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臣》 正文 第一章 妖魔入体 “听说了吗,江寡妇的大儿子遭雷劈了。” “我还去瞧了呢,头发都焦了,人像根木头,看样子活不了了。” “不是说坏人才会遭雷劈吗,一个读书的半大小子,平时看着也还孝顺,怎么遭这种报应?” “嗤,这小子上辈子指不定是什么恶人,要不然这么多人雷公单单劈他?” “江寡妇算是遭老了罪,死了男人拉扯三个小孩过日子本来就难,这下子大儿子又要保不住,老天不长眼啊。” 风言风语夹杂在冷雨凄风中扑向镇西小竹山下的三间茅草房,黄泥巴糊就的竹片墙上有个尺许的开口,细雨从中吹进屋内,房间里越发显得潮湿昏暗。一床一橱一书箱,简陋至极,床上躺着个少年,盖着旧棉被,脸色灰暗,偶尔的抽搐显示着还是个活人。 房门口烟雾弥漫,黑瓦罐在泥炉上冒着雾气,弥散着苦涩的药味,一个小女孩摇着烂蒲扇,愁眉苦脸地看着火,不时地探起身子向屋内张望一下。 已经两天了,江安义毫无知觉。表面看似平静,脑内却沸腾得像一锅粥,无数画面像尘埃般飘浮不定,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随父亲灯下苦读,在烈日下舞刀弄拳,重温过父亲亡故时满目凄惶,体会了首次杀人时惊慌失措,一会儿是粗茶淡饭勉强渡日,油灯下细读书上模糊不清的文字,一会儿面对无数的珍馐佳肴,灯红酒绿中尽情欢怡…… 最后,归于乌云、大雨,电闪雷鸣,自己避雨在树下;而另一道身影则在密林深处,奇异建筑之颠,亦是电闪雷鸣,同样一声霹雳,金蛇窜来。 “啊”,江安义惨叫出声,脑袋被劈裂开来,身子在床上猛地一震,发出声响。女童跳起来,大声地叫着“哥醒了”,向屋内跑去。“哐当”一声响,一个妇人脚步踉跄地从外面抢向床边。 听到急切的呼唤,江安义忍着剧烈的头痛,勉强睁开眼,两张泪脸映入眼帘,是娘和妍儿。江安义想笑笑,嘴角抽搐了一下,无力地耷拉成个苦笑。 “老天保佑”,江黄氏软在床边,喃喃地自语道。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挤出一分笑容,起身问道:“义儿你饿不饿?娘熬了鸡汤,这就给你端去。” 两天没吃东西,温热的鸡汤入肚引得腹中一阵“咕咕”地响动,逗得妍儿“咯咯”直笑。大半碗鸡汤下肚,江安义恢复了些气力,看着妹妹妍儿眼巴巴地盯着碗直咽口水,碗底剩下的些许再也喝不下去。江黄氏将剩下的几勺喂给女儿,替江安义掖好床单,叮嘱几句,端着碗出了屋。 妍儿“吧嗒”着小嘴,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几下,满足地吐了口气,趴在床头道:“鸡汤真甜啊,娘说等哥你考起了秀才,咱家就能像秀秀家那样常吃肉了。哥,你什么时候能考中秀才啊?” 江安义无语,六岁随父亲启蒙,十二岁通过府试成为童生,也曾被人誉为“小神童”,一心想着苦读几年考中秀才,不料父亲染疾身亡,遗下寡母和兄妹三人。原本该自己种田养家,母亲却坚持让自己读书,将家中十亩田租于别人,靠着编竹篮、竹帚补贴家用。 弟弟十岁就帮着乡人放牛、砍柴,做些小活,能到外边吃上一两顿饭,减轻点家里的负担。再看看妹妹,头发黄疏,满是补丁的大褂穿在身上空荡荡地,快七岁了,还比上邻居家六岁的秀秀来得壮实。 心如刀绞,头痛再次袭来,江安义疲惫地闭上了眼。妍儿乖巧地回到药炉前扇扇子,哥哥已经醒了,妍儿的心欢快起来,扇子扇得飞快,炉灰被扬起来,飘飘浮浮,就像镇上小孩放的纸鸢…… 四周静下来,江安义回想起雷击的情形:从县城回家,路遇大雨,避雨在树下,一道厉闪将自己劈倒。奇怪,记忆里怎么多了些东西,高耸入云的建筑、喷着烟飞跑的怪兽,天空中掠过大怪物,这是仙宫还是地府? 听老人们说过,古时有书生避雨于荒庙,妖狐托避于身下躲雷脱劫,据说书生是文曲星下凡,雷神不敢伤及,妖狐得以避难。难道自己也是文曲星下凡,不过躲在树下时没看到什么东西啊? 自己体内分明多出了什么东西,才会有这些古怪的记忆,不过这东西不是什么善类,经常变换着装扮杀人,用拳腿、用兵器,还有一种喷火的怪器。苦也,故事里妖狐会报恩,而妖魔只会害人,不但要害自己怕还要连累家人,自己绝不能告诉别人体内有妖魔的事,要不然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 半个月后,江安义摇摇晃晃地在自家小院中踱步,妍儿小心翼翼地跟在身旁,做哥哥的拐杖。江黄氏靠在门框上编着竹篮,见天色不早,嘀咕道:“天都这般时分了,勇儿怎么还不回来?”说着起身准备晚饭。 天色阴沉,快下雨了,大街上少有人行。一个少年顺着街中间的青石板飞快跑来,右衣袖上一道破口子随着脚步像小旗般一扬一扬在空中飘舞。 妍儿早笑着冲到篱笆门前,冲着远处的少年脆声高喊:“二哥。” 少年跑到门前,习惯性地伸手向妍儿头上揉去。妍儿一偏头,盯着江安勇胳膊上的衣服破口,小大人般地嗔道:“二哥不乖,又和人打架了,我要告诉娘去。” 江安勇做着鬼脸示意妍儿轻声,忙手忙腿地从怀中掏出个荷叶包,讨好地递到妍儿面前。打开荷叶,里面包着个馒头,碧绿的荷叶衬着雪白的馒头,分外诱人。妍儿惊呼一声,抓住馒头忘记了其他。 江安义看着弟弟脸上的淤青,皱着眉头不说话。长兄如父,江安勇对哥哥有几分畏惧,下意识地摸了把腮帮子上的痛处,憨憨地笑着解释道:“二牛他们几个说哥的坏话呢,我气不过,和他们争了几句,不痛。” 看着矮小黑瘦的弟弟,江安义心头泛起一阵酸楚,胸中升腾出怒火,即恼二牛无礼又恨自己无能。 “哥,你怎么了?”妍儿惊叫道:“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发病了?” “没事”,江安义轻轻地拍拍妍儿的头,脸上强笑着,轻声对弟弟道:“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补补。” 松木四方桌,正中摆放着一碟水煮野荠菜,没有油,看着发枯,一个大碗盛放着几个煮烂的芋头。江黄氏正中,左边是江安义,右边是江安勇,正下方江花妍跪坐在板凳上,每人面前一碗黍米粥,粥清如镜,便是江家的晚餐。 江安义脑中浮现出油汪汪的大肉块、焦酥酥的烤鸭、香喷喷的烧鸡,还有尺许长的大虾、长着长鼻的贝壳、精美如画的糕点,这是妖魔的记忆,它在迷乱我的心境。江安义赶紧默念“太上老君”、“无量寿佛”、“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将知道的神佛都请了个遍,那股“邪念”慢慢消失了。 小口喝着粥,吃一口芋头,想像着是烧得极烂的猪肉,江安义吃得津津有味,再伸筷子时,却发现碗空了。 “给你,哥”,妍儿“咯咯”笑着,将手中咬过一口的递过来,江安义红着脸摇头。 江黄氏停住筷子,笑道:“娘都忘记义儿、勇儿长大了,饭量也长了,明天娘多煮些。妍儿刚才吃了馒头,义儿你就吃了吧。” 吃完饭,桌上摆上油灯,江安义照例在灯下苦读。江黄氏在一旁编竹篮,江安勇蹲在地上将竹片破成一条条竹丝,妍儿等他破好后将竹丝小心地放在娘的手边。 油灯散发出淡淡的晕光,柔和温暖,一家人的身影在灯光下溶成一团。 突然,江黄氏手一缩,将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着。娘的手又被竹刺刺出了血,江安义知道那双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将灯蕊挑起些,江安义悄悄将灯往娘那边挪了挪,屋内亮堂了些。 江安义的心思再难集中,总想到娘手上那一道道的口子,血淋淋地如同刺在心上,痛且压抑着。好像妖魔的记忆里有不少发财的法子,借来用一用?也不求豪富,只要能保证一家人衣食无忧,娘和弟弟不用那样辛苦,自己能安心读书就行。 “义儿,怎么不读了?”耳边响起娘的声音,江安义连忙低头继续读书,“……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夫子告诫读书人要安于穷困,坚守德行,只有小人才会因为穷苦而胡作非为。江安义悚然而惊,这妖魔潜在我身上,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我要坚守本心,不为妖魔所趁,不给他做恶的机会。 于是,江安义轻声而坚定地吟诵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在家人期待的眼神里再次静下心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章 债主上门 平山镇逢三、七是迂日。一大早,江黄氏带着江安勇、江安妍将竹篮、竹帚等物搬到集市上占位置,这活,向来不用江安义,因为他是读书人。 今天生意不错,午时不到,江黄氏就满脸笑容地带着一双儿女回家了,带去的东西全卖光了,比往日多挣了十来个铜钱。想到儿女们快半年没见过肉面了,江黄氏咬咬牙,割了六文钱猪肉。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江安义知道斗米二十文,猪肉十文一斤,寻常五口之家温饱的花销在四五两。自家十亩良田,亩产稻谷约一石二斗,一分为税,四分为租,自家仅余五分,再留一分为种,每年只剩下五百余斤谷物。 家中将稻谷换成便宜些的黍米、豆子,菜半自种半挖野菜,勉强渡日,即便这样,一年也要花费千余文。竹篮二文,竹帚一文,这千余文的吃穿用度全靠娘双手挣来,六文钱的猪肉,娘要编三个竹篮才能换回来。 大葱炒肉真叫香,江安勇和江安妍被烟熏得眼泪汪汪也不肯离开厨房,围在灶边转圈咽口水,江安勇不时往灶里添根柴火。江安义矜持地坐在书桌旁,连连默念了好几句“修身养性静心”,终抵不过香味,心思也被勾进了厨房。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江安义今年十五岁,正是贪吃长身子之时,江安勇十二岁,也是能吃的年纪,江黄氏特意地做了一升半黍米,还是吃了个精光,倒是那碗大葱炒肉,还余下大半碗。 就连贪嘴的江安妍也知道细水长流,娘和两个哥哥只是偶尔伸伸筷子,多数还是奔碗中的大葱而去,懂事的孩子知道有样学样,大口扒饭吃得香甜。食不语,一家人偶尔目光交流,其乐融融。 “五弟妹,五弟妹在家吗!”院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叫着。 江黄氏脸色一变,放下碗急忙迎了出去,同宗的二伯江知达夫妇来了。江氏在平山镇算是大姓,有二十多户人家,江知达行二,江安义的父亲江知厚行五。 江安义带着弟妹行礼,江知达嗡声道:“身子好了,以后记得孝顺你娘,她不容易。” 江陈氏一把拉过江安义的手,笑道:“义哥儿可大好了,听说你出事,可把婶娘急坏了,没少在神仙面前替你祈告。原本早该来,家里一直有事,拖到今天才来,真是对不住。五弟妹,你看这孩子眉清目秀,真像我那兄弟,明年可要到府里应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义哥儿铁定中个秀才公回来,到时五弟妹就等着享福了。” 江陈氏“叭叭叭”说个不停,江安义感觉的手上冰冷潮湿,像缠着条蛇,很不舒服。轻轻挣开,顺势搬来椅子请江知达夫妇坐。 江知达提起竹椅放在门外檐下,卷起裤脚,脱下草鞋,在石阶上磕打着泥巴。江李氏一屁股坐在桌边,翘着腿,眼睛飞快地在饭桌上扫了一眼,“咕咕”地笑道:“弟妹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我家要逢年过节才能吃肉,弟妹家倒是平常能吃。” 江黄氏刚想张口解释,江陈氏语速飞快地接着说:“这次来除了来看看义哥儿,还有件事说给弟妹听。我家老三前几天说了门亲事,女方是县里的大户人家,知书达礼,可不像镇上的那些野丫头。” “恭喜,恭喜,到时候一定上门讨杯喜酒喝。” 江陈氏眉眼间带着得色,拿着腔调道:“这门亲事确实难得,不过女方要的彩礼可不少,光聘金就要八两八钱银子。唉,为了这门亲事,我家折腾空了家底,能去借都去借了,可还差点。” 江黄氏低头不语。江陈氏细长的眉毛一挑,继续道:“原说你家有难处,不该提还钱的事,可今天一看,弟妹家的日子过得好着呢。既然这样,借我家的二两银子,能不能还了,省得嫂子我到处求人。” 江黄氏脸色一白,丈夫死时没钱安葬,江知达借了二两银子操办丧事,说好一年一分息。这三年多靠编织竹器,每年按时给付息钱,不过竹篮利薄,除了养家,付了息钱后,江黄氏手中剩不下几个。 原本这几年省吃俭用积下一千二百二十三文,准备给江安义到府城赶考用,哪料想江安义被雷劈,请大夫抓药花了近千文,现在手中不足三百文,哪还得上二两本钱。 江黄氏苦着脸,挤出笑容道:“嫂子,我家情况你最清楚了,这二两银子委实还不上,你大人大量,再宽限个两年,等义儿考上秀才,家里的境况好些,我一准还你的钱。你放心,这利息,绝不敢少了。” 江陈氏皮笑肉不笑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好心借银子给你,没想到还居然赖上了。等义哥儿考上秀才还钱,那秀才是容易考的吗,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男人读了一辈子书怎么考不上?要是义哥儿考不上秀才,我家的银子还要打水漂不成?” 江黄氏眼中含泪,软语恳求着:“嫂子,你再宽限两年,我一准还钱。” “不行,我家急等用钱。”江陈氏丝毫不为所动,翘着的腿飞快地抖动着,脸上的粉随着两片嘴唇翻飞时“簌簌”直落。 江知达面现不忍之色,几次想要开口被江陈氏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只得低着头一个劲叹气。 江黄氏急得眼泪打转,江陈氏放缓语气道:“弟妹啊,我倒有个法子,不但能还上债,就连义哥儿赴考的钱也不用愁。” “哦?” “你家不是有十亩田吗,卖上几亩地,这钱不就有了吗。” “卖田?不行。” “不行?”江陈氏恼羞成怒地站起身,冷笑着指着妍儿道:“你不卖地,难道打算卖掉这小丫头?怕是这小丫头值不了几个钱。” 妍儿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怯生生地拉着娘的衣角,抽泣道:“娘,不要……卖妍儿,妍儿长大了,会帮……娘做事了。” 江黄氏软坐在地,抱住妍儿,眼泪哗哗直流,江安勇通红着双眼,站在娘和妹妹身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江陈氏,像只发怒的公牛。 江安义觉得心被人狠狠地攥紧,挤拧出滴滴心血,每一滴血都带着无穷的戾气在体内鼓胀着、呼啸着,真想上前给江陈氏两巴掌,替她苍白的脸上添上些腮红。 上前扶起娘,抱起妹妹,江安义冲着江陈氏冷冷地道:“婶娘,你家的恩情我们不敢忘记,放心,银子我们不会赖掉,三哥不是要年后成亲吗,这二两银子,年前必定还清。” 江陈氏有些惊诧地望向江安义,两个月不见,一向木讷柔弱的江家大小子说话居然变得硬气了,像换了个人。上下重新打量一番江安义,面貌依旧,只是那双眉斜挑入鬓,平添出几分坚毅、冷峻。 江知达连忙站起身,急急地道:“义哥儿既然说了年底前还,那就年底再说。”说完,不看江陈氏的满面懑色,一摆衣袖,匆匆出了门。 江陈氏连唤了几声,见江知达径自大步走了,恨恨地骂了声“死鬼”,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现在是八月,还有三个来月过年,靠江黄氏编竹篮,绝无可能还清债。江家大小子说了大话,自己占着理,到时就算江黄氏的几个兄弟出面也没话可说。江家用钱的地多着呢,这小子明年赴考要钱,将来娶亲也要钱,呵呵,那十亩田早晚得归了自己。 想到这里,江陈氏阴着脸笑道:“大侄子既然给了话,我这个做婶娘的就等到年底了。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年底前还见不到银子,别怪我不讲情面。” 绷着脸跺跺腿转身出门,见屋檐下放着几只编好的新竹篮,江陈氏一手挎一个,扭着腰走了。 屋内静了下来,细细地啜泣声让空气倍感压抑,江安义想安慰娘几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摇了摇昏胀的脑袋,出了门。 平山镇有七百余户人家,“十”字型街道将整个镇子分成四块。青石街面不宽,两辆马车堪堪并行,街道两侧大都是店面,青砖黑瓦显得齐整,不时从店中传出讨价还价声。 乌云低垂,江安义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一阵风来,吹拂得头巾飘飞,青布长衫猎猎翻卷,配上俊秀的面容,引得从身旁经过的少女驻足回望,心痛他眉间的忧伤。 “江家大小子长成大人了,倒是一表人才,斯斯文文的,挺像他爹。” “斯文有屁用,这么大了还靠江寡妇养他,简直是个废物,还不如他家二小子。他嫂子,你看上了他了?秀玲这闺女可长大了,和这小子的年纪正相当。” “唉,要是他能考中秀才和秀玲倒是蛮般配的,可是秀才公不是那么好考的,他爹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个种田的。要说你家小子年纪也不小了,干起活是把好手,说了人家没有。” “啧啧,这不是遭雷劈的小子吗,又活过来了?雷都劈不死命够硬的。” …… 轻言细语赛过刀剑,一路行来江安义早已被割得遍体鳞伤。原来在别人的眼中自己只是废物,枉自己还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年底还钱,拿什么还?满腹的子曰诗云换不到一个铜钱,难道真要卖田还钱?老天为什么对穷人如此苦苦相逼? “咔嚓”,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江安义从茫然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集市当中,四周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苍茫的雨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章 穷则思变 “惨了,这娃儿被雷劈傻了,连雨都不知道躲。” “还不如直接被雷劈死呢,江寡妇得养他一辈子,这家算是毁了。” “快来看傻子,哈哈。” 大雨如注,雷声隆隆,乡人站在檐下,指点着雨中的江安义。话语断断续续续地随风飘入耳中,江安义忿闷异常,自小遵从圣人教诲,行事温文尔雅,与人相处和善,可是,都是乡里乡亲,何苦出言如此恶毒。 年少丧父、惨遭雷劫、债主上门,一件件遭遇让江安义满腔气苦无处发泄,真恨不得一道闪电将自己化为灰烬,连同那些心怀恶意的人。 “哥、哥……”瘦小的身子在狂风中艰难地行进,呼声被风雨扯得零零落落,一声声“哥”听在耳中分外亲切。江安勇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深一腿浅一腿地跑来。 跑到近前,江安勇喘着粗气解开蓑衣,踮起脚尖往哥哥身上披,“哥,呼呼……娘怕你淋坏了,……让我来接你,呼呼,快回吧,身上都湿透了,别着凉。” 蓑衣带着体温,驱散着江安义心头的寒冷。一阵斜风吹来,江安勇身上的褐布短衫被打湿了一片,江安义忙道:“我反正都湿了,你别也淋湿了。” 江安勇“嘻嘻”地笑道:“我身子壮,这雨就像洗个澡,不碍事。哥你是读书人,别淋坏了。” 江安义心头一热,眼睛变得又酸又涩,急忙仰起脸,让雨水滴打在脸上,温热的感觉顺着脸滑落。不容分说将蓑衣扯过一半盖在弟弟身上,江安义举着斗笠挡在前面,兄弟俩紧紧依偎在一起,蹒跚地向家跑去。 江黄氏站在门前焦急地张望,看到冒雨跑回的儿子,嗔怪地招呼道:“快进屋换上干衣服,小心受凉。” 江安义脱下笨重的蓑衣,连同斗笠一起挂在檐下的木钩上,雨水滴落在檐前破碎的石阶上,渗入土中不见。妍儿抱着几件衣服等在旁边,板着小脸,老气横秋地教训江安义:“哥,你这么大了怎么也像二哥一样不懂事,着了凉娘又要心疼了。” 几滴雨水溅在妍儿幼嫩的小脸上,仰着的面容有如花开带露,江安义疼惜地替她拭去脸上的雨滴。 换过衣服,江黄氏将江安义叫到身边,道:“娘想过了,既然你说了年底前还债,娘不能让你失信,就卖田吧。” 江安义知道大郑朝采用均田制,男丁成年后能分到二十亩田,允许田地买卖,鼓励开垦荒地。但立国百余年来,人口增长了五倍,土地兼并十分严重,官府多以荒地当田,税赋照征。 父亲死后家中没有成年的男丁,二十亩官田被收回,现在家中的十亩地是几代人省吃俭用购置的,这十亩地就是娘的性命,卖了田,一家人怎么活,江安义吓得呆住了。 江黄氏语气坚定起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多亏你二伯借钱给我们才过了难关。既然现在你二伯家要用钱,那就还债。” 顿了顿,江黄氏的声音哽咽起来:“义儿你要争气,好好读书上进,将来能进学中举,卖了的田还能买回来。” 回到书桌前,江安义手中拿着书,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屋檐下,安勇和妍儿张着手接着雨帘,兄妹俩弹着雨珠嬉闹着。年少不识愁滋味,弟妹年纪还小,自己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娘一个人承受压力。 夜,风雨不歇。江安义睡不安宁,轻轻推开安勇横过来的腿,翻了个身。窗外,雨声淅沥,镇上的鸡开始叫了,快五更了吧。过了会,正屋里有了动静,娘起床了。 娘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爹的牌位前焚香祷告,细碎的声音轻轻传来,“……都好,你不要挂念……孩子们都懂事,只是眼下有了难处……你不要怪我……”压抑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地传出,夹杂着风雨摇动竹叶的“沙沙”声,分外凄凉。 来年自己十六岁,按大郑律算成年了,成年后有田地分配,但是未垦过的荒地,同时还要服徭役,家中人手不够,花费会更多?如果自己一时考不中秀才怎么办,靠卖地能支撑多久,地卖尽后,难道真要卖掉妍儿吗?江安义再也躺不安稳,翻身坐起,脑中闪过一家人分离的场景,出了一身冷汗。 人的长大成熟有一个过程,快慢因人而异,听到娘的哭诉,江安义觉得心紧到极处,四分五裂开来,痛到极处反而放松下来,一下子长大了。 夫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眼下家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其他。自己体内的妖魔既然有法子,那便是天无绝人之路,至于是生路还是绝路,先走下去再说。江安义咬着牙,上天要是震怒,就让雷神劈死自己好了,只要能保住家人的平安,自己心甘情愿。 浑浑噩噩地起床,浑浑噩噩地坐在桌边,浑浑噩噩地喝着糜子粥,江安义神魂不定。妍儿发现哥哥的反常,诧异地问道:“哥,你怎么不吃‘红烧肉’。”将芋头比做“红烧肉”说法很得家人的欢心,妍儿每见芋头都要笑称吃“红烧肉”了。 被妹妹唤醒,江安义下定了决心,心情轻松了下来,思路也活跃起来。说起吃食无非是“山珍海味”,那尺许长的虾没见过,不过“飞斑走兔”倒是寻常,镇周围都是山,山中走兽不少,野鸡、野兔、竹鼠、野羊、野猪等常见,偶尔还有野牛、黑熊、老虎出没。镇上有二家猎户,农闲时不少人会上山,采山货、猎野味卖给王记山货铺,对农家来说是笔不小的财富。 那妖魔常空手进入深山老林,借着天地自然之物生存,其中有因地取材挖陷阱、下绳套抓野兽的法子,法子简单易学,镇上的猎户都是用弓箭狩猎,没听说谁会布陷井抓野兽。一招鲜,吃遍天,家里生计不妨从设套抓兽开始。 雨过天晴,今天安勇没有事,吃罢早饭腰间别把镰刀上山砍柴。江安义忙叫住弟弟,对江黄氏道:“娘,家里的柴火不多了,我跟安勇一起上山去。”作为农家的孩子,江安义不可能整天坐在书桌前读书,劈竹、砍柴、挑水、下菜地的活都得干,江黄氏点头答应了。 妍儿跑过来牵住两人的衣服,央告道:“哥哥哥哥,上山记得给我摘点果子来,山里红、野栗子,妍儿好喜欢。” 大雨洗过的苍山含翠,绿水带幽,这是未曾破坏的自然美景最朴实的展现。美则美矣,然而雨水也让山路变得泥泞难行,郁积在树叶上的雨水震落下来很快打湿了衣服。 兄弟俩山脚下选了处杂树密集的地方,很快就砍好了两捆木柴,来的时候答应妍儿找野果子,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行去。山风阵阵,空气格外清洌,八月的山野色彩丰富,绿的、黄的、红的、紫的随性地山林间泼抹着,各色的野果在荆棘丛中飘香,道旁草丛中不时惊起一两只山雀、野鸡,“蓬”的一声展翅飞远,惊落一枝雨水。 江安义深深地吸了口清冽的空气,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慢慢地边走边看,在草丛中、灌木丛中发现了不少动物走过的痕迹。江安勇灵巧地像只野羊,一会儿就钻入灌木丛中不见了,再出现时,腰间布袋子已经鼓了起来,手中还捧着一捧野果,含糊不清地让江安义尝尝。 江安义心中有事,有意往林深草茂处走,细心地查看着鸟兽出没的痕迹。选好地方,江安义拿出准备好的细绳,弯枝布陷井,一边忙碌一边对江安勇道:“这是我从书中学来的捕兽之法,你认真看好,行的话以后就要你上山来设套。” 江安勇高兴地跳起来,一只野鸡值二十多文,一只兔子能卖三四十文钱,这个法子真能抓到野兽的话,娘就不用那样辛苦了。忙了一个多时辰,两人设了四处陷井,待直起腰时,太阳当空照,汗水晶莹如珠。 挑着柴回到家里,看着妍儿吃着野果,眯着笑眼满心陶醉在幸福中,江安义暗暗祈祷:但愿陷坑有效,只要能让家人过得开心,我就算坠入地府也不要紧。 第二天一早,两人趁着江黄氏不注意溜出了门,小跑着向山上奔去。山中野兽从未经历过陷井,四个陷井居然有三个绳套套住了猎物,二只兔子一只野鸡。江安勇乐坏了,忙手忙脚地按住犹自活蹦乱跳的野兔,解开腰带牢牢绑紧。秋天的猎物膘肥体胖,二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加起来有十多斤了。 拿着猎物,兄弟俩兴高采烈地回了家,老远就看见江黄氏满面怒容地站在院中。江安勇冲哥哥做了个鬼脸,跑了过去,不等娘发火,献宝式地将背着的猎物举了起来,笑道:“娘,你看,哥抓住了什么?” 两只兔子一只野鸡能卖上百余文钱,抵得上江黄氏编一个多月竹篮的收入了,江黄氏顾不上生气,眉开眼笑招呼儿子将猎物放在地上。妍儿看见野鸡身上斑斓的羽毛,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不料旁边的兔子突然狠地一挣,吓得妍儿一跳,赶紧躲在江安义的身后,惹得江安勇哈哈大笑。 妍儿拉着江安义的衣衫,恼怒地瞪了二哥一眼,小心地探出头,乌溜溜的眼珠带着几分惊恐地看着挣扎的兔子。猎物居然是活的,江黄氏也手足无措起来,嚷道:“小心别跑了,勇儿,你仔细拎着,这就上山货铺去。” 江安义回来的路上盘算过,开口劝道:“娘,既然这法子好使,以后抓到猎物的机会多得是。咱家饭菜过素,弟弟妹妹都太单薄,您也要补补,要我说留下一只兔子自家食用,离还债还有时间,钱应该有着落。” 江黄氏看到儿女们满怀希翼地望着自己,叹了口气,点头同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章 山神之赐 王记山货铺靠近集市中心,前店后铺三进院子,是镇上的大铺面。掌柜的王石头五十有六,在平山镇收山货、草药、野味近三十年,价钱给得公道,十里八村的人都愿意把货物卖到这来,生意越做越大,与县里不少商铺、酒家有往来。 最近一个多月,王掌柜遇上了件怪事:镇西头的江寡妇隔三岔五送来几只野鸡、野兔之类的野味,怪就怪在这些猎物找不到伤口,大多时候还是活的。 皮毛齐全的活野味在城里很好卖,价格要比射死的猎物高出二三成,要知道光一张完整没有窟窿的皮毛,就价格不菲。这江寡妇是怎样得来的?活的野鸡、野兔怎么抓得住,王掌柜百思不得其解。 时近酉时,落日将余晖洒入店中,王掌柜倚在柜台上和一群闲汉聊天,远远望见江黄氏带着二儿子走来,江安勇的手中拎着两只野鸡,分明还在不安分地挣动,又是活的。 王掌柜挂起习惯性地笑容,下巴上微白的山羊胡一翘一翘,迎上前从江安勇手中接过两只野鸡,豆大的黑眼珠在眼窝中飞快地转动着,一边称重一边装出无意地问道:“勇娃子,你好本事,这活的野鸡都能抓住,在哪个山头抓的?” 身边的闲汉个个红着眼,七嘴八舌地盘问着。江安勇“嘻嘻”笑着不说话,这段日子想套他话的人太多了,哥哥告诉他只笑不说话,任谁问什么都光傻笑不答理他。 江黄氏不理其他,专心讨价还价,最后将七十文钱揣入怀中,满意地带着江安勇到集市买鱼去了。一个多月来,卖猎物的钱已经超过二千钱,大郑一两银子兑换一千文钱,钱已经够还债了。 拎着鱼走在回家的路上,江黄氏脸上露着开心地笑容,离过年还有一段时日,照这个情形下去,不但不愁还债,连义儿赴考的钱也有着落,今年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在江安义的坚持下,江家的伙食状况有了明显的改变,经过调养,江安义长了个,身子健硕了不少,江安勇个头更是窜了一截,妍儿下巴上有了可喜的婴儿肥,江黄氏的脸上也多了血色。 家里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娘用不着整日整夜地编竹篮,手上的伤口少了许多;安勇不用再去帮工,不用再偷偷地抹眼泪;妍儿用不着羡慕邻家的女孩的花袄,娘给扯了布正缝着新衣,只等过年穿……江安义坐在书桌旁,听着不时传来的笑声,这一切都值得。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十一月,天一天冷似一天,山上的猎物越来越难寻,上山的猎人经常空手而归,而江安勇仍能时不时提回来一两只野兽,便分外引人注目了。 这天一早,江安勇进了山,很快就回来了,两手空空。顾不上应答娘的问话,江安勇跑进屋内,对着江安义道:“哥,最近上山老有人跟着我,我都不敢去收套了,今天就带着他们在山里转了一圈回来了。” 江安勇挠了挠头,懊恼地道:“这些人像苍蝇一样,老围着我转,烦死人了。哥,你得想个法子啊。” 江安义放下,中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段时间套取的猎物卖了好价钱,怎么会不引起人注意,孤儿寡母易受人欺凌,现在乡人碍于情面还只是在探听,保不准哪天就会出事。自己体内的妖魔没有出来,镇上某些人心中的妖魔却忍不住要跳出来了。 书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事不容小觑,得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思索片刻,江安义轻声道:“天冷了,猎物也少了,马上要下雪,容易留下痕迹,索性撤了绳套,等明年再说。” 江安勇撅着嘴,有点不情愿,见哥哥神色凝重,只得点头答应。 “要是还有人问你,你不妨……”声音低至耳语,江安勇听得连连点头,笑道:“行,哥,我就按你说的去做。” 再次上山,有些天没去,五个套收获了一只竹鸡,居然还有只野羊,天寒地冻,猎物都已被冻得僵硬。江安勇将绳子解下枝条弹回复原,再小心地将地上的痕迹扫除干净,这下谁也发现不了异常。 背着猎物刚进镇子,江安勇立马被一大群人围上,大伙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目光火辣辣地落在猎物上,这些人眼馋不是一二天了。 “勇子,都能打野羊了,告诉哥你是怎么打到的,教教哥呗。哥家里人多,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哥吃饭呢,哥替一家人老小谢谢你。” “二侄子,打猎怎么没见你拿弓箭啊,怪了,这兔子和羊身上怎么找不到伤口啊?小子,别走啊,给大伙说道说道,吃独食可不好。” “兄弟,上我家坐坐,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你婶娘家的二侄女来了,小丫头长得可水灵了,你婶说要说给你做媳妇,走走走,上我家去。” “勇娃子,你在叔家干活的时候,叔待你可不错,白面馒头都给你拿,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告诉叔你是乍弄的?叔拿白面跟你换。” …… 江安勇只顾笑嘻嘻地摇头,背着东西往家走。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刚才大伙商量过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江安勇打猎的秘密套出来。 众人拉扯着江安勇进了路边的小酒店,片刻功夫酒菜热腾腾地上了桌,众人将江安勇围坐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酒。架不住人多,都是长辈,不是老叔就是老哥,江安勇第一口破了例,接下来就免不了面红耳赤、目光迷离的下场。 江安勇醉了,众人逐渐静下来,目光集中到在另一桌独酌的王掌柜身上。王掌柜得意地一笑,站起身走过来,右手努力地将上翘的山羊胡抚平,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有人空出位置,王掌柜一屁股坐在江安勇身边,江安勇正努力瞄准一块猪头肉。王掌柜拉住江安勇的手,问道:“二小子,你这猎物怎么打来的,老夫收了半辈子的山货,还从来没看到过只只都没伤口的猎物?说说,只要你告诉我用的什么法子,你今天拿来的这些东西老夫给你一两银子。” 众人齐齐吸气,这些人多是打过猎的,知道价格,这头野羊不过三十来斤,至多能卖五百文,加上竹鸡也不过六钱银子,王掌柜居然舍得出一两银子的天价,众人看向江安勇的目光不禁更加火辣、贪婪起来。 “不能说,不能说。”江安勇酒醉心明,连连摇头,自顾着把猪头肉放到嘴中。 众人一看,江安勇心里还明白着呢,乱轰轰地又是一通劝酒,这回妥了,江安勇说话的舌头都大了,一个劲直往桌上趴。王掌柜示意旁边两人夹住江安勇,然后凑在江安勇耳边大声问:“二小子,快说,你那猎物是怎么回事?要不然就不给你吃了。” “嘻嘻嘻嘻”,傻笑了半天,江安勇直着眼盯着王掌柜,大着舌头说:“银子,给我银子……我告诉你,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嗝……” 王掌柜用手扇着酒酸味,从怀中掏出绽银子拍在桌上,“快说”,把耳朵凑在江安勇嘴边。众人一个个凝神屏气紧往前挤,支聆着耳朵唯恐自己听漏了。 揣好银子,江安勇含糊不清地道:“我在山上砍柴,见有条蛇……蛇要吃枝上的鸟,我……我砍死了蛇。晚上做梦,那……那鸟说他是山神,说要谢我……让我去取……,不要告诉别人,要不然……没了……” 鬼神之说让人敬畏,众人吸了口凉气,变得鸦雀无声,目光变得畏惧、恐慌,或许还有羡慕吧。不知是谁先起身,紧接着一个个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后剩下王掌柜。 王掌柜懊恼地直拍头,连连叹气,嘟囔着站起身,将放在店门旁的野羊和竹鸡背上肩,回过头吩咐伙计道:“酒钱先记上,年底一并来结。江家小子醉了,你让他歇一下,记着别说我问他话的事,唉。”说完,摇着头叹着气离开。 等酒店清静下来,江安勇慢慢地从桌上抬起头,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容。 “明子哥,将剩下的猪头肉、鸡给我包好。”在店小二明子惊诧的目光中,江安勇咧着大嘴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山货铺前再看不到江寡妇和江安勇的身影,镇上没人再追着江安勇问猎物的事,知晓原因的人相视而笑,暗自开心。江家的傻小子泄了密,惹得山神他老人家生气了,哈哈,再得不到猎物了吧,一顿酒就把实话说了,真是个傻小子,换成我,打死也不说。 这个冬天,平山镇山野里的鸟雀突然变得幸福起来,操弹弓打鸟的少年被大人严厉地喝斥着,进山的人身上总会带些碎粮,殷勤地洒在地上,嘴里神神秘秘地念叨着。 原本荒废着的山神庙香火突然间变得鼎盛了起来,看庙的道人出乎意料地过了一个肥年,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山神爷”居然是遭雷劈的江家大小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五章 另辟蹊径 江家的竹林郁郁葱葱,漫山的竹子长势喜人。江安义很喜欢竹林的清静,常沿着山石砌成的小道漫步,淡淡的竹香萦绕周围,微风拂动细枝,发出阵阵“沙沙”竹语,听着清脆的鸟鸣,让人心旷神怡、浑然忘忧。 一大早,兄弟俩扛着锄头上山挖冬笋,妍儿提着篮子在后面当“跟屁虫”。较之春笋,冬笋肉质细密鲜甜,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农人有“九前冬笋进春烂,九后冬笋清明出”谚语,此时离冬至还有时日,地里的冬笋无法长成竹子,多被挖来食用。 挖冬笋是个讲究门道的力气活,冬笋还在土里,不懂的人茫然不知从哪下手。江安义自小跟父亲挖过冬笋,知道先找竹叶浓绿带黄点的孕笋竹,找到后在其周围表土龟裂处挖掘。 半个时辰不到,兄弟俩挖了二十多颗冬笋,江安义满意地晃晃手臂,自己的身体比以前强壮了不少,力气增长了不少,这得益于家里吃食的改善,最终归于钱上。想到钱,江安义的眉头皱起来,绳套狩猎不能用了,家里的财路断了,一切重回到老路上去了,莫非自己又要在妖魔的记忆中翻一翻? 江安勇一刻也闲不住,带着妍儿在竹山追逐玩耍,江安义顺手摘了几片竹叶,坐在山好搭车。县城离平山镇有十八里路,牛车走不快,来到了县城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城内车马如流、人流熙攘,两旁商铺林业,一片繁华喧闹的景象。安勇和妍儿的眼睛都觉得顾不过来了:马车“轱辘辘”地从石板上辗过,挑着担、推着车、挎着篮的小贩们脚步匆匆,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神采飞扬,散发着香味的马车、小轿吆喝着行色匆匆…… 东城门往左行不到百米,有一片空场,是摊贩们的集市,因为来的比较晚,到处都是人。集市上小贩们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一浪高过一浪,包子馒头铺蒸腾出丈许高的白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卖肉的屠夫刀飞如雪,卖鱼的小贩入盆擒鱼,这边鸡飞鸭叫,那边杂耍猴戏;东山的大枣,西域的核桃,北地的兽皮,南海的咸鱼,各种声音、气味、颜色汇集起来,描成一幅生动的集市图。 一家人在人流中挤来挤去,总算在角落里找到块空地,箩筐反扣,筐底上摆上几件样品,风铃和铭牌挂在身后的树枝上,买卖便开张了。摊子摆好后,江黄氏让江安义离开,在世人的眼中,读书人是清高的,不能做买卖。江安义也不勉强,嘱咐了江安勇几句,牵着妍儿到前面不远处看杂耍。 风铃清脆的响声很吸引人,很快有人围了上来,见竹制的笔筒、茶具很是新奇,有人问价。来之前一家人商量过,竹杯、笔筒不低于二十文、风铃二十五文、茶具要百文一套,竹牌三、五文的看着卖。 江黄氏心中忐忑,一把大竹椅还卖不到十五文,这些小玩艺能不能卖那么多钱。有人拿了笔筒问价,江黄氏仗着胆子报了个二十五文,没想到二十五枚黄澄澄的铜板真的到了手,不禁喜出望外,心里有了谱,叫卖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起来。 出乎意料风铃和铭牌卖得最好,六串风铃每串三十文,一下子卖完了,铭牌五文、八文地也很快卖光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将小摊子挤了个水泄不通,问价的人络绎不绝。 带来的竹品大部分都卖出去了,感受着腰间钱袋沉甸甸的重量,江黄氏心花怒放,今年不光可以过个好年,连义儿赴考的路费也不用发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六章 祸生不测 “闪开,闪开”,人群被粗暴地分开,露出两名身着皂衣的衙役。油汪汪的脸油汪汪的衣服,油汪汪的手抓着油汪汪的包子,油汪汪的嘴角还在流着油,收税的衙役侯七和马八,侯瘦马肥,人称“东街二鬼”。 临进年关,集市上热闹非常,各行各业的生意分外红火,衙役们当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发点财,平日里一两文的集市税涨到了五文、十文。一天下来,光东街这片集市,侯、马二人少说也能落个千八百个文。有钱能使鬼推磨,两人卯时始就在街上打转,忙到巳时,觉得肚饿,从包子铺抓了几个包子,在厌恶、畏惧的眼光中,得意洋洋地又巡视起来。 侯七一眼就瞄上江黄氏腰间的钱袋,鼓胀胀的,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马八。马八眼一亮,将手中的包子塞进大嘴,顾不上油烫,两口咽下,含糊不清地喝问道:“那妇人,可交了集市税?” 民怕官,何况是这等恶鬼般的污吏,江黄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带着几分怯意摇头道:“还不曾,敢问官爷,要交多少?” 马八张开油乎乎的大手一晃,道:“五十文。” “什么,怎么会要这么多?”江黄氏惊呼出声,江黄氏来过这里的集市,往日不过交两文钱,就算快过年了也不用这么多吧。 “大胆妇人,居然敢抗税,收了摊子,到衙门去。”侯七尖声厉喝道,上前一脚就将箩筐踢翻,箩筐上摆放的物件滚了一地。 江安勇气得紧握双拳,要冲上去拼命,江黄氏拼命地搂住儿子,流着泪恳求道:“官爷,有话好商量,五十文就五十文,您别动手啊。” 周围的人群敢怒不敢言,用憎恨地眼光瞪着两人,却没人敢出声相帮。一个笔筒滚出老远,在一名长衫儒者脚边停住,那人弯腰捡起笔筒,拿在手中端详着,点头赞道:“倒也雅致。” 江安义听到嘈乱,忙抱起妍儿跑了回来。分开人群,见江黄氏抱着江安勇哽咽哭泣,一个胖衙役夹着腰腆着肚子耀武扬威,还有个瘦子蹲在地上将散落在地的物件扔进筐中。 娘抱着弟弟靠在树干上流泪,瑟瑟得如同干枯的树叶,江安义怒火中烧,从喉中发出声低沉的咆哮,抬腿踢向脚边的侯七。侯七被蹬出一溜滚,撞到围观人才止住,当然免不了收获几下黑腿。 放下妍儿,江安义直奔马八,马八见少年人有如疯虎,吓得呆住了,手点指着江安义,“你……你……”,惊地发不出音来。 一把薅住马八的衣服,江安义想也不想地一头撞去,“叭”的一下正中鼻梁。马八双手捂着鼻子发出一声惨嚎,鲜血从指缝间“滴答”出来。江安勇乐得直蹦,要不是江黄氏紧紧拉着,就要冲上去踢上两脚。 “打得好”、“这帮狗东西早就欠收拾了”,人群中一通叫好声。 江安义松开马八,自己反愣住了,这几下出手干净利落,分明是在梦中见妖魔争斗时常使的招式,怎么不自觉中使出来了,不过感觉很爽。 侯七“唉哟唉哟”了半天,扶着柳蛇腰勉强站起,痛得直呲牙,抽出腰刀隔远呼喝道:“好小子,竟敢殴打官差,造反了,到衙门打官司去。” 江安义生出几分害怕来,冲着四周做了个罗圈揖,道:“诸位父老乡亲,今日之事你们亲眼目瞩,分明是他们仗势欺人,请各位乡亲帮忙到衙门做个见证。” 人群一阵汹涌,马八仰着头,捏着鼻孔,含糊不清地威胁道:“谁敢做证,就是同谋,与这小子同罪。”侯七挥舞着明晃晃的腰刀,在一旁发出阴森森的冷笑。百姓怕官,纷纷避开江安义期待的目光,没人敢上前。 侯七和马八见众人默然,越发得意猖狂,挥舞着刀要上前拿人。江黄氏急得直掉眼泪,妍儿吓得“哇哇”大哭,江安义再次觉得邪火上撞,真要上前夺刀杀了这两个王八蛋。 “且慢”,长衫儒者从人群中走出,将手中的笔筒放回竹筐,冲着江安义道:”老夫正好看到事情的经过,确是这两个狗东西伏势欺人,老夫愿为你做证。” 有如久旱逢雨,江安义感激地连连作揖。人群“嗡”的一声兴奋起来,指点着儒者,交头结耳地议论起来。 身为衙役,得有眼力见,什么人可欺,什么人不能碰,什么人得捧着,这是学问。侯七见来人面如满月,三缕墨髯透着精神,身着裯布衣衫,不怒自威的样子,应该是有身份的人。 侯七不敢放肆,叉手行礼道:“这位老爷,这妇人抗税在先,这小子更是公然殴打官差,目无法纪,您都看到了,我们是依律办事,请老爷您不要多事。” “多事?不平之事老夫就要管。老夫倒要问问陈县令,他是怎么管教手下的,尔等撮尔小吏,不思尽忠职守,反而鱼肉乡民,实是可恶至极。” 来人口气不小,侯七和马八对视一眼,不记得县里有这样一位,马八试探地问道:“敢问您是?” “老夫余知节。” 人群立时炸开了锅,“余知节,京城做户部侍郎的余大人吗?” “不可能,余大人一直在外任官,有十多年没回过家了。” “你消息不灵通,表舅的侄子在余府帮工,他说余大人几个月前就回家探亲了,只不过余大人为人低调,没有声张罢了。” “我就说此人气度不凡,令人望而生敬,原来是余大人回家了。” “拜见余大人”、“余大人一向可好”、“余大人好”,人群中响起一片问好声。 余知节的名字江安义听过,准确地说余知节这个名字在新齐县家喻户晓。余知节,德州新齐县人,二十七岁高中进士,宦海浮沉二十载,历任主薄、县令、太守,现任户部侍郎,且为官清廉正派,官声甚佳,在新齐县被视为读书人的榜样。 侯七和马八苦了脸,这回踢到铁板了,趴到地上捣起了蒜,连声求饶。余知节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喝道:“自己滚到陈县令处讨打,若让我夫知道尔等敢再为非作歹,小心你们的狗头。” 侯七马八狼狈地爬起身溜走了,临走前侯七恶狠狠地撇了江安义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怨毒。那眼光让江安义想起毒蛇,心中一凛,此刻顾不上其他,江安义冲着儒者深深一躬,道:“多谢余大人仗义直言。” 余知节摆摆手,示意江安义无须多礼,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把玩起箩筐中的竹器来。众人也不散去,围做一圈,兴奋地围观着余知节。 半晌后,余知节站起身问道:“这些竹器可是你所制。” “是。” 余知节刚想继续说话,发现身边围着一圈好奇的人,微笑地冲乡亲抱了抱拳,对江安义道:“此处说话不方便,随我到前面茶楼一叙。” 跟家人打过招呼,江安义跟在余知节身后去了茶楼。有余大人出面,江黄氏收起胆怯之心,继续开张卖竹器,一边等儿子回来。 到了茶楼,江安义再次谢过相助之恩。余知节见江安义年纪不大,举止温文有礼,而且身着儒衫,笑问道:“你可曾读过书?” “小可是个童生,明年要参加州里的院试。”郑国读书人先进行童子试,童子试三关,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考过前二次称童生,考过院试后才能称秀才或生员。余知节点点头,身为朝庭户部侍郎,天下的俊才不知见过多少,一个童生引不起他的关注。 余知节直接道:“老夫生性喜竹,这些竹器雅致动人,让人耳目一新,老夫有意带些赠予京中好友。不过,你所做之物略失之粗糙,有美中不足之憾。” 一席话说得江安义颇感汗颜,这批竹制品细微处雕琢不足,再加上题画的水平有限,明眼人能看出瑕疵来。江安义愧然道:“小可手艺不精,所制之物匠气过重,大人所言一针见血。” 余知节问了几句,从袖中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道:“这是五两定银,小哥且将笔筒、茶具、风铃等物各制十套,上元节后送余府,届时另有厚谢。” 江安义将银子揣入怀中,回到集市,见家人笑嘻嘻地站在原地等他,摊子已经收了。一问方知,围观的众人看余大人都喜欢这些竹制品,一阵哄抢,片刻功夫都卖完了。 江安义把余大人找他的原因说了一遍,从怀中掏出银子放在娘的手中。江黄氏合掌念了声佛,笑道:“余大人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回去一定到庙里烧香保佑他长命百岁、升官发财。” 这次进城,竹制品卖了二千多文,加上余知节给的五两定银,一下子有了七两多巨款。手中有钱,胆气就壮,江黄氏带着儿女们破天荒地“疯狂”了一把,回去的时候,两个竹筐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吃的、穿的、用的。 兄弟俩轮流挑着担子,江黄氏牵着妍儿,冬日暖阳将一家人的身影聚在一起。行走在温暖中,江安义从未有过的平静,这一刻他不再担心妖魔,有些人比妖魔还可怕,要守护家人的平安,也许化身妖魔才会让他们害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七章 路在何方 自打从江寡妇家失了面子,江李氏一直处于不爽中,后来听说江寡妇有法子卖野味换钱,江李氏气得摔碎好几个碗,从此多了件事,替江寡妇家记帐:每天到山货铺打听江寡妇家的收入,再估算着支出。眼见得江家的财产超过了二千文,江李氏着急上火,吃不好饭睡不着觉,这煮熟的鸭子难道还能飞上天? 后来,江寡妇再没有往山货铺送过野味,江李氏舒心了些。听说原来江家二小子救过山神得了报答,后来因为喝醉了酒吐露了真像,山神生气了,猎物没有了。江李氏特地跑到山神庙烧香,奉献了十文钱的香火,别人祈求山神爷照看,她特特在山神爷面前告状,祝愿江寡妇家再也打不到猎物。 江李氏抓了把瓜子倚在门口盘算着:眼看着十二月过去了一半,现在江寡妇家只出不进,就算咬牙能还上债,她家也过不了年,更没钱供她家没用的大儿子到府里考试,到时还得卖地换钱。老娘索性过了二十日再去讨债,他家大小子不是争硬气说年底必还嘛,二千二百文钱,少了一文老娘也不干,不折腾得他家鸡飞狗上墙,老娘就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痛快处,瓜子壳四处飘飞,时不时还传出一两声阴笑,吓得路人远远地避开。说来也巧,远远瞅见江黄氏提着东西正朝这边走来,江李氏眼珠转了转,看江黄氏走路轻松,不像带着二千多枚铜钱的样子,一定是无钱还债,买些东西想拖延,呵呵呵,想得美,简直是做梦。 将手中的瓜子一抛,转身拿了把扫帚,“刷刷”地扫了个尘土飞扬,直到扫帚碰到江黄氏的脚,江李氏这才抬起头,假装刚看到江黄氏,笑道:“五弟妹啊,稀客稀客,今儿怎么得闲来看嫂子,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里面请。” 江黄氏把二两银子和四百文钱放在桌上索要借条,江李氏傻了眼,完全出乎意料,脑袋“嗡嗡”直响,脸红一阵白一阵,连厚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脸上的精彩。当江黄氏起身告辞,江李氏挣扎着从椅子上起身相送,江黄氏还没走远,江李氏头一晕,软瘫在地上。 无债一身轻,几年未沾过酒的江黄氏特意打了两斤酒,让儿子陪着喝两杯。江黄氏一边喝酒一边向儿女们诉说还债时的情形,边笑边落泪,娘醉了。看着娘尽情地释放着辛酸和委屈,江安义觉得眼角有些发润,笑着举杯仰头掩饰。 江安勇也醉了,小小年纪居然这样贪杯,二斤米酒倒有多一半进了他的肚子。妍儿老老实实地夹菜吃,不时地抬起头给大家一个灿烂的笑脸,家人的欢乐让这个小女孩从心里笑成了花。 安顿好家人,夜已深,江安义独坐在书桌边,一灯如豆,晕黄如旧,但灯光中闪烁着喜悦,空气中弥漫着满满地温暖幸福。一阵寒风吹来,灯光摇曳不定,江安义急忙用手护住灯光,待油灯重新焕发出光亮,江安义的眉头皱了起来,侯七那道毒蛇般的目光出现在脑海中。 那眼光如同冰水般浇来了心头的喜悦,想起绳套猎物遭乡人垂诞,县城卖竹品遇衙役勒索,家境虽然有所改变,但新的麻烦也出现了,眼前的幸福生活就像这风中烛光,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灭,为了这个家,自己绝不能松懈。 每个人心中的幸福是不一样的,江安义不过是个乡间少年,在他心中能衣食不愁,不受欺凌便是最大的满足。当然,少年人的心中都有梦想,江安义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余知节那样金榜得中,光大门楣,然后官居一方造福百姓。 但是金榜题名,何其难也。大郑分天下为二十七州(上州有:霸、并、辰、楚、登、端、方、福、平;中州有:恒、侯、化、仁、魏、晃、姜、娄、灵;下州有:德、雷、黔、丽、孟、齐、青、宿、韶),自己所在的德州是下州,新齐县在德州四十七县中位列下县,下州录取秀才名额三十名,举人名额仅二十名,不及上州的一半。更不用说三年一次的会试有近万举人聚集京城,争夺不足三百名的“进士”功名,何其难也,江安义再次摇头叹息。 烛光幽幽,江安义想起自己六岁启蒙,寒窗不辍,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十二岁幼龄就考取童生,也曾被许为“神童”。家中藏书虽然不多,但自己向好友郭怀理借书抄录,数年下来蔚然可观,应该说墨义、贴经这一块难不住他。 写诗作赋江安义并无才华,所作之诗文寡淡无味,见闻太少胸中无物自然笔头干涩。看过前辈秀才所做诗词,言辞略显华丽,细品之下也是平淡,想来现在的水平应付秀才考勉强还行。 科举重策论,越往后考的策论所占的比重越大。策论既有对经义的深刻理解,又有对时政、农事、民风等问题对答献策。江安义居于乡间,天下大事多是道听途说而来,所做策论无非是老生常谈,人云亦云,并无新意,这样的文章难以出彩。 想到这里,江安义的眉头不禁紧锁起来,以自己现在的水平要考个秀才怕是不易,更何况其中还有徇私舞弊。江安义怅然而起,推门来到院中,月光如水,洒落在庭院中,一片清冷。 夜凉如水,江安义打了个寒颤,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把念头联上妖魔的记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妖魔的记忆里,子曰诗云不多,诗词多如繁星,或豪迈雄奇或悲壮慷慨或灵动秀美或清幽奇巧,每一首都让人为之绝倒,要不是夜深人静,江安义简直要歌而诵之,长啸不已。 好不容易按捺下狂喜的心情,江安义对妖魔的身份产生了疑问,能写下这样美妙的诗篇的人怎么会是妖魔,称之为诗仙也不为过。难道附在我身上的根本就是“仙人”,想起平日里自己的戒备,连连暗呼“大仙勿怪”。 紧接着,江安义搜看了“大仙”关于策论的记忆。片刻之后,江安义赶紧回到了自己的思维中,太多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想法,虽是粗看,依旧吓得江安义出了身冷汗,看来妖魔始终是妖魔,并没有因为诗写得好就有所改变。 且喜且忧,喜的是诗赋这一关能轻松过去,忧的是策论还是没有办法,按照妖魔的想法写策论,怕是文成之时便是满门抄斩之时,看来要另想良策。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读书离不开师友,良师益友能助力不少。县学名存实亡,虽然逢三、九教学,马训导多是随意念些经书塞责,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多数时候他都在侃侃而谈自己是如何饱读诗书,如何才学满腹,却被大材小用屈居于小县做个训导。 马训导是举人出身,学问是有的,不过这学问可不轻传,只有那些塞了银子的学生才会被他叫到住处,私下传授。江安义家贫如洗,没有银子,只能望门兴叹,当然就更没有可能到书院去求学。 县学里的前辈秀才们难得一见,大家都在苦读,以求乡试中举,有些年长的还要养家糊口教授私塾,更没有时间来为江安义传道授业。偶有同窗会文,无非是表面上互相说些好话,转过身嗤之以鼻。 江安义有个好友郭怀理,比他大三岁,郭家是富商,江安义常去他家中借书抄录,顺便打打牙祭。郭怀理也会来江家玩,每次都带点小礼物,江家人很喜欢这个“胖子”。想到这个好友,江安义嘴角绽放出笑容,这胖子真是冬日里的温暖。 只是,这位好友的功课着实一般,枉费了他爹经常送钱给马训导。想起死胖子每次说起马训导时都是一脸不情愿地嘟囔无味,江安义又好气又好笑,这机会要给自己多好。 几片竹叶从眼前飘过,将江安义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马上快过年了,余知节预定的东西要在元宵节前完工,这段时间得抓紧了,不要拿了定银把事办砸了,可真对不住余大人。 对了,余大人喜欢竹,制把竹扇献上一定讨喜。如果再在扇上提上余大人喜欢的诗句,说不定能求余大人指点一下自己的文章,要说明师,整个新齐县没有比余大人更厉害的明师了。 江安义被自己的这个主意弄得热血沸腾,很快找到一句关于竹的对联,“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恰好与余大人的高风亮节相符,此句写于扇上,余大人一定欢喜。学问素来不轻传,自己与余大人仅见过一面,身份有着天地之别,冒然相求,余大人会不会发怒呢? 来回在院中踱着圈,患得患失起来。月光下的茅屋残破不堪,江安义想起几个月前家中的状况,因为自己从妖魔处借智,家里才有了些变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江安义决定再赌一把,只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保护好家人,无论成败,都不能放过改变的机会。 江安义没有查觉到他为人处事的方式,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许多,这种改变是生活所迫?还是受体内妖魔的影响?江安义毫无查觉,抬头望月,此刻心中充满了斗志。这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自己一定要从荆棘丛中闯出一条路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八章 以竹为名 大郑丰乐六年除夕,镇西头的江家响起了久违的炮竹声。小院虽旧,收拾得干净,红纸黑字手写的春联透着喜庆,花生、瓜子摆在桌上招待客人像模像样,小妍儿穿着花衣裳,欢快地跑进跑出,这个家少了往日的愁苦,多了过年的欢快。 城西余府。初升的太阳正照在大门,黑漆大门上方,“大夫第”三个楷书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八字门楼,硬山多备了两成以供挑选,余知节笑道:“小哥真是诚信之人,来人,取十两纹银来,多出的算是老夫的答谢。” 江安义站起身,恭施一礼道:“家母对大人的救助之恩念念不忘,嘱咐小可要牢记在心。小可一介寒生,无以为报,幸赖大人喜欢这些竹器,唯有尽心尽力以报。另外,小可还特意制了件新鲜玩艺,献与大人,以表敬心。” 从袖中拿出个竹匣,江安义恭恭敬敬地递给余知节。 “喔”,余知节略感意外地接过竹匣,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小巧玲珑,颇具匠心,由外知内,我对盒中的东西很是期待。” 打开匣,里面是把折扇,余知节拿着棒状的折扇,不明所以,江安义连忙起身道:“这是把扇子,我为大人展示。”“刷”的一下打开,扇了两扇,又合上。 余知节饶有兴趣依样开合了几次,试着扇了扇风,笑道:“真不错,这东西价廉物美,清雅得很,用来送人最合适不过了,这扇面上还提有字,可是小哥的手笔。” 江安义的字清秀挺拔,几行字布局疏密有致,留白处透着雅淡之味,右下角一枚小小的朱红铭章“平山安义”,画龙点晴增添了几分别致。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余知节轻声读道,忍不住连声赞道:“好字、好句、好扇。” 余知节工于书画,没想到小小扇面亦可精妙构思,展示出别样的魅力和意境,这是极风雅的事,满心欢喜起来。 江安义讨好地献媚道:“大人行事高风亮节、清峻不阿,君子之风与竹之高洁相似,这两句与大人品行堪称绝配。” “哈哈哈,小友谬赞,老夫愧不敢当啊。哈哈,好一个‘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老夫要将此联刻于书斋之前,借以自警。来人,换老夫的云雾茶来,与小友品尝。” 手持折扇,看着扇面上的对联,余知节开心得胡须抖动,文人好名,这幅对联传扬出去,自己的名声将在士林中得到大大的褒扬。越看越开心,余知节手持折扇,摇头晃脑地再三吟诵。 江安义暗暗高兴,自己的地位已经从小哥升到小友,打铁要趁热,现在正是提请求的时候。站起身,江安义满怀期翼地道:“余大人,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余知节抬起头看着江安义笑道。 “小可四月份要参加院试,但学识浅薄,斗胆想请大人指点几句文章。”江安义惴惴地说完,一躬到地,不敢直腰,静静地等余知节回话。 余知节的笑容渐渐收敛,将手中的折扇放在茶几上,手拈胡须,沉吟着没说话,心中暗自不喜。这少年好不晓事,仗着几句好言便想让我指点他的文章,简直是得寸进尺。这次归家探亲,除几个侄儿外,自己并无片言对外人指点,本县陈知县曾携子前来拜见,自己也不过敷衍几句。 不过,余知节也被江安义触动心事,他有二子一女,长子木讷、次子轻佻,小女儿倒是机敏聪慧,可是女子难承家业。原想借此次探亲之机,从侄辈中选个可造之材继承家业,可是四个侄子更是不堪,自己每日午后讲解经义,一个个无精打彩,看来指望后辈读书上进希望渺茫。 眼前这少年虽然冒失,但向学之心与自己的后辈天壤之别。看着江安义身上的青色粗布棉袍,余知节恍惚间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身着粗布棉袍,寒风中步行数十里寻访明师,来到先生面前何尝不是如此诚惶诚恐。当年求学吃尽苦头,常常抱憾而归,如今思来恰是那份执着成就了自己。 余知节下意识地拿起折扇,轻轻摇动,目光落在对联上,这幅对联着实挠到自己的痒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能在家乡发现可造之才,提携一番,传扬出去不失为佳话。也罢,老夫估且试他一试。 手捊胡须,余知节微笑道:“小友无需多礼,适才老夫画了一幅竹石图,尚未题诗,我看小友才思敏捷,不妨替老夫的这幅画题首诗如何?” 江安义心中暗喜,余大人没有拒绝,而是让自己为画题诗,看来能否如愿关键看这首诗了。江安义来到书桌旁,三尺长的宣纸上画着一块嶙峋而立的巨石,数枝瘦竹于石间冲拔而起,石头雄浑厚重,竹枝疏淡秀逸,整幅画看上去淡雅飘逸。 假装摇头晃脑地赏析着,江安义脑袋里紧张地搜寻着与画作相配的诗词,口中赞道:“此画清秀劲美,石之厚重与竹之飘逸相映成趣,意境深远,依小可看来,此画以竹喻人,清高坚韧、萧散清逸。” 余知节眯着眼睛暗自得意,没想到这少年人倒是知音,画此画时自己确实想着表达石之厚重不移,竹之凌云飘逸,看向江安义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厚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那么多吟竹的诗,江安义想到这首便脱口而出。 余知节击掌赞叹:“好一个任尔东南西北风,此画得小友之诗点睛,可作为传家之物矣。来来来,安义,替老夫将此诗题于画上。” 江安义颤颤兢兢将诗题在留白处,还算好字没有变形。两人站着欣赏了一会,余知节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老夫每日午后在此斋为子侄讲解经义,安义如果有意,不妨一起听听。” 原不过指望能得到一些指点,没想到余知节居然让他和子侄们一起听讲,这真是天下掉下个大馅饼,江安义大喜过望,强抑激动,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余知节行拜师礼,余知节端坐受礼,算是收下这个临时的学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九章 暗室私心 未时中,江安义在静思斋见到了余知节的四个侄儿,余庆良和余庆飞已是弱冠之年,两人皆是秀才,老三余庆山比江安义大些,最小的余庆云与江安义的年纪相仿,四人锦衣华服,贵气逼人。 余知节指着江安义对四人介绍道:“这是平山学子江安义,和你们一起听我讲学,你们年岁相当,要互亲互近。” 余府在新齐县声名赫赫,二爷余知仁、三爷余知和是县里知名的乡绅,江安义听过余庆良等人“余家四秀”的名声,连忙上前深深一躬,恭声道:“请四位公子多多关照。” 四人听伯父介绍此人不过是平山乡下的穷书生,见他身上的衣衫虽是新的,但不过是粗布棉衣、做工也不讲究,脸上不由都带出鄙夷之色,略略拱拱手,径自落坐,余庆云更是轻哼一声,头昂起看也不看江安义一眼。 江安义并不在意,自己和富贵家子弟本就不是一路人,有机会听余知节讲授经义已经是满心欣喜,哪会顾及其他。余知节见四个侄儿骄奢之气溢于言表,心中暗中叹息。 同样的经义从余知节嘴中讲出,比马训导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余知节的讲解并不拘泥于书,旁征博引发散开去,穿插着名家的看法,也有个人的见解,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余知节久居要职,他嘴中讲出的经义释析代表着经义的正解,江安义抄录了不少市面上流通着经义解析和注释,两相比较,这些释义不是恪守成规就是一家之言,有的甚至已经过时。 有如打破屏障现天地,江安义听得心花怒放,许多不解之处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一个时辰讲授,江安义只觉灵机泉涌,灵机触动灵机,一发不可收拾,只能强制住按捺活泼泼的心思,唯恐错过了下一句,紧张、兴奋、忐忑的心情夹杂着,犹如弦声嘈切,喘不过气来。 江安义的喜形于色余知节看到眼中,反观四个侄儿目光呆滞,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不用比较,高下已分。江安义觉得时光如箭,余家四兄弟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余知节讲完,行过礼扬着头从江安义身边鱼贯而过。 “蠢才。”余知节无奈地暗骂,此少年将来的成就远在尔等之上,既然让江安义听讲,索性将人情再做大些。余知节笑道:“安义,这几日你不妨都过来听讲,你家在平山镇,离县城不近,府中多有客房,你在此住下,省得来回奔波,老夫闲时也可和你相谈。” “多谢余师。”江安义自是求之不得,连声道谢,余知节安排仆人带江安义到客房,自有人通知江家不提。 余知节的授课不拘于四书五经,偶尔会谈及朝政民生,甚至言及朝中之事。余知节为京官多年,身任户部侍郎,对当前时事、朝庭风向洞若观火。江安义听得很认真,他深知科举并非只是精通经书,穷究经义即可,策问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吏治等各个方面。 通过余知节之口,江安义打开了一扇向外的窗,逐渐对朝中情况、天下大势有所了解,粗略地知道了些当权者看待事情的态度和处理政务的做法,知道了这些,写起策论来就可以有的放矢。 机会难得,江安义在余府可谓争分夺秒,除了听讲,回到客房立即将所得记下,放下笔来凝神思索,再自身所学印照。余知节推荐了几本书,江安义边抄边读,常觉三更易过,时光飞逝。 余知节偶尔会找他闲聊,开始时只说诗画,江安义见缝插针问些经义上的疑难,每每能挑起余知节的谈兴。余知节越来越喜欢这个农家子,聪慧好学、触类旁通,要不是没有时间,自己真想正式收江安义为弟子。 一向少有夸人的伯父居然接连几次夸赞农家子聪明,这让余家四位少爷“吃味”起来,要知道自己四人跟从伯父学习了大半年,得到的称赞加起来还没有江安义这些天多。 一件东西自己可以并不在意,但有外人争抢那狗屎也会变成黄金,更何况学问不轻授,一个农家子凭什么在府中听伯父亲授课。余家四子妒在心头,对江安义自然没有好脸色,要不是看在伯父的面子上,几个人都想将江安义赶出门。 余知节对侄儿们的表现心知肚明,私下里对几个侄儿说起江安义非池中之物,嘱咐他们与江安义相交于微末。余家四少当面唯唯,过后依旧故态,冷言讥讽、傲慢无礼。江安义不把余氏兄弟的轻漫放在心上,依旧谦逊有礼,每日上完课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尽量不与余家兄弟碰面,避免争执。 树欲静而风不止。散学回来,余庆良约兄弟们来自己所住的北院留春阁喝酒散心,留春暖阁外的梨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留春阁内暖意浓浓,角落里摆放着银丝木炭,丝毫闻不烟火味。 酒是碧罗春,与黄酥醉、琼州液、明月香齐名。酒入杯中色做碧青,香味扑鼻,入嘴一股醇香随喉而下,比起村酿不知浓郁芳香了多少倍。余庆飞吐出一口酒气,赞道:“这酒入肚,全身都暖和多了,不愧是四大名酒之一。” “这酒是二伯专门买来给大伯喝的,我们兄弟可都没有,大哥你哪弄来的?你说,大伯对姓江的小子那么好,会不会送他一坛?”余庆飞夹了块鹿肉,慢慢地嚼着。 “吃都吃不住嘴,喝酒,想起那个江安义就是一肚子气,喝。” 余庆云一拍桌子,嚷道:“这个乡下寒家子不知有什么好,伯父居然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余庆山似笑非笑地道:“听说那小子是个篾匠,不知怎么投了伯父的缘,唉,亲侄儿还不如外人啊,我看我们还是让着点他。老四,你冲那小子甩脸,当心大伯看到不高兴。” “我怕他,”余庆云跳起来,道:“我这就去叫他滚蛋。” 余庆飞脸一沉,喝道:“老四,坐下,不要胡来。老三你少阴阳怪气地撩拨老四,你怎么不出面赶那小子走。” 余庆良呷了口酒,淡淡地开口道:“那小子着实惹厌,老四,你如果能将他赶走,我那对画眉就送你了。” “真的,大哥你可不许有骗我。”余庆云高兴地叫道。 余庆云不傻,知道两个堂兄拿自己当“出头鸟”,不过他少年气盛,加上确实讨厌江安义,心有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有这对画眉当彩头,索性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吃罢早饭,余庆云带着两个小厮闯进江安义住的客房,江安义正在抄书。余府藏书甚丰,余知节推荐了这几本,江安义抓紧时间抄录,好回家后细读。 见余庆云来到自己的住处,江安义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忙放下笔,行礼道:“见过四公子。” “唔”,余庆云用鼻子哼了一声,很不奈烦地道:“我大伯马上就要返京了,府中有事要他安排,你请便吧。” 江安义一愣,明白这是要赶自己走,虽然知道极有可能是这位四公子在假传“圣旨”,但寄人篱下,哪能真的争辩,就算闹到余知节那里,自己也没有好结果。 江安义最后努力道:“容在下向余大人辞行。” 余庆云哪会让江安义见到大伯,那样岂不是被拆穿了,昂着头喝道:“不必了,我大伯正与二伯议事,你快些走。” 江安义留下封辞行信,将东西摆放整齐,冲着静思斋的方向拜了三拜,带着抄录的几本书黯然离开。 未时,江安义没有出现在书斋,余知节颇感诧异,往日江安义都提早一刻在园外候着,今天怎么会没来?扫了一眼四个侄儿,余知节问道:“江安义怎么没来?” 四人对视,齐齐摇头佯作不知,眼神中流露着喜意。 客房的仆人带来书,按照余庆云的吩咐答道:“江公子说家中有急事,先走了,这些书让我还给老爷。”信,早被余庆云撕碎扔到了废水沟。 余庆山佯怒道:“竖子无礼,怎能不辞而别,枉伯父这么看重于他。” 余知节用手点指着几个侄儿,怒道:“一群蠢货,他日你们莫要后悔,滚了出去。” 气呼呼地坐下,看到桌旁送回来的几本书,余知节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家侄儿,总要顾及到他们的颜面,江安义的确是个人才,自己真的动了爱才之心。 想了想,余知节从书架上找来几本书,和原先的几本放在一起,吩咐道:“来人,将这些书送到江安义家中,就说老夫家中有事,不能再为他讲授,这些书让他细看。” ……………… 二月二十六日,新齐县北五里亭。远山笼烟,草色遥看,星星点点的野花装点着春意,刚吐出嫩芽的柳枝在风中摇摆出留意。余知节回望家的方向,满怀离绪,此一去不知还能否再回故乡,或许只有幽梦才能还乡,车轮缓缓在官道上滚过,故乡、家人越来越远。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摇得余知节昏昏欲睡,一阵风吹来,初春的天气带着几分清凉,突听一起笛声清越,打破了车行的枯寂。 侧耳倾听笛音,宛如风中春草,绵绵相伴万里,柔风细雨之中鸟鹊争鸣,似欢送、似婉别、似依恋、似惜情,曲调舒缓、哀而不伤,似是对离别的眷念和挽留,又奏出对行客一帆风顺的祝福。 余知节连连顿足呼停,掀开车帘,大道之旁,青衫长笛,正是江安义。江安义躬身一礼,朗声道:“安义在此恭送余师,祝大人此去大鹏展翅,心想事成。” “好,好,安义,没想到你的笛子吹得如此动听,得此佳曲相赠,老夫此次返乡堪称圆满,取酒来。” 有仆人搬来马扎放在道旁,托盘献上美酒,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余知节道:“安义你是块璞玉,放在明师手中雕琢必然绽放异彩,可惜老夫官身不由己,你又不能随老夫进京,遇英才而不能育之,憾甚。安义,你如能来京城,老夫便收你为徒。” 江安义苦笑,家中温饱尚难,自己怎么可能远离前往京城。余知节亦知江家贫苦,叹息一声,带着一篮折扇重新踏上马车,江安义道旁恭手相送。 幽扬的笛声中,马车渐行渐远,终不可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章 昆华祈愿 春意正浓,初升的太阳将温暖的阳光洒满小院,在满山的青翠映衬下,江家小院显得分外干净素雅。 四月初二,今天是江安义起程赴考的日子,江黄氏早早收拾妥当,带着一家人在江知厚的牌位上过了香,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已经叮嘱过多次,免不了再絮叨一次。 竹篱外响起马嘶声,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响起:“安义,我来了。” 妍儿笑着奔出门,喊道:“郭大胖来了。” 竹篱门外马车前站着个胖子,圆圆的脸蛋、细长的眉眼,嘴唇上淡淡的两撇八字胡,长衫被肚子的也有几分道理,何况还有好吃好喝好玩的,就当舍命陪君子吧。 晚上,醉秋轩,酒足饭饱。江安义擦着嘴巴对满嘴流油的郭怀理道:“郭哥,再过两天就要进考场了,明天咱们歇一天?看看书?” 郭怀理往椅背上一靠,手抚肚皮打了个饱膈,调侃道:“这一整天看你眉头皱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呢,可怜哥哥我掏钱供你吃供你玩还没落个好。” 见江安义有些生气,郭怀理连忙正色道:“明天有正事。咱们虽然不能学别人临时抱佛脚,但一定要去老君观里烧烧香。昆华山老君观,香火特别灵,明天一起去烧香,求三清爷爷保佑咱俩高中。” 九州信道,前朝大魏国崇道过度,耗费了国家巨额财力至使民生凋敝,佛二百多年前从西而来,受到本土道教的压制,信众并不多。大郑开国皇帝利用佛教传播,取魏而代,吸取前朝教训,在引佛抑道的同时,又让佛道互相牵制,当前大郑国佛道并重。从信众分布的情况来看,北佛南道,德州地处元华江以南,民众信奉道教更多一些。 昆华山,山势雄伟,山间飞流深涧,道旁古松参天,鸟鸣清幽,两旁花开灿烂,景色秀美。沿石阶而上,一路人流熙攘,半数倒是长衫装扮,看来人同此心,临考前求神仙保佑,得中秀才。 老君观在半山腰丛林掩映中露出飞檐,正殿为三清殿,檐柱上黑底金字一副对联“万道祥光归紫府,千条瑞气贯黄庭”。江安义被人流簇拥进了殿内,殿中供奉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灵宝天尊,入乡随俗,上香祈告,想起期待的家人,江安义诚心叩首,默默祈愿。 从人群中挤出了观,郭怀理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掏出江安义送的折扇,用力地扇着,感叹道:“这香火可真够盛的,三清爷爷这几日要忙不过来,带契着满山的道士个个红光满面,看上去跟财神爷的脸差不多,呵呵呵。” 昆华山是名胜,来了自然要观赏一下风景。四月的天,太阳正照,郭怀理体胖,一会就走出一身汗来,看到前面有座凉亭,郭怀理加快脚步,要歇歇。 亭内已有十数人在高谈阔论,两人靠在亭外的山石上闲聊,摇着折扇观赏着山景。山泉从亭对面石壁上直泻而下,落入深涧中,四周苍松翠柏,山风徐来,松涛阵阵,凉爽恬意。 江安义在家中做了几把折扇,除了送给余知节十把外,带了六把在身边,送了郭怀理两把。人无我有,郭怀理很喜欢,特别是见有人注目手中的扇子,越发的人来疯,手中折扇一会开,一会合,一会摇,一会停,极尽炫耀之能事,享受着惊异的目光。 郭怀理笑着低语道:“小江,这折扇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轻巧方便还惹眼,你看那帮小子眼睛都快鼓出来了。要不开个折扇店吧,哥哥凑份子合伙,这么攒钱的生意从我手边溜过,让我爹知道了非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不可。小江,你可怜可怜哥哥吧。” 郭怀理嘻笑着耍宝,越说越兴奋,手中的折扇恨不能摇成风车,江安义唯有苦笑以应。 山道上来了伙人,几名壮汉在前面拨开人群开道,山路本不宽,仅够二三人并行,越显拥堵。这群人的脸上就差贴上权贵的标签,行人只得忍气吞声避在道旁,怒目而视。 看到凉亭,有个小子快走几步,冲着亭内嚷道:“各位,皎南县李县令的二公子来了,各位挤挤,让二公子歇歇脚。” 亭内先是一静,紧接着一个声音讥道:“县令公子,好大的威风,不过这里不是皎南县,跑到咱们文平府发什么威风?” “大胆,你是什么人?”那人想是狐假虎威惯了,瞪着眼睛喝问道。 一个瘦小身形昂然站起,大声回应道:“录事参军之子刘逸兴,问候你家李二公子。”那小子见撞了石板,一缩脖,不敢开腔了。 为首的是位银衫公子听到亭中的讪笑,面色不变,来到亭边风度翩翩地向着刘逸兴行礼道:“家人无知,得罪刘公子,李亦峰陪礼了。” “不敢当,只要李二公子不发虎狼之威,赶咱们出亭就行了。”话语之中“二”字有意无意地拖长,嘲讽之意十足。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郭怀理在旁边看热闹,摇着扇子笑得特别大声,那位李公子的笑脸逐渐阴沉了下来。 皎南县是中等县,县令的官阶是正七品上,录事参军官阶仅为从八品上,差着四阶,但录事参军是州官,掌总录众曹文簿,有举弹善恶之责,恰巧有监督州、县官员的职责,李亦峰怕给父亲惹麻烦,才想宁事息人,不料这个刘逸兴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亭中有圆滑之人,起身打圆场,笑着对李亦峰道:“我等正以诗会友,李公子家学渊源,不妨指教一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一章 鹿死我手 “以诗会友,雅事”,李亦峰重新挂起笑容,举止从容地冲着众人一个罗圈揖,笑道:“小弟不才,愿向诸位兄台请教。”阳光透过松林的缝隙洒落在李亦峰身上的银衫上,银衫泛起淡淡的鳞光,青松银衫的映衬下,李亦峰的笑容散发着自信的感染力。 周围的诸人见有热闹,纷纷往亭前凑,特别是不少是读书人,听说以诗会友立时眼睛发亮,片刻功夫,亭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郭怀理最喜热闹,近水楼台在内圈占了个好位置,倚着亭柱笑嘻嘻地看热闹。 “有什么好请教的,咱们不妨赌一把,看看谁的诗好。”刘逸兴不知怎的就看李亦峰不顺眼,说话处处针对。 刘逸兴三十岁出头,白头巾、青长衫,淡黄的面皮,双目有神,黑色的短须,嘴角微翘,露着几分讥讽的笑意,个虽不高,却透着精气神。 李亦峰心中暗恼,脸上神色不变,口中应道:“就依刘兄。”说着从怀中掏出绽银子,“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盯着刘逸兴的眼睛道:“十两白银与赢家买酒。” 看到银子,刘逸兴的嘴角翘得更高了,表情一下子从讥讽倨傲变成了满面春风,笑道:“不愧是县令公子,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兄弟们,别看热闹了,大伙凑凑,赢了钱上醉仙楼喝酒去。” 亭内诸人你一两我半两地凑钱,功夫不大,堆了一堆散碎银子在桌上。 刘逸兴意犹未尽,冲着看热闹的人群喊道:“各位兄台,有哪位愿意参加以诗会友,不妨一试,二十两雪花银,赢家拿走,机会难得,切莫错过。” 江安义觉得好笑,刘逸兴的神情与街头吆喝赌博的青皮差不多,不过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足够一家八口在文平府舒坦地过上一两年。 连喊了几遍没人答应,刘逸兴有点扫兴,看了一眼柱边的郭怀理,见到他手中的折扇,眼神一亮,殷勤地问道:“这位兄弟,可有兴趣一试?” 郭怀理暗笑,想做套让自己钻,门都没有,直接摇头道:“没钱,赌不起。” “不用银子,只要押上两位手中之物即可。”刘逸兴指着郭怀理和江安义手中扇子道。 一把折扇成本不过十文,刘逸兴居然肯用十两银子来赌两把折扇,郭怀理喜出望外,这等便宜岂能放过,立刻连声应道:“行,行”,拉着江安义跨进亭内,将折扇放在银子旁边。 李亦峰好奇地看了两眼折扇,没有作声。刘逸兴又高声约了几遍,见没人响应,这才笑眯眯地开口道:“李公子,两位老弟,虽是有诗会友,但有了赌斗,就要拿出个章程来,诗好诗坏,当由高人评定。” 几人点头同意,刘逸兴狡黠地往身后一指,道:“这位是府学的俞训导俞元清大人(府学训导从八品下),丰乐元年的进士,江南名士,人品学问没得说,请他做评定大家没意见吧。” 俞元清站起身向大伙拱手示意,江安义见他年近四旬,面容清俊儒雅,目光温和,满面和煦的笑容,可是落坐时这位俞训导目光与刘逸兴一碰,两人嘴角同时浮现出一丝心照不宣地笑容。 这场赌斗看来是有意安排的,瞧俞、刘两人的神情,平时没少合作过,默契得很。李亦峰也明白上了当,不过他无所谓,一来自己这伙人中也有高人,县学的训导-邱德海,此人是举人出身,文才出众,赌斗诗文不见得就会输;二来即便输了,能用十两银子结交到府学的俞训导和刘逸兴这一帮子人,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所以李亦峰笑容不改听刘逸兴的安排。 “那我们分成三组,李公子一组,这两位兄弟一组,刘某等人算一组,请俞训导出题,以一柱香的时间为限,诗高者得胜。”话音一落,立时有人取出香炉、笔墨纸砚等物摆放在石桌上,动作迅速熟练。 江安义暗笑,这是早有准备,就等人上钩呢。郭怀理在身旁懊恼地轻声嘀咕:“上当了,难怪老爹常说小便宜莫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原以为捡个漏,没想到反贴进去两把折扇,小江,回去把扇子再给我两把。” 俞元清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指着亭外景色道:“以昆华山之景为题,做七绝一首,要有松、草、花、鸟在内,写出伤春之意。” 香被点燃,比试开始。刘逸兴那伙人早有准备,凑在一起低语谈笑掩人耳目,李亦峰一伙聚成一圈商量不提。看热闹的众人叽叽喳喳,议论两家谁输谁赢,至于郭怀理和江安义被当成傻瓜略过。 江安义微笑不语,斗诗,还真难不住自己,不用比试,鹿死谁手早已注定。 香将燃尽,江安义提笔即书,郭怀理歪着脖子看着,越看眼光越亮,连声赞妙,待江安义写罢,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另外两处皆已写罢,三张诗文一齐交于俞元清手中。 俞元清站在中间,清了清嗓音,朗声诵道:“鸟啼落花惜春残,昆华山上薄衣衫。萧萧松林空寂寞,萋萋芳草逐远山。”叫好声四起,是李亦峰写的,李亦峰得意地向四周拱手致谢。 “此诗有春、花、草、鸟四字,惜春残和后面的萧萧、萋萋叠字对应,写出伤春之意,诚为佳作,不错不错。” 将此诗放在桌上,俞元清接下来念道:“松风卷随碧云去,鸟鸣空涧客忧思。草色斑斑春雨后,花落上苑第几枝。”又是一片叫好声,刘逸兴在一旁挤眉弄眼地嘻笑,这篇名为他的大作实际就是俞元清的诗,自己品评自己的诗哪会输。 果然,俞元清评道:“此诗将松、花、草、鸟嵌入春中,通过游子的思乡之情表达对春天思忆,一个空字写出伤怀之感,草色斑斑尤为形象,因此我认为此诗较前首略强些。” 亭中众人多是饱学之士,诗之好坏自然能分辨,邱德海亦觉己诗不如此首,没有作声。刘逸兴见李亦峰没有异议,拱拱手笑道:“承让承让,李兄,晚上我作东,醉仙楼不醉不归,哈哈哈哈。” 李亦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堂堂一个秀才,录事参军之子,想喝酒用得着用这种手段吗?不过大郑国赌风很盛,斗诗赌胜更是文人雅事,能结交到俞训导、刘逸兴以及府学的生员,这十两银子花得值。 脸上笑意不变,李亦峰极有风度地拱手回礼道:“刘兄才学过人,李某甘拜下风,今后还要多多倚仗。” “好说,好说,哈哈。”刘逸兴两只眼快眯成一条线了,伸手拿起折扇,将其中一把递向李亦峰,道:“见者有份。” 看着刘逸兴与李亦峰自说自话,又拿银子又分扇,郭怀理高嚷道:“急什么,我们的诗还没念,输赢还未定呢。” 众人一阵哄笑,刘逸兴顿住手,略带尴尬地笑道:“是我等疏忽了,且听听两位才子的大作。” 俞元清面带调笑之色,清了清嗓子,展开江安义的诗,高声读道:“昆华山前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 刘逸兴插话道:“此句与李兄的‘萋萋芳草逐远山’倒有几分相似,不错不错,且听后两句。” 俞元清笑容凝住,手中的诗看了一遍又一遍,刘逸兴诧异地问道:“先生怎么不往下读了?” 将诗交给刘逸兴,俞元清来到江安义面前,拱手道:“俞某有眼无珠,不识高人,恕罪恕罪。” 那边,刘逸兴忍不住叫出声来,“好诗,真是好诗。” 旁边的人莫名所以,性急的喊道:“什么好诗,快让大家都听听。” “昆华山前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松下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全场一寂,紧接着叫好声轰起,谁也没想到这场斗诗异峰兀起,居然让两个年轻人赢了。 俞元清被喝采声惊醒,评道:“此诗以草、松、花、鸟写春景,用‘空啼’二字以乐写哀,以闹衬静,与前文中的‘自落’相照应,写出伤春寂寞之情,诚为不可多得的好诗,鄙人自愧不如。” 不过俞元清亦有疑问,这首诗苍桑之意很浓,不像是年轻人所写,转念一想,这场赌斗本就是作弊,对方拿出的作品并无不知道,至于是谁做的便不重要了。 刘逸兴有些狼狈,自己做的套反被套了进去,尴尬地笑道:“惭愧惭愧,此次赌斗两位赢了,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江安义和郭怀理报上姓名。刘逸兴爽朗地笑道:“原想诓李公子的银子请大家喝酒,没想到被两位巧手得去,愿赌服输,两位收好赌注。” 刘逸兴说得豪迈,以为两人会用赢来的银子请大家吃酒交个朋友,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料到郭怀理道声“贪财”,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银子扒入怀中,拿起折扇,拱手作了个揖,拉着江安义脚底抹油溜之乎,留下一亭目瞪口呆的看客。 等两人不见踪影,刘逸兴才回过味来,失声笑道:“这是个妙人,哈哈哈,有趣,有趣得紧。” 李亦峰也放声大笑,道:“相逢不如偶遇,晚饭就由小弟来做东。刘兄你地头熟,俞训导,诸位兄台,大家请赏脸。” 昆华山下,郭怀理昂着胖脸,正气凛然地教训着江安义:“小江,不是我跑得快,这二十两银子就没了。朋友得交,但这些官少爷咱们交不上,犯不着花钱买虚交情。” 从怀中掏出银子,塞入江安义的手中,郭怀理的心情不是一般地好,笑道:“小江,今晚你可得由请客,挑最贵的地去。对了,你的诗文啥时变得这么厉害,挑拿手的赶紧念两首给哥哥,我背熟后也赢他几两银子花花。” 一路磨叽念,江安义实在受不了了,念了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郭怀理摇头晃脑地低声念诵,江安义耳根总算得了清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二章 鸟空啼唱 四月十日,院试开始。卯时一刻(早五点十五分),贡院的大门打开,六百多名考生排成四列接受入场检查,解发、袒衣,连鞋袜都要脱下搜上一遍。为防作弊,应试用的笔、墨、纸张、食物等皆由考场提供,考生只需空手进场。 唱名、搜检完毕后,江安义整理好衣衫,迈步进入贡院的大门。天还未大亮,四端高高耸立的望角如同巨人般守望着这封闭的院落,双重围墙上布满荆棘,难怪贡院被叫做“棘围”。江安义心里嘀咕着,沿着正中轴线穿过大门、二门、龙门,这就是贡院的“三龙门”了。 长长的甬道正前方明远楼高耸,乌沉沉地透着森严庄重,左右两旁有不少建筑,想是至公堂、协一堂、联壁堂、守备厅、监试厅及刷印刻字、受卷、弥封等地。江安义来不及细看,旁边的小吏已经低喝着:“还不快找号舍,傻站着干啥。” 江安义赶紧拿出考引找“辰字十二号”,大道两旁一排排整齐、低矮的瓦房就是号舍,有衙役举着灯笼在前面照亮,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粉墙上墨写的“辰”字。 号舍高约二米,宽约二米,深仅有一米五,两端墙壁隔开,上面是瓦起来官阶还在众人之上。 邓浩南平静地与众人见礼,将手中的名册交于冯刺史,开口道:“评卷已经结束,名册按先后排列。贵州文风鼎盛,特别是诗才倍出,这次正试有三首诗让人拍案叫绝,与诸位大人共赏之。” 冯刺史兴致盎然,连声说好。邓浩南将“春山一路鸟空啼”、“人闲桂花落”及“野渡无人舟自横”三首念了出来,至公堂内一片叫好声。 教授程子野捊须笑道:“自大人就任刺史以来,大力奖掖诗文,今日之盛大人实在功不可没,德州有大人,实是众生之幸。”众人心领神会,一通马屁拍得冯刺史眉开眼笑。 邓浩南轻咳一声,打断诸人道:“只是有一事老夫甚觉奇怪,‘鸟空啼’一诗在此次应试卷中居然出现九次之多,虽然略有改动,但是同一首无疑,我已经在名册上将相同之人标记。老夫寡闻,不知此诗是哪位大才之作?” “喔,竟有此事,”正抚须得意的冯刺史一愣,品味道:“此诗文彩斐然,意味深长,如是旧作我应有所听闻,莫非近日所做?” 在坐诸人皆摇头,录事参军刘子才猛然记起,前两日儿子提及的昆华山上少年做了首“春山一路鸟空啼”,看来是此诗流传开被诸生抄录。 刘子才站起身拱手禀道:“大人,两日前犬子在昆华山上与人以诗会友,好像这首诗是一个少年人当时所作,是否原作就不清楚。” 冯刺史调侃道:“子才兄,令郎又在以诗会友了,不知挣了多少银子,怎么不请老夫喝上一杯。” 众人都知道刘逸兴常借着以诗会友的名义骗酒钱,不禁哈哈大笑。 虽是雅事,但州府的同僚常拿此事与刘子才打趣,刘子才老脸一红,道:“犬子荒唐,下官回去一定教训于他。” 冯刺史摆摆手道:“无妨,令郎行事还是很有分寸,老夫只是奇怪老刘你生性耿直不苟玩笑,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诙谐的儿子来?”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刘子才越发老脸羞红,心中暗恨,回去定要将那畜生禁足几日。 等笑声止歇,冯刺史随手翻看着名录,沉吟片刻后,道:“既是雷同,不用说是抄袭,一律不取。” 邓浩南惊问道:“如此一来,岂不将原作者也摒弃在外?” 冯刺史胖大的身躯往圈椅上一靠,带着几分悠然地口吻道:“我观‘鸟空啼’一诗以景写情,内中悲意十足,应是历经沧桑之人所做,不像是少年人的心思,昆华山上做此诗的少年人八成不是原作者,此其一。” “其二,如果是这少年人所做,那此人必定诗才出众,岂会用一首旧作来搪塞考试,诸卷中尚有‘人闲桂花落’和‘野渡无人舟自横’两首佳作,想必有一首是其所做。” “再者,九人同赋‘鸟空啼’,此九人品性可想而知,既然他们喜欢‘鸟空啼’,本府就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众皆叹服。 注:大郑府学设教授一人(正七品),训导四人(正八品);县学教谕一人(从八品),训导二人(正九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酒醉湿衣 四月十三日,贡院门前贴出了覆试名单,洪字六号和辰字十二号赫然在榜。十四日,一百名参加覆试的考生按时来到,搜检,入号,封门,发卷,开始作答后,不时有人巡视,较正试严格了几分。 覆试没有贴经和墨义,仅考一策一诗,策论为《重农论》,诗名《山景》,五言“雨”韵,量虽少难度明显加大了,策论从修身养性变为议论时事政策,解决实际问题;诗也有了限韵要求。 写诗对江安义来说是小菜,翻出一首“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抄上,从刚开始的忐忑不安到现在的心安理得,江安义喜欢上了“文抄公”的感觉。 《重农论》是道策论老题,老题易写但想出彩不易,江安义暗自窃喜,这道策论自己刚好请教过余师,从余师那里得到不少提示:民以食为天,农业生产关系到国家的稳定、经济的繁荣,饥馑之忧是历代统治者高度关注的问题;朝庭每年都下达《劝农诏》,春耕时分皇帝会到籍田耕种,朝庭把劝课农桑的好坏作为考核官员的依据,通过减赋、免徭役来鼓励生产。这些道理是文章应有之义,大家都会从这些方面落笔。 余师讲过,现今土地兼并十分严重,少数人占据着近半的田地,以自家为例,十亩良田,正常年份亩产稻谷约一石二斗,一分为税,四分为租,一分为种,所剩不过四石,换成杂粮,杂以野菜,勉强能糊口。那些无田可耕的百姓,租种农田更为不堪,一旦遭遇灾害,只能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土地兼并,是农业问题的根本所在。 但这个话题过于敏感,听余师言语之中流露,他之所以回乡探亲大半年,就是因为上了道《请重量天下土地疏》,为世家所忌,不得不自请还乡,远离风波。余师都无能为力的事,江安义当然不会触碰,如被卷入其中,怕连渣都找不到。 迅速地将余师讲过的内容归拢了下,挑可说的拟定腹稿:先写农之重要,再写助农、护农、兴农之策,最后结尾强调农兴则国富。重农在于护农、助农,才能兴农,护农在轻税薄役,使其得时,鼓励垦荒,使耕者有其田;助农则多,官府可以选育良种发放给农人,可以官租耕牛、铁犁,可以兴修水渠,防洪抗旱,与农生息,兴农自然有望。 想好之后,江安义提笔开篇,“民以食为天,农之轻重可知矣”;再到“铁器,民之大用也。器用便利,则用力少而得作多,农夫乐事劝功。用不具,则田畴荒,谷不殖”;三写“兴水利,防洪旱,得天时地利而促人和”;最后结尾曰:“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 文章一气呵成,江安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觉文如行云流水,感觉良好。拉铃,交卷,出了贡院,时间还早,却意外地发现郭怀理在门口等他。 郭怀理耷拉着脸,感觉浑身的肉都要往下沉,江安义也不敢问他考得如何。默默地走了一段,郭怀理沉声道:“策问倒是旧时做过,马训导曾改过,依样搬了上去,应该能应付。关键是诗,你写给我的那两首都不对题,只得胡诌了几句上去,大失我‘郭桂花’的风采。唉,小江,你怎么也这么早出来了,不要紧,以你的才华,即使这次不中下次一定行。” 郭怀理低着头,眉头皱着,自说自话地安慰着江安义。江安义心头一热,这个郭胖子自己考的不好还想着安慰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朋友。见胖子心情不好,江安义有意逗他开心,笑道:“考完了事,不去多想,咱哥俩找个地方吃一顿,我请客。” 一听吃东西,郭怀理的脸立时由阴转晴,拉着江安义往南走,道:“前面胡同里有家小店,爆炒羊肉做得又嫩又鲜,我爹带我吃过一次,保管你吃了也说好。” 第二天,协一堂内正在阅卷,刺史冯绍钧带着两名随从走了进来,径自来到邓山长身边,问道:“邓兄,‘人闲桂花落’和‘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卷子可曾评阅过了。” “尚未”,邓浩南叫人挑出洪字六号和辰字十二号,送在冯刺史面前。 卷子封着,先撕开洪字六号,冯刺史边看边皱眉,看完策论又读诗作,摇头叹道:“平平,大失吾所望,诗作与‘人闲桂花落’比相差甚远。” 展开辰字十二号的试卷,见字眉头先展,赞一声:“好字。”先读《重农论》,见首句“民以食为天,农之轻重可知矣”,不禁眼前一亮,再赞道:“开章明义,出句不凡。” 往下看,冯刺史连连点头,忍不住又赞道:“好文。” 邓浩南放下笔,笑道:“改了一上午,有些头昏眼花。好文有好酒,冯兄不妨读来听听,让大家解解乏。” “民以食为天,……”冯刺兄醇厚的嗓音在协一堂内响起,评卷的众人都放下笔倾听,待结句“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念完,众人无不鼓掌喝彩。 邓浩南点头道:“确是好文。此策用辞严谨,言之有物,切中要害,鼓励垦荒、选育良种、兴建水利、改进器械之策皆为良方,冯兄牧守德州,不妨一试。” “此论言之凿凿,老夫读之亦感受益,有些事项确可依此策行事。”冯刺史手抚黑须,心有戚戚焉。 “此子的诗怎么样?冯兄一并读来听听。” 冯刺史将江安义的诗作拿在手中,未曾开口眼前一亮,默诵再三,叹道:“此子之诗,有清灵之气,读之有如观画啊。妙哉妙哉!没想到此次院试出了个诗家。” 邓浩南连连顿足催促道:“冯兄,冯刺史,奇文共欣赏,快读啊。” 冯刺史莞尔,高声诵道:“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协一堂内“猫叫”之声响成一片。 邓浩南手捻胡须,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品味,赞叹道:“山中景色跃然纸上,色彩斑斓有如画卷,老夫最爱‘空翠湿人衣’这句,让老夫想起儿时被竹露湿衣的情景。唉,转瞬三十年逝去,竹林尚青,老夫却须发半白,老矣。” 邓山长被诗勾起回忆,言语之中不胜唏嘘,冯刺史连忙安慰道:“夫子云‘逝者如斯夫’,君子当自强不息,邓兄身为泽昌书院山长,育人无数名重儒林,何必做白头之叹。” “此诗一出,谁与争锋,邓兄,就以此子为案首如何?” “理当如此。”邓浩南点头同意。评判不到一半,案首就被定下。 “待老夫看看此子为谁?”冯绍钧为官多年,城府深重,居然被诗勾得有些急切起来,打开弥封,眯着眼念道:“江安义,新齐县人,我记得余知节余大人也是新齐县人,这新齐县后继有人啊。” 顺手打开郭怀理的弥封,笑道:“居然也是新齐县人,没想到小小新齐县文风鼎盛啊。罢了,念在‘人闲桂花落’的面子上,就取在乙榜之末,此次新齐县一头一尾包圆了,也算是一场佳话。哈哈哈。” 十八日,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就出现了身着长衫的身影,三五一群,举止斯文,谈笑风声,不时瞅向贡院紧闭大门的目光暴露出他们的紧张。江安义和郭怀理赶到贡院已是辰时中,初升的朝阳照在贡院门前,新刷得粉墙雪白一片,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一些机灵的商贩叫卖着早点和瓜果,郭怀理买了包瓜子和江安义在树荫下嗑着,一边吃一边念叨着各路神仙的名字,祈求保佑。江安义翻了翻白眼,暗道这才是真正的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来了,来了”,巳时时分贡院的门打开,两名小吏拿着红色的榜单在两列兵丁的护卫下走了出来,人群顿时簇拥过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有性急的弯下腰想先睹为快。两名小吏手脚麻利,红色的榜单很快贴好,阳光照在上面,每个名字都熠熠生辉。 榜单下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我中了”之类的狂喜呼声传来,也有踉跄挤出人群,满怀失落的身影。 “江安义,案首是江安义”、“谁是江安义,来没来,让大伙看看”,人群一阵喧闹。 “小江,像是喊你的名字,莫非你中了?赶紧的,看看去。”郭怀理将手中的瓜子一抛,拉着江安义向榜单跑去。 榜单最上方,赫然写着“甲等第一名新齐县江安义”,看到自己的名字,江安义一时痴了。欢喜、激动、轻松、辛酸,百味杂陈,一下子汹涌而来,定格成眼角的泪滴和嘴角抽搐的笑容。 “我中了,我中了。”郭怀理摇晃着江安义的肩膀,将他从迷醉中摇清醒过来。郭胖子激动得像个皮球快要蹦起来,顺着郭怀理的手指方向,榜单的末尾正是郭怀理的名字。 胖脸胀得通红,郭怀理紧紧地拽住江安义,嘶声嚷着:“喝酒去,喝酒去。” “回家总算跟爹娘有个交待了,”郭怀理吐出一口酒气,笑道:“我自知不是读书的料,看见书就犯困,可是我爹说生意人受人欺负,家里要出个读书人撑门面。我在家最小,爹娘娇惯,又懒又吃不住苦,我娘心痛我,便说让我去读书,可娘她哪知道读书的苦,先生的竹板打在手上钻心的疼啊……” 听着郭怀理的絮叨,江安义想起孤灯寒夜,爹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讲解着经义;十二岁的少年从县城借书回家,脚一滑,跌倒在泥水中,一身冰寒;雨雪飘飞,娘在焦急地在竹篱门前眺望,飞雪染白了头发;小弟替人帮佣,回来时满面泪痕…… 只觉鼻子发酸眼窝发热,满满地斟上一杯酒,江安义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在肺腑中激荡,洗涤着胸中郁积的情感,这杯酒,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为了家人,为了江家,也为了天下所有心怀梦想苦读的读书人。 这一日,文平府中不知有多少人酩酊大醉?欢欣、苦涩尽在一杯酒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无妄之灾 院试已毕,新取的生员要填写亲供、年龄、籍贯三代以及身高相貌特点,本县的训导出具印结,交于府学教授,等簪花宴后,各县训导带回本县的生员,就算是入学了。 四月二十日,府学明纶堂,鼓乐喧天,新生员们身着蓝布新衫,在训导的带领下向刺史行礼,簪花宴正式开始。 冯刺史头戴金花,满面春风地看着堂下行礼的生员,笑道:“德州虽然地小物薄,但文风鼎盛,英才倍出,诸位俊逸都是我德州之英。夫子云‘学而优则仕’,恭贺诸位从此踏上青云之路,将来必将光耀门庭显赫乡闾,老夫先预祝各位贤才飞黄腾达、鹏程万里。” 一席官话鼓动得新入学的秀才们喜上眉梢,个个意气丰发,胸膛挺得笔直,生恐损了英才之锐气。 冯刺史将众人的神色看到眼中,脸上得意心中暗哂,好话人人爱听,但其实大部分人都将在秀才功名上蹉跎岁月,真正能飞黄腾达有几个,功名二字误尽天下多少读书人。 不过,有一个人冯刺史还是很看好,他扬起脸笑问道:“谁是江安义啊?” “小生便是”,听到刺史呼唤,江安义急走几步,上前躬身施礼。 冯刺史来到江安义身边,围着他转了二圈,诧异地问道:“江安义,你今年多大了?” “小生丙辰年生人,今年十六岁。” “后生可畏。”冯刺史叹道:“如此年少便能写出‘野渡无人舟自横’和‘空翠湿人衣’此等佳句,此乃天纵之资,真正的秀逸之才,吾不如也。” 邓浩南站在冯刺史身旁,插言道:“江安义,老夫是泽昌书院的山长,你可愿来我书院就读,以你之才,不用几年必能有所成就。” 程教授有了不乐意了,道:“邓山长,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我府学也愿意破格招他入学。”转脸对着江安义道:“江安义,你是我德州的英才,何必到仁州看别人的脸色。” 话出口程教授就知说错了话,冯刺史是仁州人,自己岂不是连刺史也扫进去了,偷眼看冯刺史神色不变,暗松口气,悄悄地退在一旁,不再吭声。 冯刺史接着点了几个人上前,温言相询,最后,冯刺史问了声:“郭怀理何在?” 郭怀理一听刺史大人居然叫自己的名字,激动得浑身肥肉直打颤,一脸亢奋地上前行礼,道:“小生拜见大人。” 冯刺史见郭怀理一身肥肉,笑道:“想不到你一身富态,竟能写出‘月出惊山鸟’这样空灵的句子来,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错。” 郭怀理得意洋洋地道:“小生虽然肉多了些,但心却有七窍啊。” 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郭怀理见刺史笑容满面,越发得人来疯,从袖中拿出折扇,“刷”的打开,露出扇面上写的“人闲桂花落”的诗句,双手呈给冯刺史,道:“大人,小生将‘人闲桂花落’一诗抄在折扇之上,敬献给大人,以表学生对大人的景仰之心。” 冯刺史接过折扇看了看,试着扇扇,觉得轻盈适手,笑道:“此物为何?倒也雅致,何处所得?” “此为折扇,仅此一把,学生送于大人试用。”郭怀理一脸精明地道。 冯刺史用扇指着郭怀理,笑骂道:“果然是体肥心狡,不去经商真是委屈。”回过头看到刘子才,笑道:“此子和逸兴一胖一瘦,倒是相得益彰。” 锣鼓声起,小吏举着红托盘走过来,盘中盛满绢花,新生员一人一朵,簪在儒巾之侧,一时间,红花艳艳,盛开在贡院之中。簪花宴后拜夫子,仪式结束,各县的训导带着新生员回归。 此次新齐县考中两名秀才,江安义更是高中案首,马训导在簪花宴上被程教谕夸了几句,自觉脸上有光,看到两人时,瘦削的脸上难得挂着笑容。干巴巴地勉励了几句,马训导道:“我在此还有些事情,你们后天再随我回去。” 得中秀才归程是有车马费、伙食费的,此刻两人都归心似箭,哪肯跟着马训导慢慢磨蹭。得知两人要自行回家,马训导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两人的车马、伙食费用自然归了自己,交待了几句,一甩衣袖马训导自行离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王的马车赶得飞快,提前一天就回到了新齐县。郭怀理知道江安义急着回家报喜,约好聚期后吩咐老王送江安义回家。老王知道江安义夺中案首,哪会不尽心伺候,一路妥妥当当地将江安义送到家门前。 站在自家竹篱门前,江安义发现竹篱笆倒了一片,这才出门几天,家里看上去破败不堪,安勇怎么也不收拾一下。江安义忍着心中不快,边往里走边高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妍儿听到声音从屋中窜了出来,披头散发,一见哥哥扁着嘴就哭道:“哥,你总算回来了,娘病了。” 江安义一惊,急忙走进江黄氏住的房间,见娘闭着眼,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屋内弥散着一股药味。 “娘,娘,你怎么了?”江安义伸手往江黄氏的头上一摸,滚烫灼人。 听到儿子的呼唤,江黄氏勉力睁开眼,艰难地喘息着:“义儿,你回来了,考得怎么样?” “考上了,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安勇哪去了?怎么不在这照看?” 听到江安义考中了,江黄氏枯黄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喃喃地轻语道:“谢天谢地。”然后无力地闭上眼睛,昏沉沉地睡去。 江安义轻手轻腿地拉着妍儿来到外边,妍儿抽抽答答地哭个不停,江安义柔声问道:“妍儿别哭,告诉哥发生什么事了?” 妍儿还小,说不清楚,正焦急间,大舅黄开山提着几贴药走了进来。江安义顾不上寒喧,从大舅的嘴中得知了原委:昨天江陈氏到县衙告发江安勇妖言惑众蛊惑乡民,县里派衙役把江安勇抓走了,江黄氏阻挡时被踢倒在地,又急又伤,病倒在床。 原来是江陈氏,江安义眼中迸出一道怒火,这个恶毒的婆娘,自己绝饶不了她。 晌午时分,三舅黄开林急匆匆地从县里赶了回来,把打探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事由是朝庭严查利用邪术蛊惑民众,江陈氏告发江安勇以山神之名蛊惑乡民,现在安勇安在牢中还未审判。三舅花了一两银子托牢头关照后,又请到刑房的吴胥吏吃饭,得了好处,吴胥吏答应替为打点,让江家多准备些银两认罚了事。 听到安勇暂时无恙,江安义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这个案首中的及时,秀才虽然不是官,但依律可以见官不跪,在县令面前有了话语权,周旋的余地大了很多。 一家人商议了一阵,决定明天去县衙喊冤。吃过饭,三舅又赶往县城,大舅煎药照看娘,江安义从书箱中找来《郑律》,要打官司,不懂法可不行。 ……………… 新齐县衙坐北朝南座落在城正中,大门面阔三间,八字墙,两侧有一对威严的石狮。门前东梢间的前半间置喊冤鼓一架,供百姓击鼓鸣冤之用,西梢间的前半间立有两通石碑,上面刻着“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三十”的字样。 今天不是放告日,不用升堂办案,县令陈仕德打算慢慢地享用早餐后再到二堂办公。小妾白凤俯下身子递过来一碗粳米粥,陈仕德一眼瞥见红色抹胸中遮掩不住的雪白,想起昨晚的娇喘呻吟,心头一热,轻轻在白凤的手腕上一捏,惹来娇嗔的白眼。陈仕德得意地一笑,自己年过五旬的身体还如少年般精力十足。 “隆隆隆隆”,鼓声阵阵,惊动了县衙全体官吏。陈仕德刚喝了二口精心熬制的粳米粥,被鼓声震得手一颤,粥碗一倾,碗中的稀粥从他的胡须上一路淋漓下去。白凤连忙掏出丝巾帮陈仕德擦拭,陈仕德恼怒地一把推开白凤,喊道:“更衣升堂”。 堂役击鼓三声,两列衙役齐喊“威武”,陈仕德一身官服升坐正堂,三班衙役参拜已毕,分列两旁。陈仕德怒气冲冲,一拍惊堂木,喝道:“带击鼓之人。” 江安义跟着衙役往里走,边走边打量着县衙,迎面照壁上画着一只形似麒麟的怪兽“犭贪”,转过照壁,堂前月台条石砌成,宽阔整洁,檐下雕梁画栋彩绘精美,红漆大柱上挂着一副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大堂正中悬挂“新齐县正堂”金字大匾,匾额下是知县的暖阁,阁正面绘海水朝日图,上挂“明镜高悬”金匾。公案放在暖阁内的木台上,桌上摆放文房四宝、令箭筒、惊堂木等,桌后一把太师椅,一名五旬的老者身穿官服端坐其中,面色阴沉地盯着自己,分明就是阎王爷。两列衙役身着皂衣手持水火棍面目狰狞,有如阎王殿中的鬼差,青旗、皮槊、桐棍、蓝扇、官衙牌、堂鼓罗列在其后,显得阴森恐怖。 陈县令憋着一肚子火气,见一少年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作了个揖也不跪下,怒喝道:“何方狂徒,当公堂是玩闹所在,来啊,拉下去先重责五板。”伸手就往签筒里摸红签(红签一根打五下,绿签拿人)。 “打不得,”江安义连忙喊道:“小生有秀才功名在身,依律无过不能用刑。”第一次见县老爷,江安义心里多少有点慌。 陈县令一愣,全县二十七名秀才他都记得,好像没有这么年少的人,难道自己眼花了,看错了人,迟疑地问道:“你是何人,家住哪里,哪年的秀才?” “小生江安义,平山镇人,今年新中的秀才。” 原来是新中的秀才,难怪不认识,陈仕德的手缩了回来,阴沉着脸,冷冷地威吓道:“江安义,你击鼓所为何事,如是玩戏,小心本县革去你的功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一波三折 江安义有点紧张,看得出县太爷对自己的感观不好。想到身处牢中的弟弟,江安义鼓了鼓劲,扬眉说道:“小生为江陈氏诬告吾弟江安勇一事鸣冤,我弟年方十三,乃乡间淳朴少年,何曾有过妖言惑众,请大人明察秋毫,为吾弟伸冤做主。” 陈仕德一皱眉,昨日侯七禀报说平山镇有人告发乡民江安勇以山神显灵惑乱民众,恰巧州府行文要各地严禁妖言,防止有人作乱。自己没多想,下令将江安勇抓了起来,不管真假,有官司就有进项,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乡人,没想到他哥哥是个秀才,看来是个麻烦。 阴沉着脸思忖片刻,陈仕德觉得江安义年岁不大,应该对大郑律法不熟,沉声道:“是否诬告,本县自会查明,你小小年纪恃才傲物,妄敲鸣冤鼓,实属可恶,念你初犯,本县不予追究,还不退了下去。” 江安义翻看过《郑律》,得知未满十四岁罪减一等,未定罪前不能收监,陈知县有错在先,所以胸有成竹地应道:“大人,依你之言我弟有无罪责尚未查明,依照《郑律》,我弟年未满十四岁未定罪前不能收监,请大人明查。” 陈仕德暗叫不好,这秀才年纪虽轻对律法居然熟知。依照大郑律法的规定,县令错用律法轻则罚金重则丢官甚至挨板子坐牢,普通老百姓字都不识几个,哪里会知道律法,所以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原以为江家只是普通百姓人家,抓人时也没在意,没想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不过,官场上向来是上级有错下属来背,陈仕德眼睛往左右一扫,假意发怒道:“侯七,你怎么将未满十四岁的少年抓住监中,你可知错?” 侯七站左排的衙役中,听到县太爷发怒,只好苦着脸出来,恭身认错道:“小的该死,见那江安勇个头高大,一时失查,以为已经过了十四岁。” 一看侯七,江安义顿时明白了,想起当日那怨毒的眼光,真是打蛇不死遭蛇咬,显然是这两人报集市上丢脸的仇,祸及安勇。 想到这里,江安义冷笑一声,道:“家师余知节余大人曾说过此人是仗势欺人的污吏,大人切不要被他蒙骗。” 余知节余大人,江安义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陈仕德脑袋“嗡”的一下,迅速地思索起来:家师,江安义是余知节的学生?我怎么没听说余大人在新齐县收了学生?江安义既然这样说,那肯定就有这回事。如果江安义是余知节的学生,这场官司怎么也要偏向他。余大人说侯七是仗势欺人的污吏,侯七做什么坏事撞上余大人了,自己怎么不知道?仗势欺人,仗的谁的势,余大人不会是指我吧?难怪几次上门求见都吃了闭门羹,会不会是因为侯七这小子坏的事。虽说县官不如县管,余大人不是直接上司,但余大人随便说句话,自己的前程恐怕就危险了。 短瞬之间,陈仕德脑袋中转过无数念头,脸色平和下来,柔声问道:“江安义,此话从何说起?” 江安义便把集市之上卖竹,侯七马八为非作歹,余大人仗义直言怒斥两人,并让两人回去领打一事说了一遍。侯七面如土色,没想到江安义把此事当着县令的面抖了出来,他深知陈县令媚上欺下的德行,这顿打怕是逃不掉了。 果然,陈仕德怒容满面,喝骂道:“该死的狗材,你们背着我胡作非为,反让我来背黑锅,以至让余大人误会我。真真可恼,来人,把这两个狗东西拉下去重责二十板。” “劈劈啪啪”的板子声夹杂着惨叫声,江安义心里那叫解恨,心知这两人不会善罢干休,不过自己也没打算轻易饶了他们。 公堂上,陈仕德一脸正色地道:“江安义,本县一时失察,才生出许多误会,请你向余大人言明情况,不要让余公误会我才好。” “大人明镜高悬,小生定当向余师禀明”,江安义拱手道:“大人,家母心忧我弟,卧病在床,我弟年幼,小生愿代弟坐牢。还请大人能及时审明该案,还我弟清白。” “仁孝可嘉”,陈仕德微笑地点点头,道:“也罢,本县今日就将此案办结,来人,提江陈氏到案。” 平山镇到新齐县有一段路程,陈仕德当然不会在堂上坐等,一拂衣袖,退了堂。 江安义想趁这个空档去牢房看看弟弟,不料一名书吏追了出来说是县令有请。穿过重光门沿着长廊来到二堂,江安义见堂外悬一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不及细看,书吏领着拐过二堂来到迎客厅,陈仕德正在厅内等着。 见礼已毕,仆人献茶,陈仕德满面笑容地问道:“刚才在大堂之上有些话不好细问,江安义,余大人是何时收你为学生的?” 余大人并未正式收自己为学生,江安义有些心虚,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小生年后蒙余师教导过一阵。” “哦”,陈仕德转了转眼珠,余知节二月底离开,自己还到相送,年后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余知节怎么可能收江安义为学生,这小子在骗我。陈仕德心中暗恼,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淡淡地问道:“江安义,你此次取在甲榜还是乙榜?” “回大人,小生侥幸取中甲榜第一名。” “什么?”陈仕德一惊,屁股欠座而起,追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虚渡十六春秋。” 陈仕德倒吸口凉气,今天饭没吃饱,惊倒是吃饱了。十六岁中秀才,实属难得,正常人要在二十岁以后,自己就是二十九岁才中的秀才。这个江安义不光十六岁中秀才,而且还中了案首,此子必定聪慧过人才让余知节见猎心喜,在短时间内决定收江安义为学生。俗话说莫欺少年穷,这个江安义几可断定前程远大。 陈仕德脸上重新堆回笑容,道:“年前我儿厚元前来探亲,我有意请令师指点他几句,不巧令师没空,只能做罢。我儿也是个喜好读书之人,可惜他年后就回老家了,要不然定能和安义你成为朋友,老夫可要多个贤侄了,可惜可惜。” 这话说得直白,江安义自然不会错过,起身施礼道:“大人如不嫌小侄粗鄙,安义愿视厚元兄为兄长。”无论从眼前还是长远来看,能和县令攀上交情都是好事,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接着。 “好好好,以后你们兄弟要互亲互近,共同进益,哈哈哈哈。”陈仕德捊须大笑,看似极为畅快。 认了兄弟,气氛立时变得亲近,陈仕德一口一个贤侄叫着,江安义忍着肉麻奉承着,弟弟还在牢中押着呢,得倚仗这位伯父大人。 过了一个半时辰,衙役进来禀报,江陈氏已经带到。陈仕德笑着对江安义道:“贤侄只管放心,老夫自会为你作主。” 重新升堂,江陈氏跪在硊石上瑟瑟发抖,来的时候她从衙役的口中得知,江家大小子中了秀才,自家的亲戚侯七挨了板子,这场官司多半要输了。江陈氏是又怕又悔,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听了侯七的话告发江安勇,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剩下硊在石上“筛糠”了。 问案问案,怎么问很重要,声音、语调、用词都有学问在里面。陈仕德为官多年,心中早有定数,一通喝令下来,江陈氏吓得魂不附体,老老实实交待了原委:江陈氏家四月娶亲,侯七作为新娘的舅舅送嫁到平山镇,认出吃喜酒的江黄氏。 侯七不忘前仇,有意打听江家的事情,探听出山神赐猎物这回事。侯七如获至宝,与江陈氏商量对付江家,江陈氏正好气恼没得到江家的田地,两人一拍即合,江陈氏到县衙出告,侯七到平山镇拿人。 江安义恨得牙直痒痒,这对狗男女真够歹毒,要不是自己中了秀才,恐怕这一次就要家破人亡了。陈仕德当堂宣判,江安勇无罪释放,江陈氏诬告良善收押待审,侯七诬良为贼,再责二十板,革去衙役之职,永不录用。 县衙门口,江安义看到了弟弟,江安勇目光呆滞,神色萎靡,怯生生地跟在衙役后边。见到江安义后,江安勇眼神一亮,跑着扑向哥哥,“哇哇”地哭出声来。 江安义心中发酸,安勇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身遭牢狱之灾肯定又惊又怕,能支撑到现在就算不错了。轻抚着弟弟的后背,江安义安慰道:“没事了,哥带你回家。” 手落在安勇的背上,江安勇肩头一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粗布衫上渗出血丝。江安义心头一痛,轻轻地解开弟弟的衣衫,几道鞭痕如同张牙舞爪的蜈蚣般咬在安勇的背上,红嫩嫩的还冒着血水。 江安义怒不可遏,吼道:“哪个畜生打的你?” 另一边,马八掺扶着一瘸一拐的侯七出来,江安勇指着两人,惊恐地道:“就是他们。” 江安义默默地替弟弟披好衣服,招呼三舅雇辆马车,转过身面对侯七和马八,平静地道:“两位厚赐,江某必将回报。” 侯七恶森森地从牙缝中嗤出一句:“小子,等着瞧。” 毒蛇吐信,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江安义已经决定坦然面对,对付毒蛇,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死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人情往来 “江寡妇的大儿子考中秀才了,听说还是第一名。”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要不然怎么连雷都劈不死,赶情是天下的文曲星下凡了,雷公也不敢得罪啊。” “他婶子,江秀才和俺家秀铃从小一块长大的,俺想托你跟江黄氏说说,看看能不能结成亲家,你要是能说成这事,俺给你八百文的谢媒钱。” 对于平山镇的乡人来说,秀才已经接近于下凡“文曲星”了。大伙兴致勃勃地议论着秀才公可以见官不跪,羡慕着秀才能免二十亩田税,免征两人的徭役,江安义成了“大人物”。 江家变得热闹无比,道贺的人将竹篱门前的野草踩得干干净净。大儿子考中秀才,二儿子无羔归来,江黄氏的病一下子好了,满面笑容地接待着前来道贺的乡亲。妍儿最喜欢热闹,这些天可把她高兴坏了,屋里屋外欢快地跑来跑去,红红的小脸有如苹果,眉眼之间都要溢出喜庆来。安勇的伤结了痂,哥哥郑重地告诉他一定帮他报仇,少年人心里存不住事,早把惊恐抛在了脑后,要不是娘不准他乱动,估计家里又得多一个“人来疯”。 身为主角,江安义的脸都笑得麻木了,不光要接待道贺的乡人,还得接待带着各种目的前来以诗会友、以文会友的访客,好在江家狭小,没有待客之地,加上往来客人不断,倒替江安义挡了不少麻烦。 一直忙到五月初,总算清静了下来,一家人总算能歇口气,整理一下收到的礼物。乡人的礼物简单朴素,院子里多出一群母鸡和鸭子,“叽叽呷呷”地叫得欢声,鸡蛋、粗布、谷子等东西堆得老高…… 礼轻情义重,一家人喜滋滋地将礼物分门别类,江安义用笔记好,人情要往来,这些礼节到时候是要还的。 有几份礼物对江安义来说有着不同的意味,第一份是陈仕德派衙役送来亲手所书的“少年俊杰”的横幅。江安义知道“老狐狸”高捧自己,是看重自己的前程和与余知节的师生关系,预做投资,但江家要在新齐县安稳发展,离不开陈仕德的关照,所以这张纸显得尤为重要。 第二份是余府派人送来的贺礼。余庆云、余庆山院试铩羽而归,带来江安义高中案首的消息,余府家主余知仁对大哥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大哥说此子非池中之物,要相交于微末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借着道贺的机会余府送来了厚礼,表示出余家善意和接纳。 第三份是郭怀理送来的二十两纹银。听说江安勇出了事,郭怀理坐着马车赶往江家,此时江安义带着弟弟已经回了家,见江安勇无事,郭胖子回复到活宝形态,要不是江家没有多余的房间,郭怀理都想在此住上十天半月。 这三份人情是要自己亲自上门答谢的,江安义放下笔,问江黄氏:“娘,家中有多少钱?” 江黄氏屈指算了算,答道:“原来还剩下十二两,你从府城回来给了娘二十二两,郭家送了二十两,家里有五十五两多银子,还有一千多铜钱。” “拿三十两银子给我,明天我进城回礼,顺便给娘你打根簪子,给妍儿买副手镯。”江安义道。 江黄氏开锁从箱子里拿出三十两银子,嘱咐江安义道:“钱要省点花,簪子手镯就算了。你也大了,过几年娶亲没钱可不行,这房子也不够,娘想着再扩两间。娘还寻思着买几亩田,你们兄弟一人十亩地,将来你弟弟也不会受冻挨饿。” “娘你放心好了,钱儿子会挣来,你就等着享福吧。安勇不用担心,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他没有吃的。”江安义笑着拍拍安勇的肩膀。 “好,好,好,娘信你。”江黄氏一边说一边笑着抹泪。 妍儿在一旁奇怪地问:“娘,你怎么又笑又哭啊?” “娘这是高兴”,江黄氏疼爱地将妍儿搂入怀中,亲了又亲。 “对了,你二伯送了二两银子,娘没有收,”江黄氏想起来,道:“他想请你向陈县令通融一下,放江陈氏早点回家。” 江安义一皱眉,冷冷地道:“她是自做自受,安勇被关进牢房都是她害的,我才不想管这闲事。” 江黄氏松开妍儿,对着江安义正色地道:“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多少道理,但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你爹死的时候,是你二伯帮忙才渡过的难关,虽说你二伯母做了对不起咱家的事,但做人不能光记仇不记恩,你能帮还是帮一下吧。” 江安义满心不快,安勇身上的伤不能就这样算了,江陈氏刻薄阴毒,不教训教训她下次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娘的心就是软。 江黄氏看出儿子的不快,继续劝道:“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念的那些书里面也有同样的话吧。江陈氏这次也算得了教训,看在你二伯的面子上,就放过她吧。” 江安义心生惭愧,圣人教导要持仁恕之道,书中有“有容,德乃大”的教诲,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娘说的不错,看在二伯的情面上,自己就去说一声,江陈氏经此一事,想来会安生些,即使再生事自己也不怕她。 想到这里,江安义应道:“母亲教训的是,孩儿明天就去跟陈县令说一声,放江陈氏回家。”当然,仁厚不等于迂腐,有些人可以宽恕,有些人却绝不能放过。 第二天进城,江安义按照事先筹划直奔金铺,老字号昌益祥买了一套四件的金首饰,花银二十二两。这份回礼是送给陈县令的,陈县令中眼中只认黄白两色,对于唯利是图的人来说金子是至上的。 果不其然,陈县令收到江安义送来的回礼,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出菊花来,拍着胸脯对江安义许诺,有事尽管来找他。江安义顺便提了江陈氏的事情,陈县令原本就收到了江知达的好处,想着再关几天就放了江陈氏,江安义一提,自然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从县衙告辞出来,江安义心知肚明,只要按时将年节的礼物奉上,这位“陈伯父”将会成为江家最值得依靠的肩膀。 去余家的礼物江安义精选了些竹艺品,余府有钱有势,不缺什么,这些雅致的礼品正好代表心意。余家高兴地收下江安义的礼物,招待江安义在家吃了顿午饭,席间江安义拿出事先写好的信,托余家在寄家信的时候捎给余知节,家主余知仁欣然应允。 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果江安义止步于秀才,与余府同样止步于点头之交,如果江安义能更上一层楼,凭借着余知节的关系,余府和江家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近几年,江家会得到余府一定程度上的照看和保护。 最后是郭家,除了回拜外江安义还带着点目的,至于礼物烤鸭、烧鸡、酒肉等吃食凑齐四样准没错。郭家在城南有栋五进的宅院,虽然比不上余府奢华但也称得上豪宅。 郭怀理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小江,怎么现在才来,我知道了,肯定是和我一样忙坏了。” 接过江安义手中油汪汪的纸包,郭怀理抽鼻子闻了闻,一脸陶醉地道:“城隍庙的烤鸭,祝阿婆的烧鸡,还是小江最了解我,知道我忙得都瘦了一圈,等下咱哥俩一起好好喝几杯。” 看着郭怀理越顶越高的肚子,江安义一阵无语,这哪是瘦了,分明是又胖了一圈。 吃饭的时候,郭父郭海清也来相陪,弥勒佛般的身材,永远带着笑的胖脸,见到江安义眼睛笑得都快合成一道缝了。两杯酒下肚,寒喧客套的话说过,郭海清站起身,笑道:“你们哥俩慢慢唠,我就不陪你们了,省得你们看我碍事。” 江安义此次来想与郭家商量折扇生意的事,连忙起身道:“郭伯父,请稍坐,小侄还些事要和伯父商量。” 郭海清“呵呵”着,不动声色地坐回位置。 江安义无心扯皮,直接了当地道:“伯父,我想将制折扇的法子卖给您,八十两银子?要不五十两也行?” 郭海清见过儿子手中的折扇,听说江安义还会做竹制的笔筒、茶具、酒具等玩艺,以他的经验知道这东西有着巨大的利润,一把折扇成本不过十文,开始能卖五百文,以后稳定了有百八十文一把的红利,如果加上其他的竹器,一年下来纯利绝不会少于五千两。 心中暗喜,郭海清表面上神色不动,端着酒杯像是在考虑。郭怀理在一旁提醒道:“爹,安义是我的兄弟,你可不能光顾生意不讲人情啊。” 郭海清认真地看了看江安义,几个月不见个头窜起来一截,双眼清明坚定,神态变得从容自信,不再是记忆中的胆怯畏缩的样子。这次院试中了案首,理儿说能考中秀才也亏得他帮忙,而且余知大人收他为学生,陈县令认他为侄,看来前途不可限量。 心中有了主意,郭海清笑眯眯地放下杯子,道:“虽说在商言商,但我不能让贤侄你吃亏。这样吧,这法子我用二百两买下,如果将来生意红火,再分一成红利于你。贤侄以为如何?” “多谢伯父”,江安义大喜,二百两银子,够家里花用一辈子了,举起杯恭恭敬敬地敬了郭海清一杯。 看着儿子和江安义吃得开心,郭海清有几分得意,郭家不缺钱,二百两银子只当交好江安义,如果江安义能飞黄腾达,凭着理儿跟他的交情和今日之事,郭家一定会跟着受益。听理儿说有个姓吕的前辈,投资出个帝王,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说不定我老郭以后也会被人提及好眼光呢。 月上柳梢头,郭家父子在门前送别江安义,老王驾车送江安义返家。平稳的马车内,江安义喜滋滋地摸着身旁鼓鼓的包裹,里面是二百两银子,钱是英雄胆,有了这些钱,自己就不用担心家里,可以远出求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添置家业 看到白花花的一堆银子,江黄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买房置地,在老百姓的心中,房和地是立根之本,根深才能枝繁叶茂。江安义自然不会妨碍娘的快乐,看着江黄氏像是年轻了十岁,满面春风地忙里忙外,走路都能带出风来,江安义从内往外地高兴。 大郑土地允许买卖,德州的田地按时价上等良田六两一亩,中等田地四两一亩,下等的旱田仅要二两一亩,至于荒山荒地简直和送的一样,五百文一亩。江黄氏拍板买了中等田十亩,旱田十亩,靠近自家房子的荒山和荒地买了一百亩,共花银子一百一十两。衙门有人好办事,很快田地就到手了。 置完地就开始建房,老宅的旁边刚买的空地,建栋三进三出的宅院,这在平山镇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大宅院,选了个黄道吉日,鞭炮声中破土动工,江家成为乡人羡慕的对象。 江家大兴土木,郭家的竹扇和竹器也在加紧制作,郭海清特意在文平府买了间店铺,取名“平山竹艺”。为表诚意,郭海清提议让江家派几个人来,方便两家沟通和对账,工钱就从赢利里开销。 江黄氏是妇人,不宜抛头露面;江安义要继续学业,江安勇太小,自家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江安义对江黄氏道:“家里人手不够,能不能让舅舅来帮忙,舅舅家有几个表兄弟都成年了,出来做事总胜过在田里刨食。” 江黄氏笑道:“这是好事,娘明天就去跟你的舅舅商量。” 江知厚去世后,族中的堂兄弟很少帮忙,多亏三个舅舅帮扶着,这几年才勉强过下来。江安义清楚地记得每年过年前,舅舅们都要背上几口袋粮食,塞上几十文钱给娘,这次家里出事,也是舅舅赶过来帮忙。 “干脆明天我们一同陪娘回娘家,我有一阵子没去舅舅家了,安勇的事多亏舅舅帮忙,去谢谢舅舅。” 这话引来江安勇和妍儿的欢呼声,三个舅舅家的表兄妹不少,年纪相仿,小孩之间的感情很好。 看到安勇高兴得没个正形,江安义板着脸训斥道:“安勇,你不小了,不要光想着玩,如今家境好了,习文习武都有了条件,你多学些本事,将来也能帮我。” 长兄如父,江安勇觉得江安义威严日甚,不敢反驳,轻声地嘟囔道:“知道了。” 江黄氏在一旁帮腔道:“勇儿,你大哥要到外地读书,家中就靠你了,趁你哥在家多向他学些东西。” 妍儿不依地抗议道:“娘,还有我呢,我也要学。”童声娇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手头宽裕了,回趟娘家可不能抠门,江黄氏精心准备着礼物,这几年倚仗哥哥的扶持,这礼数可不能拉下,吃的果子,喝的黄酒,穿的布料,用的铜钱,满满地塞了一箩筐,最后江安义说再塞就担不动了方才作罢。 三个舅舅都是种田人,看着妹子带着出息了的外甥回娘家,从心里往外涌出笑来。一家人挤在大舅家的堂屋内,兄妹妯娌间说着家长里短,免不了一阵落泪一阵欢笑。 小孩坐不住,一个个溜了出去,在院子里打闹嬉笑。安勇兜里揣着炮仗,在院子里左一声右一下的炸响,惹得男孩欢叫女孩尖呼。妍儿得意地炫耀着哥哥新给她买的银手镯,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院外热热闹闹,江安义留在堂屋内,不无羡慕地朝着院中张望,自小被教育要有读书人的稳重,让他无形中成了另类,表兄弟们和安勇说笑打闹到一处,和自己有着淡淡的疏远。 江黄氏把来意一说,几个舅舅都喜笑颜开,种田挣不了钱,家中田地有限,要靠租种别人的田地才能养活一家人。能够到商铺里做事,比起种田要好上几倍,而且也不用那样辛苦,商议的结果是让认识字的三舅带着大舅家的老三、二舅家的老二到郭家做事。 江安义已经决定到泽昌书院求学。理由很简单,府学虽然比县学强一些,但官办的学校按步就班,没有门路想要出头很难,相比之下泽昌书院的学风优良、治学严谨,更何况泽昌书院是江南最好的书院,人才倍出,既然家里不用牵挂,当然要去书院求学。 泽昌书院在仁州,书院离文平府还有百余里的路程,离新齐县有三百多里路,路程可不算近,江安义想买头代步的毛驴。其实江安义私心里很羡慕先贤们骑着马,跨着剑,游学四方的风采,只是马的价格太贵,退而求其次,有头毛驴也不错。 老王是熟手,被江安义借来当参谋。牛马市在城西,隔老远就能闻到膻臭味,地上一摊摊的牛马粪,苍蝇在空中飞舞,不时地撞到人脸上,江安义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在大棚前走过。 棚内的牛、马、驴都是脏乎乎、臭哄哄的,浓浓的尿骚味熏得江安义几乎要打消买牲口的念头。老王一脸兴奋地巴结着,不住地停下来帮着问价。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毛驴,江安义实在是不忍心骑它们。 已经无心买驴,江安义只想着穿过牲口棚从另一端离开,无意中憋见棚角落里卧着一匹马,鬃毛虬结,分不出颜色,头无力地耷拉着。听见有人经过,马抬起头,大大的眼睛中含着水光。 江安义立住腿,问道:“这马怎么卖?” 马主见生意上门,笑脸迎道:“客官好眼力,这马筋骨大,是匹好马,而且便宜,只要二十两。” 刚才听老王问价,知道一匹马要四五十两,这马怎么这样便宜,江安义大奇,让马主人将马赶起来。那马努了几次力,才颤抖着立起身,身材倒是高大,足有六尺半,但骨瘦如柴,马腹上的肋骨根根凸显,四只腿“突突”地打着颤,分明是匹病马。马身上带着鞭伤,苍蝇围着伤口“嗡嗡”乱转,耷拉的马尾无力甩动一下。 旁边有人笑道:“老杨头,你这马也敢开口二十两,除了骨头卖马肉都刮不出几十斤。公子,您还是瞧瞧我这匹吧,温驯有力,价钱好商量。” 老杨头苦着脸在一旁骂道:“我算是倒了血霉了,养了个活祖宗。光会吃不干活,公子爷,要不十五两您牵回去,实在不行十二两也行啊。” 老王识马,一看这马虽然瘦弱,但耳如竹、眼如鸟,马额突出,是好马之相,悄悄地拉了拉江安义的衣服,示意他买下来。江安义原本看这马可怜,得到老王的示意,二话不说,甩给老杨头十二两银子,解下缰绳,从棚内牵出马。 离开马棚,老王兴奋地道:“江公子,这马是北漠的战马,咱们大郑出的青州马和楚州马都没有这么高大。别看这马骨瘦如柴,那个卖马的不知道侍弄,糟蹋了这匹好马。这马不能光喂草料、麦麸,还得喂炒熟的黄豆、鸡蛋保持体力。” 江安义暗中咋舌,普通人家饭都吃不饱,哪舍得用黄豆、鸡蛋喂马,每天还要二斗饲料,赶上养两三个壮汉了。江安义暗自苦笑,冲动了,既然买了就先凑合着养吧,实在不行再卖了。 那马浑身颤抖着,眼神中却流露着倔强,江安义替它拂去蝇虫,伸手打理着它虬结的鬃毛,那马发出一丝低微的嘶鸣,豆大的泪珠从马目中滚落。为了这匹马江安义在郭家住了三天,通过老王细心地照料,马病有了好转,洗涮过后的皮毛泛出黝黑的光泽,虽然还是瘦骨嶙峋,但马目之中有了神采。 看到哥哥买了一匹马,江安勇跃跃欲试,江安义骂道:“这马还病着呢,等恢复了自然会让你骑,对了,你会骑马吗?” 妍儿在一旁看新奇,见马色黝黑,又瘦又弱,撇了撇嘴道:“这马真丑,就跟灶里的木炭一样,干脆叫他木炭好了。” 丑木炭在精心的照料下很快恢复了神骏,连妍儿都时不时拔些青草喂它,江安勇巴不得一天到晚和木炭呆在一起。江安义没有冒然地骑马,他听郭怀理说过老王曾是军中骑卒,于是再次请了老王出山指点骑术。 六月到了,“平山竹艺”开张了。有冯刺史无形的宣传做基础,竹扇的销路十分好,短短七天,第一批一千把竹扇以每把一两银子的价格销售一空,整个文平府,但凡读书的人,如果手上不拿把折扇轻摇,在扇上写上几句自己的得意之作,都不好意思出门。 竹扇的热销连带着其他竹制品也销路良好,平山竹艺店门前挤满了前来订货的各州商人,有些头脑灵光的居然顺藤摸瓜找到了新齐县,直接找郭掌柜商量采购的事。 三舅回来过一趟,听说折折扇的手艺仅卖了二百两,直感叹卖贱了,以现在火爆的行情,至少能卖五百两,郭掌柜不愧是“老狐狸”,有眼力。江安义不关心折扇的销售情况,在他看来,家人只要能过得好就行了,至于钱多钱少都一样,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泽昌书院,已经从同窗那里打听了不少关于书院的消息。同窗听说江安义要去泽昌书院求学,一个个露出羡慕的神色,只有郭胖子说了句“自讨苦吃。” 新建的宅子一天天见得变化,看样子六月底就能完工,江安义决定等进了新屋,自己就要动身前往泽昌书院,正好赶上书院七月中旬的招收新生。 六月天,闷热不堪,晚来时分下了场雨,一家人都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中江安义被木炭的嘶鸣声惊醒,自打练了妖魔那套宁心静气的功法后,江安义觉得气力增加了不少,而且耳聪目明,反应敏捷。 院中似乎有脚步声,江安义一惊,将安勇往床里面推了推,起身下床开门。院中急促的脚步声向外跑去,不好有贼。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团,江安义返身取来油灯,借着油灯昏暗的亮光,院中的湿地上留着些零乱的脚印。 “义儿?怎么了?” “娘,没事,一只飞鸟惊到了木炭,你快睡吧。”江安义不想惊动娘,掩饰道。 来到木炭身旁,江安义拍拍马脖,往马槽内添了把草。木炭轻轻打着响鼻,亲呢地用舌头舔江安义的手。真是匹好马,如果不是木炭示警,今夜恐怕要出事。 江安义用竹帚将院中的足印扫去,回到屋中思量会是谁?是贼人觊觎自家的财物吗?平山镇民风纯朴,不说夜不闭户,但也从未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情,莫非是侯七? 一想到侯七,江安义再也睡不着,一直坐在桌边等到天亮,吃过早饭,江安义就进了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以恶治恶 落日余晖里,江安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整整一天,江安义都在探听关于侯七的消息,结果令人不安。家中很安静,娘应该带着妍儿在新宅那边,安勇不知又野到哪去了。 江安义沿着小道登上竹山,竹林的清凉带走了烦躁疲惫,“沙沙”的竹音舒缓着紧绷的神经,斜阳里自家茅屋安静温馨。新宅里,娘牵着妍儿的手四处巡看,妍儿不安分地蹦跳着;不远处,安勇挥舞着他的竹剑,带着一群“士兵”正在打仗,一切都如梦般美好。 面对晚霞,江安义微笑着,手中的竹叶被揉成碎沫。和煦的笑容被斜阳拉成弯弯的弧角,变成了狞笑。这一次,江安义主动释放出了心中的魔鬼。 侯七挨了板子被开革出门,在马八和衙门旧同事的帮助下开了间赌馆,靠着赌场抽红和放高利贷过活。因为有马八等人的势力罩着,不过一个月,就捞到了近千两银子,赌场还网罗了一批喽啰。 想起江安义,侯七便咬牙切齿,不过现在的江家不是他能轻易能惹的。明面上不行,于是侯七暗地里派人潜入江家,意图不轨,不料被马惊扰功败垂成。 侯七和马八碰了一杯,恨恨地道:“兄弟,别看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但哥哥我不开心,想起那姓江的小子,心里就像扎了根刺,难受。” 马八嗞了一口酒,挑起块大肥肉塞入嘴中,嚼得满嘴流油,用衣袖擦了擦,嘿嘿地笑道:“侯哥,别急,听说那小子想到外地读书,等过段时间咱们再想办法对付他,咱们要对付人还不是有的是办法。” 灯光下,江安义坐在桌旁,盘算着打探来的消息,最后将目光落在刘四麻子身上。 刘四麻子是南城那块的混混,也开了间赌场,侯七的赌场就开在他不远,两人生了龌龊。拉生意、抢客人、暗下钩子什么阴损的招都往对方身上使,结果侯七花钱请高手整趴下了刘四麻子的赌场。刘四麻子气不过,纠集了一帮弟兄想教训侯七,不料马八带着衙役正等着,一股脑全部网进了牢房。又挨板子又罚钱,好不容易出了监,结果老婆卖了房子跟人跑了。没了钱,手下的弟兄不再听话,只落得个城隍庙里栖身,每天在大街上流浪敲诈、吃霸王餐讨活。 第二天一早,江安义和娘打过招呼,说去郭家住几天,江黄氏以为建新宅吵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江安义进了城,没有去郭家,而是找了间客栈住下,坐在屋内等天黑。 晚上,刘四麻子尾随着以前的几个朋友到酒店,等酒菜上桌后闯了进去,不容分说坐下就吃,大家也不好赶他,只得留他一起吃喝。酒足饭饱后,刘四麻子将桌上的剩菜包好,这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他住的地方。 城北城隍庙,早已年久失修荒废了,里面的塑像阴森怕人,一到晚上少有人行。时间快到亥时,天上乌云遮住月光,城隍庙前一片漆黑,庙门早丢了,远远望去,黑乎乎像一只怪兽张着大口择人而噬。 来到门前尿急,刘四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站在庙门旁放水。正畅快时,突听庙内有个低沉的声音道:“刘四麻子?” 刘四麻子吓得魂飞天外,顾不上地上的尿水,趴下连连磕头,口中惨叫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不是有意冲撞,明天一定买猪头上供,爷爷饶命啊。” 庙内暗处,江安义哭笑不得,他原想找刘四麻子谈谈对付侯七的事,没想到被误会成了城隍爷。 江安义灵机一动,索性沉着声继续道:“刘四麻子,你罪大恶极,本官今夜要拿你回地府,见你尚有悔改之心,也罢,就饶你一命。不过,地府里的名额不能少了,要一命抵一命。” 刘四麻子牙齿“格格”直响,浑身抖成一团,只听城隍爷继续道:“你去找侯七抵命,杀了他你便得活,记住,三天之内做不到,那就是你的死期。” 悄然离开城隍庙,江安义来到僻静处,擦去脸上的黑锅灰,脱去黑衫,撕下粘的假胡须,胡须是小摊上买的演戏用的道具,至于乔装改扮的法子,是江安义从记忆中学到的。 第二天,江安义回了家。第三天,郭怀理来了,一阵欢闹后,郭怀理拉着江安义进了房,神神叨叨地道:“你知不知道,侯七被刘四麻子杀了?” 江安义心中一喜,脸上露着惊诧的神情问道:“怎么回事?” “前天,刘四麻子来到侯七的赌场,恰巧遇到侯七在,刘四麻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刀子连捅了侯七五刀,侯七当场就死了。刘四麻子被抓住后,说是城隍爷让他干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江安义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追问道:“刘四麻子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关在牢里呗,问了个妖言惑众杀伤人命的罪,估计是活不了了,这小子罪有应得。”郭怀理不想多说,改了话题道:“折扇的生意很火,我爹让再给你二百两银子卖价,另外一百两是分红。” 包裹重重地放在桌上,江安义喜上眉梢,钱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自己出外求学的盘缠可以宽松点,木炭也不用担心养不起了。 “对了,市面上出现了仿制的折扇,安义你有什么法子吗?”折扇生意算起来是郭怀理最先提出来的,郭海清暗地里将这门生意许给了他,所以郭怀理很上心。 人心的险恶江安义已经有了体会,对于折扇被人仿冒早有心理准备,甚至想到可能会有黑手来明争暗夺。然而自己只是个秀才,郭家也不是权贵,根本无力防备这些暗中的阴谋。 看着桌上的银子,江安义摇头叹道:“一时真没法子,咱们的竹器经过处理,不发霉不泛黄不变色,过一段时间有了比较,咱们的竹器占上风。不妨多变些花样,扇面换绸布,尺寸大小变动一下,可以找些香木做香扇,还可以找名人在扇面上写字画,价格能卖高些。” 郭怀理兴奋地一拍肚子,赞道:“小江,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还说没法子,这一出口就是一连串的高招,啧啧,我算服了你。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做生意的本领就要超过我了。” 江安义暗中惭愧,自己哪有办法,这都是记忆里东西。不过,江安义已经心安理得地从妖魔那里索取智慧了,颇有点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的意思。 侯七死了,只剩下马八了。陷害安勇主使的是侯七,马八是帮凶,侯七的死让江安义对马八的恨意消除了一些,也许并一定要置马八于死地。 一封来自余府的信让江安义有了主意,信是余师寄来的。信中余知节对江安义得中案首表示了祝贺,嘱咐他莫要耽误时光,寻访明师,刻苦学习,不要急着参加乡试,等基础扎实后再一举成名。中举后早点来京城,到时再续师徒缘份等等。信中顺便提及他已经从户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 大郑六部尚书皆是正三品上,吏、户、兵三部侍郎分左右各二名,而礼、刑、工部只有一名侍郎,侍郎的官阶是正四品下,只有吏部侍郎官阶例外是正四品上,因而也常被人视为尚书的后备人选。余知节从户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升了一级,前景大好,难怪余府上下一团喜气。 江安义知道,前段时间余知节回家探亲只是名义上的说法,其实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躲风头,没想到回去后居然升了官。官场上的沉浮江安义不清楚,但是余知节能升官,对自己来说是好消息。 这封信让江安义联想到陈县令曾让他向余师说明被蒙骗的事,江安义当然不会无聊到真将此事向余师禀报,不过这件事却可以利用一下。 第二天,江安义带着礼物拜见陈县令,有礼物收陈县令自然心情好。寒喧了几句,江安义看似无意地提道:“前段时间大人嘱我向余师解释被侯七马八蒙骗一事,余师已经回信,信中对大人嫉恶如仇的高风亮节很是赞赏,特意问到侯七马八是否吸取了教训,改掉了鱼肉百姓的恶习。” 接着,江安义又将余知节升任吏部侍郎的消息告诉了陈县令。余知节升任了管天下官员的吏部侍郎,这消息让陈县令大为振奋,作为余知节家乡的父母官,有着天然的优势,陈仕德已无心与江安义寒喧,在脑中盘算着如何与余府再接近些关系,来年考课时升迁自己。 江安义告辞而出,台子已经搭好,只等大戏上场。两天后,一张状纸出现在衙门,状告马八仗势欺人,巧取豪夺,陈知县勃然大怒,打了马八二十板子,同样将马八开革出衙门,永不录用。 这出戏是江安义安排的,至于状告马八的苦主原本就是被马八欺负的百姓,突然有人出钱让他告状,自然答应。这场官司,陈县令明面上得了公正无私的美誉,暗地里收进了几百两白银,受害人得回了部分家产,江安义割去了毒瘤,皆大欢喜。 至于马八,墙倒众人推,原来的好兄弟成了催命的小鬼,拼命地盘剥着他的家财,恶人自有恶人磨,没人会同情他。 六月底,江家乔迁新居。三天后,青衫如玉,黑马如龙,江安义有如雏鹰展翅高飞天穹,带着家人的期盼踏上前程。回望家乡、亲人,江安义深知,只有走得更远才能飞得更高,自己瘦弱的臂膀才能更加强壮,强壮到可以将家人护佑在臂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九章入门三试 泽昌书院,座落在仁州五罗山中,腾水环其东,秀水绕其西,两河如长练并排而下,最终合流注入元华江中。泽昌书院始建于魏朝,迄今有二百六十年的历史,儒学大家王裕飞有感于当时“学风日下,士风日陋,人心不古”,于家乡富宁县的五罗山山麓处兴建泽昌书院,欲“通经学古,济时行道,成就高贤”。 书院自草创以来,贤臣名人倍出,先有杨智析的“学而不厌,求之四夷”的广学说,后有陈道清的“化民成俗,教学为先”教化论,更有魏亡时泽昌书院山长刘文怀“尽忠尽义”为国死难,郑太祖誉书院为“南魏风骨”,亲书匾额,并下诏书嘉奖书院,收江南士子之心。 自此,泽昌书院成为江南书院的翘楚,每届中举的人数有数十名之多,而且不断有人高中进士,入朝为官。百余年来,泽昌书院在大郑朝堂上逐渐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被人称为“泽党”,与同为书院势力的“章党”互衡。七任郑惠帝有意压制书院势力,将书院出身的官员多任御史、国子监等职,同时大力扶持官学国子监,形成了以国子监为首,“北章义,南泽昌”并重的局面。 泽昌书院这块金字招牌吸引着江南十五州的学子纷纷而来,甚至江北也有学子慕名前来,每年七月十五、十六、十七日,是书院招收新生的日子。书院的山门前总是人流如潮,操着各地口音的“之乎者也”声不断。 一场急雨后,腾水、秀水暴涨,很多地方道路淹没,桥梁被冲毁。江安义骑着木炭,一路泥水飞溅,总算在最后一天赶到了泽昌书院。为表示尊重,江安义下了马,牵着木炭走在书院前的石板大道上,身边不时有马车驶过,赶往书院。 一道围墙将书院与外面隔开,围城外栽种着高大树木,空地上停放着车轿,有专人看守行李。入口处围着一堆人,有的注目往里看,有的昂头向天,口中念念有词,还有的东张西望,不知所为。 江安义将木炭交于人看护,再将随身的包袱寄放好,来到人群后探着身子往里瞧,见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位先生,旁若无人的顾自看书。桌正中放着一联:松梅竹岁寒三友,旁边是一些裁好的白纸,还有笔砚。恰好身边有名学子面露喜色,提笔在白纸上写下“君亲师忠义双全”,恭恭敬敬地递给那名先生。那先生看了看,点头道:“可以,过关了。” 看着那人欢喜地往里走,江安义明白这对联该是入门考了。思忖片刻,江安义提笔写下“桃李杏春暖一家”,寄给先生,那先生看了,嘉许地赞道:“对得不错,进去吧。” 里面是青砖铺就的甬道,两旁挺拔的杨树,十二级石阶之上高大的门楼,正中悬着太祖所书的“泽昌书院”横额,檐下饰以莲花和棱型图案。两根粗大的抱柱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对联“廿七州人文,此为根本;三百年道统,得所师承”。 石阶前左右各摆着一排桌椅,有人坐在桌边疾书,也有人在四处徘徊思索,江安义心中奇怪,这又是什么阵势。恰巧看到刚才写下“君亲师忠义双全”的那位站在一棵松树下,下意识地抹着两撇黑胡愁眉紧锁,江安义上前施礼道:“这位兄台有礼了,在下德州江安义,敢问泽昌书院因何一试再试?夫子云有教无类,既来求学何不皆收之。” 那人被江安义打断思路,带着几分不快地应道:“前来入学的新生有三百多人,书院的住处有限,只能招收八十人,僧多粥少,当然要测试了。”江安义暗中咋舌,来前他就打听过,书院教学不收钱,但食宿及其他费用一年下来至少得花费十两以上,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前来,都说穷文富武,这文也穷不得。 江安义来到左边最前面,同样一桌一先生,桌上纸上写着“夫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试问何乐之有?”这是夫子语第一章,读书人都知道,都能倒背如流。不过,大家都知道该乐,真正想过何乐之有真没几个。 提纲挈领,抓住要点,这是余师告诉自己读书的关键。夫子的这句话的关键在于“朋”字,朋者,友也,党也,只说友而不说党那就有失偏颇了,江安义感觉找到了契入点。 思之再三,江安义找张空桌坐好,桌上有纸笔,提笔书道:朋,友也,志同道合者也。学有师友,同行同志,吾道不孤,此一乐也。有友远来,若兄弟团聚,人生快事,此二乐也。学有所得,恰有友请益,教学互长,此三乐也。 答纸交给前面的先生,先生看过后点点点头,录了江安义的籍贯和姓名于一张纸片上,放行。 大门后是泮池,一座拱形石桥横跨其上,池内盛放着荷花,香气袭人。过桥方是书院的正门,门楣上悬挂着“正学之门”的匾额,这是大成门,大成者,夫子之谓集大成也。大成门气势恢宏,四柱五间,廊檐朱门,蒲首兽头,金黄门钉,正门关闭,两掖开放。 江安义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院内,有人领着进入左厢房,厢房内整齐地摆放着桌案,已经有几个人在内坐等。江安义有样学样,找个空座安心等候,这一等时间可不短,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期间陆续有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位正是熟悉的那个。 那人看到江安义,点头示意,见江安义起身相邀,便在江安义身旁落坐,热络地自我介绍道:“在下仁州安阳人氏,姓李名世成。” “见过李兄,小弟德州新齐江安义。”虽然报过一次名,江安义估计这位李兄根本没记住,索性再报了一次。 “江贤弟才学过人,晚到而早至,愚兄惭愧,不如也。”李世成自谦道。 “小弟侥幸”,江安义对泽昌书院的入门三试不甚明了,问道:“请教李兄,这第三试不知考些什么?” 李世成一脸轻松,笑道:“第三试是辩难问诘,不用担心,能通过前面二关基本上就算正式入学了,第三关只是考量心性,因才施教,按惯例少有不过关的。” 辩难问诘,以探讨经文、针砭时事、臧否人物为主,激发辩者深入思考,从而阐明大义所在。辩难中,互不相让、以辞胜人,在泽昌书院这种师生相互诘难,自由辩论蔚为风气。 江安义在新齐县县学何曾有过辩诘的机会,从来都是马训导滔滔不绝,下面洗耳恭听,一起会文多是谈论诗文策论,偶有争辩,迹近于争吵。江安义不免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做。 思虑间,一名先生走了进来,站在台上手拿折扇打量了一下,等众人安静下来,开口道:“吾姓苏,你们可以叫我苏先生,第三试由我主持,此试为问诘。夫子云,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请诸君试言三者高下?” 这是发生在战国时期的事,殷主暴虐,微子、箕子和比干多次劝谏,殷主不听,于是微子离开,箕子佯狂为奴,比干一再强谏被杀,夫子有感于三人至诚之行,赞叹道:殷有三仁焉。不过,夫子并没有将三人分高下,而是统称三仁,现在先生要众人把三人分出高下来,想是考察众人为人臣之道。 语音刚落,有一人挺身而起,慨然答道:“微子逃,箕子佯狂,皆是避也,唯比干见难不避,忠君强谏,虽死无悔,千古之下,犹为典范,想我书院先贤刘公因为国死难尽忠尽义,方有‘南魏风骨’之誉。小生以为,三人以比干为高。” 听到众人的喝彩声,那人得意地向四周拱拱手,苏先生点点头,让他坐下,用目光示意下一位发表意见。座中共八人,倒有五位赞成比干最高,李世成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人认为“为人臣,谏不听则去”,以微子为高;另有一人认为三者不分高下,这两者的发言引来其他五人的围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大概就是辩难问诘吧。 苏先生不置可否,只是不时点头,注意到江安义一言不发,折扇一合,指向江安义道:“那书生,你怎么看?” 见躲不过,江安义起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谁高谁低?” 一席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反倒苏先生来了兴趣,笑着鼓励道:“不妨事,无所谓对错,畅所欲言。” 要放在遭雷劈之前,江安义铁定也以比干为高,千年来的教育就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是为人臣的最高境界。可是自打有了妖魔附体,江安义时不时地溜号进去“偷窃”一番,不免捎带了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先是惶恐再是批判然后生惑,细思之下又觉得有些道理,想的多了,杂念自然多了。于是面对“三仁”,要他说出高低来,还真心不知道。 “此三人皆是夫子所言的仁人,其行为无高下之分”,江安义的话刚出口,立时一片反对声。苏先生见江安义还未说完,摇扇制止道:“别急,且听他说完。” “至于是逃、是狂、是死谏,行为虽不同但目的都一样,皆是为国尽忠,故夫子说殷有三仁。如果强要分高下,则要根据最终的结果来决定。”此话一出,众人皆寂,刚才众人都是从这三个人的角度来看问题,没想到江安义换了个角度,令人耳目一新。苏先生也顿住轻摇的折扇,目光迥迥,专注地看着江安义。 江安义轻咳一声缓解了下紧张,接着道:“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留有用之身,或牧守一方或教育一地,比谏死求名强;若国家危难关头,则虽死不避,为国尽忠;若太平安定之时,则退之江湖以待时机,为国为民多做些实事。故而比干之死虽称壮烈,但要论高下并不见得就比微子、箕子高,夫子才会统说三仁而不分高下。” 这席话隐含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民贵君轻”是亚圣在战国时期提出来的,当时被帝王们用来笼络民心,当政权统一后,这种提法就与帝王之道相违逆,虽然有些君主仍会提起,但在实际的治国理念中,这思想渐成忌讳。 江安义初生牛犊不知轻重,冒然将想法抛了出来,在座的众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明白这话其中的含义,一时间寂然。 苏先生一摇折扇,打破沉寂道:“好了,各位都谈得很好,此次问诘就在此。时间还早,你们不妨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记住,申时到大成门处集合,有人引你们入学安排住处,现在散了吧。” 江安义想着要到哪里去,李世成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热情地道:“江贤弟是第一次来书院吧,如果不嫌冒昧,愚兄带你四处看看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章治学之道 “书院主体是长方形的五进院落,前四进是讲学之所,最后一进是先生办公及藏书之处。”江安义和李世成沿着正中长长的青石甬道缓步前行,书院的地势前低后高,一路走来,有如登高,视野越来越开阔。 江安义见每进院落都立柱十六根,面阔五间,深三间,德州刺史府也不过如此。院落两边是长廊,黑漆栏杆朱红撑柱,庄重大方,采光充足。走廊正中有台阶,通向外侧。 外侧有青瓦白墙掩映在林木间,远处隐见飞檐翘起。李世成介绍道:“每进院落两旁各附有三进小院落,是我等的住处,以天干地支为名。每层院落间都以花园相隔,依地势建有亭台阁榭,是平日大家谈经论道和游玩之所。” 李世成对书院很熟,沿路观赏书院十大景:竹海听涛、晚风送香、桃园春色、长廊烟绕、翠峰飞瀑、松林闲棋、曲径暗香、碑林览圣、书楼醒钟、罗峰远眺,一一如数家珍,甚至对路过的亭台阁榭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藏书楼是三层的砖木结构,两侧有楼梯通上顶层。顶层攒尖式的亭台,正中吊着一座青铜钟,四周围着木栏。李世成指着铜钟道:“此钟高六尺,口径四尺,重三千斤,乃前朝所铸。贤弟仔细看,钟身内外铸有夫子语,凡一万一千七百零五字。”江安义注目细瞧,果然铜字排列整齐清晰,只是无法到钟内看看。 “每逢新年和书院有重大活动时会敲响铜钟,据说声音连十里外的富宁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总算有幸能亲耳倾听了。”李世成站在书楼顶端极目四望,感慨地道。藏书楼是书院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泽昌书院庞大的建筑群尽收眼底,书院就像只展翅的蝴蝶,停歇在五罗山边,下一刻就要扇动翅膀,飞跃江河,直上青云。 楼梯上脚步声响,又上来一伙人,李世成脸色微变,拉着江安义向另一边走去。你不想惹事但惹事的人不想放过你,只听身后有个声音叫道:“站住,见了爷爷就走,有没有规矩。” 江安义站住脚,想看看谁如此嚣张无礼。哪知身旁的李世成居然转身冲着一个年轻人弯下腰去,低声道:“十七爷爷好。”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和李世成的年纪差不多,丝绸长衫闪着亮光,头簪碧玉,白面微须,八字眉,嘴角下撇,脸上的肉往下掉,一脸倨傲。 江安义先是愕然,转念一想,俗话说三岁的爷爷七十岁的孙子,辈份这件事还真不好说什么,看李世成的样子,这位想是他同宗的长辈了,自己还是不作声的好。 “李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败家孙儿吗?”旁边一个油头粉脸的家伙摇着折扇讥讽笑道,隔老远一股香粉味往鼻子里直钻,江安义眼尖,看见折扇上的风带着些粉末飘散在空中。 “不错,家门不幸,让贤弟见笑了。”八字眉用眼角搭了一眼李世成,鄙夷地道。 李世成气得浑身直抖,恪于礼法无法辩驳。江安义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冷笑道:“李兄,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有的人辈份虽大品行却低劣,所言所行真正是有辱斯文。” “小子,你是谁,我李家的事有你插嘴的份吗?”那厮歪着眉毛怒吼道。对方人多,李世成生怕江安义吃亏,扯着江安义的衣袖匆匆下楼。 来到楼下,李世成解释道:“我出身安齐李家,那人按辈份算是我同族的爷爷,排行十七。” 安齐李家,豪门望族,朝代变迁豪门亦有兴衰,当今大郑国有十大门阀,除了国姓石氏外,还有平原王氏、河东崔氏、卢氏、赵河柳氏、关阳韦氏、黄氏、长汉刘氏、宜湖林氏和安齐李氏。 大魏朝废除九品中正制采取科举取士,非名门不得居高官的体制被打破,但这些豪门望族的影响却延续至今,豪门之间互相嫁娶,交织在一起,或为官或从商,互相呼应,在朝野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原来李兄出身不凡,小弟失敬了。”江安义是农家子弟,对于这些豪门子弟天生没有好感,敬而远之吧。 李世成苦着脸笑道:“贤弟别笑我了,安齐李氏是豪门,但从我祖父起就是庶出,与嫡枝怎能相提并论。刚才那人叫李东凤,长门嫡出,在族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像我为了到族学里读书,还要靠父母早晚操劳。这次前来书院求学,家中无钱,父亲将田地卖了六亩,才会被他骂成败家子。” 说着,李世成双眼发红,伸手揉了揉眼睛,笑道:“让贤弟看笑话了。” 江安义感同身受,如果不是从妖魔那里找到折扇这条发财路,自己现在多半和其他秀才一样,在家里边教书塾边苦读,做着中举及第的美梦,最后娶妻生子终老于乡间。即使苍天不负,能够得偿心愿,也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江安义脱口而出地劝慰道。 “说得太妙了”,李世成两眼放光,喃喃地重复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说的好,我李世成堂堂男儿,不能让父母白白操劳一场,总有一天要踩瞎那些人的狗眼。”李世成如同换了个人,精神抖擞信心百倍。 藏书楼右边聚贤堂是书院先生办公之所,书院除山长冯浩南外,还有讲书四人:纪言清、苏子明、施宁忠、吴安政,副讲二人赵兴风、凌旭,管干冯才明,斋长段山峰,典揭侯瑞华,学录邵仁福是朝庭所派。此刻,聚贤堂内人头攒动,先生们正议论着新招收的这批学员。 说话的这位一脸书卷气,是门前试对联的凌旭凌先生,回忆道:“这次出了不少好对,有‘日月星光耀八方’、‘诗书策学副五车’、‘君亲师忠义双全’,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桃李杏春暖一家’。” 众人纷纷颔首赞同,接着吴安政将第二关的情况说了说,提到了江安义所答的“三乐”,冯浩南接口道:“此人是德州今年的案首,我曾出言招揽他来书院读书,没想到真的来了。” “喔,莫非是那‘湿人衣’?”纪言清对江安义的几首诗爱不释手,特别喜欢那首“空翠湿人衣”,听说江安义来了书院,恨不得立刻前去言谈一番。 冯浩南问道:“子明,江安义的诘问答得怎么样?” 苏子明迟疑了一下,将江安义的回答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邵仁福咳嗽一声,打破沉寂,沉声道:“此子言语不谨,收下他怕非书院之福。”邵仁福原是国子监主薄,专门勾检监事,对于学生的不当言行进行监察,有检举罢免的权力,四年前朝庭将他派到泽昌书院任学录,就是为了约束泽昌书院的风气。 纪言清听到自己喜欢的“诗仙”受到质疑,当时就反驳道:“君轻民重的说法并无错处,邵学录过于严苛了。” 书院的财务由冯子明管着,前些年朝庭对书院的供给越来越少,邵仁福的到来才让书院的状况有所改善,所以冯子刚帮腔邵仁福道:“我觉得邵学录说的有理,不能因为少数人影响了书院大局。” 施宁忠和赵兴风也随声附和,凌旭微怒道:“书院应该以治学为根本,哪能因为见解不同而拒收学生,如果这样就不必设辩难问诘了,直接照着夫子圣人语做好了,何况民重君轻还是圣人所说。” 邓浩南摆手示意众人莫争,语气坚定地道:“书院办学的目的很明确,‘通经学古,济时行道’,通经学古是探究经籍的义理,加强个人的修养,济时行道是救助百姓,推行王道仁教。既然太祖认可书院的风骨,那么自然对君轻民重的说法是赞同的,邵学录你多虑了。” “邵某也是为书院着想,既然山长认为可以自无不妥,时间不早,我还要将几条学规细化,先告辞了。”邵仁福站起身,拱拱手离开。 施宁忠、赵兴风、冯子刚、段山峰、侯瑞华陆续告辞离开,集贤堂内剩下纪言清、苏子明、吴安政和凌旭,凌旭气呼呼地道:“小人也,可惜施、赵两位先生被迷惑,一心只想着离开书院做官,冯子明这些人则是一头栽倒在孔方兄怀里出不来了。” 苏子明手中拿着名单,道:“人各有志,不去说他。山长,这批新员的分级要你核定,开学训导安排在什么时间?……” 五罗山山腰有十多栋小院,依山傍水,占据着风景佳处,是先生们的住处,邵仁福刚回到自家小院,施宁忠等人便尾随着进了书房。施、赵等人话里话外地表示着对他的支持,邵仁福脸带微笑地听着,思绪却飘到了四年前的一幕。 那是天子即位的第二年,新帝有意改革,革除积弊,欲重查田亩、清理税赋、整顿武备。朝堂之上分成拥护和反对两派,争吵不下。不得已,天子下诏要求群臣献良策。当时自己是国子监的主簿,国子监向来被视作读书人的圣堂,这献策出计正是本行。 祭酒范炎中上疏称改革会使“民生困窘”,要天子“戒奢以俭、戒急用忍、徐徐图之”,天子震怒,发庭议之。自己上疏攻击他“妄议朝政,以邀直名,辜负皇恩,实乃丧心病狂至极”,本以为可以邀宠,没想到事情越演越烈,最后天子息事宁人,范炎中罚禄半年,自己则被派到泽昌书院任学录,圣心难测啊。 明面上官阶从七品下升了两级到了正七品下的宣德郎,但国子监主簿是职官,而泽昌书院的学录只是散官,这中间的区别可大了。国子监的职官是头等的清贵官,按京官改任地方官的规矩,至少也得是个中等县的县令,运作的好说不定能当上州司马,可到了书院,仕途就到了终点。 想起同僚们践行时幸灾乐祸的笑脸,邵仁福暗中咬牙,谁说死灰不能复燃,自己费尽心机与监察御史吕方纬搭上关系,通过他将泽昌书院的情况上达天听,两年前,泽昌书院前山长范炎中乞病荣归,其中少不了自己的“功劳”。 夕阳透过窗棂将余晖洒入屋内,窗棂的阴影落在邵仁福的脸上,让这张圆圆的胖脸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和善的笑意多了分冷意。窗外,蝉声正躁,犹如屋内热烈的说话声,施宁忠等人没有注意到邵学录的眼光逐渐变得阴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次做了只乱叫的蝉,这回可要沉住气,做一只笑到最后的黄雀。 注:山长:书院负责人;讲书:负责教学讲授;副讲:协助讲授,批阅文字,辨析疑义;管干:管理财务、购买、修缮等事务;斋长:负责学生生活、膳食,协助管理财物;典揭:接待礼宾及来访者;学录:由朝庭所派,负责执行学规、学则,管理书院纪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泽昌底蕴 泽昌书院将学生分为四个等级,初通经书的安排在广业堂就读,大成门后的第一进院落;第二进院落叫崇志堂,文理通畅的就学于此;第三进为修道堂,要达到“经史兼通、文理俱优”的水平;正性堂的学员不多,但个个都是书院的精英,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科举中举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新生大都被分在广业堂,当李世成看到江安义的名字出现崇志堂时,两眼露出羡慕的光芒,更坚定了交好江安义的心思。安排住处时,李世成笑道:“江贤弟,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合租在一起。” 住处分为十块区域,以天干地支命名,甲区分为甲子、甲丑、甲寅,以此类推乙子、乙丑、乙寅,至最后的癸子、癸丑、癸寅,甲、乙两院是一人一间,丙、丁、戊、己是双人间,庚、辛、壬、癸是四人一间。两人各交了四两银子的食宿费,领了丙子院四号的钥匙。 学院有寄养马匹之处,一个月一两银子,比人吃住还贵。江安义取了包袱,众人在门口集合,由一名师兄带着前往住处。 “卯时起,亥时休,这本《泽昌书院条约》都写着,回去之后记得认真看,犯了错是要处罚的。”带路的师兄交待着书院的注意事项,“每月十二、二十四日山长讲学,逢三、六、九有先生授课,其他时间自学,不懂之外可以直接问先生,也可记录在日课中。喔,每天所学的东西都要记录在日课上,每旬交于副讲批改,解答疑难。” “一个月才上十来天课,其他时间可以游山玩水,比家里轻松多了。”一个少年人眉开眼笑地道。 师兄一脸鄙夷地讥道:“有这想法还不如早点回家去,省得浪费钱。要知道书院每旬有旬考,月末有月考,季末有季考,半年考和年考,至于考的不好会怎样,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此语一出,顿时一连串的吸气声,那少年已经面如土色。 “书院旁边有农庄,庄上有集市,店铺、酒楼都有,庄上的百姓会照看马匹、洗涮缝补衣物等,有需要不妨去转转。”来到丙院门口,带路的师兄停住脚,交待道,“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找我,我住在丙寅院七号,我姓吴,大家叫我老吴好了。” “蜈蚣,你带新生吗?院里有二十文的贴补,别藏着了,该你请大家一顿了。”几个蓝衫书生从院中迈步出来,看到老吴不容分说拉起就走,老吴丢给大家丢一个歉意的眼神,便被簇拥着离开。 青灰色的砖路从三层院落的正中贯穿而过,两旁是青砖大瓦房,一边六间,房前有长廊,廊檐下是排水沟,沿着长廊可以整个院落间来回,左右侧角都开着个小门,通往洗漱之所。 院落的空间很大,左上角栽种着槐树,有如伞盖荫蔽着院落。树底有石桌石椅,有人在石桌上手谈,旁边围着几个观棋者。院子四周种着花草,地面打扫得很干净,竹帚划过的扫痕很清晰。 四号房在左首第四间,屋内两张木床,新换洗过的背褥看得出洁净,散发着阳光的香味,靠门有窗,窗下有张四方桌,两把凳子,书桌里面是木橱,上面是书橱,下面是衣橱。衣橱内叠放着两身蓝布衫,一路行来,江安义见书院的学生都穿着这样的布衫,应该是书院统一的着装了。 看着简洁整齐的住处,江安义很满意,这里和心中的书院很相似。李世成一把倒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叹道:“我总算是泽昌书院的学生了。” 酉时,在馔(食)堂吃罢晚饭,李世成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外面很热闹,长廊上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谈笑而过。初来乍到,江安义除了新鲜外还有些紧张,坐在书桌旁看《条约》,心思集中不起来,时不时想起家中的娘、安勇和妍儿来。 将近熄灯,李世成才一脸兴奋地回来,进门就笑道:“江贤弟,今晚我去会友,没想到在金风亭遇到禇明德和方元辰辩难,禇明德认为为政当以德为主法为辅,而方元辰则认为为政当以法为主德为辅,两人不愧是泽昌四秀中的人物,这场争辩精彩纷呈,大饱眼福啊。” “什么四秀?” “你不会连泽昌四秀都不知道吧,四老、四贤、四子呢?”见江安义一头雾水状,李世成自得地笑道:“看来贤弟对泽昌书院不甚了解,愚兄就跟你说道说道,免得被人笑话。” “刚才我所说的禇明德和方元辰与刘玉善、冯家强同为泽昌四秀,四秀的名号由书院的学员公推而定,既要才华出众,又要深得重望,不是那么简单;此届的四子是年前殿试的探花于明阳、进士黄亮、郑纪玄、陈公述,其中于明阳、郑纪玄、陈公述皆曾是四子中的人物;泽昌书院山长冯浩南、德州刺史冯绍钧、礼部郎中邓怀肃、御史中丞魏超怀是近些年来的四贤。” 江安义暗中惊叹,难怪泽昌书院有这么多人前来求学,光看四子和四贤中的人物就很了不起,每三年京城赴考的进士近万人,而泽昌书院的学子能高中探花,得中进士的人数估计不下十人,这个比例实在惊人。四贤中自己认识两位,山长冯浩南曾邀自己来泽昌书院就读,冯刺史对自己青眼有加,圈定自己为案首,看来自己和泽昌书院的缘份不浅。 李世成讲的口渴,顾不上斯文,直接提着桌上的茶壶灌了一气,接着道:“要成为四老可不容易,除了德高望重、士林中享有声誉外,还需任过三品官职的大员,高光远高老曾是礼部尚书,八年前病逝;崔远志崔老以御史大夫的身份致仕,现在家荣养;前山长范炎中范老是国子监祭酒,名望为士林所重,两年前因病求退,天子挽留无效后赐金荣归;魏明远魏老官任大理寺卿,是我书院现在领军的人物,此老清正廉明、执法严峻、不畏权贵,被天子誉为‘刚毅不阿’的人物。” “如今四老有空缺,按资历辰州刺史方林宾方大人很有希望补上,只是方大人在士林中声望稍有欠缺,为能顺利晋身四老,这几年方大人召集了不少文人逸士雅聚集会,想来不久便能得偿所愿。” 李世成满足地呼了口气,笑道:“书院底蕴深不可测,跟你一时也说不清楚,将来你就知道了。” 朝庭三品以上的官员不过数十人,出身泽昌书院的就占据了不下四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泽昌书院的底蕴着实深厚,被称为“泽党”不是无由,自己听余师的话语中流露出当今天子对朋党很不满,此次自己求学书院门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夜已深,李世成早已酣然入梦,江安义仍然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安稳,苦读、得中的场景在梦中纷扰出现,时不时还夹杂着与人辩难的场景,江安义觉得胸口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整齐的读书声将江安义惊醒,睁眼对面床上的李世成已经不在了,江安义急忙起身,暗恼第一天怎么就睡了懒觉。匆匆洗漱完毕,套上蓝布衫,顺着声音的方向来到广业堂。宽广的院落中已经整齐地站满了蓝衫学子,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先生站在高处,带领下大家高声诵读着夫子言。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江安义站在人群中,逐渐放声加入到诵读中,声音汇聚响遏行云,或清亮或浑厚的声音水乳交融在一起,江安义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广业堂上空弥漫的蓬勃之气,这一片蓝色的海洋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今天是初一,书院没有授课,江安义和李世成决定到藏书楼看看。汗牛充栋,踏入藏书楼只有唯一念头,一排排宽大的松木架上整齐地叠放着各类:诸子言论、经文释义、诗词歌赋、兵家术数、旧事杂论应有尽有,江安义的眼光迷失在书的海洋中。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行行书脊,江安义的心沉浸在平和地欢快中,曾经些许的忐忑被指尖传来的充实排解得无影无踪。 “安义,别发呆了,快去申领借书牌。”李世成拉着江安义兴冲冲地来到左侧,两张长桌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或来借书或来还书,也有像江安义这样来办证的。 一柱香的功夫,轮到江安义了。接待的是两名学长,蓝布长衫浆洗得干净,衬得白净的脸庞十分精神。左边长脸的学长温和地笑道:“办借书牌先将姓名和就读的书堂报来。” “江安义,江海的江,安宁的安,仁义的义,小弟分在崇志堂。” 听到江安义分在崇志堂,长脸学长笑道:“看来学弟才学过人,初来书院就能分在崇志堂。” 右边圆脸的学长抬头看了江安义一眼,低着头在书册上查找名单,很快,道:“江安义,德州新齐人。” 见江安义点头,长脸的学长拿过一块青竹牌递给江安义,“崇志、八十七号,收好了,凭此牌一次可以借阅二本书。” 旁边的李世成插嘴道:“为什么我的书牌只能借一本?” “书院规定借书牌按所在的书堂分类,广业一本,崇志二本,修道三本,正性四本,如有意见不妨去找学录反映。”长脸学长笑眯眯地道。 拿着新借的两本书走出藏书楼,江安义回望身后高耸的建筑,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雨,藏书楼依然巍然屹立,斑驳的漆色诉说着岁月的苍桑,却让灵气内敛,更显风骨凝重。相比“泽党”声名远扬,江安义心想,这楼中数万册书籍才是书院真正的底蕴所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书院社团 “……博学之,惟有‘博’方能广,海纳百川虚怀若谷才能不断增益,学无边涯,杨师提出‘学而不厌,求之四夷’,博学方能不为脚步所限,方能不为外物所惑。子夏说过‘博学而笃信,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学而有惑,先贤虽曾有言,吾辈有惑亦当审问之……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博学笃行’方能‘盛德日新’,方不负王老成立书院时欲‘通经学古,济时行道,成就高贤’的初衷。” 山长的训话振聋发聩,江安义每想起时总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能成为书院的一员是幸事,有志同道合的师友在一起更是幸事,江安义深深地喜欢着书院。 晨起诵读先贤诗文词赋,吃罢早饭或自读经书或听先生授课,如有疑问可找先生释疑或寻同窗相辩;午饭后或习字或研究时文,亦可与三两知己寄情山水吟诗作赋;晚饭后做策论一篇互相交流,睡前将一日所得记于日课,这样的日子愉快紧张,是江安义梦寐以求的生活,美梦成真,夫复何求。 入学一个月来,江安义的学识进步很快,第一次旬考还在第五等,而月考的排位已经跃升至第三等。凌旭副讲显然对江安义偏爱有加,每次发回的日课密密麻麻地批满了文字,这让李世成很受伤,他的日课上仅有寥寥无几的几行字。 金秋九月,书院外的稻田披上金装,大片的金黄是农人心中的希望,家中的稻谷也熟了吧,娘寄来的信说家中一切安好,折扇生意每个月都有二十多两银子的红利,让他安心读书求取功名。江安义心中有些欣慰,看着田中辛苦劳作的农人,今年安勇不用再在田中劳作了。 “安义,我看中了三个社团,竹梅诗社、阳春音社、立本棋社,你想加入哪些社团?”李世成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江安义的遐想。 第一次月考后,忽如一夜春风来,书院的围墙上贴满了社团招人的布告。书院的师生有五百余人,社团却多如牛毛,有诗社、棋社、音律社、读书社、骑驭社,甚至还有美食社。 书院对社团采取鼓励政策,达成要求的社团甚至发放些补贴,由于数额有限,这让社团彼此间有些争斗,禇明德和方元辰分别是德馨辩社和明性辩社的社长,每月固定一次的辩难是书院的大戏,斗诗、斗琴、斗棋、辩难在书院随时可见,有的时候师长也亲自组织参与其中。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多数的社团随着社长的离去自然消散,但也有例外,李世成看中的三个社团都是例外。竹梅诗社因一百二十年前学长王延庆的“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而得名;阳春音社来自八十七年前学长郑凡立的一曲“阳春雨”;三十年前章义书院围棋高手郭天明到访书院,尚未成名的赵立本与其在晚风亭连战十局,五胜五负,“晚风十局”被后人视为赵圣手的成名之战,如今赵立本雄据棋坛鳌头,他曾所在的棋社被易名为立本社,兴盛至今。 书院有规定,每个学员至多只能加入三个社团,不许更换,所以多数人都想着加入知名的大社团,结识些人脉,对今后有所助益。不过,知名社团招收新人异常严格,像竹梅诗社今年仅有五个名额。 一开口就想加入最顶尖的三个社团,江安义被李世成的大胃口弄得哭笑不得,不无讥讽地笑道:“李兄,你的雄心真不小,只是也该低头看看路。” 似乎没有听出江安义的话中之意,李世成昂然道:“吾辈行事,当急流勇进,百折不回。” 一席话说得江安义改颜正容,江安义自觉缺乏这种进取精神,肃然拱手道:“谨受教,小弟预祝李兄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晚饭后,李世成去参加竹梅诗社的录选,江安义一个人在窗前读书,一个多月来他已经从藏书楼借了八本书,这本《南山讲要》是魏朝如愚先生所撰,集经史百家之名言加以注析,分为修身、治学、为政、处世、持家、交友、乡党七大篇,江安义所读的是治学篇。 正读至精彩处,忽听门上轻叩,抬头看见一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前。是藏书楼的刘学长,江安义常到藏书楼借书看书,多是这位长脸的刘学长接待,算是熟识,连忙起身迎入,请坐,斟水。 刘学长撇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书,笑道:“《南山讲要》,如愚先生的大作,愚兄也甚喜之,已经通读三遍矣,其中所述治学、为政、处事之道尤为精彩,愚兄受益非浅。” 聊了几句《南山讲要》,刘学长直起身子,扯正身上的蓝衫,道:“此次来是想请江贤弟加入我书香社的。” 江安义一愣,这段时间上门来招人的社团有不少,都是些小社团,有的甚至打着招人的招牌来让新人请吃。有人上了当,其他人学了乖,大家都在观望比较中。书香社,江安义脑中闪过知道的社团名字,显然没有书香社的名号。 刘学长了解江安义的心思,微笑地道:“书香社是个读书社,两年前我召集了些喜欢读书的人聚在一起谈古论今,以书为友。我见贤弟也是好书之人,所借之书甚对我的胃口,所以冒昧前来,请贤弟加入书香社。” 江安义默不作声,心中思道:自己出身农家,以前家境贫寒,根本没有接触过琴、画,棋仅知皮毛,书法本是自己所傲,来到书院发现字写得好的人比比皆是,辩难更不是自己的长处,唯一拿得出手的恐怕就是诗,而这诗是从妖魔处借来的。 自打夺得案首后,家中常有访客前来,名义上是以文会友、以诗会友,多数人的心思并没有表面纯粹,有想踩着自己扬名的,有想借机提高声望的,有混个脸熟相交微末的。木秀于林,自己已经尝到风摧的味道,书院藏龙卧虎之地,还是藏拙为妙。 江安义低头沉吟,刘玉善并不催促,慢条斯理地喝着水,屋外喧哗的笑闹声传来,越显得屋内的安静。看着江安义略显黝黑的侧脸,刘玉善略有些出神,五年前自己也是带着劳作之色考入书院的,五年的书院生活淡去了脸上的黑色,却淡不去曾经辛劳的岁月,自己对江安义青眼有加,何尝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想到这里,刘玉善决定加把火,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唤醒江安义,淡淡地笑道:“书香社虽是个小社团,但却有一样好处,藏书楼二楼的珍本、善本、先贤的内招揽新人,我到的时候阁中已满是人,五个名额,居然来了近百人争抢,真是盛况空前啊。”李世成边说边从袖中取出折扇,“刷”地打开,轻轻摇动,微风拂动鬓角的发丝,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江安义没注意到他摆出的姿势,目光落在折扇上,真是不得不佩服郭胖子,折扇在书院大兴其道,印有泽昌四贤之一德州冯刺史亲笔书写诗词的折扇在书院卖得特别火,李世成手上的这把就印着“舟自横”的诗句,江安义特别交待不能有他的名字,落款是“平山竹艺”。 李世成自顾自地沉浸在当时的氛围中,两眼放空喃喃语道:“社长宣布由诗定高下,诗作中要有竹或梅字,我知道我的机缘到了。” “三更苦读窗映红,鸡鸣晓月迎霜冻。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中。”李世成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吼出声来,看得出眼圈发红,触景生情了。 江安义有些不快,虽然他习惯于从妖魔处借取诗句,但当别人未经商量便他这里借取诗句时,不告而取的滋味还是让他不舒服,想来妖魔亦有这种感觉吧。 李世成看出江安义的不快,收起折扇,站起身,歉声道:“安义,宝剑梅花两句是你所作,愚兄冒用实属不该,但加入竹梅社是愚兄的心愿,请贤弟成全。”说罢,躬身行礼。 江安义扶住李世成,李世成是自己到书院交的第一个朋友,不可能因一首诗句生隙,忙笑道:“李兄何必如此,从今以后这宝剑梅花就是李兄所作了。” 得到江安义的承诺,李世成放下心事,翘着二郎腿继续吹嘘道:“这首《劝学》诗一出,满座皆惊,方社长当即宣布我入选,百余人中我老李独占鳌头,快哉快哉,人生当如是。” 晕黄的灯光映照在李世成脸上,白净的脸庞挂着兴奋的红晕,江安义无心听李世成说道,离熄灯还有点时间,争取能早点看完《南山讲要》的治学篇,明天就能开始借阅处世篇了。 一阵风过,灯光摇曳,将并排而坐的两人影子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分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重阳风雨 九月初九重阳节,赵兴风赵先生开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略带鼻音的平州话在崇志堂内回荡,百余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弘者大也,毅者强而能决也,士弘毅,然后能负重任致远路也。以仁为己任,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谓远也……” 江安义觉得脑海中有一波波的浪潮在拍打着、激荡着,赵先生的话引发着他的强烈共鸣,吾辈读书人正该以天下为己任,如先生所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至理名言不断地从赵先生的三缕墨须间传出,江安义心想,等自己有了胡须,是不是要像赵先生一样,三缕黑须怎么看都显得儒雅飘逸。 “有些人仗着小聪明,读了几本书做几首诗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哗众取宠行事偏激,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这样的人即使有些才能也称不上士,说不定将来就是佞臣”,赵兴风的话语严厉起来,平州话变得尖利刺耳,“说什么比干强谏不如暂去,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试问国家养士为何?贪生怕死岂是我辈所为?” 赵兴风的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江安义脸上,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勉强再听了几句,句句都是针对他所提“三仁不分高下”的批驳,江安义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赵先生,让他在讲堂之上对自己大加鞭鞑,书院不是鼓励辩难问诘吗?即使赵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也用不着如此愤慨吧。 课上完了,江安义呆坐在空空的崇志堂内发愣,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地往外走,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有一件事很明白,赵先生不喜欢自己。江安义自问并无错处,自己“殷有三仁不分高下”的看法苏先生没有说什么,书院也将自己招入门下,都证明了这一点。 从屋内走入院中,阳光直射照得眼前发花,有点眩晕。闭目静待了片刻,江安义的双目恢复了清明,虽然赵先生不喜自己,但凌先生、苏先生都对自己关爱有加,冯山长更是亲邀自己前来就学,自己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至少要坚持让那些对自己满意的人继续满意下去。宽慰着自己,江安义的步伐坚定了许多,只是心中对那三缕墨须再无好感。 回到住处,桌上放着一堆东西,菊花酒、桂花糕、茱萸草,还有个提盒,李世成站起身道:“安义,你总算回来了,今天是重阳,咱们登高饮酒去。”不容分说将桂花糕、茱萸草和提盒塞入江安义手中,自己抱起那坛菊花酒,拉着江安义出了门。 书院就在五罗山下,五罗山是连绵不断的山脉,登高望远的地方不少。江安义他们没有往后山,而是出了书院前门往左,穿过农田来到左首的卓望峰。仰望山道,有不少书院的学子正在向上攀登。 踏上山道,江安义情不自禁地想起和安勇上山猎兽的情形,脚步轻快起来,抬头天高云淡,心中的烦闷被风吹走了不少。书院历年都有重阳登高赏菊的习惯,山道两旁有意栽种着菊花,一丛丛黄的、白的、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傲然怒放,卓望峰如同披上彩纱的女子,妩媚秀丽。 卓望峰不出,虽然都是从五品上,但世人皆知京官优于地方官,而林家的势力也强于李家。 李东凤满脸陪笑,冲着林义真施礼道:“失礼失礼,大水冲了龙王庙,林兄莫要见怪。李世成,还不快将银子拿出来。” 李世成哪有银子在身,将求救的目光望向江安义,他深知江安义的诗才,如果江安义能做诗一首,说不定能救他于水火。林义真见李世成紧盯着江安义,目光里满满都是恳求,心头一动,将探询的目光看向江安义,带着众人齐刷刷地向江安义行注目礼。 江安义很厌烦,他不想出风头,不想和谁争斗,只想安安静静地读书,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和家人一起快乐地生活。然而事与愿违,先遭雷劫,家贫难维,接着侯七马八为祸,又有余府公子刁难,到了书院又遇先生斥责,难道自己身附妖魔为上天不喜吗? “膏梁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干巴巴地呤完诗,江安义提起食盒,头也不回地下了山,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落寞寂寥。 李世成愣了会,抱起酒坛,急急地追了下去。 “哈哈哈哈,膏梁纨绔,蓬蒿瓦松,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哈哈哈哈。”落拓文士站起身,甩着两只肥大的衣袖摇摇晃晃地也下了山,将笑声留给峰上面面相觑的众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驭场争斗 午后变了天,太阳被乌云遮蔽,没有风,闷热异常。江安义静不下心,赵兴风的斥责声总是在耳边响起,像毒蛇吐着信子发出的“嘶嘶”声。江安义烦躁地起身,决定到驭场上骑会马。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书院辟有校场,供学员骑马射箭,空地上置有石锁、石担等健身之物,常有学员在此发泄多余的精力,只要有时间,江安义晚饭前会带着木炭在驭场上跑上半个时辰。 大郑国立国百余年,四境并不安宁,四十年前还曾发生过一场席卷江南的动乱。形势迫使大郑国文武并重,文人治国,武人以军功封爵,弃笔从戎觅封侯,脱去战甲换长袍的佳话脍炙人口,茶楼、酒馆多有说书人说唱这些英雄。书院多是年轻人,被这些故事刺激得个个都想成为说书人嘴中文武兼备的国家栋梁。 木炭是匹好马,上了校场就兴奋,不用催促,四蹄腾空,有如利箭。迎面而来的劲风让人窒息,江安义的双腿却不断轻轻叩击着马腹,木炭感受到江安义的焦躁,一声长嘶,如同闪电般向前奔去,长长的鬃毛扬起,像飘扬的旗帜。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江安义感觉生出了翅膀,肆意地飞翔。身旁的马被甩到了后边,树木、高山倒驰而去,马蹄声中那些烦闷逐渐随风飘散。 直到木炭身上有了清淡的汗珠,江安义放缓马步,骑着木炭来到林边的草地,一弘溪水穿林而过。跳下马,先解开鞍辔,木炭轻快地打了个响鼻,低下头来用舌头舐向江安义的脸。 江安义亲昵地拍拍木炭,来到溪水,清凉的溪水浇在脸上,真是舒适。木炭跳进溪水,水溅了江安义一身,木炭发出短促的嘶鸣,得意于自己的恶作剧。校场上有几匹马奔了过来,在江安义的身边停下,马蹄溅起的泥土落在溪水中,溪水变得浑浊不堪。 江安义不想惹事,牵着木炭往上游走,身后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好马,五百两银子卖给我。” “不卖,走开。”江安义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应道。 “哈哈,还挺横的。”那人跳下马,快步走到江安义的面前,黝黑的配上一脸墨染的虬髯,像铁塔般挡住江安义的去路。好魁梧的汉子,江安义在心中赞了一句。 “我爹常说用拳头说理比用嘴巴讲理来得痛快。”江安义还没反应过来,砵大的拳头已经重重地击在肚子上。江安义倒飞出去,落在溪水中,全身湿透,腹部疼痛难忍,忍不住干呕出声。 那汉子撇了撇嘴,讥道:“我还只使了三分劲,这就吃不消了,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无端被打,江安义怒火中烧,顺手在溪水中拾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朝那汉子砸去,那汉子身子一侧,闪了过去。江安义站起身,拖着一身淋漓的溪水向汉子扑去。 那汉子满脸奚弄,等到江安义近前,右腿一点地,身形如风,闪在一旁,同时伸出左手,抓住江安义打来的拳头,顺势一拨,江安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转了个圈,踉跄地扑回到水中,溅起一朵硕大的水花。木炭伸出嘴,叨着江安义的衣服往上扯,想把主人从水中拉起来。 “好一匹通灵的宝马,你小子骑它真是明珠暗投。”那汉子满眼放光,蛮不讲理地道:“小子,跟你打个赌,要是你能打中我,我送你个好处,如果你打不中我,哈哈,这马我要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你买十匹马了。” 脸嗑在了水中的石头上,热辣辣地肿痛,江安义翻身坐在水中,暗自苦笑,和人打架,这辈子好像只有一次,对面这人身材壮硕,身手敏捷,明显是个习武之人,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只不过逼到头上,不打也不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木炭被人买走。 想起第一次打架,将马八撞得鼻血直流,那顺手使来的招式来自梦中的妖魔,看来想要取胜还需再向妖魔借招。妖魔与人争斗的场景经常会出现在梦中,念头转过便有无数招式泛起,无不快狠准,招招致人死命。那些动作虽然干净利落,但自己的使将出来有没有效果还不一定。 不容多思,江安义从水中爬起来,缓步向那汉子走去,溪水从他身上流下,在身后汇成一条水线。那汉子满脸不屑,双手下垂,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蓄势以待。 临战需静心,江安义的脚步越来越凝重,心却越来越平静。来到那汉子三尺开外,江安义突然一矮身,伸手向汉子的双腿抱去。那汉子一声冷笑,左腿后撤,右手往江安义的头是我没留意,但能抓住我的手,还摔我一个趔趄,挺难得的。”魏猛强手抚虬髯回味道。 “有意思,回去让人查查这书生。”文士抬头看看天,乌云翻滚,情绪低落下来,低声吩咐道:“要下雨了,咱们回吧。” 暴雨倾盆而下,风雨中魏猛强等人护卫着一辆马车出了五罗山,向四十里外的安阳府急驰而去。 一身湿透的江安义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住处,李世成见江安义脸上青紫了一块,上前扶住江安义,关切地问道:“怎么了?骑马摔了?” 江安义脱去湿衣,李世成拿来干毛巾,瞅见江安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愤然道:“是李东凤吗?我找他评理去。” “不是他。”江安义换上干衣服,倒在床上,浑身疼痛。风雨声急,身心俱疲,自己就像风雨中的小草,无法掌控命运,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债主登门时有过,被赶出余府时有过,侯七马八相逼有过,被赵先生责难时也曾有过,这种无力感像巨大的铁锤不断敲打着自己,要把自己敲成粉碎。 不过,那妖魔能直面生死无所畏惧,我江安义也不会被这些打击击倒:债已经还清,家境已然改变;侯七马八已成故事,不再成为祸患;只要能科举得中,余府会登门拜访,赵先生的责难,魏猛强的拳腿算什么,终有一天我会掌控自己的命运。 书院有医馆,李世成冒雨请来大夫,周大夫检查后,道:“皮外伤,不太打紧,休养几天就好了,我开贴药,一日三次记得服用两天,外敷有成药,等下到医馆里取。” 熟悉的药香,让江安义想起遭雷击时的场景,命运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体内多了个妖魔。一年多了,妖魔没有作祟,屡屡帮自己渡过难关,即使他真是个妖魔,于我而言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妖魔。 看着小心照看炉火的李世成,江安义泛起暖意,家人、朋友是失落时重拾勇气的源泉,想到娘、安勇和妍儿,还有郭胖子等人,江安义突然觉得这点痛不算什么。 这场风雨没有影响到邵学录家的晚宴,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碗碟,鸡、鸭、鱼琳琅满目,仆人端上来一个大瓷盘,安放在桌中间,里面盛着碗口大小的螃蟹,蟹壳桔红诱人。 “这是渝春湖的螃蟹,诸公请看螃蟹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体壮厚实,比起别处的螃蟹口味更为鲜甜,诸公趁热尝一尝。”邵仁福满面笑容地招呼道。 施宁忠手中持蟹,口中笑道:“渝春蟹可是贡物,等闲难以买到,邵公好本事,居然能得此佳物,重阳食蟹正宜佳节。” 小心地舀出蟹黄放入口中,顿时满嘴馨香。邵仁福满足地丢开蟹壳,呷了口姜茶,笑道:“我在国子监时的一个学生在汤涂县做县令,知我喜欢食蟹,前几日特意派人送来了一车,待会各位拿些回去与家人尝鲜。” 冯子刚手持蟹螯,眉开眼笑地道:“多谢邵公,却之不恭了。” 赵兴风鄙夷地横了冯子刚一眼,哼道:“冯管干只要有便宜占,立时找不到了双眼,只见两条缝。” 众人皆笑,冯子刚淡淡地说:“我是个管财物的,自然比不了赵先生高洁,只是赵先生拿东西的时候不见少拿半点。” “你,……” 邵仁福连忙岔开话题道:“听说赵君今天敲打了一番江安义?” “不错,此子年少无知,言语狂妄,偏生苏子明、凌旭把他当成宝,我在聚贤堂听两人好几次夸他才思敏捷,可堪造就。” “此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刚敲打完他,他便跑到卓望峰上把林义真、李东凤等人骂成膏梁纨绔。不过,这小子的诗还真不错。”邵仁福将“吟菊”一诗念出,施宁忠赞道:“好诗,此子的诗文着实让人佩服,某自愧不如啊。” 赵兴风酸意十足地道:“不知天高地厚。诗文终是小道,吾辈当以天下为己任,忠君报国,造福黎民,立身不正,反是祸害。” 躺在床上的江安义不知他那首《吟菊》诗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膏梁纨绔”和“寒门子弟”矛盾渐起,一时间,书院暗潮汹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风波渐起 三天后,江安义出现在崇志堂,发现许多好奇的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用手摸了摸脸上尚未褪尽的淤青,暗叹这幌子着实惹人注目。不少原本不熟的同窗上前问好寒喧,有些远远望着他交头接耳,情形很诡异,江安义摸不着头脑。 下午书社有活动,社友原本相交平淡,此次相聚江安义感觉众人亲切了许多,嘴角含笑,是表达善意还是在笑话我脸上的伤痕?江安义满腹疑问。 聚会结束,刘玉善刘社长笑着走过来,指着江安义脸上的伤问道:“安义,脸怎么了?” 少年人好面子,江安义自然不会说是被人打的,支唔道:“骑马摔的。” “哦,安义文武双修吗?了不起。”刘玉善笑道。 这几天江安义回想了一下摔那汉子的情形,招式来自妖魔打斗时惯用的,可是自己的身手似乎变快了,特别是下蹲时起自尾椎的那股热流,将摔人的动作实施得酣畅淋漓,难道是习练了那套宁心静气的功法的原因? 刘玉善见江安义若有所思,以为他为众人注目生疑,笑问道:“怎么,觉得今天不太一样了?” “正是。” “咱们边走边谈。”刘玉善和江安义并肩踏上烟云廊,长廊两边植满烟柳,如烟似雾故而得名。 “安义,你可知我为何找你入社?”刘玉善岔开话题问道。 这也是江安义一直疑问的,现在江安义知道了刘玉善是泽昌四秀之一,书香社虽是十余人的小社,但要加入不比竹梅社容易,何况刘玉善亲自来找的自己。 见江安义摇头,刘玉善拂开身旁的柳枝,站住脚望向不远处的镜波湖,湖面水波不兴宁静如镜,几只大雁在湖中嬉戏。一阵风起,波澜骤兴,大雁惊得展翅飞向远方。 “是山长向我推荐的你,安义,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像年少时的自己。”刘玉善道。 “邓山长”,江安义一愣,他来泽昌书院近两个月除了在公共场合远远地望见过几次邓山长外,根本和邓山长没有任何接触,没想到刘学长约自己入社居然是邓山长的推荐。 “今日众人亲你重你,是因为你在卓望峰上作的那首《吟菊》诗。”刘玉善缓缓地吟诵道:“膏梁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好诗,以诗喻人,道出我辈心声,少年锐气,不畏权贵,吾不如你。” 没想到是这首诗惹的祸,江安义一触眉,随口念的一首诗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既非所想亦非所愿。 “安义,我刚才说你很像我,不光是说你我都是农家子弟,还有你我都对权贵子弟充满反感,这些纨绔膏梁自许出身高贵,看不起我们这些寒门学子也就罢了,可恶的是每逢科举他们总要使出各种不光彩的手段来争夺名额,同样及第为官,我寒门子弟仕途要远难于那些权贵世家子弟。”刘玉善的话语逐渐激昂起来,语气中充满了愤慨。 看到江安义表情迷茫,刘玉善加重语气道:“安义,你来自德州,想必知道德州刺史冯绍钧与山长是同窗,他们当年同年及第,山长取在二甲第七名,冯刺史则是三甲四十六位。然而冯刺史被当时的大理寺少卿丁西凌看中,招为女婿,从此仕途通畅,二十余年间已经是一州之长。反观山长,虽中高名,如今不过是五品的散官,这其中的原因不问可知。” 江安义茫然无语,他对豪门子弟是没有好感,但从未想过要与之对立,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农家少年来说,做梦也不会去想这件事。早在一年前他最大的雄心壮志不过是让家人吃饱穿暖,如今家境改变,他只想着安安静静地读书,将来科举及第,有能力护佑家人平安幸福。 耳边继续传来刘玉善的声音,“两年前我在山长的授意下成立书香社,就是想收拢些寒门的读书种子,大家在一起互帮互助,不至于受人欺凌时无还手之力。说来惭愧,我虽有此心却不敢声张,只敢暗中使力,安义你重阳赋诗,直抒胸臆,但凡听到你的《吟菊》诗的寒门子弟都为之一振,所以今天大家看见你都倍感亲切。” “刘学长,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读书……” “哈哈哈哈”,刘玉善放声长笑,打断江安义的话,“安义,你可是担心‘木秀于林风摧之’,要知道科举及第本身就是奋勇争先的事,不招人妒乃庸才。安义,你想要中举及第,就要习惯站在众人之前,迎接别人挑剔的目光,哪有什么安静?” 江安义耷拉着头,不作声。 刘玉善郑重地道:“原本这话我想明年再与你说,但话既然说到这地步,索性与你明言。明年是大比之年,我将离开书院参加乡试,我希望书香社能传承下去,在你手中光大,为寒门子弟发声,为他们遮风挡雨。安义,你好好想想吧。” 刘玉善的话没有让江安义振奋,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郁闷地回到住处,李世成不在,估计又被朋友拉去聚会了,用他的话来说多个朋友多条道,为人处世人脉最重要。 江安义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烦躁地拿过枕头捂在脸上,刘玉善的话让他很茫然,十六岁的少年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自己该怎么做?馔堂的云板一声声敲着,江安义起身将枕头一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肚子饿了,吃饭去。打定主意,江安义将烦恼抛在一边,做好自己的事好了,其他的事随机应变就是。 接下来江安义保持着住处、馔堂、崇志堂、藏书楼、驭场五点一线的生活,尽量不抛头露面,然而,在有心人的眼中,江安义的一举一动都被关注着。 十月初,江安义收到了余师从京城寄来的一封信,厚厚的信中详细地写着该如何学,看哪些书,附着百余本书的名录。江安义拿着信心中满是感激,余师百忙之中还记挂着自己,是真心把自己当成弟子了。 提笔回信,告诉余师自己九月月考已经进入第二等了,不用多久就能进入第一等,明年说不定就能升入修道堂了。江安义有点小小的得意,半年时间就有可能从崇志堂升入修道堂,在泽昌书院的旧例不多。毕竟只有十六岁,半是炫耀半是得意,江安义想像着能得到余师的夸奖,脸上露出微笑。 接下来江安义把入学时所答“殷有三仁,不分高下”引起赵兴风的不满一事说出来,请余师解惑,自己答的到底对不对?然后将把重阳所做的《吟菊》诗写上,自己最近的苦恼在信中倾诉,请教余师自己该怎么做?信被送走,江安义觉得心中的包袱也被送走了,他深信以余师的睿智一定能解开自己的烦恼。 余师所列的书可不少,江安义依序从藏书楼中借阅,书院的藏书楼号称江南第一,余师所列的书都能找到。江安义读书的速度很快,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这让刘玉善有些担心。 看着江安义还回来《四书通义》,又借了本《经说问对》,都厚达百页以上,刘玉善忍不住提醒道:“安义,读书虽要广博,但不能一味贪快贪多,还是要循序渐进的好。” “多谢学长提醒。”江安义不想解释自己变得目聪耳慧,记性极佳,这些书只要看一遍就能记住。江安义揣测这一切跟自己习练妖魔的心法有关,这事是个禁忌,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刘玉善见江安义没有听进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时光如流水,转眼十月就过去了,十一月二日,崇志堂外的墙上张贴出了十月月考的排等,江安义的名字出现在第一等。 新生入学进入崇志堂的不多,而在当年能名列第一等更是罕见,要知道泽昌书院可谓群英汇聚,苦读了四五年还比不上读了半年的毛头小子着实让人不服。更何况时近年考,每年的年考将会根据成绩重新安排学堂,崇志堂第一等将升入修道堂,而进入修道堂后书院是有补贴的。 崇志堂外众人如同炸了窝的蜂群,“嗡嗡”之声不绝。 “此子我是关注过的,从五等一路高歌猛进,才三个半月的时间就进入第一等,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小子是不是押中了考题,莫非先生漏了题目。听说他的日课凌先生密密麻麻地批满了。” 张伯进分开人群,一眼看到江安义的名字排在自己的之前,脸色不禁变得铁青。张伯进听过江安义的名字,此人以“舟自横”以及“湿人衣”两诗夺得德州案首,最近《吟菊》一诗被广为传诵。 张伯进和江安义一样是德州人,他比江安义早一年进入书院,一年时间从广业堂升入崇志堂,今年下半年以来,名字屡次出现在月考第一等中,不出意外明年应该能进入修道堂。能有如此快速地进步除了苦学外,张伯进还有个秘诀,他有本“宝”书,是他父亲张宏充费时十六年编撰的《历科持运集》。此书收集了二十年来历科三甲所做的文章,每篇文章都有利弊评点,总结出一套行文的模式。不仅如此,张宏充还对可能成为主考官的人物进行了摸底,分析他们对文章风格的偏好,并根据朝中大事及舆论风向推测出题的热点,让张伯进事先做好文章,因此说它是本宝书一点也不为过。 书院的学生要回所在的州府参加乡试,张伯进很自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手中的宝书,明年在德州乡试一定能够中举。张伯进的野心可不止中举,他要成为解元,进而成为天下闻名的状元。 江安义的横空出世给张伯进带来了不安,此子名次上进的速度比自己还快,会不会成为前行路上的障碍,盯着墙上江安义的名字,张伯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暗潮汹涌 第二十六章暗潮汹涌 秦海明站在旁边,小心地观察着张伯进的脸色,作为商人之子,查颜观色似乎是他的本能。 “张公子,果然才学过人,这次月考又名列在一等。”秦海明先是小小地捧了张伯进一句,见张伯进的脸上有了丝红光,接着道:“不知张公子可有闲暇,我有两把折扇想请张公子题诗作画,年底归家正好送人,此物可是最风雅的礼物。” 张伯进的脸色温和下来,一把扇上写上一首诗或涂上几笔画,秦海明就给五两润金,两把十两银子足够自己花销到年底了,不过将来我青云直上时,这些墨宝可就不只值五两银子,算起来还便宜了这小子。 秦海明暗中冷笑,要不是为了姓张的那本书,自己怎么会大把银子供他挥霍。想想自己也曾寒窗苦读,也曾造访明师,奈何时运不济,接连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偶然从张伯近嘴中得知他有本《历科持运集》,自己才曲意交好,想一睹秘笈改变命运。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一个新入学的秀才,年不满二十,读过几年书,居然能将这么多前辈盖过,怕是有猫腻吧。” 怒意一下子被点燃起来,群情汹涌,越说越愤,不知谁嚷了声“找先生理论去”,人流向后涌向聚贤堂。 张伯进微微一笑,招呼秦海明道:“秦兄,扇子晚上再画也不迟,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 一路行来,人越聚越多,来到聚贤堂前已经将近百余人。 聚贤堂内众师皆在,施宁忠手拿月考的成绩,笑道:“这个江安义倒是了得,少年锐意,三个来月就名列崇志堂第一等,就怕刚极易折,不如低调行事,蓄势待发。” “施师这句话我不同意,”凌旭反驳道:“少年勃发如万事初兴,正当着力向前,成就一番事业,怎能韬光养晦、自敛锋芒。” 施宁忠摇摇头,微笑不语。 门外声音嘈杂,邵仁福一皱眉,道:“何事如此喧哗?” 凌旭站起身,笑道:“我去看看,该不会有疑问约好了来问先生吧。” 凌旭来到门外,见门前乌压压满是人头,一群人言语糟糟,情绪激动,凌旭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听清缘由,凌旭脸色苍白,双眼圆睁,怒喝道:“岂有此理,尔等以为凌某办事不公、营私舞弊吗?” 此时,堂内的诸人也走了出来,见凌旭气得浑身直抖,苏子明连忙喝道:“你们要干什么?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纪言清等人在一旁劝解凌旭,打听出了什么事,当听到众生质疑凌旭舞弊,个个勃然大怒。虽说这次考卷是凌旭所出,但事先大家有过商量,而且批改、评等是几位讲师一起参与的,对凌旭的质疑就是对全体先生的质疑。 邵仁福挺着肚子走向前,清咳两声,喝道:“尔等还不退了回去,再要闹事,记下名字逐出书院。” 人群中不知从哪冒出个声音,幽幽地道:“先生如此行事,怕是众人难服。” 凌旭已经平静下来,冲着众人冷笑道:“好好好。今天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苏兄,有劳你将江安义此次月考的试卷拿来。” 试卷取来,凌旭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秦海明是个高个,凌旭一眼看到了他,点名道:“秦海明,你来读给大家听听,看看先生们是否老眼昏花了。” 秦海明很受伤,这么多人起哄,我只是跟来看热闹的,为什么单单点我的名?我个高就有错。但先生点名不敢违背,秦海明只得满面苦色地拿着试卷,逐条念来。众人静听,良心不昧,江安义经义分析透彻,显然下过苦功,比自己所答要胜上一筹;策论写得用辞严谨,见解精辟、雄辩有力,诚为佳论。 见众人哑口无言,凌旭讥讽道:“一个个不用心读书,却把心思用在寻人错处,既觉被后辈超过难堪,那就回去好好用功。岁考在即,不要让新人笑尔等无能。” 那惹厌的声音又飘忽而出,“会不会凌先生在日课中无意将题目告诉了江安义呢?” 邵仁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却绷着脸喝骂道:“是哪个在胡言乱语?凌先生的人品你们还信不过吗?” 目光如箭,人群左右一分,避开邵仁福的目光,没有人站出来。 “无胆鼠辈,书院居然有这样的学子,凌某深以为耻。”凌旭顿足捶胸,气愤难平。 赵兴风在旁边冷着脸道:“既是有人置疑,不妨叫那江安义拿了日课来,当场验看以示清白。” “如此甚好。”邵仁福急忙接口道:“赵先生不妨麻烦你走一趟,把江安义的日课都拿过来,众目之下,真伪不辩可知。” 接着,邵仁福像刚想起来,笑着对站在门前一直未出声的邓浩南道:“山长,你看呢?” 邓浩南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赵兴风叫了两名学生,急冲冲地去找江安义。 苏子明就站在邓山长身旁,压低声音提醒道:“山长,你怎么让邵仁福如此行事,一旦真从江安义的日课中查出一两道考题,岂不让凌旭无法下台,江安义也无法再在书院立足。” 苏子明和凌旭是好友,他知道凌旭对江安义的日课很经心,批改得十分详细,生怕凌旭无意中在日课是泄漏了题目。毕竟江安义的进步过于神速,就连他也生出几分怀疑来。 “无妨,我信得过江安义,更信得过凌旭。”邓山长淡淡地道。 很快,赵兴风就回来了,江安义手中捧着厚厚一摞东西跟在后面。从人墙中穿过,感觉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江安义有些紧张,不知赵兴风让自己把日课拿来有什么事? 将手中的日课放下,江安义向众位先生施礼,邓山长道:“你们谁有疑虑不妨上前来查一查。” 推搡了片刻,有五个人上前开始翻看江安义的日课,江安义认出一人是林义真,看来卓望峰上《吟菊》自己无形中得罪了他。 凌旭在旁边轻声告诉江安义事情的原委,愤怒、委屈、伤心,江安义分辨不出滋味,抬头向院中众人望去,一张张脸孔写着妒忌、怀疑、嘲讽、敌视,当然也有同情、惋惜,站在人群当中,江安义觉得自己很孤独。这难道就是刘学长所说的要习惯站在众人之前,迎接别人挑剔的目光吗? 凌旭看出江安义的愤怒,轻叹一声,劝道:“刚才施先生说你少年锐志,怕你刚极易折。安义,我却以为刚极虽易折,但同样百炼精刚,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当谨记之。” 江安义心头泛起一阵温暖,轻声应是。 用手指着阶下的众人,凌旭大声道:“你们致疑江安义,只看到他的进步而没有看到他背后付出的努力,这厚达近尺的日课是江安义三个半月来的心血,你们扪心自问一年所写的日课可有这么多?” 听到凌先生的喝问,林义真直起身,手指翻开的日课道:“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何解?” “此诗有二说,一说刺幽王一说美召穆公……” “夫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知此句与《黍苗》一诗可有关联?” “当然有关联,夫子所说的道……” 一声声提问有如急风骤雨要把江安义淹没,江安义渐渐放下紧张,从容而答,恍如回到数年前草庐之中与父亲一问一答,屋外虽有风雨,屋内却温馨宁和。 提问声渐渐淡去,终不可闻。 林义真小心地将江安义的日课叠放整齐,平静地来到凌旭和江安义面前,深深一躬,道:“林义真,小人也,误会凌师和江学弟,林某深表歉意,请见谅。” 凌旭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林义真,你不是小人,你是个君子,我不怪你,我想安义也不会怪你。” 林义真能放下面子,当众道歉,江安义真没想到,连连点头同意凌旭的表态。 邓山长从后面踏步向前,面向堂下的众弟子,凝声道:“今日之事,我有一忧一喜。忧的是你们被嫉妒所迷,不能明辩是非,失了师友之道,这是读书不到家的原因。众人回去将夫子的《为政篇》、《里仁篇》、《子张篇》多抄录几遍,细心揣摩,将书真正读进心里去。” 邓浩南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面前扫过,继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从林义真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坦荡,从江安义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大度,这些品质你们也有,这是我们书院三百年育人的底蕴,今日之事你们要引以为戒,推己及人,多加磨砺终能成就高贤。” 堂下众人齐声应诺。 看着众生慢慢散去,邵仁福暗暗咬牙,原打算借江安义一事打击凌旭,进行动摇邓浩南在书院的影响力,看来起了反作用。唉,操之过切呀,邵仁福想着,脸上堆起笑容,向凌旭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毒计逼人 张伯进很郁闷,总觉得凌旭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那句”不要让新人笑尔等无能”是在说自己。腮边肉凸起老高,时不时”突突”地颤两下,张伯进恨得不行,恨凌旭,更恨江安义。 戌时,秦海明来了,张伯进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招呼秦海明坐下。 见张伯进脸色苍白,秦海明关切地问道:”怎么,张公子不舒服?” ”有些气闷,没吃晚饭。” 气闷?秦海明眼珠一转,明白了,肯定是因为白天江安义的事,心中暗讥张伯进气量小,口中笑道:”气大伤身,何必为小事动怒。听说庄上新开了家饭馆,我陪张公子去喝几杯?” 小事,张伯进横了秦海明一眼,粗鄙之人懂什么?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成天围着转的目的吗?以为《历科持运集》的消息真是自己喝醉了说出去的吗?那是本公子有意钓鱼上钩。 酒至半酣人未醉,看着殷勤劝酒的秦海明,张伯进有了主意,笑道:”秦兄,你的心意我知道,不就是想看看那本《历科持运集》嘛,只要你做好一件事,这书我借给你看一天。” ”真的。”秦海明手一哆嗦,酒水倒在杯外,沿着桌面流下,滴落在长袍上。 秦海明顾不上擦拭,激动地问道:”张公子此话当真?做什么事?” ”当真,你且听我说……” 声音低切几不可闻,秦海明的脸先是惊愕,接着沉吟,露出为难之色,最后一咬牙,秦海明道:”张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不过这书的事……” 张伯进倒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秦海明,笑道:”你放心,只要这件事办好,我张伯进说到做到,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一夜之间,江安义发现自己多了无数崇拜者,除了上课和睡觉,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请教问题,住处有、馔堂有,路上还有,甚至夸张到上个茅厕旁边蹲着的那位还搭讪请教。 开始时,李世成看到蜂拥而来的人还半开玩笑地说要排队收费,一连两天皆是如此,江安义根本没有时间看书,李世成觉得情况不对。 好不容易熬到睡觉时分,那些请教的人才离去,住处总算恢复了清静。李世成从外面进来,看着一脸疲惫的江安义,表情严肃地道:”安义,有人对你不怀好意。我听说有人悬赏,说是占用你一个时辰的时间给五十枚铜钱,这些人都是冲着钱来的。” 江安义颓然地躺在床上,究竟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对付自己,林义真是不太可能,李东凤?自己和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仇怨。此人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安静读书,想把自己逼出书院。该怎么办?告诉凌先生?凌先生刚因自己的事被人致疑,自己不能总把麻烦推给他。 一夜难眠,第二天江安义打着哈欠起身,吃罢早饭刚想回住处,远远就看到门前围着一群人。江安义无声苦笑,拐个弯向竹林方向而去,低着头一路急行,遇到叫自己的名字的只当听不见,惹不起只好躲开。 石子路,前面有人,拐个弯,那人依旧堵在前面,江安义哑着声道:“请让让。” “江安义,你怎么了?” 江安义抬头,见是林义真手持书卷站在身前,一如以前平静从容。想到自己的狼狈,江安义没好气地嚷道:“要你管,让开。” 见江安义脸色憔悴,双眼通红,睡眠不足的样子,林义真一皱眉,道:“江安义,上次之事林某已经道过歉了,如果你认为不够诚意,林某再次致歉,请你大人大量,原谅林某。”说着,一拱到地。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安义觉得自己有些无理,苦笑道:“林学长,安义为琐事所困,一时言语无理,请你见谅。” “喔,能否说与林某听听,说不定林某能出点力。” 江安义憋着一肚子火,也想找个人倾诉,叹了口气,把有人故意骚扰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无耻至极。”林义真愤然道。 思索片刻,林义真手拍书卷,道:“我家在书院附近有一处山庄,平日只有我和几个仆从住在其中。江安义,你不妨到我那里住几日,避避风头再说。” 江安义有些犹豫,林义真笑道:“无需多想,说起来此事还有可能因我而起,就算陪礼好了。” 出书院大门向左拐,一条车道岔开农庄,江安义和林义真并辔而行,马蹄声“哒哒”在山谷中传出老远。转过山坳,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两人衣襟猎猎翻滚。 眼前是一大片收割过的农田,远处群山怀抱之中,几间房屋错落其中。林义真举手扬鞭,笑道:“那里便是我家的山庄,此时无人,安义,我们赛赛马如何?”不等江安义答应,林义真双腿一夹,座下的青马如箭般射出,向着山庄奔驰而去。 劲风拂面,江安义豪情勃发,跨下木炭不用催促,一声长嘶,四蹄翻飞,腾空而起,向着林义真追去。 山庄三面环山,山外寒风凛冽,庄中苍松翠竹,透着蓬勃生机,秋意正浓。听到马蹄声,山庄有人迎出,推来竹篱门,牵过马,请两人进庄。 庄内的房屋因山而建,除了山下五间正屋外,两边伸出长廊,沿山势而上,像两只臂膀将大片的山水环入怀中。林义真带着江安义沿着条卵石道来到片竹林,竹林掩映下有两间茅草屋。 “和我家真像。”江安义笑道,脚步加快,来到茅屋前。三间茅屋全部用青翠的竹竿编就,屋顶茅草金黄,透着富贵喜庆,正屋上方悬一块木匾:竹韵居。 林义真在后面听到江安义的话,心中哂笑,和你家差不多,你可知道光这茅屋上的草就是精选泽云湖畔的金枪茅草,这种茅草色泽金黄,修长如枪,防水防腐,经日晒还会发出淡淡的清香,光这三间茅屋所用的草成本就耗费了六百两白银。 推门进屋,屋内光亮透气,简单的桌椅书架透着雅致,散发出清淡的香味,清神醒脑。江安义脸一红,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露了怯,这屋内的摆设大巧似拙,每一件物件无不流露出匠心,就连余师的静思斋恐怕也及不上。 林义真笑道:“这竹韵居是家父的待客之所,家父远在京师,从未到过此处,安义,你就在此安歇可好?” “太奢华了,我……” 林义真摆手道:“安义不必多言,房屋本就是用来住的,只要你住的习惯就好。你且歇息,晚饭时分我来叫你。” 林义真离开,江安义小心地坐在椅子上,手摩挲着光滑的椅背,看这色泽,该不会是黄杨木吧,别人用黄杨木雕件,林家居然阔绰到用黄杨木做桌椅,世家的富庶真是让人咋舌。将来自己如果有了钱,也要弄这样一个山庄,让娘养老。 在山庄一住近月,书院那些人由于找不到江安义,李世成说已经没人再来了,江安义数次提出要回书院住,林义真就是不肯。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林义真发现江安义聪慧过人,书看一遍就能记住,言谈中流露出的见解让人耳目一新,根本不像乡间农家子弟。 相谈之中听江安义提及曾师从余知节,林义真高兴地一拍腿,笑道:“余公与家父以前同在户部,既是同僚又是好友,家父对余公推崇备至,曾有意让我进京拜余公为师,安义既是余公的学生,那咱们更不是外人。你且安心住下,这些时日与你相谈,我颇感受益,你那句‘竹径通幽处,茅屋草木深’深得我心,安义你的诗才有如天纵,胜我百倍。” 江安义其实也不舍离开,这段时间除了读书外,江安义跟着林义真谱棋,知道了规矩后,结合记忆中的一些棋谱,从最初的让九子到现在让一子,江安义的进步让林义真刮目相看,更舍不得让他离开。 江安义前段时间读书太用功,精神高度紧张,在山庄的日子有所放松,一张一驰,反倒合了文武之道,十一月的月考稳稳地列在第一等。 秦海明苦着脸来到乙寅六号张伯进的住处,张伯进让他扰乱江安义,让江安义月考退步的打算落了空,想来那本《历科持运集》也成了泡影。果然,张伯进一见他就沉下脸,只顾自己看书。 秦海明心中暗恨,脸上陪着笑道:“张公子,你交待的事没办成可不能怪我,是林义真强插了一手,让江安义搬到他的山庄去住,我安排的人找不到江安义也没办法可想。” 张伯进可以对付江安义却不敢对林义真动丝毫念头,父亲只是从六品上的刑部员外郎,与户部郎中相差好几级,更不用说宜湖林家连安齐李家都不敢招惹,自己没有出人头地之前,只能忍气吞声。 看着秦海明,想起银子,张伯进脸色和缓了些,道:“海明你坐,此事且从长计议,你平日多打听江安义的事情,有什么动静告诉我,书的事好商量。” 秦海明见张伯进改了口气,连忙笑道:“张公子你放心,秦某一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李东凤跟这个江安义也不对付,那天在聚贤堂我看见赵复光捏着鼻子说话,是不是和他们联联手。” 张伯进默不作声,目光盯在书上,秦海明等了一会,悄然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清香袭人 进入十二月,书院的教学已经停了下来,诸人都在全力准备十五号的年考。吟风诵月的场面不见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会文的场面随处可见,四个学堂内坐满了苦读的学子,农庄上酒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紧张的气氛同样感染着山庄,每日的手谈变成了谈文,几番细谈下来,江安义感觉到自己的不足。虽然进入书院以来,自己不断地恶补知识,但相较林义真自幼得明师指点,饱览群书,见识上高出自己何止一筹,难怪余师嘱咐厚积薄发,不要急于参加乡试。 一场大雪不约而至,将天地装扮得一片素洁。木炭显得很兴奋,时不时地往前窜,林义真笑道:“安义,木炭想家了。都说北漠之雪大如席,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负笈漫游书剑飘零,是每个士子的梦想,江安义看着漫天飘雪,恨不得纵声长啸,以寄少年豪情。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 耳边响起林义真高亢豪迈的诵读声,是前朝大家谢德灵所著的《雪赋》,江安义胸中热血沸腾,禁不住放声相和,“……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白雪无声,北风吹不散金石之音,苍山侧耳,静听少年心声。 远远望见山庄院中停着几辆牛车,人影绰绰,有了来客。林义真催马前行,江安义放缓马步,跟在后面。 一片火红向林义真飘来,娇语先闻,“二哥,我来了。” 林义真跳下马,惊喜地迎上前,笑道:“五妹,你怎么来了?” 江安义见那女孩与安勇差不多年纪,裹着红红的裘衣,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眉目如画。 “爹爹来信说让你考完之后带我进京团聚,我先来山庄等你。”声音又脆又甜,像是黄鹂鸣唱。 林义真返身招呼江安义,介绍道:“安义,这是舍妹,五妹,这是我的好友江公子。” 女孩飘飘万福道:“江公子有礼。” 江安义从未与世家小姐打过交道,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拱手还是做揖。女孩清澈的目光在江安义的脸上扫过,双眉轻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原本是个呆头鹅公子。” “五妹不得无礼。”林义真口中责怪,眼光中却满是宠溺,笑着跟江安义道:“安义不必拘谨,舍妹自幼被家人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安义勿怪。” “不敢,是我失礼在先。”江安义恢复了平静,彬彬有礼地答道。女孩在林义真的身后,冲着江安义撇了撇嘴,小小的鼻头一皱,做了个鬼脸。 林义真歉意地点了点头,牵着五妹的手,兄妹笑语不断,逐渐远去。江安义回到竹韵居,脑袋里火红一片,总想起那女孩一身红皮裘衣,又想起妍儿身上的花布衫,眼前的富贵奢华变得扎心起来。 下午,江安义提出搬回书院,林义真想了想没挽留,告诉江安义只要愿意随时欢迎他来住,他会跟仆人打招呼,竹韵居为他留着。 回到书院的住处,江安义有种轻松感,从心中冒了一句:梁园虽好,却非久留之家。自己终非富贵中人,这场突如其来的富贵就像一场梦,是该梦醒了,莫要被富贵消磨了斗志。 李世成回来,瞅见江安义笑道:“安义回来了,给我说说林氏山庄的情形,听到过的人说山庄美不胜收,可惜无缘一访。” 第二天,江安义前往藏书楼还书,身后传来林义真的声音,“安义,这么巧遇到你。” 江安义转身,见林义真戴着貂皮帽,一身青色的狐皮长袄站在道旁松树下,笑着冲自己点头。林义真身旁是个漂亮小伙,大红箭袖,外披着白狐皮大氅,氅帽盖在头上,却是林义真的五妹,女扮成男装。两人身后跟着个从人,手中拿着褐布包裹。 江安义上前见礼,林义真笑道:“今日带舍……弟来书院玩耍,听说梅岭的红梅正艳,安义和我们一同前去踏雪寻梅。” 雪下了一整夜,路上积了一层厚雪。林义真兄妹脚下踩着木屐,江安义脚上是棉布鞋,功夫不大就湿透了,冰冷直渗入肤。 隔老远就闻到一股幽香,抬头望去梅岭上红艳一片,无数红梅斗雪绽放。 林家五妹喜呼一声,拔腿就往山上跑。林义真在后面急追,边追边喊:“你别跑,当心摔了。” 上山的路被赏梅的人踩得溜滑,江安义走了几步,差点没摔倒,连忙抓住道旁的梅枝,止住脚步,双脚又木又麻。林家兄妹已经在山你诗才天纵,既饮不了酒那做首诗吧,不过这诗可要写我这首曲子,要是做的不好,这酒还是不能省。” 这活江安义拿手,思索片刻,江安义吟道:“美人手度春光曲,佩环摇曳玲珑玉。琴声宛转响春空,满阁白月梨花风。” 话音刚落,林义真叫好声立起,林五妹默念片刻,展颜一笑,挪步消失在屏风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暗箭伤人 领教过林五妹的精灵古怪,江安义不敢在山庄久留,吃过午饭林义真派人送他回了书院。 接下来的日子江安义回到苦读之中,与林义真交流后,江安义发现历史是短板,自己对历史的了解仅限于大事件大人物,林义真有时谈及一些历史事件和典故自己茫然无知。 这段时间书院的灯火亮到很晚,绝大多数人都在挑灯奋战,江安义也是每天到三更才熄灯,总算赶在年考之前将《史书观要》通读了一遍,回过头再想想林义真所提的那些典故,总算知道出处了。 “明天就年考了,早点睡吧。”李世成打了个哈欠合上书,这段时间他也读得很辛苦,双眼都熬得通红。 熄了灯,黑暗中传来李世成的喃喃自语:“半年没回家了,真想爹娘啊。快过年了,家里都准备了啥?东厢房叫人翻修过了没有?祭祖时按例秀才能站前点,爹到时一定很开心……” 一席话将江安义的思乡情勾起,家里现在什么样了,娘还好吧,安勇和妍儿该长高了,自己这半年也高了不少,娘看到肯定高兴。耳边鼾声骤起,江安义一笑,翻身寻梦去了。 拿到考卷,江安义连呼“侥幸”,策论是《好鹤亡国论》,江安义知道这是发生在列国时的典故,但以前知之不祥,这次通读《史书观要》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要是早一个月之前,这篇策论恐怕就要胡编乱造了。 年考结束,成绩等明年二月开学才公布,书院里的诸生有不少在打点行装,性急已经动身回家了,江安义归心似箭,准备吃过午饭后回家。 李世成劝道:“急也不在这半天,这一别要近两个月才能相聚,晚上咱哥俩一起吃顿饭话个别。”江安义想想也是,自己还要到山庄与林家兄妹道个别,这段时间亏得林义真照应。江安义没想到,这一耽误生出无数的事端来。 午饭后,江安义骑着木炭冒雪来到山庄,守庄的林华见是江安义,笑道:“江公子,我家公子已经带着小姐起身前往京城了,临别前让我告诉你,山庄竹韵居欢迎你随时入住,来年再会。” 好友不辞而别,江安义有些怅然,看着笼罩在素洁之中的山庄,江安义突然想起那片火红来,艳红如火,就像傲雪绽放的红梅,不经意间在心底留下了抹不去的颜色。 乙寅六号住处,秦海明凑近张伯进,窃窃私语道:“打听清楚了,江安义明天一早回家。” “你安排妥当了吗?” 秦海明笑而不语。 张伯进起身从书橱中拿出几张纸递给秦海明,道:“这是前年殿试前三甲的文章,旁边是注析,算是订金。这件事办好,《历科持运集》借你看三天。” 秦海明如获至宝,从头到尾地细看了一遍,折好揣入怀中,笑道:“张公子放心,我已经……” “具体怎么做你不用跟我说,我只要结果。”张伯进打断秦海明,继续交待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明白,明白。”秦海明点头哈腰,转身离开。 ……………… 苍澜岭,位于仁州和德州交界处,官府在岭上建了座关卡,检查往来的人流。 近午时分,江安义骑着木炭出现在苍澜关前,守关的兵丁拦住他,索要路引。看到路引上“江安义”三个字,兵丁眼神一亮,冲关前闲立的一名壮汉丢了个眼色。那人迅速走近江安义,死死地盯着江安义看了几眼,出关离去。 兵丁拦着江安义问东问西,磨蹭了好一阵才放行。看看时间不早,江安义索性在关内吃过了午饭才动身起程。 苍澜岭上的官道,是在山间凿出来的道路,一面是山,一面是深渊,丈许宽的山石路蜿蜒向前,地势凶险。道旁还有积雪,路上泥泞难行,江安义不敢快骑,沿着官道缓缓向前,再有五六里出了苍澜岭道路就好走了。 江安义正行走间,突然头顶上恶风呼啸,抬头惊看,一大块山石夹杂着松树向自己砸来。忽逢巨变,江安义吓傻了,坐在马上只想缩脖捂头。 木炭猛地往前一窜,山石砸空,碎石飞溅。随着山石一同掉落的松树有根枝条狠狠地扫在木炭的臀上,木炭一声痛嘶,四蹄如飞向前奔去。木炭惊了,江安义连连安抚也没有用,只得双手抱紧马脖,头往下一伏,任由它去了。 耳边风声呼啸,足足跑了一刻多钟,木炭的脚步才逐渐变缓了下来。江安义连忙轻声安抚,在一处山坳中木炭停住了脚步。江安义跳下马,看到木炭的屁股上被松枝抽出一道血痕,难怪木炭发狂。 江安义打量四周,四面都是山,也不知方向,前方树梢间露出飞檐,应该是道观吧。干脆到道观中歇歇脚,替木炭敷下伤口,认清路再起程不迟。 花了五十文香火钱,观中道士拿来草药替木炭敷好伤口。回想刚才的情形江安义冷汗直冒,感激抚着木炭道:“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完蛋了,木炭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给你取个名字,叫安全怎么样?” 江安义笑起来,木炭打着响鼻,不满主人的调笑。 天下起了雨,冬雨又冷又潮,观中的道人道:“公子,官道离此有五六里远,山雨路上难行,不如索性在此住下,明日一早再起程。” 长春观是个小观,全观上下三个道士,一老二少,看得出平时的香火不好,三个道士都清瘦得很,不像文平府老君观中看到的道士一个个红光满面。想起老君观,江安义记起自己考前许愿还未还,既然来到道观,只当还愿好了。 捐了一两香火钱,那个弱冠年纪的宁虚道长带自己来到客房。客房想是久未有人住,带着股霉味,床上的被褥也有些发潮。 晚饭清淡,一碗腌萝卜下白饭,看江安义吃得香甜,三个道士的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观里又来了两名客人,江安义觉得眼熟,猛然忆起其中一人正是苍澜关前打量自己的壮汉。 江安义心头一动,回想起山石砸人,这条官道从早到晚都有人行,为什么偏偏自己走过的时候就砸了下来,这壮汉在关前打量自己为何?怎么自己到了道观,他也跟着出现?这其中有古怪。 宁虚带着那两人去客房,宁和道长突然冒出句:“公子,夜来天寒,小心烛火。” 江安义福灵心至,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笑道:“小可曾得三清爷爷护佑,这些钱请道长替我买些香油奉献给三清爷爷。” 宁和看向老道士冲云,冲云微微颔首,宁和伸手拿起银子,道:“公子放心,贫道晚上会给公子加床被褥。” 回到客房,江安义看到那两人就住在自己的对面,门窗关着,也不知两人在屋内干什么?江安义心里发虚,将桌子抵往门,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不敢入睡。 大概三更时分,外面传来响动,几声“唉哟”的痛呼声后,再无声息。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江安义急忙起身,牵着木炭就要上路。宁虚道长微笑道:“公子不用着急,不妨吃了早饭再走,那两人睡得晚,现在应该还没醒呢?” 原来是宁虚道长帮了自己,江安义郑重地向宁虚道长致谢,却不肯多留,上了马,顺着宁虚道长所指的方向匆匆下了山。 直到过了苍澜岭,踏上平坦的大道,看到路上车马行人往来不断,江安义才松了口气。究竟是谁在暗中搞鬼,书院那次还只是想逼自己走,苍澜岭上这次分明是想害自己性命了。这些人会不会追到家里来,伤害自己的家人? 江安义毛骨悚然,从未如此害怕过,侯七马八那次是在明处,这次是暗中的敌人,防不胜防。怎么办?江安义紧张地思索着,最重要的是找出暗害自己的人,化暗为明就好对付了,还要有自保和保护家人的能力,如果自己有宁虚道长那样的身手,在道观就不用怕那两人了。 妖魔无疑是良师,那形如鬼魅的杀人身手让人胆寒,想到家人,江安义咬咬牙,还是那句老话:有些人比妖魔可怕,要守护家人的平安,只有化身妖魔才会让他们害怕。 打定主意,江安义安定了许多,妖魔搏击的场面经常在自己梦中出现,虽然没有练过,但看也看熟了,那次在驭场上对付魏猛强不是随手使出来了吗?以后有空的时候多比划比划,熟能生巧,说不定自己也能成个高手。 最重要好像是那套宁心静气的功法,自己习练以后,变得耳聪目明,记忆力超强,力气也长了不少,体内好像有股暖流,像现在骑在马上,寒风凛冽,自己并不怎么觉得冷。 这套功法这么好,是不是让安勇也学学,江安义闪过念头,随即打消了,毕竟是妖魔的东西,自己沾染上就罢了,可不想让安勇将来有个好歹。 一路生怕被那两人跟上,江安义急急赶路,二十一日进了新齐县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家人情深 近乡情怯,站在自家有些陌生的大门前,江安义感慨万千,崭新的大门、雪白的粉墙,沿墙一排榆树,干净清爽中透着蓬勃的生气,原来的茅草屋也翻新过了,虽然及不上竹韵居奢华,但看在眼中有着说不出的亲切。 听到门外的动静,一个六十多的老者从里面迎了出来,皱纹堆累的脸上绽放着笑容,牵住马,笑道:“大爷回来了,夫人刚才还在门口张望呢。” 老汉是汪有财,江家的十亩地就是租给他种的。江安义中了秀才后,江家又起宅子又买地,汪老汉觉得自家人多地少,难以生活,以前租种江安的田地,两家关系算融洽。现在江安变阔气了,他便索性央了江黄氏,举家十五人投靠江家帮佣,汪有财和三个儿子种田、种菜,老婆子和媳妇们帮着照料家务。这些年相处,江黄氏知道汪有财为人老实忠厚,搬入新宅后家中确实缺人手,便点头答应了。 江安义从马背上提下行囊,笑道:“汪伯,你受累喂喂木炭,我先去见我娘。” 刚进门,迎面就看到娘带着妍儿又出来探看。妍儿看见哥哥,飞跑过来,江安义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哪知妍儿在身前不远停往,笑吟吟地看着他。 半年不见,妍儿怎么变生分了,江安义伸长手臂一把将妍儿搂在怀里。妍儿不安分地挣扎道:“娘说过完年妍儿就成大姑娘了,大姑娘可不能要哥哥抱了。” 江安义又好气又好笑,夹杂着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打趣道:“好好好,等过完年妍儿长成大姑娘哥哥就不抱了,这不是还没过年吗,哥哥得趁这会抱个够。” 妍儿想了想,亲呢地倚在哥哥的怀中,脸上挂起甜美的笑容。 儿子长高了一截,面色红润,身子骨看上去也健硕了不少,江黄氏千般滋味上心头,忍不住又掉了两滴眼泪。江安义拧了拧妍儿的小脸蛋,给娘见过礼,一家人有说有笑地来到正屋大厅。 “安勇呢?不在家?”老半天了,江安勇还没出现,江安义诧异地问道。 江黄氏叹了口气,妍儿鼓着小脸告状:“二哥可不乖了,总惹娘生气。整天骑着马不着家,也不带我玩,娘都说过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改。” “什么马?木炭不是让我骑走了吗?” “你把木炭骑走了,安勇像掉了魂,成天念叨要买马。”江黄氏愁眉苦脸地道:“后来怀理带他到县城买了匹红马,这下可好,每天吃完饭就骑着马不见人影,不到吃饭不回来。” “这些还是小事,他不知从哪里结交了一伙朋友,成天骑马打猎,不是踩了田里的青苗就是吓飞了别人的鸡,搞得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来告状,我是又陪小心又陪钱。” 没想到安勇还有当纨绔的潜质,江安义一笑,道:“安勇还小,娘不要太拘束了他,让他多玩两年,过些时间收了心就好了。”为让自己读书,安勇十岁开始就替人帮佣,江安义对此事深感愧疚,每当想起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所以巴不得安勇能安乐一生。 江黄氏对儿子的心思清楚得很,埋怨道:“你不要老惯着他,他过年就十四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该懂事了,再这样下去名声坏了怎么找媳妇?” “就是,妍儿八岁就是大姑娘了,二哥早就是大男人了。”妍儿在一旁气鼓鼓的帮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冬天天暗得快,眼看要点灯了,院子里传来一声呼喊,“娘,我回来了。” 一听安勇的声音,妍儿笑着蹦起来,“二哥回来了。” 妍儿跑到屋门口,扒着门向外探着头叫道:“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大哥回来了。” “啪”的一声,不知丢下了什么东西,脚步响动,安勇带着风声跑进了屋内,看到江安义又惊又喜道:“哥,你啥时来的,早知道我骑马去接你。” 江安义站起身,来到江安勇身旁,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不错,长得快比我高了。”随着手扬起一股尘土,江安义才发现安勇身上一身泥土,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出来了。 “你野到哪去了,这一身的土,快去洗洗,等你吃饭。”江黄氏绷着脸教训道。 江安勇做了个鬼脸,拉着江安义往外走,笑道:“哥,我今天打到了一只野羊,就放在院里,让余婶收拾收拾,等下咱哥俩喝几杯。” 院里地上放着只野羊,不是套的,肚子上有血肉模糊,是箭伤。妍儿不敢近前,远远地看着,江安义问道:“你射的?” “当然。”江安勇胸脯一拔,得意地道:“哥,我现在正跟朋友习武,箭法可好了。” 见江安义有些不信,江安勇急了,拉着江安义就往里走,道:“哥你别不信,你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去,我收着好些宝贝呢。” “还不快去洗澡。”江黄氏一声断喝,江安勇松开江安义,缩缩脖,轻声对江安义道:“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然后一溜烟跑了。 酒菜上桌,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免不了忆苦思甜,展望将来。带着几分醉意的江安勇拉着江安义去看他收藏的宝贝,兄弟俩抵足而眠,欢喜入梦。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安义提出来去骑马,江安勇高兴地直蹦,道:“哥,我那匹红云可不比木炭差,让它们比比谁快。” 妍儿想跟着看热闹,被娘拦住,扁着嘴满脸不乐意。 江安义看到了红云,比木炭矮一尺,四肢粗壮,强健有力。江安勇兴奋地道:“怀理哥带着老王叔帮我选的,花了五十两,我骗娘说只花了二十两,娘还成天说贵了,说木炭只花了十二两。” 江安勇拍拍木炭,两匹马站在一起,就显出木炭的神骏来了。木炭高昂着头,不理身旁的红云,江安勇笑骂道:“看把你得瑟的,不要等下跑输了可没面子。”木炭不屑地喷了安勇一脸口水。 “哥,买马的钱我让怀理哥从分红里扣了,你别告诉娘,要不然她又得唠叨半年。”江安勇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轻声央告道。 “行,看看红云跑起来怎么样?” 镇外就是大片的荒野,收割后的农田冻得邦硬开裂,正好纵马奔驰。两匹马,一红一黑,如同两只利箭,在田野中呼啸而过,朝着十里外的凉亭而去。红云跑起来不慢,但跟木炭比差了很多,木炭到达凉亭时,江安勇还在半里多外。 江安勇气喘吁吁地跳下马,看着木炭双眼放光,连声道:“木炭好棒,红云在我那群朋友里跑起来算是拔尖的了,比起木炭来说差多了。哥,这段时间你在家,木炭让给我骑骑。” 等江安勇喘匀气息,江安义笑道:“你昨晚不是吹嘘自己武功高强吗?练一练让我看看。” 江安义的话搔到安勇的痒处,将衣服扎紧塞牢,就在长亭外空地上,江安勇一招一式地练起来,提气吸胸、抬腿挥拳,露出一股子虎虎的英气。 严格上说,江安义是第一次真正看人练武,不知道安勇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江安义总觉得脚步虚浮散乱、拳腿无力缓慢,自己都看出许多破绽来。 江安勇练完,喘着粗气问道:“哥,怎么样?这套伏虎拳可是县城振威镖局吴镖头的绝艺,我跟他三儿子是朋友,央了他好几次,他才将这套拳法教给我,还说不准传给别人。” 江安义关于武功的阅历来自记忆中的妖魔,那妖魔举手投足间又快又准又狠,和安勇的拳腿相比,江安义总觉得像是木炭跟人赛跑一样。到底是不是如此,还得亲手试试,江安义笑道:“我也说不上来,要不我俩试个手?” “哥,你行吗?”江安勇一脸鄙视,又跃跃欲试地问道。 江安勇将袍角掖入腰带中,笑道:“行不行试过方知。” “那好”,有机会在哥面前露上一手,江安勇可不想错过,炫耀式地摆了个架式,向江安义解释道:“这是起手式,哥你放心,我是练武之人,知道把控力度,不会伤到你的。” 江安义哭笑不得,摆手示意江安勇进招。江安勇喝了声“留神”,箭步上前,左手拳从腰发,直奔江安义的胸口。 太慢,从出拳到拳头及身这段时间,江安义感觉到完全可以从容应对,甚至拳头力量的变化都了然于心。这样想着,江安勇的拳快要沾上衣服,看得出安勇努力地想往后面撤力,生恐打伤了哥哥。 江安义一笑,身子微侧,卸开拳劲,左手轻轻搭住安勇的胳膊,顺势一牵,江安勇抢出五六步,差点没摔在地上。 看到哥哥一脸哂笑,江安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道:“哥,刚才我没留意,不算数,这下我可要来真的了,我要使出流星掌了。” 说着马步扎稳,隔着老远先行舞弄起来,嘴里还“嘿哈”不停。江安义也不好意思笑,见他拳腿近身,一让一推,江安勇又被拨出去老远。一连几次,无论江安勇如何认真小心最终都逃不脱踉跄倒地的结果。 江安勇泄了气,坐在地上愤愤地道:“吴老三还说这是绝技,练好了能以一敌百,结果连哥你的边都沾不了,原来是骗我的吃喝,老子找他算账去。哥,你什么时候学的武?” 拉起安勇,江安义拍打干净他身上的土,笑道:“我哪学过什么武,只不过是从书上胡乱看来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这次归家时发生的事情让江安义生了警心,如果安勇习武有成说不定也能保护家人。 想了想妖魔小时练功的场景,江安义把弓、马、仆、虚、歇五种步型和拳、掌、勾三种手型解说了一遍,又教了安勇上步、退步的步法和搂手、冲拳、按掌、穿掌、挑掌、架打、盖打等手法。 “练武不练基本功,等于一场空。安勇,你真想学好武功,这些基础的拳腿步法每天至少练上一个时辰,这样功到自然成,到时候使起什么伏虎拳、流星掌自然就会威力大。” 江安勇一脸信服地连连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新年礼物 热热闹闹地过完年,又是该去拜年的时候了,镇上的拜年活动派给了安勇,县城自然归了江安义。 县衙后宅的小门门庭若市,陈知县收下礼物,拨冗见了江安义,寒喧几句,江安义告辞。余府同样如此,江安义没有见到余知仁,余家大少爷余庆良代表父亲见客,两人见面说完套话后便相对无言,江安义起身告辞。 快到中午了,当然是上郭家拜年吃饭。拜年的礼物不能像上次那样对付,好在商铺里有整套的礼物卖,挑贵的买了一套,提着前往郭家。 郭胖子接过礼物,随手递给身旁的仆人,埋怨道:“花这冤枉钱干啥,顺意坊的东西又贵又不实用,就是虚架子,你还不如买些卤猪蹄、酱牛筋的来,哥哥就好这一口。半年没见,小江长个了,来跟哥哥比比,差不多快赶上哥了。” 听着郭怀理叽哩咕噜地唠叨,江安义觉得很放松,这才是走亲访友,不用戴着面具累人。 “我爹和两个哥哥都到外面拜年去了,家里就我在,用我爹的话说谁让我是秀才呢?镇得住场面。”郭怀理摇摇摆摆地迈着方步,不无得意地炫耀着。 “对了,我干娘好吗?勇子还在练武吗?妍儿乖不乖?跟干娘说,过两天我去拜年。”郭怀理嘴中没停,一路念叨,前段时间他认了江黄氏做干娘,两家关系越发亲近。 江安义见郭怀理领着自己要进正厅,看样子谈兴正浓。江安义拦住他道:“往日到你家第一件事就是安排饭,怎么改了性子。我走了一上午,快饿死了,郭哥,要不咱们边吃边谈。” 郭怀理哈哈大笑,拍拍肚皮道:“这话合我味口,走,上我院去。刚才百珍楼的徐老板来拜年,送来件稀罕物,算你有口福,我都没吃过几次。” 青瓷盘,当中盛放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方块,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青白绿相衬,着实爽心悦目。 “这可是神仙吃的东西,有钱都买不到。”郭怀理夹了一块放到江安义的碟中,自己也夹起一块塞入嘴中,眯缝着眼品着十分陶醉。 白嫩如玉,润滑爽口,入嘴即化,细品之下有股豆香味,江安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该不是妖魔常吃的“豆腐”吧。再夹一块,越吃感觉越像,忍不住问道:“这东西该不是豆腐吧?” “豆什么?”郭怀理没听清,答道:“这叫酥白璧,只有三清观的仙长才会做。徐老板是三清观的大信士,过年时道观给了他二十块,我爹和他交情好,他又转赠了六块给我家。据三清观的老道说,这东西吃了能延年益寿、得道成仙,有银子也买不到。” “不就是豆子做的嘛,有什么稀奇?”江安义有些纳闷,又夹了一块丢进嘴中,这东西白嫩如雪,味道确实不错,没牙的老人都吃得动。 “豆子做的?你怎么知道的?你该不会知道怎么做吧?”一连三问,郭怀理的细眼越睁越圆,死死地盯着江安义道:“这东西三清观的老道说要仙丹点化,你懂得制丹?” 郭怀理扔了手中的筷子,两眼放光,饿狼般地盯住江安义,等他回答。 江安义说的时候没在意,看郭胖子这么大的反映,反应过来这是门大生意。上次竹扇推说是从本古书上看来的,这次似乎不行。想了想,江安义有了主意,笑道:“回家的路上我遇上雨,刚好看到个小道观,想起上次和你一起到老君观许愿还没还愿,便在道观里添了一两香油钱。观里的老道就做了这东西给我吃,我觉得味道不错,问了方子,所以知道是豆子做的。” 郭怀理直跺脚,哭丧着脸道:“我说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忘了,原来是忘了还愿,明天我就去三清观,不,上老君观还愿去。” “小江,安义,小义儿,弟弟。”一连窜肉麻的称呼让人毛骨悚然,江安义挡住郭怀理越凑越近的胖脸,没好气地道:“知道了,我告诉你方子:黄豆泡……” “等等。”郭怀理跳起来,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掩上门,凑到江安义的身边,轻声道:“法不传六耳,轻点声,别被人听去。” 眨麻着眼默诵了好几遍,郭怀理确定一字不差,这才笑着举杯道:“小江,进门时还说你送的礼物不实在,哥哥说错了,你这礼又重又实在。来,干一个。” 接着郭怀理开始询问细节,江安义无心理他,索性将长春观的老道士冲云的形象搬了出来,冲云道长鹤发童颜,一对长长的寿眉很符合神仙的标准,听得郭怀理连发感叹,小江的人品怎么这么好,躲个雨都能落个神仙方。 饭吃得差不多了,江安义见郭怀理扭来扭去,屁股上像长了疮,笑道:“郭哥,你有事去忙,我上你书房找两本书就回去了。” “行,你随意。”郭怀理站起身,也不客气,匆匆走了。 第二天巳时中,江安义在屋内教妍儿认字,安勇在院中练拳,刚从哥哥那里学来的拳法,江安勇练得很认真。 “郭哥来了,这位是?”院中传来江安勇打招呼的声音,郭怀理在江家常来常往,也不用通报。 “勇子练功呢,你哥在吗?喔,这是我爹。” 郭掌柜来了,江安义急忙迎了出来,果然,郭掌柜正站在院中笑眯眯地四处打量,郭怀理手中提着礼盒,肩上挎着个包,正和安勇闲唠。 请郭家父子进屋落座,江黄氏出来寒喧了几句,知道郭家父子找儿子有话说,带着妍儿离开。 郭怀理见干娘走了,眉飞色舞地跳起来,道:“小江,照你的法子,做出酥白璧了。奶奶的,三清观的道士真黑,鬼扯什么神仙点化成丹,一两银子一块还买不到,这才要几文钱,今天早上哥哥我就吃酥白璧当饭了。” 见儿子高兴得没了正形,郭掌柜轻咳了一声,道:“理儿,你是秀才,注意要斯文些。” “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当钱用。”郭怀理嘟囔着坐回椅子上。江安义暗中发笑,自己这位干哥哥真是个开心果。 郭海清解开放在茶几上的包袱,金灿灿晃眼,里面居然是金子。 “这是五十两金子,算是郭家入股酥白璧的本金,江家以技术入股,坐享五成红利。” 五十两黄金,相当于一千两白银,江安义被震得目瞪口呆,这些钱足够自家花几辈子了。 看到江安义的表情,郭海清得意地伸手抚须,没有什么比人被金银镇住更让他感到舒畅的了,这一刻让他忘记自己是个地位不高的商人。 “贤侄,这酥白璧的生意一本万利,比折扇还要挣钱,这些年无数人想仿制酥白璧都没有成功,这生意真正称得上日进斗金。说起来这五十两的入股金还占了你的便宜,但郭家一时拿不出更多的钱,只能以后再补了。” 江安义平静下来,想到竹韵居的奢华,这五十两黄金还真算不上大场面,对自己来说是笔巨资,对郭家来说是笔大财,然而对权贵之家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自己想让娘住进竹韵居那样的住处,让妍儿像林五妹一般穿着打扮,这路还长着呢? 郭海清继续道:“请人,租店这些事江家不用操心,倒是管事的人要两个,按折扇的惯例,贤侄你看如何?” “一切按伯父说的办。” 江安义沉吟片刻,道:“不过,这酥白璧的生意利润太大,我怕我们两家把持不住。” “不错。”郭海清拍手赞道:“贤侄能不被红利冲昏头脑,实属难得,我今日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事。” “有名的产业无不有着深厚的背景,就拿四大名酒来说,明月香据说是皇后娘娘的家人在操持,碧罗春有安阳王的股份,琼州液酒坊所在是镇南大营所辖,绝少不了镇南大将军的暗股,黄酥醉的东主不为人知,但谋夺黄酥醉的产业的人无不身败名裂惨淡收场,由此可知黄酥醉的东主神秘强大。” 谈及这些商业巨头,郭海清神情羡慕,侃侃言道:“我郭家从商至今已有四代,筚路蓝缕方有今日家业,在新齐县算得上有名,可是跟真正的富商相比只是小鱼小虾。就拿折扇生意来说,年利近万,在普通人眼中算是暴利,但在那些豪商的眼中不过是一次宴会的花费,不屑理会。” 江安义见识过林家的山庄后,对郭海清的话信之不疑,一套桌椅就要数百两银子,举办次宴会如果没有万两花费,在这些世家权贵的眼中似乎拿不出手。 “而酥白璧则不同,成本低廉而售价奇高,差不多一颗豆子能换回等大的黄金,这样大的肥肉,如果我们两家冒然行事,不要说攒钱,恐怕连骨头都被人吞下。” 郭怀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今天早上他吃了三碗酥白璧,算起来也有十两黄金了,一顿早饭吃了二百两银子,肚儿啊,我也算对得住你了。 江安义皱着眉头问道:“伯父可有主意?” “我听说贤侄你是余大人的学生……” 闻弦歌而知雅意,江安义明白了。 初十日上午,新齐县富商郭海清携子与平山镇秀才江安义一同前来余府拜访,两个时辰之后,余府家主余知仁带着子侄亲自送客到大门口,大家谈笑而别。 一封家信通过驿站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吏部侍郎余府,信中主要谈及余、郭、江三家合力经营酥白璧,余府出资五十两黄金入股,三家利润均分…… (已达十万字,请读书的朋友能收藏、推荐鼓励支持,谢谢大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百年初计 上元节,上元天官正月十五日所生,天官赐福,是道家的主要节日。 德州三清观位于武同县东守山中,气势宏伟,精巧壮观。因为酥白璧的原因三清观名声远扬,香火极盛,整个道观有道士二百多人,晨钟暮鼓,壮观威仪。观主阳和真人花甲已过,须发依旧墨黑,身穿杏黄八卦袍,站在登仙台上,衣袖临风舞动,恍如下一刻便要羽化升空,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真神仙也。 三清观,大魏时是朝庭敕封的道家管理机构,朝中设崇玄署,隶属鸿胪寺,署长称教主,官居正五品,专掌宫观及道冠簿籍、斋醮之事;各州三清观,观主称真人,官居正七品,主持一州道教事宜。郑代魏后,崇玄署被废,各地的三清观却依旧存在,仍是道教管理机构,只是没了权势,在民间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早上,一个香客带来的消息让阳和真人彻底没有了站在登仙台上装神仙的心情。三天前,文平府中开张了家甘脂店,卖的居然是酥白璧。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文平府被甘脂店引爆,每块酥白璧只要五百文,据店里的伙计称,天官赐福,三天内一律五折销售。 酥白璧,神仙食,有钱无处买的好东西,但凡手上有点钱的人谁也不想沾沾天官所赐的福气。甘脂店门前的通济街被堵得水泄不通,惊动了德州司马尚景威,派兵前来维持秩序。 一连三天,万余块酥白璧被一抢而空,有从数百里外闻讯专程而来的善信,当然少不了看到商机的商贾,甘脂店旁边的客栈住满了人。每天天不亮,甘脂店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甚至有的人彻夜排队等侯。 云房内,阳和真人百思不得其解,这酥白璧点化的秘密向来只有观主一人知晓,什么时候泄露出去了?甘脂店的东家是谁,他怎么会做酥白璧?凡间能用钱买到酥白璧了,三清观的香火肯定要大受影响,那些求取酥白璧的善信们恐怕再没有以前那样虔诚了。 正月十六,江宅内灯火通亮,笑语不断。 “三弟你受累了,我代义儿敬你一杯。” “姐,一家人你客气啥,要说我还得谢谢义儿呢。”黄开林举杯道。居移气、养移体,黄开林如今一身海青色裯布长袍,下巴上的短须精心修饰过,肚子鼓起了几分,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大掌柜了。 江黄氏替弟弟布了一筷子菜,笑道:“咱家没得力的人手,多亏三弟你支应着。大哥二哥也真是的,让他们出来做事,就像要砍他们头似的,躲着不敢见人。” “唉,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二哥老实巴交惯了,又不识字,你就不要难为他们了。再说,你在村里新买的六十亩地不是交给他们打理了吗,他们喜欢着呢。”黄开林细细地啃着嘴里的风鸭,越嚼滋味越浓。 放下筷子,黄开林满足地吐了口酒气,指着满桌的菜感叹道:“这要在往年,想都不敢想。还是义儿有本事,又考中秀才又想出这些生财的道道来,带契着黄家的日子也好过了。姐,你是有福的,生了个好儿子啊,弟弟敬你一杯。” 听到兄弟夸自己的儿子,江黄氏笑成一朵花,痛快地一饮而尽。 “这次三家合力经营酥白璧,这生意比折扇生意来钱快。郭家是信得过,余家那是老虎,虽说义儿与余府大老爷有师生关系,但生意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我这个做舅舅的要替他掌着眼。折扇那边步入正轨了,东河、东水两个人也上了道,那边有他们在就行了,我就专门打理酥白璧的生意。这次我把东湖、东江也带来了,让他们帮着,将来历练出来了也能帮着安勇。” 东湖是自家的老大,东江是二哥的老三,正低头咬猪蹄,啃得满脸是油,妍儿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往两人碗里堆菜。黄开林见两人光顾低头吃东西,喝骂道:“光知道吃,一点机灵劲都没有。” 黄东湖和黄东江听到骂声,手中拿着猪蹄,抬着头不知所措。 江黄氏笑骂道:“老三,你吓他们干啥,东湖、东江,别理他,吃你们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姑姑家不要客气。” 黄开林叹了口气,道:“没读书吃亏啊,大哥二哥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要不然这掌柜的怎么落到我身上。东河比东水强,就是因为东河读过两年书,这两小子也读过两年书,不知到时有没有用。将来家里的孩子都要让他们念书,像安义那样,多有出息。” “安义跟我提过,说想办个家塾,请先生来家里教安勇认字,说舅家的兄弟们谁想来都行。” 黄开林一拍大腿,笑道:“这是好事,真办了家塾,我让家里不满十六岁的都过来读书。我算是明白了,读书识字不吃亏。” “对了,安义说反正咱家旁边有空地,索性让舅舅们搬过来起宅子,亲帮亲、邻帮邻,自家人住在一起相互也好照应。起宅子的钱你们不要操心,安义想把折扇和酥白璧的份子拿出两成来,算是感谢舅家的照应。” “这怎么行,钱太多了。姐,该不是你的主意吧。”黄开林惊得站起身,摇头拒绝。折扇生意他清楚,江家每年的红利不下于二百两,酥白璧的生意他也听说了,估算一下每年的红利不会下于万两,如果给出两成,那就是二千多两银子,这么多钱,自己不能要。 江黄氏拉着黄开林坐好,红着眼圈道:“你姐夫过世的早,咱家当初还不是靠你们才勉强支撑下来的。如今安义大了,会挣钱了,咱家就四个人,用钱的地方不,姐除了买地还是买地。” “你们家里人多,孩子都大了,眼看着要成家立业,到处都要用钱,虽说现在情形好了些,但算起来还是紧凑。这事真不是姐的主意,不过安义的想法姐是万分赞成,有钱买不来亲情,这钱花得舒心,你不要多说了,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姐。”黄开林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哽咽地道:“中,我就不多说了。搬家的事我回去就跟大哥二哥商量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院里传来脚步声,是江安义带着安勇从县城回来了。妍儿窜出门,迎了出去,娇声问道:“哥哥,布娃娃买了吗?” “买了。”江安义牵着妍儿走了进来,安勇肩上扛着个竹箱。 看到三舅在家,江安义和安勇放下东西行礼。黄东湖和黄东江是表兄,江安义笑着打招呼:“表哥,店里的事以后要麻烦你们了。” 两人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江安勇笑道:“表哥,我有匹好马,改天带你们打猎去。”顿时,两人眼睛放光,拉住江安勇问长问短。 黄开林无奈地摇了摇头,江安义给他斟了杯酒,笑道:“多历练一下就好了,当年我还不是一样。对了,舅舅,你知道哪里有茶树吗?” “茶树?”黄开林很奇怪,道:“城里不是有茶楼吗,要喝茶直接到茶楼买茶叶好了。” “这不马上要回书院了嘛,我寻思给朋友带几件礼物,别人的都好说,竹艺店里的东西送出去就行。但我有一个好朋友,帮了我大忙,寻常的东西他又不看在眼里。他喜欢喝茶,茶楼里的那些茶叶肯定不行,我寻思我们这里有没有好茶树,索性自己做成茶叶既好喝又显心意。”江安义耐心地解释道。 黄开林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听你外公说过,三十里外的马头山上有几棵老茶树,有些年头了,乡下没人喝那玩艺,知道的人不多。后来听说有几个和尚在那里建了座庙,茶树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百年老茶树,那可是宝贝,江安义当即决定明天去看看,如果方便干脆将几颗老茶树买下。 江安义要来买茶,三舅说带路,安勇说要跟着去玩,妍儿吵着也要去,最后惹得江黄氏动心要去庙里烧香拜佛。第二天,两匹马,两辆牛车,一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向马头山进发。 马头山,因形而得名,当地人呼之马头山。巳时,一队车马打破了山林的寂静,道旁的山雀惊得展翅飞向远方。江安勇骑着红云一马当先,在山道上来回奔驰,江安义骑着木炭,妍儿坐在他怀中,不安份地东张西望,满是兴奋。 从树木的缝隙远远能看到半山腰有座寺庙,一条飞瀑像银龙般挂落在寺庙不远处。环山垦了些梯田,想是寺中的和尚自食其力。车马在简陋的山门前停下,江安义将妍儿抱下马,抬头见庙门上方挂着块柏木匾,“安龙寺”三个大字苍劲有力。 庙里有和尚迎了出来,安龙寺很小,进了山门就是大雄宝殿。江黄氏带着儿女虔诚地上香、拜佛,布施了十贯香火钱,安龙寺洪信方丈引着众人到禅堂休息,有小沙弥献上茶水。 茶汤色泽黄绿明亮,香气是悦鼻的兰花香,是上好的绿茶,江安义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茶树,见好茶而色喜,脱口赞道:“好茶。” 洪信和尚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锃亮的头上烫着九个香疤,面容清癯,目光低垂,身上披着的僧衣打着不少补丁,可见庙中生活清苦。听到江安义的赞语,洪信抬起头,微笑道:“小檀越也喜欢茶吗?” “茶微苦,淡香,似有禅味。” 洪信和尚双掌合十,道:“阿弥托佛,檀越颇具慧根,茶禅一味与我师叔广明大师所述相同,他日檀越如到京师明普寺,不妨见一见我师叔,相信必有所得。” 明普寺,天下禅宗盛地,没想到这偏远的安龙寺洪信和尚来历不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因缘初会 寺院后山,四棵茶树径长近尺,树高二丈,虬劲的枝条在空中肆意升展着,浓荫如盖,现在还没有萌发新芽。 “此处气候湿润,飞龙瀑的水汽早晚在此形成雾云,正宜茶树生长。”洪信和尚带着众人向山顶走去,徐徐地道:“山顶还有棵老茶,二年前突遭雷劫,原以为它大限已到,没想到依旧萌发新枝,所产之茶尤胜于往昔。” 这棵茶树树高三丈,半枯半荣,遭雷的半边色泽漆黑,有如生铁,枝丫如刺,不屈地直指向天,另半边则如苍龙,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便会腾空而去。 江安义心头一动,二年前不正是自己遭雷劫的时候吗?抚摸着焦黑的树干,挣扎、不屈、向荣之意从掌心传来,江安义突然有一种血脉相通的感受,佛门中讲因缘,此树与我有缘。 想到这里,江安义转身道:“大师,我愿以二百两白银买下这些茶树,不知大师可肯割爱?” 二百两,足以买下十座马头山,江黄氏在旁边急得直扯儿子的衣服,黄开林连连咳嗽出声,想阻止江安义的败家行为。 洪信和尚表情淡淡,道:“檀越无须如此,当初整个马头山也不过只值十两银,这安龙寺除了庙中的佛像,一砖一瓦皆是贫僧与众徒亲手所建,钱财对出家人而言,只是身外物。” 江安义注意到洪信和尚双目清亮无尘,僧衣虽破却干净素洁,面容虽瘦却宝相庄严,眉宇之间自然流露出虔诚悲悯之色,不禁歉声道:“大师,小生失言,请勿怪。” 洪信和尚合什微笑,道:“这些茶树本是天地间无主的灵物,贫僧亦无法把它们据为己有。我刚才看檀越手抚茶树若有所悟,想是与此树有缘。这五棵茶树可产干茶十余斤,除了寄与师叔外,寺中自饮不多,山中香客稀少,寺中每年摘茶仅四五斤,还略有剩余。檀越既是喜茶,从今年开始,我便将所有的茶叶采下,多有的部分全部赠与檀越。” “多谢大师。”江安义闻言大喜。 正说话间,一个年轻的和尚从山下快步走了过来,大声禀道:“方丈,明性和施主打起来了。” 寺前有块空场,众人赶到的时候,江安义看到弟弟正死命地抱住一个汉子的腰,看样子是想摔倒他。那汉子身材魁梧,比魏猛强还要壮上一圈,是江安义有生以来看到过最健壮的人。 那汉子显然没把江安勇的折腾放在眼里,左手举着个酒葫芦,大口大口地喝着酒。那酒葫芦是江安勇随身所带,江安义不只一次地说过他不要贪杯,看来收效不大。 酒喝完了,抖尽葫芦里的最后几滴,那汉子随手一扔。酒葫芦撞在一棵树身上,“啪”的一声破了。 江安勇见这厮不光抢自己的酒喝,还把酒葫芦打碎了,气急张口,向那汉子的右臂咬去。 “哎呀,你属狗啊。”那汉子吃疼,右臂猛地一扬。 “住手。”洪信和尚厉喝道。 话语已迟,江安勇随着手臂腾空而起,直向丈许外的大树撞去。 江安义身随意动,闪念之间脚尖点地,一窜而起,已经来到树前。江安勇堪堪撞到,江安义伸手抓住江安勇的衣领,就势原地一转,消去大力后轻轻将江安勇放下。江安勇懵里懵懂地站在地上,不知所措。 那汉子“噫”了一声,向江安义走来。 “孽障,还不停下,向施主陪礼道歉。”洪信和尚喝道。 那汉子满是不情愿地冲着江安勇一躬身,轻声嘟囔着:“又怪我。” 江安义见那汉子红通通的脸庞,一头乌黑的浓发并未剃度,看年岁也就在二十岁上下,讶然问道:“这位师傅是谁?” “唉,这是贫僧俗家的侄儿,名叫方至重。”洪信和尚叹道:“贫僧俗家是登州元宁人,那里与北漠相连,战火连年不绝。数年前北漠攻破元宁县,我侄儿家人丧身战祸之中,只余他前来投奔贫僧。” “贫僧将他收留在寺中,我这侄儿有把子力气,寺中耕种倒多赖于他。不过,他野性未脱,耐不住寺中清寒,好酒贪嘴,食量又大,自打他来寺中后,这山中的禽兽不知有多少葬身于他的口中。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江安义对方至重很感兴趣,这样一条汉子威风凛凛,与魏猛强相比毫不逊色。方至重见江安义上下打理自己,一瞪眼,憨声道:“看什么,再看当心我揍你。” 江安勇回过神来,在一旁狐假虎威地嚷道:“哥,他欺负我,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江安义这段时间和安勇一起练习基本功,加上心法相助,身手较以前灵活了许多,前几天暗地试了试,能轻松举起百余斤的石磨,自觉再遇到魏猛强,也能跟他战上几回合。 方至重目光灼灼看着江安义,江安义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洪信和尚只得嘱咐方至重:“出手不要太重,注意分寸。” 两人相隔五尺站定,方至重伸手就去抓江安义的衣襟。那手大如蒲扇,五指张开将江安义整个身体都能罩住。江安义当然不会让他抓住,体内热气流转,身形电转,已经转到方至重身旁。 江安义伸手要抓方至重的手腕,哪知方至重看似憨笨,身手却分外敏捷,发现抓了个空,立刻沉腰凝气,扎稳步伐。江安义的手抓在他手腕上,想借势牵引,连吐了两把劲,方至重如同老树盘根,纹丝不动。 江安义松开手,两人再次分开,互相打量时都多了分凝重,原来对手不简单。 方至重不耐久等,张开双臂,向江安义熊抱扑来。江安义不退反进,矮身从方至重的腋下一穿而过,双掌叠在一起,向方至重的右肋下印去。方至重见扑了空,立知不好,右手硬往回缩,曲臂护住右肋,江安义的双掌感觉击中岩石,反震得自己脚步不稳。 “好大的力气。”江安义心中暗赞,身形不停,围着方至重脚步飘移,寻找机会。 方至重见江安义身如灵狸,飘忽不定,不敢胡乱出手,索性扎稳脚步,双拳舞动,有章有法地练起拳来,拳风呼呼,招式连绵不绝,激荡起地上的枯叶,气势十足。江安义如同浪中片舟,随风浪而行,看似凶险万分,其实安如泰山。 江黄氏紧张地透不过气来,义儿什么时候习的武?要不是一旁的洪信大师连说“不打紧”,江黄氏早就想喝止了。江安勇和妍儿对哥哥信心十足,兄妹俩又蹦又跳高声替哥哥加油。 洪信和尚眼中精光闪动,暗暗点头,这少年人好内功,只是并不会真正使用,要不然至重支撑不了这么久。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方至重见沾不到江安义的衣角,双拳屡屡击在空处,这滋味实在难受。怒吼一声,方至重停住拳腿,深吸口气,束发的布条被震散,披散的黑发随风飘舞,俨如金刚降世,罗汉附体。 “可有胆与我对上一掌。”方至重闷声道。 江安义只觉体内像着了火,热气宛如怒浪冲堤,由丹田席卷全身,正想找个口子喧泄出去。听到方至重的话,江安义二话不说,挥拳向方至重打来。真气沿着手中的经脉呼啸而来,拳风带着一股热浪。 方至重查觉到江安义的异常,双脚微蹲,双拳收起,等江安义的拳头靠近,呼气出声猛地出拳迎上。“呯”的一声,劲风四射,尘沙飞扬。 “再来。”江安义觉得真气涌出,体内的躁意稍减,身形一退一进,举拳再打,方至重屏气相侯,“呯呯”之声不绝,一连就是十余拳。方至重被震得退后五尺,地面上犁出一条深达三寸的深沟,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安义只觉真气乱窜,胸口烦闷异常,浑身酸软无力,软软地就要瘫下去。 “阿弥陀佛。”耳边法号声洪亮,洪信和尚出手如电,伸指在江安义的胸腹间连点,清凉之意随指而入,江安义顿时清醒了许多。 “檀越还不凝心静气,按平日里运功归气于丹田。” 江安义闻言盘膝坐好,按照日常运功的调息,散乱的真气慢慢开始驯服,如涓涓细流汇入丹田中,再由丹田流往经脉,往来循环,生生不息。 良久,江安义睁开双眼,耳边立即传来娘的声音,“义儿,你没事吧?” 看到娘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江安义笑着宽慰道:“娘,没事,我刚才使岔了气,休息一下就好了。” 缓缓站起身,看到洪信和尚,江安义躬身施礼,道:“多谢大师。”虽然不知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但江安义知道凶险异常,没有洪信大师的几下连点,自己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洪信和尚合掌一礼,没有做声。 江安义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方至重,关切地问道:“大师,方至重没事吧。” “没事,他有些脱力,贫僧让他休息去了。檀越你气血刚平,不妨到贫僧的禅房歇息一下,贫僧略通医术,可以为你把把脉。” 江黄氏听洪信和尚说会把脉,连声答应,让江安勇扶着哥哥随着洪信和尚前往禅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枯木逢春 洪信和尚将指头从江安义的尺关寸上移开,笑道:“不妨事了。”江安义默查了一下体内,真气运行通畅,感觉精神百倍。 江黄氏长出一口气,念了声佛,抚着胸口道:“不行,我还要去给佛祖再烧柱香,让佛祖保佑全家平平安安。”说着,带着带着安勇妍儿一起去了大殿,屋内只剩下江安义和洪信和尚。 “大师,刚才我是怎么了?” “你真气逆转,差点走火入魔了,你师傅没有教过你怎么运用真气吗?” 江安义默然,他哪有什么师傅教导,不过是按妖魔记忆中的心法结合妖魔的感受修习真气,却不知真气修习要按部就班,积蓄到一定程度还要打通任督二脉,不然真气在体内充郁不化,轻者走火入魔全身瘫痪,重则全身炸裂粉身碎骨。今日,江安义妄运真气引发真气逆转,眼看就要走火入魔,幸亏洪信和尚替他疏通淤塞之处,才幸免一难。 江安义见洪信和尚表情凝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急忙道:“小生是无意中看到一本心法,一时好奇就跟着书上所述练了起来。” 洪信和尚无语,没有师傅指点也敢练习内功,这跟找死没有两样,只得劝道:“此事凶险万分,以后不要再修习心法了,要不然性命难保。” 练习心法好处多多,江安义已经尝到甜头,那肯轻舍,听洪信和尚的语气,知道他是行家,于是恳求道:“请大师指点一二。” 洪信和尚看着江安义真是无语,心法非真传弟子不授,自己所习的《伏魔心经》乃是明普寺不传之秘,自己连重儿也没告知,这个年轻人难道不知道内功心法有多珍贵吗? 微闭双目,转动手中念珠,洪信和尚默诵起经文来。 江安义看此情形知道自己冒失了,无话找话道:“方兄没事吧,我想去看看他。” “他并无大碍,只是双手受力过度有些肿胀,贫僧已经让人给他敷了散淤的药。你想见他,请随贫僧来。”洪信和尚起身带着江安义来到隔壁。 方至重正躺在床上,光着膀子披着的棉衣,两个肩窝处都碧绿一片,敷了散淤的草药,见到叔叔带着江安义进来,方至重翻了翻白眼,没理他。 “方兄,刚才我像发了魔障,一心只想发泄,累你双臂受伤,真是对不住了。”江安义诚恳地道歉。 方至重瞄了江安义一眼,看他是真心实意,吃力地摆了摆手,道:“算了,切磋时收不住手也很正常。说起来你瘦得像只猴,力气倒不小,除了叔叔还从没有人把我打倒在地。” 被评价成猴,江安义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方至重言语爽直,是个实在人,江安义很喜欢。想起洪信和尚说他“耐不住寺中清寒,好酒贪嘴,食量又大”,江安义灵机一动,道:“方兄,庙中清苦,你不是出家人,不妨到我家去,我家有好酒好菜,管你吃个够。” 方至重咽了口唾沫,坚定地拒绝道:“不去,我要跟着叔叔。” 洪信和尚有些意动,江安义曾用二百两银子来买茶树,家境应该很殷实,看江安义的模样确实喜欢至重,至重到江家肯定比呆在寺庙中强,自己也能安心礼佛。想到这里,洪信一脸慈爱地看着方至重,道:“痴儿,你尘缘未断,跟着贫僧做甚。江檀越气宇轩昂,非池中之物,你跟在他身边将来能有所作为,远胜过在寒寺中苦熬。” “我不去,我就要跟着你。”方至重说着,若大的汉子眼泪出来了。 “方兄,我家离安龙寺不过三十里,你如果想大师了随时可以到寺里来,再说大师有空也可以到我家去看你。”江安义轻言劝道,方至重想了想,没有做声。 看到方至重有些动心,江安义转过身来对洪信和尚道:“大师请放心,方兄到我家后就是我家亲人,我娘和弟、妹是良善之人,必不会亏待方兄。” 江黄氏从门外进来,道:“刚才义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很喜欢这个大个子。如果这孩子不嫌弃我,我愿收他为干儿子,视同自己的骨肉。” 洪信和尚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朝着江黄氏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转过身看着方至重,眼中含泪道:“重儿,还不快拜见义母。” 方至重见叔父流泪,不敢违逆,爬起来趴在地上“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道:“拜见母亲。” 江安义急忙把他掺起来,笑道:“方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妍儿站在方至重身旁,比划着身高,笑道:“这个大哥哥怎么长得这么高,娘说吃肉长得高,他是不是天天吃肉啊。” 江安勇还有些气,歪着头道:“大个子,你摔了我的酒葫芦,什么时候赔我我才叫你哥哥。”方至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知理亏没吭声。 洪信和尚早已泪流满面,出家人也是人啊。请江黄氏坐下,洪信和尚开始讲方至重的身世,说起其父方宁厚是大郑的武骑尉,北漠攻破元宁县为国战死,其母带着方至重逃亡途中染病,好不容易支撑着找到自己便撒手人世,自己一个出家人,只能将侄儿寄于人家,让方至重吃了不少苦。 说到动情处,出家人落下有情泪,方至重触及伤心事,哭得“呜呜”响,江黄氏陪着掉泪,惹得大家一起伤心。 江黄氏免不了谈及夫亡家贫的往事,当讲到二年前江安义突遭雷劈生死不明的时候,洪信和尚眼眉一动,七年前自己推却明普寺知藏一职,南下弘法。师叔广明大师送了自己一首偈语:枯木遇枯木,逢春再逢春。安龙且禅坐,机缘因雷来。自己修建安龙寺,静心修行,自觉修为日深,但深山野寺,少有香客,如何弘法。二年前山法,是有名的大德高僧,南方崇道,因而声名不显,要在北方,那是等闲难得一见的风云人物。 江安义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道:“多谢大师提点。” 洪信和尚已经认定江安义就是自己南下弘法的机缘所在,当然不会用几句言语打发江安义,微微笑道:“我看檀越与佛有缘,可有意做我佛门护法?” 佛门护法?江安义一愣,自己是儒家弟子,对神佛一说向来是敬而远之,再说自己体内可有只妖魔,这万一被佛祖发现,还不得出手降魔啊。 见江安义沉吟不语,洪信和尚继续道:“儒家以仁义治天下,道家清静无为以养身,佛家劝人为善而修心,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源本是一家。檀越可知,韩伯雄韩太保就曾是我佛门护法。” 韩太保,郑昭帝时的丞相,道德文章天下所重,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佛门护法。江安义心头激荡,自己居然能和韩太保一样成为佛门护法,真是无上荣光。只是这佛门护法要做什么?自己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何能何德与韩太保比肩? 听到江安义的疑惑洪信和尚淡然一笑:“佛门护法虽护法佛门,但所行仍是奉善弃恶、护国佑民之事,与儒家所说并无相违。只是遇上灭佛毁寺杀僧等恶事时,佛门护法当挺身而出,金刚伏魔护持佛门。至于身份高低,在我佛的眼中众生平等,韩太保和檀越并无分别。” 江安义松了口气,如此说来佛门护法倒与自己无碍,点头应道:“多谢大师厚爱,安义愿为佛门护法。” 一块菩提木,正面是佛祖坐像,背面刻着“众善奉行、护国佑民”八字,木牌古朴庄重,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洪信和尚见江安义收好木牌,如释重负地笑道:“既是佛门护法,贫僧便以居士相称。刚才居士提到心法之事,贫僧虽不能将本寺的心法传授于你,但贫僧修习心法有年,有些心得还是可以与居士商讨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月夜杀机 “内功之传,脉络甚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穴,发劲循循。千变万化,不离乎本。电尾升气,丹田炼神,气下于海,光聚天心……” 江安义将真气纳回丹田,徐徐睁开双眼,虽是暗夜,室中桌椅摆设却清晰可见,自己难道就达到了洪信大师所说的虚室生白的境界。离洪信大师指点过去了二十天,知道了真气运行的规律后,江安义的进展神速,除了能暗夜视物外,真气已能收放自如,与方至重争斗时失控的场面不会再发生了。 云破月出,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洒落在屋内。江安义只觉遍体清灵,飘然若仙,左手握拳,看似信手向前挥出,一道凛冽的劲风击在地上,“呯”的一声留下一分拳印。虽是泥地,但经过数十年的踩踏,早已坚如铁石。 江安义满意地收回拳头,击发成束,真气不再发散,威力大了不少,如果此时再与方至重相拼,估计有个三五拳方至重便要坐在地了。 离家的时候,方至重已经和家人相处得融洽了,就是不大爱说话,妍儿怎么逗他都只是哼哈回应,越是如此,妍儿反倒越喜欢“欺负”这个傻大个。方至重看娘的眼光中满是孺慕之情,娘也把方至重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惹得江安勇总嘀咕娘偏心。 屋外山风呼啸,隐隐有野兽的嚎叫声传来,长春观过于偏僻了。想起宁虚道士见到自己时露出的笑脸,江安义心头泛起暖意,二月了,寒风压不住春意,一路行来,已经是草色遥看,再过阵子就要春暖花开了。 “咚”,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荡,无数宿鸟被惊得冲天而起,啼叫着飞向远方。 “什么人?”是宁虚道长的喝声,又是一声巨响从观门传来,像是有人在用力捶打大门。 “桀桀桀桀桀……”声音尖锐刺耳,有如枭叫。江安义坐不住,出了门,顺着声音来到观门前。月光清亮,照得观门前的空场一片霜白,也照在观门前手扶拐杖的老者身上。那老者面如松皮,须发皆白,与冲云道长的鹤发童颜相比更像千年山魈,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正是从他嘴中发出。 “四十二年了,刘松涛,我找了你整整四十二年了。桀桀,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到贼老天终于开了眼,在我临死前让我找到你。我原以为你卷了财宝躲在哪里享福呢,没想到居然藏在这穷山沟中扮道士,难怪我找不到你。”声音散发着怨毒地快意。 冲云道长叹了口气,道:“齐开山,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 “放下,桀桀桀桀,说得轻巧,当初卷走财宝的人是你,你让我怎么放下?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死难弟兄的样子,要不是你,他们或许不会死。”那老者恨恨地一顿拐杖,“当”的一声,火星四溅,石板裂碎,那拐杖居然是铁的。 “当年之事事出有因,如今再说无益,那些财宝我分文未动,你拿回去吧,此事就此了结如何?” “不行,这些年我心如虫噬,不得片刻安宁。财宝要,命也要。”齐开山说着,拐杖点地,身形借势飘起,向观门前的冲云道长袭去。 宁和、宁虚站在冲云道长的两边,呼喝一声,脚尖用力,手持宝剑从左右各拉出一道弧线,向齐开山迎去。 “米粒之光,也敢在老夫面前放肆。”随着齐开山一声冷嗤,两只宝剑斫在拐杖之上,荡起数尺,声音还没停歇,齐开山的拐杖由横变竖,向宁和的胸口点去。宁和急退,避让拐杖,宁虚举剑向齐开山的头顶剁去,为师兄解围。 “小心,宁虚。”冲云道长急喝道,身形闪动,向齐开山冲去。 可惜为时已晚,齐开山左手松开拐杖,握拳击实宁虚胸口,宁虚被打得倒飞而起,空中喷出一道血泉。江安义心中一紧,这个满面和善笑容的道长恐怕凶多吉少。冲云在空中抱住宁虚,只见宁虚胸骨皆断,奄奄一息。 宁和见师弟生死不知,红了眼,像发了疯似的向齐开山扑去,手中宝剑舞出一片白光,将齐开山裹在其中。冲云轻轻将宁虚放在地上,怒啸一声,身形拔起,加入战团。 江安义来到宁虚道长身边,见宁虚道长面色苍白,满口血沫,气奄一息,心中一黯。这时,一声巨响,宁和道长被齐开山一杖击中头顶,脑浆崩裂,栽倒在地。 冲云道长如白鹤掠起,一脚踩在拐杖上,齐开山双手扶杖,两人僵持不动。江安义看到两人衣袖无风自动,地面灰尘滚滚如潮,知道两人正用真气生死相搏。江安义心伤两位道长惨死,拾起宁虚道长掉落在地上的宝剑,想也不想,向齐开山投去。 高手相争,生死一线。际此生死关头,齐开山收摄心神,猛吸一口气,再用力喷出,真气带着劲风迎上宝剑,宝剑“当啷”落地。 冲云道长抓住机会,脚尖在杖头连点,转瞬之间已有数十次之多,拐杖陷入地中逾尺,齐开山面色煞白,嘴角有血丝流出,真气袭体,已经伤了心脉。两个徒弟皆遭毒手,冲云痛彻心扉,数十年朝夕相处,师徒间早已情如父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冲云已萌死志。 拐杖被踩钉在地,面对冲云犹如水银泻地般的凌厉攻势,齐开山只得一退再退,闪躲中被冲云接连击中,真气在体内乱窜,控制不住张口喷出鲜血,踉跄向后跌倒。 冲云道长恨极齐开山,哪容他活命,伸掌向他的头颅按去。齐开山在地上翻滚闪躲,指尖蓝光闪动,冲云暗叫不好,身形急退,但靠得太近,手上、肩上一疼,知道中了暗算。 借着月光,冲云看到手上插着根蓝汪汪的毒针,一条黑线沿着手臂迅速地往上爬。想到肩窝上还中了一根,冲云叹息一声,伸手拔掉毒针,抱起宁和,放在宁虚身旁,自己缓缓坐在两人中间。 齐开山喘息了片刻,拔起拐杖,“桀桀”地笑得欢畅,好半天止住笑声,道:“刘松涛,临死前你还有何话说,财宝在哪里,说出来我还能给你挖个坑,要不然别怪我将你碎尸万段。”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冲云淡淡地问道。 “老天有眼,前段时间我手下的儿郎献上酥白璧,我一时起意问了声这东西是谁做的,儿郎们说根据甘脂店伙计的话,是老神仙所授秘方,那老神仙的样貌跟你差不多,嘴角有痣,我怎么会忘了你嘴角有痣?我在这一带足足找了你大半个月,总算找到了你,哈哈哈哈。” 江安义一惊,没想到是自己信嘴的胡编葬送了冲云师徒三人的性命,看着齐开山拖着拐杖满脸狞笑地逼近,江安义起身挡在冲云三人身前。 “小子,急着去投胎啊,爷爷送你走。”齐开山举杖便砸。刚才江安义向他投掷宝剑,害他差点命丧在冲云手中,齐开山早就想了结掉江安义。 生死关头,江安义不退反进,身子猛地一窜,贴近齐开山的近前,双拳并举,重重地擂在齐开山的胸口,齐开山惨叫一声,被揍得飞起三尺多高,重重地摔在地上,连挣了两挣,伤上加伤,爬不起来了。 “小子,没想到你居然是练家子,爷爷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你小子扮猪吃老虎,好好好。”齐云山嘴中连连呛血,以手相招,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将财宝一事告诉你。” 江安义见他暗算过冲云,哪会上当,从地面上拣起石头远远地砸去。齐云山连挨数下石头,知道算计不了江安义,咬牙提气,拄着拐杖跃起,拼死向江安义扑来。 江安义见齐云山起身,早做准备,双掌运气,两道劲风直奔齐云山胸腹,“扑扑”两下如中败革,齐云山从嘴中再飙出一口鲜血,心知不可能接近江安义,垂死前运动最后功力将拐杖向江安义投去。 劲风有如山洪裹胁巨石而来,江安义躲闪不及,只得凝气于掌,双手硬接杖头。“咚”的一下,江安义只觉与巨锤硬撼了一记,臂膀酸麻,胳膊经脉内的真气不受控地乱窜,急忙气沉丹田,缓缓理顺真气,这才发觉双掌剧痛,鲜血顺着紧握的杖头滴落。 齐开山见铁杖无功,再次喷出一口热血,颓然倒地。江安义不敢靠近,手中拐杖向他狠狠掷去,正将齐云山的头颅击碎,拐杖“蓬”然落地。 看到齐开山真的死了,江安义转过身,冲云道长已经黑气满面,离死不远了。江安义缓缓在冲云道长面前跪下,愧疚万分地道:“安义一时多嘴,给三位道长惹来杀身之祸,万死莫辞。” 冲云眼中闪过戾色,掌举起来又无力地垂下,喘息了几下,道:“这是天意,怪不得你,我死之后,将我师徒三人葬在一起。财宝我放在财神像的腹中,算是给你的回报。” 目光看向地上的宁和、宁虚,冲云大吼一声:“为师来了。”头一歪,绝气身亡。 阳光洒落在松林前的坟前,江安义将冲云、宁和、宁虚葬在一起,观里有香烛,江安义点香烧纸,祝愿他们师徒早日投胎转世。 在旁边用拐杖别刨了个坑,安葬齐开山,人死如灯灭,入土为安。从齐开山身上搜到六百两银票和几两散碎银子,另外还有个奇怪的银牌。半个巴掌大小,厚约二分,镂刻着奇怪的花纹,正面阳文两个字“元天”,反面是一只睚眦兽。 江安义顺手将这些东西揣入怀中,把齐开山拖入土坑,生前是敌,死后做邻居,究竟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恩怨都与这尘世无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防人之心 长春观只有两重院落,除了正殿的老君殿,左边是财神殿,右边是纯阳殿。这里的财神殿远不及老君庙中气派,低矮的小房中供着一尊看不清五官的泥菩萨,蛛网罩在上方,飘来荡去。香炉里面三根残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表面蒙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财神爷是用黄土塑就的,表面的彩漆早已经斑驳不堪,江安义好不容易将财神爷请下神坛,身上沾满了灰尘和蛛丝。听冲云的话财宝在财神像的腹中,动手之前,江安义冲着菩萨念念有词,求菩萨恕罪。 木棒敲在塑像上,财神爷立刻四分五裂,泥土堆中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铁箱来。箱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的铜锁还在。没有钥匙,只有硬敲,江安义转身将门板卸了下来,挡在身前。 一棒敲下,“笃笃”声四起,铁箱四角射出什么东西,插在门板上。江安义暗呼侥幸,探身往门板上看,十数只钢钉深入木板近寸,这如果冒然开箱,恐怕自己要被穿成漏瓢。看来冲云和齐开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中的愧疚淡了许多。 再上下敲打了一番,确定没有钢钉射出,江安义小心翼翼地靠近铁箱。铜锁已经被敲下来了,江安义用木棒挑起铁箱的盖,立时间阴暗的财神庙里亮堂闪烁了起来,铁箱里满满红的、黄的、绿的宝石,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江安义按捺住狂喜,开始检点这些宝石,这些宝石个个晶莹剔透,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绿的似翠,灿若云霞,最小也有鸽卵大小,有几块大的快有鸡蛋粗细。江安义以前从未见过宝石,但他听郭怀理说过一个豆大的宝石都换回数两黄金,这数百块宝石该值多少钱啊,江安义被巨大的幸福感击倒。 好不容易平静了些,江安义将宝石从箱中取中,用帛布层层包好,塞入自己的书箱最低层,想了想,又将布包取了出来,财不露白是古训,随便一颗宝石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何况这么多,要被旁人知道,恐怕自己永无宁日。 从冲云和齐开山的谈话听来,两人似乎属于一个什么组织,事涉那箱珍宝,江安义不敢大意,开始清扫痕迹。财神爷的碎泥塑被倒入院中井内,清理冲云等人的住处时,江安义又免不了一阵伤感,人死不能复生,自己以后有机会请和尚道士替他们超度亡魂好了。 打理干净后,江安义骑着木炭离开,回首山林深处的长春观,恍如隔世。山风吹来,松涛阵阵,江安义行了一阵总觉不妥,身带重金难以掩藏,看前面有处松林,往里面走了一段,见到一棵老松,枝干如盖,斜倚在一块巨石旁。江安义在巨石下边挖了个深坑,将布包埋在坑中,心中着实舍不得宝石,红黄绿各取了一颗放入怀中,手碰到那块银牌,取出也放进包中。 认清地势后,江安义不再留恋,打马扬鞭,奔书院而去。 ……………… 安阳府,仁府州府所在,与德州文平府不同,安阳府是安阳王石智明的封地。石智明十岁时被昭帝册封为安阳公,宣帝及位,晋封其为安阳王,当今天子登基,加封这位叔王督江南六州军事,加禄一万二千石,增封卫队至一千二百人,可谓权重一时。 安阳王府前府后宅,占据着安阳府正中的位置,州府衙门只得屈居在王府的旁边。这位王爷厌事,平日并不住在王府,住在城外十里的养意庄悠闲,省却州府的官员日常参拜,王府的事宜交由王世子石方道打理。王世子风流自许,喜欢游山玩水,却极好相处,上至州府官员、文人逸士,下至贩夫走卒、村夫野叟都能说上几句,喝上两杯。 王府占地近千亩,分为前后左右四块,世子的住处在左边的瞻晴楼。瞻晴楼由正屋五间、东房八间和西房三间组成,屋后是花园,十多米高假山峥嵘而立,挺拔雄伟,四周苍松修竹,秀巧淡雅。 魏猛强踏进蟾晴楼正厅,看到世子正和管家说话,笑着打招呼:“吴管家什么时候来的?” 吴世聪,安阳王府的大管家,平日跟在王爷身边,住在养意庄里。吴管家见是魏猛强,笑道:“强子,又招世子出去玩啊,当心王爷打折你的腿。”魏猛强是王府的兵曹参军,掌着王府的卫队,与世子年纪相仿,两人关系极好,出则同行,吃则同席。 魏猛强一屁股坐在最末的椅子上,大大咧咧道:“世子,昨天你不是说去曲江看柳赏花吗?天都这般时分了,再不走可要来不及了。” 石方道抬起头,头上嵌玉金冠闪了一下,皱着眉道:“今天去不了了,老爷子五十整寿就要到了,吴管家跟我商量请客的事,要不,明天吧。” “年年过寿请一帮子人,又吃又喝又唱的,就像演戏,没意思透了,还不如打猎痛快呢。行,你们商量,我走了,有事叫我。”魏猛强站起身,冲吴管家点点头,出了门。 吴管家道:“王爷说了具体事情由世子安排,这次是五十整寿,京里会来人,所以办得隆重些,礼节上不要出错。” 石方道手里把玩着一张泥金请柬,漫不经心地道:“老爷子倒是省心,什么事都推给我,我那几个兄弟不是总说没事做吗,老爷子怎么不找他们?” 话涉王爷家事,吴管家只作没听见,继续交待道:“王爷说了,其他请柬派人送就行,欣菲小姐的请柬还要世子亲自送去。” 石方道满脸好奇地道:“吴管家,老爷子对这个欣菲小姐这么上心,你说他是不是想给我找一小妈啊。” 一席话呛得吴管家直咳嗽,石方道大笑起身,道:“行了,吴管家,不逗你了,有事你去忙吧,我替老爷子送请柬去。” 叫了魏猛强,两人带了几名护卫出王府上马向东。骑在马上,石方道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老爷子为什么让自己亲自送请柬,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位欣菲小姐是宁王派来替父王祝寿的,宁王是当今天子的同母弟,深得圣眷。宁王是亲王,安阳王只是郡王,这中间天堑之隔。宁王掌龙卫,手握生杀大权,这位欣菲小姐名义上是王府歌舞教习,但石方道知道此女是宁王手下的大将,这次派她来安阳,不知是为什么?安得什么心? 一行人来到城东一处庄园前停下,此处是王府的别院-梅园,因院内遍植梅花而得名。园内东角有处粉墙环护的小院,三间木屋,露着原本的木色,正堂上悬着块小小的匾额,三个字“香雪堂”,欣菲就借住在此。 踏进香雪堂,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音,阳光从镂花的窗棂间碎成斑点,洒落在紫檀木桌上,屋角一几放着汝窑花囊,几支早桃在无声绽放。紫色丝幔后传来娇媚的声音:“世子暂坐,欣菲就来。” 紫幔挑起,石方道忙站起身,见欣菲小姐身着淡黄色的锦衫,衫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上数只粉蝶,随着步履飘飘欲飞,肩头披着件雪白的轻袭。看面容,面如桃花,眼如清波,秋水般的眼波轻轻一漾,让人沉醉;发如乌云,斜簪一支金凤钗,钗嘴吊着一枚粉色的珠子,宝光四射,越发衬得肤如凝脂,娇艳无双。 石方道见惯风月,王府中妖娆无数,但见到欣菲仍觉得此女子着实艳光逼人,瓶中桃花不及万一。暗自收敛心意,拱手笑道:“久闻欣菲小姐之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方道如饮醇酒,熏然欲醉。” 欣菲娇笑道:“世子过奖了,欣菲不敢当。思雨,还不上茶。”石方道坐好,有个眉目清秀的丫头献上茶。 坐在椅中,身旁阵阵幽香飘来,石方道只觉心神摇曳,掩饰地端茶喝了一口。从怀中掏出请柬递上,石方道笑道:“父王五十大寿,让方道恭请欣菲小姐驾临。” “王爷太客气了,有劳世子回复王爷,说小女届时一定登台献艺,为王爷贺千秋之喜。” 欣菲的声音又甜又糯,石方道暗叫吃不消,客套几句,起身告辞,欣菲送到门前。看着石方厚脚步匆匆,身旁的小丫思晴笑道:“小姐你美若天仙,我见犹怜,这世子怎么像怕了你似的,连多坐半刻都不敢。” “小狐狸,倒还识趣。”欣菲一笑,问道:“思风那边有没有消息?” “昨晚接到思风姐的奏报,说齐开山在苍澜岭一带消失。” 回到屋内,思晴将地图铺在案上,用手点指着,道:“小姐你看,苍澜岭这一带皆山,到处都是树木,要找一个人不易。” “齐开山喜欢奢华,他不会去钻山沟受苦,让思风加派人手,找一找附近的山村、寺庙道观这些地方……” 献茶的丫头匆匆跑了进来,喊道:“小姐,找到齐开山了,思风姐刚送来的快报。” 欣菲接过快报,笑道:“思雨,你的名字真没取错,见风就来雨,还真是场及时雨。” “小姐。” 快报是由信鸽送来,纸条上几行小字,“苍澜岭,长春观,齐开山亡”,背后画着简陋的地图。 “准备快马,即刻赶往长春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端倪初现 李世成早到两天,看见江安义踏进住处,起身替他接下书箱,笑道:“安义,你还不知道吧,你年考列在第一等,已经稳入修道堂。” “哦。”江安义眉眼飞扬起来,这可真是件喜事,能入修道堂,说明自己的学业见长,再过三年,科举中举应该不难吧。 “安义,愚兄也晋入崇志堂了。”江安义连声恭喜,李世成虽然忙于交际,但读书并未放下,晋入崇志堂就说明了一切。 刚发了笔横财,江安义心情极佳,爽快地笑道:“晚上小弟请客,地点李兄你选。” 农庄只有一条里许长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酒家有二十余家。天还刚黑,酒店的红灯笼早早点亮,瞪着一双双红眼注视着从书院出来的书生,新学年刚到,这些书生们个个囊中丰厚,出手大方,正是宰肥羊的好时机。 野趣馆,喧闹不堪,江安义和李世成坐在楼上的雅间,两壶酒,六个菜,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聊。 旁边的雅间又来一伙人,哥哥兄弟叫得亲热,有一人佯叹道:“小弟家中去年欠收,千亩良田收成只有往年八成,今年小弟可是囊中羞涩,少不了要沾各位哥哥的油水了。” “朱大肠,少在那里显摆了,谁不知你家中豪富,还囊中羞涩,光把你那个装钱的珍珠囊卖掉就够老子吃半年的了。” “各位,听说了吗,安阳王五十大寿,宴请天下英才,书院就有二十个名额,如果能济身其中,被王爷赏识,这可是飞黄腾达的良机吗?” 听到这句话,李世成把筷子放下,侧耳倾听隔壁的谈话。 “真的假的?” “往年不是十个名额吗?” “我也听说了,安阳府最近忙做一团,宴会的请柬千金难求呢。” 报料的那位连声“唉唉”,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拢到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得意开口道:“家父不是在司户参军手下任佐官吗,蒙世子殿下赏识,给了张请柬,家父届时要替王府延客,这张请柬就给了我。听说宁王府的歌舞教习欣菲小姐专程从京城赶来为王爷祝寿,届时会当堂献艺,我可以一饱眼福了。” 众人一阵羡慕声,有人开口道:“书院的名额不知会轮到谁?” “轮到谁也轮不到你我,按惯例那些世家子要占一半,剩下的多是给了正性堂,修道堂的学长。” “我听家父说,这多出来的名额是世子亲自交待的,殿下还说新年新气象,让书院不要派老脸孔,让些新人来,世家子弟也得按学问占名额。”报料者再报猛料,引得众人一阵哗然,议论纷纷。 李世成眼光一亮,悄声道:“如果真按这个规矩,安义你参加宴会的机会很大,说不定我也有机会。” 江安义对这种出风头的事兴趣不大,默不作声地自饮了一口酒。李世成悄悄把椅子往隔壁的墙边挪了挪,支起耳朵听墙角。隔壁乱糟糟地一通猜测人选,江安义的名字就被提及。 “蜈蚣,这江安义是不是你上次介绍生意给我们的那个江安义?”一句话引起江安义的注意,放下杯子,江安义也开始认真细听。 “轻声,这种阴私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吗?喝酒喝酒。”那人很警觉,岔开话题。 “怕什么?又不是你使坏,蜈蚣,实话跟你说,我的钱真不宽裕,想着攒点钱补贴一下,那生意还给钱吗?”那人压低了嗓音,想来认为旁人听不到他们的私语,哪料江安义耳聪倍于常人,听得真真切切。 “早没有了,年前我找秦海明兑现,那小子推三推四,只肯给一半。不要再提了,只当没有这回事,这事缺德,这生意还是不要做的好。” 秦海明,江安义在脑中过了一下,确定这个人自己不认识,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为什么要害自己?苍澜岭的事是不是这个人安排的? 苍澜岭,长春观,两座新坟被刨开,齐开山和冲云等人的尸体被停放在旁边。 “齐开山被大力击碎心脉,击裂头颅而死。旁边这个老道士,是龙卫追查的匪首刘松涛,中毒而死,在齐云山身上找到毒针。这两个年轻道士不识,猜测是刘松涛的徒弟。”一个劲装女子向欣菲汇报道。 欣菲蹲下身,亲自检看了一番尸体,站起身示意随从将尸体重新掩埋好,举步向长春观内走去。 “可曾发现掩埋尸体的人?长春观内有什么异常?齐云山的住处可曾找到?”一连三问问向身旁的劲装女子。 “长春观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因而没有发现其他的人踪迹。长春观内没有异常,喔,对了,财神殿中的菩萨不见了,在井中找到泥土,但无异常。已经查名齐云山隐居在德州金元县的一处山村内,龙卫已经带人前去清剿。” 欣菲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思风,你辛苦了,四个丫头就属你省心,不像思雨她们,成天就知道玩。” 身后的三个丫头齐齐不干了,娇嗔道:“小姐就是偏心,好差事专派给思风姐还说我们懒。” 欣菲带着四个丫头在长春观里转了转,来到财神殿,一眼就看到门板上的孔洞,问道:“这是什么留下来的孔?” 思风脸一红,没有作声。欣菲四处打量了一下,飘身而起,手在房梁上一拂,落地时掌中多了两根钢钉。放在鼻端嗅了嗅,欣菲一皱眉,道:“有毒。” 想起来柴房有个破烂的铁箱,思风急忙跑去提来,欣菲比划了一下,道:“钢钉是从这箱子里发出的。” 想了想,欣菲下令道:“这个道观派人守着,查查这段时间有什么人前来烧香,以后也要注意,特别是注意前来扫坟的人。还有,派人打听一下是否有大量的黄金珠宝抛售。齐开山的住处要仔细搜索,抓住的元天教徒要即刻押往安阳府,我要亲自审问。” 二月二十六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泽昌书院新的学年正式开始。 冯山长讲话之后,纪言清纪先生宣读晋级名单,因为今年是乡试之年,正性堂的学员要全部离开书院,而修道堂也有大量的学员会去乡试一搏,所以相应晋升的名额比往年多些。 江安义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晋升修道堂的人当中,一同晋升的还有十五人,其中有一个同为德州学子,张伯进。江安义第一次见到张伯进,中等的个子,微昂着头,面色苍白。见江安义打量自己,张伯进冷冷地回了一眼,江安义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这眼神充满着敌意。 江安义一愣,他也知张伯进将来会成为科举的对手,但似乎没有搞得像生死大仇一般。托李世成打听过秦海明的情况,秦海明就像是张伯进的跟班,秦海明对付自己莫非是张伯进的指使? “安义,在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刘玉善走过来,笑道:“多谢安义送的折扇,我早有意买上一把,但价格实在不便宜,想了几次都没出手,还是安义让我得偿所愿。” “两把折扇,不值相谢,学长找我有事吧。” “不错,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书香社是三年前所创立的吗?” 江安义有印象,当时刘学长说的是二年前,过了年正是三年了,点点头,问道:“江学长可是想和我说上次的事,我想过了,顺其自然。如果书社中的众人都肯推我做社长,那我就不推辞了,如果有人反对,我也不想强求。” 刘玉善道:“正如安义所想,想要顺利接任社长,还需一番功夫,这次王府寿宴便是良机。安阳王每年三月初六都会在王府宴请宾客,邀请仁州文人名士、州府书院的才子、南北各地的佳丽,或以诗文、或以书画,或以歌舞为王爷贺寿,名曰‘群英祝寿’。以安义的才学,参加寿宴不难。” 追忆当年盛景,刘玉善不胜唏嘘,道:“王府奢华,如今思来犹为震憾。当年我以‘德如膏雨都润泽,寿比松柏是长春’一联获得王爷嘉许,赠金十两以为学资。说来惭愧,正是靠着这十两黄金我才能在书院安心读书至今,也正是因为这次祝寿夺魁的虚名,才让我济身‘泽昌四秀’之列,才能组建书香社。” 见江安义不明所以,刘玉善索性点明其意,道:“安义,我说这些是要你养望。” 养望,江安义瞪大眼睛看向刘玉善,这位刘学长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先是让自己为寒门学子发声,现在又要自己养望,江安义真想说一声,我还小,做不来这些大事。 刘玉善郑重地道:“安义不要以为养望是小事,拿我来说,今年参加乡试,主考官知道我身为泽昌四秀,就不敢轻易黜落,要不然风议就会说他压制贤才,有眼无珠之类的话,这是我个人的声望也是泽昌书院的声望所致。” “辰州刺史方大人位高权重,为能晋为泽昌四老,广聚文人逸士雅会,为何?不过是养望而已。历朝历代都有科举不第者,隐居山林以求贤达之名,最终得天子传诏入朝为官,你见过几人真正辞官不做,究其根本还是养望。” “欲图大事,先养其望。安义,你如想接替为成为四秀之一,成为书香社的社长,响亮地为寒门学子发声,这一次参加王府寿宴就一定要夺彩。能得王爷看重,名声自然传扬,通过寿宴之上达官贵人、文人逸士之口,你的声名必将远扬,无数人摩拳擦掌等待这次良机,这才有宴会请柬千金难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安义,你要努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王府贺寿 安阳王府,朱红的大门新用红漆刷过,透亮得能映清人脸,碗大的门钉、金漆兽面金光闪闪,耀人双眼。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前肃立的护卫个个锦衣红巾,肃穆中带着喜庆,连阶下的两只石狮也披红挂彩,瞪着巨眼威风凛凛地打量往来的人群。 王爷大寿,阖城欢庆。除了少数留守的官员外,安阳府上下的官员全部出动前来王府帮忙。王府正门大开,王府门外的长街香车骏马排成长队,迎客的司仪笑得脸颊都发麻。 书院的几辆牛车分外显目,邓山长带着书院的二十名学子下车,在众人注视下神色自若。王府门前有管事迎上来笑着招呼道:“邓山长,世子吩咐您来了直接往里请。”说着引着众人直接进入王府,引得众人侧目议论。 踏进王府,殿宇与高台相连,楼阁和回廊交错,处处悬灯结彩,袅袅丝竹飘绕,直似人间仙境。江安义第一次进王府,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敢四处张望,只是低头看路。 穿过长长的玉石甬道,连过两道宫门,来到一座雄伟的大殿前,这就是传说中的银安殿了。大殿深约十丈,宽达二十多丈,三十六根红漆大柱支撑着整个大殿。大殿正中的高台上摆放云纹宝座,两旁的台基上香炉、铜鹤烟雾缭绕,整个大殿中散发出淡香。大殿廊下,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大殿两旁已经摆开长长的桌案,左右各十二列十行,管事引着冯山长来到左路第五行第二列的位置,笑道:“邓山长,这是您的座位,身后的十桌,是书院学子们的座位。” 这个位置不前不后,正与府学的位置相对。府学的学生一身青衫,与书院的蓝衫遥遥相对。邓山长是单桌,剩下的就是二人共桌了,别人拼命往前挤,江安义找了根大柱旁坐下,林义真与他同坐。 寿宴定在酉时三刻,此时方才申时,殿中已经有不少人在,有的人安然落坐,享用桌上的果瓜茶点,有的人四处走动,寻朋唤友,还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准备寿宴上的贺词。 林义真见江安义心不在焉,轻笑道:“安义倒是沉得住气,想来胸有成竹,以安义的诗才,今日魁首非你莫属。” “林兄休要打趣,安义才疏学浅,来王府只为长长见识,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献丑。” 林义真深知江安义为人谦逊,这番话多半出自真心,心中暗自一喜,如果江安义不愿出场,自己精心准备的那首寿辞说不定能讨喜。 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冯山长不时起身与人寒喧。突然钟磬声大作,众人起身,只见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穿九蟒袍的老者昂然而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安阳王到了。安阳王石庆丰安然落座,举手示意众人皆坐,江安义看安阳王满面红光,胡须墨黑,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坐在宝座上稳重如山。 吉时已到,鞭炮声喧腾至极,安阳王身后侍立的几个金袍玉带的公子带头跪倒在地,众人起身,齐向安阳王躬身贺道:“恭敬王爷千秋之喜。”声音传至殿外,殿外众声相和,一时间声振天地。侍女们穿花般送上酒菜,寿宴正式开始。 丝竹声起,一群舞女如花蝴蝶般飘入,齐声唱:“庆生辰。庆生辰是百千春。开雅宴,画堂高会有诸亲。钿函封大国,玉色受丝纶,感皇恩。望九重、天上拜尧云。今朝祝寿,祝寿数,比松椿。斟美酒,至心如对月中人。一声檀板动,一炷蕙香焚。祷仙真。愿年年今日、喜长新。” 一曲歌罢,安阳王哈哈大笑,冲着右阶一个年过六旬的富态老者道:“此曲圆润平静,富贵气十足,必是陈翁所做,多谢陈翁佳曲,请。”陈翁从容起身,充满自得与安阳王对饮而尽,赢得一片喝采声。 林义真见江安义不知道此翁是谁,小声地提点道:“这就是陈弘正陈翁。” 江安义恍然大悟,久闻其名不识其人,陈弘正是词曲大家,江南名士,与江北的李进贤李翁号称“富贵双翁,词坛双绝”。 殿门处,一个红衫华服女子拖曳着裙幅,在四名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行来,喧闹声由门前开始安静,待女子来到阶前盈盈拜倒,整个大殿内已经鸦雀无声。 “恭祝王爷千秋之喜,愿王爷寿比南山不老松,寿域光涵万里天。欣菲特意准备了一支舞曲,为王爷寿。”娇滴滴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软媚入骨,大殿内响起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好好好,久闻欣菲姑娘的歌舞乃当世一绝,今日孤王有福得以一见,有劳姑娘。” 欣菲的四个丫鬟手中抱着琴、瑟、笛、箫四样乐器,分别站向四角。琴声起,瑟声和,箫声婉,笛声高,光听音乐就令人心神迷醉,忘乎所以。 随着乐声,欣菲轻舒长袖,裙裾飘飞,有如鲜花待放,鼻尖若有轻香。攸而身姿灵动,有如彩蝶在花间,飘忽若仙。众人早已如痴如醉,不少人情不自禁站起身,踮起脚尖往前凑。江安义被前面挡住视线,惊鸿一瞥,仍觉衣袂飘动,有如行云流水,宛如仙子凌波。 萧声飘渺,笛声清越,越拔越高,琴瑟之声渐急,欣菲的舞步越来越急,裙福飘飞,仿如下一刻便要腾空飞去。众人的心随着舞步攀转渐起,提到嗓眼处,只觉呼吸沉重,面红耳赤。声至极处,琴声一抹而终,瑟声嘎然而止,萧笛声依旧袅袅,欣菲盘膝坐于裙袂之中,有如春花怒放,美艳无双。 众人的心这才放回胸膛,长出一口气,掌声彩声四起。 “啪啪啪”,安阳王鼓掌赞道:“京城传颂欣菲舞若天仙,今日看来名不虚传。来人,赐座,赏酒。”仆人在安阳王桌旁摆下一席,欣菲谢过,飘然入座,四个丫鬟怀抱乐器站在她身后。 欣菲一舞将宴会气氛推向高潮,安阳刺史李功昭率先举杯站出,念了首祝寿词,得赐酒一杯。众人纷纷上前,你颂词一首,我献画一张,他开口唱上几曲,王爷通通有赏,宴会的气氛越发浓烈。 安阳王笑眯眯地吩咐世子,道:“方道,你替为父去敬敬酒,谢谢诸位赏光。” 石方道提壶挨桌敬酒,所到之处处处欢声笑语,看来这世子交游广泛,人缘极佳。 林义真抽空到阶前献了首寿诗,安阳王得知他是宜湖林家子弟,户部郎中林天豪之子,笑道:“我年轻时和天豪是好友,他进京为官一晃十余年没有见过了,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在泽昌书院读书?今年可要参加乡试?来人,赐这孩子一把如意。” 如意,如君所意,安阳王这把如意的含义太重了,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林义真有些飘飘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有了安阳王这把如意,自己今年乡试中举已经十拿九稳了。 见林义真得了大彩头,书院的众人蠢蠢欲动,排着队到阶前祝寿,张伯进以“乃文乃武乃寿、千岁蟠桃开寿城,如竹如梅如松、九重春色映霞觞”得了五两黄金的赏赐。 将黄金放在桌案正中,张伯进面色酡红,未饮先醉,横着眼睛不时地瞟一瞟江安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世子石方道过来敬酒,与冯山长客套了一番,依次与书院众人敬酒,看到张伯进桌上的黄金,笑道:“我父王可是越来越小气了,十两变成了五两,不过除了林义真就属你这份赏赐重了,满上满上,小王敬你一杯。” 张伯进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双手举杯过头顶,道:“小生敬世子殿下,祝世子殿下体泰安康。” 石方道一转头,看到倚柱而坐的江安义,笑道:“‘蓬蒿’也来了?怎么不见你做诗?躲在柱后不敢见人吗?” 江安义茫然站起,不知世子所说何意。林义真在旁边轻声解释,那日卓望峰上世子也在亭中,听过江安义的《吟菊》诗,故有此一说。 “当日在峰上你可是连我一起骂成纨绔,今天你要是不吟出一首好诗来我可饶不了你。来,先喝一杯壮壮胆。”石方道满满斟上一杯酒,递给江安义。 看到世子与江安义言笑晏晏,张伯进的心中有如蛇噬,巴不得江安义做不出诗,惹怒世子殿下才好。江安义来之前有所准备,见世子亲自点将,便将做好的词念了出来:“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 石方道眼神一亮,叹道:“这首词与陈翁的《拂霓裳》不相上下,江安义,今日你不想出风头都不行了。” 招手叫过一个侍从,石方道低语几句,侍从匆匆出殿。片刻之后,乐声响起,众人奇怪,按说歌舞已靠一段落,这时怎么又响起乐声。 舞女翩然而入,且舞且歌道:“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 众人沉醉,安阳王高声叫好。陈弘正霍然站起,道:“这是何人所做,莫非李进贤也来给王爷祝寿了?” 安阳王也有几分诧异,问道:“李翁来了吗?此词是何人所制?” 石方道拉着江安义走向阶下,笑道:“不是李翁所做,而是我江南新多了一位词仙。” 众皆嘱目新词仙。 “咣当”一声,张伯进桌上的五两黄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风云突变 王府寿宴江安义一鸣惊人,教坊之中争相传唱这曲《点绛唇》,青楼灯红处,必有“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之声。 张伯进小心地将黄金锁入书橱钱箱中,倒了杯水,坐在椅中歇息。想到寿宴上江安义被王爷赐酒三杯,赏金二十两,心里又妒又恼,将手中茶杯恶狠狠地向地面砸去。 茶杯粉碎,碎片飞溅。秦海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吓得一缩脚,退了回去。 “你还来干什么?” “听闻张公子寿宴上获赠五金,秦某特来道贺。”语气不再诚惶诚恐,多了丝轻佻的味道。 张伯进怒不可遏,喝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看我的笑话,滚。” 秦海明不慌不忙地踱进屋内,伸手替自己倒了杯水,笑道:“张公子稍安毋躁,秦某此来是替公子解忧的。” “哦?” 秦海明抿了口水,轻声道:“我有一计可让江安义万劫不复。” 张伯进恢复了常态,往椅背上一靠,淡然道:“说来听听。” “张公子可知元天教?”秦海明压低声音,诡异地问道。 “元天教。”张伯进闻言色变,惊恐地站起身,话语变了腔调,道:“你想找死别拉上我,快走,我不想听。” 元天教,信奉元玄天地太上神,四十多年前在江南一带盛行。昭帝晚年沉迷女色,大兴土木,又好大喜功,出兵北漠。兵败后,昭帝加重江南税赋,征兵征粮,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元天教教主吴玄礼以“元天降世,免除穷苦”为名率教众造反,两年之间占据七州之地,拥兵百万,建都端州怀兴府,称大齐帝国,虎视大郑天下。 昭帝亡后,宣帝一面向北漠卑辞厚礼求和,一面调集精兵强将南下征寇,下诏免去江南百姓五年赋税和徭役,收拢民心。当时的大帅贾思明采取步步压缩、离间分化之策,历时五年终将这场撼动大郑国基的叛乱平定。 吴玄礼兵败后被斩首,其子吴元振却脱逃了,同时还有一大批元天教的头领不知所踪。为稳定局势,宣帝宣布大赦,暗中组建龙卫府,侦查元天教漏网的教众,可是四十年来都无法根除。 当今天子即位,下令严查元天教,元天教匪首一律问斩,教众发配到边州,知情不报者同罪。所以张伯进听到元天教三个字,闻虎色变,听都不敢听。 秦海明鼻孔中“嗤”了一声,讥笑道:“张公子全心准备王府寿宴,大概还不知道最近发生的大事吧。龙卫击毙了元天教匪首刘松涛和齐开山,并顺藤摸瓜找到了齐开山的住处,抓拿了一批元天教徒。如今司马府的侦骑正四处抓拿余党,听说州府的大牢里人满为患。” 张伯进转动眼珠,缓缓地坐回椅中,等着秦海明继续往下说。秦海明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像是忘记了刚才所说。 张伯进微微一笑,道:“秦兄,上次我答应你的事依旧有效。” 秦海明弹弹衣角,恍如未闻。张伯进眼中闪过一丝揾色,起身打开书橱,在一堆书中翻出几张纸,放在桌上用手压住,道:“这是五篇及第的试文。” 秦海明大喜,伸手去拿,纸被张伯进死死压住。秦海明抬起头,看到张伯进脸上似笑非笑,自嘲地咳嗽一声,收回手。 “司马府前设有铜匦,方便百姓检举元天教徒,只要一封告发信,江安义就难以脱身。” 张伯进面无表情,将桌上的纸折叠好,塞回怀中。秦海明大急,问道:“张公子,你这是何意?” “这样的烂主意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官府只要稍做盘查,就能发现真象。你不要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自作聪明。”张伯进冷哼道。 秦海明“嘿嘿”一笑,目光中流露出阴毒,张伯进心中暗打个寒颤,看来自己平日小视了此人。只听秦海明道:“我也知此计不一定能成功,但官府查明真像总要时间吧,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做些事情了。” “计将安出?”张伯进支起耳朵问道。 “江安义寿宴夺彩,得王爷赏识。书院那群寒门学子欢天喜地,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秦海明啐了口唾沫,接着道:“去年重阳江安义一首《吟菊》就被这些人视为寒门代表,现在更是把他捧得高高的,我就纳闷了,这小子骑着高头大马,与林义真为友,哪里像寒门中人。” 张伯进敲敲桌子,示意秦海明不要跑题。 “江安义被捉,这些人肯定要鸣不平,这时候再鼓动鼓动,这些人说不定就要到府衙去鸣冤了。只要事情闹大了,这江安义不管有理没理,恐怕都要被开除出书院了。” 张伯进倒吸口凉气,重新打量了一下秦海明,见秦海明脸上又挂回谦卑的笑意,暗道此人算计深沉,行事狠毒,自己还把他当成冤大头,可笑自己不识英雄,今后自己再不敢小瞧任何人。 细想了片刻,张伯进道:“此计虽妙,但却有个漏洞。邓山长和书院的一些先生对江安义很是器重,如果官府前来拿人,必然会被他们阻挡,这事情闹不起来。” “张公子有所不知,邓山长月底要前往德州,冯刺史邀他去府学讲学,顺道参加昆华雅会。届时,纪先生、苏先生会一同前往,书院由邵学录做主。” “哦。”张伯进的脑袋迅速转开,听闻邵学录不喜欢这个江安义,当初入学邵学录就曾提过不收江安义。那次月考风波看得出邵学录是支持赵先生对江安义下手的,可惜被江安义逃脱。如果书院内是邵学录做主的话,邵学录一定不会阻拦官府抓拿江安义,那么鼓动学员闹事倒是有可能,此计可行。 想到这里,张伯进从怀中拿出那几张纸,递给秦海明,嘱咐道:“秦兄,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恐怕你我都难以收场,鼓动闹事的人一定要安排妥当,万事小心。” “咔嚓”,一声惊雷炸响,震得窗纸抖动,两人吓了一跳,张伯进手中的纸飘落于地。抬头看时,屋外风云突变,整个泽昌书院笼罩在一片乌云中。天威赫赫,两人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惶。 ……………… 三月三十日,书院休沐日,一队官兵将书院大门堵住,打破了书院的宁静。邵学录闻讯匆匆赶来,蹬着眼睛怒斥带队的校尉:“书院乃是清静之地,你带兵前来所为何事?引发事端你可吃罪得起?” 校尉知道泽昌书院惹不起,心中暗骂司马大人捞钱捞红了眼,书院的主意也敢打。但上命所差不敢违抗,只得叉手禀道:“大人,司马府接到举报,书院有人暗通元天教,司马大人命我带人前来查问。大人放心,司马府绝不会冤枉书院的学子,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此学子到司马府一辨清白。” “笑话,书院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可能与元天教相通?你所说的人是谁?” “德州学子江安义。” “什么,江安义?”邵仁福压根就不相信江安义会私通元天教,一个才十七岁的农家子,听没听说过元天教的名字都两说。但邵仁福不喜欢江安义,江安义是邓浩南所器重的学生,月考一事江安义更被是邓浩南用来对付自己,这次有了机会,对付江安义也就是打击邓浩南,自己何妨顺水推舟。 “既是上命所差,将军带几个兵丁随我来,不要惊扰了其他学子。”邵仁福脸色和缓下来,带着校尉和几个兵丁向江安义的住处行去,一路之上尾随着不少好奇的学子,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 江安义正坐在书桌前读书,突听到一阵脚步声,邵学录带着几名官兵闯了进来。江安义摸不到头脑,急忙起身施礼,道:“见过学录大人。” 邵仁福默不作声,目光示意校尉,那校尉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手一挥,两个兵丁上来就将江安义绑住,江安义急吼道:“学录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随便拿人?” 其他人开始翻箱倒柜,查抄东西,二十两黄金被抄了出来,六百两银票抄了出来,江安义从家中带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也被抄走了,连百余枚放在书橱里的铜钱也没逃过。万幸的是那三颗宝石江安义藏在床腿的砖缝里,没有被找到。 看着金子和银票,校尉咽了口唾沫,原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居然是个肥差,难怪司马大人那么喜欢抓人,这一抓人银子就到手了。 邵学录站在书院门前,眯着眼看着那群官兵带着江安义下山离开,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得失。自己又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江安义前不久才在王爷寿宴上得了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士林中传扬他是词仙,这些情况司马大人只要知道了就会放他回来。 是谁投的检举信,谁要对付江安义,想起去年的月考事件,邵仁福的眼眯得更细了。背着手,邵仁福一步三摇,出了书院,下了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大乱将起 书院内,江安义被官兵带走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寒门学子聚在一起,群情激愤,一个消息在众人间流传开来,江安义是被富家子弟陷害,有人怕江安义得势压过他们。 “找先生去。”随着一声呼喊,人潮涌向聚贤堂。堂内施宁忠、赵兴风、凌旭和管干冯才明,斋长段山峰,典揭侯瑞华都在,众人有说有笑,突听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吵闹。去年发生过一次月考事件,这次月考的成绩尚未公布,这些学子们怎么又闹起来了? 凌旭怒气冲冲来到外面,大声质问道:“你等因何喧闹,不怕学规处罚吗?” “凌先生,江安义被官兵抓走了?” “什么?怎么回事?官兵怎么到书院抓人?”凌旭闻言大急。 有人把情况给凌旭学说了一遍,凌旭气得连连顿足道:“官府抓人怎么不跟书院打招呼,岂有此理,真真有辱斯文。” “当时邵学录在场,是他带官兵去抓江安义的。” “邵学录?邵学录人呢?谁看到邵学录?” 官兵到书院抓人,自书院成立二百八十八年从未有过,当年改朝换代,大郑兵锋也止于五罗山下。看着堂下情绪激动的学生,众先生的头上都冒了汗,山长刚走,书院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邵学录又找不到人,出了事谁能负责,谁敢负责。 施宁忠轻声对冯才明道:“冯先生,麻烦你去找一下邵学录,一定要快点找到他,要若生变就来不及了。” 冯才明点头答应,段山峰急忙道:“人多好办事,我也去,侯兄,你我在此帮不上忙,不如一同前去找找。” 三人脱身离开,赵兴风板着脸训道:“尔等还不速速散去,再要闹事,院规可不轻饶。” 施宁忠暗叫不好,这个时候应当好言抚慰,平息学子们的情绪,怎能以势责之,岂不是火上浇油。果然,学子们有如水滴油中,沸反盈天,有人高呼道:“先生无能,不能救弟子于水火,反以大言压人,我等绝不能坐视,大家一起到司马衙门说理去,为江安义张势。” 一呼百应,近二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下了山,施宁忠等人叫苦不迭,拦劝不住,只好随着众人一同前往。人群中,张伯进和秦海明相视而笑,悄悄地跟在队伍中看热闹。 ……………… 江安义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抓,心里面胡乱思想着,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长春观自己杀了齐开山的缘故。江安义觉得委屈,分明是齐开山要杀自己,自己迫不得已才还手杀了他的。不对,动手的时候是夜晚,长春观处在荒山野岭,白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不可能有人看见。那怎么会抓自己? 迅速地在脑袋中回想妖魔杀人后的场景,好象要毁尸灭迹或者伪造现场,自己将四人掩埋在观边,岂不是告诉别人有人在场。后悔,当初自己把现场伪装成相互拼杀而死就好了。 怎么办?妖魔有几次也好象被抓住了,他怎么逃脱的?抵死不认,证据不足释放。看来自己只有咬紧牙关,来个一概不知才有可能脱罪。 官兵骑着马,半个多点时辰就回到了安阳府司马衙门。田校尉示意兵丁将江安义先押入大牢中,自己提着搜来的财物前往大堂。六百两银票,三百两归了自己,两百两让几个进了书院的亲信分了,剩下的一百两让门口的兵丁去分了,包袱里还有二十两黄金,一百多两银子和一些铜钱,足够交差了。 田校尉大步流星上了大堂,司马辛叔明斜倚在靠椅上,一只腿搭在椅手上,帽子丢在桌上,左手正在油亮的秃头上来回抚摩,旁边一个小吏正拿着账册向他禀报着。 “田厚宏,回来了,怎么样?”辛叔明示意小吏稍等,放下腿,戴上帽子,端坐在位置上。 田校尉单膝点地,禀道:“启禀司马大人,江安义已经带到,关押在大牢之中,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赃物。”说着将包袱一举,旁边有兵丁取过呈在公案上。 辛叔明解开包袱,看到金条眼睛一亮,笑道:“田校尉,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从包袱里拿起一个元宝,抛给田厚元,道:“去买杯酒喝。” 田校尉喜滋滋地出了大堂,辛叔明将包袱归置归置,取出几两碎银和铜钱放在桌上,对身旁的小吏道:“记下,抓拿案犯江安义,收缴贼赃……” 用手一指桌上,“就这些。” 小吏暗暗腹诽,自打龙卫交待司马府协同抓拿元天教徒以来,司马大人至少进账了二千两,自己累死累活地替他做假账,才给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心中不满,脸上却陪着笑,道:“大人请放心,小的知道如何做。” 从书院到安阳府有四十里路程,书院的学生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安阳府的时候已经是末时。一百多名学生,一路上浩浩荡荡,沿途惊动了不少人,有好事的跟在后面看热闹,机灵的商贩卖了茶水点心馒头,队伍越走越大,等到了安阳府的城门,已经汇聚了近四百人。 队伍还在半途时就惊动了身处养意庄中的安阳王,安阳王都督六州军事,手下的暗探无数,六州之内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即时得知,何况事关近在身边的泽昌书院。 皱着眉头听完禀报,安阳王石智明不耐烦地骂道:“辛叔明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孤王在寿宴上刚赏过江安义,他就变成了元天教教徒,叫孤王的脸往哪里放。泽昌书院是什么地方,江南文兴道统之地,他就不怕那些文人用嘴骂死他。” 石方道笑道:“父王,你可冤枉辛瘸子了,寿宴那天他可是忙前忙后的在外面张罗维持秩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要说江安义是元天教徒实在是荒唐,我去年还让魏猛强查过他,这个人从小在德州新齐平山镇长大,自幼父亡,十六岁考中秀才,然后就来泽昌书院来读书了。以这个杀才的性子,大概不知道父王赏了江安义,要不然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抓人。” 陈弘正坐在一旁,怒道:“此事事关王爷颜面,老夫又曾在书院讲过用词之道,算起来是书院的半个先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书院学子蒙冤而无动于衷,老夫这就亲去为安义小友鸣不平。王爷,告辞了。” 石方道起身笑道:“陈老不急,书院那些人还没进城呢,吃了饭再走不迟,到时我送您去。” 陈弘正摆摆手,道:“老夫先回家中,稍做准备。”说完,向王爷拱拱手,陈弘正脚步匆匆离去。 安阳王扫了一眼身旁的四个儿子,长子石方道似笑非笑,神色平淡,其余三子神情木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石智明暗叹了口气,这三个孩子不成器啊,还好方道还算精明,家业不至中落。 石方武发现父王的脸色不愉,连忙笑道:“父王不必担忧,陈老急公好义,一定会救出那个学子。” “唔,你是这样想的,你们呢?” 三子石方庆、四子石方朗纷纷开口称赞陈弘正古道热肠,当为士林楷模,学习榜样。 “方道,你怎么看?” “三个弟弟所说正是方道所想。”石方道淡淡地笑道。石方道知道父王在考校自己,但自己的心思父王难道看不出来吗?三个兄弟原本就对自己袭了世子之位眼红,还是不要在他们面前显聪明,惹仇恨,保持兄友弟恭对大家都好。 安阳王一拍桌子,冲着石方道喝道:“别在这坐着了,你也去凑凑热闹,你不是挺赏识这个江安义吗?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吧。还不快滚。” 看到哥哥挨了父王的骂,方武、方庆、方朗三人心中暗喜,安庆王心知肚明,这三个儿子与长子相比差太多了。唉,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就教教他们吧。 安阳王道:“方武、方庆、方朗,刚才你们所说父王很满意,说明你们个个都是淳善之人,有向善之心,必然家和万事兴。” 方武等人面露喜色,胸脯拔起老高,唯恐弱了气势。 “陈弘正宦海浮沉数十年,心思不会那么简单。你们想想他刚才说的话。首先说此事关乎本王的颜面,既讨好了本王又把自己放在替本王办事的位置,拉近关系;其次说自己曾在泽昌书院讲用词之道,是半个先生,泽昌书院是什么地方,那是江南文宗所在,能成为书院的半个先生,在士林中的声望自然大涨,他这次替书院出头,何尝不是为自己扬名,坐实他半个先生之名;其三,江安义年仅十七岁,此子才华横溢本王都大加赞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样一个少年才俊能通过此事结下深缘,是为将来子孙计;其四,泽昌书院的学子们这样一闹,必然引得嘱目,人们谈起此事必然要说陈弘正古道热肠、急公好义。” 方武、方庆、方朗面面相觑,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好在大哥他也跟我们答得一样。 石智勇觉得自己今天光顾叹气了,看着三个儿子,不由得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认为方道也和你们一样不明白吗?方道那句‘吃了饭再走不迟’看似是客套话,实是笑他去得早没有用,要在关键时候出现才有效果。你们总认为父王偏心你大哥,却不想想有没有你们大哥的本事,他看似成天吃喝玩乐,结交些村夫野叟,但你们知不知道民心就是得来的。” 方武等人气势一沮,腰塌了,背也弓了,精气神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章各显神通 李刺史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午饭后小憩。整个后院鸦雀无声,仆人们走路都踮脚尖,唯恐惊扰了刺史大人,曾经有个仆妇在刺史大人午休的时候打翻了脸盆,被抽了个半死卖给了西边的野人。 “啪嗒啪嗒”,重重地脚步声跑来,吓得院中的仆人变颜变色,急忙上前挡住来人。那人急得直跳脚,高声冲着李刺史睡觉的书房叫道:“李大人,刺史大人,出事了。” “哐当”,书房内一声碎响,刺史大人摔了件东西。仆人们颜色更变,不敢再拦着来人,让他径自前往书房。 “什么人大声喧哗?”一声断喝,怒意十足。 “禀大人,泽昌书院数百人在司马府前闹事,现在人越聚越多,司马大人请大人出面处置。” 书房内先是一默,门被打开,李刺史穿着亵衣光着脚出现在门前。 看清来人是府中的小吏王员威,李刺史急忙问道:“刚才你说什么?泽昌书院怎么了?” “禀大人,泽昌书院的学生因不满同窗被抓,数百人聚在司马府前闹事,要求辛司马立刻释放江安义。” “辛叔明他捞钱捞魔怔了,连书院的学生都抓,这不是找死吗?你刚才说谁,江安义,那个词仙江安义。” 见王员威点头,李功昭一拍头,叫苦不迭,“可要了命了,该如何向王爷交待,快点,去看看。” 身后侍姬拿来衣帽,李功昭登上靴子,扣上帽子,一把推开帮他系衣扣的侍姬,系着扣子急匆匆地往外走,一不小心被袍脚拌了个趔趄,幸亏王员威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李功昭懊恼地一挥手,既恨辛叔明又恨泽昌书院,问道:“邓山长来了吗?” “听说邓山长去德州了,书院是邵学录管着。” “邵仁福呢?他干什么吃的,连学生都拦不住,枉他还做过国子监主簿,事情闹到皇上的耳中,老夫脱不了干系,他邵仁福又有什么好下场。”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进安阳府,入城时车轮在车辙中一顿,车内邵仁福和冯子才被颠起老高,两个人的头重重地磕在一起。邵仁福顾不上痛,探出身子对车夫催促道:“快,快,司马府,快点。” 江安义被抓,邵仁福想凌旭等人一定会吵着要他出面保江安义,不如先躲一躲,压压这些人的气焰,还有旁观者清,自己倒想看看什么人在后面对付江安义,于是下了山,到富宁县一家酒楼去喝两杯。 万万没想到,午时中冯子才一头汗水地闯了进来,自己才知道短短的两个时辰书院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学生闹事,这是天大的事,一旦惊动天颜,丢官罢职是小,一个不好便要收监坐牢甚至斩首示众。 邵仁福心如油烹,街上拦了辆马车,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安阳府。这个赵兴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希望施宁忠能拦住学生不做出出格的事情,佛祖道君保佑,千万要赶上啊。 司马衙门就在州府衙门的左旁,刚到府门边,李功昭就听到外面鼎沸腾的人声,辛叔明的鸭公嗓子正在大声嘶吼:“你们想造反不成,谁敢再上前,刀枪无眼。” 辛叔明也慌了,这段时间抓拿元天教徒顺风顺水,发了笔财,收到举报说书院的江安义是教众,他想也没想就派人前去抓拿。在他看来,即使不是不知道什么元天教,他们问不出明堂,自然要放人,顶多打你几鞭,千万要挺住,要是招认了,可就完了。” 脚步声响,几个兵丁打开牢门,喝问道:“谁是江安义?出来,大人要提审。” (注:修改了三十八章中对元天教的处置,较真的朋友可以看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美人生疑 江安义的心跳腾得厉害,无论准备得多充分,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紧张。 兵丁押着江安义从侧门进了府衙,府衙的结构与县衙差不多,过大门,拐过仪门,来到大堂之上。府衙的大堂比县衙宽阔了不少,亮堂了许多,少了县衙那股阴森的味道。 正中悬着“安阳府衙”的匾额,下面是绘着山水朝阳图的屏风,屏风前摆公案桌椅,刺史李功昭端坐在椅中,左侧摆着两把椅子,其中一人是寿宴上认识的陈翁,邵学录坐在另一侧。 看到江安义进了大堂,陈弘正站起身,走到江安义身边,大义凛然地道:“安义小友,老夫今日特来为你张目。大堂之上,你要如实回答大人的提问,不许欺瞒。不过你放心,有老夫在,绝没有人污陷于你。” 说完,陈弘正拍拍江安义的肩膀以示鼓励,江安义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仅有一面之缘的陈翁如此热心肠,为一个不熟悉的后辈卖力奔走。相反邵学录先是带人抓拿自己,大堂之上又一言不发,枉为师长。 李功昭在寿宴上见过江安义,王爷、世子都对他很赏识,他还趁着王爷高兴说了几句勉励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公堂上见面了。说江安义是元天教众,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不可能,今日自己不妨秉公办理,羞臊羞臊辛叔明的脸皮。 轻轻一拍桌案,李功昭开口问道:“江安义,本府问你,你可知道元天教?” “禀大人,知道。” 五个字有如响雷,震得堂上在坐的四人一惊、一喜、一慌、一疑。惊的是李刺史,他没想到江安义居然不按套路走,应出出人意料的话来;喜的是辛司马,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胡乱抓人都能抓出个元天教徒来,苍天保佑;慌的是陈弘正,他满腔热情要做个急公好义的长者,如果江安义真是元天教众岂不是自讨苦吃;疑的是邵仁福,他清楚江安义的履历,从小在家中读书,中了秀才后就来到泽昌书院,到哪里去知道元天教? 只听江安义又道:“晚生在牢中听狱友提及元天教,刚刚知道不久。” 李功昭恨不得将江安义拖下去打几板子,让你说话大喘气,戏弄本府。辛叔明差点没被这句话憋死,呛得满面通红直咳嗽。李功昭一脸嘲弄地道:“辛司马,想不到你的大牢内还能传扬元天教的名头,佩服佩服。” 陈弘正长出一口气,扑腾的心总算放回肚中,暗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揽些,多来几次老夫的老命不保。 邵仁福面无表情,心中暗恼,可恶,竖子卖弄口舌,真乃奸佞之徒。 见辛叔明吃瘪,李功昭心中痛快,笑道:“江安义,本府问你,你可是元天教徒,家中可有人信奉元天教?” 原来真不是问长春观的事,江安义彻底放心了,从容应道:“大人,晚生连元天教三个字也还是一个时辰前听过,怎么可能是元天教徒。家父早亡,晚生所在的镇子也从未听过有人提及过元天教。” 李功昭点点头,这才是应对的模式,转过头冲着辛叔明道:“辛司马,你因何将江安义抓来?” 辛叔明已经知道了这书生不简单,在王府寿宴上得王爷赐酒赠金,可笑自己还把二十两黄金藏在钱柜中,弄不好鸡飞蛋打是小,得罪了王爷,说不定连老本都要贴进去。 想到这里,辛叔明强笑道:“有人在铜匦投书举报江安义,下官心急公事,急切之间未曾多察,以致冤枉了好人,请大人恕罪。” 好不容易听到辛叔明服软,李刺史可不想轻易放过,正想着开口刺辛叔明几句,从他手中刮些油水出来,门外跑进个小吏,高声禀道:“禀大人,安阳王世子驾到。” 李刺史等人急忙起身到外面迎接,江安义听到笑语渐近,安阳王世子石方道气宇轩昂地出现在眼前,身旁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笼着轻纱,看不清面目,从身旁经过时,一股泌人的馨香扑鼻而来。这气味哪里闻过,江安义猛然记起,这是寿宴之上王爷赐酒时捧杯给自己的欣菲小姐身上散发出的香味。 石方道从养意庄出来,想着该如何搭救江安义,此事关系到元天教,石方道有些投鼠忌器,元天教这东西,王府千万沾染不得。进了城,石方道有了主意,一拨马,前往梅园。 从父王嘴中石方道已经得知,欣菲是因为得到了齐开山露面的消息,专程从京城赶来处置元天教的事情,整个江南的龙卫暂时都由这个女子掌控。既然牵涉到元天教,能请动这尊菩萨出面是最好了,即使她不愿出面,自己也算打过招呼,不算逾越。 来到梅园,见到欣菲,欣菲果然兴趣缺缺,但当听到泽昌书院的学子在司马府前闹事,欣菲的脸色一变。龙卫是暗谍组织,抓元天教徒众这样的事不宜出面,交给司马府办正合适。欣菲知道抓人时肯定有猫腻,只要保证元天教徒不脱逃,其他的事对她来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辛叔明去办。但辛叔明引起泽昌书院学子们的众怒,她也承受不住,即便身为龙卫镇抚的她也不想轻易触碰泽党的势力。 瞟了一眼专心品茶的世子,欣菲启唇轻笑道:“世子殿下的意思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倒是父王提了一句,他刚在寿宴之上赏赐过此人,就被刮了面子,所以一定要我问清楚这个江安义是不是元天教徒,如果真是匪贼的话,一定要加重惩处。” “哦,惊动王爷了,那小女可要亲自走一趟,辨清真假禀明王爷。”欣菲说着起身,道:“请世子稍候片刻,容欣菲更衣。”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石方道足足喝了五杯茶,连几上摆样的茶点都被他吃下去半盘,惹得前来换茶水的思雨“噗哧”笑出声来。 或许是思雨到欣菲面前说好话,再过片刻,欣菲总算出现了,脸上蒙了块纱巾,也没坐车,骑着马与石方道并辔来到司马府。一打听,才知道泽昌书院的学子已经散了,府衙正在开堂审问江安义。 公堂之上重新排摆座位,世子地位尊崇不去说他,江安义诧异地发现,辛司马居然坐在欣菲的下手,而且眼神之中带着畏惧。李刺史介绍情况,眼光不时地瞟向欣菲,江安义发现居然也是畏惧。 这个女子不寻常,江安义暗暗思量。只听世子道:“既是如此,就是说江安义是被人污陷的了。” “正是。” 石方道不再作声,欣菲自始自终没有开口。李功昭和辛叔明对视一眼,李功昭当堂宣布:“江安义受人污陷,无罪释放。” “抄走我的银两怎么办?还有王爷赏的二十两金子。”江安义知道世子是来救自己的,胆气立壮。 辛叔明见世子看着自己笑,脸一红,道:“等下到司马府给你。” 案子审到此就算结束了,李功昭看了一眼世子和欣菲,意思是该不该宣布退堂了。不料欣菲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江安义,突然开口问道:“江安义,你可知道长春观。” 江安义心中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怎么办?矢口否认,只要官府从甘脂店就能查出自己说过酥白璧是从老神仙处学来的,而老神仙的形象完全是照冲云编造的,而齐开山和冲云等人的死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些话,江安义真想抽自己的嘴巴,让你胡说八道。 脑中闪过一句“九成的真话和一成的谎言就是完美的谎话”,这是妖魔面对审讯时的招数。公堂之上不容多想,江安义应道:“知道。” 公堂之下顿时冷清了下来,气氛变得凝重,欣菲的节外生枝让所有人感到意外,而世子石方道更是心中一凛,他清楚长春观指的是什么,江安义怎么会和长春观搭上关系,看来此次自己过于大意了。 不等欣菲发问,江安义主动把过年回家时在苍澜岭官道遭遇落石,马惊误走长春观,结识冲云等人,学会做酥白璧。欣菲不动声色地听着,刚才在香雪堂中她并非有意冷落石方道,而是接到龙卫的快报,说齐开山出现是因为从甘脂店中得知刘松涛的情况,而这甘脂店正是江安义提供的秘方。而江安义返程的记录,七日这天缺失,种种情况联系在一起,江安义变得十分可疑起来。 “你返程可曾到过长春观,看到些什么?”欣菲盯着江安义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出点破绽。江安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在害怕什么? “二月七日我来到长春观,准备了点礼物感谢冲云道长。晚上突然有人砸观门,后来有争斗之声,我躲在房中不敢出来,直到天亮我才发现冲云道长和宁和宁虚道长都死了,对面还有个老头,也死了。我很害怕,又不忍心他们抛尸荒野,就在观旁边挖了个坑将他们埋了。” 二月七日,和江安义的行程能对上,至于观中发生了何事,只有他知道。欣菲突然问道:“你送了冲云道长什么礼物?” “一包茶叶,是我从安龙寺洪信大师那里拿的茶叶?” “洪信大师,莫不是明普寺的洪信大师?”龙卫确实在冲云的住处找到了一包茶叶,没想到这茶叶来历不凡。 “正是。”江安义心想,看来这个洪信大师的名头不小,他的名号欣菲居然知道。想起身上还有块洪信大师给的牌子,急忙从脖上解了下来,道:“洪信大师还给了我一块佛门护法的牌子,请姑娘过目。” 欣菲仔细地看过木牌,让人递还给江安义,语气和缓了下来,轻笑道:“你能得洪信大师的缘法,着实让人羡慕,这木牌很重要,带好了。” 能得洪信大师信赖的人自然不是坏人,有一点很明确江安义不是元天教徒,唯一可疑的就是观中那夜发生的情形是否真如他所说。其实也不重要了,就算刘松涛、齐开山等人死在江安义的手中,江安义也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想起那个空铁箱,欣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安义,回头问辛叔明:“辛司马,你在江安义的住处都抄到了些什么宝贝,拿给我看看吧。” 辛叔明红着脸,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将金子、银两、铜钱全部拿了过来,当然那六百两银票他不知道。欣菲翻看了一下,失望地站起身,冲大伙点头示意后,一阵香风飘出了安阳府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快刀乱麻 邵仁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江安义与世子、刺史还有陈弘正等人谈笑寒喧,相比世子等人从容,江安义带着明显的青涩和不安,正是这种年少的生涩才让这些人对江安义看重吧。 莫欺少年穷,脑中闪过这句俗语,想起江安义在府堂上拿出佛门护法的木牌,邵仁福的心中越发沉重了。南方诸人对明普寺不太了解,也许没听过洪信大师的名头,但邵仁福久居京城,对洪信大师是久闻其名。至于明普寺更如皇家禅院一般,无数达官贵人是寺院的信徒,连太后每年都有好几次会驾临禅院进香。 看着江安义朝自己走来,邵仁福脸上不自觉地挂起笑容,内心第一次对自己暗中对付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产生了后悔,可惜再要弥补缝隙已难。 街上租了辆马车,上车的那刻,邵仁福一眼瞥见瘦高的秦海明,正和张伯进两人缩头缩脑的站在街对面的阴影处。邵仁福心头一动,今日之事莫非是这两人在暗中捣鬼。 马车不徐不急在大道上奔驰,邵仁福思虑半天,开口道:“江安义,今日之事老夫有欠考虑,让你受委屈了。老夫也是一心为书院着想,生恐有人为书院抹黑,才让官兵带你去司马府辨明原委,既然事实已清,老夫也放下心思,希望你不要因此怪罪老夫。” “不敢。”江安义淡淡地应道。 邵仁福见江安义反应淡淡,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养神,车厢内静得可怕。 马车赶到书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邵仁福和江安义下了车,只见书院门前灯火通明,整个五罗山下有如火烧。 邵仁福心想这又是怎么了,快步来到院门前,只见无数学生聚集在书院门前的空场上,火把插在树上,油灯、蜡烛摆放在身前,大家在等待着江安义的归来。 “是邵先生带江安义回来了。”人群中响起欢呼声,欢呼声越来越响,惊得宿鸟高飞,月亮躲进了云层。 在府衙中,江安义已经听世子说起书院的同窗到司马府前聚集请愿,自己能这么快脱身,是书院这些同窗们将自己“抢”了出来。江安义的眼眶湿润了,站在火光前,深深躬下身去,久久没有抬起。 “江安义,江安义。”呼喊声汇集成整齐的叫声,人群将江安义淹没,众人簇拥着江安义高声欢呼着,庆祝江安义的归来,也庆祝自己的胜利。 邵仁福站在越来越暗的院门前,看着火光逐渐远去,目光幽幽,多事之秋来了。 正如邵仁福所料,江安义这件事像给某些人提了醒,一时间各种抱团助力的组织纷纷出现,两个人间的矛盾往往演化成两个组织的矛盾,而这种争斗在书院内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江安义被示为寒门学子的代表,而司马衙门的事众人觉得帮了江安义的大忙,所以有事时常来请江安义出面。江安义怯于情面,出面为寒门学子声张了几次正义。 然而,江安义发现事情正滑向不可控,自己仿佛重新回到了无数人来寻找,无时间读书的情况。上一次林义真帮了自己,让人躲进了山庄,而这一次,林义真似乎和自己有些疏远了。江安义知道是因为所谓的寒门与权贵相对立的原因,由于江安义的出现,寒门和权贵间的斗争变得激烈起来。 刘学长很高兴,书香社的社员很高兴,寒门子弟也很高兴,可是江安义感到很茫然,寒门中有懒惰的,权贵中也有好人,同在一个书院,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 聚贤堂内诸位先生也忧心忡忡,凌旭愁眉苦脸地道:“眼下书院内邪风盛行,邵学录,你可得想个办法啊。” “能有什么办法,叫我说把江安义开除了就消停了。”赵兴风抢过话头道。 邵仁福很赞成赵兴风的话,嘴上却道:“眼下书院内的情况倒不能怪江安义,我的意思再等两天,等山长回来再做论处。算算日子,山长再有两天就该回来了。” 施宁忠叹道:“这个江安义,真是个麻烦。当初就该听邵学录的话,不收他入书院,自打他入了书院,书院多了多少事。唉。” 看到凌旭竖起了眉毛,施宁忠赶紧举手示意,道:“凌先生,我不和你辩,只是个人见解。” 面门而坐的段山锋一脸喜色地站起身,笑道:“邓山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众人甩脸观瞧,正是一身风尘的邓浩南。 邓浩南先到桌边灌了一气凉茶,这才坐下道:“我在德州听到了书院的学生闹事,紧赶慢赶地提前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将情况介绍了一番,邓浩南思虑了半晌,问邵仁福道:“邵先生,你是学录,这件事你看该怎么处置好?” 邵仁福心中暗骂,邓浩南果然不安好心,棘手的事推给自己。邵仁福笑道:“刚才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赵先生和施先生的意思是将江安义开革出书院,凌先生倾向处置几个带头闹事的,我的意思无论怎么处置,眼下书院这股歪风绝不能助长,要不然泽昌书院就要毁在我们手中。不知山长您的意思是?” 邓浩南叹了口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以来书院对权贵子弟照顾过多,积怨借助江安义被抓曝发出来,根子还在于书院对待学生不能一视同仁。” 凌旭一折大腿,赞道:“山长说的太对了。” 其他人不做声,问题出在哪明眼人都知道,关键是谁也改变不了这种状况,相比大魏朝时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现在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只听邓浩南又问:“知道谁是两边的带头人吗?” 邵仁福道:“寒门这边名义上以江安义为首,实际上是刘玉善在组织,另一边为首的不明,但是秦海明上窜下跳的很活跃。” 邓浩南起身在堂内来回踱了几圈,停住腿道:“这件事不能再拖,要不然不可收拾。现在情形有如一团乱麻,需快刀斩之。” 语气斩钉截铁,众人为之一愣。 邓浩南不容置疑地宣布:“此事因江安义而起,即便不是江安义的本意,江安义都不宜再留在书院,劝其退学。” 凌旭闻言跳起,急道:“山长,你怎么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这对江安义何其不公,书院也白白失去个可塑之才。” 赵兴风面露喜色,施宁忠叹道:“解铃不需系铃人,施某佩服。” 邵仁福没有想到邓浩南居然下此猛药,要知道江安义前来书院就读本是邓浩南所邀,如今又决意将其劝退,传扬出去对邓浩南的声名可大有影响。更不用说这个江安义是安阳王赏识的人才,和世子相交,与陈弘正为友,邓浩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邓山长也不解释,继续道:“刘玉善等人今年要参加乡试,按往年惯例要到六月才让他们离开书院,现在书院出了状况,让刘玉善等人这几天就离开书院。” 大家又是一惊,邓山长的刀可够快的。 “秦海明居心叵测,不能轻饶,将其开革出书院,不准再踏入书院一步。” 邵仁福暗暗佩服,处置三类人,轻重各不同,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按照邓浩南的办法,书院的矛盾确实能够散于无形。 “邵学录,麻烦你将公告告之诸生。另外,你要郑重地告诉大家,以后发生争端,自按院规处置,如院规上未注明,则由学录裁断,对裁断不服,可以提交聚贤堂,由诸师讨论决定。如果再有私下拉帮结派,以人多为胁,一律开革。” 冯山长的决断很快在书院内传开,江安义得知自己被书院劝退,有如晴天霹雳,整个人呆了。坐在桌旁,感觉不断地有人来看望自己,说些安慰话,最后叹着气离开。 如同失去了魂魄,江安义觉得脑袋里“轰轰”响着,有点像雷击时昏迷的场景,脑中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地闪过,心中烦闷欲吐。 李世成担心地看着江安义,给他倒了杯水,悄无声息地离开,让江安义一个人清静清静。 静,真静,树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院角的那丛蔷薇开得正艳,听见蜜蜂的“嗡嗡”声了。 江安义想不明白,山长为什么将自己逐出书院,当初不是山长邀自己前来的就读的吗?在书院,虽然没有近距离地接触山长,但江安义能感觉到山长对自己的关心,通过刘玉善拉自己进书香社,月考事件中对自己的嘉许,无不说明山长是欣赏自己的,为什么这次山长要这样做呢? 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房门前停住,这又是谁呢?刘学长来了,林义真来了,书香社的朋友来了,认识的朋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又改变不了我要离开书院的命运。 江安义低着头,不想知道来人是谁。 “江安义。” 声音苍老,这声音曾经那么亲切熟悉,江安义猛地抬起头,一个未曾想过会出现的人就站在眼前。顿时,一肚子怨气化成委屈从江安义的眼中流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薪火相传 看到江安义落泪,邓浩南安慰道:“莫哭莫哭,江安义,你因我而来又因我而去,我必须对你有所交待。”山长出现在江安义的住处,经过的学子都好奇地往这里张望,邓浩南道:“安义,此处非是讲话之所,你随我来。” 邓浩南带着江安义穿过书院,直往后山的住处。山长的小院与众师的一样,小四合院内绿意盎然,围墙上爬满上爬山虎,是天然绿色的屏风。院内搭着菜棚,细长的藤蔓沿着棚架蔓延成浓荫,黄的花、红的花在绿叶丛中探出头来,或绿或白的果子从架上沉甸甸地坠下。 院中有个中年女子在晾晒着东西,穿着农庄上的妇人一样的粗布裳,见邓浩南带着江安义进来,笑着冲江安义点头招呼,邓浩南介绍道:“这是拙荆。” 江安义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过师娘。” 藤架下有竹桌竹椅,邓浩南示意江安义坐下,师娘泡来一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待客。 邓浩南亲手为江安义斟满一杯茶,随着丝丝雾气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小院中散发开来,让人精神一爽。对于茶叶,江安义不再陌生,在林家山庄居住的日子,林义真给他讲过不少品茶、鉴茶的知识,这才有了后来的安龙寺买茶,但江安义从没遇到过如此香的茶。 茶色明亮,入口醇厚爽口,一口入腹,顿觉两腋生风,烦忧尽去。江安义脱口赞道:“好茶,不知此是何茶,香气为何如此鲜浓,有如花香。” “此茶名为茉莉花茶,是用茉莉花掺入茶叶中反复窨制而成,既有茶之浓郁爽口,又含花之鲜灵芳香,老夫甚爱之。” “茉莉花?”江安义对花花草草是一片空白,除了老家田梗山野里开的野花,对花的认识基本是空白,当然来到书院,住处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是知道的。 邓浩南见江安义不识茉莉花,指点着屋角几株尺高的绿株笑道:“这就是茉莉花,五月是花期,现在还看不到花。” 江安义见茉莉花叶片碧绿,绿叶间隐约有小米粒大小的花苞,毫不起眼,没想到开出花来会有这么浓郁的香味,可惜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书院,不然一定要来看看这花,闻闻这花香。 邓浩南没有查觉江安义的心思,而是满怀深情地打量着自家小院,缓缓道:“这个小院是书院开立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二百八十八年的历史,自首任王山长开始,历任山长都住过这个小院,到我已经住过二十六位山长。”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居然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霜,见证了整个书院的风雨历程,坐在院中,江安义突然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这些山长们你应该都了解,先贤堂中有他们的介绍,碑林中还有他们的墨宝,近三百年来薪尽火传,泽昌书院‘通经学古,济时行道,成就高贤’的初衷一直没有改变。”邓山长激动得气喘起来,满面通红地喝了口茶才平复下来。 江安义有些纳闷,山长又是说茶又是说小院,跟自己被劝退好像关系不大。一阵风过,小小的丝瓜在藤架间摇摆着荡起了秋千。 “夫子云‘有教无类’,刘文怀山长感于当时的‘九品取士制’,大声疾呼‘唯才德是举,不分贵贱’。大郑立国后,郑太祖科举取士,寒门子弟才有了出头的机会。” “然而,权贵势力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岂是寒门势力能捍动的。就拿书院来说,虽然不用学费,但每年的花销仍高达十两,真正的穷苦人家哪有钱送子弟来读书。” 这一点江安义感同身受,要不是折扇生意,自己恐怕要在家中苦读,泽昌书院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泽昌书院数百年间积下的声誉让朝庭不敢轻视,乡试、会试总有一定数额的学子入围,这让世家权贵看到了一条晋身的捷径,每年前来就学的子弟多不胜数。你也知道,书院每年招收的人数不过八十人,而这些权贵子弟就多达二百多人,曾经一度锦衣遍书院,往来皆王孙。” “二十一任陈山长为了改变此象,想出入门三试的办法,让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有机会来书院就学,自他而下,历任山长都有意在招收新生时对半而取,这才有今天书院内寒门子弟和权贵子弟人数相齐的场面。” 江安义暗松了口气,鼻端那股馨香让心安定了不少。 “书院虽然为寒门子弟争得一席之地,然而科举、仕途,寒门子弟依旧远不如世家权贵子弟。老夫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对此深有感悟。” 邓浩南长叹一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江安义被邓山长的叙述所吸引,忘记了自己的心事,替山长斟好茶,侧耳倾听。嬉闹的蜜蜂敛起翅膀,停在花上,生恐惊扰了谈话。 “仕途艰难,老夫深感不公却无力改变,后来有幸成为书院的山长,老夫便想先从书院开始有所改变。我挑选刘玉善,支持他成立书香社,将一些有才有志的寒门子弟召集在一起,互相帮助,暗示他们将来有所成就,再反哺寒门学子。这些你应该从刘玉善嘴中知道了。” “当日我在德州看到你时认定这是上天助我,将你送至眼前,出言相邀让你来泽昌书院读书。你在书院中发生的种种情况,我都了然于心,你的才华横溢让众人瞩目,我想利用你的影响力为寒门学子张势,因而你的出现让寒门子弟和权贵子弟的争斗变得激烈。这些原本在可控之中,然而没想到在我前往德州的时候秦海明等人暗害于你,以致于矛盾提前爆发,学生聚众围困司马府,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如今书院沸反盈天,作为关键人物的你,已经不适合呆在书院,所以我才会忍痛将你劝退。” 江安义委屈地道:“山长,安义只想安心读书,做不来山长口中的大事。” 邓浩南冷笑道:“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当年我也如同你一样想法,却总被人置于事外,无论如何努力,终不及血缘、裙带关系。” 邓浩南的话中带着戾气,江安义一时无语,院中静了下来,只有那茉莉花茶吐着馨香,几朵黄花从绿叶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动静。 “安义,我说过会对你有所交待,你莫急,喝茶,先听听我这个老头子扯扯闲话。”邓浩南语气放柔。喝了口茶,江安义的情绪也稳定了些。 “安义,你可知我为何喜欢这茉莉花茶?”不待江安义回答,邓浩南自问自答道:“是因为这茉莉花。茉莉花在众花之中毫不起眼,花小而白,并无艳色,却馨香过人,质朴高洁。我常想,我这一生能被人说成如同茉莉花便是万幸了。” 说完,邓浩南自失地一笑,道:“安义莫笑,老夫失态了。” 茉莉花不起眼但却馨香高洁,确实如同邓山长一般,在大郑诸多官员中泽昌书院的山长微不足道,但身为书院山长培育出无数英才,可谓馨香满天下。江安义由衷地赞道:“山长过谦了,茉莉花当自愧不如山长。” 邓浩南笑道:“老夫身逝之日,安义不要忘记以茉莉花为题为老夫写上一幅挽联。” “山长说笑了。” “老夫年近五旬,时日不多,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寒门学子多一些机会入学、入仕。安义,你也出身农家,尝过寒门求学的难处,他日得遂志愿身居高位时,多想想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寒家子弟,为他们说说话。薪尽火传,我希望我死之后,能有人能将此事接下去。你,或者刘玉善,或者书院中有志于此的其他人,只要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为寒门子弟发声,现在的状况就一定能改变。” 看来山长对自己的期待不变,江安义苦笑道:“山长,我都要被书院劝退了,离了书院到哪找好老师去,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邓浩南哈哈大笑,道:“安义你不必自谦,以你之才,即使没有良师也能顺利中举。不过老夫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自然不会欺瞒于你,老夫正要为你推荐一位了不起的明师。” 江安义精神一振,听邓浩南继续道:“这位先生就是书院前任的山长,原国子监祭酒范炎中范老先生。” 脑袋“嗡”的一下,江安义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晕了,飘然不知身处何方。范炎中范先生,真正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的履历江安义甚至能倒背如流:祥庆五年二十六岁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入宫为皇子待讲,二年后进侍读,三十八岁出任泽昌书院学录,后任山长,四十八岁返京,历任国子监博士、司业、祭酒,六十岁乞病荣归。 要说余知节是新齐县读书人的榜样,那范炎中可以说是书院学子们的榜样,甚至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能得到这样一位先生教导,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要知道当今天子见了范先生也要称一声“老师”。 邓浩南微笑着看着江安义陷入幸福的眩晕中,作为读书人,他能体会这种幸福感,所以喝着茶,看着江安义“飘荡”一会。好不容易,江安义缓过神来,咧着嘴笑道:“多谢山长,多谢山长。” “现在不怪我把你从书院劝退了。”邓浩南难得的好心情,开起江安义的玩笑来。接着话风一转,道:“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能将你引见给范先生,但范先生收不收你为徒,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江安义冷静下来,天下读书人无不想成为范先生的学生,自己要想事成,可得精心准备一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名师明师 人间四月天,花开至荼靡。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江安义骑着木炭一路行来,如同行走在画卷中。 秀水流至此被苍山所阻,拐了个弯继续南下,顺手在苍山脚下留下一片肥沃的开阔地,千余年前有人近水而居形成村落,便是眼前的近水村了。江安义骑在木炭上放眼四望,农人在田间劳作,鸡犬之声隐约传来,好一处世外桃源。 婉拒了邵山长要亲自带他前来的提议,书院风波稍定,还需山长坐镇。带着一封书信,江安义快马加鞭来到了富阳县近水村,范老爷子的隐居处,兴冲冲地来寻访明师。 前往村子的道路两旁都是菜地,四月种豆,看着田间忙碌的农人,江安义倍感亲切,几年前这个时候自己也在田间种豆呢。乡间道路狭窄,江安义牵马而行,万一冲撞了对面来的老头,而那老头就是范老爷子,那岂不是万事皆休。 前面一位老者荷锄而来,满面红光,江安义现在看见老者都像是范先生,急忙侧身而立,屏息等候。老者见江安义一身儒衫,毕恭毕敬,冒出一句“儒子可教”来,江安义心中一喜,这老者谈吐不俗,莫非正是范先生。 正想冒昧相问的时候,只见老者双眉立起,喝道:“你这蠢马,啃了我家的豆秧,看我不打断你的马腿。” 江安义急回头看,却是木炭伸嘴在田中一顿大嚼,已经祸害了不少豆秧。江安义忙道:“长者勿恼,小生愿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递给老者。 几棵豆秧,值不了几文钱,这串钱最少有三十多枚,老者顿时化怒为喜,连声道:“贪财贪财。”毫不犹豫地将铜钱放入怀中。 范先生绝不会被几十文铜钱打动,江安义有些泄气,道:“敢问长者,可知道范炎中范先生住在何处?” “范老头,你找那个疯子,不知道。”老者听到江安义要找范先生,脸色由晴转阴,径自背起锄头,进了田地,不再理睬江安义。 江安义心中一沉,疯子,这个称呼怎么会跟范先生搭上关系,这老者是不是误会了自己要找的人,江安义的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牵着马继续向村里走,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门前有棵大槐树的院子,就是范老头的家,你小心点。” 门前有棵大槐树,宅院很好找,江安义将马牵在树旁,来到门前轻敲院门,院内响起脚步声。院门打开,一个青年男子含笑问道:“这位书生,你找谁?” “这里是范炎中范先生的家吗?小生江安义,蒙泽昌书院邓山长推荐,前来拜望范先生。”江安义说着从怀中取出邓山长的信,递给那青年。 那青年人一皱眉,略思片刻,答道:“家父在家中,小兄弟暂在院中稍歇,请容我通报一声。” 时间不算短,那青年急急地走了出来,拱手道:“有劳小兄弟久候,家父请你前去相见。” 江安义拂去灰尘,整理衣衫,跟着青年往里走。这是常见的农家小院,分成前后两排,院中种着不少果树,花期已过,青色果实在叶间冒出。青年在前方引路,低低地声音道:“小兄弟,家父脾气有些不好,如有冲撞,请多担待。” 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江安义想起邓山长对范先生的评价:孤傲刚直,不妄交游,清廉自守,邓山长并没有提到范先生的脾气不好,不过,邓山长所知的范先生是五年前范先生,现在的范先生长脾气了? 心中忐忑,来到正屋,江安义看到正对门的椅子上坐着个老者,面颊通红,乱蓬蓬的须发,目光犀利,座位旁边放着根青竹手杖,这便是范先生了。江安义深深一躬,道:“学生江安义,拜见范先生。” 久久没有回应,好不容易听到一声鼻哼,身旁的青年急忙对江安义道:“小兄弟,快请坐。”拉着江安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在旁边相陪。 范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江安义的心“怦怦”直跳,这和预想的场景有些不一样,早知道就应该让邓山长一起来了。 半晌,范先生开口道:“当年我答应邓浩南帮他一次忙,他这是逼我还人情了。” 声音暗哑干涩,语气带着嘲讽,江安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屋内再次静下来了,突然,侧屋门口探出个小脑瓜,迅速地往屋内瞧了一眼。 “志昌。”范先生满是怒气地叫道。 那小脑瓜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内,向范先生施了一礼,苦着脸叫了声“爷爷”。 “子张篇背完了?” “差不多了。” “可知道怎么讲?” 小孩看了一眼青年,道:“父亲正在给孙儿讲,来了客人就停下了。” 原来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父子间的授课,江安义歉意地看了一眼小孩,不知怎的,想起自己这么大时父亲给自己讲解夫子语的场景来。 “啪”的一声响,吓了众人一跳,范先生操起竹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敲,喝道:“还不快去给志昌讲课,在这里做什么。” 青年只得起身,歉意地看了一眼江安义,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这就去。”说着拉着小孩进了侧屋。 江安义愕然,这就是传说中令人景仰的范先生吗?难怪在路上那老者会骂他是疯子,普通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何况范先生是当代大儒。 范炎中呼扇着鼻翼喘了半天粗气,用手一推桌上的书信,道:“邓浩南的意思我知道了,他想让我收你为徒,但老夫已经发誓再不收徒,这件事休要再提起。” 江安义傻了眼,进门来自己只问了声好,思量的种种情形都没有派上用场,希望就直接破灭了。沉默,尴尬的沉默。江安义的心一直往下沉,原来所有自以为是的腾飞其实是在往下坠落。 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江安义,范炎中眉头紧皱,道:“老夫生平不欠人情,欠邓浩南的人情自然要还他。这样,我有时会教我儿师本,你不妨在旁听听,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不等江安义回应,范炎中站起身,大声叫道:“师本,师本。” 青年从侧屋跑出,范炎中吩咐道:“你带这小子到客房住下,我到外面去散散心。”说完,拄着杖,自顾自地离开。 青年一直在侧屋听着动静,看着江安义笑道:“看来家父收下江贤弟了,跟我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江安义苦笑,这也算收下,这情况与当初在余府旁听差不多,只是范先生比余师可厉害的多,当然这位范师本比余家四秀要和气得多。 范师本很健谈,一路行来笑语不断,“家父二年前告病还乡,实际上是被逼无奈辞官回家。到家中后,家父病了一场,病愈后变得暴躁易怒,大夫说是心火过旺,当清心静养。于是家中便在此购置了处宅院,让家父休养,可惜见效不大。” 范师本说着叹了口气,江安义恍然大悟,我说范老爷子怎么跟传说中的相差那么大啊,原来是生病了,这就难怪了。江安义问道:“可曾找寻良方?” “唉,方子开了不少,但家父就是不肯用药,说他这是心病,没药可医。” 住处很简陋,和江安义以前的茅屋很相似,范师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中少有来客,过于简陋了,江贤弟莫怪。家父授课时我来叫你。” 很快,江安义就领略到了范炎中授课的“风采”。 这是第二天的上午,范炎中开讲“礼”,和余知节的旁征博引不同,范炎中的讲课言简意赅,直指核心。授课的方式如同庖丁解牛,三下五除二就将整个要义分解得清清楚楚,但如何运刀,怎样使力,所涉的典故、用辞一概不解释,江安义自问在书院时读了不少书,但这场半个时辰的课仅听懂了一半。 显然范师本早有预料,问了几个不懂之处,范炎中不耐烦起来,喝道:“蠢才,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回去读读……”,报出一长串的书名,然后离开。江安义的记性不错,基本能记住,和范师本对了一下,两人到书房找书。 三天后,范炎中再次开讲,先随口问了几个上次开讲中的问题,这段时间范师本和江安义没偷懒,该看的书都看过了,两人的记忆力都不错,问的问题都答了上来。 范炎中继续开讲,讲完后又丢下一串书名。就这样在范炎中的压力下江安义快速大量地读书,半个月后,居然比在泽昌书院一个月读的书还要多。 范府不在近水村,每旬范师本都会带着儿子回富阳县与家人团聚两天,范炎中不回去,这时近水村的宅院除了范炎中和江安义就剩下两个老仆照料起居。 二十二日傍晚,天气不错,范炎中心情也不错,叫江安义肩扛鱼竿、腰挂鱼篓,他要去云水潭边钓鱼。 云水潭就在村边,泉水从山间汇聚成瀑布注入其中,清莹澄澈,映云入镜,满溢而出,逶迤向南注入秀水中。潭深五六丈,杂木枯叶郁积在潭底,成了鱼儿们的天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潭边怒争 太阳落在了苍山背后,红霞染红了天。潭清如镜,倒映着青山,凉风从潭面掠过,带来轻凉,远山近水美不胜收。 潭边有人在钓鱼,看到范老爷子来了,纷纷远离。江安义忍住笑,这位范老爷子真正做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 等到范先生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地开始钓鱼了,江安义拿了根鱼竿也在旁边钓起鱼来。乡间的孩子,小时候谁没有在村边的小河里钓过鱼,江安义自然也不例外。 运气不错,半柱香的功夫,就钓上来一条半斤重的鲫鱼,再过片刻,又一条斤许的鲤鱼上了钩。看到江安义这边得手,范炎中频频举竿,越急越没鱼,范炎中的急脾气上来了,吼道:“臭小子,你给我滚远点,靠这么近把我的鱼都让你钓走了。” 江安义总知道了那些钓鱼人看到范先生纷纷走远的原因了,提着鱼竿远远地站开。功夫不大,江安义挥手扬竿,一条尺许长的鲤鱼在空中挣扎跳动。 范炎中又急又恼,站起身将手中的鱼竿往地上一掷,一脚踢翻鱼篓,气呼呼地拄着杖回家了。江安义又好气又好笑,老小孩老小孩,一代大儒活成了老小孩了。收拾好东西回到宅院,将钓到的鱼提到厨房,意外发现范师本,他提前回来了,给父亲带来了一样江安义熟悉的东西--酥白璧。 甘脂店的生意发展迅猛,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连仁州富阳县都有了分店。江安义打听了一下酥白璧的价格,范师本不无得意地道:“一两银子四块,还亏得家人去得早,要不然有钱都买不到,这可是神仙才吃得到的好东西。” 江安义暗笑,什么神仙饵,都是骗人的。价钱从五百文降到了二百五十文,看来是打算走量了,生意上的事情江安义不想插手,郭家是行家,自然会采用最好的手段来盈利。 做菜的仆人不知道怎样烹制酥白璧,江安义灵光一现,想起道记忆中的好菜,鲫鱼豆腐。看到江安义亲自动手破鱼刨鳞,范师本即好奇又担心,君子远庖厨,身为读书人江安义怎么刀法娴熟,又生怕江安义弄坏了他带来的酥白璧,浪费了他的心意。 范师本哪知江安义就是个吃货,当年绳套猎物抓到不少野兽自家食用,江黄氏从未弄过这些东西,江安义便从记忆中搜出做菜的方法,一回生二回熟,做菜的手艺变得不赖。 上次从书院回家过年,年夜饭就是江安义主刀,妍儿这个小吃货吃得肚儿滚圆,拍哥哥马屁道:“唉,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算吃得好点,要是能跟着哥哥去读书就好了。娘,你该跟哥哥学学做菜了,要不然哥哥走了以后,妍儿要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 江安勇在旁边猛点头赞同,江黄氏佯怒道:“那好,咱们一家都跟着你哥哥上学去好了,让你哥天天做好吃的。”妍儿和安勇欢呼出声,迎来了江黄氏当头“筷”喝。 四个菜上桌。红烧肉,色泽红亮;烧鱼块,汤汁浓稠;葱花豆腐,爽心悦目;鲫鱼豆腐,汤色乳白,不用说吃,光看看就让人食欲大增。范师本叹道:“江贤弟这四个菜有如泼墨写意,几近于道了。” 范炎中牙口不好,先勺了碗汤,只觉咸鲜开胃,再咬一口酥白璧,润滑爽口,不觉味口大开。范炎中平常很少食肉,看到红烧肉红通通的透亮,实在诱人,夹了一块,酥烂香糯而不腻口,禁不住叹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有伊公的手段,好。” 江安义暗喜,来到范家半月多,还是首次听到范老爷子夸人,看来自己不妨从老爷子的胃口上着手。 烧鱼块鲜甜可口,烹制前用料酒腌制过少了腥味,范志昌大口扒饭,大块吃鱼。范炎中生怕孙子被鱼刺卡住,沉着脸道:“志昌,吃鱼要小心刺,需知食多无味,不要贪食。”嘴里虽然说着,还是夹了块鱼肚无刺的嫩肉,放到孙子的碗中。 “多谢祖父。”范志昌抬起头,冲着范炎中甜甜地笑着。 饭被吃得精光,众人意犹未尽,连范炎中也破例多吃了半碗。范志昌轻拍着肚子叹道:“要是江叔叔能到咱家做厨师就好了。” 范师本板起脸训道:“志昌,休得无礼,江叔叔是专门为你祖父做的菜,我们有幸陪食应该感谢你江叔叔。江贤弟,多谢了。”范师本起身,郑重致谢。 江安义笑道:“这不算什么,我喜欢动手做菜,在家中时也常动手,如果你们喜欢,有空我便多做几次。” 这席话赢来范志昌的欢呼,范师本的微笑,范炎中的默然。 又一次旬日,范师本带回来个女童,是他二哥的小女儿,与范志昌同年。听了范志昌吹嘘江叔叔做菜的手艺,范茜丽闹着要到庄上看祖父。一对粉妆玉琢般的孩童,任谁见了都喜欢,范炎中虽然不说,眼角眉梢还是掩饰不住喜意。 江安义喜欢小孩,范志昌和范茜丽同妍儿差不多大小,吃过江安义做的菜之后,嘴巴极甜,“江叔叔江叔叔”叫个不停。江安义编了些小蚱蜢、小竹蝶给他们,更是惹得两个小孩分外“粘”他,不知不觉中,江安义和范家人已经亲似家人。 现在范炎中钓鱼总记不了叫上江安义,两人并排而坐,两个孩子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多了许多生趣。范炎中不再冷若冰霜,絮絮叨叨地跟江安义说些往事,言语中总带着教训的口气。江安义多数时候静静地听着,有时出声附合两句,或者辩上几句,惹得老爷子大声呼喝,不过范老爷子已经很少摔竿子走人了。 这天范炎中说到自己被迫辞官归乡,情绪又激动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恨恨地道:“满朝文武都是些奸佞小人,逢君之好,知道老夫直言为万岁不喜,要不默不作声明哲保身,要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可怜我满腔报国之志,只能闲坐在这云水潭边钓鱼。江安义,你说老夫能不生气吗?你说还谁比老夫更冤的?真真奇耻大辱。” 江安义思虑片刻,道:“先生遭遇不公,着实令人叹息,但相较有些人苦读一生连秀才都不是,先生的遭遇并不算什么。” 范炎中双眉倒立,脸胀得通红,刚想起身怒骂,看到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孙儿,强压住怒火,低喝道:“我知道你要拿邓浩南那套寒门子弟晋身难来对付我,我范炎中并非看不起寒门子弟,但那些人考不中秀才,多是因为他们死读书,将书读死了,他们有什么才华可与老夫相提并论?” 想起英年而逝的父亲,江安义腾地一下站起身,怒视着范炎中道:“先父六岁启蒙,三十五岁离世,二十九年间苦读不辍,仍是个童生。子不言父,先父的学问安义不敢评论,但先父一生胸襟豁达,虽处陋室而甘之如饴,从无怨言。” “呵呵呵,老夫倒想听听尔父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屈居乡间,称得上胸襟豁达。”范炎中站起身,斗鸡似的直视江安义双目,针锋相对地讥讽道。 江安义被范老头气得七窍生烟,真想一腿踹过去。事到临头,输人不输阵,江安义高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范炎中的怒目逐渐柔和,长叹一声,颓然坐下,道:“如此大才隐没于草木之间,惜哉痛哉,遗贤于野,宰相之过也。草莽多贤士,终生不得志,老夫有何颜面怨天尤人。安义,你说的没错,老夫的遭遇确实不算什么。” 江安义见范炎中面容哀切,像陡然间苍老了十岁,心生不忍,歉声道:“先生恕罪,安义胡乱言语,顶撞先生,先生不用放在心上。” “你没说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要不然老夫要带着怨恨入土。”范炎中的眼神逐渐亮起来,看着江安义道:“尔父早逝,致使你年幼失教,老夫一生育人无数,如果你不嫌弃,老夫愿替尔父教你。” 江安义大喜,不顾潭边卵石硌腿,跪在地上行拜师礼。范炎中叫住江安义,道:“老夫说过不再收徒,这个拜师礼就不要行了。” 江安义一愣,莫非范老爷子要反悔。 只见范炎中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道:“尔父这首词中旷达之意老夫拍马难及,惜乎不能与之相识,老夫愿与尔父结为神交之友,这样你就如同老夫的子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安义重重地磕下头去,道:“拜见伯父大人。” 范炎中哈哈大笑,招呼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孙儿,让他们给江安义见礼,算是正式认下这个侄儿。 轻风徐来,拂动范炎中头上的白发,也拂去了范炎中眉间的戾色,在江安义的眼中,范老爷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显然,江安义的认识是错误的。第二天一早,江安义就开始了“苦难历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银牌隐秘 卯时起,亥时休,这是书院的作息时间。不知道是上朝养成的习惯,还是老人醒得早,寅时末范炎中就开始催促江安义起床读书。 江安义正是渴睡的年纪,每天只有三个半时辰的休息哪够。看到江安义打哈欠,范炎中勃然大怒道:“我江贤弟何等英才,怎么生出你这样蠢笨的儿子来。业精于勤,不下苦功怎求上进。”江安义气苦,不知道人还真要以为范先生和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呢。 为了让自己精力集中,江安义每天晚上修习半个时辰的心法,果然感觉神轻气爽,精神抖擞。这让在一起读书的范师本大为惊奇,偷偷地问江安义有什么良方。好在范炎中对孙儿还是照顾,没有摧残儿童,一个时辰的晨读完毕,看着揉着眼睛起床的范志昌,江安义真是羡慕。 早饭后,范炎中开讲半个时辰,依旧急如骤风暴雨,猛似怒浪狂涛,江安义觉得自己在思想的浪潮中苦苦挣扎,一不小心就要人仰船翻,淹没在范炎中的滔滔言语中。剩下的时间江安义不敢耽误片刻,查找范师所提及的书籍,了解来源、出处、典故、注析等等等等,一抬头,就到了吃饭的时候。 饭后范师小憩前会先布置好一道策论题,让江安义和范师本两人互相研讨,等他休息后分别听两人讲述,再让两人互辩,最后迎接两人的必然是泼口大骂,骂得两人大汗淋漓,心服口服。 范炎中为师多年,深谙文武之道张驰有度,每天申时末酉时初,就会前去云水潭钓鱼,这是江安义和范府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夕阳下,白发翁带着两个黄发稚子悠然垂钓,本是绝妙的山水画。 江安义和范师本在一旁闲话,范炎中插言进来,两人侧耳倾听。老头子眉飞色舞谈至兴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回到了当年那个雄姿英发惊才绝纶的王佐之才。 看着风中白发,江安义有些心酸,这位老人绝对称得上是读书人的典范,这些天相处,江安义从老人身上感受到凛然风骨,让人肃然起敬。这样一位当代大儒,本应在朝中慷慨陈辞为万民谋利,只因不合天子心意,不得不隐居在小山村中,钓鱼自娱,让读书人感到灰心,难怪老人愤愤不平。 晚饭后是范家人相处的时间,江安义回到自己的住处。在书院养成记日课的习惯,江安义将一天所得、所思、所悟详细记下,当然也记下所不了解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六月,在范炎中的眼中,江安义有如一块璞玉般渐现光彩,学问增进的很快,争辨中一些看似判逆的想法让他深思,隐然有别开洞天的感觉,那些天马行空的思想对范炎中亦有启发。 有一次,江安义拿出日课来问他不解之处,范炎中无意中翻了翻江安义的日课,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上课的内容,对经义的见解,对时事的看法,争辩的依据和结论。范炎中问道:“安义,这样的日课你记了多少?” 厚达半尺的日课摆放在范炎中面前,范炎中从头翻看,不住地点头,对范师本道:“师本,安义这个习惯很好,你以后也要像他一样将当日所得所失记录成册,将来有机会写书,这便是最好的材料。” 江安义灵机一动,道:“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三不朽’,先生状元及第,数十年间苦读不辍,为臣忠,为师严,为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何不效古先贤著书立言以传后世。” 范炎中眼神一亮,颇为意动,范师本在一旁也怂恿道:“安义说的极是,父亲德才兼备,育才多年,对经义的见解当世无人可及,著书告知后来者让他们能迅速掌握微言大义,这是件功德,当如圣人所言不朽于天地。” 范炎中兴奋地起身,一激动没站稳,身子一摇,江安义赶紧扶住他。范炎中情绪低落下来,用手一托胡须,摇头叹道:“须发皆白,老矣,时不待我。”言语中流露出无限感伤。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江安义脱口而出,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求无愧于心,说得好。”范炎中重重地拍了江安义一巴掌,笑道:“小子,老夫若真能留下些文字于后世,当有你的名字。” 范炎中将江安义的日课借去,在范师本的协助下,仿照夫子文对话的格式,开始整理,暂名为《云水潭话》。一旦确立了目标,范炎中爆发出百倍地热情,潭边钓鱼休闲也变成了讲学,累得范师本和江安义一边钓鱼还得一边掏出笔随时记录范老爷子迸发的灵感。 六月如火,激情四射。江安义在范炎中暴风雨的洗礼下,小船已经能驾轻就熟地在风浪中航行,偶遇险情,亦能从容面对。原以为会这样悠游而学一段时间,一封来自泽昌书院的信打断了江安义的宁静。 信是山长寄的,顺带着捎来了刘玉善的信。山长的信只是简单的问候,嘱咐江安义要珍惜机会,勤加修习之类的话。刘学长在信中表达了歉意,他已经离开书院在家中备战乡试。 信中提及上次害他被抓是秦海明和张伯进搞的鬼,秦海明被开革出书院,找张伯进要什么东西,张伯进不肯给,秦海明吵闹开来。由于没有实证,书院并没有处置张伯进。张伯进决定返德州参加今年的乡试,刘玉善顺便问了一下江安义是参试。 江安义的心被刘玉善信点着了一把火,烧得口鼻冒烟,不得安宁,晚上静坐练功的时候差点走火入魔。第二天,范炎中看到江安义两眼通红,脸色青黄吓了一跳,忙问道:“安义,你生病了?” 江安义喉头肿痛,哑着声音答道:“上火了,急的。” 听完江安义讲述的原委,范炎中骂道:“此人如此下作,真为读书人蒙羞。安义,你可是有意前去参加乡试?” 江安义踌躇起来,他心中没底,如果能在范宅再学三年,江安义肯定自己能中举,至于现在,深浅不知。不过,张伯进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想起就恨得牙痒痒,要是能在乡试中力压他一头,想想都解恨。 范炎中叹了口气,道:“年少快意恩仇,安义,既然你有心乡试,那就去试试。如果没中,就再回来,老夫家的大门为你大开。”江安义真是感激涕零,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已是六月底,乡试在八月初九,参加乡试要回到县里办各种手续,算算时间不多了。江安义辞别范家人,快马加鞭赶回家。路经苍澜岭时,趁左右无人,从巨石旁取出埋藏的宝石。 七月六日,江安义回到平山镇。家中又变了模样,自家宅院旁边新起了三栋院子,应该是三个舅舅把家迁了过来。宅院前用条石铺路,人来车往,热闹得像集市。自家大门敞开着,有人背着筐出来进去,看到筐中金黄的稻谷,江安义想起来是收稻谷的季节了,娘来信说又买了不少地,这些该是收的租吧。 汪伯一头汗从门里出来,一眼瞧见江安义,忙跑上前笑道:“大爷怎么回来了,怎么没听夫人提起过。” “临时有事,没跟我娘说。”江安义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汪伯,大踏步迈进宅子。院子里堆满了谷子,大舅拿着称,正在过称,娘带着妍儿正在旁边看,二舅家的东水在低头记账,看样子在折扇店打磨出来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 江安义蹑手蹑脚地走到妍儿身后,轻轻一扯她的小辫。妍儿尖叫地回过头,看见是哥哥,欢喜地跳起来扑到江安义的怀中,江黄氏看到儿子,惊喜地问道:“义儿,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江安义将妍儿在手中颠了颠,逗得妍儿“咯咯”直笑。江安义抱着妍儿冲舅舅和表哥躬了躬腰,笑道:“我回来参加乡试。” 夜深人静时,江安义将房中的青砖橇起几块,刨出土,将宝石藏在里面,想了想,把那块银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铺上土,盖上砖,走上几步,看看没有痕迹,这才放心。 坐在桌边,江安义拿起那块银牌,在灯下仔细地打量着,不用说银牌肯定与元天教有关,花纹很古怪看不出什么东西,睚眦兽两只凶眼爆出,一副狰狞好斗的样子。 将银牌在手中掂了掂,感觉银牌不像是实心的,江安义小心地摩挲着,感觉到睚眦兽的眼睛处有些古怪,手中稍稍用力,银牌扭曲变形,睚眦兽的眼睛居然突了出来,是两个铆钉。 小心地将铆钉拧下,银牌一分为二,中间叠放着一卷细纱。展开纱巾,尺许大小,密密麻麻地绣着花生粒大小的字,是名字、住处、身份,这是一份天元教的联络名单。 江安义惊出一身冷汗,他深知,自己手中这张轻飘飘的纱巾,关系着数百条人命,这是个祸根。江安义举起纱巾要往灯上凑,突然想起司马府中的事情,手一顿,转而将纱巾塞回银牌,将银牌放入怀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父子相计 德州府南门边有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这是张家的祖宅。六月中旬,张伯进从泽昌书院回到家中,他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张宅只有几个仆人,张伯进的父亲张宏充在刑部任郎中,家里人都在京师。 院子有些陈旧失修,天井的檐下长满了青草,张伯进坐在檐下读书纳凉,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暗想如果今年能中举,一定要把这宅子修一修,当年父亲就是在这里读书踏上仕途,如今自己也要像父亲一样从这里踏上青云。 想起父亲为自己的耗费多年心血编撰的《历科持运集》,张伯进心潮难以平静,自己一定不能辜负父亲期望,这次乡试不单要中举,还要考个好名次,争取夺得解元。 脑中闪过知道的对手名字,府学中有吴元式、赵南仲几人,这些人的文章自己看过,不足为虑;各县学中也有几个声望不错的人物,想来和府学中人差不多水平;同为书院出身的还有几人,至多能和自己相当,但自己有《历科持运集》,多二成胜算。 想到江安义,张伯进心头闪过阴影,此人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诗文,简直是天授其才,如果他也参加乡试的话倒是自己的劲敌。还有秦海明,此人被逐出书院,屡次来找自己索要《历科持运集》,自己当然不能答应。早早地回德州,一来为了备考,二来也是为了避开此人,此人纠缠不休,是个麻烦,不过只要自己中了举,那秦海明肯定就不敢再来纠缠。 天井内阴凉蔽日,一阵阵的穿堂风吹来,张伯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伯进。”恍惚中听见父亲的叫声,张伯进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真的是父亲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张伯进一下子呆住了,张着口发不出声来,不知是梦是真。 “伯进,二年不见,不认识为父了。”张宏充慈爱地笑道。不是梦,真是父亲回来了,张伯进翻身滚落在地,膝行爬到父亲身边,抱住张宏充的双脚,喊了声“父亲”,声音哽咽,热泪直流。 “痴儿,莫哭。”张宏充的眼睛也湿润了,轻轻抚摸着张伯进的头,微笑道:“起来,让为父亲好好看看你。” 西窗烛明,张伯进父子在灯下夜话。桌上几碟小菜,一壶小酒,父子俩边喝边谈。 “为父此次休假兼程返家,是为进儿你的乡试而来。”张伯进替父亲斟上一杯酒,静静地听着。 “刚刚为父考察了你的课业,不错,进儿你在书院进益很快,学问已经不在为父之下了。”张宏充呷了口酒,看着儿子满意地笑道。 “孩儿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好,好,我儿大慰父心。”张宏充突然压低声音,道:“此次德州乡试的主考官是工部郎中马敬玄,他是为父的好友,为父曾有大恩于他。他在点中德州主考返家闭门途中,暗中派人送给为父一封信,你来看。” 张宏充满是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张伯进接过信,心中怦怦直跳,今年的乡试已经稳操胜券了。打开信,是三张纸,第一张上写“可见矣”,字在纸头;第二张“至极也”,字在纸中;第三张“事然也”,字在纸尾,纸上标着一二三的数字。 张伯进对着烛光照了照,发现除了这几个字没有其他毛病。张宏进笑道:“不明白?” 将三张纸小心地塞回信中,张伯进笑道:“莫非是约定记号?” “不错,乡试要考三场,这编号一的纸上写着‘可见矣’,意思是第一次考试的答卷上要在文章第一段出现这三个字,‘至极也’是第二场,在段中出现;‘事然也’是第三场的文章末尾。” 张伯进心中狂喜,除却自己真实的本事不说,有这暗记约定自己想不中举都难。看着父亲鬓边的白丝,想到多年来父亲为自己付出太多,张伯进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身前,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父亲为孩子费心了。” “起来,你我本是父子,说这些做什么。”张宏充一把拉起儿子,道:“为父此生碌碌,就盼你能光耀门楣。” “父亲怎么能算是碌碌无为,不说芸芸众生中有几人能官居五品,就说父亲撰写的那本《历科持运集》就是考生们求之不得的宝物,待孩儿得中进士之后,必要将此书公诸于众,让读书人都感怀父亲的恩德。” 张伯进激动地拿起酒杯,举杯至额,道:“孩儿敬父亲一杯。” 酒下肚,张宏充示意儿子坐下,夹了块肉在嘴中细细咀嚼着,慢慢地开口道:“为父在京为官多年,家中并无积蓄,京中的宅院还是租住的,说来让你们母子跟着我受穷了。” 张伯进知道,父亲为了编撰那本《历科持运集》,四处请人吃饭给人送礼,京师居本不易,那些俸禄怎么够开销,好在刑部任职多少有些油水,才够勉强支撑住这个家。 “此次乡试,是个机会。”烛光下,张宏充幽幽地说道:“德州乡试中举的名额只有二十个,参试的人却多达六七百,僧多粥少。进儿,如果说有机会让人中举,那人该花多少银子?” 张伯进眼前满是银光闪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五千两。”张宏充一字一顿地定了价。张伯进被银山压住,呼吸地变得艰难起来。 张宏充一笑,道:“进儿还是见识少了,你要知道京师每次会试,有人一掷万金只求公卿出面为其说一句好言。” 张伯进彻底傻了,直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掷万金传说中的故事,在现实中真有吗?这天下有钱人这么有钱吗?自卑、失落、不愤,无法形容的滋味在心头泛起,张伯进举杯饮酒,火辣辣地感觉从心中升起,是欲望。 张宏充看着儿子变幻着的面容,默然不语,儿子的感觉自己一样有,只是年岁渐大,京中为官历练多年,已经习惯了将欲望隐藏在深处。张宏充默默地为儿子倒了杯酒,微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进儿,只要你上进,一切都会有的,张家会成为世家,权势、财富、美人都将归于你的掌握之中。” 张伯进深深吸气,坚定地点点头,父子相对一笑,举杯共饮。 放下酒杯,张伯进思虑道:“父亲,如此一来,马大人那里如何交待?” “无须交待,马敬玄与为父相交多年,为父曾暗中替他掩过一次大祸,这次是他回报为父,更何况为父打算将售卖的钱给他一半。他和为父亲一样清贫,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任乡试主考官,怎么可能不捞一笔。你放心,为父明天就派人在半路上等他,给他送信告知此事,算算日子,你马叔差不多应该离京了。” 张伯进放下心来,笑问道:“父亲准备售卖几个名额?” “不宜过多,除你之外只能卖两个。明面上是科举考试,其实暗中早有分配,拿乡试来说,主考官至少有二至三个名额,当地官府会有二至三个名额,世家权贵又会出面捞几个,还未考试差不多一半就落入不同人的囊中。” 张伯进暗叹官场真是黑暗,自己如果不是有父亲这层关系,要想中举还真不一定。张伯进想了想自己的同窗,还真没人合乎条件,原本秦海明是最佳人选,可惜已经扯破了脸,反倒不能做他的生意了。 张宏充笑道:“此事进儿不用操心,这段时间你就安心读书,虽说有了保障,但考试的文章也要让人无话可说,中了解元,你马叔父的面上也好看。” 第二天,张宏充出门拜客,张伯进在家苦读,晌午时分,门前响起吵闹声。 张伯进远远听出是秦海明的声音,这小子居然找到了这里,又来胡搅蛮缠。张伯进站在暗处想了想,吩咐家人就说主人不在家。秦海明骂骂咧咧地走了,张伯进知道这小子绝不会轻易放弃,该想个什么法子对付他。 掌灯后张宏充回来了,满面春风,一身酒气。来到住处,揭起床内侧的一块暗格,将一叠银票放进里面,看来生意已经做成。果然,张宏充笑着招呼张伯进道:“进儿,你过来,让你看看该如何售卖举人。” 两张欠条,分别写着“太和七年德州举人某某某欠银四千两”,下面是落款手印。张伯进大奇,太和七年就是今年,乡试还未开始哪里来的举人?张宏充拿回欠条,放入暗格,小心地掩好。坐到椅上,倒了杯水,笑着指点道:“虽说是熟人交易,但数额太大,彼此间总要有个预防。我收了一千两的订银,告诉了他们前两场的暗记,其他的就打欠条了,考中后自然能按欠条收银。” 看张伯进有些不解,张宏充道:“三场暗记不能都告诉他们,万一马敬玄不慎搞混了怎么办,所以只能告诉他们两场,有了这两场要取中应该不难,你今后有机会不妨也这样操作。” 心中有事,张伯进有些心不在焉。张宏充发现儿子的不对,笑容渐渐收敛,问道:“进儿,你有什么心事?” 张伯进不敢隐瞒,将秦海明的事说了一遍,张宏充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糊涂,《历科持运集》何等重要,怎么能透露给别人知道。” 看到张伯进垂头丧气,张宏充心中一软,叹道:“家中给你的银两不多,你又不肯向家中要钱,所以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唉,为父不怪你,也是为父无能,不能给你更好的照顾。” 张伯进跪倒在地,流泪哭道:“孩儿不孝,不能为父分忧,父亲要若自责孩儿便万死难辞其疚。”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只是气你不知轻重,被一点小利所迷。这个秦海明只是小事,一个商贾之子,居然敢威胁我家。” 张宏充语气森森,满是杀气,刑部郎中的威风显露无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萧墙隐忧 在家的日子是最舒心的,一觉睡到自然醒,耳边没有了范老爷子的咆哮声,也是一种幸福。可惜这种幸福感没有维持多久,房门被“咚咚”拍得山响。江安义打开门,见是妍儿,想起来了,昨晚江安义答应妍儿带她去骑马兜风。 “哥,你真是大懒虫,太阳都晒屁股了。我早就吃完了饭,娘还拉着我不让来找你,你怎么还没起床。快点,我要骑马。”在妍儿的一声声催促中,江安义快速地洗漱吃饭,换了身劲装,牵着妍儿去往牲口棚。 江家这半年来变化很快,酥白璧带来的利润是巨大的,江黄氏买地买到手抽筋,平山镇周围的空田空地荒山都被她买下了,现在江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三个舅舅搬到旁边住,帮着照看田地,人手还是不够。有些家境困难的人找上门做短工、长工,这些事已经不用江黄氏过问了,田地这一块二个舅舅帮着做主了。 地多了,做活的人多了,家里用的牲口也多了,家里专门新辟的一个四合小院,作为牲口棚。牲口棚的地面上堆放着石磨、车架等杂物,长棚里关着七八只牛,左侧是马厩,除了木炭、红云,家里居然还养着两匹马,还有两头驴。 汪伯已经晋身为管事,照料牲口棚的差事换成了他的二儿子,汪小虎看到江安义,满面堆笑地上前奉承着。小虎没读过书,自小务农,所知道的奉承词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高中状元”、“富贵满堂”吉祥话。 江安义看着汪小虎竭力讨好着自己,笑道:“小虎哥,你是个实在人,不要学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说话,做好活比什么都强。” 汪小虎“嘿嘿”地笑着,挠着后脑勺憨厚地笑道:“俺爹说了,见到大爷要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要用棒子削俺。” 妍儿“咯咯”地笑着,从地上捡起根木棍,作势要向汪小虎打去。江安义连忙喝住妍儿,在汪小虎的帮助上替木炭披上鞍辔,将妍儿先放上去,让她抓牢缰绳,自己牵着马,带着妍儿出门。 妍儿坐在马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嘴里不忘告状:“二哥成天不着家,让他带我骑马玩总说没空,还说女孩子不要骑马。大个子除了听娘的话,整天就知道练武,一点也不好玩。” 前两天方至重回了安龙寺看叔叔,江安义有些想念这个铁塔般的猛汉,半年不见,不知他的功夫增进了多少,这半年自己每天按时调息打坐,自觉内劲比以前强劲了不少,真想和他再试试身手。 “哥哥,等等我。”身后响起马蹄声,院中的仆人惊恐地闪到道边,安勇骑着马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三舅的小儿子东泉,也骑着匹马跟在安勇的后面。东泉和安勇的年岁相同,昨天听娘说两人吃住玩在一起,关系最好。 江安勇勒住马,笑道:“哥,你带妍儿去玩怎么不叫我,我昨天还想着骑木炭出去威风一下呢。” 东泉从安勇身后探出头喊了声“表哥”,又缩了回去,连江安义冲他点头示意也没看见。 妍儿冲安勇做了个鬼脸,绷着脸道:“叫你每次去玩都不带我,大哥带我去玩也不叫你。” 江安义有些不高兴,院中往来的人不少,安勇在宅内纵马,万一马惊踏伤了人怎么办?难怪娘说起安勇一脸愁容,看来自己有些纵容安勇了。父亲还在的话,一定会好好约束安勇教他做人的道理,父亲不在了,自己做兄长要肩负起这个责任来。 刚回家,江安义不想板脸,笑道:“你一天到晚找不到人我也不知道你还在家,既然这样就一起到外面溜溜马去。院子里人多,不要骑马。” 跳下马,江安勇凑到哥哥身边,笑嘻嘻地道:“哥,这半年你教我的五步拳我可没落下,至重哥又教了我不少拳腿,现在我可是个高手了,两个东泉都不是我的对手。”说着横了一眼东泉,东泉在一旁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替表哥长脸。 大道上人来人往,江安勇显然平日里惯了,翻身上马,一搂缰绳,呼喝道:“小心,马来了。”红云开始小步跑起来,道上的行人纷纷闪到两边,东泉一脸笑容,紧跟在后面,转眼间奔出老远。 妍儿大声嚷道:“大哥,二哥跑远了,咱们快追他。” 江安义没有上马,他的耳边清晰地传来路人的议论声。 “江家的二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大道上也是骑马的地方吗,踩到人看他怎么收拾?” “赔几个钱呗,谁让人家有钱,听说县里的酥白璧都有江家的股份。” “唉,江家祖坟埋得好啊,生了个会读书又会做生意的大儿子,连带着小的跟着享福。前两年这小子还在我家放牛呢,谁能想到转眼间换了命,老子豁出去,砸锅卖铁也要让四小子去县里读书,说不定也能像江家大小子那样考个秀才。 …… 江安义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被人指后脊梁的滋味不好受。妍儿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一个劲催促道:“哥,快点啊,二哥都看不见了。” 牵着马,缓步从人群中走过,冲着那些脸上挂着笑容的乡亲打着招呼,江安义明白这些笑容多半是假的,这些笑容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笑给自家财势的,两年前刻薄的话语同样出这些人的口中。 离开大道,江安义骑上马,带着妍儿小跑了一段,看到安勇和东泉在前面等他。见到哥哥,江安勇埋怨道:“哥,怎么这么慢腾腾的,我和东泉都等你老半天了。咱们比一下,你带着妍儿,木炭跑不快,这次红云一定能超过你。” 江安义冷着脸道:“大路上人那么多,你和东泉怎么骑着马乱跑,踩到人怎么办?” “没事。”江安勇满不在乎地道:“我骑马的技术可是老王叔教出来的,再说真踩到人赔些钱就是,怕什么?” 江安义看着安勇,这还是当年在雨中脱下蓑衣披在自己身上的弟弟吗?两年时光对一个人的改变有如此之大吗?江安义的心变得沉甸甸,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失职了,要让安勇真正无忧地快乐一生,有些道理还是要他明白。 心中有事,情绪不高,江安义带着妍儿随意地跑了一圈就回了家。妍儿看出哥哥有心事,乖巧地轻声问道:“大哥,你在生二哥的气吗?其实二哥挺好的,每次去城里都记得给我和娘买东西,就是有点贪玩。大哥,你不要骂二哥好吗?” 江安义摇摇头,牵着妍儿的小手踏进正屋,边走边道:“哥不是生安勇的气,而是觉得对安勇太不关心了,生自己的气呢?” 生自己的气,对妍儿来说过于深奥,既然不是生二哥的气妍儿就放下了心事,笑道:“二哥给我买了好多娃娃,还有老虎、兔子,我去抱来给你看。” 正屋内大舅和二舅正和江黄氏说话,看到江安义进来,大舅笑道:“安义,我和你二舅商量请你吃个饭,这宅子建起来你还没来过家里,今天上我家,明天上你二舅那,老三不在家,他那里等他回来再说。” 二个舅舅穿着时下流行的员外白凉衫,显然还有些不习惯身上的长衫,时不时地用手扯上一扯,露出几分窘促来。江安义总觉得穿员外衫的两个舅舅不如穿着粗布短衫的舅舅来得顺眼。 舅舅相请,那还有什么说的,一家人早早地提着东西上门,就在自家宅子旁边,依次排开的三座三进的宅院,分别是三个舅舅的新家。宅院间的院墙开着角门相通,平时走动非常方便,这次是做客,一家人走大门。 折扇和酥白璧的红利,江黄氏每个月都分出两成给了三个兄弟,酥白璧的利润惊人,即使是两成利润,分到每家都有几十两银子,再加上家中小孩在外做事的收入,三个舅舅家也阔了起来。 为了欢迎自己,舅舅不余余力,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流水般地端上来,舅妈大声地呼喝着仆妇小心手中的碗碟,这些是三舅托人从端州买来的上好瓷器,自家也有一套。三舅特地从城里赶了回来,举手投足间带着从容自信,三舅妈哭哭啼啼地向他诉说三舅在城里找了个小婆,表兄妹穿起了丝衣,毫不爱惜地将油手揩在衣服上…… 灯光下,江安义觉得心烦气躁,这几天的种种让他心神不宁,自家和舅舅家散发出暴发户的铜臭味,没有积累的富贵是不会长久的。看着摇曳的烛火,江安义的心飘忽不安。 书桌旁,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总想起安勇纵马的情景,安勇已经不小了,自己不能再纵着他,再纵他是害了他,史书上记载着庄公和其弟共叔段的故事可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平安喜乐,是自己要为家人带来的幸福,不过,穷家乍富,暴露出隐患,财富可能反成取祸的根源。要想富贵长久,就要立出些规矩来,让家人照规而行。过年时自己跟三舅提过要办家塾,现在看来要马上实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