肩膀上。 疼啊,弃的额头都起青筋了巫鸩才松开嘴。巫女眼中的水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霍然起身,深吸一口气:“保重!” “不是!你误会了!来的不是纹儿!” 巫鸩瞪着他。弃叹了口气:“来的人是器的幼弟,名叫幽。戈父两个儿子,我只救下了器,幽那时只有11岁,不知被何人扣住遍寻不到。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他。” “妖精,他是来找我寻仇的。他父兄、族人皆因我而死,这条命给他,我无话可说。” 弃垂下头。 “很好,那就拿命来吧!” 一声暴喝炸响在二人头顶,坑底众人一起跳将起来。只见姬亶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站在坑顶,他满脸通红,双手正拼命扒着自己的脖子。忽的,姬亶向前一栽,往坑底坠了下去。 “公子!公子!”木头急奔过去,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紧箍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沿坡而上,攥在坡顶的那个人手中。 是那个金面少年,幽。 “什么人!放开我家公子!”木头怒不可遏,拼命扒拉着那根绳子。麻绳已经勒进了姬亶脖颈里,姬亶双眼直往上翻,脸红的渗出血来。两脚乱蹬。一只手在旁边拼命的抓着。 巫鸩已经搭箭上弦瞄准了那少年,不料却猛的被弃按住了:“别。” 弃自己上前一步对上面喊道:“幽,放了他。他只是个寻常周人,与你并无冤仇。” 咯咯咯咯……幽笑得打跌,他松一松手,姬亶喉咙里嘎的一声,向上猛一的挺身子,这才喘上气来。 木头连忙攥住绳套往外拉,岂料那少年一使劲,绳套再次向里收紧,木头双手勒住绳子拼命向外,姬亶的喉头与绳子之间就剩下木头撑起来的这一丝缝隙。 木头脸色发青怒骂着:“弃!你倒是快想办法啊!我邠邑已经被你害苦了!难道你还要害死我族的宗子吗?!” 金面少年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这不详之人还想害多少无辜族裔才甘心?!你上来,我便放了他!” “对对对,我们周族和他没有关系!你有事但只寻他!”木头仰头吼着,眼前忽的一暗,却是被姬亶伸手扣住了面孔。 绳套勒得姬亶脖颈上的青筋一路暴凸向上蔓延,他充血的眼球死死盯住木头:“闭……闭嘴!” 金面少年笑声一滞,下巴冲着正往坡上爬来的弃开口道:“没想到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人愿意替你死。” 弃爬上坡朝他走来,插在地上的火把突突燃着,树林和枝叶编织成的阴影遮蔽住了他的身影。少年打量着双手张开、四肢健全的弃,嘴唇忽地向上一撩,嘶嘶说道:“我改变主意了,让他死!”说着,他紧攥绳索的双手猛的向右一拽。 “不!” “住手!” 来自不同地方的几声呼喊同时响起,弃奋力向前扑去,就听嘎哒,嘭的几声,木头抱着姬亶摔在一旁,断了的绳子在空中兀自晃荡。 洼底,巫鸩弦上已空,正迅速抽出另一支箭瞄准坡上,但那上面已经没了人影。她啧了一声,收弓向坡上跑。没跑两步,二傻和小五又喧闹起来:“大黄大黄!不要!大黄!” 没分娩完毕的大黄受了惊吓,正发疯似的撕咬着狗崽们。五只狗崽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会无力地唧唧惨叫。小五伸手去救,大黄喉咙里憋着呜咽咬得更狠——一只花色小狗已经不动了,那只小黑正被母亲张嘴咬住,徒劳地弹腾着四只小爪子。 巫鸩忙朝大黄扑去,一面头也不回地吼着:“弃!自己当心!” 坡顶,幽被弃拦腰抱住扑倒在地。巫鸩刚才连发两箭,一件射在绳子上,另一件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幽一脚踹开弃,向后疾退两步直起身来。 啐了一口,幽擦了擦脸说:“好快的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2章 阉奴 坡上只剩下弃和幽两个人。少年手腕一转,收起刀斜睥着弃,漂亮的眼眸在面具下闪着点点波光,忽然,他开了口:“弓哥哥,大邑商小王,长久不见,我家兄长的身份您用得还喜欢吗?” 弃低下头去,双手拱在胸前对着少年缓缓跪下,头先触手,再一起叩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他整个人匍匐在地,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子弓愧对器族。” 少年向侧一撤身,喉间迸出一声凄厉笑声:“小王的稽首礼,可不是我这阉奴能受的!” 阉奴? 弃惊得抬起头:“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笑,幽笑得左摇右摆。弃上前抓住他:“幽,你什么意思?” “滚开!”少年猛一推他,自个也站立不住猛退两步嘭一声撞在一棵榆树上。几片树叶应声飘落,幽耷拉着脑袋,伸手到自己的腰间:“来,看着我。” 腰间锦带一松,下衫滑落一览无余。弃如遭雷击,脑中轰然巨响,耳朵鼻子嘴巴已经飞离他的身子,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双眼睛牢牢粘在幽身上—— ——那个从小追着他叫兄长的少年分明已不再是个男儿。 忽有夜鸟惊起,羽翅翻飞声掠过二人头顶。弃喉头涌起一股甜腻腥气,糊得他发不出声响。 可幽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你以为这就完了?”他走到弃跟前,用铜刀挑着弃的下巴逼他向火把那边挪去。弃一偏头,脸上立即挨了一耳光:“转过来!” “看清楚,后母戊抚养长大的器族小长老,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幽敞开衣襟,就着火光转向弃。 那火把像是突然畏缩一样,犹犹豫豫地照亮了那副清濯胸膛上堆叠的色块。那些颜色或深或浅,有些已经快要痊愈,有些则是新鲜的青紫色。弃低下头,一块鲜艳齿痕地印在幽的胸前,残次不齐的牙印狰狞地嘲笑着观者。 “谁干的?!”弃喉咙里的血腥味消失了,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冲得耳朵眼儿里突突鸣响。 幽一歪头,唇角浮起一条妖娆纹路:“弓哥哥难道不该替我高兴?你把我丢在后宫,我要是不做那人的玩物,怎么能活到今天?怎么能再见到你呢?” 他猛一脚飞踹,弃整个人飞出去老远,险些半拉身子掉下矮坡。不等弃爬起身,幽已经杀到跟前。两把铜刀平刺斜划,刀刀直逼脖颈前胸。 “你丢下我,我不恼,这条命本来就是后母戊给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兄!” “兄长替你死了,我父亲呢?!器族大长老呢?!他在哪?!” “戈父他死了,几个月前在羌地……” 幽怒吼一声,双刀猛刺。弃只是躲闪招架,全不进攻,不一会儿被刺中两处。 他不管不顾,趁个空档神手握住少年手腕,大声喊刀:“幽,是我对不住你们。让我……让我补偿!跟我走,再也不回大邑商!” 幽回肘向上一击,弃的鼻子立刻开了花,鲜血喷涌出两条河沟。他捂住酸涩的鼻子,幽的利刃已经冲着他腹部捅来,弃向后一仰,就地打了个滚往坡下滑去。幽的动作更快,右臂高举向前一刀戳下,弃的垮裤裤脚便被钉在了地上,整个人僵在半坡挣扎。 幽扑过去用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左手上的刀地抵住他耳下那一处柔软的凹陷。弃挣扎不开,刀刃刺入得更深,幽脸上的铜面具硌得弃脑后生疼。 少年趴在他耳后嘶嘶低吼,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以为……你好歹能保住我父亲的命……你为什么要铸鼎!为什么要去亳地!为什么要害我全族!!我兄长替你做了死鬼!他死得稀***个殉葬的羌奴都不如啊!” 幽牙齿咬出血来,胳臂死命收紧:“你也尝尝这种死法!!等你死透,我也让山狼分吃了你!!” 弃被勒得直翻白眼,幽的力气又大得出奇横竖扒拉不开。最后闭眼昂头向后猛的撞去,幽被砸中左眼,手上略一放松,弃这才趁势挣脱出来。幽的黄金面具落在地上,露出一张脱俗俊俏的脸。 弃按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幽,你听我说,我那时摔下山,醒来记忆全没了。你信我,若有一丝余地,我绝不会让器替我去死!” “我呸!!”幽的双刀毒蛇捕食般向前蹿出。 弃左躲右闪,言辞急切:“前几日我才恢复记忆,可好多事还是对不上。纹儿和琦儿,她们俩怎样了?” 一听这俩名字,少年更怒,一个下蹲旋踢,弃向坡下滚了下去。咚一声撞在地上,弃眼前金星乱舞,身上满是泥土树叶。 犬吠和着小五的叫声隔着水洼晃悠过来,一个瘦长人影正向这边跑来。弃猛的向左一翻,一柄铜刀在他耳边将将刺下。幽一刀不中,追着打滚的弃连连下手。弃狼狈不堪,在地上拼命翻滚。 “幽你听我说……” “住手!” 随着这一声吼,幽的身子忽的向前一倾,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弃得空爬起身来,见是姬亶猛抱住了幽,现在俩人正厮打在一起。木头举着弓箭在一边跳脚:“公子你撒手!天太暗了我瞄不准!” 弃劈手夺过弓箭,瞪了木头一眼:“白天你都瞄不准。”说着搭箭上弦,右手拇指拉开在耳后时猛的一松。 长箭划破夜空,在木头的尖叫声中擦过挨了一拳弓起身子的姬亶,直奔幽的肩膀。幽猛的向后一撤躲过这一箭,姬亶的上勾拳已经轰到了他的下巴,哒一声闷响,幽踉跄倒地。 木头扑过去抱住姬亶哇哇乱叫:“公子公子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不然宗伯非吃了我不可……”弃飞奔着越过他们,两脚踢开了铜刀,弯腰揪起幽拖到一边。 少年瓮声瓮气挣扎着大骂不已,弃一言不发只低头捆他。那根刚才绑姬亶的绳子挺长,不一会儿就把幽捆了个结实。少年密匝匝的青筋在白皙脸庞上狰狞凸显,他死盯着弃:“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一会儿追兵到了,我还是能看着你死!” 弃一言不发,起身拽起木头朝大黄那边推。姬亶却警觉起来,捂着肚子蹒跚跌坐在幽对面:“你什么意思?还有追兵?你和那个舌不是一路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3章 母仇 姬亶连连催问,幽只当听不见。被问得烦了,幽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往他身上只一掠,冷笑道:“周族宗子,你掺合进来干嘛?莫不是小邦周想趟大邑商这浑水?真是可笑!别忘了寝渔还在你邠邑里住着呢,若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周族就等着被灭吧!” 两个少年人互相瞪着,哪个都不肯低头。 半晌,姬亶笑了,揉着肚子连连摇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多重要的人物,不过是寝渔养得一条狗罢了!前日木头回去了一趟,寝渔已经带着我家小妹和十车嫁妆貢礼回殷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他没幽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小邦周养犬,会一直养它们到老死,年老力衰也不丢弃。还真不知道大邑商养犬,原来是随时可以弃之野外,任其自生自灭的啊。拜你所赐,今儿长见识了,原来被扔掉的狗都这么凶啊。” 一声怒吼,弃和巫鸩赶紧回头,就见幽和姬亶扭打在一起。木头正要跑过来,被弃踢倒在血呼拉碴的狗窝旁:“你和小五把狗崽包上。我去看看。” 待把那边二人拉开,俩少年人已经撕扯得不成样子。姬亶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阉奴养的狗,不就仗着自家主子么?横什么!” “你住嘴!” “闭嘴!” 幽和弃的声音同时响起。弃的一把掐住姬亶的脖子,双目几欲迸出眼眶:“敢再骂一句阉奴,我立刻杀了你!” 这突然迸发的杀气震住了姬亶,忙呐呐住了口。 甩开姬亶,弃附身捡起个东西递给他,说:“幽能找到我,说明那左射亚便也快到了。你是一族宗子,我不连累你,咱们就此分开。我往西走,你往南回邠邑吧——铸术是没机会教了,这两把铜刀算作赔礼。” 姬亶手中一沉,借着火光才看清那是幽的两把铜刀。刀柄处镶入了丝缕精巧的绿松石,在晦暗中也难掩神彩。他把刀一扔,上前拉住弃:“弃大哥等等,我刚才是气不过功夫不及他,这才言语毛糙了些。我要跟你一起走。” 弃躲开他的手:“抓我那些人周族得罪不起。你年少莽撞,可是不能拉你全族陪葬。” “周族宗子,你最好听他的。上一个庇护他的是我器族,结果呢?长老横死,一半族人被杀殉!哈哈哈哈,快回去告诉周人,好好稼穑耕种不要掺合大邑权谋!你们玩不起!” 幽的笑声嘎然而止,原来是巫鸩听得不耐烦,拿快破布勒住了他的嘴。 一支火光移了过来,小五和木头举着火把抱着一个布包跑了过来,二傻耷拉着尾巴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他们后面。小五吸着鼻子凑到弃旁边,搂紧了手里的布包:“弃大哥,就剩下三只小狗了,其他的……其他的都被大黄咬死了。” 篝火尚明,照着那两棵树下的昏暗角落,大黄呲着白牙,身子拧巴得僵直。火光翻腾着,已经有嗜血的飞虫嗡嗡着落了上去。弃翻了翻布包,三只小狗有气无力地蠕动着,一只全黑两只杂色。 他揉了揉小五的头,把男孩往姬亶身边一推,单膝跪了下来拱手道:“小五今后就拜托宗子,请宗子带他回邠邑吧。即使弃被捉住,也与邠邑毫无瓜葛,绝不会连累周族受难,只求宗子保我这小弟一世太平。” 说完他不顾小五的尖声抗议,扛上幽大踏步走了。巫鸩举着火把走在二人前头。二傻左看看,右看看,来回打了个转汪汪嗥叫起来。小五咬住嘴唇,把小狗们贴在脸庞埋住了眉眼。 不一会儿,那只火把就在犬吠声中远成了一团漂浮在无边黑夜中的黯淡星光。木头凑上来:“公子,咱们回邑吧。” 回邑。 姬离尘临行前那番话倏地涌上心头。姬亶心中猛一敞亮,也顾不上搭理木头便拔足狂奔。路上连磕带绊,终于在林中堵住了他们:“弃大哥……大人,您等一下……容我容我说句话。” 巫鸩翻了个白眼,举着火把越过他去。弃扛着挣扎不休的幽,腾出手来拍了拍姬亶:“不听了,回吧。”说罢也迈步离开。 姬亶握紧双拳,大声喊道:“您母亲的死因,也不听了吗?!” 空气一滞,连幽都不挣扎了。弃扛着他折过身,宽阔的身型被火把映出了一团巨大的影子,这团黢黑像山一样向姬亶直压下来,弃开口说话,语气冷得如同挂了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您的母亲!后母戊,妇妌大人死的冤!” 就是一瞬间的事,弃放下幽,朝姬亶扑了过去。 幽在草地上滚了几下爬将起来,看着弃发疯一样踢打着姬亶。被打的圆眼少年双手挡在脸前,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不是被烧死的……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 “住口,你怎么敢唤她生名!”弃脑中充血,理智全失,全世界的重量都向着他的头顶扣了下来,他几乎不能呼吸,只是一下一下踢打着翻滚的姬亶。 “住手!”巫鸩揪住弃向后猛拖,弃踉跄跌倒,爬起来还要去扑姬亶。巫鸩挡在前头:“让他说完!” 得以喘息的姬亶双膝一软,歪在地上。他满嘴都是腥味,分不清是血还是土。啐了一口,姬亶抬起头说:“大人,20年前王宫的那场火灾,我族中有人亲历,他亲眼得见了妇妌大人最后殒命那一刻!” 弃眼中喷出火来,伸手抓他,巫鸩死命拦住。姬亶梗着脖子质问:“您不觉得妇井大人死得蹊跷吗?若不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要铸后母戊大鼎?” 如同闷雷划过,弃猝然头痛起来,他抱住脑袋,钝痛如海浪般一波波来袭,连绵不绝地把脑中碎片往一处推搡。弃疼得想吐,汗水汩汩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幽蹦到巫鸩身边,呜呜示意去掉他嘴里的布条。 刚一松开,幽的吼声就冲出了喉咙:“妌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料到幽会这么激动,姬亶诧异地看看弃,幽又吼:“我从生下来就是妌娘带大的!我有权知道!快说!”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看幽这架势不是作假,姬亶这才细细想着开了口。 “亲历者是我族人戍忠,他已经死了。临死前,他将当时所见悉数告诉了大宗伯。具体细节端倪只有宗伯一人知晓,他只是告诉我——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若不信,便告诉小王:当时他是在王寝门口遇袭昏过去的。” 三人一起看向弃,这位当年的小王无力地点一下头:“我和器……确实冲到了王寝门口,乱兵在那里截住了我们。” 细节得到验证,这周人没说谎。幽冲巫鸩抬了抬被捆住的胳膊:“放开我,我去找那个什么宗伯。他最好真的知道,若有半句胡说,我绝对让他死得很痛快!” 火把呼呼闪烁,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巫鸩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凝眉权衡,两个已经失了理智,第三个心思不明,此时绝不能容他们肆意行事。她正要说话,一声刺耳的鸭叫声抢在她前头响了起来:“围!” 数支火把鬼魅一样猝然亮起,把四人团团围住。一身玄色短打衣衫的舌在众射手的簇拥下缓缓来在近前,一见是他,幽怒骂道:“滚开!这个人是我的!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没人动弹,众射手将弓旋拉得更紧,黄铜箭头在火光下蹦跳着碎光。 舌哈哈一笑,径直上前对着弃一拱手:“小王,又见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4章 绝境 终于见到了这该死的亡人,舌笑得阴森。然而没人理他,弃头痛欲裂,捂着脑袋满身汗透。 舌转向怒目相视的姬亶,鼻子里飞出一声哼:“这不是亶公子吗?在蒙侯军中,我就觉得你和这人有瓜葛,果不期然!你就不怕全族人跟你一起陪葬吗?!” 姬亶一口浓痰啐过去,没中,反被舌一脚踹中小腹倒在一旁。舌跟上前踩住他的左手狠命摩擦,牛皮靴子跑了不少路,鞋底粗糙不平,姬亶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把尖叫牢牢地压在喉咙里。 舌嘎嘎冷笑道:“耽误了本亚这么久,这只是点小小回礼。等本亚回了大宰,再发王师屠灭周族!” 听到大宰二字,弃惊讶地抬起了头。幽笑了,骂道:“果然是好狗,攀咬的时候也得报上主子的名头。你不过是个小族众人,比奴隶稍强一点的出身,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吆五喝六了!睁开狗眼看清楚,你面前仨人哪个不比你地位高!王族、巫族、器族,你惹得起哪一个!” 舌也不生气,冲幽一拱手:“我这条狗好歹能在战场上替主子杀伐征战。总比好过,拴在塌下做只整日不见天日的玩赏阉狗。” 他很得意自己的妙语,眼前却忽然一黑,嘭一声响,幽捣在了他的左眼上,登时眼花缭乱泣泪横流。后面射手一片大乱,纷纷吆喝着住手,舌已是一把打开幽的拳头,同时大喊:“放箭!一个都不要放过!” 幽一撤腕子,返身撞倒一个犹豫的射手冲入了林中。他吹着长长的口哨渐渐飘远。 刚才舌在聒噪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偷偷放开了幽。舌挨揍那一刻她就猛的把弃推了出去,自己则轻盈地返身上树,没几下就攀上高处。弃总算缓过点神来,连翻带滚躲开第一波箭雨。 射手们上第二支箭的当儿,原本环绕一圈的火把突然灭了一支,一个射手惨叫着捂着眼睛倒下,火把被他来回翻滚压灭,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快!”弃头顶传出巫鸩的声音,她收了弓箭抓住一支藤条向远端荡去。舌大叫大嚷着什么,第二波箭雨再次腾空,弃已经冲出了那个缺口窜入黑暗之中。 “全部杀掉!!”舌怒吼着:“包括那个叛逃的巫女!一起杀掉!” 他带着人追了出去,留下的两名射手按住了姬亶。他们不想浪费羽箭,一个人跪在他背上按住脖子,另一个人举起插着铜针的木杵瞄准了地上那个努力躲避的脑袋。 “不过是一死,别这么乱扎挣。”他愉快地笑着,木杵重重落下。 “咚!” 木杵滚落在一旁,这人捂着脖子歪了下去,一支箭正中喉结。按着姬亶的射手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跳起身寻找来敌:“是谁!!” 他立刻就看到了一道暗灰影子,正贴着地面朝这边飞奔而来。射手立即放箭,那影子却忽往右折返跑开躲了过去。那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只白狗。 即使看清楚,他也没机会再射一箭了。幽从背后潜行过来,双手扳住他的脑袋向右咔哒一拧,人就软了下去。姬亶顾不上搭理摇着尾巴扑过来的二傻,哑着嗓子对幽一抱拳:“多谢。” 幽伸手一扽,把他拽起来,眉梢眼角都透着厌恶:“带我回邠邑,我要见你们宗伯。” 说着,他把火把一抛,一个明亮的抛物线,正好落在跑过来的木头脚边。姬亶一听这话又站住了,幽冷冷地说:“你不去,我照样能回邠邑。到那时我要杀他,你可顾不上!!” “你敢!” “我对那宗伯的命没兴趣,他只要告诉我妌娘的事就行!” 这句话根本算不得承诺,可是弃和巫鸩现在身陷围剿,姬亶和木头追过去也是送死。他长出一口气,迈步越过木头和低头抚慰二傻的小五,说:“跟紧了,这边走。” 夜色浓得像野兽巢穴,黑漆漆的林中蜿蜒着两条闪烁的明亮火蛇。它们一南一东各自隐去了。 向东游动的那条火蛇很快在一处水泽边停住了。那水泽横桓于两座丘陵之间浩荡无垠,漫天星斗和山峦森林尽数呈现在那水波之上。偶有水鸟几声啼叫,左右都不见路径。 舌看着紫寰星默默测算一番,忽地大声叫道:“此地景致甚好,位置也甚是绝妙。过了此泽,对面山峦下便有一条可供车马行进的宽阔平路。那条路能出西北二土,还能转道回归殷地。可惜啊,日出之后,我的援军便会赶到在那里。两位想出四土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我回殷去。” 没有回答,舌吹了一声口哨,射手们立刻列开围捕阵型。一半人按平均间距持械站好排成包围圈,另一半人在同袍高举的火光下来回穿梭寻找。各个都是弓拉半满箭上弦。 宿栖在林中的飞鸟被惊起一波,呱呱乱叫着抗议。舌抽出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弓上,缓缓在泽边走动起来。他目光来回扫视,箭镞向下双臂紧绷,但喊出的话却还是很轻松。 “大邑商有什么不好?酒肉成山,高堂广厦,哪一点不比这四土的穷苦日子好?您原本可以坐拥四土疆域,死后位列帝庭享受太牢配祀。为什么非要铸那尊鼎呢?大王和大宰给您铺的路那么牢固,干嘛非要毁了这一切呢?” 一棵树冠颤了一下,落下两片叶子。舌一歪头,立刻有两支羽箭刺破树荫。 没动静,舌继续走着,那嗓子比水鸟叫声还刺耳。 “铸后母戊大鼎的小王已经死了、没了、埋了。您现在就是一个亡人,亡人就得好好烂在地下,何必出来又让大宰为难?如今大邑商为了鬼方已经疲惫不堪,您怎么这么不懂事,非要在此时出现?您这是要王室再起内斗!九世之乱重现啊!” 射手们举着来回奔跑着,火光迷乱颤抖连成一片。舌站住了脚,抬起双臂瞄准了一棵欄树,大声叫道:“所以,大宰令你必须死!” 死字刚一出口,舌的箭就离了弦。那箭刺入树冠,煉树哗啦啦一阵晃动,一个人影飞跃而出,落在地上连番滚了几下哗啦啦进了水中。 舌发一声喊,立刻有十几支羽箭飒飒追着那人落入水中,水花大作,哗啦啦扑索索的声音总还夹杂着几声铜玲声响。 “放箭!”脚步纷沓声、弓弦拉满声一起响起。火光一起涌到水边,水中的那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再放!”舌催促道,自己却是不再拉弓。 “住手!我在这!”众人身后传出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同时一滞,人们纷纷向后转去。 只见一个宽肩圆膀的雄伟身影站得笔直,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舌大喜过望,众人立即扑了上去,水中那人咬牙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巫鸩奋力往水中一块露出来的岩石上游去,只是姿势有些奇怪——一支羽箭正中她的右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5章 群兽 自上古到商昭王当世,音律乐器一直是沟通天地的手段。祭祀时的所用的钟磬铙铮更是由巫族所持,使用者的地位越高,乐器的质地就越贵重,从石、骨、陶一直到的是亳,大乙成汤灭夏之后定都在亳,后来王都多次迁徙,亳地早已成了废都。如今盘踞在亳地的正是子画,他对王位的渴望天下皆知。舌被弃说得恼羞成怒,上前要抽他,手掌高高举起却打不下去。 他抖了抖手又狠狠地放下,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是,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但是只要你死了,这事就永远烂在西土!至于我,我依仗的不是出身!只要有这一身能耐在,不管是大宰还是子画,不管是回殷地还是去亳地,我都能封侯领邑,凭自己寻到活路!” 舌背过身去,打声喝道:“动手!” 持钺的近侍低喝一声,再次举起斧子在弃的脖颈上比划着。舌头也不回,只望着粼粼泛波的水泽。他的四个手下散在水泽边上,张弓对着水泽深处。 这四个射手是从巫鸩一落水就围在岸边准备阻击的,预防那巫女再游回来坏事。 舌眯起眼睛看了看,只见那水中间一处礁石上有个恍惚摇动的身影。但是天色太暗,那黑黢黢的影子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连续的叮叮铃声借了水音传过来,在暗夜里显得愈加诡异。舌掏了掏耳朵,打算不去理这个巫女,巫族的事自有他们自己人收拾。 眼下他只要拿着小王的人头回去,这事就算完结了。 攒足了劲的近侍后退半步,大吼一声用力挥下铜钺。咔嚓,骨折肉烂的闷响应声而起。那近侍睁大了眼睛:他劈中的不是弃,而是自己的同袍。那个揪住弃头发的倒霉蛋,铜钺正砍在他小臂上,卡在了骨头中。 中钺的人并没有大叫大嚷,只发出一声咽水似的唔噜呜噜——一匹双眼雪亮的狼正咬在他的喉咙上。 “狼!有狼!!”近侍大叫起来,吓得松开钺往后退去。四周一瞬间乱了套,所有人都开始尖叫。 一匹匹野兽从林中蹿出,大小各异种类不同,以人眼无法预测的速度直扑这些射手。舌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一头狂奔的野猪用长獠牙戳穿了那名近侍的胸腔。火把散落一地,射手们大叫着,胡乱向四周射着箭。 舌大惊,他紧跑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头看着水泽中的那块礁石。那身影仍然在悠悠摇晃,铃音越来愈凄厉。 是巫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6章 逃遁 这群野兽来得蹊跷,舌直觉这和巫鸩有关,但他实在顾不上追究原因。 “不要乱!!不要乱!捡起火把挥舞起来!!背靠背围成一个圈!!快!”一遍喊,舌一遍抓住弃,猛的用力把他搡进两个射手中间。 一头狼拱起脊背要扑上来,舌抡起火把挥舞着戳过去,逼退了它。众射手已经被咬残折损了一半,剩下十几个人连忙向他那样抡起火把往一起靠拢,把舌和弃围在中间。 野兽们嗥叫着,刨着地呲着獠牙逼近这个人肉圈子。那些或绿或黄的眼睛漂浮在火光外面,绕着圈威胁着他们。舌用铜钺卡在弃的脖子上,拽住他不断喝令手下坚持住。 “坚持住!只要坚持到天亮,它们就散了,只不过是一群兽罢了!行韦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要怕!不要怕!” 这话稍微激励起了些士气,射手们开始自动错开,最外圈的举着火把不断挥舞。第二圈的打工瞄准,有机会就冲来犯的野兽放上一箭。时不时有一两只野兽被射中嗷嗷叫着退后,但剩下的仍然前仆后继地向它们逼近。 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山兽们愈加焦躁。一头灰毛老狼仰天长啸一声,带头向前扑去,一下就按倒了前排一名射手,紧随其后4只山狼一拥而上。 “放箭!!”舌吼道,声音跟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十支羽箭嗖嗖飞出,灰毛老狼向旁边一跃,蹦跳着躲开了,可那4只就没咋么好的运气,纷纷滚落在地哀哀惨叫。野兽们脚下一缓,略略往后退开了些。 “好好!”舌大喜过望:“省着点,天快亮了,对峙到天亮它们自然就退了!大邑商的铜镞锐利无比!什么样的野兽都不怕!”众射手纷纷应诺,这才有了点信心。 此时正值天亮之前最暗的时刻,众星隐退,天穹黯淡无光。只要挨到天亮,到天亮行韦就到了!舌揪住挣扎的弃,从牙缝里迸着脏话:“这些东西是那个巫女招来的吧?折了我那么多手下,今天她现在就是唤四方神来也救不了你!!” 他越说越气,用斧柄狠狠向弃的后背打了下去:“凭什么!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帮!凭什么我就这么难!” 舌举起钺劈了下来,弃向旁边一闪,正撞到一个射手。那人正恼怒同伴的惨死,找准弃的后脖颈上就是一击。弃闷哼一声歪了下去,舌上前踩住,咬牙骂道:“去死!” 铜钺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势劈将下来。 “嘎嘎……”两只夜鸦凄厉惨叫着,一齐向舌的脸上撞去。舌大吃一惊,手举铜钺胡乱挥舞着驱赶这俩畜生,生怕它们啄瞎了眼睛。 水中此时有了异动,哗啦呼啦的涉水声由远及近。一个射手惊叫起来:“大人快看水里!”舌挥开乌鸦,恨恨回过头去:“水里怎么啦?” 他的声音被一个大家伙遮住了,这团东西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是它在缓缓踱步。舌命令挥舞火把,但那水中巨兽却似毫不在意,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在火光的映照中,那奇怪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只粗壮尖锐的角,这只角长在一张硕大的嘴巴上,火光给这个头照成了一半阴影的树皮样东西。最后,一双不大的眼睛出现在火光中,然后整个脑袋和两支巨大的蹄子也露了出来。 “天呐!!是兕!”有个射手绝望地惊呼道。箭镞对兕的皮是无效的。 那头巨大的兕不紧不慢地向着舌走来,越来越大,舌已经能听见自己咬牙的嘎嘣声了。可让他恨的不是那只巨兽,而是它背上坐着的人——巫鸩。 她的头发都溻在了肩上,此刻一只手举在空中有节奏地晃动着,那铃声就是她的臂铃中发出的。随着那铃声,围在外圈的野兽们愈加不安,兕也低下头前蹄慢慢刨地,做出了攻击的架势。它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热气扫得最前边的射手腿肚子直转筋。 骑在兕背上的巫鸩抬一抬下巴,看着舌说:“把小王给我。” 星星倏然黯淡起来,巫鸩轻轻颠着左臂。铃音不停,催得野兽们躁动起来,大个儿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闷喉,个小的牡鹿野狗之类已经拱起脊背跃跃欲试了。 被野兽分裂尸身死去是无法去到冥世的。这些射手们各个都小有田产,哪个都想抱着一两件美陶骨器下葬。死在这些野兽嘴里算什么?!殷人骨子里的嗜杀被这些野兽触发,射手们纷纷吼叫起来,要与这些兽类拼了。 不能拼。舌迅速判断清了形势,箭簇不多了,兕的皮又不入刀簇。硬拼捞不到任何好处,他大声喊道:“先让这些野兽退走。” 接着他把钺一扔,两手高举过顶:“本亚说话算话。” 巫鸩俯视着他,舌的三角眼在火光里瞪得老大,竭力显示自己的诚信。巫鸩又看向弃,他歪在地上无知无觉,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能再拖了,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右肩还戳着一支掰断了箭杆的箭镞,一下操控这么多野兽完全是提着命在是在支撑。 她左臂猛一振,铃音忽的变了频率,长长短短舒缓下来。包围着舌的野兽们站住了脚,像是刚睡醒似的,互相打量一下转身各自离去。有几只贪吃的貘还拖着一具射手的尸体进了森林。 只有那只灰毛老狼没走,它在那几只中箭的狼之间徘徊,挨个嗅着,完了呲牙低低嗥叫。一屁股蹲坐在圈外不远处,一双绿色眼睛恨恨地盯着这些人——他要报仇。 舌一指老狼:“还有这只!让他走!” 铃音再变,灰毛老狼两支前爪蹬地,身子弯成个弓形。舌一眼不眨地瞪着它,直到老狼痛苦不堪地直起脖子长长的嚎叫完毕,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林中。 果然,舌的三角眼向上一撩:这个巫鸩果然能控兽!他拼命回忆着,在什么听到过能控兽的巫师? 巫鸩命令道:“把他抬上来。” 舌一跺脚,想起来了,大乙成汤得九州之后祭祀上天,据说礼乐一响百兽率舞。当初听说只以为是天帝庇佑大乙,如今想来,必定是在祭祀上有人用了这铃音控兽! 可那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巫族那么骄傲,可从来对这控兽之术很少提及,为什么? 还有,她这么拼命护住这个废小王,难道是大巫咸的意思?巫族是要违抗大宰吗?舌的三角眼差点撩到太阳穴,感谢巫族,自己总算可以推脱抓捕不利的罪名了。 说不定还能帮大宰一举除掉巫族。 想定主意,那对三角眼慢慢落回原地,舌尖着嗓子命令众人把人事不知的弃抬上兕的背上。巫鸩一抖铜铃,那巨兽一声闷哮,众人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那巨兽掉过屁股,慢慢走入了水泽之中。 一条条带状的雾气升腾起来,隔开了水泽与森林。天空的黝黑开始褪色,变得透明。 舌啐了口黄痰,得意地笑了:“巫鸩,小王,一会儿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7章 箭伤 水泽浩瀚,清凉的水波不时掠过巫鸩的脚踝。巨兕一步一颠,她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撑坐在它背上。弃摊手摊脚横趴在兽脊上,依然昏迷得没个声响。 直到离了岸边老远巫鸩才猛的向后一仰,喉间的甜腥味直涌到齿间。碧波荡漾,巨兕在兽铃的指引下乖巧无比,默默滴朝着对岸挺进。对面的山影越来越清晰,巫鸩眼前却一阵一阵发黑——她右臂其实早中了一箭,刚才是把箭杆折断,装作若无其事的。 但箭伤不是关键,眼下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兽铃了。 巫鸩的体力已经快要被耗损殆尽吗,左臂痉挛似得直颤,铜铃几次细微的频率跳调,巨兕就立刻暴躁起来。她咬牙抬起火烧火燎的右臂,紧按住左胳膊稳下铃音。巨兕回过头去,又恢复了温顺模样。 终于上了岸,巫鸩和弃滚下兽脊。弃摊手摊脚地滚了开去,巫鸩伸手去拉他,刚伸出手去却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歪了下去。 本来已经转身踏进水泽的巨兕忽的没了铃音束缚,小眼睛马上瞪得溜圆,调转过头缓缓朝走来。那支坚实的角缓缓低下,瞄准了躺在地上挣扎的巫鸩。 它开始加速,迈着重重的步伐朝巫鸩二人奔去。巫鸩耳鸣如群峰乱舞,眼前一切都旋转着模糊起来,她强撑起来向前一趴遮住了弃,同时拼劲全力挥动了一下左臂。 “叮~~~”天地在铃音中轰然坍塌,巫鸩失去了意识。 这是个阴天,太阳没有露面。空中的云颜色越来越深,等堆积的云层从灰色变成蓝黑的时候,林间的浓雾倏忽散开,大雨如注。 弃是被雨砸醒的。他半张脸贴在地上,草地吸了水刺得他脸颊又疼又痒。弃的眼皮又重又涩,身上像压着一座山。等他勉强抬起脑袋咳出鼻腔里的雨水,才发现巫鸩瘫在自己背上。 “妖精?妖精?”他咳嗽着翻坐起来抱住她。没有回答,巫鸩双目紧闭小脸灰败,右肩膀处那块绛红色倒是渐渐在扩大。弃连忙撕开那湿透的衣衫,一支折断的箭杆狰狞地埋在雪白膀子上,伤口周围的血有些已经开始发黑结痂了。 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弃抱着她踉跄起身往山中去。万幸,在俩人没有被雨淋死之前寻到了一处山洞。地势略高,洞内不深,应该不会有熊。外面起了风,雨水被风裹挟着开始旋转着在大地上肆虐。 幸好洞中还有一些枯藤草叶,弃凑巴起来找来两块石头开始打火。他的左臂有些扭伤,总不那么给力,石头打在一起老不出火星。弃鼓着腮帮子猛地一磕,终于有了点子小火星。 火堆燃了起来,弃把巫鸩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来烤干。脱到一半,她腰上那条兽皮腰带掉了下来,那上面挂着好多个皮囊布包,平时巫鸩从不离身。 弃伸手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会儿,几个小皮囊除了一个里面装了一束黑发以外,其余都怪好闻的,大概是草药。最大的那皮套子里装的一套针砭。然后,布包当中全都是些削得很薄的竹片与木片,那上面全是墨字。 弃一张一张地看着这些,竹片与木片似乎并不来自一个地方。木片上全是任务命令,指挥巫鸩如何行事。 竹片上却是些关心之辞,什么每日大小食要照常吃,露宿林中要注意飞禽猛兽。最后一张很奇怪,写的是某人太过挂念巫鸩,每夕都无法安眠。让她不要强撑着,随时可以回山中去。 篝火不大,弃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什么叫没了她无法安眠?!这人是谁?!他一甩手把这张竹片砸进了火堆里。火堆咔哒响了一声,把竹片吞没。他满意地回过头,正瞅见巫鸩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烧了什么?” 巫鸩示意他把腰带递过来。弃连忙把竹木片全都收拢了塞回去,不料巫鸩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全烧了吧。最绿那块竹片留下。” 刚才烧的就是那一块。 弃脸庞直抽,两手一端哗啦一下全都倒进火里了。然后蹲在巫鸩身边打开那一个个草药囊,一边没好气地说:“绿什么绿!我不耐烦分辨颜色,干脆全烧了。你看我绿不绿?” 巫鸩罕见地没斗嘴,只伸手掐住了弃的手腕。她浑身只有一件小衣蔽体,弃不敢低头看,只得抬头与她对视。却见巫鸩满额是汗,脸色白得透明:“拔箭!” 她指给他一个药囊:“这里面的粉末,你先撒在我肩上。”说着又从皮囊里抽出一支细长铜针:“用这个,在火上烧红之后剥开箭簇旁的肉,然后拔。” 外面大雨倾盆,狂风催动林海的声音犹如拍案的巨浪。弃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铜针在手里直打滑屡屡掉进火堆。巫鸩靠在岩壁上看着弃满是汗珠的油亮后背,想嗤笑他,张了张嘴却又默默合上了。 她扒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还好,皮囊还在。那是跑出熏育时她从牤那里拿的馝酒。巫鸩举起豪饮几口,踢踢弃递给他:“给,喝了快点动手。” 用酒作药是巫族朋众的医术之一。弃摇摇头,用布包裹着烧红的铜针凑到她右肩前:“你往左边看,别看我。” 巫鸩别过头,仰头猛灌一口,勉强笑道:“大巫朋自小便教导我们,药若不能致眩,便不能治愈。这酒虽不是用桃李大麻籽酿成,倒是也不差~~” 后面的话变成一口凉气被她吸了进去,烧红的铜针碰到皮肉的呲呲声格外地大。 巫鸩猛一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大邑商的箭簇铸有倒翼,硬拔会成一个大洞,若中箭便只能把肉拨开再拔。弃的汗珠从额头滚到鼻梁,巫鸩的肩膀单薄得可怕,整个人在他手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弃埋头在那伤口上,低低冒出一句:“对不住。” 巫鸩仰面瞪着洞顶,似乎想把那黑黢黢的岩石瞪出个坑来,最后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妖精,你还是回玉门山吧。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亲近的人,不能再害了你。” 铜针慢慢割开伤口,箭镞的翼尾已经可以看到了。巫鸩抖了起来,连带着那露在外面的半指长箭杆上下直颤。弃一只手揽住她轻声安慰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没伤到骨头。” 巫鸩汗出如浆,攥着酒囊的手指节都崩得发白。抖着手呷了一口酒,她吐出一句:“不!” “你说什么?” “不走。” “听话,我有些事要做,不想你跟着送死。” 口子够大了,弃汗浸浸的手捏住箭杆肩膀猛的一拽。巫鸩哼了一声,脸色猛的一白,接着浑身大抖起来。弃把短箭一扔揽住她,巫鸩头偏向一边,自个颤着手把剩下半壶酒对着伤口倒了下去。 酒水浇了一半,她已经疼得缩成了一团。空气潮湿闷热,弃浑身都是水,已经分不清哪是巫鸩的汗,哪是自己出的汗。他拿着那几个草药袋央求:“妖精妖精,再坚持一下,这些用哪个上药?” 巫鸩指了指其中一个,手就垂了下去。弃看见那只原本指尖粉嫩的手现在惨白得几乎透明。他忙忙地把药囊里的杂色粉末倒在那个血呼拉碴的窟窿上,一股呛人的气味直蹿鼻腔。 巫鸩半拉身子靠着岩壁,一层层的汗把岩石都浸得有了点温度。她头晕眼花,眼前的弃忽然旋转起来像是要变成两个,她抬起左手去抓他,挠了一下又一下。弃按下去,她又抓。弃瞪她,巫鸩瞪回来,咬牙道:“说好的,你永远是我的奴隶。” 弃一呆。 “我永不卖你,也不放你……我要你陪着我,一直到我死。” “你听我说,有件事我本该在5年前就了结。可那时出了差错,害死了戈父他们一家。如今我二世为人,这些债、这些仇得由我去讨回来。你等我,我了结这事就去玉门山找你。” “我跟你去,”巫鸩打断他:“你需要帮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活人!知道为什么活就不怕死!妇纹她若是活着也会明白我。” 弃垂下头半晌,忽摸了摸她的头:“不会再有第二个纹儿了,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很低。巫鸩汗出如浆,强打起精神问:“你打算做什么?” 弃张了张嘴,巫鸩又说:“从头开始讲。” “好。”弃用指头梳着她的头发,沉吟着说:“这事得从几尊鼎讲起。” 后母戊大鼎的样子慢慢浮现在眼前,巨大方正、金光璀璨,弃闭上了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8章 往事 外面的雨稍小了一些,弃往火里拢了些个干草树叶便坐了下来让巫鸩依着舒服些。巫鸩两片惨白嘴唇不住地颤,可说出口的话却没半个疼字。 “鼎本是炊器,铜锡铸型之后又做礼器。大邑商的鼎数不胜数,能让你特意提到的几尊,莫不是大禹王所铸的九鼎?” 雨声陡然又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声在林中变得像涛声一般,一波一波地漫进山洞里来。弃点点头,巫鸩慢慢躺下枕在他膝上,左手握住他的右手,仰起脸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王族之事,其实一点都不磊落,从来只有野心权术、明抢暗算,这些阴私之事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即使是纹儿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对她提起半个字。弃总把这些艰难独自藏在心底,一个人难受就够了,干嘛搅得身旁人也不好受呢? 但是面对巫鸩,弃却没了顾虑。他可以畅快直言,而她不但不会害怕,还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和他站在一处对抗所有艰难险阻。弃满怀感激,自己二世为人,却能意外遇到这么一个人,值! 弃心底泛起一片暖意,捏紧那只小手,慢慢开了口。 “天下人只知道大乙灭夏之后将九鼎据为己有,却不知道那上面上铸有天下矿产图。九只鼎五方四圆,五座方鼎上铸的是铜矿图,其中四座圆鼎上标注的是锡、铅两矿。 我族能得天下,靠的就是铜兵铜器。所以历代大王对九鼎都看管得非常严密,每一位大王即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接收九鼎。我父亲也不例外。” 弃的父亲,便是如今的昭王,子姓名昭。巫鸩点点头,这位雄主威名赫赫,四土四方没有不怕的。可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吃惊。 “但,父亲得位有些问题。原本不该他即位的,他是抢了个时间差,其实王位继承人另有他人。” 巫鸩凤眼一眯,飞快地把昭王的身世捋了一遍:子昭,先王小辛之子,8岁流亡在外游历,22岁小辛死,子昭回殷即位。 出身没有问题,若说不该他即位,那便是另有一个比子昭更合礼法更强力的候选人。王族那一群多子们的资料巫族都有,巫鸩马上就想到弃说的继承人是谁了:“子画。” “是。” 商王族的王位传袭直到如今也没个定法。自沃丁之后就以“兄终弟及”为原则代代传袭,问题是当这兄弟几个都死了之后,王位该传给谁? 这就没有定规了。 所以每到王位轮到“末弟”时,便会引起一场王族内斗。到底“末弟”是该把王位交回给长兄的儿子?还是该传位给自己儿子?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先王小乙便摊上了这事,他是同支兄弟4人中最小的一个,他的选择是传位给自己儿子。 百年来,由于王族的不断的内斗,大邑商开始衰败萎缩。到小乙即位,版图只剩下成汤时的一半。小乙那三个哥哥留下的儿子们各个不省事,早早就开始互相征伐杀戮,只等小乙咽气,胜出的那个就可以登位称王。 这些王子各个都有自己的领邑封地,几支大邑常年刀兵相见,在小乙最后那3年中达到了顶峰—— 大哥阳甲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剩,尽数拼光。可怜阳甲一支只剩下了几个孙子辈守着东边相邑,无法再问及王位。三哥小辛的儿子们伤残过半,治下的族裔青年壮丁战死大半,大半众人奴隶逃往他邑,即使想要再争高低也已经没有实力组织军队了。 只剩下二哥盘庚的遗腹子守着繁荣的亳邑养精蓄锐。他叫子画,小乙去世时,他35岁。 这一年,子昭22岁,已经在四土之内游历了13年。 一边是在亳邑长年经营,壮年精干的子画。一边是在外劳作,与众人奴隶一起生活的青年子昭。王位该传给谁一目了然,更何况殷地这座王城还是子画的父亲盘庚建起来的,子画重回殷地登位做王顺理成章。 但是小乙悄悄唤回了子昭,抢在咽气之前祭拜天地传位给了他。等远在亳地的子画得到消息时,子昭已经成了昭王。 巫鸩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下扯到了肩膀,笑到一半就停了,弃瞪着她。 “想到子画当时的脸就觉得精彩。” 巫鸩好容易忍住笑。巫红在亳地做大巫祝,偶尔两人通信时提到子画,巫红那样一个持才傲世到人都说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强者。就不知道这强者被小乙愚弄的时候,会不会破功。 弃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忖着说:“咱们觉着好笑,子画可不觉得。那时他已经营亳邑二十多年,势力足以和殷邑对抗,若他那时举兵逼宫,以我父亲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应付。可以说,父亲即位后的头十年都是在子画的阴影下度过的。” “可他为什么没逼宫呢?”王族之间这样的内斗逼宫时有发生,子画居然能忍下来不动手?巫鸩刚问完,立刻就想到了答案:“莫非……九鼎?” 这女人才思敏捷得让人害怕,弃万分庆幸这个妖精是自己的人。如果她要对抗自己,弃还真没把握能赢。 “对,子画向父亲索要九鼎。你也知道那鼎不止代表王权威严,上面的矿产图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子画说,给了鼎便不发兵。” 在当时的大宰甘盘调停下,年青的昭王屈辱送出了一座方鼎。 “方鼎是铜矿。”巫鸩说。 “对,之后没多久,子画便在南土荆楚开出了一座富矿。那里的铜专供亳邑,已经几十年了。” 当时年青的昭王有多屈辱,后来就有多发奋图强。其他都不提,但对器族的态度就能体现出这位雄主的格局与眼光。 他深知铸术与铜是成大邑的根本,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向来器族大长老都是商王的私臣。昭王对这样的大族自然是诸多拉拢,以图巩固自个的统治。比如让器族大长老的两个儿子先后入宫,享有王子一样的待遇。器就是在4岁上便和子弓同吃同住一起长起来的。 昭王图谋长远,当时还年幼的子弓是不明白的。他喜欢器和自己作伴,也喜欢器的父亲戈长老。更喜欢钻到铸铜工坊里去缠着戈长老教授铸术。 “所以我可以冒充半个器族人,我的铸术可是得了戈父的真传呢。”弃有些得意。 另一方面,昭王看透了王位争斗是大邑商的第一不安定因素,因此一早就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子弓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从子弓5岁开始,昭王便让器族长老教授他铸术、了解众人劳作疾苦。除此以外,昭王还请了另一位高人为他授业,那就是后来的大宰傅说。 到了子弓13岁上,也就是幽出生的那一年,大宰傅说开始给他二人授业。 大宰是个奇人,昭王即位后3年对政务不发一言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天降的圣人来辅佐他。而这个圣人就是傅说。这一年的大宰已经成功收复利、竹两方国,重制汤刑,重辅农事,起用众人能吏。大邑商一派欣欣向荣,殷地重新繁荣起来。 “戈父教我如何以术务实。宰父教我如何经纬天下。”弃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的父亲昭王,他的目光一直远在四土四方。” 到了昭王19年,子弓23岁。在大宰和百臣的辅佐下,大邑商的疆土向四方不断扩大。千国小邑都来殷地朝见,玄鸟旗赫赫飘扬在千里之外。此时,昭王的统治已经极其稳固,子画已经不足为虑,于是就在这一年,他忽然册立子弓为小王。 “第二年,王宫失火。”弃面无表情:“父亲封我为小王惹怒了子画。” 册立小王这事,巫族典册上确有记载。商人灭夏,头一位立小王的商王便是那位大乙成汤,大邑商的开国君主。 这位雄主封儿子太戊为第一任小王。当时没有“太子”一说,小王便相当于后世的“太子”。只不过商时小王的权势远超后世“太子”,他活着,享受与大王一样的待遇。就算没即位死去,也要以大王的规格下葬并享受祭祀。 然而自大乙之后足足二十代,再无人在活着时立过小王,直到昭王这一朝。 昭王十九年,他忽然大祭天地,祭祀足足进行了一个星期,杀死的人牲太牢数以千计。到了最后一天,昭王郑重祭祀天乙,忽然宣布册立子弓为小王。他要托大乙这位圣主之威,将王位永远固定在自己的后裔当中。 这一招激怒了子画,昭王刚即位时表现实在无能,一吓唬就倒,要什么给什么。他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软秧子却是装的!子画意识到了危险,他终于打算动手逼宫。 “第二年,王宫起火。王宫一夜之间被焚成一片焦土。” 巫鸩按着肩膀支起身子,她轻声问:“你的意思是,那场火是子画放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19章 决断 “逼宫,也不知子画谋划了多久。”弃笑了一下,喉结上下一颤。 那夜起火前,子弓陪着母亲在大寝中跟昭王回报殷地四鄙王田的收成。到了日沉,庭燎燃起,子弓便和器退回自己的旁寝中。他惯例是要侍奉完父母洗脚才自己安置的,所以回到旁寝只是暂时休息,并没睡着。 “器先觉察出不对。他生性爱动,在寝宫内养了不少禽鸟。有5只大犬特别聪明,每夜都散开在我俩院中巡视值夜,可那日却异常安静,不见有犬只到廊下来。”弃说。 器心中疑惑,唤了几遍也不见有仆役应声,便出来查看。一抬头迎面看到远处夜空忽然亮了,再看才发现是远处的宫室起了火。而犬只仆役全都不在院中,旁寝中空无一人。 焚宫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王宫广阔,又分前朝和后寝,当中涂堂经纬门卫密布。首先起火的地方太偏或太正都会惊动戍卫和昭王,导致逼宫不成。 可这座王城是子画的父亲盘庚所建,子画对王宫的布局了如指掌。他谋划得极其缜密,先用兵围了寝宫四面6个门,然后带人一层一层向内逼近。每进一层宫室便杀掉戍卫仆役,放火也是从外向内层层燃起。 王寝和旁寝位于王宫中间偏北,等到这两处发觉起火的时候,四周早已是熊熊烈焰。放眼环视根本毫无退路。 “那一日纹儿与她姐姐去了器族,旁寝中只有我和器。待我俩发现不对往外冲杀,子画的族兵来了。”弃叹道:“子画真是细心缜密,他的族兵全部穿的是王宫戍卫的服装。大火当前,我根本分不清敌我,被砍了几下之后只能见人就杀。” 旁寝距离王寝不远,器和子弓好容易杀退追兵赶到王寝,却发现王寝外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子弓让器去调北门戍卫来,自己红着眼向里拼杀。此时只有零星几个没被隔绝调走的戍卫赶来救驾,可那数量根本就经不住子画的族兵一次冲击。 “为什么王宫内只有这么点戍卫们?为什么王宫起火,殷地的72支大族无人派兵来救?这些事后来我才慢慢想通。但那天晚上,我只想救出被困在王寝中的父母,”弃苦笑。 “你赶到的时候王寝没有着火?” “没有,因为子画在里面。” 子弓到底没有能冲进去。他挥舞着长戈击杀了一波又一波的族兵,却始终有人挡在王寝大门处。这些族兵并不射他,只是围着他短兵相接,似是想要他力尽死于戈矛之下。器找不到戍军折回头来救他,左脸被劈中,他满脸是血仍护在身后,高喊着让子弓进去救驾。 子弓一只脚已经迈进王寝的院中了,外面沸反盈天,王寝内却静得可怕。子弓看见王寝内的仆役叠成了一座小血山,正堂中灯火通明,子画背对着他端坐如仪,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母。 妇妌远远往大门这边望了一眼,这是子弓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他的另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院中,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在离宫里。戈父告诉我,戍卫及时赶到,子画退走了。但是我母亲却……被烧死了。”弃低下头。 “我想去看看尸体,但是身体受了重创下不了床。父亲严令我卧床养病,直到两旬之后我才能起身去拜祭母亲。可那时母亲的棺材已经殡在了宗庙,我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殷人的殡葬规矩。死者在没有下葬之前,一律殡在宗庙。要先在宗庙西阶下挖一个不大的浅坑,把棺材放入,再盖上一层薄土。之后在地上围一圈浇了漆的木质矮桲。这样每日供奉谷物肉食,一直到起灵下葬为止。 弃的呼吸频率变了。巫鸩用一只胳膊揽住弃的腰,脸贴着他的肚子,轻轻拍着他。许久,弃勉强一笑:“贴这么近,是要听咕噜声吗?” 巫鸩偏过头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问:“周族宗子说,后母戊不是被烧死的。” 没有回答,巫鸩抬眼看去,弃正歪头望着外面的雨。洞里只有火焰升起的一两声咔吧,没人说话。 许久,弃垂下头来看着巫鸩,眼中已是一片宁静:“不用他说,我从不信母亲是被烧死的。王宫尽毁、援兵不到、我和父亲被逼入绝境,子画却忽然退兵了?哪有这么蠢的人!再进一步,杀了我父子俩,他便是大王!可子画做了什么?他居然退兵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母亲当时与父亲一起面对子画,为什么父亲毫发无伤?后来我数次找父亲询问,却总被宰父挡着。最后,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弃闭上眼睛,当时巫红跳舞唤醒他的,就是这一段记忆。 “父亲带我去了宗庙中储存典册的地下廪室,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九鼎。不过,它已经只剩下5个了。” 地下空气污浊,墙上的火把突突燃着,那五座铜鼎藏在这样跳跃的火光中,蒙着尘落着灰,除了落寞,根本看不出任何威仪。昭王绕着鼎慢慢走着,一件一件指给他,这些鼎上的图像纹饰是什么。 巫鸩微微颦眉,她不喜欢昭王的做法。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子画原本是要杀掉父亲的,可是我母亲一力与他斡旋,一直拖到了大宰的援军到来。那时我已经被救出王宫,即使子画杀掉父亲,自己也会被大宰剿杀。那最终即位的就只剩下我。 这么赔本的事,子画绝不会做。眼看逼宫已经无望,他向父亲提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便退兵了。” 九鼎之中又三座,这样一来,天下矿产一半就到了子画手中。 弃摇摇头:“你小看子画了,有铜无器师也没用。除了这三座鼎,他还要去了一百名器族人。” 这下巫鸩真的吃惊了。铜锡、铸术,治理大邑最要紧的两样东西都被子画要走了。这么一来,就算不做商王,子画也有实力和殷地分庭抗礼了。 不对,巫鸩问:“子画要什么先不提,昭王绕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告诉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弃脸色铁青:“父亲说,她是在逃出火场时,被燃烧的木梁砸中身亡的。” 他的声音发颤,这样子不像是悲伤。巫鸩默默把大火中这些个事铺排一遍,猛地明白了弃的情绪为何不对。 巫鸩慢慢地说:“你不相信他,对吗?你认为母亲是被子画所杀?” 这样的回答换了谁都要起怀疑。自己儿子来问母亲的死因,做父亲的先拉着儿子讲了一大堆敌人的威胁和自己的难处,最后才说妻子是死于意外。谁信? 弃不信。身为小王,他当然理解父亲的难处。可是身为儿子,他无法接受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 “丢掉的那几座鼎是奇耻大辱,可母亲的死就不是了吗?父亲训诫我,要先大邑而后顾小家,这道理我自小便懂。但落在自己身上,还真的很难做到。” 他低头看着巫鸩,眼中似笑非笑。巫鸩回望着他,也笑了,这下之后的事全部能拼凑起来了。 “所以,你就开始作死了?” 就知道她能听懂。弃捏捏她:“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筹划如何作死了。” 前有夺位之危,后有母仇之恨。子弓恨子画入骨,他要做一个局,一举铲除子画。身为小王,子弓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但子画逼宫之事被昭王严令压下,无人敢提,所以子弓不能以小王的身份发兵伐亳。 那么他就不做这个小王。 子弓开始了复仇之旅。他先密令自己的亚长将手下兵力分散、分批派出去,散在亳邑附近。随后,他强迫戈长老为后母戊铸造一尊前所未有的大鼎。 “是我让戈父在鼎范上动手脚的,我知道那座鼎会有纰漏。不捅个天大的篓子,怎么能触怒父亲呢?” 巫鸩一个白眼差点翻到眉毛:合着您霍霍光了整个殷地的存铜,就为了让你父亲把你流放出去。她哼了一声:“行,你有气魄。” 百密一疏,子弓还是不够了解昭王,他没想到昭王会为此迁怒器族。 后母戊下葬那天,昭王下令将一半器族人殉葬。子弓只来得及救出戈父和器小夫妇,他把三人偷偷送出去交给亳地的师长照顾,自己返回来救幽。 “幽一落地就被母亲抱进宫抚养。即使母亲故去,他也还养在宫中,我一直以为他在宫里是安全的,可等我返回王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那时的幽只有八岁,要在宫中藏起一个八岁孩子不算难事。子弓不知道寝渔早早就把幽囚禁了起来,他自己刚一回宫就被昭王抓去了。 “我从未忤逆过父亲。”弃苦笑着说:“我要做的事不能告诉他,所以,我只能表现成失了心智的疯癫样子。父亲气得几次差点昏厥,最后也只是罚我留在封地禁足,不得外出。他大概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禁足不行,一定要让子画彻底对我放松警惕。于是我在封地各种荒唐度日,对父亲和宰父的劝解毫不理睬,足足闹了一年,父亲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流放。” 弃笑了:“王令到的那一天,我开心极了,终于可以去找子画了。” 他笑得很开心,巫鸩却无端觉得心酸。她知道昭王对培养子弓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也知道他这样做是放弃了什么。 “昔小王立,4年持圭,8年理国。敬爱父母礼让弟兄,朝野皆称其贤。” 巫鸩背出这段巫族的记录,一面抓了抓弃的下巴,乱蓬蓬的胡子扎得手心发痒。她笑了:“丢掉大好天下去做一件无人认同的事,小王,佩服。” 弃抓住那只小手放到嘴边,酒浆混上汗有一股子甜腥气。他的声音从巫鸩手缝流出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人活一世,总要从心做一次决断。” 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决断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20章 替死 离开封地,子弓并没有立刻前往亳邑。子画不是一般的对手,手中军队、城邑几乎能与昭王抗衡。被流放出野的子弓怎么看都不可能赢。 所以子弓用了整整三年策划这件事。此时,他疏散出去的一整师人马已经乔装改扮成普通族裔,在亳邑附近建立村邑扎下根来。潜入亳城中的暗桩也顺利获得了亳人的身份,整日在城中收集消息。 内应外援全部就位,只等子弓抵达亳邑。 理国数年,子弓深谙朝堂权谋之道,一个被流放的小王比在朝中更吸引人的注意。他走这一路不知会有多少势力在暗处跟踪观察,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去亳地。而是带着妇纹先往东再往北,在大邑商内服兜了个大圈子,可把这些密探溜了个够。 就这么又溜了一年,跟踪他的密探渐渐减少。子弓这才放心去敦地和戈长老父子汇合。敦地在亳邑西南,戈长老带着器两口子一早就在这里隐居等着子弓了。 “我与器相熟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弃想起当时的情形,眼底浮上一丝笑意:“葛衣草履的打扮,每天田猎捕鱼,晒得一身黢黑,压根看不出王宫戍长的模样。而且这家伙居然还胖了。” 几年的田猎生活让器壮实不少。之前跟子弓相比还略嫌单薄,如今臂膀体量都增加许多,打远一看,背影身材还真和子弓没差。 若不是这样,也许他就不必替子弓赴死了。 巫鸩安静地听着,指尖不时轻点,似乎是在算着什么。两对小夫妇加一个老父亲的和睦生活她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疑惑:“到这里为止一切顺利,士兵、将领、内应、甚至连铸造武器的器师都有。你们准备了好几年,这样的实力就算对上子画也可一战,怎么会输那么惨?” 沉默,弃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战斗,是屠杀。我们被偷袭了。” 就在四土四方都对这个流放的小王失去兴趣的时候,子画突然出手了。 “那一天我和器前往亳邑去见亚长和内应。之前,内应已经告诉过我,每年6月亳邑会开大市,为方便各族前来参市,那时四个城门将会一同开放。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动手的。 可我没见到亚长。我俩刚走到亳邑西鄙就中了埋伏。子画真看得起我,让他儿子带了一行人来杀我们俩。” 一行是百人,目标只有两个,摆明了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巫鸩握紧了弃的手,他的指尖倏然变得冰凉。 子弓一直认为自己计划缜密全无破绽,却不知老辣的子画早已洞悉一切。他装作毫不知情,其实从头到尾都对子弓的行动了如指掌。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地出手,一击致命。 这场屠杀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子画的次子朝指挥着手下戍卫不断上前,这些亳邑戍卫平日也算是个顶个的好手,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小王与殷地头号高手。器自小练的就是杀人功夫,普通民兵戍卫压根近身不得。 可双拳难敌四手,再勇猛的人也有力竭的时候。几个时辰过后,亳邑戍卫死了一半,子弓和器也被逼退到了远离大路的断崖边上。 俩人背对悬崖,一人持戈,一人持斧,浑身都是往外冒血的窟窿。子旦不用弓箭矛戈,只叫戍卫们用加了铜钉的木杵往他们身上招呼,这样,打死了才能伪装成是被野兽啃噬。器吐了一口,把掉了的牙齿和着血沫子吐在地上。子弓擦一把糊了眼睛的鲜血,大喝一声:来! 亳邑戍卫们畏缩了,打了这么久,这俩人还能站着。他们开始害怕了:这俩人莫不是有神灵庇佑?有个胆色略差的戍卫直接被这一声震掉了手中木杵。 子朝推开戍卫走上前,手里的小铜钺一指子弓,大骂道:“死到临头还有扯不完的威风,你们这一家子真让人恶心!当爹的抢了我父亲的王位,做儿子的居然还有脸来亳地裹乱!” 他一扬手。几个人头从人群里高高抛起丢了过来。器抢上一步紧打乱拨,人头咕噜噜滚成一片。子弓低下头,七个打入亳邑的内应神情惊惧,全都死不瞑目。 子朝哈哈大笑:“五年来,你一共往亳城里撒了七个暗桩,还有五个旅的兵力埋伏在亳城附近,你以为我父亲真的不知道?你也别心疼这几个人,我大哥这会儿已经带人去剿杀那五个旅了。到了地下黄泉,你还可以带着他们接着玩游戏!” 说着他呸了一声:“哎,说错了。你是小王,死了要上天入帝庭的,这些给你卖命的才要下黄泉。包括眼前这位,你护主再有功,终究也是下黄泉的命!” 他指着器。 挑拨没起到作用,器心中一动,拽住子弓凛然道:“放肆!你指谁呢?!子画是怎么教你的?谁是小王谁是戍卫都分不清吗?看清楚一些,余是子弓!” 众人全蒙了。“余”是商王的自称,除了大王、小王其余没人敢用这个称呼。子朝暗骂一声,刚才一来就开打,本想速战速决两个全杀。也就没分清楚谁是谁,现在这俩人混身是伤满脸血污,身型个子又差不多,这就更分不清了。 那就全杀了!子朝哼了一声,高高举起铜钺大吼一声:“全都杀掉!这个留全尸!”他指着器 戍卫们齐齐应声,冲着二人疾扑。子弓扯住器要说话,反被一把甩开。器冲着他一拱手,眼底满满的水波一闪:“兄弟,拖累你了。替我给绮儿带句话:好好活着。快走!!” “走”字甫一出喉咙,子弓就被器大力推向崖边。那断崖斜着没入深渊,岩壁上怪石嶙峋,子弓踩空摔下去时手脚齐用力,踏住了崖壁上的石头。他拼命往上爬,想要去救器。可几个亳邑戍卫扑过来,举起木杵猛砸他扒在岩壁上的双手。子弓怒吼着,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 掉下去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器。那个魁梧的背影站立如山,面对着一群高举木杵的戍卫兀自大骂不已:“来啊!大邑商小王在此!来啊!” 无数支木杵砸了下去,子弓大叫着坠入悬崖。 昭王25年,小王在亳邑附近攀登高山,不小心落下悬崖摔死,尸体为山狼所裂。追随小王出野的妇纹扶尸回殷,自愿殉葬埋入王陵。 这是巫族典册上记载的。现在看起来,大概是戈长老与妇纹的主意。用器那稀烂的尸体伪装成子弓运回殷地,为瞒住天下人,妇纹甚至自愿殉葬。而戈长老带着重伤的子弓逃往西土羌方。 巫鸩握住弃的胳膊,那粗壮臂膀的隐隐颤抖顺着指尖传导过来,惹得她也发起抖来。 良久,弃拍拍她,安慰道:“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是子弓。戈父给我起名为弃,也是希望我能抛弃过往。可如今我全都想起来了,这仇我怎么能抛得下。我一定要杀了子画。不管是为了谁,他都必须死。” 他没有再说下去。巫鸩静静地等着,任他仰面朝天咽着苦水。 过了一会儿,待他情绪稍定,巫鸩才轻声道:“我帮你。上一次你那么周密计划都没用,这次只剩你一个人更是难如登天。你需要帮手。等抓到子画,我活剥了他的皮给你解恨!” 弃惊讶地看着这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这个女子真不懂得如何哄人,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对于她就是最高级别的情话了。弃笑着揽住巫鸩:“好,抓到他一定给你剥皮。现在你需要睡一会了,看看眼睛都睁不开了。” 巫鸩强打精神反驳:“还是有个问题,妇纹为掩人耳目殉葬了。妇绮呢?她去哪里了?戈长老没有提起她吗?” 眼看她困得口齿都含糊了,弃安抚道:“先睡吧,醒了再说。” 他轻抚着巫鸩的长发。发丝已经干了,弃耐心地一丝一缕梳理着,巫鸩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话还在唇间没散开,她就已经睡着了。弃无声的笑了,好一会儿,等她的呼吸声均匀了,才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用烘干的衣服把她盖好。自己蹑手蹑脚朝洞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第一声试探的鸟鸣在洞外响起。接着,更多的鸟儿啼叫起来,高低长短委婉。弃背上弓箭,走进一片被雨水洗得崭新的绿色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21章 烧山 之后的两天里,弃担起了打猎的任务,巫鸩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根据太阳和星星的方位来指路。 二人避开山谷间的大路,斜跨过这些小山丘向着西南方走。巫鸩夜间不间断地观星调整着方位,她判断,只要出了这些山谷便是邠地平原了,邠邑便不远了。 二人的行进路线曲折不定,有时是在半山腰林中,有时又下到山脚下的河谷里,这样的路线让追兵毫无头绪,前两日一直安然无事。等到第五日弃去探路时走得离得大路有些近,远远透过林木遮蔽看到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殷兵。 这些殷兵的战队拉得很长,两匹战马之间依纵队跟着15个步兵,沿着山间大路蜿蜒着,排开一条长长的封锁线。他们是分成两队交替着奔跑巡视的,一队过去,一队回来,确保能截住任何在这条路上出现的活物。 弃回来告诉了巫鸩,俩人一起蹲在溪水边收拾打到的黄兔。半晌,巫鸩抬起湿淋淋的左手捋了下额发,冷笑道:“鸭嗓子还挺聪明。这里是群山尽头,过了对面那座小山便是邠地平原。堵在这里等着倒是个经济的办法。” 溪水汩汩漫过青石,林间鸟啼虫鸣悠然自得,全想不到山外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殷兵。弃把沾满兔血的手伸进水里,盯着手上翻起的浪花发愣。巫鸩碰碰他:“想什么呢?” 弃眨了眨眼,这才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收回来:“我觉得奇怪,这几次的追兵都不是车兵,今次看见的居然有骑兵。大邑商一向以车兵为主,马兵极少。5年前,万人编制的王师中也只有一支200人的马兵。可刚才那些马兵就有将近100人左右——这些是哪里来的?难道是王师的马兵?” 王师三军全部归昭王直接指挥,若这些马兵是来自王师,那受的就是王命。 巫鸩知道弃在想什么,忙打岔:“别瞎猜。若是昭王知道你没死,肯定会第一时间寻你回去,哪里会允许这些鼠辈来纠缠。那鸭嗓子一定是拿准了你现在不能露面,才敢这么嚣张的。” 弃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怀疑父亲,我想到的是宰父。”舌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大宰?”巫鸩颦眉良久,思忖着说:“他……倒确实有这个实力。” 一阵沉默,弃埋下头收拾兔肉。巫鸩挪到他身旁,伸手抓住他:“我不知道你和大宰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是若我是大宰,现在又是北土不稳的动荡时期,为维持朝堂后宫的稳定,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决断。” 北土鬼方之战依旧胶着,亳邑子画虎视眈眈,后宫诸子皆已长成,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假死”的小王,给任何一方知道了都是一场大乱。 大宰傅说出身微寒,这一生就是为了辅佐昭王成就霸业而活。即使子弓是昭王的长子,即使子弓曾与他情同父子,此时在他眼中就是一块绊脚石,他调出王师精英千里诛杀子弓,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弃拍拍巫鸩的手,叹道:“我自小是由戈父和宰父带大的。他们两个很不一样,一个教会我识恩义,另一个教导我断取舍。我懂宰父,他要杀我,我不怪他。”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弃越来越让巫鸩吃惊。如果他之前是一片干净晴朗的天空,那现在就像是一片温柔的夜色,深邃、宽容,默默容纳下所有肮脏构陷和背叛。巫鸩反握住他的手,她与他本是一样的人,就因为太懂事,才把一切都默默扛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底都是一片柔软。巫鸩连忙说:“不说大宰了。子画他跑不了,眼下我们还是得先回邠邑去,得找到姬离尘问清楚你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弃站起身,叉腰望着四下葱茏的林木踌躇道:“可是路被马兵堵上了,我们怎么过去呢?” “总有办法,”巫鸩倒是很轻松,揉着眼打起了哈欠:“总有路的。白天行动目标太大,晚上再试试。” 弃一回头,她已经依着棵树睡着了。弃虚点了点她的鼻子,无声地说了一句懒虫,轻轻把她抱到松软些的草地上,这才转过来生火炙肉。 这几日巫鸩时常犯困,经常走不多远便困得支不起头。她那夜勉力控制半山野兽已是撑到了弓弦之末,现在其实每走一步都是强行撑命。 为了不让弃发觉她的身体状况,巫鸩便时不时的拿那位自愿殉葬的妇纹转移话题。她问的问题各个都是送命的,弃哪里敢说实话,只好装傻充愣说忘了。 “忘了?要不,我只要再给你招次魂?保证你全都能想起来。”巫鸩托着下巴看他。此时已是夜间,茂密繁星拱卫着一轮弯月升上半空,二人脸上一片斑驳阴影。 弃伸手捂住她嘴巴,一面往下瞅了一眼。他们俩正藏在一棵倒掉的巨树后面,往下不远处便是那条路,已经夜半时分,路上依旧有零星火把在游移着。 此处也不行,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后退。直退出老远隐入林中,弃这才皱眉道:“已经一天了,处处时时都有巡逻。过不去这路怎么去邠地?” 巫鸩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侧着脑袋望向远方。倏地,她猛地拉住弃迈腿边跑:“殷人烧山了!”弃惊骇中回过头,只见林外隐隐有红色光亮闪烁,夹杂着咔吧咔吧的火舌燃烧声。 俩人夺路而逃,巫鸩边跑边抬头在树丛间分辨着星空方位。这时,整座山脚下一起燃烧起来,西风卷着火舌迅速向山上舔去。 风助火势,黑夜中四面八方一片明亮。浓烟很快吹了过来,灼热烤得人脸发烫。巫鸩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山前已是一片火海,山后是一处断崖地势,白天攀爬尚嫌费劲,晚上根本寸步难行。不能进不能退,这可如何是好。 大火已经慢悠悠地卷上来了。自那日雨后,这几日一星雨水不见,林间枯枝败叶已是干得发脆。现在沾了火星可不是燃得欢实。不断有离枝的鸟群在夜空中盘旋凄啼,受了惊吓的野兽们也满地乱钻。 巫鸩猛一回身,大叫:“溪!白日那条溪水!”弃立刻会意,抄起一根粗枝捅进火焰中燃着,然后擎着火把拉向日中那处溪水摸索过去。 这座山原本不大,只是山势颇为崎岖,常有隐秘的峡谷深陷地面以下。白日里二人行路时曾沿着溪水来到一处断崖前,小溪在那里坠落下去,形成一条不大的瀑布。 “白天我听过,那下面还有水流的声音,若是溪水若能流淌,下面一定别有洞天!”巫鸩捂着肩膀,边跑边解释。 断崖边一片荒烟蔓草,左右看不见路。大火慢条斯理地壮大燃烧着,二人借着火光把四下看了个通透。下面的确有流水的声音,弃来到崖边举着火把向下探头。 “小心。” 崖下幽暗无底,火光无法照到。弃将火把向下一抛,一团橘光悠悠落下,照得两侧灌木岩壁一闪,接着便是一团黑暗——火把落入了溪水中。这就够了。他回头叫到:“是峡谷!有救了!” 巫鸩又点燃了两支火把,此刻匆匆跑来抵一支过去。二人一起一后,沿着刚才火把落下去的地方慢慢向下攀爬。所幸虽然无路向下,山崖岩壁却是凸凹不平,仅仅四肢并用抓住蔓草下攀了一会儿,便有大约一臂宽的石缝可以缓缓而下。 巫鸩的右臂伤口裂开,无法用力,只能一臂不动,一手举着火把慢慢蹭。弃不时回头,却也无法搀扶,二人的火把在黑暗中缓缓下移,落在脚下只有不大一个昏暗圆框,圆框中尽是块块堆叠的卵石。 卵石小路踩到尽头便到了谷底。巫鸩按住右肩抬头望去,被火光晕染成诡异绿色的天空已被峡谷遮成了一条缝。弃擎着火把四处打望,二人站在一小块卵石河滩上,河滩一面是峡谷,另一面斜进水中,想来溪水不大时才会露出这片滩地来。 水流声哗哗不断,巫鸩摸了一把岩壁,触手一片滑腻冰凉的苔癣。她猛一阵头晕,忙按着地缓缓坐下。弃听得一阵哗啦啦卵石响动,忙转来揽住她:“妖精,是不是肩膀疼?这里应该就没事了,火烧不下来。等天稍亮,我就顺着这条峡谷去打探一下看。” 巫鸩强压不适冲他笑笑。弃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引去了注意。忙一挺身挡在巫鸩身前,巫鸩低声道:“是涉水声,把火灭了。” 火把一灭,踩水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稀里哗啦,噼里啪啦,越来越近。弃悄然俯下身子搭箭上弦,巫鸩咬牙拔出一支铜针举在身前。二人一言不发,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峡谷间充斥的都是这个声音,最后,只听嗷的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水中狂奔几步冲着二人扑来。 弃哪里容它到跟前,抬手便要放箭。那飞扑过来的影子却开口了:“汪汪汪汪汪。” 然后弃就被二傻按倒了。这只傻狗激动地把弃的脸舔了一遍,又往巫鸩身上扑。这一下没成功,被弃捉住后退拖了出去:“别碰她傻狗。” “二傻?怎么是它?”巫鸩先是一愣,随即望向它来的地方,果不其然,几个举着火把的长长的人影跟在后面,二傻邀功似地汪汪直叫,那几个人影转过山谷向这边跑来。 有人用这狗来寻自己。 弃笑了一下,重又拉开了弓弦:“该来的总是要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22章 凶手 凡事只要出意外,要么很糟要么更糟,绝不要抱侥幸的希望。眼下弃就不知道来的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幽,身上又披着一件裹住半张脸的兜帽。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头一个沉默无言,第二个举着火把一边整理背后的包袱,一边絮絮叨叨地想拉住前面的人:“公子公子你慢着点这水底滑,当心摔倒……” 又是周族那对主仆。 巫鸩翻了个白眼,架起的手臂也放下了。二傻颠颠跑过来,哼哼唧唧地拱着她的胳膊。弃待看清是幽,忙收起弓箭大步跑去前迎接:“幽!你没事吗?” “别碰我!”幽打开他伸来的手,大踏步迈上卵石滩。姬亶和木头也紧跟其后,木头一个劲地甩着腿上的水,姬亶则一爬上浅滩就先对弃和巫鸩见了礼。弃的目光只粘在幽身上:“幽,你怎么来的?没有遇见追兵吗?有没有被火烧到?” 幽越过他,对着木头低声吼道:“熄火!”木头一挺胸铺,满嘴的脏话就要迸出来,姬亶上前一步抓过火把捅进了水中。 呲~一股难闻的烟味腾起,石滩上立刻漆黑一片,连二傻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众人才接着头那黑狗以后长大了可是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个子……”木头的声音含糊起来,似乎被什么堵上了。 幽冷眼看他问了一堆,冷笑道:“还是这样!你挂念的人这么多,最后又能保住几个?” “好,你说,姬离尘说什么了?” “那个小人。”幽嗤之以鼻,水边的高个子黑影要抗议,被矮个子硬按下去。 “他想拿这些陈年秘幸来跟你做交换,可笑,你现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换给他的。这人见没利可取,就叫你带上这两个废物一起走。” “什么?” “去亳地!你必须去亳地!”幽的语气变得狰狞起来。 他开始复述姬离尘的话。 10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护送姬离尘的戍忠在宫外救火被戈长老被拉进去救人。戍忠从来没有进过王宫,只能跟在戈长老后面晕头转向地跑。 到处是烟尘烈焰和惨叫,酷热的火舌几次都燃着了他俩的衣物。戈长老一路上不停地捶打着各个边门,放入戍卫,最终等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有相当大的一堆戍卫跟在后面。 那时乱军正堵在一处宫室外围殴两个少年,一个趴在地下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是血,还在拼死抵抗。 “那是你和我兄长。”幽说。 戍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戈长老已经带人冲了进去。戍卫们开始和乱军混战,大门豁开了一处口子。这个当口,戍忠看到院中的正殿上,一位夫人正愤怒地斥责一个男人。在她背后,另有一人捂着脸歪在一边。 隔得很远,戍忠看不清那三人的容貌,只模糊分辩那两个男人都是深色衣裳打扮。此时戈长老已经抢出了小王,大吼着命戍忠背上人快逃。二人之间正攀扯着小王。 忽一阵风卷着浓烟扑来,呛得戍忠退了两步。再抬头,就见一片刀戈交错之中,戈长老面朝寝殿方向僵立着,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戍忠猫腰扛人,往戈的方向一瞥,正看见寝殿上那一幕。 “什么?”弃的心跳骤然提速,混身血液一直向耳朵里涌去。 “他看见……哪位夫人被一个男人砍倒了!” 弃向后一仰,脚下滩涂呼啦啦几声暴响。幽揪住他,双手几乎把弃的膀子攥出血印:“你听明白了吗?妌娘被砍倒了!子画杀了阱娘!你的命,昭王的命,都是阱娘拿命跟子画换来的!” 幽手劲奇大,几乎要把弃的膀子掐碎。弃却动也不动随他施为,健硕的身子被少年晃得如风中飘絮。巫鸩挣上前去,一掌分开了二人。弃佝偻着脊背隐在黑暗中,猛看上去像是一块静默的岩石,二傻凑过去蹭着他。 巫鸩转向幽,声音沉静:“本巫未曾见过妇阱大人和子画,不敢妄下揣测。只有一处不合理。” 幽大口喘着气,没理她。 “子画焚宫是为了篡位。昭王就在眼前,他不杀昭王反而去杀妇阱?而且一位王妇的命再尊贵也换不来王位,他为什么不接着把昭王也杀掉?” “救兵已经杀到王寝,他一击失误,昭王哪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那个戍忠说的?”巫鸩觉得这里面疑窦丛生。 “戍忠看到子画杀了妌娘!至于理由、情势什么的,那还有什么要紧?!”幽向弃逼近,巫鸩挡在前面。少年愤怒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烁:“子弓!你怎么说?!” 僵硬的岩石动了动,弃缓缓直起身子。巫鸩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就哑了:“我猜到了,但是……我总认为母亲与子画毕竟有母族一层血缘在,子画不会对她下手。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他。” 母族?巫鸩略感惊讶。 幽斜眼睥着她笑了:“子画是妌娘的表兄,怎么?你不知道?巫族握有天下万族秘辛,怎的你们居然也不知道子画的母妃同样出自井方?” 这就是拿话气人了。王宫后寝女子何止千万,不得宠的后妃别说记录在册了,活着时候都没人记得。子画的母亲便是如此。 井方位于大邑商北土,横跨太行山井径口,幅员极为辽阔。历来是大邑商一处心病。大邑商王族九世之乱时,井方甚至比大邑商还要繁华,自然也就不愿臣服商王。直至后来,井方也像外服诸族一样:若商王强悍,井方便与之通婚媾和,若商王软弱,便叛出不朝。 及至盘庚,井方再次归附,子画的母亲便是井方伯的姐姐。而井方伯的长女后来嫁给了昭王,这位就是妇阱。算起来妇妌还要管子画叫一声表兄。 “父亲少年时游历四土,他来到亳邑时,子画已经是亳邑之主。而母亲那时也在亳邑帮助子画改进农具,修田理土。算起来,父亲能娶到母亲还是子画保的媒。”弃苦笑,王族内部本就是强强联姻,父母与子画的这一段过去并无多少人知道。 “那么说,子画既是昭王的表兄,又是妇阱的堂兄?” “对,父亲在亳邑为子画做工期间与母亲相识。后来还是子画替他出的聘礼,二人是在亳邑完的婚。” 众人默默无言,只有二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王族内部千丝万缕全是联系,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只有巫鸩不同,她从小没有亲人,对血缘亲情根本毫无概念。她只觉得不合理:“从夏至商,王族哪有亲情在。再近的血缘、交情也抵不得王位的诱惑。子画要真念旧情就不会叛乱逼宫,已经做下了篡位的勾当就更应该斩草除根,没理由妇阱一死,他就放过昭王。” 幽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她拜下去:“巫族果然与众不同,什么亲眼所见的证据都不信,但凭几句话便可以明断是非。要不要再找个龟甲卜问一下?十几年的冤屈你上下牙一碰就能断个清白,还真是厉害啊。来来来,我替阱娘多谢你。” “幽!”弃喝道。 没料到巫鸩压根懒得躲,泰然受了他这一拜。幽大怒,立刻拔刀向前。 可下颚一凉,巫鸩手里的铜针已经顶上了他的下巴:“十年屈辱你都忍了,就这几句话听不得?我只觉得此中有蹊跷:王位就在眼前,子画为什么会退兵。” 弃上前拉开二人,幽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按照戍忠的说法,那时戈长老已经将王宫戍卫放了进来,子画已经错失时机,杀了昭王的后果可能是他的力量也被全歼在宫中。 第二,子画不是空手退走的,昭王给了他一个绝不会拒绝的撤兵条件。至于是什么——你问问咱们这位尊贵的小王,王宫内的九鼎还剩下几个?!” 九鼎?这俩字一出口,连水边那两个人也支棱起了耳朵。 弃默然,巫鸩替他回答:“昭王又给了他三个鼎。” 姬亶大吃一惊,幽愤怒地看着弃,责怪他把这样机密之事外传。巫鸩无知无觉,慢慢忖着说:“勉强能说的通。” 幽啐了一口,这个女人聪慧得让人讨厌。他转向弃,一字一顿的说:“我要你去亳邑杀了子画。不然,我现在杀了你,自己去亳邑。” 他双手展开,两把小臂长的柳叶铜刀在掌中转了一个花,慢慢向弃逼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西土 第123章 去亳 风声灌进峡谷,烟味里裹着遥遥绰绰的人声。石滩上突然陷入沉寂,无人说话。 当年子画逼宫,昭王将天下一半的铜矿送与了子画。从夏后开始,天下万族便一直是掌铜者为王,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一半的铜矿也就是一半的天下。 况且子画还烧毁了王宫,那是他父亲盘庚建造的传世王城。杀掉王妇毁去王宫,再带着天下一半铜矿和器族走人,子画虽然逼宫失败倒也是没吃亏。 幽抬起头看着崖上一线橘色夜空渐渐黯淡下去,像极了十年前那场王宫大火将熄未熄时的样子。弃佝偻着靠在岩壁上,像是随时准备着逃走。幽持刀逼近,不肯放过他。 “子弓、小王。众人感念你少时仁孝,知你死讯后尊你为孝己。如今仇人已经找到,你还不去复仇吗?杀母之仇未报,你如何能苟活?你如何能受称孝己?” “报仇也要有个计划!子画坐拥亳地十八邑,戍卫族兵不计其数,你让弃如何靠近?当初他还是小王,辛苦筹谋五年都没有成功。如今他手里一兵一马都没有!怎么去杀一个大邑王子?你这么逼他有什么用!”巫鸩喝道。 幽根本不理她,只是瞪着弃,瞪得眼眶几予崩裂。弃抓住幽的手,慢慢地说:“幽,给我点时间……” 幽推开他,满脸失望。他后退两步,忽然双膝一沉行下肃拜大礼。 弃连忙双手去托,幽自顾行礼如仪,礼毕起身轻声说:“这一拜,是为阱娘养育之恩。若无阱娘悉心照料,幽早已死在襁褓之中。如今娘已不在,这一拜,拜的是你身上阱娘给的骨血!” 说完,他起身逼近,冷笑道:“恩情已了,咱们来说仇。我父兄、族人的仇你先偿了,杀了你之后我自去亳地取子画狗命!” 脚步踩得河卵石哗啦,哗啦响声不断,最后一顿停在弃的脚边。幽的刀尖抵上弃的胸前,二人都不后退。弃低头看着少年,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粉妆玉砌的稚嫩小人儿。 他握住幽的刀,手掌向上猛一撸,暗红色的血立刻顺着腕子流下。 弃郑重起誓:“子弓做过不少错事,但决不推脱责任。戈父他们的性命都在我一人身上,子弓无话可说。但母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今日子弓以血盟誓——此命系于此刀,待母仇得报,我自来领死。求你容我,再活一时。” 这誓起得太重,所有人都傻了。姬亶偷偷扯了一下木头,示意幽一旦暴起就立刻上前制住。还好,幽只是转过头,对着苍茫的夜空默默吸气。 弃叫他:“兄弟……” “不要叫我兄弟!” “是我的债,我绝不推脱。那些器师是因为我一意铸大鼎被殉杀的,我认。戈父与器的仇,我也认。亳地落崖之后的五年,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生活,戈父只说,他说我们父子俩是器族人……是获罪出逃的器族人……”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那五年的安宁日子是戈父拼了命给我的。如今该换我给你安宁了,幽,你跟我一起走,等杀了子画,你马上就可以取我的命。” 巫鸩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说话。 刀身上那一片黯淡的血迹落在幽的眼里,逼得眼眶滚烫起来。眼前这男人纵使历经磨难,一无所有,也依然是那个无条件宠着幼弟的兄长。 幽垂下手,刀刃指向地面,轻声说:“不必了。5年前我兄长被当作你处死,我那寡嫂妇绮被子画劫入邠邑,现今还被关在城里。你把她救出来,我器族和你之间的冤仇就算了了。” 妇绮?弃大吃一惊:“绮儿还活着?在亳邑?” 幽脸色阴沉:“我也是最近才从死胖子那儿知道的。” 死胖子说的是寝渔。弃抓住他:“和我一起去救她。” “不,我要回殷地。”幽轻声道:“仇人不止一个,妇葵和寝渔还活着呢。” 弃瞪着他。幽一歪头,整个人居然有一丝妩媚味道:“你以为妇葵怎么当上的大王妇?她和寝渔当年没少给子画帮忙。她以为除掉你们母子,自个儿子的王位就稳了?做梦!如今王子们都长起来了,我要帮后寝乱起来!我要妇葵生不如死!” 说着他收起刀来,整一整身上披风,说:“那胖子以为能把我养成一只听话的狗,可狼就是狼,打死了也不会改脾性。外面的敌人交给你,宫里的交给我。不死不休!” 弃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要回去!戈父就剩下你一个儿子,你不能死在宫里!” “松开!”幽一轮胳臂:“轮不到你命令我!妌娘的寝宫不能被那毒妇白白玷污!” “后寝诸妇皆有母族支持,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族!器族已经没落,你也不再是器族下一任长老了,拿什么和她斗!” 幽大步离开:“你只要杀了子画,救出我寡嫂便是。王宫不用你考虑!” 他一脚迈进水中,姬亶忽地起身上前,幽停下来看着他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宫墙高远,亶愿为您推荐一位助力——我那小妹不日前刚嫁入王寝,如今被奉为妇周。” 幽想了想,轻蔑一笑:“就是死胖子从邠邑迎回的那个女子?样子那么弱,进了后寝能不能分一处自己的宫室还是问题,哪有能力助我。” 姬亶也笑:“别小看她,我这妹妹惯有玲珑心。上阵杀敌不行,谋算人心倒还真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不信,大人回去只管试一试她。小妹私名姬芝,你这样唤她便可。” 幽冷笑一声,绕过他蹚水而去。弃前赶几步,只听见幽的声音远远飘来:“山下那些追兵我自想办法带走,你们天亮赶快离开。” 涉水声渐渐远去,浓烟淡了下去,头得这么光明正大。 弃先笑了:“你倒实诚。不过此行凶险,弃是要去杀人的,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主仆各自留心吧。” 忽有火光亮起,三人同时向后一撤各自扯开架势。姬亶的长矛几乎要刺出,木头这才歪着头边眨眼边叫:“着了着了,呔,真刺眼。公子?公子你干嘛?” 原来是这话痨把火把点燃了。众人出一口气,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走到滩边蹲下,伸手进水里摸了一把,已是夏日,峡谷水流却还是沁凉刺骨。 水声潺潺不断,火光下看过去,那团洇染开的深绿却是静止不动。弃甩甩手:“宗子,此处你熟知,要如何才能出去?” “大人唤我亶就可。”姬亶不忘对弃一拱手:“大人不要着急,木头自由爱钻山林,此处他最熟。” “什么大人不大人,死人的名字不要再提。我是弃。” 听见提到自己,木头乐颠颠接话了:“对嘛,还是弃大哥叫起来亲切舒服嘛。就是突然一下不太适应,我还嘀咕呢,怪不得你会烧陶铸器呢,原来是小王啊。早就觉得你这人与众不同,跟着你就是安心,不像那个什么牤,一点都靠不住动不动就扔下同伴不管了。我就知道跟了你肯定能囫囵着回来你说是不是啊弃大哥。” 众人一起扶额,木头使劲将火把往石滩上插牢,撇着腿挪到火前头开始比划。他比了个一头翘起的形状,对面石壁上立刻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船型影子。 “这条河雨季泛滥,旱季水小。前几日只有一场雨水,水势正好可以行船。说到船,我从小被乡人欺负了就爱往山里钻,可是每次都被他们抓住,于是我就越跑越远,这条峡谷就是我躲避他们的时候找到的。我给它起名叫躲避峡呵呵呵……” 弃一伸手,对面石壁上出现一只巨爪,兜头罩住了那艘船。二傻看得汪汪直叫,弃催促道:“船,说船。” “哦哦哦,马上就来。” 石壁上的船挣脱了那只巨爪向东边晃过去:“后来有一回吧,有两棵倒掉的大树被我发现了,于是每次我被人欺负被哥嫂嫌弃的时候就跑过来凿树,慢慢地挖成了两艘瓢舟。就在那边石洞里藏着呢,等天再亮一点拖下水来,咱们驾舟向北,一路飘出谷去,到了大河边上就能换旱路啦。” 那只船又变成了一个怪模怪样迈步前进的人。人影正在迈步,头顶忽飞下来一只大鸟,一下罩住了那人。姬亶双手比划着作飞翔状,一面笑道:“到了旱路便可以一路畅通向亳邑去了,徒步4日便到。” “公子你这个好诶,看我的看我的。”木头两手交握比划了一只犬的侧面,嘴巴还一张一合:“汪汪汪汪汪。” 二傻耳朵一支棱,前蹦后跳冲着对面汪汪呼应。巫鸩悠悠走过来:“来,看我这个。” 她双手交叠,露出四个指头向上滑动。众人莫名其妙地瞪着石壁,看不出那一团圆圆东西是什么。 巫鸩叱道:“笨!灵龟爬坡!” 啥?众人一呆,忽地一起爆笑。木头呵呵道:“巫女大人哪,你还是好好行术吧。干这个太没天赋了。”石壁上顿时热闹起来,鸟飞狗叫龟爬乱做一团。 天色渐渐淡了下去,黎明即将到来。 (第一卷《西土》完,今晚开启第二卷《亳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章 后宫 从邠地平原往大邑商去有王道可走。从王宫向四土发散出去的六条王道当中,有一条就是通往西土的。幽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天,如今已经入了殷地。王都繁华如昔,市厮林立的外城中央,亭台高耸的王宫静静地矗立在洹河边上。 洹河水波粼粼,碎光浮影映照下,那一片恢弘的宫殿仿佛是在闪光。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兜帽,他无数次地怀疑这座王宫是活的。如今,这个华丽的怪兽正张着嘴静静地等待自己入得腹来。 他乘的马车是从舌手中借来的战车,这种车不能进入王宫。幽跳下车来,挥手让御者自去。自己用兜帽裹紧脸,摸出个镶玉骨牌在西门戍卫面前一晃,便径直走了进去。 值岗的几个戍卫没看清楚,等幽走得没影了才问領班总戍:“总戍,刚才那是哪个大族的来使?这暑热天还裹得那么严实。” 总戍嗤了一声:“大族?无族!看不见那骨牌上镶嵌的是绿松玉吗?那是寝渔养的玩物!” “嚯~我以为只有我们族长有这癖好,那寝渔不是个阉人吗?咋也爱这一口?早知道刚才仔细看看相貌了。” “呸!这等容姿的玩物岂是你能看的!” 王宫中最近忙碌异常,鬼方战事已经历经一年半,最近那鬼方宗主忽地龟缩进了太行山中,不撤也不战。任昭王与群师如何刺叫阵都不出战,一连半旬皆如此。 仲夏暑热,昭王毕竟已经五旬出头,大宰生怕昭王身体吃不消,数次劝谏他与众师换防休息。于是数日前,昭王便带着小儿子载回宫暂歇。 王寝总管之职本来便是庞杂无度,如今大王回来,王宫中更添十几分忙碌。寝渔刚指挥着侍奉过王寝内的大食,池苑又有人来报说有几匹丹鹿死了。苑官怕是不祥,着急忙火地跑来哭报。他打发了人去太庙中寻巫决占卜凶吉,又有人来告诉他,幽回来了。 这下寝渔再顾不得别个,妇葵打发来的寝官还等在原地,寝渔已经出了问事房往自己住处跑去。他本来就胖,扰是后寝中林木成荫,还是跑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途中不断有人向他行礼,他也管不得理会,一径冲入自个的小偏殿中。 穿堂入市,一路踢开了两个哑奴,寝渔一脚踏进堂屋,终于看见了他的心头肉。幽已经梳洗干净,乌黑发丝披撒下来掩住半边胸膛,身上只随便斜披着一件薄薄的回纹锦衣。此刻正慢悠悠喝着凉酒,一面任由胖女奴给他梳头。 多年相处,幽太明白如何拿捏住对方的色心了。果然,寝渔一见他这模样立刻魂儿都废了,立刻沉着脸命令那女奴滚下去。一边就往他身上欺过来。 幽脸色一变,一脚踩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胖脸上:“听说,你不要我了?” 寝渔抱着那脚不住地摸索,一面心肝肉的喊冤:“哎呦我的宝贝,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啊。这不是突然催着我回宫,没能亲自去接你嘛。我专门交代舌好生照料你,怎么样?伤着没?受委屈没?面具怎么没了?脸被人看见了吗?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啊,一天天的睡不着……” “照料我?是监视吧!面具早被那仇人打碎了!早知道你丢下我不管,我还不如也逃了去!好过天天在这宫里呆着活熬!”幽厌恶地躲开那一身出油的肥肉,转过头时还不忘甩个媚眼给他。 寝渔听得“逃”字面色微沉,一见这烟波一样的眼神,立刻又软了下来。 他一把搂住幽,嘴巴凑在少年肩上又咬又亲,恨不得把这人搓成一团咽下肚去:“好乖乖,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的仇人交给我,自有办法宰了他!你就好好的呆在我身边,舒舒服服地在宫食鲜着锦。一会儿叫仆役送点新制的骨器玉器,你挑着玩玩,等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打猎……你哪都别去,别去……” 室外蝉鸣忽然大了起来,几只鸟儿隐在高处浓荫中遥相啼叫,一声高一声低,吵架也似得叫个没完。胖女奴侧耳听着室内的动静,对其他几个哑奴比划了下手势,几个人立刻去打了清水取了陶拍细纱澡巾待在檐下侯着。 不多时,寝渔嘶哑的声音传出来,胖女奴立刻带着人进去伺候二人擦洗。 塌上凌乱不堪,漆案锦席被拖得一东一西。寝渔擦洗完毕穿好锦衣短裳,回头看着趴在榻上软成一滩的幽,那白皙皮肤上新添的几处青紫痕迹煞是好看。待要再和他温存,却有一哑奴趋进来打手势:外面有两个寝官正紧等着回话。 寝渔啐了一口,只得出去应付。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温声安抚幽:“乖乖,我让他们鞭打个哑奴给你听响乐一乐。等小食我让人给你送东土进贡来的鱼肉羹,你是没看到,那条鱼比四条瓢舟都大!若是想出去散心,记得别去王寝附近,大王回来了。” 他一走,外面立刻响起了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胖女奴手脚直抖,一不小心揪掉了幽的一根头发,幽咝了一声,胖女奴立刻扑通跪下。 少年不耐烦地自己拿过玉梳梳理辫子,一面高声道:“停停停,别打了。”胖女奴喜出望外,连忙跑出去找人扶着挨打的哑奴下去。 等她再进来,幽已经自己梳理好了辫子,胖女奴忙奉上一个金面具。幽撇了一眼,问:“又是南土蜀方进攻来的?”胖女奴做了个手势。 幽对着水鉴慢悠悠戴好面具,忽的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胖丫,前几日西土新进的那位王妇被分在哪里了?” 胖女奴打着手势,幽一愣:“两个?不是只取了一个吗?” 手势迅速变化,幽看得若有所思:“罢了,这两位的寝宫在哪?” 手势再变,幽点点头起身道:“好了,你下去吧。” 有意思,妇葵一下从西土取了两位小王妇回来,一个出身周族,另一个出身秦族,周族那位就是姬亶竭力夸赞的妹妹。幽想了想,打算去见见这位新王妇。 希望她足够聪明,能帮到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章 新妇 有商一代,后宫和前朝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泾渭分明。后宫中的诸位王妇更像是商王的女性下属,不仅伺候王的饮食起居,还要承担起各种商王指派的任务。从管理稼穑到领兵出征,方方面面的活都有,可以说后宫无闲人。 当然,大王妇是可以清闲些的,商王不在的时候,后寝诸妇的差事都由她安排。大族出身或是得宠的王妇就可以做些清闲活计,比如主持下祭祀,监督下占卜。小族出身和不得宠的王妇就什么都得做了,这里面最累最苦的除了帮衬庖厨以外,就是整治龟甲牛骨了。 商人崇尚占卜,王宫内几乎是无一日不卜,所需的卜骨最多是龟腹甲和牛肩胛骨。这些骨头要经过去脂、整治才能用,别的不说,光就去脂这一项就极繁琐辛苦。姬芝就被指派去做了这项工作。 不过,如今姬芝这个私名已经不再用了,大家都称她为妇周。 幽扑了个空,北苑小寝官告诉他,新取的妇周和妇秦二人合住在之前妇竹那间屋子里。那座小寝宫三个开间,住的都是小族王妇。 别说独占一座寝宫,如今连一间屋子都要和人分住,果然是个不中用的。幽心下鄙夷,自己居然会相信一个周人的话。 正打算丢开不提,那小寝官又说话了:“不过这妇周倒是运气不错,入宫不几日正赶上大王回宫,如今已经侍奉过大王了。虽才一次,但难得大王白日还能想起来问上她一句。” 如今后宫中大小王妇将近50多人,除了大王妇妇葵、妇好、妇龙、妇鼠这些年长位高的王妇,再就是母族雄厚的王妇能在白日陪侍王侧侍奉公事。这位妇周刚入宫能让昭王在白日想起她来,定是有些非凡之处。幽问明去处,便径直朝着南边沉池而来。 所谓沉池乃是宗庙西侧的一处极深的人工池苑,由西南引洹水穿入宫中而成。此池专为举行沉祭而设立,池北建有两处无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章 帮手 次日午间,寝渔侍奉完昭王大食回自己院中休憩。幽正在廊下对着一处真人大小的草桩练习劈砍,对他大惊小怪的关心毫不理会。 天气炎热,此处宫室周遭有一圈绿荫环绕,此刻廊下还算阴凉。然而寝渔体胖怯热,一叠声地命人去凌阴处取冰来纳凉,一面脱鞋去冠坐在锦席上抱怨着方才的事。 “这顿饭吃得真是不消停。天这么热,昭王胃口本就不好,偏有个小王妇叹着天旱地干,田中的黍子不知有没有及时漫灌。这话正戳了昭王心窝,一旬不见雨,这几日宗庙正为求雨不断祭祀。昭王听到了,连饭也不吃了,叫那小王妇到南墉边上演示漫灌。” 幽舞得浑身是汗,此时一刀横过草人脖颈处。寝渔摊在席上,一面令哑奴扇风,一面自己说下去:“就是妇周,邠邑献来的那女子。倒是忘了周族精于稼穑,昭王看得高兴,封了她为小籍臣,与籍臣长一起管理王田。” 正说着硕大冰块盛放在铜盘中抬了进来,寝渔命哑奴们安置在屋中,一面腻着嗓子去摸幽得腿,唤他进屋纳凉。幽往旁一躲,双刀狠狠插在草人双肩上,空出手来擦着汗道:“喝铜汁把嗓子融了?好好说话,这什么腔调!” 寝渔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身子,肥短的双手一直顺势向上,最后停在了那细细的脖颈上。幽一动不动,冷冷瞥着他。寝渔两根拇指揉搓着那突出的喉结,嘴巴咧得老大,腥臭的口气喷在幽的俊脸上:“这嗲音儿你不喜欢?昨日不是还在沉池边和人聊了许久吗?今天就不喜欢了?” 喉结被猛的一扣,幽不由得大张嘴巴脸色涨红。寝渔笑着收拢双手,少年赤红的脸上迸出了青筋,双手抓向空中却不挣扎。一直等到他的黑眼球向上翻进了白眼球里,寝渔这才松开手。 幽倒在地下咳得几欲断气。等好容易喘过气来,便猛的转过来冲寝渔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喜欢!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丢下我不顾,自己先回宫来!就那样笨手笨脚连个刀都不会用的蠢才,值得你护送她不等我?” 寝渔的嘴角慢慢弯下来,语气奇怪:“你是在气这个?” “不然呢?!我差点死在外面!”幽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斜倚在地上声色欲泣。 “哎呦我的宝贝。”寝渔喜笑颜开,跪着上前揽住少年:“哎呀乖乖原来是妒忌了啊,傻乖乖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没等你。但真不是因为妇周啊,那种女子死不死都无所谓,是另有事急找我回来啊……疼不疼啊……” 一个无限委屈的嗔怪眼波送出去,幽就势歪在寝渔怀里:“你说呢?快点揉揉……” “好好好……”难得见这宝贝为了自己妒忌一回,寝渔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带着也决定给那间接促成的女子一点好处。得留着这女子,不然以后怎么能看见自己宝贝这么好看的样子呢。 当夜,妇周侍奉王寝。 第二日,妇周从王田归来,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挪走了。一名寝官恭敬地迎她到东边一处有独院的寝宫,那里连带正殿一共三室一堂,东厕厢房还有一处小小庖厨单奉饮食。 那寝官弓腰行礼道:“下官寝弥,是此处寝官主事,以后大人诸事都可吩咐下官去做。便有不满意,下官也可以直接去找寝渔做主。”说着他偷眼看妇周的反应。 果不其然,妇周听了寝渔的名字并无惊讶之色。寝弥心中有了数:这位王妇得好生伺候着,这是寝渔撑着的人呢。 第三日,妇周去了沉池。其时正是小食未毕阳光正烈,有两只鹤在水面上拍着翅膀奔跑起飞。最高那棵柳树下,垂在地上的柳枝轻抚着树荫,金面少年躺在这片阴凉里打着盹儿。离他还有两步,妇周站住脚,端庄行礼:“多谢王子相助。” 少年坐起来,阳光落在面具上的反光刺得妇周直偏头。幽笑道:“你叫我什么?” “前朝大宰,后宫寝渔。行走后寝还能能指使寝渔的,定是哪位王子。但不知您是子曜?还是子载?” 一只手忽然捏地住了妇周的脸,那一脸妩媚娇笑立刻变得稀碎。幽斜睥着她:“想活,就别自作聪明!”说罢狠狠甩开她。 “我是这后宫里的鬼,人人知道我,却没一个提起我。你该操心自己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而不是追问我的身份。蠢材。” 一向娇柔的妇周几时受过男人这等侮辱,气急之下声音也正常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敢欺辱有官职在身的王妇,是想被活祭了吗?!” “嗯,会正常说话就行。有官职的王妇?这位妇周大人,后宫中王妇共51名,身兼有职的37人。你只是分管殷地四鄙的王田,还没有受册得封地領邑,白日公事做完,晚上还要回王宫里安歇。只要你还在宫中,大王妇就能管辖你。如今你独居一宫已经得罪了她,现在昭王正在兴头上她不敢做甚,赶明日昭王一走,你打算如何应对大王妇?就我所知,你来了这么久,可是连一个王妇都没笼络住啊。” 不是玩笑,妇葵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妇秦只因为长得略美一些便到如今都被妇葵压制着未荐枕席,自己骤然得宠,昭王一旦出宫征伐,那时候可怎么办! 妇周立刻软了下来,嗓子复又嗲了起来:“是妇人唐突了。大人肯教我,必是觉得妇人可用。还望大人施以援手,妇人能力所及……都可以奉献给大人。”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千娇百媚柔弱如丝。幽怎会不懂,顺势揶揄道:“那么,王妇打算拿什么谢我呢?” 妇周娇羞掩嘴笑了,丰腴的身子颤成一道浪,嗲道:“大人所想,但不从命。” 她自信没有男人扛得过这一句。况且这少年虽然戴着面具,但骨骼身型都是她喜欢的模样。献身于他可一点不吃亏——昭王实在有点年长了。 可她随即在幽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姬芝。你比你哥哥差远了!” 猛听得自己私名,妇周大吃一惊,倒退两步。自入宫以来她处处碰壁,妇秦虽说也是出身邠邑,可在她看来只不过是给自己附赠的陪嫁,借了自己的光才撞大运进了后宫。所以俩人同住时也没有交心说过几句话,如今这少年是从哪里得知自己私名的? “你是谁?!” 幽点头:“以后和人说话就用这个调儿。糜音声只能留在夜间给昭王一人听见,白天说话也哼哼唧唧,你是宫里的王妇还是郊鄙的仆妾?” “胡说!大王妇身边的妇鼠妇龙也这样说话,她们不也照样得宠?” “得宠?那她们是有官职呢?还是有孩子呢?” 妇周语塞,这二位王妇虽各居一宫,也不少陪王伴驾。可是平日也照样得去整治甲骨、管理庖厨。 “媚色侍人只能存一时新鲜。你以为做个王妇就能安享富贵了?可笑!就算你嫁给了大邑商王,没有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照样在这宫里死得无声无息。入不了王陵,没有陪葬,没人会记得你!你就是周族献出去的贡品!赚出命来,周族跟着沾光拾慧,失宠横死,周族还会再献上第二个、第三个妇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分量?!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中用的,不过是个空长一身好白肉的愚笨妇人!自己保重吧!” 愤愤说罢,幽甩手就走。慌得妇周一把拉住,低低哀求。 “大人大人,是小妇唐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私名,定是和我母家哥哥有旧,看在哥哥的面上,千万不要丢下我不管哪。” 两个乌冠小寝官领着一队赤膊羌奴经过,遥遥对这边行了个礼。妇周连忙松了手,偏过头去假装咳嗽,幽拖长了腔对那俩好奇的寝官叱道:“看仔细点,然后好去寝渔那里回报清楚!就说我又在欺负人了,去啊!” 俩寝官忙不迭地低头退走,那一队羌奴精疲力竭,没一个有力气抬头看热闹的。他们各个晒成褐色,梳着半辫的头皮比脊背还深上几分。 幽看着这一群褐色人形慢慢远去,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哥那里还差着我一条命呢。你以为我是好心来帮你?我是来讨债的!你哥欠下的,由你替他还。从今后,我的吩咐便是你的命。不然,不仅你那母族中有人会死,你也会被这后宫中人捻成渣!”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荣宠不断,封臣领邑。” 妇周瞪着他,这个前景太诱人,这个鬼才不会这么好心。 “我需要帮手。而你只有得宠,才有实力帮到我。”幽抬起手腕等着,见她一脸迷茫,一偏头道:“手搭上来,我先带你认一认这后宫。” 他像个普通寝官一样搀扶着妇周,慢慢朝后宫中踱去。骄阳似火,浓绿之中一排排起伏的白茅殿顶。其中最高最大那座寝宫里,统辖后宫的大王妇——妇葵忽地打了个寒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章 明争 商昭王三十年七月乙丑日,缩回太行山中休整了一旬的鬼方突然夜袭商军大营。左军师长妇好指挥得当,仅损失一支射卫。 但天明之后,鬼方宗主接连派出三支骑兵轮番突袭,右军师长雀侯与中军师长甘盘疲于应对,急派信使千里奔驰回殷地面见昭王。 接到急报,昭王立即起身奔赴北土。大宰傅说带领百官送王出城,回来之后片刻未歇,先是急急修书一片送往西土蒙侯军中,然后便命人去请子曜与大巫咸来前殿商议。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下除了呼各族登人征兵之外,最重要就是要在宗庙中举行祭祀了。 商人祭祀分为常祀与加祀,常祀是按照时节祭祀天地神明、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祭祀死去的祖先。因为战争、灾祸而举行的祭祀,便称为加祀。 由于求佑的神明不同、祭祀方式不同,所以加祀一般不止一场。大宰请大巫咸与子曜来便是为了商议祭法和主持人选。 子曜先到来,恭敬行礼过后便退至西侧席前正坐。他坐下之后先细细抚平衣襟褶皱,又将竹简分类摆正这才开始阅读,大宰心中叹道:此子秉性过于细密,小处求细大事不稳。治理一支中等族邑还好,做大邑之王就有些不够了。 一时堂中无话,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间或响起。不多时,大巫咸也来了,大宰离了案子与子曜一起相迎。 宗庙与朝堂平日往来甚密,但限于各级官员与巫师之间。作为两处的最高长官,大宰与大巫咸二人倒是不多碰面。 今日一见面,大宰先吃了一惊:这位大巫面色发青,双颊全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上面爬满褶皱,每一条褶子里都挤满了疲惫,活似大病未愈。 “巫咸大人,您……可是不太舒服?”子曜诧异道。 大巫咸笑着拍拍他的手,子曜顿觉整只手都冰凉凉的,忍了几忍才不去搓弄。就听大巫咸朗声道:“最近忙碌了些,无碍。不知大宰唤小巫何事?” 两个老狐狸对视了一眼,都笑得真诚热乎。等诸人归位,大宰这才说:“劳动二位是为两件事。第一是北土战事突然吃紧,需要举行加祭。想请大巫咸来定夺一下,采取哪种祭法?祭品如何?” 大巫咸没说话,一只干瘦手指在红漆案上缓缓划着,许久不发一言。大宰也不急,端坐静候着。巫族日益被架空,在朝政中的参与度越来越低,所以遇到这种非巫族指点不可的事,大巫咸矜骄一下也能理解。 半晌无言,大巫咸只是神思般扬头望着虚空,殿。 老巫师的倨傲并没引起大宰的不悦。他先喝退殿中的仆妾们,这才向大巫咸拱手道:“还有一件机要之事,需请大巫咸相助。” “大宰请讲。” 大宰眼说了三个字。声音虽轻,落在大巫咸耳中却似炸雷一般——“控兽术。” 见他不说话,大宰又补上一句:“不日前,有人密报回我,在西土邠邑附近见过有巫女持此术率令百兽。如今北土吃紧,鬼方行动诡秘不破,正是巫族表示忠心的时候,还请大巫咸即刻送此女来殷,我已任命左军多马亚候着了。待此女一到便奔赴北土战场。” 多马亚是专职负责骑兵的亚长,商军中师长以下设有三亚:多射亚、多马亚与多犬亚。昭王这是要召巫师入伍参战?大禹王以降,巫师从来只担任战时祝祷和医治,哪曾直接持戈上过阵? 大巫咸压制住怒火,缓缓拱手道:“大宰容禀,巫族中能控兽者百年也出不了一人。怕是不能扩充多马编制。” “一人便可,请她即刻启程吧。” 大巫咸瞪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大宰既已知我族中内乱,怎会不知内乱皆因此人而起?那女巫名鸩,原本一直被当作下任大巫咸培养,哪知旬日前忽然叛逃,如今下落不知。” “所以你就下了巫杀令,想要借机清除这个不听话的接班人,没成想却惹怒了留守玉门山的大巫朋导致巫族大乱。” 大宰从手中一根竹简上抬起眼盯住他:“天下不是只有巫族会刺探情报、搜集他族秘闻,可知四土广阔,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巫咸心头乱跳,不言不语。大宰忽地拾了一把竹简扔至堂下,哗啦啦散落一地,大声叱道:“巫杀令一出,天下大小巫觋见叛逆者立斩。那巫鸩既然是下任大巫咸,为什么你会忽然动用如此狠毒手段?” 没有回答,大巫咸依旧垂目端坐。大宰看着他这倨傲的样子,不禁冷笑连连。 “大巫咸,你做了好大一张网啊。大邑商外服如今危机重重,你却想趁机用一个早就死了的亡人让内服也乱起来,好恶毒主意!若让你成事,大邑商九世之乱重现矣!大巫咸真当我这辅国大宰是摆设吗?!” 这下大巫咸再不敢端坐了,忙忙的离案出来向上叩头。傅说是出了名的手腕狠毒,漫说一个巫族,王子王妇又如何?若碍了大邑商的道他一样杀灭当场。昭王养了一匹好狼啊…… 想到昭王,大巫咸更是汗透衣襟,手脚也开始哆嗦。 只听头顶上一声冷笑,大宰朗声道:“做网捕鱼反被鱼拽下水!你看看巫族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大巫继任者流亡,玉门山大巫朋出走,大巫咸还是先把自家族内的事理清楚了再说吧! 从今日起,宗庙中诸事都交与贞争处理!巫族人今后不必再入大邑商任职,宗庙中这些巫族人,男巫分去整理甲骨归档,女巫习医禳病,统统不得再入前朝议政!” 终于动手了。昭王和大宰早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掉,大巫咸也一直在避免这事发生。本以为巫族乃上古大族,昭王要动手也得徐徐图之,没料到傅说居然这么狠,玩了个一招致死! 大巫咸眼前发黑,强撑着磕头称是。千谋万算想借小王祸乱内服,拔高巫族。谁想到巫鸩居然带着那小王跑了!试图挑起内乱可是灭族的大事,大巫咸当然不能承认。如今傅说借机发难,巫族也只能默默吃下去了。 眼下只有先委屈着,缓缓再图来日了。大巫咸如是想着。 他还是低估了大宰的毒辣。 就听大宰冷冷下令:“如今天旱数十日不见雨水,定是巫族所作所为惹怒了天帝。你回去即刻举行烄祭祈雨,先焚巫族二女。今日不雨,明日再焚二女!” 烄祭是焚烧女巫向上帝祈雨,一般大旱之时才用此祭,并且用的还都是不入流的外族女巫。巫族何曾焚过自家族人?大巫咸一口血涌上来,满口腥甜之气。老巫师梗着脖子生咽了下去,接着重重一头磕在地上。 等大巫咸蹒跚着走到门口,大宰又叫住了他:“立刻收回巫杀令,巫族上下不得再对巫鸩和她身边那人出手。违令,灭族!” 老巫师脚步踉跄,在门外族人的搀扶下疾步离去。 当日下午,宗庙中举行了烄祭,两名女巫被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祭后不多时,天降甘霖,大雨一直持续到小食毕才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章 暗斗 烄祭祈雨并不稀罕,但烧的是巫族的巫女,这个就不多见了。后寝里能捞到机会的都跑去看,东寝官从头观看到结束,回来跟妇葵好一番讲述,绘声绘色的学着那两名巫女尖叫抽搐的样子。 “哎呀,还真是没想到巫族也有今天。之前焚烧别族巫女时狠着呢,这下也蔫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大巫咸连站都得人扶着了。啧啧,巫族要完。” 他说得热闹,妇葵却只依在塌上懒懒不出声。她的贴身侍女使了个眼色,陪侍一旁的妇鼠一推手上的铜爵,拉着脸道:“行了行了,没看妇葵大人正烦着呢吗?今天烧的那俩巫女里面,有一个专给大人瞧病禳灾的,伺候好多年了,不比旁的巫女。大人这会子正烦呢” 东寝官立马跪下轻轻抽着自己的嘴:“臭嘴臭嘴,倒是忘了大人是个火热心肠。” 外面雨声散碎如珠,凉风在殿中游弋,堂上的锦绣帷幔都飞了起来。妇葵直起身子,嘴角两边法令纹让她显得疲惫不堪:“早该烧死她!” 众人一惊,互相看看都低了头不说话。只有妇鼠轻轻一掩嘴,笑着问:“怎么?那巫女伺候得不好惹您心烦了?” “那倒不是,要是早几天烧了她,天帝便能早降雨水。有了雨水解旱情,也就不会给那妇周逮到机会了!” 妇鼠眼下那颗俏皮痣一跳,撅着嘴垂下眼睛。她也不服气,自己这么多年小心讨好才换得如今的地位。那妇周只来了不到一个月,侍寝、封臣、迁宫都占齐全了,如今还让她主持祭祀!怎么着?难不成昭王要把她宠成第二个妇好? “大人,这小妇人可是不简单,您可一定要防着她成势啊。” 妇葵扶了扶满头的玉笈,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大王妇,犯不着跟她计较。倒是你,服侍的年头那么久,一次主祀也没轮到过。我看呐,你不如去找她请教一下如何得到昭王赏识。她那娇滴滴的小模样,我可不敢难为。” 真是阴天下雨人犯邪,说什么就来什么。她俩正说着,就有仆役在堂下禀报妇周求见。妇葵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哼了一声:“必是来问祭祀之事的,我没耐心教她!就说我这会儿忙着不得空,叫她稍等。” 仆役退下之后,妇葵又吩咐西寝官:“让她淋着,等雨停了再打发她走。”复又和妇鼠絮叨起诸王子的衣裳吃食。 小雨缠绵不绝,直下到天色擦黑才慢慢止住。妇周浑身湿透,扶着侍女一步步挨回自己殿中。 湿衣服裹在身上经风一吹,纵是夏天也禁不住发冷。妇周打了几个喷嚏,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出来接她的妇秦吓一跳,忙高声吩咐众仆役去烧热水热羹,自己忙忙揽住她换下湿衣裙。 让妇秦同住是幽的主意,妇周原本不情愿,不想与人分享一座独宫。如今见妇秦担心着慌的样儿,这才觉得幽心机过人。卖了个好处多一个盟友,顺便还能帮自己分去一些关注,一举几得。更何况妇秦还与自己同是邠地人。 换好衣服,她和妇秦坐下正欲诉苦,寝官却跑进来通传:妇鼠来访。 这位出身鼠族的王妇也算后宫一个传奇,母族衰微,她仅凭自己的美貌便能在后宫诸多王妇中屹立多年。到如今昭王还时常召她相伴。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二人忙起身迎接,就见一青衣美人娉婷走来,腰肢细软面如春桃。妇秦性格豪爽不通人际,看见美人只顾喝彩赞叹,一边的妇周却已先袅袅行下礼去:“妇鼠姐姐。” 她用的是自己最得意的嗲嗓。这嗓音原本只对男人使,是妇鼠的出众容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妇周刻意把动作拿捏得更加妖娆柔弱,玉臂有如舞蹈般软软伸出:“姐姐快请坐。”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这俩人就已经把彼此容貌身段看了个够,各自腹诽一番。女人评判女人最中肯,妇鼠立刻就发现这妇周和自己是一个路数,念头一转,亲亲热热上前牵住妇周,一边还不忘招呼着妇秦一起归坐。 “早就想来看望二位妹妹,一直不得空。来得晚了可是勿怪,都是妇葵大人拉着不让走,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妇秦听得一哆嗦,若说妇周的嗲嗓酥得人心痒,这位王妇的嗓子就能教人软了脚骨。妇周棋逢对手,也娇声回应着。俩人一来一往,举手投足都像斗气般娇柔优雅,你推我搡,娇笑连连。 二嗲相遇必损一女。妇秦鸡皮疙瘩乱掉,实在坐不住,便借口去庖厨看看灶上的肉羹,忙的逃掉了。 等她的身影退出去,妇鼠这才问:“这就是那个秦族的女子?据说西土秦族粗鄙至极,只会喂马斗殴,想不到他族女子也是这般——可惜了这么张脸。还是周族会调理人,看看你这仪态,就是跟东寝大王妇比也不差。” 妇周连说不敢。妇鼠拉住她,亲亲热热地道:“不说她了。我来是为了要紧事——不日就要进行祭祀,你可是要主持的,具体事项你可知道?” “并不清楚,方才去大王妇那里讨教。可她没空。我明日再去便是了。” “可算了,你明天去她也还是没空。”妇鼠捋起她的头发绕到耳后:“那一位惯会妒忌,这次你抢了她的主祭,她会帮你才怪!” 见对方一脸惊慌,妇鼠满意地拍拍她,低声道:“没事,这不是我来了嘛?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明白大王妇的行事为人了。后寝姐妹们都得互相帮衬才能活,这不,我是专程来教你注意事项的。” “多谢姐姐!”妇周感激得泪花点点,妇鼠心中愈发安定:心机是有,可还是稚嫩,稍稍拉拢便可拿下。妇葵打得好主意,想让我出头与昭王新宠置气?我才不傻!倒是好好给你树些敌人才是! 想到这,她更加温声细语,慢慢讲解起祭祀的事项流程来。 夜幕降临,后宫宗庙与朝堂三处都亮起了灯。三处灯火下,不同的人心情各不相同。 大宰劳累一天,此刻正盯着伶俐羌奴收拾案牍。那羌奴手速极快,不多时便规整得当。大宰点点头,扶着他深褐色的粗壮手臂走至殿外。不远处,宗庙一片阑珊灯火,一眼看过去分不清哪里是巫族的东厢,哪里是各族小巫的西厢。 巫族干政的时间太久了,久得让人讨厌。卜问政事、祭祀礼天,家国政务事事都要插手。昭王虽然励精图治,大邑商貌似兴盛,实际上危机四伏,大族干政就是头一件沉疴。 从大禹到成汤,为王者的权力其实没有那么大,啊傅说,你以为吞并了玉门山能让巫族认命?做梦!将死的蛇最后一口咬下去会倾尽全身剧毒。巫族最后的一口还没咬下去,再过一个月,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老人怒极,双臂一展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胸口一闷,弯腰咳嗽起来。巫夬赶上前搀扶,却惊恐地发现大巫咸捂在嘴上的手中,指缝正往外渗着血丝。 后宫东寝,灯火在室内的铜器之间来回折射,反射得寝塌旁那面铜镜泛出一圈圈黄色氤氲。妇葵端坐镜前,四个女奴正帮她摘去头上簪钗珠玉。手下人跪在一旁回报着妇鼠的行踪。那妇鼠真是蠢,挑唆一下就去找妇周的不自在。 正好,她们打起来可跟我没关系。妇葵拿起兔形玉梳,缓缓梳理着长发。 雨早停了,凉风从洹河上来,先穿过了朝堂,又拐弯扑向宗庙中咳血的大巫咸。随后拐弯抹角冲向后宫,很快便消散在四方周正的宫殿群中。风熄了,月亮升了起来。在云层中慢慢攀爬,月光撒向大地,殷邑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海。这一片安乐繁华中,各人寻着各人的去处。 同一片夜空下,百里之外,那俩罪魁祸首完全不知道王宫内因为他们闹得翻了天,这俩人正星夜兼程赶往亳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章 大泽 (今日二更) 正当殷地王宫中的诸人忙于争斗的时候,同一轮明月也照见了亳地。 这一天是六月已卯日,正是一个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白天起,隞都上空便压着一层层乌云,到了夜里起了风,云层被吹散开来。一朵朵云碎冰似的流淌过去,月光在云上兀自冷冽,恍若清波流水。 “真像春日的湖面。”巫鸩仰面看着天,忽然冒了这么一句出来。她和弃同乘一只瓢舟行进在大泽上,前方不远处,另一只瓢舟上载着姬亶和木头。嗯,还有一只兴奋的白狗。 水流正好,大泽泛着层层的波浪将他们送向前方那座模糊的黑影。弃放下浆摸了摸巫鸩的脖子:“老仰着头,当心一会儿脖子疼。” 浪花抚着小舟,沾湿了巫鸩扶在舟沿上的左手,她反手甩了弃一脸水珠。瓢舟是巨木挖成,人在当中只能跪坐或者舒腿坐,弃不敢动作太大抓她,只一呲着斜脸逗她。巫鸩噗嗤一乐,随即翻了个白眼:“丑样。还小王呢。” “你净做梦。你们那玉门山终年只有3个季节,隆冬季节也不下雪,湖水更不会结冰。你怎么会见过春阳溶冰?” 巫鸩轻靠在弃的肩上,目光向上悠然出神:“总觉得这像极了我见过的场景——就是在这样的冰面底下,我拼命仰着头向上看。湖面上满是刚刚开化的碎冰,那些冰像蛛网一样被太阳晒得亮极了。” 月光皎洁,弃却握紧了巫鸩的手。他从这话里嗅出了一丝不详,似乎她曾坠入冰湖之中绝望地向上挣扎过。“但愿这只是她做过的梦。”弃心想。 惊醒她梦境的是亳邑的灯火。 那大城是突然出现的,挺着浑厚的身子带着无数的灯火堵在了大泽尽头。月光下,这些灯火沿着城垣话。木头抻着脖子直蹦,边蹦边低声叫:“皇天后土啊!这是个什么地方?亳人都是鱼吗?怎么在这里作邑建城?” 不怪他这么慌张,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黑夜中粼粼泛着丝银波的湖泊。另有些不规则的黑色小岛穿插其间,把这些湖泽隔得四散破碎。 “这……这怎么走?”木头回头看着那片大泽,又慌张抬起一只脚,原来有只肥硕竹鼠从他脚边蹿过去,一头扎进了半截在水中的灌木林。 二傻激动了,冲着那只肥鼠消失的地方汪汪直叫。这又引发了四周其他的兽鸣回应,一时吱吱呱呱声音不断。林木缝隙中不断有或明或晦的眼睛往这边窥伺。弃拍了它一把:“别叫,此地兽多。” 巫鸩叹道:“千泉涌现,湖沼成群,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城。大乙王会选地方。” 感叹归感叹,眼下如何入城却成了大问题。按照弃的经验,在大泽南岸一登陆便可到达南城垣底下。外城垣自那里开始修建,虽然坐落甚高,但杂草蔓生的隐蔽处藏匿着一条绳梯。这是他之前来的时候留下的。 然而机缘不巧,隞地最近半旬无雨暑热熏蒸,湖泽水位略有下降,不少岛屿也露了出来。如此一来,弃一行人的登陆地比计划中远得多。更崩溃的是夜间视野太差,四处生长的林木又遮住了远处城墙岗哨的灯火,四下看去到处都是漆黑的水波树影,不点火把根本看不见路。 姬亶连踩了几脚水,忍不住说:“弃大哥,这也太暗了,咱还是点上火吧。” 弃想了想,叫木头:“你找棵树爬上去,看看灯火在哪个方向。” 爬树是木头特长,他找了一棵高大的松树,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影里。三个人在树下等着,四下草丛里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动物潜伏声,二傻竖着耳朵紧盯着草丛,巫鸩要不使劲拖住,这傻狗恐怕早就冲进去撵猎物了。 半晌,木头的声音从上面飘了下来:“好像有两排篝火。就是——高低不太一样。” “你就看高一点的那排,记准方位再下来!”弃双手拢在嘴前低声喊。 高的那排篝火便是城墙上的岗哨了。木头溜下地来带路,这一走起来才知道不容易——夜已过半,月轮斜没入云,地上漆黑一片。所有人弓着腰张着手四下探路,脚下只能一点一点蹭。就这样姬亶都差点一脚踩进湖里去。 “点只火把照路吧,那岗哨离咱还远着呢。”木头揪紧了他家公子,不满意地要点火。 巫鸩翻个白眼:“旷野擎炷,你是想当城墙守军的箭靶?” 话音未落,忽一股腥风从林间冲出,直奔姬亶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章 遇象 草丛里忽然窜出一股腥风直扑姬亶。四人还没反应过来,二傻已经挣脱了巫鸩,箭一般迎上去,一口咬住了那团微微发亮的东西。 那玩意被它一吓,在地上转了个弯便要逃。二傻呜呜叫着,不依不饶撕扯住不放,俩东西滚在一处撕咬着向草丛里碾去。 木头再顾不得别的,掏出火石咔咔猛打,弃来不及制止,他就已经点燃了一把枯叶,正举着往二傻那边照。火焰不大,枯叶几下就燃没了。但就这一瞬间的光亮,大家都看清了:二傻按住的是一只有硕大尾巴的红狐狸。 火光一闪而熄,那只狐狸狡黠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瞪大,在黑暗中继续与二傻厮打。 木头还想再点火,被弃扯住。巫鸩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有办法了。” 弃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她左臂一振,叮一声脆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那只红狐狸僵在当场。巫鸩叫人拉住二傻,自己再次挥臂,那只狐狸原地转了一圈,幽怨地吱吱叫了两声,便慢吞吞地往草丛里走去。 “跟着它。”巫鸩说。 弃了然,拉着巫鸩小心跟了上去。姬亶见识过这控兽术并不太惊讶,只有木头惊得一面走一面叨叨个不停。 狐狸不会游水,所行一定是林间草丛,跟着它走就能避开湖泽。加上木头指的大概方向,狐狸很快带领大家绕过湖沼水泽,到了岸边大陆上。众人穿过漫长一片竹林,一条绵延开去的火光出现在半空中。 弃说:“到了。” 见前方果是城垣,巫鸩反手一挥,丁零两声。那狐狸嗔怨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扭着大尾巴一摇一摆往草丛中土洞里去了。二傻哼了一声蹲坐下来,姬亶轻声道:“弃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不料弃也蹲了下来,一面扶着巫鸩坐下:“等。” 等?等什么? 再问,弃不说了。姬亶和木头也只有坐了下来,一夜劳顿,不一会儿俩人便开始打盹。已是快到夜尽,漆黑的苍穹开始微微泛蓝。云层被风吹得散开,地上已经隐隐可见轮廓。弃没有合眼,紧紧盯着高处。 风拂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忽有一声奇怪闷叫悠扬而起,非狼非豹中气十足。巫鸩原本困的恍惚,这下猛的清醒过来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弃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给你看个玉门山见不到。”说着携她起身,向外走了几步面朝湖泽处站着。 不一会儿,但见远处蓝色雾气中缓缓现出一个影子。那轮廓硕大无比看不真切,巫鸩想要再走近些,弃拉住她:“再等等。” 雾气粘稠难以流动,那大兽半身都隐在雾中,只有身子上半部若隐若现。渐渐地,那轮廓清晰起来,起先是一个浑厚的脊背从雾中凸显,然后是硕大的脑袋。 那大头看上去似豕非豕布满褶皱,一对黑色圆眼往这边转了一下,忽地抬头扬起一根长长的管子。接着一声长长的嗥叫声响彻狂野:“昂~” 原来那长管子是它的鼻子!巫鸩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就向自己左臂摸去。弃一把按住她:“干嘛?你是不是想控制它?” 巫鸩使劲点头,满脸都是期待:“我想让它过来给我骑。” 弃噗嗤一乐,低头吻住她脑门。巫鸩甩手探脚还往前蹭,被他拽住:“不许去!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控个狐狸都勉强。这么大一头巨兽非把命搭进去不可!” 巫鸩一愣,捂着脸哼了一声嘟囔道:“管得倒宽……这到底是什么兽啊?” “这是象,亳与殷都时常有象群出没。” 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另一头象出现了。这一头更大,鼻子两边生着长长的獠牙,它用鼻子去勾第一头象。两头象的鼻子你来我往嬉闹了一阵,鼻子挽在一起慢慢走开了。弃拥着巫鸩目送它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中,二人久久无言。 “那个……咱可以走了不?”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二人一回头,就见木头和姬亶拉着二傻歪着头站在他们背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真扫兴。巫鸩翻了个白眼,往弃的怀里又拱了拱。倒是弃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岔开话题。 “亳城戍卫天亮前会有一次换防,那个时候他们的防备最松。再过一会儿,咱们得爬绳梯上去。” 姬亶很配合,顺着说下去:“那绳梯在哪?” 弃一指竹林外:“岩壁下,我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会儿人得爬上去,狗肯定不行,你看二傻怎么办。” 木头舍不得二傻,把它留在这里又难免吠叫引起城上戍卫的注意。姬亶俩人围着二傻蹲在一边想办法去了,巫鸩看着弃欲言又止。 那绳梯是弃上次设局留下的,这么久了居然还藏得好好的。弃察觉到巫鸩的目光,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抚,问:“你的肩膀怎样?能不能爬上去?” 巫鸩哼了一声:“小看大巫朋给的草药?放心,已经没事了。”弃笑了笑,巫鸩蹙眉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打算的?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上一次弃还是小王,手里有一支整师的兵力,到最后却连子画的汗毛都没摸到。这一次加上弃自己也只有四个人,怎么跟一整座亳邑对抗?巫鸩精于谋略,觉得弃敢来亳邑肯定是已经有了什么计划。 不料弃摇了摇头:“没计划。” 巫鸩的脑袋向后一拗。 “布局的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幽陷在王宫,绮儿生死不知,我没有时间再布一局了。进了外城之后,我就伺机潜入内城刺杀子画。” 巫鸩看着他不说话。 “以前的暗桩画过亳城的外城地形,我记得有几个小邑可以接纳外族人。咱们先在外城藏下来,再伺机搞清楚内城地形。”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巫红就在亳邑做大巫祝,她肯定能弄来内城地形图。巫鸩想借助她的力量帮弃混进内城,但是弃坚决不同意,也不准巫鸩找她。 “为什么?”巫鸩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我就不想让你见她!”想到巫红可能对巫鸩索过吻,弃就一脑门子邪火。他一伸手,捧着巫鸩的脸在那朱唇上擦了又擦,直到被巫鸩一脚踢开。 俩人闹腾了几下,天色愈发亮了起来,彼此已经能勉强看清对方的五官了。巫鸩还想说什么,木头却背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了。姬亶在一边扶着,那玩意还哼哼唧唧个不停。 弃乐了,原来木头脱掉上衣做了个兜布,把二傻裹着背在了背上。一眼看过去,木头的左肩多了一个狗头,身后还有个狗尾巴一甩一甩的。 “绑结实点,别爬到一半把狗摔下去。”弃说完也没觉得不对,巫鸩立刻接过话:“对,谁摔下去谁是狗。”仨人一起瞪她,巫鸩混不在意,甩甩手走到一边去了。 亳城的城墙下面是历经千年堆积起来的黄土岩层,风雨侵蚀成一层一层的土面上盘踞着经年的蔓生植物,郁郁葱葱繁茂无比。天色越来越淡,四个人不再说笑,紧贴着岩壁藏在草丛中,静静地听着头顶上岗哨的声音。 许久,深蓝的天幕渐渐褪色。弃听见头顶上模糊几声金属碰撞声,便伸手去拽那岩壁上的藤蔓。其他人瞪大眼睛看着,就见一根胳膊粗细的麻绳被他拽出藤蔓。 “绳子上打有结,踩着绳结向上爬。我先来,妖精第二个,木头你背好二傻跟上,姬亶殿后。” 交代完毕,弃向上看了一眼,双臂一擎,开始向上摸索着攀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8章 外城 亳是大乙灭夏后所建的城邑,也是大邑商的第一座王都。之后一直到太戊,共有九位商王以此为都。 经过这九位商王的代代经营,亳城的城墙就修有三层,陆陆续续建了百十年才将将完成。那城墙是按照千年不倒的规格建立的,比殷地的城墙宏伟不知多少倍。现在,弃一行人正顺着绳梯攀爬在这外郭城墙边上。 亳城东面的大泽是一处天然的防御地,外郭城墙便只建了北、西、南三处,没有修东侧城墙。弃选择入城的地方刚好是在南城墙与东侧湖岸的交汇处。 这里是徐徐向东下沉的地势,城墙起始处有些丘陵地貌,林木又生得极为复杂,易守难攻。守城戍军在此地的防范最为薄弱,只要能爬到这里,便能在天亮后混在人群中进入外城。 只不过攀爬时需得留神。那绳梯的完,绳子上的人都感觉到剧烈一晃,绳子先向左再向右猛摆了一下。弃还没来得及阻止,巫鸩已经把自己当作箭射了出去,目标正是那条藤蔓。 她手脚张开朝着岩壁撞去,嘭一声闷响,弃大惊失色伸手徒劳地去抓。所幸巫鸩虽然磕撞了一下,但未及下落便已经手脚并用抓牢了那根藤萝。 弃的汗珠顺着眉毛滴了下来,巫鸩攀住藤萝冲他一笑:“蛮结实,你过来不?” 死丫头!过个屁!弃听到自己骂了句粗话。绳子不再吱纽,他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叫着众人快爬。 暮色脱尽,天空不甘心地亮了起来,薄云密布不见太阳的踪迹。这四人一狗终于爬上了隞邑外城,柳树底下是一片低矮丘陵,丘陵西面是城墙,东面的岗哨离得甚远。一处内城小河穿过岗哨与柳树之间,河对岸已经能看见抱着水罐和推着独轮车的邑人在走动了。 二傻绑在木头背上难受了一路,这会儿姬亶和弃正忙着给它解开。当时系的时候用藤蔓打了很多死结,解起来就麻烦了许多。二傻被勒得哼哼唧唧,木头反倒是不吭声,任由他们又拉又扯,只瞪大了眼睛看向柳树后面。 等藤萝终于被割断,二傻一蹦跳下了地,木头也一跃而起,连跑几步转过柳树对着那城墙咂起了舌头。 “天呐,这……这这么大!”木头仰着脖子。 姬亶追过去拽他,一抬头自己也呆住了。刚才天黑又在底下森林里看不清楚,眼下到了城墙根才意识到这墙有多大。 那城墙呈梯形,通体黄色,底部足有三十步宽,高度远超过这棵大柳。宛如一条黄色巨龙盘踞在清雾之中,龙头在眼前,龙尾却远远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王城的气派吗?”姬亶叹道,一面想起了邠邑的城墙,跟亳城一比简直像是个没长成的小娃娃。 弃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荒废了的王城而已。走吧,这只是外郭城墙,里面还有两重呢。” 姬亶注视着城墙,渴慕化成了更复杂的悸动。他默默说给自己听:“终有一日,我周族也必修得这样的大城!” 弃记得没错,亳城分内城与外城,最中间的是子画所居的宫城。想进宫城就得先混进内城去,可内城住的都是中等族邑的贵族和官吏,要混进去极为困难。 外城倒是好办,住的全是普通邑人,一些不甚要紧的作坊和牲畜饲养都分布在外城。气温渐渐升高,外城热闹起来,弃带着一行人穿街越巷,想先去内城门口碰碰运气。 木头一路上都不闲着,脑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回波浪着,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只眼睛。外城的民居也有半地穴的棚屋,但越往内城走,地上的房屋就越多。而且这些房屋大概是经过规划的,互相前后两排之间的间距平平整整,正好容下两辆马车并行。 让他惊讶的还有那些背着竹筐卖吃食的邑人,他们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这可与邠邑不同。邠邑人要买吃食得去市里,亳邑人则随处可买。 木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妇人打开门来叫住背筐叫卖的行人,几句交谈之后便拿出几枚贝币给他。对方放下背筐,掏出一包果子样的东西递了过去。 “亳人没有市吗?买卖货物就当街?”姬亶也看到了 弃看了那小贩一眼,说:“这些只是不入市的货人,家中有多余的粮食做成吃食拿来串巷叫卖。真正大件买卖还是在市里。” 正说着,内城的城门忽出现在远处。这内城墙更加巍峨高耸,偌大城门口列着两队身穿坎肩皮甲的亳兵。金色铜戈尖锋向上,森森地戒备在城门两边。 弃一行人散开来,各自找了隐蔽角落等着。哪知半日过去,进城的少,出城的多。每个进城的人都会被盘查很久,出城的倒是不怎么被查。 眼看南门行不通,弃便打算换个城门试试。 他遥遥和姬亶二人对了戈眼神正要往一处汇合,忽听背后一阵喧哗声冲着自己这边呼啸而来,弃心头警声大作,立刻拉着巫鸩往路边巷子里走。不料街上那些邑人不知怎得偏是此刻往前拥去,二人前进不得,巫鸩被一推一涌,不由得向后退去。 刚退一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妇人捂着脚尖叫着骂道:“小妮脚咋那么大!瞅见子启大人就忘了看路了?!” 所幸她只骂了两句就忙着往人群里挤去,巫鸩挤到弃旁边问:“这些人干嘛去?” 弃抬了抬下巴:“大概是因为他。” 二人朝人潮的方向望过去,但见一队马车飞驰而来。两车一排延绵排开,迤逦驶往内城南门。其余车上只是三名普通甲士驾车,头车却是不同。整辆车金光璀璨,伞盖车厢乃至两匹御马的辔头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车右那位尊者头戴金色铜铠,一支火红色雉鸡羽毛插在铠顶高高昂起,铜铠之下,一张清秀的脸庞正对围观的邑人们微笑颔首。被他看到的姑娘妇人无不脸红耳热,就这样还不忘把瓜果花朵努力往他身上抛。 被巫鸩踩到的那位妇人喉咙都破了音,跛着脚摇晃着一把挤蔫了的鲜花高叫着:“子启大人看看我!我在这儿呢!”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直追随着车队往城门涌去。巫鸩纳闷道:“车上那个莫不是杀了那妇人的什么人?她怎么惨叫成那样?” 弃无奈地摸摸她的头,这丫头有时候是真的迟钝:“不是,她是喜欢那青年。” 巫鸩翻了个白眼,兴趣索然地转身往巷子里走。她这一转身,乌泱泱一片人脸中就一个后背特别突兀,车上的人反而注意到了。头车车左那位尊者咯咯笑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位女子铜盔皮甲,一指那背影对车右的青年揶揄道:“难得啊子启,居然有不看你的姑娘。看来你这魅力还是有点不够啊。” 叫子启的青年也不生气,谦和地回答:“人人都不看我才好,出个门太难了。倒是姐姐,你明年就要嫁人了,是不是该听父亲的话,少跟弟弟在兵营里掺合,多在宫中陪陪祖父?” “切~父亲那是想要那支新军。祖父不答应,他就让我去说情。他们那些事我才不掺合呢!”着甲的女子一甩马策,啪的打出一个漂亮鞭花,两匹御马立时撒蹄疾驰。 车子猛一加速,子启想看清那个转身女子的模样就来不及了。仓促中他只和一名满脸虬髯的男子看了个对眼,那男子貌不惊人,混没个特点,子启有些失望,转过身自去了。 等子启去远了,弃摸着自个乱蓬蓬的胡须叹道:“真是老了,这俩侄子都这么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9章 女孩(今日两更) 等这俩公子的车队过去,四个人终于汇合。 一行人绕着内城墙转了一圈发现四座内城门全都防范森严,全找不到进去的空隙。此时天气愈发闷得紧,太阳虽不露头,地上却已热得像个火上的甑。众人汗流脊背,巫鸩更是脸色发青。她不言语,弃却看在眼里,赶紧寻个清净地方,打算歇息会再做打算。 众人沿着内河行走。这条河从城南流入,曲折向东流入大泽。河面不宽,岸边柳枝轻抚竹林蔓生。盛夏季节,层叠的莲叶铺满河面,大片大片的绿叶夹杂着几星粉色花苞沿河散步开来。远近无人,除了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小孩子再无人迹。弃便带着大家到树下歇脚。 日值大食,木头拿出刚刚找小贩买的豆糍饼与酒浆分与大家吃。巫鸩只咬了两口便递给了弃,自个闭目听着树上的蝉鸣。木头啃了两口压住肚子,便迫不及待滴开始讲起刚才打听到的那支车队。 “首车上是一对姐弟。姐姐叫子晶,弟弟叫子启,他俩的父亲子旦是子画的长子。我刚听亳人说这子启了不得,相貌俊俏骑射俱佳,今年一满20岁就被祖父封为隞地司马,总領戍防族兵。因为至今未曾婚配,性子又谦和,所以极受亳邑女子青睐。还有人说他是什么……百千少女的梦。” 弃一口水喷了出来,姬亶俩胳膊交替搓着鸡皮疙瘩。木头连忙撇清:“可不是我说的啊,刚才我打听的那些个女子都这么说。” “呸,我当年还万千少女的梦呢!”弃擦嘴说。 姬亶和木头绷住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是是是,您当初是大邑商的小王,内服的少女那当然有万千之多。 巫鸩瞥了弃一眼。 “咳咳,这子启!长的不赖,性子咋跟他爹一样!子旦以前就够招摇的,当年我见他那一次,来参加祭祀他居然随身还带着6个美人。也不知这子启的母亲是如何忍受他的。”弃正色骂道。 巫鸩冷笑了一声。 弃捏着拳头边咳边瞪木头,这话唠没领会精神,只伸着脑袋摊手晃悠。姬亶赶紧咳嗽一声,岔开话题:“弃大哥,您跟我们说说他吧。在邠邑听不到多少多子族的事,子画真是盘庚王的儿子?今年已经65岁了?” 还是这小子聪明。弃向他扔去个感激的眼神,姬亶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做聆听状。 “多子族数量庞大,自大乙之后,历代大王的儿子都被称为多子。同为多子命却不同,子画是盘庚的儿子中最有实力的一个。父……昭王曾经说过,如今多子中最像大乙成汤的就是他和子画两个人。 “子画自己也这么认为,他从来不隐瞒自己的野心。你就看他给自己三个儿子起的名字里就能窥见一斑:旦、朝、杲,全部都是一天之中太阳明亮的时刻。子画是真认为自己是太阳。” 说到一日时辰,连木头都听懂了,他忙献宝道:“怪不得啊,他那个孙子叫启,不就是开门见日的意思嘛。还有她那个孙女子晶,诶?晶不是时辰,是什么意思?” “光亮、明亮的意思。”巫鸩看着自己的手。几个圆圆的光斑晒在她的手背上,林外阳光依旧很毒。她甩了甩手,说:“上一个把自己比作太阳的人是夏桀,现在尸体都不知道化在哪儿了吧。” 众人都乐了。木头三两下吃完了饼糍,和姬亶凑在一起四下张望着。弃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记忆中的亳城地形,正想得出神,巫鸩忽然问:“亳城的宗庙在哪?” “内城里有一座新建的。还有一座稍大些,是大乙时期修建的,在亳城北四十里。” “那就有办法进内城了。” 弃抬起头,巫鸩拉住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巫红……” 话没说完,弃就甩手站了起来:“不行!” 他听见巫红的名字就不舒服,走开去不愿再谈。巫鸩跟上去问:“为什么不行?内城看守这么严格,我们生面孔根本混不进去。巫红她是亳地大巫祝,她一定在内城宗庙里,让她帮我们混进去不是正好?你别扭什么?” 弃打断她,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帮我们?她可是亳地的大巫祝,凭什么要帮几个来杀城主的外人?” “因为我不是外人啊。”巫鸩耐心地解释:“她之所以答应下山来亳邑就任,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和我在一起。” 还“在一起”。弃又怒又无奈,巫鸩什么都好,唯独对情之一字太迟钝。巫红那点心思弃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不至于在背后诋毁使坏,可也不会把巫鸩送到她手里。 “别说了,总之不行。” 巫鸩伸手拽他:“我保证不会有事!”一拽没拽动,再一使劲,却不防弃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巫鸩一下子栽了出去。前面没两步就是水边,巫鸩一跤扑倒在河边。 “噗通”水花四溅,那个在水边摘荷叶的小孩子被这一吓掉进了水里。 “快!快救人!!”木头大叫,弃和姬亶一前一后跳进水中。不料河水将将漫过二人胸口,他俩张着手臂来回甩着在水下摸索,不一会儿就把水下搅得一片浑浊。他俩摸不着孩子,岸上俩人也看不清水里的情况。 人呢?可不要淹死了啊。姬亶满头说不清是水还是汗,他仔细的摸,可抓到的手的不是刺手的荷叶埂子便是浮游水草。那孩子呢?就这么一会儿也不会被冲走啊。姬亶深吸一口气往下一蹲潜进水里去找。 这边正折腾得紧,东边离他们十几步开外的水面却有了动静。二傻支棱了一下耳朵,汪汪叫着想提醒木头。可惜没成功,二傻换了晃脑袋自个跑了过去。 它站在岸边勾着头往水里看,那水面的波纹先是猛的荡漾几下,接着冒出了一串泡泡。二傻的狗头向前探得更长,忽然一条大鱼被扔了上来,正摔在它脸上。大鱼尾巴还劈劈啪啪抽着它的脸,二傻一蹦老高,愤怒地汪汪大叫起来。 “有狗??”一个湿淋淋的小女孩跟着露出头来,一看见岸边正冲着地上大鱼吠叫的二傻便开心滴笑了起来。这一笑,整张小脸上只能看见一口残次不齐的牙,眼睛都看不到了。 “狗狗,你叫什么?我叫小眼~~” 名叫小眼的女孩爬上岸来,冲着二傻张开了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0章 南邑 万物各有习性,人也一样,天生爱好禀赋便各不相同。像小眼,天生就喜欢狗。 可是她爹却一点也不喜欢。 而且她爹跟小眼长得也一点都不像,木头看看她爹的大圆眼,又看看小丫头的小眯眼,凑在弃的耳边直嘀咕:“这到底是不是她父亲啊?小眼不会是他买来的吧?” 时间回到一顿饭以前。当弃他们发现落水的小姑娘已经上岸了的时候,小眼已经拿着那条大鱼跟二傻玩了半天。见他们过来,小姑娘也不害怕,一呲牙笑道:“这是你们的狗吗?好可爱啊。” 好,她这一笑眼睛更小了。 这小丫头身量了起来。原来他和小眼的母亲都是此地邑人,阖族住在西城边上。后来子画大人有令,除了稼穑以外有其他手艺的都可以往内城边搬。他会养猪,便凭这门本事在这内城墙下穿城河边安置下了家业。 “我们这一片住的全是各地征召来的人。原本各不同族,也无血亲,但相处时间一长也就觉得同一族人是一样的了。更何况同族之间婚嫁还有禁忌,我们这样的新邑就没这么多禁忌,娶聘自由。” 汉子稀里呼噜喝干陶碗里的粥,手背一擦嘴指着那猪圈:“我们没族没邑的,就都以各自的行当称呼了。客人看我那一圈猪,数数看,是几头?十三头!我啊养猪只养13头,这是我那亡妻还在时候留下的惯例。于是啊,大家就叫我猪十三了。不是我吹,我猪十三养出的猪,肉质最好!内城收肉总是先从我这里挑。” 听见内城俩字,巫鸩抬起头看了猪十三一眼。弃倒是低下了头专心吃粥,心里有些失望:原来这是个亳邑本地人,大概是上一次在城里碰见过才觉得眼熟。 这会儿功夫,小眼儿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二傻摇着尾巴跟在后头。小眼跑到阶下,一把抱住她爹的膝盖,双眼一眯,脸颊的肉鼓起来撒娇道:“爹~我喜欢这狗~咱把它买下来好不好~” 猪十三把碗一墩,甩着手扒拉她:“不行!养你和猪都累死爹了,再养个狗!我老命都要交代进去了!不行!”说着往后缩了缩脚,生怕二傻扑过来。 小眼嘴巴一撇,眼看就要哭。姬亶连忙哄她,可小姑娘实在伤心,嘴巴一抽哇的一声嚎了出来,边嚎边叫娘你不管我了我爹老欺负我云云。二傻一看新伙伴哭的伤心,就对着猪十三呜呜呲起了牙。 猪十三忙往后退,一下撞到猪圈栅栏上,肥猪以为来喂食了,各个哼哼唧唧地朝前挤。 院子里叮铃咣啷乱成一团,西隔壁邻居的声音应景地飞了过来:“咋的?猪哥!今儿咱这猪军格外不听话啊,要不要我帮你杀一头震慑一下全军?。” 木头按住二傻,猪十三这才一掐腰,扯脖子冲西墙外叫:“屠四!闲得你!你那刀整好了?回头子享来取肉,到时候杀不死猪取不了肉,看他抽不抽你!” “不至于不至于,子享好说话……”听见“子享”俩字,西墙外乖乖消停了。 弃皱了皱眉,子享?也是子画的儿孙?他在脑子里扒拉了一圈也没扒拉出来这个名字。 看热闹的没了,小眼却还是搂住二傻的脖子嚎个不停,颇有不答应就哭死的架势。猪十三恼得直搓后脑勺,可也不舍得拍她一指头。 正没奈何,巫鸩忽然走过去和小眼咬起了耳朵。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就看小眼脸上的表情从委屈到惊讶,最后喜出望外一抹脸也不哭了。众人看在眼里,每个人心中想的都不一样。 猪十三:“哎呀这漂亮姑娘还会哄孩子呐?” 弃:“不,她不会。” 木头和姬亶:“咱俩躲躲吧。” 迟了。巫鸩冲着木头他俩一勾手:“过来。”俩人不情愿地蹭过去,巫鸩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走开了。 俩人心情复杂地看了弃一眼,弃马上倒退一步,表示跟他没关系。 姬亶叹了口气,拉着木头朝猪十三深深一拱,说:“大哥,其实我们四个是从邠地来的秦族人。我们老远赶来其实是为了投靠我娘舅。几年前有行人往邠邑贩货时捎口信说他老人家在隞养马,过得不错。今年薰育屡屡骚扰邠地,我们呆不下去了,就跑来找娘舅讨个活路。 只是一打听才知道他进了内城,我们四个却没处着落。想跟大哥商量一下,我们能不能在您家借宿一阵?您放心不白住,我们给您干活打杂还付贝。等联系上了娘舅找到活计立刻就走。” 秦人,娘舅。弃瞪着巫鸩:亏你想的出来。巫鸩耸耸肩,不理他。 这个理由立刻就被猪十三接受了。他一拍大腿叫道:“哦!秦人!养马的!有有有!!之前这里住了两三个呢!现在都被召进内城里去啦!军马场在内城西,你们娘舅怕是就在那边当差。住下吧住下吧,我这家里又没个女人,平日里没啥开销。你们几个常住都没问题!正好有人在帮我带带这个不听话的死妮子……贝的事切莫再提!” 一见狗狗果然能留下来,小眼高举左臂一蹿老高:“太好啦!!!”她急忙拉住姬亶往屋里走,生怕他爹反悔:“哥哥,走我带着你去收拾铺盖!但是你要把二傻留给我……” 猪十三也招呼着收拾屋子,还不忘跑到东墙和西墙边各自喊了一嗓子:“我家来客啦!老娘舅家的客!都来我家吃酒啊,好的酒浆菜蔬都送我猪十三家里嗷。” 四个人在亳城的安顿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弃冲着巫鸩一挑大拇指,巫鸩翻了个白眼,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1章 铜坊 自上古始,地上众人便阖族而居,各家事务由长者主持,一族事务则由族长决断。生则同耕同作,死则共葬一地。极至如今,许多地方依旧是野兽横行维生艰难,所以人们依旧按上古旧制,依血脉分族抱团过活。 只不过是旧制就总会遇到革新。昭王16年,子画在亳地推行革新,从各族中征召出一批像猪十三和骨婶这样身怀技艺的人,使之聚集起来脱离稼穑渔猎专心作工。为解决这些人的生存问题,还另划土地新建小邑给他们居住。这些手艺人便相当于后世的百工,亳人称他们为新邑人。就这么一个分工革新,衰败了近百年的亳地便被盘活了。 先是手工业水平大幅提高,有了大批量精美的陶、骨、铜器之后,子画又在亳地开设市。除去每天的行市之外,每年还另开两次大市。大市一开,天下各族都可以入城购买交换。 四土四方的那些族裔往往以游牧为生,多牛羊马匹少器皿用具,子画来者不拒,宣布只要遵守行规便都可参市。宽容的贸易规则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与大邑商为敌的土方工方也会派人改扮了前来换取货品。对这事子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数年后,亳邑俨然已是大邑商内服除了殷之外最繁华的城邑。有这样的结果,子画和亳城僚属自然对新邑人百般满意。 可所以新邑人原先的母族就不高兴了。原本都是一族所出,凭什么他们会一点奇淫巧技就富裕起来,自己应时守规耕种渔猎,日子却老是不见起色?所以新邑与旧族之间的冲突屡出,每年都有几次聚众斗殴的事惊动到内城去,在亳邑任巫祝的丁自然全都记录下来发回族中。 所以当猪十三说到新邑的时候,巫鸩便立刻想起了这些看到过的事。 她料定猪十三不会拒绝他们投宿。这些新邑人虽然富裕,内心却是非常渴望亲情的。只是旧族人视他们如水火,几乎全都断绝了来往。猪十三的好客其实也就是全体新邑人的写照,一家来客人,全邑都来送饮食。弃一行人便在南邑人的轮流招待中醉了几日。 虽说每日挨家吃酒很是惬意,可弃毕竟不是来养膘的。 几天来一直没有寻到进内城的法子,弃有些焦躁。巫鸩倒是沉得住气,她劝弃可以借机先把外城地形摸清,将退路打算好。毕竟亳邑已经和当年大不一样,若不把退路算清就贸然闯城,即使得手了四个人也逃不出这两重城墙去。 “仇人没死,妇绮下落不明,我们不能冒险。”巫鸩说。 于是,木头愉快地恢复了斥候的本行,四处溜腿儿拉家常。没成想他这张碎嘴子在邠邑吃不开,到了隞邑反而大受欢迎。新邑人每日做工,空闲时最爱木头这样的行者来家里讲讲各地见闻。 一来二去,木头成了四人中最忙的,天天不着家。偶尔回来也被隔壁杀牲的屠四儿拉去作伴。姬亶则被巫鸩派去跟小眼儿混在一起,小丫头很得意突然有了这么个半大哥哥,当然四处带着姬亶有光炫耀,就这么着,姬亶把城里各邑街巷也都渐渐摸的熟了。 让姬亶喜出望外的是,他在亳城发现了铸铜坊,而且还有两座。 这一天猪十三又赶着猪军出门行军,这些猪每天都要被赶着绕外城一圈,据猪十三说这样可以让肉质更好。木头昨夜就睡在西邻家,巫鸩和弃一早就不知踪迹,只剩下姬亶一个人带娃,他很好脾气地牵着小眼,带着二傻出门去玩。 说是去玩,小眼儿找的理由却光明正大:带哥哥熟悉隞地。这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对隞地所有的街巷村邑分得门儿清,就连哪处主街下面安有排水陶管都一清二楚。姬亶给她擦着脸蛋儿上的汗珠心里感叹,自己要有个这么可人的妹妹该多好。 想起妹妹,姬亶有些走神,不知道小芝嫁入王宫之后过得如何了。 正想着,一张大嘴小眼的鬼脸忽地杵到了他眼前。姬亶一愣,那鬼脸呲着牙说话了:“亶哥哥~~皱眉不好看~~笑笑~~~”原来是小眼儿见他面色不豫,便俩手抠着嘴巴歪头逗他乐。 姬亶一把抓过小丫头揉了揉头,把那一头细软碎发揉得更乱:“傻丫头,当心脸疼。” 小眼儿揉着脸呵呵笑着,一面招呼了二傻往前蹦跳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一处车马攒动的地方道:“亶哥哥快看,今天有内城人来南铜坊啊。” 听见铜坊二字,姬亶立刻回过头张望。越过前面那一片人影车群,就见一处茅茨工棚傲然耸立,那棚,鼎觚这些礼器都在那里铸造的。只可惜北坊管得太严进不去。” 小眼儿正掐着腰气鼓鼓地数落,忽一眼在人群里瞧见了什么。她立刻跳起来拉住姬亶往前跑:“亶哥哥,你运气太好了。走!我带你进南坊看看去!” 不等姬亶反应过来,已经被小姑娘拽出几步了。那铜坊门口停着一辆乘车,十名披甲持戈的亳卫分左右守在车边。乘车上尊者刚刚迈进房门去,另一侧的车左是个大胖子,正颤巍巍地下车。小眼儿拽紧了姬亶朝他跑过去,便跑便喊:“享爹爹!享爹爹!” 那些戍卫忽见哪里窜出来这么两个人,纷纷持戈在手呵斥停下。姬亶大惊,连忙拉着小眼儿往后退,可小丫头不依不饶,非要拽着往前。 俩人一拉扯,那些戍卫已经扑了上来,姬亶哪里肯被他们制住,一弯腰扛起小眼儿抹头便逃。戍卫们一叠声的叫追,明晃晃的铜戈高高举起,眼看便要啄击下来。二傻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姬亶心中暗暗叫苦:万没想到会落在泽里。 就在戍卫们将将砍中他俩时,一声暴喝止住了那些铜戈:“都住手!那是老子的闺女!” 小眼儿听见这声音,奋力从姬亶身上挣扎着跳下来向铜坊门口跑去。姬亶一个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朝马车底下站着的那个锦衣大胖子跑去。 然后,一头撞上那胖子大肚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2章 子晶 “享爹爹!”小眼儿一跳抱住了胖子的大肚子,然后甩甩手嫌弃地一撇嘴:“享爹爹,你又胖了!这次还是没合抱住!” 胖子呲牙呵呵直乐,伸手从腰带上挂着的布包里掏出两块果脯递给她:“乖妞,你又跑出来疯。你爹呢?” 他伸脖子瞧,只瞅见了一边站着的姬亶。小眼儿一边嚼一遍拽着他的锦边窄袖哼唧:“享爹爹,我想去铜坊里玩,你带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大炉子冒火。” 这个胖子就是猪十三说的子享。他对这丫头很是没辙,刚一迟疑,小眼儿就开始嗡嗡嘤嘤假哭。子享赶紧哄:“好好好,不过你晶娘也在里面,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小眼儿乖巧地猛点头,然后回头冲姬亶狂招手。姬亶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小眼儿一把拖住他嘻嘻笑说:“享爹爹,这是亶哥哥,他带我玩呢,让他一起去好不好。” 姬亶低头站着,子享滑了一眼以为是猪十三的哪个邻居,便不甚在意,三人前后脚迈进了铜坊大门。 这是姬亶头一回进铸铜坊,只觉得哪哪都新鲜,往哪里看都嫌不够。可是跟着子享又不得逗留,只能在那些洗泥制范的人身上远远一望便匆匆向前跑去。也不知进了第几重院子,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娇叱:“大享你死哪去了这么慢!” 一个身着浅松色短裙的倩影正拿着个新马策瞪着这边,子享慢悠悠走过去:“急啥,我又不懂,你自己看呗。” “你就知道吃!” “你吃得也不少。” “少废话,快帮我看看这个好看不。我要送人的……诶,小眼儿啊,乖乖又长高了。哎呀你那头发真难看,过来我给你整整,咦?那是谁?” 裙摆一飘,一双秀气皮帮鞋踱到了俩人跟前。姬亶一抬头,觉得这个正给小眼儿梳头发的女子很是眼熟,仔细回想一下,这不正是入城时见过的子晶么。 子晶,亳地城主子画的孙女,下任城主子旦的女儿。 那这位……姬亶看向子享,这又是子画的哪位儿孙? 被小眼儿叫做享爹爹的胖子名为子享,虽然也属多子族,却并不是子画的儿孙。说到底,其实子享应该算是子画的仇人。 不过此时姬亶没空偷问子享的身世,因为他正被子画的孙女儿支使得满地跑。 子晶是城主子画最喜欢的孙女、整个亳城的宠儿。寻常众人见了自己莫不毕恭毕敬,偏这位少年形容淡泊,坦然直立不卑不亢,似乎没察觉自己与两位多子地位悬殊。除了子享,亳地还没有第二个男人有这般云淡风轻的气度。 不过子享毕竟血统尊贵,就算如今没落了也还是多子族。眼前这个小子却是为什么?子晶来了兴趣,叫他过来看看自己刚铸好的马策。姬亶将马策握在手中掂量几下,只见金灿灿的策身上密布着回纹云样,绿松石分缀前端,华贵夺人二目贵。 他皱了皱眉,说:“这支铜策摆着看倒是合适,做马策就算了。” 子晶挑了挑远山似的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份量。这策还没装上辫梢就这么沉重,安上皮鞭之后会动起来必定砸腕。” 姬亶比划了一个绕腕的动作:“马策需要这样挥。可这把的重量连男子甩起来尚觉费劲,大人您一个姑娘家怎么吃得住。”自家小妹和姜姝的马策都是姬亶拿木头给她们削的,对女子的腕力他可太清楚了。 见他说的是实用性,子晶有些失望:“你别管重不重,使的那人拿的动就好了。你就看看形制纹饰美不美,有没有哪里不妥。” “这个我就不懂了。”姬亶将马策递还给她。 一旁的子享热得直扇风,忍不住催道:“我的司工大人呐,知道您眼光高,做个马策也要精美绝伦才罢休。可是咱能不能回去了?今个小食的宴飨可是有巫红出席,我还得回庖厨里盯着去。” 他连声催促,铜坊管事忙叫人将其他东西一一捧出,原来是一套铜镶绿松石的辔头和固定缰绳的弓形器。两个小羌奴上前欲接,子晶喝住他们,回头叫姬亶:“你,帮我搬到车上去。” 姬亶本已退到外面了,正打算四处转转去,这下只得认命,扛起东西跟着小羌奴往外走。子晶拉拉小眼儿,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被她编成个漂亮的辫子盘着,这会儿正摸着发辫跟子享显摆呢。 “小眼儿,见了享爹爹就不理晶娘了,太伤心了……当初你妈妈生你的时候还是我在一边陪着的呢!” 子晶佯装伤心,还擦了擦眼角装样子。吓得小眼赶紧哄她:“晶娘娘,你最好了,你最漂亮了,你做什么都好看~我正在和享爹爹说,晶娘娘做这么美的马具是要给谁用的呀?” 这马屁捧得子晶心情大好,遂刮了下小眼儿的鼻梁,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呀是给我祖父做的~~诶对了,刚那小子是你们邑的?” 小眼儿歪着脑袋想想,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很是纠结。 “这妮子,是不是都不知道。那他叫什么啊?” “哦这个我知道,他住我们家,叫亶。” “哦……”子晶还想问,子享在旁边叫道:“快走吧,庖厨都来人催了。赶紧。” “切,你是急着回去看南轩夫人如何吧?”子晶牵着小眼出了坊门,俩人一边吵架一边出门上了车。小眼和姬亶站在车下目送,御者抖动缰绳催动马儿,车轮滚动前行。 快要转过弯时子享才慌忙从车上伸头出冲小眼喊道:“丫头~跟你爹说,明天杲时南门找我验猪!” “知道了。”小眼儿蹦着挥手。 车驾粼粼远去,等烟尘也消失得看不见了,姬亶这才问出那个他憋了半天的问题:“丫头,你跟子晶他们很熟吗?”莫非猪十三是内城人?他们的运气这么好?? 小眼儿一走一蹦哒,一边还摸着头上的发髻:“听爹说,我娘以前是个织工。在晶娘身边伺候过,后来娘嫁给爹以后,爹卖猪又认识了享爹爹。他们几个以前关系可好了,后来娘生我的时候,还是晶娘找的内城巫女接生的呢。” 真没想到猪十三和内城还有这样的关系。姬亶心中暗喜,这下有办法混进内城了。他又问:“那,你那个享爹爹是子晶的兄弟还是叔父?吗?”这个子享没听弃大哥说过。 这个问题难住了小眼,她立在当街想了又想,小脸皱成一团,连对面一辆牛车走过来都没注意。车夫大声吆喝着当心,姬亶赶紧拉过她闪在路边,牛车这才慢吞吞走了过去。 姬亶放下小眼往牛车一望,就见那车斗内颤巍巍一座小山,堆的全是淡黄惨白的骨材。也不知这么多骨头是要拉去哪里。 他正看牛车出神,小眼儿拽拽他:“亶哥哥,享爹爹不是晶娘的兄弟。好像……”小丫头左右看了看,示意姬亶弯下腰,趴在他耳边小声:“我听见爹说,享爹爹原来是亳邑城主呢。” 城主?亳邑城主不是子画吗?姬亶看着故作神秘的小眼儿,有点儿不以为然:毕竟是个孩子,大概是夸大其词。 其实小眼儿并没夸张,下任亳主原本就该是子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3章 子享 有商一代,王权的继承还未形成定规。凡是父亲做过商王的,儿孙都能继承子姓称为王族,也就是甲骨文中说的“多子”。子享便是这多子中的一员,只是算起来,他的血缘与子画已经远得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小眼毕竟年纪小,对这些事懵懵懂懂说不清楚。当天下午小食,众人聚在院子里吃饭,还是猪十三把子享的来历说了个清楚。 这天晴朗无云,阳光把四下都晒得发白。院中坐不住人,大家把陶鼎搬到屋檐底下,拉了几张席子围着鼎吃喝。小眼把子享明早要验猪的事给他爹说了,然后就扭着劲催他说说子享的身份。 “我说享爹爹是下任亳主,亶哥哥不信。爹,你快点告诉他呀。” 下任亳主这几个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姬亶主仆从各自的饭食上抬起了头,巫鸩回头看弃:“子画的长子不是叫子启吗?莫非这个子享是子启的长子?” 弃想了又想:“没听说过啊。猪哥,这里头的事儿您知道?给我们说说呗。” 亳地不比殷地,多子也没有商王那么尊崇的地位。某些失势的多子甚至还得和寻常邑人同吃同处,所以议论他们不算不尊敬。猪十三跟子享关系匪浅本不想多说他私事,可弃问得真切,他只好掐头去尾介绍一遍。 “子享啊,他是太戊的子孙……” “怎么着猪哥?又埋汰子享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截住了猪十三的话头,西邻那家杀猪为生的屠四儿晃悠着溜达过来了。 弃在这里住了几日,早就知道这个人。此人又黑又瘦,光杆一个住在隔壁。满南邑都对弃一行人热情有加,唯独这个屠四,见了弃的第一眼就莫名和他不对付。寻得个机会便要冷嘲热讽几句,甚至天天阴阳怪气地赶他们走。 这不,一进门屠四就又盯上弃了。 阳光晃人眼球,屠四眯缝着眼讥笑道:“哎呦,您还在这儿住着呢?啧啧啧啧,这是打定主意要吃穷猪哥啊?怎么着?一点活儿不干,白吃饭还得劳动主人家在一边讲故事取乐,怎么?要不要再给你配点礼乐歌舞啥的,把你当个王子供着?” 他说得热闹,弃只当听不见。倒是猪十三脸色一变,瞪了他一眼:“闭嘴!你干嘛来的?” 屠四毫不在意,走到木头旁边挨着坐下了。木头低头吃饭,屠四胳膊肘一搡他:“哎,明天西边有人叫我去杀羊,你还跟着我,赚得了贝咱俩还分。” 原来屠四觉得木头够活泛,强拉着他给自己做助手杀羊杀猪。木头一听还可以赚贝,乐得连连点头。屠四拍着他脊梁,眼睛斜睨着弃说:“这就对了,卖力气谋生活才算个人。净动嘴不干活的玩意儿,给他个邑子也当不了王子!” “闭嘴!满嘴胡说八道什么!”猪十三厉声喝止:“你还有事没?没事快滚!别来惹我的客人!” 屠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木头听着模糊像是“客人”俩字。“好好好,不说了。其实是骨婶子托我来找小眼的,明儿个把这个送给西城她那侄女。” 他拿出一串骨珠,珠链精巧可爱,全是骨头打磨而成。珠子有大有小,中间一颗大珠还刻上了鱼纹。那鱼雕得活灵活现,在屠四手中翻过来翻过去似在游动。小眼蹦过去,一伸手拿走了那串骨珠:“没问题。” “老规矩,别叫人看见啊。” 西城那边曾是骨婶的母族。自从骨婶和骨叔俩人进了子画办的制骨作坊,俩人就搬离了母族住进了南邑。从此就被母族视为叛徒断了来往,搞得骨婶每次想给侄女送点什么还得偷摸着。可是小眼也是南邑人,去西城不会被那旧邑人难为吗? 姬亶有点不放心,问:“小眼去行吗?西城不会为难她吗?” 屠四儿打了个哈欠:“这城里就没有小眼进不去的地方。她对地下水管熟得很,有办法摸到西城去不被发现。”说着伸个懒腰,细腰杆使劲向后拗过去:“行了,我没事了。猪哥你接着说子享,我保证不再说话。” 他比了个缝嘴的手势,只把眼睛盯着弃。当着众人,猪十三也不好直接赶他走,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拾起关于子享的话题。 亳地原本是天乙建商时的所建的王城,先后经历了九位商王。到了第十位商王仲丁时,这位王在亳地呆不下去,便大举迁都。亳地的那些大族强邑也追随着仲丁走了,留下来的大族便只剩下九代王太戊的后裔,亳地也从王都变成了太戊子孙们的封邑。 偏偏太戊的子孙们不善经营,加上失去了王权的加持,亳地迅速衰退没落。 到后来,亳地120多支族裔走得只剩下不到10支,还都是些略通稼穑渔猎为主的小族。而历代亳主只会田猎享乐不懂百工农桑,渐渐地,诺大宫城萧条得连修整宫室的人都找不齐。高墉广厦荒废过半,街道颓败城垣冷清。当子画看上这里时,亳已经堕落得还不如内服二等邑。 子画那时头上只有一个盘庚之子的空头衔,没有封地在手,一直养在母族井方。子画不甘心一辈子寄人邻下,二十岁时看上了亳邑,便说动自己的舅舅井方伯出兵,一举夺下了亳地。 他攻进城里的时候根本没遇见什么抵抗。当时的亳主是太戊的十世孙,70多岁拼了老命戴上铜铠持钺出战。可惜他登高呼唤半晌,却连一支旅的兵都凑不齐,老人家又气又急,被铜铠压得一口气没上来死在自己儿子怀里。子画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亳城。 老亳主的儿子不甘心,百里加急送消息去殷地找商王讨公道。当时的商王是昭王的父亲小乙,消息送到殷地时,正巧赶上小乙病重,他那几个儿子正为了王位斗得你死我活,对那座废王都毫无兴趣——他们争的可是王位,谁在乎那俩没落的多子打成什么样! 于是亳城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子画的封地。 多子族手刃同族血亲从不心软,但前提是对方挡了自己的道儿。老亳主的儿子夫妇俩没有戍卫没有属族,完全对子画构不成威胁。荆棘若不挡道,便没必要浪费火烛。于是子画入住亳城之后便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把这俩人养在南轩。 这夫妻俩眼见复国无望,也就认命地在南轩待了下去,直到子享出生才先后离世。等子享在南轩长到7岁时,子画的第一个孙女降生,子画一高兴,便开恩让子享搬进寝宫给孙女做个玩伴。说起来,子晶算是被子享带大的。 渐渐地,少年子享开始展现烹调方面的天赋。不管什么食材,经他手一过便是前所未见的美味。子画和长子旦留神看了几年,确定他除了食物之外再无别的心思,便大手一挥让他做了亳城太飨。 “太飨?”姬亶有些疑惑,邠邑庖厨规格不大,他们那里没有这个职位。 猪十三点头,屠四嗤笑了一声,对着弃一抬下巴:“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那主子见多识广,怎么?他没告诉你什么是太飨?” 话音刚落,屠四火烧眉毛一样跳起来往门外跑,原来是猪十三抄起个陶碗砸了过来。“当啷”一声,陶碗碎成几片,屠四已经逃到了院外。 “明天滚过来还我两只新的!”猪十三吼道。屠四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捣乱的走了,猪十三解释道:“太飨一职总领庖厨,子享负责宫城内的日常和祭祀的饮食。” 自上古众人生火熟食开始,执掌烹饪便是一件重要的事。寻常众人每日也就是粟粥菜汤,一年也吃不到几口肉食。而内城庖厨内却不缺食材,子享对烹调的天赋得以尽情施展,导致后来连带亳地四方百族都知道亳城太飨的手艺高超。 “这可不是夸耀,如今各大族来和亳主谈盟论事,十次有八次都是奔着亳城宴席来的。子享的手艺真是头一份,就连猪肉这种不太入流的食材,子享也能别出心裁烹制成各种佳肴。” 猪十三憨厚地一笑:“我和子享虽说是因为我那亡妻认识的,但他为人真诚又有些单纯,除了吃,根本不在意别的事。小眼能拉扯这么大,子享没少帮忙。时间长了,这妮子老叫他享爹爹,难得子享也不嫌弃我们的出身,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看起来,这子享倒是多子族里难得的人物。”姬亶感叹道。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个多子族人呢,便赶紧闭上嘴巴扫了弃一眼。 弃倒是无所谓,跟猪十三商量道:“猪哥,刚才屠四说的也有道理,我老住在你家,你也不收贝,这样总是不好。不如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内城送猪给你打个下手,还能见见这位与众不同的太飨。另一方面……” 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看能不能混进内城,去找我娘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4章 北门 “混进内城找娘舅。” 弃这话说得特别磊落,但是除了猪十三父女,在座的都知道他要找的不是姬亶胡编的那什么“秦族老娘舅”。而是亳主子画。 让他失望的是,猪十三说明天只是验一下猪的肥瘦做好标记,完了还要赶回来。况且每次都是在内城门外等着,不进内城。 “对不住啊兄弟,我明天一定抓紧帮你打听还有进内城的办法。”猪十三拒绝了他,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此路不通,还得另想办法。弃决定明天再去内城门口转转,顺便去看看姬亶说的铸铜坊。 第二天清早。太阳初升,阳光还略显温热,外城的人已经都起身各自忙活去了。猪十三正在猪圈前数着那支猪君,忽听邑中响起了当当的石磬声。 这声音在邑中游走,敲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嘈杂。不多时,石磬声敲到了东邻骨叔院中,就听那院中一通稀里哗啦,骨婶的声音一直从院里追到外面:“怎么个意思?什么事啊?要干嘛?” 一个声音不耐烦道:“内城发的急令,咱只管找人不管别的!” 当当声压过了骨婶子的询问,敲磬的人一路走下去,长长短短的磬声在邑中转了一遍。猪十三奇道:“各工坊开坊时才在门前击磬,这一大早怎么到邑里敲?我去隔壁看看。” 没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原来是内城里清早忽然下令让各工坊今日提前开工,各坊只得四下去找匠人。南邑中八九个在制骨工坊中作工的也是一早便被叫走了,各家都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隔壁的骨婶性子急,非要跟去骨作坊里问问情况。猪十三怕她说错话再跟坊人,子画和他是最像天乙成汤的人。”弃叹道:“兵戈易动,营国艰难。”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了:“可这也救不了他,国仇家恨,子画依然得死。” 二人边说边走,眼前忽然出现了内城的城墙,北门到了。黄色的夯土城墙耸立在那里,全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渺小人类。城门前的主街宽阔笔直,路面两侧铺着一臂宽石板盖面。踩得重了会有蓬蓬的声音空响,弃觉得下面像是空的。 制骨作坊就在北门外前不远,想来是方便器物制成送与内城。那作坊的茅茨屋猪肉庖制好了比羊肉都不差,邑人老笑话我。您放心,冲您这好口味,等我讨了赏一定都给您送来品品!” “得得得,走吧!别在这里碍事。” “哎好嘞~”猪十三连连点头,转回身高高一甩鞭子,啪啪两记鞭花,那群肥猪在中军师长的带领下哼唧着颠着跑走了。雨点也渐大了起来,鼓泡眼手遮在眼上看了一眼坊内慢吞吞升起的烟柱,啐了一口便带着手下退回门塾去了。 另一边,猪十三冒雨赶着猪群转出主街。七拐八拐踩的泥水飞溅,这才寻见弃与巫鸩正靠在一条小巷子里喘息。弃忙上前来拱手道谢,猪十三只一摆手:“你们去铜坊干嘛?是要找器族人吗?” 二人愣了。猪十三叹口气:“走,先回去再说,我早就有话想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5章 突查 “你们到底要找谁?”猪十三问。 阵雨骤停,南邑众人一半在官办工坊里未归,另一半人在家各自忙活。即便如此,猪十三还是在大门口左右张望了半晌才回身插上大门。 院中只有猪群争食打鼾的声音。姬亶主仆和小眼都不在,猪十三进了堂屋小心掩上一半木门,屋内光线顿时晦暗起来,他按着膝盖郑重坐下,一阵细小的尘粒翻腾起来,挡在他与对面二人之间。 无人说话,巫鸩漠然盯着那些在光线中翻腾的灰尘,半张脸隐在暗处。弃琢磨着该如何解释。猪十三揪揪腮边短髯,说:“那座铜坊没有秦人,你们去那儿找谁?” “猪哥想问什么?”弃坦然迎视。 猪十三摆摆手:“你莫怕,我若是有歹心就不会救你俩回来了。秦人口音重,你们四个说话没一个像是秦族的。我见你们行事端正才压住邑人没去密报邑正,你在我家是安全的。如今我就要你个准话:你是谁?来亳作啥?” 这几日弃已经发现南邑众人凡事都会找猪十三拿主意,他虽貌不惊人,却比官派的邑正更得人心。只没想到他早已看破了巫鸩编的谎话。 弃敛容正坐,对猪十三深深一拜:“多谢猪哥袒护,我俩确实不是秦人。刚才去铜坊是因为那里面有我的故人。” 听到故人二字,猪十三眼皮一跳,迅速往外看了一眼,确认院中无人才低声问:“故人?你们从殷地来的?” 弃微微点头。 “王宫?”猪十三声音有一点微颤。 “怎么可能。在王宫南边。”器族的领邑就在王宫南。 “哦……不知是哪一族?” 巫鸩摸向腰间的针砭布包,弃一个眼神阻止了她。猪十三只盯着弃,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攥成拳。这副全身紧绷、蓄势待发的模样似曾相识,弃的眉毛攒在一起:这动作好眼熟。 猪十三还在等着,弃想了想,说:“器族,我是器族人。” “那这位……”二人看着巫鸩,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他主人。” 弃笑着说:“她是巫族人,我快死的时候是她捡到救活了我。所以我得给她做一辈子奴仆。” 猪十三脸色变了几变,两只手舒开在膝盖上搓了几搓,问:“器族人和巫女来亳干什么?” “救人。” “谁?” “戈长老的儿媳,妇绮。” 这个回答出乎猪十三的预料,他重复了一遍:“妇绮??” “是。有人告诉我妇绮被拘在亳地。” 猪十三的嘴唇翕动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救她?” “戈长老是为我而死的。救出妇绮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沉默,猪十三盯着弃的脸,良久不动。似乎这些话让他太过震惊。弃担心他会害怕,向前倾了倾身子解释道:“猪哥你别怕,我不会连累到你们的。我这就带着他们走。” 对方嘟囔了句什么,弃没听清。猪十三摆了摆手,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说:“死的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干嘛冒险报什么恩。” “以前我也觉得能只要活着就行,别的都不重要。可后来我发觉不行,人要是不知道自个愿意为啥而死,那活着是真没劲。而且我这些年犯过太多错,我想在死之前多弥补一些。” 他眼中一片赤诚,猪十三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转了回来。就这一息的功夫,猪十三已是一脸忠厚笑容。 “哎原来是这样,兄弟你早说多好,怪不得你们老想着要进内城。只管放心住下,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可有一节:救谁都行,唯独铜坊不要去,子画把器族人看得很紧,救不出来。” 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弃和巫鸩对视一眼都很惊讶。 猪十三哈哈笑道:“实不相瞒,你这相貌有点像之前一位故人。那人欠了我和屠四不少的东西,我俩的身家都交给他了,可这人却逃了。如今说开了不是你,可不松了口气么。晚些时候我就告诉屠四去,让他别天天挤兑你。” 原来如此,弃摸摸脸自嘲道:“我这长相是差了点。其实这胡须修修还是能看的。” “别!”俩人一起叫。 巫鸩看了猪十三一眼,他一挺胸:“男人就是要有胡髯,别跟那个子启一样,修那么干净天天招惹女人。” 三个人都笑了。弃问:“猪哥,你听闻过妇绮这个人吗?” “这个……真不太清楚。但是,但是我听子享说过一句什么有位南轩夫人。我还一直以为是子旦私藏的美人。”宫城有一座高台南轩,一向是关重要犯人的,子享和他父母以前就被关在那里。 “可知大致方位知道吗?” “知道,在内城,宫城庖厨院附近的那座高墉。走到外面去我画给你看,有时我进内城送猪会经过……” 屋内地面是红烧土面,坚硬不可划。三人来到屋檐下,猪十三攥一根枯枝在院中地上比画。 缺角四方形的内城刚画完,就听门口人喧狗叫,东邻骨婶尖声叫着:“猪十三!十三!邑正大人带着戍兵来啦!” “邑正?!”猪十三迅速起身,一只脚胡乱蹭着地上的图,一面环顾四周:“他来干什么,你俩赶快躲起来!” 外面一片乱糟糟,南邑正绷着脸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邑人,内心满是幸灾乐祸。 他是官派邑正,出身亳地旧支大族,他家子侄甚多,大父总也想不到给他寻个妥帖去处。挤兑得他终日缩手缩脚,加上他在六艺上皆不开窍,一直也没什么正经营生。好在十年前子画大人革新旧邑,他瞅准了机会投靠子画,这才给委派了新邑邑正。 这官职倒挺符合他脾性,只需按时来召集邑人颁听诏令就行,这种闲散日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没多久他又气恼起来,原因是南邑人根本不将这邑正看在眼里,凡事从不找他调停斡旋,只寻一个养猪的判断解决。 这样一来他只不过挂个空名头吃官俸,名望上根本培养不起来。眼见其他各邑邑正虽然整日辛苦,却颇得爱戴尊敬,南邑正愈加愤懑。今天好容易遇见个搜查的机会,定不会轻饶了这群不开眼的南邑人。 想到这,南邑正清了清嗓子,眼珠一转,慢条斯理道:“奉子画大人令,各邑查人!每家先到我这里核对家中人数,若待会儿与戍卫们所查不符,全家罚没做奴!” 邑人们轰一声吵吵起来,南邑正冲着戍卫长点点头,开始叫号:“邑东第一户,陶五!” 一个女声回道:“还在坊里没回来呢!我家四个人!” “四个?去岁登记的是三个人。查她!”南邑正边翻竹简边擦汗。三个戍卫立刻冲着那女人挤过去。 那女子也不躲,抱着个吃奶的娃迎着他们往前去,边走边叫:“邑正大人,你那是一年前的册子啦!那黍子还一年结一次穗嘞,我们就不能添个娃娃?呐呐呐,这不是多出来的一个人,在这呢,快快快给我们登上。”说着便把手里的孩子往前一塞。 冷不防眼前竹简上出现一个满身奶腥味的娃,南邑正吓了一跳,那奶娃猛的没了吃食,嘴巴一咧嚎哭起来,鼻涕泡和奶沫口水蹭得衣襟上污了一片。 邑人们笑成一片,好几个人也叫了起来:“大人大人,我们家也添人啦。我马上抱来给你登记啊。” “大人,我家还没落地,不过也快了,我媳妇在这呢,你先看看肚子吧。” 眼见公事成了笑料,戍卫长不耐烦了:“上不得台面的新邑人。”遂高声大气叫道:“邑正大人,还是您直接带我们从第一家开始挨个查过去。您少些劳碌,我们也快点交差。” “好,走走走。”南邑正满头大汗地从娃娃堆里挤出来向外走,竭力不去理会背后的嬉笑声。20个戍卫跟在他后面,明晃晃的戈尖箭簇挡开了众人。 亳地五年才普查一次人丁,这次忽然提前清查让骨婶总觉得很是不踏实。她先隔着墙通知了猪十三快出来,一面理理头发站在门口等着邑正。 猪十三家里是邑中第七户,骨婶是第六家。不一会儿功夫南邑正就带着戍卫们来了。 骨婶子家中只有夫妻俩,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南邑人都知道骨婶没法生养,偏偏南邑正像是忘记了一样,拿着竹简反复盘问:“没孩子?一个都没有?为什么不生?” “生生生!我生你奶奶!” 骨婶被问恼了,一跺脚骂道:“你们头上戴的箭杆上戳的都是我们造的!分摊下来的活儿我们一样没逃,咋?把你伺候舒服了现在又开始管我的肚皮了?来来来,我家炕就在东屋,你去,监督我们睡觉去,去啊?!” 院外围观的邑人轰笑起来,打人还不打脸呢,指着别个痛处一直戳,被骂了也是活该。 戍卫们把三间屋子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其他人。戍卫长虽然看不上南邑正的蠢钝,可毕竟他俩都是旧地大族出身,也不爽他被一个新邑人斥骂。遂一顿手中长戈喝道:“按住她!” 众戍卫答应一声上前将骨婶子推搡按在地上,戍卫长啐了她一口:“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邑正说话?子画大人给你们几分好处就真以为自己就成了大族?不过是些跟牛羊一样的东西,当然要多生养些崽子继续为亳城做工!!!” 南邑正还来不及阻止,这个憨头已经把话说完了。好么,这一番话犹如捅了马蜂窝,院内外的邑人们立刻闹将起来。人人怒骂不止,都撸胳膊挽袖子攘臂向前。 这当中就属屠四性子最烈,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按着骨婶的戍兵,猛一把掀翻了另一个,扶起骨婶就要走。 戍卫长就等有人挑头闹事呢,这下称心了,马上高喝道:“围起来!凡参与闹事的新邑人,打死不算!放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6章 滋事(今日二更) 戍卫长铁了心要在南邑闹事,南邑众人怒不可遏,没一个害怕退走的,反而都围了上来。 屠四大骂:“你们这些旧族人好不知羞!整个亳邑的吃穿用度都是我们这些人劳作的!不感激也罢了!今儿个还跑到我们这地方来撒野!好好好,来得正好,正要闹到大司徒那里看他怎么决断!” 说着便挥起拳头冲了过去。戍卫长仓皇躲过,几个戍卫抡起铜戈啄下去,屠四也不知怎么向前一突冲出包围。他伸开大手揪住一个往人群中放箭的射手,把他往上一抻再一顿,这射手立刻就软了半边,长弓也掉在了地上。 屠四一脚踩在那弓上,鼻孔里哼出一声:“就特么这点水平还想欺负南邑?!呸!”说着向前一突跳进戍卫群中。 他也不抢武器,只那么东一拳西一肘的,不知怎么的就冲到了戍卫长面前,俩男人面面相觑,屠四咧嘴一笑:“打死不算?”戍卫长只觉肚子猛的一震剧痛,捂着腹部蜷缩下去哇哇吐了起来。 戍卫们的铜戈适合远程攻击,近身功效就大打折扣。见戍长在地上滚成一团,他们赶紧往后跳开几步抡起手中铜戈冲着屠四啄砍。可屠四一击得手已经逃入了南邑人群中,戍卫们扑上去要拖屠四,和邑人推搡着打成一团。 眼见真要出乱子,南邑正急的拍腿跳脚。可是他左右来回说好话,劝谁都不听,反而像一捆黍子似的被推来搡去,最后得连布冠都掉了。这可咋整!别说闹到大司徒那,就是闹到左卫长那里,他也吃罪不起啊! 自从亳主扶持新邑之后,新邑和旧族的矛盾就层出不穷,隔几天就有一次纠纷。监管刑狱的大司徒是亳主的长子子旦,这些事他调停得烦不胜烦,最后放下一句话:新邑旧族再起冲突,情况严重了才能上报给他,轻的由负责城防的左卫长处理。 左卫长子启的处理方法更奇特:把滋事双方的族长、邑正斥责一顿、罚俸半年,累计三次直接撤换邑正。南邑算是不惹事的,就这样也已经在子启手里有两次备案了,再闹一次他就别想做这个邑正了! 不做邑正他咋讨生活?这不要命了嘛!南邑正团团乱转,爷奶祖宗胡乱叫个不停。 眼见真不能收拾,忽听一阵奇怪的轰鸣着由远及近超向这边迅速扑来。南邑正捂着冠子一抬头,遂大叫起来:“云!!云!!” 却原来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由西边天上汹涌而来,还带着震人耳膜的聒噪声。那黑云扑到近前直冲院中众人而去,直打得地上众人哇哇怪叫。人们脸上手上刺痛不已,身上忽然就多了一道道血口子。 有疼急眼了的看得真切,吼道:“是雀!雀!” 原来是一大团雀鸟。这些鸟儿也不知怎的疯了一样向骨婶院中挤去,爪子和尖嘴在人身上频频抓挠。众人受不得,纷纷搀扶着四处奔逃躲避,顷刻间就清了场。一直等到院中再无人站着,那团叽喳怪叫的乌云才升空飞走了。 南邑正和戍卫长早躲进屋里去了。鸟雀忽然攻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南邑正胆战心惊,拼命回忆是不是自个祭祀上疏于供奉,天帝降罚了。那戍卫长脸上手上全是血口子,却似乎毫不在意,只一个劲的问他:“邑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总觉得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石相击声飘来。 “听见个屁!”南邑正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辖内的邑子出了事他第一个跑不了,哪儿的新邑和旧族打死人都行,自己这块地方千万别闹。戍卫长不理他,继续朝外面探着脖子听动静,片刻后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只见院中盆碎罐翻一地狼藉,只有骨嫂坐在地上拍腿大哭,身旁一个矮壮汉子正努力想搀扶她起来。 一见这圆眼汉子,南邑正跟见了救星一般,也不觉得碍眼了,迈动小短腿跨过来。那汉子一抬头,赶紧趋步上前行礼。这个狼狈时刻还能受到这恰到好处的礼数,南邑正跟喝了凉酒般舒服。他抖了抖竹简,拖长了音儿道:“猪十三,南邑的人口还得查呀……” 猪十三连连点头,圆眼挤成弯月笑道:“天这么热,哪能让邑正您和戍卫们劳顿呢?我那屋里上好的酒浆肉羹铺陈好,请您和这位长官到那边略坐,这差事我替您办去。” “这可是司空紧催的官差,你行?” “南邑众人全都感念子画大人的恩情,怎敢不尽心尽力。您如果不放心,可以请两位戍卫跟着小人一起去。” 最后,戍卫长带着几个手下留在猪十三院中喝酒纳凉。南邑正带了俩射卫跟着猪十三走了一圈。 有猪十三陪同,邑人们都很配合。邑中人口增减数也很快查了个清楚。猪十三领着一些老成众人送南邑正一行出邑,到邑口的时候,猪十三低声问道:“邑正大人您耳聪目明,这内城是有将什么大事吗?这一天忙得,又是提前开市又是普查人口。” 南邑正吱唔了一声糊弄过去。倒是一旁的戍卫长听见了,哼了一声:“大事?打仗的大事!就快要从各族抽调男丁参军建旅了,你们这些南邑的废物最好别编进我的队中。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这个愣子!浑身上下就剩个嘴了!南邑正赶紧岔开话问猪十三:“你家那闺女呢?怎地今日不见人?” “嗨,半大孩子正是疯的时候,谁知道在哪个沟沟坎坎里耍呢。” 猪十三没骗人,他闺女小眼现在确实在一个沟里蹲着。而且此刻正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们的谈话。 当年规划新邑子时为了取水方便,在各个新邑中都修有水井。这些井的垂直修法和天下各族都一样,先是向下挖出一个大方坑,等挖到水面时再向下挖一个小方坑,呈大坑套小坑的形状。 汲水时,人需得抱着水罐顺着大方坑边上的脚窝绳梯爬下井底,再趴在小方坑边上扒着围拢井口的四根木头放下水罐汲水。只不过亳城这些新井为了清理井中枯枝杂物,又在各个井之间修了一些横向连接的地下渠。旱时方便渠工清理水井,涝时又可以排水防灾。 方才小眼恰好和木头进门,猪十三便立刻让闺女领着四人抄近路出村躲了进去。 横渠只有半人高,除了小眼,其他三个人只能用爬的姿势窝在里面。从井下听上面的声音嗡嗡不清,只能听到一波一波的喧哗声。 井底潮湿阴凉,小眼坐在渠口,一眼不错地盯着下面四根木头间的明亮水面,一边还轻声安慰着那四个姿势憋屈的大人:“木头哥,鸩姐姐,再忍忍。还没等到我爹的信号。” 其他人还好,木头手长脚长,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只感觉后脑勺和四肢全都挨着地,那地还嗖嗖得往外冒湿气,实在不舒服。他哼唧着偷偷蠕动,巫鸩一个眼神瞪过去,木头不敢动了。可安静一会儿又难捱,只好嘟囔道:“这洞也太小了,渠工得多矮才能钻进来掏树叶淤泥啊……” 一阵衣衫窸窣声,小眼嘻嘻笑说:“是木头哥你太高了,外城的渠工你是做不了了。内城的渠沟宽大,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内城水井也有渠沟相连?弃眼中精光一闪,正要问个清楚,小眼倒先欢呼一声:“好啦好啦,是我爹。” 就见小井中微微荡漾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晃动的脸。弃扒在渠口向上瞧,正看见猪十三小半个身子伸出井沿,正冲他们挥手。 等他们一爬出来,弃就冲猪十三跑了过去。他压低声音道:“猪哥,求您帮个忙。” 猪十三迷惑地看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7章 南轩(二更) 金色的云霞漫天,夕阳给万物都镀上一层黄红色,使得地上不管是人是狗看上去都像是新铸出的美铜。小眼被赶去了骨婶家,木头守在猪十三院内注意着院外的动静,一面留神着屋檐下的谈话。只有姬亶还不见回来。 “能不能让小眼画一下亳城的地下水管图?”弃郑重地说。 此时屋里很暗,三人挪到檐下。浸透了松脂的枝条和火石放在猪十三手边,只等小眼回来再点燃了安置。那火石被猪十三一会儿捏起一会儿放下,似乎是犹豫不决。 “……兄弟,我很同情器族。可是我要把小眼养大,实在不想牵扯进这些事。” “您放心,我只要了这个图就走。绝不再连累你们父女。” 猪十三知道弃的心思,要这图就是为了从下水管混进进内城。他叹了口气:“兄弟,我劝你一句,这条路行不通。亳城下水渠有宽有窄,最窄处连小眼那种年龄体量的都过不去,你更不行。更何况她平时只在外城野,内城从来没去过。” 这个拒绝在弃的预料之中。他神色平静,只有眉心间挤出的那个疙瘩暴露了内心。 猪十三看看他,似是不忍心,又安慰道:“你别灰心,从内城救个大活人本来就不容易,这事急不得。你且稍安勿躁,还有别的办法:亶哥儿今天不知怎么的,被司工署叫进内城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看,要是他能在司工署混个差事,说不定就能带你混进去!” 怎么?姬亶被叫到司工署去了?连木头都惊了,猪十三见这仨人诧异不已,忙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今天事情一多忘记跟你们讲了。就今天早上的事,你俩一出去,司工署就有人来叫他了。” 叫他去干嘛?骨、陶、玉、铜,这些技巧姬亶一个也不会啊。木头一个箭步跨过来:“会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公……亶哥儿他可不能有事啊!” 猪十三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司工署里坐镇的是子晶,亳主的孙女。她只喜欢制器,经常在各个新邑中寻找手艺高超的人更新某项技艺。子晶时不时会做一些新鲜玩意儿,从马车、首饰到鼎觚爵罍什么都有。要开大市了,她可能又要做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艺珍品出来给亳主挣个面子。亶哥儿被叫去可能是因为这个。” 仨人半信半疑,可也没了办法只能等着。这时小眼蹦跳着回来了,一进门就四下找:“二傻?二傻!我回来啦!” 没有回应,四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猪十三这才觉得不对:“哎?那只狗呢?” 小眼儿一愣,随即蹦了起来:“二傻早上不是跟着爹你去放猪了嘛?” “可……进内城之前它就回来了啊。”今天频频出事,谁还注意到狗啊。 小眼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他爹,力逼着要他去找狗。外头天色已经暗的看不清路了,哪有废灯火找狗的道理。 正事还没说完,猪十三就被女儿捶得没处躲,他又极宠女儿,这一下真是满地滚。弃一叠声的劝,木头扯住她哄说二傻知道路,一定能回来。可小眼儿这年纪正是怼天怼地的时候,谁说都不听,反而把个大小伙子身上也揉得满是鼻涕眼泪。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巫鸩翻个白眼,鄙夷道:“男人们……”她伸进袖中摸到兽铃,取出塞住铃舌的布条之后轻轻一晃。 叮铃一声,接着又是叮铃叮铃两声,屋中人还听不太真切,院中那些猪军就起了反应。领头的公猪闷头嘭一声撞向圈门,那木门本是树枝麻绳捆扎而成,哪经得住这般撞击。没两下便散在一旁,大公猪哼哼唧唧出了圈,迈着四方步就奔屋檐下来了。 剩下12头猪你挤我扛跟着鱼贯而出,木头一眼望见一片黑乎乎的肉山冲过来,忙大叫一声猪!其他人跟着叫了起来,木头一把扛起小眼大家一起逃进屋里。唯独巫鸩没事人一样坐着,几个人眼瞅着那头大公猪朝着巫鸩冲了过去。 “鸩姐姐小心!”小眼儿吓得直抓自己的脸。 巫鸩不躲不藏,左臂轻轻一晃,小眼听到了叮当一声。就见那座肥肉大山一颤一颤冲到她面前便扑腾一声爬下了,跟着进来的两头肥猪也趴下了。巫鸩再次微振左臂,那领头的大黑猪哼唧着站了起来,接着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拱着那两头手下一起退出去了。 小眼儿从木头肩头跳下来跑出屋,就见猪群慢悠悠地踩着残破的木门又回圈里去了。一进圈就各干各的,睡觉打鼾拱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小眼儿两只眼瞪得溜圆,足比平时大了一倍,看上去像个正常眼睛大小了。她看看猪,又看看跟过来的巫鸩,话都说不全了:“姐姐……它们听你的??” 巫鸩轻轻拍她:“别闹你爹了,安心去睡。我能找回二傻。” 这下小眼儿还有什么不信的,立刻乖乖睡觉去了。四个大人终于得以坐定议事,猪十三偷偷看了巫鸩几眼,忍不住问道:“鸩妹子,下午那群鸟雀莫非也是你……” 没回答,巫鸩拿树枝点了点地上那一小片当竹简的沙土,上面是猪十三画的亳城地图:“天色暗了,猪哥还是抓紧跟我们说说南轩的位置。” “哦好。”猪十三接过树枝点在代表内城的方形上,往西南一角点了点:“弃兄弟说的那位绮夫人应该在这个地方。那是座高高的墉台独殿……” 三个人都不知道,就在他们在沙地上画着南轩的时候,二傻正大大咧咧地卧在南轩顶上的殿外喘着粗气。在它旁边还站着个人,亳城太飨。 南轩原先是供商王消遣用的台榭,夯土堆砌做基地,修得极高。上面除了大片围了阑干的高台之外,其实只有一堂两室的规格,实在算不上大。子享对这里熟门熟路,爬上来之后满头是汗,他把白狗拴在阑干上,自己开始整理仪容。 他先把腰间的锦绣蔽膝扶正,又擦擦额冠上镶嵌的碎玉。扭着肥颈子晃了晃,确定没什么差错了,这才轻轻咳嗽一声,对着捆绑着草绳的殿门叫了一声—— “纹夫人,您安置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8章 夫人(今日两更) 白天刚下过雨,日夕时城中还氤氲着湿漉漉的暑热。 如果从第一颗星星的角度俯瞰过去,亳城外面那广阔的一圈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外城各族众人就这着最后一缕天光纷纷安置休息了。整个外城只有几处官办工坊里还有灵星的几处灯火亮着,不久也就都熄灭了。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在这一圈黑暗中间包着的内城。近方形的内城里灯明火亮,并且越往东北部灯光越密集。若是离近了还能隐隐听到钟磬之声,那地方就是宫城。内城大族们削破脑袋都想钻进去的地方,那地方不管天再黑夜再深也永远是明亮热闹的。 时间退回到猪十三和弃在屋檐下扯皮的时候,那时的宫城内正在进行一场夜宴。 当时一日两食,只有王室大族才会在晚上进行加宴。当小眼发现二傻不见了正在哭闹的时候,宫城内才刚刚开宴。 宴席上的钟磬一响,子享便从庖厨中溜了出来。沿途戍卫奴婢纷纷对这个牵着狗的胖子避让行礼,然后再在他背后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些表情子享从小看到大,全不往心上去,只管夹着包东西牵着二傻呼呼哧哧的走。 今儿这场宴席只是寻常规格,用不着他亲自坐镇。更何况今天还捡到了这条有趣的白狗,子享和它玩了一天,觉得这小东西能帮他做一件重要的事。 蓝色夜幕逐渐深邃起来,地上的影子几乎糊成黑色。子享牵着狗穿街越巷,过了几道关卡才来到猪十三正在地图上指点的那座高墉台榭前。 那座高台被安置在宫城南边,外面两层戍卫正呵斥着羌奴点起庭燎,火刚点起来,就照见了满头大汗的太飨牵着条狗匆匆走来。戍卫们对视一眼,交换着和宫内众人一样的眼神。值班戍卫长瞪了他们一眼,上前去向他行礼。 子享走得直喘,浑身的绮纹衣衫都被油汗粘在了身上。他把夹着的包袱往戍卫长手中一塞,挤了挤眼笑道:“馝酒腌肉,从子画大人的案子上顺下来给你的。” 戍卫长手一哆嗦,想拒绝却被那包袱中的香味封住了嘴,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子享嘻嘻一笑,拍拍他:“别客气,天太热,我上去吹吹风。”说着便牵着白狗径直朝着台榭走去。 守备的其他戍卫早就习惯了太飨的时常光临,也不当回事。只等他牵着狗开始爬楼梯的时候呼啦一下涌到自个长官旁边,一共个伸长了脖子要分一口尝尝。 戍卫长仗着军衔高一级板起脸呵斥他们,戍卫们都是城中大族子弟,哪吃他这一套,东伸一只手西展一膀子:“长官,太飨这也不是给你自己的,好歹大家都尝尝王族肉食的味儿” “肉可以不分给我,那馝酒可是稀罕物,赏我一口呗。” “不要命了!这是子画大人案子上的吃食!”戍卫长纷纷护着酒食四处躲闪, “嗨!他来会美人全靠咱们担着,互相行个方便怕什么呢。子画大人又怎么啦。我家叔爷搞不好这会儿也在宴席上,我替叔爷尝尝味道!” 戍卫们哄抢起来,台榭下面乱糟糟一片。子享充耳不闻,只管催着白狗沿着台阶一路向上。 等他那肥胖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几个戍卫才凑过来压着声音问戍卫长:“头儿,这南轩上关的那女人到底是谁啊?咱在这儿守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人。是不是子旦大人养的美人?” 整个亳邑都知道亳主的长子好女色,家里娶一堆妻不说,走到哪里都爱还拐些外族美人回来。 戍卫长打了个酒嗝,瞪了他们一眼:“子旦大人养美人还用藏着?这位夫人是子朝大人绑回来的,一来就给关在这了。亳主下了死令,养着她,不准死也不准跑。能惊动亳主,这位夫人身份肯定不一般,你们啊,最好是一辈子别见着!” 众戍卫听见子朝的名字,都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也难怪亳主这位次子比他那好色的哥哥出息得多,征伐打仗一把好手,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司马,有传说亳主还把城外的那支新军交给了他。戍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老做守卫多没劲,各个都想跟着子朝驰骋疆场。 这些个话子享都听不见,他只顾一门心思往上爬。这地方太熟悉了,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每一根阑干木柱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子享听父亲说,原本这台榭是哪位先王建起来打算引水做池苑欣赏水景的,哪知道水没引来,那位先王却突然死了。这建好的台榭就成了个没用的高台旱阁,孤零零地被遗弃在这里。一如后来这里关着的人们。 子享爬到了台顶平台上。风吹到这里忽然大了起来,庇檐上的茅草被吹得扑啦啦直颤。檐下的堂室一如即往的安静,只有一处如豆灯火独自隐在暗中。他松开白狗,伸出两只小胖手擦了擦汗,又理了理衣衫和冠帽。这才对着那扇门行了一礼,低声道:“纹夫人,安歇了吗?” 半晌无声,此处没有下人仆役,一应所需都得自己动手。子享算着这个时候那位夫人应该没有安置,可半天听不见声音,他不由得又担心自己出来的晚了,纹夫人也许今天睡得早。 他正抓耳挠腮,那只白狗呆不住了,四处嗅着呜呜哼唧。子享竖起手指冲它嘘道:“安静,一会儿就喂你。” 白狗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耸着鼻子冲门里面嗅了两下,趴下前爪一猫腰居然从那破木门底下的窟窿处钻了进去。 这下子享急了,这破狗要是进去伤了夫人怎么办!里面那么大地方就她一个女子!他也不管不顾了,喊了一声夫人小心,一边摸索着去解那门外拴着的绳索。还不等他解开锁扣,屋内一个柔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哎呀,你是谁呀?” 是纹夫人,看来那狗已经找到她了。 子享的汗顺着脸上肥肉往眼睛里淌,他一边解绳扣一边埋怨自个儿干嘛拴那么紧。心里还害怕白狗吓到纹夫人,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高声喊道:“夫人,是我,我是子享。你别怕,那个,那狗是我带来的……” 没喊完,绳扣解开了。子享连忙迈步往里面冲,可里面太暗看不清,一进去就两脚绊了哥踉跄摔在地下。 地上尘土呛得他直咳嗽,一簇幽暗的光亮来到了近前。白狗伸着头呼哧呼哧舔了他一口,子享揪住它待要骂,忽得一个软糯声音伴着细微的艾草味道飘来:“别打它,并没吓着我。” 着一身过膝黑裙的妇纹擎着一盏油炷站在他面前。子享连忙爬了起来,一只手还不忘揪紧了狗绳:“纹夫人,你没睡啊。” 月光未明,后墉的小窗透不进多少光亮。室内昏暗一片,就只有一朵不大黄光照着她那张消瘦的脸。这是张很好看的脸,可是过于瘦了,所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醒目。潭水般的眸子汪在弯弯的峨眉下面,似乎打定主意不起波澜。 一个女人要拥有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睛,不知得经历过许多磨难才行。 纵使子享经常来,见到这张脸还是不紧呆了一呆,心中叹一句:“不愧是曾经的小王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19章 姐妹(二更) 妇纹对子享行礼如仪。一低头,一缕不听话的黑发滑了下来。 “今夜不知怎的心里老不舒坦,睡不下——我能出去走走吗?” 那缕黑发在她脸颊旁飘来抚去,子享恨不得伸手去帮她挽一挽。对方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在询问自己这个看守的意见,忙回答:“啊,好好,我也是怕天热你不好安歇。” 妇纹点头谢过,缓步走了出去。那只白狗倒不认生,一直撵着她那拖地的裙摆摇着尾巴戏耍。子享忙不迭的拽住狗,一边伸手扑打着庇檐下的案塌:“夫人您坐。” “谢谢大人。”妇纹淡淡的,依旧站着朝东边的大泽望过去。 “别叫我大人,夫人小食用得可好?” “多谢大人费心,您的厨艺一直那么精湛绝伦。” “叫我子享……咳都是人夸的,哪有那么好。只是今日宫内有夜宴,送去的食材多了些,我记得夫人身子弱,做好的和羹便先叫人送来给您了。那些奴婢没有偷吃吧?” “没有,您费心了。” 又是半晌无话,只有风声吹过檐下才发出一些响动。子享搜肠刮肚找话说,说了几个都不见妇纹有什么兴致。 正没办法,忽一眼瞥见呼哧喘气的白狗,他立刻高兴起来。牵着狗跟绮夫人显摆:“忘了正事了,夫人您看,这是我上午捡到的一条狗。这狗品相一般倒是挺通人言,我特特带来给您开心的,你看啊。” 子享往狗身前一坐,伸出手叫道:“手!” 二傻吐着舌头呼哧呼哧,不理他。 子享瞪它,一边把手摇得更快:“手!给我手!” 二傻扭头换一边喘气。 “这笨狗!手!手!” 二傻干脆趴下喘气了。 “这笨蛋!白喂你那么多骨头了!”子享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把这狗剁吧剁吧煮了吃。不料妇纹反倒笑了起来,扶着膝盖跪坐下伸出手道:“手给我。” 一只狗爪子和一只人手掌一起向她伸过去。纹夫人一愣,扭过脸咯咯笑得更欢了。 二傻鄙视地瞪了旁边那胖子一眼,把自个的爪子缩了回去。剩下子享伸着一只手僵在那,半晌才赶紧收回去假装挠痒,嘴里还悻悻给自己找补着:“这……这狗还蛮聪明,知道要讨好谁……” “狗也有灵。先夫活着的时候也养过两只狗,他总说狗能分辨出人的情绪、品性,能闻出这人危不危险。这只白狗看上去体格不错,怕不是条野狗,是谁里养的护院犬吧?大人在哪里捡到的?” 子享听见“亡夫”二字有些紧张,见问连忙岔开话题道:“这不是要提前开大市嘛,庖厨要提前准备各色肉食。今天早上我到北门去见了几个给庖中供应牛羊猪肉的养户,挑拣完了准备回来的时候见这狗一直跟着我。本想宰了做个狗腿脯子,没想到这狗能听懂人话,我就想着送来给您当个陪伴,也能解解闷……” 正在抚摸白狗的纹夫人手一顿,半晌低声道:“谢谢。” 她起身示意子享到一边塌上坐下,此时楼下的庭燎燃的正亮,夜空中也逐渐开始闪烁繁星。妇纹坐正之后歉意一笑:“抱歉,我这里的酒水都是你送的,也不好再拿出来招待你。” “说哪里话,夫人喜欢我再送就是。” 一阵沉默,妇纹垂下眸子:“多谢大人的酒。靠了它,我总算能睡得久些。梦里也能多和亡夫待上些时候。” 又是“亡夫”!真不知那小王有什么好的,都死了五年还让纹夫人惦记着走不出来。她原本是支莹润的羊脂玉簪,眼下却褪了光泽成了一支干巴的古簪。子享看着她,舌头好似断了一截,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五年前,子朝将妇纹秘密押送回来的时候,她是存了死志的,亳主子画不得不派了许多人才看住她。送来的饮食,都是怎么送来怎么拿回去。 为了求死,妇纹使了各种办法。闹到后来,亳主亲自上到南轩,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妇纹从此安静下来。日子一长,宫内渐渐都知道南轩关了一位夫人,只是不知她的身份。 子享是知道的。他受令看管南轩,却渐渐发现自己和妇纹一样是个异类。时间久了,有些事自然也就知道了。 只是他不愿意按照小王妇的规矩称呼她,总是执拗地称她纹夫人,似乎这样以来就抹去那个小王的影子。 但是这不可能,自被虏来的第一天开始,妇纹就沉浸在对小王的思念中不肯醒来。子享真是想不通,那小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在死后还占据着这个美人的身心。 不就是做了个小王嘛!都是王族多子,我还是大乙成汤的血脉玄孙呢!子享很是不服气。他见今儿个妇纹的心情还好,便想赶紧找个什么聊聊,好多呆一会儿。不等他想出来,妇纹倒是先开了口:“今夜突然很想姐姐。” 子享愣了一愣,问:“就是嫁与器族公子的那一位?” “……对。我们姐妹俩,一个嫁给小王,一个嫁与器族长公子。”夫人掩住嘴,涩涩地说:“她替我殉葬,是想让我活下来。可是我这么活着,跟死了没两样。”心死了,人活着也是像是死。 不好,话风不对! 子享听得汗毛直立,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小王和子画的事!夹缝求生几十年,子享觉得万事只有活着才最要紧!他连忙打岔:“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姐姐的名字。您叫纹,您姐姐叫什么呢?” 纹夫人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一点晶莹的光芒一闪而过:“四种衣料,绮、纹、罗、纱,她叫绮。” 眼见纹夫人又消沉了下去,子享干着急没办法,不由在心中骂道:那位死了的殷商小王,你要是真有良心就托梦给纹夫人赶紧让她忘了你吧。看看把她都熬成什么样了! 他在肚子里把“已死”的小王骂了个够。在外城,弃莫名其妙地打起了喷嚏。 南邑猪十三家中,姬亶还是没有回来。木头絮絮叨叨睡不着,弃听得不耐烦,又接连打喷嚏,干脆端了半支火烛出屋坐着。一出来,只见巫鸩坐在檐下,一支胳膊撑在蜷起的右腿上正看着他。 弃走过去:“还不睡。” 巫鸩揪住他坐下,下巴往他膀子上一搭,问:“这么久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妇纹。这会儿反正,说说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起意。你想,过几日我潜进南轩去救妇绮,总得说些什么让她信我才能跟我走。如果我对她妹妹妇纹很熟悉,那她听了才会信是不是。再说,我也想知道妇纹是个怎样的人。” 明知死者不是丈夫,为保守秘密却自愿走入陵墓殉葬,这得是个多坚强的女人。 弃哽了一会儿,看着她问:“我说了,你保证不恼?” “不恼。” “好吧,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弃一只手轻拍着巫鸩,一边慢慢回忆:“纹儿和绮儿是姐妹俩,纹儿是妹妹。她很白,眼睛很大,个头也高。她平时看着挺柔和一个人,其实心志坚定着呢。她很喜欢喝酒,酒量比我都好……” 繁星退让,明月初升。一轮皎白光轮挂在亳城上空,在同一片月色中,内城和外城两处的人们回忆着同一对儿姐妹。 只不过外城的俩人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那个“妹妹”还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0章 庖厨 自大市要提前的消息放出去,亳城上下就加倍忙碌起来。司市、司工、戍卫、各署忙得不可开交,内外两重10个城门每天熙来攘往人流不绝。偏宫城里比这些衙署还要忙上几分。 子享头一夜与纹夫人聊到月上柳梢才回去休息。原本一夜香甜好梦,哪知旦明刚过,宫城内宰就急火火地跑来唤他,说是忽有贵客到访,子画大人吩咐大食摆宴。子享不得不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盥洗一下就往庖中去了。 宫城规划有序,前朝后寝各殿之间皆有宽涂相连。其中庖厨位于宫城东南角,是一座独立院落,西北两面皆有偏门各自通向朝寝两部。亳宫的庖厨规格甚大,子享的父亲曾夸耀说自家庖厨比殷宫庖厨大出两倍有余。可那有什么用,就算祖父在世时,庖厨内从未像现在这般热火朝天过。 子享喝了口凉酒,开始巡检厨中各部。所有膳夫庖人恭敬行礼之后都偷眼瞄着他,只要太飨的手摸向哪里,他们的眼睛就飞向哪里,各个盼着偷学一二。 昨晚的夜宴用的是荐脯和庶羞,今日内宰叮嘱要用炙羊。幸而昨日刚收进一批肥羊,子享吩咐两个雍人速去牵几头出来宰杀干净,一面开始准备醢、蓏、羹、饮。 别的都好说,那大羹就麻烦些,由于不调入五味,烹饪时必得料足火猛,一气儿将肉熬出浓汁来才得浓香扑鼻。寻常庖人没个多少年苦练断出不了这味道,一见太飨大人要熬大羹,各个争先恐后端肉递柴想要窥看秘籍。 可子享哪容他们看,板起脸用铜匙在鼎沿一磕,骂道:“散!” 庖人们见平素总是笑眯眯的太飨大人变了脸,这才不情愿地各自散去。待人都走了,子享这才转回灶间去取他的独门秘诀。 其实大羹要熬得好,火候之外便是调和,子享的诀窍就是常备几陶罐脂膏。膏采自牲畜肥肉,其中最常用到的除了牛膏之外便是猪膏,只不过夏季天热,脂膏易坏,他每次都只做一罐备用。 揭开一看,子享犯起了嘀咕:牛膏、羊膏倒还有盈余,猪膏已经快要见底。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接连有贵客来亳,宫内连连开宴搞得他措手不及。 待鼎中羹汤开始渐渐翻腾起泡泡,子享这才唤了个小羌奴进来:“你去前面取个出城骨牌,到外城走一趟。去南邑跟养猪的猪十三讲一声,说我大食之后去找他先收一头肥猪。让他杀好了备着。” “是!”小羌奴飞跑出去。子享抓了把澡豆擦擦手,一面又唤了个人来:“今儿的鲜果不错,等下赶在大食前给南轩送去。” 又是给那位南轩夫人送,膳夫们互相挤挤眼。太飨大人和子旦大人抢美人的事早就悄悄传开了,真不知那位住在南轩的夫人到底得美成什么样。子享四处安排妥当,这才偷空坐在廊下塌上喝口凉酒。 此时太阳正在缓慢爬升,朝堂那边热闹非凡。庖厨三面殿中一片热火朝天,烟雾缭绕中夹杂着菜羹香气,子享正逗弄着白狗伸爪子取乐,东边的偏门开了,一个布巾高冠的小寝官颠颠跑进来。 这是内宰派来催问膳食的,小寝官悄悄咽着口水回:“大室那边巫、乐都已备齐,只等您这边了。” 子享点点头安排人准备传菜,小寝官完了差事待要退走,却又被叫住了:“今儿个宴飨的是哪位贵客?” “小寝一直在后头忙活,只听说一两句什么大巫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总不能真是玉门山那位大巫朋吧?” “哦……”子享耸耸肩,脸上的肥肉跟着一颤,低头接着逗狗:“管他呢,谁来都得吃饭。” 捱到大食宴罢,子享一直等到南轩的食盒收回来。打开一看,见纹夫人吃了不少,这才放心离了庖厨。他叫人套了一辆座车,又吩咐一辆牛车跟他着走。两辆车晃晃悠悠地出内城南门往外城走去。那只白狗跟他蹲在一处,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看。 等车子快到南邑,那白狗忽然坐立不安,呜呜闷声叫个不停,子享怎么安抚呵斥都不管用。等到了村口,那狗更是激动不已,汪汪嚎叫几声声蹦下车来。路窄车子进不去,子享叫车夫在此等着收肉,自己爬下车去撵狗。 本来他就胖,跑上几步就喘得胸口直发烧,不得不跑两步歇一歇。可那狗一转眼就没了影儿,气得子享连喘带骂,骂这个吃肉不记主的混账畜生。四下望过去实在找不到狗,只好双手扶着腰往猪十三家走去。 邑人们都认得这位没架子的太飨大人,早早就有人跑去通知了猪十三。他这一路走过去,邑人们都乐颠颠地跟他行礼。子享喘着粗气一个个应付过去,终于摸到了猪十三家门前。 那父女俩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小眼儿一看见他就欢叫一声跑了过来。子享咧着嘴张开手,小眼儿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肚子,俩小短胳膊使劲又使劲也没合拢住,遂仰头叫道:“享爹爹,你的肚子又大了呀。” 子享哼了一声把她头发揉乱,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梅干递过去:“臭妞,你享爹爹这叫魁梧!呐给你甜梅子吃。” 小眼儿哇哇叫着拆开就要往嘴里塞,猪十三上来一把拍掉她的手,跟子享见了个礼:“大人,屠四刚杀好猪,正在分割,先到院里等一下吧。” 子享那只擦完汗的手在他身上一抹,推了他一把骂道:“滚蛋,到你家了还玩虚的。快点叫我进去坐坐,可跑死我了!” “走走走,你这是跑啥呢?” “还不是追一条破狗……恩?” 子享瞪着院内,那只白狗居然正院子里埋头喝水!举着陶罐喂它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此刻一抬头,正与进院的子享看了个对眼。 这一眼看得二人都是一愣神,汉子忙起身行礼,完了低下头继续喂狗。子享的小胖手点着那一人一狗问猪十三:“这狗怎的在你这??那是谁?” “唔的唔的!!特叫二傻!”小眼儿嘴里咬着梅干又蹦又跳表示那狗是她的。 “哦,他叫弃,是秦族人。哥儿仨来找娘舅没找到。咱闺女又看上人家狗了,这不就留下人给咱搭把手干点散碎活么。” 猪十三请子享到檐下阴凉的席子上坐下,那汉子转身去端凉酒浆水。子享却一直盯着那人的背影。猪十三怕他看出什么,忙把话头扯开:“这狗也够精的啊,昨个跟我去内城找你验猪,完了就没见回来。小眼儿哭了一宿。谁知道原来跟着你跑了,害我白挨一通捶。” 这会儿子享终于喘匀了气儿,咕咚咕咚灌了碗凉酒下去,惬意地打了个酒嗝:“该,让你天天不管闺女。哎你这酒不行,回头我给你送点我酿的好酒来。就当是借狗的交换吧,它叫什么,二傻是吧,可是帮了我大忙。” 二人闲扯了半天,看着小眼儿带着二傻在院中玩各种扔捡游戏。蝉鸣声声,子享在浓茵底下眯起眼睛舒腿躺着,觉得惬意极了。他最喜欢到猪十三这小院里来,偌大亳城里除了南轩,也就只有到这里他才能彻底放松。 里屋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子享懒洋洋地往屋里瞟了一眼,猪十三一拍大腿高声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个事得问你!昨天司工署里来人把我这院里的一个秦人小兄弟给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昨天见过子晶没有?怎么回事?那孩子是犯什么错了吗?” “这我哪知道,子晶昨天也没来找我混吃的。估计又是看上人家的手艺,发去哪个工坊做活了吧。” “可亶那孩子不会什么手艺啊。别是得罪了子晶挨罚了吧?” 猪十三连声催促,显然很是担心。子享打起精神想了想,嘟囔着:“没听见司工署有什么动静啊。倒是这两天庖厨忙惨了,总有筵席要整治。昨个来了个什么多射亚,今天又来了大巫朋,都赶在一起了。想偷个闲也不成。” 屋子里又响了一声,猪十三说话声音愈发大:“是玉门巫族的那个大巫朋?” “天下还有几个大巫朋?肯定是他。” “哎呦,这位大巫能出山可不简单啊,不过他来亳干嘛?” “这我哪知道,就知道跟来的巫师不少。昨天给他们预备饭食就花了不少功夫。” “哦那不管他,就是你看,亶兄弟还没回来……” 子享摇摇头:“你这人就是心肠太热,什么都要管。这样,我一会儿回去就到司工署里转一圈问问。” 猪十三瞥了弃一眼,嘿嘿笑着跟子享磨起了条件:“那你还得来回传话,怪麻烦的。要不,你把他大哥带进去做个杂役,让他自己去司工署里找多好。” 院子宁静下来,连小眼都不折腾二傻了,全都屏息等着子享的回答。子享捏着下巴想了想,大脑袋慢悠悠摇了一下:“不成,最近查得严。出来几个进去还得几个,多一个都要查叫邑正族长来担保——要是女人也许还好些。” 猪十三眼睛一亮:“女人?那叫他嫂子跟你去!我说……鸩妹子~~” 他连声朝屋子里呼喊,子享连拒绝的功夫都没有,就看见一个冷着脸的漂亮姑娘走出来了。弃拉着她过来见礼,不知怎的,子享看见弃靠近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猪十三难得拜托他点事,子享只得点了点头。 “那行,就说她是我新招的侍女。一会儿进内城的时候低下头别说话。” 凤眼姑娘不说话,弃在她后腰一掐,这才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子享看看他俩,又看看满脸挂笑的猪十三,心头莫名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1章 地图(今日两更) 终于帮到了弃,猪十三心情大好,站起来扯着喉咙冲西墙那边叫:“屠四儿,你倒是整治好了没?好了快给抬出去,内城牛车在外头等着呢。” 屠四儿还没回答,木头的声音先飘了过来:“等哈等哈,快了。” 子享笑道:“秦族人说话是这个味儿吗?他们的娘舅要是在内城,那最近可难能出来。内城近日从外面进了不少马匹,马厩那边动静挺大的。” “哦……”猪十三笑笑,远远对着弃点了点头:“又不打仗,整那么多马干嘛。” 子享嗤了一声,捏了个梅干放进嘴里:“不打仗,他养马干什么?管他呢。你养你的猪,我做我的饭,反正离不了咱,爱打谁打谁。倒是有个事得让你帮我拿个主意。” 说着,他往猪十三那边凑了凑,腆着脸笑道:“你的忙我也帮了,问你个事呗。教教我,咋能讨女人喜欢?” 听见这句不相干的话,猪十三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小眼儿跺着脚一蹦老高:“咋?爹!那黑胖子又找你了?!她再缠你,我就砸了她家的鬲!” “去去去!怎么说话呢,人家有男人!”猪十三面皮涨得发紫,哄猪一样轰着小眼儿。 “你居然替那个黑胖大婶说话!”小眼儿一手叉腰一指他爹:“二傻!扑他!” 那白狗一跃而起,奔着猪十三扑了过去。它也不真咬,就一个劲儿地揪着他的长衣下摆打提溜。猪十三气得要命,连喝带骂:“死丫头!没有的事!我一眼都不看那女人!快让这畜生停下来!” “这还差不多。”小眼得意洋洋一拍手:“二傻,回来。”那白狗立刻颠颠跑回来在她身前蹲好,小眼伸出一只手,二傻立刻把自己的爪子递了过去,一人一狗得意地握了握。 子享看得两眼放光,忙叫小眼儿:“丫头丫头,你还会让这狗玩别的花样嘛?” “当然。”小眼一撤步子,比了一个射箭的造型:“二傻,啾~”二傻立刻往旁边一歪再一翻,四条腿朝天一动不动。 子享狂拍巴掌:“丫头来来来,帮享爹爹个忙好不好?” 他一把抱住小眼,回头对猪十三道:“老猪,把丫头和这狗借给我两天吧。” 猪十三一愣。 “放心,不用丫头干活。”子享连连摇手,一面捂着嘴小声说:“我呀,是想让丫头教给我怎么训这狗。我想讨好个人。” 稀奇,子享居然有心思讨好谁。这人一向头脑简单,一心只看眼前自己这一圈的事。内城那些多子族里,子晶是个不掺合权术的异类,他想讨好的无非是子画、子旦这些人。猪十三不想让女儿掺合这事。 见他犹豫,子享脸一垮:“老猪!我都帮你找人了,你都不愿意帮我训狗啊?” “不是,你要是训狗的话不必这么麻烦。这狗是鸩妹子他们的,有她在,你想让这狗干啥都行。是不是啊鸩妹子?”猪十三飞快把这差事甩给巫鸩。 屋里半晌才传出一个嗯字,子享顿时眉开眼笑。 等屠四把一头杀剥干净的猪抬上牛车,子享带着巫鸩和二傻也坐上马车走了。猪十三站在村口相送,直到瞅不见了那两辆车才急忙返回来。 他先去屠四院中看了看,院子里一股子发甜血腥气。刀墩已经收拾妥帖,木头正在拿水冲刷地上的猪血。见他进来,木头忙探询地看着他,猪十三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木头长出一口气,低下头继续刷地。 西檐角下,屠四拉了张席子躺在上面扇风纳凉。猪十三过去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倒会使唤人!起来自己干!” 屠四晃了晃手里的破荷叶,懒洋洋地道:“我这是在帮他——年纪轻轻的老跟着那种害人虫,什么也学不到做不成,啥时候能养活自己?木头~~” 他一扬手,一包东西冲着木头飞了过去:“拿着,今儿这活的赚头。” 木头连忙伸手去接,定睛一看,原来是半朋贝。 “这么多!”小伙子高兴得蹦了起来,三贝在邠邑就可以买五斗米了,邠侯府做一年左戍卫薪俸也不过是两朋贝。没想到自己只给屠猪人打个下手就能赚这么多!还是大邑好啊…… 那副欢喜的模样把屠四看乐了,呸了他一声:“去去去,赶紧收起你那没见过世面的脸。跟着我吧,学个杀猪杀羊杀牛,别嫌这活计脏,虽然没有杀人爽快,可学好了包你也能在新邑里安家筑院!” 木头做了个是的姿势,乐颠颠地揣好那半朋贝提着陶罐出去打水去了。猪十三踢了屠四一脚:“别老支使他,人还有正事呢。” “屁!什么叫正事?谋生还不叫正事?你白经了这么些年!还不清醒点!吃饭谋生才是天下第一正事!” 屠四俩手枕在脑后,破荷叶盖在脸上,残缺的叶边儿底下露出两个一动一动的薄嘴片子:“你赶紧把你院子里那人赶走,也少跟那子享走太近。他收猪你养猪,保持住这分寸别越界就行。对人不能太过热络,别看他是多子族,那脑袋也就攥在子画手里,多咱说杀一会儿的事。木头留我这儿了,你回去吧。” 隔壁的谩骂声弃听不见,他正在东屋窗户下皱眉守着一块沙盘。 那是从院中提过来的一壶沙子,小眼花了一上午在上面画出了内外城的水网图。室内闷热难耐,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框照在曲曲弯弯的沙盘上,晒起一股股燥热气味。弃额头上的汗顺着鼻尖往下淌,人却一动不动。 小眼把外城和内城的水网都画出来了,但宫城那里是一片空白。按照她的说法,外城和内城的地下管网排铺得并不一样。外城有两条河穿城入泽,邑人吃水方便,所以水井数量不多,排污的管渠也又窄又小。靠近外城门那里干脆就没有挖设管渠。 但是,有一个地方值得去探查一下。弃看着沙盘上小眼标注的那处位置,默默地把它牢记在脑中。 巫鸩已经进内城了,如果顺利的话,他今夜也能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2章 方鼎 亳城的地下管道是经过长时间规划完善的。外城铺设得有些随意,内城就规整许多,排水渠、清淤渠分得很仔细。 弃看着那沙盘,清淤渠用的是粗线,排水渠是细线。只是有一处。小眼着重画了一条粗线那一条却是个排水渠,那条粗线南北走向,南边直抵内城南门,北部却是未知。看着走向倒像是能深入宫城一样。 “这条渠我只去过一次,走到头的地方是一处大井。当时那里特别热闹,还能听见吆喝的声音。那里老是有人下来打水,我怕被发现就退回来了。”当时小眼点着那粗线的尽头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 这地方也许是个缺口,弃决定去探一探。另外还有一个缺口就在内城被边。整个内城只有北部有一条河穿过,河水从城墙下面奔流入内城,进内城后紧贴着河南岸那一群宫殿便是子画的宫城。接着河水又从东侧内城墙穿出,最终归入城东大泽。 若是子画的宫城也像大邑商的王宫一样规制,那么宫城的池苑就应该在这个地方。弃放下枝条叹口气,但愿巫鸩在内城能有机会能看到池苑,只要她看清池苑跟河的位置,也许就多了一条潜入的路径。 更何况,弃瞥了一眼那沙盘上最中间的方框。按照规制,池苑总是离寝殿群不远。若这条水路能走通,就能直接潜入子画的寝宫了! 若是那样,就省事多了。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星星却没有如期到来。鸦色的云朵低低压下来,一团团聚集起来,越滚越大。不多时,地上已经闷得透不过气来。 第一点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弃来到了内城南门附近,一面回忆着小眼给的地图,一面在一排排的房舍和树木间寻找着。终于,他找到了那两棵一东一西斜得各有千秋的歪脖槐树。两棵树中间,赫然是一处四根横木交叉栏上的井口。 弃隔着街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在井下汲水才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井边,他刚想下去,一个行夜路的邑人背着个包袱匆匆经过。弃连忙弯腰装作紧鞋绑带,一面侧耳听着动静。等那人脚步远去转过街角,他四下扫望一圈确定再无人声,便一猫腰,从早已盯准了的下井处抓着井壁上的麻绳往下攀去。 那井壁上的踏脚窝一路向下,弃一直爬到了底下小井口处也没看到清理渠入口。天色已暗井下极黑,弃不敢点燃火折,生怕灯光引来旁人。他只能伸手沿着井壁慢慢摸索一圈,一面还得防着脚下不要踩进小井里跌进去。 井下不大,弃很快就转了一圈,并没有洞口! 难道小眼看错了? 不会,这孩子连此井旁边有两棵歪脖榆树都能记得清楚,就一定不会记错这井下的渠口。再一思索,弃忽的笑了:怎么忘了她是个孩子,个子矮。 他一猫腰到小井里捞了一把,伸着一只湿淋淋的手半弯着腰,以小眼儿的身量高度顺着四壁探去。 果然!在极矮的一处角落里生着一蓬杂草,湿手伸过去明显感觉到一面更凉。他小心翼翼扒拉开乱草,刚扒两下下,咕呱一声,从里面蹦出个东西冲他面门扑来。 弃向后一撤,拔出腰后短刀就是一个斜劈。这一下动作飞快,刀刃从那玩意儿边上划过,就听咕呱咕呱一阵混叫。弃再定睛一瞧,原来是草丛里的一只蛤蟆被自个拨开,正愤怒地滚在一边鸣叫抗议。 他懒得跟蛤蟆计较,轻轻拨开草丛之后,一处黝黑的小洞冒着森森湿气出现在眼前。弃轻轻点燃火折,只见干了的淤泥堵住了半边洞口,加上杂草掩饰还真看不出来。他伸脚把干泥踹倒,自个咬着火折,猫腰钻了进去。 当弃在淤泥渠中艰难爬行的时候,想寻找一条通往内城的路径时,姬亶却不在内城里面。此刻他正跟着子晶在北铜坊里等待一座大鼎出世。 年轻的周族宗子头一次看见如此大的铸铜熔炉。夜里的铸铜作坊灯火通明,数十人围拢着一个炉子正要将碳拢上,呼和的号子声声入耳。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年轻器师从他身边挤过来,对着子晶行礼道:“司工大人,那两座新鼎要去模了!” 子晶笑着对姬亶一歪头:“正好赶上,走,看看这两座鼎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人群簇拥着他俩朝那边涌去,四周一片欢腾声,姬亶觉得自己是被挟裹着过去的。 到到另一座棚中,欢呼声浪涛般涌来。子晶心急,长腿疾步冲过去,人群恭敬地让开一条路,等她过去马上又合拢汇集在一起。姬亶被丢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蹦来了几蹦也只能从那重重叠叠的人群间隙中看到几点晃动的光斑。 他还没见过铜鼎去模,心急怕误了看不见,忙左一挤右一钻很快便前进了不少。前面那光斑也大了起来,渐渐汇聚成一片金色光晕。无奈人太多,姬亶还是看不真切,他使劲踮起脚尖,两手不自觉地抓住前面的人好稳住身子。 那人被他抓烦了,一挣身子扭开了。姬亶往前一栽,再抬起头时,一座金色大鼎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那鼎正被器师们从泥模中剥离出来。双耳和鼎身已经露了出来,四条鼎腿还在模中未清出来。姬亶屏住了呼吸,铜鼎在庭燎和火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平直的边角、饱满的乳丁无处不彰显着王者的气势。姬亶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精美的铜器,与之相比,邠邑所有的鼎觚爵頰都显得那么小气局促。 这一刻,少年宗子胸中有如惊涛拍岸:这就是大邑才有的霸气吗?这样的重器,不为王为侯,谁能配得起?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见到一面吧?想到这,姬亶失落不已。难道他只能就这样在一边看着?等自己年老之时再当作故事讲给子孙们? 不。一股火热的念头从少年人心头涌起,越升越高越冲越猛,一直奔腾到他的嘴边,姬亶死死咬住嘴唇才将这句要命的话咽进腹中。他盯着那鼎,腹中激荡着这句誓言—— “总有一天,我周族必做得这般大邑!终有一日,我周人子孙必配得起如此重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3章 水渠 瞥见姬亶脸上的震惊表情,子晶很满意。 等姬亶挤到前头,第一座大鼎已经快要剥离出来了。子晶让人多擎几支火烛,自己上前摸着大鼎一寸一寸检查。 新鼎剥出模范后,鼎身上还会粘有一些硬土,鼎腹上的带状兽纹上粘的最多,几个器师拿着小铜削一点点往外抠。子晶等得着急,要来一把铜削加入了修整的行列。 大司工亲力亲为不嫌脏了衣裙,周围有几个老器师却不太高兴。他们推搡几下,把一位老成些的器师推到了前头。老器师没敢对子晶提意见,走过来对着姬亶行了个礼:“麻烦您劝劝司工大人,铸器之事还是让我们器族人自己来。” 姬亶没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子晶的亲随,他只听到了“器族人”这三个字:“您的意思是……”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看。” 子晶抠完了那一点泥,直起身子往这边瞟了一眼,老器师立刻垂下头不说话了。姬亶只得压下满腹的疑问走过去,子晶扶着一只鼎耳得意极了。 “看看这座鼎,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两天姬亶跟着子晶跑遍了各个作坊,他的任务就是给子晶担纲的那些器物提意见。周人淳朴,邠地物资实力又不如亳地,所以日常器物都以实用为主,比如日用陶器、骨器、纺织这些姬亶都能提出些见解。子晶随不算从善如流,倒也能听得进去。可是这铸铜,姬亶却是没一点发言权,因为邠地压根就没有铜坊。 “我这是头一回看见铸鼎,实在说不出别的。” “你倒是老实。”难得这小子有不提意见的时候,子晶心情大好:“那就看看纹饰图样。” 方鼎的高度到姬亶胸口,他退后一步审视,越看越觉得总觉这金灿灿的鼎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这鼎好像有些古朴。”邠地有几座先代商王赏赐的小铜鼎,那些鼎身上也有这样的乳丁纹。姬亶对纹饰不了解,只知道那些鼎的年数都比较久远,眼下这座新鼎上却也有这样“古老”的乳钉纹。 子晶很得意,压在发髻中的几只玉笈一颤一颤的。她示意姬亶看看乳钉纹下面那一排神兽纹饰。 “太戊以前,鼎身纹样多用简单大方的乳丁纹。后来器族人的技艺渐渐精进,纹饰做的越来越复杂,现在的鼎纹以兽纹和云雷纹为主。我要的这两座鼎有大用处,不能流于俗套,既要古朴端庄,也要轻盈精致。所以我让器师们把乳钉纹和兽纹全都用上试试看。” 毫无疑问,子晶的大胆尝试很是成功。如今这座鼎站在众人面前,凛然一阵端庄的王者之气。一个年轻器师忍不住开口道:“一开始司工大人指定这样的样式时,我们都很担心。没想到成器之后效果这么好。” 有个老器师就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子晶懒得理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潮汹涌,迈步向另一座鼎走去。 第二座鼎比头一座略小,形制、纹饰和头一座相似。小鼎泥范已经清理干净,几个器师正围着鼎做最后的打磨。子晶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纰漏,便叫来一个老器师交待了几句带着姬亶离了铜坊。 外人离开,大门缓缓关上。门外的戍卫把铜坊再次上锁,偌大坊内就只剩下了清一色的器族人,老器师拉下脸,对着那几个年轻器师骂道:“都跪下!” 年轻人不敢不跪,低了头排排跪好。老器师瞪着这些年轻的族人,恨得眼眶发热。一些年长器师围拢过来,垂手听着老器师责骂后辈。 “你们是忘了祖宗?还是忘了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是尊贵的器族!这一身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应该只侍奉大王的!都是因为那子画,我们才背井离乡从王宫到了这亳地!如今我们在干什么?伺候仇人!你们几个居然还称赞仇人的孙女!那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叫铸术?懂什么叫形制?你们还和她打的火热!” 老器师越说越生气,上前一个一脚踹翻在地。 “铸术从来是器族所持!历代大王也不能干预!如今一个丫头片子如此胡来,纹饰大小都要指定!鼎是诸器之尊,圆鼎类天,方鼎仿地,这两座鼎古不古,今不今!哪里有一点气势!” 这话有些偏颇。众器师心中雪亮:平心而论,这两座鼎确实没有按照规制走,可是成鼎却兼顾了精致和大气。完全是两座王者之鼎。 一个挨了踹的年轻器师不服气,垂着头嘟囔:“伺候谁不是伺候,再说了司工大人不也是王族多子么。听她的话有什么不对。” “什么王族多子!呸!连她祖父也不过是个多子!哪里就配支使我们了!” “王族的事谁知道……万一人家祖父当了王呢。”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所有年长者的脸色都变了。矛长老抓起一把石斧,疾步上前要砍死那器师。众人赶紧上去拦,年长些的都围住矛长老苦苦求情,年轻些的护住那几个年轻人飞快溜走。 坊内叫嚷怒骂声响成一片,而天空中那些雨云似乎也绷不住了,云中忽闪几下蛇形电光,雨线哗哗坠落下来,压住了铜坊里的混乱。 雨越来越大,地上很快有了积水。等大雨连成幕帘的时候,姬亶已经跟着子晶乘着马车到了内城。 眼看今天又回不去,姬亶只有认命。子晶给他在司工署的后面找了一间小房,看样子也不知要留他多久。反正也出不去,姬亶觉得干脆多打听些内城的事。 “司工大人,这两日你催派的那些器皿,都是为大市准备的吗?” “有一些是。大市时会有外服大族前来,我要让他们看看,殷地有的东西,我亳地也有。而且更好!” “那两尊鼎也是为了大市?” 子晶噗哧一乐:“傻小子,那么大的鼎,我敢送,他们也未必敢要啊。” “那是为了什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说呢?”说着马车停了,子晶踩着奴隶的脊梁下了马车。早有寝官举着防雨的大伞盖等在车下,子晶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雨点子扬长而去。 “快点回去安置吧,明天我派人来叫你。” 大雨倾盆,内城的官署之间道路曲折深远,姬亶混身淋了个透才回到司工署。这一天累急了,他换下湿衣服,爬上土炕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和弃错过。 夜雨骤停,来不及被土地吸收的雨水向着低处缓缓流淌。宫城的地面上很快就没了积水,那些雨水顺着微斜的路面漏下两旁的孔道汇聚成了小河,汹涌的脏水在地下排水陶管中向东奔流而去,最终归往城东的大泽。 若非大雨积水太多,内城各井中的清淤渠一般不会被淹。然而今夜,内城西南马厩外那口井内却频频发出水流撞击的声音。 地下嗡嗡的回响被地面上人们往来的脚步声遮掩住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却听见了,急躁些的公马一边踏蹄一边打着喷鼻。秦人马夫忙忙的安抚它们,全没注意到这些马的耳朵都向着他们身后耸动。 引起它们不安的那口井就在马厩外十步远,井口的四条交叉方木上盖着两大块木板遮蔽,是下雨前此处的羌奴匆匆盖上去的,为怕雨水卷下树叶杂草污了井水。此刻从马厩看过去是一片安宁,殊不知那井底下,离地两尺处的清淤渠内正有东西在拼命蠕动。 大井底部距地面并不远,下面那口汲水的小井无波无澜。大雨早已停止,小井上方那渠口却依稀传来水流之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快要涌到渠口时忽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之后,呼啦一声,清淤渠内冲出一股子积水泥浆。一块大泥团顺着水流滚下渠口,摔在井底滚了两下,哗啦一下砸在那小井边上的防护木上。安静的水面碎成片片水花,映出了那泥团子伸展开的长臂。 一个抱着料罐走路的秦人马夫听到了这声闷响,他站住四下看看,马厩里只有一个值夜的羌奴翘着两条腿靠在干草堆里打瞌睡。马夫耸耸肩,伸手把食槽里的料豆搅散铺匀。 走出去的时候,马夫冲着干草堆吆喝道:“起来!懒东西,把水缸里的水添满了再去装熊!” 草堆上那两条腿慢慢蜷了起来,光着的脚趾头蜷缩着勾在稻草里搓。马夫抱着料罐哈欠连天地走了。 过了半晌,干草堆里才传来慢吞吞的窸窣声。羌奴含糊不清地骂着,一面站了起来,右脚两只脚趾间还夹着一根干草。他东摸西摸,在地上的土坑里拔起个尖底水罐往外面走。身后有匹马猛的仰头打了个喷鼻,羌奴骂了句畜生,使劲把外面的水洼踩得泥水四溅。 他顺着井边绳梯爬下去,穹顶的星光照不到井底,下面黑乎乎一片。羌奴一天要下来打无数次水,闭着眼也能摸到小井边上去。他把水罐狠狠按进那井水里,一面算盘着不如在这下面偷咪一会儿,不然上去遇见谁都能支使他。 想到这,羌奴把水罐倒空往旁一滚,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等他睁开眼,却见一张人脸正定定地杵在他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4章 阴谋 井下有人! 羌奴的惨叫还没冲出口就被堵回了喉咙里。那人卡紧他的脖子低声威胁道:“想活就别出声,听懂了就点头!” 可怜的羌奴鼻涕眼泪一起流,使劲点着头。那人身上的泥水腥气直蹿人鼻孔,他把羌奴拖到角落,三两下就把他的手脚捆在一起。羌奴下巴抵住膝盖,两手抱住脚踝蜷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抽泣。 井水哗啦啦响了几下,似是那人撩水擦了把脸。羌奴心里哀叹,看身形这人可比自己壮两倍,弄死自个毫不费力。可是我怎么就该死在这里,这还不如做祭品被殉,好歹还能吃上几顿黍子…… 正想着,那男人回过身把他扳过来,低声问:“这上面是哪儿?你是谁。” “我我……我是这马厩的小羌,上面,上面是马场。” 男人伸手摸了摸羌奴的圆领深衣,触手粗糙,便知这确实是个奴隶。 “南轩离这里远不远?子画的寝宫离这里有多远?” “哎哎我说,我说……南轩不远,从这里穿过马场、司空署、司工署、庖厨,看见一座有戍卫把守的高台就到了。至于亳主大人……他老人家在宫城里,我是外城的粗使奴隶,从没进去过。” 原来内城面积也极大,宫城只占东北角一片区域,其余都是办公官署和亳地各大族贵胄的府邸。弃如今是在内城西南,离宫城还有些距离。这羌奴连宫城都没进去过,问也白搭。 “南轩那边戍卫很多吗?” “也说不上多,日夜总有十个守在那里。” 十个,弃脑中飞快计算了一下干掉十个戍卫需要多长时间。他一沉吟,那羌奴以为他起了杀心,立马又开始哭:“死就死吧,求您动作快些。我反正天天也是累得个臭死,早死早歇,再不用伺候那么些四蹄畜生了。” “闭嘴!没到杀你的时候呢!这内城的马很多?” “多,光这个马厩就有20匹马。内城的马厩有好多个,最近都满了,大概,大概八百匹是有的。” “八百匹?养这么多马干嘛?” “那我就知道得不真切了。我只在这附近干活,白天马都被牵出城了,听说是去了西鄙外的军营。反正这些马每天回来都是满身大汗,一匹匹刷顺了都要费好久的事。” 鄙指城郊,西鄙便是亳城西郊。 怎么亳地西鄙外有军营?大邑商各族各邑情况不一,殷地因为是王城,所以常年有三支师级的常备军之外,其余各大小族邑都没有常备军。顶多是有一些个维持治安的戍卫队,到了征伐的时候才临时全民征兵。 城内有八百匹马,城外有军营,弃心头一凛,子画一定是在练兵! “你跟我出城,带我去找那军营。” 羌奴一听,身子缩得更小了:“这位神人,您还是杀了我得了。那个西营去不得啊,那地方,想求死都不容易。那些兵跟其他看门巡守的戍卫不一样,他们只练杀人。” “你怎么知道?” “我……我有伙伴分去了那边。去了10个,最后只剩下俩。他们说那些兵拿人当活靶子练……您就一个人,再怎么勇猛也打不过那么多人人呐。” “这些人操练多久了?” “大概……去岁就开始的。我想想……嗯,就是去岁一月的事。因为那块练兵场的地面要重新平整了供战车跑,我们整整干了一个冬天,到了一月才把那么大的地面夯平。对,就是一月。” 去年一月。 弃的心头似是猛然亮起一把火,许多原本晦暗不明的碎片登时如白昼般清晰! 先是去岁一月子画开始练兵,二月土方大举侵扰大邑商北土下旨,昭王迎战。谁知土方好似有备而来,这一战便长达一年半。到了年底土方终于败走逃遁,鬼方又接踵而来,大邑商犹陷泥潭一般,到现在也没从北土拔出腿来。 而疑点在于,土方、鬼方两个部族虽然悍于骑射,可这样大规模有计划的作战却不是他们的强项。如今鬼方之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年,弃不在宫中,无法得知王师损耗多少,但根据这战役的胶着状态判断,可以肯定起码八成兵力都不在殷邑。 此时子画却已经练兵一年半有余。怎么看,都像是子画提前知晓此次北土之乱一样!更何况若子画此时出兵殷邑,二次逼宫,那大邑商……恐怕真要易主换一位大王了!。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庞大的阴谋,也许子画从第一次逼宫失败就开始筹划了。土方失败,鬼方接手,鬼方不敌,子画再出兵。且不说子画能否成功,到那时大邑商腹背受敌陷入混战,外服那些方国里必定有那自持力强必趁机叛商的! 昭王他……撑得住么? 弃胸腔内似有一团火焰爆燃开来,一个许久没有叫过的称呼不自觉地冲出了口:“父亲……” 以下是作者的一些题外话: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相信大家多少都有所耳闻。 虽然我是一只卑微的萤火虫,可心中也守着一支不灭的火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能无动于衷。 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向大家请假一天。 谢谢大家,对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5章 赦免 夏天的雷阵雨来势猛,去的也快。虽说持续时间不长,可到雨停的时候,整个亳城就剩下内城东北部的宫城还亮着灯。 宫城北部,子晶和司市一前一后从太室内退了出来。夜雨刚歇,无法点燃庭燎照明,檐下的廊芜上每隔几步便燃着一处火烛。子晶心情不错,昂首走在前面。司市耷拉个脸,低着头走在后面。 为防火星倾覆,每一处火烛前都有羌奴和戍卫把守。二人没走多远,一支游动戍卫迎面而来,戍卫长见了子晶忙肃立行礼,他身上的铜泡皮甲哗啦一响,低头沉思的司市吓得一哆嗦。 亳城司市是个小个子,四肢短小,眉眼又过分灵活,整个人活像只大老鼠。他嘟囔了一句:“宫里的戒备几时这么森严。” 子晶笑道:“大概是子启的意思。要紧关头,城内戍防当然不能放松。刚才我父亲的话您也听到了,如今一切都要为大市让路,您身为司市,责任重大啊——可不能在大市的时候出岔子。” “这个……子旦大人的意思小臣明白。可是咱们现在的市舍承接不了那么多的外族参市者,而且此次大市要开三天,子旦大人还要给他们的人马车辆都安置住处,这……驿站客舍可超出司市署的权限了。” 他的眼珠上下飞快一转,尖细的眼角嘴角向一处凑,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把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推出去。 子晶从鼻子里咻出了一声,司市立刻垂下老鼠眼不说话了。 “司市大人是敦族人吧?我记得敦族是被划给了我叔父的领邑。那就怪不得您觉得我父亲的命令不合理了,毕竟他不是你的邑主。可如今您在亳城,这里主政的人是我父亲,不是叔父。” 她没有再说下去,司市的脑门上已经见了汗。 二人一起走下主殿台阶。院中铺就的鹅卵石散水吸了雨水下去,踩起来嘎吱嘎吱格外清脆。一辆马车等在门塾之外,司市蹬上了自己的车舆。御者正要催动驭马,廊下的子晶忽然叫住了车驾。 “司市大人,我父亲的话您都听清楚了。按照一千人参市的规格安排市舍场地和住处,不得有误。最大最精致的市舍留给司工署,到时候我有大用处。您要是实在有什么不满意呢,也不用找我叔父做主。直接去城外桐宫,亳主大人正在那里消夏。” 司市敦哭丧个脸走了。 石子散水发出的聒噪声刚刚远去,又有一队整齐的脚步踩踏声绕殿而来。雨后的清风刮进高高的太室之内,吹得殿内帷幔上的铜带钩叮当直响。 一个玄衣男子端坐在阴影之中,静静听着这些的声动。他聆听的时候一动不动,若不是有个恭敬侍立的寝官站在一旁,进殿的人很容易便会把这偌大一团黑影忽略过去。 寝官复述了一遍刚才子晶和司市敦的对话,那黑影略动了动,声音带上一丝笑意:“这孩子自小就比她弟弟强,只是心思全不在政事上。要是她能少捣鼓点那些骨铜陶器,也能多给我添个助力。” 停了一下,他沉吟着问道:“南轩那妇人……养了有五年了吧?” “子旦大人好记性,是五年。” 沉默,子旦摩挲着案子,雕漆的红色木案在黑暗中乌黑一团,看不出任何精巧之处。又一阵风吹进殿中,子旦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一旬后大祀,用她献祭。这几日好好供养,不要拘着她,准她在宫城中走动。” 寝官一弯腰,乖巧地回道:“是。小寝一定尽力让那位夫人过得舒心些,献祭时必定容颜俏丽,祖先喜悦。” 翌日,子享得知可以带纹夫人下楼散步的消息,乐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当初他自己就是忽然被允许下楼,之后就恢复渐渐自由了,看起来纹夫人恢复自由之身也不远啦! 这样的话,自己终于能向亳主请求娶她为妻了! 太飨大人满脑子都是美好未来,站在那里呵呵傻乐,来传话的小寝官叫了他几遍都没反应。 一旁扮作侍女的巫鸩看不下去了,走上来在他后腰上一捅,脱长声音道:“太~~飨~~大~~人~~~” “啊,哎,你说什么?” “是,今日大食在西殿摆宴,款待一位殷地来的多射亚。另外,大巫祝也参席。” 听到大巫祝三个字,子享和巫鸩神色各异。 亳地大巫祝就是巫红。子享早就想求她出面给自己保媒,眼下纹夫人就要被赦免,他得抓紧时间找大巫祝去谈这时。子享带着巫鸩急急赶往庖厨,巫红性子乖僻不爱与人交往,唯一爱好就是吃。他得亲自去准备。 艳阳逐渐显露厉害,暑气氤氲开来,树叶都打了卷,翻起片片灰白反光。偏这时候宫城庖厨内还要更热上几分,几十名膳夫伙人在热灶鼎甑间忙碌穿梭,子享各处走动着查看,偶尔指点一下。 庖厨院中是一只柳木撑开,正架在火上烤炙的羊,一名经年老膳夫带着两个小伙人在一旁照看着。待会儿的宴席上这只烤羊将是主菜,但子享只是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老膳夫照管,自己挽了挽袖子朝着那两篓子欢腾的鱼蚌走去——巫红癖好食鲜,有生的绝不吃熟的。 但凡食物,只要经火都容易调理味道,唯独生脍难办。肉质要鲜、调味要淡,二者配合还不能蹿味,所以生脍反而更考验庖者手艺。除了亳主子画,巫红是第二个能让子享亲手烹调羹肴的人。 子享选中一条扭动最欢腾的鱼,提出来摔在石俎上刮鳞去腮。他一边剥一边嘀咕:“鱼啊鱼,看你肉质紧实鲜嫩多汁,可一定要争气让巫红吃得高兴。我还指着她帮忙呢。” 嘴里念叨,子享一边不自觉地往南边看了几眼。 宫城南角那座高高的台榭在这里看过去只能瞅见一个小小轮廓,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佳人。子享继续剥鱼,几步外伺候的俩膳夫互相对看一眼,换了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太飨大人家里放着两位亳主赐的美人不受用,偏偏对南轩里关着的那位夫人一往情深,这在宫城内早就不是秘密了。只这每日两餐精心烹调送食送水已经送了五年,也不见那夫人给太飨大人个面子下楼来走走,也不知那夫人到底美成啥样,把太飨大人迷成这样。 谁也不知道那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历。五年前的一个深夜,一行兵士将这位夫人偷偷送进城来。当夜南轩灯火通明,到了早晨,子旦大人下令将伺候夫人的羌奴婢女全数拖走杀掉。从此便封了南轩,只选两名哑巴老羌奴每日进送食水打扫。 有好奇的膳夫问过他俩那夫人美不美,哑奴比划半天,大概意思是非常漂亮。于是众人了然,都以为这是子旦大人又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外族美人,大概是准备养软了性子再自己受用的。 可不知为何,一向留恋花间的子旦对南轩避而远之,反而是子享接了这个差事。南轩夫人的一应起居都由他照料,子享本身就对权势无心,有了南轩夫人之后就更魂不守舍,每天除了庖厨就是换着花样烹饪美味送给美人。只可惜,好像不太顺利。 不一会儿,宴席上的菜肴全都收拾妥当。子享转过头准备给南轩送的饭食,原本他打算自己去送,可一会儿还要等着找巫红说话,不敢走远。想了想,他打算叫巫鸩去送一趟。 昨日子享已经带着巫鸩和二傻去过了南轩,在她指挥下白狗花样百出,逗得纹夫人笑个不停。子享十分感激巫鸩,已是把她视为得力助手。 他把食盒递过去,着意叮嘱道:“一定跟夫人说,今后她可以下楼走动了。我一得空马上就过去,你让二傻多逗乐些乐子哄着她。” 巫鸩捧着食盒出了门,二傻活蹦乱跳地跟在旁边。昨天子享在一边,她没找到机会和妇绮说上话。现在天赐良机,她得赶紧去和妇绮接上线。 从庖厨到南轩要穿过几条巷子,经过司工署后面的时候,巫鸩往里面看了一眼。亳城官署都是四合院规格,院子挨院子,在外面啥也看不见。她翻了个白眼,周族宗子精明着呢,回头再去找。 拐出巷子,巫鸩向着高高的南轩走去。从南轩往西是一大片平坦的广场,各官署往来办公和入宫的人都把马车停在这里。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这一片车马行列中,车上端坐着身穿白袍的巫女。 车停稳,巫红无视跪在地上当踏脚的羌奴,自己一甩袖子跳了下来。等候已久的小寝官陪笑上来迎着,巫红不耐烦听这些场面话,只斜了他一眼。小寝官立刻闭上嘴伸手引路,不料半晌却不见大巫祝动步子。 “大巫祝,您请这边。” 小寝官一抬头,见巫红颦眉立目,定定地看着他身后。他赶忙也回头看,后面只有一些等候的车马,再远点就是广场尽头的那座南轩。除了一条狗和一个人模糊的背影,也没啥奇怪的。 “大巫祝?” “额,走。”巫红揉揉眼,暗笑自己大概是看错了。 另一边,巫鸩带着二傻上了南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6章 要犯 大食已至,宫城大室中宴飨开席。钟磬齐鸣,埙笛合奏,各色菜品流水样呈上个人面前几案。席开八座,面南的主座上是子旦,左席陪侍的是他的一对儿女子启和子晶,司空和亳邑内两位大族族长依次入席。 子旦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子启进退有度,子晶仪态万方,二人芳华年纪,各自已在亳城独当一面。子旦如今已经四十过半,上有父亲压制,下有兄弟觊觎,日子其实算不得不顺遂。唯一宽慰的便是这一对儿出息的儿女。 左席其乐融融,右席那两位就没这么和谐了。 右席上座是殷地来的多射亚,名叫舌。说是奉了大宰的诏令来亳,偏这诏令又和巫族有关,所以子旦把自家大巫祝叫了来。原本一场上好宴飨,谁知道巫红一见到舌就差点打起来。子启兄妹俩安抚了半天才勉强让他们入席。 不过坐是坐下了,可子旦知道自家这位大巫祝的脾气古怪,她能坚持多久估计全看多久能吃饱。至于卖面子给这位多射亚,不存在的。 但是在座的没谁把大宰的诏令放在眼里。亳地的地位超群,殷地很少往这里伸手。大宰傅说的诏令发到大邑商任何方国都是一场地震,唯独到了亳地听不见什么水声。子旦心知肚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连昭王的诏令都不听了,还管什么大宰。 但场面还是要走的,要紧事私下再说。子旦瞥了一眼舌,二人互换一个眼神,各自了然。子旦举起铜爵:“为大邑商!” “为大邑商!” 众人皆一饮而尽。只有巫红略抿一下便丢开,接着捻起鱼生蘸醢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实在太不雅,肉屑粘了满手,醢顺着指头往手腕上流。巫红一边吧唧大嚼,一边抬起胳膊肘舔那流下去的醢。舌坐在旁边,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个猪圈外头,恶心得胃口全无。他瞪了巫红一眼,郁闷地盘算着要怎么交差。 舌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巫红。 月余前在邠邑,舌因为调戏巫鸩被巫红暴打一顿,还卸了只胳膊。如今大宰下令捉拿巫鸩派去北土从军,舌终于可以报仇泄愤了,哪知道巫红这个煞星居然是亳邑大巫祝,以她和巫鸩的相熟程度,会帮忙抓人才怪。 不过舌不怕她抗令,亳邑目前还不敢和大宰撕破脸。 想到这,舌冲上首和众人行礼示意,抬高了嗓子大声说:“大宰的意思,诸位都清楚了。这个巫鸩是巫族的叛徒,大邑商的要犯,还望亳主大人和大巫祝能早日将此人找到,交给在下。” 其他人都恭维着敷衍了几声,只有巫红没理他,嘴里吧唧得欢实。子启笑着打岔:“射亚有所不知,巫红大人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舌笑着对子启遥遥拱手:“亳地宴飨果然名不虚传,让人食之忘忧。大巫祝一向脱俗,现在这副样子倒还像个人。” 这尖酸话对巫红没用,她吧唧得更大声了。 于是,那边厢几个男人虚与委蛇,这边厢巫红自斟自饮吃得痛快。子晶抿嘴一笑,也做做姿态态问些大邑商朝野的趣事来打岔替巫红遮掩。 半晌,巫红终于将面前吃完了。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对子晶点点头:“跟子享说,今儿的醢调得不错。” 然后她转向舌,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像水禽叫唤吗?吵死了。” 果然……巫红还是巫红,吃完饭才开怼。指望她给面子简直就是妄想。 子启的面皮都绷僵了,子晶赶紧喝了一口酒挡住喷薄欲出的笑意,子旦忽然对编钟演奏的曲子有了兴趣,叫了乐师上来细细询问。其他几个人也搭讪着闲扯,只剩下舌独对巫红,他的三角眼差点挑上眉梢,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把挤到一起的五官按回原地。 舌咳嗽了一声,用他认为最庄严的声音说:“嗓子不好听却不影响办差。据我所知,那位要犯是您的好友,您去抓她最合适。敢问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给我呢?” “什么时候起,巫族也得承担抓犯人的任务了?” “这个犯人不一样,她毕竟是你们巫族人。巫族自己动手抓叛逆,总比让我们这些外族人动手有尊严些。” 巫红呵呵冷笑:“尊严?能吃吗?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这个嘛,其实这份诏令不止是发给亳邑。大邑商内外服全都收到了捉拿此人的诏令,原本,舌来此也就是走个形式。但是就在刚才,我确定此人现在就在亳邑!” 满座皆惊。众人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个过场,敷衍一下就得,没想到这个巫族的犯人还真的在亳邑?子旦来了兴趣,让舌讲讲怎么回事。 舌告个罪,回身对侍者嘀咕了几句什么,侍者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戍卫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一进来便先跟子启叙礼。 子启一瞧,认得。他负责亳城戍卫,这人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戍长。手下人什么时候和这多射亚有联系了?真真多事!子启满腹不悦,耐着性子等舌解释。 舌嘎嘎干笑两声,冲子启拱拱手:“启公子莫怪他,是我今日入亳时无意中听到他说的一些话,这才确定那逃犯在亳。” 他示意那戍长说话,那人见子启面色不豫,话就说得坑坑哧哧极不清楚。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大概是说这人几天前在外城做人丁普查的时候忽然被一群鸟袭击。 众人都不明白,巫红的脸色却沉了下去。舌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有数,他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个名为巫鸩的逃犯不是一般巫女。她身怀异术,可以操控百兽。舌之前曾吃过她这控兽术的亏,那些鸟兽无论大小皆可被她指挥用作攻击。实在是非常危险。” 控兽术!那两个族长和司空倒还罢了,子旦和一对儿子女的面色大变。当年大乙成汤起兵灭夏之前,曾举行祭天以求征兆。祭祀当日,有大巫密令百兽率舞,大乙视为祥瑞,果然出师大胜。这事在王族内代代相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更没想到这样的大巫居然在亳邑!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绝不能让给殷人! 子旦冲儿子微微示意,子启随即叫人飞奔出去找那戍卫。 这些权势心思让巫红很恶心。她靠在几案上,懒洋洋地说:“鸟群攻击人就是有人控兽?那有人祭天是不是要起兵灭商啊?” 起兵灭商!这话一出,连子旦都变了脸色。他重重一拍几案,礼乐登时哑然。子启连声斥责巫红胡说,舌也傻了眼。 他虽然巴不得巫红受罚,却没想到这姐姐这么刚,什么不能说的都敢讲。自己虽然是殷地的使者,可眼下还坐在亳邑,这话一出,他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席上气氛凝重,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巫红施施然起了身,对子旦遥遥一礼:“巫红僭越,大逆不道,自罚思过一旬。邑中诸事不再参与,请大人另派巫师代理。” 说罢,巫红退席而去。 此刻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这就可以推脱掉抓巫鸩的事了!“这……大巫祝这是不肯帮忙啊,那大宰这诏令就这么扔下了?” 这时子旦也明白过来了,能让巫红动这个心思,看来那个巫鸩真有可能在亳地。那就好,先稳住了这个舌,其他慢慢来。 他安抚道:“多射亚莫急。既然我邑中已经有人见过鸟群袭击人,想来那巫鸩也藏得不远。捉人这事用不着大巫祝,我叫子启去外城挨邑搜查,不日就能有结果。来,且先饮酒。” 席面重开,钟磬再奏,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那些人做什么,巫红一点也不想也不知道,她急着赶回宗庙去占卜。 亳地曾做了九代王城,宗庙建得甚为恢弘。之后历经迁都颓败,大小只剩下之前的一半,如今宫城西北角那一座四合院落的群殿便是子画重建后的宗庙。 门塾处四名戍卫远远看见大巫祝走来,忙行礼不迭。等在门口的近侍小巫一眼瞅见巫红大人面色不豫,急忙往里面拍了个信号,院内诸巫杂役倏地各自钻进殿中廊下,来不及回避的便找个最近的墙柱站好行礼。巫红一句话也没有,拂袖直奔偏殿而去。 不多时,一缕极稀的烟气袅袅溢出殿外,很快消散不见。偏殿中响起一声怒骂,接着便是一片寂静,东西厢内众巫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不敢出声。又过了一阵,两声似笑非笑的叫声在宗庙上空响起,一只夜鸮扑棱着翅膀腾空而去。 巫红看着鸟影消失在空中,这才慢慢走回偏殿。殿中几案上摆着一块牛骨,上面两个新灼的卜兆触目惊心。她攥着卜骨,直到骨头边缘膈得手疼才恨恨地道:“好哇,来了也不找我!” 门口一个大胆的小巫女探头探脑,巫红瞥见她便不再多说,只吩咐:“这片卜骨拿去归入私档。还有,今晚我有事,不必等我回来了。” 这名小巫女叫草儿,是巫红的贴身近侍。一听说大人晚上不回来,失望得嘴角一撇又不敢说话,低了头接过卜骨去凿孔穿绳。巫红翻出一坛酒来,自己闷坐独饮,过了一会儿忽发现小七还在一边磨蹭,便问她:“还有事?” “那个,太飨大人等在外面,好像是有事想问您。” 巫红一口喝干了觚中酒,叫拿澨草来。草儿巴不得多在她身边呆一会,欢天喜地去捧了来。巫红默念几句,双手轻摇澨草然后捡出一根细细看去。又沾了酒在漆案画了几笔,看了一会子才说:“姻缘不成,大凶。劝他别动这份心思了。” 草儿答应着要出去,巫红叫住了她:“算了,我去吧。我早想去南轩一趟会会那位美人了。” 不多时,诚惶诚恐的子享同着巫红往南轩去了。 而在南轩上,巫鸩正在和妇纹密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7章 纹?绮?(今日两更) 南轩正堂,檐下的单色帷幔被铜钩扣在红柱上,随着风微弱地摆动。那风从北边的大泽吹来,从这里看过去,水波浩瀚连天。二傻爬在堂上,惬意地吹着略带腥味的风。 它的下巴搭在爪子上,两个耳朵时不时支棱一下偷听那俩女人的谈话。可是她俩说得实在太无聊,二傻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开始打瞌睡。 白狗的微小呼噜声没有影响妇纹和巫鸩,她俩对坐在锦席上低低私语低,子享精心准备的食盒丢在一边,里面的饭食已经逐渐凉了。 “昨天我就觉得你不像个普通侍女。只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请动手吧。我早就不愿意活下去了。” 妇纹阖目端坐,双手安闲地交叠在膝盖上。明明是等死,却像是在期待着解脱。她等了一会儿,只听窸窣一些细碎动静,接着是舀水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妇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那个女“刺客”正举着一盏铜爵兀自饮酒,半晌感叹一声:“胖子真舍得,祭祀用的郁酒也给你送。”她看了一眼妇纹,把陶瓮推过去:“想喝自己舀。” “不了,我想醒着死。” “死了,就不会醒。” 妇纹不动。巫鸩放下铜爵:“真想求死,你完全可以自杀。撞墙、绝食都可以,何必麻烦我。” “我答应了一个人,绝不自戕。” 巫鸩点点头,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人是谁。她忽然出手,隔着几案掐住妇纹的脖子,只一拽就把她揪到了跟前。 这时巫鸩才惊讶于妇纹的消瘦,她几乎只剩下一层空壳,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巫鸩不费劲就把她拖到了阑干前,妇纹的小半拉身子被举在半空。二傻“腾”地跳了起来,向前蹦了两步却不知该帮谁。 风大了,妇纹的发髻散开,纷飞的黑发掩住了惨白的脸。巫鸩继续推,妇纹的腰超过了阑干,这时她终于开始反抗,扒住巫鸩的手使劲把身子向回拗。巫鸩一甩手,噗通一声,妇纹被甩在地上。二傻跑过去蹭她,却被沾了一鼻子水,原来妇纹早已满脸泪痕。 “这不是也怕死吗?想活就别装什么一心求死。死容易,活着才艰难。” 妇纹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她:“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怕死?” “不是,死容易,活着才艰难。” 巫鸩摆摆手:“不记得了。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想死,我也不是来杀你的……” “你误会了,从这里摔下去死相会很难看,我不想死得那么丑去见亡夫。”妇纹打断她。 “听人说完话很难吗?我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妇绮。” 这句称谓一出,堂中立刻安静了,妇纹有些失望,问道:“你是谁?” “我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让我来救你的人。我认识你妹妹妇纹。” 巫鸩发现这句话让对方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其实我不算认得她,是有人认识。那个人托我来救你。” 对方睁大眼睛,问:“谁?” “他和妇纹很熟,也和你的亡夫器很熟。他跟我讲了一些妇纹的事,你可以听了再选择信不信我。” 巫鸩坐下来,开始复述弃说过的事。随着她的讲述,对方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最后,他说妇纹爱酒,粗酒精鬯遇到了都要想办法尝一勺。有次喝醉了睡在苑囿的水榭中,一群白鹭围着鸣叫也没吵醒她。” “妇绮”呜咽着呻吟一声,旋即坐直身子,就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片绯红,双眼熠熠生辉,像是一只石雕小鹿忽然注入精气活过来一般。她一把抓住巫鸩,急切地问:“不用说了!我信你!这个人在哪?他活着吗?他好不好?!” 她和刚才木呆呆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巫鸩忍住没有抽走自己的胳膊,回答道:“他还行,活得挺精神。幽也活着,就是他告诉我们来救你的。你现在想想,这些看守的戍卫什么时候有空档?我得把你救出去。” “不太容易……这些戍卫每天换两次岗,从来没有空档的时候。”“妇绮”看着她,两只毛绒绒的小鹿眼一闪一闪:“这位姐姐,你身手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搓根绳子绑在腰上,你带我从这上面跳下去好不好?” “……带不动。” “那,我自己绑上绳子跳下去,你在底下接应就好。” 刚才是谁说害怕掉下去摔破相的?这会儿啥都不怕了?巫鸩瞪着她,这女人天真得像头小鹿,蠢萌得也像头小鹿。她那夫君是不是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哄着养的? 最后巫鸩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你再忍几天,我寻到机会就来找你。最迟大市,应该就能寻到机会。” 南轩又恢复了平静。等子享带着巫红过来的时候,妇纹正抱着铜爵自斟自饮。巫红提鼻子一闻,也馋了,走过去抱着陶瓮一晃,里面却只剩个底儿。 妇纹喝得微醺,脑袋一歪笑眯眯地说:“哎呀,有客到。实在不好意思,今儿高兴,鬯都被我喝完了。” 子享头一回见到她完全放松的模样,只觉比平日冷静自持的形象更添几分娇憨,禁不住心头乱跳。他想把她抱回屋里,却碍于巫红在一边,子享暗暗后悔:早知道就改天再带大巫祝来了。 巫红浑不在意,就着坛子喝光了残鬯。妇纹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点着她:“你是子享的什么人呀?夫人么?幸会幸会。” 那只小手白白净净在巫红眼前晃得心痒,她伸手一捞把这醉鹿拽进怀里,扳住那张脸细细打量:“还没哪个女人敢在我面前这么挑衅的。小王妇果然是不一样。” 一听“小王妇”三个字,“醉鹿”和子享都是一惊。妇纹推开她向后退,跌了几下才在子享的搀扶下站稳:“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巫红置若罔闻,她背着手在堂上转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下面守卫的戍卫。子享安抚住妇纹,上前低声问:“大巫祝,这位夫人的身份在亳城乃是机密。亳主以下只有两个人知情,敢问您是如何知道的?” 轻风徐来,巫红一甩袍服,看着醉眼惺忪的妇纹笑道:“巫族自有途径。太飨大人,你所求之事我帮你卜问过了,大凶。” 她拍一拍满面惊愕的子享:“人我也看过了,这位美人心不在这儿,你还是放弃吧。另外,要还有这样的好鬯记得给我送一点。” “哎哎,好。大巫祝慢走,我一会儿就叫鸩给你送去。” 已经走下两级楼板的巫红脚步一顿,回头问:“鸩?哪个鸩?” “是我新寻的一个侍女,外城人。”子享强打精神回答。 “爱说话吗?” 子享摇头:“不怎么说话。” “哦……那就不用了。我突然不想喝了。”巫红转回头走了,不知怎么的,脚步声听上去都变得轻快起来。 送走巫红,子享发现妇纹已经醉得趴在锦塌上睁不开眼了。 他叹口气,把她抱进室内塌上,又拧了一把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这才在一边坐下,耷拉着脑袋嘀咕着:“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可是起码能让你开心一点。睡吧,等你醒了,我带你下楼走走……” 这一天注定要有许多人买醉。宗庙中,小巫草儿正没精打采地整理着卜骨,忽听有人说大巫祝回来了。她连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去找。 最后,草儿在后殿的夹室里找到了巫红。她似乎是累急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草儿早已见怪不怪,过去把她扯正垫上枕头,自个跪在一边给她扇着风。 巫红睡得无声无息,动都不动一下。饶是草儿伺候得时间最久,也还是经常怀疑大人到底是睡了还是死了,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耳下,待感觉到跳动才慢慢缩回来。那一丝体温残留在手上,草儿忍不住用那只手抚在自己脸上。 不知道巫族人睡觉是不是都这么安静,草儿摇着扇子浮想联翩。一低头,她发现巫红大人手里攥了个陶埙。 拿这个干嘛?草儿拽了一下,没动。再拽,巫红睁开眼睛横了她一眼:“别动,晚上有用。” 草儿不敢动了,慢慢地摇着叶子扇风。室外蝉鸣声声,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即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8章 故人(二更) 宫城内的权贵们有侍者羌奴扇风饮冰,城外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内城养马的小羌叫苦不迭,他怎么那么倒霉,内城舒服的马厩待不成,遇上这个强人被胁迫出了城。现在居然还和他在这兵营外窥伺,这要被发现了,死都没个好死啊。 那个强人就是弃,他押着小羌奴出城来寻军营。两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围着四周密林转了个遍。弃越看越心惊:这偌大兵营里足足有两支师的兵力。 不止如此,这些兵士的装备可不是普通族兵的布衣木杵。大部分兵士都是皮甲铜戈,箭镞也没有石骨材质的,全是铜制。这样的装备,这样的数量,子画想做什么? 这处军营建在亳城外西鄙的敦地,小羌说这敦地是子画次子——子朝的封邑。这里共有有十三支族裔,大部分农耕为主,弃在这里呆了一天,已经看见几次附近族裔的人拉着牛车来送食水物资的。 看来子朝是用这些农耕小族来供应军营的饮食。若是能混进那些小族中,就能趁机混入兵营。弃打定主意,便带着羌奴在附近寻找小族。 眼见太阳西斜,二人终于寻到了一个建在环形壕沟后的小族邑。村子不大,外侧修有一圈壕沟,三处木桥通往村中。村舍中一半是半地下,只数少数几间修建在地上。 羌奴一看就瘪起了嘴,他在内城好歹还能睡地上的房子,这里又旧又穷,他才不要呆在这。不成,得跑。羌奴趁着弃和一个青年攀谈,悄悄往林子里蹭去。 赶快跑,趁城门还没关!羌奴打定主意,一到城门口就找戍卫举告,只要带人来抓住了这个男人,那自己就是一桩大功劳。这下肯定能换条羊腿吃!以后的活儿也能清闲点!羌奴咽了咽口水,仿佛嘴里已经塞满羊肉。 眼见那青年和弃交谈甚欢,羌奴瞅准机会拔腿就跑。他几步就钻进了林中,茂密的枝桠四面都是,他不管不顾,挥舞着胳膊左拨又挡。只要跑出去,就能奔上大路回亳城啦! 大路就在不远处,羌奴已经能看到夕阳晒在上面的反起的光斑了。然而下一刻,他就朝前一扑,摔在了地上。一个黑瘦男人走过来,伸手揪住他的脑袋,向后面猛的一拧,羌奴的四肢立刻停止了抽搐。 男人把尸体推下一处陡坡,回头看了看圆形小村的方向,啐了一口,迈步走上大路。 他向前走了没多远,一个高高个子的青年在路边正等得焦急。一看见他,青年喜笑颜开,迎上来叫道:“哎呀屠四哥,你放个水怎么那么久。赶快走吧,一会儿就关城门了。哎我说咱们今天这趟活儿跑这么远,给的贝多不多啊?你经常出城接活儿吗?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内城呢……” 屠四踹了他一脚笑骂道:“闭嘴闭嘴闭嘴!木头啊,你这张嘴生来就这么多话吗?赶紧走。” “哦哦,是得赶紧走。也不知道我家公……我兄弟回来没。弃大哥也没影了。” “哼,你那兄弟不知道。反正弃今天是不会回去了——永远别回来最好!”屠四揪了根草嚼着。 “你说什么?” “没事!快走!” 天边那一抹金色云霞终于黯淡下去,亳城内外两重城墙的大门渐次关闭。弃顺利留在了城外的小村子里,那家主人是个叫豆的青年人。弃和他说好,帮他干几日杂活儿换几捆粟子。 夜幕低垂,弃心事重重。两日没有见到巫鸩,不知她怎样了,有没有见到妇绮?弃仰起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树梢。 这一晚月朗星稀,内城南门的戍卫们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的呜咽之声。一个戍卫奇道:“谁在吹埙?”另一个人叹道:“不知道,从没听过这么美的埙声。” 正听着,忽又有一阵婉转清音加入。有人惊道:“是笛声。谁在斗曲?” 然而不是,两厢音色甫一相遇立刻互为应和,有来有往交融成章。一笛一埙一高一低,曲调越来越欢喜昂扬,引得小半个内城全都绷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忽得笛音一个抛高嘎然而止,埙声也低低沉了下来。月华普撒大地,余韵搅得众人愣了许久。 内城南面的街巷中,巫鸩放下笛子,看着三步之外那个高高的持埙女子。月光把亳邑大巫祝的玄衣也泛起了一层青色光晕,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平添了几分神采。 巫红收起埙,叹了一句:“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世间多少人相隔经年,再相遇却只得相视一笑,多少心头慨叹最终也只能落在这样淡薄一句。 其时月朗星稀,花叶树影摇曳不止,二人对面而立一时无言。忽有风吹过,一缕青丝拂过巫鸩唇角,绯唇轻启,说出的却是句极煞风景的话:“死人。” 像是暗号一般,两位女子同时暴起。巫红手持一把小臂长的卷头薄刃金色铜刀直冲对方颈间斜劈下来,巫鸩微一侧身,手中骨笛草蛇一般卷向巫红腕间。 不料巫红刀锋一晃,让过骨笛之后就势在她左臂一划而过,叱啦一声,巫鸩的长袖划成了两半。巫红收刀站好,看着那只白皙臂膀摇头道:“果然。” 那只兽铃依旧绑在她左臂上。巫鸩扯掉袖子正要说话,忽有人在不远处高声叫她:“司工署重地,是谁在那里!” 接着接连两下弓弦开合之声,两支长箭破空而来,原是有巡夜的戍卫追来了。二人一个错身同时避让,巫鸩回头叫他走开,冷不防巫红悄然逼近,在她左臂轻巧一划便割断了系着兽铃的皮绳。巫鸩反手袭去,对方已高举铜铃退出老远。 巫红一晃铃铛:“跟我走。”说着转身遁入树影之中。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窈绰翻飞,很快便看不见了。等戍卫跑来时,司工署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巫红在前面,一路向北边飞奔。巫鸩跟在后面穿街越巷,又追过几道街口,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城墙,在夜色中显得愈加阴沉。是内城北门。 城门前那些戍卫一见巫红便立刻单膝跪地不敢抬头。巫红转身冲巫鸩一歪头,便径直向门侧走去。巫鸩疾追不舍,经过城门时那些戍卫依旧低着头半跪在地。直到她过去了才默默起身站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城墙下浓荫遍地,墙下参差的黑影错落排布,哪里都看不到巫红。忽一阵埙声从背后飘来,巫鸩立刻返身去寻,一直寻到城墙下的马道入口处,才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大刺刺踩在墙垛上吹着陶埙。 见她寻来,巫红放下陶埙伸出手来:“眼神还是不好,过来。”巫鸩无视那只手,瞥着她翘起的脚说:“站好。”巫红把双手往胸前一揣,示意她跟上。二人一前一后沿马道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墙顶端。 夜风到了上面忽然变得大了起来,二人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巫鸩从未到过王城,上城墙也是头一次。但见两侧阑珊灯火四散铺开没向远方,城墙夯筑得宽阔坚实,最宽处能轻松容纳马车驰骋。 巫红领她慢慢走着,城墙上戒备森严十步一岗,但那些持戈戍卫见了巫红都只当没看见。来到城墙拐角处,正有两班十个戍卫在此换防,巫红咳嗽一声,戍卫们见是她忙行礼不迭,巫红不耐烦道:“躲开这儿,我走之前不许回来。” 等清了场,巫红立刻歪倚在岗哨的土墩子上,右臂支在腿上,左手拍拍身边:“鸩,过来看风景。” 巫鸩只背着手凝视城下。夜空堆起浮云,月亮在云层中沉浮出没,外城只得零星几点灯火分排四散,再远一些便是无尽的黑暗。再回头,内城中却见遥遥一片高低鳞次的密集灯火,大约是宫城。 “鸩,你知道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吗?”巫红揉了揉眉心:“大巫朋在这,你知道吗?” 巫鸩点点头:“听说了。”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吗?” 没有回答。 巫红长叹一声:“小鸩,拜你所赐,巫族已经完了。” 什么意思?巫鸩终于转过头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29章 转移 巫族完了。 这句话包含了无数讯息,然而再惊心也不过是四个音节,一会儿就散在夜空中余音无存。巫鸩看着城下,巫红看着她,二人都不着急。过了半晌,月光又明时巫鸩才淡淡一笑:“早就该完。” 巫红啧了一声,比了个手势:“你还是那样,学不会推脱责任。不久前咱俩还猜过大巫咸何时会把这盘局玩砸,没想到这么快。” “大巫咸一向自负,总想恢复巫族的至高无上。他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世间人早已不再服从大巫,如今能让他们臣服的只有强者、武力和王。” “王?你是说商王?”风把巫红脑后长发吹乱了,巫红伸手去挠,越挠越痒,索性一拽,整头青丝一下子就被她拽了下来拿在手里。“还是那个害得你亡命天涯的小王?” 她把假发同着额饰扔在地下,使劲挠了挠自个那一头初春小草似的短发。巫鸩难得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那头发有问题。还是这样的短发顺眼。” “还笑,都是因为小时候你瞌睡打翻了火烛,我头发才被燎了个豁,接着就被大巫给按着剃掉了。” “你记错了,那一次是我试试铃音,结果唤来了俩老鼠啃的。谁让你偷酒喝多睡熟了。” 斗了几句,二人相视一笑,却忍不住越笑越凶,互相一推,嘻嘻哈哈笑得更欢。远处戍卫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远远瞅着灯火旁两个女子前仰后合的身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是谁家姑娘。居然能让大巫祝笑成这样。 笑了半晌,巫红抹了把脸,忽地正色道:“你不能再跟小王在一起了,他自身难保。”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他。”巫鸩也敛了笑容,说:“倒是你,不要再和子画有什么瓜葛了。亳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死不死的跟我没关系。亳城大巫祝只是我为了脱离巫族才接受的暂时身份,你知道我不会在这呆一辈子。” “那你就快走。” “现在还不行。”巫红厌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假发:“老头子来了。” 老头子是指大巫朋。她俩是被大巫朋抚养长大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得宠,一个被百般嫌弃。在巫红嘴里,被天下“朋众”奉为神明的大巫朋永远都是个“老头子”。 巫鸩瞪着她,巫红耸肩:“玉门山被殷兵给占了,巫族已经名存实亡。他没地方去,就带着二百族人跑来投奔子画了。” “带我去见他。” 巫红忽然很恼火:“见见见!你怎么那么爱见死老头!他要是能护着你,现在哪有这么多破事!都是因为他,你现在才被殷人通缉!你还去见他!” 没回应,巫鸩默默地看着她。巫红瞪眼僵持一会儿,还扛不住美人儿的凝视,只觉得牙根都痒了。她一跺脚道:“你狠!” 说着转身要带路,刚走两步,巫红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兽铃。她伸手进铜铃里一拽,巫鸩皱眉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巫红已经把塞住铃舌的胶泥抠掉了。 “住手!” 晚了,巫红已摇动响了铜铃。略显发涩的铃声脆生生响起,顺着风声疾走散播开来。巫鸩劈手去夺,巫红跳到土墩背后接着又是一振。丁零零,巫鸩咬牙低喝:“你到底要干嘛!”一面拔出腰间铜针向她攻去。 “我干嘛?我替你消灾!你跟那男人时间长了,都忘记了我也会控兽吧!”巫红且躲且退,一面抽冷子再震几下铃。 “住手!你底蕴不够会被反噬!” 二人打在一处。此时城上的戍卫都被赶开了,没人看见。偏城下有一队巡逻的戍卫正巧经过,戍长一抬头,就见墙上两个黑影裙裾翻飞,你来我往打得正欢。 戍长吓了一跳,忙指着上头呵斥道:“大胆!谁在上面!” 城门口的戍卫听见动静赶快跑来拽他,戍长骂道:“你们是死人吗?!那上面动静那么大看不到啊?!快放箭拿人!” 城门戍卫苦笑连连,连连安抚:“戍长戍长,那是大巫祝。” 大巫祝?戍长悻悻收了声,想作罢又觉得不对:“大巫祝平时不是都一个人来的吗?怎么另一个是谁?莫不是遇见麻烦了?不行,赶快上去看看。还有,快派两个人去告诉子启大人。求个话回来。” 一个戍卫答应一声离队欲去,忽地惊叫一声。戍长吓一跳,回头骂道:“作什么死!叽渣什么!” 么字的尾音还在空中,他也说不出来话来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汇聚起成团黑压压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扑来。 乌云越扑越近,叽叽喳喳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是……是鸟群!”有人认出来了。 “放箭放箭!”几十支长箭飞向鸟群,十几支鸟雀应声落地。鸟群的攻势却没有丝毫影响,反倒加速超这边扑来,已经能看清头前鸟儿的尖嘴利爪了。 “快躲!快躲!进城!”戍卫们抱头鼠窜,乌泱泱的鸟群跟在后面。跑得慢的戍卫脸上手上胳膊上被鸟嘴利爪割出了一道一道的口子,疼的哇哇直叫。城上的戍卫有大叫追着鸟群开弓放箭,也有跑下城墙躲避的,城上城下乱成一团。 唯二不乱的只有那俩肇事者。 巫鸩一见乱子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暴露,一咬牙,手中两支铜针迅速一转,舞成一团金光,逼得巫红不得不向后退去。巫鸩急追而至上前一脚,巫红吃了一记向后倒去,不料巫鸩的一支铜针已到眼前,直冲着巫红刺了下去。 咔,铜针戳破巫红衣襟把她牢牢钉在地上。巫鸩屈膝压住她的右手,一把夺过兽铃猛的一振。 余音袅袅散开,鸟群在空中失控般乱了一阵子,才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她捡起胶泥堵好了铃舌,伸手来拉巫红:“起来,别装死”。 不料左边衣衫却被巫红拉住一扯,叱啦,斜襟上衫裂开一半,露出了雪白的膀子——和包着膀子的纱布。 巫红拔掉铜针跳起身:“我就觉得你左臂气力不对。什么伤?” 巫鸩推开她神来的手:“已经快好了。” “给我看看。” “走开,我要回去了。” “回个屁啊!去找那男人?!不许去!你不是要去见老头子吗?先让我看看伤!” 巫红怒了,一把揽住她就要撕开衣服看。巫鸩更气,推又推不开,俩人抱在一处挣扎,怎么看怎么像巫红在调戏巫鸩。 最起码,闻讯赶来的子启是这么看的。 他站在一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她俩:“这个……巫红大人,这位姑娘好像不是很乐意。” 那俩人一惊,巫红迅速把“那姑娘”的衣服遮好推在背后,巫鸩缩在她背后低着头,子启看不清楚。巫红见他一直往自个身后伸头探脑,不由怒道:“打断情人办事,你小心遭天谴!” 众戍卫一起低头,亏您说的出口,跑到城防上调戏情人还训斥亳城总戍长碍事。大巫祝……您果然是条汉子。 子启倒依旧微笑有礼,拱手道:“不是存心打扰,只是听说有鸟雀袭人不放心出来看看。此地危险,巫红大人还是带着这位姑娘换个地方吧。” 巫红哼了一声,用脚挑起地上假发,揽过身后的女子把假发扣在她头上。这样一来就更看不清她的脸了。巫红搂着姑娘转身走下城墙,子启盯着俩人背影,忽觉那位姑娘的背影有些眼熟,倒像是在人群中见过一样,不由叫道:“等等。” 巫红抬眼看他,那姑娘被她抱在怀里依旧背对众人。 子启笑了笑,温和地说:“大人,娇花美人儿更该呵护才是。若是这位姑娘实在不愿意,还请您不要用强。” 巫红瞪了他一眼,带着美人拂袖而去。一个戍长凑过来问:“大人,您何苦得罪大巫祝啊?” 这位大巫祝可是连您父亲都不卖面子的主儿。子启摇摇头:“只是不想看见美人受苦。” 众戍卫一起看天,对,您倒是胸怀宽广,也够温柔。内外城多少女子因为您这个雨露均沾,每天试图闯内城的都有不少。 “不说那些。刚才谁看到了鸟雀伤人?是真的吗?” 子启面色一肃,追问起正事来。 白天他已经带人在外城搜查了半日,传说发现鸟雀袭人的南邑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可并没什么异常。别说巫女,外族女人都没发现一个。 更要命的是,祖父下午紧急从桐宫回城,对父亲和自己下了严令:必须要抢在殷人前面找到那巫女。子启正在发愁,就听说城墙又出现了异象。可是赶来又是扑了个空,鸟雀已经散去,子启开始怀疑这什么会控兽术的巫女是不是胡扯。 见总戍大人问,方才在场的几个小戍长连忙把事情描述一遍。子启越听,眉毛就拧得越狠,俊朗的脸庞渐渐添上了些许凛冽之气。 “也就是说,鸟雀聚集的时候大巫祝在场?她当时在做什么?” 几个戍长互相看看,都摇头。先看见的那个戍长小心回答:“我在城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好像是在打架,又像是……是……是在对那姑娘用强……” 这话要被巫红听见,一定当场割了这人的舌头。子启刚有的一点头绪又被扰乱了,他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跟我走。剩下的继续做好戍防,今天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没有鸟雀来过!知道吗?!宫城里正在修一座新寝宫,有敢说出去的,我把他活埋了安门!” 商人营室造屋的习俗很特殊,第一步会在打地基时,在柱坑、屋底和门廊外活埋几个全副武装的戍卫、奴隶和犬只。这种仪式叫做安门。戍卫们噤若寒蝉,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南门巡查完毕,子启带着人先去了大巫祝的府邸。没人,看门的羌奴说大巫祝有半旬没回来过了。不在府邸,那就应该在宗庙后面的偏殿里。大巫祝向来不在乎住所,往哪里一躺都能睡。 可惜,子启再次扑了个空。早在他训斥戍卫们的时候,巫红已经带着他要找的“要犯”出城往西北去了。 亳城西北,桐宫。当初伊尹囚禁太甲的离宫。巫族残存的二百族人和大巫朋正在那里等着她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0章 桐宫 是夜,一堆厚厚的积雨云忽然遮住了星空。那云越来越厚,地上一丝风都不透,人畜都闷得喘不过气。没过多久果然有雨点滴答下来,先是细如丝缕,接着云中忽的一亮,闪电闷雷接踵而至。那雨便不再扭捏,泄愤一般泼到了地上。 这雨一直下到早上,子启也一直找到天亮。内城翻遍,巫红依旧踪迹全无。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宗庙,找来那个叫草儿的小巫女讯问——这丫头是巫红的贴身侍女,衣食都是她打理。 “大巫祝有手有脚,她去哪儿从来不说。我又不算是她什么人,哪里管得住她。” 草儿满眼泪花,子启怀疑她不是被询问委屈,而是因为听说巫红夜会一个陌生姑娘吃味。 果然,草儿抬起头:“那个姑娘……好看吗?” 有戍卫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胡说些什么?!总戍长问你话呢!” 这句话有点效果,草儿被骂得一缩,早就绷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子启不作声,折腾一夜,他累得浑身冒火,实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 总戍大人转向门,支着脑袋看外面的雨幕,充耳不闻手下高一句低一句的骂声。巫族出身的巫女惹不得,这个草儿不过是亳城小族献上的巫女,骂两句还是禁得起的。 可惜,有人认为禁不起。 骂人戍卫正发挥得痛快,忽听子启喊了一嗓子躲开。他下意识要回头,一阵剧痛却猛地袭向左肩。整个人向前一冲,扑倒在哇哇大叫的草儿身上。 满身杀气的巫红提着长弓走进来,子启理理衣服,上前行礼如仪:“大巫祝,在下寻得你好苦。” 巫红一举长弓,子启连忙倒退两步。可她只是把弓扔到地上,大踏步向那个嚎叫的戍卫走去。 “我的人你也敢骂。”那戍卫像只小狗仔一样被她提在手里,然后甩手砸向南墙。 “嘭”一声闷响。 “宗庙你也敢闯!” “嘭嘭”两声拳脚锤击之声。 “没规矩的小崽子,你祖父进宗庙都得屏息凝气,你就敢闯进来撒野!好大的胆子!” “嘭嘭嘭……咔嚓”骨折筋断的声音。那戍卫的左臂被掰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因为疼痛颤抖不已的手正指着子启。戍卫哀嚎着求救,声音尖得像杀猪,子启挥挥手人赶快把这团烂泥带下去,一边揉着耳朵跟巫红讲话。 “大巫祝,请问昨晚的鸟雀再次伤人时,您在场可看见了什么异动?还有,昨夜您去哪了?” 这一边,巫红正抱着草儿哄,小巫女扑在她怀里嘤嘤啼哭,一听问去哪儿了便止了抬起头看她。巫红把她小脸一摸,佯怒道:“去!给我拿酒去,坐了一夜车,渴了。” 草儿撅着嘴出去了。巫红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坐,嗤笑道:“那个殷人不是说只要有鸟雀伤人就是有人会控兽么?这都已经第二次了,要真有人会控兽,你怎么找不到人?” “也许,那人藏起来了。”子启一眼不眨地盯着巫红。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巫红正视他:“那个叫舌的,我和他打过交道。此人小族出身,一门心思往上爬,没窟窿还想下点蛆,他的话你也信!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晋升编出来这么个事。” “舌的为人我不清楚,但是您何时和他打过交道?” 巫红大笑两声:“就在月余之前,在西土邠邑。是你祖父叫我去处理件私事的,我和那鸭嗓子不对付,打了他一顿回来了。回来的日子么,那天挺乱的,你应该记得。” 子启咳了一声,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场慌乱。差一点亳邑就要翻天。 月余前祖父突然旧疾发作,接连几日无法下塌,夜间更是梦魇连连。整个亳邑只有巫红的能医治,可当日也是遍寻不到人,直到祖父说巫红是被他派出去的。最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把巫红招了回来,却原来当时她是去了邠邑。 当时局势无比凶险,要是再拖几天祖父挺不下去离世,那……自己那叔父怕是能立刻带兵攻进城来把自己一家生吞活剥了。也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意识到有些事是要加紧了。祖父已经太老了,不能再拖了…… 子启越想越远,直到巫红打起了哈欠才回过神来。他赶紧道歉:“是是,祖父的安康这些年全赖您的医术维系。亳邑上下都感激你的恩泽。只是这鸟雀伤人却是事实,无可辩白。” “凡有异象,必是征兆。或许是亳邑的王气再次复苏了呢,或许亳邑要再次成为王城了呢。” 这话已经极为露骨,子启却听得很入耳。他微微一笑,敷衍了几句便打算走了。退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了又问:“容子启啰嗦最后一句,您昨夜去了哪里?那位姑娘呢?” “美人不肯就范,我带她出城去兜风。然后下雨了。我回来了,美人走了。” 看她一脸阴郁,子启暗自摇头。对美人要有耐心,不愠不火细水长流才能获得芳心永固。 他不知道,那位美人已经到了城西的桐宫。而巫红满脸的不高兴,是因为美人正在桐宫受苦,偏偏自己还被赶了回来不能护她周全。 亳城西,桐宫。 这处宫殿只有四重院落规制,如今已经被子画改建得半是离宫,半是祭祀场。桐宫的殿宇不多,但檐柱盘雕,殿被纹绣,每间正殿的门基和翘檐处都装着华贵的方形兽纹铜纽。只是天长日久原本金色的美铜已经生了绿锈,真个成了青铜。 最西边一处偏殿里,巫鸩已经跪得快要昏过去。 外面雨声沉寂下来,清晨的熹光透进殿内。为了不昏过去,巫鸩盯着红烧土面上那一点点黯的光亮默算着时间。雨幕暂歇,东方日白,久违的夜鸮鸣叫声在殿外盘旋往来,巫鸩的牙关要紧,面上颜色不改。其实她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着。 殿内不止她自己,还有两个巫师一左一右手持马鞭站着,只等她身子稍微歪一下便抽一鞭子上去。 可是他俩守了许久,只在巫鸩刚跪下没稳当时得逞抽过一她鞭,接下来这个叛徒便犟着脑袋抵死不动了。这女人害得巫族分崩离析,俩人恨不得立刻就生剥了她的皮,可是没有大巫朋的话谁都不敢乱动。 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一阵脚步声踩破了这难捱的宁静。 跪着的巫鸩虽然昂着头,眼帘却始终垂着,她根本不屑看那两个族人。此刻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终于忍不住从那一丝视野里偷偷看去,只见一件绮纹密布的白袍飘过,略顿了顿才在她面前的案子后坐下。 巫鸩瞥见一只皱纹密布的手吃力地抚平膝盖上的炮褶,不由得一阵心酸,赶紧闭上了眼睛。 黑瘦苍老的大巫朋理好了袍服,这才缓缓开口道:“鸩,你想如何死法?” 巫鸩低下了头。 无人说话。寂静中,火烛把殿中四人的影子全都照得惶惶不安。抽了巫鸩一鞭的巫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愤懑怒叱道:“叛巫立斩!将头颅切下制成杯盘以儆效尤!” 巫鸩眉毛都懒得动一下。大巫朋轻轻敲着膝盖,一只手朝殿下随意一挥。 “行啊,巫累,你来吧。” 那个叫巫累的小巫大喜过望,全不顾对面小巫的眼色,抽出一把卷头细刀便朝巫鸩扑去。他一手去揪巫鸩的衣领,那刀便朝着她脖子割去。 谁知巫鸩往旁边一偏让过,他抓了个空,正要怒,忽觉天地倒了一个个儿,地面嘭的一声朝脑袋砸了过来。他哎呦一声没叫完,右臂就又被谢脱了臼,刚张嘴要骂,一把锋利的硬物便塞了他满嘴。 巫鸩将那刀一丢,冷冷吐出一个字:“滚。”说完便松了手,将他往旁一踢,自己依然垂目跪好。 旁边那小巫赶紧上前扶起同伴,巫累又气又休,一面擦着嘴里血沫一面指着巫鸩破口大骂:“叛徒!罪魁!枉费大巫朋养育你数十年!玉门山外如今殷兵压境,朋众与咸众内斗不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以死谢罪!” 殷兵压境?朋众与咸众内斗?巫鸩一惊,忙抬头看着大巫朋。却见案几后面的长者眼中含笑地注视着她,揶揄道:“身手没荒废,我果然教得好。” 巫鸩翻个白眼:“……” “大巫朋您!”巫累惊怒不定。倒是他旁边那小巫机灵,立刻捂住同伴的嘴巴拖着他往外面走。俩人踢踢踏踏走出去没了影子,大巫朋这才叹口气,半拉身子往漆案上一依,哀怨道:“妹儿,心这么狠,跑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这个孤寡老人。” 我就不该同情你! 巫鸩仰天翻了一个大白眼,呼腾蹦起来转身就走。大巫朋也不拦,只悠悠地哼起了一首儿歌:“花七巧,尾巴翘,有了媳妇忘了姥。” 这是他从小哄巫鸩睡觉的童谣,巫鸩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大巫朋修行。每每晚上噩梦惊醒,大巫朋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这支童谣哄她入眠。听到这歌,巫鸩就再迈不动步子了。她叹口气,转过身问:“爷爷,你来这里干嘛?” 大巫朋的回答也够简单:“没啥,我来给子画添把柴。” 巫鸩很不满意。 “殷地有个大王,就有个大巫咸。亳地万一也出了个大王,不得添个大巫朋么?”大巫朋笑了起来,满脸的皱褶中都透着嘲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1章 入局 自上古重黎绝地天通起,人间与上天沟通的途径就归于巫族一脉。此后人间无论哪族为王独大,身边永远有一位大巫辅佐。最辉煌时期,在夏后氏时,历代大巫咸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过夏王,可以直接决定军国大事。 但到了成汤立商,巫族的地位就开始不断下降。历任商王都有意削弱巫族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如今的昭王深于谋略,竟然在几十年间不知不觉把巫族一削再削。月旬前时机成熟,大宰突然发兵包围玉门山,巫族的领地被商人全部吞并,大巫朋迫不得已才率众出走。 当然,这些都是摆在表面给世人看的。真正的原因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桐宫偏殿,巫鸩与大巫朋对面而坐。她才不信这头老狐狸会被逼到率众出走的地步。就算真要出走,他也有办法让殷人占不到任何好处。 大巫朋与大巫咸不一样,这老狐狸从不屑权谋算计,可一旦入局,那他一定是要玩个大的。起码也要保证不会蚀本。 “所以,你这是打算扶持子画上位为王?”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玉门山一丢,咸众好说,都去殷邑侍奉昭王就行。朋众怎么办?我不得给朋众找个牢固的靠山么?除了昭王,子画可是如今最牢固的靠山了。” 大巫朋慢慢呷干了酒,把铜爵放在案子上:“好酒,亳城太飨好本事。” 百年来,巫族不断进行自我细分,族人被划为咸众与朋众两大部众。咸众偏重权谋术法,朋众主修医史典册,“大巫咸”与“大巫朋”是对这二众领袖大巫的尊称。 二人中,大巫咸常年陪王伴驾,只有大巫朋留在玉门山教导族人。 眼下这个本该安分呆在玉门山的老头子却坐在桐宫之中,惬意地享受着亳主子画送来的美鬯,一尊接一尊。 巫鸩压根不信他是被迫出走:“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巫朋哼哼哈哈着,又去抓提梁铜卣中的铜斗。巫鸩抢过铜斗,几滴酒水溅在案子上,香味扑鼻。 巫鸩晃着虎头铜斗哼了一声:“快说。” “就会欺负我这个老瘸子,狠心的妹儿。”大巫朋嘴角撇下来,满脸的褶皱里都透着委屈:“我都没跟你计较那小王的事。” 一只猫头鹰在院中叫起来,听动静大概是嫌接它的巫师动作慢了些。巫鸩心下微惊,攥着斗把往案子上一竖,问:“真是……因为我?” 刚才一路上族人都对她怒目而视,巫累一口一个叛徒、罪魁。难道真是因为她? 全都因为她没有遵令杀掉小王,大巫咸搅乱朝堂的企图这才暴露出来,也因此给了大宰一个收拾巫族的绝好借口。 所以玉门山被倾覆,从此划为一处普通小邑。所以大巫朋不得不率众出走亳邑?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巫族命运怎样,巫鸩一点不关心。可是害得大巫朋出走千里,她是有些不忍的。 大巫朋对她这点子不忍不屑一顾,谴责道:“鸩,我怎么教你的?别瞎揽责任,别在与你无关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是……” “这点儿算计你都看不透,还做什么大巫?!巫族走到今日是必然,枝繁累树。一支大族繁衍久了也得分个大宗小支才得安定,这是大势,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能倾覆巫族?你不过是被推出来当替罪的那只羊!” 果然如此。 巫鸩放松下来,她对自己头上扣什么罪名全无兴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可大宰借故侵占玉门山就太过了吧?他要玉门山干嘛?” 大巫朋忽然那铜爵发生了兴趣,攥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打量个没完。巫鸩等了一会儿,持斗敲了那爵一下:“快说。” 铜器相碰的余声嗡嗡未退,大巫朋刀削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狡黠微笑:“就因为这个。” 这是……巫鸩皱眉盯着那铜爵,长流细足云纹爵身,造型古朴不像大邑商,倒更像有夏氏的风格。殷兵逼境莫非还跟有夏氏有关? 见她理会错了,大巫朋又开始缓缓摇头:“妹儿啊,咱们玉门山不远可是荆楚……” 荆楚,大邑商的重要铜矿之一。 巫鸩微微一愣,朱唇慢慢挑上去:“哦……懂了” 她起身在铜卣里舀了一斗酒给铜爵里斟满,然后双手奉给大巫朋:“老狐狸,你倒是会挑时候。”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原来,距离玉门山不远便是荆楚之地。该地富有铜矿,常常一场雨后,蓝绿色的矿石便露得遍山都是。成汤时便将近臣封到此地作邑,掘矿炼铜。 铜矿可是天下最贵重的资源,荆侯代代替人经营,眼瞅着自个辛苦练出的铜锭都送往别人口袋,那个滋味怎么好受得了。 所以历代荆侯叛出大邑商的不少,王室九世之乱时,荆楚之地倒是自立了一段时间,到了盘庚时期就再次被制服。 这一代荆侯也没什么长进,一看大邑商与土鬼两方酣战日久,便再次叛离。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大宰傅说。 昭王身陷北土前线无法拨冗亲征,留在朝堂上主政的大宰傅说可是有空。 就在大巫咸发出巫杀令的头一天,傅说便派出了一支殷旅深入荆楚征伐。一旅只有500人,但旅长奉有大宰谕令,可以在玉门山附近的10支族邑中登人入伍。 山下殷兵登人振旅这么一耽搁,就给了玉门山上的大巫朋时间。 “上古两大族,昆吾已经被分割到几处,镇守原邑的早就不会练器。做了器族的又没有了封邑,他们已经没了威胁。但是巫族持术自矜,不仅留有封邑还一直高调参政议事。这种权贵大族的存在对那一任商王都是威胁。虽然地生万族,大邑商一时不能全部统辖。可若是有一日再生出一位像成汤那样的雄主将万族聚合为一邑一国……到那时天下唯王命是从,你想想那时巫族还能不能继续分权干政?” “所以你便趁机高调与咸众决裂,带着朋众出走。使天下人都认为是傅说派兵逼散了巫族。而大邑商北土战火未息,荆楚叛变一事绝不能嚷嚷得四方皆知,如今傅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而你就有借口来投奔子画了。” 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冷笑说出来的。 大巫朋慢悠悠地点着头:“这才像是我教出来的妹儿。而且我没有叛商,子画也是商王室的多子之一——如今你那男人已经不是小王了,那子画就是最有资格登位称王的。”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大巫朋果然是来扶持子画登位的。 巫鸩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最后在一根红漆木柱前停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右手轻叩着左手掌。片刻后,她问道:“既然你都到了,那子画动手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大概定在什么时候?” 大巫朋那绷在高耸颧骨上的皱纹舒展得更开,他笑了:“亳城大市第一天,桐宫举行大祀。到时候子画要祭天。你来做我的副手。” 那就剩下七天了。祭天乃是商王才能举行的仪式,子画这么做就是宣战了。想来祭祀完成后,子画就会即刻出兵了。 巫鸩回到几案前,附身盯着大巫朋:“要是我失手杀了子画,怎么办。” “你不会,傅说已经知道控兽术了,他派了人来亳城通缉你。要是不想被押往战场送死,你就只能帮子画登位。等子画成了大王,我就隐退,你继任新一任大巫咸,巫红做大巫朋。你们两个带领巫族重新夺回玉门山!” 听上去是个挺光明的前途。巫鸩没接话,只问:“傅说怎么知道我在亳地?” 大巫朋从鼻子里哼出一缕浊气:“邠邑有个多嘴的半吊子。” 是姬离尘。 “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死透了。”巫族的巫师遍布天下,杀一个半吊子小巫不费什么劲。 巫鸩懒得去想周族大宗伯的死活,她正急速思考着该如何通知弃。 “妹儿,别想了你出不去的。来,喝酒,跟我讲讲你那个小王。” 大巫朋兴致勃勃地弹了弹几案,巫鸩捏了捏拳头,慢慢坐了下去。 其实巫鸩不知道,她完全不必费心去通知弃。子画的图谋,弃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 在敦地小邑给人帮了两天零工,弃跟着送饭食的车混进军营中待了一会儿。营中的具体兵数虽不能全探明,但也能推断出个七八成。如今只是不能断定子画打算何时动手。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通知殷地。可是叫谁去呢? 弃放眼看去,才发自己手中居然一个助力都没有。姬亶陷在内城出不来,木头胆小又心性不稳。最合适的只有巫鸩,可是巫鸩又是背叛了大巫咸的,她去殷地就是送死。 弃有些感慨,当年他一人之下,能人强将随意调度,最终也没抵得住子画的老谋深算。如今自己手中空空如也,这怎么和子画斗? 可是斗不过也得斗。 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优势。弃冷静盘算,先找人送信去殷地让大宰做好准备。自己尽快潜入宫城杀掉子画。只要子画死了,他这些子孙再兵强马壮也没了即位权——只有父亲做过大王,他的儿子才有资格争位。 子画必须得死。 打定了主意,弃离了小邑返回亳城。 他原本打算再从城北爬进去,不料这两日亳城外城忽然城门大开,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弃一打听,原来大部分都是参加大市的外族人,只要跟戍卫讲明是来办理入市执布的,便可以入城。 弃有样学样,混进城后直奔南邑。如果姬亶还没有回来,那就只剩下木头了。他暗忖着该如何写这个讯息又不会让大宰误会,正想着,没留神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弃连忙道歉,一抬头,发现南邑几乎所有人都聚在村口那井旁边。人们各个面色忧虑,似乎正在商量什么。被撞到的是骨叔,他很好脾气地摆摆手:“回来啦?没事就好。” “骨叔,您看见木头了吗?” 不等骨叔回答,一个瘦高个子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木头在帮我干活呢,你找他干啥?” 是屠四,这人不知为啥就爱跟弃过不去。弃笑了笑,绕开他往邑子里走。屠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俩人一前一后到了屠四院子前,弃正要进去,屠四长腿一迈挡在前头。阳光刺眼,屠四眯缝着眼斜睥他:“找木头有啥事,你先跟我说说。” 弃隔着他往院子里看,木头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磨着什么。“木头,出来一下。”弃高声叫道。 “哎,弃大哥你回来啦。你去哪了这两天也看不见你,不过好在你不在。南邑这几天已经被戍卫翻过两遍了,说是要找……” 木头边说边跑,后面的话被屠四一巴掌按回肚子里了。屠四捏着木头的两颊,咬牙说:“小点声!进屋去!我不叫你别出来!” 他把木头往自己院里一推,木头踉跄着跌了进去不见了。 此刻巷中四下无人,屠四慢慢朝弃走过来,边走边搓着拳头,活动双臂。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怪异的笑,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是要找人替你送命对吗?来,你看看,我怎么样?” 屠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弃的面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1章 拒绝 从小王到羌奴,弃经历过太多人情冷暖。他知道仇恨和喜爱不一样,喜爱可以没有缘由,而仇恨、厌恶这些情绪总会有个原因,哪怕是旁人根本看不见的小到看不见的诱因。 可屠四对弃的憎恶却没有原因,至少弃自以为没有。 所以屠四的突然发难让弃措手不及。对方一拳砸过来的时候,弃几乎没反应过来,他急忙侧身闪避才险险躲过。屠四一击不中,下手愈发毒辣,招招都奔着要害去。那一双整日屠宰猪羊的大手石锤一般,每一下都带着十分的力气,就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个坑。 弃心中有事不想动手,只是接连后撤。屠四没了耐心,突然向前疾扑,左拳虚挥,右臂迅速跟上抓住弃的肩膀。接着他脚步一转,双臂一起发力,弃的脖子被牢牢卡卡在他臂弯当中。弃被勒得满脸通红,使劲挣扎。 屠四使劲卡住弃的脖子,上唇因为使劲而向上撩着。他凑在弃的耳边,喷着粗气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地迸字:“别,挣,扎,去,死吧。” 吐沫喷了弃一耳朵。屠四哼了一声,铜铸般的胳膊往里猛一拧,等待着那一声脖子折断的咔嚓声。 咔嚓声没有预期响起,反倒是屠四的腹部发出一声闷响。弃双臂向后猛击,屠四唔得一声,口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子甜腥味。弃趁机甩开他,揉着脖子退到一边。 这一击分量十足,屠四捂着肚子爬在地上咳嗽。弃喘匀了气,看也不看他便绕了过去——他没空在这里打架。 “等等!”屠四叫他。 弃没回头,只管大声叫着木头出来。 “为啥不杀我。” 木头颠颠跑出来,看着地上的屠四吓了一跳。他想去扶,却被弃一胳膊拐着带走了。木头边走边回头,只见屠四佝偻着身子趴起来,满脸都是悲愤。 “这么多年,你依然看不上我……那就放过我们不行吗,你为什么要回来!” 弃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屠四。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人,如今仔细分辨,居然在那眉眼当中发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可是那影子太过模糊,实在想不起来。弃思忖着说:“我记得,有个人也爱用这一招……” 那人极善近身搏杀,最爱也是胳膊肘锁喉。弃盯着屠四,慢慢的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位青年身披铜甲,头戴卷冠,生机勃勃地站在他面前。弃瞪大眼睛,那位青年从记忆中走来,身形面孔越来越清晰,最后和佝偻的屠四融为一体。 “你!”弃丢下木头大步走过去攥住屠四的肩膀:“你是旅泗!!” 当年的旅泗,如今的屠四闭上了眼睛,他甩开弃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兵,哪里还敢称旅泗。泗族全体青壮族兵全部阵亡,如今,我只是个屠夫。” “我记得你,当初你不服亚长管教,还和我打了一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弃百感交集,这个旅泗是当初自己手下最楞的刺头,自己的私军中,就属他难管。遇见不公就打架,打赢他才听话。弃在亳邑布局的时候,旅泗是第一批带兵去亳邑潜伏的。 只是后来全旅被子画设计屠灭,旅泗的变化太大,弃居然一直没认出他来。 如今的屠四也和过去完全割裂,他躲火炭一样避开弃试图拥抱的双手,一把将木头拽在身后,恨道:“你已经不是小王了,没权利让别人替你送死!你快滚,快滚!!” “屠四!你闭嘴!” 一声怒喝,猪十三疾步跑来。弃看着这两个人,心中渐渐雪亮起来。 怪不得自己借宿,猪十三答应得那么快。怪不得自己被铜坊戍卫为难时,猪十三恰好赶到。 原来都是故人。 猪十三站定,忽地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师或,参见小王。” 师或!弃做小王时的提拔的师长。他私名叫或,出身小族却极擅统兵,曾是弃的得力助手。但五年前……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化名为猪十三的师或笑了笑,往自家院中一引:“走,回去说话。” 人群离去,巷子里清了场。树梢上的蝉放心地高唱起来,这一日的南邑安静得出奇,除了猪十三家中的几个人,其余所有邑人们都聚集在村口等待着什么。 夏日的午后正是暑热难捱的时候,猪十三屋里的灶上却烧着一陶鬲的水。那水已经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猪十三道声稍等,让弃三人到廊下坐,自己先端起陶盆把一些个羊眼倒了进去。 这熟练的架势,一点不像个叱吒疆场的师长,十足一个慈爱的老父亲。屠四看着他发了福的背,绷不住笑道:“就你现在这怂样,狗都认不出来。” 弃只当没听见,他确实没认出这养猪人就是师或。 陶鬲中热气蒸腾,红白相间的羊眼很快煮得发白,一个个黑白相间的翻在汤面上。木头看着那一只只眼睛直起鸡皮疙瘩,噫了一声问:“猪……或哥,你爱吃羊眼啊?” “别改,就叫猪十三。嗨,哪是我,还不是死丫头爱吃。屠四每次杀羊都会扣下眼来给她留着,我不爱吃,看着就难受。这也就丫头小孩喜欢这种奇怪吃食。” 提起小眼儿,弃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或……猪哥,小眼是怎么回事?”师或五年前才到亳邑,小眼今年可已经十一了。 “这事啊,说来也是上天不让我死。” 五年前,弃在崖边被子朝逼得落崖。子画则亲自带人扑杀了师或驻扎在亳邑外的四支旅兵。最后只剩下师或与旅泗杀出重围向后败退,二人退入亳城外,正巧遇上一名司工署的织造女带着女儿在山间采集染草。 “那就是我妻子,小眼的母亲。”猪十三垂下眼睫,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织造女救了这两个血人,帮他们该换身份带入南邑。 南邑原本就是新邑,所有人都来最外族,俩人留在这里最不会引人怀疑。加上织造女与内城中的关系,二人顺利安定下来。旅泗用杀人的功夫杀猪杀羊,人称屠四。师或则默默留在制造女家中帮忙养猪。 织造女是未婚产女,小眼六岁以前从不知自己父亲是谁。自从师或和母亲一天天亲密起来,丫头觉得非常新奇,对师或也很依赖。渐渐地,小眼有一天非常自然地叫了他一声爹。 “这一叫就是一辈子啊。”猪十三感慨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然奇妙,众人唏嘘不已。可木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猪哥,小眼果然不是你亲生的啊?那他爹是谁?” 猪十三叹了口气:“她娘没有提起过。但是根据子享和子晶对这孩子的宽容程度上,我猜她父亲应该是宫城内的人。” 宫城内,那不就是子画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之一嘛。 木头看了一眼弃,嘟囔道:“你们多子族真乱……” 屠四抓起木头扔了出去:“就你嘴多!去去去,外面把风!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没比屠四小几岁的木头揉着鼻子出去了。猪十三拢好了火,三人重新坐下絮絮密谈起来。 天气炎热,猪十三光着膀子一身油汗,屠四上衣被汗溻得全贴在背上。弃把这两日的见闻讲了一遍,最后一拱手:“我原以为无人可用,没想到能见到你们俩。能否请二位帮我个忙,送封信到殷地去。” 屠四哼了一声,飞快瞪了猪十三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是要找人送死。” 亳地练兵的事他们早就知道,可是屠四已经打定主意平淡度日,根本不愿参与。 猪十三冲弃回了一礼,诚恳道:“小王……不是我们不帮您。五年前,我们曾替你出生入死,结果呢?是,你是小王,是王室贵胄,你死了,后代会在宗庙中供奉你,天下人会传颂你的名字。可其他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兄弟们呢?他们无法装殓下葬,无法被后人祭拜。他们就死在我眼前……我救不了他们…… 五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没什么是千古永固的。今天你做王,谁知道子画明天能不能做王?对不住,我还有个女儿没有养大,这个忙,我帮不了。” 陶鬲中的羊眼煮好了,袅袅的香气弥漫开来,给这三个正在谈论生死的男人们笼罩上一层平淡的烟火气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2章 寻人 有商一代,除了被划为奴隶的羌人和战俘之外,其余各族与商王族的关系并不像后世猜测的那般不平等。各族只以实力论高低,名义上是平等的,商王的地位犹如各族盟主,王宫朝堂则肖似后世的联邦政府。 所以每每商王强大,各族便臣服。商王软弱,各族就伺机叛乱“独立”。遇到像井方、龙方这样的位置偏远却极为重要的大族方国,连商王也只能示好拉拢,不敢以武力强迫。 对各族方国如此,对内外服官员将领更是如此。如今昭王乃几代之中不世出的雄主,骁勇善战威平四方,即便如此,他也要对手下的雀侯、师般这几些位手握重兵的大族师长多施恩惠。 大王都如此,何况小王呢? 再加上弃如今已不是小王,既没有好处可给,也没有权柄可约束。如今猪十三和屠四拒绝帮助自己,弃也是毫无办法。 沉默良久,弃举目望向这座不大的房子。木骨泥墙篱笆为院,吵闹的猪圈、熏黑的火膛,就连被小眼玩破的陶罐水瓮上都带着一股子令人安心的烟火气。弃垂下眼帘,有这样的踏实日子可过,他实在没什么好指摘猪十三的。 于是他双手平举,庄重肃拜。猪十三急忙避开,却听弃说:“是弃唐突了,此事以后必不再提。请师或安心。” 屠四鼓起眼睛,不相信这话是真心的。猪十三拉住弃:“过往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以后叫我猪十三就好。虽然不能帮你做事,但若我在这亳城毕竟时间久些,小王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尽力告知。” “往事已逝,猪哥,叫我弃便好。”弃转向屠四也行一礼:“旅泗,你的石肘锁喉我一直记得,而且永远不想再尝一次了。请放心,我已不是小王,不会再骚扰你们了。” 这话说的真诚,屠四嘟囔了句什么,嚯地蹦起来嚷嚷着天太热要喝酒,踢踢踏踏地进堂屋翻腾找酒去了。 确实愈发热了,骄阳晒得地面腾起层层热浪,蝉鸣声都好似蔫了一些。弃先问了巫鸩与姬亶的行踪,二人果然没有回来。弃心中没由来得一阵发慌,可也只能强按下去,转头询问起敦地的兵营来。 那兵营果然是预谋已久的。猪十三证实,大约就在去年,敦地忽然有了一座兵营。根据附近卖猪的农人说,执掌兵营的是子画的次子,子朝。 果然是他。一个熊肩魁梧的身影浮现在弃眼前。怎么能忘呢?5年前就是他带兵杀了器,逼得自己落崖。原本子朝就悍勇异常,如今手中又尽握亳地精兵,一旦上了战场,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子朝征战如何?”匹夫之勇在战场上毫无用处,弃寄希望于子朝统兵无方。 “这支精兵与以往亳兵不同,他们是专门被征召过去集中训练的。这一年来训练的成果我没有亲见过,但之前,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亳兵在子朝的带领下,接连横扫亳地北边十数支小族也是轻轻松松。”猪十三考量着说:“在我看来,子朝的统军水平已经算是上乘了。” 弃沉默了。猪十三问:“你到敦地几天,可查清楚那支军队的人数?” “那兵营极大,一重套一重,我没法探查具体人数,只粗略数了一下兵车。再加上内城和兵营两地的马厩数量,结合马匹与兵车上的人数粗算了一下,那营地里800人总是有的。” 800名甲士,猪十三默然了。他也曾是一军师长,怎会不明白这数量意味着什么。 每辆兵车配备10名甲士,车上3名,车下7名。800名甲士就得有战车80辆,按照商军规制,每辆战车还需配备20名步兵。每6辆战车为一旅,再配备20名射手,这样算起来便是整整2500人,恰是一整支师的兵力! 他越想越心惊:“我说这两日怎么亳城忽然在旧族中登人入伍。原是为了补充步兵!子画忽然开大市必定是与周边族邑有了协议。到时候除了子朝的这支亳师,再添上附近二十邑所登的族兵,两师的兵力是一定有的。” 两师,殷邑的王师常备兵力也不过三师而已。此时大邑商多数兵力都在鬼方耗着,子画此时挥兵南下攻殷,王城决难守住。 更何况……猪十三悚然道:“子朝的两个儿子,子昱和子杲。他们的封邑都是族裔众多地处富庶,俩人出一师兵力没有问题。” 三师,这还没有算上子画的长子一脉。那位子旦虽然被子画猜忌,终日圈在亳城中经营内外,但他那儿子可不简单。 “那个子启可不只是长得好看那么简单,他在亳城南有自己的封邑,登人组军起码也有三旅之数。他又一直被子画当作总戍长培养,到时若再从他手下戍卫中抽调一些强悍之士,那他这一支……怕也能有一师兵力。” 四师兵力,若子画一声号令进犯殷邑,那…… 大邑商危矣。 弃面色不变,冷汗却已经顺着脊梁沟汇成了一条小溪。一双大手青筋暴起,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屠四已经喝着酒听了半晌,此时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说:“子画和昭王都是多子,换谁做王都是大邑商。你早就被他们除名了,这大邑的王怎么也轮不到你做。何必操心掺合这事呢?我看那鸩姑娘挺好的,你带着她找个地方踏实过日子,不比什么强?” 这次猪十三没阻止,想来屠四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见弃不做声,猪十三忍不住也劝道:“小……弃兄弟,都说你们王族死了以后能上天进入天帝庭院做客,可是去过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告诉咱们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后什么样咱不知道,可活着怎么过,咱是能做主的。眼前这事你管不了,也不能出面,那何必还要操这个心呢? 再说,昭王对你若是有一点父子之情,当初就该助你发兵灭了子画。你遭暗算追杀,昭王也没有追查凶手。说到底,只因为你是长子,你是昭王竖起来吸引子画注意的旗子,旗子倒了就没用了。你已经是大邑商的弃子了,还掺合这些事做什么呢?” 弃子。相必当初戈长老救下他以后,也是这般想着给他改的名, 但这俩字却点醒了弃。他双目霎那间重现光华,猪十三愕然,但见弃起身一礼:“多谢猪哥点醒。还望猪哥再多照拂一下木头,待亶哥儿回来,就让他们离城归去吧。至于小鸩……” 弃低下头,半晌才轻声道:“告诉小鸩,让她回玉门山吧。” 他转身向外走去。猪十三一把拽住:“你要去哪?” “回殷地,重新入局,继续做那杆旗。” 这下连屠四都愣了。他把酒一泼张嘴要说话,另一个愠怒的女声却突然打断了他:“还入局!还旗!你知道不知道殷地有多少人盼着你死?别说昭王,你一踏进殷地就得被埋喽!” 巫红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身背后是正围着姬亶上下打量的木头。她行走无声,又提前威胁了姬亶二人不许出声,刚才的话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 “我就知道周族这小子肯定是你带来的!好在被我撞见了带出来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公鸭嗓子也在内场?这两日翻地一样满城搜小鸩!都特娘的是因为你!” 嘴里骂着弃,她人已经走了进来,先瞪了弃一眼,转身向屠四一伸手:“酒来!” 平素混不吝的屠四居然一声不出,乖乖地给她倒了一满盏。巫红一扬脖子喝完,又塞回给他:“不好喝!”她还在品评酒味,弃已经耐不得了:“舌来了?他抓小鸩干什么?” 这一句话的功夫,巫红已经把三间屋转了一遍。听见问,她迈步下阶走到弃面前,俩人个子几乎一样高,都怒视着对方。 “你这个废物!怪不得叫弃!连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我还心存侥幸以为小鸩回来了,早知道不带周族这小子出来了。” “回来是什么意思?小鸩不在宫里?她去哪儿了?” 弃一着急,伸手去抓巫红。却被对方扣住反手一拧,弃也怒了,就势一转卸开,俩人就这么打在一处。 院子里能有多大地方,这两个又互相看不顺眼都下了狠手,一时间院子里挥舞得让人无处下脚。猪十三拉着屠四飞快闪进屋里,猪圈里的肥猪哼哼唧唧也开始躁动起来。 屠四瞪着他俩,嘴巴张得老大:“这女的身手真好,我都未必是她对手。猪哥,这是谁啊?” 没回应,屠四一回头,见猪十三正忽闪着手扇开陶鬲冒出的白烟。“哎呦你还有心情管那锅眼呢?这俩人快把你院子给拆了!” “哦,那可不行。”猪十三找了两团粗葛垫着手,扳着陶鬲的边沿往外头走,边走边喊:“羊眼煮好了!” “有羊眼吃?” 弃一拳挥空,巫红已经颠颠儿地跑了开去:“快快快,给我捞几个。” 这,屠四看着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巫红围着陶鬲转圈圈,觉得这个世界有些看不明白。猪十三笑了笑,放下陶鬲行了个礼:“见过大巫祝。” “好说好说,你认得我?”巫红伸手去抓羊眼,烫得缩回来直揪耳朵。 子享提起过几次亳城大巫祝,说她是个专爱吃稀奇东西的主儿。猪十三一猜就中。 院子里安静了,门外的姬亶主仆这才放心进来。姬亶一肚子话要跟弃讲,弃却让他稍等,自己抓着巫红追问鸩的下落。 “殷人要抓小鸩去北土,我把她送去桐宫了。大巫朋在那里。”巫红咬了一口羊眼,汁水呲了出来,她伸手在弃身上一擦。弃怒吼一声跳开了。 “可这都一天了,我以为她已经回来找你了。”巫红非常失望,大巫朋打的什么主意。 众人都不说话了。姬亶再次开口:“弃大哥,铜坊里的器族人……” 他还是没能说完,院外忽然喧哗起来,似乎是许多人在抗议着什么。在这团吵闹声中,一个公鸭嗓子格外刺耳:“尊大宰令拿人!阻挠者杀无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2章 控兽 奉大宰令搜查逃犯。 一听见这刺耳的声音,众人的表情都跟吃了酸东西一样拧巴起来。屠四和巫红同时骂道:“又是这只鸭子!” 俩人互瞪一眼,屠四讪笑着出门去了。弃问猪十三:“怎么你们也认得他?” “就这水鸭嗓子,能不认得吗?都来搜查几趟了。” 看来最近南邑已经被殷人翻了不止一次了。弃和姬亶俩人谁都不能给找到,巫红猛一推,弃踉跄撞向姬亶。 巫红翻了个白眼,怎么看怎么像巫鸩:“你们仨快点走!我在这拖一会儿。” 紧要关头,弃懒得和她计较,带了姬亶主仆二人熟门熟路地翻墙往村头的水渠赶。另一边,屠四已经快和舌打起来了。 有些人天生就没法共存,就像黑夜白天没法交融一样。这会儿屠四瞅着舌,怎么看怎么手痒,俩手抄在胸前捏得咔吧咔吧乱响。被当成目标的舌还无知无觉,正对着南邑正颐指气使。 “是在哪一家发现的鸟雀啊?”鸭叫般的嗓子一字一个调,忽高忽低激得身边人乱冒鸡皮疙瘩。 装什么孙子啊,来回翻了好几趟,你怎么会不知道是哪一家。南邑正满腹牢骚,愤恨地等了一眼身边一个小戍长:不是因为你也不会惹这么多破事。 腹诽归腹诽,大宰使臣可是惹不得。南邑正低头行回话:“是一户制骨人家。” “带路!” 又要去搜骨婶家。这一对中年夫妇无儿无女,就因为鸟雀之事被来回翻腾了三四次,家中从里到外一地稀烂。这也太欺负人了!南邑众人物伤其类,人群中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舌一瞪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亳邑这是要抗命?难道大宰的命令都不管用?” 这就是欺负人了。不配合就是叛乱,这帽子扣下来谁担的起?南邑正面色铁青,挡在前头连说不敢。舌不依不饶,只用下巴指着前面:“不敢就快点带路。不然大宰怪罪下来,连你们亳主都担待不起!” 小戍长连连称是,殷勤地在前面开路。众戍卫挥舞着金灿灿的铜戈,吆喝着众人让开路。舌被戍卫们簇拥着,派头十足地往前走。他那一双三角眼左右乱飘,众人的敢怒不敢言落在他眼中分外享受。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舌年轻时也曾像这些小族众人一样备受权贵欺凌,如今奋斗半生,自己终于也能欺辱别人了。舌越走越得意,两只膀子恨不得晃上天去。 可是人毕竟不能飞上天。屠四大步向前,一声吆喝打断了舌的自我陶醉:“大宰到底想做什么?是想逼得亳邑也反叛吗?!” 这一声爆喝吓得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戍卫们挥舞着铜戈上前要拿住他。不料屠四早在他们动手之前已经快速欺进,左拨右打,戍卫们哇哇叫着翻成一片。金石相碰之声四起,铜戈和铜戈勾在一处,人和人绊在一起。 舌往后疾退,一面大喊着弓来。不等弓递在手里,屠四已经冲到眼前。舌就看见两排白牙,下一刻就大头朝下摔了出去。 屠四一拳打飞了舌,转身怒视南邑正:“还要搜多少次才罢休?要抓鸟雀出城去抓!大河大泽畔随便抓去!城里折腾我们做什么?!” 那耀武扬威的殷人被打,南邑正心中暗爽。正打算和个稀泥把屠四放跑,那告密的小戍长不干了。他一声令下,持戈戍卫飞快退后,射卫搭弓上箭瞄准了屠四。南邑正连忙去拦:“别!别!” 晚了。小戍长本就是旧族出身,早就对这些新邑人看不顺眼,如今有机会报复当然是趁机杀掉几个算几个。南邑正的胳膊还没挥舞几下,射卫们便松开了弓弦。箭雨飞蝗般飞上半空,画着弧度直扑下来。 “快躲!”屠四大喊着向后猛撤,长箭铛铛铛落在他身前。 “殷人杀人了!!”有人大喊一声。屠四急忙回头,原来箭雨不是只冲他来的,南邑众人已有数人中箭,一时间,哀嚎惨叫之声不盈于耳。 这是要逼人反了呀!屠四扶住这个护不住那个,气得爆喝一声:“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 他挥拳砸翻眼前的戍卫,夺过铜戈,凌空一轮急冲上前。舌刚从地上狼狈爬起来,就见刚才打他那人举着铜戈杀过来,吓得连连大喊拦住他快!拦住他! 要是让殷人死在亳邑可就有大麻烦了!南邑正魂飞魄散,哇哇大叫着拽人快去护住多射亚。小戍长早就看这屠夫不顺眼,趁机唤人直扑过去。二十支铜戈高高扬起,冲着屠四脑袋直砍下来! 耳听头顶呼呼风声,屠四不管不顾,双目赤红直奔殷人。铜戈一击过去,舌狗爬一样躲过,屠四大喝一声,回手就是第二下。全不顾脑后催命的兵戈之声。 眼见就要两败俱伤,南邑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完了,前途……全完了……”他鼻涕眼泪一起流,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被下狱流放。 然而局势就在这一刻改变了。须臾之间,有数不清的大鼠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长尾短耳、大大小小毛色不一的鼠类潮水一般向戍卫们扑去。 戍卫们大惊失色,这些老鼠顺着他们的腿向上攀爬,无数小爪子抓住他们大腿、手臂。戍卫们丢掉铜戈胡乱蹦跳着扑打,屠四趁机躲过一劫。 人群被这些灰色的鼠群吓得四散逃开,人人都自顾不暇。只有舌双目放光,扯着嗓子大叫:“快!快找!那巫女就在附近!!” 他踢开身边一个乱蹦的戍卫,侧耳谛听分辨。片刻后,舌拔腿朝一户人家冲去:“在那里!跟我来!!” 几个戍卫蹦跳着挣命跟在后面,舌冲到那户人家门前,反手搭箭上弦冲着里面大喝一声:“巫鸩!快停下……” 他的嘴巴长得老大,后面的话也忘了。几个亳地戍卫看清里面的人之后,赶紧埋首行礼:“大巫祝!” 巫红大剌剌盘腿坐在骨婶院中的树下,一只胳膊架在膝盖上支着脑袋,一只手里晃着个铃铛。骨婶站在她身边,殷勤地伺候着酒水。 舌惊得话都结巴了:“怎……怎么是你?” 巫红伸了个懒腰,一甩手中铜铃。鼠群得令,纷纷从戍卫们身上蹦到地上,向着舌直扑过来。老鼠们汇聚在一起,满地都是贼溜溜的小黑眼睛,看得骨婶子退后一步忍不住地干呕。 “你要干什么?!”舌乱叫乱跳,不住地尖叫。巫红冷笑一声,反手一甩铜铃,鼠群绕着舌转了两圈,陡然四散离去。 舌攥紧长弓支住身体,咬牙瞪着巫红:“你……怎么……” 巫红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说:“前几日控兽的是我,别再借机欺负人了。回去问问大宰,巫鸩没抓住,巫红要不要。” 她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经过舌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他:“可别忘了告诉他,巫红是亳地大巫祝。抓我很简单,只要子画同意就行。” 大笑经久不散,巫红走了。 舌浑身是土,狼狈不堪。小戍长存心巴结,凑上去问:“多射亚,怎么办?” 没有回答。半晌,舌诡异地一笑,从牙缝里蹦出句话:“听她的,回内城找你们亳主去。” 南邑混乱,内城里也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动静。 自从子享获准带妇纹下南轩走动,这几日便天天带着她在内城里逛。舌在南邑滋事的时候,俩人正在内城东北部的池苑里泛舟。 天色渐晚,日光也温热起来。池苑水面粼粼反光,碎光映照在水中那支小舟上,晃得执桨人眼前发花。子享抹了一把流进眼里的汗水,看着对面的美人呵呵傻笑。 妇纹侧身扒着舟沿,一只手伸进水中撩起一条白色水波。池水清凉,养在水中的大小鱼群追逐着小舟,引得妇纹咯咯直笑。 自从能下楼走动,妇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子享又着意为她烹调开胃的饮食,妇纹真好似重又绽放一般,容颜样貌日见鲜艳。子享看着那一双小鹿般灵动双眸,手下的船桨总是慌得乱划。水花飞溅,妇纹也不擦,摇着脑袋笑得花枝乱颤。 子享咽了咽口水,迸出一句:“纹夫人,你笑起来很好看。” 回答他的妇纹撩起的水花。 嬉闹声顺着水面飘走,余音消散在空中。池苑南边,宫城中最高的一座寝殿中,子旦躬身站在一个老者身边。 老者往池苑那边看了一眼,皱眉道:“是谁?” 子旦举手加额:“回父亲,是妇纹和子享。” 这位老者正是亳主子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3章 子画 即使没有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戍卫们围着,也没人会轻视子画。 身为大邑商最有权势的老者,子画从长相上就与常人不同。明明已经年逾六旬,他却比正值壮年的子旦还要高出一头。子旦身材高大,熊背蜂腰,可站在自己父亲面前依然畏手畏脚略显青涩。 这也不怪子旦,极少有人敢和这位魁梧老者的对视。亳邑西鄙曾有个小族叛乱,那族长是个混不吝,扬言宁可全族俱亡也不屈服于子画。被抓回亳城之后,子画只和他见了一面,说了没两句话,这个刺头就心甘情愿臣服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狼。”小族长后来如是跟人说。 眼下,即使子画病体未愈,子旦也不敢有任何不恭怠慢。子旦总有种错觉,觉得这斜倚在锦塌上的个父亲不像别人说的像狼像虎,而是更像一只大蜘蛛,牢牢地抓着一张极大极密的网。这张网包罗了整个大邑商,而自己只不过是这张网上极不起眼的一个诱饵。 可他不敢反抗。若没有了父亲,自己什么都不是。 池苑上顺风飘来几声零星笑语,子画往那边微微侧目。跪在他身后的丰腴侍女立刻调整了一下身子,胸前高耸的一抹雪痕恰到好处地垫在亳主大人脑后,以便他枕得舒服。 东寝离池苑有些距离,阳光在水面泛起层层反光看不真切。子画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尾两侧的皱纹都攒在了一起。一见老头子这表情,子旦立刻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父亲一眯眼睛就要动怒。 好在子画并没说什么,只重又拾起了之前的话题:“舌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的话,我派人核实过。北土战况与实际无差池,而殷地朝堂,傅说那边的消息还有待查证。我看,他是两头下注。” 子画哼了一声,子旦立刻低下头去:“当然,是杀还是留还得看父亲的意思。” 一阵窸窣之声,子旦小心抬起头,原来是那当肉垫的侍女出了些汗被子画喝退,另换了一名侍女枕着。四名跪在塌下举着荷叶的羌奴慌忙卖力扇动,徐徐凉风带着一缕荷叶的清香向塌上二人涌去。 背后美人肌肤柔软冰凉,子画这才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问你打算杀他,还是留着用,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逐利之人只要有利就能驱使,用不着费心去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这……子旦小心回道:“他毕竟是一军多射亚。还是奉了傅说的敕令来的,若是死在亳邑,儿子怕会给傅说出兵的理由。所以还是,不杀。” 巫族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现在又是亳邑的非常时期,子旦不想留给傅说任何借口。 这本是持重之言,子画却嗤之以鼻。 “你小看傅说了,那个卑贱小人真动手时向来不稀罕找借口。而且这么多年,我往殷邑朝堂和后寝安插了多少人他都知道,你以为舌的事他会不知道?” “父亲说的是,那他此时派舌过来就真的用心险恶了,莫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子画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皱纹深了几分:“不要说半句留半句。有一日你做了大王,难道还要让整个大邑商猜你的心思?” 子旦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我不怕人拿我下注,不能给追随者好处,那还怎么得人心?只管留着舌,再过几日他自然会自己选择依附我还是回去追随傅说。” “另外,你要对自个兄弟有信心。子朝练军一向严谨,一年来保密也做的不错,傅说不可能知道我的打算。” “是,父亲说的是。那舌此来就单纯是为了抓那个叫巫鸩的控兽巫女?” 子画笑了起来。笑声未落,他忽然伸手把背后的美人拽倒丢在地下。那团白皙肉浪摔在地上娇哼一声,正要爬起来,子画却把一只脚踏了上去:“别动,给我凉凉脚底。” 美人狼狈地趴着,子画把两只生了皱纹的脚塞在那团软玉之间。侍女低垂双睫,偷偷冲着侍立在侧的子旦飞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幽怨眼风,子旦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 “一个巫女没什么稀罕的,这控兽术倒不多见。这个巫鸩不简单的是,她还和你的一个兄弟有关系。” “子朝?”子旦很吃惊,没听说他找了个巫女啊?这小子可以啊,找女人的水平比自己强。 “不是咱们的人。”子画翘起的下巴往远处那只小舟一点:“是妇纹的男人。” 已故小王。 子旦双眼登得老大,说话都快了:“那不是……子弓不是死了吗?5年前……” 父亲的神色让他立即明白了:小王没有死。 “5年前,大概是子朝弄错了人。”子画站了起来,宽松的锦袍套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高大。他在殿中慢慢踱步,子旦觉得像是一堵巨大的墙在向着自己移动过来。 “数月前,寝渔已经密报了我,可我懒得跟一个没了地位名头的亡人计较。后来子弓不知怎的和这个巫鸩到了一起。如今巫鸩既然在亳地,那子弓想来也已经在城中了。” 那还了得!子弓跟亳邑的仇可大了。他来肯定是为了报仇!子旦攒眉道:“儿这就让子启加强两重城门的防护,再给父亲的寝宫增加一倍戍卫!” 不料子画一摆手,悠悠地道:“蝼蚁一般的人,怕他作甚。我就在这里等他来寻。只不过他要是再不动手,我可就要出手了。到那时,我自会送他跟他那个篡位的父亲到地下去好好叙旧。” 那怎么行,如今正值举事之期,父亲的安全绝不能有闪失。子旦坚持要加强防护,他再三建言终于惹烦了子画。 “糊涂,如今你应该把兵力用在正地方!我在四鄙属邑和西土登召的那些旅兵即将到来,你得留着人手去接收!子弓一个没权没势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可怕的。要再有闲工夫,你给我把那巫鸩抓住了送来。大乙成汤即位时有百兽帅舞,我也得有!” 子画背着手站着,自己这个长子永远分不清轻重主次。实在难成大器,他看着殿外出神,登位之后自己也需立小王才能永固王权。长子这幅模样……不是个好选择。 父亲的厌弃表达得太过明显,子旦呐呐不敢抬头。殿中一片寂静,忽地,一个欢快的声音打破了父子俩之间这难挨的气氛:“祖父!您在这里躲清闲呐!” 随着笑声,身穿利落锦裙的子晶跑进殿来。一看见孙女,子画笑了,张开双臂迎上去:“又给我们的大司工找着了。” 他身后的子旦松了口气:好在自己这一双女儿深受父亲喜爱,要不然自己早就被打发到偏远小族去了。子旦向殿外退去,走的时候还不忘踢了踢依旧跪在地上那个丰腴侍女。侍女得了暗示,立刻跟在他后面溜了出去。 子晶跟父亲见了礼,便揽住祖父的胳膊来回摇摆。子画这时也不嫌热了,轻轻捏了捏孙女的鼻子,问:“大司工又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开开眼呐?” 亳邑大司工昂着头左右一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猜。” 亳主大人也也压低声音:“我猜是马策。” “您老是提马策!”子晶气哼哼地一叉腰,大声说:“这次我给您看一个殷邑都没有的好东西!” “哎呦口气不小,殷邑什么东西没有。铜器、陶器、骨器、玉器,样样不缺。” 子晶笑了:“我这个东西,还真不是这里面任何一种。它比陶器硬,比骨器美,叩碰能出玉的声儿。” 她伸手向后一招,一个司工署的署人捧着个不大的物件走了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4章 瓷尊 子晶献上的东西是一只不大的深腹敞口陶尊。 但凡盛物的陶器都可称为陶尊,可眼前这只却不太一样。外观形制无甚出奇,那质地色泽却是迥异不同。有些像陶器,可又比普通陶器多一层温润光泽。 子画果然有了兴趣,命人捧近些观看。但见那尊壁腔略薄,内外均有一层光亮晶莹的灰青色釉,摸上去触手滑腻果然有玉的质感。 见祖父喜欢,子晶更加得意。她伸手取下头上一支镶玉铜笄在尊壁上轻轻一叩,叮~脆声声一响,余音悠长袅袅。 子画凝神细听,啧啧赞许道:“果然是金玉之声。陶器怎会做出这样的质地?不,这已经不是陶器了。” 此刻的子画全无刚才谋略天下的样子,这时像一个虚心学习的小陶工。子晶笑道:“我就知道您一定喜欢。叔父兄弟他们整天就会打打杀杀,什么好东西也不会欣赏,哪像您,最能懂器物之美。” “天生万物,唯独人为灵长。若无这些器物,人和禽兽有什么分别?不要小看一鼎一豆,可知这些技术都是经了多少代人潜心琢磨才能为我们所用的。祖父重划新邑推崇百工,其实便是敬重他们身上的技艺。若没有他们,亳邑怎么能有今天。” 这是事实,靠了这些新邑人制作的各类精美器具,亳邑的大市在大邑商内外服赫赫扬名。每一年的交易利润积累下来,亳邑如今才能经营的风生水起。如今内外服各族一旦想购置些手工器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亳邑。而不是规矩大麻烦多的殷邑。 “实用性如何?易碎吗?可装过酒水试试?”子画一面问,一面举着敞口尊打量个不停。 “祖父可真是内行人。原是一个陶工烧窑时偶尔放进去了一些草木灰,加之炉温略高,便出了个如此不同的器物。陶窑的人报上来以后,我便带人去了,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日,最后终于出了这么一只漂亮的青尊。” 子晶将一杯凉酒倒进去,晃悠着给子画看:“您看,酒水倒进去,内壁吸入极少,渗水率远远低过普通陶器。只是硬度跟铜器、玉器是没法比的。” “晶丫头不要谦虚,以土炼器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天帝庇佑了。我的孙女果然天资聪颖,有统领天下百工的能耐!这青尊的质地与其他截然不同,可曾取了名字?” 见问,子晶敛容正襟,恭敬拜倒:“亳邑今日烧出此祥瑞新器,此乃天帝庇佑我邑之征兆,请亳主大人为此物赐名。” 殿中众人一起跪下高呼:“请亳主大人赐名!” 呼声冲出殿外直上九霄,子画俯视着这些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庭臣子孙,不由得感慨万千。他挥一挥手,豪迈地道:“化土为玉,经火乃成,非历经磨难不能成此美器。此物当名为……瓷!” 当晚,宫城传令举行加宴。席上,提前赶来参市的两位内服大族族长有幸看到了这只原始青瓷尊,并且当即以50头牛换一只瓷尊的价码向大司工定购。 能坐到宫宴上的都是大族权贵。同样是来参市,普通小族来的就只能在外城的驿站客舍内将就了。今年大市开得早,各族来参市的人不但没有少,反而比往年还要多上许多。两个满嘴西北口音的周族人在客舍里挤得难受,出来在城里四处逛。 亳邑以贸易闻名,各色外族人常来常往,邑人早就习惯了。所以姬石头在外城四处走动的时候并没引来多余的注意,然而他天性耿直,即使别人不问,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因为自己并不单单是来参市的。 姬石头是来寻自家宗子姬亶的。 大宗伯离世,邠侯令他来亳邑寻姬亶主仆回去。可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刁蛮的姜姝女公子居然驾车追了上来,非要跟他一起来寻未婚夫。姬石头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看见姜姝就头大。 眼看天色暗淡,道路街巷都有些看不清楚了,姜姝却不依不饶,拽着他在外城一路转悠。 “姝公子,咱们回去吧。” “那不行,都两天了还没找到亶哥哥。这哪行!再找一会儿,北城和西城都去过了。东城是大泽,如今就剩下南城了,亶哥哥一定在南城!我觉得今天一定能找到!” 哪有那么容易。石头嘟囔着:“万一亶公子去了内城怎么办。” 然而就那么容易,俩人沿着内河逆流而上,接连转了两个小邑都没看见和姬亶相仿的年轻人。石头看着天色已经发蓝,便拦住姜姝:“得回去了。再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说得跟你知道路似的。一直都是我在寻路好吗?”姜姝伸手扒拉他,一扒之下没动,正要恼忽然眼珠一亮,对着石头背后叫道:“呀!那个是……二傻?二傻?” 石头叹了口气,这刁丫头已经坑了自己几次了。他坚持不肯让步也不回头,只拦着姜姝要走。没走出两步,石头忽觉不对,一阵极快极轻的脚步声朝着自己后背直冲过来。他连忙把姜姝往后一拽,自己回头大声吼道:“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狗叫。二傻绕过石头飞扑向姜姝,一条尾巴摇得欢欣鼓舞。姜姝又笑又叫,握住二傻的两只狗爪子往一边推。 “哎呀哎呀好了二傻。别舔别舔,哎哎别舔!”姜姝边笑边躲,还抽出空来对姬石头解释:“这是木头家的狗,跟着亶哥哥来亳了。二傻,快,带我们去找你主人。” 她连声催促,二傻却还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不断地上蹿下跳想扑姜姝。石头挠着头,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拽一把。俩人一狗正没奈何,一个小姑娘跑着出现了,一见二傻和陌生人玩得高兴。小姑娘怒了,瞪圆了眼睛吼道:“二傻!回来!” 姜姝和石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叉着腰的小姑娘正怒气冲冲瞪着他们。可惜,她的眼睛实在太小,瞪圆了也没多大。 当晚,姜姝和石头就出现在猪十三家里。 弃和姬亶不在,只有木头和猪十三在家。姜姝一见木头便连连催问姬亶的下落。主人猪十三笑呵呵地点亮了火烛,让他们坐下说话。 经历过前面的事,木头已经知道了猪十三是自己人。便也不避讳,跟他介绍了二人身份之后便告诉姜姝:姬亶跟着弃去了桐宫。 “桐宫?桐宫是什么地方?亶哥哥去哪里干嘛?” 姜姝问完就后悔了。因为木头立刻开启了话痨模式:“哎呀桐宫啊,桐宫就是以前商王的一处离宫,相传里面关押过一位先王太甲。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鸩姐姐被关在里面。那个叫巫红的说桐宫里如今都是巫族的人,鸩姐姐又被他们视为叛徒,处境很危险。弃大哥就急了,可他又要回殷邑没法救她,于是不知道为什么屠四哥就替他往殷邑去了。现在弃大哥去桐宫救鸩姐姐,亶公子怕他一个人有危险就也跟去了。我的话太多,屠四哥让我在家里帮猪哥的忙,没想到你们居然来了……” 这一通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可石头还是从里面抓住了要命的一条:“桐宫里全是巫族人?” “对。不知道怎么的巫族好像分裂了,一半巫师跟着大巫朋来了亳邑……” 石头举手打断他,和姜姝对了个眼神,二人面色都凝重得愈发难看。这一下就连猪十三也觉出不对来了,他坐下来斟酌着问:“怎么?二位有什么难处吗?” 戍卫出身的石头警惕地看了看这个貌不出众的汉子,木头忙在一边解释:“没事的,猪哥是自己人。弃大哥和亶公子的事他都知道。” 虽然有族人的保证,石头依旧不怎么放心,只垂下头不说话。姜姝毕竟挂心姬亶,有些绷不住,对猪十三解释道:“其实,我俩来找亶哥哥,是因为我们周族的大宗伯死了。” 姬离尘死了?木头惊得忘了说话。猪十三还是不明白,只听姜姝接着说:“是巫族的大巫朋派人作的。” 这……猪十三也愣了。 另一边,亳城西北,姬亶已经站在了桐宫大门外。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好友的凶手就在门内,他只担心弃和自己如何进得去。 暮色苍茫,桐宫的红漆大门也渐渐显得阴沉起来。几十个亳兵打扮的戍卫手持铜戈铜矛分列两厢,另有两个玄衣巫师站在门前。弃把马车藏在远处林中,自己紧了紧腰带,便背着硬弓箭菔大步上前。 姬亶一把拽住他:“弃大哥,你怎么打算的?”不是就这么闯进去吧? “放心。” 弃笑了,一拍他的肩膀:“你跟在我后面,我去叫门。” 说着,他甩开姬亶走出阴影,戍卫们一见有人来,纷纷吆喝着让他停下。弃走至门前,冲着门前那两个巫师大声喊道:“请回禀大巫朋,亡人来访。” 一个巫师打量他几眼,飞奔入内。 亳地戍卫们听不懂这话。他们只是被拨来保护巫族,可不敢干预他们自家族内的事。这汉子一口一个亡人,亡人不就是死人吗?巫族的事,搞不懂。于是他们只把弃和姬亶松松围上,并不动手。 不多时,通禀的巫师回来了,他喝退亳地戍卫,对弃微微一礼,大声道:“大巫朋有令,请贵客打进去!他在东墉祭坛处等你,若是晚了,他可就要动手宰杀人牲了!” 难道巫鸩要被大巫朋当人牲杀掉?弃脑中轰然一声,全来不及多想,反手搭弓上箭就要往里闯。 “且慢!夜间就不必箭簇讨巧了。”那巫师叫道,他丢了支铜戈在弃的脚下:“请用这个。” 弃丢掉长弓甩开箭菔,弯腰拾起这支铜戈,慢慢抬起眼睫,说:“敢不从命。” 桐宫大门洞开,内里庭燎亮如白昼,数百名巫师各持武器从门口一直排列到宫阙深深处。弃挥起铜戈,向内冲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5章 乇祭 夏商时期,战场上多以弓射箭簇为主力。其次是矛、戈这样的长兵器,再次为斧钺棒杵这样的钝重兵器。 弃第一得意的当然是射猎功夫。但对方已经声明不许用弓,他便拾起那铜戈平端当胸,冲内喝一声:“请了!” 那铜戈登时在他手中活了起来,刺、扫、砍、啄,如毒蛇吐信一般转瞬间就撂倒了两名守门的巫师。 然而弃并未真下杀手。他每一击均将力度拿捏得无比精准,铜戈或拍在某人胸前,或割裂某人衣襟,或将某人逼得仓皇后退。进门这短短数十步已有数位巫师狼狈倒地,但并无一人真正挨到杀招重创。 但显然有人不领他这份情。 巫累见弃进退从容游刃有余,不由得心头火气,大声喝骂:“此人害得我族分崩离析,玉门山因此被划归殷人!仇人就在眼前,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这一声点燃了众巫的怒火。大巫朋只令他们拦截来人,可没说此人的身份。如今桐宫大门已经重新紧闭,仇人就在眼前,那还等什么?众巫师各持武器重又扑将上来。 与擅长大规模对战的商人不同,巫族人自小训练的就是近身搏杀,一出手就是取命的招数。巫师们的武器也不尽相同,弃刚举戈挥开一支马鞭,背后又被一对石捶扫中。 所幸这一击只是被末梢扫到,力道已是末端。弃吃了这一下并不回头,只向前俯身双手攥住戈柄折腰一轮,划了硕大一个圆。森森戈缘带着铮鸣声扫过,周围一圈巫师立刻向后闪避,弃趁机向前疾冲。 宫院幽深,巷道繁复。弃刚打退一个男巫,没走两步又被一个持短杵的巫女缠住。那杵不是寻常木制,有柄有缘,杵身包裹着一层铜皮和铜泡。这巫女招式毒辣,专往眼鼻、肋骨、手腕、膝盖这些地方招呼,每出一招嘴里也不消停,呼呼哈哈喊个没完。 戈长杵短,弃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退开几步。任那巫女打的花哨,却不能碰到他分毫。但这巫女实在烦人,不死不休不肯让路,弃被她嘿哈呦嘿声吵得头大,铜戈在手中一轮,掉转过来用木戈把一击砸在她脖颈后面。那巫女登时扑倒在地,再不呼呵了。 弃边跑边腹诽:我一直以为巫女动手都是不出声的,看来只有小鸩一个人这样…… 后面的抱怨被迎面扑来的一大群巫师截断了。此时夜幕已完全变黑,数堆庭燎同时亮起,一堆火光连着另一堆火光,迤逦蜿蜒着组成的一条通向桐宫最深处的“道路”。 弃遥遥一望,只见那那里亮如白昼,数堆燃得正旺的燔柴拥簇着一座黄土高台。 那是祭坛。 而此刻似乎有几个人正在上面,离得太远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分清有些像是跪着的,弃这一分神。肩膀上立刻挨了一下,他忙回神迎战,人群中传出巫累的冷笑声:“别看了,那个叛徒就在在祭坛上,一会儿就要被乇了!” 乇祭是对牺牲进行肢解的祭法,一般在天黑时进行。弃在任小王时曾主持过不少次。 可这次的牺牲是巫鸩!那怎么行! 弃爆喝一声,提戈便砍,巫累躲闪不及,背后正中一下,向前滚倒大声呼起痛来。族人血溅当场,众巫喝骂不已一齐协力向弃攻来。 众巫多是从小一起修习,彼此都熟悉,近身过起招来配合得颇为流畅。长短兵器分批招呼,弃很快就挂了彩,一只眼睛也有些模糊睁不开了。他一抹,原来是头顶有血流下来遮住了视线。不及多擦,后面又有人猛轰遗迹,弃向前踉跄两步也不回头,借力向祭台猛冲。 似是为了回应他,祭坛处忽然开始奏乐,一群白衣巫女围着火堆翩然起舞。弃回肘磕开身后一巫师,朝祭台上凝神望去。此地已经离得很近了,祭台上的一切他都看得此清清楚楚。 但是这一眼已经足够使他肝胆俱裂。 头戴獠牙羽冠面具的大巫一挥手,两名男巫分列两边架起了一个戴了面具的女人。那女人身上仅有一件葛布深衣蔽体,露在外面的双臂和双腿白皙晃眼。眼见命悬一线,可她全不挣扎,脑袋无力地随着两个男巫的拉扯左右晃荡。 弃大惊失色,接连砍翻几名巫师后向祭坛猛冲。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可身后的人紧追不舍,猛一发力将他打倒在地。 “小鸩!!小鸩!!!”弃趴在地上冲着祭坛喊得撕心裂肺。 “醒醒!你醒醒!!快醒醒!” 没有用,人牲在祭祀之前都是会被下药的。弃吼得嗓子几乎裂开,巫鸩还是一动不动。 大巫朋缓缓转向他,面具上那张面獠牙的笑脸在火光中颤巍巍更加诡异。他静静地与弃对峙片刻,右手猛一扬,立刻有人递上一把铜刀。那刀不足小臂长,前端尖锐翘起,火光在上面一晃,碎了一地的光芒。 “你敢!大巫朋!我命令你停下来!” 弃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群巫嘎嘎怪笑,将他拖起来架在祭坛下。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大巫朋让你看仔细了,可别眨眼。” 歌声忽然大了起来,群巫跟着一起吟唱。弃嘶吼着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按住他的那么多只手。 台上,大巫朋揪住了巫鸩的长发向后猛拗,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大巫朋的刀缓缓横在那不堪一握的脖子上。弃厮打着,拖着几十名巫师向祭台扑了又扑。 “大巫朋!我对历代先公先王起誓!你若敢动巫鸩一根汗毛!我必要巫族全族与她殉葬!!不死不休!” 弃目呲尽裂,一次又一次向前冲。 火光一闪,铜刀带着诡异的反光在巫鸩脖子上迅速划过。弃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从那裂口处喷涌而出。 “不!不!!不!!” 鲜血流淌不息,可祭祀才刚刚开始。台上的俩男巫架着巫鸩摆开双臂,大巫朋的铜刀又奔向那一对正在抽搐的手肘。 “天帝在上!住手!住手!” 弃的嗓子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巫师们几乎要全体上前才能压住他。 而此时,一个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弃双目已经模糊得不能视物,使劲甩了甩头才看清楚,不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是一只人的小臂。 “啊!!” 痛到极致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吧,弃向着那只手扑了过去。可是早有人将那手臂一脚踢开,弃的眼前忽然没了目标,周围的一切也都安静下来。 他听不见了。 恍恍惚惚地,他看见台上的大巫朋还在运刀如飞。巫鸩的身子,很快就成了一堆零碎的肉块。直到这时,大巫朋才把巫鸩的脑袋细细切了下来。 他看见数条血河从祭坛上涌下,顺着地面奔流。夜幕中那血也流得人胆战心惊,弃被压着跪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些血河向自己涌来。 “小鸩……对不起。” 这句话嘶哑的道歉没有任何巫师听到,因为他们被人打散了。 一个满身是伤的少年挥舞着燃烧的木柴跳进群巫中,疯了一样左扑右打。姬亶跟进门后险些被打死,好容赶过来帮忙,没想到还是晚了。 姬亶打散了按着弃的巫师,举着木柴挡在前面:“弃大哥!你快起来!鸩姐姐的……她的头……” 少年说不下去了,眼噙泪水大喊着不管不顾地朝群巫打去。 弃渐渐恢复些神智,定定地看着眼前那个在地面上咕噜噜乱滚的东西——大巫朋把巫鸩的头丢了下来。 弃惨呼一声,手脚并用爬上前去。满地的鲜血沾染了一身,他带着满身的血腥扑向那个带着面具头颅。那头颅捧在手里,居然还有些温度。 “小鸩……”他俯身将头颅揽在怀中,痛得心肝俱裂。 巫乐停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下祭坛。所过之处,群巫无一不弓身下拜。大巫朋摘去了面具,跛行至弃的面前。弃无知无觉,依旧抱紧头颅跪在血泊中。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佝偻的男人,问:“人死如空,什么都没用了,扔了吧。” 弃不动。 大巫朋摇摇头:“你与鸩相识不过半年,何必做此丑态。情爱本是无根无据之物,便是你俩真成了夫妻又能如何?早晚也是爱衰情淡的寻常结局。走吧,你不能死在我这里” 地上的男人还是不动。大巫朋暗叹可惜,转身欲走。忽听背后族人一片喧哗惊呼,下一瞬他已经被一只石头般的大手掐住了脖子。 弃一手抱着巫鸩的头颅,一手卡住大巫朋。明亮的火光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光晕,犹如一尊愤怒的天神。 他眸色深幽,手臂绷的笔直,大巫朋被他举起双脚离地。众巫师又惊又怒,纷纷攘臂向前,姬亶抢出一根还在燃烧的粗壮柴薪抱在怀中大喝一声:“统统退下!” 少年身后,弃举着大巫朋越掐越紧。瘫了半边胳膊的巫累怒吼道:“小王!你若伤我大巫,便是要和巫族为敌!” 这恐吓像微风一样,丝毫没对弃造成影响。他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巫累,对方被他看得周身一凛,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 弃收回目光,表情不悲不喜,只微微一笑,说:“便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说着手上猛一用力,手背青筋暴起,大巫朋喉间喀喀两声,登时便要气绝。 群巫大惊,潮水一般扑将上来。姬亶瞬间被愤怒的群巫卷进人群不见踪迹,弃不为所动,只坚定地加大手中力度。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斜刺里飞扑过来,一头撞向弃。他被撞得退后一步,手下一甩,大巫朋倒在地上直翻白眼。弃怒不可遏,左手抱紧头颅,右手抡圆了冲着来人便砸。 这一拳力有千钧,对方免力躲闪,却还是被扫中了左肩头面。“啪”的一声,羽毛面具被砸得散落一地。弃上前一步捏住对方的脖颈就要下死手。 “是我!”她转过脸来,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豁然出现在弃的面前。 是巫鸩。 弃惊得有如雷劈,手上赶快卸了力气:“鸩?你怎么?你不是?”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头颅,血污已经把他衣衫沾染得一片狼籍。巫鸩含泪瞪他一眼,上前摘掉了那头颅上的面具,却是个不认得的陌生女子。 “还抱着呢?” 弃如遭火烫般赶紧甩掉。巫鸩正要说话,忽地被他一把抱住,从头到腰摸了个遍,见心上人完整无缺,这才捧着那张小脸猛的亲了下去。 这个吻十分粗暴,像是要把几十年的隐忍全都甩掉一般。弃越吻越深,巫鸩捶打他几下,忽然觉得有水珠落在脸颊,那水珠连绵不绝,顺着脸颊流下脖颈,仿佛多少说不出口的委屈一起倾泻。 巫鸩不动了,双手默默环上弃的脖颈。半晌,弃略略离开,眼睫毛上还挂着一层水雾:“鸩,做我的妻。” 二人这不管不顾的模样看呆了所有人,连姬亶都没人搭理了。 可是弃没等来巫鸩的回答,另外有人替他答应了。大巫朋扶着人走上前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道:“准了。” “这小子可以,鸩,你眼光不错。” 大巫朋哈哈大笑:“去,请小王入大室,我巫族要嫁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6章 请期 弦月初升,一条银河逐渐在墨色夜空中显露端倪。太室内外遍擎火烛,巫师们各安其职,姬亶坐在西阶下任一个巫女给他包扎,一面频频伸着脖子朝殿内望去。 也无怪姬亶不放心,刚才还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就握手言和谈起了婚嫁,这事搁谁都得反应半天吧。 更何况……这也太不合礼制了。 周人族训严谨。姬亶记得自己刚刚束发,周族大宗伯姬离尘就与他传授过六礼详解,其中的婚礼更是着意讲解了几遍。姬亶挠了挠头,鼻尖有些泛红,明年就该和姝儿合婚了,到时候……大宗伯肯定是主婚人。 跟大宗伯讲的婚礼流程相比较而言,现在太室内的情形可就太不规矩了。 商时婚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准新郎、新娘在前五个环节中是不可以出现的,必须由亲人或有威望之人代行。 可如今,准新郎大大方方地坐在太室之内,和对坐的女方长辈瞪眼睛。而准新娘正在给二人挨个擦洗上药,还时不时的骂几句。 大巫朋的脖子上被巫鸩用一条粗葛纱包上冰凌围了一圈。他的下巴被垫得老高,仰脸看着对面的巫鸩哀怨地道:“妹,他年轻力壮死不了,你倒是过来看看我嘛。” 正在给弃擦拭伤口的巫鸩头也不抬,迸出一句:“巫成。” 殿侧一堆埋头看地的男巫中,一个人被大家推了出来。巫成拖着脚步往大巫朋那里蹭,可他的手刚举起来,就被大巫朋瞪了回去。 “你来帮我看下嘛。” 弃听得直挑眉:这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是天下第一巫医?大巫朋?他探询地看着巫鸩,对方头也不抬:“巫成,看冰凌要化就给他换。” “他换得不舒服。” 巫鸩一个眼风飞过去,大巫朋立刻哼哼唧唧地往后一靠,不说话了。弃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小声问巫鸩:“那竹片,说你不在,晚上睡不着的,是他?” 巫鸩的脸色做了肯定回答。弃的俩眉毛几乎要打架,冲着对面那黑瘦老头一拱手:“敢问……” “鸩是四月戊戌日出生,今年二十有九。小子着什么急,我都同意你娶她了,问名什么的慢慢来。” “……” 弃其实是想质问巫族那么多奴隶使唤,为什么要让巫鸩侍奉大巫安寝。可这老狐狸提起婚礼,他也没法再问下去。弃拉着巫鸩坐下,郑重道:“敢问大巫朋,为何愿将小鸩嫁与我?” 老头哈哈大笑,满脸的褶子里都浮着开心:“因为你很对我的胃口。” “弃倒认为,是我的身份合您的胃口。” 殿中气氛一滞,除了巫鸩,所有人都怒目视弃。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多年来巫族从未有过巫女出嫁的先例。巫族一直保存着走婚的习俗,除了少数族内通婚的男女巫,其余大多数巫女都是怀孕之后回到玉门山,生下孩子便由族中大巫抚养。 如今大巫朋要举族送巫鸩出嫁,这可是三代以来都少见的事。可这个什么废小王居然还自矜身份,难道怀疑巫族高攀吗? 众人之中,巫成是从小侍奉巫鸩的,对这位大巫,他一直怀着弟弟对长姐般的尊敬。现在见小王出言不逊,巫成一张俊秀面庞登时蒙上一层红晕。 他上前一步不客气地道:“这位贵客,您不过是个已死的小王,所谓身份什么简直就是笑话!可是巫鸩大人,她可是下一任大巫咸,世间最尊贵的巫者!任谁做王也要有她站在身旁才可服天下万族!您若觉巫族高攀,那就请回吧!” 受了年轻小巫一通训斥,弃却毫无愠色。他温柔地看着巫鸩,捏了捏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解释。巫成急道:“巫鸩大人……” 一只黑瘦的大手忽地抠在他脸前,下一刻,他就被大巫朋摔到一边去了。 “小孩子,看见姐姐要出嫁心情不太好。”大巫朋打着哈哈,一边把脖子上那圈葛纱去掉:“冰都化了,去凌阴里取些来。你们,下去叫庖厨送些酒肉上来。” 殿上的人被打发了个干净。大巫朋叹了口气,摸着自己青紫的脖子说话了:“想做一回小王的长辈还被看穿了。啧啧。” “你的身份的确是我最看重的地方。眼下你只是被死亡,只要让昭王知道你还活着,重新做回小王只不过是旦夕之间。” “所以,您是用小鸩为巫族的朋众买一个稳妥未来,对吗?你认为若我有朝一日即位,因了小鸩的关系也不会对朋众此前的叛乱多加惩诫。” “那只是最好的结局罢了。”大巫朋忽然显得很疲惫,耷拉着的眼袋和下巴没了精气神儿,这会儿才显示出他真实的年龄:“关于你的未来,我反复卜问过,无论是为王还是为奴,结果全都模糊不清。” 弃无所谓地咧了咧嘴,大巫朋是天下最强的两位大巫之一,若他都占卜不出,看来自己以后这路还真崎岖。 “但是,有一点,卜兆是明明白白显示了的。” 大巫朋向前微微探身,凝重地道:“你死后会葬入王陵,就葬在你母亲旁边。” 王陵。 殷地西北那一处禁地。自盘庚迁殷之后,便只有商王和王妇才有资格下葬于此。弃的母亲——后母戊便葬在那里。 这占卜结果几乎就是说弃会登位做大王,否则他如何入王陵? 巫鸩默默放开了弃的手,弃垂下头,半晌缓缓把脑袋一摇:“大巫朋,卜兆也有不准的时候。弃如今已不是小王,对权位早已没了兴趣。你莫把朋众的未来赌在我身上,此生我只愿做两件事。” 他攥住巫鸩的手,眼底尽是温柔与坚决:“报母仇、娶小鸩。” 巫鸩笑了。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强者,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都能活得很好。如今,她居然也愿意低下头接受另一个人的承诺。 这俩人要真么脉脉含情对视到什么时候!大巫朋咳嗽一声,巫鸩冷冷瞥他:“爷爷,我要嫁谁不用你同意,你也根本拦不住我。” “所以我才要把你许了他。既然没法在小王身上讨些好处,那能做一次小王的长辈也行。”大巫朋笑得坦荡,他挥手唤人摆上酒席。 “来,边喝边聊。时间紧呐,咱们得抓紧把这婚礼办了。你们来亳邑不是还有正事要做么?” 弃面色一肃,大巫朋抹着嘴边的酒渍笑道:“你和城里那人母仇国恨几重纠葛,早晚有一战。你俩谁死,我都能靠剩下那个保住朋众。放心吧,我会做个称职的老人家,只看热闹,绝不插手。” 能让这老狐狸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弃一笑,丢开不提,与大巫朋举杯痛饮一尊,遂认真地商议起婚礼之事。 是夜,桐宫灯火通明。而亳城南邑,几个人也彻夜难眠。姜姝心系姬亶,直到东方发白才恍惚睡去。 古时人没有时钟电灯,起居坐卧全都遵循天时。每天东边天际稍一亮堂,一家老小就相继起身,借着天光盥洗劳作了。一家或一族之长往往是第一个起来的,猪十三也不例外。 夏日清晨正是一天当中最凉爽的时候。猪十三为了给姜姝腾房,这一夜带着小眼挤在西屋炕上。这会儿醒来,他蹑手蹑脚下了土炕,身旁的小眼儿睡得摊手摊脚,四仰八叉横在席子上。 见女儿睡得正香,猪十三趁机张牙舞爪,不出声地对着小家伙做训斥状,末了一指她,腹中默念一句:“还敢不敢不听你爹的话了!?嗯?!” 正得意,小眼忽然翻了个身,猪十三急忙缩回手换上一副笑脸。再一瞅,小家伙还睡着呢。老父亲哭笑不得,摇着头给女儿盖住肚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一出屋,正看见院子里杵着仨模模糊糊的青色人影。 天光未明,只能模糊看见仨人影从高到低错落有致,就那么互相对峙站着。这真是奇了,大早上跑我家干什么?猪十三正要开口喝问,二傻耷拉着舌头从那仨人背后跑了过来,猪十三一脚踢去:白养你这几日,有人进来也不叫一声! 白狗一蹦躲开,汪汪叫了两声。那仨人一回头,赶紧冲他道:“猪哥猪哥,对不住,是我们。” 原来是弃和姬亶回来了,木头在跟他们说着什么。 猪十三正要笑,忽地觉得不对,这俩人都受了伤,身上东一抹药膏西一圈纱布。他赶紧迎上去:“怎么了你们这是?鸩姑娘呢?” “这个不重要。”姬亶狡黠地笑着,把弃往前推了推:“重要的是弃大哥有事要麻烦你。” 猪十三不明所以,弃挠了挠头,忽然冲他行了一礼。猪十三吓一跳,连忙侧身闪开,就听弃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小,猪十三听不清。姬亶扶额直摇头,大声说道:“劳烦猪哥替弃大哥操持婚礼。今日晚间,鸩姐姐便要被家人送来成婚啦!” 弃回手推了他一把,姬亶咯咯笑着退开了,木头满脸忧色,拉着他到一边去低低说话。 这边猪十三已经明白了,高兴得一拍巴掌:“好好好!没想到,没想到我有这个荣幸!哎呀!今晚呐?这得赶紧操办起来!哦不,还不能太张扬,没事包在我身上!人家有啥要求么?我赶快找人办去!” 一壁说,他一壁往屋子里跑:“小眼儿!丫头!快起来去找骨婶子!咱家有喜事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醒了,弃跟着猪十三出门忙碌去了。睡眼惺忪的姜姝一出门,正看见被石头和木头俩人围住的姬亶,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亶哥哥!”姜姝扑在姬亶怀中泣不成声:“宗伯,宗伯他死了!是大巫朋……” “我已经知道了。”姬亶轻抚姜姝的头顶:“姝儿不哭,不急,等到晚上。仇人晚上就来。” 周族宗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眼中尽是决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7章 迎亲 商时,大王和众人的婚礼没什么不同,都有婚前六礼与婚后的见公婆长者的程序。无非是大王的六礼略为隆重而众人稍稍简单一些罢了,而小王由于是未来的大王,娶妻也是一样的仪制。可如今到了弃这里,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头一天大巫朋和他商议半宿也就是在纠结这事。如今的弃已经不是小王,无法按照迎娶王妇的规格与巫鸩合婚。巫鸩毫不介意,提出省略前六礼,直接进行婚后的入宗庙祭告先祖就算礼成。 可大巫朋不同意:“他母亲亡故,你家长辈我还在呢!你可是我巫族的贵女,怎么还担不起一场合婚礼了?” 你算是我哪一门子长辈,我娘是巫女走婚,我爹都不知道是谁。巫鸩翻了个白眼,甩手不管了。 等她走了,大巫朋拉着弃絮絮说了许久,最后终于商定了一个简朴又不至于太失礼的办法。于是弃便一早回城来找猪十三布置了。 合婚时,男方应提供的聘礼包括五匹彩色的帛和两张鹿皮。由于二人情况特殊,大巫朋直接省去了前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个环节。只剩下亲迎与晚上的婚宴,聘礼也就替弃省掉了。 可猪十三不同意。 他见证过当年弃的威仪权势,觉得即使弃如今不起眼,殷商小王的身份可是在骨子里带着的。再怎么的也不能让女方看不起,于是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五匹彩帛两张鹿皮一张都不会少他的。 彩帛就是颜色不一的丝织布,对贵族来说不过是用作书写,对众人可就略显贵重了。但南邑里居住的都是有技艺在身的百工,猪十三一声招呼,全邑都动员了起来。不一会儿,五家在织造坊任职的邑人便扛着五匹色泽不一的布登门了。 这些布一放下,整间西屋都亮了,连姜姝都惊呼起来。原来邑人们送来的不是帛,而是更复杂的绮、纹、罗、纱这四种贵重丝织物。弃连连道谢,拿出几朋贝请他们收下,不料大家都往回一推绝不接受。 “哎呦你就别客气了,咱们南邑好久没有喜事了。最近又征兵有查人,日子忒不顺,借您的光全邑喜庆两天,俺们就知足啦。” “对呀,到晚上让我们来吃顿宴席就成了。别见外。” 邑人们说着,一面嘻嘻哈哈推着弃出门忙活去了。一出门,弃才发觉不止是附近这几家邻居在替自己忙碌,整个南邑都动员起来了。 也许是猪十三的威信高,也许是邑人们真心想办场喜事。总之现在,整个南邑人都在猪十三的指挥下各司其职。就连那些刚会跑的娃娃都被小眼搓成一队娃娃军,带到村头村尾放哨保持警戒。 小眼儿举着根清翠柳枝,叉腰站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二傻昂首蹲在她脚边警戒,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倒有几分她爹以前的模样。 柳枝一个个点在那些仰着脸看她的孩子们头:“不,是我有事。” “怎么?” “之前和弃大哥关于铸术的约定,不必了。” 二人在邠邑便有约在先,姬亶保小五一世平安,弃将铸造之术传给周人。他不顾危险追随弃来到亳邑也是为了这铸术。如今怎会忽然放弃? “亶,发生什么了?”弃直觉哪里不对。 姬亶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宽慰道:“没有,劳大哥费心了。其实是最近跟着亳地大司工出入各个作坊,认得了一些铜坊中人。有几个志趣相投的年青人愿意教授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哥,不必再为周族废心了。” “周族”这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弃走上岸来,抓起干布擦着身子,一面道:“别这么说,周族怎样我从未考虑过。一起同行是因为你和木头秉性纯良,是两个好孩子。” 姬亶转到弃身后帮他挽着头发,湿漉漉的头发拧干之后拿在手里活像一条绳子。姬亶捏着这条“绳子”,看着弃无知无觉的后脖颈轻声问:“那,你觉得我族大宗伯如何?” “姬离尘?”弃微微弓下身子等姬亶帮他挽头发。 “是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全都浪费在如何取巧获利上。若他一直这样热衷于参与大邑强族之间的算计,早晚会引来祸事。说白了,姬离尘的才干为个把小族觅温饱绰绰有余,要将周族经营成大邑,他不行。” 弃感觉到姬亶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少年低低说了一声:“明白了。” 等二人回到邑中,猪十三家里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三间房已经被女人们收拾妥当,几案、锦席全都铺陈整齐,就连新娘席间需要更衣的西屋也全都铺排一新。招待邑人的宴席从屠四和骨婶家中往东西两头铺排,足足摆了十几家。木头正和一群人四处找新郎。 “回来了回来了!快!猪哥,新郎回来了!”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弃被一群人簇拥着卷进屋子里,刚穿好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猪十三挤开众人,托着一身红色玄纹的衣裳走到他跟前。 “吉时快到了。主上,请更衣。” 后面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可弃还是听到了。他紧紧握住猪十三托着衣服的手,眼睫颤了几颤,道:“谢谢。” 猪十三背过脸去咳嗽一声,转过来微笑着催促:“快点吧!该去迎亲了!” 所谓迎亲是六礼当中最后一步。 按照礼制,黄昏时分,新郎应主动前往新娘家门口迎亲,女方父母分别对女子给予临行忠告。但是桐宫太远,为了避人耳目,大巫朋会着人将新娘送入内城。远离城门之后,再换乘等在那里的新郎车驾。 如今日头已经西斜,邑中一切都准备妥当。穿戴一新的弃被无数只手拥簇着登上一辆青色马车,一个青年御者早已在等在车上,一抖缰绳,车驾在孩子们的追逐中缓缓离去。 在迎亲马车后面,八个邑中儿女双全的嫂子分乘两辆牛车跟在后头,十个精壮青年随车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约好的地点走去。 不知是好久没穿华服,还是心里紧张,弃一会儿扶扶头上冠子,一会儿拽拽腰间蔽膝,真觉得哪哪都不得劲。驾车的御者看着好笑,边乐边安慰:“没事没事,新郎都这样,一会儿见了新娘就不紧张了。” 这声音听着好生耳熟,弃凝神一看,惊讶道:“豆?怎么是你?” 原来是弃在敦地借宿的那家青年人。豆的嘴巴咧得更开,得意地一抖缰绳:“怎么,就不能我也认得猪哥?我们邑子来了好多人呢。今晚得好好闹上一闹。” 不等弃觉出哪里不对,随行的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快看快看!到了!” 只见不远处,三辆带着车篷的马车踢踢踏踏迎面驶来,头前一辆车上的御者正是昨日见过的巫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8章 合婚 说起来弃是已娶过一次妻的人,这时候应该应对自如才对。可之前他是小王,婚事不用亲力亲为,就连亲迎这一步都是别人代劳的,他与妇纹是在王宫内见到的。 可如今,弃全程参与之后才懂得婚礼的庄重和复杂。本来就很紧张,这会对面的车帘一晃,要撩不撩的,弃的手心一下就开始冒汗。 为显示低调,巫族人已经全部换成了普通邑人打扮。巫成停住马车,下车来站在车帘旁边等着,四个巫女抿嘴笑着陪侍在侧。南邑的迎亲队伍喧闹着,拥簇着弃向头车走去。 弃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见四周的打趣祝福声了,他手心脚心全是汗,连走路都僵硬起来。木头觉出不对,凑到他身后一拽,低声道:“弃大哥,稳住,你行的。” 行你个头啊……弃咧了咧嘴,挤出个颤抖的微笑。 刚走到车前,弃紧张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踉跄。巫成愈发看他不顺眼,嫌弃地哼了一声。巫女们嘻嘻笑出声来,还有一个直接凑在了车箱壁上,捂着嘴小声跟里面描述着新郎的窘态。 猪十三一见不对,赶紧招呼一声,来迎亲的嫂子们呼啦一下涌了过去,有个声音大的高声喊道:“新郎为新娘屋内添帛添袄~” 立刻有三个汉子捧着锦缎鹿皮走了上来,对面的一个大巫女也不甘示弱,高声叫道:“新娘为新郎鼎中添脯~~” 后面一辆车上呼啦啦下来四个巫师,扛着四条肉脯、两头洗剥干净的全羊往南邑的牛车上送。 呵,这不能被比下去!猪十三叫过木头耳语几句,木头撒腿就往回跑。猪十三一挺胸脯,大声吼着:“吉时到!请新娘登车!” 终于轮到弃了!搞这半天,他还没见到自个的新娘呢! 也不知巫鸩是什么装扮,弃的心跳声直冲鼓膜,冲着车内一揖轻声道:“鸩,跟我走吧。” 一时没有动静,弃脑中霎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小鸩是不是没听见? 小鸩是不是不在里面? 大巫朋会不会骗我? 他们把小鸩藏哪去了? 他的十万个为什么还没有轮换完。车内一阵环佩叮当,一位玄服女子走下车来。 正是黄昏最美的时刻,夕阳嫣红如血,那余辉倾斜下来,遍地金黄。巫鸩就在这样静穆的金色光辉中缓缓步下马车,那一身玄色礼服也似是镀上了一层美铜。华贵的雕玉冠饰微微颤动,碎光给她的脸上平添几分不真实。 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各个都忘了呼吸。盛装的巫鸩好似一只从天而降的凤凰,美得摄人心魄。 弃从未见过巫鸩华服盛妆。他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这位美人,全忘了下面该干嘛。 美人等了一会儿,忽地翻了个白眼。环玉配饰叮咚一响,巫鸩以手加额,缓缓向弃一礼。那顶玉冠颤巍巍低下去,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弃忍住上去遮住那玉颈的冲动,忙的回了个礼。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招呼着送亲的队伍回邑子饮宴。姬亶把三辆马车都看了一遍,便走上去与第二辆车同行。 此时,新郎要为新娘驾车。弃将蹬车的引绳交给巫鸩,一个大巫女代为接受并表达谢意。巫鸩踩着矮几登上弃的马车,大巫女为她披上避风尘的绮纹罩衣。 弃登上车来亲自驱车,但车轮仅滚动了三圈,便交给了一旁的豆,自己下了车。按照规矩,他得自己乘漆车先行,在家门口等待新娘。 走的时候,弃一步三回头。小鸩今日太美了,他实在不想让她和别人同乘一辆车。就连替她驾车的豆也连带着看不顺眼起来。 新房安置在猪十三家,弃站在家门口伸长了脖子等啊等。感觉像过了一年那么长,才终于等到豆驾着马车踢踢踏踏赶回来。 弃不顾大家的哄闹,大踏步上前扶着巫鸩下车。临了他还给了豆一个威胁的眼神。搞得豆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做错了。 在猪十三的引导下,这对小夫妻一起步入大门。亲迎到此结束。 但接下来还要进行饮宴,有了这场形式大过内容的宴席才算六礼俱齐。 担任主事人的猪十三高喊一声开宴,邑人各寻其位,有引着巫族人入席的,有挨家跑着传话传菜的。以骨嫂子为首的庖厨小队流水般开始传菜,各家各户门洞大开,整个南邑烛火通明热闹非凡。 宴客的席面摆在邻居家中,猪十三家里的婚宴却是专为新婚夫妇摆设的。 考虑到弃的父亲尚在人世,弃便不能以主人自居,他从西阶登堂进入室内。室内已经分别设置好了夫和妇两席,木几案上摆放满了食物。 而婚宴的食物摆放也是非常繁杂讲究的:豚鼎、鱼鼎、腊鼎(兔肉)由南向北陈设于寝门外,净手的水池设在阼阶的东南方,屋内摆放着二豆用醋调和的酱、四豆冬葵菜和螺酱、四敦保温着的黍、稷,灶上还热着浓汤汁。 可是还不能吃,夫妻二人要先行一次祭祀之礼,再由猪十三和一位大巫女帮助二人净手,依礼取食。 吃的东西也有顺序要求,得按照肺、脊、黍、酱的顺序食用。吃完一遍之后再净手,再依序取食一遍。如此三次过后才算完成食礼。 弃放松下来,张嘴就像问巫鸩累不累。不料巫鸩一个眼风飞过来,她身后的大巫女高声唱道:“请行三酳之礼,以正夫妇之义。” 还没完啊……弃哀怨地看着对面的美人。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太不好了。 好在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猪十三和大巫女将二人的席子并在一起,引着二人各用一对卺(类似瓢的酒器)盛酒。这个寓意着夫妇之间如同一个瓢的两个半片,从此为一体,共享荣辱。 终于礼成,可弃还是没能和巫鸩说上话,他的新婚妻子又被大巫女请去侧室更衣了。 两个帮忙的婶子趁机进来把几案重新摆好,菜品重又布置一遍。弃被猪十三拖去换常服,他很不解地问:“猪哥,还要干嘛?” 他明明记得饮宴之后就可以搂着妻子回房了啊。 猪十三笑着捶他一拳:“别急啊,按礼数明天你俩得去拜见父母。可是你这情况也不允许,所以大巫朋让我把见礼改在今晚了。” “不是,见礼也是小鸩见我父亲,跟这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是你妻子的长辈,还是你父亲的大巫,你说有没有关系!” 大巫朋大笑着走了进来,巫成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堂上搀。姬亶与石头捧着两坛酒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头老狐狸!看来是打定主意受他这一礼了。弃往他下首一坐,似笑非笑地道:“要是我就不肯呢?” 大巫朋呷了一口酒垂下眼皮,松弛的褶皱中精光一轮,扫了一眼堂下站着的姬亶主仆,他笑道:“那我就不管接下来的事了。” “笑话,接下来是我俩自己的事,要你干嘛。”弃按着腿站了起来,打算到西厢门口等待巫鸩。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先是石头大喊一道:“谁?”接着便听一声爆喝:“死老头!把小鸩还给我!” 巫红带着一身的杀气冲了进来。 天彻底阴沉下来,夜色涌进院中,化成了一团团解不开的氤氲。巫红连假发都没戴,冲着堂上连发两箭。接着甩掉长弓,抽出一支尖端扣着铜钉的皮鞭朝着弃抽去。 猪十三一把推开弃,那皮鞭啪的一声钉在檐柱上,翻起一片斑驳木刺。弃翻身爬起,怒道:“大巫祝,你发什么疯?” “滚开!把小鸩交出来!” 噼啪又是两鞭,弃不欲和她打,只接连后退。不料她一鞭抡空,鞭稍正扫中闻讯跑出来的巫鸩。 “啪。”一声瘆人脆响,巫鸩捂着脸向后倒去。满头的玉笈纷纷掉落,碎了一地。弃惊得魂飞魄散,忙张开双臂揽住她。巫鸩一头青丝瀑布般散落开来。 巫红也呆了,丢掉鞭子扑过去。弃抱着巫鸩向后略撤,另一只手猛的捏住巫红的脖颈。 “我敬你是小鸩的姐姐才处处留情。敢伤她,你是活腻了。” 不料巫红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主儿,即使被掐得满脸涨红眼珠爆出,也能有条不紊地出手反击。弃的手肘被击中,半条胳膊瞬间麻得没了知觉。巫红趁机挣脱,拽住巫鸩就要看她的脸。 “小鸩小鸩,我不是故意的,你怎样?” 还好,巫鸩只有额头被扫到留下了一道血痕。她忍痛安抚住暴怒的弃,拉着巫红问:“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会送我出嫁呢。” 这张脸今日如沐了春风的娇花般明艳,巫红看着她,哽了半晌一个指责的字也说不出来。她一跺脚,愤怒地转向悠闲喝酒的大巫朋。 “死老头!是你!是你把小鸩给人的!你……当初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双目噙泪,那泪却在眼眶来回打转死不肯掉下来。 “你说要我找到小鸩,你就同意我俩在一起!我把她送去了桐宫,你却把她卖给了这个……这个……这个渣子!” 被莫名骂成渣子的弃挑了挑眉毛,也看着大巫朋。 堂中上首,老狐狸坐得不动如山。他不紧不慢地喝光杯中酒,舒畅地打了个嗝,这才撩起眼皮看着这堂下剑拔弩张的小辈们。 “现在你拜不拜?不拜,这事我就不管了啊。” 大巫朋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看着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39章 横生 天下万族当中,只有巫族与众不同。 其他族裔要么农耕要么渔猎,整日就是为生存繁衍奔波。而巫族则不然,身为秉承天地奥秘的重黎后裔,他们从立族那一天起就不用操心生计这些小事。 一开始巫族的衣食住行各种需求都由万族供奉满足,后来大禹立夏,把玉门山附近百里的族裔都划给了巫族。于是巫族的日常所需便由这些个族裔每月供奉,有些负责衣物,有些负责饮食。由此,巫族阖族便可以专心钻研巫术。 真要类比的话,巫族非常像后世培养僧侣与学者的联合大学。 但大学只要招收新生就能保持活力,而巫族需要的却是繁衍——将巫族人睿智的血脉代代繁衍下去。 偏偏就是这一条老出岔子。 上古时的巫术实际就是天文、地理、医药、历史、神话、音乐的综合体。可这里面唯独没有提到如何让巫族血脉繁衍下去,术法浩瀚,历代大巫各个醉心于如何精进实践术法,对男女情感之事一点不操心,甚至可以说马虎之极。 巫族人生下来便要划分“专业”——辅佐帝王的“咸众”和实用历练的“朋众”。他们从小便被不同的年长大巫认领,一个大巫会认领4到6个小巫,此后一直抚养到他们成年,或者独当一面。 这种半教办养的教育方式在传授术法方面极尽完善,但对孩子们生长过程中的生理心理变化却很漠视。巫族认为情感会影响学习术法 没有长者引导,孩子们对两xing的认识,感情观全凭自己养。结果就出现了一些像巫鸩这样术法超群,却性子冷漠感情迟钝的人。少有巫师能像巫红这样早早勘破内心,活得洒脱不拘。 不过,巫族养育下一代的制度还不是最离谱的,离谱的是他们的婚聘制度。确切的说,巫族根本就没有婚聘礼。 当一个巫族人成年束发之后,资质中等的下山到各族赴任大巫祝,上等的到王都跟随大巫朋。少数人留在山上作研究、教育工作。留在山上的那部分人基本都是醉心学术,无暇他顾的学者类型,大部分都是孤独终老,极少数人会和同族结为夫妻。 下山的那些人虽然天地广阔,有许多机会遇到心仪之人,可即使有了爱人也是黯淡收场。因为巫族不允许族人与外族人通婚,他们只能以“出奔”的形式相守,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妇、祭告祖先。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旦产子,他们必须立刻将孩子送回巫族,否则玉门山便会发下巫杀令将他们赶尽杀绝。 抱走的孩子到了玉门山就被大巫领走抚养,直到十几年后成为下一代的巫师、巫女。然后再下山、任职……巫族就是靠着这样诡异的循环繁衍生息的。 后来弃得知这一切,叹了一句:“这样扭曲的族裔,灭了也罢。” 他一语成谶,但那都是再后来的事情了。 眼下,弃还不知道巫红为什么要找自己拼命,他只知道大巫朋能解决这事。可对方非要受他一拜才出手。 他是小王,能受他拜的除了天帝四方神衹,便是历代先王先妣。而大巫朋只是商王的半个家臣,绝没资格受这一拜的。 可是此时巫红已经几近疯癫,年轻的巫成拼尽全劲才拖不住她。权衡了一下,弃决定今天还是不要和新婚妻子的发小撕破脸。他拉着巫鸩在大巫朋面前跪下,双手至额,再及地,准备见礼。 巫红怒喝一声,揪起巫成砸开了堂上三人:“不许拜!” 这怒气勃发的骂声在黑夜里迅速扩散开去,东西两邻饮宴的邑人和客人们纷纷放下酒往这边院子跑来。 堂上,大巫朋撤身躲过巫红的鞭梢,对试图靠近的石头说:“这位小哥,劳驾出去看好院门不要让客人们进来。” 石头询问地看着姬亶,少年宗子略一颔首,石头便和猪十三一起去门口拦客人。 “哎呀娘家姐姐太高兴了耍酒疯呢,没事没事回去继续喝。今个酒菜丰富,可别让娘家人看不起咱们。” 猪十三一边赶人,一边郁闷地想,自家主上这婚礼可是比上一次精彩多了。 精彩才刚刚开始。 堂上已经是一地狼藉,酒坛翻倒菜肴倾地。除了打在一起那一老一少,其他人都退到了院中。弃拉住要去帮忙的巫鸩:“就是因为你才打起来的,你再去,这就更没法收场了。” 巫鸩瞪他,弃捋开她眼眉前的青丝,轻吹着那道鞭伤解释说:“巫红不愿意你嫁给我。”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啊。这跟我嫁给你有什么关系?” 弃突然觉得头疼。 此时月光送华,身着素白常服的巫鸩明眸皓齿,双目盈盈似含无限秋水。弃心头一动,将那抹细腰箍得死死,巫鸩挣扎几下,弃埋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管了,咱俩出去走走吧,你我还有事要做。” 一抹绯色染了巫鸩满脸,连高挺的鼻尖也透了红晕。她嗔怪地瞪了弃一眼,复又看着堂上:“不行,我得等红没事了再说。” 弃心中把巫红祖上几代骂了个遍。 也许是巫红那些不知名的祖先扛不住殷商小王的腹诽。巫红突然踩中一片煮肺,身子一歪,大巫朋迅疾出手,向她颈后一击,巫红哼了一声摔倒在地。 大巫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瓶,捏开巫红的嘴往里一倒再一捏。巫红喉头咯的一声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挣开,歪歪扭扭想爬起来,可手脚渐渐麻痹,终于又倒了下去。 她手肘勉强撑住地不住地抠着喉咙,可是干呕半晌也没吐出什么来,身子却是愈发绵软下去。巫鸩甩开弃扑上去,那一身素白衣裙忽地出现在巫红眼前,层层漫开的裙裾犹如一片温柔的云朵,将巫红拥入其中。 巫红拼力抓牢这朵白云,眼睫一垂,一滴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又给她吃药!!”巫鸩怒视大巫朋。 怀中人低声哀求:“鸩,跟我走……好不好……” 巫鸩搂紧她:“好。” 礼还没成,新娘却要跑?弃过去拦住,一个字还没说呢,巫红就已经抓紧他的新娘哀哀叫了起来:“他,不要,他,走。” 然后弃就被他的新娘轰开了。 什么情况?!弃的脑门上都能冒火星子了。巫鸩懵懂护短,只能顺着来不能逆着抚。可要让新娘被个女人拐跑,那他还不如现在非气死不可。 还好,有人替他出头。大巫朋厉声喝道:“站住!” 已经走到门口的俩人不自觉地停住了。巫红打着滑拼命想站直,一边还歪歪扭扭地把巫鸩往身后拦:“你,答应的。” 大巫朋向她逼近,僵硬的右腿在地上一点,再一点,每一点都踩得巫红抖一下。她反手抱住巫鸩,强撑着不往地上滑。 “我答应你,此地事毕,你与小鸩的事我再不干涉。如今事情了结了吗?” 大巫朋站在她面前,几乎与她抵额而立。因为药力,巫红身子愈发佝偻得狠,一节一节矮下去。 “没,有。” “那就了结之后再来找我,放开小鸩!” 他迅疾出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巫红甩在了地上。 巫鸩大怒,猛的一推大巫朋怒道:“住手!你还敢打她!!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挨打!你为什么不能公平一点!要打你打我好了!她是来找我的!” 说到这,愤怒的新娘突然平静下来。弃注意到她那一双凤眼先是睁大,然后缓缓眯了起来。巫鸩开始思考谋算时都是这样的表情。 眨眼之间,巫鸩已经想到了什么,她逼近大巫朋低声问:“你是不是利用我让她去做什么事?” 大巫朋很高兴,他最得意的学生盛怒之时也没有丧失判断力。 “此地的事?亳地最大的事就是子画大市之后的行动。你命令红掺合在这里面了?你让她做什么?!” 老狐狸笑得眼睛都埋进褶子里了,他一扬头,越过巫鸩对弃夸耀道:“瞧瞧你得了多大一个助力,我们小鸩这脑子,比傅说也不差!这偷着乐去吧你!” 得了便宜的新郎没说话,嘀咕着我的妻有什么能耐我当然知道,干嘛要和大宰比。小鸩哪有大宰那么冷漠…… 冷漠……弃看着巫鸩,还别说,某些方面,她和大宰还真的有些像。尤其那双眼睛…… 大概性子冷清的人都有那样的眼神吧。弃把这个念头扔在脑后,眼下重要的是他的新婚妻子不能被人拐走。 幸好,这事没有发生。瘫在地上的巫红拼力抱住巫鸩的腿,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弃只听到了“等我”两个字。 巫鸩弯腰抱她起来,巫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还是不愿自个的重量累到她,便招手让巫成过来扶。大巫朋微微示意,巫成便背着巫红往外走去。 “去哪?”巫鸩挡在门前,“放下她!” 几近失去意识的巫红咧了咧嘴,慢慢说:“听,话,乖。” 她瘫下去不动了。 巫鸩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消失在夜色中。片刻,她转身朝大巫朋逼近,一双凤目几乎喷出火来,双手也缓缓攥紧。 势头不对,老狐狸跛着脚往后一跳,笑道:“新娘脾气不太好。本巫先走,明日再来领新人的礼。” 众人频频称是,您快走吧不送了,月都爬上树梢了,新婚夫妇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姬亶主动上前搀着大巫朋往外引,众人都松了口气各自忙碌,弃扯住巫鸩絮絮安慰着,猪十三叫石头来帮忙一起收拾堂上的残局。 可是叫了几声,没见石头答应。猪十三摇摇头,自己收拾起来。 另一边,姬亶牢牢攥着大巫朋的胳膊,二人已经快要走至村口了。月光有些黯淡,姬亶手中的火烛不安地颤个不停,从大巫朋这边看过去,这少年显得愈发不安。 眼看快要到村口,大巫朋忽然笑了一声:“再不动手,我的人可就来了。” 姬亶混身一僵,旋即低喝一声:“动手!” 立刻有人自黑暗中冲出,他手握石斧奋力朝那位老者砍去。 是姬石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0章 枝蔓 姬石头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个晚上。这一斧,他势在必得。 大宗伯,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斧带着满满的怒意。大巫朋却在他抡起斧子之前朝姬亶胸前一拍,拉着他一起向后倒。咔一声钝响,姬亶手里的火烛掉在地上,火苗奄奄欲熄,在地上形成一小滩黯淡的昏黄光圈。三个人影在圈中打成一团。 那一斧还是砍中了大巫朋。他的右臂明显耷拉下来,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可姬亶和石头再也没有得手过。大巫朋踩着跛足来回躲闪,身子时高时低二人怎么也够不到分毫。 火烛渐渐熄灭,光明骤减。石头瞪大眼睛适应着光线,还没等看清眼前,忽觉一直疾风直扑面门。姬亶在他右边大吼小心,可已经晚了,石头被大巫朋一记左拳击中腹部,佝偻着挨了下去。 “杀人时要控制住呼吸,别被对方发觉。”大巫朋扶着耷拉在体侧的右臂,对怒目而视的姬亶笑了笑。 “正发愁怎么能受点伤,你们就来了。行了,走吧。” 姬亶咬牙道:“不问我为何要杀你吗?” “懒得问。巫族长老被你们伤了右臂,只这一条就够你回去吹嘘了。走吧。”他做了一个赶羊的姿势。 巫族的倨傲让姬亶更加恼火,他拾起石斧:“我要你的命!” 他追着大巫朋左劈右砍,却怎么都挨不到这老跛子的边。大巫朋烦了,欺身上前迅猛一击,姬亶和石斧一起飞了出去。月亮浮出云海,大巫朋站在一地银色的光华之下,看着姬亶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条不起眼的虫子。 “若不是昨日见你有胆色陪着小王闯桐宫,现在你早死透了。” 十个巫师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四周,也不知在暗处看了多久。他们训练有序,有人点燃火烛,有人上前帮大巫朋按住右臂,另一个取出什么擎到他唇边。大巫朋呷了一口,啐道:“错了一味药。” 这些不是入村饮宴的那批巫师,姬亶一路与巫族送亲的车驾同归,竟没有发觉他们是何时跟在后面埋伏在这里的。大巫朋被搀上马车,吩咐道:“进内城。” 御马缓缓掉头,车轮粼粼滚动起来。姬亶飞身跃起向那马车扑去,双手扒住车箱壁的一霎那,几个巫师已经把他团团围住。 “别走!我和你的事还没完!”他冲着车上的大巫朋怒喝不止,眼眶都瞪得生疼。 有巫师揪住姬亶的头发,一把凉浸浸的铜刀抵住了他的喉头,只要一下,姬亶的脖子就将裂开。可他毫不退让,执拗地抓着车驾飞奔。 大巫朋抬了抬手,巫师们松开姬亶,马车也缓缓停下。姬亶喘着气正要说话,大巫朋突然捏住姬亶的下巴向上抬,借着一点月色的光华把少年的五官看了个清楚。 越看,老狐狸的表情就越凝重。须臾,他松开姬亶,思忖着说:“听小王喊你姬亶,姬姓,你是周族人?” 姬亶恨道:“你杀了姬离尘!” 这个名字对大巫朋没有起到什么提示作用。车下一个巫师凑近他耳语几句,老狐狸挑了挑眉,啧了一声:“那个周族的?我不动手,殷地那边也不会放过他。他想要的太多,太惹人厌。不过是只有点小聪明的蝼蚁罢了,死就死了。” 他弹了弹指甲,像抚去一丝微不足道的灰尘一样:“姬亶,不要因为义气惹下你承担不起的祸事。周族绝不敢与巫族为敌,真想复仇就回去好好学习经营兴邦之道,等你继任族长那一天,我会亲自挑选一名优秀巫师前去辅佐你。” 有商一代,只有大族强邦才有资格求得正统巫师来自家担任大巫祝,小族的巫祝就只有用自家族巫担任,还有的是族长兼任。如今大巫朋许诺给周族派去一名巫师,这已经算是非常给姬亶面子了。 少年宗子冷笑连连:“我周族运势自有天定人为,不需他人从旁指点!若我做了族长,巫师再永远不许踏出宗庙,不许插手辅理政务!” 这狂悖之极的话惹得巫师们一阵骚动。姬亶昂然而立,全不在意。大巫朋有一瞬的愕然——这些话正是昭王即位时候的所思所为,没想到这个西土赢弱小族的少年居然也有此等见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活好今日,才有命说明天。你先看看眼下这人吧。” 前方,一个男人蹒跚着朝这边走来。姬亶凝眸分辨,居然是屠四! 他不是去殷地送信了吗?!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姬亶连忙朝屠四迎上去。屠四混身是伤,按住姬亶肩头大喘不已:“大河……亳邑……被封锁了。” 他倒在姬亶怀中。 群巫不再理会他们,拥簇着马车从容离去。经过他们身边时,大巫朋悠悠抛下一句话:“奉劝你一句,周族太弱,还没资格参与大族之间的局。经纬天下这种事,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 马车向着内城驶去,大巫朋阖目不语。御者小声询问:“大巫朋,那小子狂悖无礼,为何不杀了他。” 街巷渐无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夜里回响着。大巫朋托住完全无力的右臂,叹息一声:“那孩子的面相……动不得。周族,动不得。” 一只夜枭被放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在南邑上空盘旋着。送亲的巫族人方才还在和南邑人把酒言欢,忽然便像得了号令一般放下酒杯迅速离去了。 此时南邑宴席散去大半,只剩下从敦地赶来的一些人还在各家豪饮。猪十三那座暂充新房的院子今夜注定不得消停,新婚小夫妻压根没空安寝,他们正在听屠四说话。 一天前,弃要去桐宫救巫鸩,苦于无人去殷地送信。原本最痛恨弃的屠四不知怎的,自告奋勇接下了此事。出发前他与弃约定,只帮此最后一次,今后自己便不再和弃有任何瓜葛。二人击掌为定。 殷地在亳地北,大河横亘在两地之间,必须要渡河到对岸才能前往殷地。大河浪涛湍急,汹涌澎湃,河面又极宽广,只在略窄的河道转弯处修有两座渡口。 大邑商内服,凡河流渡口多数为官办,殷地朝廷有专人负责这些渡口舟船的调度维护。只是有时,如果渡口附近有像亳城这样的大邑强族,那么朝廷便会将一半的维护费用摊派到他们头上。有时侯甚至连征用的奴隶、工匠也让他们自己承担。天长日久,像亳地北边的这处渡口便渐渐变成了亳邑自己经营,殷地朝廷只每年来巡视几次,抽些舟船利润而已。 屠四对这渡口很熟。亳邑繁华,往日这里总是人声鼎沸,各族众人或带着货物或带着贝币在渡口等舟过河。渡口的大小木舟也总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各种喧闹声远远都能听到。 可这次不一样,屠四来到渡口的时候,发现这里安静得出奇,原先熙熙攘攘的渡口冷清无比。再走近点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最少有两支旅的兵力驻扎在这渡口处。但屠四走近了才发觉蹊跷的地方:封锁渡口的不只是亳兵,还有一支殷兵。 “殷兵?”弃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八成是那个鸭嗓子的舌带来的。 舌来亳地抓人不可能单独前来,随身带有一旅兵力合情合理。只是为什么他人在城内,手下的殷兵却会不入城,在河边帮亳人守渡口呢? 要么,他是被子画勒令不许带兵入城,只好把军队驻扎在渡口边。 要么,他已经投靠了子画。 无论哪一个都只会让事情更加棘手。屠四没有去打听这支殷军的底细,他一门心思要渡河。 最近下了几场雨,河水涨了不少。屠四找到原先认识的一个摆渡人,用半朋贝买下了一条破烂木舟。说是舟,其实就是用一根粗烂树干刨空,再涂上些漆制成的简易瓢舟。屠四人高马大,坐进去勉强能舒开双腿。他不敢离渡口太近,拖着这舟走出去老远才放下水去打算渡河。 他没想到这些把守渡口的兵还有巡逻岗哨。 小破舟还没下水,立刻就有人发现了屠四。 一队亳兵飞快赶到,射手冲着水中轮番放箭。屠四下水的地方还不是陡滩,要蹚水背着舟走好久才能离开河底那嶙峋的石滩。他背着破舟蹚水向河中飞奔,铜箭下雨般钉在舟背面。木舟笨重,脚下石头料峭不平,屠四跑得撞撞跌跌,很快便被追来的杵兵追上了。 杵是木棒,一支军队中担任杵兵的都是些普通穷苦众人,他们不像射兵和戈兵那样出身小康、训练有素。打仗凭的就是蛮力。这些杵兵对上屠四虽说占不到多大便宜,可他们人数众多,岸上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有人增援。 双拳难敌四手,独狼也怕打群架。岸上有射兵虎视眈眈,水里四处是提着木杵乱砸的杵兵,屠四两下受敌,混身挫伤擦伤无数。最后奋力往河中一扎,游泳逃离了岸边。 大河的河面极宽,河中心的风高浪大,水流比岸边湍急数倍。屠四几次沉浮努力都无法到达河中心,最后只得返回岸边顺河飘离渡口捡回了一条命。 对岸的人过不来,亳邑的人出不去,这如何往殷地示警? 距离大市只剩下三日,到那时子画趁机发兵,殷地危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1章 客人 无法渡河,殷地危矣,昭王危矣! 大邑商难道又要易主了吗? 众人心中所虑的各不相同,但此时都沉默了。巫鸩给屠四上完药,叫木头扶他回去休息。猪十三看着一瘸一拐的手足,对弃深深一拜:“主上,请恕我们只能帮到这里。这以后的事,与我们无关。” 弃一把托住:“兄长别这样说。你已经帮我太多,之后的事我自行想办法。”猪十三低了头,转身去给他们收拾住处饭食。他已经不是师长,只想在这样踏实的日常琐碎中安稳度日。权谋征战、大邑王者之间的事,他不想再参与了。 不一会儿,堂上只剩下弃夫妇和周族那三个年轻人,姬亶与姜姝在低声商议着什么,受伤的石头抱着肚子歪在一旁不声不响。 最后,姬亶深吸一口气,对弃拱手道:“弃大哥,若我有办法去殷邑示警,可否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比如?” “我要昭王册我父亲为西伯,还要邠地西南一座铜山。” 这位年轻人从未这样狮子大开口过,弃不清楚他为何忽然换了性情,只说:“若能做成这事,我父亲自然会有恩赐回报。但屠四那样的身手都无法过河,你又怎能到得了对岸呢?” “有办法。”姬亶微笑着低下头去:“我妹妹姬芝嫁去了王宫。” 周族宗子如何跟弃讨价还价,猪十三不知道。他得去打发一些人。 屠四家中,豆和十数个青年人正等在那里。见猪十三进来,豆跳起来迎上去,满脸的痘痘红得冒尖。 “师或!泗旅的事怎么办?小王需要咱们怎么做?” 他用旧日军中的称呼唤猪十三,那些青年人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各个点头称是。豆受了鼓舞,愈发激动起来:“咱们这三旅5年前逃过一劫,每日里只能低头弯腰侍弄土地,这日子腻烦死了!如今小王回来,咱们整军振旅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这些年青人大多二十出头,几年前入伍时才只有十几岁。如今青春正盛,热血澎湃,这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没有挑战的安定生活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酷刑。 猪十三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这群擦拳磨掌的年轻人立刻安静下来。 “没有什么仗要打!也不会有振旅那一天!明天一早全都给我回去好好过日子!” 众人大惊,有几个开始大声嘀咕:“为什么?不打仗,起码也可以追随小王回殷地啊。在这里每日抠土拨泥腻烦死了!哪有上阵打个富邑大族爽快,一战抢回来的东西就够买劳作一年了!” 这场面过于美妙,应和声四起,猪十三沉着脸低喝:“统统闭嘴!五年前好容易捡回来的命,就这么想扔出去?!你们一无战车二无矛戈,假如振旅上阵,死都不够死的!” 有人嘟囔了句什么,声音极低,但猪十三已经听见了。一向好脾气的他瞬间怒目勃发,大步上前一脚踹倒了那青年。众人不敢搀扶,可全都气鼓鼓的敢怒不敢言。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猪十三心头百般滋味。他不是手下腹诽的那样安心醉于女人裙下,只是人到中年的他更能理解,波澜壮阔只是人生中偶尔的奖赏,平淡才是人生的全部真谛。 他沉着脸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私自与小王相认!更不许让他知道有三旅人还活着!明天一早你们就出城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大邑商的事与我们无关!” 是夜,南邑无人成眠。 这天夜里,大巫朋带伤夜闯内城,子画从锦塌上赤足飞奔至外面迎接。据当夜值班的戍卫私下里讲,亳主大人看到右臂全废的大巫朋之后震怒不已,下令全城戒严,并连夜召回在敦地练兵的次子。 如此一来,捉拿控兽巫女的事便被亳地人扔到了脑后。因为两天之后便是大市,子画需要大巫朋赶快好起来为自己举行振旅祭祀。与之相比,任何事都得往后推。舌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巫红给大巫朋医臂,不敢上前抓捕。 亳城的氛围忽然紧张起来,两重城门戒备森严,所有人进出亳邑都得详细盘问来意和族属。敦地这些人不得不分了三批才从各个城门出去。他们刚刚离去,亳城总戍长子启便发布了封城令:即时起,亳地城门关闭,不许出不许进。 直到两天后的大市才可以再次开门。 与封城令同时进行的,还有在外城进行的大搜捕——子画终于意识到小王的存在了。 大巫朋的胳膊伤得蹊跷。虽然老狐狸言之凿凿,说自己是马车受惊冲撞了人被甩下来压断了胳膊。但子画疑心极重,他送给大巫朋的驭马乃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使上阵杀敌也极难受惊。他无法证实大巫朋的话,便转而坚信是有人故意惊吓驭马。 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狙击他钦定的大巫?只能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已故”小王。 亳城开始了大搜索,内外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子启事无巨细,连内城马厩丢了一个羌奴、地下水渠有孩童玩耍这些个事都查了出来。南邑又一次遭到了盘查。 只是搜查没能进行到底,因为有两个周族人拦住他们说要见亳主子画。 周族不过是西土的一个偏远小族,子启压根不放在眼里。但这一男一女说的话让他不得不草草结束搜查,带了他们回内城。因为他们说有要立刻出城去殷地王宫。 两个周族人没见到子画,主持亳城庶务的子旦在偏殿见了二人。这俩人似是主仆,名为姜姝的少女自称是周族宗妇,周族有位小姑嫁给了昭王,受封妇周。他们二人是受了周族族长之命,去殷地探望妇周。 去殷地怎么中途转到亳地来了呢? 姜姝狡黠一笑,不卑不亢地向上回话:“亳城大市名声远扬,小女神往已久。此次便趁机来亳地购置些美器,好带去殷地送与妇周大人。” 这话说得极天真,亳邑手工制器再怎么名声大,也是没办法和王都殷地相比的。拿着亳邑的器物去殷地献宝,这就跟在大巫朋面前卖弄医术一样不自量力。但讲话的人是个芳华年少的女子,这些充满真诚的“童言”倒是很贴合她的年龄和阅历。 执掌亳城百工制器的是自己的女儿子晶,亳城器物名声远播少不了她的功劳。姜姝这隐晦的夸奖让子旦很受用,他点了点头,问大市还未到,为何现在就要走呢? 姜姝垂下眼睫,叹气道:“因为忽然得知消息,我族大宗伯去世。族长传话让我早早完成使命回去参加丧仪。” 再盘问下去,二人对亳城的情况懵懂无知,只觉得繁华如常不见异样。子旦思忖片刻,觉得此时放两个外族少年去殷也好,反而能说明亳地一切如常。 他挥手放行。临行前还让他们到司工署门前暂歇,亳邑大司工会选两样美器送与他们带走,算作是没能参市的补偿。 一切都很顺利,姬亶捧着一个木箱出了司工署。 原来子晶看中了姬亶的务实诚恳,特意赐了入城骨牌与他。如今他算是子晶的车夫御者,隔日入城侍奉。子晶着人送器物时,等候已久的姬亶连忙接下差事。 隔着大门,姬亶已经能看见姜姝和石头的背影了。他心头一松,加快了步子。可又走了几步,他发现不对,还有一个人在外面,姜姝正在与他说话。 还是个熟人,姬亶看到就头疼的熟人——舌。 舌是无意中撞见姜姝的。 如今他的日子很是不好过。多年来,舌的原则是抱着大腿粗的好上位。子画扶他到了殷地,大宰提拔他坐到高位。舌一直在二者之间来回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站队。要在强者之间生存,只能圆滑处事。 可如今,舌被困在了亳邑。内城中这些战马已经让他心生疑惑,自己的旅兵又不许进入亳城。这让他觉得亳邑的繁华之下有一股宏大的暗流,随时都能喷薄而出。 大巫朋的到来、大市前的祭祀、北土前线的战况……这一切逐个铺开,舌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他惊恐莫名,此时圆滑斡旋已经没有用了,自己只能选择一方抱紧。要么追随子画,逼宫从龙。要么忠于昭王,拼死回殷示警。 怎么办? 就在此时,舌遇见了姜姝。他立刻就想起了这少女是谁,攀谈之后又惊喜地发觉她要去殷地王宫。舌拖住二人闲扯叙旧着,一面飞快盘算自己该怎么办。 “往殷地去的路可是不好走,得先渡过大河。你们拿到通行证了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舌嘎嘎假笑道:“正好,我的下属旅弥也在河边驻扎,你们帮我带句话过去……” “怎么多射亚和这两位周族客人认识?聊得好生热火。” 一个男声打断了他。亳城总戍张子启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一行戍卫。 戍卫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圆心是姜姝主仆和舌。子启笑得温润如玉,亲昵地搭上舌的肩:“莫不是亳邑招待不周,多射亚是想回殷了?” 阳光忽然毒辣起来,满地的白光被戍卫们手中的金色戈尖割成无数刺眼碎光。舌避开这些咄咄逼人的光点,讪笑道:“总戍长说哪里话,只是见了故人,好奇来询问几句。” “哦,是这样。”子启认真地点点头,又说:“那我刚才怎么听见你说带句话?带什么话?给谁?” 他很满意地看着舌的头上开始冒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2章 敌?友? 子启的残忍遗传自祖父,他们都不喜欢一下子把猎物杀死。子画从不一下子将对手置于死地,而是稍稍放松,让对方喜出望外以为有一线生机。然后再扑上去咬紧,接着再放松,然后再咬紧。 一直到对手身心双重崩溃,绝望至死。 这是子画的乐趣,也是子启的乐趣。如果说子晶继承了子画开拓、光明的一面。那子启就继承了子画残暴、阴暗的另一面。 这种隐藏在血液中的残暴和文雅俊朗的外表结合在一起,就是如今子启给人的感觉,那是一种异样的悚然感。 就像现在,他微笑地问:“你要传什么话?”而舌的感觉活像是被一只漂亮的花斑大虎盯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舌,注视着猎物额头的汗珠一点点往下滑。子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比一下子杀了他更有乐趣。 他笑得如沐春风,而那一队戍卫的戈刃则在他背后闪烁着凛凛寒光。 那光芒晃得舌心如擂鼓,眼神散乱。舌没有这样的气势,他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大宰的倚重,和多年来攒下的两支亲信族兵。如今大宰鞭长莫及,族兵被隔在河边。舌再次变成了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寻常小人。 还是个立场尴尬,随时都能被杀掉的小人。 而小人若想保命,是什么都不惜攀扯的。 舌朝着姜姝挪了挪步子,向这个娇嫩的少女瞟了一眼又一眼。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得死。舌在心中已经迅速算计好了说辞,他要卖一个大秘密给子启,有了这个秘密,亳主子画一定能放过他。 他决定把小王卖给子画,还要把周族也卖掉。 这个邠地少女之前掩护过小王,整个周族也庇护过小王。如今她无端出现在亳地,还突然要去殷地,这一定是小王指示的!一定是周族指示的!周族要向殷地示警!不能放她走! 咬出姜姝,卖了周族,自己就能取得信任!舌调整了一下呼吸,嘴巴翕张着打算说话。 子启没有听见舌说什么,因为一个少年的吆喝声遮住了舌的声音。 姬亶托着箱子迈步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周族客人在哪里?大司工赠给周族客人一套觚爵、一套玉笈。” 低头半晌的石头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接住。姜姝则没事人一样,向姬亶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三人完全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 子启很不高兴被打断,叫他快点走。可姬亶恭敬称是之后,却又极大声地道:“大司工说了,请客人务必将这些美器送至后宫妇周手中。好给殷人看一看,我亳地百工不比殷地的差。” 这句话落在人们耳朵里,每个人截流下来的关键词都不一样。子启听到的是“亳地百工”、“殷地”、“不差”,这确实是自家姐姐经常说的话。 而忽然又遇见熟人,先是惊慌疑惑的舌,此刻已冷静了下来,并且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等姬亶退去,子启继续询问时,他发现舌的眼神变了。那双恶心的三角眼刚才还是惊慌乱闪,如今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猥琐。 为配合这猥琐,舌嘎嘎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带话的事,说来有些难为情。其实吧,我和那位妇周是旧相识……” 他表演得非常逼真,完全看不出一点被提醒的痕迹。 预想的阴谋诡计忽然变成了风流韵事,这性质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子启当然不信,舌凑近子启耳边低声把妇周的私名、年龄、容貌特征讲述一遍。然后转向姜姝大声说:“至于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总戍长可以问问这位周族宗妇。” 姜姝所说与舌毫无差池。 与女人们明着较劲不同,男人之间的攀比都是在暗地心里进行的。只不过女人多数比的是容貌穿戴,而男人比的是实力成就。 俘获多少女子芳心当然也算一种成就。子启虽然备受亳地女性追捧,可也所采花朵中也从没出过地位高过自己的妇人。眼前这个舌,出身低微容貌平庸,一副鸭嗓人人嫌,就这样的人居然能采摘到一位高贵的王妇?? 还是正式娶入王宫的王妇。 子启很不爽。他执拗地要问清舌要同那位王妇带什么话。 “就是想告诉她,我很想念她的眼睛。”舌生怕对方不信,咂着嘴笑得愈发猥琐:“戍卫长要是还不相信,我可以跟您讲讲这位大人的私事……” 接下来的话就不堪入耳了。舌为示磊落,的声音又不降低,周遭一圈连同戍卫们都听得心痒难耐。姜姝和石头面红耳赤,羞怒交加。 姜姝气得浑身发抖,妇周与自己又是一起长大,一直是以温柔贤淑著称。如今她忽然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蹦出来,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yin乱女子,这让她实在无法接受。 “还有呢,她在舒服的时候会哭,哭着求我不要离开她。这女子啊,对这事有瘾……” 姜姝打断了这句难以入耳的话,上前大声道:“总戍长,若无事我们便先告退了。” 她睥着舌,哼了一声:“多射亚,你的话太重了,我不会带的!他日回殷地,请你自己请见妇周当面告知吧!” 周族主仆扬长而去。 子启挥挥手,戍卫们收队散得稍远。好奇心满足以后,他便觉得舌不足为惧了,一个胆小的色坯而已,被困异地居然还想着情人。除了色胆包天之外,也成不了什么事。 他敷衍着离去,同时答应了舌的要求,送几个亳地美人给他解解寂寞之苦。 “纵然风情比不得王妇,也能让多射亚在亳地安心住下。”子启话中有话,他和舌相视一笑,告辞离去。 司工署门口复又恢复了空旷。舌昂首挺胸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转过弯进了背巷,他立刻歪在了墙上——汗水已经把上衣和脊背黏在了一起。 这条巷子两侧皆是僚署宫院,高墙深筑,树影参天。舌装作乘凉歇脚,在墙下靠着,静静地等着心跳平复。 阳光刺眼,他低头看着地上浓淡不一的荫影。微风挤进树影中也沾染上一丝凉意,舌沉默着,直到一个会动的阴影带着一丝太阳的热辣味道走进浓荫下。 姬亶冷漠地拱手:“多射亚,许久不见。” 蝉鸣肆虐起来,衬得树下二人的私语几近匿行无踪。 大食过后,有两拨人从内城出发到了南邑。 第一个到来的是亳城太飨,他是来找巫鸩的。 可惜他扑了个空,巫鸩一大早就被大巫朋的马车秘密接走了。子享在猪十三院子里团团转,一边连连拍脑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忽地,他看见了打着哈欠进门的小眼,立刻蹦了起来:“有了!”子享冲猪十三低三下四地哼唧道:“猪哥……这回你真得帮帮我……小眼和白狗……借我用一天行不……” 原来子享最近带着纹夫人在内城散心,一开始还挺有成效。纹夫人被关得久了,看哪里都开心。后来内城、宫城该逛的都逛完,她就不觉得没意思,不想下楼了。 其实她是在等巫鸩来带她逃离南轩,但是子享不知道,以为是纹夫人厌倦了内城风景。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佳人开心,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猪十三这里的白狗。 可是这条叫二傻的白狗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子享又给肉又讨好,二傻就是懒洋洋不愿搭理。没办法,他就想再借用一下那个会训狗的鸩妹子。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人。 实在没辙,子享只有请小眼帮忙。如今能使唤这条白狗的,除了鸩,就是小眼了。 当然遭到了拒绝。猪十三是出了名的女儿奴,如今亳城暗流汹涌,他打算把小眼送出城到敦地去躲两天。所以不论子享如何哀求,猪十三就是一个字:不。 子享脸一垮,摆出一副哭相:“老猪!当初小眼他娘与你的事还是我帮的忙,再说这个娃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吗?如今你不帮我,太没良心了。” 说着就做势要哭。 猪十三明知道他这是装的,但也不能让他一直哼哼唧唧,只好敷衍着解释几句马上要开大市,城里的风声又不对,他怕小眼出去惹事晕晕。 子享一拍大腿:“对啊,你们外城一天两查,可内城是安全的啊!议政、寮署、宫城都在内城里,那里要是不安全,哪儿才安全??” 这话有些打动了猪十三,他追问子享要小眼带着二傻去干嘛。子享扭着身子,肥肉在腰上扭了几扭:“也没啥事,就是想让妞训狗给一位夫人看看。” 听上去就是一件私事而已,太飨大人不知道是看上谁了。子享对男女之事一向口风很紧,猪十三知道问不出来,便叹口气答应下来。 但有个条件:小眼回来之后,他得给自己搞三张通行骨牌。猪十三要带着小眼和屠四到敦地住两天。 “没问题!明天,明天小食我给妞送回来,带着三张通行骨牌!” 子享眉开眼笑,拉起小眼叫上二傻便走。压根就没想起来问一句,猪十三这时候去敦地干嘛。 老父亲非常不放心地送他们到了村口,看着两人一狗上了子享的乘车。 车厢窄小,除去驾车的御者,光子享的大肚子就占去了一大半。小眼抱着狗狗只能挤在一角。绕是这样,小眼也兴奋不已,不住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子享乐呵呵地瞅着她:“丫头,你还没在内城玩过吧?等明天大食以后,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小眼下巴抵在二傻头顶上,极认真地问:“真的?能看看宫城嘛?” “丫头啊,光是内城就很好玩了。别去宫城,里面有坏人。”后半句子享是凑在小眼耳朵边小声说的。 “哦哦……可是……我想看看宫城里的池苑……听说那里面有好多大鱼和水鸟。”小眼也小小声地嘀咕回去。 这……子享有些犹豫。 “享爹爹,你不是说那池苑是你爷爷修的吗?肯定好大好漂亮吧?”小眼的俩黑眼珠熠熠放光,满是崇拜。子享瞅着那扑闪扑闪的眼睛实在拒绝不了,踌躇半晌,最后一点头:“好吧!” 猪十三一直站在村口目送子享,直到瞅不见了那辆车才急忙返回来。 等他走到家门口,第二个从内城出来的人正在他门口徘徊。见猪十三回来,这人低声说:“劳驾,我找一个叫弃的人。” 这嗓子太有特点了。猪十三忍着恶寒仔细打量,发现这是熟人,是那个殷人多射亚! 舌见对方不说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是……周族宗子来找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3章 攻心 一个才能不高、性情卑劣的人要在两个强者之间周旋获利,除了谄媚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见风使舵,选对主子。舌便是靠着这两把利器爬到今天的位子的。 如今他再次遇见了需要选一方站队的时刻。 子画和昭王,选谁? 这个问题犹如一只羽翼遮天的猎鹰,在舍心头盘旋了几天几夜。只等他一个选错便扑下来狠狠地啄碎他的余生。富贵险中求,可这一次如果选择错了,别说富贵,他直接就可以被冲作人牲拉出去活剥皮。 放了姜姝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姬亶恰好的提醒给了他一个可以拖延做决定的机会。多射亚这个职位已经是一军中的三号长官,舌实在舍不得丢掉眼前的这一切。 他奋斗了二十年啊! 舌来见小王,便是想打探一下到底小王有多少底牌。也就是,殷地到底有多少胜算。舌决定,但凡他觉得对方有一丝不确定,或者与亳邑相比力量悬殊,他便立刻回去去向子画投诚。 再见小王,舌也没有觉得尴尬。在他的观念中,只要可以获利,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就算不久之前还在追杀对方,但如今形势突变有求于人,舌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很爽快地就跪下行了大礼。 弃挑挑眉毛,请他坐下。 “亳和殷,你总要选一个。” 什么客套都省了,直入主题。舌一肚子的奉承话没了用处,不满地呼噜了一句什么。 “你带了多少兵力?” 不多,两旅。 “子画不让他们入城,现在都驻扎在大河渡口处,对吗?” 舌一惊,心下立刻盘算起来,小王连我的兵驻扎在哪里都知道。他背后肯定还有隐藏的势力。 “你出身内服一个无名小族,是子画挑中你,送你进了殷地。你先从普通戍卫做起,然后入了司工署做小臣。后来得到宰父的赏识,入军中任射亚,接着一步步高升做到今天,对吧。” 弃看着对方逐渐发青的脸色淡淡一笑:“坐正了别动。这屋内屋外十步之内,我要杀你不比捏死只飞蛾简单。” 这气势浇灭了舌心头暴起的躁动念头,他努力把腰板绷直,以示自己问心无愧。 可惜,那闪烁的老鼠眼暴露了他的内心。 “在邠地,我身体并未痊愈。有许多事情没有忆起想通,故而没有与你过多交谈。如今四下无人,这些话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刚刚猪十三已经被打发出去,此刻应该守在院外不远处放风。舌拗着脖子看了一遍,除了院角那一圈猪,看不见其他人。 他怎么能不怕。这不堪的过往如果被曝出来,殷地绝难容得下自己!舌眼巴巴地看着东西两间厢房,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手持武器的伏兵躲在里面等着射杀自己。舌开始后悔来这一趟了。 弃摆摆手:“我从不稀罕说谎,这院中无人,放宽心吧。” 他话锋一转:“你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子画送进殷地的人。自我父亲即位起,子画每年都要往殷地送去许多耳目,有小族众人,也有大族权贵。这点过去在你看起来比天都大,可在子画看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一粒粒尘埃罢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如今你还能自由行动,没有人看管你,你认为这是好事?子画孤傲绝世,他从不在灰尘上浪费心力。” “你留在子画身边,最终只能是连一粒灰尘都不如。” 舌的脸涨的通红,自己一个多射亚怎么就连灰尘都不如了?!他怪笑一声,对弃拱手道:“今日是舌冒昧了,告辞。” 他打定主意,回去便向子画告密! 可是弃的一句话又把他拉回去了:“王宫内宰寝渔,他是子画最早埋进殷地的密探。这事我父亲早就知道。十年前子画逼宫,寝渔为他付出良多,他可得在子画那里得到了什么报酬?没有,相反,寝渔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给的。” 寝渔的事居然昭王和小王都知道?? 可寝渔还好端端在后宫里活着,还是掌管着一宫内务。昭王对他的崇信丝毫不减啊。 舌不由得又坐了回去,看着弃,他心中油然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这就是王者的风度吗?能容世人不容之事? 弃任他打量,坦然道:“我说过,子画极其自负,他认为天下人都崇拜自己。予人一点恩惠,便要求对方终身回报。与你一起进殷地的不少,但凡没有做下太严重的叛乱之事,我父亲和大宰便都能容下。 我父亲常说,播下种子撒手不管的人没资格收获。谁能悉心培育、及时灌溉,谁才能收获最后的穗子。舌射亚,你如今一身荣禄全是殷地给的。留在亳地,无人看得起你,可是在殷地,多射亚已是可以领邑封侯的官位。” 弃目光炯炯:“该选择哪一方,你早就心中有数了。不然,今日你也不会来找我。” 领邑封地。 这正说中了舌的心事。他绕着弯讨价还价:“可我在昭王治下奋斗二十年也未得到寸土封地。若我投靠子画,他称王后说不准能给我一个呢?” “不可能。”弃回答得很坚决:“子画薄恩寡惠,他连自己的长子都疑心苛待。凭什么给你封地呢?就算要给,也要看你能帮他多少,实话说,如今的你又能给他多少助力呢?” 这倒是事实。子旦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依然被子画拘在亳邑代理主政,不给片土只族,一点实权都没有。 舌权衡思忖,终于以手加额拜了下去:“愿为小王效命!” 弃端坐如仪,大方受了这一拜。二人暂消芥蒂,低声絮絮私语规划起来。 外城,弃终于拿下一个助力。内城,巫鸩也在想办法,只不过她的打算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事。 宫城西,宗庙内。 有使者自宫内来,请大巫朋入大室与亳主商议祭祀之事。巫鸩主动要求跟着大巫朋去。 “你的胳膊已经无法主持祭祀了,若我来代理,提前去见一见子画很合理。” 大巫朋右胳膊被葛布固定在身上,左臂抬起划了半个圆弧点在巫成身上:“去,把她腰里那包铜针给我翻出来扔掉。” 巫成尴尬地垂着手不动,巫鸩瞪着大巫朋,老狐狸毫不让步,俩人跟斗架的公鸡一般僵持一会儿。巫鸩翻个白眼,摸出针包丢在地上。 “还有袖子里。” 长袖翻上去,巫鸩气呼呼地把大臂上绑着的一条皮带摘下来,上面密匝匝一排铜针。 老狐狸点点头:“可以走了。” 这祖孙俩已经吵了一上午,一半是为巫红,一半是为子画。对巫红,俩人没争出个结果,但对子画,他俩的态度倒是一致:子画得死。 “但现在不行,不是时候。”大巫朋坐在马车上悠闲滴说。 巫鸩翻个白眼,等子画顺利逼宫之后再杀他?那就太迟了! 一个为巫族的前途,一个为夫君的私愿,俩人怎么都谈不拢。巫鸩干脆不再说话,打算见机行事。 只要在起兵前杀掉子画,亳地就没人再有逼宫的资格了——必须是父亲做过商王,才有资格即位。子画一死,他那些子子孙孙再强悍也没了即位资格。这场逼宫危机也就会云开雾散。 入宫刺杀子画、策反舌的旅兵、回殷地预警。这是弃定下的三重保险。 巫鸩接下了刺杀的事。或者说,是她偷偷截下了这件事。姬亶太年轻,也无法接触到子画。还是她的身份方便一些。 她盘算着如何徒手杀掉子画,一面跟着大巫朋踏进了大室。 外面阳光灿烂,殿内阴晦难明。巫鸩一时无法适应这光线,眯着眼睛站立不动。她还没有看见殿内的人,高塌上一个声音便咦了一声。 接着,一阵劲风吹至面前。巫鸩眯着眼睛反手挡格,可一只大手猝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强捏着她的脸冲向外面的阳光。 大巫朋急忙阻拦:“亳主亳主,这是我族最有禀赋的……” 子画挥手打断他的话,盯着巫鸩问道:“傅说,是你什么人?” 傅说,那个辅佐昭王的大宰傅说? 巫鸩莫名其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4章 膚祭 子画对傅说恨之入骨。 这人是昭王的一柄利器,这些年来没少帮着昭王给自己明里暗里使绊子。若说对昭王,子画还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对傅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厌恶。 不过就是一个在虞、虢之间筑墙的奴隶,居然摇身一变当上了大宰。自从昭王寻到了这个宝贝之后,殷地就慢慢变得不那么好控制了。所有事情中,最让子画恼怒的是傅说怂恿昭王册立小王。 子昭的王位原本是从自己手中偷走的,傅说则要把这王位永远留在子昭手中,做梦!一个奴隶也敢和大乙的子孙平起平坐,笑话。等他攻陷殷地,第一个要杀了祭天的就是傅说! 死敌的容貌子画当然不会忘记。傅说的长相和他的人一样傲慢,那张脸上从眉梢到鼻骨,所有的线条都如刀削般冷漠。子画少年时曾见过一口千年寒潭,暑天跳下去也能冻得人骨痹体麻。傅说的眼睛就像那口寒潭,深邃、凛冽。 如今这双眼睛居然出现在了一个女子脸上。 “傅说是你什么人?” 得到的回答是巫鸩向着他腹部的猛烈一击。子画闷哼一声弯下去,巫鸩冲着他的后脖颈一肘劈下。 她动作决绝,这一击是拼了全力。 此时日光灿烂,殿堂深邃。大室内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这三个尊者的动作令戍卫们眼花缭乱,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冲上来时,子画已经揉着肚子站直起了身子。 而巫鸩则被大巫朋甩出去,砸翻了子画的雕漆木几。几案上一座瓷尊经不住这冲击,哗啦一声碎成数片。 不等子画发飙,大巫朋抢先跪下以头触地:“亳主息怒!是小巫教导无方!巫鸩是下一任大巫咸继任者,她一直被我留在山中培养,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方才突然受惊才会有此反应,这全是受了小巫日常教导,并非真有不轨之心,请亳主息怒!” 老头抱着一条废臂频频叩首,护犊之情溢于言表。子画任他磕去,忽的一笑:“你这样舍命相护,我还能怎样?罢了” 他挥退戍卫,任巫鸩搀扶大巫朋站立起来。 子画打量着巫鸩,那双眼毫无畏惧地回望过来,越看越不舒服。他示意大巫朋入座,继续刚才的问题,巫鸩到底是傅说的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这丫头的娘是我朋众的巫女,以前在弜族担任巫祝。有一年仲春之时会男女,有了这丫头。” 弜族地处北土,与傅说出身的虞族一西一北相差甚远。大巫朋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巫鸩她爹是弜族人,跟相隔百里的虞族人傅说没有什么关系。 而且巫鸩她爹是谁并不重要,反正巫族也只认孩子不认爹(娘)。 “那她母亲呢?” 大巫朋叹了口气,一只手拉住身旁的巫鸩:“分娩不毓,死了。” 死无对证。 二人的谈话完全没有避讳当事人。这是子画的心机,无论何人事关自己的父母总得有些反应。可他留意观察却发现巫鸩依旧是喜怒不露,甚至眉梢还带着些许不耐烦。这幅模样虽不合理,却增加了她的坦荡。 看来是没有什么关系。 大概性子冷的人都是这幅样子吧,子画把这事撂下,转向正事。 “那么大巫朋,您竭力推荐的代行人就是她吗?叫……巫鸩是吧,刚才那两下子倒是有几分能耐。不知祭法、巫术方面如何?” 大巫朋松了口气,看来是把刚才的刺杀糊弄过去了。他把巫鸩的本事好好夸耀了一番。 不料子画听了之后摇了摇头,仿佛感到很惋惜:“可惜啊,近日亳邑雨水甚好。不然,我立刻就烄了她祈雨——看看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也许,会比刺杀我时更厉害一些?” 果然。对子画来说,一点点的触犯不恭都要讨回来,何况他确定刚才巫鸩是动了杀心的。 大巫朋连忙表示那就大才小用了,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 这位大巫略显失措的举动让子画很惬意,他极爱观赏猎物的挣扎。等大巫朋说够了,子画才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说的这么好,那就让我看看她的能耐。” 他用指甲轻轻磕着一块瓷尊的碎片,鹰隼般的目光扫向巫鸩。 对方冷漠迎上他的目光,全无惧色。 子画嘴角渐渐咧开,挥手止住了大巫朋滔滔不绝的建议。 “占龟、释梦这种事,巫红就能做得很好,用不着她,这样吧,两日后我要膚人祭天振旅。你就给我展示一下膚法吧。” 他抬了抬手指,一个寝官附耳过来听了片刻,旋即退了下去。子画大笑着招手唤过另一个寝官:“去庖厨吩咐一声,送两桌酒食到宗庙祭祀场,我要看这位巫鸩如何膚羊。” “膚”是祭法的一种,意为将牺牲剥皮之后留下骨肉祭祀。膚人是指剥人皮,膚羊则是剥羊皮。子画这是要看巫鸩剥羊皮。 不一会儿,宗庙祭祀场边就搭起了凉棚,子画和大巫朋分列入席。一只健壮的山羊站孤零零地拴在场中的那根柱子上,不时咩咩两声。 子画举杯呷了一口酒,冲大巫朋点点头:“开始吧。”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放开绳子。” 绳子解开了,山羊开始在黄土祭祀场上闲庭信步。两支粗壮的羊角时不时晃两下。而巫鸩这边则没有一个助手。 所有巫师巫女都被子画勒令不得帮忙。没人按住山羊的头角,没人帮巫鸩递换刀具,她必须一个人迅速杀死山羊,不能给这畜生吃痛挣扎的机会。 以巫鸩那单薄的身子,最少也得被这头羊了下去:“换人牲!” 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样,一个头上套着口袋的青年男子被拖了出来。戍卫们把他双手向上双脚向下,拉成个直线绑在木桩上。子画笑眯眯地道:“面有光泽,心有热火,体态健康,身无恶疾。完全符合你的要求,这次可以动手了吧?” 他一挥手,二十名射手鬼魅般从阴影里蹿出来,围在大巫朋坐席四周。各个搭弓上箭瞄准了大巫朋。 “如果你拒绝,我就杀了他。反正一个瘫子也没什么用了。”子画笑得愈发得意。 那些箭簇全都指向大巫朋,他插翅难逃。巫鸩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拱手:“巫鸩领命。” 她大步走向那浑身扭动的青年,三两下便撕掉了这人身上褴褛的衣衫。青年口中呜呜噎噎似是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巫鸩一把揪下那粗布头套,然后倒退了一步。 青年与她四目相对,都认出了彼此。 是豆。 昨日为她做御者,用漆车接她回南邑做新嫁娘的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5章 云起 头套被摘掉以后,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是早晨出城的时候被戍卫抓住的。 今日城门排查强度忽然加大,不让普通人入城便罢了,就连出城也要经过重重检查。豆一行人不得不分散出城,他带着四个人从西城门出。 他们运气不太好,总戍长子启正巧巡视到西门。豆暗暗嘱咐大家沉住气不要生事,不料轮到他们检查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连夜从敦地赶回来的子朝。 子朝是来向子启炫耀自己实力的。论起来他是子启的二叔,可行事却比侄子还鲁莽。他早看不惯老头子偏爱大哥的这对儿女,还有传闻说老头子打算把他练好的新军交给侄子,这哪行! 此次大巫朋在城内遇袭,这可是身为总戍长子启的责任。子朝觉得这是个打压子启的好时机,于是刚进城他就找过来了。 叔侄俩都是带兵之人,说不了几句就要呛火。可此时正值起事前夕,俩人又不便直接动手,于是就拿别的东西撒气。打鸡骂狗砸了几个出城人的行囊,几个出城的几乎是逃着出了城门。 剩下俩人时,子朝忽然觉得其中有个青年很眼熟。似乎往自己军营中送过补给。 这人就是豆,他那一脸凸凹不平的痘坑痘印实在太过鲜明,看过的人多少都能留下些印象。子朝询问豆进城来做什么,豆笑嘻嘻敷衍了几句。即将放行的时候,子启在一旁说了句话,就是这一句话戳了子朝心窝。 “真巧,大巫朋昨晚遇袭。今天二叔治下的邑人就要出城,真巧,他怎么正好在城里?” 其实子启也就是为了给二叔找不痛快信嘴胡说的。可是子朝却紧张起来——以父亲的多疑程度,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肯定会算在自己头上。 于是他不顾豆如何呼喊冤枉,蛮横地将他拿下投入圜土。这时候有错抓没错放的,先关起来再说。 其实子朝也没真想过要拿豆怎么样,只把他往内城西的圜土中一扔了事。一上午都没什么事,直到子画要看巫鸩膚人,派了寝官去物色人牲。 圜土就是后来所称的监狱,商时大多修在地下。里面阴暗潮湿,虫鼠横行,寝官捂着鼻子下来一看,成群的罪奴、死囚面黄肌瘦,就一个豆显得鲜活有生气。 于是就被带来了祭祀场。 豆惊恐万状,待视线能聚焦时,他认出了眼前的巫女。 这不是小王的新娘吗?她怎么在这里?怎么一身巫女打扮?再往远处看,他看到了凉棚地下被箭簇包围的大巫朋。 还有旁边那个嘎嘎怪笑的体格硕大的老怪物。 豆挣扎得更加厉害,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他看看巫鸩,又看看子画,口中唔拉拉喊着什么。 当然是说不出话来的,一团脏布把豆的嘴巴塞得满当当,下颚撑得几乎脱臼。他竭力想说话提示巫鸩,可唯一的结果是口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直流到胸口。 刚才那侍女的眼泪巫鸩都嫌脏,现在豆满身口水,巫鸩却不躲不避。 她回头向子画行礼,还未说话就被子画打断了:“不膚他,我就杀了他。” 射卫们齐声应和,一起把弦拉得又满了一些。 巫鸩攥紧铜刀,脚尖微微挪动。子画嘎嘎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别做傻事,不等你跑过来这老头就变成个刺猬了。” “快一点,今日里的乐子就看你的了!” 在祭法中,膚祭根据牺牲的对象有所不同。若是牛、羊、猪牲,便先杀掉牺牲再剥皮。 若是人牲……是需要活剥皮的。 活剥人皮,这是非常考验巫者技巧和心理素质的。在之前,巫鸩膚人无算,从来不觉得有人牲与牛牲有什么区别。但自从与弃相识,这半年多来,她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比如现在,她不愿意膚豆。 但是巫鸩没有选择,豆不死,大巫朋就得死。子画甚至会怀疑大巫朋带领朋众投靠他是一桩阴谋。没办法,豆必须得死。 巫鸩缓缓转过身,双手将铜刀举在额前。豆惊讶地看着她,像是不太明白自己在这里干嘛。 几年前他应征入伍,一仗没打便被安排到敦地伪装成农夫。如今小王归来,他正应该和大伙儿一起追随主上征战沙场,肆意纵横,灭了那该死的老怪物子画。 可他此刻在这里是要干嘛? 豆瞪大眼睛看着巫鸩,似是希望她可以解答这个疑惑。 巫鸩平静地看着他,眸子中似有安慰。她朱唇微启,豆恍惚听见两个字:“不痛。” 下一刻,眼前忽然恍惚起来,豆睁大眼睛越过巫鸩头顶往上看。此时的阳光正烈,发白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冠切碎了,割裂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图形,飘飘悠悠地落在黄土地上。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这一幕里,没有横戈跃马的少年。 豆的脖颈缓缓耷拉下来,垂在胸前不动了。他似乎是在看那柄刺入他胸口的精巧铜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他再也不用看了。现在开始,众人开始观看他。 或者说是看他如何被分割开来。 巫鸩轻轻托起豆的头,从他颈下的胸骨凹下的地方切入一刀,然后迅速拉到腹部。长长的切口像熟了的果实一样裂开了,意外的没有血流出,只有一层金色的脂肪。 她伸手,小巫立刻送上另一把刀,这把更要薄更锋利。巫鸩横着将这把刀从切口刺入皮下,用力向下分离。很快,豆的胸腹部便像是覆盖了一层布,但并不是,那是他的皮。 四周开始有人站不住了,巫鸩的动作越来越快,围观的人脚杆也越来越软。两个侍女脸色煞白地开始干呕,一个洒扫羌奴便溺失控,被拖了出去。当巫鸩把豆正面的皮全部取下交给小巫的时候,一个射卫终于忍不住了,匆匆收起弓簇连摔带滚地跑了出去。 “把他解开,反过来。”巫鸩冷冰冰地命令道。 于是同样的程序在豆的背上再来一遍开始。 从头到位,子画都看得兴致勃勃。他一面看一面还和身边人讨论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看着场中那具红白相间的躯体说不出话来,子画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他觉得有些饿了。 巫鸩捧着人皮跪在他面前,子画满意地解散了射卫。他叫人把皮拿走,一面让人给巫鸩摆座。 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个巫鸩心性本领都不错,一定要拉在手中。如今,大巫朋和大巫咸都老了,自己即位之后,正好留下此人辅佐儿孙。子画举杯痛饮,开始和大巫朋聊起两日后祭祀的具体事宜。 弃和猪十三直到晚上才得知豆的死讯。 消息是通过姬亶传出来的。巫鸩无法出城,内城宗庙被子画团团围住,巫族人不能外出,只有巫红的侍女草儿因为是本地小巫,得以出宗庙传话。 除了豆的死,巫鸩还嘱托姬亶转告猪十三:两日后,子画要另用活人祭祀。此人一定有些地位,配得起那样的大祭。至于是谁,她猜测最有可能的是子享。 “想办法提醒胖子,催他快逃。子画那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但是今夜,南邑人还顾不上子享,豆的死讯摧毁了一些东西。也动摇了猪十三和屠四的信条。 是夜,风雨摧城,似有大乱讲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6章 风摧 暴雨来临之前,通常会有些预兆。比如空气突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或者大风刮得天地都面目模糊。最起码也会天色突变,只有少数情况下,大雨才会突然降临。如果是夏天,经常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大市前两天的晚间,亳城便被这样的大雨袭击了。 蛇一样的闪电从阴晦的云层中游出来,频繁地在黑夜中炸开一点点光芒,闷雷紧随其后。大雨砸在地上,一开始还能溅起土来,再后来就只能溅起泥汤了。 巫师们在内城忙着占卜,求问天帝这场雷雨到底是凶是吉。在外城,邑人们没本事卜问凶吉,可猪十三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垂头坐在角落里,屋内没有燃烛,只有门外频繁的闪电能偶尔照亮一下他阴沉的脸色。姬亶背对他,慢慢复述着经过,屠四已经泪流满面,弃表情凝重,看不出悲喜。 豆死得太惨,也太冤。昨天这时候还喜气洋洋端着酒碗四处找人喝酒,今天就死无全尸。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屠四,他不顾木头的阻拦,先冲弃发难了:“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非要娶这个巫女,豆也不用进城来!也不会死!” 猪十三无力地劝着他,屠四双目爆出眼眶,回头吼道:“还有你!!为什么叫豆进城!为什么帮他娶妻!这下好了!他的妻子杀了豆!用自己的兵去讨好主子和主子夫人,这下你成事了?!” 木头心惊胆战,今天一天亳城都处在戒备状态,戍卫们四处游走,他生怕这声音招来祸事——谁知道子启有没有安排夜查的密探。 好在一声炸雷紧随着响起,遮住了屠四的怒吼。 可弃已经听到了,他语气沉重:“没人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小鸩她,动手也是迫不得已。但确实是因为我的事才让豆牵连进来的,对不住。” 他没有问那句“自己的兵”是什么意思,猪十三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他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小王的卑微态度让屠四不好再发作,他重重跌坐在地上,瞪着猪十三道:“是你让豆回去的,你让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听你的话,回去了,然后呢?现在豆在哪呢?!” 纵然心中大乱,猪十三也依旧能冷静地回应:“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你再说这个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复仇!” “胡闹!怎么复仇?找谁复仇?!”猪十三瞥了一眼弃:“找巫鸩是气话,她若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愿意动手。找子画?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屠四又蹦了起来,外面雨声大作,一道雪白的闪电似乎就落在南邑附近,那光芒映衬在屠四背后,显得那身影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动那三旅人,我同意。现在亶哥能进城,巫女也在城里,只要想办法把我带进去,三个人还干不住一个子画?” 弃摇摇头:“还真不行。实话告诉你,那个鸭嗓子多射亚舌愿意为我所用,城内现在就已经算是有三个人了。但是他和巫鸩都被子画看得很死,进出宫城都是问题,姬亶更是只能在司工署附近活动,无法接近。你以为进了内城就行了?从内城到宫城,重重关卡,你根本闯不过去” 说到底,暗杀根本行不通。 那怎么办?屋内所有人都在一道闪电的余烬下想到了答案:“明扛。” 屠四看傻子一样瞪着弃,气得笑了起来:“你还不如指望子画自杀呢!” 两边的形势对比确实太过悬殊。 子画这边:子朝本人练就的精兵登入步兵之后有一师兵力。他的两个儿子,子昱和子杲合出一师。这还没算上陆续赶来名义上是参加大市,实际上归附与子画的那一师联军。总数最少也有三师之众。 而弃这边,只有舌留在渡口边那可怜的两支旅。 商军编制,五旅为一师。眼下要以两旅对付三师,即使这两支旅的士兵各个都是铜皮石骨也毫无胜算。 屠四笑得前仰后合,伤口裂开了才呲着牙停住。猪十三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还有一支援军——姜姝已经去殷地了。只要我的手书交到大宰手上,起码会有一师殷军南下攻亳。到那时,你依旧是旅长,上阵明刀明枪与亳军对决!” 闷雷轰鸣,屠四的眼睛忽闪一下,而后迅速黯淡下来:“旅长应该统领本族之兵,泗族的族兵全都死在了五年前。我……不想带其他族兵。”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猪十三,可是对方不说话,不动,一点表示都没有。屠四肩膀一塌,转向弃:“大族大邑之间的恩仇,是您的事。为豆复仇,是我的事。两不相干。” 屠四走了,猪十三牵着木头追出去,看着他俩回了西邻院中才慢慢踩着积水回来。 夜雨倾盆,地上沟满渠平,水坑连着水坑。猪十三坐在堂下擦着一腿的树叶末子,然后就坐在檐下看着无尽的夜雨。他身后,姬亶正絮絮说着什么,大意是北铜坊内的器族人心不齐,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一心回归殷地,剩下的大多数不愿意走。 猪十三无声地苦笑一下,自己和器族的情况正好相反。 那三旅青年还年轻,以为人生可以一直朝前奔,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劲风中的尘埃。不管风从亳地起还是从殷地来,他们只要不躲开,都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豆死得太不值,比殉葬羌奴还不如,可是又能如何?猪十三比谁都愤怒,可他不能拿剩下的七百多人去赌。 雨声终于小了,弃和姬亶交待够了,也沉默下来。猪十三不想和他们多说,起身往房中去:“睡吧,夜深了。” “猪哥。”姬亶叫他:“明天子享送小眼回来,你一定要劝他跑啊。鸩姐姐猜可能要用他做祭品。” 猪十三点点头:“多谢,我会帮他的。” 就这么果断拒绝了弃还没说出口的意图。猪十三爬上炕,在黑暗中盘算着如何将子享藏匿起来送出城去,并且不能与弃产生瓜葛。 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与弃扯上联系。猪十三要保住的人太多,他要小心在大风的夹缝里躲闪。 可是第二天,他没见到子享,更没等到女儿小眼。 还剩下一天大市就要开始,内城的气氛忽然缓和了许多。子画的两个儿子,子旦和子朝虽然暗里一直不对付,但他们明白如今第一要紧事是帮父亲登上王位,只要父亲做了大王,下一任大王还不是自个儿的囊中之物。 俩人想法一致,所以今日居然有了点兄友弟恭的意思。兄弟俩开始调度安置陆续到达的三师,亳地北、西、南三面陆续扎起了暂时的行军营。 舌带着乔装改扮的弃加入了亳城戍卫中。 其实舌一开始是要求归入子朝麾下的。他按照弃的指示找到子画,痛哭着宣誓效忠。为了让这话可信,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被昭王夺走爱人的可怜男子,把妇周和自己的往事又说了一遍。舌一遍遍地磕头,只要求子画登位之后将妇周赏赐给他。 活到这个岁数,子画早就看厌了男女情爱。也压根不稀罕和这个蝼蚁做什么交易。 他既看不上舌的能耐,自然就不会将其编入子朝麾下。要知道,子朝可是他的师长之一,是要帮他开路攻入殷地的。子画断然不会让个墙头草钻进自己这支精兵里。 所以舌被丢给了子旦。长子守城,次子征战,这是子画多少年来一直实行的平衡法。此次逼宫,子旦还是被留在亳城看守大后方。身为子旦的儿子,子启自然也不能随军出征,舌来找他报到的时候,子启正站在西城墙上远眺。 弃跟在舌的后面,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贴身戍卫。子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舌说着话,偶尔往这个魁梧的大个子身上扫一眼。 子启指指远处那一片隐隐约约的营帐丛林,嘲讽地说:“那边,我二叔的车兵已经来了。气势浩大呀,那才是多射亚想去的地方吧?从座上宾沦落到守城戍卫,太委屈你了。” 夜雨过后天色晴好,那一片玄色营帐衬着绿荫分外显眼。弃根本不抬头窥视,只低头专注自己脚尖。子启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听这鸭嗓子哼哼唧唧的解释。 阿谀是舌的拿手好戏,此刻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子启忠心手下的模样。 舌先是使劲恭维了一番子启年少有成,将来必定前途似海、无可限量,做他的手下一定也能跟着沾到光喝到汤。不像子朝,即使跟着亳主出征殷地,也不过是为了他兄长做垫脚石。 子启眼中一亮,这话他很爱听。尤其一个中途变节的殷人说出来,更加正中下怀。 “莫胡说,我祖父非常看重二叔。说不得一拿下殷地就立他为小王了。” 舌笑得摇头晃脑:“您看自大乙至今,一共立过几个小王?俩,结果呢?全都死在即位前。真要立子朝大人为小王,恐怕他也是一个下场。” 这话撬开了子启紧抿的嘴唇,挂上了一丝浅笑。可一看见那些兵营,他脸色就又阴沉下来。舌察言观色,凑上去轻声道:“您何苦管这些事,就让他替你辛苦,您与子旦大人安坐城中等待好消息便是。” 子启有些愠怒,半晌才道:“话虽如此,横戈跃马,纵横驰骋才是子启心中所愿。天天围着这两道城墙转,真真厌烦。” “这事,亳主大人恐怕已有安排……” “还不是我手中兵力太少。亳城戍卫要守城,不能抽调。我父亲没有属族,姐姐跟我凑在一起才能出三旅兵力,祖父嫌少。” 终于等到这一句。舌冲着子启一抱拳,无比真诚地道:“如果是这样,大人就不必发愁了。舌愿意为您添人助力!凑成一军之数!” “你的意思是……” “属下愿意将自殷地带来的两支旅兵交给大人。这两只旅里都是些老兵,沙场征战经验十足。属下相信,这些人一会成为您手中制胜的利器。这也是属下的一片忠心。” 于是弃如愿出了城。他怀揣子启和舌的两道手令,去渡口召回那两旅殷兵。 其实这只是个备选方案。如果出征前自己一行人还是不能除掉子画,那就只能混在这两旅殷兵里在出征路上想办法了。 他还是寄希望于内城与殷地两处。 内城里,巫鸩还不算完全失去联系。不知道殷地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时间,姜姝和石头应该到了。不知他们情况怎样,有没有见到大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7章 殷地 没人知道殷地王陵区究竟埋了多少个人牲。 自盘庚迁都至殷,洹河西北部就被划为了王陵。到如今,已经有三位商王和他们的王妇葬在这里。 殷人不起坟包,王陵区面积虽大,表面看上去确是平平无奇。地面上除了几座不大的红柱享殿外,再没有什么建筑。但这并不说明殷人墓葬简朴,相反,他们把奢华都放在了地下。 地下的奢华无法窥见,但地上的隆重祭祀却经常上演。 商人祭祀先王先妣是有周期的,自大乙开始,至昭王的父亲小乙结束,一年内轮番祭祀一遍。逢到这三位葬在殷地的先王时,就会有浩荡的人群自王宫中来到这里举行祭祀。于是这一整天,偌大王陵就会弥漫着焚柴和血腥混合的奇怪味道。 这味道把郊狼和野狗都快逼疯了。它们躲在旷野四周的丛林里流着口水,那些被当作祭品的的奴隶尸体就丢在一个个祭祀坑里。随便一刨就是好几具叠在一起,哪个坑都够吃上一阵子的。 可是它们总也找不到机会去刨,因为这里是王陵禁区,持戈的戍卫们在此驻扎看守,终年无休。 这一日,亳地已经秘密调遣军队集结。而殷地王陵,殷兵戍卫们却还在守卫一场对先王小辛的祭祀。 主持祭祀的人是妇周。 嫁入殷地王宫不过数月,这位出身西土小族的王妇便完成了直线晋升。如今她已经开始分担大王妇的一些职责,俨然一副得宠王妇的姿态。 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妇周自己知道,做商王的王妇,光得宠是没有用的。你还必须得有用,朝堂、战场、祭祀、稼穑总之得让昭王离不了自己。比如妇好,昭王亲册的王军师长,谋略出众能征善战,长年陪王伴驾东征西讨,那是昭王真正离不了女人。 相反,目光短浅只图享乐的王妇也不少,前有妇龙,后有妇鼠。 两个都是百年一遇的美貌女子,也曾独得昭王十来年荣宠不衰,可结果呢?俩人除了貌美,才能甚疏,结果一个死得寂寂无名,另一个刚患了点风疾就被遣送出宫,没多久就死在了外头。 当然了,妇鼠的死与妇周有一些关系。不是她心狠,谁叫妇鼠是大王妇的一条臂膀呢?她已经和大王妇势如水火,断断是不能给对方留人手的。 此时祭祀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这次只是常祀,祭法是“伐”三羌,也就是砍掉三个羌人的脑袋。 太阳毒辣,妇周颇不耐烦地等着,一只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三个头颅挨个滚落,鲜血喷在地上汪成一个个小血泊,过了一会儿才幽怨地慢慢渗下去。妇周看都懒得看,从容祝祷完祀。 她早已不是头一次主持祭祀的小女子,如今只要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 回宫的马车稳稳地行驶在王都大道上,妇周随着车厢的颤动寂静无语。昭王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她的肚子也还是没有动静。如今,她已经彻底被幽推向了大王妇的对立面,除了妇好,她是后宫里唯一一个能和大王妇对抗的人。 可是妇好有儿女、有封地、有兵权,她压根不稀罕与大王妇过不去。妇周只有一个小籍臣的名头,和替大王妇主持祭祀的特权。这不够,远远不够。 最简单的就是生育。妇周按在自己小腹上,不论儿女,只要有一个就能多添个助力。商王的儿女皆可入朝为官,子妥便是昭王的最得宠的女儿之一,年龄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如今已经官至司空。 可昭王老不回来,她能怎么办? 妇周扶了扶头上的两对四支骨笄,那骨笄虽然材质不是铜、玉,可技巧精湛,上面镶嵌的铜丝与绿松石更趁得她发黑如漆,容颜俏媚。这一路上,戍卫们时常瞩目于她。为她驾车的御者更是没少偷偷窥视。 这些目光让妇周很得意,男人们的瞩目是她保持娇艳的一贴秘药。除了这副身子,她其实别无长处,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喜欢成为男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于是只要有男人在场,她的举止便娇弱甜嗲,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悯,恨不得替她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 妇周眼波流转,从御者一直扫到前面开路的八名戍卫。若选他们其中一人受孕,可行吗? 她曾委婉与幽提过此事。幽坚决反对,理由是风险太大。可是富贵险中求,如今她母族势小,无子为靠,管理籍田又是个经年累月伺候才能出功劳的事,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大王妇寻到机会整死了。 生子是最简单的捷径,可是若没有幽的支持和安排,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想到这里,妇周不由得想起了舌。 若是舌,就一定会帮自己。 妇周双颊忽地泛起红晕,听说他荣升多射亚了。这个职位就可以时常入宫进入前朝诸殿回话了。前朝,离后宫多么近呐,妇周双眼微微眯起来,想象着舌进入朝堂时突然驻足,面对着后宫的方向痴痴思念自己。 马车驶近王宫大门,妇周还在想象中兀自陶醉。就连王宫门前的戍卫盘查时都还没有清醒过来,透过王宫的红柱大门,能看到东边前朝诸殿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妇周这才坐直了身子,傲人的前胸挺得更高,仪态万方地端坐在车上。 不知道舌今天有没有入朝,不知道能不能碰见他。 妇周按捺住这一丝危险的期待,端庄地驶入了大门。 在过门那一刻,几句熟悉的邠地乡音钻进了她耳朵里。妇周惊讶地回头,一看之下更是惊喜交加——许久未见的姜姝居然出现在王宫门外,正在努力和戍卫说着什么。 姜姝和石头赶了两天两夜,到殷地时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他俩到了王宫门口,面对戍卫的呵斥盘查,连慌带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们真是从邠地来,是来找妇周大人的。对,她是这位女公子的姐姐,不,她不是周族人。她是……哎呀要不您往里面递个话行吗?妇周大人一听就知道了。” 石头越说越奇怪,急得满头大汗。戍卫们对视一眼,这俩人肯定有问题,哪有这么寒酸的母族来使?一个戍卫冷哼一声,推了石头一把:“滚!” “等等。”一个柔柔的声音飘了过来,妇周下了马车,扶着一位侍女娉婷走来。 她着意拿捏,这几步走真如风摆柳梢般优雅。戍卫们急忙行礼,然后拼命从垂下的眼皮缝隙里偷偷瞄她。 妇周走到门前,对戍卫长羞涩一笑,一面拉住了高兴得满脸泪水的姜姝:“这位是我母族兄弟的未婚妻,从西土来寻我的。让您费心了。” 戍卫长看看姜姝,埋首行礼:“不知是王妇的母族来使,多有得罪。” “哎呀,您别这么说。职责所在,妇人应该代昭王向您致谢才是。”妇周嗲嗲地笑着:“那,我就带她走了呦。” “女公子可以,这位不能进后宫。”他一指石头。 外男进后宫需得先向大王妇回禀报备才行,石头不愿让姜姝和妇周费心,退下回了驿馆等消息。 姜姝跟着妇周进了后宫。 妇周有意炫耀后宫的繁华,牵着姜姝在各个宫殿池苑中转了个够。姜姝心事重重,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敷衍地点头称是,最后,妇周觉得很无趣,终于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寝殿。 到这个时候,半个后宫都知道妇周的母族来人了。几个实力单薄的小王妇已经等在妇周的殿中等着了,一见俩人回来便叽叽喳喳地上来客套个没完。她们都是些背井离乡的姑娘,也都有好久没见过自己族人了。 可姜姝哪有心思和她们说笑,她脸色发白,频频对妇周摇头使眼色。终于,妇周发觉姜姝的不对劲,忙打发走了这一窝小麻雀。 人一走光,姜姝一把抱住妇周哭了起来。 “二姐姐,出大事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亶哥哥了!他陷在亳城里面了!” 这一句压抑的哭声惊得妇周手脚一凉,忙拉着姜姝进了内室细问详情。过不多时,一个侍女偷偷出了寝殿往南边去了。 内室里,姜姝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只不过她严格按照弃的交代,对妇周讲的是一套改编过的故事:姬亶发现了子画逼宫的图谋,所以被扣在亳地。而舌正巧也在亳邑奉旨公干,也一并被扣下了。 妇周一下子站了起来,搅着手指来回转了几步,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亶哥哥他……他俩都被子画扣住了?那个人真的是舌?” “当然是他,他的嗓子我不会认错的。而且他还跟我说了话的。” 妇周脸颊通红,急切道:“说了什么?他有话带给我吗?” “这……”姜姝脸也红了,她总不能把舌的污言秽语重复一遍吧。妇周催促几次,姜姝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他……请你救他。” 妇周捂住胸口,扶着一根殿柱慢慢站住。半晌,她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来,眼中绽开一团决绝的光芒:“好……正是好时候。” 不仅是因为与舌的旧情。妇周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局势。若她能成功向昭王和大宰预警,那可是大功一件!不比生子的功劳低! 她拉着姜姝坐下来:“你详细把事情再说一遍,我马上面见大宰!” 不料姜姝反手攥住她:“二姐姐,时间来不及了,你带我一起去吧。见了大宰,我好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其实是姜姝怀揣着弃的手书,弃交待一定要亲自交到大宰手里,不可以给第二个人看到。所以她一力要求去见大宰。 可是大宰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即使是王妇求见,也得看大宰本人想不想搭理。妇周一个人去都有些吃力,再带一个外族人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外朝的大门。 姜姝眼泪都快迸出来了,她苦苦哀求。妇周一直摇头,不是拒绝,是真的办不到。 “姝儿,这事真不行……” “什么不行?跟我说说看。”一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姜姝吓了一跳,瞪眼看着这个跟二姐姐毫不客气的俊逸少年。 这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幽站在那里,笑笑地看着姜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8章 见信 王宫后寝里,幽是个奇特的存在。他不是王子,也不是被族人献进宫做寝官的,但两个却都又沾点边。 幽本是器族大长老的儿子。他生命中的前八年跟后母戊住在一起,这位已经去世的大王妇将他视如己出,那些年幽的待遇远胜其他王子,说是金粒玉酿养大的也不为过。 可是人生运势很奇妙,好运总是和厄运交替循环。年少过得太顺遂,中老年少不得有苦得咽。对幽来说,这个苦来得太早,也太大。 他八岁那年,子画率兵逼宫,后母戊死于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器族铸鼎失误,族人被屠戮半数,小王也遭放逐。原先如山一样牢固的仰仗,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幼小的他失去了母族庇护,连后寝都逃不出去。宫中处处有人看他不顺眼,伺机寻衅。万般无奈之下,懵懂无知的幽只能委身于后寝内宰,寝渔。 委身于一个阉人可是天大的屈辱。 但这并没能逼死幽。相反,他在这寝渔扭曲的“宠爱”中倔强地长大了。十年过去了,寝渔在后寝权势滔天,幽也被他培养成了一名隐秘杀手。在后宫,他不承担后寝杂役,不服侍王妇多子,也没有什么实权,可除了昭王和那两个实权王妇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陪笑。 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寝渔离不了的男宠,得罪他就是得罪寝渔。 所以幽直接闯进妇周的内室,才没人出声阻拦。姜姝惊得站了起来,而妇周只哼了一声,嗲道:“耳朵好长呀,知道我这里来人了。” 幽哼了一声:“跟你说了少用这腻嗓子,昭王不在,别见人就发浪。” 这俩人说话毫不掩饰,一个嫌弃,另一个偏要让他更嫌弃。姜姝看得直纳闷,这个漂亮男孩到底是谁啊? “那个,您说认识亶哥哥?”姜姝终于插话道。 “当然,而且我也见过你。数月前王宫派人去邠地迎娶妇周的时候,我是使者之一。” 姜姝眼睛一亮:“你……是老戴着兜帽戴着面具那个人!” 幽微笑点头,姜姝赶上两步,急切地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大宰??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见他!” 妇周冲幽示意,二人转到主殿说话。姜姝不好跟出来,在屋内急的团团转。 主殿已经被幽清了场,侍女寝官连带羌奴都到院外逗那两只昭王赏的小鹿去了。幽细细听着妇周的讲述,两条好看的眉毛越拧越紧。 他当然知道姬亶是追随弃去了亳城,也知道弃去亳城是为了杀子画,只是没料到他们正赶上一个这么个惊天阴谋。 不论弃当年做下多少错事,身为他的半个弟弟,幽不愿他在亳邑出事。 必须马上让姜姝见大宰。此事不能让寝渔知道,那个胖子可是是子画埋得最深的暗桩。 妇周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若能示警成功,自己将会得到的奖赏。幽只想翻白眼:这女人大智谋缺缺,小心思却太多。 幽俯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妇周对这个安排很不高兴,从头到脚都在扭着抗议,白浪一样起伏不定。渐渐地,她安静下来,同意了。 稍稍改扮之后,幽带着姜姝走了。 妇周自己也精心理了理仪容走出殿来,寝官走上来问有什么吩咐。妇周甜甜一笑:“母族来人,是该跟大王妇打个招呼的。走,去东寝见妇葵大人。” 寝官答应着要走,妇周叫住他:“知道寝渔大人在哪吗?” “寝渔大人一早就去宗庙了。” 宗庙在西,朝堂在东,两处之间还隔了好大一个沉池林苑,幽应该碰不到他。妇周让寝官去宗庙门口等着,寝渔一出来就请他到东寝,一定要拖他来。 可惜,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寝渔已经出了宗庙。 他是来宗庙占梦的。 最近夜夜噩梦,在梦中被后母戊逼得走投无路还怎么都醒不过来。梦境一天比一天诡异,寝渔无论怎样献祭都不行。今天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那狰狞的卜兆裂纹刺得他一阵阵心头发慌,匆匆敷衍几句就出来了。 难道是亳地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很久没收到亳地的消息了。子画并不看重寝渔,只偶尔传书让他汇报昭王和大宰的行踪。 可如今就连这样的传书也没有了。亳地突然沉默了。 他沿着沉池北边踱步,池北柳树苍翠,树荫浓密。南边偏殿正在整治卜骨,盛暑天气,那复杂的味道隔水飘来,引得寝渔直皱眉头,他往南边瞥了一眼,不想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幽清瘦的身子绷的紧紧,正疾步向前飞奔。他步子太快,身侧那个侍女几乎跟不上。 这孩子带个侍女干嘛? 寝渔觉得很奇怪,幽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喜下人跟着。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他决定跟上去看看。 没走多远,幽一闪身,转进了一道红墙之后。 红墙之后,便是前朝! 王宫三大区域中,前朝的宫殿群最恢弘。各个寮署分摊在一座座四合院制的宫殿里,各宫之间层叠排布,一直从王宫大门口延伸到后寝大门前。 沿着大路一直往里走,最北端那座可容千人入院听诏的宫殿内,便是昭王和大宰议政的大室。 此时昭王不在殷地,大宰便在东侧殿办公。大邑商邦畿千里,掌族无数,等闲小事根本进不了这间侧殿。若没有令牌或召见,就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幽和姜姝就被堵在了这里。 一路走过来,前朝各殿的门塾都没有这里的规格高。别的地方上几句话,便分别被塞进了两辆马车当中。 其中一辆载着默默流泪的姜姝往西而去,驶回邠地。 另一辆则载着石头直奔亳邑。 石头一路上沉默不语,他满心满脑盘旋的都是大宰的那句回复——“不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49章 子启 亳地大市前一天。 商人的至高神在甲骨文中称为“天帝”,或者“上帝”。天、上二字前缀意思都一样,是为表明“帝”在天上。若从天帝的视角来看,会发觉在这一天,大邑商内服疆域内,有两个地点特别热闹。 一个是亳,一个是殷。 大量的人群涌向这两地,就像阵雨之前被归蚁包围的洞口。只等一天之后,一群倾巢而出,另一群全力应战。 亳地南、北、西三面城墙外,分别驻扎了五支师团。森森的营帐排铺在城外大道旁,从外面看不见任何战马战车。前来参市的人来来往往,偶尔往里面看一眼,也只会认为是城内住不下的参市外族。 西、北两处的三支师团隐藏得极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可南城外那两支师团就有些热闹了,到的最晚不说,营地里还总是有喧哗吵闹声。 其中一支便是弃撺掇子启组成的“联军”。吵闹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没法不闹。子启只想着凑成一师兵力,却没想过那两旅殷兵愿意不愿意。舌的这两支旅是他多年攒练下来的精良射兵,放在任何军中都是绝对的主力。士兵们也都是小有家业,有些还养了不少奴隶,不是一般的众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两眼。 可这么一支精兵,到了亳地却被当贼似的圈在了渡口不许进城。士兵们原本已经很是不满,忽然上峰来了命令让他们和亳兵混编在一起!这还怎么忍! 弃要的就是这股子怨气。 他代表舌召回殷兵。暗地里却对两个旅长大倒苦水,说舌射亚忍辱负重才保下了你们的性命,且忍耐一时,让干嘛就干嘛吧,这又不是在殷地。 两个旅长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撺掇。于是硬着脖子就一句话:非要和亳兵混编的话,就得让舌做统帅,不然就反抗到底。一时间,营区里谩骂争吵声不断。 情况回报给子启,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此时殷兵已经在城外,让他们撤走已是不可能,子启不免有些愠怒:早知道就不接受舌的建议了! 可殷人的问题,还得殷人解决。子启命舌出城去尽快安抚好殷兵。 弃驾车带着舌从内城南门出来。外城已经是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来办参市执布的外族人。内城门的戒备空前严格,纵然有子启的玉牌,值防戍卫也还是认真地把俩人的车子翻了一遍。 终于查完了,弃一抖缰绳催马要走。车子刚行两步,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头肥猪。两匹驭马吓了一跳,前蹄子抬起乱踏,不停地喷着响鼻。舌被颠得一头磕向车厢板,揉着额头骂道:“这谁的猪!让开!” 那肥猪吃了骂,反而不慌不忙地趴下了。黑墩墩一座肉山岿然不动,全不把那两匹马放在眼里。 弃看见那猪的时候便是一愣,一边安抚马儿,一边四下张望。 果然,猪十三跟着冲了出来。 “哎呦哎呦对不住!咦?是您啊。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带话呢。这是子享大人要的猪,他昨日没来,我也进不去。您给带个话呗?” 他凑到车前咬着牙低声道:“子享昨天没把小眼送出来!” 猪十三守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可怎么都没等到子享。原本说好了,子享带小眼进宫耍狗戏,第二天把丫头送回来,再奉送两张出城骨牌。猪十三已经叫屠四收拾好,只等骨牌一到手就让他俩出城去躲几日。 可这天一个人也没来。姬亶和弃都没回来,屠四也不知去向。猪十三右眼跳了一夜,一大早便来到内城南门想混进去。 弃马上答应入城去找子享,他与舌叮嘱几句,舌翻着白眼跳下车步行走了。弃吆喝着驭马打了个转,掉头又往城门驶去。猪十三轰着猪走到一边,焦灼地等在城墙下。 女儿,你可不要出事啊。猪十三狠狠地拍打着跳个不停的右眼,打起精神死盯着城门。 小眼没事,起码现在还没事。 昨日子享带着小眼在南轩玩得太晚,纹夫人很喜欢这灵透的小姑娘,就有些不舍的意思。子享为讨美人喜欢,也就自作主张多留了小眼一天。 就这么一念之差,许多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今日一早,小眼就又来了。小姑娘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吭哧吭哧地爬上南轩。如今南轩已经不再上锁,纹夫人可以自由在台上走动。所以小眼儿一叫,她就笑盈盈地赶出来接了。 “夫人,享爹爹叫我给你送大食来啦。”小眼擦着汗还不忘邀功。 纹夫人一把揽住她:“我们小眼这么厉害,快来,我给你擦擦汗。” 俩人把食盒打开,蜡、肉、粟、酒摆了一案。纹夫人眼睛一亮,端出一簋肉酱调味的羊眼来。 “有羊眼!” 小眼被那油汪汪的肉酱引得直咽口水,纹夫人诧异道:“怎么你也爱吃?” 丫头狂点头。 “太开心了!终于有人理解羊眼的美味啦!”纹夫人把簋往她面前一推:“这么筋道的口味,怎么就没人喜欢。快快,一起吃。” “哎!”小眼一点不客气,可刚坐下去,她又腾一下跳了起来:“夫人,还没盥手呢。” 商时餐具还不完备,普通人都是洗干净之后用手抓着饭来吃。贵族们有时以手取食,有时则用一些简单的餐具。 美味就在眼前,怎么忍得住。纹夫人嘻嘻笑着说:“先尝一个再盥手,来,用这个吃。” 她递给小眼一支铜匕。这是个弧刃槽形铜片,手持的一端略厚,雕有明铸花纹,曲柄向下,另一端薄刃圆头,有指节那么宽。正适合捞了食物放进嘴里。 小眼头一回用铜匕吃饭,怎么都不得要领。黑白分明的羊眼裹上肉酱,在铜匕上来回滚,左也掉,右也掉。丫头埋头捞了半天,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捞不起来。最后小肩膀一耷拉,举着匕丧气地道:“夫人,我还是盥了手抓吧,这玩意太不听话了。” 纹夫人没有说话。 她盯着小眼背后那个男人,此人上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听到楼下戍卫拦住检查的声音。 “什么人?” 子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他已经看了一会儿,这俩人围着一簋羊眼打转的样子实在可笑。子启被南城殷兵闹得正有些上火,此情景倒让他有些放松。 他礼数周到,冲纹夫人翩翩一揖:“亳城总戍,子启,见过妇纹大人。” 这自我介绍和傲人的仪表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反应。纹夫人让小眼坐到自己身边,俩人继续埋首在面前的食物上。小眼捏着铜匕,不放心地看看食物又看看子启。 被忽视可不是子启常有的待遇,就算身份地位不能让人侧目,子启对自己的外表仪容还是很有信心的。可眼前这位囚徒一般的小王妇居然漠视自己。 刚平息些的焦躁蹭一下又涌了上来。子启走进案前坐下,审视着一桌饭食:“早听说子享对您与众不同,今日看来,果然上心。” 没人理他,只有小眼的咀嚼声。 子启面色一沉,挥手道:“不懂规矩的丫头,尊者席上有你坐的位置吗?!走开!” 纹夫人抬起头,厌恶地看着子启:“总戍来我这里,就为了跟小孩子抖威风?真不愧是子旦的儿子!” “夫人,这是亳地,不是您的殷地王宫。有些话说出来,是会惹来麻烦的。” 这威胁换来了一个白眼,纹夫人一推案子站起来:“真倒胃口。” “别,夫人还是吃完吧,吃完好跟我走。” “去哪?” “明日大市,需要夫人出些力。” 纹夫人冷笑:“你找错人了,我什么也不会。” 子启也笑。他走过去细细打量着纹夫人,慢声细语地道:“小王妇谦虚了,明日,您是最大的主角。” 俩人站得极近,纹夫人紧贴着栏杆,退无可退。子启堵在她身前,一只手把住栏杆不让她走,另一只手撩起她一缕青丝。发丝光滑细腻,子启忍不住低头轻嗅。 清新的果子味,和他常来往的女人身上味道都不同。有风吹来,纹夫人发丝轻舞,衬得她表情更加紧张。子启一笑,伸手轻抬对方的下巴:“这表情就对了。女人,还是得知道怕。” 纹夫人愤怒推搡着,子启捏住那只皓腕一揽,将怒骂的女子抱在怀中。 他本来是奉命来将纹夫人送去宗庙的,谁知这女子的不屑反而激起了他的求胜欲。看着满面含怒的纹夫人,子启有些心猿意马。 时间还早,不如放松一会儿。说起来他猎取的女人里,还真没有比眼前的小王妇地位更高的。 今日之后便有了!他将纹夫人横扛上肩,大步往屋子里走去。纹夫人惊怒不已,连声怒骂。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子启哈哈大笑,揶揄地一拍肩上雪臀,笑道:“夫人,亳地养了你5年,明天就要用你祭天。反正也是死,先让我用了再说!” 纹夫人大惊,奋力一挣,竟从子启肩上摔落下来。她撞撞跌跌地绕着躲避,一面喘着气咬牙骂道:“你做梦!没了祭品,我看你怎么跟子画交代!” 说着,她纵身向栏杆扑去。 怎么可能让她得逞呢?子启大步奔过去,一把就拖住了她。纹夫人发髻散乱,骨笄玉钗落了一地。子启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反过来压在栏杆上,一手撕扯着她的裙衫。 “给你留点脸面才带你入室,既然你不要。那就在这里解决吧!”他压着纹夫人的头强迫她看向栏外的亳城,一面在她耳边咬牙道:“看看吧,这里就是以后的王城!” 纹夫人绝望地嘶吼,凄厉的叫声引得南轩底下戍卫们一起抬头。远处来来往往的宫人也探头垫脚往这边看。纹夫人泪流满脸,羞愧欲死,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子启却哈哈大笑起来:“叫啊,怎么不叫?原来你喜欢被人看着啊?那别停啊,叫!” 身下女子已被撕得寸缕不剩,子启狂笑着,正要挺腰入港。忽然背一疼,接着又是几下。子启忍痛回头,原来是小眼捡起一根骨笄使劲捅在他背后。 子启疼得乱踢,小眼跳开一边,挥舞着骨笄再次冲上来:“坏人!你放开夫人!” 小丫头咬牙往子启身上捅了又捅,直到他哀嚎着松开纹夫人。小眼飞快跑过去,两只小胳膊举着断成半截的骨笄挡在她面前。 另外那半截骨笄断在子启背后。他反手用力一拽,大吼一声拔出了骨笄。 “死丫头!”子启咬牙切齿冲二人扑来。纹夫人哭喊着小眼快跑,小眼就地一滚,引着子启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就在子启边滑边想爬起来的时候,小眼迅速从地上又抓起什么,冲着子启的脸刺了过去:“坏人!” 片刻寂静,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子启变了调的声音从南轩顶上砸下来,楼下的戍卫吓得毛骨悚然,急忙涌上楼去。 一到顶楼,戍卫们全都傻了眼:子启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衣不蔽体的纹夫人拼命把一个小丫头往身后挡,羊眼滚落一地,黑白分明的球体中,还混着一个血糊拉碴的圆球——那是子启的右眼。 ——小眼用铜匕把子启的右眼挖了出来! “那丫头!杀了那丫头!!!!” 子启的嚎叫刺破天际,惊飞了两只乌鸦。 这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向远处飞去,正飞过驾车入城的弃头顶上空。 弃心急火燎,小眼,你在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0章 小眼 小眼没有立刻死掉。 子启丢了一只眼,谁都不敢擅自处置凶手。戍卫们将哭喊的小眼拖下楼带走了,孩子的后脑勺撞在台阶上咔咔咚咚响个不停。纹夫人被带走的时候,绝望地看见台阶上散落着孩子被揪掉的头发。 祭品提前一天交到宗庙去,这是规矩。纹夫人被绑得结结实实塞上马车,因为子启来时没准备这样带走她,所以这辆马车只有伞盖没有车棚。纹夫人眼泪不停的流,被堵上的口中唔理唔噜哀求着什么。 驾车的戍卫们喝骂着让她住嘴:“别做梦了!把子启大人害成那样,没人救的了你!” “呵呵哈哈,你就是个人牲!等着明天被剥皮吧!” “人牲”拼命摇头,她不是为了自己求情,是想请他们开恩告诉子享救救小眼。那俩戍卫哪里管她,赶紧把人送到宗庙交差了事。 马车缓缓穿过宫城前的广场,纹夫人扑腾着凑到车厢边辨认着:庖厨不在这个方向,是在广场反向。眼下大食已毕,子享应该还在庖厨中。 纹夫人深吸一口气,一闭眼,纵身从车上滚落下来。嘭的一声,摔得头晕眼花,左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顾不了那么多,扎挣起来就往庖厨跑。 俩戍卫大叫着勒住马车转向,紧紧撵在纹夫人身后。 广场上停有不少官员的车驾,人来人往。纹夫人左冲右撞,专找窄处钻。那马车跑不了多远就被大骂的宫人官员给堵住了,俩戍卫只得下车跑着去撵。这里等着入宫的人非富即贵,他俩也不敢太嚣张,只得招呼着一些羌奴去拦前面那个疯女人。 可这疯女人跑得忒快,这一会儿功夫就冲到了庖厨院前。一个膳夫抱着一坛子果酒埋头正往外走,迎面就被一个人影给撞倒了。 “咔嚓!”“哗啦。” 倒霉的膳夫跌坐在一摊碎片酒液里破口大骂:“谁呀这是?!来庖厨门口撒什么野呢!找死吗?!” 肇事者却不管不顾,斜楞着还要往里闯,那膳夫一把扯住她的靴子大喊:“太飨大人!太飨大人!!快出来啊!有人来撒野!!” 纹夫人怎么甩都甩不脱那膳夫的一双爪子,正焦急呢,后面又传来了那俩戍卫的声音了:“抓住她!抓住她!别松手!!” 这哪行!纹夫人飞起一脚,正踹在膳夫脸上。那人哇哇叫着捂住脸,纹夫人跳开一步往里冲,没跑几步,她魂飞魄散,背后已经能田间那俩戍卫沉重的呼吸声了! “谁啊?谁啊?”一个声音从门里面冲出来。纹夫人喜出望外,一头撞过去,正倒在拽着肚子跑出来的子享身上。 子享大吃一惊,站稳以后才发现怀里这个哭花了脸的蓬头女子居然是纹夫人! “怎么了?谁干的这是!!” 亳城太飨暴跳如雷。他急忙去掉纹夫人嘴里堵着的布团,可堵得时间有点长,纹夫人一时间难以合拢嘴巴,只能嗯嗯啊啊地流着口水。 那两个戍卫也跳进门里来了。俩人不敢造次,对着子享一拱手:“太飨大人,这是亳主大人指名要的祭品人牲,请行个方便,教给我们带走。” 什么? 子享瞪着他俩:“你俩胡说什么呢?这是亳邑的贵客!” “这……” 俩戍卫的解释被纹夫人的话打断了,她使劲合拢嘴巴,终于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大人!快去救小眼!那孩子!那孩子要没命了!” “什么?” “你说什么?!” 第二个发问的男人一听到小眼的名字,大踏步从院内闪出来。 是弃。 他答应了猪十三进城寻找小眼,可在城内不熟,好容易才摸到庖厨见到子享。二傻还拴在院里,可是没有小眼。俩人刚说了两句话,就听见外面有膳夫鬼叫鬼嚎。 然后弃就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院门口吵成一片,什么祭品贵客的,他不想掺合。可忽然听到小眼要没命,弃慌忙跑出来问情况。 他一冲出来,先看见子享怀中抱着的纹夫人。 俩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纹夫人。一双小鹿眼先是疑惑,接着越睁越大,最后她发出一声欢喜的鸣叫,带着一身的绳子朝弃冲了过来。 弃有一瞬间的懵懂,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纹儿,他的妻纹儿,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纹儿没死。 一瞬间,弃就明白了:5年前那个自愿殉葬的不是纹儿,是她的孪生姐姐绮儿——器的妻。 原来那一双夫妇替了他俩去死。 他双目微热,可顾不上有所反应:眼下情况危急,不是说话的时候。 弃轻轻将纹夫人推开一点,扶着她站好。然后竭力控制住情绪冲她一揖:“这位夫人,我叫弃,是小眼的叔父。她父亲叫我来寻人。敢问,这丫头在哪里?” 这暗示已经非常明显,可纹夫人在狂喜之下忽然被丈夫推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愕然地望着他。子享此时已经和戍卫说了几个来回,把明日要纹夫人做“祭品”和小眼刺伤子启的事全都听了个清楚。 这可是泼天的祸!子享连连跺脚,一回头,见纹夫人正呆呆地看着弃,便有些不悦。他走过来揽住纹夫人,看了弃一眼,弃低着头行礼如仪。子享低头看看纹夫人,美人呆呆得,怎么叫都全无反应,像是被吓掉了魂。 要拿她做人牲?子画怎么下的去手! 纹夫人忽然无力地垂下头来,眼泪如雨珠一般洒落胸前。那眼泪犹如微弱的火星,落进子享胸中,引燃了他压抑几十年的怒火。 子享沉下脸对那俩戍卫怒道:“人就留在我这里,不放了!你们就这么去回亳主,就说子享要娶这位夫人,请他替换人牲!” 娶她?跟亳主说不满意?俩戍卫被子享这话惊掉了下巴:上一个这么干的人,骨头早就被狗嚼碎消化了! 弃看着子享连打带骂地赶走了俩戍卫,心中五味杂陈:这胖子居然敢打他女人的主意! 可另一方面,弃也暗暗挑了挑大拇指——夹缝求生的人也能有此血性,不容易! 他夸得有点早。下一秒胖子就破功了,他关上院门转回来,俩腿一下子就软了。弃还没给纹夫人的绳子解利索,就赶紧去扶他。 这一把扶过去,弃才发觉子享浑身都被汗沁透了。他一把拉住弃,眼神惶恐难捱:“小眼!小眼要被他们犁死了!” 纹夫人也哭出声来:“快,快救救孩子!都是因为我,小眼是因为我呀!” 弃一手拉住一个,脑中如炸雷一般轰鸣不断。 南城门外,猪十三等得心焦火燎。五年来,他头一次想要重持弓戈,只要女儿能平安,他就杀进城泼出命去也行! 右眼越跳越厉害,猪十三连连拍打着这不安分的眼球。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他伸手摸摸,什么也没有。可那莫名的刺痛还是一阵接一阵的袭来。猪十三疼得蹲了下来,两眼也开始发热,莫名的有泪坠落下来。 怎么了这是?猪十三一边抹泪,一边想。 内城,子画原来练车兵的营地中心。 战车行军,要先从平整地面练起。然后才慢慢向稍稍坎坷的地势转,为了达到循序渐进的目的,子画当初建这营地时便没有将全部的地面夯平。这块偌大的练兵场呈圆形,外圈全部夯实平整,只留下中间那一小块凸凹不平。 甚至还有故意埋了些石头疙瘩,好让战车习惯颠簸不利的路面。 如今,一辆双马战车正来回的在营地正中这块颠簸地面上驰骋。 战车在石头、土坎上跑过去,再跑回来,再跑过去,再跑回来。车后面拖着一个东西,远远看去,真跟犁地一样,似乎要将这块地面犁平整。 可是没有犁。车后面绑的是个活人,确切的说,是个倒拖在地上的小女孩。 子画命令戍卫用小眼的头犁平营地。 什么时候地面夯平了,什么时候放了她! 没人敢违抗子画的命令。往战车上绑的时候,一个戍卫想背过来绑。另一个戍卫拦了一下,嘟囔道:“这么小个娃,脸朝下跑一圈就没命了。” 于世小眼的双脚帮在车上,脸朝上拖在地下,后脑勺在地面上摩得咔咔作响。没跑两圈,地上的石头尖、硬土旮旯上已经满是小眼的头皮和血糊涂了。她的哀嚎已经微弱到听不见了。那双不大的眼睛一开始瞪得老大,渐渐地,也只在磕到硬石的时候才忽地睁开一下。 满地都是血。血和泥混在一起,刚刚结成块,马车就又呼啸着跑过。于是新的血浆流出,新的血泥被拖出一道新的痕迹。 “爹爹……”小眼喊出最后一声,后脑勺从一块大石头上咔嚓撞了过去。 车轮滚滚,继续循环。 南城门外,猪十三猛的抬起头,慌乱地四下寻找着。 他听见女儿在叫他。猪十三欣喜地一抹脸,这个刁丫头,肯定又是躲在什么地方要吓自己。猪十三在人群里跳着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叫:“乖乖,小眼儿?丫头?在哪呢?” 在哪儿呢? 他找不到。隐隐的,背后有人叫他,这次是真的有人叫他。猪十三慢慢回过头,看见姬亶惨白着一张脸从城内跑了出来。 看着姬亶越跑越近,猪十三忽然没来由的心口一阵钝痛。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迎了上去。 “我女儿到底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1章 猪十三 弃没能抢到小眼。 他赶到的时候,营地中间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血印。 满地都是头皮、骨碴和血块,那些红色已经开始发黑变臭,招来了苍蝇。弃哽住一口气,抓住身旁一个打哈欠的戍卫问:“人呢?” 那戍卫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弃猛的卡住他的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嘣:“人、呢~” 哈欠戍卫面皮紫涨,朝着最高那处宫殿胡乱挥舞着手臂:“大司工大人来了,说亳、亳主大人……要……拉去喂狗。” “拖她的那俩人呢?” “也去大殿了。” 下一刻,这戍卫一嘴啃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嘴骂道:“什么玩意儿啊!总戍长亲随了不起啊!” 弃举着舌的玉牌闯宫。 刚才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他还能冷静安排姬亶出城去办事,指点子享带着妇纹往宗庙寻找大巫朋的庇护。弃以为自己能冷静的把孩子救下来,可一看见营地,弃脑中轰的一声什么理智都没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孩子的尸体抢出来。 什么母仇家恨,什么谋略师团,都不重要了。今天就了结了吧,子画。 他身着戍卫服,遇到关卡便亮出玉牌,就这样一路逼近子画的寝宫。 还差两重院落,他被拦住了——是一群狗。两个犬官满头大汗地拉着一群狗从他面前跑了过去,这一群狗总有十多条,各个弓背细腰,皮毛滑腻的程度,一看就是没少吃血肉。其中一条白嘴花狗耷拉着舌头,嘴边一抹血色。 弃眼神一凛,拦住一个满嘴乱喊的犬官:“敢问,这些狗是亳主大人叫来的吗?” 犬官见他身材高大,又是一身戍卫服饰,便没有防备,擦着汗回答:“哎哎,是啊。刚刚叫我们带二十只犬来吃活物。” “……看这样子,可是吃过了?”弃的指节向下,绷的发白。 “哪儿啊!好容易有个露脸的机会,谁知道大巫祝出来拦着,说是子画大人嫌热不想看了。让我们回来。” “那这怎么?”弃指着那条花狗的嘴。 “嗨,别问了。”这人悻悻一挥手,不想多说 后面一个犬官回答了弃,他粗声大气地骂道:“哎呦别嫌丢人,有啥不能说的?大巫祝干的呗!” 原来,这三十条狗本就是专门饲养的猎犬。上战场厮咬杀人时也绝不会退缩,子画常常以活人为饲喂给它们。导致这些狗一闻见人血就极度兴奋,难以控制。 刚才大巫祝叫他们回去。人好说,可那些狗已经闻见了宫内院中浓浓的人血味道,于是各个亢奋起来,闷声嘶吼着呜呜咆哮,三个犬官死死拉住,可也是被群犬拖着往前去。 “大巫祝不耐烦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办法,好像是摇了摇铃?我也没看见铃在哪里,反正这些狗就互相打起来了。这打得叫一个狠啊,好几头都见了血。我们苦苦求情,她才解了巫术。” 大巫祝就是巫红,她还拿着巫鸩的兽铃。可她怎么在这儿? 犬官们赶着群狗走了。弃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里闯。 他还是没进去,因为身后忽然传来呼喝的声音。 “前面那个,你是哪一班的?怎么在这里晃?” 一队戍卫跑步追来,弃沉着地转过身,举起玉牌。小队长看了一眼,眼神古怪:“子启大人让你来的?” 弃迅速猜测着子启如今在哪儿,一面思忖着说:“哪里啊,这不早上,大人让我送那殷人多射亚出城。回来以后跟他禀报,我四处找不到他,只好来这边看看能不能遇见大人。” 小队长眉毛拧起来,冲他挥手:“快走快走,别往里面找不自在。总戍大人现在不太好,人在宗庙里,大巫朋给瞧病呢。” 反正就不让他再往前。弃见说不通,便扫了一眼他们的人数,十人,自己得快点撂倒他们。 他向前一步,一只手亲热地往小队长脖子上揽去:“咋个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兄弟跟我说说嘛……” 一阵更加纷沓的脚步声传了出来,一大群低头碎步的寝官、仕女仓皇从后面跑了出来。小队长甩开他走过去:“站住!跑什么?你们哪个宫的?” 队伍里一个丰满的侍女出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喊什么喊!亳主大人宫里的!” 这侍女就是前日被巫鸩放掉的那个,小队长认出她来,稍稍客气点。 “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大人让出来的,我敢说什么?!”侍女一甩手走了。 一个寝官阴森森地对小队长咧了咧嘴:“亳主的事,少问。” 一行人离去,小队长一回头,弃不见了。 弃尾随着那侍女,在无人的偏巷里一把制住了她。 “别叫,带我进大殿里去。” 侍女面露惊惧,拼命地摇着头又点头。弃低声恐吓不许叫,她忙不迭地点头。 一松开,侍女就急忙开口道:“别去!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是来杀他的话,你不用进去了,那老头又犯病了。” 犯病? “这事很隐秘,老头瞒得很紧。每次都得大巫祝出手医治,刚才突然发作,我们才被赶出来了。” 什么病? “说不得,”侍女慌得欲哭,弃手上一用力,她马上带着哭腔说话了:“就是……咳咳……就是倒在地上直抽抽,还吐白沫。可吓人了!” “刚才是不是送来一具尸体?” 侍女想了想,回答:“是,看着不大一个血糊涂。” “在哪?” “子晶大人让丢在庭院东墙下,还没抬走呢。” 弃又问了几句,忽地抬手劈在她颈后,侍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高殿。 ——子画,趁你病,要你命。 他向那高墙下摸了过去。 另一边,猪十三平静地回了南邑。 他什么都没说,路上遇见相熟的邑人招呼也置若罔闻。到了家中他操起石铲直奔西厢,咔咔几下,土炕被他破开了,下面露出一个长长的包袱。 猪十三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把铜戈头。只是许久未用,表面蒙了一层铜绿,还有一顶同样布满了斑驳铜绿的铠。他举起这两样来到院中,动作麻利地寻来了细木屑、谷皮、石粉和醯,几样拌成糊,然后仔仔细细地抹在两件兵器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面无表情。直到一个身影急匆匆跑进来,是屠四。 屠四发觉猪十三情绪不对,还以为是生自己的气。忙开口解释:“猪哥你别生气,我是不想你担心。我……” 他住了口,对面的猪十三平静地看着他,忽然以手加额,对他行了肃拜大礼。 屠四慌忙侧身,赶上前搀扶兄长,一使劲,没扶动。再使劲才惊觉猪十三在微微打着摆子。他收了嬉笑,跪了下来轻声问:“哥,咋了?” 猪十三眼前一片白雾,雾中全是过去和小眼母女相依为命的五年。他不动,怕一动这雾就散了。 好梦易醒,雾霭终散。猪十三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平静。 “兄弟,对不住。这些年让你忍了这么多的委屈。这里是姬亶刚送出来的出城骨牌,你快走吧。” 牌子递过去,他不再说话,自顾自走到猪圈边挑选了一根趁手的长木棒。 屠四盯着骨牌愣了一愣,嘴巴张了又合。忽一眼看到猪十三在擦的那两团糊涂,立刻双目圆睁跳了起来。他冲进房中,西厢里一条残破的土炕,东厢和堂室都是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 屠四扑过来抓住猪十三,瘦长脸上涨得一片通红:“哥,小眼呢?” 猪十三默默擦去稀糊,露出里面蹭亮的铜戈。屠四两眼充血,声音变了调:“你不是说,子享能照顾好她的吗?人呢?!人呢?!啊!!” 屠四揪着自己的头发,起来又蹲下,团团转了几下,忽地仰面朝天大声嘶吼起来。 “啊!!!!!” 喊声惊飞了一树叽叽喳喳的鸟。猪十三将铜戈和铜铠放好,拍拍嚎哭不已的屠四:“兄弟,我要闯内城。孩子,得和她母亲葬在一处。”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小眼只是出去玩了。屠四咬牙擦去泪水:“我也去。” “不,你得活下去,拿着这骨牌快些出城!” “哥!” “别说了!” 屠四双拳紧握,一跺脚走了。猪十三装好了铜戈,将戈头和柄紧了又紧,拿在手中反手一挥,破风之声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开始计算时间。 按照刚才小王的指示,现在姬亶应该已经见到舌了。舌只要拿着子启遇害的消息煽动那三旅族兵,很容易就能带着他们闯进城来护主。总戍长遇害,他的族兵进城护卫,只要子画没有立即更换总戍长,料想把守城门的戍卫们也不好阻拦。 就趁此时混进队伍里!猪十三握紧铜戈,提起了铜铠。 忽然,一阵久违的埙声飘了出来。这埙声极有规律,高高低低似有召唤。猪十三瞳孔一缩,立刻循声追了出去。 吹埙人站在村口的树下,猪十三赶到的时候,南邑中有一半人都已经被埙声叫了出来。他们默默让开一条路,让猪十三走进去。 他大步向前,一把打掉了屠四手中的陶埙:“你干什么?!” 屠四呲着牙,满脸都是狰狞。他越过猪十三向邑人们一抱拳:“各位手足,当年我们都受了小眼母子的恩惠才能苟延残喘这许多年。生而为人,有恩不报,不如草芥!小眼……被子画杀了……现在我要追随猪哥入城去抢回孩子的尸首。你们,可愿追随?!” 没有异议。半个南邑的人们,或者说是当年猪十三的手下,同时单膝跪地对猪十三抱拳道:“追随师或!” “你们!”猪十三,或者该叫他师或,四面拖拽着,想把人们拉起来。 无人起身。 猪十三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你们如今都有了家业,有些刚生了娃娃。太平日子来得不容易,好好呆着。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师或,且不说小眼母女俩是我们的恩人。就只冲这孩子,我都要去找子画拼命!” 说话的人居然是骨叔。人们纷纷响应,无人肯退。猪十三面色发青,他已经无族无家了,怎能让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赴死? 可不容他退。 屠四单膝下跪,肃然道:“师或,属下昨日自作主张去了敦地,如今那三旅人已经在南城外蛰伏了。” 猪十三猛的回头:“你!” “我贿赂了戍卫偷偷出城,原本是打算瞒着你,等明日子画发兵时偷袭亳城。不料今天出了这样的事……” 三旅人已在城外,眼前还有五十多人。猪十三长叹一声,手中铜戈猛一顿地,低声叫道:“众人听令!”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2章 巫鸩(周末快乐) 亳城大市前一天,正午。 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悬在正头了没有性命之忧,如今是药物正起作用,你们进去能帮什么忙?呐,你们自己看。” 戍卫往内一探头,倏地又缩了回来,悻悻站了回去。 巫鸩睃了老狐狸一眼:“只是眩晕?” 大巫朋一口酒下肚,呸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星果渣。 他剔着牙道:“太飨,你给宗庙的酒味道不错,就是没滤干净——眩晕是加了酒才会有的。那小子哪里配,我在药里多加了点料,他如今舌头已经麻得说不出话来,这万蚁噬骨之痛他只能吃下去,也不多,十天左右吧。” “至于十天以后他死不死,那谁知道呢。” 惨叫声越来愈烈,巫鸩高声喝道:“别让病人抓伤自己,给他手脚固定好。再拿个鸡蛋塞嘴里,小心他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戍卫们面面相觑,只好照做。 纹夫人终于不哭了,子享上前冲着爷孙俩道谢:“多谢二位!子享无能,小眼她……我……我对不住她……” 巫鸩转过身不睬。大巫朋打着哈哈虚扶一把:“别客气,我只不过是帮我们女婿的忙,唉,我巫族的好女婿哪去了?。” 见子享有些迷茫,大巫朋一指巫鸩:“她丈夫!你们管他叫弃的,哪去了?” “哦哦,弃兄弟,他说去给丫头收尸。他还问了我几句宫城内的地势……” 剩下的话被纹夫人打断了,她站起来,身子摇晃得如劲风残柳。她看看巫鸩,又看看子享和大巫朋,一双小鹿眼满是惊恍:“你们说的是谁?弃?他是……谁的丈夫?” 三人惊讶地看着她。纹夫人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伸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脸:“他……他是我丈夫啊!是我的丈夫啊!” 巫鸩凝眉,问:“妇绮,你什么意思?” 这称呼让纹夫人更加痛苦,她无助地摇着头,泪水串串滚落,每一滴都砸得自己生疼:“妇绮是我姐姐……随夫殉葬的是她!活下来的是我!戈长老为了骗过子画,让我顶着姐姐的名字活下去!我苟活了这五年,就是因为知道我丈夫还活着,他只是重伤被戈长老带走了!” 原来如此。 殿中诸人面色各异,全都被纹夫人的坦白震住了。子享脸色灰青,大巫朋蹙眉不语,巫鸩略晃了晃身子,强压住情绪开了口:“怪不得,子画要拿你做人牲。是我猜错了,我以为他说的那个高贵又无用的人牲会是子享。”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小王妇,您受委屈了。放心,大巫朋是胡说的,我和弃……小王并没有成婚。” 妇纹惊讶地看着她,大巫朋正要抗议,巫鸩一眼瞪过去:“婚聘礼最后一步,次日入庙见长者。你没去,我俩也没拜,所以我跟他毫无瓜葛。” 她以手加额,对妇纹深深一揖:“日前不知您身份,多有冒犯,万望小王妇勿怪。” 说罢,巫鸩安抚似的微微一笑,绕过她走向大巫朋。老狐狸一脸凝重,迟疑道:“妹儿啊,你……” “爷爷,刚才草儿说外面戒备忽然放松,而且到现在也不见子画来捉她二人,宫城内一定有变。以小王的秉性,说不得他受了刺激,直接去取子画的性命也未可知。” “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在子画和小王身上两边下注,如今正是好时候。请你送小王妇二人出城,我进宫去见机行事。” 不等大巫朋回答,妇纹抢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下注?你要干嘛?” 巫鸩轻轻拂开她的手,淡淡地道:“放心,我会救出你丈夫的。”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她转身要走。大巫朋怒喝一声:“站住!”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怒视巫鸩:“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嘛!巫族已经没有了!朋众只剩下这些人!你现在去送死,你让这些人怎么办?!我就是这样教你权衡局势轻重的吗??!” 送死?巫鸩冷冷地看着他,嗤道:“就算你卜问无遗,也不能参透人心。你怎知我要去送死?放心,小王自有其妇,巫鸩自有其族。我去替你保下朋众一支脉络。今日子画若死,你就是扶持小王有功。” 大巫朋拦住不让:“他若不死呢?!你别忘了城外还有五支师团!” 毫无预兆地,巫鸩笑了,犹如春日里第一声冰层开裂般清脆。她阖上眼睛,想起了为她驾车的豆,为她癫狂的巫红,还有伶伶俐俐的小眼。 再睁开眼,巫鸩眼中尽是凛冽:“他怎能不死?” 宗庙门口,草儿昂首挺胸,带着一个巫女往外走去。戍卫一挡,草儿瞪眼道:“大巫祝现在大室伺候亳主,叫我俩带着针砭草药过去帮忙。你拦?那你自己去吧!” 于是顺利通行。 走至宫城前的广场,这里豁然开朗,刚才的喧嚣都没了影。各僚属内的官员都被勒令退回各自署内等待指令,非召不得外出。四处都是持戈的戍卫,肃杀的气氛让草儿有些迈不开腿,身后的巫女发觉了,拍拍她:“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巫鸩捧着装满铜针的皮囊冲入宫城。 宫城内,遍地是尸首,巫鸩每跑两步就要躲开几个混战的男人。一个亳城戍卫拖着断臂冲她吼:“巫女!别进去!快走!这里来了叛军!” 然后他的脑袋就迸开了,一个男人在那红白相间的脑浆中向她走过来,左手提着一把钺,右手提着一把铜戈。 巫鸩看着这个混身是血的男人走近,微微颔首示意:“师或,一起走。” 是猪十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3章 小王 商时凡营宫室,必分前朝后寝。 其中,朝分外、内、燕三朝(又称大朝、日朝、常朝),各以皋门、应门、路门为分界。其中百官各部僚属为外朝,自皋门起,至应门终。应门之后直至路门为内朝,议政的太室明堂俱在其中。 而路门是一个分界线,门前的大庭称为燕朝,穿过此处越过路门,变进入了后寝。 猪十三与巫鸩迈过路门,疾步冲入后寝诸殿。二人身后,屠四带领着南邑众人且战且走,亳城戍卫几乎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内朝戍卫几乎没几个站着的,剩下的都逃往外朝。 亳城毕竟经历了九位商王,这座宫城营造得一丝不苟。朝、寝布局严谨,宫室规格考究,进了路门一眼望去,立在高墉之上最宏大的那座寝殿便是之前的商王的正寝——如今子画的寝殿。 弃正在那寝殿中厮杀。 他从大食杀到了正午,满身的鲜红开始渐渐变深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以弃的脚下为中心,一个尸体堆砌的圆环在殿前大庭中铺陈开来。 没人敢上前,也没几个人站着。几名半死不活的戍卫拖着残肢滚在地上挣扎。其中一个一边哭叫一边向门外爬去,弃大踏步跟在他后面。 “别!别!饶命饶命!” 他被弃攥住脚脖倒提了起来。 “是你拖死那孩子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屎尿臭味,戍卫吓得失了禁。脸上也没了颜色,鼻涕眼泪倒灌进喉咙里,唔理唔噜只顾求饶。弃避开那腌臢味道,哧啦一声扯碎这戍卫的深衣,两三下将他双腿绑在一起。然后回头看着身后那两个畏缩不前的戍卫:“过来。” 俩人攥着的铜戈都在抖。弃哼了一声:“把他倒捆在戈柄上,你俩一人举一端。” 倒掉起来的戍卫哇哇乱叫,肮脏的身子拼命乱晃。他的俩同僚勉力攥住戈柄,活像举着一只待宰的猪。 弃单臂举起另一支铜戈,戈援与胡之间的锋利钝角正卡在左边那名戍卫脖子上:“用他砸夯!什么时候把地上给我砸口井出来,什么时候停。” 于是就开始砸夯。 第一下砸下去,那人就没了声音。咚咚又两下,脑袋就墩进了腔子里。俩戍卫脸色煞白,汗水小溪一样流,可他们早被杀得没了胆,哪里敢求情。 “使劲!” 咚、咚、咚、嘭、扑哧……是缩紧腔子里的脑袋话,岂容小辈插嘴?” “胡说!你算什么长辈!” 弃已经走到锦塌前,低头看着那一团薄薄织锦下蜷缩成一团的身影。这人似乎意识到躲不过去了,这才伸个懒腰,手脚神展开来。弃拔下那支铜戈撑住地,闲闲地看着子旦拨开锦被坐了起来。 他点点头:“兄长,好久不见。” “好说好说,小王一向可好。”子旦揉着眼,睥了自己女儿一眼:“子晶,见过你王叔。” 此时弃与子旦相隔不足两步,子晶与诸人皆在塌外十步开外。若弃突然挺戈砍下,子旦难逃一死。可奇怪的是,弃没有动手,子旦也毫不畏惧,拉家常一样和弃聊着天。 “你怎知塌上是我?” “我不知道,只不过子画既然在此,你身为长子,必然也会藏身此处。对我来说,抓你还是抓子晶都一样,只是当个盾而已。”弃微微一笑,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你的援军已到,还请兄长送我出去。” 子旦从塌上站起来,健硕的身型几乎比弃还高出半头,全不像一个每天只知饮酒循环寻欢的代城主。他抖抖衣衫,叹道:“小王,你既知我父亲还在这里,援军又已到来,怎么还有自信能走得出去呢?”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弃的长戈卡在子旦脖颈上,勾着他走了下来。众人连声怒骂,却也只能围而不攻。子晶冲在前头,连声高叱:“宫内戍卫已到,你出不去的!放下我父亲!” 不料人质被挟持者牵着在殿中绕了个圈,向殿侧一角走去。子晶一见杏眼倒立,顾不得自己父亲还在弃手中,连声大呼拦住他!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弃推搡着子旦挡在身前,矛戈全都畏缩了几分,不敢认真招呼。 果然。众人的反应证实了弃的想法,他猛的揪住子旦向前一推,戍卫们连忙丢下武器去接。子晶连声大呼不要上当! 已经是来不及了,弃趁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接子旦,自己向侧一闪,鬼魅般传过人群直扑殿后。 “子画!出来!躲在自己儿子后面很好玩吗?” 他抡起长戈冲着殿角那两个黑影便是一个砍啄,略瘦的那个黑影疾步上前,横戈一挡。“咔”一声,弃与一身戍卫服装的巫红僵持住了。 巫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是压根不认得。另一个黑影嘎嘎笑着,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这老头子体格孔武有力,哪里看得出一点有病的样子。他笑个不停,满脸的褶子似乎都在助兴,只是眼眸全无笑意,鹰隼般闪着寒光。 他抓住俩人纠缠在一起的铜戈,双手一扬,弃与巫红各自倒退两步。 子画转头看着弃,略一颔首:“来啦?” 不等回话,老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说:“真像你母亲。” 他居然主动提起了弃的亡母,后母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4章 子画 “你很像你母亲。”子画说。 他冲着弃走过来,完全无视对方手中的铜戈。似乎只是好奇这位侄子兼外甥与自己妹妹的长相有多少相似之处。 “穗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王妇了。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穗儿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子画转到弃身后,兀自唏嘘不已。 自这个老怪物一出现,弃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双脚趾死命抠住鞋底才勉强忍住了一阵阵莫名的战栗。除了战栗,还有无法化解的恨意。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 对方不做反应,子画颇觉意外。他背着手踱到子旦面前,只睃了一眼,子旦便立刻跪了下去。 “装个影子都不像!你还能干什么?” 子旦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老怪物转向子晶,面色稍缓:“乖丫头,不枉祖父疼你。可有一条要记住:若要骗过敌人,一定要自己先相信是真的。你保护你爹时,可没有现在这么焦急。” 这种话显然他经常说,祖孙两个都不以为然。子旦默然跪着,对女儿的“偏心”没有任何表示。 大殿正中,几案席榻早有人重新摆布过,子画扶着孙女走到上首坐下,挥手道:“都出去,我与他有事要谈。” 无人敢再逗留,一时,殿中只剩下子画与弃二人。巫红获准留下,她百无聊赖地站在二人之间,靠在一根雕漆红柱上抱着膀子。 仇人近在咫尺。弃攥紧了戈柄,木柄上的血浆攥的时间长了有些发粘。弃甩手一丢,大步向子画逼近。 走至巫红跟前,她懒洋洋地开口道:“够了。” 弃再迈步,就有鞭影劈头盖脸抽将过来。他退后,巫红就收起鞭子继续抱着膀子看天。子画高高地笑了一声:“子弓,你有话问我?” “什么事能让大邑商的小王辛苦惦记十数年,不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找我?” 弃也笑,从容回道:“王叔您也老得忒快了,这才过去几年?就全不记得了。” “我来,自然是要问一问王叔——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出乎意料,子画的表情有一瞬间错愕,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弃两只拳头攥得卡巴有声:这老东西到现在还要演戏! 子画歪着脑袋看向巫红:“大巫祝,他刚才说谁?” 巫红翻了个白眼,极不耐烦地蹦出仨字:“后母戊。” 说罢又补了一句:“你俩自说话,别扯上我。” 商王族礼制,只有儿子做了大王的王妇死后才能被尊为“后母”。弃身为小王,日后是要继承王位的,所以其母妇阱死后便以后母戊做为死名。 后母戊,三个尊崇而冰冷的字。 她曾是昭王的发妻妇井,是弃的母亲,也是子画口中的表妹穗儿。 现在,她的阴影又一次从地底升起,在子画与弃之间悠悠转着。弃历经艰险只为问一句,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 “穗儿怎么死的?”子画重复一遍,古怪地看着弃。想从他脸上窥伺出一丝提示,倏地,子画脸色一肃,冷冷道:“子昭是怎么说的?” 能提着昭王直呼其名的,天下也只有子画一个了。 “父亲什么都没告诉我。”弃脖颈上突起一根青筋。 子画在铜案上轻点指尖,摇头道:“你上次来亳,我以为你是年少淘气,被烧了宫室输了一战要报意气之仇。不料你诈死瞒名,5年后又来亳邑寻我。你用了十年走到我面前,就为了问这件事?” 一拍铜案,他猝然开骂:“蠢材!我原还羡慕子昭有你这么个儿子,今天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没脑废物!” 他越说越气,居然有点恨弃不争的意思:“看清楚!我就在你面前!你不问我准备如何进攻殷地,不问我打算如何伐灭子昭,也不上来取我性命。却站在那里问穗儿的死?!她死了!死人就是死人!纠缠死因对你有用处吗?废物!” 挨了子画这一通儿骂,弃哈哈大笑:“我还道子画有多大本事,为争王位不惜搅得翻天覆地。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鼠辈,连杀过的人都不敢承认!” “笑话!我杀人无算,难道各个都能记得?” “你杀了我母亲!” 这一声控诉余音袅袅,大殿中有顷刻宁静。这愤怒的音韵徐徐散去,子画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是也不是?!”弃上前一步,巫红伸臂推开他。 “子画!到底是也不是!” 巫红眯起眼睛,皮鞭抻得噼啪直响。弃怒目而视,俩人叉招换势动起手来。 子画喝住巫红,打发个孩子似得抛下一句:“就算是吧!” 就这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打发了弃十年来的隐忍屈辱。他仰面大笑,殿要娶妇纹。事出反常必有妖,子享一直低调无争,突然间如此决绝,必是有什么人给了他底气。 (他根本就不相信子享这么做只是因为爱情) 什么人能给子享这样的底气?子画一时没头绪,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 封锁前朝、大开燕朝、将整个后寝的戍卫撤去四分之三,这一切都是试探。子画安坐寝殿等着看猎狗分尸,顺便等着看这张网能捕到谁。 只是谁都想不到,子画会突然发病。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整个宫城的指挥中枢便有了空白期。撤走的戍卫无令不敢回防,这才让弃和猪十三能顺利一直杀到寝殿。 如今子画已经恢复,整个宫城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这只老蜘蛛的操控下,后寝、燕朝、前朝三部分的戍卫重新调度围拢,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围捕猎物。 南邑共五十一人杀进宫城,只有三个人背着小眼尸体冲了出去。其余全被围在了子画的寝宫之中。 而就是这些人,也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一半了。 可这一半也撑不了多久了,子画下令开始围猎,一个不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5章 生父 弃与骨叔冲向门塾,一个南邑青年站在门隧前挥舞着长戈冲他们大吼:“回去!回去!外面有埋伏!” 他面向二人倒了下去,背后插着几支触目惊心的铜箭。弃极目远眺,门外一片密密麻麻的矛戈丛林。 骨叔扑上去摇着那名青年,已是没了气息。骨叔一蹦而起,怒骂道:“我跟你们拼了!” 他举着盾牌撞向冲上前的射兵戍卫,整个人淹没在戍卫当中。弃上前抢人,中途又被两个戈兵拦住,他勉力扛住,一面大声喊着骨叔。 回答他的是更多扑过来的戈兵。 这些戈兵一层层围拢过来,把天地都围得密不透风。弃的力气已经损耗过半,不一会儿便节节矮了下去。血污糊住了眼睛,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无数的人脸和皮甲。 忽然,这些人脸散开了,天空重又露了出来。最后一张人脸上的惊慌还未来的及褪去,就被一柄大钺永远定格了。 巫鸩一手提钺,一手将这颗人头丢在地上。那头咕噜噜滚进射兵戍卫中,屠四一脚踩上去,单臂扛着骨叔走出人群。 弃颇觉意外,上前拉住巫鸩:“小鸩!你怎么在这里?!这钺是谁的?” 钺即为铜斧,商时乃是军权的象征。师、亚、射等高级军官才能持钺。巫鸩往后一退,躲过弃的手,低头行礼道:“小王无事便好。” 她转过身,将钺递给大步跑来的一个男人:“刚才情急,借了师或的钺。” 猪十三接钺站定,一抱拳道:“请小王带着王妇离开,剩下的是我自己与子画的私事了。” “不行!” 二人齐声拒绝,巫鸩走过去与猪十三站在一处,对着弃一揖:“小王请回,妇纹业已出城,您还是速去与她团聚。” 你……弃瞠目。巫鸩却转身杀向西廊下的射卫。 适才戈卫冲入院中,射卫们趁机紧弦补箭。巫鸩玄袍飞舞,袖中铜针大杀四方,不断有射卫捂着双目脖颈倒下。巫鸩如蝴蝶般在这些射卫身上踩踏飞舞,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西边射卫受创,东边射卫立刻吆喝着快快放箭。院中戈卫急退散开,把南邑众人露在当地。情势紧急,弃顾不上与巫鸩的别扭,抓住猪十三便向后撤。 退闪之中,屠四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放入口中,刺耳的口哨声催动着诸南邑人向东西两厢廊下散开。“解决射卫!”屠四大吼。 廊下尽是射卫,他们两两配合替换,箭簇不间断向庭中倾斜。弓箭乃是远程利器,一旦形成阵型,便能围剿目标。屠四指挥一部分人向西廊跟着巫鸩,自己举着木盾带领剩下的人像东廊挺进。 占领东西廊庑清除射卫,便多一线生机。 但这何其难。两廊射卫一声大喝,箭雨再次袭来,死死将南邑人钉在院中。同时,院中戈卫也重新杀了过来,两下夹击,势要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屠个精光。 大门之外,还有戈卫在源源不断地穿过门署往里冲。 情势危急,猪十三丝毫不见慌张。他举盾挡在头罢,他脸色一沉冲上殿去。 已是傍晚,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黄昏被闷热挟裹着,所有风口都没有风。亳城依旧繁华,外城众人在准备着明日的大市。要买的,要卖的,都把各自贝币、货物查了又查。毕竟大市一年一次,这一次就要买足一年之用。 内城百官终于可以回家,在他们看来这一天没什么不同。内城包围着宫城而建,有时宫城里来个贵客,临时封闭内城也很正常。今日暑热难耐,亳主在封闭了百寮之后,还贴心地给各个寮署送去了冰凌酒酿,这让他们更觉得,此次封城没什么不妥。 此刻天色渐昏,一些加班迟归的臣工三三两两地在马车上、大道旁拉扯着闲话。言辞之间一派安详,只有对第二天的期待和焦虑。 渐渐地,天色开始模糊,他们离开寮署走向各自府邸。有几个司市署的小臣走得迟一些,正好看见了一队甲胄齐备的人马踩着大道直奔宫城。 有个眼尖的小臣咦了一声:“那不是子昱大人吗?” 子昱是亳主大人的孙辈,其父是亳主次子子朝。长久以来,亳主偏爱次子一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子昱做为子朝的儿子,随着父亲一起也备受祖父的恩宠。 另一个人比了个嘘的手势,表示这事不要多天谈:“明日大市来人众多,怕是亳主心疼子启大人,这才叫了子昱大人来辅助的。” 可子昱的队伍浩浩荡荡,半晌还未走完。小臣们躲在一边数着,怎么算人数这也有三旅之多,刚刚强行解释的人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嘟囔道:“这么多人,莫非宫城内有什么事?” 他们自然猜不到,就在此刻一派祥和的气氛下,一场屠杀正在宫城内进行。而子昱的三旅,是被子画唤来清场的。 宫城后寝,戒备仍未解除。各殿关门闭户不敢外出,所有人都躲了起来,倾听着王寝那边传来的厮杀声。 那场厮杀已经持续了很久,声音时高时低,可总是绵绵不绝没有尽头。此刻晚霞已渐渐稀薄,深蓝色的暮色向着大地笼罩下来。后寝众人熬不住,都准备安歇了。毕竟明日就是大市,谁都想偷空去瞧瞧。 夜色深浓,天地之间只有宫城王寝依旧喧闹着。只是这喧闹却是以血为代价。 子晶守在王寝外,祖父不许她入内,也不让远离。她只能呆在外面团团打转无法可想,若论练器开源,子晶是一把好手。可是面对厮杀征伐,她却无法可想。 弟弟被刺失去一只眼睛,父亲被叱骂逐出内寝,子晶觉得从未如此孤立无援。父亲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输给二叔一家了吗? 就在她强压惶恐的时候,子昱来了,还带着三旅甲士。 子昱对这个得宠的堂妹倒是很客气,立刻下车行礼。子晶转向一侧,哼了一声。 “二叔这下可得意了,我弟弟受伤,你可以接总戍长了。” 对这个评论,子昱显得很惶恐,连称自己与父亲只是遵从祖父指令,不敢造次。他频频行礼,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愈发小了。 子晶看着他那张脸,忽然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问:“许久不见,你不想问问你那个女儿吗?” 女儿二字让子昱一愣,一双小眼眨了又眨却怎么也睁不大。他想了半晌,试探道:“晶妹妹说的是谁?” “真不愧是二叔的儿子,用过的女人就扔在脑后,儿女一概不认,薄恩寡惠!” 子晶啐了一口,手中镶玉马策一戳对方的脑袋,骂道:“你你当年强要了我最得力的织工,有孕之后你又把她丢弃不理。若不是我设法相救,她们母女俩早就没命了!多年不见,你连个谢字都不对我说么?!” 子昱恍然大悟,惊喜道:“怎么?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在哪?在哪?多谢妹妹!” 他连连作揖,子晶却冷笑连连。子昱娶妻六位,多年来却无一所出,如今忽然得知自己尚有一个女儿,当然惊喜莫名。 但是子晶怎容他得意?她哈哈大笑道:“可惜你来晚了,你女儿已经被祖父下令处死了!”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将小眼如何刺伤子启,如何被子画下令拖拽至死描述了一遍。 “若不是我去要下尸首,现在只怕你女儿已经在狗肚子里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她死了,我弟弟丢了一只眼。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赔给我?!” 子晶怒视堂兄。子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沉默一揖,喝令族兵准备向殿内冲锋。 “对了,你进去以后,记得对里面一个叫猪十三的男人好一点,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人家是你女儿的养父,来替你女儿报仇的。” 子晶掩住朱唇,笑的风情万种。 这笑声飘飘扬扬,挟裹住子昱企图动摇他的心神。子昱一双小眼定定地凝视着墙内的灯火,半晌,他振臂高呼:“冲进去!保护亳主,凡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6章 血夜 是夜,血月高悬。 夜色是染料,王寝被这残酷的墨色层层沁染,最后染成黑色。不知是谁在内中点起庭燎,惶惑的人影横七竖八铺满庭中,遮住了夯土路面。 路面流淌着血。那血跟着人的脚步飞溅起来,摔在另外的尸体上,或者跌入庭院中。 折损了几名族兵,子昱才终于把门隧内的尸山掀翻。他第一个翻过尸堆冲入庭中,双脚一落地,粘腻的地面让他滑了个踉跄。迎面一个巨大的黑影晃悠着扑过来,子昱抡起铜钺一劈而落。 血花在夜里近似于黑色,子昱踩着那个抽搐的人体走进庭中。族兵们跟在他身后挤进来,把还在挣扎的两个抵抗者全都砍成尸块。 夜色深沉,王寝的庭燎却依旧着得很旺。不止庭中,连主殿和廊庑下也稀稀拉拉点起了烛火。子昱看到不多的几个黑影正在这些闪烁烛火的照耀下奋力拼杀,不由得一皱眉,说:“谁让点庭燎的?这不是给刺客照亮吗?” 狼狈相迎的戍卫哭丧着脸:“亳主大人让燃烛的,说看着有趣。” 有趣。子昱扫视四周,遍地是尸体残躯,处处有呻吟吼叫。脚下每一步都能踩到新鲜或陈旧的血液血浆,这一切在祖父看来,仅仅是有趣。 他扬起下巴,直指院中那个鬼魅般的身影:“那是谁。” 戍卫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说:“他……他自称小王。” 子昱沉吟:“他战了多久?” “很久了!从下午就开始一直到现在!杀了我们好多人!他不是人,他是鬼,他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厉鬼!” “闭嘴!” 子昱眯着眼睛往主殿看,一看之下惊得双眼大睁(可惜也大不了多少),他指着主殿外正在厮斗的那几个人大吼:“你们戍卫是做什么吃的?!那几个人都攻到亳主殿门口了!还不快去拦着!!!” “过不去啊!”戍卫伸出一只满是血污尘土的手臂指着弃:“小王他堵在后面,谁也过不去!” 废物!子昱啐了一口,这就是子启练出来的戍卫?一个半死之人都砍不倒! 他举起铜钺大吼一声:“高地旅兵听着,一旅拿下此狂徒,一旅随我保护亳主!” “嗡~噹!” 举在半空的铜钺在众族兵的注视下被一支铜矛戳飞了出去。弃站直身子,抄起另一支铜戈冲愤怒的子昱勾勾手:“大侄子,来。” 子昱怒视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长辈,呲牙道:“看你还能撑多久!给我杀!” 五百名族兵潮水般涌向弃,像海浪淹没礁石一般。一半吞没了他,另一半向着主殿上的猪十三涌去。 厮杀声再次响彻云霄,殿内的子画满意地点点头:“此音比钟鼎更入耳,正配美酒。” 他斜倚在高塌上守着一个铜罍自斟自饮,酒液顺着嘴角流下脖子,一直灌进胸前衣襟里。巫红抱着胳膊站在殿门前往外看,手中长鞭的微微抖动暴露了她心中些许不安。 子画搁下铜爵,眯着眼睛看向殿外:“大巫祝,你见过我父亲建造的王城吗?” 巫红凝视着外面兵戈交错的混乱场景,没理他。 “那座王城宏伟至极,王宫中的大庭可以容纳万人。可惜啊,这亳地的王寝庭中只能容纳不到千人。要不然,万人一起入庭厮杀那多有趣!”子画摇摇头,对庭中战斗人数的规格表示不满。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来杀他的,子画压根没当回事。 “再恢宏也被你烧了,先王盘庚白忙活一场。”巫红抻开皮鞭抖搂两下,回敬他。 “我父亲的王城,若我不能入主,那谁也不配!”子画嘎嘎笑着,点了点她:“得不到就毁灭,虽有遗憾却不失痛快。大巫祝,其实若巫鸩心中无你,杀了她便是。何必整日作贱自己。” “闭嘴!” 子画笑得更甚,指着殿外叫她:“看,来了不是?” 圆月之下,巫鸩挟着一身血腥之气跃上殿来。她的玄袍已经碎成褴褛,混身上下数不清的大小伤口,此刻一踏进大殿,那双凤目便直盯子画。 没有废话,巫鸩飞快掷出三支铜针,子画就地一滚,换一个姿势侧躺在塌上。那铜针铛铛铛戳在背后锦缎墙衣之上。巫鸩换手待要再掷,忽听耳边一阵嗡嗡破风之声,她连忙向旁闪避。站定之后冲着巫红怒吼道:“你干什么?!” 巫红不说话,慢慢收回鞭子。巫鸩白她一眼再向内冲,又被巫红拦住。 “你要帮子画?”巫鸩不可置信。 回答她的是子画刺耳的大笑声。巫红面色愈发难看,她抓住巫鸩恳求道:“小鸩,咱们说好了不参与王族与巫族的事。你忘了吗?” “那你现在这是干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巫红看着她满身的伤痕,心疼得丢下鞭子一把抱住她:“乖,听话。咱不管这事了好吗?” 她压到了巫鸩的伤口。小小的吸气声落在耳中,巫红赶紧松开手查看:“哪里疼了?快我给你上药……” “不必!”巫鸩甩开她,直视着后面锦塌上的子画:“他必须死!” 外面呼喝声断断续续,一个南邑人拼力爬着,一只胳膊刚刚爬进殿内,下半截身子就被外面的戍卫拽住了。 他惨叫着,竭尽全力想举起铜矛向子画冲过去。可他连爬起来的功夫都没有,殿外喝骂连天,几声骨折筋断的钝响之后,南邑人渐渐不叫了,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然后就被戍卫拖了出去。 那一条拖拽的血印留在地上,刺得巫鸩转过头去。她平静地注视着巫红:“你走开,子画必须死。” “他死了又如何?!” 巫鸩一只手画了个圈,从地上的血印指向外面的血海:“他死了,这些血就可以不再流了。” 她捡起地上南邑人留下的铜矛,向着子画冲去。巫红急退两步,空手攥住矛柄拼力去拽。巫鸩立刻松手,返身从腰间皮带中抽出六支铜锥夹在双手指缝。 巫红再挡,铜锥在她胸前一划而过,一只衣袖扯成碎片,三道伤痕登时渗出血来。巫鸩怒气勃发,巫红赤手空拳又不肯与她争斗,只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到子画塌前。 这时就听子画悠悠叹了一声:“可惜啊,巫鸩,你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什么?巫鸩一愣。巫红却似被火烫了一下,大吼:“住口!” “你再退一步,我就不能住口了。”子画微笑着,冷冷地发出了威胁。 “什么意思!”巫鸩瞪着巫红:“他在说什么?!” 巫红退无可退,忽地张开双臂冲着巫鸩直扑过来——正撞在巫鸩的铜锥上。然后她抱住震惊的巫鸩,在那脖颈后轻轻一捏,巫鸩立刻混身一软,昏了过去。 铜锥不长,却也刺入了大约两指节。巫红猛的吸气拔出那三支铜锥一扔,抱着巫鸩跌坐在地上。子画摇了摇头:“优柔寡断,这个时候你应该杀了她,而不是伤了自己。” “老瘟狗!你闭嘴!”巫红倒抽着冷气骂道:“我为你诊病保命,你替我守住那秘密,这约定还没过期!” 殿外杀声再次逼近,子画终于站起身来。他慢慢走下锦塌,向前迎去。 经过瘫在地上的巫红二人时,子画瞥了她一眼:“我一死,这约定就无效了。拿下殷地登基为王之后,我那些儿孙们不会容我多活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那事瞒不住的。” 子画弯腰捡起那支铜矛,拿在手中轻巧一轮,忽然向着巫鸩刺去:“所以,她死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铜矛破骨入腹,并未有血迸出。子画皱眉看着巫红,摇了摇头:“真让我失望。” 原来,巫红接下了这一击。 她双手攥紧矛柄,抬眼怒视子画:“我救了你那么多次,足够换小鸩一条命!” “不可能,她参与刺杀,一定得死。” 巫红闷哼一声拔出铜矛,温暖的血液这才缓缓流出。她按住血窟窿,慢慢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我再替你杀一个人,你放了小鸩!” 殿前,猪十三带着仅存的一个南邑青年杀了进来。巫红双手一抖,铜矛在空中翻起一片金色枪花,猪十三大喝快躲开,一面挺戈去拦。 已经晚了,铜矛贯穿了那青年的胸膛,巫红用力之大,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那青年抽搐几下,没了声息。巫红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垂下头来,然后缓缓歪倒在一边。 一口血呛住了嗓子,巫红咧嘴咳了一下,对走近查看的子画笑了笑:“……还有草儿,我的草儿……你饶了她。” 她死了。她双目最后定格的地方,是昏倒的巫鸩。 子画踢了巫红的尸体一脚,骂道:“好算计,一个人的命换俩。居然敢给我亏吃!” 一支滴血的铜戈勾住了子画的脖颈,猪十三挺戈喝道:“别着急,你还有大亏要吃呢!” 出乎预料,子画岿然不动。他笑看着猪十三,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子在发脾气。猪十三暗叫不对,手上一发力边要勾割抬脖颈,但铜戈一滞怎么也拖不动。一个小眼青年人双臂攥住戈柄,正怒气冲冲第看着他。 二人身后脚步纷沓,无数旅兵涌入殿内。子昱大喝一声,戈柄向上一蹿被他抓在手中。猪十三略退一步,子昱当胸一脚,将他跺倒在地。 旅兵们上前按住,子昱转回头单膝下跪:“亳主大人安好!” “亳主大人安好!” 喊声震天。在这热闹的称颂声中,子画看也不看子昱,背着手向殿外走去。他踩着巫红和南邑人的血走到殿外,又踩着亳邑人的血走下庭院,那些尸体东堆西叠,鲜血从各个地方流淌出来,汇聚在他脚下。 血河,血海。子画深吸一口发腥发苦的空气,抬头看了看月亮。出乎预料,就连月亮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子昱跟在他身后低声汇报着战果:“回祖父,小王、猪十三、巫鸩等五人被生擒,其余刺客皆被击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7章 大市 “除了五名侥幸存活,其余刺客全歼。”子昱毕恭毕敬地汇报了战果 子画还在看着月亮,死多少人都不能动摇他的好心情。 庭燎晃晃悠悠,在地上投下一团昏黄模糊的圆晕,远比不上普洒大地的皎洁月华。子画低下头,不在意地挥挥手:“明天还有大市,赶快打扫干净。” “您的意思是?”子昱额头沁出汗来,他没多少机会跟祖父相处,不能立刻抓住中心思想。 “蠢材。”子画哼了一声。他越看子昱的小眼睛越烦。这么些孙子辈当中只有子启子晶俩人既容貌出众又能立刻理解他的意图。 “留下巫女,其余全都砍了。再叫人进来打扫干净!” 子昱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巫鸩被拖到了一边。屠四、骨叔、猪十三和弃全被堵上嘴巴押在院中,子昱亲自持钺动手。四个人被强压在地上露出脖颈,子昱踩住屠四的背,双手持钺略一瞄,便高高举了起来。 “就从你开始。”他决定这一钺一定要劈得好看些,让祖父看了高兴。 可他祖父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忽然有一只昏了头的夜鸮展开翅膀直冲他撞过来,子画狼狈闪过,刚抬起头,却发现一片乌云呱呱叫着向这边快速移动过来。他打开第二只大鸟,接着又是第三只,第四只。 越来越多的鸟儿聚拢过来,蒲扇的翅膀和利爪在众人身上留下无数伤痕。这些鸟儿盘旋回,尖嘴利抓逼得众人也尖叫起来。一只夜鸮的硕大翅膀拍在子昱脸上,他眼前一酸,捂着眼鼻向后退去。屠四趁机就地一滚撞开了压住猪十三的慌乱戍卫。 庭中已经听不清人声了,各种鸟鸣汇聚在一起,嘈杂得人人只想捂上耳朵。 戍卫和亳兵登时乱做一团,都想去抢亳主。子昱的钺掉在一边,人还没能站起来,身上就又爬上了几只老鼠。他恶心得大叫,可身边人比他叫得声音更大——原来不只老鼠,宫中圈养的麋鹿犬只孔雀白貂从四面八方蹿出,争先恐后地向王寝内奔涌而来。 子画踢开一只白貂,想起什么似的猛的回头寻找巫鸩。果然,巫鸩已经醒了,正攥着兽铃缓缓摇动。 “是你!” 巫鸩凤目噙泪,贝齿咬在朱唇边上:“是我!” 她挥动左臂,一头长着大角的雄鹿冲在前面为她挑开阻挡的亳兵。巫鸩强压住眩晕,拼力振铃,白日没吃到人肉的烈犬们呲着白牙,呜呜咆哮着冲向子画。 子昱魂飞魄散,不顾头每年大市就是亳地最热闹的时候,在这几天中,整个大邑商内外服的族裔都能在亳地见到。有些游牧族裔为了来参市,甚至举族赶着牛羊前来,所以这两天也是亳城内外人最多的时候。 子画便是看准了这一点。 他借大市为名,暗暗调度军队驻扎在亳邑附近。只要军营掩饰得当,没有人会怀疑这些人是士兵。今日,子画只要走个程序宣布开市,再大祭天帝振旅,便可以大大方方挥师北上。 北上殷地!这一天,他等了十年,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败了! 至于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不必费神! 日头渐高,坐在大室之内的子画略一颔首。子旦走出大殿高喊一声:“百族觐见!鸣謦开市!!” “开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巫红番外|意难平(今日两更) 第一次看见鸩的时候,巫红才四岁。 那时她们都太小,还不能在名前冠以“巫”字。红和其他小毛孩一样,穿同款白色斜襟衣裳,住一条大通土炕的房子。只有鸩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独来独往,一个老巫女带着她住在独立的一间房子里。 红很不喜欢自己的私名,起名的大巫似乎是嫌弃这个长相欠佳的女娃娃,随便捡了个颜色就塞给她做了名。可鸩的名字就非常美,美到让她头一次觉得那些艰涩难懂的符号文字居然也很好看。 原本红最讨厌写字。那一天大巫给他们上文字课,红走神儿走得太过嚣张,被大巫罚去外面站着。 罚站就罚站,总比在屋子里拿根树枝对着一堆沙子写了抹平,抹平了又写好玩。四岁的红乐颠颠地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看着郁郁葱葱的山中那些错落有致的白茅殿不清楚,但小身子还是倔强地挡在红前面:“是我跑的,姐姐带我回来!” 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了。肉丸子被老巫女带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红喊:“姐姐不哭,我做你娘,保护你!” 自那以后红才知道,在巫族,育儿院也是分级的。像自己这样资质平庸的都在山腰,资质卓越超群的育儿院则坐落在上面的山坳里。小鸩就在那里。 她破天荒地开始好好学字了。红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鸩”。 “左边扭曲人形,右边尖嘴利爪鸟形,合在一起即为鸩,意为可杀人之毒鸟。”大巫指着这个字符如是解释。 红觉得不可理喻:小鸩怎么可以杀人呢?她那么好看!这名起得不好,红打算偷偷溜去上面的山坳,告诉小鸩让她换个名字。 可她总也找不到机会。那次之后育儿院加强了管理,她溜不出去。红去求看门的老巫师,老头子眼皮一挑,哼了一声:“资质优秀的孩子才能去那里,你这样的就别做梦了!” 红在老头的奚落声中走了回来。 不能偷溜过去,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走过去!红开启了她的升院之路。 巫族每年对孩子们都有考验评估,能力优越者可以晋升到上一级育儿院,是为升院。红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如愿升到了上一层。这一年,她俩六岁。 红幻想了无数次再见小鸩的场景,可从未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 当她兴冲冲地来到小鸩所在的育儿院中时,发现这里的孩子不像底下那么多,只有十个左右。而且小鸩不在这里。 “那个怪胎在后面山洞里。”一个叫累的孩子带着敌意说。另外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对红说着各种怪话:“还小~~鸩~~叫这么亲切,你怕也是个怪物吧!” 后来红才知道,所谓“后面的山洞”是大巫朋专门为了小鸩设立的。别的孩子从来不被允许接近,就是因为她受到这样的偏爱对待,所以才在育儿院中被孤立了。 红不理什么规矩,她翻过打瞌睡的几个小巫,偷偷潜进了那个神秘的山洞。 一进去,她就被浓重的血腥和臭味呛得喘不过气来。洞穴深幽,地上是平整过的夯土,两边零星燃着几处火把。红掩住鼻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岩壁向前踅摸。 转过最后一个弯,小鸩的背影忽然出现。三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红欣喜地待要招呼,忽然发觉不对,在她面前立着一根木桩,一个男人被堵住嘴巴吊在上面,此刻正不断扭动挣扎着。 一个大巫女立在一旁,不见她的嘴巴怎样动,只能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洞里盘旋:“卯祭法你完成得很好。这一次亐祭,需剥皮。” 那男人扭动得更厉害了。小鸩的背影略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拒绝。大巫女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若不是大巫朋吩咐,我才不来教你!快点动手。” 红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小鸩接过了铜刀。她身高才及那人腰间,不得不踩着一块石头动手。 事毕,大巫女叠起人皮走了,一眼都没看小鸩。六岁的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混身都是人牲的血。红低声唤她:“小鸩?” 从未有同龄人到洞里来过。鸩有些惊讶,看清之后冁然一笑:“是你啊,乖女儿。” 她还记得红。 自那之后,红便呆在了鸩的身边。一个天资过人被嫉妒,另一个行为容貌不够标准被厌弃,俩人走到哪里都被同龄人冷眼相待。 没过多久,另一件事让她们被彻底退到了所有人的对面——她们发现了兽铃。 当天是巫族的大祭,大巫朋要带着族人向重黎献祭。大人们从神殿出发,一路行进至半山腰的祭祀场。他们要在那里进行一整天的杀牲献祭。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孩子们溜进了神殿里玩耍。红和鸩两个一向不合群,走着走着就到了神殿最深处。空落落的大殿里只有一个方形祭坛,上面丢着一串铜铃。 红抓起铜铃玩耍,铃音袅袅散开,殿中很快就有了异样。许许多多的尖鼻头黑眼睛的老鼠涌了出来,孩子们哇哇大哭,屁滚尿流地爬上祭坛。老鼠们紧追不舍,撵着朝这边涌来。 鸩觉出不对,抓过铜铃猛摇。可不仅不见老鼠们退去,反而又找来了一堆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整个神殿充斥着焦躁的动物们,直到大巫朋率众赶来。 兽铃被擅动,大巫们惊惶又愤怒。大巫朋的表情阴沉得要吃人,他质问跪成一团的孩子们:“是谁拿的铃!谁!” “擅拿兽铃的人,死!” 孩子们全都指向红和鸩。红绝望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等着被拖出去。然而她身侧窸窣一动,鸩站了起来:“是我。” 她把哭泣的红推开,昂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拿的。” 大巫朋注视着她,忽然长叹一声:“命数啊!” 这一天,小鸩被允许以“巫”称名,她成了巫鸩。夜鸮在玉门山和殷地之间来回传信,最终,大巫朋与大巫咸达成一致,巫鸩被指为下一任大巫咸。 (二更六点奉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巫红番外|泪阑珊(二更) 要到很久以后,红才知道那铜铃里隐藏的不是天选的禀赋,而是诅咒。每一次摇铃控兽,就会悄悄损耗持铃者的血气精元,直到持铃者被消耗殆尽,最终身亡。为大乙成汤召来百兽率舞的那位大巫咸就没能活过二十岁。 “这兽铃本不该是人间的东西。世上只有两串,头一串随着良渚古族的陨落,被奴隶们抢去了。剩下这串一直藏在巫族。”大巫朋对巫红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已经17岁了,也成为了巫女。 巫红跪得很老实,她不明白大巫朋单独把她叫出来说这些做什么。 “我早就发现你也能控兽,这很好。兽铃的诅咒分担在两个人身上,影响总归会弱一些。多年来我一直容忍你呆在小鸩身边,就为了这个用途。” 大巫朋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慈爱,可惜这点慈爱却不是为了她:“我要你做她的替身,看住她。如果发现兽铃对她的身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就立刻将兽铃戴在自己身上,那铃吸取人的精血喂养,你要替她分担。” 在大巫朋膝下修行多年,老爷子头一次伸手拍了巫红的肩。这点迟来的慈爱让巫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抖了抖身子,忍住想使劲擦自个肩膀的冲动。 “这事不用你拜托,我愿意做小鸩的替身。可你真的很奇怪,假如你的真关心她,为何不把兽铃拿走?还有,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宣布她是大巫咸继承人?你知道这些年小鸩的日子过得多难吗?族人们都在排队看她笑话!这不就是在养一个祭品吗?!” 巫红怒视着大巫朋,她讨厌这个老头身上操控一切的那种优越感。 大巫朋冷冷睥她一眼,巫红咬牙忍住了哆嗦,直眉瞪眼地与他对视。反正天天都挨揍,她早就习惯了。 果然,大巫朋的拳脚和辱骂一起降临在她身上:“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若不是因为你还有点用处,我早就把你扔到山脚下种田了!” 他越说越生气,脚下也带上了力气,巫红被踹得在地上翻了几番,捂着肚子想爬起来。大巫朋怒骂道:“废物就好好做个废物!强者的事也是你能问的?小鸩身份特殊,禀赋出众,些许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有她的父亲在,巫族今后全要看她了!” 巫红双手挡在脸前躲避着,一面问:“父亲?你什么意思?她父亲是谁?!” 大巫朋动作一滞,更加愤怒地抽打着巫红。这时,巫鸩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来,她在找巫红。 还没爬起来的巫红被大巫朋卡住了嘴巴,一丸东西被丢了进去,大巫朋手上一用力,那丸子咕噜一声滑下喉咙。巫红挣脱他想站起来,手脚一麻,扑腾了几下没能成功。 再扑腾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巫鸩冲着自己跑过来。大巫朋安慰着她,一面叫人将巫红送去二人的住处。 出门前,大巫朋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忘记今天的一切,不然我立刻把她送去殷地,进了王宫,她真的会变成祭品!” 巫红昏睡过去。 她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醒来。过了十七岁,小巫们就可以在山中择地居住。二人都相中了初次相识的瀑布,就在这附近搭房子住了下来。 也是奇怪,明明这里景色秀美,取水便利,却没有族人愿意在这附近定居。巫鸩查阅了族中典册,说是这里曾有一位巫女被山兽追得坠潭而死。传言中那巫女很美,族人不忍再来这水潭边上回忆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于是全都离这里很远。 不过这倒是成全了巫鸩和巫红,能有一处地方远离人群,即使是黄泉也行啊。 巫红扶着昏沉沉的脑袋走到屋外,往水潭边只看了一眼,她就全醒了——巫鸩坐在草地上摇着铜铃,一群黄兔小鹿围着她来回跳跃,她咯咯笑着,阳光落在她脸上,额头细碎的绒毛晒得金黄,这画面美得让人叹息。 转头看见她,巫鸩笑了:“你看,我能控制鸟兽的种类了!” 巫红冲过去夺下那串铜铃,等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都跑掉之后。她抓住巫鸩的双肩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打量:“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乖女儿,为娘我好的很~~你怎么了?” 巫鸩搓着对方的脸颊,那里有一滴奇怪的东西。 “没有……以后别老玩这铃。我不喜欢动物。”巫红撒了谎。“还有,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没有娘!你也不是我娘!” 巫鸩点点头,一只手搓着下巴:“那我做你什么好呢?” 那些睫毛交错叠加,忽闪得巫红心慌。小鸩还是天真得像个孩子,可早早体会了人情冷暖的巫红,心理上已悄然长成了大人。 神差鬼使地,她凑过去轻轻吻着那些睫毛。她能感觉到那睫毛颤动得像只小兔,可这只小兔胆子大,不躲不藏等着她施为。 于是巫红不客地滑向了她的嘴唇。 真软,俩人心里都是这般想。 良久,巫红松开她得意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乖乖。只能我叫你乖,你不可以这样叫我!明白吗?” “乖乖”摸着嘴唇想了想,点点头:“嗯,乖比鸩好听。” 巫红很无奈,心想这傻丫头肯定不懂。不过算了,我陪着她慢慢走,总有明白那一天。 那天之后,巫红更加努力修行。她原本是个众人厌弃的废物,如今能成为全族出的话。这老头自己的命都没有整个巫族重要,他怎么可能放走精心教养的巫鸩? “此一时彼一时,大邑商局势微妙,巫族是该重做打算了。”大巫朋垂下头,巫红惊觉他的头发已经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巫红点点头:“好,我去。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一件事——巫鸩的母亲,是不是死在我们家边上水潭里那个巫女。” 老爷子丝毫不意外,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被野兽追逐坠潭的,她是为了逃出巫族,对吗?”巫红逼近他,轻声问:“你们把他,小鸩的父亲怎么样了?” 大巫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俯在膝上,半晌才止住笑:“很好,你已经不是废物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奖巫红。 “小鸩的父亲是谁,你可以自己去亳地追查。”大巫朋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但是记得,要先完成我吩咐的事!” 巫红就这样去了亳地做大巫祝。 临行前,巫鸩执拗地不肯相送。她觉得自己被丢下了。一直到出了玉门山踏上平原,巫鸩都没有出现。 巫红无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走。她只能在亳邑寻找机会,找着能完成这使命的机会。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里,亳邑日渐繁华,规模堪比王都。巫红的任务也有了起色,她在这里受尽尊崇却一点也不开心。宗庙里的人看大巫祝整日沉着一张脸,各个都恨不得贴着墙走路。 有一天,巫红一个人在宗庙偏殿内喝着闷酒,忽然听见外面有笑声。平时只要她开始喝酒,小巫下人们总是有多远躲多远,今天这是谁?胆子不小啊!她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打算开骂。 正是傍晚,夕阳给世间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巫红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下,正逗弄着一只受伤的小狗。那姑娘眉眼细细的,眼尾居然有些像巫鸩。 巫红不自觉地迸住了呼吸,只听见她对着那小狗温柔地说:“不疼了,不疼了,我做你的娘,好不好?乖乖,不疼了~” 夕阳晃花了巫红的眼睛,她走过去坐下来,对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娘说:“你是新来的小巫?叫什么?” “草……草儿……” 巫红笑了,展臂抱住她:“乖,不怕。” 后来草儿无数次的跟巫红哼哼着,埋怨她从未对自己说过好听的话。 “我哥哥经常对嫂嫂表白呢,大人你都不肯说喜欢我。” 巫红说不出口。 最后那一天,她拔出了戳进腹部的铜矛。死亡从伤口处开始向上蔓延,所到之处皆是灰烬般的无感。巫红抱紧怀中的巫鸩,那句从未说出口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我爱你。” 说的那么自然,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着巫鸩一样自然。 她提起铜矛去替子画杀人,她必须堵住子画的嘴,小鸩绝不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就让这个秘密跟着我到死吧。小鸩,你要活下去。” 巫红致死都没有阖上眼睛,她一直看着巫鸩的方向。 亳邑大市的清晨,巫鸩痛呼一声清醒过来—— ——“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8章 振旅 大邑商,昭王在位第三十年,七月。 在巫族的典册中,这一年还是用在位商王的尊称记年。但在几千年后,巫族和商王都不复存在,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将会使用昭王死后的尊称来计年。这一年,将会被称为“武丁三十年”。 后世的历史书中,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乏陈可述。留下记录的只有“武丁伐鬼方,七、八月份突然大规模征兵”这件事。更多在当时看起来无比重大的事件都已经泯灭在时间的灰烬之下。 比如此刻,千族瞩目的亳地大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熙攘雀跃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场大市是为了掩饰什么,也不知道处在权力话,老爷子不知留了多少眼线在这里。” “切,有什么可怕的。我都是差点被剥皮的人了,还怕一两只狗吗!?”另一个侍女气呼呼地依靠过去:“倒是您注意点,别趁着老爷子不在欺负子晶大人,回头她一告状,你有多少吃不了的!” 子旦哼了一声,揪住她一只雪峰:“我是她爹!还怕她?再说她离出嫁也不远了——东海的蓝夷不错,离得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娇笑伴着喘息声响起,子旦兴趣来了,正要再施展下去,忽然往外一瞥,不动了。然后他丢下两个发嗲撒娇的侍女,快步走向岗哨。戍卫长急忙行礼,子旦打断他向外一指:“快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戍卫长顺着指向远眺过去,只见城墙西北,原本应该是一支师团的地方,忽然又来了一师。此刻两支师团已经混在一处,旗帜交错,兵戈相见。 这是打起来了? “那是联军的师团,他们在和谁打?”子旦大吼道:“快,派人速去查探!” “报!”下去传令的戍卫还没走远,另一个戍卫满脸惊慌地冲了上来:“报子旦大人!外城南邑走水,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附近的邑子!再不想办法就控制不住了!” 父亲刚刚出发,自家城中就失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子旦眼珠迅速转动几下,沉声道:“组织戍卫先去救火!” “城外那边,只打探即可!不必告诉父亲!” 他匆匆跑下城墙。 子旦要的结果很快就会回来:西北那两支混战的师团,一支是子画的联军,另一支的首领是……小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59章 首战 亳城外城墙的修建遵循了上古聚落留下来的惯例,贴着城墙外挖了一圈壕沟。沟里是活水,常年流动着。水源不必发愁,城东西都有大泽,三四条水环绕着,供应壕沟那些水只是顺手奉送,最主要的是将亳地养得绿意盎然。 水一多,绿色就多。松、桦、枫、柳、蒿、藜、豆、竹各类植被遍地都是,尤其是竹林,茂密浓绿沿河丛生。即使成片成片的被砍伐也不会有人发现。 但假如这些竹子被砍成斜角,成排钉在路上,那就很难不被发现了——尤其是当大军经过的时候。 现在,子画的第四师就很不幸地“发现”了这些“竹蒺藜”。 亳地广阔,但是只有几条从城中延伸出来的主干道是经过平整清理的。其余大多地方还是荒草蔓生,人们自己踩出来的路只是地势稍平,野草略矮。可就算是矮,那些草也玩命疯长,终年保持在人类脚踝处的高度。 地是绿的,草是绿的,竹蒺藜也是绿的,这就很难看得清楚了。 看不清楚就只有中招。 商军的优势是战车,行军时战车在中央,前后左右围着数目不同的步兵,排成一个小方阵向前推进。所以最早踢中竹蒺藜的是车前那些个倒霉的步兵。 队伍中间的战车上,这支联军的师长正在考虑攻占殷地之后自己该先抢哪里。他正陶醉,就听见队伍前面一阵喧哗,隐隐还有几声惨叫。 “怎么回事!”师长问。 “大概是踩到蛇虫了吧?”伴乘的车右笑道:“前面三军早蹚过了,能有什么事。” 他忘了一点,此地是亳城西北角,只有一支子朝敦师从此地经过。可子朝心急立功,大市还没开始,就下令全师开拔到了城北等候。剩下整整一个上午时间,足够给这条偏远的路上下点佐料了。 果然,那喧哗声越来越响、范围越扩越大,最后连战马都开始慌乱嘶鸣起来。师长踩在车厢板上勉力打望,就见最前端人仰马翻,几辆战车斜着摔在一旁,战马被压在车下疯狂地蹬着腿。甲士正要从车下爬出来,许多步卒抱着腿脚满地翻滚。 一个行长飞奔过来,举着个东西给师长看:“报师长!地上有人埋下不少竹蒺藜。” 那竹蒺藜跟小臂一样长,一头平砍,另一头劈成斜面。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可数量一多也给高速行军的队伍造成不小损伤。师长捏着那断竹惊道:“有人暗算我们?” 他那车右安慰道:“不会不会,亳主那可是要做大王的人。他大旗一举,谁那么大胆子还敢来找咱们的麻烦。” 胆大包天的人立刻就出现了。 前端受伤的人马还没有来得及起身,队伍两侧就又乱了。两侧草丛中忽然响起一阵弓矢松弦之声,嗡嗡不断犹如钟磬齐鸣。铜箭、骨箭混在一起,向上飞一段弧线,接着雨点一般砸了下来。 队伍两翼的步兵们惨叫连连,慌乱之中互相冲撞着踩踏彼此。车上的甲士举起盾牌护住自己和同僚,驾车的四匹驭马无遮无拦,被箭簇和乱兵挤得连连喷鼻蹬蹄。 “有人偷袭!举起盾牌!举起盾牌!”师长一脚把那个说啥来啥的臭嘴车右踢下车,喝命传令下去。 几个传令的步兵背着三角令旗在队伍中呼呵奔跑:“举起盾牌!举起盾牌!” “盾兵在前!射手还击!” “射手还击!” 这支联军来自不同的族裔,有的渔猎为生,有的稼穑农林,登来的这些族兵虽然年青力壮,但实力参差不齐。有些个举起了盾就拿不起杵,有些个有杵没盾。这命令虽然都听见了,可是执行起来那叫一个乱。盾兵挡不住了多少流箭,车上的射手们只好各自躲避,真正还击的稀稀拉拉没几个。 好在此时两侧的偷袭结束了。师长指着两侧草丛大声吼道:“中军不动,两翼出击,清理来敌!” 立刻便有了呼应,只可惜不是来自他的队伍。 百余辆战车从左右荒草密林中冲出,头尾相连飞快地向联军两侧冲去。这些御者极有经验,战车平稳地沿着联军侧翼从前端开始直冲到尾,就像是一条小蛇沿着河岸游动一般。 可这条蛇是会咬人的。每辆战车上的三人都配合默契,御者专注驾车,车右将盾挡在左侧,自己挺戈车上扫除单个前来阻拦的步兵。车左的射手稳如磐石,一路只专注瞄准联军放箭。 右边一路的头车上,一个刺耳的公鸭嗓子大喝一声:“大宰有令,凡助子画叛乱者,灭族!” “灭族!灭族!灭族!”右路战车呼喝连连,箭雨带着威胁直插联军的战马、甲士。 联军之间本来配合就不默契,这些个射手的箭法又奇好,几近例无虚发。联军眼见自己战车上的甲士射手频频中箭倒下,耳边充斥着山呼海啸般的“灭族”声,各个吓得肝胆俱裂,举着木杵盾牌不知该往哪里走。 此时,左路的头车上,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适时响起:“尔等收手散去,此事既往不咎!” “收手散去!既往不咎!”左路战车已经冲到了联军尾部,此时对面右路也已经到了。两辆头车打一个照面,两队继续推进,把联军两翼再收割一遍。 这一下联军彻底不干了。两千多人虽然阵仗颇大,可架不住信息传递不到位,中军看着前后左右一片大乱,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各旅长行长跳着脚找师长询问,可那些传令兵背着旗子目标太大,十个被射死七个,将令根本传达不下去。 眼看两翼伤亡越来越大,那俩旅长一跺脚:再这样不等大宰来灭族,我族这些青壮就死光了!撤! 这两族跟着各自族长哗啦啦四散而去,联军两翼迅速溶解消失,目瞪口呆的师长和中军暴露在那两条蛇的包围圈里。 师长一顿大旗,怒道:“哪来的野人!中军压上!全歼他们!” 一旅中军呼啸着冲上前,要跟这些个偷袭的射手拼个高低。可惜头车那公鸭嗓子一声吆喝,几辆车上响起了当当振钲之声,俩支车队迅速散开驶入了林中。 联军的步兵还要追,树林中忽然杀声震天,无数持戈的步兵大声呼喝着杀了出来。联军的步兵都是自备武器,大多数拿的是木杵石锤,杀伤力不如铜器不说,也比不得矛戈的杀伤距离。 那还战什么? 双方迅速撞在一处,铜兵器对石木兵器的压倒性优势立刻显现了出来。咔嚓咣当,戈杵横飞,骨折筋断。联军步兵本来就已经胆怯三分,如今一触即溃,几乎没什么抵抗便丢下武器和受伤的同伴四散逃走。 步兵溃退,战车冲了上来。在平地作战,高速行进的战车对步兵几乎就是收割。显然对方并不乐意被收割,没等战车逼近便纷纷闪避开去。 场上陡然一乱,没了集结成群的步兵做目标,各战车只能各自寻着一两股略有规模的步兵碾杀。战车被步兵引得四散,联军师长的头车便暴露在了战场当中。 师长气得连声大骂,一叠声的命人赶紧往北去追子画送信。他正低头叮嘱,就听一阵惊惶大呼:“师长!小心!” 他抬起头,就见一辆轻巧的二马战车碾过战场,直奔自己而来。 师长大吼挡住!挡住!!两辆护卫战车从旁冲出向那小车撞去,却见那御者不慌不忙,车子在他的控制下左一闪右一旋,从两辆大车之间横穿过去。那俩辆车急忙勒马,车厢却随着惯性向前甩去,咔嚓一声撞在一起。车上的甲士射手一起滚翻落地。 师长再挥手,车右的一百余步卒呼呵着迎了上去,在小车冲入师长头车一箭之地时将它围了起来。师长吐了口唾沫:“野人!”转身大呼旅长行长整军。 可他仅剩的两个旅长远远站在各人战车上不动,呆呆地像看鬼一样看着他。师长怒气勃发,大骂你们要死吗?! “要死的是你。”一个鬼魅的声音在他下巴底下响起。 屠四呲着白森森的牙齿蹲在车厢内,师长大惊倒退。屠四右臂向上一端,一柄尺把长的翘头薄刃铜刀便轻巧地从师长下巴颏内捅了进去。御者这时才回过神,转身去抓他。屠四揪住御者头发往车辕上猛砸几下,对方也和师长一样,抽搐着不动了。 不远处,石头正驾着小车左突右冲。联军步兵穷追不舍,怎么都甩不掉。沉默寡言的石头急了,伸着脖子大吼:“四哥!怎样了!” “都特么看我!快点!”屠四站在联军头车上,手中高高举起一个头颅:“你们师长已经死了!还不速退!” 联军师长的头颅在屠四手上委屈地打了个转。战场上有片刻宁静,围攻石头的步兵全都停了手。剩下那俩旅长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再搏一把。 毕竟来敌看上去并不多,拿下这些人也能去找子画讨个赏——总不能白来了这一趟吧。俩人打定了主意,呼呵着手下继续进攻。 一阵车马脚步之声踏地而来,俩旅长以为是子画派人回援了,欣喜大叫:“挺住挺住!援军来了……” 他们很快就失望了。来的是一支编制整齐、装备精良的师团,首车上一个手持铜钺的圆眼汉子大声吼道:“大邑商,师或前来讨逆!” 这支师团列成展开的双翼,迅速向战场包围过来。刚才偷袭联军的那两只支射手队伍冲在最前,一路连撞带砍,车上的戈手一戈挥出就能收割几个步兵性命。 还打什么?撤!俩旅长回车就走,剩下的步兵和车兵也没了战意,跟着跑走。子画的第四支师团不多久便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伤员。 屠四爬上小车,把铜刀在身上擦了擦,放回石头身上。他歪在车厢里,惬意地大吼一声:“痛快!这刀真个锋利,你哪来的?” 石头嘟囔一声:“殷人的,想要拿走。” 二人回到阵前,屠四对猪十三拱手道:“师或好计策,此师已经溃散,不足为惧。” 猪十三看也不看那个头颅,凝眉道:“别高兴得太早,这是子画四师当中最弱的一师,前面那三师才是硬骨头。” 此时舌和姬亶带着那队射手回来了,众人都未下车,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诸军到齐,猪十三立在车上沉声道:“要攻殷地,子画必先渡过大河。三师人马全部渡江也需不少时间,如今小王已带一旅人马赶去渡口阻拦。我等即刻出发前往襄助!” “是!” 烟尘滚滚,大军向着北边驶去。大军尾部,木头驾车带着妇纹和子享跟在后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0章 渡口 一个昼夜的时间,子享沉默了不少。他低头缩在战车中,努力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起来。可是车厢拥挤,子享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占去了车内一大半的空间。 马蹄车轮夹杂着脚步声隆隆前行,车中人随着路面左右颠簸。妇纹和木头都很习惯这样的行军,只有子享从未受过这种罪,两只胖手攥紧车厢板,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忽高忽低没个落脚处。 车厢里只有妇纹和木头在说话。 “木头,你说巫鸩她,身体能扛住吗?” “我看够呛,可鸩姐姐那脾气,谁敢拦啊。刚醒过来就要跟着弃大哥……不是,跟小王一起去设伏。当时上车的时候都差点摔倒,我看她能不能拉得开弓都是个问题。” “她……和小王是这样相处的吗?刚才差点吵起来呢。” “嗨,这算什么。以前我还见过他俩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呢。俩人就这样,一天能吵好几次,但每次都是鸩姐姐赢。小王除了骂几句也没别的办法,谁让他喜欢她呢……” 话没说完,木头猛然想起来自个身边这位才是正经小王妇,赶紧闭上了嘴。妇纹低下头搓着衣角,眼睫下有可疑的波光闪烁。 气氛忽然尴尬,要不是木头得执缰不能撒手,他是真想抽自个一嘴巴。往旁一瞥,木头看见了子享,他赶紧打岔道:“太飨大人,委屈您了,一时也寻不来舒服的乘车。难为您跟着一路颠簸。” 车轮碾过一处土洼,车上仨人都弹了一下。子享慌忙去看妇纹有没有磕碰到,见她没事才垂下头自嘲道:“没有什么太飨了。我一个无族无家之人,哪还管什么舒服不舒服。” 尴尬继续,仨人都不吭声了。木头暗下决心:这俩下车之前决不再说话了。可惜决心刚下,前面忽然有辆战车逆着队伍向这边驶来。木头一看那战车的规格便咦了一声:“猪哥怎么过来了?” 猪十三是来找子享的。 时移事易,子享和猪十三的关系倒了个个儿,如今猪十三成了子享的庇护者。子享下车登上猪十三的战车,回头看了一眼妇纹。对方正好也看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妇纹缓缓向他拜了下去:“纹代夫君感谢大人多年来的照顾。” 她俯首拜下。子享只觉如遭锤击,心头五味翻滚几欲痛死,急忙遮住脸面催车快走。两车渐行渐远,待妇纹那辆车即将淹没在队伍中时,子享才猛的探出身子喊了一句:“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大概是长时间不说话,这一声喊得干涩嘶哑。附近的步兵和车兵都往这边看,子享瘫在车中,举起胳膊挡住了脸。猪十三拍了拍他,二人默默无言。 几息之后,子享擦了擦脸抬起头问:“你打算在哪杀我?” 这句话颇有些情绪。毕竟一个长期受自己庇护的寻常众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小王手下的师长,还带人追杀自家领主,这让子享觉得自己被骗得很惨。 顶胄披甲的猪十三笑了笑,一拍胖子骂道:“别瞎想。你命好着呢,以后还会更好。” 子享哼了一声。 猪十三叹了口气,说:“子享,我真没想骗你。一开始我只是想活下来,后来我活了,也就开始贪心,想让更多的人也活下来。你看他们……” 他指着四周:“这些人都是拜了你和小眼母亲的恩惠才活下来的。这些年来,我只想让所有人都活着,好好活着。我以为隐姓埋名就能活,没想到大势到来时,根本就没人能幸免,我们都得随着潮水奔流——即使前方万劫不复!” 这幅模样的猪十三,子享从未见过。他惊讶地看着这位师长,对方一笑:“你是好人,好人不该死。你应该过得更好。我要送你一份大礼,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 他拉过子享低声说着什么。片刻后,另一辆战车跟了上来,子享上车离去。 安排好这位多子,猪十三面色一肃,对身侧传令兵道:“旗语传令,全速奔袭!” 数十面加有牛尾和五色羽毛的令旗在队伍中挥舞,左三下右一下。这是当年师或的旗语,在不方便用号角金鼓时,旗子的不同翻动方向就可以代替声音传令。 整支队伍立刻加速。这些兵士正值青年,都不甘心一辈子渔猎稼穑,如今铆足了劲头要大战一场,当然令行禁止。师团整齐有序,加速奔向大河渡口。 三千年前,大河还未改道,也不是后来黄沙浊浪的样子,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是那浩瀚奔流的势头了。在大邑商,重要的河畔都有内服专设的渡口,亳邑北边也不例外。 只是子画早有筹谋,多少年暗暗经营之下,南岸一侧渡口已经全都归在了亳邑治下。如今,大河南岸一派喧闹,亳兵三支师团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排开,各自排着队等待舟船接着过河。 过了大河,北岸再前进两天左右便能直达殷地! 为了渡河,亳邑一早就在河边准备好了足够的舟船。船分木造和皮囊两种,最大的木早舟由巨木营造,呈长方形。侧有弧度,前翘后重。这种大舟专为运送马匹、战车,车兵乘坐的是略小的匏舟,速度也快,只是一只舟坐不了几个人。相比之下步兵就没那么好运,大部分乘坐的是吹饱气的帮在一起的皮囊舟。 三支师团将近万人,要全部渡江过去是件极耗时间的事。子昱的第一师率先渡河,好到对面接应,子画和子朝的师团紧跟其后。 子朝驾着战车在河畔来回巡视。第一师动作不慢,已经过去了一旅,子昱跟父亲略回报几句,便跳上一只木舟也向对岸驶去。 看着长子站在船头上意气风发,子朝得意极了:自己这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哪个都比哥哥家那个小白脸强! 不过以后子启就不能算小白脸了,瞎了一只眼睛的废物!子朝冷笑着,回头拍了拍做自己车右的次子:“好好表现,为了你自己,也要帮你祖父拿下大邑商!” 子杲一挺胸脯,肃然称是。 哥哥一家已经没有指望了,只要老爷子拿下大邑商,王位肯定会落到自己手上!子朝越想越得意,仰天大笑起来。 一个不和谐的突发事件打断了他的臆想,第四师那个逃出来的传令兵终于跑到了渡口边。 他捧着那截沾血的竹蒺藜跪在子画面前,结结巴巴地讲着他们师遇到了偷袭:“他们,他们说自己是殷军,是大宰派来的。” 子画坐的安稳,只挥挥手指,那竹蒺藜被捧到了子朝面前。他漫不经心地问:“子朝,你觉得会是谁。” “殷军连这河都过不来,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亳城外。”子朝捏着那竹子来回看了看:“这东西切口极糙,显然是匆忙砍造的。若人手时间充足,必不会使这种东西。儿猜,是那个舌。” 也只有舌是从殷地来的,子朝这么说一点都没动脑子。 子画瞥他一眼,子朝立刻拱手道:“儿子信口胡说,请父亲指教。” 回答是一声冷笑。 此时,一片黄云向岸边正在渡河的人群涌了过去。那云来得极快,一直快到近前才有人惊呼道:“殷军!是殷军!” 众人全都望向那边,就见黄色尘埃包围着一支车队疾冲过来。几面大旗随着车队烈烈飘扬,最前那面赫然一个殷字。 这车队怪就怪在没有一个步兵,只有战车排成一列行进。当战车逼近河边的亳兵时,头车上有人吹响号角,嘟嘟嘟嘟连绵不绝,所有车上一起向亳兵群中抛掷着什么。咔咔啪嚓声四起,两两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石头回旋着砸进人群中。有砸中人的,有勾倒人的,还有砸在船上的。 渡河这一支师可不是联军那样的杂牌军。短暂慌乱之后,这些亳兵立刻开始组织反击。盾兵们举高盾牌挡在自己和同袍头顶,射兵弯腰藏在他们掩护下开始朝放箭回击。 子画看着那辆头车上的三个人影,遗憾地摇了摇头:“傻侄子,还不死心。” 他目光扫向子杲,一抬下巴:“去,把子弓的脑袋给我带回来!” “是!”子杲领命而去。 目送儿子登车离去,子朝搀扶着父亲踱上一处高地。子画命人在一棵大枫下铺了锦席,自己扶着子朝坐下观战:“看看到底是子昭的儿子命硬,还是我的孙子有能耐。” 这就是在考察子杲了。子朝连连称是,凝神地望向岸边。 那支殷军车队的头车上果然是弃,巫鸩坐在车右的位置上,正鼓劲吹着号角。此时亳兵的流箭已有射中战车的了,弃沉声道:“后撤稍远些!” 巫鸩点头,号角声陡然一变,声音拽得极尽悠长。车队一起向右略偏,车右的戈手们横戈在手,向着右边扑上来的步兵连砍带啄。 这一冲将步兵稍稍逼退,车队打一个转,硬生生将等待登船的亳兵从中分开。弃一示意,巫鸩的号角声再变。一队步兵闻声冲出,顺着车兵分开的这条“路”极速奔来。 这些步兵腿脚极快,森森的戈矛直指前方,狠狠地扑向准备登船的那一侧亳兵。那些人很多已经打算登船,武器都放在了船上,现在只得慌做一团蹚水去取。 另一侧亳兵冲上来支援,那些战车却在号角的调度下,各自散开距离,来回转圈向他们投射石块和箭簇,再加上车右的戈矛偷袭,这些个圆圈组成一条长长的隔离带,将还未完全渡过河的第一师隔成了两边。一边由步兵白刃收割,另一边低挡着援军。 但弃手中兵力毕竟太少,河边一共三支师团,他就是将一旅拼光也造不成多大伤害。子朝嗤笑道:“有勇无谋,找死!” 风把拼杀声送了过来,子画惬意地听着,悠然地哼起了曲子:“那就看看,他会怎么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1章 子杲 兵贵勇,将贵谋。拿一旅阻击三师,这种作战方法怎么看都像是自寻死路。 但弃并不打算寻死。 此时已经有些舟船被推下水或破坏,大半亳兵停止登船纷纷往回增援。弃冲巫鸩一点头,对方抓起车上铜钲猛击,铛铛声不绝于耳。正在砍杀的步兵一听,转身就跑。庞大的战车排成一列挡在前面,掩护着步兵有序撤离,弃的头车排在最后。 这种打法倒是新奇。战车时代以车为尊,战车用来弓矢对射、陷军冲锋,步兵只是掩护战车或者近身砍伐。如今弃却用战车掩护步兵,这就让观战的人颇觉意外。 子画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该是眼睛的褶子里迸射出两道凶光:“扰而不缠,用车兵掩护步兵。这个子弓如果不是疯了,就是真有些点本事。昨夜应该不惜代价抓住他杀了才对。” 子朝不以为然:“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不值得父亲如此高看。” “嗯。”子画冲远处示意:“子杲到了。” 眼看弃一方就要全部撤走,子杲率领自己那支没有渡河的师团冲了过来。黑压压的战车队列一字形横队排开,子杲令旗招展,左右协调,一字形在堵住了弃之后迅速化为圆形,将弃的人马围在其中。 弃的旅被一截为二,确切的说,只有三辆战车和一百步兵被子杲围住,其余的都已经撤走。 子杲驱车走出,一手握紧铜钺,冲对面大声喝骂:“好大胆子!敢来亳地滋事!那野人!自己乖乖下来受死!!” 弃哈哈大笑,拔下车前插的铜矛端在手中:“这不尊长辈的样儿还真像你爹!小侄儿,来来来,让叔叔看看你的牙都长全了没!” 长矛灵巧一舞,矛尖直指子昱,弃挑眉笑道:“乖侄儿,敢来么?” 战车时代的战场,两军排好阵型之后先弓矢对射,然后才是驱车冲击。弃这么挑衅对方主帅要求单挑,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同意。 果然,子杲觉得对方是个傻子:“你这点子人马,我拉一次弓就能全歼,为什么要跟你独战?” 他笑了起来,两千多人一起大笑为师长助威,声音震耳欲聋。弃不急不恼,淡定地立在这一片嘲笑之中。 待笑声渐消,弃才朗声道:“因为我是子弓,大商小王!而你不过是子画众多子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挥师围剿,你只不过赢个稳妥。若你能独战杀我,那在子画面前你就比其他人多一些份量。” 子杲的笑容消失了,看着弃,他摇了摇头:“你忘了,五年前你就被死亡了,如今很难说你还是不是小王。” 他把铜钺插在车厢栏中,拔出一支铜戈喝道:“但我还是想要你的头,来!” 双方一起大笑,各自与车右交换位置。子杲向子画的方向瞄了一眼,高声喝道:“我与小王独战,其余人不得擅动!” 殷商战车笨重宽大,每辆车宽约三米,加上四匹战马之后长度也有三米,如此大的体积移动起来并不灵活。战车的车厢不大,里面只有三位甲士,御者居中驾车,车左为尊,持弓箭对射。车右为辅,持长戈、矛在两车对冲时刺击。子杲与弃放弃车左对射,要做白刃对冲,这让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双方的焦点都在子杲和弃身上,没人注意弃的车右换到了御者的位子。巫鸩亲自执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弃轻拍她后背,二人并无交谈,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来!” 黑压压的包围圈中,两辆战车同时发动。子杲的战车装备精良,车缦轮、马被甲,衡轭上插满斧钺矛戈。相较之下,弃的战车就没有这么豪华,车马都极尽普通,车上的兵器也不过两把。 亳兵大声呼呵着为师长助威,八匹战马拉着两车一错而过,子杲大呼一声头来,锋利铜戈直向旁车挥去。铜戈可砍可勾,一砍不中还能勾住对方脖颈身躯,子杲这一击用上了十分力气,誓要将那狂妄小王砍倒。 铜戈带着万钧之势砍来。巫鸩一拽缰绳,战车忽地向左一偏,子昱没有砍到弃,只把车上那杆殷字大旗一劈折断。他就势回手一拽,铜戈的直角利刃冲着弃猛的勾了回来。 弃举矛一挡,矛杆被戈勾中。子杲大吼一声拿来,铜矛便从弃手中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让人丧气的弧度,吧唧一声平着落在地上。 亳军队伍欢声雷动,嘲笑辱骂声四起。殷军士兵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小王。 一击得手,子杲高举铜戈大喝:“小王!你已经老了!死了!过气了!如今该是我们的时候了!” 两车分开,各自绕了一圈掉头再冲。子杲持戈狞笑:这一次绝不能让他再逃脱!他们越冲越近,两车本应交错而过,子昱却发觉对方的战车毫不减速,直冲自己撞了过来! 哪有这样战法!两车对冲本来就应该是错身而过好让车右的戈手缠斗,冲着车头愣撞算怎么回事!子昱的御者连连拉拽缰绳想要减速,对方的战马却在巫鸩的驱使下直愣愣地猛冲,似乎忘了自己不是拉车的马,而是要扑食的饿虎。 子昱连声呼呵,自己那四匹战马也被对方这不要命的来势吓得胆怯起来,四匹马喷鼻嘶鸣,原本配合默契,如今也慌得各自蹄下没了准数。四马不齐心,战车的轨迹也变得别扭起来。车上三人被晃得乱摇,子杲连连大吼着避开。 避开是不可能的了,巫鸩驾着战车飞驰而来,四匹马踏地的声音震得子杲头皮发麻。它们喷出的粗气带着飞沫几乎都能溅到子杲的脸上了。 就在这最后一刻,巫鸩一扯缰绳,四匹马齐齐转向,车轮咔嚓嚓聒噪着,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圆形车辙,车厢在惯性下甩了个圆形划过对方战车。 就在这两车交错的一瞬,弃举起那支被折断的大旗向子杲猛扫过去,正中子杲的铜胄。子杲应声倒下,他的车右举矛刺向弃。弃向旁一闪,飞身跃起将举着大旗向下猛戳,那斜刺的旗杆切口硬是将车右戳透按在了车厢中。 围观的兵士眼花缭乱,只看见两车要撞没撞上,小王的车在最后一瞬错开跑走,玄色大旗飞在半空又落下,那旗子先卷在一起,再舒开时已经是插在了子杲的车上。 不,确切地说,是戳在了子杲的车右胸口。 在那迎风招展的玄色大旗下面,小王傲然站着,他一只脚踩着御者,一只胳臂勒住子杲的脖子大喝一声:“所有亳兵,退后!” 短暂的沉默,殷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小王!小王!小王!” 他们都是舌训出的殷地精兵,殷人崇尚武力,最以实力论英雄。他们中许多人只是听说过大邑商曾经有个死掉的小王,都没有在他麾下战斗过。当初多射亚将他们划给弃作战时,许多人心中都不有些不服,不知这打着小王名头的人到底什么来历。 今次一战,弃的指挥和武力都让这些殷兵刮目相看。刚才他可以用这些殷兵的性命做一次突围,虽然艰难,但也能保得自己性命。可他巧妙地挑唆对方师长单挑,这一下就能少死不少人。 殷兵们欢呼雀跃。但弃并未放松,他挟持着子杲向前去。亳兵们不敢围也不敢放,只好闪开一条路,巫鸩连连击钲,步兵们迅速退出战场。 巫鸩将车交给御者,自己翻身上了子杲的战车。她将车右的尸体掀下去,回头对着那御者笑了笑。可怜的御者颤巍巍咧开嘴想还一个笑脸,不料巫鸩伸出手去抱着他脑袋一拧,嘎巴一声。御者的尸体也跟着掉在了车下。 车轮滚动起来,从亳兵让开的小路从容离去。弃勒住子杲警觉地盯着四方的动静,一面低声问巫鸩:“你怎么了?” 他觉察出巫鸩有些不一样,趁着这一点点空档,他想解释一下妇纹的事:“小鸩,我真不知道纹儿被关在亳邑。若是知道,我一定告诉你……” 没有回答,巫鸩执缰催马,根本不搭理他。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愧对纹儿良多。她很天真,很好相处……” 下面的话被子杲打断了。子杲被弃勒得半死,手脚乱弹。弃略松开一点,让他喘口气。 原本想立个头功给祖父看看,哪知道落得这么个结果。子杲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头碰死。而这俩人居然还当着自己的面谈情说爱!他扑腾了两下,喘着气大喝:“不许让路!不许让路!射兵……” 话没说完,弃胳膊一用劲,子杲满脸涨红,双眼几乎翻得看不见黑眼球。弃松开一点,威胁道:“乖侄儿,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受——我有个旅长最爱这样勒死人,我还没试过,正好拿你练练。” 子杲的脸几乎成了紫色,弃这才松开手把他手脚绑在一起。子杲勉力挣扎了几下,忽然不动了,他瞥着巫鸩呵呵冷笑:“这位姑娘,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多子族可以娶许多妻室,但是我从未见过能在妻室间均衡宠爱的。就算这位小王以后做了大王,你也不可能做得了大王妇,无非是后寝里诸多女人之一罢了,死后连个配祭的位置都没有。” “闭嘴!”弃一掌掴在子杲脸上,刚才的镇定自若全都不见了。子杲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道:“父亲到了,我当然是该闭嘴了。” 巫鸩急勒缰绳,前方烟尘滚滚,一辆战车疾驰而来,车右的尊者正是子朝。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弃一掌砍倒子杲,缓缓站起身来:“来得好啊。器的仇,是时候了了。” 两辆战车隆隆滚动,向一处驶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2章 诱饵 子朝的脸沉得能耷拉到地上。 和子旦不同,子朝身上没有多少膘肉,一身晒成褐色的精练肌肉,整张脸上只有那修剪整齐的茂盛胡须和俩眼袋突出。 此刻那俩眼袋正一抽一抽地颤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车颠的。 其实都不是,他是被子画给抽的。 兄长失势,子朝正是得意的时候,原本想趁机让儿子在父亲面前露露脸,结果出了这么大一个丑,白挨父亲一个嘴巴。子朝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刻胖揍那不争气的小混账一顿。 但是首先,他得先解决掉眼前这个煞星——这个早就该“死”的人。 在相距一百步时,两辆车停了下来。八匹战马四四相对,各自站着抖棱尾巴。此时殷军已经全数撤走,子杲的师团跟在弃的战车后头,活像是他的部下。子朝看得火起,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被绑成个团子的子杲畏缩地低下了头。 弃略挪一下,挡住了子杲:“子朝,准备好了吗?” “杀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对方啐了一口,俩眼袋子跟着一蹦。 “你理会错了,我说的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死”字陡然一高,巫鸩得了暗示般猛催战马,四马拉动战车隆隆直冲。弃飞快射出一箭,丢下弓抓起铜戈直奔子朝。片刻之间抓弓射箭,羽箭准头必然不足,子朝大吼催车快走,一面侧身轻松避过。 不等他站直,弃的铜戈已经到了跟前,锋利的铜戈从子朝耳边划过去,恐怖的嗡嗡声直灌耳中。子朝大声呼喝,御者催马疾驰将两车拉开距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弃在挑开一条路之后并没有向前冲出重围,而是调转车头杀了回来。子朝骂道:“还有存心找死的!好!射手列阵!瞄准那车……” 他梗住了,对面车上,弃把他儿子拽起来挡在身前。子朝怒道:“什么狗屁小王!居然也学那唵臢野人胁迫要挟!放了他!我与你单斗便是!” 弃仰天大笑,一手把子杲压低一些:“你猜我信吗?五年前你那次偷袭,我没齿难忘!” 两辆战车再次对冲,弃踩倒子杲轮戈便击。两柄铜戈撞在一处,戈头互相勾缠,弃与子朝呼喝连连,两下发力谁都不肯撒手。两辆战车被这二人用铜戈连在一起,马蹄疾驰,车轮轰轰,距离越拉越远,若再不松手,二人中谁力气略小就会被拖拽坠车。 眼看两车之间快到极限距离,巫鸩咬牙一拽缰绳,生生将战马驱向左边,战车一歪,两车之间的距离也近了一些。子朝趁机将戈向前一伸扽了出来,不等站稳,就听他儿子大声吼道:“父亲!放箭!” 手脚被困在一起的子杲趁着弃和巫鸩分神,居然扎挣着从车上滚了下来。子朝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那巨大车轮之间的烟尘中,胸口如遭斧劈,他举戈咆哮道:“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箭雨还未到来,一阵戾风直扑他头出口,二人一起看向战车前方那一堆纷乱走动的马腿。巫鸩漠然点了点头,弃一捏她的手:“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3章 旅韦 战车外面,子杲亲执铜矛上前。 这两个混蛋害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丑,剁碎了也难消心头火!他指挥着亳兵围拢过去,有亲卫劝他小心,被子杲一膀子拨开。那辆战车静静地停着,两侧被兕盾掩住看不清楚,只有那四匹战马不耐烦地原地踱着。 前面是战马,他们断不可能从那里逃脱。子杲命人围住两翼,自己带人绕到车后。车底晦暗难明看不清楚,他大吼一声去死,弯腰举戈向车底捅去。 底下是空的! 子杲忙朝内看去,还未看分明便听到车前一阵惊叫。等他直起身子才看到,二人已经从前面钻了出来。 “放箭放箭!拦住他们!放箭!” 羽箭飞来,却不是来自亳兵。是弃用战车上的弓箭向气急败坏的子杲放了两箭。他连忙闪在亲卫身后,噗的一声,那倒霉的亲卫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子杲从尸体上迈过去,大吼着抓住他们。 而此时,巫鸩已经解开了两匹战马。 他们要干什么?解开马还怎么驱动战车?子杲连声高呼,亳兵射手纷纷拉弓射箭,那两匹没被解开的战马成了活靶子,痛苦嘶鸣着乱踢乱踏,却是不见小王和巫女的影子。 人呢?另外那两匹马呢? 响天白日里,子昱忽然觉得有一团乌云遮住了头了一句:“放箭!” 无数弓弦开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对抗着对面的号角声。箭雨向上飞起然后下落,号角声陡然中断。子朝冷眼看着对面挣扎的殷军,说:“再放。” 箭雨落在地上,引发的声音各有不同。落空的轻声、命中的钝响,还有中箭者的哀鸣。子朝根本不稀罕和这么一点殷军玩对冲,三轮箭雨下来,殷军阵地上就没几个能站住的人了。 开始收割。敦师的步兵冲向战场,这些人由子朝训练经年,下手果断毒辣。他们呈扇形推进,长矛对着地上还在挣扎的殷兵猛戳几下接着往前走,第二个人跟上来再补几下,第三个人跟着补。所过之处,所有殷兵都被砍刺得稀烂。 还是有人站着的,旅韦倚着长矛立在尸山中,猛一使劲,撅断了左肩那支羽箭的箭杆。在他身后,几个殷兵正扑腾着努力站起来。旅韦双目赤红,耳鸣阵阵,右腿被砍了几处,血流得热乎乎的。 他挺戈在手,踉跄着对围上来的敦兵们狞笑:“凭你们也想跟大宰对抗?做梦!!”长戈一挥,一个敦兵向后倒去,更多的敦兵向这边扑来,旅韦嘶吼着,疯狂地挥动着铜戈。 号角声忽又响了起来。旅韦的车右在倾翻的马车下探出半个身子,正努力吹着号角。他的脸被血污和灰尘弄得模糊不清,可那号角却坚定地响着。 一队敦兵向他冲去,旅韦拖着腿往那边赶,更多的敦兵向他扑来。那号角声断断续续的,最后终于消失了。 去河边清扫的敦兵回来了,低声向子朝回报着舟船的损失。子朝的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人群中的旅韦咬牙道:“把那个旅长挂在树上,活活晒成肉脯!” 传令兵领命而去,大声呼喝着留活口。前面的敦兵让开路,这传令兵却忽地向前一载,扑倒在了地上,背后赫然一支羽箭。 “子朝!过来受死!” 敦师兵士纷纷回头,只见敦军后方,弃骑在马上埋头疾冲,在他身后是浩浩荡荡一支殷师。 最前的战车上,舌收起弓箭大声吼道:“旅韦莫慌!本亚来了!” 旅韦觉得,上司这鸭嗓子从没这么好听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4章 死战 猪十三的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 哪来这么一支师?子朝大惊之下命师团紧急转向准备迎战。可这支队伍却并未趁机偷袭,而是另辟蹊径,从弃与舌破开的缺口里迅速斜着冲向河边。 烟尘滚滚,车马疾驰,一师人马迅速排成一道宽阔的“栅栏”堵在渡口前方,将亳军与渡口隔开。 背后是波涛汹涌的大河,前面是装备精良的两师亳军。以寡敌众还不留后路,这不是打仗,这是送死。 子朝的战车排众而出。他仔细审视敌军,发觉他们战车虽足,可兵士身上的衣服各形各样、武器也参差不齐,木杵石器和铜制矛戈交叉混用。子朝心中稍安,撇嘴冷笑道:“我还道是多精锐的队伍,不过一群废物!也罢,就拿你们填满河道,给小王做殉吧!” 他一挥手,咕咚咚的鼓声响起。敦师兵士一起顿足高呼:“杀!杀!杀!” 巨大的声浪撼得人耳膜发痒,不少殷军士兵皱眉大骂,敦师不甘示弱,双方互相问候起对面人的祖先亲属。嘈杂的声浪中,殷师传令兵在猪十三的头车和屠四、舌的战车之间来回奔跑,三辆战车从容分开各司其位。 太阳略略西偏,人的影子开始逐渐拖长。阳光依旧晒得人心烦,子朝一声令下,敦师射兵挽弓搭箭,羽箭一窝蜂飞向半空,划着弧线向对面飞去。 空中陡然一暗,敦师的箭雨在空中撞上了殷军射来的箭群。羽箭交错,半空中一片叮叮相撞之声,少量羽箭坠落下来,大多数按照各自的轨迹射向对手。 猪十三早有防备,盾兵举起盾牌连成一片,将自己和射兵挡在底下。敦师的第一波箭雨没有起到多少杀伤力,只有不多几个人中箭。更多的人则护住同袍大声呼喝鼓劲。 两军对战,先对射再冲击,这是车战的惯例。但亳军已经在河边浪费了太久的功夫,子朝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剩下这两师就无法快速过河了。他往后面抻了抻脖子,看不见远在后方的子画。 一直不见父亲出声,这老头到底在想什么?子朝有些烦躁,但无论如何,这里不能再拖下去了。 敦师再次击鼓,射兵收弓回列,紧贴战车的步兵迅速给各车的车轮换上矛状车軎。 车軎安装在车轮轴中间,原本是固定车轮的部件。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车軎逐渐演变成了两侧有刃的矛头形状。坚固的青铜材质加上战车的高速冲击,收割起对方步兵来简直手到擒来。 不能让对方战车启动! 猪十三连换令旗,舌那一旅射手立即拉弓射箭,羽箭飞向正在换车軎的步兵,立刻激起一片惨叫,前排战车纷纷中招,少数几辆更换完毕的战车狼狈躲避着箭雨。 敦师射手也开始反击,但舌的射手们射完即退,敦师这一波没讨到便宜。子朝怒不可遏,大喝道:“射兵掩护!快换!” 但是殷军的战车先启动了。一旅殷军直扑敦师右翼,最前头一辆战车上,屠四大声吼道:“兄弟们!五年间背井离乡、忍辱偷生的仇,今日可以报了!杀啊!” 他们早已在半路便换上了车軎,三十多辆战车犹如展开双翼的巨鹰直扑敦师阵线。车上分工明确,车左射手瞄准对方战车接连放箭,车右戈手不断砍向挡路的步兵。战车在步兵群中横冲直撞,坚硬的车軎过处,一片骨折肉碎声。 右翼受创,可敦师并未彻底慌乱。子杲带领左翼两旅从后面转过来,漩涡一样将屠四这一旅围在中间。原本的进攻变成了内部消化,猪十三却不急着上前营救,而是舌带领两旅直取子朝所在的中军。 舌巴不得这一声,他辛苦练出来的两旅精锐眨眼就丢了一旅,这笔帐怎么都要讨回来!他催着御者冲取子朝,一面搭弓瞄准了子朝。 能爬上多射亚的位子,舌自然是射技过硬。即使是在高速奔驰的战车上,他发出的两箭也把子朝惊出了一身汗。头一箭擦着子朝耳边过去,射翻了车后一个倒霉的步兵,第二箭则直接射中了他的车右。 子朝大怒,下令全师出击。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中,双方兵士迅速撞在一起,犹如两个巨大的浪头撞在一处,溅起无数水花。 只不过这里溅起来的,是被掀翻的兵士和他们各自的残肢。 几息之后,姬亶从车上摔了下来。沉重的铜胄遮住了半拉脸,他把铜胄向后一转,飞快地向旁边一滚,躲过了一支砍落的铜戈。四周尽是烟尘和喊叫,伤员们在地上翻滚嚎叫着,试图抓住他。姬亶用戈柄砸开他们,躲闪着向前冲去。 他的战车已经陷在了步兵包围中,姬亶只能拨打着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矛戈,一边弯腰向前冲。头顶不断有冷箭飞过,尖锐的呼啸声和兵士们的喊叫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头晕。 但抬眼一瞧,子朝的大旗依然立着,那辆可恶的战车还在四处冲杀。而舌的战车则被阻隔在旁边几十步开外,姬亶忘了头晕,连声大喊:“射亚!射亚!子朝在你右边!!” 公鸭嗓远远应了一声,并未理会姬亶的安危。而他这一嗓子也立刻招来了敦师步兵的追杀,姬亶刚躲过两支铜矛,又有木杵冲他抡过来。少年大吼一声,挥戈砍在那步兵头顶。那人哀嚎着瘫下去,姬亶奋力一拔,戈尖“卜”的一声断了一小片,残片深深地戳在那步兵的头盖骨上。 又有冷箭呼啸而来,一个殷兵拽住姬亶向旁一闪躲过。俩人对视一笑,继续向前砍杀。忽地,一辆装了铜軎的战车呼啸着冲来,那殷兵躲闪不及,车軎横砍过他的大腿。姬亶就听见咔嚓一声,那殷兵的一条大腿就向内折成一个钝角,惨叫着矮了下去。 姬亶奔过去扶他,那车却转了个身又朝他冲来。车上射手不断地向他放着箭,姬亶跳过那哀嚎的殷兵向前逃去,落地又踩到了另一具敦兵的尸体。他想拽起压在那尸体下的盾牌,不料一拽之下没拉动,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翻滚的间隙中,他瞥见猪十三的战车冲向前方。舌的战车已经被人群戈丛淹没,身后传来叫骂声,姬亶猛的回头,就见身后那战车又冲了过来,车左的射手正得意地笑着,手中长弓已经拉满,镞头死死瞄准了他。 生死关头,姬亶想到的居然是:那个笑真难看。他脑中一片空白,徒劳地举起手,看上去不知是要投降还是要遮挡。 可那箭迟迟没有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旅邠!这边!” 战车隆隆响着从他身边划过,侧翻着砸向人群。射手和御者全被射死,倒霉的戈手被砸在了车下。姬亶惊讶四顾,只见一辆殷军战车急急驶来,车上的射手收起弓箭,弯腰伸手来拉他:“旅邠!上来!” 怎么这里会有人叫他旅邠?姬亶不及多想,拉住那只大手一跃而起,紧跑两步翻上了车。车左射手哈哈大笑:“好在你没事,不然邠侯给的那些贝,我还得退回去。” 这声音越发熟悉,姬亶缓了口气,这才认出此人居然是他在蒙师军中的老相识——行丙。 行丙一开始不是跟着舌的,是因为他这一行人战力超群才被舌挑中带走的。之前在邠邑时,行丙曾帮助邠邑抵御熏育人的入侵,也就是在那时候,邠侯悄悄与他接触了几次。 “你父亲一开始只是让我在蒙师队伍中多照顾你一些。没想到后来你中途离去,我还以为自己可以白赚那十朋贝呢。不料在亳地又遇见你了。啧啧。”行丙豪爽地大笑着,颇有些遗憾。 没想到父亲为自己投入的人情在这里得了收获。姬亶眼眶有些发潮,他一直觉得父亲太懦弱保守,不如大宗伯那样锐意进取。谁能想到大宗伯居然死于太”进取“,而父亲则因了保守还能庇佑倒自己。 “不过旅邠,你是周族的宗子,下一任的邠侯。你跑这么远来亳地掺合这些王族乱斗干什么?” 战车在人群中折返冲杀,行丙和姬亶一左一右,一边砍杀着敦师,一边大声聊着天。 “一开始是大宗伯安排我来追随小王,后来,是我自己想要跟着小王长长见识。邠地太偏远了,我想看看大邑商内服有多繁华。” “如今看见了?有繁华的地方就有争斗!就得流血!你以为这繁华好来呢?!” 行丙一挥手砍翻两个扑过来的步兵,一面问:“你说你跟着小王吗?他人呢?” “他和师或二人分开行动了。”姬亶立起来,手搭在眼上向远处望去,喃喃道:“这会儿应该得手了吧?” 远处大河边上,巫鸩领着一行殷军奋力劈砍着穿过战场杀过来的敦兵。岸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更多的尸体被推下了河,巫鸩体力不支,耳中血液轰鸣,脚下发软,可她一言不发,只顾强撑着劈砍。 弃不在这里,她得保证这渡口一直握在殷军手中。 “守住渡口,会有援军从北岸赶来救援。”弃信誓旦旦地说:“石头告诉我,会有人渡河来救。” 若是真有援军,那就得快一点来了,巫鸩喘着气直起身子。远处激战正酣,双方胶着难分,但她能看出殷军正一点一点被敦师吞掉。 更令她心惊的是,殷军已经战到了这个地步,其实面对的只有子朝的一支敦师。另一支师团根本就没有参与,他们早早就撤出战场围拢在了子画身边。 那支师团沉默着,看不出有人偷袭的样子。 弃,若你这次再杀不了子画,所有人就都得死在这了。 巫鸩向那支师团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心中期盼着弃能快点得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5章 终局? 巫鸩其实不相信弃会成功。 刺杀子画这事他已经失败了两次,最近一次还是在昨天。今天的子画有大军包围左右,弃能不能接近都是一回事。 常年砍杀人牲,巫鸩对将死之人的气息特别熟悉。尤其是知道自己必死之人,那种豁出去的疯狂劲头全都一样。但巫鸩却没觉出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气息平稳,头脑冷静,说话也极有条理。 “这次我有把握。昨天有个朋友……跟我说了些事,足够要他命了。” “朋友”这俩字弃说的稍稍有些别扭,但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为王者的霸道气势尽显。巫鸩愣了愣,默默让开了。二人错身走开那一刻,巫鸩忽然有一种错觉:他成了大王,而自己是辅佐他的大巫咸。 是啊,弃是小王,怎么会一直做自己的羌奴呢? 她心头一阵钝痛,最终自己还是得按照最讨厌的方式去活。巫红死了,巫族衰败分裂,她必须要替亳地的朋众争取活命的机会。帮助弃捍卫殷地,朋众的叛乱出逃就能赦免。 头不定已经死了。巫鸩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满目决绝:最后一战,唯死而已。 她不喜多言,更不会激励人心。但身后这些伤员残兵已经被这形势弄得斗志全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鼓舞士气。巫鸩凤目一掠,张开嘴要说话。 “诸位将士!尔等都是我大邑商的子民,世受诸王庇护恩泽!若无大邑商,诸族只不过是四土之外微薄小族!怎能使妻子亲族安置大邑,安稳度日?今日子画若得了渡口过了大河,尔等亲族众人必遭屠戮!将士们!今日妇纹与你们同生共死!拦住他们!” 巫鸩惊讶地看着这位慷慨陈词的女子。妇纹面向众人凛然而立,全无一点儿柔弱的样子。 殷军将士有一瞬间的安静,巫鸩适时喝道:“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 这是她对一群人能说出最多的字了。巫鸩暗自嗤笑,自己这单打独斗的性子果然不适合作王妇。 “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殷军报以雷鸣般的回应。 士气重鼓,所有人都持矛戈站好,屏息面对着冲过来的战车。 冲击很快杀到,头车在五十步外停了下来,那旅长指挥着十辆战车冲过去,在殷军战线上一撞即返。殷军防线立刻坍塌十个缺口,亳师步兵紧跟着冲上来开砍,射手们收起弓箭,似是根本就没打算浪费箭镞。 巫鸩将妇纹推给木头,自己举矛向前直取那旅长。亳军铜戈上下翻飞。向她砍了又砍,巫鸩步伐游移,勉力东扛西刺向前迈进。 几个殷兵前来帮她,一个挡开了斜劈下来的铜戈,却被一只矛挑起飞在半空,挥舞着手脚摔在地上。同袍踩着他的脚跑过去,接着为巫鸩开路。 血溅出来,迷了巫鸩的眼睛。她刺了又刺,一言不发地直奔那旅长。那个大胡子一开始还呲着两排黄牙欣赏这巫女的挣扎,很快就开始慌乱起来,连连叫着砍死她拦住她。然而这巫女好比入水的鱼一般滑头,不多时就逼近了车下。 大胡子使劲朝她劈下去,巫鸩一闪避开,飞身跃上马车。她长矛一挑将车右戳了下去,复又一针戳在御者的脖颈上,大胡子挥拳便砸,巫鸩回肘狠狠砸向他太阳穴,接着用铜锥抵在大胡子脖颈上。她一使劲,铜锥的尖刃刺进肉中,大胡子立刻不敢动了。 “全都停下!!”巫鸩大喝一声。 此时亳军已将殷军横扫过半,就连妇纹也和木头也挂了彩,俩人堵在河边挥戈乱抽。眼见希望渺茫,忽然巫鸩擒住了对方旅长,殷兵们精神一振,纷纷支撑着将亳兵向后推。 “退出去!远离渡口!”巫鸩又喊。 这一次没人听她的,所有亳兵都怪模怪样地看着她。巫鸩一勒大胡子,威胁道:“快退!不然我杀了他!” “杀吧。”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亳兵们似是见了天神,各个屏息凝气。一辆马被甲、车缦皮的硕大战车排众而出,悠悠在巫鸩对面停了下来。车上玄鸟大旗猎猎飘扬,旗下面坐着完好无损的子画。 披挂甲胄的子画愈发身躯魁梧,不怒自威。他的铜胄与众不同,虎头造型的顶上插着一束色彩鲜艳的长翎羽毛。他看着巫鸩,似是遗憾般啧了一声:“巫红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糊涂人。” 昨天之后,巫鸩头一次听见巫红的名字,她脑中咯的一声一片空白。下一刻,巫鸩放开大胡子直扑子画。熊熊燃烧的愤怒让她忽略了子画车前那二十五名戍卫。 她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这些戍卫是子画训练经年的高手,寻常功夫根本近身不得,何况巫鸩强撑作战,此时已经到了极限。 子画命人把巫鸩吊在树上。树杈很高,巫鸩忍痛挣扎着,身子在空中左扭右摆。老怪物嘎嘎笑着,揶揄道:“可惜啊,我答应了巫红不杀你。不然还真想看看你的死脸。” 他拍拍战车,悠闲地道:“安静点,好好看着。” 巫鸩没了力气,任由草绳默默打着转。她吊在半空中,时而转向前,时而转向后。可无论向那里转,看到的都是令人心凉的场景。 一切都结束了,亳师和敦师汇合在一处。车兵昂首挺胸向这边驶来,步兵跟在后面,在战场上留下成堆的尸体和短戈残矛。一些扫尾的亳师在尸堆里扒拉着,找到活人就补上几下。不断有殷兵站起来又被砸倒,巫鸩极目望去,哪里都看不见弃和猪十三的影子。 绳子慢慢转着圈,巫鸩看到了河边。刚才还喊着包围大邑商的殷兵已经全都不见了,地上河里全都是尸体。 好在,她没看见妇纹和木头的尸体。另外让她稍稍心安的是,舟船皮囊翻的翻破的破,已经没法用了。 巫鸩的冷笑被子画看见了。他扶了扶铜胄,慢悠悠地发了话:“子朝。” 他儿子赶紧出列上前,子画歪头看着他:“舟兵何在。” 舟兵?!巫鸩瞪大了眼睛,亳地有舟兵? 子朝挥一挥手,立刻有人开始击鼓,鼓声铿锵顿错,引得岸边战鼓接力般擂响。咕咕咚咚的声音顺着大河沿岸迅疾飘走,不多时,巫鸩便看见大河上游处开始有细细的黑影出现。 这些黑影越聚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水蛇,顺着河水踏浪而来。再近一些的时候,巫鸩看清楚了,那是一条由许多大舟组成的船队。 原来子画早已做好了被偷袭的准备。舟兵这个杀招他早已留好,上批舟船被毁成什么样都影响不了他渡河。巫鸩绝望了: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子画了,殷军全灭,弃不知所踪。 “从一开始,这个局就只有我和子昭两个人在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王,他还没有资格入局!”子画大笑着,在他身后,亳师开始准备再次渡河。 “那什么小王,他在哪呢?早就死在哪个坑里了吧!” 巫鸩拼命稳住身子四下张望着。弃在哪?如果他没有刺杀子画,那他去了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6章 后招 舟兵船队沿着渡口排开,默默地等待着。每个渡口前都有废舟、尸体挡着,子杲带着亳兵上前清理,没多久便清开河道,这些大舟安然入港,亳师再次开始登船。 相比起第一师渡河时的局促,这一次登船极其顺畅。这些都是子画精心准备的大船,承载力更大,划船的舟兵也比上一批船夫技艺高超。战车、战马、车兵、步兵,各个按照师旅行的编制有序上船,一船开走,第二船跟上,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巫鸩绝望地看到,子画的一师很快就渡过三旅了。 子画欣赏着自己师团的肃然秩序,心情很好地跟她聊起了天:“巫族人应该明白万物各自有命。生来是王的人,不管王位来得多晚也终究会做王。阻挡王者登位,就是在忤逆天帝。这后果你承担不起。” 绳子勒进肉里,伤口被抻开,混身火辣辣的疼,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着嘴唇不理会老怪物。 没人接茬哪算聊天。子画却来了兴致,要看看这个冷脸巫女能忍到几时。他慢悠悠地抛出一句话:“你不想知道,巫红让我保守的是什么秘密吗?” 没回应,巫鸩闭上了眼睛。 “你的身世。” “……” “你一直为巫族谋算前途,四处奔波,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是被巫族推下深潭致死。对,就是你和巫红住处旁的那口深潭。” 巫鸩猛地增开眼。 “巫族这么个上古大族,对血缘传承却忒不重视。族人缺情少爱,幼时不知父母,老时没有儿孙,你们活着有什么劲!” “你知道我父母?” 子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聊天——巫红求我查你的身世,查出来之后又不让你知道。你们巫族人真拧巴。” “说!” “你是在和一位大王说话,注意语气。” 巫鸩转过去不理他了。子画再拿话讥讽,她也不回应了。此时子杲前来回禀,亳师最后一旅也运送完毕。子画让他一边等着,子杲恭顺地垂手退开。 子画立起身,皮甲上的铜铸兽面护胸卡啦啦直响。巫鸩叫住他:“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召来百兽踏平亳师!” 这威胁毫无份量。说话的人被吊在半空中,随着风晃悠,那单薄劲儿随时都能被吹走。 子画哼了一声:“你如今这体力连只老鼠都控制不了!那兽铃原本就是个诅咒,每一次振铃,它都会吸取持有者的精血生命。你活不了多久,我才不费这个劲。” 就在昨天,子画终于得知巫鸩的身世,依他的性子当时就要杀了她。是巫红跪下苦求不惜拿兽铃的秘辛做交换才保下了她。子画看着尘埃弥漫的战场,残戈断矛尸堆血海,看了几眼,他改变了主意。 这巫鸩三番两次助那小王找自己的麻烦,他何必再替巫红保留秘密呢。子画盯着在空中晃悠的巫鸩,阴笑道:“听着,你母亲是夏后氏遗脉,被巫族教养成巫女,出山赴任之后遇上了你父亲。后来巫族强行将你母女带回玉门山,你母亲逃出山时掉下深潭殒命。而你父亲嘛,他后来回了殷地,活得好好的。” 子画大步走向乘船,一面挥了挥手:“不过他活不长了,我现在就要去杀他!”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巫鸩想喊住他问清楚,可冲出喉咙的却是一阵嘶哑低沉的字符。她晃荡着、踢着腿,树冠被扯得娑娑有声,绳子却依旧坚固,巫鸩无力地吊在上面,活像条在渔网里扑腾的鱼。 河边,子画登上最大的一艘船。子朝想跟着上来,被他扫了一眼之后又退了回去。 “敦师还未登船,你这个师长就想先走?” “儿子,儿子是想保护父亲。” “是想冲在前头抢功劳吧?”子画嗤之以鼻:“翻来覆去就那点小心思,你若是能有你兄长一半气量,我也早将大权交给你了!在后头扫尾!等我做了大王,你再去跟你兄长争当小王!” 子杲也被留了下来,父子俩看着子画的大船乘波而去。如今舟兵全在往对岸行驶,得过一会儿才能有折返的舟船回来。子杲奔走着命令打扫战场回收箭镞,忽一眼瞥见半死不活的巫鸩,犹豫了一下回来问父亲。 “就这么放着她?” 子朝瞪了他一眼。 “儿的意思是,反正祖父也不知道,这巫女刚才辱没与我,不如……让我砍掉她一只手赏给下属做女奴?” “别打她的主意!你以为是个女人能随吧玩弄?寻常女子的志趣多在灶塌之间,像她这样的强者,绝不会甘心做人附庸。拿她做女奴,你有几条命够赔的!” “哪有这么多强硬女子……” “还什么,不过是想祸乱人心。我那表哥子启瞎了一只眼,已经跌出祖父的考虑范围了。这次出征,祖父厌弃伯父不带上他,这还不明显吗?他将来顶多得个亳城,王位一定是我父亲的!” “真蠢。你以为你祖父不带子旦是厌弃他?那是为了护他周全!是为了子画自己留一条血脉!他们父子是车兵甲士,你们父子三人不过是车前卒!拿来冲锋凑数的,死光也不可惜。” “你!” “若不然,为什么会让你父子三人一起出征?为什么要把你三人分开渡河?刚才你被我挟持,你祖父可曾对你有过安抚?” 这一连串真真假假的问题轰得子杲眼睛发直,有些缓不过来。巫鸩趁热又补一刀:“就算你父亲得了王位,下一任大王也该是你兄长子昱。你觉得他会遵循兄终弟及,传位给你吗?” 如果子杲是个经多了人情世故的中年人,决不会被这些假设给吓住。但子杲年纪尚轻,除了热血蛮干之外就只考虑如何在长辈面前露脸,这些复杂的权位关系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子杲果然上当了。 他盯着巫鸩,语气不再坚定:“那你说让我做小王,是什么意思。” “小王是天定的王位继承人。只要你做上小王,不管王位上现在坐的是谁,下一任大王都会是你。” 正说着,巫鸩忽然笑了一下,子杲以为她是在示好。殊不知这巫女只要一笑准没好事,她朝着江边一歪头:“不过说这个没用,那边有人找你。” 江边一阵哗然,有几只木舟踩着波涛顺流而下。是舟兵回来了?可怎么是从上游下来的呢? 敦师所有人都被木舟引去了注意力。子杲也往江边走了几步,忽地,他猛的向前一扑趴在地上,大张着的嘴巴啃了满嘴的泥沙。他没有废劲吐出来,因为在他脑后,钉着一支羽箭。 舌放下弓,咬牙啐道:“就是你吞了我那两旅精锐!” 他的话音未落,喊杀声陡然响起,一支装备精良的大军从东边矮坡直冲下来。前排战车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下面站着的师长一身金灿灿的铜甲铜胄,看不清面目,只觉身材有些娇小。 这就是弃大胆离开战场的底气,这是他一直隐藏着的后招。 那位师长手中铜钺,沉声道:“击鼓,全歼叛军!” 赫然是女人的声音。那玄色大旗适时舒展开来,上面的字符颇有些复杂:一个女人的形像侧面正坐,其头上是几道笔画——“妥”。 子妥,昭王最爱的女儿之一,弃的妹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7章 子妥 有商一代,社会是以族为基本单元的。人们行动做事都爱依靠自己族人,这人与自己血缘越近就越可靠,就连历代商王也不例外。 就说昭王,这位雄主留下的占卜甲骨数量最多。在这些卜辞中经常可以看到他任命自己的妻子、儿子、女儿出任大邑商的各种官职,或举行祭祀,或登人征伐。这其中出现频率较多,又有文物可考证的,是他那位名为“妥”的女儿。 商王族以“子”为姓,这位子妥在甲骨卜辞中极为忙碌,曾经做到过位及大宰的“小臣”,也曾主持祭祀、率军出征、生儿育女。更难得的是她还很长寿,一生经历了4位商王,到了武丁的孙子辈当政才去世。 但那些都是后话,如今,大河岸边突袭敦师的子妥才刚刚十八岁。 虽然才十八,但她已经参政三年有余。因其才思敏捷心智坚定,子妥甚至比一般王子更得重用,是昭王最宠爱的女儿之一。昭王出征北土,她便留在殷地辅佐大宰。子朝对这位王女的本领早有耳闻,但她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正巧是在亳军分隔两岸,未能集合的情况下出现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升起,子朝汗毛直立,连头发也在铜胄下不安分起来,活像一头狂傲的郊狼被看不见的猎人瞄准时,身体自动起的反应一样。 这是个圈套!殷地肯定知道父亲要逼宫!这支殷军一定是早就埋伏在这里,单等着亳军各师落单的时候出来收割的! 这样的话,河对岸肯定也有伏兵!子朝猛地朝大河看去:子昱的师早就过去了,如今怎样了!瞥见那些靠了岸的舟兵,子朝又燃起了希望:没事,这不是舟兵都回来了吗,对岸应该无恙。 不料挨着河的后排兵士惨叫连连,原来那些舟兵一靠岸,船上的射手就对着敦兵连连放箭。 这不是亳地舟兵!这也是子妥手下的殷兵! “击鼓!迎战!”子朝连声呼唤,敦师毕竟训练经年,很快便分前后排好了阵型。河边一旅阻击舟兵,其余四旅跟着子朝向前冲去。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子杲。这浑小子!回头再抽他!子朝骂着娘,驱动战车冲向殷军。车轮在子杲的尸体边冲了过去,车上人完全没察觉那团灰扑扑的匍匐人形到底是谁。 接着又有战车从尸体旁边碾了过去,然后又一辆、又一辆……然后是许许多多步兵的脚板。子杲被大军踩来跳去,间或还挨上几脚,他的尸体越来越不成样子,最后终于和周围其他的尸体“和解”了。他们难看地混在一起,再看不出生前谁尊崇谁卑贱。 两军呼啸着撞在一起,喊杀声再次直冲云霄。猪十三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木头和妇纹向巫鸩冲过来。 被放下来那一刻,巫鸩清晰地看见子妥带领的殷军潮水般覆盖了敦师,妥字大旗在汹涌的人潮中昂然屹立着,睥睨着对手。 巫鸩昏了过去。妇纹手忙脚乱地给她解绳索喂水,忽见她嘴唇微微翕动着忙凑上去听。木头焦急地看着她俩,半晌,妇纹抬起头,眼中尽是疑惑:“她说……好局?” 历经两次狙击,敦师兵士早已疲惫不堪,没多久便被子妥收割干净,就连子朝也被一位旅长挑落坠车。振铎收兵,子妥指挥旅长们打扫战场处理战俘,自己脱下沉重的铜胄随手一递,向着猪十三他们走去。 “师或,好久不见。”不着铜胄的子妥嫣然一笑,俏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除去了身份,那模样也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大家连忙行礼不迭,子妥托住猪十三的胳膊,佯怒道:“才几年不见,你就装作不认得我了!多谢了这个傻小子脚程快,要不然我还真吃不下这支敦师呢!” 她对石头点了点头,众人一起看他,石头低头看自个脚尖,一言不发。 除了他们三个,其余人都是满腹疑惑。石头从大宰处带回来的竹片上写的是“不救”,可单独面对弃的时候,他说的是另外一番话。 “大宰早知子画要反,已经提前将伏兵埋伏在两岸。南岸只有一师,兵力不足。大宰要你滋扰亳军,将他们耗损打散,南岸的师团才好出手剿灭。” 原来如此。 怪不得猪十三一次又一次指挥突袭,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必死之仗,每个人都抱着保卫故土的决心豁命拼杀。却原来,他们的牺牲不过是为了给大军开路扫嶂,好让子妥顺顺当当吃下这支叛军。 屠四猝然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他腿一打颤跪在地上。面前遍地是尸山血海,屠四泪眼朦胧,他分不清楚哪些是自己军中兄弟,他们的尸体与敌人的纠缠在一起,再不能荣归故里。 有人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他们没有白死——亳军就快完了。” 是猪十三。屠四不语,只默默跪着。木头上来扶他,他也不动。猪十三转身欲走时,屠四叫住了他:“猪哥,我不想回殷地了。” “可以,但是我觉得,你一定想亲自了结这个人。” 屠四回头扫了一眼,立刻蹦了起来。只见子朝被俩人押着走了过来,好一个败军之将,全师尽毁,自己被俘还在破口大骂。 “卑鄙!卑鄙!子妥,你居然设这种连环套害我!若不是之前被偷袭,我怎能败在你这种黄毛丫头手里!我领军出征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相比子朝的唾沫横飞气急败坏,子妥倒是很淡定。她笑了,姣好的脸庞尽现与年龄不符的淡定:“兄长,失败的时候还是不要提年龄,会显得你很蠢。” 说着,她冲屠四微微颔首:“我知道你,你是旅泗。多年来带着诸多将士忍辱负重,辛苦你了。我就把兄长就交给你了,代我替将士们款待他。对了,听说五年前也是他率军偷袭的你们,是吗?” 这话毒辣老练,既可以卖足人情给下属,自己还能不沾亲族的血。屠四就会冲杀动粗,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当下顿首称是,提着子朝的皮甲向后拖去。 子朝又惊又怒,双腿踢腾着大骂不已:“子妥!子妥!你敢杀我?!我是王族!我是你兄长!你居然敢戮兄!” 后面的话就没了,变成了含糊的呜噜声,屠四割开了他的脖子。血柱喷出来,再缓缓停止,子朝大睁着眼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云层愈来愈厚,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雨。巫鸩终于醒了,一睁开眼便是挣扎着往河边去寻船。木头和姬亶赶紧追过去,巫鸩推开他们,踉跄着继续走。 有人拦住她,是妇纹。 “鸩,你要去哪?”她刚刚从子妥那里得知了一切,转头看见巫鸩要走,连忙跑过来。 “过河!” “别去!我们一起回亳城,弓哥哥会回来找我们的!” “不。” “不用担心,弓哥哥他没事的!” 巫鸩拨开她,大步走到河边爬上一条木舟。她喘了几下,低声道:“开船,去对岸。” 舟兵都是子妥的部下,没有师长命令谁敢动。巫鸩攥紧船帮,盯着那个走过来的娇小姑娘道:“子妥大人,让他们开船。” 子妥挑了挑峨眉,这巫女的眉眼看上去好生熟悉。 “你认得我?” “昭王的女儿,十五岁入朝堂,十六岁随妇好出征,十八岁受封小臣。颇得昭王宠爱,曾受赐玉琮一枚。” 若说前面这些还都不是秘密,玉琮这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琮是一种玉质礼器,外方内圆,南土诸邦国部落多用于祭天,在殷地并不多见。昭王虽然常赏赐铜器、玉器给妻子儿女,可这种寓意颇深的祭天礼器确是不常出手赏下的,由此可见子妥在他心中的位置。 子妥敛去笑容,郑重道:“我知道了,你是巫鸩。” 她迈步走下来站在水中,污浊的血水沾湿了她的短裙下摆,子妥毫不在意,扶住木舟劝道:“鸩姐姐,我知道你担心弓哥哥。但此时河北岸子画正在和我军激战,你去了也许会让他分神。不如跟我回亳城去,让大巫朋为你疗伤?” “别误会,我是去找子画,”巫鸩垂下头:“有句话,我必须在他死之前问清楚。” 子妥听不懂了。巫鸩看着她:“别担心,你就是不扣着我做人质,大巫朋也会协助你拿下亳城的。那个老狐狸,从来就不是真心帮助子画的。” 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子妥笑了,拍拍船板吩咐那舟兵:“送巫鸩大人过河,务必安全送到对岸。” 船缓缓离岸,巫鸩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叫道:“子妥大人!北岸,是谁在领军?” 子妥挥挥手,笑得极灿烂:“是好娘~~” 妇好,昭王的正妻之一。大邑商十武臣中最特殊的存在,既是王妇,又是将军。巫鸩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妇好大人啊~久仰~~” ———————分割线——————— 终于要写到妇好了!作者表示既兴奋又忐忑! 早在《国家宝藏》节目组还没有@妇好之前,我就为这位王妇的传奇一生所倾倒。连带着关于她的甲骨卜辞研究和论文也查了不少。 可是越喜欢就越不敢写,总担心笔力不够写不好。这本书原先真没打算写她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没别的,求明天灵感爆棚~~万万不能写砸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8章 妇好 大河就是后世的黄河,不过当时还没有改道,也没有后来那么高的泥沙含量。起码现在巫鸩渡河的时候,河水还算得上清波潋滟。但依旧浪涛湍急河面宽阔。 看了一天厮杀的太阳终于彻底钻进云里去了,云层厚得闷死人,牛毛一般的雨星点点飘落,河面上泛起一层雾气。巫鸩熬过又一阵眩晕,凝神向着对岸眺望。 河面上一道道条状的雾气影响了视线,对岸隐在雾中影影绰绰,巫鸩怎么都看不清对岸的情形。她想起了大巫朋,那老家伙视物不清时就经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瞅,说是这样管用。巫鸩也学着他眯缝起眼睛,没用,又被他给骗了。 虽然看不清楚,声音却已经顺着河水飘了过来。巫鸩细细分辨:金石碰撞声,马嘶人吼声,战鼓轰鸣声……听上去战场离岸不远。 执桨的舟兵忽然啧了一声,伸出木桨拨开漂到船右边的一样东西。巫鸩侧头观望,一具脑壳朝上的尸体不情愿地被拨离开去,看那身上的服色,是亳兵制式。 再向前进,就有越来越多的尸体漂浮过来,舟兵拨不过来,只得驾着木舟在尸体间转拨躲闪。这些尸体有仰面朝天的,也有脊背冲上的,服色也混了起来,有亳兵,也有殷兵。 更多的是亳兵。巫鸩默算了一下,十具浮尸中有七具是亳兵,看起来子画在妇好手里没讨到便宜。 河水污浊起来,越到岸边浮尸就越多,人血混着河岸的泥沙晕染得愈发肮脏,雨星落在上面,形成一个个细小的点。挡路的浮尸太多,木舟即将靠岸的时候,一具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岸上的浮尸忽然扑腾了一下,挣扎着想往岸上爬。 是个亳兵,一只手抠在泥沙里,另一只稀烂的胳膊奋力想抓住什么。舟兵伸桨一拨,那濒死的亳兵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把舟兵吓了一哆嗦,船浆差点掉了。他连声道歉:“巫鸩大人,您稍等,我这就把他弄开……” 他发现没必要了。巫鸩已经起身,长腿一迈踩在那挣扎的亳兵肩膀上,再一使劲便跳上了岸。那亳兵被她一踩,嗷嗷叫着跌入河中。水花溅了舟兵一头一伸,他擦了擦脸,发现巫鸩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再看水里,那亳兵一个泡也不冒了——死透了。 巫鸩循声走去,树木疏密不一,纵横交错。一绺绺夹着腥甜血味的风从树林后面钻过来,巫鸩穿过一丛墙壁般的树木,一片平坦辽远的开阔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殷军和亳军像是从地上钻出来似的,直通通出现在巫鸩面前。马蹄声人吼声战鼓声齐声大吼起来,人群冲撞在一起,浪潮一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羽箭在空中飞舞,矛戈成林,通天杵地的乱挥,不时有血花飞溅。 战车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步兵们不断被挑飞撞倒。另一些战车忙着对冲互砍,车上戈手皆披良甲,常常对战许久也不能将对手砍落车下。巫鸩踢开地上一具死尸,捡起木盾绑在背上,一面又抓起一支铜矛。 她冲进战场,躲避疾奔,目标明确。刚才她早已瞧得清楚,子画的玄鸟大旗飘扬在战场正中央,他正被两辆殷兵战车夹攻。 一个亳兵吼叫着挥戈来砍,巫鸩挺矛一撩,那人喉间迸出一片血花。她回手一晃,沾血的矛尖逼得另外俩亳兵向后直退。一辆亳军战车冲过来堵在那俩亳兵身后,车上戈手轮着铜戈直向下捣,捅着这些心惊胆战的步兵向前去迎击。 有车啊?巫鸩眯一眯眼,眸间锋芒毕露。她飞奔向那辆战车,一个转身晃过那俩腿肚子转筋的步兵,又躲过一支砍下来的铜戈,飞身抓住车栏向上翻。 车上三人大惊,巫鸩把背对着射手,木盾挡住了射手的攻击。她一只手闪电般戳向那戈手的脸,然后,掏出来一个眼珠子。 哇哇惨叫的戈手翻下车去,巫鸩回头一肘砸歪了发懵射手的下巴。掀翻了那俩人之后,她把那沾着细长血絮子的眼珠向那御者一摔:“下去!” 驾车的四匹马忽然觉得负担轻松许多,撒开蹄子飞奔起来。这辆挂着亳军小旗的战车打一个转,向着那面玄鸟大旗冲去。 亳军已呈败迹,战车们多数被殷军挡在原地不得前进。若从要亲自斩杀子画,我同意了。” 她向车网正中示意,那里面三辆战车,子画和弃各乘一辆缠斗着,另外一辆殷兵战车在旁观战。 “有些事终得自己面对。子画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支箭镞,拔不出来就会把自己烂死。子弓是个好孩子,昭王一直牵挂着他。我今日就帮子弓拔出这支箭镞,助他重返大邑商!” 妇好注视着远处的弃,卷翘的睫毛下目光炯炯。巫鸩脸色却难看起来,半晌轻声道:“重返大邑商,这是小王的意思吗?” “当然。” 无数碎片出现在巫鸩脑海中,各种前情后果因了妇好一句无心的谎话迅速拼凑在一起,成为一个庞大又完整的局。 作局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不露面不绝断的昭王。大宰、小王、巫族、器族甚至连妇好都只不过是昭王局中的工具。 巫鸩额头沁出汗来,一阵阵的反胃。她捂住腹部趴下去,妇好忙问怎么了。巫鸩面色苦楚,低头轻摇:“大人,请放我过去。子画死前我还有件私事要问。” “不行,你过去会影响子弓。” 太阳西斜,二人的影子拉在地上,长长的,浓淡不一。巫鸩举手肃拜,郑重道:“大人不必担心,我与小王婚礼未成。各自毫无瓜葛,我以巫族全族性命担保,我只问子画一句话,此后便安心为昭王占卜贞问,永远不与小王相见!” 两位女子四目相对,彼此都了然。妇好很惋惜,她是真的欣赏这个聪慧的巫女。可惜子弓是大邑商小王,决不能娶一个巫女。她不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此役之后,朝堂之上再无巫族,只有贞人。昭王会另划一处封地给你们,到时候你就在那里教授巫术,为大王培养贞人。不必去殷地了。” 巫鸩颤抖着拜了下去,妇好幽幽一叹:“鸩,保重。”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 —————-分割线——————— 祝大家端午安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69章 离局 巫族的典册中记录了从上古至今不少大王名臣的事迹,其中最让巫鸩印象深刻的,是伊尹用烹调之道规劝大乙作局这件事。 那时候大乙只不过是夏王手下一个方国首领,还不能被后人尊称为“成汤”。他终年辛苦奔波,替夏王南征北战,也只不过将将保得商族人偏安一隅。就这样,大乙还得经常面对夏王的各种猜忌和刁难,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拧巴。 这个时候,伊尹出现了。他没有上来就劝大乙反抗,而是放下一个鼎开始为大乙煮汤烹饪。 只不过这鼎羹食不简单,伊尹一边烹调,一边旁敲侧击地讲起了五味之道。 “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 这是烹饪中的五味。伊尹解释道,美味的羹食必然是和谐的,而和谐是如何做到的呢?烹饪者必须掌控鼎俎之道,用火适度、调配食材,并且全程关注鼎中变化,这样才能得到最终的美味。 大乙听入了迷,伊尹这才引出后面的话:烹饪如此,治国也是如此,二者都如一盘局。天下之局只不过是略大一些的鼎中之局。 只要选择合适了的入局者,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投入合适的位置,同时调整火候、持续催煮,天下之局唾手可得。 作一局,得一天下,便耗时久远又如何?伊尹奉上汤羹,语重心长地说。 大乙听进去了。 这之后,二人秘密配合,耗费十数年作了一盘猪吃老虎的局,一点点吞掉了夏后氏的天下。最终大夏被大邑商取代,大乙也被后人尊为成汤。 今日之前,巫鸩一直认为再不会有人作得出如此宏伟的一场大局。但今日见了妇好,从她的一些零星言辞之中,巫鸩忽然窥见了一个不逊成汤的作局者——昭王。 不,也许比成汤更强。因为在成汤的局中,他自己是杀招,率军推翻夏王的是他自己。 而眼前这场局,昭王从未亲自下过场,冲在前面做杀招的人是他的儿子。 巫鸩细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毛骨悚然——利用杀母之仇诱导儿子做矛戈除掉对手,而他只需要适时添火调温就好。 巫鸩心悦诚服地向妇好拜倒。那一拜,拜的是她身后的昭王。妇好对巫族的处置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一切都是昭王的局,他连自己这么个半途闯入的变数都考虑到了去处,这种缜密心思实在令人胆寒。 巫鸩向战场中央走去,两旁的殷军战车和步兵纷纷让开道路。地上的鲜血形成了暗色的坑洼,踩下去扑哧一声,巫鸩的脚板和鞋底之间粘乎乎的,就和她内心一样腻烦难平。 妇好是聪明人,她立刻就明白巫鸩已经想清楚了整件事。二人隐晦地达成了协议,巫鸩答应不透露这一切,妇好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弃怎么办?就被自己的父亲利用,这……实在太可怜了。 不,一定要想办法暗示他。 一声钝响打断了巫鸩的思绪,弃和字画已经斗了许久,两辆战车终于勾在了一起。子画的车軎卡在了弃的车轴中,弃的铜戈砍中了子画御者脖子。 铜戈拔出,血柱从御者脖颈处喷出。弃冷笑着甩了一下铜戈,悠闲地看着子画托住了御者乱抓乱弹的身体。 脖子被贯穿时,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咕嘟声。那御者四肢抽搐着,瞪着不大的一双眼睛望着子画,似是要说什么。子画很镇静,一只手持戈,一只手托在那御者后面轻声安慰他。 “子昱,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孙儿。” 濒死的子昱眼睛鼓出来,死命瞪着自个的祖父,口中唔噜着涌出更多血来。 “去吧,我会让子昭父子为你殉葬。” 弃哈哈大笑,铜戈在手中一轮,鄙夷道:“你这孙儿明显不想死啊。此刻,他更希望死的是你吧!” 血柱逐渐低下去,子杲一双手死死揪住祖父的皮甲,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皮甲上镶嵌的铜制兽面护胸抠掉。子画皱了皱眉,又安抚他一句,但子昱已经意识不清,根本不肯松手。 “我说什么来着,他希望死的是你!口口声声为了子孙进取王位,结果呢?王位安在?子孙安在?” 嘎一声脆响,子杲的手指被子画掰断,诡异地折向自个儿。子杲疼得向上一蹿,两只小小的黑眼球跟着翻进了脑壳里,接着他瘫软下来,再也没了声响。 子画擦也不擦脸上的血点,持戈跳下车来。纵使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依旧昂首阔步,神色巍然。 “我父亲是盘庚,迁殷奠基的一代雄主。你父亲是谁?一个篡位的卑鄙小人尔!若他磊落,为何几十年来从不敢公然与我对抗?!靠了和傅说合谋的靠诡计坑害于我,这叫什么大王!哪里有一星半点大邑之风!” 这位老者举臂一舞,那铜戈劈头指向车上的弃,大笑道:“小子,你就会占嘴上便宜?死了一个孙儿又怎样?我儿孙众多,有什么好可惜的!倒是你,子朝、子昱正在渡河驰援,你敢等他们到了再与我较量吗——” “吗”字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子画瞥见巫鸩,最后一个字立刻变了调:这巫女怎么在这里?若她在这里,那子朝……子朝怎样了?! 他抢上去要抓巫鸩。弃这才看到她,慌忙蹦下来抢人。巫鸩哪里用他来救,侧身闪过子画的手,一个滑步闪过。子画回头再扑,弃已经挡在她身前。 三人对面站着,弃与子画怒目相视,配上俩人攥着的铜戈,怎么看怎么像两头打架的雄鹿。巫鸩抽了抽嘴角,拨开弃向前迈了一步:“我与亳主大人有几句话要说,请小王退后,勿要偷听。” 刚才还八面威风的弃干瞪眼,什么叫偷听?!自己媳妇跑去和那老家伙废话,还不给听?!他瞥一眼周围充做人墙屏障的殷兵,怒道:“看什么看!这是你们该看的吗?还不快把这两辆车拉走!” 殷兵们唯唯诺诺,赶紧跑上来清扫战场。弃走远一些,心烦意乱地等着。 子画先发问:“你怎么会逃过河的?” “亳主想问的是,子朝如何了。” 子画心中愈发塌了下去,面上有些绷不住了,右眼皮微微有些颤动。为了掩饰,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巫鸩可以告诉亳主河南岸的情况,但需要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子画盯着她,忽然咧嘴一笑,脸上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无比狡诈:“是问你父亲吧。” “是。” “我劝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巫鸩坚持。” 子画大笑起来,冲着焦躁不安的弃挥了挥手:“那好。小子,你也来听听。这事你会有兴趣的!” “亳主,这是巫鸩的私事,小王不必知道。” “怎么能说没必要呢?你俩不是已经有过婚聘之礼了吗?子弓当然得知道他的新婚妻子究竟是谁家女儿。” 不明所以的弃走过来与巫鸩站在一处。子画看着他,又看看巫鸩,脸上的笑愈发狰狞。他长出一口气,似乎觉得很是舒心:“巫鸩,大巫朋那个老家伙没敢告诉你,你与其他巫族人不同,你的父亲是有姓的。” 巫鸩的脸白了。大邑商邦畿千里,四方之内万族有余,而族有其姓者不过几支。其中周族姬姓、器族己姓、夏族姒姓。 再有,就是商族的子姓了。 弃握住巫鸩的手,只觉凉得惊心。他怒叱道:“老家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倒是觉得,你妻子不想让我说了。” 妻子这俩字咬得极重,巫鸩缓了缓神,举目凝视子画:“鸩已经答应妇好大人,永远不再与小王相见。我俩六礼未成,也不是夫妻。亳主请说吧。” “那好。”子画笑眯眯地一仰头,用下巴点了点弃,又点了点巫鸩:“子弓,来见过你妹妹,她应该叫子鸩。” 巫鸩踉跄退后,弃如遭雷击,抢上一步揪住子画:“你胡说什么!!” 被抓住的子画毫无怯色,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态度,我怎么说也是你诸父之一。我为什么要胡说?你父亲即位后的前三年是不是不理政事?是不是有一年多不在殷地?你问一问他,那一年他去了哪里?” 昭王即位后,曾经三年不观政事。对外说是在王陵为先王守灵,实际上,他是去寻访傅说。昭王八岁便出宫避祸,十数年间游离了不少地方,其中傅说此人就是他在游历时结识的伙伴。二人一见如故,昭王暗下决心,假如自己即位,一定要找到傅说做大宰。 “父亲是去寻大宰了!他告诉过我!” “是吗?那你知道傅说是在哪里做苦役被子昭找到呢?” “弜族!” “对,这丫头的母亲做过弜族的巫祝,可笑我还以为她是傅说的种。可惜啊,虽然傅说是条好狗,一得势就帮着主子灭了弜族。以为这样就能替子昭除掉当年的痕迹,只可惜,有几个弜族人死里逃生,被我查访到了。” “你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你父亲即位后偷偷跑去弜族寻傅说。结果遇上了弜族的大巫祝,一来二去,巫女怀了孕。你父亲托巫女照顾傅说,许愿一定会来接他们。结果呢?他来迎傅说的时候得知大巫祝是巫族人,而且还怀孕了。子昭那人一向面热心冷,决不会给巫族留下任何可胁迫的把柄。他密令傅说出兵灭了弜族。可惜傅说也没想到,巫族先一步接走了那母子俩。” 巫鸩呼吸急促,语速也快了起来:“这些事,大巫朋……巫族知道吗?” “恐怕你母亲对巫族说了谎,让他们认为你是傅说的女儿。否则以大巫朋的算计,早就拿你要挟子昭了。”子画得意洋洋。 陡然生变,如今是“兄妹”的二人对望了一眼。巫鸩视线模糊,只觉得俩人之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整个天下。 片刻后,她忽然对弃一拜:“能与小王一路相伴,巫鸩已无遗憾。鸩与亳主再说一句话便就此别过。临行前还有句话想说与小王记得:凡事务必眼见为实,莫信他人言语——即使是至亲之人的话也要再思再想,不要轻易与人做了矛戈利器。” 她凄然一笑,再不看弃。 ————————————分割线—————————— 实在不好意思,假期头一天喝了一天酒,第二天喝了一天咖啡,然后记错了更新的日子…… 今日更得早一些,明天恢复下午6~7点更文。 多谢一直给我投票的几位读者,承蒙诸位不弃。在此保证此文决不太监。 工作日加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0章 识局 山高路远,再不相见。 巫鸩艰难转过身,弃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不管也不想听。此刻她只剩下最后一桩事要做——扰乱子画的情绪,帮弃复仇。 她冲着子画一礼,敛襟肃荣,仪态万方,全不见任何失态痕迹。子画沉着脸不为所动,巫鸩苍白的唇角渐渐翘起,笑不达眼:“多谢大人告知小巫身世。您方才所问之事,小巫也须得如实回答——” 她趋进一步,笑意愈浓:“您刚才说您儿孙众多,所以不可惜一个孙子的性命。真是可惜,这话说得太早了。因为如今您一个儿孙都没了。 方才子妥大人率军偷袭,全歼敦师,子朝与子杲已然毙命。不然,我怎么会安然渡河来此呢?至于您的长子,就在我和您说话这会儿的功夫,子妥应该已经攻下亳城了。您说昭王是个面热心冷的人,那您猜,他会不会让子妥留下子旦父子的性命呢?” 铜戈劈头砍下,巫鸩早有防备,接连倒退两步躲开了。子画双目赤红,铜戈在空中轮得虎虎生风直砍向巫鸩。弃忙挥戈一挡,咔锵一声,二人你来我往又战在一处。 杂乱的金石相撞声中,巫鸩的声音远远传来:“杀了他,让一切都结束吧。” 这声音远得让人心慌,弃回臂一砍,子画被逼得退后几步。弃趁机望向人群,只见巫鸩消瘦的背影在殷兵中一晃,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走了。 弃眼眶滚烫,一抹眼睛,仰面朝天长啸一声,震得最前排殷兵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吼声未逝,弃猛然低头睥着子画,轮起铜戈狠命劈去:“杀母之仇!灭军之恨!今日一起报了!” 这一击带着千钧之力,直劈子画天灵盖! 这些事都与巫鸩无关了。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战车包围圈,四周的殷兵用敬畏和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巫鸩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向前走。她眼中只有通向大河的路,所以路过妇好的战车也没有停下来行礼,只顾向前走。 她没看到妇好正在听一个殷兵的回报,也没听到妇好在叫自己。 渡河,带着大巫朋远出四土之外。巫鸩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我本来就是要远走四土的,如今只不过没了巫红,也没了弃。 巫红、弃。 这个两个名字犹如铜锥刺入肺腑,巫鸩一个踉跄,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后面一个人追上来,轻轻托住了歪倒的她。 不多时,妇好目送一辆战车离开。待那车走得看不见了,她才转回头问一个殷兵:“你确定没听错?” “小的听得非常清楚,还有好多同袍都能作证,子画大人说那巫女是昭王的女儿。” 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妇好凝眸注视着那道远去的烟尘,两条秀眉微微蹙起。她不发话,那殷兵也不敢走,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吩咐。 这殷兵是新登入伍的,头一回出征就分在了妇好大人军中,他激动得跟族人炫耀了半天。如今居然能近距离接触到这位传说中天神一样的王妇师长,殷兵大着胆子撩起一只眼皮,想偷看一下师长的容貌。 妇好犹在默默思忖,忽听身旁殷兵咦了一声,忙不迭地叫道:“师长,小王过来了。” 战车包围圈分开一条路,弃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令她惊讶的是弃的手中并未提着子画的脑袋,而是揪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着个灰扑扑的人,一头花白乱发蒿草似的蓬着。 弃一扔,子画跌在妇好脚下。他嘴被堵住,草绳在身上捆得横七竖八,正怒目瞪着众人。 “好娘。”弃向妇好行礼。 “你不是说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祭奠后母戊吗?怎么没动手?”妇好让人将子画拖开,自己扶住弃:“子弓,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你的。” 弃瞥了子画一样,冷声道:“我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太可惜了。我要让他尝尽绝望痛苦再死。” 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妇好有些惊讶,但弃态度坚决,保证道:“好娘放心,这个办法能将子画和亳地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听你的。那咱们就押着他去亳城走一趟。” 妇好欣赏地看着弃,多年不见他的思虑愈发周全,越来越有大邑小王的架势了。妇好由衷感到欣慰,这样一来,昭王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许多了。 “请问好娘,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巫女?”弃忽然换了个话题,双目紧盯妇好,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是说巫鸩吧。”出乎他意料,妇好非常痛快地回答道:“她来寻你的时候,我俩还交过手呢。” “那……她去哪了?” “她跟我要了一条船,大概是要过河吧。”妇好笑道:“怎么?” “没什么。” 见妇好如此坦荡,弃面皮一热,觉得自己真不该怀疑她。虽说好娘只比自己大几岁,却一直是后寝诸母中对自己最好的。 被拖走的子画呜噜呜噜地吭哧着什么。弃脸色一沉,敛襟又行一礼:“好娘,父亲在哪?” 提起昭王,妇好的神色变得很柔和,大眼睛一翻,埋怨道:“才想起来问你父亲啊?大王在北土与鬼方作战,从六月至今战事吃紧,大王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命我来助你。等亳地事了,我们就去北土与他会和——那边战事也需要你。” 弃沉默一会儿,重重地点下头去。妇好拉着他检查一遍,见伤处总算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自去传令舟兵准备渡江。 妇好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弃处理完伤口时,殷兵已经陆续渡过去两旅。剩下的都按行、旅编制在河边等待着。 喝退看守戍卫,弃登上了一辆战车。那上面装着个被捆成球的子画。 一见他上来,子画双目迸出凶光,不顾一切地朝他撞来。弃不耐烦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一脚踩住,窥着四周低声对子画道:“你刚才的话,我自会找父亲问清楚。只不过,你还是要死的!” 蒿草脑袋猛一挣,子画居然从弃脚下挣脱出来,呜呜地示意自己嘴里的破布。 “闭嘴我不想听了!” 子画继续闷嚎。弃心中有事,烦得不得了,便威胁道:“醒了!注意言辞,辱没我父亲的话不许再提!” 他拔掉了破布。子画嘴巴被撑开半晌,下颚早已酸痛僵住,流了会儿口水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母亲不是我杀的。我没必要骗你。” “闭嘴!”弃飞快捡起布想重新塞回去。 子画一面躲闪一面低声辩解:“我这一生,杀人无算……但我敢做敢当,是我杀的绝不推诿。你母亲是我堂妹,是她父亲帮我夺下亳城,你母亲还在亳城帮我教导众人如何耕种,他们父女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还在狡辩!”弃再也忍不住了,跳下车抄起一把铜钺,拖着子画就往林中去:“我现在就杀了你!” 此时已是夕阳斜照,妇好已经先行过河去准备了。河北岸只有弃的身份最高,他要杀子画,其他人哪敢说个不字! 可是妇好过河前交代了两个旅长看牢子画别让他死了,俩人打圈乱转连声恳求,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都滚开!躲远点!”弃咆哮着,把林子里清了场。 趁他喝骂众人的功夫,子画缓过一口气,他冷静地看着弃:“其实你已经在怀疑了。你母亲死了之后,子昭是如何告诉你、如何教唆你的,难道你从不曾怀疑过?” “别说了!” “我是大乙成汤的后人,有恩必报,有仇必清!子昭偷我王位,与你母亲何干!十年前若不是因为有你母亲阻拦,子昭早就被我杀了!” 十年前,昭王20年,子画率军逼宫篡位,烧毁盘庚所建王城。大王妇妇妌殒命,小王子弓受伤,昭王毫发无伤。这件事被朝堂努力掩盖,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弃,永远都忘不了。 怎么能忘呢?他原本是大邑商小王,光明美好的前景在等待着他。结果一夜之间,他成了无母的孩子,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 “你还敢说!”弃双目赤红揪起子画,鼻翼因为激动不停翕动着:“若不是因为你杀了我母亲!我怎么会自毁前程,我怎么会自寻流放!这都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替我大邑商解决掉你这个祸患!可是你如今,却说,却说你没杀我母亲。那……那……” 一股黑暗雾气从脚底板向上蔓延,所到之处,肌肤皆僵冷冰凉。弃混身都僵住了!若不是子画杀了母亲,那会是谁? 还能有谁?当时王寝中只有父母二人和子画,若不是子画,那还能有谁? 他不敢想。 可子画偏不放过他,沉声道:“当时你母亲恳求我,看在她阖族对我的恩情上放过子昭。我一开始不同意,可她毕竟是我堂妹,子昭也愿意用九鼎之四和一半器族换我退兵,并且决不报复。如此,我便收兵走了。我走的时候,你母亲还活着。” 无边的黑暗顺着弃的躯干向上蔓延,漫过胸口,淹没脖颈,直冲头顶。弃眼前漆黑,口中发苦。 “是你父亲在我走之后杀了你母亲。然后他欺骗你,拿你做弓矢来找我寻仇。因为他起过誓,他自己不能对我下手,这才利用你!”子画摇头叹道:“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杀妻逼子。子昭比我狠,我再怎样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儿女做出这样的事来。” “杀妻逼子”,这四个字犹如一道狰狞闪电,劈开了弃眼前的黑暗。世界重现呈现在他眼前,可它再也不是原来的色彩,弃觉得,天下万物都变成了灰色。 他缓过神,低头看了看子画。忽然伸手揪了一大团草塞进他嘴里,使劲的塞,一直塞,直到子画开始梗着脖子翻白眼才住手。 见子画闭了嘴,弃才抛下他,冷冷一笑:“不用对别人品头论足,你马上就会知道,你的亲人儿女是怎么对待你的了!把他带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1章 辨局 听到小王不杀子画,林子外的几个殷兵如释重负,赶紧冲进去抢下人。弃缓步走至河边,浪涛拍岸,暗流汹涌,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 忽然,弃想起了巫鸩说的那句话:“——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不要轻信。”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弃大步迈过队伍跳上一条木舟,对那舟兵喝道:“渡河,去找师好!” 河对岸,妇好刚刚听完回报。 方才她直觉弃的情绪有些异样,以为还是因为巫鸩。过河之后她便叫来一个从头到尾围护在内圈的殷兵询问。 那殷兵讲的前半部分和之前那人说的没差。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巫鸩走后,小王的行动。 他说,看上去小王本来是要杀了子画的,但是子画一听他说什么杀母之仇便大喊大叫起来,说自己没做这事。二人又打了一会儿,不知子画拽住小王说了些什么,小王就改了主意没有杀他。 杀母之仇。这是在说已经去世的妇妌,如今供奉在宗庙中的后母戊。这件事在昭王的后宫中,只有几个人知道,妇好是其中之一。 正是因为当年子画逼宫杀了妇妌,子弓才会性情大变最终被流放的,这件事妇好记得很清楚。 当初子弓耗尽铜锡铸造那尊后母戊大鼎,搞得军无利器,庙无鼎鼐,昭王大怒之下才将子弓流放出野。谁知第二年就传来了子弓的死讯,昭王闻讯一场大病,自己带着后宫诸妇伺候汤药许久,昭王才渐渐恢复过来。 说是恢复过来,可妇好知道,再没人能比得上子弓在昭王心中的位置。即使后寝中王子成群,即使自己的儿子也逐渐成人,昭王也再没有过立小王的念头。 意难平啊,子弓毕竟是昭王自小便着意培养的继承人。其他的儿子再多,也不如这一个。妇好深爱着这个男人,她理解他,懂他,想要尽一切可能为他分担。即使自己的儿子也已成人,妇好也从来都不许儿子与兄长争抢。因为在她眼中,夫君更重。 所以当昭王让她与大宰配合来救子弓时,妇好简直喜出望外。太好了,子弓还活着。这些年来昭王明显老了,腰背也不再笔直,这个时候子弓归来,能替夫君多分担一些军事政务,真是上帝庇佑! 妇好与昭王之间没有秘密。昭王很坦白地告诉她:自己年初就知道子弓还没死,一直没有去寻他,是因为知道子弓会再次去杀子画。 “好好,我当初答应了子画,永不对他动手。可是他活着始终是个威胁。如今,我想借弓儿的手除掉他。你会觉得我残忍吗?” 昭王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北土井方西部,当天刚刚击退了一小股鬼方骑兵。昭王双眼布满血丝,腰背佝偻着坐在地上,看上去万般疲惫。妇好看得心疼不已,她怎么会怪他呢?他这般坚信全是为了大邑商啊。 “你去,帮我把他接回来。他要怎么处置子画都由他。这孩子……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也该对他母亲有个交代。” 妇好答应了。 “但是有个人,你得留意一下。巫族有个叫鸩的巫女在子弓身边。年轻人不懂事,以为萍水相逢就能厮守。可是他俩地位身份不同,巫族已经被大宰收拾干净了,这个巫女也得随众离开,决不能和子弓在一起。” 妇好注意到昭王说起大宰的时候,没有称名,而是用了生疏些的官职相称。但她顾不上这点子细节了,如今的问题是,子画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河边风大,妇好略有些冷。她嘱托一个旅长皆应渡河,自己向着一辆离群的战车走去。 车上的御者和车旁的小巫连忙行礼,妇好挥开他们,利落地翻了上去。车厢里,巫鸩蜷成一团躺在那里。 都是女人,爱人变兄长这种事确实打击太大。妇好比巫鸩大七岁,经历的事情却比她多得多。见她一张惨白小脸全是泪水。妇好暗自叹息不已。 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捋了捋巫鸩的头发,轻声道:“小巫说,你外伤还好,内耗太重。这个时候就不要费心神多想了。有些事,勉强不得。” 巫鸩无声无息,泪水从眼角流到鼻洼,形成一块水洼后终于又漫过鼻梁滑下去。妇好替她擦干一些,轻声道:“我来之前,昭王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原本是要让你走的,这下子你得跟我回宫了。鸩,回家吧。” 家。这个陌生的字触到了巫鸩的伤口,她蜷得更紧,头都埋在了膝盖中。 没有所爱之人,何以为家?! 片刻,巫鸩扭过头,脸上满是冷笑:“妇好大人,你最好先问一问昭王的意思。他为了杀我母亲,不惜灭了弜族。你觉得他会允许我活着吗?” “鸩,不要耍性子。当初昭王是为了防止巫族趁机作大,如今巫族已经不复存在,他会接纳你的。” 巫鸩冷笑:“是了,他灭弜族是昭王4年的事,而你10年才嫁与他,你不知道。” “你听我说,昭王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后宫诸妇都很好,对所有的子女也是……” “我母亲是夏后氏遗孤。”巫鸩打断了她的辩白。 夏后氏?妇好身子不自觉地绷紧。 “巫族自上古起,便一直辅佐人王。在成汤之前,我们一直是辅佐夏王的。历代夏王对巫族都颇具情义,所以成汤代夏之后,巫族虽然归顺了商王,但也没有放弃偷偷资助夏后氏后人。” 妇好眯起眼睛,哼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只有禽兽才嗜血,而人是讲恩义的。”巫鸩毫不在乎,抱着必死之心说得越来越快:“可是夏后氏一脉躲得很远,总也无法循迹。巫族一直引为憾事。直到有一天,一位老人抱着个女婴出现在玉门山。他说这个女婴是夏王最后一点血脉。” “也许他说谎呢?” “不会,他能控制兽铃。这个铃是大禹王赐予巫族的,除了命定的大巫咸和夏后氏族人之外,无人能控。” 那老人摇响兽铃之后便死了,女婴就被巫族秘密收养,当作普通小巫养着。直到她成人。 “老家伙们觉得,不能让夏后氏血脉断掉。可是我母亲对山中诸人都没兴趣,大巫咸和大巫朋便商议了将她放下山去。也许能觅得姻缘延续血脉。” 巫鸩垂下眼帘,点点星光在睫毛间闪烁不已:“我母亲怀孕了,他们如愿以偿得到了我。可是我母亲性情刚烈,执意不肯留在山中,一定要下山去寻……寻那个人……” 她实在叫不出父亲两个字。 “然后,她失足坠潭死了。”巫鸩幽幽地说:“妇好大人,即使我不是巫族人,即使我母亲死了。可我这样的血脉,你觉得昭王会容许我活着吗?” 妇好沉默了。巫鸩无言地转过身,轻声说了句什么。 “母亲的事,大巫咸早就告诉了我,只有……不知。可巫红那个傻子,居然为了这个被大巫朋骗下山去侍奉子画。她想替我查清身世,结果自己也死了。这个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压抑的啜泣声久久不停。妇好只听到她说了最后一句:“杀了我吧,活着太痛了。” 女人之间的共情总是非常微妙的,尽管妇好最该做的就是现在就杀了她。可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绝望,妇好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她也是女人。 半晌妇好拍了拍她,冷静地说:“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杀你的。现在我把你藏起来,你只管养伤。伤好之后,再看昭王的意思。” 她话锋一转,又说:“但是送你走之前,我还有些话要问。鸩,请你一定如实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亳邑这事是昭王谋划的?你在亳邑这么久,有没有听子画说起过十年前逼宫的事?” 回答她的是一声呜咽。妇好深吸一口气:“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斜阳终于撑不住了,逐渐掉下山。西边只剩下一片朱红晚霞,像极了弃娶巫鸩的那一天。 他跳下船,不去看那晚霞,径直去寻妇好。俩旅长连忙引他去,不料妇好却自己驾着一辆车从从容容走过来了。 一见弃,她就笑了:“时间正好。刚才子妥派人来报,说亳城已经拿下,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布置好了。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弃退后两步,一手加额再恭敬下拜。他这一拜,也就没看见车厢里那团葛布底下盖的是什么。 妇好忙跳下车来相扶:“子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不要行这样的大礼。” 弃倔强地跪着不肯起身,恳求道:“好娘,自我母亲亡故以后,您虽未与我有过多交往。但我知道您一直默默关怀着我,若不是您,我当初就无法救出戈长老父子。你是真心爱着父亲、向着我的。子弓斗胆再求您一件事。” “你先起来,我答应就是!” “好娘,小鸩她到底去哪了?” 自后母戊亡故那年之后,妇好再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子弓。她叹了口气,故意大声道:“她是你妹妹。” “那就让她回王宫!小鸩很聪明,她比子妥妹妹还要聪明,她一定能帮到父亲!” “子弓,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她的母亲是夏后氏遗孤!” “可她的父亲是商王!难道我大邑商还容不下一个夏后氏孤女吗?”弃膝行两步,恳求道:“好娘,求你告诉我,小鸩到底去哪里了。” “那你告诉我,你找她干什么?”妇好语气有所松动,向后瞥了一下。 “我只是想,问她一些事。” “什么事。” “不是,不是我俩的事。您放心,她是我妹妹,今生我都会好好保护她,绝不会出格半分。若她不愿意留在殷地,我会求父亲给她封地领邑,奴隶河田。我……绝不骚扰她。” 妇好一手抚着马脖颈,大声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俩的事,你还找她做什么?” 见实在无法隐瞒,弃只得掩饰着回答:“小鸩以前在巫族管理典册,我想……问她一些之前的旧事。” 他丝毫不知道这是个完全错误的回答。旧事,子弓如今在意的还有什么事?必定是关于后母戊的死。妇好低下头,旋即深吸一口气叫来个心腹戍卫:“这辆车厢板松了一块,去给我换一辆来,我与小王共乘。” 那辆崭新的马车绝尘而去,驾车的戍卫小心缩在一边,不敢碰着车上那团葛布。而在那葛布底下,一个人形正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妇好伸手一使劲,弃居然被她生生托了起来:“子弓,她真的走了。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有再多的事也要先到了亳城在说,走吧。”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殷军浩浩荡荡奔向亳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2章 人质 夜色模糊了天地,积攒一天的闷热终于绷不住了,大雨倾盆,将天幕直拉下来,砸向地上的亳城。 大雨加重了夜色,漆黑半空中偶尔蜿蜒一闪,接着便是一声遥遥远远的闷雷。借着这间或闪过的亮光,殷军到达了亳城北。 不管是车兵还是步兵,所有人都被雨水浇得浑身流汤。只有子画泰然自若地坐在一辆有伞盖的车上,时不时还调侃同车的弃两句。 虽然子画的双手依旧是困着的,但嘴里的东西早被去掉。他也毫不客气,数落谩骂了一路。 “小子,你费了十年的功夫来杀我,最终又如何?慢说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就只我是你诸父之一,你也杀不了我。” 商时典册记载中,王族诸子对叔父、伯父统称为诸父,与自己的生父无差。杀子画,也就等同弑父。弃手执缰绳目视前方,理也不理他。 “真可惜。明明你的出身、禀赋都不错,可惜目光短浅,被那些无聊的情绪给绊住了。你完全可以选择隐忍,几十年后还是可以登位做王。结果呢?揣进一半的王位都给弄丢了。” 子画一双老眼在黑暗中闪着恶毒的光芒:“你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儿?弃?还真是贴切,果然是被子昭放弃的儿子。” 依旧没有回答,弃驾着马车飞奔。雨水略小一些,亳邑城墙突然出现在前方。大军行动略缓,队伍前端的妇好派人过来为弃分开道路,弃催动马车向城门走去,子画也闭了嘴,眯起眼看着自己的亳城。 “小子,这座城你吃不掉。战场上我输给你,但这座城,你拿不走。” 这次弃冷笑了一声。 “别不服气,我一生都在经营亳邑,这内外城和方圆几里内的族裔都只认同我。说句再近点的,这城里的每一口水井我都清楚在哪!” 此时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外城大门。城门大开着,两旁守备全换上了殷兵。子画眼神狰狞起来,瞪着这易了主的城门。 弃瞥他一眼,嗤笑道:“亳主大人,怎么你的城门换了守卫呢?这事你清楚吗?” 子画嘴角抽动,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过外城而已,内城才是亳城的要害。如今大市尚未结束,各大族贵胄都在内城。子旦守住内城不降,各族贵胄族长无法出城,就只能答应起兵替我讨回公道!” 弃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军纷沓入城,亳城白天举办大市,后来外城突发一处小邑失火。好容易闹到下午散市突然又有殷军来袭,外城众人都觉得有事要发生,但大族争端,小民可不想沾惹,于是全都缩回自家闭门不出,任由殷军和亳城戍卫打去。 此刻大雨稍歇,外城一片寂静。大道两旁的房舍一片死寂,没有声响、没有灯火,连狗叫都没有,全看不出一点有人的样子。杂沓的脚步马蹄声在亳城大道上回响着,似乎除了这一支殷军之外,整个亳城就再没有别的活人了。 子画哼了一声:“这些小族!” 弃不以为然:“是人都不想死。你自己一家叛乱,凭什么要满城众人替你出头送死?亳城的繁荣靠得不是你,是这些小族人。” “你懂什么?这些小族众人粗鄙无知缺少常识,他们生下来就是要服从强者。如果没有人统治引导,他们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 “我看他们分得蛮清楚,知道天黑闭户不出门。” 车轮滚滚,内城墙出现在前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子妥的殷军高举着火把围在城下,他们没有进内城。 望见妇好的旗帜,子妥和猪十三连忙迎上来见礼。妇好询问情况,原来,攻下外城之后,子妥率领大军直逼内城。可那内城墙高大坚固,当时又没有投石器登天梯这种东西,想要攻破这城墙实在不容易。 子画哈哈大笑,得意地道:“我说什么来着?小子!你打败了亳军,也拿不下亳城!这是大乙成汤的亳城!为这城墙浇灌的人血都能流成河,你以为你一两个师就能拿下来了吗?!” 他摇晃站起身来,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即使你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光了,再过几千年!这座城、这城墙也会留下来的!几个小小鼠辈想攻破亳城?做梦!” 话没说完,弃提溜着他一扽跳下了战车。几个人迎过来,猪十三和姬亶在前,舌带着石头跟在后面。弃伸头看了看,没瞧见屠四。舌会错意了,忙殷勤地说:“小王可是在担心小王妇?她在后面,子妥大人安排她休息了。” 不管什么身份,舌这个公鸭嗓子都是一样难听。弃摇摇头,还没说话就被子画的一声冷笑打断了:“舌,好墙头草!” 舌一改当初跪在子画脚下的卑微模样,大大方方地笑道:“那是自然,谁让您这风不够大呢?” 俩人还要对骂,弃不耐烦了,跟猪十三耳语几句,猪十三双手将铜钺递与他。弃一手提铜钺,一手提子画向城门下走去。 之前弃已经讲过他的计划,妇好觉得若能这样不费刀兵解决亳城当然最好。不过她到底久经沙场,知道没有万全的计谋,只有绝对的武力。如今弃开始叫阵,妇好一挥手,全师射手立刻拉弓上弦瞄准上面,而一行盾兵则围在弃周围,预备着对付城上射来的冷箭。 可弃嫌费劲,喝开众盾兵,自己向前走去。走到离城门五十步远时,一支燃烧的火箭从城上落下,直统统戳在弃脚旁。城上的人大声喊道:“退回去!再近一步立刻射死你!” 一听这个声音,子画立刻精神起来,他挺直腰板向上喊道:“子旦!城中怎样?” 城上那人正是子旦,外城被攻破之后,他带着亳城戍卫退回内城。三面城门全部自内堵死,子旦自己也亲披战甲登上城墙指挥。此时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子旦心中一惊,连忙向下面望去。 夜色浓郁,没有小王的允许,殷军士兵也不敢上前为其照亮。一排火把在他身后闪耀,子旦只能看到下面两个镶了金色轮廓的黑影。 城上没有回应,子画怒了:“到底城中怎样?子晶可好?子启如何了?” 城上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是子旦招来了更多戍卫登上城墙。 弃冲着子画的膝弯一踢,自个儿上前吼道:“子旦,你弟弟和两个你那侄子都死了。你父亲如今也落在我们手里,如今你已丢了外城,内城只剩下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守城戍卫,这场仗还有什么可打的?出城投降吧!” “子旦!你敢?!”不等城上回应,子画挣扎着蹦了起来。绳子捆得太紧,老头两步都差点摔个踉跄,弃扶住他。子画一挣,大骂道:“不许出降!你把内城那些大族首领看住了,会有人来救他们的!到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弃一把按住他,大声道:“子旦!你若是坚持不降,我就先杀了他,再发兵破城!” 这一次城上终于有回应了。子旦的声音很迟疑:“我怎知这人是不是我父亲。” “好办!让你看清楚便是。”弃唤来一个持火把的步兵,在子画身前照亮:“来,看看这位是不是亳主。” 火光照亮了子画的蓬乱白发和褴褛战袍,胸前那几条捆扎结实的草绳分外惹眼。 这下子,连城上的戍卫们都看清楚了,弃满意地听到城上传来一阵骚动。这么多年来,在亳城中犹如天神一般存在的亳主大人怎么沦落成这样?活像个奴隶。 接着火光,弃举起了铜钺:“子旦,再不投降,我就砍了你父亲的头拿来祭天!” “你敢!你要弑父吗?!”子画怒道。 “砍吧。” 后面这一句是从城上传来的,子画瞪眼看着城上的儿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子旦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没有一丝掩饰,眉眼都挂着笑意,仿佛被挟持的不是自己父亲一样。 “砍吧。”子旦重复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3章 弑父 看着父亲死在眼前,这一天子旦等了好久。只不过,若是没有殷人兵临城下就更好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直白,子旦咳嗽一声,换了个声调悲戚地说:“父亲,你放心好了!你辛辛苦苦经营的亳城,我绝不会交给他们的!小王,你就算杀了我父亲,我也绝不会投降的!不要做梦了!” 这通辩白根本就是补刀,城上城下都有些躁动。只不过城上的亳人是吃惊,城下的殷人是愤怒。殷军累了一天,此刻各个情绪暴躁难平,一见亳人如此撒赖,都吵吵着硬攻拿下亳城。 弃俯下身子,在子画耳边大声道:“看来你儿子是嫌你死得不够快啊。” 子画挣扎着要站起来,弃很好心地双手把他扶好托起来,子画横他一眼,冷笑道:“你不用挑唆我们父子!这手段真真幼稚,我且看你怎么杀我!一个弑父的小王,是没法见容于世的!” 出乎预料,弃好似是被说服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的对,没有为母复仇的理由,我还真不能杀你。” 他用很大的声音道:“那怎么办呢?不能杀你,城又不降。那不如……” 弃抬头对着城上喊道:“子旦,要不咱们做个交易。我把你父亲放了,你们归顺昭王。亳主还由你父亲做,只要你们归还两鼎和器族人,再按时纳贡朝拜。今日这叛乱,我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这条件宽厚得让人吃惊。子画瞪着弃,警惕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弃一摊手,表现得很无辜:“我是真的想早点结束这件事。只要你儿子同意了,我立刻就放了你。” 城上的子旦一听要放了子画,还让他继续做亳主,不由脸色一变,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弃又补上一句:“不信的话,你现在把城门打开,我把亳主大人放了让他自己进去!” 说着,他真的割开了绑着子画的绳子。殷军士兵面面相觑,几个旅长激动地跟妇好比划着不能这样的手势。可妇好一挥手将这些意见压了下去。“听小王的。”她淡定的说。 城下,子画揉着勒出血印的手腕,斜睥着弃问:“你想清楚,放我回去,我也不会降的。你说那些东西,我一个也不答应!” 他不相信弃费了这么大劲,最后这么轻易就放了他。弃哈哈大笑,摇头道:“不给也没关系。你也没多少活头了,经此一役,你就是想再叛乱也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力量。等你一死,亳城就剩下子旦一支。四土皆知他是个耽于女色的废物,我不能杀你,可杀他倒是轻松得很。” 子画满面寒霜,上下牙有些打颤。他不想再说,愤然转身向着城门走。 没走两步,弃在他背后大声道:“去,把亳主大人的次子和两个孙儿的尸体抬到城门口。这父子三人真是好样的,啧啧。比子旦强多了。” 三具尸首摆在城门前。红漆栅栏大门后面堵上了一座木制罢,弃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厉声道:“亳城子旦,为图谋篡权逼死生父子画!子画乃是先王盘庚之子,雄才大略,为人赤诚!子旦弑父夺城丧尽天良!殷军将士们!为天帝正法!为大邑商清肃叛逆!拿下亳城!” 战鼓咚咚敲响,妇好率领殷军潮水般扑向城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4章 易主 亳城内城墙足有后世的二十米高,夯土版筑结构,内外两侧都呈斜面向上的趋势。只是冲内的墙体依旧是夯土面,而冲外的墙体则铺上了一层河卵石防止敌人顺墙爬入。 那时没有破城槌和登云车,只能纯用人力攀爬城墙。那河卵石见滑不溜丢,士兵无处着力,四面都抓不牢。再加上亳军不停的往下倾倒粪水石块,子妥下午的几次强攻都没能奏效。 所以妇好瞄准的是城门。 她早已看过,亳城内城门比殷地王宫大门略小,也是原木栅栏式双户门。这样的门空隙大间隔多,若要堵结实,除非门后用的那么不堪。” “那老家伙懂个屁!他从来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他眼里只有他的孙子孙女和我弟弟!”子旦咆哮着,手中也乱了分寸:“不给军权,不给封地,我都忍了!可他居然连进攻殷地都不带上我!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做继承人!我怎么努力他都看不到!他死了!活该!” 妇好挥戈砍开对方愤怒的戈头,悄然欺身进前用戈柄冲着子旦的下颚一砸,子旦猛的咬断了舌头,疼得撒开铜戈伸手去捂。妇好一脚踹倒,冲着他背后又是一下,子旦滚在地上连连哀嚎,嘴里呜噜呜噜冒着血。 妇好唤来两个殷兵按住他,一伸手,接过属下递来的师长铜钺。那钺铸造得极其精美,双虎为柄,上有妇好二字。她双手持钺,居高临下地看着子旦,冷声道:“父亲不公,不是你弑父夺权的理由!你怎知你父亲不是为了保住你一家性命才留你守城的?!” 子旦挣扎着要抬头,妇好轻声道:“到黄泉去和你父亲道歉吧!” 铜钺劈下,血流如注。妇好命人捡起头颅,转身走下城墙,殷军兵士簇拥着她直奔宫城。 亳城,是该回到昭王手里了。 ————————分割线—————— 第二卷接近尾声,再有一章善后细节,主角团队便要奔赴下一个主场作战了。毕竟后母戊的疑团还没有解开,武丁大人是好是坏还是未知。 本来亳邑这一卷只是想做个过渡,没想到一口气拖了这么长。多谢各位读者捧场,这本冷门的殷商小书才有继续下去的动力。 在此多谢清歌妙舞木兰舟、横戈马上行、小啊霜呀、唐马虎、剑啸西风、轻舟寒星、君士坦丁侯爷、猴137……多谢诸位每日不吝惜的微我投推荐票。非常煽情的说一句,这本为爱发电的书若没有你们的支持,绝对撑不到今天。 再次感谢诸位慷慨的读者,多谢你们的支持。 另,明日周六,阿才请假一天。第三卷有许多背景资料需要整理。 周日会更出亳邑的最后一章,下周一,第三卷正式开启! 祝大家周末愉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亳邑 第75章 落定 商时凡营宫室,必造大室。大室并不是指一间房子,它也可能是一整座宫殿,相当于议政殿,凡商议决策都在此间进行。 现在,亳城大室灯火通明,羌奴寝官们惊惶地挤在庭中一角,四面都是持弓端戈的殷兵。 殿内,高塌上那座铜案后空空如也。前来参加大市的几十位族长被请进殿来立在西侧,他们都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有几个想反抗的都当场被殷兵拿下了。他们毕竟没带人马,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也不敢再豪横,很快都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一搞清殷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族长们就更放心了。他们在殿西小心地嘀咕着,互相交换着消息。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今夜发生了些什么——看上去是殷人要重新接管亳城了。 族长们同情地看向殿东,子画一家只剩下个满脸憔悴的子晶孤零零地站在那。哦,还有一个躺在她脚边,那个包着半个脑袋的子启奄奄一息,时不时痛苦地呻吟一两声。 子晶昂首立着,倔强地不肯低头。 白天还是位高权重的亳城大司工,晚上就成了家破人亡的罪人之女。这巨大的落差却没有击垮她,相反,子晶被带出寝殿时还专门收拾了一下仪容,她戴上镶玉卷冠,十支雕刻精美的玉笈屏样叠开,衬得那张小脸更显倨傲尊贵。 祖父早就说过,做商王族的子孙,要么成王,要么就像子享一样受人施舍惨淡度日。子晶不愿意活成那样,她等着一死。 终于,弃走了进来。猪十三高喊出大邑商小王这名头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就是忙不迭地下跪行礼,族长们互相之间都使着眼色,都试图搞清楚怎么回事:小王不是死了吗? 但弃显然不想解释。他只将子画借大市为名,意欲逼宫篡位的事讲了一遍。 “如今子画业已伏诛,子朝、子昱、子杲也已毙命。” 殿中哗然,各种目光都投向了子晶:权倾一时的亳主子画,子孙一天之间凋敝至此!就只剩下长子这一脉了!子晶已经发觉父亲并不在其中,立刻向着弃端庄一揖。 “小王容禀,既然祖父已亡,那么下一任亳主便该由我父亲担任。至于祖父做下的错事,我父子三人愿举全邑之力加以补偿。从此后唯昭王是瞻,永无二心。” 她说得诚挚感人,似是真心悔过。殿西那些族长们平时没少受她的恩惠,此时纷纷帮腔。 “是了是了,既然首犯已死。那这事就算了吧,谁家还没个磕磕碰碰啊。” “是啊小王。让子旦做了亳主之后,亲自到殷地去向昭王请罪。都是王族宗亲,给个教训也就是了。” “对对对。” 附和与建议声不断,弃只是阖目不语,根本就不理这些人。子晶咬着牙,低下头向猪十三行礼:“这位……大人。子晶也算与您有过交往,多年来并不曾对你父女有过亏欠。今日子晶一落至此,还请大人救我一救,向小王求个情。” 她跪了下去。 原本有些尴尬的猪十三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一面唤了姬亶前去搀扶。子晶执拗地不肯,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托起,她一抬头看见了姬亶那张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你……你也是奸细??!” 姬亶扶起她,沉默一揖:“多谢大司工多日来的照顾,是亶对不住你。” 子晶的目光从姬亶的脸滑向猪十三,那目光里充满了被欺骗之后的绝望,二人都不忍与她对视。子晶晃了晃身子,干笑一声:“怪不得祖父总说,行善未必有好果,作恶才能断根基!是我引狼入室,养了你们两匹狼!我活该有今日!” 她毅然转向弃:“小王,过往皆不论。如今众族为证,请让我父亲登位,继承亳主!” 族长们纷纷帮腔助力,殿中一时沸沸扬扬,全是劝解赞同声。什么人也杀了,总不能把人的家也抢了吧,小王做事也不能这么不讲礼法,等等等等。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大族贵胄,哪个都动不得,猪十三只严令殷兵拦在前面,不让他们接触到子晶姐弟两个便可。 身为被声讨的中心,弃倒是坐得很惬意,全不在乎这些人再说啥。众族长一看,更是大着胆子哇哇啦啦个没完。这时,一个殷兵冲入殿中,猪十三赶来听他说了些什么,转身对着弃缓缓点了下头。 子晶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得到了猪十三的示意,弃这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殿中众人都息了声,瞪着这行动诡秘的小王,不知道他要干嘛。 弃走下高塌,漫不经心地道:“子旦死了。他忤逆父亲,导致子画发病身亡。而后拒绝开城,师好已经斩下了子旦的脑袋。” 忤逆父亲、发病身亡。殿中鸦雀无声,子晶脸色惨白——她了解父亲,也知道祖父的隐疾。这种事,这种事父亲是做的出来的! “我不信!我要与父亲对质!”她咬牙抗辩,不管了,只要父亲能活着就好!保下他才能保下亳邑! 可惜,子晶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一个女人打破了。 妇好大步走入殿中,身后的子妥手捧一个木匣。 殿中人如何与二人见礼,他们说了什么鬼话,子晶全都不知道了。她的双眼盯在那个被捧到她面前的木匣里,一个头颅呲牙咧嘴地塞在里面,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保养得宜的父亲。 可那就是他。子晶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木匣。子启还在抽搐呻吟,一点忙也帮不上。西边那些族长们一见这架势便都明白了,这亳邑,子晶是保不住了。 于是再没人伸头说话。这位王妇可不寻常,得罪了她那就等同于灭族。如今她居然莅临亳邑,那子晶就更没戏了。一时,所有族长都朝着妇好趋过去,只剩下子晶一个人抱着木匣,颓然欲泣。 这些墙头草!姬亶暗啐一声去搀子晶,低声道:“大司工,这个时候更不能失了尊严。” 尊严。子晶十指全戳进手心,血痕斑斑。“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还要什么尊严。” 此时弃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昭王体恤,子画叛乱一事,只抓协从,不殃亳人。亳城大司工子晶虽为首犯孙女,但一直恪守司工职责,从未参与此事。赦无罪,尊其父生前所指,令其嫁去东土蓝邑!” 子晶猛的抬起头,眼中怒火翻腾。姬亶赶紧拉住她,急促道:“不要冲动!先活下来!” 她低下头去。弃却还没说完:“亳城大司马子启,叛乱期间登人招兵,意欲不轨!拖下去,什么时候他把跑马场的地犁平了,什么时候放下他!” 立刻就有人上前拖住子启,屠四和骨叔一人攥住一只脚,怒骂道:“小子,你也尝尝当个肉犁的滋味!” 这下子晶绷不住了,哭喊着搂住弟弟不肯松手。她哭得冠歪发散,玉笄都落了一地。姬亶死命抓住她:“大司工,大司工,你救不了他!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子启还是被拖走了,叫得比杀猪还惨。猪十三阴沉沉地补上一句:“让他用脸犁!” “放心!” 子晶哀叫一声,扑腾着要追,姬亶满头是汗,只能抓着她不停地劝慰。半晌,子晶忽然停住了,返身盯着高塌上的弃,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小王,你把我远嫁,又杀了我弟弟。那这亳邑,你是打算自己吞了吗?!还是要焚城灭邑?!” 商时并没有成系统的郡县、分封之类的管理制度,商王的直接势力范围其实只有王都附近。所以,距离王都近一些的内服各邑,商王都划给自己的宗亲、亲信。远一些的外服各邑就自治,平时只用承担些贡纳、军队便好。 但是不管内外服,只要有族邑叛乱,被镇压之后,商王要么便派官员前去接管。要么直接一把火焚掉整个族邑,再将阖族人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令其重新作邑。子晶这么问,是料定了弃找不到人来接收亳邑。 回答她的是一阵大笑:“子晶,你以后安心在外服东土做人妇,这内服之事就不用再操心了。你以为子画经营良久,所以没人能接手亳邑?你错了。不仅有这个人,而且,他接手亳邑合情合理!” 他一挥手:“请新亳主!” 子享走了进来。 殿中有片刻沉默,然后哄一声炸开了:这不是亳城太飨吗?他为什么能做亳主? 一片质疑声中,只有子晶颓然无语。因为她知道,子享确实有资格。 “子享乃是先王太戊玄孙,世代驻守亳邑。几十年前,子画率军攻城,从子享祖父手中偷走了亳邑。如今子画已死,亳城物归原主!昭王钦命,册子享为新一任亳主!” 这番话铿锵有力,再无人敢置疑。子享在众人的跪拜中走上高塌,默默坐在铜案之后。众人的恭贺声让子享有些不知所措,他求助地看向猪十三,对方昂首挺胸立在他身边,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上午猪十三的话犹在耳畔,没想到,晚上就实现了。子享垂下头,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之前接济过猪十三父女,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行善事,不知什么时候,无心的善举便能救自己一命。 亳城易主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诸位族长得到了子享和弃的保证:三天大市照常举行,他们还可以有额外的好处带走。于是人人欣喜,各自回去安歇。 子晶也被带了下去。原本弃就没打算苛待她,子享又专门交代,还让她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几日嫁妆备齐,便送她嫁去东土。至于她提的那些要求,比如带走十个器族人,还有将那两座乳钉方鼎埋在铜坊祭奠父亲什么的,子享也是一一样答应。 离开大室的时候,子晶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她逐个地看着那些占了自己城邑的人,最后对着姬亶莞尔一笑:“周族宗子,多谢。此等大恩,来日必报。” 是夜,宫城灯火通明。内城所有官署长官都被唤醒,一个个到大室去做交接。弃有交待,只要有对子享不满意的,当场诛杀。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反对意见都没有。 为保证亳城这些旧族不会在殷军走了以后与子享做对。弃与妇好商议之后,决定让舌留在亳邑协助子享。子享也不亏待他,当即把原先属于子朝的敦地封给了舌。 终于得了封地!还有了亳城大司马的官职,舌当然乐意。妇好拨与他两支旅,嘱咐一定要帮助子享守好亳城。务必使亳城再不能有反心。 至于巫族,毫无意外地被妇好发配去了殷地西边一处小邑。妇好挑选其中的精英前去王宫附近的太学教授巫术,从这之后,书写、推演、天文、典故都不再是巫族专属。大巫朋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这场局,巫族终究只是个顺带的牺牲品。 一切安排停当,东方也开始发白,弃终于得了空隙可以合一合眼。他必须要睡一会儿,休整好了还要立刻出发去北土。 这座寝殿早已被子享清了场,殷兵守在大门口和廊下,只留两个亳城侍女在庭中等着伺候。主殿内一人也无,弃精疲力竭,躺在塌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渐渐地打起了鼾。 后墉透进来一丝暧昧不明的微光,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奇怪的是,大门和院中的戍卫都没有拦她。 她走到塌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褪去衣衫,小心地屈一膝跪在塌上,伸手摸向熟睡中的弃。 这一夜,弃梦到了巫鸩。 ————————分割线———————— 亳邑最后一章要解决前面挖的坑,所以篇幅有些长了,请各位读者见谅。 好,明天终于要开始第三卷了,北土之战走起来! 另,郑州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只铜卣,那卣上铸的铭文为“舌”,据推测是本地的一位贵族为自己铸的。所以我将舌留在了亳城。毕竟没个帮手的话,子享那性子恐怕是按不住下面那些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章 出发 是夜,弃一直在做梦。 充斥着整个梦境的人,是巫鸩。在碎冰一般的浮云笼罩下,巫鸩向他走来。弃伸手挽留她,卑微的向她祈求安宁。巫鸩的身子细腻柔软,弃在那温柔中几番沉沦,最后几乎哭出声来。 二人头顶的苍穹薄暮涌动,一轮弯月被缠绵的云朵包裹住,几番沉浮出没,终于露出了皎洁光芒。 月亮绽放光华那一刻,弃突然醒了。他翻身坐起,想要抓住那朵云。可是室内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自己。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有的只是一轮炎炎骄阳。 后墉里透进来白花花的阳光,把梦境里最后一丝旖旎也冲散了。弃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立刻蹦了起来:“来人!来人!” 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一看见弃的样子赶紧低下头,红着脸道:“小王……可是要更衣……” “更什么更!”弃也意识到不妥,急忙弯腰捡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昨晚上谁进来过?我怎么光着了?” 侍女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想笑和莫名其妙混在一起,只摇头开不了口。本来么,哪个王子贵胄没个怪趣味,小王睡迷糊自个褪光衣服,这叫底下伺候的人怎么说? 好在解围的人来了。妇纹带着另外一个侍女端着盘匜水器进来了,一见弃这样子,妇纹便抿嘴笑了。她上前帮弃整理衣服,一面嗔怪道:“夫君,自己起晚了还要怪人家丫头么?你安寝前说不许人进来,谁敢进来啊。一夜都在外头等着呢,” 一双柔荑轻抚在弃胸前,这触感与梦中全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摇头嘟囔道:“是睡糊涂了。” 衣服很快换好了,妇纹不动声色地收走了榻上那件脏了的内裳。弃坐下来,两个侍女一个捧盘,一个执匜,为他倒水盥洗。弃见那铜匜中流出不是清水,却是黍汤,便叹了一句:“两世为人呐。” 这些年流亡在外,整日东躲西藏,盥漱都是随便找个河沟水边一扑腾就拉倒。如今再回到玉奴铜婢伺候的位置,弃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夫君受苦了,这些年怕是正经也没好好修饰过。今日让纹儿来为你装扮一翻,以前,夫君最喜欢纹儿为你梳的发辫了。” 多年分隔,弃早已不再是王宫中讲究仪表的翩翩少年,他已经知道很些东西远比这些表面功夫重要。但此刻妇纹一派天真模样,弃不忍抚她好意,只得闭眼坐了任她施展。 “昨夜太乱,没有顾得上你。你……在哪里安寝的?” “夫君真是的,纹儿整夜都在这西侧殿。” 弃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玉梳的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那那……” 妇纹一歪头,娇嗔道:“可是昨夜纹儿一早便睡熟了,夫君几时回来的、几时安寝的,纹儿统统都不知道。一醒过来啊,便已经日上三竿了。这不赶快过来伺候小王了。” 弃松开了她,咳嗽一声掩饰过去:“那,昨夜没人进来?” “没有啊。没听到戍卫回报。哎,好了,夫君对着水荐看看,好一个大邑商小王呢。” 水面上恍惚一个影子,冠带高耸,须发整齐。弃低头看看身上的锦绣衣衫,自嘲道:“羌奴变小王……” 巫鸩的话忽然贯入脑海:“我让你做我的羌奴,永不卖你,永不丢弃。”话语犹在,佳人却无处可寻了。弃一甩头,大步走了出去。她是妹妹,不是爱人。昨夜只是梦,这种污垢之事以后绝不能再想了。 时值大食,亳邑内外城的人们早已起床忙碌了许久。 一天一夜的变故之后,亳城人已经知道亳主易位,城中格局大变。但是这些毕竟是大族贵胄的事,底层小族依然该干嘛干嘛。大市照旧开启,参市的人们来来往往,趁机囤够一年的嚼裹比谁当城主更重要。 内城那些中级官员也没有什么变化,亳城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子享一上午都在听官员们交割汇报,直到大食前夕,才跳起来要亲下庖厨为小王和妇好、子妥烹饪宴飨。 做了大司马的舌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子享的亲信,他哪能看着亳主丢下正事不干,自己下庖厨?于是连番苦劝,终于把子享给拖回了大室。 胖子一脸不高兴地闷坐着,舌陪着小心跟他解释,说妇好大人的意思是大食毕立刻就要出发去北土。这之前还有器族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些事哪个都比做饭重要啊亳主大人。 对了,器族。子享的胖脸立刻皱了起来,亳城千头万绪,其中器族是个大麻烦。 当初这百十来名器族人是子画逼宫时硬要来的,如今子画已死,按道理应该放他们回去。但是子享也知道,亳城能有今天的繁荣,就是因为打破了铜器只从王都出的垄断,如今亳城的手工业如火如荼,四土四方都要往亳地来采买器物。 若是放走了器族人,那亳城衰退是必然的。子享犯起了难。 不止他自己在为器族犯愁。与此同时,弃和姬亶已经到了北铜坊。 所有器族人都跪在地上,前排的老人们老泪纵横,与后面年轻人的不以为然成了鲜明对比。老人们纷纷呼号感叹天帝庇佑,终于可以返回故土了。年轻人不敢多话,但嗡嗡的嘟囔声还是汇聚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弃皱了皱眉头,对姬亶道:“你当初说他们许多人不想回归殷地,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姬亶示意弃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得稍远一些,姬亶郑重一揖道:“亶有一句冒犯之语,还望小王容禀。” “说。” “当初小王还是弃,您考虑的是如何替器族伸冤解困。如今弃成了小王,您考虑的就成了如何控制铸术,维持王都的地位。若按前者,您现在应该放了这些人,任凭他们去往何处都不干涉。毕竟器族被商王控制得太劳,即使回去殷地,也是终生不得外出。” “宗子,你最好小心斟酌,你说的商王,可都是我的历代祖先。” “是。亶的意思是,您且看巫族,巫术被他们把持上千年,结果又如何?终有一日是要广而告之,天下共享的。铸术也是一样。不论大王对器族控制得有多严格,人能囚禁,但术法是无法囚禁的。” 这个少年的格局未免太大了。弃眯起眼睛,不动声色道:“你是要替器族求情,让我放了他们?” 姬亶目光炯炯:“小王是担心他族掌握铸术之后,大造干戈起兵反商,其实不然。因为天下铜锡矿产都在大王手中,小族小邑根本寻不到矿,也没有能力开采铜锡。有铸术,没铜,也一样对大邑商构不成威胁。” 这倒确实,天下铜锡矿产都标注在九鼎之上。没有图辇,寻到铜矿困难重重,即使能发现,也少有族邑出得起动辄千人前去采矿挖掘的。 但这些,不该从一个小族宗子嘴里说出来。少年便如此,以后的周族难保会在他引领下兴盛成什么样子。 杀意升起,弃笑了,一只手按住姬亶的肩膀。少年宗子感觉到小王的大手越来越使劲,但又不知为何,只低头默默忍着,一声不吭。 弃松了手,转身道:“也许有一天,铸术不再是我一族之物,会成为天下人共持的技艺术法。但这一天不能由我开启。” 姬亶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不料弃又补上一句:“但是你可以贿赂我。之前你曾说,若你派人去殷地示警成功,便要大邑商封你父亲为西伯。你若放弃这个要求,我便可以考虑放过这些人。” 邠侯只是管控邠地,西伯却是整个西土的邦长首领。放弃这封赏,等于是放弃对整个西土数百族邑的控制权。可姬亶只是沉吟片刻,便立刻跪拜下去:“周族自愿放弃西伯封号。但请小王,放过铸术,放过持术之人。” “我记得你还未满二十。” “是。”姬亶不知道小王怎么突然提年龄。 弃垂目看他,笑道:“送信与邠侯,告诉他,我暂时借他儿子一用。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充作帮手,三年后回归邠邑。” 大邑商小王向边陲小族要个人当自己的戍卫,这可是无上荣宠。只是姬亶一脸迷茫,自己提了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居然还有幸做小王的戍卫?小王在想什么? 见姬亶脸上终于露出了和年龄匹配的表情,弃心情大好,笑着拉起他来。这小子太过聪慧,放他远走可能未来对大邑商是个祸患,不如留在身边历练,行则为我用,不行,随时可杀。 此时的二人都不知道,后世有一天,姬亶的子孙将再次获得西伯的称号。而那时,大邑商颓势已现,一切都晚了。 只是如今,弃发现自己已渐渐回复到小王这个身份中了。巫鸩走了,说好的浪迹四土也没了其他可能,弃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下去,继续做他的小王。 大食毕,殷军两师集结出城。弃最终给亳邑留下了十名不愿离开的年轻器族人,但那四鼎是必须带回殷地的。子享喜出望外,一叠声答应了,带着亳城百官连连叩谢。 知道弃与亳城人还有些话讲,妇好与子妥先行离去,约好在渡口会和。弃带着妇纹缓步出城,骨叔、骨婶、屠四直送到城门便站住了,再不向前。 猪十三拉住屠四,似是想最后劝说与自己同行。子享与弃约好,等他从北土归来,一定亲自持鼎为他烹饪一桌上等宴席。 只有舌表现怪异,他最后一个上前,低声对弃道:“小王容禀,有些事,舌必须跟您提一下。” 弃点点头。舌再趋近一步,公鸭嗓子压得更低:“事关大宰。” “自从您三月在西土出现,大宰便密令于我,命我务必带回您的人头。属下曾斗胆问过大宰,昭王是否知道此事,可大宰并未回答。如今您已归位,大宰与昭王日后必定因此事有罅隙,到那时请小王万万留意大宰。” 除了母亲之死,宰父对自己痛下杀手也是弃心中一团解不开的疑云。只不过舌在临别才提起此事,就显得特意滑头了——他就是心急把自己摘干净而已。 弃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舌。夫妻二人作别亳邑,带着猪十三和姬亶统领的一旅殷兵上车离去。 北土,到了北土见了父亲,一切都能疑团解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章 战况 少年人遇到不公的待遇或者疑问,通常都会执拗解开,求出一个确定答案才觉得惬意。可中年人经历了风雨摧残,早已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有些时候,对策比答案更实用。 何况有些问题的答案太过残忍,若不装傻糊弄过去只会让自己不好过。 就像大宰追杀自己这事,弃就打算装傻。 大宰的职责是治理大邑,这本就是件盘根错节的繁琐事。大邑商邦畿千里,可除了昭王之外,任何人都不过是这大邑中的一小部分。弃了解大宰,如果自己真的影响到了大邑安稳,大宰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更何况父亲也离不开大宰。即使宰父追杀自己是为了私人恩怨,父亲也不会责怪他。因为目前昭王需要这么一个与自己政见契合,又能高效辅助的人来经营大邑商。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弃无声地笑了,若是自己做了大王,那就不好说了,比如他觉得周族姬亶这小子就不错。 所以他没有把舌的话放在心上。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大邑商在北土的这场战争。 从亳邑往北土去路途遥远,大军星夜兼程也需得七个昼夜才能到达。妇好要调度两师,忙得走不开。子妥便担任起了为兄长讲解背景资料的任务。 只是子妥毕竟少年心性,又是多年不见兄长,经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总会从北土之战跳线到弃这些年的经历上去。这么一来,弃驾驶的辆带篷战车上热闹非凡,子妥与妇纹分列左右叽叽喳喳。人奔马腾的泱泱大军中,只有这辆车上的氛围最轻松。 据子妥描述,这场仗的开始是去年二月。是月,北土的下匕突然叛乱,匕侯宣布脱离大邑商,不再对昭王纳贡称臣。 下匕位于北土西部,是大邑商在北土的一处岗哨方国。它的位置稍稍靠西,在太行山余脉边上,它一旦叛乱,便会给北土之外那些敌对部族打开通往大邑商的一道小门。 “父亲立刻派了师长望乘前去镇压。可是大军还未赶到,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鬼方、土方从下匕打开的门缝里钻进来了。” 子妥记忆力超群,将此间大事一一道明。 “鬼方、土方。”弃双眉紧蹙,这俩方国一直是大邑商的心腹大患。与他们相比,西土的薰育部只能算是一些散兵游勇,这俩方国可是大规模集团军。 有商一代,方、国二字的差别只在势力范围的大小上。族、邑、国、方,大小依次递增,只不过后三者都不是由纯粹的一支族裔构成,而是由多支族裔联合组成的一个联盟形政体。 这里面最可怕的就是土方和鬼方。土方是由于体量庞大,它的人数和势力范围都非常惊人,常年活跃在大邑商北土之外。而鬼方的可怕则属于另一个范畴。 “我记得鬼方好像有宗主。”妇纹突然插了一句。弃和子妥都笑了,弃点点头,心里却愈发沉重,连纹儿都知道鬼方的情形。可见这鬼方给大邑商带来的阴影有多大。 土方话的妇纹兴奋了,她特别喜欢孩子。 不料这问题却让子妥肩膀一塌,轻轻拉了她一把:“王嫂,您可千万别问好娘这个……那一胎不毓……” 不毓的意思就是滑胎。妇纹捂住嘴巴,向大军前方寻找妇好的大旗。烟尘滚滚看不清楚,妇纹悻悻低下头:“好,我知道了。可是怎么会呢?” “父亲也很伤心。原本是让好娘回宫休养的,不料回去没住两天,就出事了。好娘伤心之下,搬出王宫回自己封地调养了好久。” 妇纹还懵懵懂懂,弃却立刻明白了子妥的暗示:在王宫里出的事。 如今王宫里谁主持内寝诸事的?妇葵和寝渔。 又是这俩人,弃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肉蠕动几下。这俩人自后母戊死后便开始把持王宫诸事,当年的事他们参与了多少还不好说,如今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父亲没说什么么?”昭王难道就不管这俩人? 子妥摇头:“只安慰了好娘,然后给了载弟弟一处封地。” 弃无言,父亲精于制衡,可他自己也被多方制衡着,根本不能随心所欲。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连所爱之人都保不住! 他想起了巫鸩,暗自嗤笑道,自己不是也一样么? 至于妇好所生的子载,弃还有印象,当时自己被流放时,子载还跪着求父亲开恩。 “子载今年十六岁了?” 子妥一个白眼翻上天:“十七了!你跑出去这么多年,连自家人都认不全了啊?!等回了王宫,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寝宫都找不到了?” 王宫。弃沉默了,他还是抵触那个地方。 见势头不对,妇纹连忙打圆场:“如今他回来得先帮父亲分担些重任,不把北土的事解决了,他哪回得了王宫。” “也是,毕竟小王回归。典册得重新编纂,也得重新祭告天帝才行。”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开始西沉,妇好命令全军扎营休息。子妥自去忙碌,弃站在溪边考虑良久,最后让猪十三唤来了姬亶。 北土势必会有恶战,自己一时也回不去王宫。但弃始终担心着一个人,他无法让妇好或者子妥伸手帮忙,毕竟后寝已经被妇葵和寝渔把持得滴水不漏。除了昭王,谁也动不了。 姬亶来了,弃低声道:“我记得,你妹妹姬芝在宫中是吗?” “是。蒙昭王荣宠,她如今被尊为妇周。” “好,我会请求一项恩赐给她,表彰她在这次亳邑之事中的预警。你再写一封书信过去,让她帮我照顾一个人。” 姬亶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是幽吗?” “对,我怕寝渔失了子画这个背后的主子,情急之下会对幽不利。” 打发走了姬亶,弃看着西边天际朱红的余晖出神。数千人的营地沸沸扬扬,把他包围在当中。弃叹了口气,身为万人之上其实一点不自由。想保护的人,一个都够不到。 但愿自己在后宫中扶植妇周这一招能引走妇葵和寝渔的注意力。 抛开后宫,弃开始计算路程。这样下去,很快便能到达下匕了,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千头万绪,也只有先解决了鬼方再说吧。 过不了多久,弃就会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鬼方,没有那么容易被解决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章 偶遇 出了内服一入北境,城邑渐少炊烟寥寥,但见天地广阔,风也浩荡起来。 大军已经走了五天,每隔一日才有前线和殷地的回报交替传来。这一日,弃看完战报上的署日才惊觉已经进入八月了。 酷暑蔓延,太阳晒得整个大地都发了灰白。热辣辣的阳光落在树叶上、牛马背上、人身上,到处都是滋滋发了焦的声音。这支驰援北土的殷军。只是刚才妇好提到的那个人让妇纹又有些诧异:“小鸩?是巫鸩吗?好娘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察觉到妇纹的意图,妇好笑着一推她:“不知道,不清楚。快去帮我寻东西吧。” 没问出来,妇纹撅着嘴出来了。她已经隐约知道了巫鸩的身份,也看到这些日子弃的魂不守舍。虽然弃从不提起巫鸩,可妇纹知道,他心中永远为她缺着一块,不管她到底是爱人还是妹妹。 妇纹想找到她,哪怕为了能再次看见弃的笑容也好。既然妇好有可能知道巫鸩的去处,那……妇纹喜滋滋地想,总有一天能问出来的! 她找到几个妇人寻觅东西,妇人们不敢怠慢,连声请她稍等,一个妇人飞奔着往自家地穴里去取。她刚刚从土台阶下去,旁边一个地穴里就钻出了两个人,姬亶拉着刚才嘟囔的那小姑娘出来了。 那姑娘看上去话时候一条大辫子在脑后摇来摆去,看上去倒是蛮像一条矫健的烈犬。 姬亶决定不跟她计较,直奔主题:“之前还有谁来过你们族里歇脚?人多吗?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得到的答案是一个鬼脸。姬亶脸色一沉,威胁道:“行,你若是不说,我就去回报小王。看见外面那些大军了吧?小王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能踏平你们这小邑!” “别别别……”这丫头被唬住了,蔫头耷脑地低头搓起了手:“我说……就昨天,有许多人经过,也是来要水喝……” 片刻后,姬亶飞奔进林中寻找弃。 弃刚知道了妇好的病情,正在思忖如何安置。忽见姬亶风风火火跑过来,到了跟前也来不及行礼,急切道:“小王,昨天刚有一支骑马的部族经过此地!我怀疑,若不是去增援鬼方的!便是……便是鬼方的人!” 骑马的部族!大邑商内外服行军打仗都是步兵搭配战车,能骑马作战的都是敌对的游牧部落。比如土方、鬼方和马羌诸部。 难道鬼方已经有部族突入大邑商,打到了这里? 弃霍然起身,与此同时,林外一声凄厉的喊叫传了进来:“东南方!有敌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章 故人 “西南方发现敌军!约百人众,无战车,均披发赤膊骑马代步。”斥候飞奔回报。 难道鬼方真的已经侵入外服了? 如果是那样,这两师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留在这肃清敌人。 一息之间,弃已经转了数个念头。他疾令吹起犀角号,两师循声变阵。 敌人只有百余人,不值当惊扰妇好。弃命子妥带一师护住小邑,又严令邑人们不得出声喧哗。猪十三接手妇好的师团,将五旅依次向前稍进,只让姬亶带领一行人向西南方行进,探清虚实。 午后烈日当空,殷军以小邑为中心摆开防御阵型。众人都不知敌人会从哪里来,一时间除了蝉鸣和马的喷鼻声,听不到一点人声。 忽然,西南方爆发一片呼喊。弃与猪十三立在战车上极目远眺,只见姬亶的五辆战车正与数十名骑士缠斗,此处地势平坦,战车回圜折冲余地颇大,骑兵的灵巧占不了什么便宜。他们几次试图逼近,均被车上的射手逼退。 一波试探之后,骑兵放弃了围攻战车,转而冲向跟在车旁的步兵。这些步兵大多是新登入伍的,在家养马也都是为了拉车,哪里见过骑在马上打仗的!很快,七十几人的步兵居然被数十名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完全组织不起攻势。 猪十三正要命人增援,却被弃拦住了。 “不行,我军大部分人没见过骑兵。惊惧之下人人自危,若不能快速稳住军心,再上去多少人都没用。” “主上的意思是?” 弃利落跳下车来:“我去。” “您……” “我在羌方呆了五年。”弃言简意赅。 早有人解下一匹良马,弃揪住缰绳翻身越上,接过一把递来的戈掂量一下,皱眉丢了回去:“在马上不趁手,拿支矛来。” 他怎样做准备且不提,另一边,姬亶已经和那群骑士缠斗得满头冒火。 游牧民族作战全凭个人武力,不像农耕民族那样讲究阵型、集体。他们全无荣辱感,一击得手就开抢,什么铜胄、弓戈、甚至衣衫见什么抢什么。几个动作慢的步兵被压在地上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地在太阳底下哇哇大叫。 这也太丢人了!姬亶恼得直爆粗口。偏战车又不比马匹灵活,转弯都得半晌。他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步兵们不是被冲散撵开就是被提起来剥抢。战车们纵使再拼命回旋也护不住所有步兵,这场小仗虽说没输,可也实在难看。 一个骑士剥了几名步兵之后,喜滋滋拍着抢来的箭菔跟同伴们喊道:“哎哎,这些殷人可真富裕啊,你看看这箭镞都是铜的!比咱那骨镞可强多了。” “那可不么,你看我,这铜胄多漂亮!”另一个大汉头上话的出来。姬亶转了一圈,拖了个背后中箭,还在抽搐的汉子出来。 “你们是鬼方哪一支的?什么时候来的?一共来了多少人?” 那汉子斜睥着弃,一咧嘴,血沫突突直涌,说话唔噜噜听不清。姬亶一拽他,这汉子嗓子里咔咔两声,俩眼一翻歪下去,竟是死了。 再找,人堆里就没活的了。殷兵们痛恨同袍被侮辱,都下了死手。弃皱了皱眉,叫来报信的斥候问道:“你可看清了是数百人?” “是!小的看到足有数百人在西南方扎营,这些只是探路的。” 弃略忖了一会儿,跳下马在这尸首上翻捡起来。姬亶不明所以,问道:“小王是要找什么?亶替你找。” “看看他们身上有什么物件,能不能找到是哪个族的。” 这时,猪十三赶了上来,冲弃一揖:“小王,要不要趁胜出击,拿下残余敌军?”他觉得用这样的围攻战术,解决对方不是问题。 不料弃拒绝了:“不行。太冒险。刚才敌人骑兵只有十几人,我用二十辆战车才能围剿他们。若是此时对方来几百人,那这办法就不管用了。” 猪十三悚然,殷军这两师一共也没有百辆战车,数量就不占优势。再加上没经过训练,战场上敌人一多,很难互相配合形成有效的包围圈。弃苦笑道:“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北土之战会持续这么久了——车兵对骑兵,优势太少了。” 确实,车兵的优点在于体量和冲击力,主要收割的是步兵。但游牧民族单骑作战,灵活性远比笨重的战车强。就好比一群蚂蚁围攻一只大象,就算大象再怎么努力踩踏,也不能全歼对手。蚁群反而可以一波再一波的进攻,直到大象被自身的重量拖累死。 “还有步兵。高速奔驰的马匹对任何地上的人都是种威慑。我试过,坐在马上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横端木棒就能凭借自身的冲击力挑翻步兵。车兵、步兵全都没用,这仗还怎么打?” 弃眉头紧锁,不想出对付骑兵的办法来,北土就永远无法安宁。猪十三和姬亶也沉默了,半晌,弃开口道:“对付骑兵的事稍后再说,眼前这股子鬼方势力还是得先解决掉。这些人若是出来打前哨的,再过会儿不回去,难保会有人来找。” 只能先下手。 三人商议几句,弃与姬亶带着三十辆战车和两行射手向西南方摸去。 西南方是一处矮坡,一条小河潺潺流过,绕河生长着一处不甚茂密的丛林。仔细辨别,能发现其中有几处白色营帐,还有不少人影耸动。 几个赤膊大汉立在小河边聊天,几匹马在身后埋首啃草,一面无聊地听着主人们的调笑声。 “唉我说,怎么还不见他们回来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切,这附近一共没几个邑子,还都没几个男人,能出什么事。” “就是,你管呢。右古都的人都精着呢,八成是抢到好处了。” “可拉倒,能有啥好处。这几天就抢了两口陶鬲,连个铜片都没见着!要我说,这一趟跑得真不值当!” 躺着的一个瘦子听不下去了,揪起一把草朝他们一甩:“都少废话吧!单于牤的话也敢不听?左谷囊咋死的都忘了?” 这话勾起了一些令人不舒服的回忆,汉子们搓了搓脖子,都不吭声了。族人们安静了,瘦子却一骨碌爬了起来,眯缝着眼朝远处望去。 响天白日的,远处忽然腾起了一阵烟尘。 “是他们回来了吧?”一个汉子也抻着脖子看。瘦子却怀疑道:“这土扬得也太大了。咱们去了没几个人呐……” 烟尘愈来愈近,瘦子眼睛眯越小,最后豁然睁大,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对不对!是殷人!快!快回报单于!” 对面的烟尘中,赫然是一排战车。 见河边那些人乱糟糟往营地里冲,弃当机立断:“众射手放箭!” 一片箭雨过后,河边的人都缩回了林中。弃大喊一声:“放火烧林!” 步兵们早已点燃火把,三三两两举着冲向树林。那一片林子被太阳晒得直冒烟,遍地枯叶都干得发脆。但即使这样,想点燃整个林子也是不容易的。步兵们在树下堆起几座枯草堆,试了数次才三三两两着了起来。 弃伸手试了试风向,笑道:“有这点烟就足够了。” 果然,浓烟被风吹得倒灌进林中。里面得人熬不住,纷纷冲了出来。姬亶已经带着射手们排开阵势,出来一个射翻一个。弃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一面估算着人数。 射倒两拨儿之后,林中忽然传出羊皮鼓声。数十匹大小不一的马从林中冲出,弃大吼着后撤,可还是有射兵们躲闪不及被马蹄踏得脑迸骨裂。姬亶刚刚从一匹花马蹄下拉开一个射兵,就听林中一声怒吼:“天杀的殷人!终于撞到老子手里了!” 就见一人左手持盾,右手横举一长矛挺身越出林子。长矛接连挑刺,两个殷兵居然被甩在半空,重重地落在地上。那人再轮几下,身边就被清了场。他昂首大吼一声,身后林中一片应和之声,汉子们骑在马上奔驰而出,手举长杵弓箭扑向殷军。 “给我杀光他们!”站在地上的汉子双目赤红,如同发疯的野兽一般直扑姬亶。 弃急忙呼喝战车上前迎击,自己纵马去抢姬亶。不料姬亶的反应却很奇怪,突然遭袭却不躲不藏,只瞪眼看着扑过来的汉子,嘴里啊啊叫着。 那汉子的长矛直刺过来,弃也拍马杀到。姬亶终于啊完了,指着那男人大声吼道:“牤!!牤!怎么是你!!” 三人都是一惊,弃低下头,牤一抬头,俩人震惊地看了个对眼。 “怎么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5章 结盟 “小王!” “单于!” “公子!” 三个呼喊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三个称谓的主人撞在一起,弃从马上滚下来,牤最后一刻撤回长矛,姬亶晕头转向地在俩人之间被拖拽着。仨人接连后撤数步才各自站住了脚。 “弃大哥?你怎么在这儿?!”牤第一个跳起来。弃眼疾手快,迅速将姬亶拖给赶过来的木头:“怎么是你?” 片刻后,殷兵和薰育人各自息兵回归本部。双方整理着自家人马,都不放心地瞅着中间那仨人。 一场大战消于无形,三个男人望着对方,都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自从薰育一别,仨人各自都经历了不少事。牤的穿着明显华丽许多,腰间皮带上挂坠着的铜片玉饰叮当乱响,头上的抹额也缀满了绿松石。弃看着他,迟疑道:“牤,你如今已是单于了吗?” 当初的弃从薰育部逃走的时候,薰育部的首领还是单于咸,刚才听几个薰育汉子大喊“单于牤”,弃还不在意,如今见了牤才惊觉这单于居然是牤。 牤咧嘴一笑,眼角皱纹挤在一处:“单于咸死了,我娶了阿琮。” 游牧部落崇尚武力,牤一个无族无家的羌人,能在薰育部中求娶老单于女儿、继承部落,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苦斗。弃由衷的替他高兴,一拍他膀子,赞道:“不愧是你!厉害!” 成了家的牤明显比以前沉稳不少,提到阿琮的时候止不住的满脸笑意:“我俩能在一起,还得多谢那次你们被殷人追赶。那一次你们走了,左谷囊就开始发难,一定要单于咸杀了我。是阿琮竭力保下了我。可没想到,左谷囊居然带了一半族人叛乱。” 当时左谷囊早就不满单于咸对牤和弃这些外来人的偏爱,趁着弃被殷人追赶,非要杀了外人肃清薰育血统。结果薰育族内乱,左谷囊的野心暴露无疑,他不仅想杀了牤,还想自己做单于。 “阿琮全都算到了,可单于咸不听她的,最终被左谷囊骗杀。单于咸死后,阿琮放了我出去,当众宣布我是单于咸的继承人,我俩一起平了左谷囊。” 牤毫不在意地说着,一面弹了弹蒙在身上的灰尘。他说得很简单,似乎这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殷人在一起?莫非……是被殷人胁迫的?”牤看着殷军,眼中满是警惕与愤恨:“弃大哥你不要怕,跟我走,有我呢。薰育部全族都在这附近,殷人拦不住我们!” 说着,他瞥了一眼姬亶:“周族小子,带着你的奴才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杀!” 这轻蔑的语气惹得木头一蹦老高,捋胳膊就想动手。牤瞪着他冷冷一笑,那肃杀的寒意立刻让木头老实下来,啐了一口转头不理他了。 牤是真心想帮弃的,可是他不知道,弃如今和自己已是敌对阵营。牤的全族都被殷人所杀,与大邑商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可弃的身份…… 不等姬亶想好怎么掩饰,弃先开口了:“兄弟,我骗了你。我不是北羌人,我是……殷商小王。” 殷商小王。这句话劈得牤一愣,片刻后一跃而起,两膀子札开怒瞪着弃:“你说啥?” “昭王是我父亲。我真名为子弓,殷商小王。” 出乎意料的,牤伸手掐住了姬亶。几个月不见,牤的肩背又厚了不少,姬亶在他手中活像个待宰的水鸭,被举在空中双脚乱弹。木头怒吼一声冲上来,被牤一脚踹下了河。 “是不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这小子把你卖了?”牤咬牙切齿,手中一使劲,姬亶被掐得在空中直扑腾。 “快住手!”弃一把拽住牤,好容易才把姬亶揪下来。可怜的周族宗子已经是满脸通红,额头青筋乱蹦,不停地翻着白眼。 弃深吸一口气,伸手接下身上的箭菔丢在一旁,空着双手对牤道:“兄弟,当初遇见你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是谁。后来机缘巧合,我总算恢复了身份和记忆。我真的是子弓,昭王的长子。你若要寻仇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牤倒退了一步,耳中陡然涌起血流奔涌的声音,他看不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狰狞可怕,青筋从太阳穴一直蔓延到眼角。 半晌,牤冷笑一声:“马羌人从不杀丢了武器的人!你捡个趁手的,站好等死!” 说着,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刀横在胸前,嗤笑道:“真可笑,这把刀还是阿琮按着你做的模子叫人铸的,如今还是要用在你身上。” 弃瞄了一眼那把铃首短刀,身子不动:“你我二人之间,是我对不住你。你来吧,我是不会动手的。” 这话惹得牤一声怪笑,放下刀大喝一声:“好!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到下匕去杀了你父亲!我也要让殷人尝尝,全族被灭是个什么滋味!” 河对岸的薰育骑士立刻踊跃起来,马匹也受了感染不停地踏地喷鼻,乌泱泱一片呼啦喊叫声。见此情景,弃立刻一抬手,殷兵们也不甘示弱地哇啦啦大叫起来,木头与姬亶挺立在最前头一辆战车上,领着头高呼骂阵。 双方隔河对骂起来,一片嘈杂声中,弃沉声道:“牤,你我二人的恩怨,我认。但是你若要调动族人与大邑商为敌,那就不行!” “哈哈!我便非要为敌呢?!” 没有回答,弃看着牤通红的眼珠,轻声道:“你赢不了的。不要把薰育部拖进这泥潭里。” “你怎知我赢不了?你以为商王还能低挡几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 弃的回答让牤大吃一惊:“因为鬼方易派人与你结盟了,你以为能趁机分些好处。” 看到牤的反应,弃更加坚定了看法,心中也愈发担忧:鬼方易居然把远在西北的薰育部都说动了,这样看来,还不知道他拉了多少援军前来助阵。 前线已经十分混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薰育部掺合进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6章 暗探 “就算我薰育部与鬼方盟约,那又如何?天生万族,凭什么商族就可以称王作大邑?!凭什么商族就可以肆意杀伐、涂炭他族?” 牤一跃而起,冲着弃怒吼。 “大邑”。弃苦笑,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俩字了,只可惜两次都不是拥戴。弃知道牤的性子暴躁易怒,得想办法安抚下这头犟牛。 问题是如何安抚? 夏商以降,人们分族而居,信奉小家即安,对“大国一统”本来就抵触,也没有什么“普天之下天下莫非王土”的思想束缚。各族分而治之,活得好不好各凭本事。一族若是强盛了就吞并外族作个大邑,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就能称王做主。大邑商和鬼方都是如此。 这两股势力一南一北,以太行山脉和大河为天然分割。南面是号称邦畿千里的大邑商,北面是横跨东西的鬼方诸部。 唯一不同的是大邑商自成汤之后礼制越来越健全,统治越来越铁腕。而鬼方则一直坚守传统,靠着松散的组织和血缘维持统治。 “你听我说。鬼方这事你不要掺合,大邑商与它这一仗肯定必损其一。你如今已经是薰育单于,领着全族多捞好处也就是了,何必把全族拖进去给鬼方陪葬?” 这话再次惹毛了牤。他甩开弃的手破口大骂,不料满腹脏话刚涌出来一句,就被一个清脆女声堵了回去:“哎呀,这不是弃大哥吗?” 一个挽了发的薰育妇人笑盈盈走了过来,原来是已经嫁为人妇的阿琮。她刚才起就在隔河旁观,见二人总也谈不拢,终于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见妻子过来,牤跟被捏住闸门一样,立刻就闭嘴不说话了。弃挑了挑眉毛,牤哼了一声,嘟囔着女人话太多,不和她一般见识。 可惜阿琮才不管丈夫有多别扭,一过来就亲热地抱住牤的胳膊,一面对弃含笑行礼:“弃大哥,你还好吗?上次猝然一别,叫我们好生惦记呢。单于怎么这半晌了,还不邀兄长回营一聚?咱俩的喜酒,弃大哥还没喝呢。” 说着,阿琮朝他身后扫了一眼,问:“鸩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叫上鸩姐姐一起来啊。” 一提到巫鸩,弃的面色就有些难看。牤哼了一声,嘲讽道:“可别乱攀关系,你眼前这可不是落难北羌人了。这位也不叫弃,他是大邑商小王,人家名叫子弓!还鸩姐姐,那巫女知道的事情太多,肯定被他杀了!”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难听的,可是弃忽然扫了他一眼,眼底压抑的绝望和愤怒一闪,牤浑身一凛,悻悻闭了嘴。 这一点失常没能瞒过阿琮的眼睛。 她朗声道:“我早知弃大哥不是凡人,只没料到他居然是商人的小王。那既然咱们到了大邑商,就是您的客人了,不如小王和我们夫妻坐下谈谈?天气炎热,双方儿郎们这么对峙,有个损伤就不好了。” 这意思竟是有和谈的余地。牤惊讶地瞪着妻子,有些气急败坏,阿琮也不理他,只笑望着弃。弃当然求之不得,答应着请二人一旁树荫下叙旧。 当下,殷军暂退回小邑,薰育部众也浇熄了火堆,各自归去修整。双方只留下几个亲信远远跟着,眼巴巴地看着这三人在一片浓绿茵影下商议。 殷军这边留下的是姬亶和木头主仆俩。木头认出了牤,缩着脖子直嘟囔,他一家曾经把牤当羌奴使唤,如今牤做了薰育单于会不会报仇啥的。姬亶竭力安抚,木头哭丧个脸哼哼唧唧,一刻也待不住。 相比木头的慌张,姬亶倒是松了口气:薰育部常年滋扰自家邠邑,邠邑众族早就不堪其扰。如今牤带着部族远走北土来掺合鬼方这事,那自家邠邑就可以透口气好好预备秋冬粮食了。 最好薰育人傻到非要跟大邑商对抗,全族被灭了才好。姬亶唇边挂上一抹冷笑。 可惜弃不会满足周族宗子这点小心思的。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弃绝不能给大邑商再多拉任何一点仇恨。 “牤,阿琮,带着部族回西土吧。你们应该知道昭王与大宰傅说的手段,他们是绝不会给鬼方留什么活路的。如今大邑商最能打的师长侯伯汇聚北土,你们觉得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阿琮拍了拍牤的胳膊,安抚住正要开骂的牤。 她笑看着弃,挑衅道:“赢不赢的无所谓,本来我薰育也不是这场大战的主力。只要能扰乱殷军的布防,让你们首尾不能兼顾就行。” “可这样对薰育人有什么好处??” “啪”的一声,阿琮合掌一拍,狡黠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没好处的事,薰育人从来不做。鬼方易确实承诺给我们不少好处,那你呢?你能给我们什么?如果你给的好处多,那就一切好商量。” 弃笑了,这丫头的聪慧正好和牤的强悍互补。这么看,这俩还倒是天生一对儿。 弃揶揄地看了牤一眼,正色道:“我可以用甸服国的礼遇封册薰育部。” 牤啐了一口。阿琮也摇头:“薰育人居于天地,不需要受人册封。再说你们那甸服国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动不动就得贡纳粮草、龟甲、奴隶、士兵。一点都不自由。这个不行。” “那么,只要你们不参与北土诸事,我会调大批铜陶玉器、牛马粮肉给薰育部,足够全族人五年之用!” “不够。” 弃回头看了一眼姬亶,转过头沉声道:“只要薰育不滋扰我大邑商下属诸国,我愿与你们划地为界,永不侵扰。” 阿琮笑得前仰后合,点着弃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永不侵扰还不如鬼方易的共治大邑来得可信。我不信。” “别谈了,根本没用!”牤趋近一步,盯着弃的眼中全是怒火:“我父亲的血不能白流,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这笔帐我一定得讨回来!” 当初蒙侯为了震慑羌方,连屠几支马羌小族,牤一族被屠杀殆尽,父亲和族人惨死眼前,这滔天仇恨怎么能平得了? 弃沉吟片刻,拱手道:“若是你们同意不参与,我可以将牤的仇人亲手交给你们。” “蒙侯?”阿琮抢先发问。 弃点头,牤冷笑着摆手:“别骗人了,那蒙侯是你们大邑商东土的一支大族。你怎么舍得杀他。” “舍得,我与他有笔帐也该算了。”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杀了我的恩人,器族的戈长老。” 一瞬间,戈长老濒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老人的嘱咐犹在耳边:“活下去,不要回大邑商……” 弃垂下眼睛,口中一阵苦涩。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听戈父的话,绕了这么多路又回到了大邑商。而他所爱之人一个个都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活着。 太阳没入云中,三人的影子也渐渐拖长。阿琮拉住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牤的眉头皱成一疙瘩,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向弃一伸手:“盟誓吧。” 不远处,木头蹦了起来,指着那三人直叫:“公子公子,为什么小王和牤一起跪下了?哎,他们割发辫干嘛?咦?小王是叫我们吗?” 姬亶急忙起身,果见弃正冲他俩招手。木头硬着头皮跟在姬亶后面走上前去,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认出我,千万别认出我。 然而没用,牤上前一把揪住木头的衣领,笑骂道:“怎么?不认识你家羌奴了?你那个彪悍的娘没跟着保护你来?”一面说,一面拖着挣扎的木头往身后一丢:“好好招呼他!” 几个薰育人哄笑着接住哇哇乱叫的木头。姬亶上前要抢,弃按住他安慰道:“放心,木头没事,我派他去有大用处。” “那我也跟他去吧!木头胆子小嘴又碎……”姬亶看瞅着木头被扒了个精光,急忙道。 弃笑着摇摇头。牤瞪眼骂道:“怎么,还怕我吃了他不成?再啰嗦我回去就带人烧了邠邑!” “你敢!”姬亶怒了,也不顾自己与牤的身高差,上前就推搡开了。弃拦腰抱住将他举开,牤来回拽他,阿琮拍着手哈哈大笑。 “别打了。木头不会有事,你看。” 姬亶一回头,就见木头已经被换上了垮裤和露臂上衣,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薰育人中间。 “小王这是……要让木头跟薰育人走吗?” 弃点头,眼中净是凝重:“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知道赤鬼部的大本营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原来半月前,有鬼方使者到薰育寻求结盟。阿琮并不信鬼方易所谓“共治大邑”这样的空话,她对使者提出,必须要鬼方易亲自与牤结盟才可以帮他作战。 原也就是个推辞的借口,不料使者一口答应下来,还给了薰育半张路线图,说只要走到这个地点,就有人来接应。 “世人只知鬼方有九族,其中八族逐水草而居,只有宗主所在的赤鬼部是有固定营地的。只是因为大邑商与鬼方之间隔着一座绵长大山,从没人知道那赤鬼部在哪里。” 回去小邑的路上,弃如是和姬亶解释道。 “鬼方易非常狡猾,路线只给一半,薰育部现在其实还没有加入作战,他们是赶去约定地点等着前往赤鬼部结盟。只是好巧不巧遇见了我。” 姬亶凝眉半晌,点头道:“我懂了,您是让木头跟着混进去,搞清赤鬼部的地形路线。” 弃点头,木头虽然嘴碎,但侦查能力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前提是他不被鬼方人发现怀疑。 “十日后就见分晓了。太阳弱一些了,回去整军继续赶路吧。” 二人驱车回到小邑,猪十三和妇纹正在军前来回踱步,一见他俩便急忙赶了上来。猪十三拉住马头,妇纹扑上来扒住车厢急道:“夫君,好娘她病了!” 什么!弃跳下车拔腿进邑。猪十三拦住他,双手奉上一张折叠整齐的绢布:“主上,前线刚传回来的。” “待会再说!”弃脚下不停。不料猪十三赶上两步又拦住了,这回把绢直接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你!”弃刚要发怒,猪十三低声道:“是大王给你的。” 弃站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7章 王意 自7年前被“流放”出野到如今,弃终于接到了父亲的信。 追杀、假死、失忆、逃亡……天知道这7年弃是怎么过来的。这期间,昭王从未对他有过些微帮助或者暗示,就好像这个儿子真的死了一样。最后弃平定子画作乱,昭王也只通过妇好之口说了句你受委屈了。 今天父亲突然有信来,是终于要跟自己说些体己话了吗? 他接过薄绢的手有些抖。猪十三装作没有看到,退开垂手站着。弃笨拙地展了几次才打开这块不大的绢布,里面掉下一个小物件,他弯腰拾起,原来是一块兽面玉牌。 这是块虎纹玉牌,虎被商人奉为军中之神。这牌子不足手掌大,雕刻精美玉质莹润。弃瞄了这牌子一眼,先看绢书。 绢布不大,纹路织得很密实。上面两列朱红色小字苍劲有力,弃无声地挑了挑嘴角,果然是父亲的字。 只不过内容就没什么温情了,就冷冰冰的两句话:“呼子妥回殷登人一千,妇好驯多马一百。子弓带二师至下危。” 甲骨文时期,书写叙事大多为了占卜或者发布命令,远不如后世的文读起来那么流畅。昭王这两句话说白了就是命令子妥回殷地征兵一千,妇好回去训练一百匹好马,她俩的师团交由弃和猪十三带至下危参战。 只不过这封信的开头用的是“呼”字,这是专属商王的命令句式,相当于后世的“皇帝昭曰”。换句话说,这就是份普通的王令,昭王一丁点多余的话都没有。 弃垂下眼睫,暗笑自己多心。父亲果然还是父亲,永远是大邑第一,父子情浅。 在他看信的时候,子妥已经去了小邑族长屋里,正在和妇纹苦劝妇好。直到弃在门外高声请示,三人才住了口。 日头西斜,屋子里早早点上了一盆灯火。烘得屋里燥热难捱,弃一踏进来,就觉得像是进了热炉子,浑身每个毛孔都疯狂往外冒汗。土炕边上站着子妥和妇纹,俩人也是热得频频擦汗。 只有妇好安然躺着,身上居然还盖了一张葛布毯子,似乎是还有些畏寒。弃暗自摇头:好娘这身体真的不能上战场了,得回去调养。 可是妇好根本不同意:“大王身边有随军巫师。只要早一点到下危,巫师自有针石为我调养。” 没办法,弃拿出昭王的绢书和玉牌,妇好也只是略看一眼便丢开了。 “我不回去,我要去帮他。” “您回去驯马一样是帮助父亲。” 妇好摇摇头,一双美目都塌了下去,形成两个深深的眼窝:“你父亲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我回去罢了。驯马百匹对战事的帮助不大。” 弃沉默了,他知道妇好说的对。 鬼方人长年在山坡草原中迁徙,那些马都作骑乘之用,爬个矮坡水涧都没问题。而殷地本身地势平坦,马匹都是用来驾驶战车的,到了北土遇见崎岖不平的地势,连车带马就得一起抓瞎。 “若是真缺马,大王可以就近从附近邦国族邑里征调,何必让我回去呢?他就是想支走我,我偏不!大不了,见了面之后罚我就是了!” 于是弃眼睁睁地看着威震天下的妇好撅起嘴,隔空和昭王闹起了脾气。他求助地看着子妥,子妥转向妇纹,仨人无言擦了把汗:父母秀恩爱,他们有啥办法? 但是昭王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妇好不回去,那就只能让子妥回去登人驯马。子妥交割了自己的师团,不情愿地登上车子准备返程,弃却走出来拉住了她。 “妹妹,你帮我从后宫中捞个人出来。” 子妥扬起眉毛:“兄长在说笑?那后宫是大王妇和寝渔的地盘,我早就搬去自己封地了。父亲若是不在后宫,我才不往那里去。” “让妹妹受委屈了,实在是我也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寝渔手里扣着我的一个人,我怕等北土安定以后,他会被寝渔弄死……” “你说的那个是叫幽吧?我知道,全后宫的人都知道,那是寝渔养的宠物。” 子妥侧目瞪他:“兄长,你已经娶妻了,不能跟个寝官一般嗜好。你把他要来,王嫂怎么办……” 这丫头! 弃一指头戳在她额头,哭笑不得道:“胡说什么呢!幽的父亲是器族前任戈长老!他们一家为了救我都死了,就剩下幽一个。无论如何我也得救下他来,可你也知道幽如今的身份……我没法明抢,更没法拜托父亲,就只能麻烦妹妹你了。” 说着,他把那块虎纹玉牌塞在子妥手中:“好娘说这个是父亲随身之物。你带着这个去要人,寝渔不敢不给。” “可是我拿什么理由去要人啊?那个幽除了脸好看,其他什么都不会。” 弃在她耳边低声交代半晌,子妥思忖一会儿,疑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试试。” 子妥走了。 太阳更加西偏,高温略有缓和。弃不愿再耽误下去,传令两师即刻出发赶路。猪十三统领一师先行,弃将妇好安置在一辆带伞盖的战车里,自己驾车跟在左右。 路途颠簸,妇好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在妇纹早做了准备,从方才那小族里挑了个身强力壮的姑娘带着伺候妇好。那丫头年岁不大,却非常会侍候妇人,一路上擦洗喂药,把妇好的一切都打点得当。 之不过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一看见姬亶就要磨牙。弃一问才知道这俩人之前有点过节,那姑娘还咬了姬亶一口。姬亶骂人家是狗,然后不知怎的,大家就都开始管这姑娘叫阿犬。 莫名得了个狗名儿,阿犬当然不干,一有机会就恨不得再咬姬亶一口。姬亶原本为弃驾车,最后实在避不过,自请调去跟着猪十三了。 大军昼夜兼程,一路经过大小族裔无数。越往北走,弃心里就越沉:这些个族裔都跟阿犬族中一样,男人们几乎都被登人入伍去了北边,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留守家园。如果这个时候有敌军入侵,外服北土广大族裔只能沦陷,根本毫无抵抗力。 下危绝不能丢!那是鬼方通往大邑商北土的一条要道! 但它并不是唯一的要害门户。北土隔绝鬼方的天然屏障是太行山脉,下危处于南端一处略平缓的谷地平原。由于此处车兵、骑兵都易伸展,所以鬼、商双方一直围绕着下危苦战。但其实在下危北部,还存在另一处更大更险峻的门户豁口。 只不过盘踞在那里的族裔极其骁勇,鬼方屡屡试探都讨不到便宜,便转而专攻下危附近。 “还有这样的地方?是哪一族?” 这天弃与猪十三推演战况,姬亶听到北土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免有些惊讶。 弃默然无语,猪十三轻声道:“那地方你肯定听说过,是后母戊的母族。” 井方。 姬亶瞪大了眼睛。他当然听说过井方,那是大邑商北土最大的方国。族裔繁荣,势力强大。当初昭王就是因为娶了井方的女儿为妻,才能得到井方伯的支持。后来昭王即位,也是立刻就将妇妌立为大王妇。 更别提那个刚刚死掉的子画,当初若不是井方帮忙,他一个落难的多子根本就不可能占据亳地。 “也就是说,井方才是北土边境通往大邑商的最大关卡?那……万一井方沦陷了,或者是叛变了……那鬼方不就能堂而皇之地从井方踏进北土了吗?我们应该向井方增兵才对吧?为何不去?” 姬亶觉得不可思议,不增兵、不支援,昭王对井方的信任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个问题猪十三已经有了些模糊推想,可那毕竟是昭王的决策,他不愿多说。 此时队伍正在扎营埋灶,弃左右扫视一眼,不见妇好,这才沉吟道:“父亲让好娘回殷地去就是因为这事——他要迎娶一名井方女子,这样才能更加牢固地笼络住井方。” 原来如此,姬亶恍然大悟,猪十三淡然一笑。联姻确实是比武力更经济的做法,昭王后宫几十名外族女子大部分就是以这样的目的娶进来的。 可是妇好执意不肯回殷地,到时候撞见新王妇该怎么办?弃是没辙,妇好是他诸母之一,自己身为儿子总不能强迫母亲回去。他跟父亲回报了此事,可一直没收到回信。 明天就能到达下危,派出去的信使还没回来。弃只能祈祷父亲动身去了井方,不在下危。或者干脆已经娶过了新妇,尘埃落定省得好娘难受。 总之,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分割线———— 各位读者不好意思,有处错误需要订正。我重新查了甲骨卜辞,武丁伐鬼方一战中,起关键作用的那个地方不是“下匕”而是“下危”。 因为甲骨文和现代文字不太一样,这个字在后来不见说法,很多专家也写成“下旨”。但不论如何,“下匕”是不对的。 特此更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8章 昭王 大邑商北西北边缘有一座天然的分界线,便是后世的太行山脉。此山绵延耸峙于大邑商与鬼方、土方三方势力范围之间,山高林密、百兽出没其间。 若按东西来分,面向鬼方的西坡较为缓和,西南部虽然多山,却有汾水、沁水两条河流及其支流冲刷出的河谷和大量平坦盆地。非常适合半耕半牧的鬼方人。 而面向大邑商的东坡则是另一种情景。山体急陡峻拔,山高林密难以逾越。更兼有许多奔流东下的爆流型河川冲击,东面山体被许多冲击谷道所截开,形成了许多山形中断的隘谷。 此等艰险环境必然无法像西坡那样引得繁茂的族裔定居。事实上太行山整个东坡,除了几个百人小族,也只有一个井方扎根在东坡。 井方的邑子作在山间一处隘谷附近,那是一处天险谷地。西边的鬼方隔着山过不来,难以滋扰。东边的大邑商又骇于其天险地势无法肆意差遣,于是井方安稳修养,内外皆无干扰,族人马壮民强,一直是大邑商竭力拉拢的对象。 既是拉拢,就一定要有些利益来往。 除了时常赏赐铜器,历代商王都曾迎娶井方女子为妇。昭王的结发妻子、弃的母亲——后母戊便是出自井方。如今她已故去10年有余,北土又形势危急,昭王为获得井方伯的支持,很快就得再次迎娶井方女子。 商王迎娶王妇虽有一定礼数规制,但遇见强国大族也会适度调整。像如今这种情势,说不得昭王还得亲自去井方迎亲才算有诚意。弃认为父亲一定会去,不为那新妇也得为安抚井方伯。 只是没有线报,弃不知这联姻进行到哪一步了。大军离下危越来越近,弃心头一个念头却是越升越高:但愿父亲去了井方,那样的话就不必过早相见。 他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7年未见,思亲挂念是肯定的。但他们偏不是普通的父子,除了血缘亲情,他们二人还身系大邑商的安危稳固。千里之邑担在肩头,父子俩又有几句能说能聊的? 最直接一点:母亲的死因,能问吗? 若是放在7年前,弃肯定不管不顾问出口了。但如今7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鲁莽小王早已被时间打磨成了沉稳弃子,很多少年时让他肝胆俱焚的事,如今都能轻巧放下了。 若是不放下呢? 难道弃一见昭王,大嘴一张:“父亲,是不是你杀了我母亲?你设计这一切是不是就为了让我帮你杀子画?” 这话一出口,不管答案是什么,父子之间必生罅隙,最严重的情况便是从此决裂。弃并不在意大邑小王这尊崇身份,他在意的是,若真是最糟糕的答案,那他该怎么办? 飞驰的战车上,弃呆坐着沉默不语。为他驾车的是姬石头,这小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寡言少语,弃可以肆意放飞思绪,不必多说话。 然而这一次,石头却打断了正在放空的弃。 原来经进入了下危境内,前方一座矮坡之上,隐隐可见有大旗招展,还有几道烟尘伴着号角声迎面而来。可是头车上这位小王却是双目无神,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烟尘越来越近,后面的猪十三也派人上前来提醒,可弃仍是出神。石头忍不了了,一挽缰绳大声喊道:“小王,前方有动静!” 这一嗓子喊得弃一激灵,迅速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拉了回来。他迅速下令摇旗,全军识旗止步,五十名射手飞速上前,各个长箭上弦瞄准了那几道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最后,两辆半新不旧的战车猛地从灰土中冲了出来,后面二十个步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左边车上的射手大声吆喝:“哪族队伍?报上族名!” “大邑商,子弓。” 那射手大约四十岁许,闻听这名头赶紧丢下弓箭滚下车来行礼。 反观另一辆车,车上仨年轻人对视一眼,都疑惑道:“子弓?哪个王子么?”“不知道啊,大概是哪个远宗多子吧……” 行礼的那射手回头一鞭,抽得那仨人抱头大叫,嘴里还兀自骂道:“瞎眼烂舌头的小崽子!没吃几年盐就敢胡噙!这是大邑商小王!大王册封他的时候,你们还吃奶呢!” 那仨年轻人爬下车来叩头不已,只是各个脸上都有些不忿。胆子最大的戈手偷眼瞄着,一面还嘟囔着:不是说小王早死了么…… 弃懒得去理,只冲着那老射手问:“你们可是军中岗哨?昭王和大军如今在哪儿?” “回小王,我们是雀师军中岗哨。今日一早,鬼方又使人偷袭。大王此刻正与师般在前线御敌。” 一来就有仗打?弃虎躯一震,立时便要传令大军准备作战。 不料那射手拦住他,温言劝道:“还请小王稍侯。雀侯有交代,您这两师是大王专程留作精锐补充的。不到危急不可擅动,雀师正在邑子中疗伤,嘱咐我们一旦见了您,务必先迎大军回邑中暂歇调整。” “雀师受伤了?严重吗?” 昭王手下三大得力师长,妇好尚未痊愈、师般有了年岁、就剩下一个雀侯正值壮年,他要伤了可怎么得了。 老射手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雀师是昨夜巡戍崴了脚,今早有些肿胀,巫师正在敷酒按揉。” “是下危的族巫?医术怎样?” “不不不,随军的都是巫族出身的巫师。大巫咸亲自挑选的,医术了得。” 那时没有医者,巫医一体,诊病疗伤都是巫师来做。弃听说这些巫师出身正宗,不由一喜,吩咐猪十三带着两师去往邑子里与雀侯会和。 临行前,他好生叮嘱了一番妇纹,嘱咐到邑中之后立刻找巫师为妇好诊治。又对阿犬交待乖乖呆着,不能擅离妇好身侧。 猪十三等在一边,待他得了空才赶上来问:“您去哪?” “我先随这位……”弃指了指那老射手,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对方赶紧冲猪十三行礼:“小的出身雀邑,在家私名为巢。您唤我雀巢便是。” 商时大多数族裔都无姓,一个人若无官职,称名时可用出生地名+私名这样的叫法。这位射手自称为雀巢,名儿倒是听着热闹。 弃嗯了一声,道:“我跟雀巢去前头观战片刻。” 猪十三微微蹙眉。他十年前便做了弃的师长,对弃颇为了解,少年时的弃刚正果敢,但遇事极易冲动。多年后再见,虽然弃明显沉稳练达不少,可猪十三担心他按捺不住亲自上阵。 好容易来到下危,可不能还没见大王就先让小王受个伤。猪十三情知劝不住,便唤来姬亶交代,一定要跟紧了小王,万万不能放他上阵。 当下队伍分开,大军往东进邑中驻扎,而弃带了姬亶和石头跟着雀巢往矮坡上去。只不过姬亶发觉,后面那一车上的仨少年虽然收敛不少,但仍不时互相低语,想是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王心有怨忿。 只不过,一登上那片绿草如茵的矮坡之后,这些人连同那几十个步兵便都不吭声了。 无他,眼前的一切太过震撼。 此地是下危西鄙,距离主邑还有三里距离。下危的地势与井方不同,乃是以黄土平原为主,广阔平川上只零星有几处矮坡浅坎,正是进行大规模冲击战的好地方。鬼方与昭王都选在此地作主战场就是为此。 只见矮坡之稍远处,遍地烟尘滚滚,马嘶人吼声冲天而起。矛戈丛林中,弃勉强可以看出有两股殷军在从两翼夹击着中间一股三百人左右的骑兵。他大概估算,殷军的数量比鬼方骑兵多一倍。况且又是平原,数量上来说殷军本该呈收割之势的。 然而并没有。 不光弃,就连上了没几回战场的姬亶也能看出不对来了:这两股殷军的实力参差不齐,左翼还能维持住车兵与步兵在互相配合的战法,右翼显得有些乱,像是磨合时间不够似的。步兵晕头晕脑乱跑,不知道跟着车兵冲锋。车兵上的射手和戈手配合不默契,骑兵进了射程还不知道放箭,离得远了又空挥戈乱勾。 更让人崩溃的是,右翼殷军中,有好几辆战车的御者连四匹战马都无法驾驭。马匹各自用力,战车时走时停或者干脆不走。有一辆车甚至因为猝然停车,把射手都摔了下来。 “这……这是大邑商的军队吗?” 姬亶目瞪口呆,石头也震惊不已。大邑商以武力建邑,他们几次见到的殷军都是赳赳雄壮、战力超群,何时见过这么乱的殷军?这哪能成为军?完全是各自为战的一团散沙。 弃面沉似水,雀巢察言观色,赶紧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右翼是前几日刚刚登入伍的新兵。还没来得及配合训练就参战了。所以难免互相之间疏于配合……” “右翼指挥是谁?”弃打断他,目光逐渐焦灼起来。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战场上形势突变。大批鬼方骑兵也发现了右边的疲软,纷纷拨马冲着右翼冲杀。看那架势,鬼方这一次是以多折损殷军步兵为目的。 “是师般。” 那左翼就是昭王了。 弃在漫天的烟尘中急切寻找,可战场上旗戈交映,昭王的大旗隐在战团之中无法看清。弃瞪得眼眶子发疼也没看见父亲的身影。 此时鬼方骑兵已经冲散了右翼殷军,殷军被逼得挤在一边。鬼方骑兵士气更盛,怪叫呼喊着向着那些惊慌的步兵连射带踏。箭镞伴着血花飞溅,马蹄踏得骨折筋断。 弃额头青筋直跳,再这么下去,这些步兵就得全交代在这里!他站起身来急令石头驾车,准备上前支援。 这哪行!姬亶死死拉住,雀巢也连声劝阻。可是父亲就在眼前遇阻,弃哪能不管?一手提起姬亶丢在车下,喝令石头快走。 就在此时,战场上形势忽然又变。有鼓声突然响起,雀巢手搭额前费力观望,忽然指着战场欣喜地叫了起来:“大王!是大王!” 弃抬起头,只见一辆战车破尘而出,车上一杆玄鸟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位身型单薄的射手稳稳地站着。 ps:我承认,我就是个取名废~~取个名字比写两千字都累。 不过雀巢这名儿倒是很欢乐哈哈哈哈哈哈,不仅听着热闹,还挺苦呢。 大家周二愉快,辛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请个假 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9章 议政 尘埃滚滚,杀声震天,殷军阵前那杆巨大的玄鸟旗底下,昭王的身影被映衬得格外瘦弱。 怎么说呢,远远看过去,昭王的身板似乎还没有雀巢壮实。姬亶和石头疑惑地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瘦老头就是昭王? 那个功盖成汤的大邑商之主,昭王? 殷兵们的欢呼证明了这一点。姬亶身侧,那三个对弃腹诽不已的年轻人激动万分,只顾扯着脖子嘶吼:“大王!战必胜!大王!战必胜!” 这是怎样可怕的号召力?姬亶发现当昭王的身影一出现,战场上的氛围立刻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手忙脚乱的新兵也收了窘态,人人攘臂向前,活像是孩子为了表现给父母看努力硬撑一般。 坡下坡上一片聒噪,无人发现弃的神情有异。刚才还焦急不已的他突然哑了,只呆站着定定盯住父亲。 战鼓声声催促,昭王的战车冲向鬼方骑兵。十余辆战车紧紧跟随,像一把石斧直直砸向陶瓮一般撞上去。 原来一开始的左右包抄就是个幌子,昭王舍了右翼就为找准机会一击冲散鬼方骑兵。但骑兵行军灵活,鬼方人又狡诈贪婪,战场上经常打着打着就折返改线。也亏昭王按捺得住,一直在外围兜圈子等待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鬼方以为殷军溃败,得意洋洋地全力冲踏右翼,却不知自己早把光溜溜的侧面暴露给了等待许久的昭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石锤砸瓮,四分五裂。四马驱动的战车体量极重,配上高速冲击和车上的箭雨戈啄,鬼方骑兵人马横飞,血流成河。 昭王冲在最前端,进入射程之后连放数箭,接连射翻几名骑士。等战车冲进马群,他又弃弓挺戈,竖啄横挑,愣是把鬼方的骑兵阵型冲开一个大大的豁口。 瞬息之间,此次冲击已经完成,鬼方骑兵一小半被狙。剩下的人马聚集在一骑栗色马的大汉身边,纷纷引弓还击。 可惜,昭王并没打算让他得逞。此刻殷军剩下的兵力已经完成合围,这一小股鬼方骑兵被团团围住,方才还“赢弱不堪”的师般大旗一挥,箭雨密密麻麻射向圈中,一时分不清是马的嘶鸣声音大,还是人的吼叫更生动。 那个首领模样的鬼方大汉落马之后还没死,栗色马已然不中用,在血泊里弹着腿抽搐。那大汉咬牙爬起来,冲向另一匹丢了主人的战马。也不知他嘴里胡乱喊的什么,许多躺在血泊里的鬼方人居然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人人一副豁出去也要拉个垫背的模样。 那大汉已经身中两箭,坐在马上直摇晃,却还是挣扎着四下张望。待看清昭王的大旗和旗下的人,大汉仰天长啸一声,双腿一磕马腹冲了过来。师般连声呼喝,箭雨飞蝗一般落下,那大汉却是不管不顾,举着一柄石斧直扑昭王。 “危险!大王!危险!” 战场和山坡上一片惊叫。雀巢惊恐地揪住自己耳朵,仨年轻人哇哇乱叫。唯有弃沉默不语,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冲出重围砸向父亲。 咔嚓,噗通。 是铜戈击中人身体的声影,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片刻的寂静后,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昭王硬生生挑飞了鬼方汉子。弃淡淡一笑,毫不意外。 殷兵冲上去砍杀清扫战场,那些个还在挣扎的鬼方人很快就没了声响。 嘈杂的欢呼声中,师般留在战场上善后,殷兵迅速集结,大半跟在昭王的战车后面缓缓回归下危邑中。 待车驶到坡下,昭王摘下铜盔长出一口气,刚才还挺拔如松柏的身子也微微有些佝偻。弃惊讶地发现他的两鬓居然已经有了斑白痕迹。 令弃没想到的是,昭王忽然抬头往往坡上看了一眼。然后,在乱纷纷的人群中,昭王一眼就看到了弃。 战车停住了,坡上的人慌忙下跪行礼。周围众人全都矮了下去,只有弃倔强地站着俯视昭王。二人对望良久,一脸肃容的昭王眉目渐渐变得柔和,嘴唇翕动一下,竟是笑了。 他挺直身板说了句什么,那些字被风吹走大半,只有尾音落在弃耳中——“……回来了。” 弃的眼眶有些发热,低下头缓缓跪倒:“父亲,我回来了。” 欢呼声排山倒海,恭贺大王和恭迎小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弃抬起头寻找父亲,可双眼却热得难受,万物在眼中都是模糊一片,唯有那个稍显佝偻的身影是清晰的。 弃的胸口发堵,7年里的所有委屈和愤怒此刻全都纠缠在一起坠入腹中,只留下一个疑问梗在喉中:父亲,怎么突然就老了?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在眼下的局势也并没有给昭王和弃说话叙旧的时间。 前去增援沚邑的师长望乘突然回师下危,急报去年已经溃散的土方诸部似乎又有异动。昭王急忙驱车回城,传令在下危城内召开军前议事。 不多时,下危城中所有前来勤王的师长、侯伯、亚长全都聚集在危侯府内。军阶稍低的旅长、行长则静侯在院中。 这倒正合弃的心意,他对“王者归来”那一套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受到什么瞩目迎接。毕竟大王才是此地主角,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小王无论有多少功业都不能哗众取宠。所以他干脆让那雀巢引路,在下危略看了看。 下危地处河谷,水源丰富。但人力物力绝不能与大邑商内服相比,作邑时没有足够的劳力修筑城墙,只是沿着河水挖了条曲弯的陡峭壕沟,五条大小不一的平板木桥沟通内外。 雀巢指着远处给弃看,邑人们都在壕沟内修屋建筑。危侯和长老们的房舍都在西边高地,其他半地穴的普通住宅则从高地下一路延伸向东。 只不过如今除了茅草屋着什么,雀侯还是慢悠悠的开了口:“就你说的,土方在北土已经剩不下什么主力了,那他们拿啥来打下危?再说,下危附近盘踞的可都是鬼方族裔。” 眼见望乘要骂人,妇好赶紧出声:“按望乘的意思,土方的残部是和鬼方再度结盟了?” “俺猜是这样!他们肯定憋着坏呢!你看他们四处滋事,似乎是北土全线都有战事,但实际上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只有下危一处!” 师般摇头,满头白发都在颤:“望乘过于武断了,这都是你猜的。” “这怎么能是猜呢?井方地势险要,鬼方要入侵大邑商只有下危这一处门户可走!他们肯定是要在下危与我军决战!其他那些地方的散兵侵扰根本就是为了转移目标,好让俺们心烦意乱放松警惕。” 望乘对昭王拱手,急切道:“大王,还请立刻召回散在他处的军队,全部回防下危!鬼方的阴谋,不知啥时候就会启动。咱们对鬼方骑兵,可是沾不了什么便宜啊!” 堂上再次耸动不安起来。在座的都是帅兵的将领,怎会不知殷军对上鬼方骑兵压根不占便宜?打到现在,殷军也只能靠人数上的优势勉强和鬼方拼一拼。往往得以十比一的数量压上,才能获得一点惨胜。 如今各地都有鬼方部族滋事,哪一处的兵力都不敢少。假如全都撤回来拉回下危,鬼方万一从其他地方进攻怎么办?虽然有太行屏障,翻山是难了一点,可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 征调军队全力防守下危?还是继续分线抵抗,主守下危?万一决断错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昭王依旧是思忖不语。妇好问:“可曾派出斥候?有可靠线报能证明这猜测么?” 望乘面露尴尬:“没有。可是我觉得肯定是这样!” 师般摇头道:“小子,知道你打仗厉害。可眼下不是一场小仗,两支大邑对决,只有一方能活。靠猜想可不行。” 被一圈人质疑,望乘急得满脸黑红发紫,要不是昭王在场,他恐怕得蹦起来骂人了。这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诸位师长,我觉得望乘说得有道理。”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弃走了上来,拱手行礼道:“几日前,小子曾路遇薰育部。他们说,鬼方意欲与之结盟,共图大邑。若是鬼方连西土的薰育都能拉拢,那他们拉拢土方残部也在情理之中。” 望乘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0章 父子?君臣? 望乘一见有人附和,立刻拍着巴掌笑道:“看看,还是有明白人!” 等拍了弃几下肩膀,他才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唉,你哪位” 堂上早就是一片寂静。望乘比弃还小个几岁,对这位当年几乎撼动大邑商基石的“小王”只是稍有印象。偏他最近一直在沚邑作战,“小王”归来的事自然无从知晓。 其余人可跟他不一样,各个表情都很精彩。 妇好自不必说,师般几乎算是昭王的半个侍卫,自然知道弃是谁。就连一直缩在角落苦着脸抠手的危候和雀候也因为久在昭王身边,所以略知详情。 余下的几个师长,自然是看着大王的脸色行动。大王一言不发,他们也不开口。 总之,所有人都不说话。望乘等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大家的目光很诡异地集中在了昭王身上,这才有点心虚,赶紧去看雀候。 雀候和望乘是一对儿冤家,一个慢性子,一个火炭脾气。俩人少年时在大邑商太学同习六艺,那时起就互相瞅对方不顺眼,可谁知多少年下来,还偏偏这俩人交情最好。 从望乘上去跟弃套近乎的时候,雀候就默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当堂上这些人都是瞎子吗?这小王从一进来,这些个人精就都发觉了。只是因为昭王态度暧昧,谁也不敢多嘴而已。 本来么,人家父子俩多年未见,小王还。” 儿? 望乘放在弃肩膀上的手立刻抽走了,然后尴尬地合掌搓了搓,对弃行了个十分不标准的礼:“参……参见……” 参见谁? 望乘又懵了,大王只说了儿,没说哪个儿子啊! 再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啊!这身板,这体格,这脸上的褶子,看着比自己都大!大邑商哪有这么一号王子啊?? 于是雀候再次收到了求助信号。 “战况紧急,还请这位大人为我等解释一下,那熏育部是怎么回事。”雀候面不改色地继续转移话,一边扔给望乘一个威胁的眼风。 众人的表现尽落堂上这对尊贵父子眼底。昭王面色如常,弃却觉得心中微微发沉,一切都变得没意思起来。 但大家都在等,弃便把自己与薰育部新单于在西土相识的事略过,只把遇见熏育部与鬼方之间意欲结盟的事讲了一遍。堂上众人都是常年带兵厮杀的,一听就明白了个大概。 只不过头一个按捺不住的居然是师般。这位历经两朝的老人提出个问题:“鬼方自持民众战力彪悍,以往一直单打独斗。这一次居然会主动伸手到西土去拉人结盟,可不是个好征兆。” 在座的都点头,西、北二土之外这些个游牧民族一直就是各自为政,每年缺吃的就跑来大邑商边境抢一圈,抢完就跑。鬼方也不例外,与其他相比,,不是讽刺小王居心不良,妄想做王吗? 雀侯一脸生无可恋,师般不停的咳嗽,连妇好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望乘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转着身问大家:“对吧?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互相说话,避免去看弃的脸色。 弃倒是很释然,微微一笑应和道:“对。兵力布防确实得重新商议。还请大王定夺。” 众人注意到,他用的称呼是大王,不是父亲。 然而昭王似是不在意,挥手叫大家向前围拢看那块牛皮堪舆。 那时还没有专业绘图的人,这张北土地形也画得比较粗略,几根墨线就算是太行山,一个圆圈就算下危。可即使是这样,图上也只有太行山东边本土标注得详细些,西面鬼方的势力范围内却一片空白。 “雀,你来讲。”昭王点着雀侯。 “根据鬼方最近的滋扰地点,我军有四支师团驻扎在这几支邑子附近。”雀侯点着那山形墨线慢吞吞地说:“下危本地有四师,再加上今天刚到的两师,一共是六师,另有望乘的一师驻扎在沚邑抵御土方。目前的兵力暂时不缺。” “不缺个毛!除了我和各位的族兵,剩下五师都是新兵。马不合套,兵不识旗,根本就话,昭王终于站起身来望向他:“子弓,随余出去走走。” 一切尽在不言中,到底父子之情比不得大邑情势。 弃退后一步,突然对昭王肃拜跪下:“此去鬼方,只有儿最合适。父亲不必劳心,儿,愿跑这一趟。” 昭王眉间蹙起的山峰矮了下去,上前扶起弃:“你想要什么人跟随,尽管去挑。还有什么要求,余都应了你。” 他的手抚在弃胳臂上,凉凉的,几乎没什么温热气儿。那手背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褐色老年斑落在弃眼底。 这些年因母亲的死而积累的怨恨,刹那间散去了好多。弃心下一软,不忍再苛求父亲,只说一句:“只求父亲……保重身体。” 说完,他恭敬退后,转身走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1章 组队 小王归来的消息在下危城中流传的很快。弃在营地里刚跟猪十三商量了没几句,就已经开始有族长、亚长过来寒暄见礼了。 毕竟天下只有一个大邑商,再过若干年,“小王”就是未来的“大王”。虽然还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是提前攀个交情总是没坏处的。 也不怪这些人态度暧昧,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皇储”、“太子”之类的国本。各族、邦、国都是凭拳头说话:掌权的老爹死了,底下兄弟子侄抱头一通儿打,谁赢了谁继承家业,很少出现当权老大还活着就定下继承人的事。 这不是瞎说,因为自夏后氏到大邑商上百年间一共就出过俩小王。 头一个是成汤的长子太丁,还没到即位就早死了。第二个就是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昭王长子。 来打招呼的这些个族长们大都了解点这些老典故,那位早死的太丁虽然没当上大王,但是死后一应哀荣祭祀都是按照大王的规格办的。非但如此,太丁的儿子在父亲死后,凭借祖父的偏爱,打败几个叔叔成功作了大王。 有此先例在前,即使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小王将来出个什么意外,那他的儿子将来也极有可能作大王。 于是不光是弃,就连妇纹也被族长、亚长们盯上了。 能在大邑商做个侯、伯,这些哪个不是人精?一发现弃只有妇纹一个妻子且还没有子嗣,立刻就有人开始给弃塞女人。昭王刚刚和诸师长散会出来,弃就已经收到了仨族长的自荐——各个都是向他推荐自族姑娘的。 弃一个也没要。他解释说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兵士。 族长们一愣,随即自以为聪明地领悟了:原来小王想要一套自己的护卫班子。那更好!男人女人都一样,只要未来大王身边有自己族人就行! 君不见当年昭王也是这样从各族中海选能人,最后才留下了这么一套核心班底么。族长们精神振奋,转而推荐各自族中的豪杰人才。没过多久,猪十三的营帐前就已经开始聚集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各族推选上来的。 小王挑选亲随戍卫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下危城中人人议论纷纷,这小王行事也真高调,大王还未表态,他先给自己挑戍卫亲随,这是要防谁?难不成是要防他那三弟——妇好所出的子载? 于是,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商王室内斗”这一出常驻戏码再一次开始在众人口中流传。 下午小食时分,猪十三小心翼翼地跟弃说了这些流言。弃笑了笑,随口说随他们去。自己挑人这事在下危闹得沸沸扬扬,有个“内斗”作借口正合适。 “总不能跟他们说,我是为了潜入鬼方才挑人的吧。”弃毫不在意,拉过一个少年来给猪十三介绍:“师或,这是子载。” 一位17岁的少年走上前来,大笑着扶起了猪十三。这就是舆论中说的兄弟相争的另一个主角子载,在各路流言传到飞起的时候,这俩兄弟居然在一处叙旧。 从各方面来看,子载都比弃长得好。 这位王子继承了妇好的深邃大眼和昭王的削瘦身材,朝气蓬勃地立在那里,真可谓公子如玉。猪十三很尴尬地意识到,这俩人往并排一站,弃的黑熊背公狗腰真不如子载的纤细风姿顺眼。 但是外貌这事压根不放在哥俩眼里。子载正缠着弃讲这些年的事,还要到他手下领兵。 “师般总是让我在城中训练新兵,天天就是教旗语、识金鼓、列方阵。一点意思都没有,兄长你看着,我不比外面那些人的本事差!” 说着,子载拉着弃就要出去证明自己。 营帐外人声嘈杂,一对对各族荐来的猛士能人正在对决。这是弃的意思,潜入鬼方极其艰难,他必须要挑最好的助手。可子载不知道鬼方的事,这孩子还以为要随着上阵杀敌,急吼吼的非要上去加入考核。 弃哪能同意。这一趟鬼方之行凶险未知,扔进去自己一个王子就算了,哪还能再搭进去一个!弃扯住子载安抚半晌,少年人怎么都不愿意,摔着手就是要上去让兄长看看自己的本事。 最后还是姬亶聪明,偷偷跑去告诉了妇好。妇好赶紧派阿犬过来,这才把子载扯了回去伺候母亲小食。 弃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认真挑人了。 一共来了四十个人。除去各族推荐的,就连昭王也提了几个人送来。下危局势确实不容乐观,就这半天,鬼方散骑就来了两回。昭王在前头离不开,只通过传令兵告诉弃,谁的射艺高超,谁的记忆力超群,反正是推荐了一大堆人给儿子挑。 来的这些个人高矮胖瘦都有,各人的擅长领域也不同,刚来的时候都不知小王要如何考验。有那瘦弱年长的更是扬言,只要比对打,他立刻就认输退出。毕竟跟前途比起来,命更重要。 不过他们很快就松了口气。 弃没有让这些人捉对搏斗,而是让他们先展示一遍自己的特长,然后再给了各自不同的题目。刚才被子载打断了一会儿,现在正好看结果。 还没等弃看见啥,场边俩咋咋呼呼的群众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么,望乘和雀侯俩大侯伯也赶来瞅稀罕。雀侯还好,倚着棵树很安静滴围观。望乘就不同了,一边绕场走一边还挥着胳膊嗷嗷叫着助威。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上去玩一把。 让他激动的是场中西边那一组。那三个男人正在一起厮杀,这一组选手号称善搏,弃便给他们每人一根沾了湿泥巴的木杵和一面蒙了干净葛布的木盾。规定时间内,谁的木盾上留下泥点最少,谁就赢。 两军对战时长兵器吃香,但近身搏击还是短杵石锤致命。木盾是为了抵挡攻击,但若只会硬挡不晓得躲避也不中用。 可惜场中那仨人似是没怎么领悟到弃的深意,你来我往招呼得紧。仨人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从来搏击就是不留余力,于是很快就忽略了“点到为止”的宗旨,一招一势都尽了全力。那木杵抡出去都有了破风得音儿,砸在木盾上咔喳喳震人耳膜。 望乘看得尽兴,抓住雀侯的肩膀大力揉搓起来,一面还指指点点:“哎哎,你看你看,那个大胡子的盾上泥点最少!啧啧,身子也灵活,这个怕是要赢。” 雀侯意见不同,慢吞吞地反驳:“不见得。” “怎么就不见的!你看哪!那个黑脸的盾上全是泥!这肯定输啊!” 今日气温颇高,湿泥要不了多久就会干涸,到那时比赛就要结束了。弃凝眉看了看泥巴的湿度,对猪十三点头示意。对方得令上前,准备宣告结束。 此时场上仨人,大胡子的盾泥迹最少,黑脸汉的盾上密密麻麻惨不忍睹,剩下一个瘦子极善把握时机,总是挑动那俩人缠斗,自己躲巧,所以盾上也还算干净。雀侯冲着弃招了招手算作招呼,一面大喊道:“小王,这仨人看来胜负已分了。” 这话一出,场上局势突变。黑脸汉只顾埋头打,猛发现时间要到了自己的盾是最脏的一个。登时大吼一声,轮圆胳臂冲着那大胡子猛砸下来。 “咔嚓”一声,大胡子的盾被砸得散架,人也举着胳膊跌坐在地。黑脸汉回头望着那瘦子,鼻孔里飞出一个哼字,大步走了过来。那瘦子本就只善巧技,哪晓得这莽汉突然发难,便干脆地将木盾往地下一掷:“我输了。” 雀侯笑了。望乘瞪了一会眼,跑上前提着那碎渣木盾瞅了瞅,又翻眼看着那黑脸汉,最后一把拉住那他对弃喊道:“小王,这怎么算?” “算他赢了。”弃也走了过来,叫人送两条肉干与那俩败者,二人红着脸退下。弃这才与望乘站在一处看着那黑脸汉。 “哪族的?” “回小王,小人是蓝族人,私名为山。” “是东土的蓝族吗?”弃记得妇好把子画的孙女给嫁去东土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蓝族。 “回小王,小人出身蓝族小宗,不是蓝侯那个大族。”黑脸汉很是实诚。 弃点点头,让蓝山下去先找姬亶领吃食,自己带着望乘和雀侯继续查看。 剩下的比赛就没什么太过热血的看头了。善射的比赛射术,善戈的对战勾啄。还有几个号称跑得快,弃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人绕营地跑了一大圈,最后宣布跑得不够快,一个也不要。 “真不够快。我认识一个叫木头的,那两条腿才叫气死马。”弃对望乘解释道,姬亶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最后,弃只留下了力气出众的蓝山。然后思忖了半天,才在一堆人里面又挑出来一个,其余的全都遣散了。 但是他留下的那个人让大家都惊掉了下巴的——居然是那个充作流动哨的雀巢。 “那个,小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望乘看着雀巢那厚墩墩的嘴唇和满脸阿谀的笑容直起鸡皮疙瘩。 弃摇头,很坚决。 望乘踢了雀候一脚,意思是快点劝一下。雀巢是雀族人,真的带出去耽误大事那丢人的可是雀候的脸。 雀候跛着个脚看雀巢,慢然后慢地摇起了头。他性子慢,摇头起来也特别慢,一张白净面孔非得从左肩转到右肩才算成功。 “小王要你,就好好跟着吧。别辱没了我族名声。” 雀巢诺诺称是,和蓝山一起退下了。 等清了场,望乘实在按捺不住,急道:“小王,你折腾这半日就要这俩活宝贝?蓝山就不说了,好歹有膀子力气,带上雀巢是为啥?再说就你们仨去鬼方,人是不是少了点?” 他这股子急躁劲倒是颇合弃的脾气,所以也不生气,认真解释道:“你刚才来得晚了,没看见雀巢的能耐。这人别的都稀松,只是有一点好——他自小打猎出身,识鸟兽、辨路径,最会训狗。” 往鬼方这一路会穿过大片丛林,什么事都能可能遇得到,弃留一个熟悉田猎的老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还有一点,我刚才问了所有人,只有他们俩会骑马。要混入鬼方,不会骑马是不行的。” 望乘无话可说。弃又说:“至于人数,望乘不必担心。我早已有些安排在这里。” 他指向姬亶和猪十三:“这两位一道去。” 这俩人追随弃一路到此,跟着去也是正常的。雀侯拱手道:“小王果然安排妥当,不知打算何时出发?” 按照雀侯的想法,弃组队成功了就要立刻启程。毕竟战况变化莫测,多拖一天便是一天的危险。 不料弃却摇摇头,手一摊:“再等等,我还要等一个人。” “什么人这么重要?” 没得到回答,弃反问道:“雀侯,殷地在哪个方向?” 望乘抢着向南指,弃转向南边,面色沉了下去:“我在等一个从殷地来的人。这个人必须要跟我走,他若不来,我就亲往殷地去要人。” 他再不说话。 雀侯和望乘面面相觑,都想不通会有哪个人这么重要。姬亶却知道小王说的是谁,心中默默念道:幽,你可一定要快点来。 ————分割线———— 又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取名时间,起名废再度登场~~ 蓝山和雀巢祝大家周末快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2章 备战 第二日过了中午,殷地还是没人来。倒是亳地来了个预料之外的人物。 屠四坐在猪十三帐外的树荫里抱着个陶碗大口灌水,左脸颊上一块非常显眼的淤青。他旁边站着未着甲胄的望乘,正叉着腰和猪十三理论。说得急了,还指着自己右脸那一块青紫给猪十三看。 “师或!你的人脾气也太大了!俺就盘问了几句,他就动了手了。咋的?俺还不能问问了?” 不等猪十三安抚,屠四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喷出个哼字:“什么师长望乘、百战名将,切~” 猪十三一脚踢过去,喝令闭嘴。然而望乘已经蹦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伸手招呼:“刚才你是趁俺不备下黑手!来来来,再打一回!” 昼夜赶路,屠四劳顿疲惫,正是一头火,一听这个把陶碗咣当一摔,也蹦了起来。 等弃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仨汉子打在一起(猪十三是拉架的),周围一圈说是护卫,实则是看热闹的亲兵戍卫。 好容易分开仨人,望乘却已经转怒为喜,冲着弃一拱手,大声道:“痛快!好久没打这么尽兴了!有两下子啊!小王,这位屠四我喜欢,让给我吧!” “呸!你当占个邑子抢个奴隶呢?!爷爷现在虽说无族无家!可也是出身殷地大族,是个平等众人,还让给你?我让你一通拳头!” 屠四暴跳如雷,一面又要动手。望乘眉毛一拧,却是有些惊讶:“殷地大族?哪一族?没听说有个屠族啊?” 再扯下去又得把那些陈年旧事说一遍。弃只跟望乘虚提了一下,说屠四是自己以前的旧部,后来安排留在亳地。见小王和屠四说的一致,望乘才不情愿地道:“倒是不容易。” 说着又一咧嘴,笑道:“他刚才闯岗,遇见俺多问了两句,倒是也打得快活。算了算了。小王,你和师或要是不缺人,就请他来俺军中吧,我正需要个这样强悍的人带兵。” 弃当然不能给,便把话题转到望乘身上:“望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沚邑?” 为恐鬼方发现有异,昨日昭王与众臣议定目前兵力布防暂不大面积调动,各地首要任务加紧训练新兵。 昭王明确表示,在与井方结盟前,恐怕还得征兵,各军必须有充足的老兵来带新兵。 也就是说,主张集中兵力打大战的望乘还得回沚邑去先守着,等待下危这边的召唤。 一听小王问归期,望乘俩肩膀却往下一塌,说:“我是真不想回去。你不知道天天跟些个苍蝇纠缠有多烦!它咬不疼你,可是恶心你啊!烦得俺嘴里都长泡了,俺不乐意跟他们消磨,还不如来头兕干一架呢!赢了也能显俺的能耐。” 说着,他讪笑着凑近了弃:“小王,不然俺跟你去呗。俺会骑马。” 弃也笑,只是带了三分无奈:“望乘莫要说笑。如今大敌当前,前线需要有你这样能统兵能指挥的人物镇着。我手中无兵,又不在鬼方的提防名单里,正合适去做这种偷机之事。” 这就是没把望乘当外人了。 小王回归怎么说也是个大事,但大王不知为何,一没发昭宣告,二没给小王分兵马。摆明了就是要让刚归来的小王转头出去跑外线,这事已经在众侯伯师长中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 反正,王族里的父子不好做。大王和小王这一对父子就更不好做了。弃如此坦诚地自己讲出来,搞得望乘尴尬之余,还真不好再纠缠了。 最后,望乘强行约定要送弃这支小队一程。什么时候弃的队伍走了,他什么时候再回沚邑。 终于清静下来。弃转过身笑对着屠四。对方摸了摸鼻子,对弃拱手行礼。 “小王,我想打仗。” 弃看着猪十三,对方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屠四留在亳邑这段日子里,除了帮子享镇压了一回小规模兵变,就再没事可做。 他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猛一下每天躺着吃吃喝喝颇觉没意思。最后不顾子享的挽留,要了辆轻车往下危来投奔了。 来得正好。弃拍了拍他:“好啊,这才是我认识的旅泗。不过带兵不行,你得跟我去做另一件事。” 弃慢慢讲了自己的打算,屠四双眼发亮,忙不迭地点头:“这等事可不能少了我!太好了!又能和猪哥一起了!” 出乎意料,弃摇了摇头:“不,师或不能去。” 俩人一起瞪眼,猪十三更是惊讶莫名,他本是弃第一个定下来的人选,怎么又不让去了呢。 “刚才父亲唤我去商量骑兵之事,说如今下危有经验的师长不多,继续能统兵的人。师或沉稳心细,曾经的战绩有很可观。父亲便提出向我借人。” 借人。 这话说的可真玄妙,猪十三立刻就明白昭王的意思了。大王这哪里是借人,根本是想削弱小王的势力,不想让儿子手下有强力支持者。 虽说在商王室,父子兄弟互相提防牵制是常事,可弃如今手下就只有一个久不领兵的师长和一个小小的周族宗子。就连这俩人都不肯给留全喽,这提防得也有些过头了。 老成持重的猪十三绷不住了,愤愤不平:“小王,你历经七年灭了子画,替大邑商去掉了如此心腹大患,大王不嘉奖也就算了,怎么还如此行事?!属下要跟着你!此地那么多师长,不缺我一个!” 相对这俩人的愤懑,弃倒是很平静。 他拍拍猪十三,缓缓道:“留下来吧,父亲答应将南土铜山附近四十支邑子册给你。此战结束之后,你就可以去南土做一方侯伯了。” 这下连屠四都惊呆了,忙问:“南土?是那座大铜山吗?大邑商最大的铜矿?” 得到肯定之后,屠四喜不自禁,拍着猪十三的肩膀连连道喜:“猪哥!那可是大铜山!这下你富裕了!!” 猪十三的表情逼退了他,屠四揉着脸上的淤青乖乖蹲到一边去了。猪十三望着弃,欲言又止,弃还是一贯冷静,摆摆手道:“我都明白,师或不必再说了。你跟着我十年颠簸,后半生该享受享受了。” “可……您呢?” 弃弹开肩膀上的一只飞虫,温和一笑:“我志不在王位。所以,也不介意。” 蝉鸣聒噪起来,猪十三与屠四目送弃离去,树影在他身上斑斓起伏,惹人烦躁,可偏偏谁也无法替他抚去。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屠四才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呀,有件事忘了告诉他了!那个,小王妇在亳地!” 谁?猪十三惊讶道:“妇纹大人在下危啊,刚才我还看见她去侍奉妇好大人。” “不是不是,是那个巫族的巫女!哦不是,现在没有巫族了。就那个巫鸩……” 话没说完,猪十三丢下一句去找雀巢和蓝山,便拔腿去追弃。 其实,当日妇好并没有将巫鸩送远。那时巫鸩已近力竭,压根经不起远途劳顿,妇好便将她隐藏在大军最后面。待内城破了之后,亲自将人交给了内城宗庙内的大巫朋看护。 怪不得当日定好大室逼宫,妇好来得那么慢,原来是先去安置巫鸩了。 不过猪十三在危侯府里面转了一圈也没法通知弃,因为很不凑巧,弃在妇好那儿。 危侯府只有两重院子,昭王为了让妇好调养身体,将她安置在后院西厢一间屋子里。猪十三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徘徊。 太阳挂在头些细节,忽然阿犬进来报说子妥自殷地送来一个人,指名要给小王。 “来了!”弃一蹦老高,匆匆对妇好行礼退下。 他几乎是狂奔出府的,守在门口的猪十三赶上来要说话,却被他撞得差点飞出去。 “有啥事待会再说,现在赶紧跟我去见一个人!” 无奈的猪十三跟在弃后面冲向城壕口。等在那里的是一辆双马乘车,妇纹带着雀巢和蓝山已经等在那里了。 驾车的御者给弃遥遥一见礼,招呼蓝山上来,将车上蜷缩着的那个人抱了下去。 五大三粗的蓝山抱了一团锦缎过来,轻得跟没抱东西一样。弃赶上去一拨,那斑斓纹绣中滑下一只白皙手臂,上面伤痕累累。 弃连忙拨开锦缎,就见幽双目紧闭,歪在蓝山怀中人事不省。再拉开一些,就见整个人除了脸之外,处处都是青紫伤痕。有些已经发黄,有些破皮见血还未痊愈。 这……这……弃恼得目眦尽裂,咆哮道:“怎么回事!谁把幽弄成这样的?!” 御者下了车,趋近递上一张绢书:“这是小臣妥给小王的,个中原委都在里面了。” 弃一把展开,匆匆看完之后,咬牙道:“寝渔!这笔帐我给你记下了!” ——————分割线—————— 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一查,居然已经破两千推荐票了。 多谢各位大大!无以为报,一定把故事讲好! 多谢清歌妙舞木兰舟大大!前面有几章没讲好,我还以为把你写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3章 余生 话说子妥能从后宫里捞出幽来已经实属不易。 为兄长捞个人,这没什么。问题是这个人是后寝内宰养的“宠物”,这就不太好办了。 “宰”这个官职并不专属于商王。贵族邦伯家中都有为自己服务的家臣,称为御事。这些人分工合作,有负责政务的、有负责日常事务的,还有负责宗教、军事的。“宰”这个职务属于总协调,类似大总管。 只不过商王家大业大,需要两个“宰”职。一个负责对外政事,一个负责后寝王家诸事。而寝渔就是总揽王家内部事务的内宰。 内宰的势力有多大呢? 这么说吧,当初昭王甫一即位,曾有三年不理政务。那期间,从朝堂到后宫的大小事务全都是交由内宰决断的。后来昭王亲政以后对他也很客气,划了一大片封地给他出宫养老。 之后的内宰便是寝渔了。他在后宫经营几十年,除了昭王和大王妇,其余王妇、王子、王女无不受他钳制。从他手里捞人,这事是真的不太好办。 不过子妥回宫之后意外得知,寝渔病了。 自亳邑叛乱被肃,子画一家伏诛之后,寝渔就病了。据说已经有段日子没管事了。内宰虚位,那后宫就由大王妇做主。子妥正不愿跟他废话,就借这个理由绕过寝渔直接去找妇葵要人。 妇葵一心讨昭王欢喜,见了玉佩便一叠声叫人去寝渔殿里把幽叫来。 哪知传令的小寝官去了半天,人没领回来,反倒是抬回来一个病怏怏的寝渔。 子妥有段日子没见过寝渔了,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原来那个笑容可掬的胖子不见了,原本肥硕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浑身的肉似乎都随着子画的死蒸发掉了。 好歹是王家多年老臣,子妥赶紧下去搀扶。不料寝渔也不起身,就势趴在地上开始痛哭。 “放过我吧……从先王小乙到如今,几十年了,我一心伺候王室诸妇诸子,从未有过舞弊徇私的事。如今眼看就要死了,还请王女看在老儿孤苦一生的份上,把幽留给我吧……没了他,我是立时就要死啊……” 病得脱了相的寝渔伏地大哭,嚎啕声震得在场人耳朵里直嗡嗡。 将死的老臣嚎哭祈求,妇葵不好再开口,便撒手任子妥和寝渔俩人对峙,自己躲开去梳头。 能做主的长辈不帮腔,子妥一个年轻王女能对寝渔做什么?只能好言相劝,还拿出昭王的玉牌给他看,证明是前线需要幽。 不料寝渔一见那玉牌发作得更甚,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这玉牌还是当年老臣出征东土带回来的玉料所琢,一共琢成两块玉牌,昭王留了一块,另一块给了仙逝的后母戊……不成想今日还能见到这一块,我就知道昭王断不会对老臣如此狠心的!” 这就属于耍赖了。你拿大王玉牌,我就说这是我献给大王的。这事混缠起来哪还有个准数? 只不过子妥不是寻常王女,绝不会被一个病老头牵着鼻子走。 她一面敷衍寝渔,一面对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悄然退去,带着几个侍从自去寝渔宫中抢人。 “那寝渔极狡猾,在殿外布置了许多戍卫把守。我等好容易进去,又遍寻不到人。他宫中奴婢全是哑子,问什么都答不出来。” 送幽来下危的那御者是子妥的亲信之一。此刻幽被送去医治,他自留下来向弃回报当日情形。 “最后还是一个胖女奴眼神示意,才在殿后奴仆们所居的地穴里发现了幽大人。他被铐在里面已经不知囚禁了多久,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 弃一拳砸在身侧的树上,绿叶扑梭梭落了一片。御者缩着脖子退慌忙退下。弃看着手中的绢布上的墨字兀自咬牙不已。 幸亏当日子妥当机立断把幽救了出来,不然难保寝渔回去之后杀人灭口。 子妥在信中说寝渔这老贼自知命不长久,非要拿幽做殉人陪葬。后来被自己这一通搅合气得病情加重,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子妥劝弃,好歹寝渔也是一位功勋卓著的老臣,病重垂危还被抢了宠物,说不得会直接找昭王哭诉。她反正不住宫中,自是不怕那老怪物。但是兄长日后还要回宫,万万不要为了一个宠物和父亲惹了罅隙,得不偿失。 说到底,子妥还是怀疑弃要救幽是因为好色。 也不怪子妥多想。即使是身受囚禁、折磨之苦,幽那张脸依旧不减半分美艳,甚至还因此多了些凄楚婉转。弃哭笑不得,收起绢书不愿理会。但又一想,到底还是决定去找父亲谈谈。 母亲的事可以暂时隐匿不提,但器族、巫族这些需要后续妥善处置的事却必须要谈谈了。 弃深吸一口气,家事可搁置,大邑之事却不能啊。 今日里,西鄙外又有鬼方小股势力侵扰,因了望乘在下危逗留,这些事便都交由他去处理。弃打听到昭王得了空闲,此时正在危侯府与井方使者商谈。 去找父亲之前,弃打算先去自己帐篷里看看幽。 那帐内早就站满了人,蓝山和屠四进不去,就在帐外找了一处土坎上比赛掰腕子。雀巢则眯着眼半躺在树下小憩,一条黑色大狗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大狗头上还停着一只灰翅小鸟,正随着雀巢的口哨声上下翻飞,看上去煞是可爱。 大狗看见弃走来,立刻站起来汪汪示警。掰腕子的俩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雀巢也手忙脚乱地往起爬,不料越急越出错,一跤摔得趴在地上。他也狡猾,干脆改行了个肃拜大礼。 只不过那只小鸟忽然没了主人的命令,便径直停在撅腚下跪的雀巢头话了。只是说出的话都是单字,连不成句子。弃趴过来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说的是:“晕……”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晕证明药起作用了,你安心养着。我再让巫师为你卜问禳灾,很快就能好。” 再说,就听不懂了。 弃无奈地起身,正要叫姬亶说话,不料妇纹先走过来轻轻拽他:“夫君,我有事想问你。” 猪十三与姬亶连忙告退,却被弃止住了:“你俩呆着,我还有事找你们。怎么了?” 毕竟帐内有人,妇纹有些羞赧,先扫了一眼塌上趴着的幽,这才望向弃:“夫君,我要跟你去鬼方。” 弃瞪着那俩站着的人,猪十三连忙摆手,表示不是自己说的,姬亶则一脸惊愕。 弃无奈地垂下头安抚她:“纹儿,我都不知道鬼方的宗主部到底在哪里,这一路艰难困苦都是未知,你不能去。” “可是你从羌地到亳地这一路,不都是带着鸩姐姐的么?她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呢?” 往日温柔的小女人今天不知为何,突然执拗起来,一定要跟着同去。 “纹儿听话,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不能跟着白搭性命!” 弃自动忽略了“鸩姐姐”这仨字,不打算提巫鸩与她迥然不同,从小练的就是杀人技。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夫君,我等了五年才与你团聚。以后的日子,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妇纹一双大眼水波潋滟,看得人心头发软:“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你分开!” 帐篷里顿时一片旖旎情愫,可惜只笼罩在弃夫妻俩周围。那俩围观群众已经尴尬得脚趾头抠地了,小王夫妻俩你侬我侬,这俩人可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再强硬的汉子也抵不过如此柔情百转,更何况妇纹这些年确实不容易。弃揉着她的头发,低低说了声好。妇纹这才破泣为笑,喜孜孜地出去了。 可是妇纹跟自己走了,幽托付给谁? 弃坐在榻上,顺手给幽撩开汗湿的发缕,思忖着对猪十三道:“师或,这样的话,幽就得麻烦你照应了。” “小王放心,我省得,一定善待他。” “若是父亲册你去南土为侯,也一定要带着幽。不要把他留在这里,别让殷地的任何人再接触到他!” “不……” 仨人一惊,原来是幽突然奋力出声打断了他们:“不……跟……” 弃急忙凑过去,只见幽一张惨白小脸上涌起一抹赫红,墨眉紧蹙,急切地往外蹦着字:“去……鬼……方……” 原来他是要跟弃去鬼方,可这身板怎么去?走不到一半就得死在路上。连姬亶都看不下去了,出声劝他不可勉强。 幽一着急,奋力撑起身子喘道:“我……没……事……” 凭心而论,弃一开始确实是把幽作为此次鬼方之行的必带主力考虑的。可谁知道那个该死的寝渔对幽蹂躏到这个程度! 其他伤处就不提了,刚才巫师偷偷跟他说,幽的后庭谷道有被撕裂的痕迹,短期内因为要愈合,不能久坐。 连坐都成问题,骑马就更甭提,颠簸的马背能要了他的命!弃心中把寝渔怒切了十八段,可眼下确实也没法再带上幽了。 他跟幽解释,此去多山地,不能乘车只能骑马或步行。幽听话辨音,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霎时沉默下去。 弃叹了口气,嘱咐猪十三看顾他,一面叫着姬亶出去。 不料他俩刚走到门口,幽又说话了。 许是药劲下去了,他这回口齿伶俐许多:“你……就说……我是你的……男宠。” 仨人一起瞪眼,看着弃的脸色,猪十三只想把幽的嘴巴堵上。可那只是想想,幽还是自顾自说下去:“反正……我已经……作了那么久……再装一次……也没什么。” 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戈父留下的唯一根苗,还不到二十岁就被折辱成这般模样。 这到底是谁的错?!父亲?子画?还是他自己?! 弃喉头发紧,转身夺门而出。 去找父亲吧,就算明日便出发,有些事也是要说清楚的。 ps:前几年殷墟发掘商代大墓,随葬铜器上的铭文显示墓主是寝渔。本起名废高兴坏了,立刻拿来写进了书里。 幽这个人物,本身我是打算让他为寝渔殉葬的。因为大墓发掘报告显示,寝渔墓中确实有一个少年殉人。 不过写到此处我却发现,戈长老一家都死光了,就剩下个幽。于是……好吧,祝贺幽同学逃出生天。 再ps:感谢横戈马上行大佬,我还以为把你也写跑了~~ 谢谢各位,最近各地雨都大,要注意安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4章 桑林 乌云累积,阳光黯淡下来。微风带来了河水的腥味和河畔桑林的涩味,沁人心脾。 弃迎着这风向上走,穿过半个下危城去到高处的危候府。主道被太阳晒得裂了口,但很快就会得到缓解,因为风里明显有了凉意,阵雨即将来临。 可惜没什么能缓解昭王和弃之间的关系。除非他现在掉头回去,不去找昭王。 瓜果稷黍存储得当能酿成酒,可人与人之间的事却不能久藏,久了就无解,或者崩裂。 井方使者腆着肚子出去了,弃与他擦肩而过。那人的大肚子让他想起了在北羌森林里遇到的那个叫肥肚的马羌人,他转过头闭了下眼睛,肥肚临死前满身是血的样子也没有从眼前消失。 何止是肥肚?这十年间,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死? 或者说,是因了父亲设的局而死? 原本的弃可以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小王,视万物众生为草芥。他可以笃信父亲和宰父教的那一套,相信所有人都不是大邑商的垫脚基石。 基石就不要有感情有疼痛,基石就应该被拿来铺路垫脚。 可是十年的磨砺之后历,弃动摇了。 他入殿、行礼,昭王的事还没说完,只微微示意他等一下,便接着听雀候说话。 弃安静地在下首对坐,听了一会,发觉雀候是在和昭王讨论一旬半后去井方迎亲之事。雀候要为昭王做副手,亲自为新妇驾车。 怪不得刚才井方使者一脸倨傲,大王亲迎,雀候执缰,这份殊荣可是在后宫中了下去:“他被寝渔囚禁起来,强制做了阉人。这么多年一直被凌辱被折磨,如今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还是没有回答,弃又道:“父亲!他是戈父的……” “看看吧,寝渔哭诉他只剩了一口气,求余放人。”昭王语气平静,只将手中翻看的墨书竹片一甩。 啪一声轻响,那竹片落在弃面前。弃捡起一看,登时血液上涌,怒不可遏。 “父亲!这老贼胡说……” 昭王挥手打断他,言辞依旧平静:“一个两朝老臣、后寝内宰,如此不顾脸面地来求一个小寝官。换了你如今坐在余这个位子上,该如何处置?” “父亲,幽从来没想过要做寝官!戈父一家都因我而死,幽是戈父最后的血脉了!” “余只问,若你是大王,该如何处置?何况如今余在外服,后宫之中只有诸妇和诸子,若他一怒之下挟持王妇王子叛乱,又该如何?” 弃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点。 半晌,他低下头去,沮丧地承认:“……只能送幽回去。” 昭王颔首,缓缓起身走至他身前:“晓得利害便好。莫要以为余是大邑商王就,所以能杀伐决断肆意妄为。须知天下事盘根错节,妄动一丝便会全局崩快。余自登位为王以后,作了多少不得已之事。在众人看来,是余薄恩寡惠,他们作何议论余都不在乎!” 弃的肩上温热一触,昭王一手搭在他肩上引他站起身来。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昭王目光柔和,眼尾皱纹愈发明显。 “可是你不同,你是余祭告天地册封的小王。这大邑商是余的,更是你的。你来看!” 他挥手展开一张牛皮堪舆图,双手悬在那些墨线上轻轻示意:“当初九世之乱,大邑商疆域只剩成汤时一半。余即位之初,南土大铜山甚至一度叛乱,导致大邑商几乎无铜可用。而今,这东土、西土、南土、北土疆域日益增大,如今的大邑商比成汤之时还要广大!余,没有辱没了成汤!” 一阵凉风吹进殿内,那张牛皮微微颤动,那上面的疆域墨线也抖动着,在弃心中撞出惊涛骇浪。昭王昂然而立,睥睨着儿子,也睥睨着天下人。 明明是一个微微驼背的单薄老者,可这一刻,弃却觉得昭王的形象无比高大,他再说不出什么话,以手加额肃拜至地。 昭王没有扶他,只将牛皮一丢,淡然道:“你不必担心,余不打算把那什么……寝官送回去。寝渔说他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就让他全咽了吧。” 弃惊讶地抬起头,昭王却已越过他走向殿外,在檐柱下立着看雨。 “下雨了……好啊,今年下危会有受年了。” 幽的事就这么解决了。弃怀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是要拿此事捶打自己。他走过去,迟疑着想开口,可不知怎的,来之前那些个让他憋闷发狂的问题突然都问不出来了。 还是要说,弃轻声道:“父亲,儿子有事想问。” 没有回答,昭王眯着眼睛目视雨幕,半晌莞尔一笑:“难得雨意清凉,子弓,为余唱一曲《桑林》吧。” 《桑林》这支曲子源自成汤。当年汤灭夏后,天下大旱,五年内地里作物都没有收成。成汤便亲自入桑林祭天祈祷,愿一人扛下天降之罪,只求不要伤及万族众人。 为表示决心,成汤亲自剪去头发、指甲,抱着香料躺在柴堆上,准备焚烧自己为牺牲,祈求上天赐雨。后来果然天降大雨。这之后,《桑林》便流传下来,还配上了持羽的巫女伴舞,成为后世祈雨的歌舞。 弃不知道父亲忽然要听这支曲子是什么意思,可也只得应下,双手合拱,缓声唱了起来。 “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歌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传得愈发广远。两厢殿内的族长、官员远远望着这对尊贵的父子,都息了言语,屏息凝望谛听,无人敢上前打扰。 一曲终了,昭王轻轻抚掌叹道:“好嗓子,真像你母亲。” 弃心头一惊,待要说话,却听昭王接着说:“即使是天命成汤,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子弓,余不是天帝,没法肆意行事。作大王,成大邑,需要千般考量万般制衡。这是余的无奈,也是日后你的责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有答案。” 千般机锋都藏在这些话里。弃已是无法再问出什么了,遂咬牙低头行礼,黯然退去。 可走出两步,昭王又唤住他,声音冷静而清楚:“亳邑的那些器族人,你放了便放了。那一支巫族叛逆助战有功,余也不再计较。北土局势飘摇,你若准备好了,明日便出发吧。待你功成回来,余为你昭告天下,宣布小王归位!” 寒意顺着雨线劈头盖脸浇下来,弃心头也涌起阵阵寒意。他自来了下危就发现父亲的态度暧昧,既不为他恢复身份,也不阻止众人称他小王。如今父亲终于提起此事,果然是早有处置在胸。 弃很想问一句:若我不主动要求潜入鬼方,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可他终究忍住了,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更好。弃拱手一礼,直起身来望着昭王:“儿想问父亲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一个人。您可还记得有个弜族的巫女?” 大雨终于不再绷着,以泼天之势汹涌坠落。雨声澎湃,终是遮住了殿上二人的对话。 天地间被大雨下得发黑,后来又渐渐发白,地上的水流蜿蜒成河,奔涌着向护城河流去。营地中,众人久侯不见小王归来,都有些着急。猪十三雀巢和蓝山去侯府找找,顺便给小王送件茅草蓑衣。 不一会儿,蓝山顶着雨回来了,侯府戍卫说小王早就走了。他憨头憨脑也不知接着找,只知道得了消息就赶回来送信。 猪十三安慰妇纹:“不在侯府,又不见大王有责罚,那就不会出事。俩人必是谈开了,小王临时有事处理,小王妇不必担心。” 妇纹绞着双手,惴惴道:“我好久都没见过他那个脸色了,以前夫君只要一露出那种神情,就是要下什么决断……” 不等她说完,雀巢蒙头冲了进来,浑身的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报师或,小王如今在南鄙桑林里!” 桑林?那地方在护城河外,离城有些距离。 众人对视一眼,猪十三问:“可是那里有敌情?谁跟着?” “没人,只有小王自己。”雀巢抬起头厚嘴唇半张着,看着更加茫然:“他……小王在跳舞。” 大雨终于缓和下来,雨线也小了一些。猪十三和妇纹顶着蓑衣赶到桑林的时候,远远便看到林中一个人在起舞。 地上枯枝败叶积了雨水,每一步下去都扑哧一声。偏弃舞得豪迈,步步紧随,身姿矫健。他脚下早被踩得凌乱不堪,泥水飞溅、雨水浇灌,弃踏歌而行,舞得头顶都冒了热气,一面大笑唱着走了调的歌。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这是……桑林?”猪十三惊异道:“小王在祈雨?” 很明显不可能,就这个雨势,再下下去就该涝了。此时弃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他似乎终于累了,收住了脚步,撞撞跌跌地靠在一棵桑树上,反复吟唱着最后一句:“至斯极也……至斯极也……” 妇纹呜咽一声,冲过去抱住弃。她只觉抱住的是一团火,一团不屈从大雨也要燃烧的火。 弃舞得通身发热,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满身不是泥浆就是雨水。可是没用,他憋屈,他想大吼大叫。突然有一团清凉的小东西抱住自己,弃缓了半晌才看清是妇纹。 “纹儿,你怎么来了。”他举目四顾,这才又看到缩在一旁的猪十三:“快回去,看淋了雨受凉。” 妇纹不撒手,埋头呜咽道:“夫君,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纹儿不好,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帮你。夫君,纹儿不想看你这样难过,大不了,大不了咱们走!什么小王!什么身份!咱不要了!我会养蚕纺织,你会打猎,咱们到哪里不能活呢!” 原本想扳开她的弃身子一僵,缓缓搂紧了她。这个小女人平时不声不响,却如此懂得自己。有妻如此,他该知足了。 虽然她不是小鸩。 弃闭上眼睛,把昭王那句回答咽了下去。此生他注定无法和她相守。 他拥住妇纹,小心与她擦干泪水,轻声道:“纹儿,我们回去。明天离开这里,有你足矣,我再不多求什么了。” 二人同撑一顶蓑衣走在前面。猪十三看着俩人紧紧相依的背影,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小王,巫鸩在亳邑的事了。 ps:最近天天下雨,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5章 弃子 暴雨突袭,天色放晴停已经到了下午。因了雨水泥泞,剩下的半天里倒是不见鬼方再来滋扰,各师纷纷忙碌,弃一行人也抓紧整理出发的装备。 临时通知第二天出发,“偷袭鬼方小分队”准备工作属实有点慌乱。 好在姬亶心细,请示过弃之后迅速列了个单子,上面除了一些游牧族裔的衣裤穿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几匹良马。 相马这事,雀巢当仁不让,自去领命找马。屠四和蓝山跟着他做帮手,仨人一路走,一路听雀巢吹嘘自个儿的技术。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但凡能动,我就能玩。尤其是养狗训练鸟,这俩最擅长。” 陡然被小王提拔,雀巢志得意满,走起路来也学师长们撅肚背手,下巴颏还不忘朝那俩人一指:“咋样?你们呢?” 蓝山憨憨一笑,摇摇头。屠四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我没你那本事。不过吧,但凡能动,我就能杀。” 说着他猛一拍雀巢的肩膀,呲牙咧嘴地冲他笑道:“最擅长就是杀人。” 雀巢一个哆嗦没打完,另一个肩膀上也挨了一下。蓝山那张黑脸凑过来,很认真地点点头:“对,我也喜欢杀人。” 这俩人一左一右搭着雀巢呵呵笑,吓得他再不敢拿大,缩着脖子乖乖相马去了。 下危驻扎着诸多师团,虽说马匹并不短缺,但质量参差不齐,大多不中用。 这些马大多是专门养来做挽马的,体型呈长方形,体格硕大,骨骼粗重,体质粗糙,性情偏温顺。这些马别看蹄大坚实,肌肉发达,却是不适合乘用。 几个人转遍了各师团的马厩,雀巢拢共挑出了八匹马。屠四瞪眼看了半天,觉得这八匹马除了体型高大些、性子活泼些,别的和其他马也没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去!” 雀巢抚着其中一匹马的脖颈,指着马头给他看:“你看这几匹马的头,全都是小而清秀,这样得马行动灵敏。这蹄子,比挽马的蹄略小些,虽然负重不行但跑起来速度快。还有皮毛,毛细皮薄,这才是适合骑的马。这些马拿去挽车,太可惜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屠四频频点头,倒是对雀巢有些刮目相看。不料雀巢并不收手,乘马挑好之后又挑了七匹平庸挽马。 “要这么多干啥?杀了吃肉么?”蓝山有点迷。 俩莽夫,就会杀!雀巢默默腹诽,一面解释:“你俩不常与游牧族裔打交道,不知道他们的习惯。那些人一旦远行,每人随身最少配备两匹马。一匹好马,打猎作战时才骑,另一匹资质平庸的平时赶路用。小王交待要装得像,咱不说人均三匹吧,两匹总得有。” 那俩人恍然大悟,一起牵着这些马回到营帐喂料刷洗。一时间,弃的临时营帐外人欢马叫。帐内氛围却极为压抑,偶尔有一两声争吵飘出来。 雀巢尖着头往里回报了一声,飞快退了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刷了一会马,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屠四身边低声问:“四老弟,那个……阉人……不是没办法做那活儿吗?” 屠四正卖力刷着一匹枣色马,那马皮毛里的灰土呛得他直皱眉打喷嚏,少不得敷衍道:“废话,那玩意都没了,当然干不成!” “那……那……那个漂亮小子是咋被阉人折腾成这样的啊?” 原来帐内诸人是因为幽在争吵,刚好让雀巢听了一耳朵。一边的蓝山手上活不停,但是脖子也朝这边抻着听。 这俩人,不好好干活净听闲话!屠四照他俩脖颈上一人给了一巴掌,骂道:“你俩加起来快八十了!咋还这么好事!” “哎呦不是,我听见小王说要带幽走。师或反对,说他那伤骑不了马。我就有点好奇了……这不是我俩族里没有阉人么,您出身大邑,又在殷地和亳地待过,您是不是见过?”雀巢揉着脖子嘿嘿笑着恭维他。 这态度,屠四也不好再发作了,便瞥了一眼帐内,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蓝山听得一脸茫然,雀巢却惊得直瞪眼:“啥啥啥?马马马马策?” 他看看手里的木柄马策,腾一下扔在地上。 “也不止是马策,但凡是个棍子形状的都能用。阉人身体残缺,所以大多数性情乖戾。一旦他们也想要发泄,就只能靠这些个玩意折磨人。幽算是命大的,我在殷地时常见有年轻羌奴被这些阉人折腾死的。” 屠四撩起嘴唇,牙疼一样吸了口气:“我做王宫戍卫的时候,曾经从内宰殿里拖出去过一具尸体。那羌奴前脸看着没事,一翻身,后面插着个矛头。深得只剩一点点柄在外面,拔都拔不出来。” 这下连蓝山都捂着腚蹦起来了,雀巢撇着嘴嘶嘶吸气,这场面想想都恶心。仨人不约而同看向帐内,心中充满了对幽的同情。 莫名被同情了一把的幽自然不知道外面的闲话,他正竭力要求明天一起上路。说得急了,幽还撑着要站起来,试图证明自己只是些皮外伤。 可不等站起来,浑身的鞭痕、血痂一扯,幽哼了一声又往后跌。姬亶连忙托住,却被掐住脖子推开。幽怒骂道:“谁要你假惺惺!不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妹妹,我何至如此!滚开!” 姬亶悻悻缩回手,咬牙忍耐不语。幽兀自辱骂不休,最后还是妇纹过来安抚,这才替姬亶免了一通骂。 伤成这模样怎么走? 猪十三暗暗叹口气,向弃示意一边讲话。可幽看见了,忙隔着妇纹哀求道:“兄长别走!就在这里说!” 十年来,这是幽头一回唤他兄长。弃眼眶一热,答应着转了回来。猪十三只得站在塌下道:“此去前途艰险,一个不慎就可能被识破。马车肯定是不能乘的,而幽现在无法骑马,他如何去?就算侥幸过了关卡进了鬼方,幽这容貌也极易被留意到。” 他转向幽,厉声道:“我敬佩你的父兄为人,但如今我更在意的是主上安危。要混进鬼方,人人貌不出众语不惊人才算安全。你一不能骑马,二无法自安身份。如何能帮到主上?难道要因你一人的任性,让这些人甚至主上都为你陪葬?!” 猪十三一向性情温和,对人待事少有厉色,如今担心弃的安危,他对这少年是动了真气。 可惜少年并不买账。他横目一笑,眉眼含春魅感顿生,连妇纹都看得呆了一呆。 “你不过是担心我这副模样不像游牧族人,可你又怎知那些族长、单于不好男风?兄长只需说,我是他从大邑商抢来养着的宠物,说不得鬼方易还会高看他一眼!” 无论大邑商还是四方之外的诸多游牧民族,上层权贵好男风并不算什么稀奇事,甚至有些还互相攀比。这些俊俏少年的地位也只比奴隶高一些,虽然吃喝不愁,但若是长残了、难看了,立刻就会被抛弃杀掉。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办法。 “至于骑马,你放心。我在路上缓一两天即可,那死胖子并未太过作践我。停个两天便能恢复了……” 这话中隐晦的暗示立刻被众人接收到了,猪十三也不好再提伤势。姬亶抬头看着棚顶,妇纹脸颊绯红,猪十三咳嗽一声,对弃道:“主上的意思呢?” 弃走至塌前坐下,温和地说:“幽,你可以不用去的。跟着师或去南土,富贵平安过一辈子不好吗?” 幽短促地笑了一声:“兄长,我这十八年还不够富贵吗?天下还有比王宫更富贵的地方吗?我在那铜玉牢笼里呆了十八年,呆够了。兄长,你让我看看四土之外是什么模样吧,哪怕只看一眼,幽也死而无憾。” “别胡说!小小年纪什么死啊死的。”弃胸中酸楚难耐,伸手揉了揉幽的脑袋掩饰过去:“一起去。等这事完了,我带你去羌地祭祀戈父。” “哎。”幽温顺地笑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去鬼方的一共八个人,原本没算在内的姬石头坚决要跟自家宗子在一起。不管猪十三怎么命令、威吓,这家伙犟着脖子一句话没有,再问就是一定要追随姬亶,偷偷跟着也要去。 没辙,弃只能同意。 麻烦的是石头骑艺不精,只能趴在马上勉强掉不下来。屠四拍着胸脯保证,从下危出发到开始翻山越林,这段期间一定把他教会。雀巢蓝山跟着起哄,再加上赶来商量明天行程的望乘,弃的营帐外着实热闹了好久。 天色向晚,暮野苍茫。弃到底没有去向父亲辞行,只与弟弟子载殷殷作别,让他给妇好带句话,表示自己暂时不能守在父亲和好娘身前尽孝,请好娘万万不要怪罪。 没过多时,妇好遣了阿犬来,送给弃一包物件。打开来看,原来是长短不一的五把铜刀。 当时的铸铜术是用铜料加上锡铅合铸,这种技术铸造大件礼器不成问题,小且锐利的砍刺武器反而不好铸。所谓的刀也不如后世的大,只不过二到三指宽,长度比人的前臂还短一些。 而且因了地域不同,铜刀的样式也不一样。弃手中拿的这五把,就不是大邑商的常见翘头制式,全部是兽头柄或铃首柄。 “妇好大人说了,这些是大王从土方、鬼方手里缴获来的。大王让转交给您,说是您或许用的着。” 原来昭王早就算准了弃不会来跟自己告别,早早就把东西交给了妇好。弃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以对。 见弃没吩咐了,阿犬一转身就对着旁边的姬亶呲起了牙,作势要咬他。姬亶扭头便跑,阿犬往外撵了两步却被弃叫住了。 弃在那五把刀底下捏起一支比手掌略长的铜针,问:“这铜针……也是父亲给的?” 那分明是一支巫医用的铜针,阿犬不知道小王为什么忽然有些失控,忙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妇好大人偷偷交给我的。她说,你若是认识,再让我说下面的话。” 她一挺胸,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子弓,一定要保重自己,万事不要强撑。等你回来,我便把铜针的主人还给你。” 这铜针是巫鸩的。 当下弃心头大震,他原本已经打算完成此事后让人送回路线地图,自己带着妇纹和幽离开大邑商再不回来。哪知妇好已经得知了这父子二人的谈话,她猜到弃也许不会再回来,不忍心看见父子再度离心,这才拿巫鸩来做条件引他归来。 弃深吸一口气,将铜针放在阿权手中:“回去谢谢好娘。跟她说,子弓已不会多做妄想了。还望好娘顾念那位妹妹,护她此生平安周全。” 莫名其妙的阿犬答应着退出去,走到门口又被弃叫住了:“如果父亲也在好娘那里,就转告他——子载是个好孩子,能成大事。” 夜幕终于笼罩下来,妇纹出来请弃安置。热闹了一天,帐内终于没人了,连幽都被猪十三搬去了自己帐里。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蛙声此起彼伏。弃望着灯火阑珊的下危城,轻轻揽住妇纹,在她头顶轻轻一吻:“纹儿,明日之后,我或许就真成了大商弃子,你不后悔?” 妇纹娇嗔飞他一眼,埋进他怀里叹道:“就算天下都舍弃了你,我也不会弃你而去。” 夫妻俩相视一笑,弃打横抱起娇妻,大步走向帐中。 不管明日之后如何凶险,今夜且先细品眼前这一室旖旎。 ps:多谢诸位大大的推荐票。阿才一定努力码字,让诸位看得舒心 谢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6章 启程 翌日,东方刚蒙上一点点红晕,一支队伍便出发了。 这支队伍约有一旅之众。领军的将领肩宽背厚,嗓门洪亮,压根不顾其他营地的人还未起身,吆五喝六地领着五百余人大摇大摆穿城而去。半个下危都被他这动静扰醒了,师长们揉着惺忪睡眼一边起身一边骂:“就知道是望乘,这家伙可算走了!” 唯独雀侯睡得香甜。那车轮和人跑马踏的声音经过他营帐的时候,雀侯连眼睛都懒得也睁,只翻了个身哼哼了一句:“………小心……” 然后就安心地打起了呼噜。 望乘是故意搞这么大动静的,为的是让人都知道他回沚邑了。但如果细查人数就会发现,这支旅多了几个人,而且有一个还是女人。 没错,望乘借着回防沚邑,顺带着把弃这支小队伍给捎走了。 太阳终于跃出太行山。望乘哪里知道其中机巧,当下急得一边挠头一边来回转起圈来:“可是那比沚邑还远,怎么送你们呢?要不,让大军先回,我自驾车护送?反正回了沚邑也捞不到什么大仗打,不如跟你们走远点晃晃。” 他及时闭上嘴,把“你们根本不像去潜伏刺探的,倒像是一群无族无家的逃难人”这话咽了下去。 这位耿直汉子其实想对了,弃的想法就是要伪装成一群失去了家园的马羌人。 在与牤不期而遇那一次,弃便已经和他夫妻俩约好了如何伪装骗过鬼方守备。先让牤带着薰育部进入鬼方宗主部去装作结盟,获得鬼方易的信任后再装作不经意地给他推荐一支被殷人屠灭的“马羌残部”。 “鬼方现在急于拉拢西土、北土的反叛势力,只要把你们的能耐吹得大一点,最起码能换来个考验的机会。”当日里,阿琮如是分析:“但是我们只能保证你可以接近赤鬼部,至于有多近、能不能取得鬼方易的信任,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弃的队伍人员年龄纷杂,而他一点都不介意的缘故。要装得像丧族之人,就必须什么年龄的人都有。 望乘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仍在不断地请求自己驾车护送。弃只同意留下一辆乘车,别的再不多说。 无奈之下,望乘只好命大军开拔。人马不歇,下午便到达了沚邑。然后在这位师长充满怨念和担忧的目光中,弃一行人继续向南进发。 八人,十六匹马,一辆宽大乘车,这支装备奇怪的队伍走得不紧不慢。除了狗的吠叫,间或还传来一些喝骂与笑声,那是屠四在教石头骑马。 屠四与石头本是旧相识,俩人在亳邑一起对抗过子画。然而这并不妨碍屠四捉弄人,石头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屠四偏要驱马凑近,时不时推他一把,美其名曰检验他腿上功夫。 结果就是到了晚上露宿的时候,石头终于可以在屠四的推搡下在马上坐定了,可那张脸上已经摔得鼻青脸肿。姬亶气得去找屠四理论,石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帮弃把幽扛下车,又去帮蓝山拢火烧饭。 看着这一群人围在火边乱哄哄分食烤饼茨的样子,弃突然有点恍惚。几个月前在羌方的森林里,他遇见的那一群马羌人也是这么热闹。谁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得借用他们的身份呢?弃苦笑一下,仰头喝了口酒。 等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弃这才开始向众人交代此行的目地和注意事项。大家表情各异,姬亶首先提出了疑问。 “小王……额,弃大哥。甫地已经接近西土,而鬼方主力现在北土生事。咱们这方向是不是走反了??” “一开始牤说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但鬼方的使者确实是让他们在甫地等待接应,想来这个甫地一定是通往鬼方的关卡。” “可是甫地往西便是大河,往东是虞地——那是大邑商的内服属国。怎么看,这甫地也无路通往鬼方啊。” 一旁的幽嗤笑道:“说得头头是道,你去过鬼方吗?” 姬亶无言,摇了摇头。幽冷笑一声别过脸去。雀巢和蓝山不敢插话,只低了头拢火。不一会儿,那火被他俩拢得焰苗猛蹿,噼啪卷着飞灰,扰得众人都往后退。 倒是屠四先说了话:“我还真没听说有谁去过赤鬼部。这个宗主部身为鬼方九族之首,也说不好会选一些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做驻扎地。” 游牧民族常年举族迁徙,一般会有夏、冬两处扎营地。鬼方九族都是游牧为生,弃推断赤鬼部之所以选甫地做关卡,极有可能是因为甫地周围是赤鬼部的夏季扎营地。 “既然是夏季扎营地,那就应该和薰育人差不多。毡庐为房,依山傍水。甫地附近水系发达,说不定哪里有一处隐蔽角落可以容纳大宗部落渡夏。” 说到这,弃点了点雀巢:“你擅记地形。只要鬼方来人接应,沿途所有山川、河流峡谷都要尽力记下,想办法画下来。大邑商能不能打退鬼方,就看你的记性如何了。” 雀巢满面红光,诺诺称是。屠四不以为然:“哪用那么麻烦,只要进了赤鬼部,找个机会咔嚓弄死鬼方易,天下就太平了。”蓝山频频点头:“俺也这么想。” 这俩人爱好相投,互相交谈起快速杀人的方法来,听得雀巢直缩脖子。弃看了一眼幽,若论杀人,这位少年才是专业的。但幽一言不发,叫石头扶着自己默默地在一棵大树下睡去了。 无论如何,得先到甫地再说。 第二日,众人动身时都换上了羌人装束。各个上衣垮裤,头发散开在额上一束。只有幽不用换,他本色出演,就是个被人从大邑商劫来的貌美男宠。 第三日,弃吩咐把乘车也丢掉。妇纹幼年时曾学过骑马,如今骑起马来倒也不有模有样。就苦了幽,石头拿绳子把他松松地捆在马背上。众人马不停蹄直奔向甫地。 太阳行至天中,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甫地。按照牤的交代,此地西北有一处白杨树林,林中有一块红色巨石,在那石头附近等待便是。 白杨树与旁的树木不同,光溜溜的树干直筒筒向上,只在顶端长着些叶子。所以寻找起来并不算南。一行人很快便寻到了那块红石头,弃举目四望,四下都是幽暗树影,根本看不见人。 怎么没人来?莫不是牤没能说动鬼方易? ps:周末快乐,明天容我查查资料,请假一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7章 过关 林间旷阔,树叶遮天蔽日,只有寥寥几缕阳光钻过缝隙侥幸落在人脚下。但没过多久,连这几丝光明也看不见了。 四下都是鸟声虫鸣,间或还有几声疑似兽类的叫声,让人越听越瘆得慌。除了雀巢和幽,其他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雀巢喜欢鸟兽。他生下来奇丑,父母不喜他的长相,一生下来就把他扔进了猪圈。原想随他去喂了猪,若有被啃剩下的残骸就翻进地里肥田,没想到那两头肥猪不仅不吃这丑婴儿,就连食料也不吃了,昂昂叫着闹绝食,一直到人过来把雀巢领走才算完。 可是他爹还是烦,就又把这坨丑东西扔进了狗窝。也是他命大,那群狗有个刚丢了崽子的母狗,就把他留在身边舔干净了喂奶。等到他爹第二天来看的时候,雀巢身上干干爽爽,正窝在母狗肚子边上睡得香甜。 连扔两回,雀族里的长者也知道了。几个白胡子老人过来训斥了他爹一顿,命令他好好养这孩子。 但是他爹心里怒啊,越看这孩子的厚嘴唇和蜷曲头发越不像自己。 于是雀巢的成长过程就可想而知的艰辛,小时候他爹一生气就把儿子扔到狗窝、鸡圈、鹿群里,让他自己跟鸟兽抢食吃。 久而久之,雀巢居然就学会跟动物相处了,也说不上听懂鸟语兽言,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能跟动物打交道。这一路上,雀巢没少逗着鸟雀鸣叫飞舞来给妇纹解闷儿,搞得弃觉得这就是个低配版的巫鸩。 这会儿,雀巢正变换着音调吹口哨,几只灰翅小鸟从树话,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跑来。 是谁? 众人立刻起身,却原来是雀巢带着那大狗急急飞奔回来,手里还托着个什么东西。蓝山第一个迎上去,就要揪住发问,雀巢一闪躲过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弃眼前一送,自己急促道:“兄……兄弟……后面不是山!是河!” 什么?众人互视一眼,雀巢指了指弃手里的东西:“你们看。” 就见弃手中托着一把刚揪下来的草,茎小枝细,圆形叶片两面均生着糙伏毛,几朵小小的淡红色花朵生在当中,下面是一些没长饱的豆荚。 “这不是豆么?”屠四一揪雀巢,瞪眼道:“你薅这个干啥?吃啊?” “不是,这豆不是寻常品类,这是河边才生的野乌豆。还有下午,我在这林里远远听到有几声鸟叫声像是灰鸛。那可不是陆生鸟,一般都是临河筑巢的。水鸟和乌豆,这说明……” 雀巢大喘一口,吐出一句:“这说明如果顺着这林子继续走,前面不是山,是条河!” 河。 大河? 蓝山挠头道:“咱们离开大河河畔是两日前,这一路的方向又是背河而走,不会是大河。也许是条支流?” “不一定。大河的河道曲折渊源,也说不好是大河拐道,绕到了咱们前面——亳地附近的大河河道就不平缓,曲折得很。”在亳邑生活了五年的屠四表示反对。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前方有河这件事都是大大的不妙。 游牧民族追逐水草放牧,但驻扎地一般会选在山间坡下、易于隐蔽的地方,绝不会临河而居。简单点说,此地若是临河就绝对到不了鬼方,弃可能被薰育人骗了。 一片寂静,众人脑中都浮现出被骗了这句话。本来么,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鬼方哪个小族的驻扎地,更不用说他们的宗主部了。小王说是和薰育人有约,这就更不靠谱。果然,被耍了吧,蓝山和雀巢悻悻低头,一点功劳没捞到,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火焰噼啪响了一声,一直没说话的弃把野乌豆扔开,招呼道:“先吃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牤不会食言的。而且,他还留了个自己人在牤身边。不管牤能不能骗过鬼方人,那家伙都会送信回来。 算起来也该到了,怎么不见人呢? 除了弃,就只有姬亶知道木头去做卧底。木头和石头都是周族人,姬亶誓要护倆人周全。如今来了半天不见木头,姬亶早就急得火烧火燎。可小王不许问,他便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强装无事。 为上位者,首先要有能力护得身边人周全。不然做什么侯伯?做什么大王? 这些时日,姬亶冷眼看来觉得弃这个小王做的真是可怜,行动都不能自由痛快。连一个幽都无法护得周全。他心下暗想,若是将来自己做了侯伯,一定不要像弃这般受人辖制。 夜色渐浓,林间漆黑一团,火光无法穿透这黑暗,只能将这一行人笼在昏黄的光线之中。妇纹和幽打起了盹,剩下的人各怀心事,都是缄默无言。 起风了,焰苗被刮得一歪,众人影子随之一偏。正在大家身后游走警戒的屠四忽地拉弓搭箭,朝黑暗中怒吼道:“谁?!” 弃第一个跳起来,姬亶和石头紧跟其后,被屠四一嗓子吓醒的雀巢又挨了蓝山一脚,委委屈屈地嘟囔道:“反正不是野兽,怕啥……” 确实不是兽,是人。 在弃与屠四的长箭威胁下,一个人影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哆嗦着:“别别别,是我啊,是我。” 木头的侧脸出现在火光中,姬亶喜不自已,扣紧双手才控制住不上前去接他——情况未明,不知道木头身后有没有鬼方人。 果然,木头不是自己来的。两个肩宽背厚的庞大身影从他身后闪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火堆前。垮裤、赤膊,胸前和额头上都挂着不少兽牙鸟骨,其中一个的脑门系着条抹额,上面卡着两只很大的兽牙。 令弃微微侧目的是,这个兽牙汉子的眼睛微微有些发蓝。 木头点头哈腰,手放在胸口频频行礼,对那个兽牙汉子介绍道:“是他们,这就是我族仅剩的人马了。” 弃适时一挺胸,倨傲地叉腰而立。兽牙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呲牙一笑,拔出腰间铜刀猛地向弃劈来。 屠四大惊,立刻就要上前帮忙。可另一个汉子却堵住他,一拳砸向他面门。 趁这空当,木头冲着姬亶拼命使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吆喝着其他人退开,沉默地围观那四个人对打。 这是鬼方人的试探。鬼方易要在游牧族裔中寻找帮手,第一条便是要此族力量够强。弃伪造的身份是马羌残部,人数就不占优势,就只能从武力上取胜。这俩鬼方人正是来测试实力的。 弃自然明白这俩人为何一言不发就动手,自然应付得有条不紊,下手凌厉却又不至是伤了对方性命。屠四却是不懂那么多,挨了一拳之后登时暴怒,把弓箭一甩就下了死手。他那对手被打得连连后退,没一会儿就被屠四的肘弯勒住了脖子。 “死去吧!” 屠四双目赤红,胳膊猛一使劲,那鬼方汉子四肢乱蹬,眼看就要被勒死。跟弃对战的兽牙汉子连忙跳出战团连声大叫:“快!住手!住手!” 没人理他。 兽牙汉子对弃吼道:“你!快让你的人住手!”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弃伸出一只手……放进嘴里开始剔牙。 “干嘛呢!快让他住手!” 弃吐出一根塞牙很久的肉丝,睥了他一眼:“你谁啊?” “你!!”兽牙汉子一转身掐住了木头:“再不住手,我掐死他!” “你敢!” 弃一挥手,除了幽,其他人立刻搭弓上箭瞄准了他,就连妇纹都怒冲冲地拉满了弓。 势头不对,兽牙汉子忍怒松开了手,悻悻冲弃行了个抚心礼:“马羌族长,得罪了。我们是赤鬼人,族长有交代要试一试你们的实力。都是误会,还请放了我的同伴。” 弃点点头,屠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那汉子滑倒在地,直着脖子半天没缓上气来。屠四鄙夷地甩着手:“怎么长得这是?一头卷黄毛,薅了我一手,真恶心!” 他这边转身甩着手,地上那黄毛汉子不堪受辱,猛跳起来拔刀便朝屠四捅过去。众人惊呼小心,屠四听声连忙闪避。就听声嗡的一声,那黄毛汉子捂着耳朵哇哇大叫着第二次跌坐在地,铃首刀也落在一边。 原来是人群中飞来一箭射破了他的左耳朵。 众人一起回头,就见妇纹缓缓收起弓,娇笑了一声:“这弓蛮好,趁手。” 除了弃,没人知道妇纹是极善射术的。众人都惊讶不已,兽牙汉子咽了咽口水,重新对弃行礼,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不愧是薰育单于力荐的马羌人,连女子都有如此本领。是我们冒失了。” 他站起身向林子深处一挥手:“请诸位随我回城。” 城? “一个游牧族裔有个屁的城,几顶皮帐子往起一聚也敢叫城。看看殷地,看看亳地,那才叫城。”屠四翻了个白眼,在幽耳边小声嘟囔着。幽也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很快,见到那“城”的时候,这俩人就会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8章 渡河 俩鬼方人虽说打输以后态度恭敬不少,但是他们催促弃一行人现在就动身赶路,还是往林子深处去,这让弃有些警惕。 弃看看天色,皱眉道:“现在?” “现在时机正好。”兽牙汉子殷勤点头。 “别耍我。前方是条河,黑天半夜渡河,你们想干嘛?莫非那鬼方易嫌弃我族人少,打算在河里解决我们?” “绝无此事!我族族长一向尊崇实力,对您这样的部族礼遇有加。”兽牙汉子挺胸争辩:“请您放心,以河神的名义起誓,我绝对会安全送您到达城里。” 屠四啐道:“这话更不可信,鬼方和我们一样是狩猎放牧的,你们尊什么河神?要尊,也得像我们马羌一样尊虎神、白马神才对。咋的?随便说个神起誓,然后弄死我们不负责呗?” 那时还没有个大一统的信仰体系,各族尊奉的神明都不一样。商人尊天帝(甲骨文中也写作“上帝”)、周族尊他们的祖先农神后稷、羌人尊虎神、白马神。这鬼方也是个游牧族裔,怎么想都不该尊河神的。 不料屠四这话一出,俩鬼方汉子脸色都变了。黄毛汉子不顾还在流血的耳朵,欺身上前就要去打屠四:“可恶!你居然敢侮辱河神!” “哎呦喂可以啊,刚才没挨够是吧?来来来!爷爷今天打不死你!” 只要有架打屠四就高兴,迎上去就是一拳,那汉子还未抓到屠四当胸就挨了一下,人不由的一缩。屠四一个鞭腿过去,那汉子立时飞出去半米,趴在地上吐起血沫子来。 兽牙汉子急了,抢上前挡住同伴,急切道:“马羌族长,我们确是一片诚意而来!我赤鬼部从不与人知道自家城址,此次大族长广募豪强,为示诚意这才肯让诸位进城。所有来人全都是半夜过河!莫说你这几个人,就是薰育、土方也是半夜渡河的。” 说着他朝着木头吼道:“喂!你跟着薰育部去过,你倒是和他们说啊!” 然而木头此时已经和姬亶、石头会合,胆气也大了起来。他俩手一摊:“我是想说啊,您让我说了吗?” 很好,屠四比个大拇哥:不愧是跟我混过的,这无赖劲儿我喜欢。 不过大事要紧,木头还是跟弃稍微解释了一下,表示确实薰育部也是通过了测试之后,夜里过的河。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行人收拾了东西熄灭火堆,举着火把跟着兽牙汉子走。那个黄毛汉子跟在后面,对那几匹马又摸又看,最后晃着脑袋口中啧啧称赞。 雀巢一挺胸,得意地瞥了蓝山一眼:我选的马,连鬼方人都能骗过去。 蓝山装作没看见,背着幽迈过他往前走。 林深茂密,各种虫鸣鸟啼不绝于耳。弃一行人举着火把还总是深一脚浅一脚,那俩鬼方人却举着火把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只能看到两朵火光飘在前面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了林子,那俩火光也停了下来等着他们。众人走得昏头转向,就连雀巢都苦着脸犯愁:半夜穿林,压根分不出是在冲着哪个方向走,这地图可怎么画! 走在前面的弃冷冷一笑,鬼方为隐匿自己宗主部,可真是煞费苦心。 没关系,只要能到赤鬼部就总有办法的。 等他们全都跟上来,这才发现那俩鬼方人居然站在一处岩壁豁口处。昏黄的火光只能照出一小片区域,显示此处是一个爬满绿色藤蔓的矮崖。 说好的河呢??这不还是山么?弃和姬亶对视一眼,回头去看那俩鬼方人。 “不是要渡河吗?怎么带我们来爬山?” 兽牙汉子很古怪地呲牙一笑:“是要渡河。但是得遵循我们的规矩,请各位闭上眼睛。” 屠四一抹膀子,一只飞蛾被他搓成了粉末。他不耐烦道:“嘿我这暴脾气!黑天半夜的闭上眼爬这个……这什么地方,磕着你爷爷怎么办!?” “放心,不是往上爬,是往下走。还请各位配合。” 兽牙汉子一说完这句话就退开在一边。那豁口处突然亮起光来,里面呼啦啦出来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大汉,看打扮都是鬼方人。 这些个人也没二话,沉默地走上前就要拿黑布套住他们的头。众人哪里肯干,纷纷举拳要打。兽牙汉子冷眼旁观,不说话也不阻止。 还是弃喝住了众人,他问木头:“就是这个规矩吗?” 前后跑着劝了半天却没人听他说话的木头猛点头:“是是是。他们给咱们蒙上头,然后一人搀一个给咱扶上船。” “若我不愿意呢?” “那这些守卫就会立刻把咱们杀掉。”木头指指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兽牙汉子:“他俩只是来接应测试,这些人是专门守护上船口。双方各司其职,守卫打死来人,与接应人无关。” 怪不得这俩货一到这里就傲气多了。弃懒得管那俩小喽啰,转身安抚大家套上黑布跟他们走。 众人纷纷被套上黑布,胳膊被鬼方守卫牢牢搀住,随着他们的引领向前走。弃眼前一空,脚下也没了准头。只得一手牢牢挽住妇纹,另一只胳膊被个鬼方大汉拖着朝前走去。 这套头的黑布织得极密,弃把瞪得眼眶都快裂了也看不到什么,只感觉前面有火把移动引路而已。 似乎是进了豁口,这山体两边极窄,没走几步就只能容纳俩人并行了。妇纹被另一个大汉接过去,走在前头。兽牙汉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族长放心,夫人绝对安全。” 弃沉默不语。 再向前,脚下的路愈发崎岖,两侧的藤蔓枝叶也不停地抽打着头套。弃感觉到这豁口越走越窄,身边那领路人也不得以和他挤得近了些,弃都能闻到那一嘴的口臭味了。 忽然,队伍后面爆发出一声响亮的耳光。幽怒骂道:“摸什么摸?!找死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弃高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做什么!” 甬道狭窄,弃在前面过不去。那兽牙汉子艰难地从前面挪到后面,挤过去呵斥了几声。又是悉悉簌簌一阵衣衫和脚步响,似乎是给幽换了个领路人。那兽牙汉子再费劲挤回来,讪笑道:“没事没事,解决了。” “谁在幽前后?”弃没理他,昂着头高声喝问。 “后面是我!”石头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前头!”蓝山也高声回应。 “你俩警醒一点,如果再听见有人不规矩,立刻合力宰了他!” 弃转向兽牙汉子的方向,冷声道:“出什么事,我担了!” 没回应,兽牙汉子不敢说话,只冲着蒙着头的弃挥舞了一下拳头。队伍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许久,河水哗哗拍岸的声音顺风而来。众人只觉猛然有风吹来,似是出了山间甬道。 鬼方守卫不许他们去掉头套,只聚拢了站着等待,只那兽牙汉子一人往河边去交涉。弃凝神静听,只隐约听得一两个字,像是有几个人在说话。 不多时,兽牙汉子招呼道:“来,扶他们上船。人上小船,马匹装大船。” 说是小船,其实也真不小了。弃第一个被推进船里,接着便听见啪啦一脚踩空,屠四踢着一腿的水,骂骂咧咧跌坐在他旁边。然后是妇纹,接着是姬亶。 四个人在船舱中摸索着携手稳住身子,船头一个声音道:“走了。”船尾立刻有人应和,弃所在的这艘船缓缓驶离了岸边。 “等等,我其他族人呢。”弃厉声道。 船头那声音冷笑道:“丢不了,后面跟着呢。” 这条河似乎非常宽阔,弃在船中坐着只觉大浪湍急,不得不随着船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姬亶就有些受不住了,扒住船板连连反胃。妇纹摸索着给他顺着后背,一边出声要人给姬亶解开头套。 “快解开!他要吐了!你们族长就这么待客的吗?!”妇纹努力装出凶的样子,只可惜她音色太软,被布套一围反而显得奶声奶气的。 四个人的头套都被解开了。弃迅速四顾,只见舟中前后各有两个鬼方汉子,前头出声说话那个个子不高,但身型魁梧,头了,我给你个痛快。晚一点,我一个一个把你这些手下都丢下去孝敬河神!” 老水鬼吹了声口哨,后面的船上立刻回以一声短促口哨声。接着,一阵骚动从那边传来,中间夹杂着怒吼和尖叫:“你们干嘛!”“啊!“放开我!!” 屠四弓着腰使劲分辨,急道:“族长,他们把石头一半身子抻出船了!” 一个浪涌来,船身忽忽悠悠一荡。老水鬼哈哈大笑:“就先丢他!” 蓦地,弃躲过刀刃,迅速起身一肘击倒了老水鬼。俩人打在一处,船体剧烈晃荡着,仨鬼方人哇哇大叫,屠四弯腰冲他们也吼叫着威胁。妇纹被船的剧动吓得脸色惨白,只能紧紧扶住姬亶。 好在弃很快就制住了老水鬼。他一只手卡着对方的脖子按在船板上,一面弯腰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水鬼一张红脸先怒后惊,最后猛然向后一缩,直勾勾瞪着弃。 弃松开他,咧嘴浪笑道:“没试过吧?以前我也想不通,殷人养这玩意干嘛。直到得了这个宝贝,我才觉得,是比女人强。” 他那一脸淫邪过于逼真,加上天黑火暗,老水鬼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个色鬼。他又低声问了句什么,弃微微一笑,回答得无比具体。 终于,老水鬼的神色放松下来,啧啧摇着头收起刀:“早说啊,误会,误会。” 不知为何他同情地看了妇纹一眼,然后吹了个悠长的口哨。 后面那艘船上的异动消失,弃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四艘船压着浪头向对岸驶去,对面,就是赤鬼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19章 黑城 大河汹涌奔流,小船披着夜色横渡。也不知过了多久,姬亶已经晕得半死时,对岸到了。 东方的夜幕隐隐变得透明起来,清晨快到了。 下船以后,弃一行人再次被来接应的鬼方人蒙上眼睛。只不过这一次是蒙好了之后骑上马牵着走。在被蒙上头套的一瞬间,弃注意到一个古怪的场景。 刚才船上那些鬼方人全部跪了下来,在老水鬼的带领下对着大河虔诚膜拜。不仅如此,他们还吟唱着一支古调。 “始祖举河,子孙何歌。伯夷顾我,世荣有何……” 伯夷?弃暗自吃惊,伯夷是河神,鬼方人怎么会拜伯夷?听这意思,河神真的是他们的始祖? 但这不合理。游牧民族尊青牛白马为始祖神的很多,最不济也要尊个虎神鹰神啥的。无他,每支族裔尊的神都是和自己生存环境息息相关的。鬼方常年在平地草原上驰骋纵横,怎么会去尊河神?还是大河。 什么样的族裔才会尊河神呢?只能是得到大河恩惠润泽的族裔。可鬼方能得到大河的什么恩惠?弃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想错了。 不对,应该说是大邑商所有人都想错了。 鬼方是和商人一样的古族,两支族裔一南一北,虽然屡有战事,却少有深入对方腹地的时候。故而双方了解不深,商人一直认为鬼方是像薰育、土方一样的游牧民族。那也只是从他们的骁勇善战和神出鬼没的特性上推断的。 难道鬼方不是游牧为生? 不可能,骑射这本事,非游牧族裔不能训练出来。 他们常年追逐水草,一年两次迁徙。孩子生下来三五岁就会骑羊,不到十岁就会骑马。而且从小射小弓,长大了用大弓。这一年来,鬼方人骑在马上还能开弓放箭这技能给商军带来不小的伤亡。 弃思忖一会儿,决议先这里拖一阵子,给雀巢留下点记录的时间。 他伸手一抓身边,太好了,屠四正挨着他站着。弃低声和他说了句什么,对方抓了抓他的手表示收到。 不多时,当鬼方人给所有人都罩上头套以后,扶着他们请上马。 有人来扶屠四,他一甩手,吵吵道:“我说,这就是你们鬼方的待客之道?戴头套我忍了,可我们有个小家伙现在身子不爽利,骑不了马!” 因为看不见,屠四不知东南西北胡乱一指,扶他那鬼方人哎呦一声捂着眼退开了。屠四哈哈笑道:“哎呦哎呦,戳到你了啊?对不住啊,谁让你给我蒙得这么结实,这不是看不见么。哎我说!来个管事的!我们那小家伙骑不了马!” 其实这两天幽已经恢复得可以勉强坐在马上了,正准备扶着人上马。但此刻一听屠四这无赖口吻,便立刻明白这是要闹事。遂撒开手扶着腰开始哼哼。 这俩人一唱一和,其余众人(除了蓝山)秒懂。大家一起吵吵起来,非要鬼方来个人背着幽。 来接应的鬼方人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一群人,居然小小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一个音色略低的声音喝道:“他为什么不能骑马?不能骑马你们怎么来的?” “哎呀这话有劲!你管事的是吧?在哪呢?”屠四来回转着,冲那个说话的人站定了一叉腰:“我骑鸟来的!管得着吗?俺们族长天生神武,昨天使劲大了,所以小家伙今天不能骑马了!懂吗?!” 那人没懂,弃这一方却是都懂了,爆发出一阵半真半假的起哄声。妇纹脸上火烧火燎,庆幸有黑布蒙着头,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摆什么神情才合适。 双方对峙,鬼方人觉得这就是在胡闹,有几个嗷嗷叫着就要拔刀打杀。屠四正中下怀,伸手扯掉头套大骂道:“什么狗屁白鬼赤鬼部!打不过殷人就找帮手!爷爷们这么远来帮忙!居然还想对我们动手!兄弟们,忍够了,上啊!” 蓝山几天没捞到架打了,一听这个喜得扯掉头套就掐住了身边那鬼方人。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动手。只有雀巢嘴里瞎咋呼着,身子却不动,只瞪大眼借着火光默记河湾和岸上风貌。 等到老水鬼赶上来阻止的时候,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蓝山周围躺了四个哀嚎的鬼方人,还一手揪住一个正要往一起撞。 “住手住手!误会!”他使劲挡开两拨人,抓住一个貌似头头的鬼方汉子揪到一边窃窃私语。那汉子明显比老水鬼聪明,只瞥了幽和弃一眼,立刻就明白了。 他喝退手下,又拉过一个人来交代了几句,这才上来对弃行了抚心礼:“马羌族长,是我们准备不周。请在此稍候,马上就帮您解决。” 目的达到,弃当然不与他计较。一行人喝水休息,屠四和姬亶有心掩护雀巢记地形,一唱一和地大声向幽献起了殷勤。幽也很配合,娉婷婀娜扭着身子往石头身上一依,哼唧着演起男宠的角色来。 美丽从来不分男女,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献媚讨好是幽在寝渔手中活下来的资本。他生得修长匀称、五官又极魅,如今只稍稍放出一点手段就引得鬼方人全都成了痴子,眼睛黏在他身上下不来。就连蓝山都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领头的鬼方汉子收回目光,心悦诚服地对弃行个礼:“族长好口福,这上等美色可是不好找。” 弃心中怒火翻滚,面上却还得作风轻云淡样,只笑笑不说话。 那汉子却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接着跟他套近乎:“有这等美人,您一定能很快得到我族族长青睐。” 这话不太对。可还不等弃细想,远处却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弃一下子跳了起来:战车? 没错,是战车奔驰的马蹄、轮子和车轴声。但是鬼方怎么会有战车?他们都是骑兵,怎么会有车? 鬼方汉子会错了意,以为这马羌族长是被殷人的战车打得吓破了胆。连忙安抚道:“放心放心,这不是殷人,是我族预备接人的乘车。” 一辆双马乘车踏着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停在弃面前。弃打量几眼,心中惊骇无比:鬼方不仅有车,而且这辆车兼具乘车和战车的双重功能,轻便灵活。只要把车盖去掉就能立刻改成战车。 刹时,弃的后脊梁全是冷汗。 之前对大邑商的攻击中,鬼方一直是步兵加骑兵的模式,从未出现过战车。父亲和众臣都认为,以游牧族裔的实力根本无法造出可以冲击作战的马车。所以他们才很少进行大规模正面作战。 可如今鬼方居然有战车!有一就有二,假如他们组成一支成规模的战车队伍,两翼再配上骑兵,那……商军还打个什么劲! 大邑商危矣! 见“马羌”众人各个面露惊讶,鬼方汉子很得意。他咋呼着请幽上车乘坐,其他人也都在一阵哄闹之后,各自去找马骑。 于是又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戴头套环节。 好在雀巢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屠四、蓝山这俩刺头才没反抗,乖乖随着众人戴好。鬼方汉子一声吆喝,鬼方人也都上了马,每人各牵一匹默默开拔。 方才摘头套的空隙,弃已经把四周环顾了一遍。上岸的河滩是在一处很大的河弯边上,南、北、西三个方向在晨曦中看不太清楚,隐隐似有些山峦起伏,但看上去都不是很高。 有山作屏障,赤鬼部的驻扎地就应该在山间或高处的平原上。弃心下稍定:此一趟鬼方之行处处都出乎预料,只有这地势没问题,是个标准的游牧族裔栖息地。 那就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正午。一行人脑袋蒙在黑布里,只觉得气温逐渐升高,太阳也渐渐灼热明亮,晒得人后背直冒汗。 这倒是帮了雀巢的忙,他默默推断着前进方向。晒后背是朝西走,晒左边是南,晒右边是往北。 然而没多久,不知是鬼方人故意捣鬼还是路况使然,雀巢只觉得胯下马开始转圈,东南西北一气儿拐。 这还不算,当太阳快晒到头顶上得时候,众人都觉得身子向后一歪,鬼方人居然带着他们的坐骑居然开始向上攀爬了。那辆战车的车轮声也没有丝毫停滞,居然也跟在后面爬了上来。 战车行驶非常考验地势,窄、陡、沼地都不能行进。如今听这轮子声轻快顺畅,难道是一条向上去的大路?或者,只是地势略略向上而已。 屠四蒙着头被晃得心烦意乱,嘟囔道:“这赤鬼部也是,一个夏季驻扎地藏这么深,又过河又翻山。那冬季驻扎地还不知道多麻烦呢!” 旁边为他牵马的鬼方人嗤笑了一声,屠四一拍马背:“咋的?说错你们了么?下来打一架呀!你们找的这什么狗屁驻扎地!好放牧吗?!羊和鹿还好说,牛呢?” 他的马嘶叫一声,屠四赶紧捋马颈上的鬃毛:“乖乖乖,不是说你。” 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是那个领头的鬼方人:“到了,客人请摘下头套吧。” “忒好了!” 一行人纷纷扯掉头上黑布套,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屠四动作最慢,当时鬼方人给他套的最紧,费半天才拽掉。 在黑暗中呆了半天,猛一下见光,眼睛得眯一会儿,等适应了才能缓缓张开。屠四眯着眼仰脸四顾,一边吵吵着:“哎我说,怎么没人说话呢?你们都能睁眼了么?看见啥了?” 没人说话,屠四手捂住眼,试探着轻轻眨眼,一边还骂着:“山!巢!木头!说话呀!这赤鬼部,有多少顶帐子啊?有咱们马羌大族的多么?” 说着他睁开了眼。 眼前没有毡房皮帐,有的是一座城。一座真真切切、有城墙的城。 而且是一座立在崖壁上的大城。让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的是,这大城的城墙居然是黑色的。仔细看才发现,那些黑色是来自于筑城的黑色石头。 就连亳城的城墙也是夯土建造。石头建城,这在当时简直闻所未闻。 这还没完,众人再看四周,纷纷惊呼起来。他们正站在高处,脚下一条平整宽阔的大路延伸向前面的黑城。再向下看,一条大河绕着这处高地曲折奔流,硬是拐成了个巨大的葫芦形,大城就坐落在这“葫芦”的最高处。 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这座黑色石头大城一点没有明媚气息,反而有一丝说不清的阴森。 屠四嗔目结舌,蓝山愣愣地冒了一句:“还……还真有城啊。” 鬼方汉子们一片哄笑,那领头人装模作样地对着弃展臂示意:“马羌族长,欢迎来到赤鬼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0章 少主 谁都没想到,身为游牧族裔的鬼方,其宗主部居然不是随季迁徙,而是守在一座石城中定居。 怪不得,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赤鬼部的行踪。所有派出去的探子斥候都是沿着水草丰美的迁徙路线来回找,鬼知道他们的头儿居然出奇制胜,不迁徙,玩儿定居!! “真是鬼才知道!” 屠四骂了一句,弃没阻止他。 这会儿弃倒是平静了下来。毕竟已经人到中年,历尽艰辛的他已经习惯了解决问题,不去纠结原因。 如今黑城就在眼前,证明之前大邑商对鬼方的推断和资料有一大半是错的。自己必须要接近鬼方易,能杀掉他最好,若不行,就得多收集资料,然后快速退走通知父亲。 想想看,鬼方有城、有车、有骑兵,还有九只同气连枝的宗族。他们了解大邑商的师团兵制和习俗,商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弃扪心自问,若自己是鬼方首领,下一步会怎么做? 只有一个答案,倾覆大邑商。 羌人传说,林中猛兽从来王不见王,若是相见必会斗得不死不休。鬼方易敢挑起这场泼天大战,就一定奔的是成王灭商! 突然之间,弃对这个名为“易”的鬼方首领充满了好奇。据牤说,他年龄不大,执掌鬼方也不过十年左右。十年便敢发动这样的大战,这人不是个雄主就是个疯子。 值得见一见。 此时来接应的鬼方汉子已经和城门看守交接完毕,众人扶着幽下来,一个个接受城门戍卫的盘查。 昨晚上打架的时候,屠四就发现鬼方人的外貌很有特点:有黄色头发的,还有眼睛发蓝的。如今这些个城门戍卫中,十个倒有四个蓝眼球,另外六个的鼻子和眼眶都很高。 屠四看得直乐,凑近蓝山咬耳朵:“你说下雨的时候,这些人眼窝里会不会积水?” 俩人嘿嘿笑成一团。 此地是黑城东。这座城南、北、西三面环水,只有东西筑有城墙。南北以高到百米的悬崖为天然屏障,仅东墙开有城门。 穿过城门的时候,姬亶摸了一把城墙。这墙与大邑商诸多城邑不同,用的是土石结构。石头全是天然的黑色石板,先一层夯土再一层石头,层层垒筑而成。护城坡则是石砌包壁面,内填土层夯打而成。 这种规模得多少人力、时间才能成?这城只怕不会比亳城岁数小。 进得城来,内中建筑和亳邑倒是大相径庭。半地穴式的民居占了大多数,方圆不一的茅草盖屋了,只摘能打有本事的。 所以组长下了令,每天安排两场比试,上午您自己挑对手。赢了的下午和我们族里的好手比,两场全赢的,发给玉牌,拿这玉牌才能去见咱们族长。” 他恭敬地向东一指:“比赛就在宗庙进行。您若两场全胜,就能进殿去见族长啦。” 不等弃回答,屠四第一个不干了。他揪住那十夫长,一掌把他头上那黄鼠头骨给揪掉了。那玩意是用绳子捆在头上的,这猛一抽,十夫长疼得哇哇乱叫。 屠四不依不饶,拍着他的脸啐骂:“比试?玉牌?呸!你把我们马羌当什么了?选奴隶呢?挑戍卫呢?他鬼方易还没当上大王呢,就摆起谱子来了?!我们来是给他添帮手!他还让我们比试!比他爷爷!!叫他赶快出来接我们族长!不然老子灭了你们!” 十夫长直着脖子嗷嗷惨叫。院子里面的人都停了手往这边看,就连在驿站中伺侯的几个赤鬼小孩也站了起来。很快,大门外涌进来一队鬼方戍卫,纷纷搭弓上箭瞄准了屠四。 弃一挥手,所有人立刻聚拢在一起,举起长弓分别瞄准。他横了那些戍卫一眼,傲然道:“告诉鬼方易,马羌不接受他的规矩。” 屠四把十夫长往地上一摁,踢了一脚:“听到没!还轮不到他来考验我们!” 赤鬼部人自持身份高,在西北一带从来颐指气使,就算近日总有外族族长前来,也没一个敢给他们这样的气受。这些戍卫暴跳如雷,哇哇大叫着就要动手。那十夫长踉跄爬起来,先往弃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顾不得一身的土,连连劝戍卫们停手。 见对方收起弓箭,屠四得意了,拍着自己的肚皮扭着腰蹦跶道:“哎呦呦呦,别怂啊,来来来,正好手痒,出来个人跟我打一架。” 戍卫们怒目圆睁却没一个人动手,只默默盯着这边,似是在等什么。弃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听说赤鬼人崇尚实力,少年人也往往能在族中身居高位。却不知这位……是什么身份?” 说着,他迅速拎起一个人。屠四一回头,见是刚才蹭到自个身边的赤鬼部小男孩。对面戍卫们一见,顿时紧张起来,哇哇大叫着要弃快放下。 果然猜对了。弃从进来就觉得那小孩的神态气度与众不同,看上去不像个在驿站干活打杂的普通孩子。刚才那些人一直瞄他,更证实了这孩子身份不一般。 能一般么?十夫长看着那小孩被弃举在空中,吓得都快尿出来了,连连求告:“马羌族长,有话好说。我这就去跟族长回报,还请您先放了这位……” “这位什么?” 弃举着这孩子的腰带转来转去的看。那男孩顶多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被提溜在空中也不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和弃对视。那目光让弃很不舒服。 突然,这男孩从腰间抽出把铜刀冲着弃的眼睛刺了过来。出手之快,站得最近的屠四完全没反应过来。并且下手极凛厉,完全就是奔着捅死弃去的。 可惜弃早有防备。他反手一丢,那男孩摔在地上滚了两圈,也不喊疼,爬起来大喊一声,蹬地猛冲过来——目标还是刺死弃。 弃喝住要上来帮忙的众人,轻轻一踏,身子转了个半圈躲开,竟是和那男孩戏耍起来。十夫长和众鬼方戍卫吓得直求情,弃留神听了一耳朵,他们叫的是:少主。 原来这男孩是鬼方易的儿子。 弃皱起眉头,小小年纪性格这么乖戾,真熊孩子。也罢,今天我来替你爹教教你做人! 他脚下一定,突然向前冲去。那男孩个子只到弃的大腿根,见对方突然反守为攻,不但不怕还面上一喜,大吼一声就朝着弃的胯下捅去。 掏人下路,这就太恶毒了。弃一怒之下,手上使了六分力气,一掌砍在男孩手腕子上。当啷一声铜刀落地,男孩吃痛也不退,反而用头向弃撞来。 弃恼他顽劣,反手两下。“啪啪”两声脆响,熊孩子带着脸上俩巴掌印摔了出去。 十夫长吓得扑过来搀扶。弃拾起那把铜刀打量着,这是一把精美的羊首刀,比一般刀更小一些,柄上歪歪扭扭一个字符。 鬼方的字形与大邑商不太一样,弃横竖看了几遍认不出来,把刀一扔对那男孩道:“去跟你父亲说,我不参加那什么玩意比试,就在这等他。” 男孩瞪着弃,啐了口吐沫。十夫长小心给他拍打着垮裤上的土,冷不防却被那男孩一脚踹到了肚子上。 “没用的东西!揍死他!”男孩一指对面,大声吼道。 然后弃一行人就看着那一群赤鬼戍卫冲过去……把在一旁刷马看热闹的那个外族人揍死了。 真的是揍死的。戍卫们都没动家伙,弓背后、刀入鞘,硬生生捶死了那人。 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男孩还踢了一脚:“叫你使唤我!还敢叫我倒酒!呸!” 他瞪着弃,小肚子一鼓一鼓地叫道:“马羌是吧?你等着!”说完,便昂首阔步向外走,身后跟着弓腰捂着肚子的倒霉十夫长。 走到门口,男孩又回过头:“喂,我叫裘,你呢?” “你可以叫我伯父。”弃面不改色。 裘少主怒气冲冲地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1章 比武 鬼方易怎么养儿子的?这秉性,当爹的肯定没起好作用。弃摇摇头,懒得去想那熊孩子回去打算干嘛。 不管干嘛,能让鬼方易知道自己马羌的名声就行。那个什么比武他是绝对不会去的,本身手里人就不多,再打几架受个伤那怎么行。 驿站很大,东西也蛮齐全。弃四处走着翻了一下器皿,灰陶居多,也有少量红陶,豆、罐、盆、碗都和大邑商差不多。唯独就是陶瓮大多三足,这个不太一样。 他在这边翻腾着,其他人已经去了后头一排房间各寻睡处。前头那小族死了人也不见声张,大概是族人之前没眼色把那裘少主当成普通孩子使唤了自知理亏。 弃回到后头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说也是来盟约的,族人被鬼方易的儿子打死,怎么也不见这家族长出来说话? 很快木头就带着答案回来了:就这一会儿功夫,木头已经和驿站中原本住着的那一族人聊上了。 原来那一族也是来结盟的,可是因为族中人口不多被鬼方易嫌弃,丢在这驿站已经几天了。据他们说,族里也派人去比武了,可就两次都没通过。刚才没人敢反抗是因为他们族长不在,带人去宗庙比赛了。 “我刚才就觉得奇怪,这驿站最多也就能容纳几十人,那些个参加盟约的部族要都像薰育部一样举族前来,怎么安排?” “哦哦对了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木头一拍脑袋说:“一个月之前,鬼方易向西北各地的族裔发出了讨商令。信使对各族都说,只要愿意前来结盟,共同出兵讨伐商人,将来便一起瓜分大邑商的疆域版图。 您也知道,大邑商内外服确实富庶,这些个游牧族裔就动心了。不少举族前来试图参一脚,日后好分一块肥地作邑。 这座黑城不是赤鬼部唯一的城,鬼方人管这里叫上城,住着族长、近枝宗亲和一些平民。来盟约的部族只有族长和亲信能进到这里,其余的族人统统都安置到了下城。咱们是因为人数太少,所以没给分开。” “下城?赤鬼部还有一座城?”这下连妇纹也惊了。 “倒不是像这上城一样的规模。我听牤说那所谓的下城就是一处靠着山崖的驻扎地,只不过面积很大,能容纳许多族裔暂驻。” “牤也参加比试了吗?” “他厉害着呢,来了第一天就通过比试进入大殿去了。跟来的薰育人也去了大殿安置。对他和薰育部青睐有加,要不然也不会同意让咱们来。哦对了,赤鬼人管族长住的大宫室叫大殿。” “你见过鬼方易本人吗?” “没有。我都跟着薰育人待在外头。只有牤和阿琮俩人受邀进了大殿。那地方离宗庙不远,我在外面看过,虽说没有亳地宫城豪华,却也是面积宏大,占地颇广。” 那么说,想见鬼方易还挺麻烦。 最差的结果就是打上几场。弃说:“你详细说说那比试,是个什么规矩。” 一听问这个,木头来了劲:“要我说,鬼方易真够狡猾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架,怪不得叫比武。” 赤鬼部的宗庙分内外两重院落,上午举行的比试是在外院。每族把来时发给的骨牌丢进一只筒中,由鬼方大巫祝随机抽取配对,两族捉对厮杀。 上午的比拼时分搏击、射术、骑术三门。各位族长不必出场,只调派人员参加。每场最少派一个人,最多派十个人。 每一场的比赛时间都很短,大巫祝敲磬,比赛开始。一旁会有小巫吟唱古曲,一曲唱完,比赛便结束。磬声再次响起时,场上还站着的人便是获胜者。 三场结束,看哪一族留下的人多,哪一族就赢了。 妇纹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谁上的人多,谁就赢了吗?咱们可没有那么多人哪。” 弃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一边示意木头继续说。 上午获胜的部族,下午便可进入后院进行复试。复试就有人数限制了,族长只能带4个人进去,但这4个人可以不必全部上阵。 “因为下午是车轮战。鬼方那边派出5个魁梧大汉和获胜者搏击,武器不限,每轮也是一支曲子的时间。可以反复上一个人,也可以每轮上一个人。最后统计那一方剩下的人多,哪一方就赢。外面那支小族,就在这复试上折了两回了。再输一次,赤鬼部就会将他们全部赶出去。” “如果输在复试上,第二次再来还是从头开始吗?” 木头点头:“对。有些小族因为这个原因死伤太多,最后都被赶出城了。要说还是牤厉害,他在复试的时候一个人打了三轮,全胜,后头两轮也就不用比了。听说鬼方易出来直接出来把他迎进去了。” “这驿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外面那小族,其他来结盟的族裔都在哪?” “嗨,这样的驿站有很多,都分开住着呢。” 大致听明白了。弃看着门外的阳光,思忖了一会儿让木头把其他人都叫进来。 不料,人还没到齐,刚才那个倒霉的十夫长倒是来了。他连连道歉,说是族长听了裘少主的事,狠狠责罚了少主。为了给马羌族长赔礼,叫他来给马羌人添只烤羊。 他一挥手,立刻有人鱼贯而入,在院子里支起柴堆烤架。另有人牵着一头羊上来,几人按住了,现场宰杀上架炙烤。 杀羊的时候,这些个膳夫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把羊折腾得惨叫连连。明明一刀能解决的,非得慢慢活着扒皮听叫声儿。 不过若是为了威胁,他们的企图可落空了。屠四在亳地做了那么久的屠夫,看着这几个人的动作啧啧摇头,最后撸胳膊挽袖子自己亲自来示范。几个膳夫看着他耍着刀花剥羊皮掏内脏,互相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架羊烤肉去了。 十夫长见这群马羌人全不识恐吓,只得从袖子中摸出一支骨牌送过去。 “方才着急,没有将这骨牌给您。族长交代了,为了赔罪,可以将您的比赛提前到明天,您就不必多等了。” 这叫赔罪?是鬼方易想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打了自己儿子吧?明面上不好对客人动手,鬼知道明天会派个什么对手给他们呢。弃也不伸手,只示意姬亶接过来。 烤羊是游牧部族招待贵客的大菜,轻易不好吃到。十夫长噙着口水在火周围转来转去,可直到羊烤好了也不见有人给他分块肉,只得一脸不高兴地带着膳夫走了。 此时大食已过,小食未到。弃一行人走得饿了,也不管什么时辰,围拢在一处大吃大嚼。 驿站中有的是酒,众人一路奔驰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不一会就有人喝高了。雀巢趴在石头身上又哭又笑,一个劲地叫乖狗狗。幽和妇纹喝得微醺,进屋睡去了。最高兴的当属木头,居然起身给大家耍起了新学到的薰育舞蹈。屠四和蓝山嗷嗷起哄,连姬亶都吹起了口哨。 众人乱哄哄闹做一团,忽听一阵推搡叫嚷声从前排房舍中传来。木头出去看了一眼,没一会儿就歪歪扭扭跑了回来:“族长,是……外面那小族被赶走了。” 看来是第三次又输了,这回连复赛都没进。 弃仰脖喝了口酒,说:“与咱们无关,不管他。”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看来是被赶干净了。弃一行人酒足饭饱,几个喝高了的自去睡觉。弃另有事做,只叫了木头和屠四去这城里转转。 驿站门口的赤鬼守卫看见他们出去,悄没声地分了个人远远跟着。木头超后面直努嘴,弃不以为然,只慢慢的将这比武的条条框框简化了讲给屠四听。 “我本想借鬼方易的儿子刺激他一下,好让他直接见我。可惜没成,咱们还是要比武。不然的话就得像刚才那小族一样被撵走。”人都没见着,鬼方大军兵力也都不清楚,现在绝不能走。 “咱们得赢,而且还得像牤一样大胜。鬼方易不是傻子,不是每个来结盟的都接受,咱们的人数太少,只有让他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不可多得的将领精英,才能打入那大殿里去。” “没事,那咱就打!不就上午三轮下午五轮吗?打赢就行了!”屠四不以为然。 人数不够,得想法办调配出赛人员才有赢的机会。弃正暗忖着,忽听木头吵吵说已经看见宗庙了。 果然像木头说的那样,宗庙和鬼方易大殿比邻而建。这两座建筑规模极大,远远看过去几乎充斥了整个视野。奇怪的是,虽然能看见,三人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跟前去。 对比仨人的原地打转,城中的赤鬼族人却走得非常轻松惬意。不断有人骑马从仨人身边吆喝着奔驰而过,屠四走得一头汗,跳脚道:“什么情况!这路认生?!” 这就是赤鬼部上城的特殊地形,不熟悉的外族人完全找不到路。木头爬到一棵树上看了一会儿,指着前面叫道:“有了有了,跟着他们走!” 那是一支奇怪的队伍,看打扮都是赤鬼本族人。这些人各个面色悲戚,脚步也沉重拖沓。队伍前面是两个老人,一边走一边跳着舞。两个汉子抬着一口灰陶瓮,几个妇女搀扶着一个哭瘫了的女人跟在后面。 那是一支送葬队伍,还是瓮葬。 弃在羌方时曾听说过这种葬法,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一般宗庙附近都有公共墓地,这队伍是往墓地去的,跟到那里就离宗庙不远了。弃三人连忙赶上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队伍非常沉默,除了前头那俩巫师打扮的老人时不时拍手、膝盖起舞的声音之外,就只有那女子隐隐的啜泣声。队伍走得不快,等走到墓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赤鬼部的墓地果然挨着宗庙,这两处地方位于城南,此处没有修建城墙,依靠天然悬崖为屏障。屠四见弃到了墓地也不停步,反而还往里去,便紧追两步低声问:“主上,宗庙在那边……” 弃脚步不停,低声道:“知道在哪就行了,咱们今天还进不去。先看看这墓地边上有没有什么暗道可以通往下面河道的……” 墓地另一边,送葬的队伍开始掘坑。俩老巫师围着瓮棺转圈吟诵,嗡嗡嘤嘤的声音飘过半个墓地,木头打了个哆嗦:“这鬼方歌谣唱的什么,这么瘆的慌。” 忽然屠四拽住他腰带往前一推,木头身子猛的向前探了出去,城下的崖壁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层层叠叠的锐利石头岩壁足有百丈高,一点儿能攀爬的地方都没有,最下面,弯曲的河水粼粼反光。木头吓得叫也不敢叫,连连求绕道:“四爷四爷,快拉我上去。” 弃看了他倆一眼,屠四笑嘻嘻地把木头提上来一丢:“这才叫瘆的慌。一首安魂曲算啥。” 可是木头并没理他,双目发直,抱着俩膀打摆子。屠四啧了一声,一拍他:“不是吧,好歹也是跟我混的,胆子这么小?” 木头使劲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不是,不是您。” 他哆嗦着指了指后面悬崖:“我刚才看见,那底下正在杀人。” “杀就杀呗,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是!那些人我认识!是咱驿站外面那小族,刚刚输了被赶出去那些人!”木头急道:“有个男的头顶秃的,两边留着两个辫子,因为丑得太特别我就记住他了。我没看错,他也在底下!” 怎么?难道比武输了要被鬼方易杀掉灭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2章 筹谋 赤鬼部在崖下杀人? “我看看。”弃俯身蹲在崖边上探头下去。 一开始他什么都没瞅见,再往前探出一点才看见崖下确实有一群赤鬼人。这些人是站着的,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一群人已经横七竖八叠成一堆了。赤鬼人举着石锤石斧之类的东西对那些人连砍带砸,木头说的那个秃!耽误老子发财。” 怎么,崖底的赤鬼人居然上来了?! 怎么上来的? 可这会儿哪有功夫纠缠这个,仨人得赶紧跑。可这地形,哪里跑得脱! “没办法了!”弃急速交代了几句,屠四一点头:“好嘞。”拉着惊恐的木头就朝墓地跑去, 过了一会儿,墓地边缘,悬崖壁上,六个赤鬼汉子忽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下面这么快就上来的,几个壮汉骂骂咧咧,手里都提着个硕大的石斧。 实话实说,这六个汉子的高大程度吓了木头一跳。屠四已经不算矮了,这些人比屠四还要高出一头。关键是,还很壮…… 木头哆嗦着,嘤嘤哭了起来。 赤鬼汉子们四下看了半天,墓地虫鸣阵阵,一片蔓草灌木。鬼方人入葬不起坟包,旧坟与新坟全是与地平齐,一块块长方形排列得规规矩矩。唯一区别是年久的方形上已经开始生草了,新的方形上草少一些。 就在一块新的方形边上,跪着个默默哭泣的木头。整个墓地就这一个活人,俩领头模样的汉子对视一眼,轮着斧子走了过去。 个子高一些的汉子把斧子在手里砸了砸,踢了木头一脚:“干嘛的?” 随着薰育人进入城中之后,木头就得了一套赤鬼人的衣服。加上牤送他的一堆头上脖子上戴的珠珠串串,只要不开口,还真像赤鬼人。 原本木头只是哀哀的哭,被他这一踢干脆匍匐在地上,抓着地上的浮土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改成昂昂的哭。 灰土扬了高个子一脸,他一边咳一边抡起石斧要砸:“老子砍死你!” “等会儿等会儿。”矮个子拦住他,弯下腰打量木头:“来送葬?哪个邑的?这里埋的是你儿子?” 瓮棺葬分两种,第一种是成人葬。成人体量大,需要两个陶瓮相对而扣,封好之后放入墓穴中填土。 另一种则是收葬夭折的婴儿和小孩。小孩子个小,下葬时只用一个大陶瓮就行,放入墓穴加盖一层石板再盖浅土,四围再加堆上些石块就是了。木头正对着哭的就属于这种,周围压了不少石块。 一听儿子俩字,木头身子一颤哭得更厉害了。俩手挥舞着拍拍地下又指指自己,然后抓着嘴巴昂昂哭叫。他脸上的灰土被眼泪一冲,双手一抹,顿时糊成一团花,啥也看不出来。 矮个儿一摊手:“是个哑巴,估计是来葬儿子的。” “哑巴?喂!你看见什么人没有?有没有人在这边上往下面看?”高个子不解气,拿石斧一戳木头道:“别装啊,说话!” 木头一把抱住石斧,哭得那叫个惨啊,高个子都看见他喉咙里那深红色了。他一边摇头一边抓住石斧往自己头上比划,嘴里啊啊叫个不停。 “哎哎松手!干啥呢!” 矮个子啧啧摇头,上前拽住木头往后扯:“哎行了行了。小孩子难养,你得想开点。回家和婆娘好好过,炕上使点劲,明年又是一堆娃。松手松手。” 其他人上来分开他俩。高个和矮个商量了几句,觉得可能是墓地有人送葬,忙乱中可能有人站得靠边,那小巫女从底下仰视,估计是看错了。 “走吧,这在跟个哑巴过不去算怎么着?人儿子都没了,欺负他干嘛。” “嘿,咋最近变得这么良善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这老大之前也夭折过两个小的……谁还没个伤心的时候了……” 一行人就这么走了。只不过这回没从悬崖那边走,而是往宗庙去了。 木头无比敬业,一直等到确定人走远了才停止哭嚎。倒不是他口干舌燥没泪了,而是眼前那新坟上的浮土开始砰砰震动。他赶紧扒拉开土,搬开周围几块石头,露出了地下那块石板。 石板正在颤动,木头低声喊道:“好了好了我来帮你……” 话没说完,石板猛一下向上掀起来。弃佝偻着站起来,俩胳膊因为抱着瓮棺时间太长都僵了:“快看看,屠四咋样了!” 瓮里面一个声音飘出来:“快把我拉出去,我都冲着这死小孩吐了两回了!再过一会儿我都死了!” 刚才仨人搬开石板盖,下面瓮与土坑间的缝隙只能藏一个人,另一个人只有跳进瓮棺里躲着。屠四因为身材比弃精干,只能躲进瓮棺里和小孩的尸体呆着。 夏末,尸体已经开始隐隐发臭。屠四一身除了尸臭味就是自己吐的污秽,他精疲力竭地滚到一边,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我说,小王……族长,回头我死了,你得赐我个厚葬。棺桲齐备,还要铜器殉人陪葬……这个瓮配不上我,忒寒酸了。” 忙着给新坟复原的弃扔过来一句:“放心,我一定赐你全套铜酒器,觚爵、尊卣全有!” 觚爵和尊卣都是成套的酒器,死者身份越高,陪葬的套数就越多。 木头讨好道:“四哥你咋能死呢,你这么厉害,一定……” “少给老子放屁!”屠四一脚踹开他:“我都听见了!你说你在哭儿子!你才是我儿子呢!” “冤枉啊!我装的是个哑巴哪敢说话,是他们说的……” “少废话,叫爹!” …… 等这仨人历经问路、被嫌弃、再问、再被嫌弃这一系列艰难困苦终于回到驿站的时候,天空已经黯淡下来。弃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哪俩赤鬼戍卫。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下午跟着他们出去那人。 屠四走上去一拍他:“兄弟,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你了?不够意思了啊,眼看着我们迷路也不管,搞得我们这么狼狈。” 这会儿他已经跳进井里擦洗过了,浑身赤条条就在腰上裹了个木头的上衣。他大大咧咧,那戍卫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看了,只讪笑道:“族长的吩咐,不敢不跟着。那队伍送小孩下葬,晦气。” 怪不得,走了一半就没见这人跟踪了。原来是赤鬼风俗,小孩下葬成年人要闪避。 仨人刚进院,一个人影就扑了过来。屠四立即挡在弃前头大喝一声:“谁!” 他喊出声时,拳头也已经挥了出去。不料来人极敏捷,一把握住他的拳头一抻再一送,屠四就飞了出去。弃淡定自若,冲着来人笑道:“牤,又见面了!” 原来是牤。 这时其他人也迎了上来,妇纹招呼着让蓝山扶起屠四,自个笑盈盈地上前道:“夫君你们可回来了。单于牤等你好久了。” 驿站中一片欢笑,弃和牤走进室内。一进屋,牤就收了笑容:“弃大哥,我没想到你真会来。这里的规矩你知道了吗?” 弃点头。 “鬼方易说你们明天就要参加比武,可……”牤看看外面那七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族人”,皱眉道:“你怎么带了这么一群货色来?这怎么打?” 一共八个人,其中一个女人,一个“男宠”。加上弃这个“族长”,能打的只有六个。 “五个,还有个雀巢也不行。”弃摇摇头。 牤腾地跳了起来,跺脚道:“这不是胡闹吗?!你连上午都撑不过去!上午那个比赛就是比人数的。最后留下人数多的获胜,尤其是近身战,我见过有一场上去十个的。你这是送死! 弃依旧是笑:“这不是你来了吗?放心,你只管给我们讲讲要点,其他的我来安排。” 他拍手唤众人进来。一群人围着他俩或坐或站,弃冲牤点头:“说吧。” 看着这一群嘻嘻哈哈全无正经样子的“马羌”人,牤忽然觉得无比头疼。 这要能打赢,他就生吃一头羊! ps: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周日比武! 打起来打起来,哈哈哈哈哈。 祝大家周末愉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3章 布阵 鬼方这场比武看起来毫无章法,其实却暗含了鬼方易的许多心思在里面。 根据牤的叙述,上午的三场比试主要是考验一族的人数实力。对游牧族裔来说,骑射搏击只是日常生存技巧,许多民风彪悍的族裔全员都是战士。不一样的只是各族的平均实力略有差异。 “能跟族长进程的都是亲信。上午的比赛就是为了看看这些亲信的实力如何,规则为什么是谁剩下的人多谁就赢?因为鬼方易就是想让各族长亲信都下场,好看看他们的实力如何。” 若参赛这些人全是高手,那这一族的平均战力绝不会差。鬼方易与之结盟也不吃亏,不至于真的开战以后还要被其拖后腿。 弃笑笑:“当初成汤联合万族灭夏,说是万族,其实里面一半都是穷困孤寡的小族。一打起来别说进攻,连自己阵地都守不住,搞得成汤不得不几次三番分兵去救。鬼方易搞这么一出,可能就是防止再出现这种事。” 在场除了牤,其余人都是大邑商辖属之人。听弃居然拿鬼方易和大乙成汤相比,各个脸上都是不忿。可是说这话的人是成汤子孙,众人不高兴也不能开口反对。 只有牤比了个大拇哥,揶揄道:“哎呦呵,你居然拿他和你们那个建邑的先王比?啧啧。弃大哥,不得不说,你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别打岔,你继续说下午的比赛。” 下午这几场纯粹是为了查验族长本人。牤说,上一任鬼方族长是鬼方易的父亲,那老爷子特能活,都快到八十了还每天都能吃一条羊腿,睡觉还得搂四个女人。他的儿女数量也够瞧的,最大的六十多岁,小的才十几岁。 儿子已经成年,父亲还精神矍铄,这放在哪一族的“第一家庭”里都是个悲剧。最后鬼方易能在夺位中胜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年纪正合适。鬼方九支大宗受够了前族长定下的漫长保守、隐匿策略,迫切需要一个精力、智谋都正处鼎盛的青年领头人。 鬼方易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不徐不疾筹划了十年,一朝悍然伸手,就搅合得大邑商人仰马翻。 大概是因为在他那糊涂老爹手下过了不少年的艰难日子,鬼方易对位高权重的老人总有种偏见,觉得年老就等于昏聩。下午的比赛中,他一旦看到对方族长年龄太大,就直接派出自己手下实力最强的护卫参赛,为的就是让这些老族长知难而退,赶紧走。 也就是说,下午的比赛完全是看人下菜。第一轮比完以后就有人暗暗给鬼方易回报战况,他要是看着对方年轻力壮挺顺眼,就派几个水平一般的来,那就是送分赛。牤就是这样提前通过审核,轻松过关的。 年龄最大的雀巢嘴角直抽抽,忍了几忍还是没憋住:“不带这样的!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活该被欺负啊?!有些经验,不活过一定年龄压根就领悟不到。再说殷地王宫还专门开设养国老的太学嘞,鬼方易居然歧视老人。” 大家都笑了。屠四一拍他,雀巢差点没趴在地上:“放心放心,你绝对不算老。好好干,回头让小……族长也给你安排进太学养老去。” 众人又开始起哄,牤瞅着他们的轻松模样,忍不住提高声音道:“能不能正经点?如果给鬼方易发现了你们就这么点实力,明天死的就是你们!” 这倒是提醒了弃,他问牤,是不是每个联盟失败的部族都会被杀人灭口。 回答是不一定,看实力。 来联盟的部族大多数人都在下城驻扎,一个部族多少人,多少牛马早有人报给鬼方易。族长们在上城比赛期间,鬼方易早就对这些部族的整体实力有了考量,如果只是族长年老昏聩,就放他们走。 反之,如果族人牛马都不多,战力和族长实力也一般,那就杀人夺财。下午被灭口的那个小族就是这样。 一直没开口的幽说话了:“这鬼方易还真聪明。这么一清算,西北沿线所有的族裔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大族结为盟友,小族吞并灭口。鬼方借结盟为借口清算扩张、实力剧增,和大邑商这仗打不打得赢反而不重要了。” 众人愕然。牤瞪了半天眼,最后才缓缓眨着眼道:“嘿……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他娘的,丫敢动我薰育部,老子活劈了他!那个我说弃大哥,这位犀利弟弟是你哪里拣来的宝贝啊。” 弃这才想起来,之前俩人在薰育部外头打架的时候,幽是戴着面具的。 听到介绍幽是器族大长老的幼子,牤更高兴了,挤过去拉住幽要请他跟自己回薰育。 “我们薰育缺铸器的,想要啥铜器还得抢。抢还不一定能抢到趁手的。我想通了,别人再富裕都比不过自己手里有。弃大哥,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就把这位小长老借给我几年么。” 一团乱之后,蓝山和屠四架着牤丢了出去。弃将明天的比武安排一一说与众人,各人都有任务,就连妇纹和幽都有安排。 只不过,相对其他上场打架的人,这俩的任务比较特别。妇纹还好,幽长叹一声,对姬亶伸出一只手道:“听见族长说的没?快扶本美人去歇息,不然明天这张脸就不惊艳了。” 俩少年对骂着走了,其他人也各自下去歇息。 眉月初升,驿站里渐渐寂静下来。妇纹累了一天很快便睡着了,弃一个人坐在塌上,望着撒入后墉的月光出神。 把计划来回推演了几遍,确定没有纰漏之后,弃终于睡着了。 后半夜,月亮被云层遮蔽不见,到早上居然开始飘起了细雨。当弃一行人随着鬼方人来到宗庙时,雨又停了。只是天上阴云密布,像个罩子一样扣着,闷的人透不过气。 与大邑商不通,宗庙入口处没建门塾。一个戴着很多珠串的鬼方戍卫接过屠四递过来的骨牌,对着他们的队伍瞄了一眼,不耐烦地道:“等人到齐了一起进。不能分批进入宗庙。” “已经到齐了。”屠四叉腰,语气比他更不耐烦。 那戍卫看了他一眼,再次看向他身后。一、二、三……一共七个人,嗯,还有一个女人。 “哪位是族长?” 弃点头示意。 很好,那就是一共六个人出战。那戍卫一脸“你们是傻子”的怪表情,嘴巴开合了几次,最后一低头,强忍着笑把他们请进去了。 等弃一行人到了宗庙前院,才知道那戍卫在笑什么。 这处前庭极大,只东西两面修有带茅了几遍,那老头才把脑袋抬起来,抖着手举起小铜锤。 铛铛铛铛~石磬敲响。黑衣大巫女长身直立,大声宣布:“尊大巫祝言,第一场搏击,开始。” 来了! 屠四一脚踹醒蓝山:“到你了!。”大个子不高兴地哼哼着,带着满身起床气怒冲冲跳上台去。西边廊下笑成一团,叫嚣起哄干嘛的都有,因为他们这边呼啦啦上去了一大群。 第一场搏击,蓝山对战十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4章 首胜 蓝山最不怕的事就是打架,确切地说,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 大邑商东土几十个方国大族,就属蓝山的母族蓝夷的地位最为尴尬。夏后氏王天下的时候,蓝夷族还在亳城东边不远处居住。后来成汤建商,因为民风彪悍善战,屡屡和商人冲突。到了仲丁时期终于与商人爆发一场大战,战败后被赶得更东,远遁出了内服范畴。 自那以后,蓝夷与大邑商之间的关系就很是微妙。遇到个软弱的商王就叛乱宣布独立,遇到个强力商王就臣服装鹌鹑。如今的昭王手腕强硬,蓝夷当然乖得很,昭王要啥就给啥。蓝山就是随军被征召到下危的。 跟雀巢不同,蓝山家中很和睦。只是他家太能生,五个兄弟姐妹还都是好胃口的大个子,父母一年到头打渔耕种也养不了这么多张嘴。 蓝山是家中最小的,却是兄弟姐妹中个头最大最壮的。在蓝夷这样只有一半人能勉强温饱的族裔里,一个人的体格几乎就能代表他的优秀程度。这就跟谁家养猪都也喜欢往肥里喂一个样。 只不过他家实在穷,父母接连亡故。兄长和姐姐们轮番养活还是小孩子的蓝山。尤其是三姐,蓝山几乎是她背在背上带大的,三姐下海下地都背着他,一有吃的就先喂给弟弟。 后来家里实在吃不上饭了,三姐就嫁给了一个哑巴,不为别的,哑巴家里余粮多,同意她把弟弟带过去养。 蓝山不聪明,但他从小就知道姐姐饿得狠了会肚子疼。可是他太笨,打渔不会拉网,耕种不会播种。家里的活儿一个也帮不上忙,蓝山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是个拖累姐姐的废物。 后来他学会了打架。 蓝夷是个大族,蓝山所在的是一个边缘小宗。族中人还保持着蓝夷祖先的好斗传统,动辄聚众私斗。蓝山打架几乎是无师自通,他个子大身体壮,只要出一把粟子或者一条鱼,就能雇他替人干架。靠了这个,蓝山渐渐能让姐姐不用挨饿了。 可以说蓝山的打架技巧就是在对食物的渴望中锻炼出来的。打赢了就能吃饱,所以蓝山打架从来没有多余的花招,简单干脆,一击就要得手。 后来蓝山成年,他发现与其这样每天找架打,还不如入伍跟着族长征战。那样抢到的战利品更多,还不担心被人找后账。于是他便做了专职士兵。到弃挑中他的时候,蓝山已经是有了十几年经验的老兵了。 跟了小王,蓝山更是一门心思想找架打。他想不了太复杂的事,只知道出来时三姐怀了第二胎,家里缺人手干活。他打架打得好了,小王就能赏他几个奴隶、几朋贝,有了这些,三姐就不用干活了。 等到仗打完,三姐也该生了。蓝山没有家室,可是特别喜欢孩子,他常常幻想着外甥(或者外甥女)的小脸傻笑。为了小外甥,得好好打仗。 所以现在蓝山对面那十个人,在他眼里压根就不是人,而是十个行动的挂件饰物。 小巫女们开始起舞了,乐工们奏着韵律奇特的鬼方歌谣。一曲终了的时候,场上必须分出胜负。 西边那十个人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大多数人举着石锤木杵,也有人赤手空拳的。蓝山侧身躲开一柄劈下来的石斧,转头冲弃喊道:“那个,族长,我可以拿他们的项链吗?” 弃点头。屠四哈哈大笑道:“你要赢了随便挑!” “好嘞!” 蓝山大喝一声踹倒了扑过来的人,然后一脚踩在人家手腕子上。咔的一声,这声音听得其他人动作一顿。蓝山抢过那哀嚎的小族人手中石锤掂了掂,嫌弃道:“这么轻。” 剩下九个人面面相觑,领头一个壮汉怒吼一声,九个人一起扑向蓝山。 打群架和群殴不是一个概念。群架是两拨人互斗,群殴是一群人打一个。九个人一起动手,有武器的冲在前头砍砸,赤手的堵在外头劫杀。这圈子只要围得结实,被欧那人怎么都躲不过。 可是蓝山根本就没想过要躲。 常人挨了一棍之后肯定是捂着伤处或者退后躲壁,只要一有退意就肯定有破绽。可蓝山挨了两锤之后反而精神抖擞,迎着几把石锤硬是栖身上前猛砍猛砸。 而且他下手极稳,瞄准的都是脑袋、肩膀这些个地方。几锤下去,三个汉子就瘫在地下开始抽搐。转眼间,场中人数就成了一比五。 鬼方人崇尚武力。见场中打得精彩,鬼方戍卫们憋不住开始频频喝彩,就连那些小巫女也舞得更起劲了。蓝山哈哈大笑,举着沾了血的石锤冲对面一人叫道:“站着别动!我要你的项链。” 那人看了看胸前挂的玉骨混编珠串,怒吼道:“砍死他!” 五个人一起冲上来,蓝山偏头躲过一斧,左手飞快掐住对方喉咙,只一捏。那人就开始抽搐起来,蓝山提起那人扔出去,戴玉骨项链的汉子被砸得一起飞了出去。 剩下仨人。蓝山左劈右砍,三个人居然被他逼得无法近身。这时候西面族长抻不住了,大吼道:“坚持住!站到歌舞结束就算赢!” 东边的屠四也喊:“山!他们只要站着的人比你多就算赢了,干翻他们!” 蓝山哦了一声,突然向前疾扑。那仨人分了仨方向在场上乱跑,蓝山闷头只撵其中一个,待揪住了朝着那人后脖颈一捏就丢开,返回头接着去撵另外俩。 这时舞蹈已到尾声,那大巫女也默默举起了铜锤,打算交给老巫祝。屠四蹦起来吼道:“山!快点!没时间了!” 蓝山被那俩只逃不打的对手惹恼了,长臂一展先揪住一个,再伸腿踹倒另一个。这俩挥舞着石斧冲蓝山砍砸,这莽汉烦了,一手一个提起来喊了一声滚,这俩人愣是被他扔出了场,只往西廊下砸来。 东廊这边一片欢腾,屠四哈哈大笑,木头和石头也吹起了口哨。此时歌声最后一个余音奏毕,大巫祝哆嗦着去敲石磬。蓝山叉腰站在场上,等着磬声响起。 就在这时,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一群人当中,一个汉子昏头昏脑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处的大巫女第一个发现,颇觉有趣地一歪头,那血口面具晃了两晃。 她这一动,两边廊下的人才发现场上形势突变:有俩人站着,若此时磬声敲完那就是双方打平。西廊那边从哀嚎变成了欢呼,东廊那边则是一片大叫提醒。 台上磬声响起的时候,蓝山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一回头,恼得嗔目爆喝,拃煞着两膀子冲那人扑过去。 老巫祝缓缓地敲着石磬,五声响完,大巫女站起来看着场内。只见满地伤员哀嚎翻滚,蓝山岿然屹立,揪住一个人正啪啪狂甩耳光。那人也好笑——上身被揪起来,双腿却还使劲往地下坠,看上去是要放弃躺倒,而蓝山不愿意放过他。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没起来没起来,别打了!” “让你站!站!站!站啊!”蛮劲上来的蓝山早就忘了自己在比赛,他就觉得这个人不服气,自己要打到他服气为止。 “第一场,马羌胜。”大巫女宣布。她的声音极嘶哑,像俩粗陶片对着摩擦发出的声音。 两边冲上来拉自己的人,姬亶和木头怎么都拽不开蓝山。那倒霉的对手已经被他揍得脸上血糊稀烂,蓝山还是打个没完。屠四喊了一声:“山,你不要项链了?!” 蓝山恍然大悟,把那人一扔转身就走,到了那个戴着骨玉珠串的人跟前一伸手:“项链。” 不一会儿,蓝山捧着项链嘿嘿傻笑着冲弃行礼:“谢族长赏。” 弃微笑颔首,蓝山乐颠颠跑回去跟屠四献宝:“四哥你看你看,这里面有玉珠诶。回头我再多抢几个,攒成一串玉珠让雀巢给我外甥编个漂亮的项链。” “躲我远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第二场是射术,最后一场是骑术。大巫女正要宣布规则,忽然手上一凉,大巫祝那皱巴巴的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老头儿抬起一根手指向后一点,示意她等等。 也不知这老头是不是听力比一般人敏锐,没过多久,后殿果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孩飞奔而来,一到前殿就大声吼道:“大巫祝!我父亲说了,今日天气太闷,上午余下这两项合成一项比!” 屠四扑哧一乐:“哎呦,这不是小裘裘吗?怎么也不来找我们玩,生气了?哎,你伯父那是逗你呢。来来来,找你四叔。你四叔陪你玩。” 这男孩正是昨天被弃揍跑了的鬼方少主裘。他冲屠四啐了一口,大步登上高台,一戳大巫祝:“老头,我爹的话听懂了没?快点比,我要看着这群马羌人全死在这。” 大巫祝太老了,被戳得直晃悠,那血口面具看上去一点尊严都没有,倒是显得很无奈。大巫女伸手拦住裘,沉声道:“巫华马上重新安排。请少主一旁观看。” “我不,我就在这,这里高。” 自称为巫华的大巫女不再理会这熊孩子,和大巫祝低低商量了几句,便转身对台下的两方势力大声道:“今日规则略改,射术和骑术合为一场。双方各派选手背负弓箭,比赛骑射。 比赛中,双方必须一直纵马奔跑,不得停下。比赛道中间立有五个草人,最终以草人身上的箭数定输赢。” 她挥手示意,立刻侍卫给双方送上羽箭。弃这边是白色箭羽,对方则是红色。另有人开始打扫场地,将两处场地合为一处。草人也重新换了位置。 “请双方准备,再过一会儿就开始比赛。” 裘挤在巫华和大巫祝中间,俩手拢在嘴边冲着弃喊道:“马羌小子们!你们死定了!快点吧!早死早了!” 弃没理他。 肯定是第一场蓝山赢得太轻松,鬼方易打算刁难他们。这一下弃的计划全都作废,得重新考虑。 本来他们当中有骑术好的,也有射艺好的,分开比拼不算什么。可是在马上骑射,这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办?弃深吸一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请个假 c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5章 规则突变,参赛双方有喜有忧。 头一场输掉的西边部族当然高兴。他们人数占优,上去十个人一通儿射,怎么也比对方七个人射中的多吧? 哦不,六个,还有一个是女人。总之西面廊下欢欣鼓舞,族长带着众人一起唱起了唔里乌拉的战歌。 反观东面,气氛就没有那么好了。屠四第一个绷不住,跳出来站院中叉腰大骂:“我们马羌不服!你们鬼方什么毛病?规矩说改就改?!嫌天气闷啊?我看是嫌我们赢得容易吧?!去叫鬼方易出来!他不是觉得闷吗?我跟他打一架就不闷了!” 蓝山和石头也蹦了上去。鬼方戍卫吆喝着上来阻拦,双方一推搡,叫骂声一高,就都冒了真火。 台上看戏的裘当然巴不得马羌人吃瘪,拍着手催促打起来。西边廊下也巴不得对方惹恼鬼方易被撵出去,乌啦啦怪叫不停。最该主持秩序的大巫祝还是垂着头打瞌睡,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巫华是掌事大巫女,自然不能让外族人在宗庙放肆。她连声请示大巫祝,那老头依旧不声不响,只有身子一晃一晃的。裘听了听,一皴鼻子做了个鬼脸:“他在打呼噜。” 很好,主持比赛的大巫祝睡着了。 台上三个人的动作都被弃看在眼里,他思忖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场中。见马羌族长忽然下场,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院中倒忽然安静了下来。 弃冲台上微微点头,大声道:“我听说鬼方九宗全无弱旅,骁勇善战桀骜难驯。若遇侵逼,定战至最后一人方肯罢休。易族长年纪轻轻就能制服九宗,靠的可能不是本身实力,而是像这样的运筹制衡之术吧。” 院中人的脸色都变了。只有裘年纪小,听不明白到底是夸他爹还是骂他爹,一个劲地揪住巫华问什么意思。 巫华还没说话,弃又开口了,这回说的就更直白了:“不过这种小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说白了就是些个小阴谋、小算计。堂堂鬼方,召唤天下强族盟约居然还要使诈,真让人脸红!” “住口不许骂我爹!”裘跳起来大叫:“杀了他!愣着干嘛!杀了他!” 没人动弹,因为大巫祝没动弹。在宗庙,大巫祝才是绝对的权威,其余人的命令在这里不好使。 弃看得清楚,心中就更加笃定了。他声音更大,压过了裘的尖叫声:“就算我同意按新规则比,输赢怎么算?三局改两局,我马羌已经拿下一局,这一局就算输了也是平局。然后怎么办?” 裘吭哧道:“我爹说了,这一局定胜负,赢了就算胜出。” “那我们第一局不是白赢了吗?这不是公平比试,马羌拒绝参加!告辞!” 弃返身就走,众人追随着他一起往门外走。此时大巫祝才终于有了点动静,手指微微一弹,巫华一声吆喝,鬼方戍卫立刻涌上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比赛尚未结束,任何人不得进出。” 弃昂然回望,冷笑道:“鬼方的规矩管不了我马羌。再不让开,我就只有打出去了。” 场面再次紧张起来。改规则逼得人血溅当场,这要是传出去谁还来结盟啊。暗地里杀人是一回事,面子上还得做的光冕堂皇才行。 巫华还没想出辙来,有人替她解了围。 一个巫女打扮的妇人从侧殿出来,一边走一边鼓掌。她身上挂了不少饰物,随着她的动作环佩乱响。这一路走过来,两旁的戍卫全都低头行礼,奴仆们更是跪了一地。 “说得好,终于有个明白人了。易就爱耍阴谋,碰见硬茬了吧?活该!” 这位妇人没带面具,此刻正缓步登上高台。弃远远看过去,只觉她身材高大,年龄略长,起码四十有余。 更奇怪的是,骄横的裘一看见她就蔫了,站起来踅着顺台阶溜。那妇人看也不看他,坐定之后一展双臂,挡住弃的那些戍卫们立刻退了下去。 “马羌族长,你且回来。这一场骑射你只管派人去比,我在这里坐着,没人敢玩阴的。” 这妇人身份不低,不可能只是个巫女。弃冲她恭敬行礼,直起身子道:“可是我方人少,依然是不公平的。” “双方各出三人上场,每人二十支箭。最后以草人身上的箭羽数量论输赢。” 人数对等,这就好办多了。弃颔首道谢,这才带着众人回来。 他高兴了,西边的人就不干了。那族长蹦起来指着那妇人叫道:“你是什么人?!比赛自有鬼方族长做主,宗庙中还有大巫祝主持,凭什么你说三个就三个?我今天定要上十个,你又能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和自己谈笑风声的鬼方戍卫长变了脸。众戍卫一起大喝,弓戈矛杵一起向着西边招呼过来。 妇人挥手止住,冷冷一笑:“就凭我是鬼方易的姐姐!” 那族长愕然,鼓着肚子瞪了半晌眼,最后还是悻悻坐下了。 看他样子,明显是对这妇人身份有所耳闻。弃看了看木头,见他也是一脸迷茫,显然也不知道鬼方易还有个做巫女的姐姐。 而且这个姐姐看上去很不好惹,与鬼方易还不太对付的样子。原来鬼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啊,这就好办了。弃心中有了计较,得想办法与她搞好关系。 场地调整完毕,两场并作一场,三个草人在场地一侧分散竖立。六匹马被牵了上来,那妇人不知为何又烦躁起来,催促双方快点开始。 弃派出的是屠四、姬亶和木头。屠四和姬亶还好,木头的骑射他却没亲眼见过。弃本想自己上场,但想到下午的复赛还不知如何凶险,便还是忍耐了下来。 石罄再次敲响,巫女们在乐声中曼妙起舞。六个人纵马向前,一起向着赛场另一头的草人冲去。 草人立在场外一箭射程之内,场边有木栅和绳子拦起来,骑手最多只能在这里放箭,再不能前进一步。而且木栅前有持戈的戍卫监视,所有人都不能停留,在木栅前放完箭就得拐回头冲到去。 为啥还要拐回去呢?因为处的小巫女每次只给他们五支箭,骑手射完一波必须得拐回去取箭。 整个过程中,如果骑手骑术不精耽误时间,或者箭法太差在木栅处被驱赶,都容易输。 六匹马一冲,立刻就有了实力对比。西边那三个骑手明显更加娴熟更有经验,纵马跑到一半就开始摸弓搭箭,未到木栅前便已经瞄准。马儿拐弯的瞬间,五支箭便射了出去。 那时候没有马鞍,人在马上连坐稳都难,何况还得空开双手拉弓射箭呢。要完成这高难度动作,纯靠双腿的力气,骑手必须夹紧马腹,一面随着马前进的步子耸动身体才能保证箭上准头。这一套本事除非从小训练,否则根本做不到。 即使是这样,西边那仨骑手的第一波箭也有一小半落在了地上。他们回马取箭,路过屠四他们身边时发出了巨大的嘲笑声。 屠四气得要命,可他是习惯驾车作战的人,马上功夫本来就不如对方。在马上挥戈还行,射箭简直太难,屠四的五支箭只有一支中了草人,其余四支七零八落哪都有。 等他拨转马头,发现姬亶比他好不到哪去,骑得蛮稳,就是准头太差,一支都没中。 “这哪行!”屠四吆喝着姬亶快快折返取箭,而此时西边那仨人已经二次返回来了。 要输,所有人都这么想。台上那妇人愈发没了兴致,冷着脸闷哼一声。她强行替马羌做主,哪知道他们却是这么个水准,真丢人。 西边第三次折返了,屠四和姬亶还是准头缺缺。妇人不想看了,起身要走。一直低头打瞌睡的大巫祝忽然动了动,朝场中一点。 妇人和巫华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就见木头不慌不忙,骑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踱步,一边稳稳当当地把羽箭一支一支往草人身上射。 居然五有四中。 一片惊呼中,弃怡然自得地喝了口酒。妇纹给他擦了擦嘴角,凑过来好奇地问:“夫君,这也是你安排的?” 弃一点她小巧的鼻尖,笑道:“接着看。” 场中形势又变,马羌三人组换了策略。木头不再往回折返,射完手中箭就溜达着回头走两步。由姬亶来回折返跑着给他送箭,姬亶善骑,木头善射,二人配合默契,这一会就有不少羽箭中靶。 而屠四则什么都不干,专门在场上追着西边那仨人撞。要么把对方挤开,要么把人家弓箭撞脱手。 “耍诈!有没有人管!”仨人被撵得苦不堪言,冲着台直吼。西廊下也已经是骂声一片。 巫华看了看身侧,没吭声。大巫祝显然又睡着了,那妇人却看得津津有味。被吵得烦了,她大声道:“喊什么喊,你也撞回去!” 这就是拿鬼方易定下的规则不当回事了。屠四大喜,他原本就是个不遵规守纪的人,如今有人撑腰那当然要撒开了嚯嚯。 于是西边那仨人再也没能射出过一支箭。屠四撵着那仨人乱窜,几次差点把对手打下马来。有他吸引火力,姬亶顺顺当当地给木头喂箭,木头稳稳当当地往草人上瞄准。 场下骂声哄笑声混成一片,那妇人拍手叫好,鬼方戍卫们也跟着喝起了倒彩。最后一数箭数,屠四他们赢得毫无悬念。躲在角落里的裘气得连连跺脚,可有那妇人坐镇,他也只能暗暗比划几个动作,转身向后殿跑去。 西边小族骂骂咧咧地离席而去。那妇人亲自将一支玉牌送到弃手中:“祝贺马羌通过初试。且在偏殿暂歇,一会儿有人带你们进后殿。” 弃含笑行礼:“多谢夫人主持公道,不知您怎么称呼?” 妇人的眼神越过他,落在后面的屠四身上。屠四被她看得发毛,赶紧捶着蓝山取乐做掩饰。 弃等了一会儿,只见妇人的眼神熠熠生辉,心中一动,便咳嗽一声把屠四揪了过来:“老四,下午的比赛还有许多规则不明。我这边走不开,你跟着这位……” “离,我叫离。” “你跟着离夫人去学习一下规则。快去!” 屠四就这么被拖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6章 巫华 天色阴沉得吓人,热气从大地上的所有缝隙里钻出来,拼命往上升腾。到了中午,漫天乌云都绷不住那么多水份,稀稀拉拉开始落雨。 “憋的时侯长了,下得不痛快。”屠四如是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已经在宗庙偏殿歇得烦躁起来,蓝山还打了个盹。弃正在和姬亶、妇纹小声商量事儿,就看见屠四涎着个脸进来了。 “下雨了。”他解释道。 没人接话,大家都盯着他看。屠四忽然觉得倆手放哪都不合适,就从头上一路挠下来,最后扶住了腰。妇纹低头掩住笑,弃点点头,说:“看得出来,是不老痛快。” 屠四瞪眼。其他人一看小王都带头了,那还等什么?屋里立刻就闹腾开了,蓝山拢着嗓音怪叫一声:“四哥,你脸红了。” 然后他就被屠四按倒捶了一顿。屠四不敢和弃斗嘴,打个蓝山还是没问题的。木头凑过去嗅了一鼻子,啧啧评论道:“四哥,你不仅红了,还香了。真的,比昨天香多了。” “小子!你也跟你爹乱!”屠四折过来捶木头,姬亶笑嘻嘻地一拦,把他往弃那边推:“四哥四哥,族长等你呢。” 雨早就停了,天还是阴的。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觉周身都不干爽,伸手往哪抓都是一手水。离下午的比武还有段时间,蓝山坐不住,和石头木头一起出去溜达。因为上午赢了,鬼方戍卫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允许他们在宗庙附近转悠。 仨头脑简单的出去吸引火力,剩下四个人这才坐下来听屠四讲。 据屠四说,那位离夫人确实出身高贵,但其实没什么实权。那个巫华虽然不愿意让离夫人和一个外族人混一起,但也没敢怎么阻拦。 “反正该办的事都办了,完了以后,那女人还是跟我聊了许多。看样子平时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 首先鬼方与大邑商不一样,巫觋(巫女和巫师)可以婚聘生子。 鬼方人是河伯后裔,他们认为自己的血脉比玉门巫族高贵,所以从不接受玉门山派遣的巫师。巫觋皆从族人内部选拔,选出之后先跟着族中大巫学习,再选佼佼者去玉门山进修。这样便保证了巫权不旁落他族。 不过任何制度时间长了都会出现弊端。虽说鬼方的巫权没有落在别族手里,可是也没落在族长手里。原因是鬼方巫觋自有后代子女,他们代代相传,选拔制逐渐变成了世袭。尤其是几位大巫的位子,只能由各自子女担任,就连鬼方族长也不得干涉。 “哦,那刚才那个巫华,我看大巫祝挺依赖她的,她是老爷子的女儿?”当时屠四问了这么一句。 离夫人正枕着屠四的胳膊,听见问,她眉头一拧,眼睛周围浮现出几条焦躁的皱纹。 “呸!她就是易送到大巫祝炕上的一张席子罢了!” 离夫人非常轻蔑地说,巫华是十年前被送去玉门山修行的,一旬前才修成回归。一回来鬼方易就把她送到了大巫祝房中,谁都不知道巫华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使得八十多岁的大巫祝在一夜过后便再离不开她。 到如今,巫华俨然成了大巫祝的代言人,从衣食住行到祭祀发令都交给了她打理,片刻也离不了她。 “什么意思?难道你弟弟想换个人做大巫?直接杀掉呗。” 离夫人一只手抚弄着屠四坚实的胸肌,嗔道:“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口味。想要就夺,哪有那么麻烦。你不知道,大巫祝看上去老迈昏聩,但其实易那个贱种很怕他。” “有啥怕的,那老头就会坐着打瞌睡。” “你不懂。”离夫人支起身子,看得出来她平时很精于保养,人到中年也只是腰膀略壮实一些,赘肉却是没有的。屠四觉得自己一下子又热了,伸手去拽她,却被拨开了。 “鬼方大巫祝的实力可比商王那个大巫咸强多了。大巫咸是个外族人,我们大巫祝可是根脉深厚的本族长老,他要振臂一呼讨伐族长,另外八宗还有可能来围攻上城。就连我,也是靠了大巫祝才能活下来的。” 当年老族长突然崩逝,他那些儿女们都措手不及。只有出身卑微的易早有准备,三日之间就驱赶、屠杀了大半兄弟姐妹。 这其中,离夫人是老族长的大夫人所出,地位崇高。她与丈夫一直为赤鬼部操持稼穑农耕,手中掌握着赤鬼部的所有仓廪粮储。粮食是一族命脉,做了族长的鬼方易自然不会放过他倆,最后离夫人的丈夫兵败被杀,她自己也险些被害。 是大巫祝出手救下了离夫人。他出面作保,令离夫人放弃一切权力,进入宗庙做巫女。而鬼方易则被逼起誓,永不能加害离夫人。 “我的兄弟姐妹死的死,撵的撵,留在族中的都被治得不敢吭声。可我不一样,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把柄也就不怕那个贱种要挟。我想干嘛就干嘛,他管不了我。”离夫人搓了搓屠四下巴上的胡须,凑到他唇边轻声道:“我还会再找你的。” 当然后面这一句屠四没有说出来,好在其余仨人都一脸凝重,完全没在意。 也就是说,鬼方并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离夫人其实没有实权,族长和大巫祝是互相牵制的关系。如今的大巫祝年老了,鬼方易正暗自活动,想扶自己培养的巫华上位。 只有换一个自己的心腹做大巫祝,鬼方易才能彻底将所有权力拢在手中。 弃思忖了一会儿:“昨天在崖下杀人那个应该就是巫华,看来鬼方易对她非常器重,明的暗的活儿都交给她做。再观察看看,若是大巫祝这个位置真的能牵制到鬼方易,那就想办法搞掉巫华。” 众人都点头,屠四扶着腰转了两圈,皱眉道:“族长,我总觉得那女人不对劲。也说不好……总觉得这女人一直在监视我。似乎是提防什么。” 废话,你也不看看你干了啥,人家能不防着你么。姬亶笑到一半突然想起件事:“唉,玉门山几个月前不是被大邑商吞并了吗?巫族一个月前也覆灭了,四哥说那巫华是一旬前回来的,那她是从哪回来的??” 一个月前,随着子画的篡位阴谋覆灭,巫族也受了牵连被肢解分散。那时玉门山早就被商军控制住了,里面一个人都跑不出来。那这个巫华是从哪里回来的? 弃摇摇头:“这个先存疑,咱们把一会儿复赛的出场顺序再推演一遍。” 四人凑在一处开始用碗、斗比划起来。 廊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这间侧殿的隔壁夹室内走出一个巫女。她戴着个血口面具,大踏步走向后殿。沿途戍卫和小巫纷纷行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后殿。 殿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老人独有的味道,大巫祝缓慢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巫华,听到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7章 鬼方易 商时人们刚刚摆脱穴居,建筑房屋时还不怎么划分“户型”。 民居就不说了,就算宫殿也不过就是连排修建的一溜大房子,无非高一点、大一点,每间各自向外开门。只有大型宫室的主殿才在宽敞的堂两侧修建有室(也就是所谓套间),其余各殿都是一间房。 若是宫殿采用了四合院型制,那就是四溜大排房框起个大庭院。这样宫殿的东西两侧厢房尽头,与主殿相连成直角的地方称为“夹”。这处“夹”室连接主、侧殿,若是在夯筑墙壁时把作支撑的木骨排列得稍微近一些,夯土薄一些,就能听到两侧殿内的动静。 这样的建筑方法如今看起来不算什么,在当时可是高端技术,只有大族方国才会用。弃完全没料到鬼方宗庙的“夹”室也采用了这样的办法,也根本不知道隔墙有耳。 主殿室内,巫华跪在地上,对面前的佝偻老人低声回报:“他们怀疑我。” 没回答,大巫祝垂头坐着,似是微微有些颤动。巫华膝行过去,伸手给他揉着胸口。 “又疼了么?” 老人的一头白发在她的动作下一抖一抖,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两张血口面具在幽暗中对视片刻。 “跟紧我,没事。”大巫祝拍拍她:“别摘面具。” 复赛终于要开始了。“马羌”众人随着小巫女穿堂越殿来到后面。 后殿依旧是四合院型制。弃率众在东廊坐定,抬头一瞧,好,西廊底下坐了一片看热闹的。 真是看热闹的,西廊底下摆了十一张席子,每张席上都坐了人,有独占一张席的,有与人同坐的。各种珠串项链、皮草骨冠来回耸动,每个人都高声大嗓,身形魁梧。牤自己坐了一张席子,隔着大庭冲弃招了招手。 看起来这些人都是被鬼方易认可的族长,居然已经有这么多了。弃安然坐着,心中愈发沉重:十几个大族聚合,再加上鬼方九宗的全部兵力,已经超过北土所有商军的数量了。 如果此时鬼方易下令突袭强攻,下危一定守不住! 无论如何也要拖延下去,起码要拖到自己将情报送出去才行。弃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主殿。得在城里搞点事情,一定要扰乱鬼方易的打算。 搞什么才能拖住鬼方易?弃还没想清楚。 主殿是一处宽广大堂,修得比东西侧殿都高。此时已经摆上了三张席子,当中一张空着,左边一张上坐的是大巫祝和巫华,右边则是裘和一个青年妇人。 裘一个劲儿地冲弃瞪眼抹脖子,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有那样狰狞的凶狠神情。他身后那妇人面容姣好,却一直耷拉着脸,那俩眉头像是永远也展不开,相亲相爱地纠缠在一起。 弃注意到,就这一会儿,那妇人就已经骂走两个女奴了。其中一个因为给裘扇风动作慢了点,还被甩了一耳光。 看起来这就是裘的母亲了,鬼方易的夫人。 还真是子随母相。弃在妇纹耳边低语道:“以后咱俩有了孩子,可不许这么惯着。” “我可不会,倒是你,别心疼就行。” 这俩人无视满场的审视目光,公然开始调笑。观战的众族长有年轻些的就开始起哄了,一个晒得发红的黑矮子站起来喝道:“嗨!对面那位,先别跟女人亲热啦!省着点腰吧,一会儿有你受的呢!” 屠四正扶着腰来回扭,一听这个不干了,大声吼回去:“省什么省!俺们马羌别的没有,就是腰好!除了女人,来谁都白给!” 西边笑成一片,黑矮子拍腿大乐,回道:“这么多天终于来个好玩的了!哎我说,你们是马羌部是吧?你可别输啊,俺在这几日都快无聊死了。待会儿赢了,俺送你五个女人。说到做到!可别输!” 就这样,比赛还没开始呢,弃已经和西边那些族长们互通族名聊起天了。这些个族长年龄皆在四十左右,正是壮年时日。他们的族裔从东到西分散排布,那个黑矮子居然是穿过了一座雪山来结盟的。 天下之大,不可想象。弃暗自叹道,大邑商纵使邦畿千里,也终归是有无法征服的地方。在那样的广袤面前,“千里之邑”又算得了什么呢?值得鬼方和商人这样抵死相博吗? 他发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忙屏息回望正殿。只见裘母子俩依旧是骂骂咧咧满脸戾气。大巫祝在打瞌睡,身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巫华不声不响,面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没等弃仔细研究巫华,殿内走出了一个人。他一出来,原本热闹的庭中便陡然静了下来。 鬼方易,终于来了。 这是弃的第一个念头,可是再看,他便觉得不太对。这人未免太年轻、太好看了点。 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人矗立在中间那案子前。他不是寻常鬼方人打扮,白色纹绣衣裳松松穿在身上,衣襟几乎敞到腰间,从锁骨到腰际的线条让人看了个一览无余。 蓝山在弃身后嘟囔了一句:“跟幽学的。” 这话提醒了弃。怪不得他觉得这感觉很熟悉,幽有时候也会有这样慵懒又招摇的气息。这位美人肯定不是鬼方易。 果然,他一出来,右席上母子俩的表情就变了。俩人的眼神要是能杀人,这少年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西边廊下也恢复了笑声,牤向他打了个招呼:“小明,你家族长呢?” 少年人抿嘴一笑,微微弯腰一挥手:“这不是,来了。” 那只修长的手刚挥过去,鬼方易就走了出来。弃坐直身子,昂然注视着来人,是了,这个才是鬼方易。 传说中二十多岁执掌鬼方,将九支大宗牢牢攥在手中,敢悍然入侵大邑商,叫嚣着要灭商建鬼的鬼方易。 弃有点明白为什么离夫人会骂鬼方易是贱种了。鬼方人种与大邑商不同,多数人都身材高大,肤色白皙。离夫人本人就是个高鼻深目的浅发美人,可她的弟弟,如今的鬼方族长却是黄肤黑发,容貌也与大邑商诸族没什么两样。 说白一点,鬼方易就像只掉在羊群里的黄鼠。再直白一点,他就像是个“平平无奇”的大邑商人,而不是鬼方人。 不过他一开口,弃便立刻打消了刚刚升起的轻视之情。这个男人明明不到四十,眼神却笃定得吓人,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来——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杀你还是要夸你。 鬼方易对西边诸位族长打了个招呼,几乎每个族长都被他问侯了一遍。接着又弯腰向大巫祝致意,最后,他牵着小明坐下,只向弃微微颔首而已。 这种明显的轻视让木头和石头有些怯了。可其他人却无所谓,该干嘛干嘛。 心理碾压讲究的是落差,一旦认为对方比自己强大,便会越来越怯。只可惜弃这几个老混混都是血海刀山上滚出来的,经的太多了此招无效,或者就像蓝山一样脑子太慢理会不到。总之鬼方易发现,除了俩年轻人之外,其他马羌人没一个搭理他的。 有意思,鬼方易笑了一下,右嘴角边一颗小痣随之一跳。他挥挥手,巫华立刻上前宣布,复赛开始。 “今日恰逢族长夫人二十六岁生宸。为给夫人助兴,复赛规则略有改动。五局改为三局,先赢两局者为胜。每局双方最多可派五人,马羌族长必须全部参加。” 巫华哑者嗓子宣布完规则,四周安静片刻,随即一片喧哗。西边是看热闹,东边是抗议,而裘的母亲不知为何脸色发青,强笑着撑住身子不晃动。 鬼方易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补充道:“大殿中已摆下宴飨,还请诸位族长待会儿一同饮宴。” 果然,规则这东西能改一次就能改一百次。明白着就是整你,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就完了。弃面色如常,与众人略一商量,便离席向场中走去,屠四、蓝山和石头跟在后面。 庭中早有白灰划出来一块方形场地。五个鬼方好手等在中间,弃四人在场中刚刚站定,石罄便敲响了。 那些助兴的小巫女第一句歌词还没唱出来,五个鬼方汉子便朝着弃扑了过去。屠四和石头各自拦下一个,蓝山一伸手,粗壮的胳膊卡住了俩汉子。真正打到弃跟前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标准的鬼方汉子,骨架粗壮人高马大。他接的密令是打死马羌族长,下手当然是往死里招呼,两只拳头冲着弃的太阳穴左右猛轰。 可惜两拳都空了。弃向后疾退,那汉子以为他怕了,向前紧逼两步。不想弃一弯腰,拦腰将这汉子担在肩上举了起来。那壮汉足比弃高了一头,弃举起他来却毫不费劲。 众族长一声好字还没喊完,就见弃一手卡脖子,一手卡腿,举着那壮汉在空中转了半圈向外一摁。壮汉惨叫着飞了出去,砸倒了一个正在起舞的小巫女。 其他几个人一见族长这么快就打完了,也都纷纷加快了动作。蓝山学着弃把俩人扔出去,石头一肘打歪了对手的下巴,把人推了出去。就只屠四慢,半天才将对手打倒在地,一边往白线外面踢,一面骂骂咧咧。 蓝山凑上来:“四哥,咋搞的?” “少废话,长久不练了,腰酸……” 此时,一曲歌谣刚唱到了一半,而马羌已经全胜。寂静中,牤第一个鼓起了掌,随后叫好声此起彼伏。 弃朝鬼方易一伸手,朗声道:“这么打没意思,不如族长易与我来一场如何?输了我立刻离开,赢了与诸位一同饮宴。” 众人一起看向鬼方易,出乎意料地,他笑了。 ps: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请个假 ·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8章 夫人 有人要挑战鬼方易,这可热闹了。庭中所有赤鬼人一起对着弃怒目而视,可西廊下观战的族长们却兴奋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况来了这么多天,谁也没见过鬼方易出手。游牧族裔崇尚实力,大家都想看看这位鬼方族长的实力到底如何。眼前这马羌族长刚才甫一出手便技惊四座,若是与鬼方易斗起来,啧啧,一定好看。 于是众族长开始起哄,吆喝的、唱歌的、吹牧哨的,什么都有。都在催鬼方易下场,一片喧哗中,牤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马羌好样的!鬼方易!上啊!给大家看看赤鬼部的实力!” 下到赤鬼戍卫,上到裘母子俩,脸色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发白。弃对这个“平平无奇”的鬼方易更加好奇:到底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彪悍的赤鬼人吓成这样? 不过他的心理素质确实好,起哄的声音都要掀翻殿:“王者相见,怎可轻战?这样吧,今日剩下四场变为两场,也不再必再让戍卫们对战,只让你我身边之人各比一场。你赢了,我鬼方必奉你族人为上宾。若输一场,马羌弃,你便要留下人头给我做饮器。” 话音落地,那个叫“明”的少年立刻起身,恭顺站在一旁。令人惊讶的是,裘的母亲也站了起来,绷着脸缓步向前。 二人左右分立,鬼方易双臂一展:“我知道你也有两位美人。一男一女各自对战,很公平。” 他的目光落在妇纹和姬亶身上,显然他以为年龄最小的姬亶是弃的男宠。 弃眯起眼睛:“他们如何能代表我?这法子不妥。” “强者永远和强者在一起,弱者才互相抱团。塌上之人离主人最近,他们若是三分强,主人必有十分。” “既然如此,规则由我来定如何?” 鬼方易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弃大声道:“今日是您夫人生辰,动武械斗未免难看,不如二位夫人请比射术。近身械斗交给二位公子。” 似乎并无不妥,鬼方易点头应允。 得了命令的明轻快地走下台阶,径自朝姬亶走来。弃展臂拦住,道:“抱歉,我那美人还在驿站,得容人去唤一声。第一场先请二位夫人上场。” 原来姬亶不是男宠。明扫了他一眼,转头走开。姬亶摸摸脸,不知怎么有种被鄙视了的感觉。屠四阴笑着凑过去,揽住他低声道:“兄弟别难过,论长相你确实差一点……” 自有人去驿站请幽。另有人立了两个草人在庭中南端,裘的母亲已经立在场中,裘捧着弓递给母亲,一面忿恨地看向另一段。 弃搂着妇纹站在对面,正附在她耳边低语。二人这副情深意浓的样子惹得旁观者呼哨不断,裘的母亲脸色愈加难看,忿忿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自己夫君正把明搂在怀中嘻笑,对自己母子瞧都不瞧一眼。 大概是看出鬼方易的夫人快要发飙,大巫祝咳嗽一声,巫华应声起立大声道:“请二位夫人举弓。每人十支箭,一首祝祷词毕,须全部射出去。以最后草人身上箭数论胜负,若数量一致,则以射中要害部位数量为先。” 罄声敲响,妇纹娉婷走上前,款款对鬼方易夫人见礼道:“纹先恭祝夫人福寿绵延,子孙繁茂。” 得到的回应是一记凶狠的眼刀。鬼方易夫人脸色由青到红,狠狠地剜了妇纹几眼,转身拉弓便射,瞬息已经连发了两箭。 不得不说,她不愧是鬼方易的女人,从拉弓的力气到换箭的速度都无懈可击,两箭也都正中草人。只不过略让在场男人感到肉疼的是,她那两箭射的地方不老好,全在草人胯下。 屠四吸溜着冷气,膀子一扛身旁的鬼方戍卫问道:“哎,你们这族长夫人怨气不小啊。怎么回事儿啊?” 那戍卫挪了挪身子,低声道:“别混说!当心厉夫人宰了你。” 原来鬼方易的正妻名为厉,倒是蛮符合她这性子。 巫女们唱起了祝祷词,正是弃在河边听到的那一首:“始祖举河,子孙何歌……” 一句唱完,厉夫人已经射出去了五箭。妇纹却不徐不疾,先拉了拉弓弦对着草人试了几下,这才弯腰摸出壶中箭。 搭箭、拉弦、瞄准、在瞄准的一刻忽然松手。妇纹的箭虽不似厉夫人那般刚劲凛厉,却是自带准头,例无虚发。众人一起叫起好来。 天空隐隐放晴,场中忽然一明,给二位女子披上了一层金装,看上去赏心悦目。场中诸多汉子不由对弃直点头:比射术这提议真好,俩美女比赛看着就这么养眼。 当最后一句唱完,巫华敲响石罄。余音尚在萦绕,二位夫人早已收弓回转过来。 少顷,统计的仆役回报结果。巫华弓腰向鬼方易行礼,大声道:“二位夫人均是十箭有九上靶。” 打平了?族长们都向那俩草人瞅去。鬼方易喝口酒,说:“数要害。” “厉夫人射中头部两箭、胸口两箭、肚子两箭、胯下三箭。纹夫人射中头部五箭、胸口四箭。” 这就没啥好比了。妇纹射的全是致死要害,厉夫人却是分散开花。西廊下那个黑矮子叫道:“马羌赢了!别的不说,万一战场上对上女的,厉夫人那三箭不就白瞎了嘛~” 众人都表示赞同。厉夫人把弓一扔转身就走,经过妇纹身边时恨恨丢下一句:“今天不是我生辰!” 一局终了,马羌胜出。厉夫人归席落座,鬼方易也不看她,淡淡道:“这不是你的水平。” 厉夫人冷笑:“我什么水平?你连我的生辰都记不住,还能知道我的箭法?” 庭中正是一片喧哗,众族长都在恭维妇纹和弃,没人注意殿上。鬼方易不理厉夫人,只横了裘一眼:“谁让你刚才对纹夫人瞪眼的?滚下去领五鞭子,今日没有饭吃!” 立刻有戍卫领着小声啜泣的裘下去了,厉夫人暴怒,起身欲骂:“你……” “坐下。”鬼方易就着明的手里喝了一口酒,余光朝她一瞥:“把你的事做完。不然你儿子挨的就不止五鞭了。” “那可是你的儿子!” “之一。” 厉夫人身子一晃,两只拳头攥得发白。这时门口忽然涌起一小片喧哗,似乎是有人进来了。鬼方易眯起眼睛看向那边,漫不经心地对厉夫人道:“别忘了,裘还有六个兄弟,各个都能替代他。坐下,笑。” 弃带着幽上前时,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厉夫人端坐如仪,笑得脸都扭了。 “你叫幽?好名字,和他很配,他叫明。”鬼方易的目光黏在幽身上,从脸庞扫到手脚,再扫回眼眉,像是被这仪态万千的美人给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视线。 刚才那阵骚动就是因为幽引起的。弃原没打算让幽上场,他就在驿站衣衫不整地和雀巢一起回忆来鬼方的地图。忽然闯进来个戍卫召唤,幽为了掩护雀巢,把一身宽大衣袍一扯,露着脖颈和半拉膀子就这么慵慵懒懒地搭着那戍卫走了。 那戍卫头皮都麻了,好容易把这位爷引进庭中,红着脸逃也似得退了下去。幽早就习惯了被人审视挑拣的场面,一进门就满场飞了圈眼波。西廊那群族长们立刻就热闹起来,吹口哨的,吆喝想买人的,夸奖弃好福气的,什么都有。 弃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最想保护的幼弟被人当个男宠,偏偏自己还得配合着演,这脸上就开始有些发僵。幽软绵绵向他怀里一倒,小声提醒道:“表情。” 于是鬼方易就看见了一脸不高兴的弃护着幽上前行礼。他倒觉得很能弃的臭脸很能理解:有这么个绝色美人在侧,谁都得藏起来不给人看。怪不得这马羌弃不让美人跟着,原来是这等无上容姿。 明咳嗽了一声,鬼方易的眼神依旧湿哒哒滴粘在幽的脖颈上,半晌才道:“第二场就不要比兵器了,随便比划几下拳脚就好。” 这就是明显要放水了。弃立刻想起了在之前来接自己那个赤鬼人说过的话,看来鬼方易还真的很吃男色。幽又是这么个祸水模样,随便几个秋波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这怎么行!弃不干了,他把幽往身后一藏,耷拉个脸道:“怎么着,看不上我们马羌人吗?比赛就是比赛,该咋就咋的,不用你让!”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看上去很像个吃味发酸的男人。这么一来,鬼方易看弃反而顺眼许多:能拥有这样的美人,主人也肯定差不到哪去。 俩族长因为下一场比赛怎么打争执起来。晾在一边的明气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瞪着幽,后槽牙咬得嗝嘣响—— ——你小子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只要比赛,我肯定一刀捅死你! ps:唠两句。 其实这本书的名字原本定的是《武丁三十年》,因为整本书的背景都基于易经上的一句话:武丁伐鬼方,三年乃克。 而这场耗时三年的鬼方之战中,最激烈的就在书中这一年,即武丁三十年。(当然那时武丁还没死,只能叫他昭王)只是这个武丁三十年怎么听怎么像黄仁宇先生的《万历三十年》,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名字。 扯回来,鬼方之战中,鬼、商双方一直绕着太行山脉拉锯战。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要打那么久,直到前两天周末进山去转了转,好吧,懂了。 因为万仞太行这真不是个虚词,太写实了! 那嶙峋山势,那海拔高度,如果三千年前也是这样的地形,那双方打上三年一点不奇怪。为什么?因为太难了! 我以前设想的是,最后商军在小王的带领下翻越太行山端掉鬼方上城。看了太行山之后,我觉得根本不可能。那种高度和地形,人爬过去都是问题,何况还要带上马!战车就更甭想,连开到山脚下都不可能。 唉~~说多了都是泪。写商朝小说就这点不好,资料少得可怜,被认可的信史根本没有。细节只能从甲骨残片中一条一条抽出来连猜带蒙,结果越写越没底,生怕各位读者看出哪里偏离了史实。 在这里,我要对诸位读者道个歉。有些细节难免有纰漏,以后我会尽力去查去更正,尽力贴合历史。您各位都是阅文无数的行家,感谢诸位不跟我计较,谢谢您。 再次拜谢诸位读者。周一了,祝大家斗志满满,接下来七天都事事顺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29章 杀手 鬼方易觉得这几个马羌人很有意思。 邀万族结盟灭商,盟友起码得像薰育部那样,人多马肥战力高。原本像马羌这样只有几个人的残族根本就入不了他的局,只不过是为了给薰育部族长一个面子才允许他们前来试试。 可没想到,这些人各个身怀绝技居然一路赢到最后。这个马羌族长更是气度非凡,鬼方易自持识人,几番交锋下来,他已基本认可这个人可以为大用。 但这大用,却要看是怎么用。鬼方易总觉得这个弃不简单,一个无族无家之人怎会有那样豁达气概? 这可是头猛兽,训好了定能为自己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所以最后这一场,鬼方易打算卖个人情给弃,让他们轻松赢了留下。当然,他也着实有些眼馋幽的美色。 可是他的心思太绕,旁人哪里会懂,比如巫华,就只是担心幽、明二人不用兵器的话,怎么样才算分出胜负。 趁弃和鬼方易争执不下,巫华赶紧询道:“若不用兵器,如何分输赢?” 明按捺不住,要求出战:“族长,马羌今天风头也出够了。让我去,我要让他们看看赤鬼人的实力!” 他这番忠心显然没用对地方。鬼方易呵斥道:“赤鬼人的实力还用不到你证明。下去!” 鬼方易从未这般对待过明,这少年又惊又怨,居然给骂得双目含泪,活像个委屈的孩子。 旁人看着他可怜,厉夫人却觉得很开心。她大笑起来,这笑声和刚才的强颜欢笑完全不同。 “不认真打哪里能分出胜负,平白让其他人看了笑话。还是老规矩,兵器随意,磬响之后还站着的赢。明,快去。” 厉夫人以前从不和明说话,如今突然替他发声,明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趁鬼方易没说话,飞身跳下台阶站在幽面前,挑衅道:“我用刀,你呢?” 幽微微一笑,媚眼如丝:“巧了,我也是。” 俩美貌少年各自持刀在手,笑盈盈谦让着向场中走去。 弃松了口气,他宁可让幽用实力解决,也不像他再利用色相取巧。 鬼方易还想阻拦,大巫祝忽然从喉咙里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很像是有痰。 有这一声,巫华便得令一般命令小巫女们开始奏乐。鬼方易跌坐在席上,举起骨碗喝了口酒。 可惜了这个绝色美人,以明的手段,肯定不会留他活命。鬼方易打量着幽的头颅,好俊一个脑袋,可以再做个酒碗。 西廊众人见还是要俩人打,就都唏嘘起来。他们来的有些日子了,知道明是鬼方易的贴身护卫。别看他年轻俊俏,近身搏杀的手段却极毒辣,这也是鬼方易一直宠幸他的原因。 “可惜了这朵娇花哦。”黑矮子啧啧摇头。 其他人也面有不忍,纷纷叹气。只有牤毫不在意,闷闷地哼了一声:叹个屁的气,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花有多毒了。 磬声一响,明持刀在手,飞快地向幽冲去。鬼方铜刀的大小与大邑商没什么差别,都长不过小臂,那些殷兵是直属大宰的,他也没权调动。没办法,我就只能蹲在城墙上看。好在巫鸩总是会在固定时间走到庭院中散步,我蹲在高处城墙上看得并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吧,她摇铃唤来了一群小鸟。因为这,我才确定,真是她。” 兽铃。 真的是巫鸩。 弃脑中一片轰鸣,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巫鸩当时已经受了重伤,妇好不会放心让她远去,最方便安置她的地方当然是在亳城啊! 所以那夜亳城大室夺权,妇好来得那么晚。她是去安置巫鸩了。 所以那天晚上,弃不是做梦,是巫鸩真的来了? 所以这个一直戴着面具的巫华,是……巫鸩?? 这太荒谬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0章 宴飨 羌地、邠邑、亳城,山谷、大泽、夕阳…… 无数个片段集结成军,扑天盖地,呼啸而来。冲在最前面引领一切的,是一身玄色华服的巫鸩。她以手加额,缓缓向弃拜下去。 玉笄发冠颤颤巍巍,环佩珠链清脆叮当,旁边有人高喊:“吉时到,请新妇登车~~” 弃深吸一口气,大力搓了下脸。一下、两下,一直搓到脸颊滚烫热,回忆被这炙热的抗拒蒸发掉才停手。 他扭头找屠四,动作太大,脖颈里咯的响了一声。 “老四,你为啥怀疑巫华是她?” “虽然她一直戴着面具,嗓音也完全不同,但我总觉得她有几个动作很怪,感觉很熟悉。可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谁做过,刚才她行礼以后按了一下肩,我这才想起来——在亳城城墙上监视巫鸩的时候,经常见她做这个动作。” 那是个非常小的动作,屠四笨手笨脚,比划得根本不像巫鸩,倒像个熊瞎子在扇自己耳光玩。弃凝眉看了半天,突然明白了。 怪不得屠四觉得奇怪,鬼方人行礼是手抚左边心口,而这个动作却是在按右肩。 右肩,巫鸩的右肩受过箭伤。 但是巫鸩经常按右肩吗?弃一时恍惚了。 “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证据吗?” 屠四挠挠后脑勺,一摊手。弃叹口气,拍拍他:“谢了老四,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仅凭一个动作说明不了她俩是一个人,走吧,还有场宴席要吃呢。” 小王不信,屠四急了,非要证明自己的眼力没差。 “不是,族长你听我说。我在城墙上窥测的时候,因为距离远看不清脸,就会更多留意她的举止和动作。那段时间巫鸩像是大病初愈,走路很慢,晃晃悠悠的。这个巫华在人前步伐稳健,可是一转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她的步子就有些拖了,对,就是像是拖着脚在走。” 人的声音可以伪装,但步态这东西却不好藏。每个人走动时都有自己独特的形态和步伐,刻意改变一会儿还行,时间一长总会固态萌发,露出破绽。 但是就凭一个手势和一个脚步,最多也只是怀疑,没法断定巫华就是改扮了的巫鸩。 大邑商对巫族残部看管得那么严密,连大宰都出手监管了,巫鸩一个人怎么可能到这来。 而且,她来这干嘛? 弃满头杂绪,怎么也理不清楚。只要沾上巫鸩,他的判断力就要罢工。这时,忽然走来一个小巫女,彬彬有礼地请他们离开宗庙。弃望向她身后,许多巫女巫师在殿内穿梭忙碌,不见巫华。 然后,弃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是巫华让你来的吗?” 小巫女摇头:“是大巫祝。他说比赛已经结束了,您现在得离开宗庙去大殿。族长正等您。” 大巫祝,怎么会忘了这个人。他才是巫华侍奉的正主儿。 可笑。弃嗤笑自己又犯傻,一听到屠四说是巫鸩就乱了心神,压根就没考虑到此地可是赤鬼部。 鬼方大巫祝、巫华、鬼方易,这三人互相认识,互为牵制,根本没可能塞进去一个外族人。以鬼方易的手腕,若巫华有一点不对头,恐怕早就弄死几百回了。再说,巫鸩也绝不可能委身于一个鹤发鸡皮的老怪物。 屠四肯定看茬了。 失望和轻松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弃甩甩头,微微一笑:“走,去大殿。” 鬼方上城里,最大的建筑就属族长所居的大殿了。 规制与宗庙略有不同,几座夯土筑基的宫室前后散落,有些互通门户,有些则单独伫立。 鬼方易大摆宴飨的宫室地势最高,也最宏大,赤鬼人管这里叫做大殿。久而久之,大殿就成了族长宫殿的代名词。 大殿以高柱立斜出去,遂含糊道:“千人是有的。” 弃微笑,果然精明。 “鬼方族长谦虚了,就以上城这样的规模,守城兵力就得千人以上。上城虽然有崖壁天险与河水护卫,可要维持城中族人生活,就必须在这附近开垦放牧。 两日来,我见四面山坡层层叠叠都是农田,城中赤鬼族人数量无法开垦这么多的天地。所以附近必定有赤鬼部的其他邑子。那么……” 他笑了:“赤鬼部可用兵力一定在三千人上下。” “我问你呢!你扯人家赤鬼部做什么!”犬族族长瞪眼大叫。 “鬼方九宗,只赤鬼部一支便有三千战力,加上其余几宗的兵力,万人只多不少。犬族族长,五百人对你来说是倾族而出,可是在鬼方眼里,真不够看的。” 弃迈步走到庭中,举目四望:“诸位,我等聚集在此是为与鬼方结盟,共同灭商。争论各自有多少族人本就荒谬无用。更重要的是,不论来了九个人还是九千个人,都无法和鬼方相提并论!因为我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有鬼方人多!”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都变了。 “即使人数持平,那战力呢?谁能保证自家族人就一定比鬼方人强悍?犬丰二族居然还敢在鬼方族长面前叫嚣无礼,可真是自不量力!” 犬族族长嗔目结舌,弃愈发激昂慷慨,举起酒碗大声道:“马羌愿唯鬼方易马首是瞻!” 他仰脖喝干,将碗底向众人示意。 殿中一片哗然,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族长都是经过风霜的汉子,这话中的深意当然都听懂了。弃明着把鬼方易捧得老高,暗含着的意思却是说鬼方太强大,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可甭管有啥想法,席面上样子该做还是要做。 于是人人争先,对上座的鬼方易极尽溢美之词。鬼方易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一片喧闹嘈杂声中,鬼方易看着弃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仅从城邑规模、农田数量就可以推断出鬼方兵力人数,还巧妙地借自己压住众人。弃,是个能治大邑之人! 他微笑如常,下令宴席继续。 歌舞又起,犬族、丰族倆族长悄悄退了下去。弃注意到,他俩坐下之后都不自觉地看了不远处的同一个人。 那人的位置并不靠前,一直安静坐着自斟自饮。他既没随别人起立吼叫,也没向鬼方易示好,只举了举碗而已。 有几次,这人与弃看了个对眼。弃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这人眉目颇有些眼熟。 在这里可别碰见熟人,万一有人认得自己就要命了。弃低声询问屠四。可屠四喝得两眼发蒙,瞅了半天也只是摇头。 一旁服侍的幽说话了:“兄长,你看那人像不像妇龙?” 妇龙? 弃一时没想起来他在说谁。反倒是妇纹低呼一声,赞同道:“对对,还真有点像。” 经他俩提醒,弃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诸母之中是有一个妇龙,那是昭王娶自龙方的王妇。 “妇龙几年前已经死了。没有葬入王陵,埋在殷地东南。当时我还参与了送葬。”幽颦眉回忆。 为母族联姻嫁入王宫,最后死得无声无息。想来妇龙也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妇纹黯然叹了一声。 弃没这么细腻心思,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个容貌肖似妇龙的男人,难不成是龙方族长? 可龙方的人为什么在这里?莫非龙方也叛乱了? 那就麻烦了。龙方位置在外服西南方,虽然离北土很远,但比起其他这些个西北游牧族裔,龙方的位置更接近大邑商内服! 如果龙方加入叛乱,那父亲必然措手不及,大邑商将不得不南北两线作战。 不行,得搞清楚那人是不是龙方族长,来意如何。弃举着酒向对面走去。 席间小巫女们正舞得起劲,忽见有个族长走来,都来了精神,媚态百出朝他身上靠过去。 弃哪里知道鬼方的低等巫女还有陪客饮宴的职责。四个巫女眼含春水,身子软成四摊泥,把他牢牢贴住。弃进退不得,高举双臂捧着个酒碗扭捏躲闪,连呼借过。 勇猛的马羌族长居然被四个小巫女绊住了,众人哈哈大笑,酒都不喝了,纷纷吹着呼哨起哄。鬼方易更是笑着放话:“谁能拿下马羌族长,赏羊十头!” 这下巫女们更卖力了,摆动腰肢,摇曳生姿。几个人把弃贴在当中,汗水粘着皮肉,娇喘伴随媚笑,搞得他狼狈不堪。大山易撼,美人难缠。弃再怎么勇猛善战,面对这些娇嫩的姑娘也不忍推搡,只能抻头向自家夫人求救。 可是鬼方易刚才发了话,妇纹也不好上前解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夫君被调戏。 于是就在一片起哄声中,一个胆大的巫女把手伸进了弃的垮裤里。妇纹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伸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巫华大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戴着面具。弃呆呆地看着那张不见五官的脸疾速走近自己,接着转向那四个巫女。 “滚下去!”巫华的声音满是愠怒。 弃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1章 尸体 虽然弃觉得屠四肯定看茬了,巫华和巫鸩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如今巫华走近,弃突然有些犯癔症,希望自己是错的。 白天离得远,现在她走到跟前,弃才发现这女子的身高还真和巫鸩差不多,都是头服力都没有。偏偏这时候牤又开始帮倒忙,一边吹口哨一边喊:“弃大哥,赶紧带人家下去寻个厢房吧,不然我们可要看现场了!” 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弃冲他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巫华冷冷地看着弃和她纠缠,忽然哧笑道:“夫人和男伴都在,马羌族长还能如此快活。佩服。” 不等弃回答,她把四个巫女挨个看了一遍,转身朝鬼方易走去。 那三个巫女有点发毛,悄没声地溜边儿退下了。挂在弃身上那个却是坚韧得很,死活不肯松手。弃顾不上理她,半张着嘴看着巫华的背影——刚才她散发出来的那一瞬杀气还真的很熟悉。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弃的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猛一回头,原来蛇臂巫女趴在他耳边正吹气。见弃皱眉,她更得意了,恨不得咬住弃的耳朵说话:“巫华的事我都知道,你带我找个厢房,我告诉你。” 上座的鬼方易正和巫华说些什么,忽听庭中那巫女叫道:“族长,这个马羌人我带走了。十头肥羊等我回来领。” 满殿叫好,巫华回过头,就看见弃搂着那女人扬长而去。俩人几乎贴在一起,弃一边走还一边附在那女人耳边说着什么。鬼方易大笑起来,连声鼓励其他族长也快下手。 那谁还客气,巫女陪酒是鬼方的传统。这些个小巫女大多出身低下,巫术占卜都不教授。她们升不了大巫,也养不了牛羊。鬼方不愿意白养闲人,于是除了祭祀之外,这些巫女还必须歌舞愉宾,陪酒陪笑。 更进一步的话,若是得了贵客喜欢,还可以把她们带下去享用。 这种事鬼方易是非常支持的,因为男人满足之时最容易问到私秘情报。弃带走的那个巫女,回来之后一定会向鬼方易详细汇报一切。 宴席乱了起来,得了鬼方易的鼓励,众人各自寻欢。马羌众人走了一多半,妇纹和幽早就走了,姬亶三人护送他俩回去,席上就剩下蓝山、雀巢和屠四,仨人各自搂着一个巫女喝酒。 鬼方易很满意,摇着头叹道:“男人么,酒色财利而已。我还以为马羌弃有多厉害,美色当前也不过如此。那个幽,跟着他太可惜了。” 巫华躬身侧坐,一言不发。鬼方易瞥她一眼,这巫华什么都好,就是在巫族呆久了沾了不少毛病,反对巫女陪酒这事,他俩就没法达成共识。 “这时候你不在宗庙伺候那老头,跑这干嘛?” 巫华屈身回道:“刚才有百夫长来报,说在下城附近的河畔发现了一具被野兽啃食过的尸体。” 鬼方沿河而居,两岸山势并不算陡峭,偶尔有些郊狼出没,吃个把人不算大事。 鬼方易的目光移向殿中,杯盘狼藉,香汗淋漓。他有点心不在焉:“巡防之事不归你管。” “这事确实不归宗庙,但有人看见那死者是被虎所杀。百夫长害怕,就先报到我这里来了。” 虎?鬼方易笑容一滞。 与大邑商一样,鬼方也将虎视为神明。只是赤鬼部所居的上城附近从未出现过这等凶神,如今大虎忽然降临,还吞噬了一人性命,这可就非比寻常了。 鬼方马上就要与众族结誓灭商,这些族裔大多尊奉虎神。若是给他们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是大凶之兆,立刻就会退出。 鬼方易不怕他们走,全走光了也没关系。但是凶兆之事一旦传开,鬼方九宗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就会趁机反对出兵。 还未伐商先降噩兆,那这一仗就打不成了。 “可占卜过?” “卜兆不甚清晰,大巫祝正在进行二卜。我先赶来告知族长。” 那就要赶快想办法把消息压下去。鬼方易起身:“随我去宗庙。” 二人走后,大殿的宴飨又持续了很久,直到夜色浓重,星月闪烁才散席。 庭燎陆续燃起,一处单排三间的宫室中,弃和那巫女占了西边一间。 其时夜色正好,室内一豆昏黄灯火,颤巍巍地照着炕上席子。女人侧躺着,灯火映在肌肤上,像座暧昧不明的曲折山峰。 她伸手去捞弃,这个马羌族长只说话不动手,倒让她有些急不可耐了。 “族长,你问了这么多巫华的事,我也都告诉你了。现在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她一把摸了个空,支起身子一看,扑哧笑出了声。只见这位白天勇猛无畏的汉子缩在炕边,只占了很小一片地方。 女人心中暗爽,就喜欢这样外表和内心反差极大的男人,不行,今天一定要吃到! 她娇笑着膝行过去,展开手臂要抱他。弃抬头看了她一眼,警告、冷漠尽在其中。女人身子一凉,不自觉地瘫坐下来。 “我对你没兴趣。再问俩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女人想发嗲撒个赖。可是不知怎的,这个男人的神色让她不敢造次,哼唧了几下,最后乖乖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巫华是十三岁被送去玉门山的,十四年后才回来。具体一点,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随行吗?” “一旬以前她忽然回到上城。送她回来的是个老头,腿脚不是很方便。” 弃心中一跳,腿脚不方便,老头,这很符合大巫朋的特质:“那老头呢?” “杀了。” “杀了?” 女人点头:“是,族长不许外族人知道上城的位置。巫华就把那人杀了。” 这又不对了,巫鸩怎么也不可能杀大巫朋。弃摇摇头,又问:“巫华的面具从来不去掉的吗?” “哪儿啊!那些面具都是巫师中位高者才能戴的。刚回来的时候巫华也不过跟我们似的,够不上戴面具。自从做了大巫祝的屋里人之后,她自持身份比我们高贵了,这才开始天天戴着。” 弃无视这话里满满的嫉妒,急切道:“那你见过她的脸吗?” 女人绷不住了,斜他一眼,哼哼着说:“你这位族长怎么对巫华这么感兴趣?从年龄问到脸,怎么着?连她的脸都没见过就喜欢上了?” “少废话,快说。” “一个鼻子两个眼,没啥特别。” 女人忽腾躺下了,转给弃一个气呼呼的光背。弃想了想,道:“我的意思是,她和小时候长得一样吗?有没有……变得更好看?” 没回答,女人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弃摸摸身上,还好,翻出来一串海贝。那时候没有钱的概念,海贝就是最早的通用货币,放之四海都能用。 这串海贝点亮了女人的热情。她翻身坐起,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可能是巫族饮食好,是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再说下去就是些不好听的了。弃烦不胜烦,懒得再听她编排大巫祝和巫华的房中阴私,丢下海贝走了出去。目的达到,他得赶紧回去哄妇纹了。 等弃的背影彻底淹没在黑夜中后,屋内的女人这才打着哈欠慢吞吞穿起了衣服。 这个马羌人真是奇怪,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非要抓着巫华问来问去。正好,自己趁机去族长易面前告上一状,就说这个马羌人和巫华之间有龌龊! 女人一边想着,一边掖好裙衫出了门。 一脚踏进黑暗里,她差点撞上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哪儿做事的?这院子里不许奴隶进来你不知道吗?” 她以为是大殿中伺候洒扫的奴隶,没想到怒冲冲一抬头,居然是巫华。 “你什么毛病啊!咋还会听墙角了呢!”女人眼神乱飘,随即自作聪明道:“呦,你不是真的和那马羌人有什么关系吧?这么巴巴儿的跑来,酸了?难受了?” 巫华的面具遮住了五官,看不到表情,只默默转身在前面引路:“族长易在等你,让我看看你完事了没有。” 原来是鬼方易叫自己。女人很得意,昂首阔步向前走,院中无人照管,庭燎燃得不甚明亮。女人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巫华上前扶住:“小心。” “谢了。”女人也不客气,扶着巫华娉婷扭捏着走了出去。 这两个身影相互扶持着走入黑暗中。 走着走着,其中一个就慢慢软了下去,最后整个瘫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动了。 站着的那个人回了下头,面具的棱角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幽的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2章 虎兆 猛兽当中,虎的吃相最为讲究。 因为每次咬死猎物之后,它并不马上开吃,一定要把猎物身上多余累赘剔干净了才下嘴。 如果是吃人,老虎就会把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撕干净,不徐不疾,很有耐心。 摆在鬼方易面前的就是这么具残骸,寸缕未着,七零八落堆在陶瓮里。他瞄了一眼那些嚼成絮状的骨渣肉团,回头看着直打摆子的百夫长。 “谁发现的?” 另一个打摆子的人走出来,对鬼方易行礼,脚一软直接跪下了。此人浑身晒成褐色,脖颈后面和后脑勺褐里发红,满脸褶子直往下坠。不是牧民,是个农夫。 “说。”鬼方易坐了下来。 宗庙里的庭燎燃得亮如白昼,烤得人大汗淋漓。那个农夫一直打哆嗦,说话断断续续,夹着牙齿打架的咔哒声。 他说自己耕种的地在河下游,那里地势平缓,河水浩荡,农田贴着河开垦,另一边是葱茏山林。林子不密,野鹿、郊狼偶尔出没,从来没有来过虎。所以当他看见那一大团斑斓皮毛在林中缓缓移动时,便以为是太阳晒得眼睛发了花。 农夫光溜的脑门儿愈发亮了,涔涔往外渗汗水。那大兽拖着一条什么东西停在了田埂西边开阔处,不紧不慢地撕扯起来。他探头,大兽抬头,黄褐色的大脑袋上几道黑色条纹,嘴里还叼着撕下来的碎布。 大虎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撕尸体的衣服。农夫从头到脚的汗毛全都炸了起来,连滚带爬跑回邑子里报告了百夫长。 尸块、人证都在,是大虎没错了。鬼方易沉吟着没说话,明凑过来做了个下砍的手势。他摇摇头,那支小邑的人一起回去收的尸骸,大虎的事早已传开,杀一个农夫根本没用。 捂是捂不住了,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赤鬼部,接着就会在其他八宗和外族中传开。盟约之际,虎神忽降,若不谨慎处理一定会动摇人心。 倒不如善加利用,用虎神壮个声势。 鬼方易对明耳语几句,少年领命而去。农夫和百夫长还在发抖,忽听族长朗声大笑起来。 “天意啊!”鬼方易展臂高呼,庭燎焰苗猛地晃了几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扩散开,逼得庭中人不得不看他。 “河伯知道我鬼方即将举旗灭商,派虎神降临以示祥瑞!这是天大的吉兆!传令下去,发现虎神的小邑,人人赏羊两头。你,暂且留在上城。” 从凶到吉,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百夫长兴高采烈地走了,那农夫懵着个脸,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近距离面对过大虎,那观感太震撼了。 可是信还是不信都不由他,族长说是吉就是吉。几个戍卫把这倒霉的目击者带了下去,自有人去教他明天如何说话。 一时宗庙前殿只剩下鬼方易和几个心腹。后殿火烛明亮,大巫祝还在占卜。前两卜一个不清楚,另一个显示会有灾祸降临鬼方。大巫祝不得不进行三卜。 不管这第三卜的结果如何,都必须让这老头说是大吉。鬼方易目光阴悚,手在腰间一握,马首铜刀的棱角让他很是安心。 与大邑商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了,如今正在紧要关头,怎么可能因为一只不知哪来的老虎就罢手停战。 吉兆的舆论已经散播出去了,现在就剩下大巫祝了。鬼方易环顾四周,立刻有存心巴结的巫师凑上来听吩咐。 “巫华呢?” 那男巫刚要说话,脸上忽然多了一只手,接着就被按飞了。巫华的面具出现在他背后,冷漠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人忍气狼狈退走,鬼方易嘴角的痣轻轻一跳,道:“你能不能悠着点?这宗庙里的人都被你给得罪光了,到时候你做大巫祝谁能服气?” 巫华看着后殿,不为所动:“我靠的是实力,不服也得服。” “不说这个,你过来。” 鬼方易细细说完,巫华缓了一下,断然摇头:“为巫者,占卜解兆乃是替天辨言。你让我作弊欺骗河伯天帝?不行。” “你少给我拽巫族那一套!在玉门山待那么久,连性子都养方正了。别忘了你是赤鬼人!天高地广任我施展,为达目的,鬼神都可收买欺骗!” 巫华不说话。 鬼方易眼神逐渐凛厉起来,冷哼一声:“风声我已经放出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在百族面前接到宗庙的吉兆贺表。你亲自送来!” “那除非杀了老头!不然他一旦说话,谁都不会听我的。” 二人相隔一步之遥,鬼方易忽然伸手攥住巫华的面具,生生把她举到了自己脸前。 “第一,老头现在不能死。第二,他必须说大虎是吉兆!做不到,我就把你分尸喂狼!” 他猛地一拽,再向地上一扽,巫华摔了出去,闷哼一声撞上了木檐柱。她衣衫散乱,狼狈不堪,铜面具也掉在了地上。 鬼方易抬脚一勾,那面具滴溜溜滚过去停在巫华手边。他居高临下地睥了那女子一眼,冷笑道:“你不过是我养的一只狗,让你咬谁就咬谁,我不管你迸了牙还是受了伤,只要不死,都得给我咬!!” 他转身离去,十个戍卫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前殿中只留下巫华一个人坐在地上。 半晌,她捡起面具,扶着柱子站起来,慢慢向后殿走去。月光初盛,朦胧的白色光华落在她未着面具的脸上。 后殿中,大巫祝已经结束了占卜。巫华走进来时,群巫正鱼贯而出。 殿中弥漫着蓝色的烟雾,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巫华总觉得夜间焚烧香草比白天更加庄重神秘些。 大巫祝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巫华上前接住,一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走了?”大巫祝说的很慢。 “嗯。” 这时大巫祝看到了巫华的脸。他身子一颤,却什么也没说,只向内指了指。 二人谁也没看案子上的那块卜骨。巫华搀着他,蹒跚地越过大殿,走入侧殿,最后进了一间内室。 此处是大巫祝的卧室,也是宗庙中最隐蔽的宫室。室中有室的规格在宗庙中独此一间,此处左右三间宫室都不许人进入。只有大巫祝允许的人才得进入。 大巫祝瘫在炕上,喘了很久才问出一句:“他要什么?” “和你算到的一样,他要吉兆。” 二人相视,忽然同时笑出了声。 “你怎么做的?” 巫华耸耸肩:“按照你说的,我反对了。” “被打了?” “没有。”巫华起身给油灯拢火,不去看炕上的人。 片刻的沉默,大巫祝扭过头说:“那就如他所愿,明早你送卜骨去恭贺他。然后……” “我知道,然后就要说服他把结盟地点改在大虎出没的邑子附近。”巫华回过头来,眼中尽是仇恨:“早晚我要杀了他!” 大巫祝笑了:“别急,且让他得意些日子。来,我再教你些东西。” 许久之后,内室中灯火才倏忽熄灭。明月高照,所有的算计、阴谋都都浸入了夜色之中。 ps:周末快乐,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明日休息一天,周日接着和大老虎玩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3章 假兆 是夜月明风轻,后半夜忽然变色,半空中斑斑驳驳一片浓云,没头没脑地漫天涌动着。 乌云越来越多,到了早上,朔水河面上又起了雾。青色的雾团在山坳高原上游弋,和漫天云霞一起遮住了东升的太阳。 阳光还未冲破云雾,赤鬼部的上城大门就被敲开了。戍卫急奔大殿回报鬼方易:有人来贺! 等到外族族长们被侍女们叫醒赶到大庭中时,巫华已经和来人一起等在院中了。鬼方易搬了张熊皮大席铺在檐下,微笑着向众人颔首。 东廊下已经站满了赤鬼部的各级官员,外族族长们则在西廊下安置,弃随着众人向西走,一路上眼睛都没有离开庭中那九个人。 除了最前端的巫华,剩下八个陌生人里还有一位是女子。弃捅了下身边直打哈欠的牤,示意他看:“那些人是谁?” 牤头天夜里喝得高兴,和阿琮闹到半夜,今天眼涨脸肿,正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他往那边瞥了一眼,半个哈欠就咯一声咽了下去。 “咦?八宗的宗主都来了?”牤精神一振:“是有什么大事了么?莫非商军大败?” 他身后有人啧了一声:“看仔细点,不全是宗主,其中有一个左谷蠡。” 鬼方一共九支宗族。其中赤鬼为宗主部,其余八支小宗分别为白鬼、黄鬼、畎鬼、于鬼、方鬼、玄鬼、风鬼和阳鬼。 八宗又各有宗主,官制与赤鬼部相同。都是在宗主(族长)之下设有四角执政。分别是左右谷蠡、左右骨都。再往下是二十四个当户,每个当户之下再设千夫长、百夫长和什长。 一宗(族)之中,除了宗主(族长)之外,权势第二的便是左谷蠡。这个官职相当于下任宗主,一般都由宗主的兄弟子侄担任。很多时候,左谷蠡出面也可以代表宗主本人。 牤小声跟弃解释,除了每年祭祀河伯祖先之外,这八宗是轻易是不来上城的。今日突然齐聚上城,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 赤鬼部左骨都向众人宣布,昨日有大虎在上城附近出现,有人亲眼目击,连夜向宗庙中回报。 虎?庭中一片哗然。虎神降临赤鬼部? 紧接着,那个农夫就被带了上来。他把老虎吃人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补充说整个邑子的人都看到了,吃剩的尸体都被收好供奉了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族长已经开始摇头了。此时巫华走了上来,她今日盛妆羽冠,高鼻深目的铜制面具衬得整个人格外庄重威严。 巫华举起一支微黄牛脊骨,大声道:“昨日蒙河伯降示,虎神下降赤鬼部。大巫祝即可行术,夙夜占卜,三卜皆嘉!” 鬼方易从容端坐,声音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卜兆如何预示?” “鬼方伐商,顺天应时,倾覆大邑,我主为王!” 巫华手持卜骨举在头顶,卜骨上的三个钻孔和裂纹交叉勾连,显得分外狰狞。 有人拿了这卜骨去向西廊下的族长们展示。七个宗主一同下拜,高呼愿追随吾主,覆商为王。庭中戍卫侍从立即跟上,跪倒下拜此起彼伏。 情绪是会传染的。若说原本西廊下那些族长们还有些疑惑,现在被这激昂的群情一影响,再加上卜骨传阅为证,便也都丢了疑问,高声向鬼方易道贺。庭院内外一片欢欣鼓舞。 一片恭贺拥戴声中,鬼方易淡然坐着,这愈发显得他睿智卓越。众人越激动,他越冷静,他等待着,要等气氛到达最顶点的时候才发表早已准备好的誓词。 然而,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计划。 说话的是那个玄鬼部的左谷蠡。 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一步跨至巫华面前,大声道:“你是何人?如何能代表大巫祝?族长,玄鬼左谷蠡请求大巫祝亲自出面解读卜兆!” 巫华不卑不亢,傲然道:“我乃赤鬼巫华,十年前去往玉门山巫族学习巫术。大巫祝亲定的首席大巫女,宗庙中一切执掌调度皆由我出。” 首席大巫女就是宗庙二把手。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是下一任大巫祝。 赤鬼部宗庙众巫虽然对巫华的空降获宠很不服气,但碍于大巫祝的威压,也没人敢质疑她的资质。不料这玄鬼部的人却不管那么多,逮着这虎神的由头突然发难。 庭中安静下来,牤低声道:“这下好玩了。” 弃没说话。老虎现世、卜兆大吉,这整件事的感觉都很怪。他听见老虎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巫鸩,但巫鸩怎么会帮鬼方易玩这种天意灭商的把戏呢? 他隐在人群中旁观,竭力想从巫华身上分辨出巫鸩的影子来。 那汉子听了巫华的话冷笑连连,遂转向众人道:“诸位族长亲贵,我乃玄鬼部左谷蠡。我部的夏季迁徙路线有一条恰巧从绿山西面经过,那绿山再往东一百里便是玉门山……” “玄鬼的,你到底要说啥?”赤鬼左骨都大骂道。 “我想说,就在前日,我部有人从那里经过时,带回来一个消息。”玄鬼左谷蠡大声道:“有人告知,玉门山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商军占领,巫族全族被灭,已经不存在了!” 他一指巫华,冷笑道:“那我敢问,巫族都没有了,你是何时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 巫族没了?除了弃之外,其他人全都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那时通讯非常落后,一族一邑的消失可能要许久之后才会被其他人知道。 巫族是上古大族,又把持着正统巫术。即使西北这些游牧族裔自有巫觋,却也都对其极为尊重。如今巫族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起来,商王的胃口实在太大了,连巫族都敢出手吞并。 赤鬼部的众人更是如临大敌,就连殿下戍卫们也都攥紧了手中武器:巫族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灭族,这巫华却在是一旬前回来的,这女人肯定有问题。 巫华不说话,铜面具遮住了她的所有情绪。赤鬼左骨都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巫华大人,请你回答他。” 她还是不说话。 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有些个族长耐不住了,大声道:“鬼方易,怎么回事?你这一大早的让我们来干什么啊?” “是啊,先说有老虎有吉兆,接着又说你的大巫女是假的。到底怎么回事??” 附和声四起,鬼方易端坐如山,表情却越来越冷。 弃忍不住了,他在牤耳边低语几句,牤立刻直着脖子叫道:“难道虎神降临是这个假巫女编的?根本就没有吉兆?” 这一下戳了鬼方易的肺管子——如果巫女是假的,那吉兆也是假的。 他看了巫华一眼。有了这一眼,巫华才开口说话:“巫族覆灭之事,族长早就知道了。我是从亳邑回来的。” 亳邑?弃吃了一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4章 暗道 亳邑,巫华从亳邑回来。 那她一定见过我。 弃面皮紧绷。别的不说,就光在桐宫那一次闯关,他就把追随大巫朋的人打了个遍。更甭提后面那场声势浩大的娶亲,亳邑所有的巫族人肯定都见他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揭穿我?总不会,她真是巫鸩? 要不要帮她解围? 弃一只手垂下去,攥紧又张开,一会儿手心里就满是湿漉漉的汗。周围人不比他轻松多少,云团已经悄然散开,四下都是炙热白亮的太阳光。庭院中的人晒得睁不开眼,廊下的人热得直冒汗。可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戴面具的女人把话说完。 汗水从巫华的铜面具下低落,远处看过去,她的脖子上白亮亮一片反光。 白光一闪,巫华转向玄鬼左谷蠡。 “你以为族长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知道巫族为什么被灭?” 她逼得左谷蠡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他瞪眼道:“是我在问你!” 巫华转向身后的七位宗主,大声道:“巫族乃是上古大族,自重黎绝地天通时就开始执掌巫术、沟通天地。历代大巫咸也一直致力辅佐世间人王,然而如今这位商王子昭,他野心勃勃,容不得王座旁有任何智者。他要的是服从,是奴隶!” “我问的是你!扯什么商王!”左谷蠡打断她。 鬼方易摸了摸鼻子,身侧的左骨都立刻喝斥玄鬼人闭上嘴听着。 “那昭王要求巫族交出玉门山,全体迁徙到殷地为他做私奴。大巫咸病入膏肓无法相救,留守的大巫朋不愿甘受辱,带着一半族人悄悄出走亳地投靠子画。我就是那个时候追随他到了亳地的。” “我们走后不久,玉门山便被商人攻陷,那时我已身在亳邑。至于为什么我要去亳邑,你知道吗?” “不知道!” “对,你能知道什么?整天打猎、睡女人,然后盼着你兄长早死?”巫华嗤之以鼻。 所有鬼方人,甭管是哪个宗,听了这话全都一脸了然:玄鬼部宗主和左谷蠡兄弟倆明争暗斗不是一天两天了,俩人一母同胞,都觉得对方很碍眼。 “你!” “族长他去年就和亳主子画定了盟约!我到亳邑,是为了监视子画有没有履约!” 太阳悄悄缩回云层里去了,阴影落下来,庭中一片寂静,众人全都呆住了。 西北各族裔苦于太行天险和商军的阻隔,一直在高原山间游移生存。如今的昭王尚武勇猛,一再倾轧西北,逼得各族逃得逃,散得散。各族恨毒了他,可是也从没人敢去和子画结盟!毕竟子画也是商王族一员,一个不慎,结盟未成,还会给自家引来兵祸。 然而鬼方易居然做到了,他说服了昭王都忌惮的子画加入自己。众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就变了。 “诸位久在西北,对商王族知之甚少。子画其人是昭王的叔父,也是王位的最佳继承人。族长算定了他会答应结盟,但也担心他会不会老实履约。恰巧大巫朋要去投奔子画,族长便要我潜入亳邑监视。因为这,我才回来晚了。” 果然,子画是受了鬼方易的蛊惑。弃打量着那个坐在熊皮上的男人,狠辣、狡猾、善揣人心,居然能把老谋深算的子画也拖下水。是个好对手,弃暗想。 于是一切都说的通了,巫华在巫族修行,忽然遇到内乱。想回鬼方时,又接到命令去亳邑监视子画,所以才回来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精明的鬼方易全不计较她的突然归来,怪不得他力排众议将她视为心腹。原来人家早就在为族长卖命了。 鬼方易换了个胳膊支住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那一片掺杂着敬佩、嫉妒和忌惮的脸。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被人怕是多么爽的事。然而在这些整齐划一的面孔中,他发现有一张脸的表情特别突兀。 那是弃。他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全无一点害怕模样。 鬼方易转过头,专注地看着院中。 院中局势已经大变,没人再支持左谷蠡。他独自站在一侧,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条快死的鱼。这条鱼还是不甘心,冒出一句:“那我怎么没听说子画叛乱?” “玄鬼部一直在沚邑协助土方作战,大邑商内服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告诉你吧,子画不听族长的意见,出兵太迟,被商王得知了计划,最后全家被杀。亳邑已经易主,商王也损失惨重。大巫朋同巫族人被终生囚禁,幸亏族长派人相助,我才能逃出城来。” 这段话说的很含蓄。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有弃的参与,但巫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他。如果她在亳邑,肯定知道殷商小王是如何突然现世,如何携殷兵平定亳邑的。可她一字不提,似乎完全不像让人知道还有小王这么个存在。 不过没人在意,大家都被鬼方易的谋略算计震住了。子画兵败是他没听鬼方易的话,活该。 一位宗主吼了一句:“伐商作邑,鬼方称王!” 立刻就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先是鬼方八宗,接着是外族族长们。在一片赞颂之中,巫华接过卜骨高举过头,指着上面的裂纹大声道:“河伯有示,鬼方代商,正逢其时,虎神相护,嘉兆永昌!请族长高筑盟台,与万族共治大邑!” 赞同的呼喝声四起,鬼方易终于站起身来。他环视一圈,表情平静语气亲切,仿佛是在和大家商量中午吃什么。 “传令下去,准备牺牲,高筑祭坛。后日我鬼方与诸族以血誓为盟,倾覆殷商,共作大邑!” 一上午的表演结束,除了弃,人人满意。 若是鬼方易盟誓成功,就会立刻开始大规模的伐商行动。他得要阻止这一切,或者现在就得把情报送回去。 弃急匆匆走来找雀巢。这些天众人各展本事,博足了关注。只有雀巢始终安静,乖乖地跟在大家后面侍候着,实际上却是在四处察看记录地形。 鬼方易给马羌人分配的宫室是单独的一座,连排四间。弃与妇纹在中间,雀巢和蓝山、屠四住在最东边一间。蓝山耳力很好,弃还未走到门前,他就警惕地扑了出来。 “怎么没见雀巢那只狗呢?有它在也不用你这么累了。”弃打趣道。 蓝山挠头:“别提了,那个裘一大早看见了大黑,非要牵走耍。四哥不耐烦听孩子哭闹,就给他了。” 二人进屋来,雀巢已经飞快藏好了一切。一见是弃,他擦着擦汗道:“吓死我了。” “老四呢?”院里和屋里都不见屠四。 蓝山嘿嘿傻笑,雀巢一呲牙:“去宗庙了,有个巫女来叫他。” 八成是离夫人。弃摇摇头,问雀巢地图如何了。他蹦上炕,伸手在席子底下掏出个东西来摊在炕上。 那是一张平纹绢布,在大邑商时,也只有大王和大宰才能用这样的绢做书写。弃出发时拿了三张绢交给雀巢,如今这张上面已有一小半满是朱砂画就的红色线条。 雀巢指着线条稀疏的那部分说:“族长,经我这几天辨认回想,来时的路差不多能分辨出七成。。” “不过这上城内部和四周路径,我倒是都看清楚了。”他指着那些繁杂的线条,骄傲地道:“这座城下面那条河叫朔水,河道崎岖曲折。城附近的两岸都有大片农田,有四个小邑分散在附近。” 一条弯曲河道在绢布上蔓延,上城和四个小邑清楚地标记在两侧。弃大喜,夸赞道:“可以啊雀巢,就这几天就做了这么多事。” 被夸奖的雀巢耳朵都红了,赶紧指着上城边上献宝道:“还有呢,族长你不是和四哥在墓地那边遇见了赤鬼兵吗?我后来去那坟地看了看,果然在那附近发现了一条暗道,可以从墓地直接攀爬到达崖下的朔水边上。” 弃吃惊地看着他。蓝山也点头附和道:“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这上城修建在高崖之上,那山体嶙峋陡峭,岩石都呈层叠状。临河的崖体之间有一处缝隙,因了岩石那层叠堆砌的褐色掩饰,轻易看不出来。雀巢在那附近转了几圈,才发现了那个天缝。 “真的是天缝,那一处独崖就像是,像是天帝掰开的一样。人进去只能看见天顶一线亮光,那里面石头一层一层的,跟阶梯一样能通到下面的河边。” 弃抓住他,急问道:“你下去过吗?” 雀巢猛点头,弃又看蓝山,他也赶紧点头表示下去过。 太好了,弃长出一口气,正愁没办法出城,有了这个暗道就好办了。他正要跟雀巢蓝山细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高声大嗓地叫着:“马羌族长!马羌族长在吗?” 那俩人立刻把绢布揣起来,弃大步走出去:“谁找我。” 来人是刚才见过的赤鬼部左骨都,弃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戍卫,挑眉道:“什么事?居然劳烦左骨都亲自来一趟?” 左骨都行了个礼,笑道:“也没啥。就是刚才我们族长想起来,问一问您对昨晚伺候的那位巫女可还满意?” 弃一恍惚,才想起还有这个事呢,便也笑了:“蛮好。” “那能不能放她跟我走了?这都一夜了,您也该过瘾了吧?族长还等着看她跳舞呢。” “什么意思?”弃也愣了:“我压根就没带她回来,她不在我这。” 左骨都的笑凝固在了脸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5章 议战 对鬼方易来说,死个小巫女根本不算事儿。 只不过上午弃的表现太过清醒,让他觉得有意思。他记起有个巫女曾跟这马羌人进过厢房,便想叫她来问问。哪知道左骨都转了一大圈,回报说这女的失踪了。 手下来回话的时候,鬼方易正在和八宗的人商议战事。商军在北边似乎有新动静,鬼方易没工夫搭理一个低级巫女的死活,不耐烦地挥退了来人。 他转过身,继续对着眼前那张图。这里是侧殿,堂宇宽阔,采光极好,鬼方易最喜欢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七个小宗主恭敬围在四周,那个玄鬼部的左骨都立在一边,早上的骄横桀骜一点都不剩了。 白鬼部宗主说话了,她名叫晨,是这里面唯一的女人:“宗主,下危那边有点动静。” 这是个美艳的大个子女人,体格甚至比鬼方易还高一些。她不说话的时候,一圈男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脖颈下那一道深陷山峡里。一旦她说话,就没人能从她鹰鼻深目的脸盘上移走了。 只有鬼方易没看她,只扬了扬下颚向地图示意。 白鬼晨皱眉盯着那张牛皮,好容易在一堆极潦草的墨线里找到了下危,便从那里为,向东比划道:“我部遵循宗主指示,每日骚扰下危。为不让商王起疑,每次出战人数都不定,时多时少。” 众人都点头,白鬼部兵马强悍,又常年在下危附近迁徙,对那边地形极为熟悉。今年以来,围困下危这事主要就是由白鬼部负责的。 “之前,每日总有一次,商王会亲自出战。但最近这几天总不见那老头踪迹。为了试探,三天前我甚至一次压上了两千人……” 她冲右边一个宗主飞了个媚眼,接着道:“再加上黄鬼宗主派来的两千人,四千人围攻下危。城中商军全线出战,甘般、妇好领军,可就是没见商王那老头。” 宗主们骚动起来,黄鬼宗主搓着手道:“我觉得,那老头说不定是死了。” 死了?那就太好了!他那年纪,被咱们熬了这么一年多,早该死了。立刻有宗主附和。 阳鬼部的宗主不乐意了,他六十上下,比商王还大一些,当然不爱听这话。于是一捏喉咙,开始大声清嗓子。 他清嗓子与众不同,活像一个活物在喉咙里嘶吼闷叫。一圈人看着他那打皱的脖子里头上下耸动,都皱眉咧嘴离他远了一点。 阳鬼宗主目光一闪,从鼻子里喷出个字,听上去很像“哼”。 鬼方易看了他一眼:“老阳鬼,有话就说。” 老阳鬼殷勤点头:“是。”扭头环视其他人,满脸的褐色褶子都写着不屑:“小崽子们,你们才打过几匹狼,见过几只雕?商王不出战就是死了?啧啧,你们呐,都把两只眼睛抠下来拿去大河里好好洗洗吧!” 这就引起公愤了。在场的除了不在的玄鬼宗主,其他五宗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老阳鬼这话就是明着打脸了。白鬼晨第一个不愿意了,叉腰叱道:“老阳鬼,有话说话,阴阳怪气的干啥?” “别生气啊,你得让我说完话。”老阳鬼盯着白鬼晨那因气愤耸动的两团雪峰啧了啧嘴:“我问你,商王不出战一共几天了?” “有个五、六天。” “只有他一个人没出战吗?还有谁?” 白鬼晨一愣:“是了,那个雀侯最近也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你们看,妇好是商王的妻子,商王要死了她肯定第一个回殷地治丧。如今她还在,只有商王和雀侯不见了,这说明了啥?这说明这俩人不是死了,是已经不在下危了!” “下危被咱们围得严严实实,他怎么敢走?再说,他会去哪?” “那谁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或者回殷地了也不一定。”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病了的,有说大概回去征兵的。反正人人都恨不得立刻攻陷下危,入侵大邑商。 鬼方易很满意。鬼方人勇武好斗,贪利争先。九宗之间虽有些习俗不一,但也都是些小摩擦,大敌当前,鬼方人一向是同仇敌忾。何况与商人这一仗声势浩大,大邑商那硕大的疆域实在诱人胃口。 他审视着那张牛皮,鬼方人不擅勘察,这张图实在太过模糊,就连太行山也只是草草两条曲线而已。鬼方易看着太行山东边那三处圆点,沉吟不语。 就在下危东南,一个大大的圆圈标出了井方。鬼方易目光掠过这里,忽然道:“哪一宗到过井方?” 七个人互相看看,都摇头。老阳鬼的肩膀一塌,抬眼瞄见鬼方易正瞧着自己,只得嘟囔道:“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宗主去过。” “讲讲。”鬼方易一抬头,看见左骨都居然带着弃进了庭中。遂一皱眉,唤过明嘱咐两句,少年立刻下殿向那俩人走去。 刚走两步,鬼方易又唤住了他:“再去把巫华也叫来。” 这边七个人都看着老阳鬼,老头满脸刀刻般的褶子一皱,嘴边两道褶子向着耳朵扩过去,嘿嘿笑道:“这,挺远的事了。我那时小,阳鬼部把我派来伺候老宗主,他老大人要干嘛,我也只能听着不是。” 鬼方易瞥他一眼,嘴边那颗痣微微一跳,嘲笑道:“我已经说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就算你那时候拿马鞭抽过我,现在,我不也让你活得好好的吗?说说吧井方的位置、族长,当年你见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他歪在一边,要笑不笑地看着老阳鬼。廊下,明已经带着弃往这边过来了。 七个人都盯着老阳鬼,老头的额头上瞬间就沁满了硕大汗珠。 谁知道当初那个小贱种居然能打败一众兄弟,做到一族之长!早知如此,他阳鬼部才不胡乱抱大腿。老阳鬼打起精神,拿着马鞭点着那地方讲了起来。 弃踏进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一老头正在讲着个什么地点。 七个人抬头看他,又接着听那老头说话。弃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发问,却见鬼方易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鬼方这军前会议与商军有点像,只不过鬼方人坐得更随意一些,没有什么主位次位之分。也是人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弃立刻就发觉势头不对,他拿不住鬼方易得心思,便推辞外族在此不合适想走。 不料鬼方易伸手按住他,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按在他腕子上:“没事,早晚你也得参与。且听听,说说你的意见。” 他俩这动静打断了老阳鬼的讲述,众人都望向这边。鬼方易这才笑笑,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马羌弃,此次联盟我很看好的好汉。以后很有可能要加入你们。” 众人鸦雀无声,听族长的意思,是要重用这个马羌人?在场七个宗主一个左骨都,若说加入,难道是想用这个马羌人取代那个病秧子玄鬼宗主? 还是眼前这个老得只会动嘴皮子的老阳鬼? 让外族人做小宗宗主,这事放在以前不可能。但是如今的鬼方族长是鬼方易。这位爷最恨血统高低那一说,他可是真能干得出来! 老阳鬼皴裂的眼袋乱跳,可也不敢发作。他暗暗发誓,如果鬼方易要用这个马羌人替代自己,他就带着阳鬼部叛逃远遁!老子拼杀了一辈子,还能被你小子给制住喽?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讲下去。 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老阳鬼虽然故意没说是哪个地方,但这地貌、位置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井方?他去看那地图,一片线条,啥也看不出来。远远不如雀巢画得精确。 但是鬼方诸部怎么会讨论井方?难道他们知道父亲与井方的联姻了? 弃不敢怠慢,正坐谛听。 他没发现,鬼方易正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6章 试探 鬼方易一直在挑选帮手。 他出身不高,母族孱弱,可也做到了如今的位子。所以天地间他最不稀罕的就是血统。马才讲血统,人活一世凭的是各自本事。 所以无族无家的弃一出现,鬼方易就觉得很合眼缘。几日暗地观察,他觉得弃简直就是自己的的另一个化身。睿智、冷静又有实力,就连对美色的爱好都和自己如出一辙。 战事紧迫,族内境外千头万绪,鬼方易迫切需要多个得力助手。今日议事,左骨都碰巧把弃带了来,鬼方易早不记得巫女的事了,只觉这是天意,那便正好看看弃的本事。 此人武力、心智都出类拔萃,且看他在战场上嗅觉如何,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老阳鬼说了一大堆,真假掺半,泥沙俱下。弃听得很认真,鬼方易看得很认真,连弃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没有放过。末了他问弃:“听出什么了吗?” 一群人都朝弃看过来,交错纵横的目光中有忌惮、有轻蔑,也有好奇。好奇的是那个女宗主,白鬼晨。 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拢膝正坐,大大咧咧盘膝坐在一众男子当中。垮裤短衫配着珠玉串饰披挂一身,愈发把她的美艳衬托出了棱角。 弃没有说话。白鬼晨等得不耐烦了,一只圆润臂膀支在膝盖上,下巴一抬催促道:“马羌的,说话呀。哑了?” 剩下七个人互相飞着眼风,等着看他怎么办。刚才老阳鬼使坏,压根没说是那个族裔,这马羌人听了个半拉,能听出来什么才怪。 不料弃一开口,八个人都愣住了。 “诸位说的是井方。” 鬼方易不置可否:“怎么听出来的?” 弃指了指那张牛皮:“鬼方举旗灭商,太行山是最大的障碍。诸位聚集在此,讨论的肯定是太行山附近的战况。 而商人在太行山下只设有下危一处甸服国,甸服国再大,其主人也只能称候。刚才这位宗主却说的是方伯,整个太行山东线有方伯的,只有井方一处。” 白鬼晨拍手叫好,腕子上的骨串铜片叮当乱响。黄鬼宗主很不高兴地咳嗽一声,得了她一个白眼。 弃没有搭理这几个宗主之间的暗流涌动,转向鬼方易:“你们说井方干吗?下危和沚邑才是大邑商的门户。” 不管这些鬼方人为什么会提到井方,自己都得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因为父亲如今很可能正在井方迎娶新妇。 白鬼晨把刚才他们的争执重复了一遍,弃微微侧目,围困下危的主将居然是个女子!鬼方九宗战力实在可怕。 “你觉得呢?商王那老头是不是死了?”白鬼晨不知道对方的脑中已经转了几百个圈,只顾追问弃。 弃看了看鬼方易,从容道:“我并不知道鬼方与大邑商的具体战况,所以不好判断商王死活。但恐怕族长易是认为商王没死的。” 鬼方易的微笑证实了他的说法。老阳鬼不愧比其他人多活了几十年,立刻明了:“族长,你不会怀疑商王去了井方吧?” 弃一抬眼,正对上鬼方易的凝视。他没搭理老阳鬼,轻轻一拍弃:“你心里有事。” “是。”弃大方承认:“我不明白井方和商王有什么关系。” 鬼方易伸出马策,点着牛皮地图上的太行山脉道:“此山势高峰险,绵延不绝,我方想翻越此山进入大邑商是不可能的,只能攻克下危,从此地入商。 一旦下危到手,我方九宗长驱直入,下危附近的农耕小邑必定无法驰援商军。到那时商王只能从附近大邑急调军队来堵截,纵观太行东线,有此实力营救商王的,只有井方。” 如今下危被白鬼部围得疲惫不堪,商王却不在下危呆着。那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回去征兵,要么他去了井方收买井方伯。”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族长算无遗策。弃暗暗心惊,鬼方易几乎算对了。 鬼方诸宗主兴奋了,纷纷聒噪着向鬼方易进言。白鬼晨不关心商王去了哪里,她觉得应该集中兵力,趁机攻陷下危才是正经。 这说法引起了一小半人的赞同,黄鬼宗主甚至开始推算黄鬼部主力需要多久能赶到下危驰援。老阳鬼和玄鬼左谷蠡则觉得,这搞不好是个陷阱。 “万一这是圈套怎么办?商王故意示弱引诱我们进攻下危,然后突发大军阻击,那损失就大了——下危地势平坦,那可是战车的天下。” 双方争执个没完,谁也说服不了谁。鬼方易也不急着下判断,只是两眼放空看着殿顶横梁,一言不发。弃探询地看着他,鬼方易只是微微一笑:“等等。” 他等的人居然是巫华。 黄鬼宗主几乎和玄鬼左谷蠡动起手来的时候,巫华进来了。她显然没想到弃也在这里,微微一愣。 玄鬼左谷蠡得了指示,把众人的争执讲了一遍。鬼方易问她:“你久在大邑商,对井方知道多少?商王有没有可能在井方” 巫华正襟危坐,语速很慢,弃觉得她正在飞速思考。 “井方的位置极险,人口繁茂,兵马强盛,一向自成一统,不与其他族裔联合。历代商王都会拉拢井方伯,但极少听说井方勤王出兵。毕竟山高路远,商王无法掌控。”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鬼方易睨她一眼:“之前你对商王那老头分析得头头是道,怎么今天倒不说了。” 巫华向弃微微一歪头。鬼方易笑道:“你都为他杀人了,这会儿还防备啥?” 众人一起侧目,弃颦眉道:“鬼方族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ps:抱歉诸位,今天有点事,少了点。明天一定多发。 周三了,大家加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7章 封赏 鬼方易没理会弃的抗议,只笑笑地看着巫华。他嘴角那颗痣高高撩起,眉梢眼角却毫无笑意。 出乎预料,巫华一点没难堪,承认得很干脆:“我杀的,那女人对我不敬。” 她一只手点了点地图,声音高了一点,嗓音愈发嘶哑:“族长,今天八宗都在,就不必麻烦他们帮我指点如何治理宗庙了吧?还是趁天早商议下何时立盟,如何伐商吧。” 那倒霉小巫女就这么又撂下了,众人围着地图继续商议。巫华和弃一左一右,坐在鬼方易的两边,仨人时不时还交谈几句。其他八个人频频瞩目,互相用眼色示意:这就是族长相中的左右手? 看上去不是完全信任呐。 笑话,族长信任过谁?他连死人都不信! 八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鬼方易手边的饮器上,那个镶铜骨碗泛着惨黄,早已看不出头骨的主人生前的潇洒模样。 白鬼晨不耐烦了,她的部族已经围了下危三个月,耗损颇盛。她的要求很简单:总攻,九宗一起上。或者把白鬼部撤下来休整。 “族长,商王去哪里咱们管不着。可反正他不在下危,不如趁现在大举进攻,一口气夺取下危,向大邑商内服进发!” 老阳鬼摇头:“下危那么好拿?商王敢走,就说明他一定在下危留了充足的兵力。万一像族长说的,他去井方搬兵了。那咱们九宗如果一同出战,只怕立刻就会给商军和井军啃吃干净!” “那行,那就换一宗来替换白鬼部。我在下危呆得发腻,那附近小邑小族都躲没了,好东西越来越难抢。” 逐利避害是游牧族裔的生存准则,一场仗打还是不打主要取决于族人能不能抢到财物粮食。白鬼晨把下危附近捞干了,剩下个白地让其他宗接手,那肯定谁也不干。 众人各自看天看地,谁都不接茬儿。 白鬼晨左右看看,可就连黄鬼宗主也装作说话不与她对视。这位骄横的美妇人怒道:“攻又不攻,围又不围,你们七宗想怎么着啊?舌头被割了,还是下头被割了?族长,白鬼部的忠心您是知道的,您总不能真的叫白鬼人在下危耗光吧!” 这话打击一大片,男人们都撸胳膊蹦了起来,玄鬼左谷蠡更是指着她大吼。 白鬼晨性子彪悍,抓住他那根手指头。“咔”一声闷响,玄鬼左谷蠡的手指被掰得反向指着自己。这汉子也是好样的,剧痛之下居然不弯腰呼痛,而是咬紧牙关,抽刀捅向白鬼晨。俩人立刻动起手来。 弃看了一眼鬼方易,这位族长侧耳听着巫华的小声私语,对眼前这一切不理不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直到呼喝和叫好声太大遮住了巫华的声音,鬼方易才瞥了他们一眼:“够了。” 有了这一声,白鬼晨才松开玄鬼左谷蠡。就这么一会儿,这汉子就已经被对方打得口鼻出血,趴在地上竭力往起爬。 这女宗主了不得。弃心中暗忖,平地都这么强悍,上马领军还不知道什么样呢。一定得提醒父亲和雀侯注意这个女子。 或者……自己找机会除掉她。 鬼方易示意巫华替玄鬼人疗伤。巫华哼了一声,坐着没动。鬼方易也不再坚持,转身问弃如何看。 无人在意的左骨蠡慢慢走了出去。弃早就预备着鬼方易这一问,一边思忖,一边缓缓道:“我看了这半天,其实各位宗主的分歧主要是在围还是攻上面。虽然我们不知道商王的去向,但只要他不在下危,就可以暂不考虑。 我认为,咱们游牧族裔长于散骑作战,商军长于集结列阵。如果贸然发动大战,且不说伏兵,咱们能不能赢都不好说。战车的数量一大,咱们的骑兵是讨不到便宜的。” 几个宗主纷纷点头,弃这话说的很中肯。骑兵灵活,对步兵可以横趟,可若遇见数量庞大的战车队伍,那就只有掉头逃蹿的份。 “所以我的意见有两条,第一,不能打大仗。我们不能与商军正面冲突,商王可以从整个大邑商登人征兵,可我们的族人就那么多,打光了就没了。看看我,马羌就是个例子。” 他苦笑一下,白鬼晨同情地飞了他一眼。 “第二,鬼方举起联盟灭商的大旗,已有不少大族前来结盟。我们正好借力,让他们的人马去围住下危,消耗商军。这样,鬼方九宗都可以腾出手来配合族长再定大计。” 白鬼晨一拍巴掌,腕子上哗啦啦一阵响:“好啊!这不就都解决了么!” 她只顾自家可以从下危抽身了,全没考虑到弃这主意等于是给了空虚的下危一个缓冲期。如果此时鬼方易下令集中兵力大举进犯,下危一定守不住。 鬼方易没说话,老阳鬼撩起眼皮笑了一声:“年轻人,你倒是很慷慨啊。你马羌没人了,就让别族去打下危。好算计啊。” 弃也笑:“我确实手中无人,能报效族长易的只有这一身本事和头脑而已。但若是族长信得过,肯分给我一族,或者一宗的人马,我就能让您看看,攻城略地不是靠的嘴上耍狠斗勇。” 话里的野心暴露无遗,弃大大方方向鬼方易要兵要权。众宗主脸色都不好看了:一宗?他想要哪一宗? 弃赌对了,鬼方易果然吃这一套。他大笑起来,拍了拍弃的肩膀:“想要就说,我喜欢!” 他环顾众人,宗主们的警惕表情让他心情更好。 “大战还是要打,要想攻陷下危,散骑骚扰是没用的。马上入秋,那时马匹肥壮是出击的好时候。这段时间,下危和沚邑两处暂且还以骚扰为主。另派阳鬼部前去相助白鬼晨,一定要保证下危时刻紧张,让他们辨不清到底我们何时总攻。” 鬼方易轻松地笑了:“三天后我便与百族结盟,之后练兵整合一旬。诸位不必着急,立秋之后便有大战!” 立秋,弃默算一下,两旬不到便该立秋了。难道鬼方易要在那时候发动突袭,强攻下危? 必须赶快安排人回去报信了!弃正出神,忽听鬼方易叫自己。一抬头,众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巫华直接把脸扭在了一边。 “我刚才说,封你为赤鬼部右骨都。协助巫华承办此次百族结盟仪式。”鬼方易微笑:“好好干,让我看看你的实力配不配的起你的野心。” 四角理政是鬼方的独特官制。左右谷蠡、左右骨都,四个人分担政务,协助族长。按照官职大小,左谷蠡第一、左骨都第二,然后是右谷蠡和右骨都。弃被封的,是排位最末的右骨都。 但这就已经很出格了。上一任鬼方族长非常注重血统,四角选的全是宗内权贵。这一任的鬼方易却不是个寻常人,登位多少年了,四角都还空着两角。 空着的两个便是左谷蠡和右骨都。左谷蠡就是下任族长,一般由族长的子侄兄弟担任。可鬼方易的儿子们都还小,他又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所以便一直空着。弃担任的右骨都则主要与宗庙祭祀、农耕粮食方面沾边。 众宗主松了口气:好歹没空降给我们。说个好话又不花力气,于是各个喜气洋洋纷纷向弃恭贺。 待七个宗主离去,鬼方易淡淡一句:你俩下去商议吧,立盟可是大事们不能出茬子,然后就搂着明走了。剩下弃和巫华面面相觑。 殿上一片寂静,外面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弃胸中翻腾着无数问题,可一时又觉得哪个都不能问。 等了一会,巫华起身对弃摆了摆头:“外面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外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8章 立威 大食已过,日头正午,蝉鸣聒噪得吓人。弃跟在巫华后面,在宫室之间穿堂越巷。 前面的倩影步伐沉稳,头也不回。那噗踏踏的脚步拖曳声落在弃的耳中,越听越心焦。出了宫室,巫华并未止步,一径带着弃向宗庙走去。 弃在后面看着巫华,从脚上的绑带凉鞋一直看到脖子,那细项子上一层绒毛被太阳晒得透明,有一大滴汗珠正缓缓滑落。他心中一动,手就伸了出去。 不料巫华忽然回过头,指着前面道:“右骨都,那处宅院与你安置,可还满意?” “哦,行。”弃胡乱答应着,缩回手挠了挠后脑勺。 那是套独立的房屋,院墙、大门皆备。四间大室并排独立,东西侧各有座五间厢房。房后还有五间地下房屋,供仆役居住。虽然不能和殷地、亳邑宫室相比,但这在鬼方上城已经是非常豪奢的了。巫华提了一句,说这是族长易一位早夭兄弟的宅院。 看得出来,鬼方易的命令已经被传达了下去。二人远远瞅见屠四、妇纹一行人正看着鬼方人热火朝天地往院子里搬东西,姬亶和木头则跑进跑出的来回招呼,进出的人群络绎不绝,各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弃皱眉,这也太高调了。他的本意是不惹人注意地刺探到情报,再悄悄逃走。这可好,鬼方易直接把他拱到了众人面前。 巫华忽然问:“这就是你想要的?” 铜面具冰冷,嗓音嘶哑,一点巫鸩的影子也看不出来。弃微微一笑:“借一步说话。” 本以为巫华会带他回宗庙,没想到这巫女把他领到了赤鬼部的公共墓地。 浓荫遍地,一块块不生存草的褐色墓地从崖边朝着城里漫过来。一浪挨着一浪,依着辈分的久远错落排布,一直延绵到俩人脚下。高大的林木遍布其间,几只蝉孤寂地嘶吼着。 弃立在棵杨树的阴凉下,看着一旁施施然坐下的巫华:“为什么不去宗庙?” “那里的活人太多,嘴巴也太多。”巫华捡起一根细枝,拨着地上的草:“我喜欢这里,死人只会听,不会说。” 她是不知道,前天屠四还躲在这底下跟死人一起抢瓮棺呢。 “巫华大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活人听吗?” 铜面具微微一侧,嘶哑的声音略带讽刺:“不是你有话要说么?” 弃也笑,挨着她坐了下来:“两件事。第一,你为什么要杀那女人。” “对我不敬,不服管教。” “我觉得,是因为她陪我睡了。” 俩人的胳膊碰在了一起,巫华飞快闪开,整个人转向一边,声音里满是鄙夷:“男人,你这自信心真让我恶心。” 她的厌恶似乎货真价实,弃悻悻道:“第二,你到底是谁。” 巫华猛地朝草丛里抽了一下,两只草虫仓皇蹦了出来。她扔了枝条,站起身来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也不是敌人。” 她向弃伸出一只手:“各有使命,互不干扰。” 那只手悬在半空,飘飘悠悠没个着落。弃攥住猛的一拽,把她紧揽在怀中。巫华大惊挣扎,弃牢牢箍住,伏首在她耳边低语:“别动,我只看一眼。” 他一只手去解巫华脑后的面具系带。巫华极力扑腾着,一股久违的草药味道飘入弃的鼻腔,他又惊又喜,几不可信地抱紧巫华,语无伦次:“妖精,妹妹……是你……” 巫华一肘话,久久沉默着。 ps:各位读者周末快乐!明日休息一天,周日立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39章 百族 夏末已过,秋日降临,正是一年当中牲畜肥壮之时。鬼方与百族的立盟大典约便在此时举行。 弃之前虽然在羌地呆过几年,但羌族人被大邑商钳制,多是定居,已经脱离了西北游牧族邑的迁徙大军,自然也就不知道西北部游牧族裔有秋季会盟这样的习俗。 直到开始配合巫华统筹大典,弃才明白为什么鬼方易会选在此时立盟。 游牧族裔全民皆兵,凡能弯弓者皆可骑射杀敌,但这种全员皆兵的状态却不是一到头都能维持的。和农耕族裔一样,游牧族裔的畜牧周期也受季节影响。 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马、牛、羊等家畜的集中产崽季节,这些幼崽就是牧产,若是颠簸追逐过甚,会导致母畜坠胎,这在游牧族中无异于绝收。所以这段时间里,族中人人都忙于为母畜接生,族长们也无法强令族人出战杀敌。 到了春夏之间,游牧族裔又得赶着虚弱的母畜和幼崽从越冬地前往春夏季牧场,这期间也经不起大动作。 只有到了秋季,牲畜准备越冬,养得各个肥壮皮毛厚实,幼崽也逐渐长大。此时,游牧族裔的青壮们得以从劳作中脱身出来,真正达到士能弯弓,尽为甲骑的地步。 所以鬼方易选在秋季立盟,真正是趁了各族兵强马壮的好时机。 “秋冬只怕会有大战。”弃说这话的时候,正带着人在下城统计外族人数。 刚受封右古都就出城办事,还真不是因为敬业,而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妇纹解释。 说啥?说他怀疑人家鬼方大巫女是巫鸩?除了屠四,谁也不会信这话。 恰好大巫祝派人来找,打发弃去下城统计来结盟的外族人数。来人还放话说,让他只做这一件事便可,其余琐碎事不用他管。 弃也不管这老头是不是伺机报复,如蒙大赦般带着仨人出了城。 这统计人数算不算筹备立盟诸事之一,弃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倒是遂了他的心愿:探查来结盟的族裔,好给大邑商通风报信。 然而下城的景象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所谓下城乃是偌大一处平原牧场。山峦绵延远处,朔水和数支流分割期间,高矮不一的绿荫蔓延分布。弃纵马而行,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放牧扎寨的各族营帐。 半天下来,弃一行人骑着马也还没走完。姬亶看着手中拿来计数的竹简,担忧地说:“族长,已经七十三支族裔了。” 几个人远眺过去,牛羊遍地,马匹安闲,互相串门、切磋骑射的人成片成群。这么看起来,此地总有上百支族裔聚集。 屠四呲牙咧嘴,摇头着嘟囔怎么这么多人。 “秋日立盟,秋冬开战。接下去这半年,大邑商的形势只会更严峻。”弃神色凝重, 若是眼前这些族裔全员压上,哪怕只是大半出战,就够商军吃一壶了。 更不用提这些人全员骑射,互相都熟悉,配合起来远比商军的步、射、车三个兵种之间默契。 屠四啐了一口痰:“人多有屁用!就这些个吱哇乱叫的玩意,经不住战车的两次冲锋!” “不好说。出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下位那几新师还没经过振旅训练,连旗语和金鼓都没识全。若不抓紧磨合整治,对上骑兵就是个败。” 四人继续统计。遇到新族,弃与屠四便上前询问人口马匹,姬亶一一计录。雀巢跟在后面,一双小眯眼上下左右转个不停,恨不得把每一棵树都记在脑子里。 渐渐,太阳西斜,总算是查了个清楚。此处一共驻扎着一百二十支族裔,其中千人以下规模的十七支,二千人以下的五十一支,四千人左右的二十支,五千人左右的三十二支。 抛掉病弱孕孺,每族能上阵者约占三分之二。可就算这样,总数也已经超过了下危的商军人数。 还有更严峻的,姬亶算了半晌,问道:“族长,怎么这里只有外族。鬼方九宗一个也没见,赤鬼部的邑子也不在这。” 弃这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 这些个外族只是找来的帮手,真正的杀招还是鬼方自己的九宗力量。他最该查清楚的应该是鬼方九宗的总体军备实力。 不过鬼方八宗分散在西北一线,短期内窥伺不到。弃只能先从赤鬼部查起。 他思忖片刻,慢慢分析道:“咱们一路过来时,从上城到下城沿河两岸都有些农耕小邑。咱们之前对赤鬼部的猜测有误,他们不是纯游牧,而是农耕游牧都有。若是那样,河两岸那些就是赤鬼部的农耕小邑。” 至于那些游牧大邑,那才是赤鬼部的主要战力。 弃所想不错,赤鬼部早已不是单纯的迁徙游牧。因了一半游牧一半农耕的生存方式,赤鬼部比其他八宗更繁茂富裕。也是因此,才会有上城、下城这样截然不同的聚居地。 只是,那些赤鬼部的游牧大邑去了哪? 眼看日头偏西,雀巢疑惑道:“族长,三天后是在这里立盟吗?咋不见盟台、柴堆和帐篷呢?” 仨人出城的时候明明看到有工匠和劳力源源不断的出去,肩挑手扛的都是夯棍、泥盆这些土木家伙。可这里压根就没见到有破土动工的地方。 立盟的地方不在这里。弃记起大巫祝的那句话:别的琐碎事不必你管。 看起来,这琐碎事指的就是立盟之地了。大巫祝是故意把他打发走的,他不想让弃接近立盟之地。 为什么? 因为巫华在那里操持,大巫祝不想让弃接近巫华。 其实弃在路上细细回想过,墓地里与巫华近距离接触后,他总觉得那具身子不像巫鸩,肩臂腰肢的尺寸都与记忆中有出入。 可那草药味道实在熟悉,而且她抵死不肯去掉面具? 弃一抖缰绳,拨转马头:“走。” 他要堂而皇之的去找大巫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0章 揣测 弃想多了,大巫祝根本就不见他。 宗庙殿宇重重,弃等在侧殿廊下。直等得天空从橙黄染成浅蓝再到深蓝,最后连星星都蹦出两颗来了,大巫祝也没出来给他瞧一眼。 巫华也不在,临时掌事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中年巫师,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头。弃就在他这频频点头中得知,巫华去了立盟地监工,这几天都不回来。 等待大巫祝期间,弃也没闲着。不断有人来找他,不是请赴宴就是求切磋。赤鬼人对这个空降的右骨都充满了好奇,弃和众随从的表现又被传得勇猛无敌,所以上城中有点头脸的都想与他结交。 这其中,光左骨都就打发人找了他两次。同为四角理政,这邀约是必须要去的。但是其余的人是什么来头,弃就一个也不认得了。屠四一见,自告奋勇去找本族人来帮忙指点。 所谓的“本族人”就是离夫人。屠四一去好久,弃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索性随便找了个小巫师来问。 右骨都协理宗庙,对低等小巫是有辖制权的。小巫师识趣的很,对弃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把这些约请人的出身、官职、本事甚至连几个儿女多少牛羊都说了个底儿掉。弃一边听一边腹诽,不知道木头和这小巫师谁的话更多。 经这么一介绍,弃发现这些想与自己结交的赤鬼人全都出身颇高,父辈以上都担任过千夫长以上的官职,属于旧时权贵。但到了这些人,就没有祖辈们那样的实权在握了,大都只担任个虚职,手中人马牛羊也少了大半。 这肯定是鬼方易手段。 弃微微一笑,随即面色一肃:鬼方易这手法像极了父亲。二人都是在风雨飘摇中登位,然后不徐不疾,一点点把旧贵族的势力削弱、拔起,直到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 只不过昭王的格局更大,更能隐忍,为除掉子画不惜花费十年布上一局。鬼方易手段暴虐,略欠沉稳,可胜在年轻。若任他做大,就算大邑商挺过今年,也不一定能挺得过以后。 弃又一次开始考虑行刺鬼方易的可能性。 暮色苍茫,宗庙中燃起了庭燎,大巫祝还是不见人。弃起身拍拍垮裤上的浮土,打算去找左骨都赴宴。这么多邀约里面,只有这一个是鬼方易提拔起来的新贵。为了不引起鬼方易的忌惮,弃打算对那些旧权贵划清界限。 他找了个小巫女带路去左骨都府邸。俩人前脚出了宗庙,后脚就有人追上来叫他。弃拿个火把一照,屠四捂着眼睛连连叫唤:“哎哎,是我。” 火光的映照下,屠四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弃肩膀一撞,揶揄道:“老四,你这是去请人了?还是去伺候人了?” “嗨,说来话长。”屠四呲牙一笑,殷勤地接过火把为弃照明。 原来屠四在宗庙了来回打转也没找到离夫人,问了几个小巫女,各个都面有难色语焉不详。他烦了,拽住一个巫师恐吓半晌,这才知道下午离夫人和巫华起了冲突,离夫人惨败,被扔进仆役的地下窝棚里关起来了。 “毕竟也是咱的女人,我哪能不管,就把她捞出来了。其实压根没人敢关她,入口都敞着呢,这女人自己气性大不愿意出来。非要让巫华去请她才肯出来。” 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 弃凝眉道:“大巫祝不肯见我。” 领路的小巫女咳嗽一声,似有话说。弃颔首示意,她嘟囔着:“右骨都您别多想,大巫祝他不只是不见您,离夫人……不,巫离大人他也不见。如今除了巫华大人,没人能见到他。” “为什么?” “这个……大巫祝他如今病得越来越厉害了,吃的也越来越少。我们端进去的东西几乎都没动过。我们都觉得……觉得……” 她吭吭哧哧说不出来,屠四哈哈一笑:“有啥了,不就是觉得老头快死了嘛。” 小巫女瞪了他一眼,昂首走到前面去了。 屠四扒着弃的肩膀耳语道:“离夫人说,当初大巫祝明确说过自己死后要让她接任。今日她本是想去找大巫祝再提此事的,哪知巫华突然发难,她怀疑巫华一直在害大巫祝。” “怎么害?” “她怀疑巫华从巫族学了什么东西,能让人越来越虚弱。之前大巫祝还挺硬朗,自从巫华回来之后就不行了,感觉随时都能咽气,就连和她说话也得靠巫华传达。” 离夫人触怒鬼方易,是大巫祝出面救下的她。按道理来说二人的关系应该比巫华更近,可如今陡然一变,大巫祝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了,换了谁都会起疑。 弃没说话。巫华是很可疑,但他现在实在顾不上了,其他几件事更加紧急。 首先,不能让鬼方易的立盟大典顺利举行。游牧族裔趋利避害,一旦大典遇阻,就会有人认为这是天意不喜,到时候肯定会有一部分族裔退出结盟。 第二,得打探到赤鬼部的兵力和布防。这些搞不清楚,雀巢潜回下危也没用。 当然,还有一件事,也是解决这一切的办法——杀了鬼方易。 夜色深重,黑暗中一片嶙峋灯火,那是鬼方易大殿里的庭燎。弃看着那斑斑亮光,笑了笑,同屠四朝反方向走去。 这一夜弃留宿在左骨都家中。游牧族裔尚武好酒,弃不仅武力超群,酒量也极大,左骨都和两个千户长一起与他对饮都没能赢。 结果就是左骨都对弃原先存着的那一点警惕都这些酒给冲没了。他不仅和弃称兄道弟,又送了一大堆牛羊他弃贴补家用。俩人越喝越高兴,左骨都跟他说了不少鬼方易的偏好和族中往事,弃不动声色,全都记在心中。 翌日清晨,天色刚擦亮,弃就顶着雾气去了宗庙。大巫祝当然还是不露面,弃也不在意。只让掌事巫师转告一声,说他要去立盟所在地巡视。 “尊族长令,我要去协助巫华筹备大典!”弃站在廊下大声吼着,似乎生怕里面的大巫祝听不见。 然而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弃也不在意,挑了俩巫师为自己带路,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出宗庙,屠四和姬亶主仆三人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一行人出了城,慢悠悠地往朔水下游的小邑赶。俩巫师见弃说的紧急,走得却这么慢,不免腹诽起来:反正不急,右骨都要这么早出城干嘛。 弃是故意的。他就是为了看看大巫祝会不会派人通知巫华。 若大巫祝真的病重,就肯定不会搭理自己。反之,如果到了地方,巫华有所准备,那就说明……弃苦笑一下,那他还真的得想想该怎么办了。 晨雾成团成绺,众人顺着河水一路走下去,又上了几个缓坡。俩巫师指着前面示意,远处一片薄雾中有人声隐约传来。 “右骨都,前面就是立盟的小邑了。” 到了,弃眯起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1章 惊梦 太阳渐渐升起来,金色日光顺着山梁披下来,把山间的雾气扯成丝缕。立盟的小邑依山而建,大片开垦平整的田地一块块挂在山坡,人走在山下,一个晃眼还会以为天上在飘绿色的云。 雾气渐退,越往前走,喧嚣声越来越大。最后,一群光着膀子只着垮裤的青壮汉子出现在雾气尽头,在他们身后,是一座已经夯筑成型的三层高台。 这大概就是鬼方的祭坛。屠四搓着下巴打量,嘴里啧啧有声。弃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祭坛与大邑商风格迥异,三层土台从上到下依次递减,四面都修有台阶直通话的汉子向弃行个抚心礼,抬头一笑,满脸褐色褶子直向下耷拉:“见过右骨都,我是这邑子的百夫长。” 弃点点头:“虎神就是在你们邑子里出现的?” 百夫长还没回话,弃一转身看着巫华:“不如,巫华大人带我去看看?说来惭愧,痴长这么多年,在羌地也没见过虎神。” 没回答,巫华低头看竹简上的计数。俩巫师往边上又蹭了蹭,后脚跟都悬在了台沿外面。 百夫长搓着手,趋近道:“右骨都,巫华大人要看着这些人做工,怕是走不开。不如,由我带你去如何?” 弃微笑:“百夫长,你很滑头啊。” “这……这怎么说的呢?” “族长把这么重要的安排在你们邑子,可你居然让大巫女在这里替你监工?这不太好吧。” 弃突然伸手抓过巫华手中那一把算筹和竹简,往百夫长手中一递:“你来,巫华大人要跟我走。” 完全不会使用算筹的百夫长捧着那一堆木棍和竹简,还不等张嘴诉苦,就看见右骨都大人一把将巫华大人扛在肩上,顺着台阶下去了。那俩巫师飞快闪在一边,完全没有拦的意思。 剩下那个瘦子随从冲百夫长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也颠颠儿的跟下去了。 祭坛上那仨人怎么震惊先不提,弃反正是铁了心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扛着巫华大摇大摆地穿过工地,一路往邑子里去。木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睛死死黏住巫华,试图发现点啥。 一路走到邑子口,一直没声响的巫华说话了:“松手。” 弃正奇怪这女人怎么今天完全不反抗,冷不防巫华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要拧。弃急忙反手把她一抛,巫华踉跄落地,捂着肩膀站了起来。 俩人隔路对峙,太阳高照,巫华脸上的铜面具光斑一闪,沉默着转过身。弃使个眼色,木头急忙上去拦住:“您稍等,我们右骨都是真的没见过虎,就麻烦您带我们瞅瞅虎神出没地也行啊。” 木头的俩细胳膊虚张着,巫华顺着他的脸一直瞄到胳膊,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但看着看着,木头就有些发抖,俩胳膊不明所以地颤了几下,无力地耷拉下来。 巫华越过他,没有往邑子中去,而是朝着西边一处林子去了。弃看了木头一眼:“怎么回事?” 木头抱着膀子摇摇头:“就……不敢拦……” “有没有感觉像谁?” “这……”木头满脸疑惑,这后脊梁发凉的感觉太熟悉了。 不过巫华没容他再说话,高声叫弃:“还看虎神足迹吗?”说着,迈步进了林子。 眼看她走得没了影儿,弃只得撵上去,叫木头先去找姬亶和屠四会合。 此地的林木不高,波浪一般依山蔓延。阳光从树顶缝隙间落下,光明里尽是翻飞的细小尘埃。巫华的背影在前面坚定的走着,弃大步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不知怎的,弃觉得今天的巫华似乎比昨天沉稳许多。刚才扛那一截路的时候也觉得这人似乎也比昨天瘦些。 林间枝桠横生,二人闪避前行,弃被冲出来的野兔绊了几次,忍不住打趣道:“巫华大人这不像是要带我去看虎啊,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没回答。二人一直到走林中最高处,巫华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她扶着那树,忽然回头问弃:“你来干嘛?” 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可是一点都不哑了,也一点都不陌生了。 弃如遭雷击,几不可信地看着她:“你……” 女子低下头,默默揭开了面具。再抬起头,巫鸩的脸在弃面前,她更瘦了,眼睛愈发得大,两腮几乎陷下去。 弃脑中嗡的一声,下一秒,巫鸩就被他揽在怀中。她不挣不躲,任弃施为。 直到弃把巫鸩几乎吻得背过气去,才逐渐清醒过来:这是妹妹啊!巫鸩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冷笑一声:“你怕了。” “不是……”弃摇头,可是再不敢紧搂住她,臂膀渐渐松了下来。 兄妹,这个身份隔在俩人之中,林中空气清新,弃却觉得几乎窒息。他想抽自己,可一双手拉着巫鸩不想撒开,他想说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二人就这么牵手站着,默默地看着阳光在林间流动。 巫鸩笑了下,弃浑身的力气忽然又回来了,好久没见到她的笑了。但是按照巫鸩的性子,只要一笑准没好事。 可是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不是你妹妹。”巫鸩看着他,笑容依然挂在嘴角:“昭王不是我父亲。” “你离开之后,有人来亳邑找我……”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全都裹在了弃的拥吻之中。 阳光温热,时间正好,苦痛和磨难既然不可避免,那就让这两个人先肆意一下吧。 ps:各位读者七夕快乐!生活艰难,人生苦短,愿大家都能遇到那个对的人。ta也许迟到,但终归会来。 山南水北,一定会有人陪着你走遍。 七夕快乐,永远快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2章 前因 一直到树,她这条命是巫红救回来的,巫红死了,她就要用这条命报答巫红的爱人。 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当大巫朋准备大闹一场,让巫鸩趁乱出逃时,宗庙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走了进来,门外的殷兵对他无比恭顺。带路的是舌,那脑袋简直快要弯到腋下,阿谀的笑容满地乱掉。 大巫朋命令所有人都呆在室内。他自己同这男子在侧殿谈了很久,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来找巫鸩。 “那人说,我的父亲另有其人,不是昭王。”巫鸩按住弃大张着要发问的嘴:“让我先说完。” 男子看不出年纪,像五十又像六十,浮动的这十岁表现在他的斑白头发和眼尾皱纹上。巫鸩很不喜欢他那双眼睛,目光锐利,直刺人心。他对巫鸩提出,做笔交易。 “你顶替巫华去鬼方,想办法杀了鬼方易,或者搞到鬼方九宗驻扎地的详尽地图。这二者做到任何一项,你就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什么都行。放了巫族、找到你父亲,甚至让小王娶你,都可以。” 于是巫鸩带着草儿乔装改扮,骗过了鬼方接应人,就这么一站一站被秘密送回了鬼方。 “所以那个大巫祝是草儿?” “不一定,有时是她,有时是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草儿主要扮作巫华,去应付鬼方易。” “原来的大巫祝呢?” “弄死了。” “那……昨天墓地里……” 巫鸩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把草儿吓坏了。” 弃讪笑着,俩手往腿上搓了搓,一手心的汗。他急忙打岔道:“怎么一开始不来找我?” “我没料到你会在这里。比武的时候看见你真吓了一跳,鬼方易非常精明,我本不想和你接触的。谁让你老粘着草儿不放,我只好站出来了。” 咋又绕回到这个话题了。弃算明白了,只要女人想计较,你说什么她都能给你扯到那上头。 好在巫鸩没再说下去,她面色一肃,道:“咱们俩不能常见面,还是挑重要的说。这林子外面来了一次虎,最近没人敢进来,可也保不齐。” 弃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那虎是你招来的?” 巫鸩笑了笑。原来什么虎神降世,全是她的安排。 瞬间,弃觉得轻松下来。巫鸩就在他身边,有她配合,多么艰难的事都不叫事。 二人絮絮说了一会儿,把立盟大典和之后的事如何配合推演一遍。蝉鸣越来越聒噪,大食肯定早就过了。巫鸩拉拉他,叹道:“该走了,还不知道外乱成什么样子了呢。” “等等,”弃揽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再等会,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也有。” “那你先说。” “昭王长的什么样?” 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巫鸩是怀疑,那个来亳地的男子是昭王。他心知那并不是,但还是把父亲的容貌身高形容了一番,果然,巫鸩皱眉道:“那不对,那人要高一些。” 其实弃心中已有了怀疑对象,但眼下他不想让巫鸩多在这上面费心:“该我了,你跟那人要的什么交换条件?” 放了巫族、找到父亲,或者与弃厮守。三选一。 巫鸩凤眼一睨,眼风在他脸上刮了一下:“我从不做选择。” “啥意思?” 她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一面走,一面把面具戴上,再转身,她又变成了巫华。 巫华冲着弃微一弯腰,大声道:“右骨都,此地便是虎神降临之地,您可看清楚了?” 越过她的头顶,弃看见百夫长和那俩巫师缩着肩膀在林间跋涉。看来是实在等不得了,进来寻他倆的。弃心领神会,把肚子一挺,回道:“有劳巫华大人了。” 他大摇大摆地越过她走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请假条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3章 四角 右骨都和巫华在林子里呆了很长时间。 这事儿很快就经那俩巫师传回了上城。鬼方易伸出一只脚给明按捏,一边让那俩人说仔细点。 “自从虎神降临以后,那林子就没人敢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了好久,都到大食了还不见俩人出来,只好壮着胆子进去找。哪知道一进去,正好撞见往外走的右骨都,脸上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 明瞥了他倆一眼:“他倆到底干啥了?你们没看见?” “这……林子太暗……进去又走了很深……” “滚滚滚,没看见你说个屁啊。”明把鬼方易的脚一丢,依在他身边哼哼道:“我还以为马羌弃真干啥了呢,这不还是啥也没看见吗。” 俩巫师挨了骂,蔫头搭脑往下退。鬼方易叫住他倆:“回去别乱说。要是让大巫祝知道了,我割了你俩舌头!” 他捏了捏明的鼻子:“你得改口叫右骨都。进了我赤鬼部,他就不是马羌人了。” “您就那么喜欢他?长那么难看!”明身子一拧,给了鬼方易个脊梁。 鬼方易哼了一声,脚一抬,又撂在明身上。少年扭了一道浪,最后还是抓住那条毛茸茸的腿,细细揉捏起来。 “好看有个屁的用。能为我攻城掠地、横扫商军比好看强多了。榻席之事只是消遣,尝尝便好。我生来便是要作大邑的,谁能帮我成就此事,谁才是我心尖上的人。” 明的下嘴唇花瓣一样撅出去,粉嘟嘟的撒着娇,鬼方易一把扥过他来,狠狠地嘬了一回。 半晌,明心满意足地歪到一边喘气。鬼方易捋着那颗小脑袋阖目暗忖,捋着捋着,手指忽地把他一弹,吐出句话来:“立盟之后,你去把大巫祝做了。” “替你做了这么多脏活,我是不是你心尖上的人啊?”明原要撒痴,但一看见鬼方易的表情便立刻收了神情,肃然道:“族长想让老头怎么死?” 鬼方易的目光移向殿外,有个仆役等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挥手让人进来,一面丢下句话:“留个全尸,老头为鬼方劳碌一辈子,得大葬。” 上城,大殿太室。三个人正对着一盘沙子说话,还有半个人规规矩矩立在他们后面,俩眼滴溜溜乱转。 那盘沙子装在木盘里,是个简易沙盘。当中一条宽宽的缝隙相当惹眼,缝隙两边散落着不少铜木块,鬼方易同着另外两个汉子在上面推来换去,时常说上几句。 那半个人是鬼方易的儿子裘。游牧族裔生活环境恶劣,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养大全看天意。所以只要不成年就不能算人。 显然,裘连半个人都不想装,他压根就不想来。 出了这大室,裘是呼风唤雨的神,整个上城从众人到母亲,没有人不听他的话。裘要怎样便怎样,只要一瞪眼,立刻就有仆役上去把不听话的人按着脑袋磕在地上。 可是进了大室,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这些人说的什么兵力、时机……无聊死了,哪有打猎骑马好玩!可裘不敢动,因为父亲的眼神太吓人了。 好在裘很聪明,知道不能跑,就开始和自己玩起了假装游戏。他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从头他在偷偷的把大军分批调往下危。” 右谷蠡补充道:“这个望乘很聪明。以我和他打交道的经验来判断,我怀疑他察觉到了族长的主攻下危计划。” “我派右谷蠡在沚邑纠缠望乘。这人是商王的得力师长,九宗里除了黄鬼部,其余都在他手里吃过亏。”鬼方易补充道。 左骨都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很像是“那是因为老黄鬼太滑头。” “不能让望乘回防。我马上要聚合百族围攻下危,那地方的守军越少越好。” 鬼方易看着弃,目光炯炯:“你去沚邑和望乘纠缠。能杀了他最好,若是不能,便想办法让他认为我要进攻沚邑,逼他从下危调兵支援。” 沚邑,下危,声东击西。弃瞬间了然,鬼方易让自己佯攻沚邑,逼得下危不得不分兵救援,到时候下危薄弱,鬼方易的主力再从下危突袭。 他脑中转得飞快,面上却是大喜过望,两拳一合,向上一举又捶在胸前:“终于,有机会了!可以杀殷人了!” 弃情绪激昂:“族长,这样的话咱也别从下危入手了,直接打沚邑吧!你给我人马,我去替你开路!” 那仨人笑了起来。 右谷蠡摇头道:“你从马羌来,还不懂这里的地形。沚邑虽然地势平缓,但它东南两处链接大邑商的都是些大山峻岭。而且那附近强族林立,就算拿下沚邑,也得挨个收服那些个强族,作为大邑商的出入口,远不如下危便利。” 这些事弃怎么可能不知道,沚邑附近有五个大族、六个甸服(商王册封给手下的军事领邑)。就算拿下沚邑,这些个族邑也能让鬼方头疼许久。 可惜,鬼方易不上当,还是要打下危。弃试图拖延,便道:“那我领多少人?等立盟结束再去吗?” “等不得了。你收拾一下,过一会儿就出发。左骨都替你料理立盟大典,省得巫华老是偷懒。” 左骨都冲弃眨眨眼,把他满脸尴尬的笑看成了心领神会。 “族长,巫华那事……”弃顺势跑偏。不料鬼方易一挥手:“不重要。” “我给你三个千夫长,都是我赤鬼部的精锐。你若是能杀了望乘,再把这些人给我完完整整的带回来——别说巫华,左谷蠡这个位子我都可以给你。” 什么?!不光弃,就连左骨都和右谷蠡都愣住了,鬼方易这是要干嘛? 打破这份寂静的是裘。这位“未来的左谷蠡”、“下一任鬼方族长”一蹦老高,大喊着跑了出去。 ps:终于周五了~~泪目。 感谢木兰舟大大、西风大大、猴大大,昨天没更也给了票,多谢诸位大大不弃。有你们在,阿才绝不会进宫的。 周末快乐~~ 明日休息一天,周日看弃去找望乘打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4章 欺辱 一天后鬼方要与百族立盟伐商。这个节骨眼上弃却被鬼方易调去了沚邑,还得立刻启程。 弃的所有计划都乱了套。他与巫鸩原本打算联手破坏立盟大典,这下就全顾不到了,他得赶紧想办法通知巫鸩。 可是弃愣是没找到机会,那个右谷蠡跟得太紧了,不停地催他快点出发。 与今年获宠的左骨都不同,这右谷蠡与鬼方易从小相识,一直担任着贴身戍卫的角色。 此人对鬼方易忠诚无贰,曾在诸子夺位战中没少替主子冲锋陷阵,离夫人就是被他逼得进了宗庙。 可以这么说,假如鬼方易需要有人持刀护卫在塌旁才能入睡的话,唯一的人选就是右谷蠡。 他对鬼方易忠诚程度已经到了连娶妻生子都觉得会影响自己办差,所以干脆省略不娶,一心一意替鬼方易开路搭桥。 当然了,鬼方易派他做的事比开路搭桥重要许多。赤鬼部三十个千夫长,近两万多兵力,鬼方易把一半都交在了右谷蠡部署。所以弃才在上城附近看不到成规模的战力。 如此重要一个角色,弃当谈想和他搞好关系。可惜,右谷蠡油盐不进,不管弃怎么沟通套近乎,这人永远是双目紧盯虚空中一点,完全不在意弃说什么。 他那双眼也是奇特,圆澄澄的犹如夜鸮般孥着。可是一离开鬼方易,那俩上眼皮就耷拉下来,微青的下眼袋向上挤,一双眼只剩个缝隙。 看着人的时候,那条细缝里一闪,你才能意识到他在看着你。 弃正对着这两条缝解释,自己要回去跟夫人告别,请他稍等一会儿。 那缝隙里微光一亮:“派人通知一声就行了。赶紧上路,马早备好了。” “我家那妇人性子有点小。我这一天一夜都没回家,如今再不辞而别,我怕她多虑。” 缝隙里那一点子光转走了,右谷蠡还是抱臂站着,不声不响堵在弃前头。 他俩站在大殿与宗庙之间,能看见两处进出的人。 宗庙里源源不断有人进出,可就是不见巫鸩的身影,弃暗想只怕她还在立盟小邑里监工。右谷蠡挨着两匹骏马站着,力逼他上马就走。 弃不高兴了,冷冷质问:“怎么个意思?族长这是要杀我吗?” “不是。” “那怎么连回个家都不让?族长也有诸多妻儿,出征前也是一个不管两个不顾?我这趟去跟商人拼命,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可也得容我跟家妇人道个别吧!咋的?要不我再去找族长请个命?” 他拔腿就要回大殿,右谷蠡虽然很不屑妻儿老小这些个琐事,可是更不想让他因为这琐事再去骚扰鬼方易。所以让开路,指了两个千夫长贴身跟着弃,确保他说完话立刻就走。 有这俩人跟着,弃只能回自家宅院里去。一进院子,好,连妇纹带幽,八个人全都站在院中那棵大树底下等他呢。屠四撇着个嘴立在一边,已经把事情跟他们说过了。 九个人都想跟着弃去沚邑,毕竟那是大邑商的北土边陲,稍微一努力就能回去了。可是跟来的一个千夫长直摇头,说遵了右谷蠡吩咐,只能有三个人跟着右骨都走——妇纹是不能去的。 这就是要留人质了。 妇纹在亳邑被软禁五年,做人质吓不住她。可是她不愿意和弃分开,俩粉拳攥住夫君衣襟,双目噙泪说什么也不撒手。最后还是幽上来劝解,这才把她拉开了。 俩千夫长咂摸着嘴,男宠劝解正妻这事可是不多见。右骨都居然能让这俩人相处得这么好,厉害。 眼见弃伏在幽耳边低低细语,俩人又对视一眼:看来这少年人还是比正妻得宠。 他俩不知道弃说的是:“巫华就是巫鸩,想办法通知她我的去向。保护好自己,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最后,弃只带了屠四和雀巢。右谷蠡对此表示满意,大手一挥,开拔。 是真的开拔。这十余人出了城逆着河岸方向跑出两里,转过一座碧绿青山,立刻就见前方密密麻麻一片人马依着地势排布站立。 一见右谷蠡赶来,号角声次第响起,嗡嗡的声音响彻山野。一时间人欢马叫,千夫长们纵马迎来,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弃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游牧骑兵聚在一起,都被这气势震得有些愕然。 大邑商军纪严明,以师、旅、行三种不同人数的单元来规划兵士。各兵种之间列队配合,纵横有度,整齐划一。 可游牧民族的骑兵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没有军纪约束,只按照千人、百人、十人这仨等级粗粗排列。 听上去似乎也能整齐划一,可是每个骑兵上阵并不是只带一匹马,有带三匹的,有带两匹的。所以远远看去,漫山遍野,阵势颇为浩大。 震撼过后,弃很是兴奋。正是好机会!一定要窥伺清楚鬼方是怎么治军的,说不定能找到克胜骑兵的办法。 一到了马上,右谷蠡的眼睛就睁开了,又恢复了溜圆大眼。此刻他在马上折过身子,大声叫道:“右骨都,这是给你的三千人,可还满意?” “满意!走啊!去沚邑!”弃哈哈大笑。 右谷蠡挥挥手,三个千夫长再次吹起了号角,声音高低错落,传彻开来。三千骑兵同时拨转马头,追随着他们向沚邑而去。 弃不知道,正当他奔驰在前往沚邑的路上时,上城里有人开始找他的不自在了。 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倒霉孩子裘。 鬼方易其实不止裘一个儿子,但是裘的母亲血统最高贵,子凭母贵,所以他在诸子中地位最高。若无意外,下一任的左谷容肯定是他。 从古至今被惯坏的熊孩子形形色色,但总有一点是相同:认为一切都该绕着他转,谁吃亏都没关系,反正得自己得高兴喽。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底限,若是他们做起恶来,足以让大人都胆寒侧目。 裘带着五十个戍卫闯进右古都府,一进去就让人把大门堵了起来。裘吆喝一声砸!院里屋里就漆里咔嚓开了花。 陶器炊具碎了一地,衣服细软全丢在地上,弓箭武器被收,木头上去阻拦,却被俩戍卫折着胳膊绑起来丢在院子里。 裘一脚踩住大叫的木头,俩眉毛立起来,直逼头顶的独辫:“给我打!其他人全都拉出来打!” “其他人”只有妇纹。 因了弃的嘱托,姬亶带着蓝山出城去小邑寻巫华,幽和石头去了宗庙碰运气。一群戍卫把两重屋子翻了个遍,就只有妇纹和木头俩人。 妇纹正在屋内暗暗饮泣,外面突然吵成一片。妇纹心灰意懒本不想理,哪知突然闯进来几个赤鬼人,拉了她就往外拖。 裘很不满意,叉腰大吼道:“其他人呢!?” 妇纹被仨戍卫按着,头发全散下来。她挣扎着往起站,那仨戍卫为了表功,搬住她胳膊一劲儿的拧。妇纹一个瘦弱女子哪里扛得住,疼得咬牙不已。 裘拍起手来,跺着脚大笑:“再用力些!再用力些!让你男人抢我的东西!活该!” “该”字的尾音儿在空中打了个折,接着就砸在了地上。木头一见小王妇受辱,闷喝一声蹦起来闷头就是一撞,然后一张嘴,咬在裘的小腿上。 哀嚎和喝骂声响成一片,戍卫们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把木头拖开。就见裘捂着嘴巴坐在地上乱弹,腿上硕大一块渗血牙印,嘴巴里顺着指头缝往外滴血。 黄了脸的百夫长拿下裘的手看,原来是右边门牙磕在地上短了一半,现在只剩个斜拉拉的牙根。 裘满嘴口水夹着献血,呜噜呜噜地连哭带比划:“打死他们!!” 百夫长魂儿都吓飞了,厉夫人溺爱儿子是出了名的,如今吃了这么大亏,自己怎么也脱不开关系了。 可是必须得先安抚住少主再说。百夫长转了一圈,还是不敢打妇纹,毕竟是右骨都的正妻,真打死了也了不得。他心一横,指着木头吆喝道:“拉出去砍死!” 众戍卫拖了木头就走,妇纹大吼着向前扑,想要拉住他。裘疼得直跺脚,扑上去一脚踹在妇纹肚子上,揪着头发就要抓她的脸。 抓脸这事吧,还真是他母亲教的。但凡鬼方易看那个小侍女多一眼,厉夫人就会寻个由头抓她的脸。久而久之,裘就觉得,抓花女人的脸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他一抓没成功,揪掉了一把头发。怒得撇着漏风的嘴巴吼道:“你们给我按住她!把脸扳起来!” 俩戍卫揪住妇纹的头发往后一扽,一张惨白小脸就露了出来。裘的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妇纹脸色更白,痛呼道:“木头!木头!放开他!” 裘呲牙大笑,口水混着血沫子滴答往外涌,这张稚嫩的脸此刻嫣然一个鬼怪模样。 “你还有空管别人呢?!死去吧!” 他支棱着两手直抓过来,妇纹闭上了眼睛。可那痛楚迟迟没有到来,忽地,她脑后和肩膀上的痛处也消失了。 妇纹惊讶地睁开眼,幽满脸愠色站在她面前,地上躺着一地扑腾的戍卫。裘则被他抓在手里,正破口大骂。 “幽!快救木头!”妇纹要向门外奔,被幽拦住了:“姐姐,没事了。” 再一看,石头已经给木头松了绑。愤怒的石头一看族人身上的伤,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抓起那几个戍卫又是一通揍。 裘竭力挣扎,唔里哇啦大骂不休。幽正反手两个耳光抽过去,熊孩子就成了“猪”孩子。 幽把裘往地上一按,回头瞪着快抓狂的百夫长:“你回去跟这娃娃的父母说一声,谁来都行,不给我们右骨都夫人道歉,我就宰了这个娃!” 他反手抽出铜刀抵在裘的细脖子上,慢慢地往里面戳,冷冰冰地道:“我可是说到做到!” 百夫长屁滚尿流地跑了。 ps:不好意思,昨日送神兽归笼,累得没更新。向各位读者致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北土 第45章 父母 一般而言,孩子如果性格乖戾,要么父母有一方性格上有缺陷,要么双方感情不合。裘很幸运,俩都遇上了。 鬼方易自不必说,屠戮兄弟逼迫至亲,血幕镇压鬼方九宗。对他来说,儿子不过是必须有的东西,就跟牛羊奴隶一样。 父亲不尽责,做母亲的便觉得有必要多多补偿儿子。 厉夫人对自己的夫君爱恨交加,认真算起来,恨比爱要多得多。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子最难以忍受的事就是无视和轻蔑,这两样东西,鬼方易可是一点都不吝啬。 于是厉夫人越来越喜怒无常,夫君给的侮辱全都刻在了眼角和唇边。越不顺意,她的嘴角越向下撇。仆役们每天都盼着那嘴边的两道沟能稍浅一点,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可是太难了,那两条沟整日整日的深嵌在厉夫人嘴边,越来越深。 这会儿,那两条沟几乎要深入皮肉、刻进骨头里去了。大殿里的仆役全都躲着西殿走,厉夫人正在里面发脾气呢。 可是他们躲着也没用,厉夫人突然冲了出来,沿途躲的稍微慢一点的仆役都挨了打。等她带着一群人跑了出去,仆役们才敢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悄声议论着。 “咋了这是?厉夫人咋提着弓出去了?” “嗐小点声,刚才一个百夫长跑来说少主被人欺负了,西殿那边就闹起来了。” “还有呐,厉夫人带走了西殿所有当值戍卫。还叫着让她领邑立刻派三个百夫长来,说是要杀右骨都。”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穿了来:“杀谁?” 众仆役魂飞魄散,噗噗通通又都跪了下去。明迈步走进来,扫了一眼四周,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个出汗的后脑勺:“戍卫都哪去了?” 过了一会儿,明哼着牧歌晃出来,步履欢快地奔着太室去了。 就在厉夫人征调人马要去右古都府大闹的时候,幽已经调来了几十名戍卫把府邸大门围了起来。 院子里依旧是一地狼藉,妇纹和木头进屋去了。幽拉来一张席子,大刺刺地往地上一坐,便喝酒边用指节弹着自己的铜刀玩儿。 那铮铮的声音吓得裘愈发畏缩,他被捆在树上动弹不得,只能哭着求告幽放了自己。 熊孩子一被教训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哼哼唧唧,哭哭啼啼,满嘴软话。不明白的见了,还真会以为是幽在欺负小孩。 可惜他这招数对幽没用。倒是妇纹不忍心了,扶着石头走出来,劝道:“算了,放他下来吧。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只要是个人,犯了错就得挨罚。这跟年纪没关系。” “可是……” “姐姐你别管。” 裘愈发哭得软萌起来,俩眼盯住妇纹哀哀苦求:“胡人……好胡人,我戳了。我真的知道戳了……你让哥哥晃过我好不好……我我我疼……” 那半截子门牙缺风跑音儿,配上那两只包着泪珠的大眼睛,妇纹心头立刻软得成了水,伸手就想去解绳子。 幽按住她的手,妇纹急道:“孩子说他疼……” “那您疼不疼?”幽看着她:“姐姐,我不是跟他过不去。咱们右骨都刚走就有人来欺负,今天他来,明天你来,不等当家的回来,咱们就死透了!” 他转向裘,目光阴悚:“我就是要拿这崽子立个威!” 恰在这时,外面吵了起来。几个声音一起大叫:“厉夫人来了!还不让开!” 裘一听,立刻直着脖子喊了起来:“母亲!我宅这!!他们打我!!快救我!沙了他们!一个都别晃过!” 幽看了妇纹一眼,两手一摊。 那些个戍卫是幽从左骨都那“拿”来的,各个都是久经沙场,弓马娴熟。跟厉夫人手下那些长年在大殿内站岗驻防的人全不是一个等级,因此厉夫人声势浩大地闹了半天也没冲进去。 鬼方人崇尚实力,他们的鄙视链很清晰:侍卫族长的赤骑看不起牧民,纵马骑射的牧民看不起农民,开垦耕种的农民看不起奴隶。 最顶级的赤骑只服从族长的命令,那是鬼方易的保命甲胄。而大殿里的戍卫都是些族中权贵家的庶出子弟,平时只能在宫室内逞个强,出了大殿,没人拿他们当回事。 眼见闹得不堪,厉夫人咬牙道:“牵马来!踏进去!” 守门的戍卫哄然大笑。领头的是个十夫长,长了一头打卷的褐色头发,膀臂腰圆,筋粗肉满。他一招手:“来来来,让俺们看看族长夫人的马可有俺们的好么。” 百夫长答应一声刚转身,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大熊,请厉夫人进来吧。” 名叫大熊的十夫长闻听,粗臂一展做了个滑稽的“请”势。厉夫人心急如焚,匆匆跑进去。后面的百夫长正打算跟进去,被大熊一挺胸撞了个当头愣。 “聋了?没听见只请厉夫人?” 百夫长想动手,看了看大熊的胳膊和他身后那些人,又默默收回了回去,骂道:“你什么官阶?!连厉夫人也敢拦着!里面的马羌人是你主子么?!你怎么那么听话?!” 大熊胳膊往胸前一抱,小臂上虬结的肌肉颤了一颤:“谁打得赢咱,咱就听谁的。管它啥夫人妇人的!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天天只敢在上城里头作威作福的小崽子,你不服啊?来,打一架?” 于是门外面就乱了起来。厉夫人管不了那么多,她一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 院子里的情景让她气炸了肺:宝贝儿子被结结实实捆在树上,满脸鼻涕血污触目惊心。厉夫人疾步跑过去,伸手去解绳子:“儿啊~~” 她伸出的手被幽摔开了。 厉夫人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幽身子微微一侧,她打了个空。怒火一下子从脚底蹿到了厉夫人头顶,拱得她连声音也变了:“来人呐!外头有个活的没?!给我滚进来!去!我要烧了这个院子!” 外头轰然作声,可到底也没人滚进来。 百夫长的声音像是捂着半拉嘴巴发出来的:“夫人!夫人!这群人不让我们进去!您等着,您领邑的人马就来!” 厉夫人瞪着幽,像个要吃人的母狼。幽双手交叠,站得优雅好看. “啧啧,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个秉性。原来当妈的就这样,哎呦,怪不得鬼方易不喜欢你。这模样,丑死了。” 没容他接着说下去,厉夫人突然挽弓搭箭,嗖嗖连发两箭。幽退开几步,厉夫人丢了弓,径直扑向裘去拉扯绳子。 那绳子打得结特紧,厉夫人来回也扯不动,抽出腰间配刀回身胁迫道:“解开!” 幽哼了一声,用眼白看着她:“可以。你先给我家夫人道个歉。” “什么?!” 幽招呼一声,石头和木头扶着妇纹走了出来。厉夫人看鬼似的看着幽恭敬地搀着妇纹坐下,忽然大笑起来。 “闹半天,你是为了巴结你主子的正妻?我呸!”她的声音变得快意起来:“我还以为你多忠心,原来也不过是怕失宠!真让人恶心!卖眼子的男人都恶心!都是怪物!!” 出乎意料,石头转身抽了裘一巴掌。熊孩子嗷一声哭叫起来,厉夫人心疼得要命,刚迈一步,石头反手又是一耳光。 “你骂,我打你儿子。”石头永远话不多。 厉夫人噎住了,手脚乱抖。幽颇觉意外,耸耸肩,冲着妇纹示意:“厉夫人,道歉。” “你知道你们打得是谁吗?!他是赤鬼左谷囊!以后的鬼方族长!” “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眼下,鬼方族长看中的是我家主人。不然你可以试试,看现在鬼方易会选谁。”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是鬼方易不敢。他需要的是能帮他灭商成王的人!而不是这个只会惹事的混账崽子!” 厉夫人被怼得无话可说,正自己哆嗦,忽地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不要后悔!我的人马来了!” 就听外面一阵人声马嘶,地动山摇,声势浩大,树叶都被震得落了下来。妇纹担心地拉住幽:“不然放了他吧。这孩子也受到教训了。” 厉夫人怒目扫去,眼中的火要真喷出去,妇纹肯定被烧得渣也不剩。她大叫一声:“晚了!你现在装什么好心!通通进来!挡路的全杀!” 一片木碎墙榻之声,烟尘漫天,两匹马当前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片耸动的人影。幽一挥手,石头护住妇纹,木头三两下解了裘提在手里。 幽自己从容上前,双刀在手中轮了两下,挑眉微笑:“来,杀一个看看。” 说着,他步伐飞快,影子般掠过厉夫人,急速冲向头一匹马。 尘埃未落,马上的骑士正在微微咳嗽。冷不防一个人拉住马脖子一拽,飞身翻上马背,两只手中刃光一闪,直直地冲着他头顶交叉刺下。 另一匹马上的人傻了眼,大声喊道:“族长族长!快来人呐!有人刺杀族长!” 那骑士居然是鬼方易! 来得好!幽一愣之下大喜过望,双刀迅疾刺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