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约》 正文卷 第一章 夜梦花三 始元八年三月初三这日夜里,五庄的家主花黍离自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坐起身后,似是溺水得救后的人大口喘息,满心后怕。 守夜的庄仆听见房内声响,在外间燃起了灯火,敲一敲花黍离的房门,并不入内,低声问道:“花主可安好?” 花黍离望一眼窗棂,斑驳树影摇晃,像是幼时在他窗外恶作剧的孩童,张开双手摇晃恐吓他。问庄仆:“现在是什么时辰?” 外间的庄仆恭敬答道:“寅时了。” 花黍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问道:“言桑那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外间的庄仆先是沉默了会儿,再谨慎答:“三姑娘自二月二十三外出,至今并未有信传来。” 花黍离应答了一声,屏退了外间那仆,复又重新躺下,辗转间却再无法入睡。 花主,我这儿好疼呢。 是梦见了花三。 他许久没梦过她了,不敢出声,在梦中跟了她一路,远远跟着,看着她背着长刀在深夜的暗巷里独行,踌躇着缓慢前行,间或停下来,仔细看两旁人家上的门,像是在寻着什么。 他知道她要寻什么。他要她去桐城寻一户门上有秋花的人家,秋花是五庄负责打头阵的人画的,他要她寻到这一户后,将这一家人全都杀了,再将男主人的首级取下带回五庄,这一趟便算是完成了。 他曾想着,她若是问起为何要取这家人的命,他便这样回答她: 包藏祸心,欲反苏尊。 但她却没有问,应下了,隔日出门,也不曾与他多讲几句话。 她前些年是会问的,为何要杀?杀一人便也罢了,为何要屠人满门? 但这一年来不会了,不说不问,他下了令她就去做。只是在去年七月初七她大醉时,他听她问过徐厚,说五庄不是农庄么,怎么也干起取人命混江湖的勾当? 那时徐厚也是大醉,将她叫成二姑娘,这么答她道:“二姑娘,五庄确是农庄,但五庄里想干取人命混江湖的勾当的,不过你跟花黍离二人罢了。花黍离是有野心,二姑娘你不过是掩耳盗铃。” 她听完吃吃笑出声,喟叹道:“只要那个人能好好的,要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那个人是谁,也没见她再说起,她这几年话越发少,一半多是因了喉伤,一半怕是因疲累。 许久没有梦见她,这一梦靥,不知是不是不祥之兆。 想起白日里二弟锦郎与他说过的话,道花三这一年来完成交办的任务后,由着各种借口推脱在苏地各处游走,越发不爱回五庄,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怕是又养了一头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吧。 他那时还答他:“言桑年纪小,爱在各处游玩,增长见识也是应该的。暗里的事往后都要交由她来做,她左右是五庄的人,五庄是她的家。她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他现在想起花锦郎那时哂笑反问他:“她果真是五庄的人,五庄果真是她的家么?” 这一茬对话,他自日间想到了夜里,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四更时分又梦见她这一桩,心底下不免惶惶然,一时竟不知该拿这事如何。 他知她在苏地各处游荡,是因了那个在法华寺修行的居士,居士随法华寺住持且我在各处讲经,她跟着他,每旬取他一白玉瓷瓶血托人快马加鞭送回五庄,要花言葚伴酒服下。 说那居士是上古神佛金蝉子转世,血肉能起死人肉白骨。 是真是假他不得知,但据说言葚用药一年来,眼看是慢慢好起来了的。因这一层,花锦郎平日里也未曾再多刁难她,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提起她不见得是五庄的人这件事来,言语间颇有深意,暗示他花三在外似是与别人有什么他不知的勾当。 “她是怎么来的五庄,你我知道,言葚知道,你心腹奴仆也知道。花三是不是真的花三,你我清楚,言葚清楚,你的心腹奴仆也清楚。五庄五寨上下称你花主,叫我二主,唤言葚四主子,唯独喊她这五庄的第三位主子作三姑娘,你说,那些个不知真相的五庄五寨的庄民,是顾虑忌惮什么才不肯喊她花三主?” 思索不得法,索性披衣起床,摇铃喊了外间的庄仆,问道:“花田现在何处?” 庄仆答:“午时已经回庄,现在怕是在寨子里的喜娘处休息。”又问道:“花主可要唤他来?” 花黍离沉吟片刻,道:“唤吧,就说我有急事唤他。悄声些,莫起大动静。” 庄仆应着下去了。花黍离起身穿好了衣,有庄奴得了吩咐进来为他点蜡,花黍离借着摇曳烛火看那庄奴稚嫩眉眼,止住了她要走的步伐,问道:“我不曾见过你,你可是新来的?” 那庄奴喏喏答道:“前日里刚自寨里进庄,因着年纪最小,姐姐们便差我来守夜,说花主若是有唤,进来点个烛便好。” 花黍离又问她可真是寨里的人,是寨里哪户人家的女儿。 那庄奴答是腰里花喊山家的。 花黍离便冷冷笑,“哼,他们倒是放心让一个刚进庄的女子伺候我。” 那庄奴不过是刚进庄,怕也没人提点过她如何应对花主怒气,一下子便吓红了眼,扭捏着衣角,并不知该如何。 花黍离见她这模样,一下子心软了下来,知纵有不满也不该与她计较,看她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样子,有心宽待她,问道:“你几岁了。” 那庄奴快速抬头看他一眼,两汪泪眼蒙蒙,低头呐呐道:“十四了。明日生辰便十四了。” 花黍离嗯了一声,漠然看着她立在他身前,像被惊吓的小羊羔,一副瑟瑟缩缩不知如何自处的可怜模样,莫名觉得厌烦,脱口感慨道:“花三十四时,已经能独身入匪窝杀个片甲不留了。” 始元三年,初初的时候,要她去禅末一带将困扰过往商队的土匪给灭了,庄内没有其他可供她调遣的人手,她也不计较,当天夜里独自出发,十二天后返五庄,将匪首的首级往他面前地上一扔,拿了他手上才喝了一口的茶水咕噜咕噜仰头灌,斜眼挑衅睨他,倒有些向他邀功的模样。他那时只是笑看她,唤庄奴来新添一壶茶。 她十四岁时,年少气盛,从未有过惧怕的时候。 眼前这个庄奴也是十四,却是一副胆小怯弱不经世事的模样。 两厢一对比,莫名叫他心头有点恼怒,脱口提到这一句,话说完了又不知为何懊悔,不知是不该念起当年事还是不该与这才进庄不过两天的庄奴提起当年事。 他该知道,花三毕竟与寻常人家长出来的小姑娘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任着她按他想要的方向肆意生长,要她比男子还要更坚韧、更强悍、更能顶天立地地撑起五庄。她不普通,她必须要承担许多事情,必须是无敌的。 只见那庄奴听他这一句后,迷迷茫茫,抬眼看他,惴惴道:“花主是要我学三姑娘去杀人么?” 花黍离闻此,突然暴怒,提脚狠踹几下那庄奴,并斥责道:“三姑娘?谁准你喊她三姑娘的?!她是五庄的三主子!你们见了要尊她一声三主子的!谁准你喊她三姑娘?!她是哪儿的外人么?!若是没有她这三主子你们尚且不知是生是死呢!” 那庄奴被花黍离突然发狂的踹一时吓懵,等到倒地后觉得各处疼痛起来,只能大哭着告饶。 花黍离见她这梨花带雨的软弱告饶模样,想到花三这种时候不过是硬扛着不吭气,心头更是恼怒,眼风瞥见床头挂着的马鞭,柄上镶着蓝玉石的,是他前几日自恩将城带回打算赠给花三的,便取下抽打那庄奴。 那小姑娘被抽得满地打滚无处躲,抱着头痛声哭着,可怜告饶。被声音惊动的庄奴庄仆赶来站房外看,见花黍离一副怒目咬牙的铁青脸,只知花主怕是盛怒至极了,却并不知该如何劝解花主这勃发的怒气,跪了一地低声央求道:“花主息怒,花主息怒。” 正是混乱时候,所幸急匆匆赶来的花田拨开一众奴仆,高声叫道:“花主,三姑娘有信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疑窦根生 花黍离正是因“三姑娘”这声称呼在气头上,反手就也给了花田一鞭子,怒喝:“你们这还有无尊卑?!主子不喊主子?!哪儿来的胆子?!” 花田结结实实挨了一鞭,愣了会儿,随即陪笑道:“三主子自小被养在庄子里陶陶居那儿,老庄主和花主您心疼她体弱多病,不好被外人吓着,谁也没能见过。我与三主子在外头相识时,还不知她就是咱五庄的三主子,只知她在家中排行第三,便叫她三姑娘,叫惯了也难改。这会儿更因她这来信慌张,一时便脱口旧称呼。” 方才来时门外已有庄仆与他说起庄奴挨训这茬,现下看一眼地上低低嘤嘤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小姑娘,怜惜得紧,有心为她开脱道:“不过是个小孩子,花主训斥几句便罢了,这一身细皮嫩肉,如何经得起这鞭刑?倘若叫三主知道了,私下里又要跟徐厚嚼舌,说花主越发不近人情了。” 花黍离听罢手一僵,立在那处仿佛石化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起来,脸色仍旧铁青,扔了手上的马鞭,挥手让人把被抽得衣裳破烂浑身浴血的庄奴给抬了出去,矮身在桌旁坐下。 花田斥退了手忙脚乱的奴仆们,仔细关好了门窗,也在桌旁坐下,并顺手给花黍离倒了一碗茶。 花黍离接过茶,默默道:“方才做梦,梦见了言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头看茶,不急喝,也不急说下去。 花田知他在心内斟酌,并不催,打一个哈欠,也为自己倒一碗茶。 今夜这一场闹来的蹊跷,素日里温良的五庄主子夜半怒打仆人,只说是庄奴对三主子不恭,如同对外人一样将三主子唤成了三姑娘。但五庄上下将花三花言桑唤作三姑娘已有好几年了,平日里未见花家老大老二有甚微词,今日却由这个打闹了一场,花田虽自觉是粗人,没有那弯弯绕绕的细密心思,但也知这花黍离怕是心内藏了事无法解,寻了个由头先发泄罢了。 他这个主子,怕因幼年时是离家长起来的,许是受了些屈辱,人略显得有些阴阴沉沉,又因是独自背着五庄的所有野心,这几年的心思也越发叫人看不透猜不着,平日里对着外人虽也是温文尔雅体贴可人的样子,但他倒是见过他私下里喜怒无常的阴鸷模样。 温良不过是他一张皮,内里是怎样,看不透。 也因这个,花田有时觉得自己主子挺可怜。如此刻,他看他捧着一碗茶,似是一副茫茫然的模样,眸内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些什么算计些什么,脑内怕是已经开始在演练了几次又推翻了几次。他见他这般总是事事思虑重重,莫名觉得这五庄的主子,真是可怜得紧。 似是前后想通了些,花黍离抿一口茶,与花田说起日间花锦郎的话来,复又说起方才梦见了花三,在长巷内背刀独行,仓仓惶惶的,暗夜里有一双眼睛看紧了她,幽幽泛光,像饿狼如猛虎,要取她的命。 花黍离揉一揉眉间,叹气道:“我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的,言桑这十来日也不见有消息来。锦郎说她给言葚取回的药是从一个和尚身上剜下来的血肉。我听闻那和尚是上古神佛的转世,言桑这般待他,怕是不是有违天道?更何况她用的那把刀,本就是惹人垂涎的,每次外出总有虎狼之徒来惹她……”说到此处,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揉着自己眉间叹着气,烦闷得紧的样子。 花田宽慰道:“花主这不过是受二主言语影响,日有所忧夜有所梦罢了。三姑娘……三主那一手好刀法,还不至于能被人欺负了去。再说那苏和尚,我倒是见过一两次的,也不是和尚,尚未剃度出家,不过是得了法华寺庇护的普通居士罢了,坊间那些个传言也未必见得是真的。” 花黍离低声忧虑道:“但花言葚吃了他血肉是真好起来了。”又问,“方才你说,言桑有信来?” 花田自怀中取出一枚手指大小的青铜小筒,轻旋取出其中的信,交与花黍离,笑道:“说是万事顺利,去一趟苏城后再回庄。” 去苏城,又是找那个和尚么? 花黍离捏着被卷成小卷的纸笺,也不打开来看,思忖半刻,说道:“你明日去找苗老药,按着他们湘地的习俗,烧些元宝之类的将李容治送一送。” 花田听毕一愣,“李容治?”说是梦见了花三,怎的又跟李容治扯上关系?这李容治死了许多年了,花三把自己居住的小院叫不谏阁,不就是表明了决心么? 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当时央花黍离题字时,花三在一旁默念了好几次。 花田藏不住话,问道:“如何又扯上了李容治?” 花黍离扯一个笑,涩得紧,道:“梦见她在桐城,寻蒙牙一家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将右臂砍断了。”说罢揉一揉额侧,疲倦得紧。 他跟着她在梦中长巷里走了一路,看她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仔细去瞧每户人家的门,快到巷尾了,他心想,管它是不是梦吧,他要叫住她,与她好好说说话。才启口,侧旁窜出一刀黑影,手里高举着什么,用力砍向她,他下意识定住了,看着寒光一闪,她也不挡,定定看着那黑影,生生接下了这一刀。一只手臂落地,袖口的秋花红艳艳的,很快也被血染得看不清了。 他看着她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听得她对着那黑影低低喊了一声。 容治。 那黑影定定的,被夜色一抹,不见了。 她转过身来,看到他,并不惊慌,脸色平静,只说:哥哥,我这儿好疼呢。 花田便略略想明白了些,约莫五年前,五庄设了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谋,这边生擒了湘地的主子李容治,那边花三一人一刀屠尽了湘地,之后归庄,又一刀斩断了李容治的右臂。而花黍离今夜这梦,是梦见李容治来寻仇,将花三右臂也砍断了。 “花主这是怕李容治鬼魂来寻仇么?” 花黍离冷笑:“鬼神之类,你可见花三惧怕过?再者她那把断风,干的不就是撼鬼神的事么?” 花田便了了,不过是寻一个心头的安慰罢了。 花黍离又问了些这趟他外出的枝末事,他一一答妥。 主仆二人对坐饮茶,这一夜再无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章 偶探之洲岛 花黍离梦见花三遇袭的那夜,花三确是碰到了件怪事,但却不是在桐城多米巷。 她二月二十三自五庄外出,快马加鞭去了桐城,抵城当日的二十八夜里便趁着夜色将事情办妥了,书信一封回了花黍离后,又快马赶赴苏城。 二月她不得空,要给花言葚的药引子几番被拖延下来,看伺候花言葚的婢女托信说四主原本有些起色了,但冬过后又萎靡了些,阵日消沉昏睡,难有清醒时候。花三只觉是二月没得用上苏涣的血作药引,便推脱了花黍离复又投来的任务书,快马去了苏城。 桐城离苏城,快马也要七日,三月初三这日,花三是到了不兰城,想起传说不兰城附近的之洲岛这些年来有不少怪事,怪物野兽频频出没,其中就有名唤巫兽的,食之能解百毒的,便撤了马头,转了个方向,雇船往之洲岛。 没水湖连着归南河下游,内有大小岛屿数十个,之洲岛位在没水湖中央,不过是个千亩不到的湖岛,着实算不上起眼。岛上有石山,被一圈茂密小林围绕,怪石嶙峋,洞穴众多,传说底下埋着前朝富贵人家依地势设下的一个迷宫,装着金石珠玉及众多无价之宝。苏地裂崩以来倒是有无数人前去探路寻宝,但鲜少有人能活着回来,活下来的大多疯癫,问起之洲岛就丧胆哀嚎,说着巫兽吃人,一副十分惊惧的样子。 始元三年时她与李容治路经这个地方,听李容治说起过巫兽这种兽,说是目无珠但能视物,手生六指,臂长三尺,直立如人行走,性情猛烈,喜食人肉,但取其髓,和其目食之,能解百毒,壮虚骨,延年益寿。 李容治当时说,巫兽虽凶猛,但也有惧怕的东西,便是长翅膀的飞禽。但要如何以飞禽治巫兽,任她如何问,李容治也不肯说了,只玩乐说道:巫兽也惧水,出不了之洲岛的,你若是不幸遇上了,蹲下来躲着或是跳到水里便是了。 此番路过,突然想起这一茬,抬眼看紧跟在她三尺后低飞的老鸦,掐指算了算时日,想着无论能不能寻到,也只在岛上耽误一个白日,夜里她不歇息,快马赶路到苏城取了苏涣血即刻回五庄便是,也花不得多少时间。 一路顺利,只是雇船时候有些波折,在码头来回几趟,原本热情揽客的船家听闻她要去之洲岛,连价钱也没打听就摆手说不去不去,好容易找到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船家,花三用两枚金叶作酬,好说歹说才叫他将船摆往之洲岛了。 途中她与船家攀谈,问起之洲岛上巫兽的事,船家也只说不清楚这巫兽的事,他纵横没水湖这几十年也未曾真见过巫兽这种,只是有人从之洲岛归来后疯癫了,说岛上有巫兽,绘声绘色的,说的如何血腥恐怖,再加上之洲岛附近水流诡异,十来年前接连有船被水鬼翻了,他们便也不太爱靠近了。 正说着时,老鸦展翅破空落在船首,那船家被这浑身乌黑比寻常乌鸦大了许多的怪鸟吓了一跳,道:“阿弥陀佛,我见在岸边时这凶兽就跟着姑娘,这凶神恶煞的模样,怕不是什么好鸟,姑娘小心些为妙。” 花三笑一笑,“万物有灵,我不招惹它,它自不会加害于我,我若是对它有恩德,它自会加倍报恩于我。” 船家嘟囔着说些什么,花三没听清。老鸦立在船首,凝望那摇船的船家,像因船家说它不是好鸟,一副虎视眈眈的憎恶模样,眼内又带些探究,在研究船家身上哪块肉比较稚嫩美味的样子。 靠岸时果然有些波折,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大小旋涡不断,好在花三雇的这个船家有技巧,几次避开了莫名掀起的大浪,又强撑躲过了船底下的异物拉扯。到了岛边上时已是正午,花三也不为难这耳聋目花的老人家,交待道:“你莫要远离,若不想靠近之洲岛,你在湖中泛舟,等我烟火信号便可。这些银两与这封信你拿着,若到一更还不见我从那处出来,银两你留着,信你送到恩将城五庄去,寻一个叫徐厚的,务必亲手交给他。”说着递上一袋银两与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上头写着:大公子亲启。又问那船家:“你可听过五庄花三?” 那老人家听罢脸色煞白,脱口道:“那杀人的人?!”话音落又惊惧看她,怕是因她这一问便立刻醒悟到她便是他口中杀人的人,两股战战兢兢,带得小船也微微晃动起来。 花三略一点头,道:“我便是恩将城五庄的花三,此来此事若成了,这些银两归你,你送我回去后,除了之前我许你的金叶,我还有另一袋银两给你,但你若是将我弃了,五庄定不会放过你,任你如何逃,花家的人走遍天涯海角也会取你全家性命。” 语毕一跃上岸,看那船家放舟在岸边,惊恐且懊恼,并不敢远走的样子,便招了仍立在船首以探究目光凝视船家的老鸦,转身要往岛上石山去。 船家此时唤了她一声,看她回头,谄媚扭捏抛给她一小壶酒,“三……三姑娘,夜里寒凉,这酒你带上。” 花三感激一笑,钻进林子里。 船家给她选的这处登岸点,着实甚好,约莫七八排怀松树后,再往前不过三百尺便是之洲岛石山的山脚,看那山形起势,也尚算平缓。穿过林子,花三大略看了眼四周,石山周围森森然然,安安静静,连半点虫鸣鸟叫都没有,仿佛岛上都是死物,无一丝生气。花三抬手在眉上搭了个棚,挡了午间从林间落下的刺目阳光,再凝望石山四周一阵,觉得有些惧,招来老鸦停在她肩上。 等老鸦落下,肩膀一沉,花三觉得心里略安了些,低声对老鸦喃喃:“你瞧这岛,是不是诡怪得紧?这大中午的,你的同伴一点声音都没有,莫不是我被人诓骗了,那巫兽是吃鸟的不是惧鸟的?” 老鸦嘶哑“啊”了一声,跃起飞上小林中最高那棵树。花三在底下看着它四处望了一阵,又飞落回她肩膀,双目如炬,定定望向了前方石山顶。 花三笑夸道:“好鸟!” 刚要起步,前方破空飞来一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章 无意遇故人 那箭速度很快,力道很沉。 花三没料到岛上有别人,反应略慢了些,朝旁翻个跟斗堪堪躲开,顺势藏进了一旁的树干后,看一眼那用力钉进了她方才站着那处地上的箭,松了口气。探头去看箭来处,只看到石山上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洞穴,不知是从哪个洞穴里来的。 花三有些犯难,她所在的这处林子与石山有些距离,全是无遮挡物的空地,若不能往前走,她便只能往后打道回府。可她偏不想打道回府。但敌在暗她在明,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方法能避开。想了一会儿,将断风刀从背上解下拿在手上,打算全力往前奔。 箭从石山上来,她只要奔到石山随便寻个洞穴往里跃,对方也不能奈她如何,听说之洲岛石山各处洞穴也是相通的,怕不过就是迷宫的样子罢了,她跟大公子徐厚学过些破解迷宫卦阵的法子,对迷宫一类的向来也没什么惧怕的。 便这么打定了主意。 正这时,自石山那处又破空来了几支箭,往东的往南的往西的往北的各一支,像拿捏不好她的位置胡乱射出,没有先前的狠戾力道,软绵无力,其中一支被老鸦凌空以爪抓住了,掷到了她旁边。 这回花三看准了箭的出处,不全来自一个洞。 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觉得往前狂奔也行不通了,对方不止一个人,任她跑得再如何快,四箭齐发,总有一人能射中她。 一时愁眉莫展。 老鸦这会儿在她头道:“花三五年前承蒙周生大人搭救,大恩大德,还未有报的时候,花主常跟花三念叨起这件事,要花三牢记周生大人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时机,必定要以死相报,才不会辱没了五庄的名声。” 渡师堂隶属朝堂,周生为止在朝堂内可是官拜二品武将的。花三想着周生为止若是计较,先将花黍离和五庄搬出来,也能请他暂且看在花黍离和五庄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 周生为止“哼”一声,讥笑道:“名声?你们五庄还有什么好名声在外么?一个百年世家,涉足江湖纷争,又由着你在外混江湖杀人,这等名声还需要你辱没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章 五庄及花三 周生为止不屑如今的五庄,说她花三在外混江湖杀人辱没了一个百年世家的名声,是不无道理的。 五庄花家在苏地裂崩前就已是大地上有名望的氏族,上溯先祖至秦汉时便在朝中身居要职。苏地裂崩后,五庄花家的先祖顺着天意与民意,连同苏北念水山庄、西南御三家扶持着苏姓人坐上了苏地尊主的位子,此后几代人隐居恩将城五山,以务农经商为生计,并按着花家与苏姓的约定,将每一代长子嫡孙作为质子,送入宫内辅佐苏尊。 质子不过是苏姓的人质,为防花家有上犯夺位心罢了。作质子的通常终生不能归家,要老死在宫内的。 但这一代的花家质子十六岁那年因在平定流空动乱中立了大功,由苏尊特赦返家,至今也已有十年了。 这一代的花主共兄妹四人,除了作质子的老大花黍离,还有二主花锦郎,双生的三主花言桑及四主花言葚。 花黍离初初返家,倒也无做大事,只不过是忙着坐稳庄主之位,再替花家收回被其他大族在几十年间强占的土地,巩固了五庄天下一地大粮庄的位子罢了。 但五年后,因着三主花言桑的事情,五庄投了江湖。 那是始元三年,正是苏地历经流空动乱和荣嗣内叛后百废待兴的时候,也不知是从哪处传出的流言,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比南山子虚洞中将出现一个来处不知的女子,女子怀拥一柄叫断风的刀,刀内藏着能撼鬼神得天下的秘密,得刀者也莫不能长生不老。 传言一出,苏地颇受震动。朝堂之中尚无反应,江湖里有野心有贪念的各门各派已经自发遣了人去往子虚洞守候。 流言出的时候是腊月中。尚未到年,陆陆续续到的约莫三四百或江湖人或普通百姓已将子虚洞围了个扎实。 这年冬恰好是苏地裂崩以来最冷的一年,一众人在比南山下安营扎寨,缺衣少食,过了个不知滋味的年。待到二月初二这日夜里,不知为何气温骤降,山风阵阵格外寒凉,天上无月,漫天星辰却如白日里的太阳一样异常明亮,子虚洞内突然大放七彩流光,赤橙黄绿的耀得人眼睁不开。蓦地流光一黯,似是被何物遮挡,众人定睛一看,果然自流光中走出了一名怀抱着东西的女子。 说是女子,不过是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女,流光模糊了她的脸面,众人只看到她着了一身白色道袍,袖上绣了些血红秋花,长发未梳,两臂环抱胸前,宽大袖袍遮住了,也叫人看不清抱的是何物,只知道约莫三尺长,少女抱着像是极重又巨大的样子。露出的那部分像是刀的柄,呈六角菱状,此刻衬着子虚洞内的流光,也是应和地散着羸弱的微光,微光呈血红色,远远看去,似是周身包裹着一片血雾,一股血腥杀气随着这微光肃杀而来,震荡得在场的不少人心内一惊,竟均是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 也不知道是何如又从哪处开始的,有人开始争抢着上去夺刀。那少女先是躲避,再后来,刀出了鞘,见血后,便再也收不住了。 再后来,从比南山顶冲下来一群鸦,较寻常鸦体型大上几倍,开始啄食死人肉。 当夜里,天上无月,众人无声,百亩之内,只听得刀砍刺肉骨、巨鸦啄食吞咽的声音。 以及花黍离狂奔拨开呆傻站立围观的层层人,高声怒喝,花三! 花三! 花三,五庄的三主子,花言桑。 始元三年二月初二,这日是龙抬头。三更时,散落围在子虚洞四方的众人眼睁睁看着花三自洞中走了出来,小小身子里爆发怪力,一把巨刀舞得天地失色,飞溅的鲜血从未断过,每杀死一人,便有巨鸦围上去争相啄食。彷如阿鼻地狱。 若不是五庄的花黍离赶到,连同念水山庄的念故水及渡师堂的周生为止极力保下了她,掩护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遁了,杀戮怕是不会停。 过后,有人清点地上的有些已碎得不成形的尸体,约莫一百二十人。 这一役后,花三初初震动苏地。 那时的苏地传言中,花三还也只不过是怪谈类的主角,多是五庄的三主子本是因体弱而被养在五庄内不给外人知的,但幼年时被不知何地的得道高人掳去了,传授了一身杀人的技艺,还馈赠了一把能“撼鬼神,得天下”的神刀,谁要能得此神刀,谁就能得了苏地又能云云。 这本是前几朝的聂隐娘子的故事,就这么的被添油加醋的照搬套在了花三的身上。 再说子虚洞一事后,花三不知为何并未如花黍离所愿回五庄,而是在苏地各处游荡。要夺刀的人处处跟着她,倒是一路追杀的样子。 五庄这头也没说什么,只对外说三主自幼因病弱被困在庄内不得外出,难免对外头好奇了些,年少玩心重,不过是在外游走增长见识,但若有人冒犯了花三主,五庄是必将全力诛杀之的。 要夺刀之人何其多?名门正派表面功夫做得足,并不参与其中,明晃晃夺刀的多是邪门邪派。 花三年少,江湖经验不足,其时也吃过这些人的几次苦头,陷入困窘险境差些就死了的时候也是有的。消息传到五庄,花黍离每每暴怒,五庄由此开始处处击杀招惹过花三的门派,也因此歪打正着落了个整肃江湖清理邪教的名声,除了任由花三在外滥杀一事,也算是得了江湖的敬重。 到了这年七月,被江湖里朝堂内有夺刀野心的人追了大半年后,花三突然销声匿迹,直至又一年多后,再传出消息,竟是花三一人一刀屠光了湘地主堂,将湘地主事的李氏一族二百三十余人诛杀光了,并生擒了湘地的主子白衣公子李容治。 这时已经是始元四年中秋过后,花三以计取了白衣公子李容治的信任,潜伏在湘地,再与花黍离里应外合,将与五庄世代交恶的湘地李家杀尽了。又请了苏尊的旨意领着五庄的部曲屠尽了据称已聚兵欲反的湘地。再两月后,又以白衣公子的剑刺死了白衣公子,及余下的湘民。 这下便真真是因战成名了。 苏地江湖深受震动,花三因此声名鹊起。 或者说,是臭名昭著。 这一年,据说花三十六岁。 这一年起,花三成了五庄的刀子,替五庄杀人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六章 嘲讽与试探 周生为止嘲讽五庄落入江湖是辱没了一个百年世家的风范。 花三因他这一番讥笑一时语塞,想了会儿,觉得不管如何应替自家花主解释清楚,道:“五庄如今在江湖中也是有地位的,朝堂管不到江湖,花主便替苏尊整治了,花主此举……不过是为了替苏尊分忧罢了。花主得返五庄后,每年也严遵旨意入宫小住,跟苏尊一一禀报了所有事的,并无二心。” 周生为止垂眼看她,不置可否。 一时二人对立不言,花三斜觑一眼石山那方,方才她与周生为止在这头打斗,光是兵器相交的几次就是大动静,那方居然也没人出来察看。但转念一想,老鸦自方才落到石山是为保花三,慢慢发展到做暗庄、行暗事,又磊落调解江湖事、行大善,亦正亦邪,亦叫人信服。 五庄花家有世代传下来的绝妙刀法,世家武学不可说不精湛,不过是因祖令而避于江湖未曾涉足罢了,在外人看来有绝学而无处用,未免可惜。尤其是花主花黍离的武功可算高深,一手花刀在江湖中也是能排上第三第四的。 方才花三那句花黍离“绝无二心”,周生为止不过是当笑话听听罢了。他识人无数,对花黍离这个人,周生为止看得通透,不是甘于平庸甘于被苏姓人驱使之辈,周生为止心里知道,说什么是为了保在外行走游玩的花三主,这怎么都不过是花黍离恰好借了个好时机,主动领着五庄投入江湖了中罢了。 朝堂内有人热议过,说五庄的花黍离自小师从尊太后生前身侧的军师纪不谋,城府极深又擅攻略的,尊主赦了他质子的身份准他回归五庄实在是一大错事,如今花黍离不光坐稳了天下第一粮仓五庄的家主之位,在江湖里有些威严,还有手拥能“撼鬼神、得天下”断风刀的花三在身侧,若是有心参与权谋,以尊主现今这羸弱之势,不见得是对手。 他们这位苏尊主,靠着尊太后的外戚之势在景德十四年的上算党争中得利,即尊位时不过才十一岁,这二十年先后历经了流空动乱、荣嗣内叛和苏北大族联合的逼宫,都靠着过人的天资一一化解了,只是这十年来醉心寻找一个已死的将军之女,且自前年起身子就大不如前,朝堂的事便渐渐不大管了,准了苏北念水山庄的念故水参与朝堂事,并特许了许多恩宠和特权,现下朝堂内俨然一副念故水坐大的样子,各方早有不满,加之流空之患未除,流空蛮民时时来犯,欲推翻苏尊夺尊位的几方也是蠢蠢欲动,光是苏其二那支就小动作不断。苏地表象的太平,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思及此,周生为止垂着的目觑了一眼花三手握的断风,心里想着那“撼鬼神,得天下”的传言,启口道:“我听闻你这把刀,能撼鬼神,能得天下?”始元三年二月他因此传言千里奔波,当夜也确是神鬼异常。 花三一愣,呆呆看他,然后噗呲笑出声来,双手将刀奉上,“我不知,但若真能撼鬼神得天下,请周生大人拿去献给苏尊就是了,苏地平定太平便好。” 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七章 我识故人刀 花三爽快献刀,周生为止却不接。 五年前在子虚洞,他受念故水所托全力相助,当夜忙乱,未曾仔细看过她的面目,只记得她那时一副瘦小身子,长发未束,双手紧抱一柄大刀被子虚洞口的流光掩盖得楚楚可怜,跟其后连连斩杀一百余人的修罗附体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现下双手捧刀奉上,不知是真情或是假意地将头谦卑低下,他从他这里看去,看到她一截白皙光滑的颈子,高束的马尾垂下,柔顺落在颈旁肩上。 她此刻的姿态,柔弱得像一个不在江湖的小女子。 他起初只是察觉到林内有人,未免事败功亏,便绕了个远路自她身后来探。 他见那一身招摇红衣,便猜到应是五庄的第三位主子。 他本有机会直取她性命,以免引起更多麻烦,但方才刀剑相交间无意瞥见了她的全貌,以致失了神,险些被她一刀砍杀。 念故水曾与他道,花三的美貌,在苏地无二。 他今日一看,若除去面上那道刀疤,确能称为苏地无二。 前年在苏北与念故水饮酒夜谈,念故水曾说起五庄的花三。那时酒酣,念故水的醉言醉语未免多了些,先是赞叹了一阵花三的美貌,又痛心了一阵她脸上的刀伤,夸赞了一阵花三的聪慧,再惋惜了一阵花三选的这条江湖路。 “始元四年五月时我去湘地探李容治,那时看她,被李容治调养得极好,出落得越发水灵动人,不过一年,已是伶俐少女,身姿卓越,体态优美,再也不复子虚洞那时面黄肌瘦的病弱样子。我见多了女子,总觉得世间女子的美都是一致的,但花三那面貌,那面貌总归真是……真是本应天上物,奈何落凡尘。”那时念故水赞道,又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花锦郎酒后失智,竟是将自家妹子的脸给划伤了,可惜了,可惜了。若不是那道疤,天下女子无一能比得过她。” 那道疤,自她右眉直划至左眼下,有几年了的样子,现下看来是淡了些,但终归是将美人皮相给破了。 周生为止自认不是热衷美色的人,现下却体会了念故水那句本应天上物,奈何落凡尘。 苏北那晚,念故水因说起了五庄的花三,郁郁痛饮了一阵,当夜有多半时间说起的都是五庄的这位三主子,说“大概也是因为面貌已是如此,又因了李容治的事情,三姑娘意志便消沉了些,不大爱说话。但她这心思计谋,真是出自了花黍离的教导,我此前在束海受流空贼寇发难,倒是承蒙了她治贼患的良方”云云。 在周生为止眼里,花黍离是阴暗宵小之徒,花三在五庄内,得的是花黍离的教导,青若是出于蓝,没有胜于蓝也能旗鼓相当。 纵使她看来一副坦荡荡无私藏的样子,他对她仍是有戒心。 周生为止垂目,看花三举到他身前的断风。 普通刀子,不过三尺三寸长,她这一把,长五尺五寸,宽二掌有余,笨重无比,方才在她手中却轻盈如龙。刀 在鞘中,他现下也见不得刀身全貌,只看到黑色六角形的刀柄,阳刻了一尾未成龙的蛟,双目镶珠,通体无鳞,四足踏云,绕在刀柄上,首尾相衔,隐隐煞气。 刀柄悬一把流苏,深褐色,不像是原本的颜色,周生为止猜测是长久杀戮的鲜血染就的。 “始元三年二月初二,你自子虚洞中走出来,独自与百人对峙。那时,念故水郑重托我,若你陷入险境了,我与他及花黍离三人务必要拼死救下你。” 周生为止启口道,以一指自断风上方抚过,却并不真抚上,只是隔着约莫半指距离感受刀气,大概是运了真气试探,引得断风在刀鞘内连连震动嘶鸣,似野兽低沉的呜咽低啸。 “那夜里,为了不让人从你手上将刀抢去,你知你杀了多少人么?” 花三不答,周生为止也看不到她脸上情绪。 曲指弹刀,隔着刀鞘,刀身自鸣,一声清脆的铿锵声响。 仿若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周生为止脑中白光一闪,一些记忆清明起来。 他突然认出它了。 长河九天,玉轮高悬,那晚的夜雪细碎如雨,那人立在江畔目送他乘舟远去,要到目视尽头时,那人突然拔刀起舞,高声吟唱。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皖南一别,再无相见。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的苏地仍旧是好的,那时的天地四时仍旧是如常的,那时的人……俱在他左右庇护下,无人能伤。 物是,人已非,转首多年,白骨成灰,铁石依旧。 “你从何处得的刀?” “故人所赠。” “故人?哪位故人?我怕也是识得。” “死去多时了,周生大人怕是不认识。” “这刀随你,有几年了?” 花三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含糊答道:“有些年头了。” 五庄的三主子已经二十了,这把断风现世是在五年前,然花三该是带在身侧不止五年。单看五年里,她是如何过的,又过得若何,旁人都看在眼中,他也略有听闻,但是因何,怕是无人知道。 “这把刀,不叫断风,叫续水。” 周生为止确是已经认出这把刀了,这世间已经没有几把刀剑能随他指引吟啸。他与它是旧识,与它的前一任主人是故交。他自觉早该认出断风,不该是换了名字及刀鞘便忘了。 “花三,你可知,我是认得这把刀的。” 花三捧刀的手微微一颤,两手握紧了断风鞘,仍是保持一个奉刀的姿势,低着头,不言语。 “花三,这刀里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周生大人!周生大人怕是认错了,断风不叫续水,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罢了,跟刀剑铺二两银子一把的那些刀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是抬起头,笑着看他答道,仿佛他说了个笑话,好笑得紧。 笑意不及眼中,她眼内仍旧一派冷静清明,他在她眼里看得到孤注一掷,像是不愿在此事上再与他纠缠争论了。 花三的眼,清冷如月下映雪,无半丝尘世情爱,渐渐与印象中那人的眼重叠在一起,不可分辨,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么……”周生为止低喃,突然自花三手中将断风抽出,低喝:“你好好看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