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美人心》 大荒风云 楔子 令狐蓁蓁睁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这里漫山遍野种着梨花树,时值初春雨夜,积雪般的盛放梨花在暗沉夜色中显得苍白而妖异,雨水落在上面,扑簌簌地响。 她不认识这里,迷路了? 刺骨的雨水顺着头皮滚落额头,又冰又痒。像是突然能感受到寒冷,她冻得开始哆嗦,下意识迈开脚步,沿着繁茂的梨花林往山坡上走。 雨很大,夜很深,高处有灯火闪烁,应是有人家在。 上了坡不出的淡定,“让我住一晚上行吗?方才赶走妖就不要钱了。” 钱是怎么个意思?她不是仗义相助吗?还带要钱的? 师父的声音忽然从屋门后传来:“燕君,叫你不要管那些野妖了!快回来!真言还没绣完,要是被抓伤了还怎么绣!” 巫燕君道:“师父,野妖都被一个姑娘打跑了,她说想留宿一晚。” 她觉着有点悬,师父素来不是什么慈祥老人家,倒是阴阳怪气居多,这几日更因为大师姐和她大吵一架后离开师门大宅一事搞得脾气更坏,收留外人住一晚什么的,怕是难。 屋门被打开,师父见着那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的少女,不由微微一愣,旋即露出十分不喜的神情,巫燕君便晓得,留宿这事必是不成了。 谁想师父突然不大客气地说道:“你过来些,把手给我看看。” 令狐蓁蓁既不忸怩,也不犹豫,爽利地把手伸过去。 她的手很细,很白,手指纤长笔直,且一点薄茧都没有——不像是能做事的手,不过师父却看得双眼发亮。这神情叫巫燕君想起当年她收自己为徒的情景,那时她也是掐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久。 “你叫什么?”师父老半天才舍得放开这双漂亮的手,难得语气慈和。 “令狐蓁蓁。” “令狐倒是个罕见的姓。我看你孤身一人,天黑了还在这荒郊野岭晃荡,是要去什么地方?” 令狐蓁蓁被她问得愣住,要去哪儿?她也不晓得,反正大伯已离开,她便也从深山里跑出来看看外面,去哪里并不重要。 师父见她发怔,索性推开屋门:“进来吧。既然无处可去,多住几日也无妨。” 令狐蓁蓁并没有客气,一路滴着水踩进屋,把里面锃亮干净的地砖踩得全是水痕。 巫燕君问道:“你方才说不要钱是什么意思?” 她答得很快:“我帮你们赶野妖,用住一晚来换。” 确实合情合理,可本来是件仗义相助的好事,一扯上钱味道就变了,她还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总觉有些奇怪。 师父见她落汤鸡似的,便嘱咐:“燕君,你带令狐去洗个澡,找件厚实的衣服给她换上。” 巫燕君一面应着,一面心里嘀咕。她拜师有十来年,从未见过师父待陌生人如此善心,难不成令狐蓁蓁真有什么做手艺的潜质? 可她甚至连来历都是神秘的,说是一直住深山里,却完全不晓得那座山叫什么,在哪个具体位置,实在可疑。 师父却并不计较,直接将她留在师门大宅里住着,一住半个月。 巫燕君也极难得享受了半个月的清静,因后山那些时常过来捣乱的野妖们一个个被令狐揍得屁滚尿流,近几日已经发展到她去后山乱逛,野妖们避之不及的境界。 渐渐地,她也习惯身边多了个令狐蓁蓁,反正大荒每日有无数怪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这天连绵的春雨难得消停,午后云层散开,稍稍出了点日头,巫燕君摘了梨花放在笸箩里晒。她打算做些气味浓烈的香料,把院内隐隐约约的臭气盖下去。野妖们畏惧令狐蓁蓁,不敢再进院子,可不妨碍他们继续找麻烦,最近是用烂树叶包了秽物远远地砸进来,弄得臭气熏天,恶心至极。 把最后一朵梨花翻个个儿,巫燕君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柴房前那个嫩黄身影上。 师父见不得小姑娘邋遢,嫌看着碍眼,这些天替令狐裁了几件新衣。她年纪大,喜欢给年轻姑娘弄些清爽娇嫩的颜色,可巫燕君却觉着令狐蓁蓁更适合浓烈的色彩。 她整个人从头发到眼珠再到肤色,都好似比常人要浅上一些,唇色却极红,眉眼秾艳,加之身段高挑,这细腰长腿,搞不好给她精心装扮下,能弄个绝世妖姬出来。 不过这会儿她手上做的事一点也不妖姬,她正在磨劈柴的斧子,斧刃给磨得煞亮。 巫燕君笑道:“你来这些日子,可是把我们花钱雇人干的活都给干了。” 手艺人向来不沾俗事,她们一般是雇人上山清扫收拾院落,囤积柴水物资。可自从令狐蓁蓁住下后,这些事都是她直接做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你还是少做这些,手艺人一定得好好爱护手,别叫这些打水劈柴的重活把手给弄坏。” 巫燕君刚说完,忽闻院墙外有细碎动静,紧跟着又有一包烂树叶被飞快丢进来,里面的秽物滚了满地。她反应奇快,提着扁担便追,却哪里能追上,远远望见野妖们逃窜的背影,气得只能破口大骂。 令狐蓁蓁用簸箕铲走秽物,打水来冲地,一面问:“为什么他们总来找麻烦?” 虽说野妖们惹是生非再正常不过,但成天啥事不做只盯着她们找茬,就很不对劲。 巫燕君犹带怒意:“后山有棵特别大的桑树你知道吧?我们两年前刚搬来这儿的时候,大师姐摘了几颗桑葚,莫名就得罪这桑树妖了。后山野妖里面,他是老大,野妖们都是被他驱使过来的。” 哦,原来有老大。 令狐蓁蓁把桶里的水全倒在地上,忽然道:“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天天吃穿都是你们的,放心,我一定回礼。” ……还有回礼的?她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君子之风? 巫燕君没好气地瞪她:“你可别失心疯到去找那桑树妖的麻烦,他不是一般小野妖,一拳能把你脑袋给砸碎!实在不行再搬家就是了,我看师父必是想收你当弟子,正好搬去新地方,弄个宽敞些的大屋。” 也不晓得令狐蓁蓁听进去没有,她磨完斧头又取了丝线搓绳子,搓得又快又稳。 她的手出奇地稳,干什么都稳,不慌不忙却又十分干脆。做手艺人,最紧要的也正是手稳,师父眼光还是毒辣,假以时日,她必是师门里最出色的继承者。 不过巫燕君万没想到,这“最出色的继承者”隔日便真的给回礼了。 第二天一早她刚推开门,便见师父站在门外,也不知怔怔看着什么。似是听见她来了,师父指向院落:“这些是令狐做的?她人呢?” 巫燕君这才发现整个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爬满院墙的薜荔藤蔓都被清理一空。院内空地上整整齐齐放了四只野兔,八只野鸡,以及一堆特别肥的鱼。 她整个儿愣住了:“这是……” 话未说完,院门突然被人打开,令狐蓁蓁背上驮着一只身材高大看着特别眼熟的野妖走了进来。 她身上那件嫩黄色的衫裙已被漆黑的妖血浸透了半幅,腮边也染了数点黑血,手里还捏着一柄锃亮的斧头,乍一看颇可怖,不过她的语气却十分轻快:“你们说不能随便杀妖,所以我只砍了他一些枝叶。我和这桑树老大说好了,回头他会给你们磕头认错,以后再也不来找麻烦。” 说罢,她随手将那野妖丢在地上,和野兔肥鱼们排一起。 “半个月的叨扰,就算结清了。”她面上带着一种还完欠债的轻松,“这下两不相欠。告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章 其叶蓁蓁 十月廿一,万里无云。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云雨山今日终于奇迹般放晴。秋日阳光是一种璀璨剔透的浅金色,映着漫山遍野的黄绿枝叶,分外绚丽。 令狐蓁蓁翘着二郎腿坐在山崖边的白石头上,一手捂住鼻子。 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放晴了虽是个好事,但味道也太难闻了,满山连积的水汽被日光一照,蒸腾出的全是枯枝烂叶的腐朽气息。 山风轻拂,不远处栾木嫩青的叶片款款摇曳,发出清爽的飒飒声,叶片偶尔翻开,便露出底下一串串雪白小花苞似的果实。花苞底端微微开裂,看形状,再过个一两日,果实便可彻底成熟,到了该采摘的时候。 就是不大好摘。 她的视线落在树下细眉细眼的藤妖身上,他手里捏了块石头,正做出要砸的动作。 “你过来!”他的声音尖细而刻薄,特别扎耳朵,“不然我砸死你!” 令狐蓁蓁一个翻身避开飞石,轻轻巧巧地下了白石头,水绿色的轻盈裙摆似花一般绽了一瞬,复又垂落。她的发色比常人要稍浅一些,只绾了个鬟髻,显得蓬松而柔软,眼眸在日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通透的琥珀色,容姿甚是娇艳。 但暴躁的藤妖并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只管恶狠狠地嘶吼:“快点过来!” 令狐蓁蓁慢悠悠朝栾木走去,直走到距离它约莫两丈处,便停下了脚步。 “再近一些!”藤妖催促。 她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能再过去了。” 藤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几日栾木果实将熟,来云雨山打果实主意的人着实不少,但多数都被他打跑,只有眼前这小丫头,半个月来他碰都碰不到她。她狡猾得很,必是发觉自己不能离开栾木太远,每天只远远杵在那儿,对坏脾气的藤妖来说,她那抹水绿色身影像沙粒入眼一样扎着难受,揉还揉不掉,实在恼火。 “之前是逗你玩儿罢了。”他突然换了副表情,笑得很是勉强,“叫你靠近些,咱们再像上回那样说说话。你只是个普通人,又不是中土那些修士,若实在想要果实,我替你摘几颗。” 令狐蓁蓁还是摇头:“我不过去,你要打我。” “怎么会,我不打女人。” “之前你打那几个穿黄裙子的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呸!真难缠!藤妖向来没什么耐心,只在地上一顿折腾,他要找块最大的石头,把她那张可恶的脸给砸烂! 不曾想她突然把手伸进袖袋里,竟掏出一把颇长的斧子——她是怎么能把这么大个东西塞袖子里的?他瞠目结舌地瞪着她并不算宽大的袖子,总觉十分可疑。 下一刻,她又掏出一截细绳,一圈圈绕在斧柄上,动作缓慢还仔细,阳光落在斧刃上,寒光煞煞,一看就是刚被磨过,特别锋利。 藤妖突然反应过来:“你、你要做什么?拿斧头砍我?!” 不错。令狐蓁蓁颔首,将细绳紧紧系了个死结,提在手里“呼呼”甩动两圈,露出甚是满意的神情。 从来没人敢在栾木面前亮出利器,他头一回见着这样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不由慌了:“你是疯子吗?!你可知若伤了我藤身,也必伤到栾木!到时候你就死定了!妖君的符傀必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她当然知道,总之,想摘云雨山的栾木果实,就不得不面对两桩大麻烦:暴躁爱作死的藤妖,以及妖君符傀。 这帮妖,真会给她找事。 她握住斧柄,摆出个投掷的姿势,藤妖一溜烟钻回藤身,漆黑藤蔓在栾木焦黄的树干上蛇一般蠕动,把粗壮的主藤缩在叶片后,只留最细长的枝蔓爬满整个树身。 等了半日不见掷斧,藤妖躲在枝叶后警惕地看着她,却见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块干饼,一面细细地啃,一面只用两根手指捏着斧柄晃悠,琥珀色的眼珠时不时还朝这边瞥一眼。 多疑的藤妖便觉着她必有什么阴谋诡计,一声不吭赖在枝叶后不动弹。 其实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没什么把握只伤藤身不伤栾木,这根老藤不愧是有作死的底气,比符傀麻烦多了。 令狐蓁蓁啃完一张饼,正搓着指尖的饼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崖边白石上多了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素日最讨厌有人不说话杵在自己背后,当即侧过身,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是个少年……也不对,应当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崖边风急吹,他浓密的乌发摇曳不休,有一枚细小而通透的洁白玉环挂在发辫上,被风拉扯得贴在颊边不停晃,越发衬得他眉眼浓黑,形貌昳丽。他身上的鸦青衣裳不知是什么质地,看着怪贵重的,却分外轻软,此时衣袂翻卷,颇有些飘然若仙的味道。 不过他的表情并不怎么像仙人,微微扬着眉,盯着她手里寒光湛湛的斧子,谨慎里还带了点迷惑。 见她看自己,他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温文尔雅:“姑娘,那斧子是……?” 看就知道了吧?令狐蓁蓁道:“砍老藤的武器。” 他看看盘绕在栾木上的漆黑藤蔓,谦虚询问:“请问为什么要砍那老藤?” 好,她晓得了,这人肯定也是中土来的,不了解大荒这边野地里的妖最爱作死。 “你也是来摘栾木果实的?”她问。 他偏头想了想,细小玉环在耳畔缓缓摇晃:“算是吧。” 令狐蓁蓁解释得很简洁:“那是藤妖,会打人。” ……所以她是打算用斧头砍藤妖么?不愧是大荒之地,普通人对付妖类的手段竟如此简单粗暴。秦晞觉着自己从没见过这种稀奇事,他可得好好看看,遂颔首,带了点鼓励的语气:“姑娘,你请继续。” 她没什么好继续的,场子本来就僵在这儿了。 “要不你来?”令狐蓁蓁退了两步。 诶,不砍了? 秦晞轻飘飘下了白石,发辫上的细小玉环落在耳畔,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摇曳。他走起路来步伐很稳,不快不慢,行动间却是一种异样的轻,仿佛整个人是没重量的。 总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弱。 她拨了拨耳畔的碎发,却听他问道:“姑娘,那张符纸是?” 栾木树身上贴了张血红符纸,大且显眼,这些天来过不少人,很多一见着符纸便走了,再不敢打果实的主意。 连这个都不晓得,看来这些中土修士来大荒前是不做准备功课的。 令狐蓁蓁回想来之前被灌输的常识:“那是汤圆妖君的符纸,一丈方圆内,谁触碰了栾木,都要被符傀打。若伤了栾木一点儿,符傀便会天涯海角地追杀。” 他微微一顿:“……我孤陋寡闻,只听说过昌元妖君。” 她面不改色:“那是昌元妖君的符纸……” “我知道了。”秦晞慢悠悠打断她的话,眯眼将那张符纸仔细看了一阵,又道:“是群傀画法,姑娘可知会出来多少只符傀?” “六只。”她对这个印象还挺深的。 秦晞年纪不大,倒有种气定神闲的风姿,悬崖边的山路并不平整,满地碎石烂泥,他行来却如闲庭信步,直走到树下,便仰头去看焦黄树身上密密麻麻的纤细藤蔓。 在枝蔓上摸了摸,等了半晌没见反应,他不由奇道:“姑娘,它没动啊。” 下一刻它就动了。 漆黑细长的藤蔓突然缠住手腕,他并未挣扎,任由那股力道拉扯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粗糙的树身上。 尖锐风声呼啸而起,四下里的水汽像是被无形的手胡乱揉捏在一块儿,再骤然分开,顷刻间化为六只极魁梧的半透明人形符傀,恶狠狠地朝他扑来。 原来这就是妖君符傀。 秦晞没动,发辫上坠落的那枚细小玉环却动了,轻轻一晃,柔和的清光似潮水般铺开,一瞬便将符傀们推远。 脑后风声锐利,料想是那作死的藤妖偷袭,秦晞方欲侧首避让,忽觉头六只符傀吗?这里是七只。” 先蹦出六只符傀从各个方向袭来,最后一只却是躲在暗处从死角偷袭,还好他反应快,不然就在这儿吃亏了,符傀那一掌打在身上,断骨头都是小意思。 令狐蓁蓁摇了摇头,她也不晓得缘故。 三天前也遇到个人问她多少只符傀,因记着上回出来的是五只,她便如实相告,谁知蹦出来六个,那人因此吃了亏。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少看了一只,不想今天又是这样。怕是那妖君的符纸有问题,她不至于眼花到如此地步。 藤妖不由哈哈大笑,一溜烟钻回藤身,又从枝叶里探出身来,压低声音道:“她骗你的,她用这法子骗了好几个蠢货啦!这小丫头忒毒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章 太上一脉 见他毫无反应,藤妖便开始添油加醋:“她上回偷偷摸摸跟我商量,可以骗来人让我揍,只要等果子熟了给她几颗便好,她早知道妖君的符纸每碰一次便多一只符傀,就是故意坑你!” 他渐渐说得兴起,越说越觉得自己聪明无比。 叫他们自己内斗岂不美哉?等他们打起来,他再坐收渔翁之利,想想简直太愉快了。 藤妖正想编排些更过分的,却见那修士拨开一丛嫩青枝叶,仰头望向藏在后面的栾木果实,眼看便要踩中自己的藤身。 草木成精的妖如何能容得被人接近真身,粗壮的主藤霎时暴跳而起,疾电般打向那道鸦青身影。 可他依旧躲得无比轻松,折身间轻而软的衣摆翻卷得极是漂亮,眨眼已落在地上。 因见七只符傀再度扑来,秦晞浓密发间的小玉环又一次散发出清光,这次却凝聚成无数细小刀刃,被他轻轻弹出,七只符傀顷刻间被打散成一团团雾气般的东西,半天也不能团聚成型。 藤妖脸色有些难看,忽又冷笑起来:“哎哟,你跟三天前那个暴躁的蠢货是一路的吧?倒比他伶俐些。” 一直显得有些闲散的鸦青身影终于直了直:“你见过我师兄?他在哪儿?” 要不怎么说野妖都是不省事的,藤妖笑得特别欠揍:“我把那小贼揍了个半死!还把他丢下山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 秦晞声音变得很轻:“凭你?” “可不!” 藤妖又一次钻回藤身。修士会术法,他虽爱惹事,却也惜命,当下连最细小的藤蔓都收到了栾木枝叶后。他就不信这小贼真敢弄坏栾木,中土修士在大荒向来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因此野地之妖一个比一个爱惹是生非,嚣张跋扈。 刻薄的声音从树有笑!他俩必是一伙的!” 她年纪不大,生得还美貌,说话的时候神态还特别淡定,他不小心就着了道,再结合她之后的行径,他觉着自己被故意坑了。 果然如此,藤妖还真不是胡扯。 秦晞方要说话,却见令狐蓁蓁走过来,将满满装着水的两只瓦罐放在他们旁边。 瓦罐体量着实不小,这姑娘不像有力气的模样,居然一滴水都没洒。 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她开口问道:“既然人来了,那是不是可以给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章 疑似讹诈 周璟脸色奇臭,从牙缝里蹦出声音:“拿钱!” 秦晞一点就透,当即掏出荷包,却又顿了顿——从重量和手感来看,里面应当只有两根金条,还是来大荒之前他随手摸的两根,尚未来得及换成银钱。 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荷包,他便淡笑道:“请问姑娘,什么钱?多少钱?” “救了你师兄,十文。给你带路,五文。你们两人的咨询费每人五文。你师兄在此养伤三日,每日水由我送,一日两次,一次五文。总共五十五文。” 她这算的什么鸡零狗碎的账? 秦晞看了一圈,屋内除了周璟,对面那三个女修士也伤得不轻。他忽然有些悟过来,问她们:“诸位师姐是如何受的伤?” 女修士们颇惭愧:“我们……修为低微,中了藤妖的奸计,为他偷袭……” 秦晞又望向令狐蓁蓁,她脸上有种不合时宜的高兴:“她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中土来的,受伤也没地方去,我救了她们。” 之前她管周璟要钱,他莫名暴躁,问到后来只说还会有人来,到时候给钱,绝不赖账。她等到今天,可算把人等来了。 令狐蓁蓁目光灼灼:“就剩你们这边没给钱。” 这才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居然真好意思来要钱,也真能厚着脸皮说是救人。大荒人,看着年纪也不大,良心却已经没了。 秦晞坦荡地敞开荷包:“抱歉,我身上没散钱。” 又没钱?令狐蓁蓁好生失望:“那你们太上面还有人会来吗?会带钱吗?” “太上脉!”周璟咬牙切齿纠正她荒谬的口误,这女的烦死了,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怎样,肺都要被她气炸。 眼看她这要钱的嘴脸是不依不饶,秦晞觉着还是要彰显一下太上脉的气度:“等摘完果实,去附近镇上换了钱再给令狐姑娘,如何?” 那得浪费多少天?她等得,易烂的栾木果实可等不得。 她凝神算了算,道:“有钱庄的镇子要往东走三日,多浪费我好几天脚程。那,一天一百两银。” ……救人十文,带个路问个话就要五文,见着金条后飙升到一天一百两,这是什么乱七八糟坐地起价的奸商嘴脸。 秦晞看着她:“我要是说不给钱?” 令狐蓁蓁想也不想:“你们问过路,问过栾木和符傀的事情,喝过我送的水,我还把他一路背来这边,不给钱可不行,不然把这些都还我。” 说的什么胡话,这些东西怎么还? 他明白了,她和藤妖确然是一伙的,故意做出无害的样子欺骗无知修士,待符傀把人打成重伤,她再假冒好人救助。看似只索取几文钱的好处费,其实暗藏祸心,必是等果实成熟那日狮子大开口地索要巨额钱财,反正修士们受伤,拿她没辙。 可耻的大荒人,明目张胆的讹诈,手段极其低劣。先前不过见她是个普通人,不予计较,她这是要蹬鼻子上脸。 秦晞淡道:“令狐姑娘来云雨山是为了采摘栾木果实?” “是。” “那不巧了,我们这趟来也是为了果实,而且全都要。” 全要?令狐蓁蓁只觉匪夷所思:“可果实很快会烂的。” 师父说过,栾木果实成熟后足有几百颗,沉甸甸一大串,摘下后最多放五六天就烂了,为了不暴殄天物,取果子的人一般只拿几颗,从来不会有人独吞。 秦晞俯身继续替周璟疗伤,声音骤然变得讥诮:“你说的对,我把它们砸烂揉碎,也不会给你留半颗。姑娘还是趁早离开,留下也是浪费时间。” 令狐蓁蓁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这是什么丧尽天良的恶霸嘴脸!说的是人话么?故意的?故意针对她?!为什么?! “也就是说,你不单要无耻的赖账,还要无耻的独吞栾木果实?”她就差把“无耻”两个字摁在他脑门上。 他居然笑了笑:“无耻二字我不敢收,还是请姑娘你收下。” 痛快! 周璟暗暗叫绝,果然翻脸不认人的狠活还是得交给元曦来,这位九师弟看似好说话,其实特别唯我独尊,谁都别想叫他吃一点亏。 横在胸口三天的恶气总算能发泄,他舒坦到开始火上浇油:“怎么?还不走?还有事不成?” 有,她想打他们一顿。 可师父交代过,出门在外厉害的人和妖多如牛毛,其中不讲道理的无耻混账也很多,譬如这两个绝世无赖是修士,那姓秦的一手术法好生厉害,搞不好一动手是自己被他炸得稀碎。 她不能像在师门大宅那样说动手就动手,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把怒火压下去,指了指秦晞,转身便走。 周璟见她跑远了,便问:“你真要把所有栾木果实都拿走?” 那玩意儿沉甸甸还容易烂,除了碍事没别的用。 秦晞淡道:“那得看她走不走。” “我正奇怪,她看着像是什么富家千金,细皮嫩肉的,一个人跑来云雨山,好生诡异。” 怎可能是千金,她连人的名与字都分不清。不过他刻意观察过她的手,上面一点薄茧都没有,绝不会是修士的手,周璟说她是富家千金倒情有可原。 有些诡异,猜不透她的身份,不过既然人走了,他也懒得多想,只道:“你我对大荒习俗人情并不熟悉,一株栾木都能叫妖君贴符纸,比起来一个诡异的姑娘并不算什么。” “是那个昌元妖君?”周璟冷笑,“他这些年好像越来越讨厌中土来的修士了,搞不好是又打算跟中土起什么冲突。” “一个妖君而已,又不是四位荒帝。行了,还得睡几个时辰才能好透。” 疗伤完毕,秦晞随手把一旁脏得不能看的白衣丢在周璟身上:“怎么突然来云雨山?” 刚到大荒,周璟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跑了,若非收到灵风湖的传信,他差点儿找回中土去。 说到这个,周璟反而有些来劲,满脸写着“我有八卦”,低声道:“我怀疑三师姐有意中人了。她听说我们要来大荒,非叫我替她取两颗晒干的栾木果实,还不给我跟别人说。” 晒干的栾木果实莹白通透,似玉的质地,却又芬芳馨香,可以拿来当饰物。三师姐一次要两个,还搞得这么神秘,另一个必是想送人。 “你猜会是谁?”周璟浮想联翩,三师姐向来凶悍,能叫她动了芳心的必是猛汉中的猛汉,“我看咱们一脉这边是不会有她中意的了,怕是看上了二脉的某个师兄。” “送给大师姐的吧。”秦晞在这方面毫无天赋。 周璟嫌弃地瞥他一眼,他傻了,居然会跟这位小老弟聊这种事,涉及风情月债,他根本是个蠢货。 他扯高白衣盖住肩膀,闭目道:“我睡觉,你自己玩去。” * 傍晚时分,晚霞还未来得及灿烂片刻,山顶又渐渐团聚了乌云,眼看便要下雨,白日的晴朗仿若一个短暂幻觉。 周璟还在睡,屋里三个女修士也颇精神不济,秦晞索性出屋透透气。 焦土上无数被烧得焦黑的枯木,像一根根漆黑的巨大桩子。远处苍茫的林海似匍匐的妖兽,山峦间粗石与野林毫无规则地乱铺,一切都是那么杂乱而粗糙。 虽是初来乍到,但大荒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地方,天与地,山与水,人与妖,无一处可爱。 可是,为了找到一个至关紧要的人,为了找回一件至关紧要的东西,他不得不来。 秦晞从袖中取出一根薄薄的镀金木签,上面有一行刀刻的文字——【南西二荒,深谷为陵。至定云,思女无后】 千重宫顶请来的这道签,短短一行话,囊括了他想找的一切。 然而这谶文不像谶文,诗句不像诗句的东西,着实叫他摸不着头脑。每一段前几个字他懂,所以他来了大荒,可深谷为陵指的什么?思女无后又是什么? 烦得很,签文总是这样莫可名状,似是而非,好似跟他问的事情全然无关联。 风声渐渐大起来,推拽林间雾茫茫的水汽,或许因为要下雨,焦土里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秦晞被熏得眼睛疼,索性绕过石屋走远些,忽见对面两截枯木间栓了张厚布,看着像是吊床的模样。 在这种地方挂吊床? 他将柔韧的厚布轻轻提起,里面有件揉成一团的旧罩衫,上面缠了数根长发,还有一截青色绸发带丢在旁边。 他晓得了,这必是令狐蓁蓁用的吊床,有石屋不睡,却睡外面?焦土的气味一般人可忍不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由微微扬眉——她居然没走?是回来讨饶的吗? “那是我的床。”轻柔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从身后响起。 秦晞慢吞吞转身,便见令狐蓁蓁手里提着两瓦罐水,表情十分不善,看起来不像是要讨饶,她这是什么眼神? “放开我的床。”她竭力忍住怒气。 放开就放开喽。秦晞松开指尖,转身便走,冷不防她跟兔子似的蹦起,瞬间退了丈余。 “你要做什么?” 令狐蓁蓁站得远远地,姿态防备,眼神却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她好像很怕他,正是典型的心虚,却仍旧不依不饶地作死,搞讹诈还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像别人对不起她似的。 这大荒之地,不单妖喜欢作死,连人也喜欢。 秦晞对大荒的厌恶全倒在她身上了:“你还留在这里,很想看栾木果实被揉烂?” 令狐蓁蓁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噌一下又上了头:“中土修士的脸都被你们太上面丢尽了!” 太上面丢脸与太上脉有什么相干。 秦晞淡道:“大荒人的脸也被你丢尽了。” 令狐蓁蓁试着朝前走两步,见他足尖一动,是要动手?!她立刻又退回去。 偏生这无赖是个修士,她可打不过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章 互不相让 石屋里突然传来说话声,是三个女修士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声音清脆:“我饿了,罗师姐,还有吃的吗?” 那个叫罗之云的女修士好似在生气:“叶小宛,带出来的食物都被你一个人吃完了!平日叫你好好修行,就是不听,出来动不动就肚饿扯后腿!” 叶小宛也不气馁,又奔着另一位师姐,只管撒娇:“曾师姐,你那里有没有什么零嘴?” 最年长的曾静叹道:“昨天最后一粒糕点也被你吃了,现在还问我要,我给你变出来么?” 令狐蓁蓁凶恶的眼神瞬间偃旗息鼓,返身疾步进屋,不想周璟也醒了,正倚在墙上揉眼睛,一见她,他满面错愕:“你还没走?” 他们居然以为她会走,她来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守了半个月,想叫她两手空空回去,不可能。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 令狐蓁蓁把水放在三个女修士身边,伸手入袖,跟变戏法似的从里面取出一沓白纸包好的干饼,毫不犹豫递过去。 “一文钱一张饼。”她的语气仿佛卖饼的,“再加一文人情费,共两文一张。要吗?” 秦晞跟进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人·情·费,是什么意思?” 令狐蓁蓁对他没什么好脸色:“饼我可以给,也可以不给,给了就是人情。” ……这都什么玩意。 周璟特别鄙夷地斜睇她:“就是没脸没皮要钱罢了,什么人情!” 要钱有什么不对?令狐蓁蓁对这俩无赖一肚子气,正要再想点难听话骂他们,叶小宛已塞过来一把钱,朝她笑得两眼亮晶晶:“来六块,令狐姑娘,多亏了有你在。谢谢啦。” 这才对,看看这些女修士,多上道。 令狐蓁蓁面色稍霁,手腕一转,铜板已收入衣袋,见那两个太上面无赖正看着自己,她恶狠狠地开口:“欠我六十文,无赖!” 说罢她跑得飞快,逃命般狂奔,眨眼就窜出了石屋。 下午还五十五文呢,到晚上突然就变成了六十文,果然是坐地起价的讹诈!周璟恼火:“她还来劲了!回头取了果实,老子一颗颗捏碎给她看!” 虽然跑得快,但令狐蓁蓁还是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于是当晚翻来覆去一直没睡好,不停梦见栾木果实被用各种方法毁在自己眼前,最后一次惊醒,她再也睡不下去,索性翻身跳下吊床。 看看天色,还是阴凄凄地,怕是卯时还没到。不过也好,那两个无赖居然要一颗颗捏碎果实,今天得早些去,若是果实熟了,她马上就摘,守了半个月,不能叫这种败家子臭无赖虎口夺食。 将吊床收进袖袋中,令狐蓁蓁拔腿便走,忽闻石屋里传来一声叹息,是罗之云的声音:“周师兄,你之前不是还说不要计较男啊女的?怎么现在又讲究起来了?” 周璟站在对面,身上的白衣服一夜之间就变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衬着那张绝世美人般的脸,乍一看像个身段高挑稍微壮一些的女子。 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慎重:“诸位伤处多有不便,抱歉。我可以替诸位下山请大夫。” 罗之云哀求道:“算我们恳求你,周师兄,我们必须取到栾木果实,疗伤术我们也不会,周师兄真忍心叫我们这一趟白跑?何况这里成日下雨,如何能长期养伤?我们更连食物都耗尽了。” 话音刚落,却听令狐蓁蓁轻柔的声音响起:“栾木果实生吃也有效。” 说着,她水绿色的身影缓缓走过来,目光从女修士们身上扫过,三个人都是断了大腿骨,一直坐着不能动。 “只要不是致命伤,吃下一颗栾木果实,三个时辰内便可痊愈。” 她跟背书似的把师父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栾木果实也许今天就能熟,我替你们多取三颗,一人给我十文钱就行。” 不是,这人怎么回事?周璟特别嫌弃地看着她,张口闭口就是钱,而且要的还不多,这么几文几文地,就是一股试图讹诈的味道,回头真取来了果实,他敢肯定这讹诈女又要坐地起价,搞不好一百两一颗的话都能说出来。 “还是交给我们太上脉吧。” 秦晞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令狐蓁蓁登时一蹦三尺远,这人老是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好烦。 他看着像是早就起了,居然还换了身衣裳,淡淡的水色,在氤氲的山雨水汽里显得长发如倾墨,眉眼点漆一般。修士精通真言,乱飘的硕大雨点连他一根头发都没弄湿,从头到脚格外清爽齐整。 “大家都是中土仙门修士,出门在外本该互助,我与七师兄替师姐们取来果实,不要钱。” 他把“不要钱”三个字说得还挺重。 周璟朝他使眼色,师弟又呆了,没听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吗?这女的昨天不发怒,不表示今天不发怒,搞不好她马上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令狐蓁蓁果然露出一种要发怒的神情,张口却道:“那剩下的呢?还是放烂掉?” 秦晞慢悠悠拨着头发,答非所问:“你既然没走,那要不再等等,待我们取到了果实后,送你下山?” 他是真打算叫她亲眼看着他们糟蹋果实,好死心离开对吧? 她被气得胸口疼,转身欲走,冷不丁却听他说道:“我去打些水。” 令狐蓁蓁猛然扭头,果然见他要去拿石屋里的瓦罐,她“嗖”一下蹦起来,动若脱兔,一溜烟窜过去抢了所有空瓦罐,做出往袖子里揣的动作,竟然还真被她收了进去,也不知藏在哪儿。 抢完她拔腿便跑,跑得比昨晚还快,怒道:“瓦罐是我的不许你们用!” 话音未落,便觉秦晞追在后面,令狐蓁蓁以为他要动手,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手指立即扣在袖袋上,谁想他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倒不像是要来打架的。 不打架自然最好,然而她素来厌恶背后有人,何况还是这无赖,当下只用眼神狠狠杀他。 秦晞却盯着她右手腕的深色木雕镯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用银墨画出纹饰,一看就是加持了袖中乾坤法的宝具,怪不得两手空空,却什么也不缺,体量不小的瓦罐也能收纳入怀。 这东西只有手艺人会做,十分罕见,豪富之家都未必用得起。 他复又看着她干净的脸庞与衣服,在云雨山这鬼地方待了许多天,还能这样洁净,她又不是修士,身上应当是有避雨符之类的东西。 这算什么?身上带了一堆价值连城的符纸宝具……的讹诈女? 大荒果然奇人奇事甚多。 见令狐蓁蓁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便笑了笑,问得无辜:“怎么?” 她的声音骤然冷下去:“别跟着我。” 他倒不是想跟着,就是不太认路。 秦晞四处看了看,好在云雨山的栾木生得极高大,叶片颜色也与众不同,非常显眼。他纵身一跃,轻飘飘上了树,道:“那我先去了。” 说罢他又一次轻轻跃起,也不知是风托着他,还是真有看不见的翅膀,眨眼便窜出了数丈。 周璟见他俩一前一后跑远,并没有追。 元曦这个人,多数时候当得起和煦友善四字,不过他有根喜怒无常规则不定的线,谁也不晓得什么事就触线了。要按照周璟自己的性子,把那女的骂个狗血淋头,出完恶气就够,果子肯定是会给她的,但这位九师弟还真不好说。 罢了,给那讹诈女吃点气也好,他待会儿再过去。 周璟取了女修士们的铜壶出门打水,回来时,却见叶小宛笑眯眯看着自己。她面容极甜美,一双眼睛更是会说话一般,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眉道:“什么事?” 叶小宛道:“周师兄穿上衣服果然好看多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小丫头一个个的,不是讹诈就是口无遮拦,他如今没有伤痛折磨,自然懒得跟她扯淡,只装没听见,不想她忽然摸出两串铜板递过来。 “周师兄,无论如何令狐姑娘也算救了我们,每日送水也多亏她,这钱你拿去,一来就当还了她的人情,二来,也是感谢二位相助取果实。” 周璟还是头一回听她说出如此正经得体的话,反倒愣了一下,接过铜板掂了掂,差不多是六十文的量。 他默然片刻,美人脸上露出个笑:“那就多谢了。” * 今天的藤妖还是坐在老地方,见着来的人是秦晞,他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珠子乱转了一阵,突然指了指头顶枝叶,曾经雪白的小花苞一个个都绽开,露出里面樱桃大小的成熟果实,其色如霜,莹润可爱。 他笑道:“果子今天熟了,那小丫头呢?她这些日子骗了不少人给我揍,我答应过,要替她摘几颗果实。” 秦晞仿佛没听见,发间细小的玉环微微一晃,藏在嫩青枝叶后那一大串栾木果实瞬间被清光切断,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掌中。 他就这么轻巧无声,不紧不慢地切了所有果实。 藤妖忽觉畏惧,方欲钻回藤身,却见密密麻麻的雨帘中,令狐蓁蓁正朝这里狂奔,他登时来了精神,大吼:“你来啦!你把这修士打一顿我便替你抢……” 话未说完,便见她动作快到惊人,寒光一闪,斧头脱手而出,眨眼便削断一根甚粗的藤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章 你争我夺 藤妖万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一句废话都没有,他根本来不及藏起藤身,这一下断了藤蔓,犹如左腿被生生斩落,痛得他扑在泥地里只是翻滚尖叫。 ……居然真能用斧头砍伤藤妖,实在是大开眼界。 秦晞扭头望向令狐蓁蓁,她竟不是说疯话,大荒这边对付妖类的手段真就这么简单粗暴。不过眼下她那简单粗暴的手段还没停,很明显,解决完藤妖,下一个就是他。 她一路狂奔,忽地纵身而起,那动作说好听点是乳燕投林,难听点就是饿虎扑食,眼看着就往他砸过来了。 诶,这样不好,成何体统?大荒人不讲究礼节,他得讲究一下。 秦晞侧身避让,将沉甸甸的果实从右手换到左手,思忖了一瞬,觉着一切应当是个误会,还是说开比较好,谁想她动作疾若闪电,甫一落地,一道寒光夹杂锐声迎面刺来。 他避让的势头收不回,又不想太费力,索性不避——凡人凡铁,伤不到他。 冷不丁她手里忽然多了一柄小匕首,他只觉胸前一凉,锋利的刀刃将衣襟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哎……”秦晞被令狐蓁蓁的粗暴举止惊到了,割人衣服是什么行径?这衣裳他还挺喜欢的。 然而,更粗暴的还在后头。 她的手一把抓上来,作势欲撕衣裳——这什么乱来的行为! 他下意识按住衣襟,便觉她整个身体急急凑近,像是要挂在他背上似的,紧跟着哧溜一下又从后背窜到身前,他从未遇过这样利落灵活的普通人,一连串动作简直一气呵成,身前一软,怀里突然便多了一具身体。 秦晞只觉她不知塞了什么冰冷绵软的东西在衣衫裂缝处,急急抬手去抓,竟是几条仍在蠕动的肥蚯蚓。 他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因觉她还试图往自己脸上扔蚯蚓,他对付符傀都没这样迅疾,闪电般急退数丈,便见她手中已多了一小串栾木果实。 一直等着一击即中的机会,总算到手了!令狐蓁蓁急急将果实收入袖中,转身便往崖边跑,忽又骤然停下——他已挡在前面。 秦晞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裂口,犹有一条蚯蚓挂在上面奋力挣扎,他面色隐隐发绿,连着好几口气才把它吹下去,又退了两步才抬头看她,满脸不敢苟同的嫌弃:“……割衣服,扔蚯蚓,这就是大荒人的卑劣手段?” 不然呢?她又不会术法,本打算用蚯蚓恶心他一下,趁机抢果实,没想到他反应还挺大,早知道就该多抓几条,恶心死他。 果实到手,令狐蓁蓁轻松不少,从表情到语气都变得异常淡定:“是你先要独吞果实。” 她看上去像是笃定他没法子对付她似的,他从未见过如此作死之人。 “这件衣裳价值五十两。”秦晞指了指衣裳裂口,“赔我衣裳钱。” 居然还跟她算上账了,什么宝贝衣裳,竟有天价五十两,摆明了是讹诈。 令狐蓁蓁接口道:“你先赔我救命钱问询钱带路钱送水钱……” 秦晞没等她把这一串钱念完,抬手便去捉她右腕的木雕镯子,什么中土礼节,没有这种东西。 但他还是低估了她身上稀奇古怪符纸的数量,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符纸骤然弹出,他只觉眼前迸发出一团狂风,不由微微一顿。 幸好临走时画了几张神风符,本是打算应付符傀的,结果符傀没触发,却用在了这绝世败类身上。 令狐蓁蓁又掷出两张神风符,一时间悬崖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几步窜到崖边,毫不犹豫跳下,手里多了一只油布翅膀,顺着疾风暴雨的势头,眨眼便飘出老远。 油布翅膀是她拜师后做的第一件除符纸外的东西,本身构架很脆弱,但因上面贴了两张鸟行符,可以从高处跳下飞上一段距离,实乃逃命利器。 令狐蓁蓁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她就发觉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轰雷嗡鸣炸裂的可怕声势突然从身后传来,响彻天地,翠绿鲜亮的术法光辉海潮般铺开,四下里登时像是被通透的翡翠罩住一样,视野皆绿。 这么远术法也能炸到的?! 令狐蓁蓁急急回头,便见秦晞背着手站在崖边,神风符还没停,他的头发衣衫被吹得翻卷不休,翠绿的辉光正牢牢吸住八只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符傀,撕扯震颤。 术法似乎并不是冲着她,但那可怕的声势依旧震得她想吐,这要是炸在自己身上,只怕内脏都能从嘴里喷出来。 不愧是中土修士,想想有点后怕,她是仗着他措手不及才抢到了果子,以他的行径,搞不好会不依不饶追上来,赶紧逃走是正经。 她将油布翅膀一收,水绿身影落入苍茫野林中,再不见踪影。 * 周璟来到悬崖边时,一切已风平浪静,就是场面很凌乱。 满地碎石泥土好像被翻搅过无数遍,栾木嫩青的叶片到处乱飘,而原本贴在栾木上的妖君符纸正一寸寸化作齑粉碎裂开。 就连向来气定神闲的九师弟也有点不一样,衣襟被利器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他正捏着裂处低头皱眉打量。 “那小丫头呢?”周璟问。 秦晞语气倒是淡定的:“抢了几颗果实跑了。” 周璟凑过去打量他的衣襟,因见不但有利器割裂,还有撕扯后的痕迹,他不免狠狠讥笑一通:“她弄的?看来大荒姑娘身手很利索嘛!居然没割你裤子,可见人家手下留情。” 元曦难得狼狈一回,不嘲笑一下,他就不是周丛华。 树下半死不活的藤妖忽然醒了,巨痛折磨着他又开始惨叫,发觉那两个中土修士还在,他嘴上仍是不服输,嘶吼起来:“你们毁坏符纸,强夺果实,妖君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晞缓缓道:“栾木本是天地间自生的灵物,什么时候成昌元妖君的私有物了?” 这大荒满地歪理,贴个符纸就成他家的东西?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看来你们不懂这里的规矩。”藤妖狰狞地笑着,“你们最好以后每时每刻都小心,妖君绝不会放过你们……” 秦晞不等他说完,袖中翠光闪烁,炸裂轰雷般的声音又开始隐隐作响,显见着是打算下杀手了。 周璟一把拽住他:“不可!” 他晓得他是想灭口,避免以后真被昌元妖君找麻烦,可是大荒与中土的关系很微妙,当年四位荒帝允许中土修士前往大荒的条件便是绝不能杀任何一只妖,这是铁律。 他拽走秦晞,把藤妖刻毒的叫骂声甩在脑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章 宝具回礼 辰时过二刻,晴了好几日的水清镇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令狐蓁蓁不眠不休赶了整整两天的路,到镇上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淋得浑身湿透。 避雨符竟然在这种时候失效,更倒霉的是身上其他符纸也都被大雨淋糊了,再不能用。这种天气没了避雨避寒符,她觉得自己跟鸡蛋一样脆,冷风直接扎进骨头里,冻得一路走一路抖。 得赶紧买树皮纸把符画好,她四处张望寻找店铺。 二师姐说过,妖商在大荒垄断了许多货物,其中就包括树皮纸,想买只能找老板是妖的店铺。也因此,大荒这里形成一股奇怪的风气,城镇里做妖商的个个争着现妖相,生怕旁人看不出自己是妖。 可她在大雨里找了许久,街上的店铺却几乎都没开门,一片萧条,偶尔有几家营业,老板们个个愁云惨淡,也都不是妖商,甚至连坐骑租赁的店铺也没有。 什么情况?令狐蓁蓁头一回来南之荒,一时摸不着头脑。 师父不是说水清镇是南之荒西边最繁华的镇子吗?因为离着成天下雨的云雨山近,湖泊河流贯穿城镇,还有非常著名的温泉浴池,往年都是游人如织。 她可完全没看出“游人如织”在哪儿。 拐了个弯,绕过道旁的常青树,忽闻一阵面汤浓香。啃了半个月的干饼,这味道简直是致命诱惑,令狐蓁蓁两脚不受控制地顺着香味走,很快便见街角处有一家面铺,客人出乎意料地多,老板夫妇忙得热火朝天,见着她还是热心招呼:“这么冷的雨天,姑娘怎么连把伞都没带!快进来吃碗热汤面暖暖身子!” 那就来一碗,她两眼放光地进了面铺,问道:“镇上怎么没有妖商开的店铺?” 老板夫妇忙得来不及说话,倒是一旁的客人笑道:“早就没了,姑娘怕是许久不曾来南之荒吧?妖商可没什么故土心思,人家这边做不到生意,自然就往能做生意的地方去。” 做不到生意?令狐蓁蓁没太明白,但汤面已做好,面是酱油汤底,上面撒了一把绿油油的葱花,浓香异常,浅尝一口,滋味十分鲜美,她立即便把疑问丢在了脑后。 面铺里客人太多,根本没位置坐,她端碗站在屋檐下,细细去吹热气,刚挑起一筷子面,却听头了,这趟从云雨山回去,就教我木雕手艺。” 巫燕君有些惊喜,还有点儿诧异:“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做手艺人,不是说花里胡哨么?” 拜入师门后,小师妹倒是非常尽职,当天便看师父绣了一晚上真言——那是东之荒某户人家要的衣裳,要求是一个时辰换一种香味。到了早上,引香真言绣完,把衣服抖开,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师父问她有没有意思,她只来了句“花里胡哨”,气得师父一整天见着她就翻白眼。 然而她又确实资质难得,让画符便是一笔到底,一个停顿不曾有,师父最后硬生生为着她把阴阳怪气的脾气都改了,成天和颜悦色地。 令狐蓁蓁很认真:“画符和宝具有用。” 尤其这次在云雨山,神风符和油布翅膀顺利扭转僵局,不然她要被无赖修士坑死。 巫燕君笑道:“跟仙门术法沾边当然有用,可再有用也比不上真正的修士。等你将来出师成了手艺人,做的最多的还是花里胡哨的玩意。”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忽听街头一阵喧嚣,紧跟着天顶“当”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惊。 雷鸣般的巨响连响三声后,天顶又传来一道声音,直刺入耳,正是妖君敕令术:“近日有修士在地界内生事,戕害妖类,其心可诛!即日起,举凡客栈、饭馆、民居一律不许接待修士!如有抗令,处以火刑!” 如此这般说了数遍,镇上的人才突然惊觉似的,霎时间喧哗四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章 妖君三子 昌元妖君如此蛮不讲理厌恶修士的作风也不是一两天了。 他每次针对修士都要牵连普通人,说是不给招待中土修士,可谁会把身份刻脸上?何况为避免昌元妖君找麻烦,绝大多数修士在这里都会藏起异宝和仙门羽衣,与普通人无异,如何分得清? 指着普通人强行说修士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他是非要将南之荒生活的凡人们逼上绝路。 可惜了原本最繁华的南之荒,变得这般惨淡,连妖商们都不肯再来。 巫燕君悄悄拽了拽令狐蓁蓁的袖子,低声道:“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回去。” 南之荒的荒帝也不知什么毛病,如此放任昌元妖君,若在西之荒,似这种妖君,早被西荒帝褫夺封号赶走了。 令狐蓁蓁再顾不得烫,只忙着狠狠吞面,这面花了两文钱,无论如何也要多吃几口。 不想四下里突然起了风声,街上一排排的灯笼瞬间被狂风扯得横过去,连屋完又捂住鼻子,露出嫌弃的眼神:“衣服上一股酱油味。” 又是落汤鸡又是酱油味,那干嘛要抢她? 三公子长了张和气的脸,说的话却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他看着叶小宛,颔首道:“你是中土修士,还偷拿我父亲地界里的栾木果实。” 说罢又扭头来看令狐蓁蓁:“我听栾木上的藤妖说,有个穿绿裙子,嘴唇特别红的小丫头砍伤他,是你吧?怪不得你和她认识。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是胆大包天。” 竟然是因为栾木果实的事!所以妖君敕令是为了抓她?! 令狐蓁蓁暗暗吸了口气,汤圆妖君好生小肚鸡肠! 三公子缓缓道:“巧得很,竟给我捉到偷摘果实的小贼,不过我知道,伤了栾木,毁了符傀的不是你们,所以罪不至死。既然以后是我的女人,偷拿果实这种小罪,我替你们消了。” 见叶小宛面色惨白,他便又笑:“你们应当开心才是,父亲要整治地界里捣乱的中土修士,少不得用些雷霆手段,误伤凡人也是常见,你们被我带回俊坛的行宫,却可以养尊处优。只是,回去后得好生学些规矩,似你们现在这样一直哭、缩着背、举止粗鲁可都不行。” 车厢内彻底陷入死寂,少女们终于连哭也不敢哭了。 令狐蓁蓁偷偷闻了闻袖子上的酱油味,哎,两文钱的面,没吃几口就这么毁了。她两天两夜奔波无眠,累得半死,连个盹都没打,又遇到这倒霉三公子。 世上的事,真是没道理。 * 大荒共分为东南西北四荒,四方各有一位荒帝执掌,南之荒的荒帝似乎并不怎么管事,导致这两年反而是昌元妖君越管越多,他那套不讲理的规矩覆盖范围也越来越广。 在被第八个食肆拒绝接待后,周璟终于忍不住发火:“那狗日的妖君到底要干嘛!荒帝都允许,他算什么东西!还不给中土修士来南之荒了?!” 秦晞默默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何止是不欢迎中土修士,摆明了连普通人也厌恶,这样下去,南之荒迟早再也没人。 这妖君脑子坏掉了吗? 眼见最小的食摊都不接待中土修士,他终于也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钱庄,刚把金条换成银钱,那昌元妖君就下了敕令找中土修士的麻烦,连饭都没地方吃。虽说有修为撑着,不至于像普通人那样必须每日进食,可他们还没到不用吃饭的境界,该饿依旧饿。 街边充满烟火气的摊子,放在中土他们沾都不会沾,然而此刻饥火燎心,煮面条的水汽都极诱人。秦晞盯着锅里的面条,眼珠里直冒绿光,周璟赶紧把他拽走,他晓得,这位师弟绝对能做出强取豪夺的坏事。 他们此番来大荒,是为了寻一个极紧要之人,找回一件极紧要之物,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因此能低调必须低调,不能低调,也得咬牙低调。 他索性搬出正事来压一压饥火,低声道:“怎么样,签文上的深谷为陵还有思女无后,你想明白是什么东西了没?” 提到这个就头大,秦晞摸着耳畔的细小玉环:“想不明白,总之,慢慢找吧。” 说罢,他递过去一只热腾腾的馒头。 周璟眼睛都直了:“你偷、偷……” 秦晞三两下便吞了一只馒头,再从袖子里取出第二只:“我放了钱的,不算偷。” 哦,那还好。 周璟抢过馒头一口咬了大半个,含糊不清地说道:“这狗屁妖君找事,干脆别待南之荒,去西之荒看看吧。依我看,签文故弄玄虚居多,前面都是幌子,咱们干脆直接去西之荒的定云城,说不定马上就能找着。” 他也是这么想,天天吃馒头睡树顶的日子他觉着不适合自己。 秦晞搓了搓指尖残留的馒头渣,忽见斜对面客栈前站了两个很眼熟的穿杏黄裙的女修士。她们看上去不大好,站都站不稳,似是拉着掌柜哀求什么,那掌柜满面愧疚,只是连连摇手。 “罗师妹,你们出了何事?” 周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之云如得了救星般急急转身:“周师兄!秦师弟!求你们救救我师姐!” 这一下动作过大,一直扶在怀里的曾静软软摔了下去,周璟急忙抓住,却见她满面是血,且仍有细细的血从五官里渗出。 这么重的内伤! 他正要询问,不想罗之云也一头栽倒在地,同样数行细细的血从她口鼻中汩汩漫溢,顷刻间染红了半张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章 双管齐下 子夜时,疗伤终于完毕,秦晞将曾静放在地上,缓缓出了口气。 一旁的罗之云受伤不重,已醒来多时,正含着泪与周璟诉说经过:“当日与二位在云雨山道别,我师姐妹三人便往西之荒渡口赶。途中遇到昌元妖君广发敕令,我三人只怕惹祸,本想连夜赶路,却遇到紧随其后的妖君三公子。三公子指使手下兽妖对叶师妹纠缠不休,拉扯中叶师妹怀里的栾木果实叫他发觉了,他便直接动手抢人。曾师姐为了护着我们,连中两次蝠声术……” 说到这里,她又哽咽起来:“三公子说,昌元妖君广发敕令正是为着栾木果实被窃取的事,还说我们毁了符傀,要我们偿命。叶师妹主动出来顶罪,就、就被那三公子拽上车拉走了!说什么带去俊坛的行宫做他的、他的……我只怕叶师妹已经……” 罗之云再也说不下去,泪如泉涌。 周璟听得眉头紧皱:“那狗日的妖君真在挑事,南荒帝就这样任他胡来?” 虽说大荒铁律是不许杀妖,可中土修士也不能轻易被伤害,彼此多数是维持一种微妙的和谐,互不干扰。然而昌元妖君却发了疯一般,甚至在自己地界里订了新规矩:妖可以杀人,人却不可以杀妖。 大荒妖虽多,但人更多,他摆明了不想给人好日子过。 罗之云犹在拭泪:“听说南荒帝已多年不管事,更有传言说他极厌恶修士,所以才如此放纵昌元妖君。” 一个不管事还厌恶修士的荒帝,一个发疯妖君——实实是乱七八糟的南之荒。 秦晞疲惫地坐下去,一手将垂在耳畔的玉清环拨去后面。 要不是昌元妖君找事,他这会儿应当是睡在最奢华的上房,喝着大荒最上等的美酒,而不是躺在野地荒屋里,睡又冷又硬的泥地。 想想实在来火。 “俊坛的行宫。”他语气里带了一丝阴森森的杀意,“有意思,为一张群傀符纸大动干戈,不晓得三公子跟符纸一样被扯碎,昌元妖君是什么反应。” ……都说了在大荒无论如何要低调,把三公子杀了,这大荒还能待吗? 周璟不理他,只安抚罗之云:“罗师妹不必焦虑,明早曾师姐醒了,你与她先往西之荒渡口去等几天,我和师弟会把叶师妹带过去的。” 罗之云万分感激之下,哭得反而更厉害了。 两位太上脉修士显然都不擅长应付这局面,一个被哭得睡不着,一个尴尬。不过她内伤初愈,到底体力不支,哭着哭着竟不自觉又昏睡过去。 周璟松了口气,忽然问:“你下了昏睡术?” “是。”秦晞睡意朦胧,“要不你替她解?” 这样说就是没下了,周璟对他的作风比较了解,思忖片刻,又道:“俊坛的行宫离这里很远,听说防守甚严密,须得想个低调稳妥的法子混进去。” 事情起因是为着符纸被毁,这事儿他们多少要担些责任,必须得把人救出来。 秦晞翻了个身:“法子我来想,七师兄可否安静一会儿,师弟很困。” 周璟哪里理他:“可以用障眼法混进去,只是太容易有破绽,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 秦晞睁眼看他:“真要杀三公子?” “杀个屁!”周璟快烦死他了。 那他放心了,刚才就随口一说,当真可不好。 * 风从敞开的殿门外缓缓灌入,冰寒刺骨,叶小宛冷得瑟瑟发抖,紧紧抱住胳膊,一面偷偷环顾四周。 殿内已聚集了十来个和她一样只穿着单薄丝裙的少女,有的面善,有的面生,兴许是三公子这两天又新抢的,但她始终没找着令狐蓁蓁。 完了,必是那三公子等不及已向她伸出魔爪。 叶小宛不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愤来。 这一趟来大荒,实实被昌元妖君坑惨了,也怪她自己不够谨慎,原本三公子总还有些忌讳,并不敢真抢中土修士,谁想叫他发现了怀里的栾木果实。这下被抓个正着,不但自己遭殃,还累得两个师姐重伤,也不知她们现在是死是活。 她竭力收拾心情,偷偷探头往窗外看。 这里是一座寸草不生直插入云的孤峰,俊坛的行宫就建在冰封雪埋的峰顶,所有房屋建筑错落有致分布在险壁上,竟不成整体。窗外就是悬崖,底下白茫茫一片云海,不知其深几何,稍微看一眼便令人心悸。 她们身处的地方叫黎黄宫,三公子强掳来的女子都被安置在这里,而黎黄宫也仅仅是俊坛行宫驳杂建筑里的一小块,更建在最险处,除非生了翅膀,不然根本没法逃。 殿外木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多半是黎黄宫的管事,叶小宛急忙用袖子吸干眼角的泪。这鬼地方的鬼管事连哭都不给姑娘们哭,动辄就用黑铁戒尺打脚板,痛入骨髓,她可不想再被打了。 下一刻,殿门处走进个高挑窈窕的身影,竟是令狐蓁蓁。 同样穿着单薄半透的丝裙,她虽也冻得脸皮发青,倒还镇定,进来后只张望一圈,随即便往叶小宛这里走来。 “令狐姑娘!”叶小宛压低声音,“你、你没事吧?” 她有事。 一进黎黄宫,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就都被女妖们扒了,连木雕镯子也不例外。真凶残,她全部家当都在镯子里,没了镯子,就是跑出去也没法过,饭都吃不起。 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早先把栾木果实给了二师姐,不然简直雪上加霜。 令狐蓁蓁吐出一团白雾,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手揣进袖子里,用最轻微的声音说道:“修士不是会传信术吗?叫你师姐们来救啊。” 叶小宛羞愧地垂下头颅:“我……修为浅薄,还没学会传信术。而且师姐们都被三公子打伤了,只怕性命堪忧。” 看来中土修士也并非都如那两个太上面一般强。 叶小宛突然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令狐姑娘,你不怕吗?” 令狐蓁蓁摇头:“我很怕。” 叶小宛声音微微发抖:“你有没有发现,黎黄宫只有我们这些被新抓来的,在我们之前的人去哪儿了?” 令狐蓁蓁朝窗外看了一眼:“都丢下去了吧。”反正肯定不可能好生送回去。 叶小宛面色苍白:“我是昨天偷听女妖们交谈才知道的!被掳来的女子都是等三公子玩腻了就直接扔下孤峰!令狐姑娘!我们一定得逃!” 令狐蓁蓁声音更低:“你有什么法子?” 叶小宛再度羞愧地垂下头颅:“我……还没想好,我再想想。” 令狐蓁蓁侧头往外看,这座孤峰太高,就算有油布翅膀,也不可能安然落地。攀爬估计也不行,整座孤峰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爬到一半不是累死就是冻死。 她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正有些无奈,忽闻殿外传来妖兽的低低嘶吼声——是妖兽坐骑的吼声,谁有坐骑?她伸长脖子朝殿外张望,便见黎黄宫的女管事正从一匹雪白的虎妖坐骑背上下来,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守卫女妖。 这位女管事她见过不下三次,每次身后都跟四个女妖。女妖们个个腰佩短刀,且看体型多半是兽妖,想悄无声息弄倒她们,只怕不容易。 女管事进殿后先姿态高傲地环顾一周,见女子们虽冻得面无人色,却个个垂头静默,她不由露出一丝笑,训话时语气也温和许多。 “你们乖觉,三公子便欢喜,我也省事。三公子是个有雅趣的妖君公子,你们能来这黎黄宫,从此衣食无忧,备受宠爱,其实福运不浅,多少女子想来都来不了。只要乖乖听话,不忤逆三公子,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若能再把仪态学好,知道怎么柔顺地侍奉三公子,那便再好不过。” 令狐蓁蓁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在师门大宅住的半年间,她见识过不少野妖,摸索出一套规则——草木类的妖总不能离原身太远,像藤妖和桑树妖那种,便只能画地为牢。花妖则常把妖身带在身上走动,虽灵活些,却多数不会很强。 她怀疑这管事是个茶花妖,她细微的举止动作间一直很在意发髻上的那朵红茶花,即便是离着这么远训话,她也总会下意识抬一下手,仿佛要护住什么。 很好,有武器,有坐骑,回头她就掐了这花妖,逼她把镯子还回来。 令狐蓁蓁轻轻拽了拽旁边叶小宛的袖子,轻柔的声音近乎耳语:“我有法子,但你要帮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章 一波三折 冬月初一,晚霞万里。 因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峰时迟那时快,女管事的反应比她们料想的要迅捷无数,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入袖,看姿势是打算抽警示符。令狐蓁蓁出手如电,手里的黑铁戒尺毫不犹豫掷出,“呜”一声锐响,正击中她肘间,不等女管事再动,她一把抓过叶小宛手里的短刀,寒光疾射,刀刃擦着女管事的耳朵,直接将她发髻上的巨大山茶花打穿,钉在了墙上。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利落干脆,她鲜红的袖子像一条流动的红线,毫无凝滞,骤然扬起复而缓缓垂落之际,女管事已扑倒在地,墨汁似的妖血在身下缓缓铺开,触目惊心。 好、好厉害!叶小宛忽觉自己这修士做得弱炸了,只习惯地想着要用什么术法来对付,看人家多干脆,戒尺短刀就能把妖给重伤。 短短数息间,局面便已翻转,四个女妖甚至还没能挣脱藤蔓术。 叶小宛拔刀便刺,冷不丁某个女妖身上忽有金光迸发,她只觉手腕被人捉住,下一刻,熟悉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他娘的!你们可真会乱来!” 她不由惊呼出声。 这边令狐蓁蓁刚把女管事翻过来,她的镯子还没取回,可不能叫她死了。 逃跑计划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要能制服女管事,就成功了一半。待把她衣服全扒了,叫她用不出任何手段,挟持着取回镯子,再把她的坐骑抢了,她们就能从这孤峰上逃走。 令狐蓁蓁动作飞快,正要扯开女管事的腰带,后面叶小宛的惊呼声便吓了她一跳。 一转身,却见叶小宛被一个穿深紫衣裳的男人抓在手里,竟是周璟。 而靠着自己这边的殿角,一身白衣的秦晞刚把手从最后一个守卫女妖的脖子上收回。 太上面修士?她不由怔住。 直至此刻,偏殿内原本被吓傻的众多女子才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哭叫着奔向紧闭的殿门,急于逃离这血腥的地方。 眼看她们开始砸门,令狐蓁蓁再也顾不得两个修士,反手便去抓女管事,不料抓了个空,那满身鲜血的女管事不知何时已躲了老远,手里还捏着一粒青光小球。 不好!她的戒尺脱手而出,还是迟了一步,小球被女管事一把捏碎,只听殿内“嗡”一声,眼前青光流肆,竟是起了妖言结界。 结界如悬浮的丝网,一层层在殿内散开,眼见一个少女不小心触碰到那层青光,立即被结界收拢裹成一粒茧子,令狐蓁蓁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完了,功亏一篑。 一阵阵激烈刺耳的钟声在峰顶回荡,是警示符的动静,两个姑娘的突然发难打乱了他们低调的营救计划,这下势必要惊动三公子,没法再救剩下的人。 秦晞皱眉唤出风雷术法,周璟那边动静更大,听着像是把偏殿的墙给拆了。 “元曦!说好的地方见!”他的声音一倏忽间便窜了很远。 说好的地方当然没问题,只要找到能指路的。 秦晞将面前的妖言结界震碎,终于找着红衣的令狐蓁蓁,她正在密密麻麻的结界青光里避让奔跑,比兔子还灵活。 她可真是又一次叫他大开眼界。 风雷术法瞬间将周围的结界扯碎,秦晞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失礼了。” 翠绿鲜亮的术法光辉骤然铺开,洪水般朝前猛撞,令狐蓁蓁只觉耳朵都要被炸聋,眼前烟尘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整个人为他拽着疾驰出偏殿,却是落在了外面一处宽阔平台上。 她正欲开口,冷不丁他猛拽着她窜至平台边缘,一个纵身便往云海跃下,刺骨的风瞬间把她嘴里的话吹得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自取灭亡的逃命方法?! 急速下坠中,似有无数狂暴的风在拉扯,她整个人像一片树叶似的翻过来倒过去,神志不清之际,她好像抓到了什么,当即死死抱住。 不知过了多久,凄厉呼啸的风声渐渐变得柔和,最后归于虚无。很快,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连带着她面颊紧贴的地方微微震动着:“令狐姑娘,到底了。” 到底了?她被摔成了多少瓣?怎么还能听见声音? 令狐蓁蓁缓缓睁开眼,微微动了一下,手脚都在的样子。 她迷惘地四处张望,这里不晓得是什么地方,满地碎石,不远处有一条甚宽阔的河流,水流十分激烈,潺潺有声,河对岸是茫茫无边的漆黑野林与高低起伏不一的连绵山峦。 ……没死? 她抬起头,秦晞的脸意外的近,也垂睫看着她,一只手还捂着鼻梁,声音模糊:“可否放开我?” 她那个高高的黄金头饰,一根戳着鼻梁,一根戳着耳朵,好痛,忍到现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章 救命之债 令狐蓁蓁收回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后退数步,犹带身在梦中的迟钝感:“你们……太上面……怎么、怎么会在……” 还在太上面,她必是故意的。 “来救灵风湖的师姐。” 他们用障眼法化作女妖本是为了低调行事,没想到最后还是闹得一塌糊涂,怕是南之荒这里以后也不能来。 秦晞返身沿着河岸疾走,见她没动,便道:“跟上,有追兵。”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走的方向,奇道:“你是要去哪儿?” “西之荒。” ……那边是往南,这人不认路?是要走回去么? 令狐蓁蓁转身便跑:“这边才是西。” 他说有追兵,那可得快点,她提起过长的裙摆,跑得特别快,秦晞很快便落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既是逃命,她也顾不得厌恶背后有人这种事,一路卖力狂奔,在崎岖林间跑了大半夜,渐渐便气力不继。身上的衣服太宽大,碍手碍脚的;头上那个黄金饰物越来越沉,头皮疼,脖子更疼;沉甸甸的黄金耳饰快把她耳垂拉到肩膀了。 好辛苦。她气喘吁吁,抬手正欲把碍事的饰物们扯开,秦晞突然停下了脚步。 “休息会儿吧。”他寻了块平整的地方,柔和的清光拔地而起,圈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自己先往树下盘腿一坐。 令狐蓁蓁喘得厉害:“不是有追兵吗?”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一阵,至少能撑到天亮。 “我划了清光阵。” 秦晞懒得解释什么是清光阵,只拽了拽衣角,突然发觉衣襟上染了数抹暧昧的胭脂色。 他盯着看了半晌,又抬头望向令狐蓁蓁,她唇色极浓艳,必是跳崖时死死抱着他那会儿沾上去的。他的眉头皱了一瞬,立即抬手掸落,谁想胭脂印不比灰尘,越弄越是晕染开,他终于有些无措。 修士避尘避雨避寒避暑,这胭脂印居然避不了,偏生还是件白衣。 艳红的身影凑过来蹲在了他面前,她还在喘着,黄金头饰上的金丝一下下晃动,盯着那几团胭脂印,脸上带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高兴。 眼看黄金头饰又要戳在自己脸上,他朝后让了让,便听她说道:“我们来把账清清。你们欠我救命钱带路钱问询钱送水钱,还破坏了我的逃跑计划,害我镯子没拿回来。不过还是要多亏你相救,那些账就清了。” ……大荒人连人话都不会说,救了她,还觍着脸摆出“我不跟你计较了”的模样,脸皮之厚简直匪夷所思。 也行,既要算账,那就好好跟她算算。 秦晞淡道:“你割破我衣裳,五十两。八只符傀是被你的狂风刮出来的,我若不震碎符纸,你早就被符傀弄死了,这笔救命钱怎么说?” 令狐蓁蓁摆了摆手,甚是大气:“那些马上一并清了。对了,你有带树皮纸吗?” 他在袖中摸了半日,只取出数张白纸:“有白麻纸。” 令狐蓁蓁正要接,他却将手一收:“要去何用?” 她实在诡异得紧,无论是一刀就能重创妖身的利落身手,还是落崖后马上就能狂奔的镇定,加之她身上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之在他这儿,她已经不算普通人了。 她面上那层奇怪的高兴越发明亮,连声音都轻快几分:“我帮你把这些印子去掉,而且保证不管怎么折腾,你的人和衣服到西之荒都是干干净净的。加上咱们两个都是去西之荒,你是修士,打架的事交给你。还有你方才说的衣裳啊符傀啊,一笔头,五百两,我帮你画张避垢符就够了。” “避·垢·符。”秦晞一个字一个字念,目不转睛盯她,“你会画符?” 他知道大荒这里手艺人很多,但听闻他们行踪极低调,鲜少暴露身份,难不成他真就撞上一个? 他把纸递过去:“你画个我看看。” 令狐蓁蓁将白麻纸捏在指间细细搓揉,白麻纸的灵性终究不如树皮纸,怕是普通墨水没用。 她摘下左耳的黄金耳饰,用尖端在食指上狠狠一扎,蘸着血稳稳当当一笔到底,画了一道避垢符。鲜血充分唤起了白麻纸与符的感应,纸面骤然一亮,那道血红的符像是突然活了一样,隐隐散发出一层红光。 “给。”她大方地把符纸递过去。 秦晞用指尖捏住一点点符纸边缘接过,前后左右打量许久,复又看了她一眼,她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光下被映成了青灰色,里面满是期待。 他将符纸轻轻按在衣襟上,便见怎么都搓揉不掉的胭脂印像浮灰一样漾出衣料,随意一掸便毫无痕迹。 居然是真的。 秦晞忍不住又把符纸展开,凝神细看上面隐隐泛着红光的符画,一眼就能看出,她画符的手法很熟练,而且特别稳,真是手艺人?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她的手掌细而白,一点薄茧都没有。 手艺人怎会没茧子。 令狐蓁蓁浑身舒坦,大松一口气:“这下两不相欠了。” 秦晞默默将避垢符折好塞入袖中,掌心突然吞吐白光,在她食指上轻轻一握,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的疗伤术,价值五百零一两,你须得倒找我钱。” 令狐蓁蓁大吃一惊:“这么贵?!” 而且五百就五百,六百就六百,五百零一两是什么玩意! 他诧异地看着她:“既然是我救了你,我替你疗伤,定价自然该我说了算。” 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坏了,她居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并没叫你疗伤。”她试图寻找这笔账的漏洞。 “你也并没叫我救你,但事实就是我救了,也疗伤了。”他拨了拨头发,细小玉环在耳边微微晃动,漆黑的双眼微微眯起,“何况这本来就是你弄上去的印子,你把它弄干净是天经地义。”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令狐蓁蓁反而更不爽:“是你拽着我跳崖的。” 秦晞淡道:“你没和我说不要跳。” 令狐蓁蓁感觉自己被他绕得有点乱,明明在她看来是一清二白的账,到他那边就是算不清的烂账,眼看趋势是自己给了符还得倒贴钱,简直大大的不妙。 她转身欲走,却听他说道:“你最好别出清光阵,追兵马上就到。” 她一下僵在原地,他又道:“这下是又救了你一次,这一路到西之荒,你怕是要欠我不少钱。” 令狐蓁蓁惊道:“我不是给过你避垢符?” 秦晞好似比她还惊讶:“令狐姑娘莫非没做过交易?交易是双方的事,怎能你一人独断?” ……不好,她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你要多少钱?”她语气有点儿虚。 他微微偏着头:“我得想想,等想好了告诉你。” “我镯子没拿回来,现在身上没钱。” 秦晞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下一刻林间便刮起了狂风,妖云雾气团团凝聚遮蔽月色,内里不知藏了多少妖兽,每一头妖兽身上都骑着一只面容狰狞高大无比的巨妖,手里的长刀泛着冰冷的幽光。 没一会儿,天顶传来“当当”数声巨响,一直蔓延到极远处不停回荡,看架势,汤圆妖君是铁了心要在整个地界内把自己的敕令发出去。 “昌元妖君有令!即日起,清理地界内所有修士!南之荒通向东、北、西三荒的要地严控进出!地界内若有胆敢藏匿修士者,格杀勿论!” 令狐蓁蓁痛苦地揉了揉脸,这下完了,她连衣服都没得换,穿这一身走路上就是活靶子,根本没可能一个人去西之荒。 她打几个野妖还成,咬咬牙对付几个落单的妖兵应当也不至于出问题,面对成千上万的妖兵潮水,那只有修士能打。 总觉这样会欠姓秦的很多钱。 眼看乌云般的妖兵消失在天边,秦晞才又道:“我不赶脚程,不会一天要一百两,等你有银钱的时候再结算,不急。” ……他竟还能沿着刚才的话继续,而且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令狐蓁蓁凝神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扯下头顶沉重的黄金头饰:“不然你看看这个头饰?应当能卖不少钱。” 秦晞认真看了看黄金头饰,道:“也行。” 令狐蓁蓁手脚麻利地把拉着耳朵疼的黄金耳坠摘下:“这个也拿去吧。” 他长袖只一拂,金灿灿的饰物便都收纳入袖中乾坤,一面道:“那方才一次救命钱便算结清了。” 她几乎要蹦起来:“你按次算钱?这么多黄金,就一次?” 秦晞与她摆出正经谈生意的姿态:“令狐姑娘不是说,一张避垢符值五百两?我想,姑娘的命总比那符纸要贵重许多吧?你不喜欢按次算钱?那还是按天算?交易是双方的事,你可以提要求,我们慢慢商量。” 和他商量有用吗?令狐蓁蓁算看出来了,他就是仗着汤圆妖君发疯,仗着自己是修士能打架,跟她狮子大开口。照他的天价算法,欠债真是如山高如海深。 好烦,她怎么就打不过妖兵呢?要是能打过,她早自己一个人走了,没道理跟这倒霉修士混一块儿。 “我听说手艺人多是一方巨富。”秦晞甚至开始劝解她,“一张符纸可以卖数百两,你多卖几张不就行了?何必纠结这些小钱。” 这人眼睛定是坏的,竟能把她看成巨富。 令狐蓁蓁索性坦率相告:“我还不算手艺人,只会画符。只有正式手艺人才有卖的渠道。” 是了,怪不得手上没茧子,她倒是很直率。 秦晞静默片刻,忽然问:“你知道西之荒的定云城吗?” 当然知道,知道的不能再知道,师门大宅就在定云城外的荒山里,她狐疑地看着他,不会这么巧吧? “你若能带我去定云城,这一路的食宿我便包了。” 这个可以有,那救命钱…… “当然,遇一次妖兵就是救你一次,这个钱你得给。等到了定云城,我会把账算好的。”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令狐蓁蓁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好,到了西之荒她就跑,这太上面算账都是天价,她不跟他来这套了,这种孽缘没有结清的必要。 秦晞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到了西之荒你就跑,死活不还钱,我拿你没办法?” “怎么会呢。”她镇定地做出欣赏月色的模样。 秦晞指了指跳跃的清光阵:“清光阵我会一直放在这里,只要它在,我随时都能回来。你若赖账,我也只能把你送回来了。” 真的假的?!她猛然扭头看他。 “信不信在你。”他的语调很平静,根本听不出真假和起伏,“总之,我并不是一定需要你带路,可你却一定需要我救命。” 这话简直正中要害,令狐蓁蓁一头软在树上,扑簌簌撞下许多树叶。 秦晞终于撑不住“嗤”一下笑出声:“我会算得便宜些,你给的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一章 灯火通明(上) 冬月初四,落日熔金。 正黄昏时分,艳霞似火,烧透半边天,秦晞站在崖边散漫地四处眺望,他似乎迷路了。 令人厌烦的大荒山水好似长一个样,怪石嶙峋,与野蛮生长的树木纠缠在一块儿,实在认不出之前有没有走过。 他索性就等在原地,和之前几次一样,等认识路的令狐找到自己。 很快,不远的高处便传来令狐的声音,憋着气似的叫唤:“太上面——!又丢了?!太上面——!” 还在太上面,她怎么就是叫不对呢? 秦晞把手拢在嘴边,大声道:“令狐姑娘,这里。” 没一会儿,那道火红身影箭一般从茂密的野林里窜了出来,容姿称得上绝世妖姬的令狐,正用一种完全不妖姬的动作朝自己狂奔,并发出愤怒的叫声:“你又乱跑!” 他提醒:“令狐姑娘,是太上脉,我叫秦元曦。” 管他叫什么,怪讨厌的,不想记名字。 令狐蓁蓁头一回遇到这种完全不认路的人,上午他不知听见什么动静,一个人走丢过一回;下午她寻了个水源洗手喝水,回来他又丢了;就刚才,她摘个野果的工夫,他再一次丢了。要不是他,今天就可以翻过这座山的。 她突然又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他:“你今天走丢三次,那就抵消三次救命债。” 这人漫天要价,居然按次来计算救命钱,光昨天就遇了十几次巡逻妖兵,汤圆妖君可能把整个家底都掏出来了,照他的天价算法,她欠的钱迟早得有西之荒所有山加起来那么重,绝不能让他给自己挖无底洞。 秦晞偏头想了想,“哦”了一声,并未反对。 她登时又高兴起来,姓秦的不认路,还喜欢乱走,很好,指不定到了定云城他还得倒找钱。 “你不是说食宿全包?吃食呢?”她理所当然地问他,逃出来三天了,他就没给吃的,还是她自己找了野果充饥,今天居然还不给。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秦晞取出水囊递过去:“只有水,修士不用每日进食。不过这附近野妖很多,我可以替你抢些吃食过来。” ……他该不会以为野妖跟城镇里与人混居的妖是一样的?遇到这种比她还没常识的中土修士真头大。 “野妖都是草木成精,不吃东西。”她开始给他灌输大荒常识,“只有兽类成妖要吃。不过兽类成妖很难,一半只能做妖兽。剩下那些能成人型的,大多不会流连野地山林,只有极少数徘徊野外,吃生肉,还会吃人。” 原来如此。 秦晞沉吟道:“和中土全然不同,或许是因为这里没有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缘故。” “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是什么?” “传闻中土曾是神明们居住的地方,盘古开天地后,曾有羲和送日,望舒驾月,因此有日月精华,天地间充斥灵气。” 那都是啥?令狐蓁蓁只觉陌生无比,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冷不丁却听他又道:“你说的对,食宿该我包,我这就找找有没有野兔野鸡。” 又来?她一把掐紧他的胳膊:“不许去!” 然而这位仁兄全无悔改之意,更丝毫不能体会她领路的艰辛,还是说着千篇一律的话:“就在这附近,不会走丢。” 她真是烦死他了,捉什么野兔野鸡,他怕是不晓得处理起来多麻烦,弄熟了还得花老半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根本没在野地里待过,要是能甩掉他自己走,她早走了。 “你只能白天走丢!晚上可不行!” 令狐蓁蓁卯足了力气阻止他,强行拽着就走。 秦晞觉着胳膊快被她掐断了,只得道:“令狐姑娘,我会跟着你的,可否不要再掐我?” “不行,我抓着才放心。”她一口回绝。 诶,大荒人,作风野蛮。算了,这里是大荒,她是老大,听她的。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一线月遥遥悬挂夜色边缘,令狐蓁蓁侧耳细听,只觉远处好似有隐约人群喧嚣声——荒山野林,哪里来的人群? 加快脚步上了一段山坡,眼前倏地豁然开朗,却是半山腰一方空地,山下是一望无垠的连绵野林,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建在山坳林间,灯火辉煌,如点缀黑色绒布上的明珠。 令狐蓁蓁骤然停了下来。 因她头一回来南之荒,为防止迷路,特意把师父常用的手艺人地图仔仔细细背过。俊坛行宫在南之荒东侧,按照地图标记,往西翻过三座山就能见大道,大道再走两日便是水清镇。 问题在于,山都是荒山,并无村落。何况汤圆妖君一家子都不喜欢人,这里离俊坛行宫不算太远,也不可能有村落。 “怎么了?”秦晞问道。 她想了想:“按地图来说,这里不该有村落。你要是怕,我们就夜宿山林,水源就在附近。” 秦晞不由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害怕的人是我?” 怕的人明明是她,怕遇到妖兵,按次数收钱,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伎俩。 秦晞反手把她一拉,纵身从崖边跳了下去。 风声骤然呼啸,一团团聚集身周。大荒没有灵气,无法原地腾飞,但借着风势从高处滑上一段距离还是绰绰有余。 从高处朝下看,灯火辉煌的村落里人来人往,白石大道旁间隔数十步便有各色琉璃灯笼用以照明,更有许多摊子,从吃食到杂物一应俱全。 孤立在荒山却又异常繁华的村落,在中土很常见。 秦晞正要控制风势落下,却觉令狐蓁蓁凑到近前,她心还挺大,上回跳崖晕头转向,这次已十分平静了。 冷风裹挟着她的衣裙与长发一股脑扑向他,很痒,他偏头让过不停擦刮脖子的柔丝,下一刻她口中的热气便细细喷在耳廓上。 “这里很奇怪,要小心。” 秦晞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周围风啸尖锐,他也只能凑到她耳边问:“怎么奇怪?” 令狐蓁蓁四下看了一阵:“正常山里的村落不是这样的。” 她从西之荒来南之荒,一路上也遇过不少山中村庄,多数与世隔绝,反正不是这种景象。师父说过,大荒怪事特别多,所以遇到反常之事,更要格外小心。 秦晞未置可否。 是正常的村落自然最好,若不是,那也没关系,太上脉修士百无禁忌,尤其对他来说,遇到什么妖魔鬼怪,都比夜宿山林愉快些。 风势将他们送下去,刚好落在村落大门处,只见人潮往来,好不热闹。门口有一座巨大的白石碑,刻着“臷民庄”三字,字体极古老。 有意思,他只知道臷民国,传闻上古时代存在于大荒的异族。 可自从大荒分了四方,四方又开始有荒帝,这些曾经辉煌的大荒异族们便已零落,绝大多数都已成传说,想不到还有后裔,竟还在这里聚成了村落。 令狐蓁蓁见他毫不犹豫拔脚就要进庄,马上利索开口:“进去也行,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给钱,我提醒过。” 秦晞问得和善:“那要不令狐姑娘一个人夜宿山林?” 一个人可不行,夜里的大荒野林危机四伏,她又手无寸铁,不管是遇到妖兵还是野妖都极麻烦。 令狐蓁蓁还想再说,冷不丁一阵风吹来,一股极诱人的香气钻入鼻腔,方才吃下肚的几个野果瞬间没了踪影。 什么东西这么香! 她两条腿不受控制地顺着味道走,跟闻到肉味的狼似的,眨眼就进了庄子。 这大荒人,前一刻还不肯进,后一刻跑得比他还快。 秦晞一时琢磨不透她的作风,遂跟在后面走。正晚饭时间,庄子里各色食铺开张得热闹,众多吃食虽简陋粗糙,与中土全然不能相比,然而油烟香气源源不绝,连他也被勾出一丝馋虫。 那边厢令狐蓁蓁已顺着味道精准地找着了源头——一个饼摊,饼里夹了各种馅料,用酥油炸得金黄,香气简直要钻进脑仁儿里。 真好闻。 她停在对面使劲嗅,那老板原本忙着做饼,猛然抬头见着这么个服饰华贵的妖艳美人,不由惊得“哎哟”一声,只从锅子里选了张最大的饼包好,献宝似的:“姑娘饿了?拿去,不要钱。” 令狐蓁蓁却摇头:“我不要。” 她身上没钱,给不得回礼。 买可以,该是姓秦的出钱,他答应了包食宿的。 她还未来得及扭头找人,一只修长的手已托着钱从身后送过来,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六块。” 买这么多,一定有她的份吧?她不信他一个人能吃完六张饼。 令狐蓁蓁猛然转身,便见他用白纸包了三张饼递过来:“拿着,说了食宿我包。多加两张,是前两日欠你的。” 这不就对了?他若一直如此有来有往,不漫天要价,这趟去西之荒本该轻松很多。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肚饿,他送饼的模样看着特别顺眼,令狐蓁蓁咬着饼仰头看他,庄内璀璨通明的灯火落在他漆黑眼底,像是有清透的火在烧,那层光极漂亮,她忍不住盯着一直看。 秦晞不明所以地与她对望半晌。 大荒人,言行举止颇多怪异,她这是在看什么?不像是看人的眼神,倒似在看一段风景,看一朵花,看一块石头,好生诡异。 “令狐?”他疑惑地唤她,“有什么事?” 她没事,就是挺喜欢萦绕在他眼底睫毛上那层色泽清透的灯火辉光,说不出的好看,让她想起曾经见过的迷人色彩。 譬如师父买她当关门弟子那日,映在银钱上的璀璨日光;再譬如几个月才能回一趟深山的大伯,踏着夕阳霞光走在山道上,周身那层极柔软极动人的颜色。 都是罕见的颜色。 终于,她看够了,咬着饼开口,酥油香气扑面而来:“吃完饼就走,这里很奇怪,不宜久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二章 灯火通明(下) 一旁的饼摊老板耳朵甚尖,闻说便笑得憨厚:“姑娘,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也许你没听过臷民庄,可要说奇怪,那还不至于吧?” 令狐蓁蓁淡道:“你撒谎。” 师父说过,大荒没有乐土,至少四位荒帝执掌后,就不再有凡人和异族的乐土了,一个妖君都可以对地界里所有事钜细靡遗地掌控,何况荒帝。 那老板并不以为意:“姑娘忒多疑,你多住几日便晓得这里的好,我们这里民居都敞开给客人们住,不用客气。” 秦晞一听民居敞开住,眼里登时有了光:“真的?” “臷民后裔从不骗人,二位既然来了便是客人,若玩得开心,记得替咱们多说说好话。” 令狐蓁蓁咬着饼转身,一面朝秦晞招手:“走了。” 走去哪儿?夜宿山林?秦晞也咬了一口饼:“不走。” 真是头一回见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还是个修士,露宿野林跟要他大半条命似的。 她只能老话重提:“留下来的话,出事我真不会给钱。” 他用下巴指向村落大门:“进是令狐姑娘自己进的,你大可自己再出去。” 这倒霉修士以为她不想一个人走吗?!可这几天要不是有他划清光阵,她起码被妖兵抓几十次了,独个儿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令狐蓁蓁烦得头都大了一圈,忽听他又道:“庄内一丝妖气也没有,又全是熟客,怕什么?令狐姑娘遇事竟不担心性命,反而担心钱。” 担心钱又怎样? 她等他的下文,他却已迤迤然走远了。 * 时近酉末,白石大道上一串串纸灯笼都被点亮,像是穿在发光丝带上的明珠。大道沿途有许多分叉,通往各个民居,民居多是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院落,疏朗有致,檐下亦挂着纸灯笼,衬的屋这个臷民庄奇怪?哪里奇怪?” 令狐蓁蓁摇头:“我说不出哪里奇怪,但荒山里不该有这么繁华的村落。” 对面三个中土修士俨然是一伙的,异口同声奇道:“荒山里繁华的村落不是很常见?” 哦,好吧。 令狐蓁蓁倏地合拢嘴,安静下来。 周璟皱着眉:“你怕什么?就算有事,天也砸不到你头上。就是那狗屁妖君亲自来,你们也不用怕。” 这话说得十分不低调,还有点儿做作的豪气,跟他来了大荒后成日嚷嚷低调的言行大相径庭,秦晞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一旁的叶小宛更是双眸如水,真像会说话一般,极灵动地望着他笑。 周璟被他们看得不自在,只扭头瞪令狐蓁蓁:“既然怕出事,怎么还穿得这么显眼?” 比起她,叶小宛大约恨透了那件白纱衣,跑出来头一件事就是抢了女妖的衣服换上,这才是正常人的行径。 又不是她不想换,她声音里透出一股贫穷的疲惫:“没衣服换,没符纸。” 这身衣服各种不便,唯一的好处就是上面绣满了避字诀真言,若要换下,首先她得买套新衣,其次还得备好一堆符纸,否则野林里走两天就不成样子。她如今两手空空,所谓人穷志短,就算再不方便,也只能将就。 叶小宛柔声道:“没事,回头到了水清镇,我替你裁一件衣裳。方才过来看到有饰物摊子,我还说有一根簪子特别适合你,走,咱们看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三章 万鼠妖君(上) 周璟见她俩走远,便一巴掌重重拍在秦晞肩头:“你这颗石头开花了?” 他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位九师弟和那小丫头也不知是在说悄悄话还是怎样,凑得特别近。他头一回发觉元曦在风情月债上不是蠢货,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就手到擒来。 秦晞显然没明白:“什么意思?”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还给我装不懂。” 秦晞愕然:“随便一个人你就可以君子好逑?” 周璟随口道:“还不都是看脸,长那么好看,你不好逑一下?” 秦晞淡道:“我天天看着七师兄这张脸,见谁都不好看了。” 周璟“啧”了一声,就晓得他必来戳这一点,他的聪明伶俐老是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 他索性只问秦晞离开俊坛行宫后的遭遇,因听起来半点旖旎的东西都没有,反而充斥了各种令人头大的算账,不由十分嫌弃:“你们在一块儿三天三夜,就这些?” 秦晞只觉周璟今日格外奇怪:“你说还能有什么?” 算了,没什么。 周璟摇了摇头,是他高看他了。 * 繁华的村落到了快三更才安静下来,正如饼摊老板说的,村内所有民居都敞开大门,任由客人们进出休憩,为此叶小宛还感慨了一番,传说上古时代民风就是如此淳朴。 上古什么样令狐蓁蓁不晓得,她只晓得这地方古怪,她决定不睡了。 叶小宛出来几次,见她一直在院子里站着,不由劝道:“令狐姑娘,就算要守夜,也该交给修士来,你快去休息。” 可那姓秦的分明第一个熄灯,他师兄这会儿大概也睡着了,守什么夜? 叶小宛索性坐在回廊栏杆上:“算了,我们一起,路上多亏丛华师兄回护,我也该做点事。” 令狐蓁蓁默默咀嚼葱花师兄四字,姓秦的师兄叫葱花?真是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叶小宛是个话特别多的姑娘,没人搭腔也能说半天,从三日逃亡经历,说到自家门派灵风湖的景致,令狐蓁蓁听着听着就出了神。 中土这么有意思,给师父当完十年关门弟子,她可一定要去看看。 “中土还有什么好玩的?”她问了一句,等了半日没见回答,扭头一看,叶小宛已靠在回廊上睡着了。 ……幸好没叫她一个人守夜。 令狐蓁蓁绕着院落走了两圈,四下里安静无比,唯独树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捡了石头扬手便砸,只听一阵“吱吱”乱叫,沿着树干七七八八竟一溜烟窜下许多只肥硕的老鼠。 又是老鼠,这边的老鼠不钻屋子,怎么总上树? 见它们团聚在院门处,惨绿的小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竟全然不怕人,她又捡了几块碎石,正欲砸出,忽觉庄内的灯火仿佛一瞬间被掐灭,浓厚的黑暗当头罩下,唯有那些老鼠鬼火般的眼睛仍在地上密密麻麻攒动,越来越多,渐渐竟如潮水般铺天盖地。 令狐蓁蓁忽觉裙摆一重,好几只吱吱乱叫的老鼠抓着衣服急促地朝上爬。 她抄起长裙狠狠一抖,转身便跑,一面胡乱把手里的碎石扔出去,也不知砸破谁的窗户,一面急道:“快起来!” 老鼠们仍在前仆后继往她衣服上爬,越来越重,她一路奋力甩脱,不防对面突然急急开了门,她收势不及,一脑门磕在那人下巴上,登时疼得眼前金星乱蹦。 黑暗里,踉跄的势头被他拽住,但闻满地老鼠吱吱乱叫,发了疯一般往他俩身上窜。 令狐蓁蓁明显感觉到他很激烈地颤了一下,紧跟着轰雷声便骤然炸开——是姓秦的,他的风雷术从没这么凶悍过,瞬间铺开老远,铺天盖地的老鼠立时被炸成了黑烟。 然而天顶不知何时已被墨汁似的妖雾笼罩,犹如活物般团团攒动,落在地上很快又化为大片新老鼠,一股股钻入民居,很快便有零星惊呼声传来。 “丛华!别让他们被拖走!” 秦晞的声音在轰雷声中十分清晰,这种时候,他再不像平日里散漫地叫七师兄。 周璟早已纵身上了房顶,掌心金光璀璨,瞬间凝聚成一柄长刀,其上金光似雾气萦绕流肆,为他一刀挥出,化作一片灿烂无匹的金色浪潮,顷刻间满地老鼠消失殆尽。 金光再一次铺开,在地上直直铺出一条璀璨金路,一直通向庄外,他高声道:“不想死的赶紧离开这里!” 好,她马上离开! 令狐蓁蓁拔腿便跑,冷不丁秦晞一把抓住她,只问:“令狐姑娘既能预知福祸,可否告知为什么庄内没有妖气?” 她怎么知道?她想活,快放手让她走! 令狐蓁蓁使劲挣扎,忽闻那条金光之路上传来阵阵尖叫,竟有许多头角峥嵘的妖兵追上去抓人,观其服饰,赫然是庄内那些摆摊者——她就说这地方奇怪吧?!妖兵冒充臷民后裔!必是汤圆妖君设的局! 秦晞紧紧拽住她,长袖展开,但见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疾射而出,莹莹絮絮如雪飘落,触人无事,触妖立即变成青色长剑,将其钉在地上。 那边厢周璟一刀破开天顶妖雾,金光凝聚成团,顷刻间照亮四野。 令狐蓁蓁一眼瞥见白石大道尽头的高台上有一株甚高大的树,通体赤红,竟是罕见的神树若木。他们进庄的时候天已黑了,加之庄内灯火太亮,她居然没发现这棵宝贝。 “那是若木!”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没妖气!” 能做符纸的树都罕见得很,多为天地灵物,否则不能与符产生感应,也因此,天地灵物压制下,难以感知到妖气。而诸般树皮纸中,以若木树皮纸最贵重,也最罕见,因为若木是神树。 这株若木如此高大,必有千年树龄,而藏匿其后的妖能搞出这么大阵仗,必然十分厉害。 多半是汤圆妖君本人来了! 令狐蓁蓁又一次试图甩脱秦晞的手,他却把手一松,袖中嗡然飞出一柄细如银针的青色风雷飞剑,如一线游动的青光,眨眼间便刺进血红树身中。 风雷二行向来暴烈,若木灵性被扰乱,竟扑簌簌地无风抖动起来,下一刻,无处遮掩的浓厚妖气似冰刺般铺天盖地,众人登时变了脸色。 地底突然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恼意:“竟敢伤我神树!” 话音未落,浓稠如墨水般的巨大妖云已当头罩下,哗啦啦扑倒无数民居,一时间烟尘肆卷,令狐蓁蓁瞅准空隙只往那条金灿灿的路上狂奔,不防这次是周璟来拽她,怒道:“瞎跑什么!跟上!” 她被拽着一阵风似的往高台狂奔——等下,那边好像不是“不想死的”该去的地方吧!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周璟一手拽她,一手拉叶小宛,跑得飞快。 秦晞一路疾驰,一面沉声道:“怪不得院里要种树,原来是借着妖云老鼠的眼睛窥视猎物。藏于地底,又爱吃人——阁下莫不是被褫夺了封号的万鼠妖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四章 万鼠妖君(下) 自四位荒帝不再封锁大荒,也新定了许多律法,多数偏向保护妖类,但其中亦有保护凡人的铁律,不允许妖类吃人便是其一。 万鼠妖君本来甚有威名,就因总放不下吃人这事,被东荒帝褫夺了妖君封号。 向来食人妖吃人囫囵吞枣,这位妖君却颇不同,早些年甚至有过豢养凡人的传闻,据说他偏爱心情愉悦的人,吃之前总要让猎物开开心心过上一段好日子,甚是讲究。 如此看来,这臷民庄果然是他的手笔,庄子底下应是有他的地宫,诱人入瓮后,以妖云老鼠藏于树木内,每时每刻,庄内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待挑选了中意猎物,夜半时分捉进地宫慢慢享用,神不知鬼不觉。 想来庄内那些摆摊的,包括外界告知有臷民庄的那两个大荒商人,都是妖兵们藏了若木树皮遮掩妖气所假冒。 不过,他的妖君封号已被褫夺,如何召得到妖兵为他卖命? 很快,地底又传来那个沙哑的声音:“昌元说近日地界内有不少修士捣乱,里面有两个特别麻烦的,还找我过来帮忙。我寻思到底是何方神圣,想不到竟是太上脉修士,真是失敬。” 周璟冷道:“有本事出来说话!躲地宫里算什么!” 万鼠妖君沙哑的声音忽远忽近:“同是吃人,有的只为果腹,于我却是道精雕细琢的活计。我耗费无数心血建成的臷民庄,二位可还喜欢?二位是太上脉修士,我原不想起冲突,但你们既来阻我狩猎,还伤我神树,不陪你们玩玩,岂不是太无趣!” 不等说完,满地潮水般的老鼠便团团聚集,化作数只漆黑巨大的手掌,动作极迅捷凶猛,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击打抓握而来。 秦晞发间的细小玉环忽然动了,似被狂风扯直了一般,清光化作千万根牛毫般的细针雾气,那些漆黑巨掌甫一触及,立时碎为齑粉,灰烬积了满地,半晌不能凝聚。 他缓缓朝前走了两步,开口道:“何必说什么玩玩,知道是太上脉还敢动手,我猜是昌元妖君许诺了你什么吧?以后可以留在南之荒尽情吃人?” 万鼠妖君的笑声令人牙酸:“是又如何?这里是大荒,可不是中土!我不但吃人,还喜欢养人,可比凡人养鸡养鸭要细致许多。可惜二位太过年轻,不然早些年过来看看那情形,必然有趣得很。” 秦晞眉头微微皱了下:“你这臷民庄确实弄得不错,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单为吃普通人未免太过铺张。你莫不是与昌元妖君串通一气,想再次挑起中土与大荒的冲突?” 一来,荒山中的繁华村落在中土太过常见,修士们见到臷民庄多数不会讶异。二来,庄内有神树若木压制妖气,令他们察觉不到异样。三来,此处是昌元妖君的地界,妖兵必是他提供的。 种种因素叠加,结果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了引诱中土商旅与修士而建的瓮。 “要轮到阴谋诡计,暗中挑事,我都是与中土修士学的。”万鼠妖君竟真好整以暇闲聊起来,“你们忘了百年前那场冲突,仙门修士是怎么祸害大荒妖类的?如今我不过偶尔吃上几个修士,比起当年的修士们,已是万分仁慈。” 秦晞忽然笑了笑:“妖君说了半天废话,却始终缩地宫内不敢现身,是在伺机逃遁?” 万鼠妖君哈哈大笑:“我有何惧!大荒有不许杀妖的铁律,你奈我何?惊动了荒帝,你以为能离开大荒?” 刚说完,忽闻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一道青光骤然划过视界,那小贼不知何时招出了风雷飞剑。 他知道飞剑的厉害,当即便要化作阴风遁回地宫,谁想那飞剑瞬间将白石大道与高台撕扯得粉碎,泥土似涌泉般翻出来,迫得他不得不现形。 秦晞讶然道:“还真打算遁逃?你其实很怕?果然是鼠辈。” 万鼠妖君当年也是东之荒一霸,如何禁得起年轻修士这样相激,众人只觉地面剧烈震颤,墨水般的妖云从巨大裂隙内喷射而出,妖云中的妖君冲冠眦裂,尺余长的利爪毫不留情抓向秦晞。 他侧身避开,身后的周璟早已迎上。 这种动刀动枪的打架,还是交给丛华最好,剑道武行有分寸,术法却无眼,不小心真把这妖君杀了,那才是捅了天。 秦晞落在块还算平坦的地势上,下意识四处看一圈,叶小宛很有自知之明地紧紧跟着自己,那红衣的令狐却不知去了哪儿。 掉裂缝里了?应当不至于,刚才一路疾驰,她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叶小宛还喘着呢,搞不好她都比令狐容易出事。 果然,他很快望见那截火红衣角缩在远处一块巨大的碎石后,似是嫌裙摆太长会暴露隐藏处,她正飞快把裙角收拢起来。 这大荒人颇不寻常,绝非普通人,搞不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人物。 先不管她,万鼠妖君说想玩玩,他们先陪他玩。 秦晞双掌合拢,再分开时,掌中又悬浮一根风雷飞剑,与先前那根一起,一前一后呼啸着朝万鼠妖君疾射而去。 “颇不寻常的大荒人”这会儿却有点慌。 周璟二话不说把她拽到高台这边,万鼠妖君出来后他又二话不说扔米袋似的把她给扔了老远,总之,情况很糟,非常糟。 从万鼠妖君自地底钻出来开始,令狐蓁蓁已经看不懂这种层面的打架了,视界里只有璀璨金光与妖云撞在一处,两根风雷飞剑灵活得像鬼影,倏忽来去翩跹,狂风从各个方向切割而来,她藏身的这块大石头很快就被切小了一圈。 她很想跳过裂隙朝姓秦的那边靠靠,总归离修士近些比较稳妥,可是照这种架势,她极可能刚探头就被狂风切成好几瓣。 早知道中土修士们真正打起架来是这样,她宁可一个人夜宿山林。 藏身的石头越来越小,凄厉的呼啸声忽远忽近,令狐蓁蓁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冷不丁头顶传来一声锐响,石头被金光切豆腐似的切开半截,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葱花下手这样没准头的? 周璟乍见令狐蓁蓁缩在那边,急道:“元曦!过来把她……” 话语忽地断开,天顶骤然变暗,好似乌云覆顶,先前被清光小针切成灰烬的妖云黑雾急急蒸腾,化作一只巨掌,直对着他一掌拍下,霎时间天崩地裂。 令狐蓁蓁像片叶子似的被气浪推拽乱飞,周围烟尘肆卷,遮蔽视线,她竭力伸长胳膊试图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后背突然重重砸在地上,她眼前发黑,在满地碎石间滚了好几圈,一头栽进裂隙中。 巨掌拍下的瞬间,地面崩裂出无数深渊,秦晞拽住险些跌落的叶小宛,风雷飞剑横竖疾飞,将肆卷的烟尘划开,身侧金光一闪,却是周璟疾驰而来,见他抓着叶小宛,便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令狐蓁蓁呢? 秦晞环顾一圈,便见远处最深的那道裂隙附近,满身土灰的火红身影刚爬上来,正扶在碎石间大口喘气。 倒是没事,不过现下场面太乱,人还是聚在一处更方便些。 “丛华,你去把令狐……” 话音未落,不防那妖君突然发了疯,没头没脑只管把妖云往他们身上砸,四下里又是烟尘又是妖雾,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他利爪的寒光偶尔闪烁一瞬。 好似有些不对。 秦晞方退了两步,说时迟那时快,万鼠妖君陡然化作一股阴风,比先前快了无数,当头钻进裂隙,磅礴的妖云急急收回,卷住远处瘫软的火红身影,下一刻,裂缝倏地合拢,妖气踪迹全无。 秦晞急追的势头不得不止住,但见遍地狼藉间,一截断裂的火红长袖分外显眼,长袖旁斑斑点点,血迹猩红。 他转过头,对面的周璟满脸错愕与愧疚,半晌说不出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五章 令狐后人 万鼠妖君遁回地宫,连着潜行数千里,终于停下时,已是精疲力竭。 他托大了,那两个年轻人必不是普通太上脉修士。 听闻太上脉共有九脉,这两个多半是一二脉的修士。看他们的架势,虽不敢杀妖,却充满了折辱意味,甚至迫得他狼狈弃下臷民庄,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杀意大盛,欲要寻几个凡人来生嚼,忽觉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红衣少女动了动。 很好,到底是捉住了,本来他想抓的就只有她。 枉那昌元老儿自恃精明,却追着两个难对付的太上脉修士找麻烦,真正值钱的放在眼前,他居然能叫她跑掉,若非自己出手,一个天大的功劳岂不是从指缝里溜走? 早先在庄子里发现这身着显眼红衣的少女,万鼠妖君便惊喜交加,奈何她居然跟太上脉修士混在一处,他身份被点破,不得不出手之际,还极遗憾,怕是拿不住,想不到阴差阳错,没人管她。 也对,不管她才是正常的。 万鼠妖君见她满头满脸的血,不由哈哈大笑:“你竟与中土修士厮混,实在可笑!他们怎可能回护于你!” 令狐蓁蓁疼得脑袋嗡嗡乱响,后背像是要裂开一样,左边身体动也不能动,眼前更是一片血红,刚是不是有人与她说话?是谁? 她竭力仰头,冷不丁就对上万鼠妖君铜铃大的眼睛,鬼火般的颜色,他正死死盯着自己。 这景象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她抽了口气,掂量一下实力差距……不,不用掂量了,听说这妖君是会吃人的,她感觉马上就是大限。 万鼠妖君见她既不哭也不尖叫,反应乏味至极,便冷笑道:“怎么不说话?可笑!令狐羽在地狱里见你如此遭遇,不知作何想!” 令狐蓁蓁艰难地张开嘴,一行血沫顺着唇角溢出,声音低哑:“……谁?” 她是不是听到令狐两个字了? 万鼠妖君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跟他装傻? 他冰冷锋利的爪子一下便掐住她的脸,她怀疑自己的脸皮要被割下来,疼得“哎”了一声:“要、要吃好好吃,别抓脸……”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她的鼻子,嘴巴,还有下巴轮廓,与那阴狠狡诈的令狐羽几乎一模一样,他又不是瞎子。 万鼠妖君心情甚好,索性与她耍耍:“你姓什么?” 怎么吃之前还要问姓氏的吗?好讲究的妖。 她低声道:“我姓徐。” 她把大伯的姓借来用用,毕竟他交代过,若遇到妖问自己姓氏,不可说实话。 万鼠妖君冰冷锐利的巨爪掐在了她左边身体上,只轻轻一抓,她浑身就剧烈战栗起来,他猫戏耗子般说道:“可我听那几个小贼叫你令狐?我不太喜欢对女人动粗,但你骗我可不好。来,我要听你亲口说实话,你姓什么?” 令狐蓁蓁觉着自己快晕过去了,于是与他商量:“你、你想我姓什么?听你的……” 万鼠妖君皱眉道:“还在说废话!” 见着她的时候,他就笃定她必是令狐羽的后人,若换做从前,他老早就拖着她去见南荒帝邀功了。但自从妖君封号被褫夺,没了四荒妖力的扶持,实力大减,他行事终究比以前谨慎不少。 令狐羽的事毕竟是一桩极大的丑闻,不知道以南荒帝喜怒无常的性子,见到令狐后人会不会迁怒自己翻出他多年心病。 万鼠妖君罕见地陷入犹豫中,他对南荒帝了解不多,是现在直接赌一把,将令狐后人带给他,还是找昌元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不过这小丫头似乎撑不得多久,血在地上积了一滩,他可没手段来治愈她,就算有,他也不会替令狐羽的后人疗伤。 正沉吟时,忽闻地宫上方突然传来极可怕的炸雷声,一下下狠狠砸落,整座地宫被炸得震颤不休——那两个太上脉修士竟这么快就能追来?! 万鼠妖君恨了一声,周身妖云似粘稠墨水般缓缓铺开,化作一大片老鼠,托着重伤不能动的令狐蓁蓁一路奔向地宫深处。 炸雷声越来越近,震撼天地的声势撞击胸膛,生生发疼,下一刻,地宫了不必找,可她想再见他一面……还有师父,说好了从云雨山回去就教她木雕手艺,她虽是为着五百两银入师门,却觉手艺人挺有意思,还有很多想学的,也不知能不能学到了…… 朦胧间,好像有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莫名香甜的味道,像是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花草香。这味道不算陌生,眼下嗅到,让她又是放心又是担心。 是姓秦的,他的疗伤术要五百零一两。 此刻她只想学周璟痛骂一句“他娘的”,都说了好多遍臷民庄很奇怪,他们谁都不听,结果谁都没倒霉,就她最倒霉。 “我没有……五百两……” 令狐蓁蓁撑着最后一丝精神试图与他讨价还价,一语未了,终于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六章 心结顿开 她好像见到了大伯。 他有好几个月没回来,这次又是踏着夕阳而归,橙红的霞光落在他背上,勾勒出让她喜悦的色彩与轮廓。 他的手轻轻抚摸在脑袋上,很温暖。 她喜欢这种温暖,渴望再多一些,然而它们总是异常短暂,就像那些绚丽的霞光,怎样也留不住。 令狐蓁蓁睁开双眼,睫毛被干涸的血渍黏在一块儿,视线猩红模糊,眼前依稀有个人,离得很近。 她下意识伸出手,紧紧捉住他的指尖,低低唤他:“大伯。” “……姑娘……怎么突然醒了……快让她睡着……肯定很疼……” 一个清脆的女声急急说着什么,她只是听不真切。 被攥在掌心的手指修长而温暖,袖子里带着被阳光晒得甜丝丝的花草香——不是大伯。 令狐蓁蓁一点点松开手指,心里有些许的失望,那只手却轻轻摸在了头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快睡。” 她只觉倦意团团袭来,不能控制地再次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细细灌入耳中,连带撩起耳畔的头发,擦刮着脸颊,有点痒。 令狐蓁蓁又一次睁开眼,这次终于没有血渍粘结,只是四周极亮,满眼生花,她下意识抬手遮住,身侧立即传来叶小宛惊喜的声音:“你醒啦!” 她急急眨了好几次眼,才渐渐适应刺目的亮光。 这里似乎是客栈,木窗上绘了彩漆,虽是半旧,却干净而华丽,窗外日光清透,是个晴朗天气。 她躺在床上,叶小宛坐在床侧惊喜地看着自己,周璟刚开门进屋,秦晞懒洋洋靠在窗边软塌上,用长袖挡住亮光,好像正在睡觉。 ——以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有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看起来像是现了妖相的妖商。 令狐蓁蓁情不自禁吸了口气,不小心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叶小宛手忙脚乱拍背替她顺气,连声道:“别慌别慌!这是障眼法!那个昌元妖君的妖兵四处搜寻修士,不这样装扮根本进不来城镇,你伤那么重,须得静养,秦师弟只能出此下策……” “是上策。” 周璟横了她一眼,径自走去床边,亲自倒好茶,递给令狐蓁蓁,亲切得很是别扭:“喝茶。” 她对他罕见的亲切一无所觉,接过喝了半盏,就在叶小宛以为她会问这是哪儿、谁替她更衣之类的问题时,她极慎重地开口了,语气得有千斤重:“是谁替我疗伤?” “我。”秦晞犹带睡意的声音传过来,他放下挡住阳光的胳膊,眯眼看她,“怎么,又要说没钱?” 令狐蓁蓁沉重地合上眼皮,他治个手指上的窟窿都要五百零一两,鬼知道这次收什么天价。时间要是倒流就好了,她绝不进臷民庄。 “我……我说过,我提醒过。”她觉着自己不能沉默下去,“要是出了事,我不给钱。” “钱什么钱!” 周璟一听他们算那些鸡零狗碎的烂账就来火,再也撑不住亲切假象,毫不客气将她一把从床上拽起,莫名摆出个近乎威胁的姿态,脑袋上漆黑的狐狸耳朵竖得笔直,杀气腾腾,眼神也恶狠狠地。 “你听好,你被万鼠妖君掳走是我的错,既然醒了,就赶紧揍我一顿,快点!” 他就等着她醒,这几天他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寝食不安,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快!要不我给你刀,捅我一下?”他掌心金光凝聚,化作长刀丢到她手边。 令狐蓁蓁低头看了看金光璀璨的长刀,再抬头看看他:“我被抓是因为我打不过他,跟你没有关系。” 大伯说过,人只有自己对自己负责的道理。 是她不够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才不得不与太上面同行。说是给带路,他们负责打架,可其实她晓得,姓秦的那句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他们不一定要她带路,她却必须要他们救命。 把性命拴在别人手里是这样,多亏他们救了她,才保住这条小命。 周璟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不由怒道:“你一个普通人你打得过个屁!都说了叫你捅我一刀!不!捅三刀!快点!老子还等着吃饭呢!” 她这边欠着天价疗伤费,还得捅他,真是烦得脑壳都要炸。 “你自己捅。”令狐蓁蓁翻身下床,“我不捅。” 不去管周璟暴躁的脏话,她弯腰穿鞋,忽觉衣服变了,红衣变成了黑衣,丝缎般光滑薄软,式样异常风尘气,襟口也莫名的低,露出一小片锁骨与一线艳红胸衣,她不由愣住。 叶小宛干笑道:“你那件红衣已经破损,不能穿了,这件衣裳是我在万鼠妖君地宫里翻出来的,就是有点儿……可这件是唯一能穿出来的……而且上面也有绣避字诀真言。” 万鼠妖君的品味简直俗不可耐,她在地宫里足翻了半个多时辰,全是些大紫大绿,动不动就是一层薄纱,什么都遮不住,好容易翻到这套黑的,除了襟口低些,已是没的挑了。 “对了令狐姑娘。”她悄咪咪凑去令狐蓁蓁耳畔,“你放心,疗伤的时候,衣服是我帮你脱的,伤处也是我指的,秦师弟什么都没看见。” 她就晓得,还是碗可靠,若当初是她俩逃出来,碗肯定听她的,不会进臷民庄。 令狐蓁蓁穿好鞋,忽然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叶小宛被问懵了,橙黄的狐狸耳朵疑惑地晃了晃:“想、想要的?我、我想……吃荷叶莲子羹……” 去哪儿给她弄来这反时令的荷叶莲子羹?令狐蓁蓁一时头大,下意识往窗边走去,探头一看,熟悉的彩瓦屋顶与道旁整齐的常青树,这里竟是水清镇。 绕了快半个月,又绕回这地方。 “老鼠妖君呢?”她问。 秦晞淡道:“被我打伤,逃了。” 他一说话,令狐蓁蓁就烦恼,仿佛有千万斤沉重的银钱压在肩头,简直窒息。 她重重吸着气转身,却见秦晞递过来一只不大不小的布包:“急着给你疗伤,没仔细搜刮地宫,只取了些银钱和树皮纸,算是赔礼。” 赔礼?她如坠梦境:“你、你再说一遍?” 秦晞只把布包放在她手上:“臷民庄的事是我们有错在先,救命疗伤理所应当,这个拿好。” 令狐蓁蓁慢吞吞翻开布包,厚厚的银票与厚厚一沓若木树皮纸放在一起,好看到不行。 太上面居然没有狮子大开口,而且倒过来给她赔礼又是怎么个意思?她好像想不明白。 以前在深山的时候,大伯时常与她说,日后出门在外必须结清所有因缘关系,以免被牵绊住,不得已欠下人情也好,被人欠了人情也好,都会叫人不利索。 她觉着用钱结清最快了,干净利落,清晰明了。 可是跟这姓秦的总也算不清账,她觉得清楚的账,被他算成无底洞;她以为真是无底洞的,他又不要了,还给赔礼。 她抬眼去看他,他也在看着她,头顶一双毛茸茸硕大的雪白狐狸耳正晃来晃去,看着手感特别好的样子。 客房门突然被敲响,却是伙计来送时鲜野果并几碟精细糕点,因见令狐蓁蓁容姿秾艳,那伙计悄悄又多塞给她一篮果子。 秦晞见她要给钱,索性一把拽住,低声道:“不是人家给你什么,你就一定得还钱的。” 他算琢磨透了,这大荒人见识不多,规矩却不少,有所得必须有所予,还懒到只用钱结算人情。她那个大伯不晓得怎么教的她,万事结清为上,开口闭口都是钱,受了那么重的伤,第一句还是钱。 说什么结清因缘两不相欠,人和人的往来哪有这么简单粗暴,世间事若都能轻松结清,又何来许多纷争。 令狐蓁蓁像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似的,眼神迷惘地看着他。 她自己慢慢纠结去吧。 秦晞随手挑了颗果子,入口却又酸又涩,一点没有那天在臷民庄她递过来的爽口。 想起刚在地宫找着她的情形,他眉头皱得更紧。 她伤得非常重,左边身子的骨头多半碎了,脊椎也有裂痕,更不用说擦伤刮伤。他抱她出地宫时,衣服上染满了血。修士避什么都避不了血,他头一次发觉人的血那么烫,明明滚烫,却让他想到“死”这个冰冷的字眼。 周璟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自己也并不无辜,之前分明有许多空隙可以把她拉到身边,可他大抵怀着一种轻率的“看她能如何”的心态,并未施加援手。 为着非同寻常的缘故,他不得不来大荒,对这里实实充满了警惕与厌恶。偏生第一个遇见的又是从头到脚都古怪的令狐,他始终对她暗藏疑心,揣测她或许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东西,暗暗琢磨她看似无邪的可疑举动。 然而他只是把对大荒的反感映射在她身上而已,堂堂太上一脉修士,心性未能磨炼到家,迁怒实在不应该。 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大荒人”,她实实在在只是个普通人,他错了。 一只纤细手掌伸到面前,掌心托着一粒青中带红的果子。 秦晞转过头,那黑衣的令狐正仰头看他,头顶火红的狐狸耳朵被太阳映得金灿灿,媚而长的眼,真像只狐狸。 “这个甜。”令狐蓁蓁将那只果子放在他手上。 他毫不客气接过来直接啃,眉间忽然舒展开。 果然甜。 秦晞又看了她一眼,清透日光映在琥珀色的眼珠里,显得亮而无邪。 他停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开口:“有很多事,只要一句谢谢就好。” 早就发现她似乎从不说谢字,只用送东西做事情当回礼,不可理喻的结清作风,毫无人情味。 对面的令狐蓁蓁依然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两只眼睛只盯着他头顶的狐狸耳朵看,眨都不眨一下。 虽然她不是“不寻常的大荒人”了,却依旧是个奇怪的大荒人。 算了,爱看就看吧,反正又不会掉肉。 秦晞气定神闲地随她看,一面把果子吃了个干干净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七章 旧时短刀(上) 辰时过二刻,面铺老板掀开了蒸笼盖,白雾水汽扑面而来,香气诱人,令狐蓁蓁和前两日一样,买了两只包子,等老板用纸袋装好。 面铺客人极少,老板夫妇一面折纸袋,一面悄声细语跟她说话:“姑娘头上的耳朵是假的吧?” 他们怎么知道!能看出来?!太上面的障眼法真是一点都不可靠。 老板夫妇连忙赔笑:“姑娘莫非忘了,上个月你还来我们家吃过一碗面。” 这姑娘怕是不晓得自己生得多显眼,凡是见过,有谁能忘? 半个月前她还没耳朵,更是被三公子直接掳走了,这事儿镇上还议论过一阵子。向来被三公子掳走的女子从未见有活路,她竟完好无损,还多出一对狐耳来,仔细琢磨下便能猜透缘由。 “姑娘别怕。”老板把声音压到最低,“这几天我们也要离开水清镇啦,妖君跋扈,我们不能留下来自寻死路,这镇子怕是没几天就要变空城。你们也赶紧走吧,包子多送你两只,你脸色不好看,多吃些。” 令狐蓁蓁对“送”这个字尤其敏感,不过如今她身怀巨款,特别有底气,方欲掏钱还礼,忽闻天顶传来一阵极刺耳的啼鸣声,声势极快,倏忽间竟将落至身侧。 这些日子被一天好几趟妖兵巡逻搞麻木的老板夫妇以为又遇突然巡逻,当下出店站在道旁垂头等妖兵呼啸而过。 却不防那妖姬似的姑娘露出惊喜之色,竟返身迎上,只见一团黑影疾电般扑下,她双手一合,轻轻松松将那尖叫不休的东西接住。 那是一只尺余长,生得奇形怪状的青铜鸟,叫声极可怖,不过她摸了摸它的脖子,炸耳朵的啼鸣声便瞬间停了。 老板夫妇惊愕地看着她一只手便将那沉重无比的青铜鸟轻松提起,转身便走,一面还提醒他们:“那个是回礼。” 什么回礼? 他们低头一看,却见桌上多了四文钱,不多不少,正是送的两只包子的价。 令狐蓁蓁的心情奇好。二师姐曾说过,人倒霉到了极致,就会开始转运,她觉着自己就是转运了,先有狮子大开口的太上面倒过来给她钱,后有师父的传信鸟飞来,全是好事。 进了客栈,方上二楼,恰逢姓秦的醒了,正打着呵欠欲下楼吃早饭,一见她手里的青铜鸟,他眼睛都直了,凑过来上下左右打量,只问:“这是什么?机关鸟?” 她本着手艺人的严谨更正他:“是我师父的青铜传信鸟,可以递信。” 大荒的手艺人未免太过神奇,传信鸟都能做。 秦晞问得客气:“我能仔细看看吗?” 本来是不能的,不过今天令狐蓁蓁心情好,大方地将青铜鸟递给他:“就看一会儿。” 就看一会儿怎么够,自不再对她有疑心后,莫名其妙地,每日观察这奇怪大荒人还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就成了他来大荒后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她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多,青铜做的鸟真能传信?这等大开眼界的有趣之事,他可不能错过。 秦晞接过传信鸟,神态自若地跟着她进了客房。 大荒人既没生气,也没叫他出去,他便心安理得将青铜鸟放在书案上,只见她在鸟腹上轻轻一拍,那里像两扇小门似的打开了,内里放了薄薄一张纸,另有四五粒拇指大小的黄金。 纸上匆匆写了三个字:无恙否? 如此简洁,果然是师父的作风。 令狐蓁蓁立即回头找纸笔,秦晞早已热心取来,还体贴地磨了墨。 她还是没叫避让,他便理直气壮撑在旁边看她下笔如飞——大荒人作风简单粗暴,本以为她不识字,谁想她的字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看且端正,必是下功夫练过的,真看不出来。 秦晞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修士救了你,你是要给修士带路,不是商人。” 令狐蓁蓁摇头:“师父厌恶修士,不能提。” 他不由恍然:“怪不得你独个儿跑去云雨山摘栾木果实。” “有什么怪不得?” “这种事向来都是花钱找修士做,灵风湖那几个师姐就是受人之托来的大荒。” “灵风湖……是说碗?” 碗是什么? 秦晞思忖半日,忽然扭头问她:“给栾木贴符纸的那个妖君叫什么?” “汤圆妖君。”令狐蓁蓁诧异地看他,“你这么快就忘了?” 好,他懂了,大荒人记名字,能往食物上扯就往食物扯,不能就往餐具上扯,总之都要跟吃的挂钩。 见她写完信,捏出那几粒黄金,一颗颗喂进张开的鸟喙里,秦晞大为惊奇:“还要花钱?” “不是花钱,是传信鸟的饲料。”令狐蓁蓁认真给他灌输手艺人常识,“传信鸟飞一个时辰就要消耗一粒黄金,而且只有收信人在城镇里,信才能递出去。又贵限制又多,没有修士传信术那么方便,就连师父都极少用它。” 老实说,她也没想到师父会为她用传信鸟,她们一定急坏了,天天都尝试用它,不然不会这么快收到信。 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在皮肤上蒸腾,令狐蓁蓁合上鸟腹,在它奇形怪状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这才抱起丢出窗外,它的翅膀骤然张开,呼啦一下飞了老远。 手艺人的东西果然有意思,秦晞饶有趣味地甩着头顶的狐狸耳朵,这次是传信鸟,下次又会是什么?能跑能飞的青铜坐骑? 正想得入神,忽觉两根柔软的手指轻轻捏住自己的狐耳,还揉了揉。 他浑身一震,急退三步,见她还盯着耳朵,他立即用手捂个严严实实。 原来这两天她一直盯着耳朵看是这么个意思。 秦晞竭力维持淡定的语气:“不能碰,障眼法碰几次就显形。” 是这样?令狐蓁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显形。” 自己摸当然没事,真是没常识。这可是障眼法,看似狐耳,实则是真耳朵,上手就摸成何体统? 想到她有可能去摸丛华和叶小宛的耳朵,秦晞立即严肃地把此种恶习扼杀在萌芽中:“中土礼节是不可以随便动手摸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八章 旧时短刀(下) “好,我不摸。”令狐蓁蓁有点遗憾,他雪白的耳朵比自己的好看多了。 她还是既不关门,也不催他出去,只往榻上一坐,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柄直刀,开始往刀柄上绕细绳。 秦晞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忍不住又问:“刀从何而来?” “昨天买的。” 这大荒人搞不好是石头里生出来的,一般人伤成她那样,总得静养好些时日。她偏不,照样睡得晚起得早,把每日妖兵巡逻的时间摸得准准地,一天天的闲不住往外溜达,拿到钱头一件事竟是买刀。 他盯着那柄直刀看了一会儿,大荒这里锻造冶炼的技术很差,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刀,多半劈两下就要废。 想起她血肉模糊躺在万鼠妖君地宫里的模样,他犹豫着伸手入袖,取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刀:“暂时先用这个,一定比你买的好。” 短刀一入手,令狐蓁蓁便知不是凡品,刀柄刀鞘皆为黑玉,其上还零星点缀数粒明珠,一面为巽卦图样,一面为震卦图样。能看出主人十分爱惜这柄短刀,必定时常擦拭养护,外面刀柄虽半旧,刀身却明澈如新,确然比那柄直刀好太多。 她下意识要掏钱,可不知怎地,想起他说:不是人家给什么你就一定得给钱。 她抬眼看他,他却只是慎重提醒:“小心些用,这个你真赔不起。” 令狐蓁蓁斟酌了半日,将装着包子的纸袋递过去,里面的四只肉包犹热气腾腾。 一句谢不会说,还给这么朴素的回礼,她不会真以为给几个包子就算结清人情吧? 秦晞啼笑皆非地接过来,依旧毫不客气地开吃,一面扬起眉梢:“味道不错,但这个不算回礼,也不叫结清。” 她多半又要来讨价还价一番,他姑且等她发难。 “我知道。”令狐蓁蓁开始往短刀刀柄上绕细绳,“好吃,所以给你吃。” 秦晞倏地沉默了,过了许久,他问:“是谢谢的意思?” 没有什么谢谢,大伯说过,出门在外,感谢与道歉是最说不得的,容易染上孽缘不说,还掰扯不清。本来这姓秦的就擅长算烂账,再掰扯不清可完蛋了。 她正要说话,冷不丁窗外骤然一暗,无数妖兽腾飞咆哮的声音如隐隐的雷鸣,一阵阵袭来。 是昌元妖君的妖兵! 令狐蓁蓁一蹦而起,秦晞却迅速合上木窗,将她按回床榻,做了噤声的手势。 他侧耳细听,只觉此次妖兵数量非同寻常,昌元妖君妖君莫非将妖兵都派出来了? 没一会儿,却听天好了要带路,她一向尽职,只慎重交代:“要从南之荒去西之荒,只有走长钜谷一条路,到了谷里,你一定不能瞎走。” 秦晞意外地“哦”了一声:“我以为你希望我多走丢几次。” 毕竟走丢一次就抵消一次救命债,刚逃出俊坛行宫那两天,起码遇了几十次妖兵,她就差没把惆怅两个字写脸上。 令狐蓁蓁一面给短刀绕细绳,一面摇头:“谷里地形很复杂,走丢找起来特别麻烦,进了谷一定要听话。所以你能不能在去长钜谷之前多走丢几次?” 秦晞颔首:“好,我知道了。” ……这什么古怪的对话? 周璟听得一头雾水,忽见她手里那短刀十分眼熟,不由惊奇:“这不是元曦的短刀么?你拿着做什么?” 虽说术法有成后,修士不沾凡铁兵器,但这柄短刀是入了一脉后师尊亲手所赠,元曦一直十分爱惜,算是个常用旧物,居然就这样给她随便摆弄? “借来当武器。”缠好细绳,她把短刀拴在腰带上,“汤圆妖君一向小肚鸡肠,说不定偷偷留了几个妖兵搞偷袭。听说中土修士在大荒绝对不能杀妖,你们放心,我现在有刀,我来对付。” 她对付个屁!周璟正欲骂几句叫她清醒一下,却听秦晞淡道:“不行。”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着他,什么不行? “短刀可以借你自保,妖兵我们对付。” 总之在他这儿,她已经不是“让人省心的大荒人”了。 令狐蓁蓁试着为自己辩解:“我其实挺厉害的。” 秦晞半点不动容:“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妖君是不行,两三个妖兵还是可以……” 他终于不耐烦:“不行就是不行,若叫我发现你故意找事,这一路去西之荒的救命债只怕你也给不起了。” 救命债向来是死穴,一戳一个准,令狐蓁蓁立即变得安静,只皱眉故意往他狐狸耳朵上看,看得他又一次抬手捂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十九章 妖君赔礼 水清镇是南之荒最西边的镇子,镇外便有直通长钜谷的大道。 这几日昌元妖君虽广发敕令,撤回妖兵,有让南之荒恢复正常秩序的意思,但他好似时常出尔反尔,以至于先前逃离南之荒的居民们都还处于观望状态,往昔商旅成群的大道半个人也没有,满目所见只有无数乱石荒山,景致实在谈不上好。 天话,忽见前方烟水濛濛中好似突然便有万丈高山拔地而起,左边的山脉冰封雪埋,右边的山脉烈焰熊熊燃烧,两座奇异的巨山似开了一道缝的门杵在天地间,堪称奇景。 秦晞头一回被大荒景致震撼了:“先前怎么没见到这两座山?” 令狐蓁蓁立即尽职地发挥自己领路人的作用:“听说以前是没有长钜谷的,南之荒往西之荒是一大片草原,特别好走,不过百年前大荒这边跟中土修士打了一架,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师父说因为山是修士仙法弄出来的,所以凑近了才能看见。” 百年前? 周璟凝神放出灵气感受了片刻:“确然是术法造就,不过这灵气痕迹好像是三脉主和四脉主的?” “正是三脉主的冰封术。”秦晞望向被熊熊烈焰映红的另一边天空,“那边是四脉主的唤火术。” 太上脉在大荒连四位荒帝也要相让三分,靠的正是百年前展现出的可怕实力,若不能搞出如此惊天动地的阵仗,何以地位超然? “可我们怎么过去?”叶小宛敬畏地望着太上脉脉主弄出来的天地奇观,“一边是火,一边是冰,那长钜谷里岂不是和地狱一样?” 令狐蓁蓁摇头:“长钜谷由南西两荒的荒帝联手打通,不受术法影响。我们天黑前进谷,谷口附近有个荒废的村落,在里面住一晚,明天早些起来,一天就能走完长钜谷,出谷就是西之荒。” 三位修士这次终于听话了,周璟长袖一挥:“走,听你的。” 令狐蓁蓁一下高兴起来,拉起过长的裙摆,方欲朝前跑,冷不丁胳膊突然被秦晞拽住,他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发间的小玉环款款摇曳起来,只低声道:“等一下,有妖来了。” 有妖,而且妖气绝非妖兵,搞不好是那位昌元妖君亲自上阵。 周璟下意识去找叶小宛,她的反应却快得多,早已一溜烟钻到他背后,语气极认真:“丛华师兄不用顾虑我,我会好好跟着你。” 他顿了顿,“嗯”了一声。 很快,天顶便有两头竖睛妖马拉着巨车疾驰而来,倏忽间近在眼前,水滴般轻轻落在大道上。 车门打开,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手里捧着一只精致木盒款款下车,颔首示意。 他面上挂着笑,像见到老熟人似的,格外亲切,温言道:“万幸小可赶上了诸位的脚程,有幸得见二位太上脉修士的风采,小可荣幸之至。二位通透,小可也不必赘言身份,这些日子多有误会,也多有得罪,二位宽宏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这是什么前倨后恭的态度? 令狐蓁蓁还以为这位三公子会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再不济也会说一些很嚣张的狠话,这才符合她对大荒之妖的一贯印象,可他眼下是在跌软赔笑么? 三公子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又道:“百年前中土仙门与大荒有过一战,父亲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创,至今未愈,因此对中土修士格外严苛。不过,倘若早知二位是太上脉修士,父亲断不会一怒至此。” 秦晞看了他片刻,开口道:“你特意追上我们,应当不止为了说这些废话,有何来意,不妨直说。” 三公子依旧笑得和煦:“二位风采非凡,应当不是一脉便是二脉的修士,父亲交代过,让小可向诸位脉主问好。” 他将手中精致的木盒举高:“叶姑娘应是为了栾木果实而来,这盒中是一些果实,用秋实法养护,不至于腐烂败坏,请姑娘拿去,只当是赔礼。” 叶小宛方欲上前接,周璟早已抢先一步抓过木盒,里面果然是十几颗莹润洁白的栾木果实,浅黄的秋实法光辉薄薄笼罩其上,使其长久不败坏。 叶小宛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轻道:“想不到……终于还是没白来一趟大荒。” 三公子道:“姑娘不怪罪,便是极好。” 令狐蓁蓁见他看也不朝自己看,到底忍不住开口:“那我的镯子呢?” 三公子直到此时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声道:“二位姑娘留在俊坛行宫的衣物早已焚烧干净,栾木果实可以取,令狐姑娘的镯子却无法取回了,抱歉。” 令狐蓁蓁万分失望,真是暴殄天物,他们居然会把木雕镯子烧掉,完了,她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付诸一炬。 三公子不看则已,一看便盯着不放,目光灼灼,连“小可”的谦称也顾不上用:“令狐姑娘,之前是我唐突。姑娘既是大荒人,日后有机会还望再来南之荒,我必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与姑娘赔罪。” 他要是能把镯子里的东西按银钱结算赔给她,她就不怪罪。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秦晞已在她之前开口:“如今我们要过这长钜谷,三公子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三公子浅浅一笑:“如今南荒帝不管事,南之荒一切事务由小可父亲操持,他老人家并不喜欢地界内出现修士,还请二位原谅则个。回到中土后,不妨告知仙门诸位,莫要再来南之荒,扰了父亲的清净,也坏了中土与大荒的和气,大可不必。” “还有呢?” 三公子只拱了拱手:“大道已为诸位清理,谷内亦无妖兵,诸位请放心通过,小可这便告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章 口无遮拦 先前种种声势浩大的巡逻驻守,至如今莫名跌软,实实诡异。 昌元妖君素来以刁难修士而闻名,因为太上脉的名头跌软倒有些不像他,就算真跌软,他也不该派个三公子装腔作势地当面赔礼。 眼见三公子驾车远去,秦晞便细细打量长钜谷。 这奇异的山谷外窄内宽,谷口狭长曲折,正处于两山叠合处,曲径通幽一般。 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下,却是令狐蓁蓁,她满脸写着不高兴:“你不是答应我在进谷前走丢几次?” 他有点儿为难:“令狐姑娘,就算是我,也不大可能在齐整大道上迷路。” 见她满脸不高兴变成了满脸愁云,秦晞亲切提议:“还不知昌元妖君在谷内有什么布置,不如到了西之荒我再试试能不能走丢?” “你保证?”令狐蓁蓁直直盯着他。 “我尽量。” 总觉他是在诓自己,不过现在她有钱了,倘若情势不妙,去西之荒后她偷偷租个坐骑,直接回师门大宅,不信他找得到她。 秦晞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你有钱了,到西之荒能租得起坐骑逃跑?” “没有。”她使劲摇手。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们此番来大荒是为了游历风土人情,增长见识,并非赶路,倒没考虑过令狐姑娘可能有什么要事在身,你若急着回去,那等我一天,待我把欠债结算……” 她顿觉一个脑袋三个大:“我没要事,我带你们去定云城。” “令狐姑娘的目的地也是西之荒,原本是想去哪儿?不如我们先送姑娘过去?” 她好似在叹气:“我也是要去定云城,账到了地方再算吧,我问师父借钱。” 秦晞忍俊不禁:“借钱是为何?我不是说了,你给的起。” 她不信,姓秦的好像是真话假话好话坏话混在一块儿说的。 他明明说过“不是别人给什么就一定要还钱”这样的话,害她思索绝世难题思索了一整天,终于觉得好像有一丁点儿领悟的时候,他又开始跟她提救命债的事,把她七寸拿捏得死死地,想想实在不爽。 这姓秦的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总觉虚实难辨。 “令狐姑娘,我们也算共患难过,有些小事,就实在不必谈钱了。” 秦晞没了狐狸耳朵,便好似没了软肋,又摆出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点都不理解她的纠结,一面走,一面又道:“但是,救人性命可不同,我相信姑娘是知恩图报的人,也请姑娘信我不会狮子大开口。” 哦,好吧。 令狐蓁蓁舒了口气,她一向利索干脆,二话不说领着三位修士进了长钜谷。 沿着狭窄曲折的道路走上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处,便有一座荒村。 百年时光已过,加之仙术摧残,荒村除了些许轮廓,根本已看不出模样,唯有东角尚矗立几座石屋,被冰雪覆盖了大半。 秦晞探头往里看,这几间石屋与云雨山那个一模一样,一看就是术法凝聚而成,里面空荡荡地,一扇窗也没有,不知是哪位修士前辈所造。 他拂去石壁上的残雪,忽见墙角处有一片巴掌大小的羽毛刻痕,深邃而清晰。 好像有些眼熟,这个印记他似乎在何处见过,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正沉吟时,周璟凑过来低声道:“元曦,签文上说‘深谷为陵’,那‘为陵’二字甚不吉利,该不会指咱们要在这谷里出事吧?” 秦晞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七师兄,人偶尔还是要读些书。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应当跟你猜的不是一个意思。” 他娘的,烦死他了。周璟怒道:“你又知道签文是你说的意思!” “我不知道。”秦晞坦荡承认,“或许签文就是七师兄讲的浅薄意思,怪我想复杂了。那咱们今晚都别睡,好好守夜。” 周璟扬手就给了他一下子。 * 无论昌元妖君的前倨后恭所欲何为,他确然兑现了承诺,众人在地形复杂的长钜谷内没遇到任何障碍。 冬月十三,山寒水冷,他们顺利出谷,离开了南之荒这块是非之地。 暌违半个月,叶小宛终于在西之荒的渡口见到了曾静与罗之云二位师姐,回想在大荒诸般遭遇,三人抱头大哭一场。 周璟见曾静絮絮叨叨只是与自己不停说感激话,不由皱眉笑道:“有空说这些,倒不如请我们喝酒。他娘的,好容易离开南之荒那鬼地方,今日须得痛饮三百杯才是!” 为他这一句话,罗之云包下了渡口镇最豪华酒馆一整天,她向来是个酒中女豪杰,与周璟一壶一壶地干酒,大有今日要把馆内藏酒尽数喝光的气势。 气氛最热烈时,叶小宛悄悄离开了酒馆。 她给令狐蓁蓁裁的衣裳,还剩一点收尾步骤要做,眼看即将离开大荒,得赶紧做完。 大荒姑娘想要低调又方便行动的衣裙,所以她特意为她选了藕色,既不会老气,也不会太娇艳,令狐穿起来应当又好看又不会太招人眼。 做完收尾,叶小宛将这件式样简单清爽的衫裙提在手里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头,方仔细叠好装进包袱里。 刚出得客栈,却听周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拿了什么东西?” 叶小宛眉梢不禁一扬,不是在喝酒吗?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周璟自雨帘后款款行来,他是修为精湛的修士,濛濛冬雨被隔在体肤三寸外,乍一看如被薄雾笼罩。今日他又穿了象牙白的衣裳,秀丽隽雅的眉眼,宛若好女,真有种烟笼芍药的魅惑。 他伸手接过包袱,掂了掂:“倒是不重,不过至少袖中乾坤法该学会,出门在外带一堆行李怎么走?还有,你是不是连修士真言都不会撑?哪有修士下雨打伞的?既然入了仙门,成日惫懒修的什么行?” 他上来就一长串话,听得叶小宛愣了半日,忽然“噗”一下笑出声,他便板下脸:“笑什么。” 她还是笑,语调轻快:“多谢丛华师兄关心,感觉你好几天没找我说话了。” 从他千钧一发之际没管令狐,反倒跑来找自己之后,他就莫名别扭起来,最严重时连视线都不跟她重合。此人外表看着是个成年男子,内心可能只有九岁。 周璟还板着脸:“你素来口无遮拦,自是无话可与你说。” 叶小宛笑道:“我离了俊坛行宫就再没口无遮拦过,怎么,丛华师兄很想再听我与你口无遮拦么?嗯,你今儿这身衣裳不错,分外能衬托你的美貌。” 又来戳这点。 周璟摇着头转身便走,却见她抱手躬身道:“这一趟来西之荒,多亏了丛华师兄照顾,师兄古道热肠,高风亮节,我感激至极。” 她总是突然正经,害他脸上表情都来不及换就赶紧抱手还礼,还没站直,又听她轻快地笑了起来:“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我实在没本事救丛华师兄一次,只好道个谢,心里舒坦多了。” 周璟不免也笑:“胡话一套套,好听话也是一套套,你嘴皮子功夫不错。” “以后修行功夫也会不错的。”叶小宛一本正经,“这趟回去我一定好好修行,丛华师兄只管放心。” 他放什么心?说话还是没轻没重没大没小。 叶小宛步伐轻盈地走在他身侧,忽然笑道:“我会先把传信术学好,不过传信术还是不如当面说有意思,我看着丛华师兄这张脸,就有连绵不绝的灵感。” 周璟恼她总提自己的脸,方欲摆出架势斥责,叶小宛的语气又正经起来:“南之荒的事,回中土后,我会和师姐们告知其他仙门的,头一个就去太上脉。” 他只得点头:“你倒是有心。” 她会说话般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最后停在他象牙白的衣襟上:“丛华师兄,你还是穿白的最好看,以后若有喜欢的姑娘,一定记着要穿白衣,她肯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说罢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嘻嘻一笑:“走吧,喝酒去。” 周璟愣在原地,一时恼,一时怒,一时还莫名有点愉悦,他很少有这种复杂滋味。 老实说,一开始在云雨山,他对令狐蓁蓁也好,对叶小宛也好,印象都坏透了。尤其是叶小宛,总拿他的脸说事,偏生他最介意的就是这个。 然而从俊坛行宫下来,许是出于感激,她一路恭敬有加,他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心底那点儿龃龉很快就给磨没了,加之发觉她说话做事都极伶俐,又因着恩情对自己十分依赖,他也会不自觉多照顾她一些。 是为着这份交情,所以遭遇万鼠妖君,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救叶小宛,把当时离他最近的令狐蓁蓁弃之脑后。 这些天他拗不过来的劲正是为此,叶小宛身边有元曦,他弃近就远,实在太荒唐。 好在这两日他总算理顺了,在他看来,这是亲疏有别的反应,即便良心受到极大谴责,道理还是理得通。 腻腻糊糊磨磨唧唧不是他周丛华的作风,他素来是想到什么立即便要付诸行动的,何况人家明天就要回中土,他这才跟出来打算好好跟她讲话,恢复友善关系。 但眼下这是怎么个情况?是要再恼她口无遮拦?他又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恼火。 隔日送灵风湖女修士们上海船时,叶小宛笑眯眯地过来道别,与令狐蓁蓁嘀嘀咕咕说了一堆,与秦晞也和和气气地,到了周璟这边,她却只笑:“丛华师兄,我走了,你别太想我。” 这说的什么话,还是口无遮拦。 周璟皱眉看着她搭乘海船的身影渐渐远去,很远了还在朝这边挥手。 数不清道不明的游丝般的情绪在胸膛里萦绕,烦得很,理不顺。他怔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一章 未雨绸缪 天将亮时,万鼠妖君一路风驰电掣,从空荡荡的长钜谷赶到了重阴山昌元妖君的地宫。 这昌元老儿,先前气势汹汹满地界追杀中土修士,不惜掏空家底往外面布置妖兵,日夜巡逻不断。得知对方是太上脉的,他态度马上就变了,竟当真撤走所有妖兵,还没脸没皮地给人家道歉赔礼,何其厚颜无耻! “昌元!你什么意思?!叫老子替你当前锋!你倒好!临阵脱逃?!给那两个修士讨好卖乖?!” 万鼠妖君冲进巨大山洞,吼得震天响。 昌元妖君倒悬于洞顶,身上宽大的酱紫长袍似一团乌云悬浮。他是蝙蝠成妖,做了妖君也改不了倒挂于壁的天性,连地宫也要建在洞中。 听见怒吼,他便呵呵笑起来:“此事确然是小弟思虑不周,早知他二位是太上脉修士,我自然也要避讳些,事已至此,是小弟欠了鼠兄大人情,日后南之荒便是鼠兄的家了,千万不要与小弟客气。” 万鼠妖君如何能甘心,被飞剑钉入的伤处痛彻骨髓,风雷术每时每刻都在激摧血肉,令伤口不能痊愈。这也罢了,最叫他痛心疾首的,是若木被毁,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那小子是太上脉主,他也势必要将他撕成碎片。 激愤之下,他化作阴风呼啸而去,厉声道:“昌元老儿!他日我必找你好好算这笔账!” 昌元妖君眉头一皱,方欲安抚,却见两头竖睛妖马拉着巨车疾驰而来,瘦削的妖君三公子很快便下了车,拱手道:“父亲,万鼠妖君,那令狐后人留在俊坛行宫的东西,我已带来。” 万鼠妖君一听“令狐后人”四字,阴风立即消散,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厉声道:“原来如此!合着你父子两个是要来抢我功劳!你们别忘了,令狐后人是我先发觉的!” 三公子笑了笑:“妖君息怒,这桩奇功当然属于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他掌心向上抬高,掌中托着一枚深色的木雕镯子,其上用银墨密密麻麻画出许多纹饰,一看便是工艺精湛的宝具。 “一切缘由也太巧,我不过想捉些美人,想不到竟捉了令狐后人,可惜我未见过令狐羽,竟又叫她跑了,好在她留的东西甚有趣……” “说什么屁话!”万鼠妖君怒意犹炽。 三公子安抚地摇了摇手,手腕忽又一转,另有一只尺余长的青铜传信鸟落在了地上,鸟腹大开,里面的信已被他捏在手中。 “这两样便是我说的有趣东西了。这只可不得了,是罕见的青铜传信鸟,我前几天凑巧截下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令狐后人给师门写的信,想不到她拜了手艺人为师。还有那木雕镯,也确然出自大荒手艺人之手。妖君细想,我们一面捉拿令狐后人,一面细细寻访她的师门,双管齐下,还怕她飞去天上不成?” 万鼠妖君冷笑起来:“人都被你老子放到西之荒了!捉个屁?!” 昌元妖君见他怒意始终不消,不免不耐烦:“万鼠,我劝你消消火气,看看你伤的那样。法子多得是,何必非要此时与太上脉修士硬碰硬?等到把令狐后人献给南荒帝,恢复你的妖君封号,大荒还不是任你驰骋,想杀什么修士就杀什么修士。还杀不够,再去中土杀,四位荒帝都不会阻拦。” 老奸巨猾的昌元老儿,说来说去还是想跟他抢令狐后人的功劳。 可他终究是被说动了些许,当下只把铜铃般的巨眼一翻:“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你放他们去了西之荒,还怎么抓!” 西荒帝一向爱管闲事,昌元妖君在南之荒再怎么猖狂,爪子也伸不进西之荒。 昌元妖君淡道:“何必在西荒帝眼皮子底下找晦气,你就是总直来直去地莽撞,才丢了封号。也罢,你弄成这样终究是我之过,此事我替你筹谋便是。” * 长钜谷的石屋还在老地方,多少年下来,它还是老样子。 万鼠妖君看了半晌,忽然扬爪狠狠砸在上面——手掌巨痛无比,石屋分毫未损,只有其上覆盖的冰雪扑簌簌地滚落。 三公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是令狐羽四处逃亡时,用仙术凝的石屋吧?” 他款款行近,有意无意往万鼠妖君残缺的左边利爪上瞥了一眼,听说那正是被令狐羽所伤,且伤得十分不光彩,因这位妖君当时是偷袭并挑衅,令狐羽甚至都没看他一下。 “石屋是死物,妖君何必拿它们出气。” 三公子话语里颇有揶揄之意,多半是暗暗讥讽他不但打不过真人,连凝出的石屋也破坏不了。 万鼠妖君却没发怒,声音冷淡:“他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死了,他的后人还不是要被赶尽杀绝?” 三公子犹在笑:“妖君难道没想过,南荒帝或许舍不得赶尽杀绝?” “放屁!”万鼠妖君嗤之以鼻。 “毕竟被令狐羽拐跑的是他最心爱的妃子,即便是生了孽种,南荒帝若见着令狐后人有一丝半丝长得像宠妃,难保不起垂怜之心。若是我,总归要留着温存几日再杀。” ……真是个下作的东西。 万鼠妖君的扭曲劲大半用在吃人上,对三公子如此扭曲的好色十分不以为然,不想他还在说:“其实我也颇爱惜那令狐后人的美色,万鼠妖君,这趟我们去西之荒捉得了她,可否稍缓几日带回?” 万鼠妖君冷笑起来:“那也要先捉到!你老子不是说已有筹谋?你倒给我说说是怎么个筹谋?白白往西之荒一趟,在西荒帝眼皮子底下抓人?” “妖君,不必焦虑。”三公子返身往巨车走,“此次有我同行,你还不信父亲的诚意?西之荒不能喊打喊杀,自然要隐蔽些,所幸西之荒有一位父亲昔年旧识,颇有些手段,妖君与我静候佳音便好。” 说罢,他忽又笑起来:“对了,你不是一直恨那个会风雷飞剑的修士吗?此次捉住了带回南之荒,随你打杀。” 万鼠妖君顿觉这对父子半点可靠的地方都没有,南之荒养了一堆精锐妖兵他们不动弹,西之荒规矩甚多,西荒帝还爱找事,他们却要朝修士下手,疯了? 何况与修士有仇的是他,不是昌元,知道人家是太上脉,竟还把主意打到西之荒去,一点也不像昌元的作风,总觉十分可疑。 三公子极擅察言观色,当下又道:“妖君与那修士结下滔天巨仇,究其根本,还是父亲的缘故,父亲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替妖君消解此恨。只是对付太上脉,硬来可不行。如今我们做出退让姿态,且有了合适手段,更有合适时机,两个修士即便出事,也不会有谁疑心到我们南之荒,岂不是更稳妥?” “什么合适手段合适时机?!”万鼠妖君极厌恶昌元一家子的故弄玄虚,“你讲清楚!” 三公子笑而不答,只开了车门:“佳肴一口口吃才能细细体会美味;美人一点点享用才有趣味。走吧妖君,西之荒如今也繁华起来了,正好享受一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二章 南荒逸闻 离开渡口镇,往西走大道行三日,便是西之荒最有名的城镇,倾仙城。 据说来大荒的中土人,无论修士还是商贩游人,十之七八都要来倾仙城走上一遭,此地实乃西之荒最大销金窟,举凡赌馆、伶馆、烟馆应有尽有,且操持者多数是妖,自然更有中土所没有的别致魅惑。 令狐蓁蓁提了一包树皮纸从店铺里出来时,倾仙城内已是华灯初上,火光海洋一般。 这里天黑了比白天更热闹,周围人山人海,嘈杂声此起彼伏,更有无数蒙了幂蓠薄纱的男女伶人们来回穿梭,定云城虽也繁华,却不是这种奢靡香艳法。 她一路走一路贪看,方在路口拐个弯,忽觉道旁有两个满身酒气的年轻男子朝自己凑近,一前一后将她堵住。 “姑娘莫非是某家伶馆的伶人?可否请教名号?”他们眼睛都被醉意熏红了,一会儿看她的脸,一会儿看她的腰,目光甚是放肆。 令狐蓁蓁摇头:“我不是。” 居然不是?二人难免意外,这里离着相思桥甚近,何况天也黑了,不是伶人如何在此处孤身闲逛? 不过都说大荒美人多,他们来了这些天,美“人”少见,美“妖”遍地走,好容易遇到个不是妖的,见她虽穿着简单的藕色衫裙,亦不曾晕染脂粉,却难掩丽色,忍不住便想多说几句话。 “姑娘是大荒人?就住在倾仙城?忘了自报身份,我们来自中土玄鸟峰……” 两人说到一半,便见对面迤迤然行来两个修士。 现如今因一桩几十年难见的罕事,倾仙城内的修士比往日多了十倍不止,街上遇见修士再正常不过,可这两个十分不寻常。 一个面如敷粉,腰上佩了一枚红玉,另一位步伐极轻缓,容姿隽秀,发辫上一枚润白的细小玉环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同为修士,自然可以感受到两件玉器内磅礴的灵气——那是太上脉两件著名异宝,大赤玉、玉清环。 二人立即变了神色,恭敬地拱手行礼:“想不到在这里能有幸遇见太上脉修士,盛名仰慕已久,有礼了。” 秦晞款款还礼,礼毕却拽了拽令狐蓁蓁的袖子,示意她避让去旁边。 这倾仙城已繁华到浪荡的地步,许多原本在中土还算风度翩翩的修士来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连当街围堵女子的事都能做出,放在中土简直不可想象。 而且两个醉酒的玄鸟峰修士言语无味至极,稍稍寒暄几句,就眉飞色舞地谈起城内各大伶馆的风流事,眼睛还不规矩地往那些戴了幂蓠的伶人身上乱看,中土修士的脸面都快被他们丢完了。 秦晞正欲寻个借口走人,忽听那醉醺醺的玄鸟峰修士笑道:“两位太上脉仙友也是为了炎神之宴而来吧?听闻神迹之后,总有人会惑于幻象,再也找不回,二位可要看紧身后的姑娘,这样的美人莫要便宜了什么山精野鬼。” 炎神之宴?神迹?大荒这被诸神厌弃的地方也有神迹? 秦晞本想问个详细,但见他二人神情猥琐,便应付地笑了笑。 两个玄鸟峰修士见太上脉修士似是与那美貌少女认识,便借着酒意大胆开起他们的玩笑,谁想两人都不接话,多半是端着名门架势,他们索性极力相邀两位名门修士一同去伶馆喝酒赏舞。 周璟拱手淡道:“多谢相邀,但师门有教诲,不得流连风月之地。二位自便,告辞了。” 倾仙城当伶人的似乎多数是妖,伶馆要么只招待男客,要么只招待女客,可想而知干的什么勾当。 师尊说过,酒可以尝,但不可烂醉;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万物万事,须得有度。太上脉修士不光有修为,也修心性,似这两个修士,来大荒便放纵到荒诞,醉生梦死,贪欢作乐,实在不成样子。 没走几步,忽闻街角传来一阵响亮的咣咣敲锣鼓声,有个洪亮声音道:“今日便来说这一桩离奇旧事,究竟何时,何人,何处,俱已不可考,然其事又确凿无疑,实乃一大奇闻。诸位听过,若觉有趣,还请小小打赏一番!” 锣鼓又敲了一阵,那洪亮的声音便道:“却说上古时有个空空国,空空国有个南王……” 这种胡扯八道的杜撰开头,一听便晓得是真人真事,这应当是二师姐说过的说书人,他们时常会在繁华城镇里给人讲故事,多半讲些上古逸闻,也有时新的,但因怕得罪人,都要隐去真实姓名地方。 令狐蓁蓁探头去看,果然见街角有个白须老者,面上戴了张栩栩如生的美人面具,正拿腔拿调模仿故事中宠妃的腔调。 他讲的是上古时一位叫南王的帝王,原本甚贤明,却有个祸水宠妃,成日招蜂引蝶,不肯安分,但南王很爱她,对她百般包容呵护。某一日,一位从远方而来的能人令羽投奔南王,这位令羽在自己的故乡干了无数罪恶滔天之事,被追杀至此,恳求南王收留,仁慈的南王珍惜他的才能,收留了他,待他如亲兄弟一般。 令狐蓁蓁头一回听说书,正听得入神,便觉秦晞问道:“真有这么个南王?” 她随口道:“刚才不是说了是离奇旧事,确凿无疑。” 他奇道:“不通啊,这南王莫非是个傻子?” 他倒是听得很投入,奈何听书时废话太多,她四处找周璟,希望他能把废话吐给他师兄,谁知周璟嫌故事狗血无趣,早一个人走了。 她只好离他远一些。 “谁曾想,那一日,令羽擅闯汤池,竟撞见了正在沐浴的宠妃!呀呀呀!这正是天雷勾动了地火,枯原恰逢了烈焰!莫看这令羽杀人如麻,阴狠狡诈,偏生被那宠妃的美色折服,日日私会,夜夜求欢,却不想时间一久,终有败露时。” 这位令羽因贪图宠妃的美色,竟萌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试图带宠妃私奔,宠妃虽舍不下荣华富贵百般娇宠的日子,奈何腹中胎儿越长越大,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他们私奔了。 秦晞又奇道:“还是不通,不是阴险狡诈的枭雄吗?怎么变成好色如命了?还私奔?” 这人好烦,以后绝不能和他一起听书。 令狐蓁蓁道:“你就当是瞎编的吧。” “编故事也该有个条理,于理不合如何能算好故事。”他倒是要求颇高。 她又朝前走两步,离他更远些。 却说那南王得知二人私奔后,自然异常震怒,心爱的女人与信任的兄弟同时背叛了自己,他倾尽所有兵力去追捕,终于在一处荒山中捉住两个负心者,亲自手刃了他们,自此郁郁寡欢,再不能重展欢颜。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连令狐蓁蓁也有点不满,这什么烂尾的故事? 秦晞反而莫名感慨:“如此狗屁不通超乎常理,我反倒要相信是真的了。” 为什么?这回终于轮到她惊奇。 周围正有人高声谈论方才的说书,语调不屑:“南荒帝那点破事也不知给编排了多少版本,就这个最烂,我看多半是南荒帝找人写的,想把自己写得大度贤明些,却适得其反弄成了蠢货。” 此处是西之荒,民风颇粗放大胆,提起南荒帝那点事自然毫不客气,立即便有人接口:“还是前日听的那个版本好!令那个什么羽与宠妃有前世姻缘,南荒帝夺爱不成,因爱生恨,好大一锅狗血!” 令狐蓁蓁总算弄明白了,事情反正确实有那么个事情,南王就是南荒帝,宠妃真是他的宠妃,也确实有“令羽”这么个人,拐了南荒帝的宠妃私奔——怪不得南荒帝不管事,这气头怕是难消。 不防又有人笑道:“人家叫令狐羽!” 令狐羽三个字灌入耳中,她不由愣了一下——有点耳熟,是不是有谁提过?而且和她一个姓,很少见的姓。 大约因着这故事并不精彩,给钱的人很少,说书老者摘了面具,连连叹气,方取了水囊喝水,忽见一只白而细长的手递来几文钱轻轻放进锣鼓里,他急忙起身作谢,便听一个轻柔而淡定的声音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者见是个美貌少女,便笑道:“不过是几十年前发生的旧事,口口相传,除了本人,谁又知真相?此事被改了不知多少版本,大家不过听个乐呵,姑娘切勿较真。” 令狐蓁蓁想了想,又问:“你见过令狐羽吗?他是什么人?” 老者摇手:“老朽不过一介说书人,哪里有眼缘得见这么厉害的中土修士,倒是听人说过,令狐羽容姿绝艳,姑娘想,他若长得不好看,能勾搭到宠妃吗?就是人品多半不好,听说在中土干了无数恶事,才躲来大荒的。” 和她同姓,居然是中土修士,居然还是大恶人,有意思。 她摸出十文钱递过去,老者不由迷惘:“这是?” “问询费。”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三章 火光海洋 夜色愈浓,大街上反而越来越热闹,令狐蓁蓁在各个商铺里一顿乱窜。 和说书人讲两句话的工夫,姓秦的就不见人影,她一时也说不好自己是着急还是高兴。 他终于走丢了,然而大晚上的,倾仙城又那么大,找起来可不知多麻烦。 更麻烦的是四周许多人时不时扭头来看她,目光与之前那两个醉酒的修士十分相似,多半和他们一样以为她是伶人。 眼看有几人试图凑过来,她迅速闪身避开。 “秦……”令狐蓁蓁只喊了一个字就断开。等下,他叫秦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 “太上面……”她又停了。不对,他们的门派不叫太上面,到底是太上什么? 令狐蓁蓁只在人潮里乱窜,恨不能把脖子拉长成鹅,忽觉一阵风轻轻扑在头发上,带着一种熟悉的被晒干花草般的香,她猛然回头,便见秦晞站在一串琉璃灯下,正笑着冲她招手。 “我既不叫秦,也不叫太上面。”他被她难得一字一顿的模样逗得直乐。 她慢慢走过去,又一次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失望还是高兴?只问他:“你没走丢?” 秦晞低头看她,语气是轻松的:“既然答应你要走丢,方才就是走丢了,你找得很快。” 满城灯火在他漆黑眼底静静燃烧,清透又华丽,是让她欢喜的色泽,像是有漫天星河揉碎在里面,不仅好看,还好闻,莫名香甜的气息,只是若有若无的,总也抓不住。 令狐蓁蓁下意识凑近去看。 这大荒人时常突然做出叫人意外的有失礼节的举动,不过没恶意,而且不知她在看什么,反正不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索性气定神闲随她看,没一会儿,又听她问:“你叫什么?” 大伙儿认识快一个月了,也算有过患难的交情,结果她还不晓得他叫什么。 秦晞露出个温和且无奈的表情,慢悠悠地说:“怪不得总是喊错。叫我秦元曦。元是元宵的元,曦是晨曦的曦。” 说罢,他补了一句:“不许叫元宵。” 大荒人总把名字记成食物,不是好习惯。 “秦元曦。” 她轻柔的声音第一次顺利念出这个名字,火光的星河在闪烁,自天坠落至大地,漫成无边无际的海洋。 “令狐蓁蓁的蓁蓁二字,是其叶蓁蓁的那个蓁蓁。” 秦晞望着没有边际的火光海洋,颔首:“好,我知道了。” * 那天晚上,秦晞极难得地做梦了。 太上脉在心境上修无妄法,讲究心静,不轻易动邪念,不轻易生梦。可是,在熏了松针淡香的柔软被褥里,他梦见一片火光海洋。 面前有只小狐狸,也可能是个姑娘,浓密柔软的毛发,清透宝石般的眼睛,被那些光衬得如一幅画。 秦晞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脑袋。 指尖刚触到发丝,忽觉天旋地转,火光的海洋瞬间消失,他像是回到了太上脉,回到了一年前,临出发去东海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师尊与他说了很久的话:“小九,你天赋异禀,修行亦勤勉,在为师心里,一直是继承一脉脉主的最佳人选。只是你年纪尚轻,难免有血气斗狠之虞,此行去东海,务必谨慎,能取到神物自然最好,若取不到,保命是第一。切不可冲动,记住,来日方长。” 对了,那时候他对神物势在必得,而且也确实得到过。 他记得在东海那场争夺与厮杀,杀了五天五夜,最后整片海水都染成了血红色。 他也记得神物无声无息盘踞在体内的感觉,像刚刚发芽的种子,一点点伸开枝叶,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舒展。回到太上脉后,他便可以细细驯服它,化为己用,这也是师尊的期望。 可是,他又把它弄丢了。 秦晞骤然睁开眼,外间似是在下雨,天气阴沉,床帐上的金线纹绣似扭曲的蛇,他盯着看了很久。 冰冷的杀意在体内流肆,他披衣起身,捞了一把冷水浇在脸上。 他不愿去想后面的事,却又无法阻止这些念头奔腾。 为什么会梦到这些?实在令人不愉快。 秦晞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水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滚落,再一颗颗掉进盆里。他没有擦拭,只从袖中取出薄薄的镀金木签,湿痕在刀刻的签文上晕染开。 南西二荒,深谷为陵。至定云,思女无后——有关神物下落,他请来了这道签文,尽管有无数不解,他还是来了大荒。 如今人已在西之荒倾仙城,很快便要到定云城,却依旧什么痕迹都没捉住。 窗外人声鼎沸,吵得脑壳生疼,秦晞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拉开木窗,只见街角处围了无数人,也不知指指点点说些什么,让他很有冲动唤来风势把他们吹到十里外去。 细雨蒙蒙中,他忽然见着人群外一个窈窕的藕色身影。 她多半没注意到避雨符失效了,鬓发微微湿润,正像只特别谨慎的狐狸,轻手轻脚绕着人群转圈,若头完了,他不由沉吟:“挑全城伶人?莫不是紫虚峰?” 出手阔绰的中土仙门多如繁星,不过跑来大荒还要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疯狂烧钱的仙门却也不多,只怕正是紫虚峰修士。修为上他们未必能争到第一,但烧钱他们总是第一的。 他一下来了兴趣:“有这种热闹,我去看看。” 见令狐蓁蓁试图从窗户爬进来,他双手撑在窗框上拦住,温文尔雅地提醒她:“令狐姑娘,中土人进屋都是走大门,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窗户进。” 中土人怎么这么多讲究?令狐蓁蓁放手往下爬,想想还是要辩解一下:“可这里是大荒,我是大荒人,不用遵守中土规矩。” 有道理,但这间是他的屋子。 秦晞毫不留情用风势把她拽下去,合拢了木窗。 梳洗更衣后下楼,他环顾一圈没见到令狐蓁蓁,索性自己先往天音楼去,反正那是倾仙城最高的楼,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不得不说,妖商们确实会做生意,此次挑选伶人声势浩大,谁都想瞧热闹,但要进天音楼,须得给一两茶水钱。 这便导致楼外人山人海,楼内反而好许多。 一楼大厅里正有伶人清唱,声线婉转,还算好听。看来倾仙城的妖伶人并不是只单单出卖色相,总还是有些伶人本事的。 秦晞方上了二楼,便见周璟正与一个形容斯文的年轻修士在回廊上说话。 那修士身着玄白相间的长袍,见他来了,风度翩翩地拱手行礼:“有礼了,这位一定是丛华兄方才提到的元曦仙友。在下顾采,字显之,乃是三才门内天字门的修士。” 周璟懒得听他们客套,只道:“显之方才提到炎神之宴,到底是什么?大荒这里真有神迹?” 顾采温言道:“二位仙友是第一次来大荒吧?再过几日,倾仙城外的榣山将有一场炎神之宴,城内如今聚集众多中土修士也是为这件缘故,那是大荒唯一一处神迹。” 传闻上古时炎帝之子太子长琴诞于榣山,有三只五彩鸟舞于庭中,始为炎神之宴。后来诸神厌恶大荒,再不降临,炎神之宴是大荒残留的最后一道神迹,五十到一百年不定一次,泉眼中溢出美酒,天火坠落榣山,不焚一物,山顶更有诸般幻象,持续三日,大为玄妙。 “只是听说榣山神迹颇不同,曾有天火幻象后无故失踪者,二位若要观赏,还需谨慎些。” 昨天那两个玄鸟峰修士也是这么说的,神迹后会有人失踪,看来还真不是妄言。 秦晞正欲多问些炎神之宴的事,忽闻令狐蓁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说的是真的?” 她身旁跟着个满脸络腮胡的妖商,一看就不像好东西,语气温柔,态度暧昧:“自然是真的。姑娘如此容姿,岂能泯然众人?若来我扶凤伶馆,清雅不说,日入斗金也不在话下。” “日入斗金?”令狐蓁蓁一下来了精神,“这么多。” 那妖商只当事情要成,语气越发轻柔和蔼:“即便在淡季,你挣到的银钱,也足够大荒普通人吃上一年啦!” 见她当真埋头认真思索,秦晞觉着自己看不下去了。 妖商们一切只向钱看,什么没良心的事都能做,此番已算坑蒙拐骗,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他的面,忍不得。 秦晞返身走近,冷不丁便听她说道:“那我十年后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四章 算是熟人 妖商哪里舍得放弃,正欲追上,却见她脚步轻快地走向一个年轻修士,搞了半天是问到中土修士头上,怪不得她说“十年后”这种疯话,原来是耍他玩。 “什么叫十年后再来?” 秦晞一时琢磨不透,是故意戏耍那妖商?总觉不像,她不是这种作风。 令狐蓁蓁答得直率:“我要先给师父做十年关门弟子。” “然后?十年后过来做伶人?你知不知道大荒的妖伶人都是干什么的?” “不算很知道。”令狐蓁蓁想了想,“唱歌跳舞?做手艺人之前我也不知道手艺人是干嘛的,可师父还是花钱买我当关门弟子。要是这十年我能学成,我就做手艺人。学不成,唱歌跳舞应当比手艺人简单些。” 大荒稀奇古怪的事果然多如牛毛,关门弟子还能花钱买?下回她说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不惊讶了。 秦晞叹着气摇头:“令狐姑娘,这人世间的东西,你还需要多看看。” 她现在不就在看? 令狐蓁蓁上了回廊就扶在栏杆上往下看,一面又道:“我刚才从一楼那边过来,守门的不给我进,说一楼大厅只招待名门修士,你们太上面不是名门吗?” 周璟一听她那荒谬的口误就烦躁,用眼神恶狠狠地杀她:“是太上脉!是名门中的名门!所以求老子进去,老子也不进!” 紫虚峰也算中土显赫仙门之一,常言道,豪富仙门中最厉害的,厉害仙门中最豪富的——说的就是他们。正因此,盛气凌人,鼻孔朝天是他们一贯的作派。他家修士出门在外最常做的就是砸钱包下各种地方,然后画圈,只许名门修士进,以彰显身份高贵。 太上脉修士怎会凑这种热闹,好像是不是名门还得他们承认似的,什么玩意儿。 周璟扶在栏杆上朝下张望一圈,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来的紫虚峰修士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否则可不知有多尴尬。 没一会儿,顾采那两个方才一直在一楼大厅听歌的师弟却来了,看着都只有十六七岁,犹带稚气,满脸意兴阑珊地抱怨:“都唱了快一个时辰的歌,唱得还不如咱们中土伶馆新晋伶人,大荒妖伶人的声势多半是被吹捧起来的。” 顾采只笑了笑:“既然见识过了,又觉得无聊,不如出城吧?在倾仙城耽搁这些天,多少天财地宝都被没影……” 话音未落,便闻得楼下传来一阵激烈鼓声,振聋发聩,天音楼内所有客人登时哗然,纷纷凑去回廊处探头张望。 很快便有一位身段高挑而妖娆的妖伶人上了台,她身着亮眼而贴身的银色长裙,细腰和着鼓声的节奏,简直要扭出花儿来。人肯定是扭不成这样,她多半是个蛇妖。 眼看乐声趋向高潮,又有两个蝶妖小伶人张开华丽的蝶翼飞旋打转,衣袖间金粉莹莹絮絮而落,分外好看。 旁边有人连声问:“这位莫不是最有名的那位……忘山伶馆的蛇妖虞舞伶?” 虞舞伶每回上台都带两个蝶妖小伶人,飞花彩绸回旋缭绕,在大荒可谓赫赫有名,连西荒帝都十分喜爱,年年来年年要看。 另一人笑道:“这哪是虞舞伶,又是别家伶馆养出来想争风头的蛇妖伶人吧?你但凡见过一次虞舞伶跳舞,便知她独一无二之处了。” 顾采两个师弟头一回见识到妖伶人的妖媚入骨,早把意兴阑珊抛去了九霄云外,闻说忘山伶馆虞舞伶的事,登时蠢蠢欲动,低声与顾采相求:“师兄,多留一晚上好不好?难得来一趟大荒,我们也去那个忘山伶馆见识见识?你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去,我们保证只看舞听歌,绝不做别的。” 顾采一口回绝:“我们来大荒不是为风月之地,不准去。” 二人磨了他半日,终于把他磨恼了,沉下脸冷道:“再多说,明日就回中土。你们扪心自问,配不配做三才天字门的修士?” 这话说的他俩只能闭口不语。 恰好那蛇妖舞伶跳完,紧跟着却是忘山伶馆的墨澜伶人上了台。她身着华美黑裙,怀里抱着一柄玉琵琶,光往那边一站,气势便与其他小伶馆的伶人们截然不同。 待她五指抡弹,曼启朱唇吟唱时,众人只觉整座天音楼仿佛被一团团暖而甜的魅惑香气笼罩住,漫天更是飘下无数细小的黑色花瓣。唱到一半,她放下玉琵琶,身后的蝶妖小伶人细细吹起了竹笛,她便随着笛声翩然而舞,其舞之鸾回凤翥,腔调之清婉柔媚,看得顾采两个师弟眼睛都直了。 周璟用袖子遮挡口鼻,皱眉道:“这是个什么妖?味道这么大!” 令狐蓁蓁伸长了脖子细看半日:“她腰上挂着黑牡丹花饰,应当是黑牡丹花妖。” 秦晞不信:“挂黑牡丹花饰就是黑牡丹妖?花草妖最看重妖身,怎会轻易泄露在外。” 那是在中土,大荒这边的妖个个骄横跋扈任性妄为,才不会有顾忌。 令狐蓁蓁准备给他好好灌输一下大荒常识,太上面修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既然来大荒却事先不做好功课。 却听他又道:“虽说黑牡丹血脉珍稀,却做不到把妖气与香气揉在一块儿。这个伶人不简单,只怕是更加珍贵血脉的花妖。” 见令狐蓁蓁看着自己,秦晞便道:“我猜的。大荒也有这么厉害的花妖,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甚有道理。” 她两眼一亮:“你也知道这句话,大伯也经常说。” 秦晞不由扬眉:“这是中土俗话,你大伯是中土人?” 她却摇头:“我不知道,大伯就是大伯。” “你就没问过?” “我对他外面的身份不在意,他是我大伯就好。” 什么“外面”“里面”?秦晞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只问:“那对你来说,我外面的身份是什么?” 令狐蓁蓁答得很快:“中土太上面修士。” “里面的身份是?” 她思索难题似的,蹙眉想了良久,方道:“债主?” 秦晞竭力憋着笑,好,他懂她的意思了。 墨澜伶人一曲唱毕,行礼后款款下台,先前吹笛的蝶妖小伶人立即替她戴上幂蓠。眼看她飘然而去,顾采两个师弟的神魂好似也跟着飘远,无论他怎样皱眉训斥,他们都魂不守舍地,气得顾采招呼都没打,也径自走了。 令狐蓁蓁埋头吃点心,因觉秦晞两眼盯着不放,她干脆大方地把小竹篮递过去。 他并不客气,捏了一粒丢嘴里,忽然问:“定云城离这里还有多远?” 她尽职地发挥带路人作用:“定云城在西之荒最西边,看你们怎么走。如果想快些,十天左右可以到,不过只能走野地山林。如果想在城镇游玩住宿,大概还要再经过四座城,但肯定花很长时间。” 那还是走城镇,总之怎样都比露宿山林睡泥地要舒适。 秦晞心不在焉听了会儿伶人唱歌,忽然又道:“令狐姑娘,我觉得我里面的身份不光是债主,也是雇主,两样叠加,算是熟人。” 令狐蓁蓁没搭腔,是不是熟人得看他最后怎么结账,搞不好熟人变仇人。 他扭头看她:“你是不是在想,我若狮子大开口,就是熟人变仇人?” 她连连摇手:“我没有。” “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可能会读心术?” 真的会?!令狐蓁蓁猛然转身。 秦晞很谦虚地笑了笑:“我当然不会,只是你眼里藏不住心事而已。这可不是好事,以后得改改。” * 闹哄哄的挑选伶人连着喧嚣三日,第四日终于清净下来。 冬月廿三,雪虐风饕,拂晓时分,顾采突然来访。 这位三才门修士十分注重礼节,即便满面焦虑,见着两位太上脉修士,还是款款行礼致歉:“如此时辰造访,实在抱歉。前日与二位匆匆别过,礼节不周之处,还望宽宥。” “显之不必客套,有事说事。” 周璟素来厌烦这罗里吧嗦的一套,天不亮他就跑来,必有急事,还扯什么礼仪架子。 顾采果然不再废话,直入正题:“不瞒二位,我两个师弟失踪了。” 原来当日回客栈后,他还是狠狠把他俩斥责了一番。他们都是天字门修士,即便师弟们年纪小些,却不该被几个美艳的妖伶人撼动心神至此。许是说得太过严厉,反倒激起他们的叛逆心来,当夜最小的师弟便偷偷跑了。 顾采直到第二日才发觉,盛怒之下用传信术催促,他始终毫无回音。一直等到晚上,小师弟仍不见踪影,二师弟才在焦虑下说出他是去了忘山伶馆想见识虞舞伶与那位墨澜伶人。 更糟糕的是,这位二师弟是个急性子,因见小师弟始终不归,当夜按捺不住偷偷跑去伶馆探查虚实,这一去同样杳无音讯。 顾采干等一日,终觉事情不妙,不免暗暗后悔自己语气太重,倘若当日答应陪同前往,未必促成今日之果。他担心孤身一人难以破局,只得来寻两位太上脉修士商量。 “倾仙城伶馆做的多是中土修士的生意,想来不至于有心戕害。”顾采面上愁云密布,“我只担心是伶馆里的伶人暗藏祸心,可一来忘山伶馆家大业大,是西荒帝的产业;二来有大荒铁律束缚,若有妖铁了心找麻烦,还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或许城内还有其他修士有同样遭遇,应当四处打探一下,二位觉得如何?” 看来两个师弟突然失踪,还是让这位三才门修士乱了方寸,秦晞摇了摇头:“如今这城里修士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哪里打探得过来?何况此地鱼龙混杂,他们失踪尚不知缘故,若闹开了,未必是好事。” 顾采起身拱手道:“在下孤身一人实无把握,恳请二位相助,今晚同去忘山伶馆一探究竟。”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忘山伶馆,是那个有蛇妖舞伶的?” 说着令狐蓁蓁便走了过来,她向来起得早,此时手里捏着两只不知在哪儿买的包子,肉香四溢。 秦晞道:“就是那个,你要一起去么?” 周璟眉头一皱,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带个小丫头去?元曦自来了大荒越来越不成样子。 不想她却答得爽快:“好啊,我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五章 桥上黑纱 周璟不敢苟同地看着她:“那里只招待男客,你凑什么热闹?修士都失踪了,何况你?” 令狐蓁蓁喝了口茶:“师父与虞舞伶颇有交情,可以找她问问。” 顾采惊道:“虞舞伶!姑娘你师父是……” 那可是西荒帝最宠爱的舞伶,也是大荒最有名的舞伶,每十日才肯上台,只跳一曲,寻常客人莫要说与她讲话,想稍稍靠近看清容貌都难。 “大荒这里,伶人是手艺人最常接触的客户。”令狐蓁蓁又开始灌输大荒常识,“师父说虞舞伶舞姿绝艳,西荒帝很喜欢看她跳舞,当年她为了更讨西荒帝喜欢,便提了个古怪的要求,要一件半个时辰能变一次颜色的衣服,是师父给她做的。” 听起来西荒帝应当不只喜欢“看”,什么半个时辰变一次颜色的衣裳,真是匪夷所思又毫无实用之处的东西。 不过想不到令狐倒颇能派上用场,若能得见虞舞伶,修士失踪一事便好查多了,总好过没头苍蝇一样在伶馆干坐。 周璟本欲夸她两句,冷不丁便见她凑去顾采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帮你去问虞舞伶,你须得给我五两银钱。” 顾采无比迷惘:“什、什么五两……” 令狐蓁蓁盯着他:“这个人情,五两不多。” 顾采总算反应极快,立即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十分诚挚:“有劳姑娘,这是一番心意,请千万不要推辞。” 她却不接:“五两。” 这姑娘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跟做买卖一样?五两叫他怎么拿得出手?他无助地望向两位太上脉修士,同样在她古怪规则下碰过壁的两个修士避开了他的眼神。 顾采最终还是含羞带愧凑了五两碎银钱,他头一回遇着这样用钱粗暴结算人情的,也头一回遇到这么便宜的人情,总感觉自己在做坏事。 对面的令狐却两眼放了光:“虞舞伶这样的头牌,一般客人连一丈内都靠近不得,你们不想闹大,那只能偷偷找她。” 秦晞对她的安排很感兴趣:“听说忘山伶馆不招待女客,先想想你怎么进。不然用障眼法把你扮成男人?” 令狐蓁蓁摇头:“师父说过,伶馆以前时常发生修士拿枯枝烂叶冒充银钱的事,所以现在对障眼法防得特别严。就算扮成男人,进去也没法四处走动,只有伶人方便些。我有办法进去,晚上相思桥见就行。” 她说完便咬着包子上楼回客房,一句废话没有。 顾采不太了解这位大荒姑娘的作风,见她一派从容淡定,他心底那点儿惶恐顺利地被安抚下去,不由起了敬佩之意:“令狐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行事却着实老练,二位是花钱雇她一路打点保平安么?” 这位三才门修士好似对令狐有很大的误解,周璟连连摇头。 * 酉戌之间,倾仙城开始下起小雪,相思桥畔的灯一盏盏点亮,比白日更加奢靡香艳的夜晚正式来临。 相思桥是城东最宽敞最华美的桥,因过了桥便是众多伶馆,此处向来最热闹,无数伶人们来回穿梭,热情揽客,幂蓠薄纱映着小雪,愈显风流。 三位修士在桥上徘徊了数圈,周璟一路各种撩面纱撩幂蓠,惹来各路男女伶人或娇嗔或羞愤,只没一个是令狐蓁蓁,他不由皱眉:“令狐搞什么鬼?” 她自己说了相思桥上见,可桥上那么多伶人,还都裹了纱,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夜色渐渐深沉,桥上徘徊往来的伶人们越来越多,秦晞发觉前面有个藕色衣裳的伶人,毫不客气便去掀幂蓠,谁想竟也不是,倒是那被掀开幂蓠的女妖见他面容白皙,形貌昳丽,便柔声道:“少年郎,随我来,扶凤伶馆就在不远处。” 秦晞客气询问:“我们要去另一家,请问忘山伶馆在何处?” 忽听一个熟悉的绵软而轻柔的声音响起:“去忘山伶馆,随我来。” 秦晞回头,便见身侧多了个戴幂蓠的妖娆女子,隔着黑纱都能看见她清亮的双眸。 他顿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极轻地撩开了那层黑纱。 黑纱下的妖姬重新穿上了那身薄软的黑裙,唇红似火,眉梢眼角萦绕媚意,好似骤然长了两岁。那双魅惑的琥珀眼眸在他面上停了片刻,又扫过后面的顾采和周璟,确认一个不少,她便道:“走吧。” 说罢,她款款上前,像其他伶人一样,握住了他的手,轻轻牵着过桥。 夜风与薄雪拂动她覆盖身体的薄软黑纱,极偶尔会掀开一小截,露出高束的细腰。许是为了更像伶人,她把头发全绾上去了,黑衣的襟口本就低,纤长的后脖子尽数露着,肌肤莹润似玉。 秦晞忽然便想起之前在云雨山,她讨厌背后有人,一路总侧着身子走的模样。 为何现在不侧了?仿佛是被个陌生人牵着走,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她立即回顾:“怎么?” 他想了想,问:“为何牵我?” 令狐蓁蓁被他问得一怔:“你最近。” 明明丛华离她最近。 他拨了拨头发,将挂在耳畔的玉清环撩去后面,便听她又道:“你不喜欢被人碰?那我换个。” 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要离开。 秦晞骤然收紧五指,重新迈开脚步,这次变成了拽着她往前走。 他确实不喜欢被人碰,可她问也没问,直接拽了他。过错已犯下,他可以允许她犯到底,却不想允许她中途换人,这会莫名让他不愉快,不明所以的不爽。 “换人的话,你要牵谁?”秦晞索性顺着本能问了,不去管这问题如何蠢。 令狐蓁蓁又被问得一怔:“谁近牵谁。” 秦晞停了一会儿,道:“丛华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他必要把你甩出去。” 为什么?明明说好了扮伶人进伶馆,他们哪来这么多事? 令狐蓁蓁埋头走了一段,道:“葱花不行的话,那我只能牵顾、顾……顾鲜之了。” 秦晞忍俊不禁:“是丛华,不是葱花。是顾显之,不是顾鲜之。你再这样叫,丛华朝你发火我可不管。” 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烦,她挠了挠耳朵,忽听他问:“我问你,我叫什么?” 她要是说元宵之类的话,他也想把她甩出去。 “秦元曦。” 这三个字她答得无比流畅准确。 秦晞却倏地沉默了,莫名有种欣喜感,里面又掺杂了些许排斥。他颇有钻研精神地琢磨了许久,始终琢磨不出个圆乎道理,反觉烦躁心慌,这情况实在罕见,前所未有。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突然被拍了拍,令狐蓁蓁低声提醒:“到了。” 秦晞猛地停下脚步,果然忘山伶馆已在眼前,相比较其他伶馆的小门面,这里的大门极宽阔,人潮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中土的伶馆是个寂静的地方,也颇讲究礼仪与排场,这里不同,伶人们见人便上来依偎含笑,当真闹哄哄如青楼。直到在二楼雅间寻了个偏僻角落落座,顾采才松了口气,皱眉道:“修士不该来此地,找回师弟后我须得好好说说他们。” 周璟只不怀好意地看着秦晞笑,过了半晌,方慢吞吞说道:“走得真快,来,喝杯酒。” 他递了杯子过去,不想令狐蓁蓁正口渴,直接抓了一口喝干,杯口瞬间染上一圈胭脂印。 秦晞两指捏起酒杯,垂睫看着那圈艳红印记,一时觉得刺眼,不免用指尖拭去——粘腻的触感,她唇上胭脂的触感。他拎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气擦了擦手,下一刻她就不满地“哎”了一声,这人怎么回事? 周璟唯恐天下不乱,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好似闲话家常:“令狐,这趟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空了要来中土玩么?” 她答得很快:“中土那么有意思,我会去的。” 说罢,她又皱了皱眉头:“等钱都还清后,可能得要六十岁。” 秦晞撑不住笑了:“那可说不准,也许要到八十岁。” 令狐蓁蓁好似被针扎般猛然扭头:“八十岁?!” 她几乎问到他脑门儿上,有点痒,秦晞轻轻揉了揉。 忽闻二楼起了阵喧嚣,众人探头去看,却是一个着华美黑裙的美人正优雅穿梭雅间内给客人们敬酒,正是当日怀抱玉琵琶将顾采两个师弟迷得魂不守舍的墨澜伶人。 令狐蓁蓁展开长袖做出支颐的姿态,把脸遮去一半,以免被认出冒充伶人,下一刻香风袭来,墨澜伶人已翩然来到雅间前。 她容姿妖冶,双眉飞扬,姿态极大方,先躬身行礼,甫一开口,声音软若二月嫩柳,刮在耳内酥且熨帖,连心里都痒痒地。 “奴观诸位如此俊雅风采,多半是中土仙门的修士。”她且说且笑,却丝毫不显轻狂,反而叫人觉得无比亲切温柔,“诸位莫非是头一回来忘山伶馆?只得一个伶人斟酒,太冷清了些,奴这就为诸位多叫些女子。” 周璟抬手拦住,只道:“听说虞舞伶舞姿绝艳,不知今日可有机会一睹芳容?” 墨澜伶人露出极遗憾极抱歉的神色,叹道:“诸位有心了,真真可惜,虞舞伶前些日子在台上被几个醉酒客人失手用玉盘砸伤,怕是要再养上几日,今日实难得见。” 这也太巧了吧?何况虞舞伶可是相当厉害的蛇妖,被玉盘砸伤?总觉十分可疑。 墨澜伶人巧笑倩兮:“客人务必多留些时候,过会儿便是奴上台,还求捧个场。” 她动作轻巧而快,华美的黑色长袖翻卷间,已连斟三杯酒,恭敬地举手过头顶:“奴敬三位。” 顾采自进来后对一切都极警惕,此时只是摇头,拒绝得十分生硬:“抱歉,我不善饮酒,只得辜负姑娘好意。” 这三才门修士,回绝态度硬邦邦地,岂不反叫旁人生疑?周璟笑了笑:“显之不善饮,我替他喝吧。” 墨澜伶人眸光带笑,复又去看秦晞,他半个身子懒洋洋地倚在矮桌上,把对面的令狐蓁蓁挡了个严实,不知是与她说话还是怎样,他头也不抬,不过杯中酒少了一半,应是饮过了。 她柔声道:“诸位宽坐,奴这便告退。” 她如水双眸在令狐蓁蓁身上停了一瞬,便含笑离开,徒留甜美香气萦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六章 动静太大 周璟在鼻前扇了扇风,他特别不喜欢这位伶人身上的香味,酒气都盖下去了,连饮两杯他都没尝出味道来。 因见馆里的伶人们个个妖相外露,满眼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他不由摇头:“奇形怪状,没一个有人样。” 令狐蓁蓁道:“但师父说,中土修士去伶馆就爱这样的光景。” ……那是下流的中土修士,不过也对,成日来这种地方又怎可能不下流。 周璟索性聊回正事:“看来虞舞伶是见不到了,如何?先回去等几天?还是继续留着?” 顾采眉头紧蹙,两个师弟莫名在伶馆失踪,如今连虞舞伶也受伤,巧合都凑一块儿便觉十分不对劲,此事拖得越久,师弟们遭遇不测的可能也越大,他实不愿就此离开。 斟酌半日,他正要开口,忽见令狐蓁蓁站了起来,仔细用长袖遮住反握于掌中的短刀,转身便走。 秦晞一把拽住:“做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满楼忙着传话递送酒水的小伶人们身上:“找个小伶人带路去看看虞舞伶。” 她找人带路要用短刀?秦晞利落起身:“我和你一起。” 令狐蓁蓁犹豫了一下:“你动静有点大……” 所以是真打算用短刀胁迫小伶人?那他一定得去开眼界。 秦晞回头嘱咐:“显之兄,丛华,若有意外立即离开。” 顾采哪里肯依:“师弟的事本该我来,还是我与令狐姑娘去吧?” 他可去不得。 周璟拽住他的袖子,笑着把面前的一碟下酒菜推过去:“显之还是留着与我说说三才门的逸闻。” * 出得小楼,外间是极宽敞的庭院,曲折回廊环绕其间,亭台水榭亦是一应俱全。 秦晞跟看猎物似的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伶人,低声问:“你看中了哪个?” 一看就晓得他不会,在这里下手? 令狐蓁蓁只往僻静处走,渐渐地灯火稀疏,四下里一片暗沉,她倏地停下脚步。 没路了,前方只有一大片阴暗茂密的竹林。 正要换个方向,忽闻竹林中传来隐约话语声,她立即提起过长的裙摆,悄无声息地藏在数丛盘根错节的老竹后面,拉长了耳朵去听。 奈何后面的秦晞躲得特别敷衍,令狐蓁蓁嫌弃地扯着衣襟将他拽下——半点都不会,还非要跟来。 耳畔听得他低低“哎”了声,她立即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是急急抱怨着什么:“……难得找你做点事,你却推三阻四!” 另一人似是个男的,声音倒还温和:“阿初,不是我不帮你,你从哪个客人身上偷的玉佩?中土修士的饰物弄不好是什么异宝,典当出去风险太大……” “闭嘴!”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极慎重地呵斥,“当不掉就当不掉,你不要一直说!” 男子笑道:“你最近脾气越发大了。虞舞伶如何?还没好么?她闭门这几日,伶馆上下都慌,光靠墨澜伶人如何撑得起场子?” 阿初道:“我不知道,她成天就是发火,何况墨澜伶人怎么撑不住场子了?我看她未必比虞舞伶差。” 那男子奇道:“你真是奇怪,做虞舞伶的小伶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还不满?要我当真计较,墨澜可比虞舞伶差远了,根本镇不住,你莫要犯傻……” “我不爱听你说墨澜伶人坏话!”阿初发怒了,“凭什么我非得一付长不大的样子给虞舞伶作陪!她舞跳得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个蝶妖都可以替她做点缀,我偏不想做点缀!跟着墨澜伶人,至少我还能学些别的!她已经答应我了,过两天就去找虞舞伶要人,我跟着虞舞伶才是毫无前途!” 男子终于有些不高兴:“我不过那么一说,激动什么?玉佩你拿回去,这种偷客人东西的事以后少做,也别扯上我。阿初,不知你为何变了许多,以前你不是这样。” 阿初冷笑起来:“你也是一样,见不得我好!就盼着我永远蠢下去,永远那么没用!” 那男子开始往竹林外走,又道:“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他先出了竹林,远处微弱灯火映照下,显得头角峥嵘,应当是个兽妖守卫。 过了许久,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才慢吞吞从竹林里出来,身形纤细而瘦小,看不出妖相。 令狐蓁蓁忽然动了。 暗沉中,她黑色的裙摆似蘸饱了墨的一撇,划动的瞬间便已落在阿初身后,手掌并拢捂住她的嘴,将刀尖抵在她脖子上,声音极低:“不要动。” 秦晞突然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好像动静确实有点儿大,大荒人对付妖的手段真是极致的简洁粗暴。 令狐蓁蓁将刀尖稍稍移开些,又道:“听说虞舞伶受伤了,你带我们去看看。” 见阿初连连点头,她便一点点松开捂嘴的手,忽又疾若闪电般捉住她两只手腕勒在背后,刀尖重新抵住背心:“走。” 阿初柔顺地向前慢行,忽然小声道:“二位是来救虞舞伶的吗?” 救? 秦晞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阿初好似有些焦急:“我叫阿初,是服侍虞舞伶的小伶人……二位必是收到虞舞伶的传信才赶来的吧?她被关起来后求助的信件都是我帮忙送出去的,我等到今天才……” 看不出这小蝶妖谎话张口就来,编得还有模有样的。 秦晞索性顺着她的话:“她竟被关起来?怪道许多天不见芳踪!我今日这趟放肆一把,竟是来对了!快带我们过去!正是要救她!” 阿初连连答应,三人往竹林深处行了一段,便见忽有屋舍成片,灯火闪烁,看着像是伶人们的住处,原来藏在竹林后。 “二位,虞舞伶被关在最里面的结桂楼。”阿初依旧柔顺地一动不动,“还请姑娘放开我,若叫人看到了,不好解释。” 令狐蓁蓁没说话,只低头在她肩上嗅了嗅,就着灯火细细打量她的模样。 阿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竭力维持镇定:“您放心,我绝对不敢叫嚷,不然您一刀就……” “不用多说。”令狐蓁蓁收回短刀,“走。” 秦晞见她毫不犹豫跟着那小伶人往里走,搞不好是真信了胡话,便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给她丢眼色做手势:方才是迷惑她,你莫当真,跟着进去只怕要出意外。 她当然知道。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着他,出意外不是有他吗?不然跟来做什么?当摆设? 诶?不是嫌他动静大?秦晞眨了眨眼睛,总不能把整个伶馆的人都震晕过去吧? 天太黑,她有点看不懂他眼神表达的意思,正凑过去细看,忽觉耳后腥风呜呜而起,黑暗里像是有一张巨大而带着腥香的厚布当头罩下。 令狐蓁蓁反应奇快,一把捂住口鼻疾退数步,只见翠光闪烁,似利刃般划破那张“厚布”。 多半是为着她先前说他动静大,这一下反击可谓毫无声息又疾若闪电,漫天幽蓝发光的粉絮从“厚布”上迸发出来,她一溜烟躲了老远。狂风骤然呼啸,伶人屋舍的门窗被风吹得砰砰乱响,烛火迅速被吹灭,惊呼声四起。 秦晞发辫上的玉清环又是微微一晃,风势渐渐小下去,这次却将那些奇异的幽蓝粉末裹挟住,从门窗缝细细吹进去,惊呼声立止。 点点柔和清光弹起,照亮四周,阿初早已晕死过去,被他拎米袋似的拎在手中。 她背后沉沉垂下两只巨大的蝴蝶翅膀,其中一只已被切断一半。看来那带着腥香的厚布便是她的翅膀,幽蓝发光的粉末正是鳞粉,她必是想用鳞粉迷晕他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七章 神工弟子 “你没事?” 令狐蓁蓁见他衣服和手上密密麻麻满是鳞粉,不免皱眉。这玩意被风吹了一丁点儿进伶人房舍,都能迷倒一大片,他粘上那么多,只怕不好。 秦晞摇头,随手将鳞粉掸去,只道:“这小伶人有古怪,嘴里没一句真话。” 她若为警示,大叫大嚷才有用;若为自保,伺机逃跑才对。可她偏生谎话连篇,还出其不意地偷袭,不知谁给了她可以对付修士的信心。 令狐蓁蓁点头:“朝她下手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怕。” “下手”这两字不太好,秦晞好心提议:“等下见了虞舞伶,修士失踪和这小伶人的事,我来说。” 哦,好。 令狐蓁蓁正要走,忽听前方不远处似是有人在低声埋怨:“怎么不点灯……” 紧跟着便有一道纤细身影绕过树丛行来,又是个罩着白纱的小伶人,见到他们,她先是一愣,再见秦晞手里拎着阿初,惊得声音都变了:“阿初?!你们……” 令狐蓁蓁箭一般窜出,将她剩下的话一把摁了回去。 “带我们去找虞舞伶。”她吩咐。 这位小伶人显然没有阿初的胆量,简直抖如筛糠,令狐蓁蓁还想再说,冷不丁四周阴风呼啸,一个阴冷暴怒的女声骤然响起:“何方修士!竟敢在忘山伶馆捣乱!” 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阴风团聚成一条猩红而巨大的蛇尾,当头重重砸下。 这么厉害的?! 令狐蓁蓁充分吸取教训,转头就往秦晞那边狂奔,不防他也正朝自己疾驰,险些撞在一处。 秦晞一把将她甩去身后,左臂微抬,巨大的蛇尾就好似被看不见的墙壁拦住,恶狠狠砸了无数下,却怎样也碰不到他们。 “虞舞伶。”他语气倒还温文尔雅,“我们正是来找你的,擅闯伶人屋舍终究不妥,你肯出来再好不过。” 虞舞伶冰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朝我的小伶人下手!别逼我开杀戒,把阿初和阿蝶放开,滚!” 蛇妖舞伶似乎心情不好,真麻烦。 秦晞又道:“不妨听听我们的来意?或许你听完,便知不闹大才是最好。” 这次她彻底不说话了,地面开始蠕动开裂,看起来是打算现妖相。蛇妖现出妖身不但恶心,声势还特别巨大,不能叫她现。 秦晞朝令狐蓁蓁丢了个眼色,不晓得她师父的面子管不管用。 她立即会意,开口道:“虞舞伶,神工君弟子前来拜访。” 神工君?他又看了她一眼,这也太有名了,能继承这个称号的无一不是手艺出神入化者,往往百年只得一人,想不到她竟是神工君的弟子。 地面的蠕动立时停下,恶臭的阴风再一次凝聚,幻化成一道高挑妖娆的身影,赫赫有名的蛇妖舞伶面色阴鸷地落在两人面前。 这位传说中千娇百媚的绝色蛇妖,此时看着既不娇也不媚,半张脸如墨浸染,身上还带了股极难闻的气味,熏得令狐蓁蓁赶紧揉了揉眼睛。 她的瞳仁竖成了一条线,口中獠牙凸起,声音妖异而刺骨:“看来你们对我的事暗中调查了不少,竟知道我与神工君相识。不过她只有两个弟子,我都见过,却没见过你。对家伶馆朝我下恶咒还不够,竟还请来修士与你这小丫头冒充威逼?你们以为我不上台,就能取代忘山伶馆在倾仙城的地位?忘山伶馆是西荒帝陛下的产业,他有雅量,事事谦和忍让为先,倒叫你们这些杂碎蹬鼻子上脸!我再说最后一次,滚!” 听起来她变成这种样子好像跟伶馆间利益争夺有关,被她扯下去还不知扯出什么无关的事,秦晞低头问令狐蓁蓁:“你能把她弄好么?” 人妖有别,修士的祓除类术法用不到妖身上,不晓得手艺人行不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能画一张避秽符再加一张避邪符看看了。” 虞舞伶冷笑起来:“胡扯!避秽符避邪符我这里不知多少,根本没用!你们到底……” “避邪避秽必须一笔到底,中间一点停留不可有。”令狐蓁蓁打断她的话,“符相复杂,我也只能试试。” 虞舞伶竖起的瞳仁慢慢散开,语气依旧冰冷:“你何时拜入神工君门下的?我给神工君发了许多信,她为何不回?” “我三月间拜师,九月底出门办事,至今未归,不知道师父为何不回信。” 虞舞伶哼了一声:“既然如此,站好了别动,都随我来。” 恶臭的阴风又一次当头罩下,这次却没有杀意,只裹住他们几个,一倏忽间便到了结桂楼。 楼内漆黑一片,虞舞伶收回蛇尾,沉声吩咐:“阿蝶,去取几张若木树皮纸,再把灯都点上。” 先前被令狐蓁蓁掐着脖子的小伶人战战兢兢地去了,很快,灯火一盏盏被点亮,整座结桂楼都是虞舞伶的居处,奢华铺张自不必说,奇异的是,地上放了一圈浴桶,里面放满了清水。 虞舞伶毫不避讳往浴桶里一钻,原本清澈的水眼看着就像墨晕染开一般变黑了。 她似是性格极果断,既要令狐画符,便毫不隐瞒:“数日前我在台上被醉酒的客人用玉盘投掷,回来后便发觉中了咒,无论什么法子都消不掉。你来得甚巧,神工君迟迟没有回音,我原打算过两天便亲自登门拜访。当然,我不知你这位神工君弟子的真假,你若冒充,我必让你付出代价!但你若真能替我解除这个烦恼,我愿送上黄金千两。” 黄金千两!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凉气,不防秦晞先开了口:“先不急说这些,我们来此主要为询问修士失踪一事。” 怎么不急?她试图挽回一下,虞舞伶却已诧异道:“在这倾仙城还能有修士失踪?” 说话间,阿蝶已取了一沓血红的若木树皮纸来,虞舞伶立即转向令狐蓁蓁。天大地大,她的美貌最大,即便有一万个修士失踪,她也得先把脸弄好。 “姑娘这就开始吧?我晓得避邪避秽符需要血,你常用什么血?我这里妖血兽血人血都有。” 令狐蓁蓁摇头:“我没师父那么厉害,只能用自己的。” 说罢,她将长袖撩起,短刀横置,利落干脆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 短刀何其锋锐,她雪白的胳膊上霎时浮现一根红线,鲜血汩汩滴落,足积了大半砚台。 避字诀的符里,避秽避邪都极难画,尤其避邪符,纵然令狐蓁蓁走笔如神,还是画废了好几张若木树皮纸,两张符终于画完时,她胳膊上已是鲜血淋漓。 虞舞伶接过符纸,一面急叫:“快!阿蝶再多点几盏灯!把铜镜拿来!” 然而实在不需要过多的烛火,亦不需要铜镜,把符纸贴在身上时,她已可以清楚看到原本黑如墨汁的水重新变得清澈,恶咒从脚底溢出,在桶底似泥沙般沉淀,很快便把浴桶腐蚀出一个大洞,里面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阿蝶跌跌撞撞捧来铜镜,虞舞伶只照了一下,便尖叫起来:“我的脸好了!臭味也没了!” 所以那黄金千两…… 令狐蓁蓁上前一步,她得把黄金的话题挽回来,忽觉袖子被秦晞轻轻拉下,这才意识到伤口痛楚已尽数消失,胳膊摸上去光滑平整,仿佛根本没被割过好几刀取血。 他用了五百零一两的疗伤术?谁准他用的! 她立即机智地摆出什么都没发觉的模样,那边厢虞舞伶已心满意足地放下铜镜,忽然化作阴风进了内间,再出来时,竟已盛装完毕。 这时候她看上去才真正有大荒第一舞伶的风采,连声音都变得柔媚异常:“我相信你是神工君的弟子了。少年郎,把修士失踪一事详细说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八章 修士泡酒 蓁蓁美人心大荒风云第二十八章修士泡酒秦晞交代事情快而不乱,及至说道两个修士先后在伶馆失踪,虞舞伶面色已变得十分凝重:“真有此事?竟有人敢在伶馆朝修士下手?” 整个大荒再也找不出西之荒这样对中土人万般友好的地方,而整个西之荒也再找不到似倾仙城这样完全视中土人为财源的城镇。妖商们一切只向钱看,在倾仙城,谁都不会得罪中土人,更何况失踪者为三才门修士,这是中土名门。 “所以我们才来一探究竟。”秦晞特别彬彬有礼,“在前院听说虞舞伶受伤,恰好神工君与舞伶颇有交情,便寻了那位叫阿初的伶人替我们带路。” 他把挟持一事避重就轻地避过去,虞舞伶怎可能叫他避开,淡道:“可我见你们迷晕伶人屋舍里的伶人们,打伤阿初,还试图朝阿蝶下手。” 这位玉人似的少年郎发辫上系着玉清环,是四位荒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太上脉修士,若不是他搞那么大动静,她本不愿出面。 秦晞越发轻描淡写起来:“阿初伶人说虞舞伶有难,还叫我们来救你,不想她亦是半途突然发难,我不得已伤了她,惭愧。屋舍中的伶人非我术法所迷,而是阿初伶人身上的鳞粉被风送了进去而已。” “他说谎!”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阿初突然开口了,声音虚弱,紧跟着她慢悠悠撑坐起来,扶着被切断的翅膀泪流满面,“方才他们突然挟持我说要来找虞舞伶!我不从他们便切了我的翅膀!竟然在忘山伶馆里肆意伤妖,虞舞伶为我做主!” 虞舞伶望向秦晞,他神色无辜,却又不掩饰举止上的不耐烦,正一下下拨弄发间的玉清环。 她有心回护自己的小伶人,当下反而把脸一沉:“不许胡说!太上脉修士当真对你出手,你哪里还有小命!说来说去都是你心野贪玩!这些日子成天往外跑,一整天不见踪影,我还没问你去哪里疯了!” 阿初垂泪哽咽:“我是见虞舞伶心急如焚,等不来神工君的回音,所以每日都在前院守着等信使,我能为虞舞伶做的就这些……” 虞舞伶面色渐渐柔和,方欲安抚两句,却听令狐蓁蓁奇道:“可我那天在天音楼见到你与墨澜伶人在一起。” 说着,她又凑上前嗅了几下:“替她吹笛和戴幂蓠的是你。你身上全是她的香气。” 阿初嘶声道:“姑娘凭一些虚无缥缈的味道就想将祸水引到墨澜伶人身上?!” 秦晞笑了笑:“什么祸水?修士失踪?” 阿初自悔失言,咬牙不语。 秦晞淡道:“其实我还从你身上搜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正要等你醒来问问,从哪儿拿的。” 他修长的手掌摊开,上面是两枚莹润的玉佩,上面都刻着“天”字。 虞舞伶何其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那是三才门修士才有的证明身份的玉佩。 她骤然起身,目露寒光盯着阿初,这小蝶妖被看得面色苍白,急道:“我不认识这个!虞舞伶你别信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从我身上找到的?!” 秦晞掂了掂玉佩:“既然没见过,为何又找了兽妖守卫去典当它?” “你偷听……”阿初惊恐的声音一下断开,目光闪烁,只死死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三才门共有天地人三门,这是天字门修士的佩玉。”秦晞用指尖轻点玉佩上的“天”字,“若非遭遇意外,修士绝不会遗失佩玉。不如这样,把馆主叫来,将这忘山伶馆从里到外搜寻一下,看人到底藏在哪儿,是死是活。” 这如何使得?彻底搜寻伶馆得多大阵仗?修士失踪的事若传出去,势必影响忘山伶馆的声誉!虞舞伶急急开口:“少年郎且慢!此事不宜闹大,若挟持修士者当真心怀不轨,岂不是害了他们!” 秦晞颔首道:“不错,我也认为背后应有真凶,莫非是那墨澜伶人?” 虞舞伶紧紧皱眉,纵然有心回护伶馆,可修士在逼她表态。 阿初是她的小伶人,年纪不大,还一向懒散,连妖丹都凝聚不了,何谈对付修士,且她甚喜欢接近墨澜伶人,自己又怎会不知。 “阿初,此事非同寻常,若真有人指使你,那便是故意要害你。你最好与我老实交代,玉佩怎么回事?修士怎么回事?谁叫你做的?” “我没有!”阿初犹在垂死挣扎,“虞舞伶为何这般轻易听信旁人,疑心于我!” 虞舞伶顿了顿,语气冰冷:“西荒帝最厌恶大荒之妖无故找修士与普通人的麻烦,无论是你还是墨澜伶人,也无论是为着玩笑还是真有怨,此事绝无商酌余地,谁都逃不过责罚,不是你一个劲说没有便没有的。” 她吩咐道:“阿蝶,把墨澜伶人叫来,再拿一份今日守卫的名单,我亲自来问。” 此番作态果然令阿初反应激烈:“与墨澜伶人无关!与守卫也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 虞舞伶勃然大怒:“好一个都是你所为!你身为我的小伶人,你置我于何地?又置伶馆于何地?!是谁指使的?真是那墨澜?!” 阿初合目凄声道:“都是我一人所为!我将那两个修士分别诱去暗处,用鳞粉迷晕,放进了地窖酒坛中。” 酒坛?秦晞声音骤然冷下去:“人是死是活?” 虞舞伶更是惊道:“为何放进酒坛中?” 阿初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我不想一直给你做小伶人,我想当真正的伶人!你为了自己跳舞好看,凭一己之私一直让我维持长不大的孱弱模样,我只能自己找法子。中土修士自灵气充沛处而来,体内更有灵气运转,只要把他们泡在酒中,十日后去饮那酒,就能引渡灵气,我可以长得快些。只是期间不能让修士死掉,又怕他们叫嚷挣扎起来,只能每日用鳞粉迷晕。今日方从地窖出来,又遇见来寻修士的人,一时情急便动了手。此事前后皆我一人所为,我敢作敢当,甘愿受罚。” 虞舞伶面色铁青,似是怒到了极致,可渐渐又收敛怒容,变得极失望:“修士泡酒如此荒唐无稽之事,你竟会当真。我不知是谁欺骗你,但此人不单是骗你,也是要害你。你长不大也不是我所为,是你自身妖力孱弱,又不肯努力凝聚妖丹。你口口声声说甘愿受罚,可知到底是什么惩罚等你?” 她停了良久,又缓缓道:“你和阿蝶跟了我五年,你们年纪都小,向来我并不多加管束,竟是我错了,不约束的后果是你这样理直气壮地犯错。阿初,念在五年的情谊上,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指使者,我保证你安然无恙。” 阿初颤声道:“确然是我一人做的!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要打要杀?虞舞伶摇了摇头,无知而幼稚的小蝶妖,根本不明白这件事何等严重。 她袖中飞出一串金色绳索,将阿初牢牢捆住,再不看她,只道:“二位,我们这便去地窖寻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二十九章 黄金千两 蓁蓁美人心大荒风云第二十九章黄金千两得知两位失踪修士这几日一直被泡在地窖酒坛里,周璟一口酒喷了老远,这阴影有点儿大,他觉着嘴里的酒味都不对了。 与顾采匆匆赶去伶馆地窖时,秦晞刚从巨大的酒缸里把光溜溜的两个修士提出来。 正如那蝴蝶妖阿初所说,没弄死他们,每人占了一只巨大酒缸,只把脑袋露在外面,五官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她的鳞粉。 顾采当即唤来雨露洗去鳞粉,醒神术用了数次却不见有反应,登时急道:“怎么不醒?!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忘山伶馆的馆主是一只瘦削的猴妖,得知事情原委后,倒还勉力维持镇定,此时见顾采发怒,他立即安抚:“二位修士只是醉得太厉害,老朽马上为他们安排上房,煮醒酒汤,您莫要动气!” 说着他便取了巾子,亲自替醉死的修士们擦拭身上酒液,他俩在酒液里泡了好几日,皮肤红如熟虾,哪有这么容易醒。 因知道中土修士身上多半会带些门派异宝,见这两人衣物全无,他又厉声喝问阿初:“他们的衣物被你藏哪儿了?!快说!” 阿初已如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语气半点波折没有:“为防泄漏踪迹,衣服被我烧了,剩下荷包之类杂物,都在我床下。” 馆主一叠声叫人去翻她的床,一面开始赔笑道歉:“诸位修士,馆内出了这样的祸事,实实颜面无光!好在二位修士性命无忧,何止是万幸!老朽实不知如何赔礼,只求诸位息怒!” 周璟望向顾采,是他的师弟们遭殃,自然该他决定走向。 不过这位敦厚的三才门修士看着完全不像是会找麻烦的样子,先前馆主一跌软,他也整个儿软了,只怕此刻还要自责没看好师弟们,叫他们跑来这风月之地吃苦。 这种事还是得交给老九来。 果然秦晞下一刻便含笑道:“虞舞伶被人下恶咒后,二位修士便恰好失踪,我们来伶馆寻人也遇了事,看起来像是故意针对我们似的,馆主太客气,说不定此事还是我们给伶馆带来了麻烦。” 看看这说的什么话!馆主脸色都变了,虞舞伶叹道:“少年郎,此事绝非……” “我知道。”秦晞歉意一笑,“是我失言了。” 馆主连连摇手,赶忙低声朝伶人们吩咐了一串,没一会儿便有人捧了厚厚的几只信封来,他做贼似的将信封悄悄塞进秦晞袖子里,声若蚊呐:“老朽诚心赔罪,修士务必收下。伶馆名声建立不易,你看……” 秦晞一派通情达理:“馆主不必多虑,我们都清楚此事与忘山伶馆绝无干系。” 馆主大松一口气,转身时已面罩寒霜,森然扫了一眼阿初:“把她带下去。此事老朽亲自审问,诸位放心,绝不轻饶她。” 醉醺醺的修士被灌下了醒酒汤,一时却还醒不过来,顾采挂念师弟们,一直跟去上房照料。 令狐蓁蓁在一旁默默观察良久,觉着正事多半是了结了,立即便打算找虞舞伶聊聊黄金千两的事,这才是重中之重。 谁想虞舞伶忽然转身朝他们行礼,心事重重地说道:“多谢替我解恶咒,也多谢替伶馆揪出捣乱者。诸位务必留下让伶馆好生招待,且容我更衣梳妆后,再来与诸位敬酒致谢。” 她说走就走,眨眼便化作阴风散开,令狐蓁蓁连蛇尾巴都没来得及抓。 小伶人们恭敬地将他们三人带去前院小楼,这次特意安排了三楼独立雅室,好酒好菜上了满桌。 然而这会儿谁也没心思大吃大喝,令狐蓁蓁抓着墙角的琉璃灯一顿搓揉,满心只有结清;秦晞周璟两个犹在聊这桩离奇的失踪,试图将整件事捋清。 楼下传来墨澜伶人哀婉缱绻的歌声:“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随着唱腔忽高忽低,不知何处而来的细风也款款吹拂,卷起无数浓黑花瓣缭绕四周,撩人的浓香中人欲醉。 周璟扶在栏杆上看了片刻,问道:“真凶是她?” 秦晞摇了摇头:“不管是谁,这件事多半只能到此为止。” 那小蝶妖嘴里没一句真话,可唯独在竹林里说的是真的。 能看出她虽为虞舞伶的小伶人,心却并不向着她,反而对墨澜伶人极不同。此番将罪过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谁都能看出她是在包庇,谁也都晓得她一人做不得这些事,但忘山伶馆摆明了不想把事情闹大,确实也不适合在这里闹大。 秦晞返身走进雅室,便见方才还饶有趣味把玩墙角琉璃灯的令狐蓁蓁,这会儿却一声不吭支颐坐在矮桌旁,一口口慢慢啜酒。 柔和的灯光跳跃在脸上,艳丽的胭脂也掩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在臷民庄失了那么多血,尚未养回来,今日又放了许多血画符,她终有些精神不济。 他过去拿开她的酒杯,指尖点了点桌面:“走,先送你回客栈。” 令狐蓁蓁眯眼望着琉璃灯,似睡非睡:“我等虞舞伶。” “还惦记那黄金千两?” “嗯。” 秦晞慢吞吞往她身边一坐,难得语重心长:“钱可没法算清一切。” 即便给她黄金万两又如何?是可以马上令她双颊泛出往常的血色么?用钱来结算这些绝无等价的东西,他实在对她那个大伯的教导方法看不惯。 “那你说怎么算?” 她偏着脑袋,又陷进当日在水清镇遇到的同样难题里,怎样也想不明白,眼神迷蒙而不甘。 他怎会知道?本身想要“结清人情”便是件极荒唐之事。怎样才叫结清?做生意的银货两讫?那之后呢?相识的缘分就可以切断,当做不认识?她已不是与世隔绝隐居深山,茫茫红尘,千丝万缕,她总会有无数喜欢的,无数厌恶的,既已涉足其中,便由不得她。 秦晞望向她:“真一定要等到黄金千两才肯回去休息?” 她一面点头一面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水光漫溢温润而清浅的眼眸,带着睡意与坚持到底的韧劲,莫名显得如烟而如丝。 秦晞忽然便想起梦中的那只小狐狸,浓密柔软的毛发,宝石似的眼睛。 想摸摸她的脑袋,却又觉不该。他捏了捏手里的酒杯,下意识浅啜,酒液入口,又骤然想起这是令狐蓁蓁的杯子。 唇上有粘腻触感,是她的胭脂。 秦晞淡定地把酒杯放回去,捉起她的袖子擦嘴,大荒人立即不满地皱眉瞪过来,他视若无睹:“对了,你知道么?刚才馆主给了天价赔礼……” 她不知道,听不清,脑袋里嗡嗡响,有点儿晕。不晓得是失血过多还是醉了,他说话的声音像在念咒,咒得她昏昏欲睡。 令狐蓁蓁盯着他隽秀浓黑的眉眼,矮桌的烛火正倒影其中,明灭跳跃间,像有只手在勾她。 暖洋洋的晒干花草般的香气萦绕四周,她忽然动了,顺着香气源头轻嗅。 秦晞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见她突然凑近,额间浓密的碎发几乎要戳上鼻尖。 怎么老这样? 他索性也不避让了,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干啥。 不懂礼节的大荒人却并没干啥,只在他下巴上轻轻嗅了嗅。 所以,她除了盯着看,上手摸,现在又开始闻。 是在闻什么?他好似变成货架上供挑选的瓜,在被闻味道看新不新鲜。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觉着自己非得任性倔强一下,也低头凑近她闻瓜似的细闻,只嗅见淡幽的酒气,莫名好闻。 秦晞视线低垂,对上她媚而长的眼。 视线交错,她眼尾嫣红的胭脂近乎妖艳,目光却极清澈——不是看花看石头的眼神,这次是在看人。 楼下传来擂鼓的声响,绚丽华美的音色浪潮般铺开在楼内,不知是哪位舞伶人上台,声势异常浩大。 周璟早就避开雅室,扶在外间栏杆上欣赏中土见不到的景象。 令狐蓁蓁终于听见这异乎寻常的声势,起身要走,忽觉手腕被秦晞握住,他从袖中慢慢掏出两只厚实的信封,放在她手上。 “拿去。”他松开手,闲适地又斟一杯酒。 她拆开信封,里面放了厚厚一沓银票,粗粗数下来简直是天价。 这是?她疑惑。 “你的黄金千两,收着吧。现在可以回客栈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章 突然碍事 在酒里泡了好几天的两位三才门修士直到两日后才彻底清醒,很快便被顾采领着,含羞带愧地给两位太上脉修士和令狐蓁蓁道谢来了。 顾采尤其慎重,待两位师弟行礼致谢后,方道:“二位仙友,我怀疑失踪一事不是那小蝶妖作为,只怕另有其人。” 原来先前师弟们诉说失踪缘由,经历出奇地一致,都是被各路伶人轮番敬酒,醉醺醺之际,闻得墨澜伶人唱曲,听完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日我便觉虞舞伶与馆主言辞闪烁,看来忘山伶馆是想包庇墨澜伶人。”顾采眉头紧皱,“现下过错全被那小蝶妖担下,真凶安然无恙,伶馆却摆出事情已了结的态度,大荒之地当真越来越没道理。” 忘山伶馆有没有包庇墨澜伶人姑且不论,这件事最匪夷所思处在于,大荒的一只花妖,简简单单唱个曲子,便能把中土名门修士迷得失了魂——这是什么花妖?闻所未闻,不合常理至极,只怕其中是有什么蹊跷细节没被注意到。 秦晞沉吟道:“墨澜身为当红伶人,为何铤而走险迷惑修士?二位师弟可有不适之处?” 顾采叹道:“我也正奇怪这点,我已替他们灵气灌注经脉,不见任何异常,实在猜不透那伶人的心思。” 周璟见他们说着说着反而凝重起来,便笑道:“此事已被蝶妖确实有啥吧,元曦明显不开窍的样子;要说什么都没有,那他现在是干什么? 他难得为别人的事操心,索性问道:“你把她叫起来进客房睡不行?” 实在不行也可以抱上去,他做师兄的当然要体贴避让装没看见。 秦晞却道:“没事,让她在这里睡。” 周璟只得又一次回客房避开,为自己不该有的细腻而痛心疾首。他娘的,他怎么突然有种自己很碍事的感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一章 炎神之宴(上) 腊月初一,细雪纷纷,炎神之宴有了开启的征兆。 从辰时起,距离倾仙城外五十里处的榣山便有种种异象发生,山中泉眼开始涌出美酒,山顶处积雪消融,数十年难见的飞瀑细细坠落。 这意味着当夜子时正,将有天火降临。 令狐蓁蓁三人一行来到榣山时,山脚下已是人满为患,除了无数中土修士瞻仰这大荒唯一的神迹,有意思的是,妖也不少。 大荒因被诸神厌恶遭到遗弃,然而一切向钱看的妖商们并不会在乎这些,热情洋溢地招揽着各种生意,有专门抬软轿送人上山的,有专门送水送吃食的,从山脚一直排到了山顶,端的是热闹非凡。 只是榣山各处泉眼都已被西荒帝派遣妖兵看守,防止哄抢出事,等候捞美酒的队伍排了老长,且每人只能打一壶。 前几日突然发觉自己很碍事的周璟利索地去排队,只朝他二人摆手:“回头山顶见。” 谁想令狐蓁蓁却紧跟在后面,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由斜眼:“干什么?都说了山顶见。” 她答得很快:“我也想尝尝这酒。” 说着秦晞也排了过来:“我也想。” 这两人真是烦死了,到底是怎么个关系?他到底是避让还是不避让? 捞酒的队伍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轮到他们三人,酒壶只能从妖兵那边买,一两银钱一只,令狐蓁蓁一面掏钱一面嘀咕:“西荒帝真会赚钱。” 可不?然而人家是荒帝,整个西之荒每一寸山水都是他家的,没要天价已算他可亲了。 秦晞捞了一壶酒,放在鼻前闻了闻,果然气味芬芳馥郁,与大荒这里酿出来的杂色酒颇为不同,倒有些中土酒的气味。 早有热情的妖商们在周围招揽生意,一个个热情说道:“天气寒冷,客人要不要花二十文把酒热一热再喝?三壶还可以更便宜些。” 大荒的妖商别的不提,单说赚钱的手段,真真无孔不入。 眼看三人都把酒递来,那妖商喜得眉飞色舞,连声道:“我看三位风度不凡,必是中土来的修士吧?山北侧的行宫这几日正被几位大手笔的修士包下,广邀修士,诸位不去看看么?回头天火落下了,在那边看特别清楚开阔。” “谁的行宫?”因为被三公子掳去过俊坛行宫,令狐蓁蓁对行宫两个字有点儿在意。 “看来诸位是头一回来榣山。”妖商将热好的酒壶递还,“那里曾是西荒帝专为欣赏炎神之宴建造的行宫,他老人家看腻了后,便大发慈悲把行宫开放,供游人们租赁玩耍。对了,听说那边酒水不断,我女儿在那边替客人们热酒,诸位有空多照顾生意。” 还有酒水不断这种好事!周璟顾不得他二人,自己先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其时天色已暗,刚进得行宫大门,便见每棵树上都挂了灯笼,四下里一片雪亮,长桌沿着墙角一字排开,上面果然铺陈酒水糕点。四周人山人海,十之八九都是中土修士畅谈对饮。人群中时不时还有健壮丰满的女妖们含笑穿梭,或递送糕点或烧热酒水,场面又热闹,又有点儿诡异。 “这可是中土绝对见不到的景象。”周璟把腰上的大赤玉收进怀内,以免被人认出师门跑来聒噪。 秦晞有样学样,也把玉清环妥当地藏在头发里,不叫它老挂在外面晃荡。 还未来得及从女妖那边拿酒,忽闻远处传来阵阵鼓声,节奏甚迅捷,三人不禁都扭头去看。 此处行宫构造十分奇异,有内外两层,外层正是他们待的地方,通往内层只得一个园门,竟还有妖兵把守,鼓声正从里面传出,擂得激烈。 又是包下行宫,又是伶人歌舞,又是内外隔开妖兵把守,如此奢侈铺张,盛气凌人,自然是紫虚峰的手笔了,他们还当真挑好了伶人带来榣山。 周璟想起自己认识的那个讨厌的紫虚峰修士不在,当即笑道:“紫虚峰啥都讨厌,唯独这烧钱的豪气我喜欢,那里面肯定有好酒好菜,咱们偷偷溜进去?” 正有此意。 秦晞朝令狐蓁蓁招手,三人如做贼般只捡树下走。 两位年轻的太上脉修士对自己的修为有绝对自信,哪怕进去后把里面的酒菜一扫而空,也不会被发觉是谁做的,谁想还没凑到墙边,却见人潮如波浪般骤然分开,后面竟来了一列妖兵,款款行至三人面前。 为首的兽妖笑容可掬,拱手行礼:“听闻有太上脉修士在此处,紫虚峰的修士们请诸位务必进园一叙,三位请随我们来。” 外间修士们一听“太上脉”三字,登时声潮鼎沸。周璟一时大窘,一时又大奇,眼角余光瞥见内层天顶一道细细紫光划过,忽地了悟——不好,认识的那位紫虚峰修士居然在,竟还把异宝紫合镜放出来巡逻,怪不得一下就发现他们。 更奇异的是,紫虚峰修士连妖兵都能使唤上?秦晞奇道:“你们是?” 兽妖守卫极淡定:“我们专为西荒帝看守行宫,若有客人租下行宫,自然也要为客人们办事。请。” 西之荒的风气果然与南之荒截然不同,这西荒帝仿佛一切是向钱看的,只要有足够的钱,连妖兵都借给修士,实不知该说他任性还是粗疏。 秦晞四处看了看,太上脉的身份在这样满地修士的地方大肆暴露,外面多半留不得,可要是进去的话…… 他忽然轻轻捉住令狐蓁蓁的胳膊,道:“那便进去看看。令狐姑娘记住,现在起,你是我们的小师妹。” * 进了园门,景致与外间又大为不同,数座九曲桥建在水域之上,最终归拢为一栋巨大水榭。水榭前有白玉台,正有伶人在上且歌且舞,鼓声阵阵。自九曲桥上仰头看,视野果然极开阔,诚然是观天火降落的最佳地点。 此时正有一群修士浩浩荡荡地上了桥来迎接他们,当头的年轻男子身着宝蓝长衫,身形高大,正是周璟认识的紫虚峰修士赵振。 “丛华兄,想不到你也在大荒,两年不见,你风采越发不凡。”赵振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拱手行礼,目光在令狐蓁蓁身上多留了一瞬,又道:“这二位是你的师弟师妹?鄙人赵振,字于飞,乃紫虚峰紫极洞修士,有礼了。” 周璟也很想皮笑肉不笑,奈何乌泱泱一群别派修士纷纷涌上自报家门,他简直恨不得生十张嘴来应付,皮和肉都不太能笑出来。 眼看他们这场寒暄是没完没了,令狐蓁蓁见不远处灯下长桌上摆了一堆佳肴,正打算过去闻闻味道解馋,忽听那个赵振问道:“这位师妹不像修士,新入门的吗?” 不是,她下意识要摇头,一旁的秦晞悄咪咪踩了她一脚,答得极正经:“她是小师妹。” 紫虚峰向来财大气粗,鼻孔朝天,半点让人处都不会有,叫他们晓得令狐是普通人,必然揪着这点讥诮。在他们看来,名士只会与名士往来,所谓凤凰不与草鸡同栖,什么与太上脉同行这种面子,他们不会管,只怕巴不得狠踩一番。 反正天底下的姓甚多,姓“小”名“师妹”多半也是有的,谎好圆。 赵振哪里肯信,笑得浅淡:“一向听闻大脉主座下有九名弟子,想不到竟又收了新徒,不知师妹名讳?” 这姑娘怎么看都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生得还美貌异常,两个猥琐的太上脉修士把她带着肯定不干什么好事。他与周璟有过龃龉,认定他人品不好,连带着对整个太上脉都无好感。 令狐蓁蓁机智地闭嘴不语,秦晞便道:“抱歉,小师妹寡言,连师尊问话也鲜有应声。” 他牵着她走到灯下,见没人跟来,方低声道:“记得叫我元曦师兄。” 她抓了枣子吃,答得特别利索:“好,元曦师兄。” 他顿了顿,又道:“怪有意思的,再叫一声来听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二章 炎神之宴(中) 令狐蓁蓁刚吞下枣肉,又见周璟焦头烂额地走过来,假作饮茶,声线压得极低:“这赵振,还把两年前的账算老子头上!” 其时脉主师父给他试炼,说太华山有个极厉害的树妖,要他把这树妖头上长的一朵灵芝带回来,谁想赵振也要取这灵芝,本应你争我夺,奈何那树妖着实厉害,两人只得联手。最后是赵振自己紫合镜没照到全局,被树妖揍晕过去,他却认定他使诈,龃龉一憋就是两年。 周璟狠狠吞下嘴里的糕点,朝埋头狠吃的令狐蓁蓁丢眼色:“快吃!吃饱了咱们就走!” “不看神迹了?” 秦晞怀疑他病急乱投医,太上脉身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除非他们马上离开榣山,否则一出去就是说不完的寒暄应酬,烦也烦死。 “你看那狗日的嘴脸!”周璟暴跳如雷,“老子宁可回去看客栈房梁也不待这边!” 正说着,赵振又款款行来,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丛华兄,依你看,在下的紫合镜是不是比当年要犀利些?” 周璟瞬间恢复正经,语气平淡:“神迹降临的地方,于飞兄也要用紫合镜纵览全局?” “自然是要的。”赵振看他的眼神如看色中饿鬼,“这世间好色如命者甚多,我家小师妹生得美貌,岂能随便就让什么登徒浪子翻墙看了去。” 谁他娘的是冲着他小师妹!周璟装作没听见,扭头与其他修士说客套话。 赵振本想去套令狐蓁蓁的话,戳破她冒充太上脉的事,叫这两个太上脉修士狠狠丢一次脸,如此方能倾泻憋了两年的怒火。然而见她年纪不大,埋头只顾着吃,他自恃矜贵,不屑向一个贪吃姑娘发难,索性先放着。 因周璟先前催促,令狐蓁蓁一顿胡吃海塞,终于撑了个饱,扭头找人时,却见他俩还被一群修士拖着寒暄,一时半会儿不像能走的样子,她便端了酒一口口慢慢饮。 这酒与大荒杂色酒滋味截然不同,入口苦且辣,两壶灌下去,肚子里像有火在烧,滋味相当不坏。 她又拿了第三壶,没饮两口,忽觉有人朝自己这边靠近,却是个天真烂漫的紫衣少女。 她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生得甚是白净讨喜,就是说的话不大讨喜:“师姐也是太上脉修士?我听说太上脉向来遗世而独立,修士皆为人中龙凤,你不像啊。” 寒暄到快烦死的周璟立即过来了,他就晓得紫虚峰要找麻烦,赵振几个男修士不好意思为难令狐,就把师妹放出来咬人。什么“遗世而独立”,不晓得这紫虚峰的师妹到底对太上脉有多少离奇误解。 见秦晞也抱着胳膊看热闹,他低声道:“这小丫头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她要是吃瘪,你去帮她。” 那边厢令狐蓁蓁正在问:“什么叫遗世而独立?” 紫衣少女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应当不是你这样。” “小姜,给这位师姐陪个不是。”赵振领着几个师弟过来,面上似笑非笑地,“你说话太无礼,有话直说未必是好事。太上脉何等尊贵地位,就算真带一两个闲杂人等,也是给我们面子。” 几个紫虚峰修士偷偷低笑,那少女倒是一点儿都没听出自家师兄话里暗藏的玄机,反而当真上前赔礼,一面道:“我叫姜书,师姐,我方才说话太无礼,抱歉。” 这句倒还像点样子,谁想紧跟着她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师姐看上去不像修士。今日是我生辰,又有神迹降临,师兄们说过,此处只招待名门修士,紫虚峰不与杂人往来。” 她成日耳濡目染紫虚峰那股风气,多半没觉自己的话怎样盛气凌人。 灯下的令狐蓁蓁倒是很平静:“你也不是很像修士,不过你不是也没关系,我能与杂人往来。” 姜书露出钦佩的表情:“是我狭隘了,师姐一视同仁的胸怀叫人敬佩,不愧是太上脉。” ……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几个紫虚峰修士摇着头赶紧把自家毫无心机的小师妹拖走,还指望她无邪人说无心话,臊一臊两个太上脉修士,结果弄成这样。 眼看今日这场子多半是讨不回来,赵振只得干笑着作势邀周璟三人上水榭欣赏伶人歌舞。 周璟早已憋笑到肚皮疼:“多谢盛情,此处清净些,我们只为炎神之宴而来,不欲扰了诸位雅兴。” 闹哄哄没完没了的寒暄客套终于随着紫虚峰修士们回到水榭上而结束,秦晞笑道:“不是挺伶牙俐齿的?” 周璟摇着脑袋感慨:“不管是紫虚峰那个还是令狐,真要有这种小师妹也不错,总比真话假话混着说,嘴里没个准的小师弟好。” 秦晞把酒壶摁在他脸上:“少废话,喝完这壶就走。” 周璟这会儿哪里还有半点走的意思,立时装起傻来:“去哪儿?马上都快子时了,还当真白来一趟榣山?” 秦晞提醒他:“你忘了墨澜伶人的事?” 紫虚峰修士先前在倾仙城大张旗鼓挑伶人,墨澜伶人正在其中,很可能真就被选中一同带来了榣山。只是神迹将临,威压之下一切妖气化为虚无,没法摸准妖伶人们的位置。 顾采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一定小心那花妖的手段,虽然秦晞不觉着区区一介花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什么手脚,不过身边多了个“小师妹”,谨慎些总没坏处。 周璟不以为然地扬眉,却没有反对:“也行,喝完这壶,咱们上个障眼法,去外面看。” 秦晞下意识又转身找令狐蓁蓁,她显然是吃饱喝足了,靠在树上昏昏欲睡的模样,仿佛根本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也是,按她的性子,回姜书的那句不会是犀利讽刺,多半只是灵光一动的随口应付,说完就忘。 灯下飞雪如鹅毛,有几片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她连抬手擦拭的劲头都懒得有,只微微偏了下脑袋,许久不见血色的面颊嫣红似火。 秦晞接过她手里的酒壶,嗅了嗅残酒,复又垂头打量她泛红的面颊与嘴唇:“这是烈酒,你喝了多少?脸好红。” 脸红? 令狐蓁蓁摸了摸脸,还真有点烫手,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喝酒上头。 只是方才听他们师姐师兄师妹师弟地说着,她不觉就想起自己的师父与二师姐。 水清镇把青铜传信鸟递出去后,每到一个城镇,她即便是睡觉都要开着半扇窗,等师父再来信。可信再也没来过。师父聪明得很,多半是发现信里说给商人带路是假的,为这事发脾气懒得与她写信。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她突然很想她们,想尽快见到她们。 酒劲流肆时,皮肤上会蒸腾出温暖的感觉,只怕太过短暂,她想紧紧抓住,于是不停地喝。 秦晞犹在旁边缓缓说着什么,似是劝她不要再饮烈酒,没一会儿,又伸手将她肩头几片雪花轻轻掸落。 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叫他一声。 “秦元曦。” 令狐蓁蓁想到做到,立即就唤出了口,一面凑过去打量他。 因觉他让了两步,她两手毫不客气捧住他的脸掰过来。 给她看。 秦晞索性闭嘴不说,反手把残酒倒了。 大荒人,多数时候摆出“有事说事,无事散伙”的利索模样,然而奇奇怪怪的不着调之处也很多,譬如这动手动脚突然凑近的老毛病。 不能惯着她,不然害他也要不着调。 秦晞淡定地把她两只手扒拉下去,仍觉她不甘似的盯着自己。今日她眼尾没有胭脂,只有酒意泛起在眼皮上的一点红,衬得眼里好似藏了一段迷离雾气。 这片雾气正对着他缭绕。 说起来,没见她这样看过其他人。这次是看风景的眼神,还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垂睫迎上她的目光,那双茶色宝石般的眼眸里,他只见到自己的倒影——天顶忽然如有玉钟轻轻敲响,其声清旷而高雅,霎时间盘旋呼啸的风声便安静下来,四下里陡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中。 他点了点令狐蓁蓁的肩膀,仰头望向天顶,轻道:“别看我,看那里。” 子时的天顶浓黑似墨,虚空处无穷无尽地坠落着星屑般的天火,莹莹絮絮,与漫天飞雪交杂一处。天火不焚一物,自虚空中生出,也于虚空中寂灭,细密而绚丽。 秦晞手掌一抬,所有的灯火猝然熄灭,只有那些天火如星落,点亮了整座榣山。 “像唤火术。”他声音很低,“但这个很美,想不到大荒的神迹是如此。” “中土有很多神迹?”她同样压低声音问他,像是怕惊扰这场神灵梦幻。 他拨了拨头发,将玉清环拨去耳后:“有很多,不过……” 不过都是些华美的景象,并没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留恋的,不像这一刻的天火,不像这一刻的飞雪,无法让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美妙。他头一次觉得大荒是如此美丽,视界里所有东西都让他喜悦而惋惜。 因绚烂而喜悦,因留不住每一刹那而惋惜。 令狐蓁蓁本想问他“不过”什么,可瑰丽的天火之雨越来越密集,渐渐地,拼凑成了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 有绝世美妙的神女们婆娑起舞,有人世间富贵繁华景象,有山高水远的逍遥写意,有竹叶滴雨的幽微玄妙。有父母喜得麟儿的温馨,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大至浩瀚宇宙,茫茫天地,小至虫豸苦苦苟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万古长河,朝夕风月。 她渐渐看得眼花缭乱,莫名其妙便打了个呵欠,秦晞哑然失笑:“竟能看困了,莫非醉酒的缘故?” 旁边的周璟又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困了就靠着你元曦师兄睡一会儿吧。” 老九诓令狐叫“元曦师兄”的时候,他可听见了,面前就这一池浑水,他不伸手进去搅和两下不甘心。 谁想对面两人反应出奇一致,就差异口同声:“站着怎么睡?” 重点是站着睡吗? 周璟觉得自己错了,面前不是浑水,而是一池粘手浆糊。 不晓得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是他全然不能理解的关系,一试图理解掺和就脑壳疼。 一阵幽远的低低吟唱忽然从水上传来,渐渐愈行愈近,水域上竟驶来一艘偌大的华丽画舫,灯火璀璨,如点缀了无数明珠般。画舫周围还跟着四五只细长的柳叶小舟,上有数个伶人提灯摇曳而舞。 船内不知谁家伶人,轻奏琵琶启唇吟唱,音色渺渺然若一线游丝,却连绵不断:“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 若有若无的甜美异香缭绕身周,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拂雪粒,卷起无数浓黑花瓣,与千变万化的幻象应和着,如游龙,如飞凤,如雾气,如山峦。 有琵琶声珠玉般溅落,令狐蓁蓁只来得及听见周璟“咦”了一声,琵琶声突然阵阵催急,由弦底弹落的那些珠玉般的音色仿佛变成了实质的,一颗颗敲打心肺。 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脑子里嗡嗡乱响,腻人的甜香充斥口鼻,中人欲醉。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一惊,好似从迷梦中突然惊醒一般,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还是榣山,还是那座水榭,然而妖雾茫茫,漫天的雪与漆黑花瓣交杂一处,什么都看不清。 风雪嘶嘶,妖娆的唱腔仍从水上细细发来:“神安坐,翔吉时,共翊翊,合所思……” 令狐蓁蓁下意识唤了一声:“秦元曦?” 没有人回答,原本应站在她身畔一同欣赏幻象的秦晞和周璟都不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三章 炎神之宴(下) 雪地上有两行脚印,分别往不同方向延伸开很远——是他们俩的?! 令狐蓁蓁拔腿便追,一直上了九曲桥,便见其上正有许多修士仰头欣赏天火幻象。 诡异的是,他们如木雕般动也不动,亦无人说话,唯有表情千变万化,有的皱眉,有的傻笑。 她推了推其中一个修士,他的反应比常人慢了百倍也不止,极缓慢地转了下身。 九曲桥外,灿若明珠的画舫已驶到最近前,一身华美黑裙的伶人唱到尾声,旋身间目光正对上令狐蓁蓁,极短暂地惊诧了一瞬。 是忘山伶馆的墨澜伶人。 原来是她,她竟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脚。 令狐蓁蓁纵身而起,似一只张开翅膀的鸟,落下时,人已在画舫上。 没有乐声,伴随画舫的柳叶小舟上那些伶人们也不再舞蹈,船上的每一个伶人都如桥上修士们一般,动也不动。 只有眼前的墨澜,款款躬身与她优雅行礼。 令狐蓁蓁问:“是你干的?” “姑娘说笑了。”墨澜声线婉转,“炎神之宴乃神明之迹,幻象万千,多少人曾被天火所惑,就此消失,实非罕见。奴不过一介小小伶人,哪里能做到这种地步。” 令狐蓁蓁对大荒之妖的作派很熟悉,与之废话毫无意义,她藕色的长袖只一扬,寒光乍现,短刀刀尖已静静指着墨澜腰上的黑色牡丹。 “撤了妖术。”她缓缓道。 墨澜不退反进,向前走了两步,柔声道:“姑娘家动刀动枪的多吓人……” 话语骤然断开,她捂着腰疾退两步,黑牡丹已被短刀钉在甲板上,很快便寸寸皲裂,最终化为黑灰消散在风雪中。 墨澜面色骤然变得阴沉,过得片刻,她忽然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他死在令狐羽手里。如今残留的尸身又被你打碎,他等于死在你们姓令狐的手上两次……” 令狐蓁蓁不等她说完,已似离弦的箭一般窜出。 还真被秦元曦说中了,腰上的黑牡丹不是她的真身。 不过花草妖多半孱弱,行动间不比兽妖迅捷凶悍,尚可一战。她可不会什么术法,不能站在这里等花妖砸妖术,先下手为强才行。 四下里忽然起了一阵狂风,乱花迷眼,令狐蓁蓁反应奇快,当即横刀于胸疾退数步,只觉妖雾比先前浓了无数,竟全然看不到边界,甜腻的浓香熏得她眼睛生疼。 下一刻,墨澜的声音便从高处传来:“原先见你不过一介普通女子,我还有些不忍,如今看来令狐后人果然有门道。但我劝你不要挣扎,乖乖站好,免得一不小心丢了手脚,未免美中不足。” 无数浓黑花瓣被妖雾裹挟着如刀剑般乱刺,令狐蓁蓁在画舫里上蹿下跳地躲,雾气弥蒙中,隐约只能望见墨澜现了妖相,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簪在耳畔。 秦元曦那家伙每次都说中,她果然是血脉更珍稀的墨玉花妖。 令狐蓁蓁一回身,短刀疾射而出,劈向她耳畔的牡丹,不防身前“嗡”一声响,密密麻麻的青光自妖雾中迸发而出,一沾上那些木雕般的伶人,便立即缩成一团青光茧。 这不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结界吗?! 她灵活避让开那些层层铺开蛛网般的结界,躲在一只吹奏乐伶身后,急道:“是汤圆妖君要你来抓我?” 她一直以为是大荒妖厌恶中土修士,所以巧使手段,搞了半天冲着她?为什么? 墨澜冷笑起来:“你莫要再妄动,两个太上脉修士已被我送出去了,绝无可能来救你,拖延下去只会叫你吃更多苦头。” 她指尖一拨,弹了只装满酒的青玉杯悬在令狐蓁蓁眼前,酒液浅红而浑浊,竟好似被滴了血。 “饮了此酒,我叫你做个好梦。” 令狐蓁蓁捏住酒杯,只觉阵阵发腻的甜香溢出,萦绕鼻端。 她一下想起当日去忘山伶馆,墨澜语笑嫣然地来敬酒,整个二楼雅间里都弥漫着这股香气,周璟还抱怨酒味都被盖下去了。 这酒必然有问题,两个太上面消失多半与此有关。 她想了想,道:“在我喝之前,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何?” 墨澜语气轻蔑:“看来正如万鼠妖君所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令狐羽竟还留着耻辱心,没叫后人知晓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想知道原因,等南荒帝把你碎尸万段后,自己下黄泉问令狐羽吧!” 令狐蓁蓁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令狐羽的后人?” “你想说不是?”墨澜满面恨意,“看看你的下巴,看看你的鼻子,跟令狐羽真是一模一样!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想起令狐羽如何残杀我的夫君!你们姓令狐的,一个杀他,一个毁他妖身,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不是她先动手的吗?怎么搞的好像她在欺负她一样?她就晓得大荒的妖不讲道理。 “你还不喝,还心存侥幸?是不是要我砍了那两个太上脉修士的脑袋来给你看,你才肯死心?”墨澜冷冰冰地问。 砍脑袋?!太上面这么不中用的?!葱花成天吹什么名门中的名门,以后可别胡吹了! 令狐蓁蓁极果断:“不必!我喝!” 她仰头灌下杯中带血的酒,只觉浓香缭绕口鼻间,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又来了。 墨澜见她饮了酒,便微微松口气:“想不到对付你一个普通人,还得三法俱全。” 她身为墨玉花妖,天生香气与妖气掺杂一处,自记事起便苦修幻香摧魂阵这一门最艰难也最高深的妖术。 此阵共有三法,香气为一法,歌声为一法,血酒为一法。向来迷倒寻常修士,只需香气与歌声二法便已足够。而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阵,任凭多厉害的修士也要入彀,陷入幻境由她摆布。 墨澜走去令狐蓁蓁面前,细细打量她。 真像,她长得真像令狐羽。 先前万鼠妖君与三公子找来,告诉她令狐羽有后人的事,她还担心认不出,谁想在天音楼,茫茫人海里,她一眼便望见了她。 为此,当日她刻意做足了架势,原想诱得两个太上脉修士亲自来一趟忘山伶馆,不料太上脉终究非同寻常,他们没上钩,倒是三才门的人上了钩。 虽费了番工夫,到底还是让太上脉修士来了伶馆。昌元妖君想活捉他们,稳妥起见,先喂他们饮血酒才行。 只是没想到,令狐羽的后人也这么难对付。 墨澜盯着令狐蓁蓁看了许久,仇人的脸近在咫尺,骤然触动她尘封许久的回忆,像是往水潭里砸了颗巨石,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妖的寿命绵长,可她绵长的岁月里愉悦的时候极少,唯一有些光彩的便是与夫君在一处,只可惜这点光彩也被迅速抹灭,夫君死在令狐羽手下。 她只觉杀意奔腾,恨不能一刀劈下,削断自己扭曲了数十年的恨意。 不过这不是她能做的,画舫即将泊岸,外间自有妖君等候,她的任务到此为止。 墨澜退了两步,声音冷淡:“这是你的命,别怪我。” 话音刚落,呆滞若木雕的少女忽然动了,寒光若游龙般一闪而过,将她耳畔的墨玉牡丹削去小半花瓣,她痛得惨叫一声,下一刻,牡丹便被一只手飞快抢走。 本应沉溺迷魂幻象的令狐蓁蓁伸指在喉间一点,掺血的酒液便尽数吐在了甲板上。 她看了看手中花,又望向墨澜,语气很平淡:“我都不认识令狐羽,更没得过他的什么好处,他做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四章 无名刺杀 墨澜万想不到一个普通女子竟难缠到这种地步,此时真身被抓,扯碎也是一眨眼的事,她不惧反笑:“有本事你杀了我!” 令狐蓁蓁摇了摇头:“你把这个阵撤了,我不杀你。” 墨澜声音嘶哑:“你不杀我,终有一日我还是要来杀你。我这次败了,败在不知为何幻香摧魂阵独独对你无用!但你终究只是一介普通人,真以为拿你没办……” 她忽然又惨叫一声,缩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令狐蓁蓁丢下一片花瓣,问道:“你刚才提到老鼠妖君,所以是他想捉我?” 她总算理顺这事儿了,老鼠妖君捉了她之后说了一堆奇怪话,那时她不懂,原来为着她是令狐羽后人。墨澜还提到南荒帝要把她“碎尸万段”,多半是要将她送给南荒帝邀功。 令狐蓁蓁突然吸了口气:“老鼠妖君也在这里?” 幻香摧魂阵看起来像不分彼此统统放倒的厉害招数,妖君自是不会进来,他不进的话,只能等人出去——怪不得两个太上面都被迷惑着往外走!方才那个妖言结界……不好!还有汤圆妖君参与! “你终于想明白了?”墨澜吃吃笑着,“你可以继续折磨我,不过那两个修士只怕就要没命,万鼠妖君对他们可是恨之入骨!没了修士庇护,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令狐蓁蓁皱紧眉头:“你们还要杀中土修士?” 九曲桥上忽然传来姜书的叫声:“是太上脉师姐在说话?师姐!出什么事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情况已经不叫“有些不对劲”了吧?明明是非常不对劲。 柔弱的风细细吹来,只将妖雾吹散开一丁点,姜书紫色的身影紧靠桥边,还在叫唤:“师姐为何在船上?我师兄们还有其他修士突然都不动弹了!你们那边……” “是牡丹妖搞出来的阵。”令狐蓁蓁直接打断她的话,“你没被迷晕?” “牡丹妖?!师姐在对付她?我来帮忙!” 这位紫虚峰的年轻女修士一听说对付妖,莫名兴奋了起来,奈何妖雾太浓,她看不清画舫具体位置,只能说个不停:“我方才也觉头晕!像是昏睡了好一会儿,是牡丹妖搞的鬼?好厉害!不过我有师父给的异宝,不怕这些,师姐你没事?太上脉两个师兄呢?难道他们也中了这个迷魂阵?!不是说太上脉修士都十分厉害么?!” 她可真啰嗦。 令狐蓁蓁站起身,毫不客气将那朵硕大的墨玉牡丹握在掌中微微一揉,墨澜这次连叫都没叫一声,登时晕死过去。 四下里的妖雾迅速消散,姜书终于看清船上的情形,急叫:“我来帮师姐!” 她骤然抛出腰上挂着的一只小巧白银铃铛,迎风长了一人多高,“呼”地一下重重砸在甲板上,令狐蓁蓁只觉画舫差点被掀翻,天旋地转之下,她一头栽进水里——她这是帮什么了帮?帮倒忙吗? 姜书急得乱蹦:“师姐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第一次用收妖铃……” 她有事,事情可大了。 令狐蓁蓁急急在水里游动,冰冷刺骨的水瞬间便把怀里塞的一大堆避字诀符纸浸了个透湿,她冷得面色煞白,四处寻找可以上岸的地方,但那九曲桥建得甚高,全无下手之处,只能使劲往前游。 姜书在九曲桥上一顿跑:“师姐!前面有矮一些的地方!我拉你上来!” 令狐蓁蓁声音发抖:“先去叫醒你的师兄们,外面有厉害的妖君要杀修士!” 姜书大吃一惊:“妖君杀修士?!两位太上脉的师兄吗?他们难道真被迷晕了?!” 令狐蓁蓁奋力向前游:“快去!” * 软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冰凉。 秦晞望向山顶莹莹絮絮星落般的天火,觉着自己似乎不该在这儿,他应当在一片水域,身边应当有一个奇怪的姑娘。 不焚一物的天火缓缓落进雪中,突然间,光影倒悬变幻,漫山遍野飞舞的大雪顷刻消失,一线细如钩的残月遥挂天际,四下里荒烟蔓草,不知何处野地。 秦晞心中骤然一凛,这是……大半年前遭遇刺杀的地方。 对了,那天他是迷路了,在陌生荒地中思索究竟是自力更生找着路,还是等周璟骂骂咧咧地寻来。 最后决定,还是等他来稳妥些,毕竟身上装了件不同寻常的神物,谨慎为上。 从东海染了满手血腥带回的神物正无声无息地盘踞体内,明明神物没有重量,他却觉沉甸甸地,心里又是满足又是得意。 浓厚的黑暗里,忽有烈焰攒动,蛇一般围着他绕了一圈。 秦晞并没有动。 暗杀,当面截杀,群起而杀,这些事在中土仙门时有发生。尤其地位高超到了太上脉这种境界的仙门,最普通的修士都可能身怀异宝,自然无数人与妖觊觎。 从能出门的那天开始,类似的事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如泣如诉的尖啸声自背后幽幽而来,秦晞悬在发间的玉清环飞快一晃,柔和的清光立即笼罩周身。他甚至傲慢得连头也不回,向来清光化刃已足以应付九成的刺杀者。 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尖啸声倏忽到了身侧,是一枚飞刃,长三寸左右,比普通的飞刃要短上一半,通体莹润,飞转间快到全然看不清,轻而易举便绕过清光化刃,小鸟般扑进他怀里,穿胸而过。 胸腹间冰寒彻骨,秦晞垂下头,只见鲜血迅速染红衣襟。 浓烟滚滚,凄艳的火光夹杂其中,映红了半边天空,他涣散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远处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 秦晞竭力试图看清那个人,他的时间不多,短短须臾间,因为马上会发生更离奇的事。 藏在体内的神物,绝无可能被夺走的神物,即将随着鲜血一同离开他,被刺杀者夺走。神物离体那难以想象的巨痛会瞬间吞噬他的神智。 被刺杀很常见,遇到极难对付的也正常,可神物能被夺走却太过匪夷所思。 不该有人知道他当时带着它,即便知道,也绝不可能抢得走。但偏偏它就是被抢夺,甚至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所以,要快,他要看清,刺杀者是谁?到底是谁? 可他还是什么都没看清,四周骤然一片漆黑,没一会儿,又是一线钩月遥挂天际,荒烟蔓草,杳无人烟。 秦晞突然笑了。 何等难得的机会,他竟然也会中迷魂之类的妖术,甚至恰好陷在那场刺杀里。 虽然距离刺杀已过去大半年,可看来那些细节他一丝一毫都不曾忘,完完整整地重现在幻境中。 悬在发间的玉清环急急晃动起来,顷刻间无数铁荆棘贴着身体骤然铺开,气吞山河一般在他周身围出百尺的禁地。 真该谢谢这个迷魂妖术,比做梦踏实多了,这次他一定要看清那夺走神物的刺杀者是谁,谁都别想干扰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五章 无解怒火 令狐蓁蓁浑身滴着水跑进水榭时,姜书正揪着赵振的衣襟,使劲抽他巴掌。 “于飞师兄!快醒过来!”她急得满头大汗,可怜的赵振已被扇得两颊通红,依旧如喝醉了似的只会傻笑。 “师姐!我怎么都打不醒!这怎么办?!”她就差跟着傻哭。 令狐蓁蓁抄起一把白雪塞进赵振后领里,他立即冻得一个哆嗦,醉酒般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舀一盆水泼他们。”令狐蓁蓁拧干头发,“情况你说,叫他们快点跟上!” 她狂奔出行宫,榣山又是刮风又是下雪,这么会儿工夫衣服都冻硬了,真是冷得钻心。 可她必须要找到两个太上面,细究起来,这些麻烦都是因为她,绝不能让他们出事。 风很大,雪地很滑,令狐蓁蓁跌跌撞撞地在林间狂奔,忽然便望见林间突兀地生了一片铁荆棘海,秦晞周身缠绕着沉重的铁荆棘,动也不动站在中心。 是受伤?是被人困住? 令狐蓁蓁拔出短刀便往坚硬无比的铁荆棘上砍,刚劈两下,那漆黑的荆棘海便迟疑而缓慢地有了反应,荆棘枝条卷曲舒展开,波浪般此起彼伏,朝她寸寸逼近。 “秦元曦!” 她大声叫他,捡了块石头毫不客气掷出,“咚”一声砸中他脑袋。 秦元曦没动静,铁荆棘海却跟受了什么威胁似的一下暴起,呼啦啦潮水般铺天盖地扑来。 令狐蓁蓁大惊之下转身便跑,冷不丁被一根荆棘拽住手腕,冰冷锋利的尖刺一根根扎进血肉,她当即反手便狠狠劈下。 然而这术法化作的荆棘比铁还硬,她砍得指骨疼痛欲裂,还是没能劈断,很快又被数根荆棘枝条缠住四肢,痛得浑身冷汗。 身后忽然有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狂笑起来:“不枉我等到现在!这自相残杀的戏有意思!” 令狐蓁蓁不由重重抽了口凉气。 这才真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急忙扭头,果然便见久违的万鼠妖君悬在荆棘海之外,一副要吃人的狰狞模样。 危机下她也不知从何处突生一股气力,短刀急挥,瞬间斩断所有枝条,转头卖力朝行宫狂奔,只恨肋下没生翅膀。 万鼠妖君倏地大吼一声,妖云陡然伸长十几丈,没头没脑朝她卷过来。 她在溜滑的雪地上躲得狼狈,偏生手脚冻得不利索,踉跄着躲过一波妖云,终究没躲过第二波,妖云死死缠住她两条腿,拖着滚了老远,她只觉浑身皮都要拖烂,连声道:“别拖!我和你走!” 她终究不是修士,遇到妖君只有干瞪眼的份,他们的差距大约有假山与真山那么大。 万鼠妖君哈哈大笑,飞快收回妖云,将她一把捏在利爪中。 先前两个太上脉修士都出来了,令狐后人却迟迟不出,他还以为墨澜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想不到这令狐后人竟自投罗网,真乃意外之喜! 总算没有白来一趟西之荒,昌元果然还是有一手,他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合适的时机”,“合适的手段”。 恰逢几十年一次的炎神之宴开启,神迹之下,妖气被压制到近乎虚无,不至于让修士们对妖君磅礴的妖气心生警惕;炎神之宴结束后时常有人失踪,几个修士消失也不会引发猜疑,此乃合适的时机。 而那个叫墨澜的花妖竟是极珍稀的墨玉牡丹血脉,三法俱齐的幻香摧魂阵几近无敌,且防不胜防,此乃合适的手段。 天时地利人和俱齐,计划总算是成功了一半。 万鼠妖君恨恨望了一眼荆棘海中心的年轻修士,虽然恨透了这小贼,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厉害,明明中了幻香摧魂阵,还以为手到擒来,结果铁荆棘术铺开瞬间杀了十几个妖兵,若非他跑得快,只怕也是重伤。 照这情形看,他大概是没法将这小贼带走了。 也罢,反正最重要的令狐后人到手,三公子那边也顺利捉了另一个太上脉修士,这笔账只有恢复妖君封号后再慢慢算。 他将令狐蓁蓁拽到面前,利刃似的爪子比了比,仿佛考虑戳穿她哪个地方不会死,又能把她安稳挂在手上。 她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意图,急道:“别戳,会死!死了没法献给南荒帝!” 万鼠妖君铜铃大的惨绿眼睛死死盯着她:“哦?知道要被献给南荒帝,你不怕?” “怕。” 可他觉着她好像不怕,还有心思跟自己一唱一和,语气还挺淡定的,他要先弄断她一条腿,杀杀她这股莫名的淡定劲,看着就讨厌。 令狐蓁蓁又一次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意图,连连摇手:“你想听什么?别掐!我们可以慢慢说!” 万鼠妖君忽觉有什么不对,眯眼看她:“你怎么没被幻香摧魂阵操控?” 她慎重地思考了一阵:“可能因为我是令狐后人?” 令狐后人有个狗屁关系!当年令狐羽自己都中过幻香摧魂阵! 万鼠妖君觉着她又在耍自己,立时便欲折断她的四肢,冷不丁一道电光劈在头顶,他浑身一颤,便见漆黑无光的荆棘海铺天盖地而来,乱舞的巨蛇一般,顷刻间便将令狐蓁蓁吞噬进去。 完蛋!她要被撕成碎片! 令狐蓁蓁竭力护住眼睛,但觉无数柔韧却并无刺的枝蔓紧紧缠住身体,倏忽间扯着她倒退,又猛然停下,她结冰的长发被这股力道带得狠狠飞起,再重重砸在脸上,痛得要命。 翠色的风雷术海潮般铺开,雷声尚未传来,她身上已是一松,当头撞进一人怀中,一双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暖洋洋的晒干花草香气铺天盖地。 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罕见的冰冷:“把耳朵捂上。” 心情极差,从未这么差过。 他在那场幻境中守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次轮换的残月与烈焰,却始终无法看清刺杀者。终于不得不承认,从回忆里揪出下手者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这样简单残酷,没看清就是没看清。 秦晞带着巨大的失望与杀意从幻境中脱身,第一眼见着的景象便是万鼠妖君手里提着令狐蓁蓁,她身上血迹斑斑。 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她血肉模糊躺在妖君地宫里的模样。 令狐已因为他的疏忽重伤濒死一次,作死的万鼠妖君还要再来一次,还当着他的面。 磅礴的杀意似烈火烧心,秦晞压制不住,也不想压制。究竟是冲着这些胡作非为的大荒妖,还是为着那场刺杀,他也再分不清。 低沉可怖的雷声阵阵传来,鲜亮翠绿的风雷术法不多不少,铺开百尺,不再是轰雷炸裂般的声势,反而极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嗡鸣声。 万鼠妖君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狠狠被拽了进去,巨大的身影在其中颠倒调错,漆黑妖血从他五官里溅射出来,明明极痛苦,却发不出声音,其惨状令人毛骨悚然。 秦晞下意识摁紧怀里的人,可她抖得厉害,尽管依言紧紧捂住了耳朵,多半还是吃不消风雷术的声势。 翠绿的光潮终于收回,万鼠妖君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砸在地上,看上去只剩一口气。 糟糕的是,令狐看上去好像也只剩一口气了。 秦晞懊丧地松开手,却觉她没骨头似的顺着他整个人往下呲溜,竟已晕了过去。 不晓得什么缘故,她像是掉进过水里,衣服和头发都结了冰,而且看着像是在地上被拖了一段,衣衫破裂,斑斑点点的血迹渗出来。 可她最重的伤在手腕,被铁荆棘术刺穿,血流不止。 真是没常识的大荒人,铁荆棘术怎能碰? 无名的怒火开始灼灼跳跃,找不到可发泄的对象。 秦晞一言不发疗完伤,脱下身上的霜色氅衣罩住她,便在此时,行宫内传来动静,修士们终于吵吵嚷嚷地找出来。 他们多数是被姜书用冰水泼醒的,一个个满头结冰,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就被告知外面有妖君要戕害太上脉,只得慌忙出来寻找,此时乍见万鼠妖君几乎成了老鼠干,登时纷纷惊呼。 赵振面颊上犹带被抽出来的红痕,只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鼠妖莫不是那个被褫夺了封号的?为何他……” 秦晞扫视一圈,没见着周璟,便道:“这些回头说,我先去找丛华。” 赵振终究老成些,急忙拦住:“榣山甚广阔,只怕还有什么厉害妖类潜藏,万鼠妖君和这位师妹先让我师弟妹们送回水榭,我们剩下的去找丛华兄,有紫合镜在,断不会错过一丝痕迹。” 送回去?又让她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离开视线?不可能。 秦晞一把将昏迷不醒的令狐蓁蓁抱起:“我带她一起。”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周璟失踪了。 修士们几乎把榣山翻了个底朝天,他却像一片融化了的雪花,毫无痕迹。 赵振见秦晞眉头紧皱,便安抚道:“丛华兄修为精湛,不至于被大荒这里的妖所害,等天再亮些我们上妖兽坐骑再细细找一遍。只怕行宫那些妖兵守卫也要醒了,此事绝不能叫他们发觉,我们先回去。” 秦晞低声道:“……他是被劫走了。” 周璟于剑道武行上十分犀利,术法却不算上乘,遭遇摧魂阵自然更难以脱身。他倒是不担心周璟轻易丢命,身为太上一脉的修士,比眼下更可怕的危机都遭遇过,唯一不确定的是,昌元妖君究竟打算干什么。 如今想来,炎神之宴下,妖气被压制到虚无,修士无法察觉,且神迹素有惑人失踪的传闻,确然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可见这是布置周密的计划,绝非冲动行事。 然而,为何? 大荒的妖君们虽然个个嚣张跋扈,但能当上妖君,总归要有些眼光见识的。百年前一战,太上脉让大荒吃足了苦头,连荒帝也要让三分,两个妖君却阴魂不散,从南之荒追到西之荒,难以相信是为了栾木与臷民庄愤恨至此。 “回水榭。” 他有很多话要问万鼠妖君和那个牡丹花妖。 谁想水榭里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众修士刚踏上九曲桥,便见白玉台上横着一只巨大的银色收妖铃,本应被困在其中的墨澜伶人正被一位绝色女妖提在手中。 女妖长裙如金光织就,身量高挑,正是忘山伶馆的虞舞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六章 两件事情(上) 桥上横七竖八倒了几个年轻的紫虚峰修士,姜书面朝下躺在台上,不知死活。 赵振惊得三魂没了两魂,疾步上前将她捞起,所喜尚有气息,然而五官里细细流下几行血,竟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是你做的?!” 他不等回答,紫合镜已化作一道紫光腾飞空中,镜面映照处,飞雪顿止,眼看便要将虞舞伶锁在当场。 她金色长裙后好似有一条看不见的长尾,动作疾如闪电,眨眼间人已到了赵振面前,瞳仁竖成一条线,语气阴森至极:“墨澜的真身在哪里?” 赵振一展长袖将她挥开,忽听秦晞开口道:“这是蝠声术,昌元妖君来过?” 虞舞伶又如急急游走的蛇,骤然窜到他身前,这次不单瞳仁竖起,连獠牙都快露出来了:“先回答我的问题!墨澜是你们打伤的?她真身呢?!” 秦晞退两步避开她那两根看着怪可怕的獠牙,只觉怀中昏睡的令狐动了动,挣扎着要下地的样子。 他收紧双臂,牢牢箍住她:“不要动。” 情况扑朔迷离,天知道虞舞伶是站哪一边的,她若发难,势必声势极大,人还是他抱着稳妥些。 令狐蓁蓁不再挣扎,仰头直视怒发如狂的虞舞伶,轻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虚弱的沙哑:“墨澜是我打伤的,真身在我这里。” “神工君弟子,你须得给我一个理由!” 别管虞舞伶跟师父关系怎么好,大荒妖就是妖,永远毫无道理的嚣张,一副老子天下最有理的模样,都是被铁律宠坏的性子。 令狐蓁蓁道:“她和汤圆妖君他们是一伙的,放了摧魂阵要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还问我要她真身?你也是一伙的?” “他们也配?!”虞舞伶鄙夷地冷笑起来,忽地收了妖相,朝她伸出手,“把墨澜真身还我,花草妖离真身太久会死。” 令狐蓁蓁摇头:“不给,她要杀我。” 虞舞伶吸了口气,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你放心,她再也出不了手。这样吧,我此次来有两件事,第一是为了寻墨澜回去,第二倒是为着你。神工君弟子,两件事我们一件一件来。” “等一下!”赵振厉声喝止,“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与墨澜都是忘山伶馆的伶人,她放了幻香摧魂阵,你呢?还有,捆在这里的万鼠妖君去了何处?!你放走了?!” 虞舞伶此时怒气已退,只像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淡道:“第一,忘山伶馆与此事无关;第二,昌元妖君来过,人是他伤的,也是他抢的,原本还想抢墨澜,被我拦下了;第三,少年郎不识好歹,若非我来得及时,这几个修士远不止伤这么轻。我还有事与神工君弟子说,你与其和我吹胡子瞪眼,不如赶紧替他们疗伤,蝠声术越往后越痛苦。”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说的有道理,得赶紧给师弟妹们疗伤。 赵振恨恨怒视她片刻,终于还是抱起姜书走进水榭,修士们疗伤的疗伤,问询的问询,痛骂的痛骂,四下里闹成一团。 看出虞舞伶并不想旁边有人打扰,秦晞轻轻把令狐蓁蓁放在地上,抬手又解下一直拴在发辫上的玉清环,放进她外面氅衣的袖子里,声音很低:“衣服不要脱。” “少年郎疑心重。”虞舞伶语带讥讽,“占不了她多久,快些让开。” 秦晞笑了笑,转身也进了水榭。 “哪两件事?”令狐蓁蓁揉着莫名疼痛的脑壳儿,望向虞舞伶,“说吧。” 这位蛇妖舞伶显然很欣赏她的干脆利落,千娇百媚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先说第一件,我找你要墨澜真身的缘故。馆主对阿初的审问已结束,确认当日对两位三才门修士出手的人正是墨澜,为防她逃跑,我才亲自来榣山寻她。” 令狐蓁蓁偏头想了想,当即伸手入怀,取出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原本重重叠叠的花瓣已被她削去小半,整朵花显得十分黯淡。 “把第二件事说完,我就把真身给你。”她说。 虞舞伶特别喜欢她这般快人快语的作风,又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原本昏迷不醒的墨澜发出叹息般的呻吟,微微一动,竟是醒了。 “真身……真身……还我……”她声音极痛苦,两手在雪地里无助地乱刨。 虞舞伶长长的金色裙摆忽如蛇尾般扭曲款摆,重重压在她背上,她声音极冰冷:“墨澜,你可知罪?” 墨澜喘息粗重,过得片刻反而安静下来,淡道:“那个小蝶妖把过错都推给我了?” 虞舞伶缓缓道:“她叫阿初,她为你而死,你连她名字也不愿提。” “死?”墨澜愣了一瞬,又笑起来,“是你们杀的,反倒怪罪我,什么道理?” “你真不知是什么道理?”虞舞伶反问,“阿初年幼又愚鲁,成天盼着早些长大,做真正的伶人。她那么仰慕信任你,你说的那些修士泡酒的鬼话,她怎会不信?” 墨澜还是笑:“我不过与她提了一下,事情都是她一厢情愿做的,现在却来怪我?” 虞舞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既没有怪你,也没有牵扯到你,是馆主用了搜魂术勾出来的记忆。你见多识广,自然晓得搜魂术是何等酷烈术法。她下午刚死,死前一直在哭,求我放过你。她总说这是心甘情愿,可我替她不甘愿。” 说到这里,她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又道:“你觉得阿初什么都不知道,你错了,她什么都知道。” 起初只是一只小蝶妖出于本能对花妖的仰慕。花妖美丽温柔,和蛇妖舞伶截然不同,甚至可以与小蝶妖偶尔谈谈心,替她排解那些天真而愚蠢的忧郁。 对花妖而言,这只是最平凡的往来,为了在伶馆安身立命,她和谁关系都不错。可是小蝶妖将她引为知己,什么话都愿意和她说,什么事都愿意相信她。 “昌元妖君派人与你私下联系,阿初是知道的。”虞舞伶的声音渐渐不再淡然,“你成心把她拉下水,骗她修士泡酒,让她替你藏匿三才门修士。她知道你没把话说全,却还是信你,甚至为了不叫我发觉你对修士下手,偷偷把‘鬼容露’下在浴池里,让我以为是对家伶馆下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七章 两件事情(下) 其实还不止,当日阿初包揽下罪责后,她住处里的所有物事也被馆主封了,令人惊异的是,床下还藏了许多信件,都是虞舞伶写给神工君求避秽避邪符的,全都被她扣下了。 “诚然阿初是个再愚蠢不过的蝶妖,甚至为着贪财露出破绽。她对不起我,对不起伶馆,对不起那些修士。唯独没有对不起你。” 虞舞伶这几句话说得隐含怒意,停了很久,方道:“你很聪明,也够冷血。我更知道你或许有你的苦衷,但是,你利用了她的无知,却还要反过来嘲笑她,我不允许。” 墨澜面上一丝血色也无,死死盯着她,颤声道:“明明是你们杀她!她罪不至死……” “她确然罪不至死。”虞舞伶冷冷打断她,“然而,身为小伶人朝我下恶咒、扣押我私人往来信件、戕害中土修士、贩卖修士异宝。在这之后,却始终包庇真凶,馆主用搜魂术是得到了西荒帝陛下的许可。忘山伶馆讲规矩,不像你。不过你不用怕,阿初的遗愿是盼你安然无恙,我已应下。你是伶馆的新摇钱树,馆主更舍不得拿你怎样。从今往后,我会牢牢看紧你。” 无形的蛇尾重重压下,墨澜再一次晕死过去。 虞舞伶难得露出一丝疲态,望向令狐蓁蓁:“事情经过差不多是这样,也算给你们一个交代。不过有关墨澜,我有些话告诉你。她对你出手或许因着什么陈年恩怨,但我还知道一件事,她的内丹曾被人取走半个,多半为了要挟她做什么事。我猜测兴许她是被要挟了,若是昌元要挟,背后必有极大隐情。所以我不是为她辩解,而是给你个忠告。” “什么忠告?” “这便与我说的第二件事有关。”虞舞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上面赫然盖着师父的印签,“这封信是五日前送来伶馆的,恰好被阿初扣下,我也是昨天翻捡才发现。” 令狐蓁蓁蹙眉翻开信纸,师父写信一向简洁,只提及“有一件极为难焦虑之事”,要过来与虞舞伶“当面商谈”。 虞舞伶道:“信上是说了要来拜访我,可我并没见到神工君。当然,你师父脾气古怪,这种说来却又爽约的事常见,但你既是令狐羽后人,昌元老儿想把你抓走,爪子都伸来西之荒了,其中又牵扯到用妖丹要挟墨澜,难保不会牵连神工君。这便是我的忠告了,你要小心,更要叫你师父小心。” 令狐蓁蓁将墨玉牡丹递过去,缓缓问:“你知道我是?” “原来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令狐羽,是馆主对阿初用搜魂术才晓得的。” 虞舞伶接过牡丹,在掌中一转,墨澜的身体立时化作一团轻烟沁入花瓣。 两件事办完,她返身上了九曲桥:“你是谁的后人与我无关,但神工君与我颇有交情,此事连同墨澜的事,我都写信告知了西荒帝。你莫慌,歇一天再回,你的脸色很难看。” 歇一天?或许是该这么做,以师父的性子多半就是突然懒得出门,她一贯如此。 令狐蓁蓁疲倦地揉了揉脸,她从未像此刻这么累过,脑仁儿像是变成了游絮般的东西,晃来晃去没个清静。 有点不对劲,站不住,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动了,渐渐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狂奔。 风与雪一起狠狠扑打在脸上,冻得脸皮都要被撕扯碎,九曲桥上积雪甚多,她脚下一滑,踉跄着撞在一人肩上。 一只手罩住了脑门,令狐蓁蓁偏头避让,冷不丁后脑勺也被托住。 秦晞捧球似的捧住她脑袋,掌心压在她额头上,只觉触手滚烫。 “不要急,两条腿要走到什么时候,等天亮去租个坐骑。”他低声安抚。 水榭里的赵振见虞舞伶走了,急匆匆追出来,因见这二人情态不对,立即道:“我这里有坐骑,姑娘若有急事,随意拿去用。” 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原来姑娘是神工君弟子,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姑娘落水发烧皆是鄙人师妹缘故,鄙人替师妹道歉。匆匆来大荒,身上没带什么灵药,这两枚药丸尚有益气之效,姑娘请一定收下。” 刚说完,便听她低声道:“坐骑就可以,不用药丸,这个回礼我收了。” 见赵振真去牵坐骑,秦晞只轻轻点了点她满是冷汗的额头:“你在发烧。” 发烧是什么东西?她好像没得过这种病,不对,她根本从来就没生过病,这个发烧真厉害,她脑壳简直要炸了。 令狐蓁蓁又开始推他罩在脸上的手,却怎么也推不动,只好说:“我得走了,不能再给你们带路,以后各走各的。” 秦晞被她拉扯得不耐烦起来:“欠债还没还,你就想溜?” 她多半是烧傻了,外面两个妖君虎视眈眈,她一个人送上门?那些妖君想都别想再给她弄得血流满地,她更是想都别想独个儿躲,他可是好不容易把那些无解的怒火压下去,谁都别想让他再烧一次。 她开始在袖袋里翻他给的黄金千两:“债我一定还清,你放心。等下,先给你定金。” 真当是交易了,还定金。 赵振很快便牵来一匹高大的妖马,秦晞不等她掏出什么定金,直接将她丢上马背,回头道:“于飞兄,事态不祥,只有等回中土再叙。” 赵振想不到他也跟着走,急道:“元曦且慢!丛华兄不见踪影,此事终究是我拉二位入园的缘故,我怎能坐视不理?何况我师弟妹也被那昌元妖君所伤,更不能就此罢休!” 他要怎么个不罢休? “两个妖君是冲着我们,入不入园都有手段。此事与紫虚峰无关,于飞兄莫要蹚浑水,大荒对修士约束极严,何况那几位师兄师妹尚在养伤。” 赵振犹有不甘:“话是如此……那虞舞伶怎么突然走了?花妖就这样给她带回去?” 不给带回去又能怎样?就算虞舞伶不来,等看守行宫的兽妖守卫们醒了,还是得放人。 秦晞想起自己无意使出的铁荆棘术杀了十几只妖兵,有点头疼,痕迹是处理干净了,但铁律毕竟是铁律,若被荒帝裁决,怕是要糟。 短短一晚上,发生一堆破事。 他安抚了赵振几句,这才轻飘飘上了马背,妖马御风而起,眨眼便消失在风雪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八章 师门来人(上) 蓁蓁美人心大荒风云第三十八章师门来人周璟觉着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杂乱无章的梦。 他应当是在榣山观赏炎神之宴,间隙唯恐天下不乱地使劲撮合元曦与令狐,虽然总不成功,但他乐此不疲。 可是,他又见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榣山的叶小宛。 她就站在面前,纤细的肩膀,甜美的面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直望着他笑,笑得他心烦意乱。 后来还有很多凌乱的光影,他时而回到了太上脉,时而又在某个小酒馆里饮酒。 最后的最后,四周忽然起了熊熊大火,刺目的火光照亮了满地斑驳鲜血,远处是密密麻麻惊呼乱窜逃命的人影。 有个很熟悉的声音便在耳畔惨呼:“孩子快逃——!他们是来抓你的——!” 周璟浑身一震,骤然睁开眼,只觉满目奇异青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裹住,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转瞬梦醒,他一时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无来由地惊恐,周身金光如潮水般迸发而出,巨大的碎裂声阵阵回荡,包裹住身体那些层层叠叠蛛网般的青光瞬间被撕得粉碎。 甫一落地,周璟只觉心悸头晕,张口欲呕,却是吐出几行血沫。 眼前一片猩红,他下意识去擦,却擦了满手的血——这是中了蝠声术? 此时低头再看,才发现先前包裹住身体的青光正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结界,这老狗日的妖君竟然老谋深算到了西之荒?! 他急急打量四周,此地应是地牢,逼仄无光,外间有无数杂乱声音,潮水般的脚步声,还有许多妖兵在嚷嚷:“不好!修士醒了!灭灵阵呢?还没开好?” 灭灵阵? 周璟微微一惊,但闻头叶小宛?周璟乍见师门中人,强撑的骨头都软了,笑叹:“其他仙门的小丫头?是叶师妹?她真去了?我还当她回中土就忘。” “你都一下就知道是叶师妹,她又怎能轻易忘。”俞白语气冷淡,“只是想不到,我若不来,你还真能死在这里!” 说着,她反手便将他背在背上。 他身量颇高,被她背着好不狼狈,只好说:“三师姐,我自己能走,又不是小孩了还要你背。” “闭嘴。这灭灵阵让我浑身不舒坦,快些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三十九章 师门来人(下) 周璟晓得这位三师姐的脾气,她多数时候豪爽大方,却又有点喜怒无常,完全想一套是一套,他索性只问:“三师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就你一人来?” “师尊和二脉主都来了。”俞白背着他走得飞快,“我是不晓得为什么,看起来有什么大事似的,来大荒后脉主师父就用了召唤令,没召到你,推算到你在重阴山昌元妖君的地宫里,只怕有难,便叫我过来。” 竟一下来了两个脉主? 周璟忽然觉得他俩来肯定不是为着他和元曦老被昌元妖君找麻烦的缘故,这点小事不至于惊动脉主。 “师尊在哪儿?” “他去找南荒帝了,二脉主应是去了西荒帝处,你别问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俩要干啥!” 就说她喜怒无常,这不,马上又发起脾气来了,语气阴森森地:“你还真能被大荒这帮妖君折腾得这么狼狈!可见修行如何惫懒!回去后给我上冰狱峰思过一个月!” 周璟笑了笑:“赛雪师姐,你就放过七师弟吧。” 俞白,字赛雪,太上脉修士年满十八都会被师长赐字,不分男女。向来他不这样叫她,不过有时候她莫名发脾气,这样叫了多数就能避让她的无名火。 这次也不例外,俞白果然哼了一声,只问:“我叫你摘的栾木果实呢?摘了没?” 周璟笑道:“三师姐有吩咐,我怎敢不从,就是这里有灭灵阵,袖中乾坤的东西都掉在最里间牢房了,要不师姐进去翻翻?我先上去砍几个妖兵解气。” 她声音里多了一丝柔和:“倒也不必折回,你没忘就好,东西不重要。” 事情可都是为着摘栾木果实才闹腾起来的,她又不要了。周璟回想麻烦源头,恨不得给一个多月前的自己一巴掌,没事去什么云雨山! 俞白又道:“老九呢?不会也被抓了吧?” 周璟摇头:“元曦应当不至于……” 一脉九个修士,术法天赋最好的便是元曦,若他也能被妖术迷得丝毫不能发觉异样,太上脉也别叫太上脉,直接改名太上面好了。 说话间,眼前忽然一亮,是出了地牢。 昌元妖君身为蝙蝠妖,比起华美宽敞的宫殿,似乎更爱窝在洞里,这座山洞无比巨大,顶上亦有无数硕大洞眼,日光一道道倾泻而入,景致倒很是奇异。 俞白拔腿便往洞外跑,忽闻头顶一片咔咔声,四下里骤然一黑,却是所有洞眼都突然被堵上,灭灵阵妖红的光辉由上而下铺天盖地般,照亮了两人错愕的神情。 昌元妖君冰冷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我的地宫每一寸都少不得灭灵阵,进来了就别想走。” 奇异的嗡鸣震颤在洞内封闭的石壁上来回震荡,俞白晓得这是蝠声术,在封闭的洞里更是厉害十倍,没有任何躲避的办法。她一把推开周璟,自己硬抗下两道,旋即取出一抔绿土往地上一砸,刹那间惨绿火焰蒸腾而起,照亮了整座山洞。 只见昌元妖君倒悬在最高处,正抛出一把血红符纸,符纸落地便化作数十只巨大的人形符傀,并未朝他们扑来,反而齐齐扬起手臂,做出要锤砸地面的架势。 不好! 周璟疾驰向俞白,刚抓住她,便觉洞内天崩地裂一般,地面塌陷出黑黝黝的一个巨坑,二人脚下一空,直直掉了进去,只闻“铿铿”数声,却是无数黑铁条封死顶部——坑内竟早已安置好一只巨大的黑铁笼。 漆黑粗大的铁链吊起笼子,顺着深坑继续下落,眼看竟是要落进深处地宫的架势——能挖出如此深坑,必是万鼠妖君的手笔了。 妖红的收灵阵光辉从四面八方扑来,周璟举起长刀在铁笼上用力一砍,只震得手掌巨痛。 俞白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这样的布置,绝非一日能成。” 周璟不由眉头紧皱,不错,昌元妖君是做足了准备,仿佛早知有这一天。 他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当真要对太上脉修士下手,此番没有防备,被他的精心布置刺了个正着,看来这一劫不好过。 * 重阴宫封闭的洞顶很快又被重新打开,璀璨的日光再次落进巨大山洞内,除却地上多了个深坑,一切倒还不太乱,灭灵阵下,修士兴不起什么风浪。 妖君车辇很快为两只竖睛妖马呼啸着拉进洞内,妖兵们拖着破抹布般的万鼠妖君下了车,只问:“妖君,万鼠妖君受创着实不轻,如何安置?” 这万鼠老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他出手的事就没一件能做好。虽说妖君封号被褫夺,实力大减,却也不至于连个中了幻术的修士都抓不住,还好意思听他们妖君妖君地叫。若非自己往榣山去了一趟,他就要落入修士手里,简直麻烦至极。 放在以前,派不上用场还尽会拖后腿的家伙,他早一掌劈死了,可眼下情况不妙,万鼠别的不行,逃命工夫却是一流,且地宫也需要他带着隐遁,实在不能让他死。 昌元妖君眉头紧皱,随手指向角落:“先放那边。” 事情发展诡异且超乎想象,新来的太上脉女修士能找到这里,说明太上脉定有厉害的到了大荒,兴许下一刻就来兴师问罪。他绕了那么大一圈,特特等到西之荒炎神之宴开启才下手,就为着低调,此番可谓功亏一篑。 最可恨且可疑的,便是炎神之宴一切安排几乎毫无差错,两个太上脉修士也都被调离行宫,万没想到差错出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阵竟对令狐后人无用。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神工君师徒三人在何处?” 妖兵们答道:“神工君母女安置在地宫内,但她还有个女弟子,言行举止十分……粗暴,早先被三公子单独关进了地牢。” 人还活着就好,不知她们作为诱饵,能不能把令狐后人钓上来,她死活不上钩的话,谁也无法。更何况,如今她身份暴露,太上脉亦在虎视眈眈,偏生虞舞伶还横插一脚,必要把事情告知西荒帝,一来二去,全是隐患。 昌元妖君想得心烦,又厉声道:“老三呢?!这种时候还在玩女人?!” 妖兵们躬身道:“三公子早半日回来,得知榣山一事生变,便带着几个护卫往西之荒去了,说要亲自从神工君家里把令狐后人捉住。” 昌元妖君登时大急:“还有个修士跟着她!老三怎如此鲁莽!” “三公子好似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说令狐后人必是一人独行。” 昌元妖君闻说,反而露出放心的表情,喃喃道:“是‘仙子’给了消息?那也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章 结清旧账 蓁蓁美人心大荒风云第四十章结清旧账虽说赵振大方地给了坐骑,但他一看也是少来大荒,对坐骑一点儿都不了解。 大荒可不会有人直接骑妖马,它们一般只用来拉车,因妖马生风,寻常人根本坐不住。这会儿又是狂风暴雪,骑妖马背上简直自找苦吃,风雪前后左右地推拽,一个不小心怕是要被掀翻下去。 不过,奇异的是,令狐蓁蓁既没被掀翻,也不觉得冷。 她觉着身体像是被黏在妖马背上了,四面八方缠绕不休的风还是滚烫的。她热得两眼发干,耳朵里像是生了无数杂草,整个人有点儿迷糊,渐渐犯起困来,晕头转向地撞在身后秦晞肩膀上。 后颈大椎被两根手指掐住,几团说不出是冷是热的气直接钻进经脉,她一个激灵惊醒,便听他近乎无奈地在头的对,钱不能结算一切。” 似她以前那简单粗暴的结算法肯定不行,可他也是个有所予必要有所得的人,短刀是他心爱的陈年旧物,借她这么久,她须得回报他。 玉清环稳稳系在了他发辫上,令狐蓁蓁退开两步,微微偏起脑袋打量,目光专注。 秦晞摸了摸落在耳畔的玉环,鬼使神差般,低声道:“你会去……” 他想问她是不是会去中土,不晓得缘故,就是想问,谁想一阵清朗的铜铃声骤然响起,一只拳头大小的澄黄铜铃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绕着他打转,清朗美妙的声音连绵不绝。 见令狐蓁蓁猫一样蹦起来,好奇又警惕地盯着铜铃,他便解释:“这是太上脉的传唤令,师尊好像也来了大荒。” 不过,身为大脉主,师尊怎会突然来大荒?出什么事了? 秦晞捉住悬浮乱转的铜铃,正欲收起,不想其上登时散发清光,他不由一惊——是直接要把他召过去? 像是天顶突然落了颗小太阳下来,眼前光芒陡然大盛,令狐蓁蓁举袖避让,半晌后抬眼再看,秦晞已消失了。 她茫然四望,喃喃唤了声:“秦元曦?” 没人回答她,只有漫天风雪呼啸,下一刻她便觉彻骨寒风扑头盖脸而来,冻得瑟瑟发抖。 他忽然被唤走,炽热的风便也走了。 好冷。 令狐蓁蓁裹紧身上的氅衣,驱使妖马往下飞,他消失得很巧,定云城已近在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一章 心之所在 师门大宅建在城外六十里的荒山内,那里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坡,种满了梨花树。此时鹅毛大雪搓绵扯絮般落不停,堆积在枝梢上,仿佛雪白梨花在盛放。 令狐蓁蓁踩着雪,慢慢向坡来话长。” 大脉主雪白的拂尘微微一撩:“老三已去找他,不必担心。小九,给为师说说你们来大荒后的经历。” 秦晞叙事向来快而简洁,一句废话没有,很快便将来大荒后遭遇的事分毫不乱地说了个清楚。 见大脉主沉吟不语,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师尊为何会来大荒?” 这位大脉主在弟子面前向来亲切有余,似周璟秦晞这样辈分小的,更觉师尊可亲,故而并不拘谨。 大脉主笑了笑:“有个灵风湖的小姑娘十万火急找来太上脉,说那昌元妖君找麻烦,你二人怕是难熬,老三当时就坐不住,如今看着,倒是来得对了。” 一个昌元妖君找麻烦而已,就能惊动大脉主亲自前往大荒? 若在平时,秦晞必要细细琢磨其中缘故,可他此时难得有点乱。 外间阳光璀璨,青山隐隐,一看即知离西之荒定云城极远,令狐犹在发烧,妖君犹虎视眈眈,放她一个人实在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二章 南之荒帝 “为何心神不宁?”大脉主甚少见他如此模样,这位最小的弟子向来是闲适而淡定的。 秦晞道:“弟子有些挂心令狐姑娘,不知两位妖君要拿她怎样。” 大脉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位令狐姑娘,她……性格容貌如何?” 秦晞愣了一下:“她年纪不大,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容貌……还不错,性格、性格……” 不知为何,他罕见地期期艾艾起来,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她。 大脉主并未在意他的纠结,反而问道:“她可是聪慧至极,舌灿莲花,人话鬼话都能说?” 师尊何有此问?秦晞望向他,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性格十分直率且无邪,与常人很是不同,听说在深山里长大,应是见识不多的缘故。” 大脉主皱眉不知想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道:“她现在何处?” “她是手艺人神工君的弟子,此时应已回到师门了。” 大脉主倒有些错愕:“手艺人?” 门外忽然传来恭敬的声音:“大脉主阁下,南荒帝陛下请您前往归一殿一叙。” 秦晞又是一愣,这里是南荒帝的荒帝宫?他这位师尊也未免太不客气,在荒帝宫就用召唤令召唤弟子,属实不给面子。 大脉主翩然起身,千万道拂尘银丝缓缓摇曳,道:“小九随为师一起。” * 有关四位荒帝是如何执掌大荒的,时至今日,已无人能说清。荒帝一代代传下来,修士们只知道,荒帝的血脉都是传说上古时令诸神焦头烂额的那些著名凶兽,犹以南北两位荒帝最为闻名。 传闻中,北荒帝是相繇的后代,而南荒帝的祖先则是偷食天帝神药的玄蛇,因此,秦晞对南荒帝的想象难免质朴了些,他觉着多半跟现了妖相的虞舞伶差不多,眼瞳竖起,还有獠牙,反正没啥人样。 谁想南荒帝出乎意料地年轻,看上去年约三旬,甚至可称得上丰神俊朗四字。 就是脸色不大好看,整个人像是被千斤重的阴郁压着,见着须发如银的大脉主还好些,见着他身后年少隽秀的秦晞,他便眯起眼,眼里射出令人胆战心寒的冷光。 “太上脉,呵。”南荒帝的声音比眼神还冰冷,“又是太上脉。” 看来外面传他厌恶修士,还真不是胡说,对脉主还给几分面子,对年轻修士简直跟见到仇人似的。 秦晞把头微微垂下去,以免刺激到这位看上去情绪不太稳的荒帝。 大脉主优雅行礼:“陛下,正是太上脉来访,一别五十年,陛下风采依旧。” “五十年”三个字让南荒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就在秦晞以为他接下来会大发雷霆时,他反而收敛了阴郁神色,缓缓道:“若孤没记错,当年商议开放大荒,有律法规定仙门首领不得随意前来。大脉主,今日来这荒帝宫,所为何事?” 大脉主分外气定神闲:“当年也说过,中土修士可以自由来往大荒,荒帝也好,妖君也好,不得阻挠为难。陛下觉得,老朽今日来能为何事?” 南荒帝语气冷淡:“哦?莫非昌元妖君已在孤的地界内杀得血流成河?当真如此,大脉主请放心,孤定然让他给中土仙门赔罪。” 大脉主笑得风轻云淡:“血流成河倒还没有。老朽猜测,陛下是不知昌元妖君做了什么,只怕连他想做什么都不知。” “大脉主,孤不爱你们中土修士虚虚实实那套,你有话不妨直说,能惊动你前往大荒,想来必不寻常。” 大脉主颔首道:“老朽是为令狐羽后人而来。” 话音刚落,只见荒帝座上黄金的蛇头装饰被南荒帝一把揉烂在掌中,他骤然起身,眼眸变成了惨白的,正中一道漆黑瞳仁竖起,看着十分可怖。 他显然心绪激荡,竟控制不住现了些许妖相,声音更有细微的颤抖:“你——说什么?!” 大脉主温言道:“众所周知,劣徒令狐羽五十年前死于西之荒,是否有后人,曾争议一时。近日昌元妖君似是探到了令狐后人的消息,老朽猜想,妖君应是想捉了她献给陛下借此邀功。” 南荒帝眼怔怔看了他半晌:“后人?他和她……有、有后人……” 大脉主缓缓道:“老朽正为此事而来,陛下明鉴。” 南荒帝愣了许久,忽然厉声道:“令狐羽竟敢——!怎么敢!他怎么敢让她?!在哪里?那孽种在重阴山?!孤要亲手将那、那孽种……将那孽种擒拿!孤要亲手将之碎尸万段!” 大脉主料不到他竟激狂至此,方劝了一句:“陛下息怒……” 一语未了,南荒帝忽地纵身而起,霎时间归一殿内像是起了团团厚重妖异的乌云,殿门大开,那庞大而可怖的妖云如巨龙般急窜而出,整座荒帝宫剧烈震颤起来,原本晴朗的天顶刹那间便暗了下去,隐有电闪雷鸣。 荒帝一怒,天地为之变色。 妖云往南疾飞,雷云也阵阵铺开,狂风吹得殿内水晶瓶都倒在地上,大脉主眉头紧皱,拂尘一扫,撩起一丝风尾闻了闻,淡道:“难怪暴怒到如此地步,有草的味道。”草只长在中土的泰室山,其果实虽能治梦魇症,可天地生灵物,自有其规律,草本身的味道会令人暴躁易怒,沉湎旧忆无法自拔。 南荒帝多年不管事,南之荒大小事全交给昌元妖君,搞得乌烟瘴气,原先只以为是他性子如此,可若有草,便不一样了。 只怕涉及到大荒内部什么权力之争,个中隐情不是中土仙门该过问的,况且此番两个太上脉年轻修士被如此针对,定是有人借机撩拨,更不能轻易入彀。 大脉主道:“此地不宜久留,待寻回小七,你们先回中土。” 秦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中土?他可是为了最紧要的事才来大荒的,正经事还没办,怎可能回。何况那陈年心病被翻出来的南荒帝杀气腾腾地冲着令狐去了,怕是一根指头就能摁死她,他不能让她死,就是不能。 他拱手道:“师尊,弟子先行一步去重阴山。” 大脉主却笑着摇头:“待你找对路,那姓令狐的小姑娘坟头草得有三尺高。” ……说的太对了。秦晞揉了揉眉心。 大脉主道:“南荒帝走得也太急,事情都还没与他说完。也罢,为师与你同去,若她真是……太上脉绝不会让她死。” 秦晞想起他方才说令狐羽是“劣徒”,怪不得他觉着名字耳熟。 太上脉的藏书楼里有许多禁书,他还是叛逆孩童时偷偷翻过大半,有好几本记载的都是昔年走上邪道的太上脉修士,要么是修行出了岔子,要么就是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被逐出师门遭所有仙门追杀。 令狐羽属于后者。 他干的事匪夷所思,十年内杀了中土各大仙门年轻精英修士不下百人,甚至专门建了一座隐蔽城镇囚禁无数男女,强迫他们怀孕生子,直到现在也没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更不得了的是,这位师兄逃去大荒后也没收敛,居然还拐走南荒帝的宠妃,看这南荒帝气的,到今天还苦大仇深。 令狐竟是这样一个魔头的后人,实在不像。 秦晞问道:“师尊要回护令狐师兄的血脉?” 怎样想也觉奇怪,修士向来不看重血缘纽带,两个脉主若是为了令狐羽后人便亲自赶往大荒,说不通。 大脉主语调平淡:“那要看她是否真的只是血脉后人。” 不等他询问,他忽又问:“小九,你们这趟来大荒,可有找到什么天财地宝?” 是了,东海取到神物之后,还未来得及与师尊说,便遭遇刺杀丢失。此事委实外传不得,他与丛华来大荒,对师门用的理由是来这里收集些天财地宝。 秦晞摇了摇头:“弟子们从摘取栾木果实后,便一直被昌元妖君追杀,尚未来得及仔细体验大荒风土,天财地宝自然毫无踪迹。” 大脉主将拂尘轻轻搭在肘间,返身款款步出归一殿,温言道:“既是天财地宝,哪能这么容易寻到。眼下这大荒不宜久留,想寻什么宝贝,中土也多得是。” 师尊今日不知怎么了,说的话都大有深意,叫人琢磨不透。 秦晞方沉吟时,便听他说道:“走吧,去得迟了,那令狐小姑娘怕是真要被南荒帝碎尸万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三章 心之飞刃 时近黄昏,重阴山地宫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对他怀有刻骨恨意的是南荒帝。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恨我,你该去恨令狐羽。” 他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她。 怪不得万鼠一见之下便笃定她是令狐羽的后人,长得真像,南荒帝怕是一见到她便要发疯,要的就是他疯! 昌元妖君背后的蝙蝠翼陡然张开,蝠声术不由分说朝她呼啸而去。 以妖君的身份偷袭一个普通女子,自然极无耻,且自掉身价,但他不以为意。 看不出她的门道便看不出,先用蝠声术把她击垮,再强行降伏。她身手犀利又如何?只要不是修士,经脉便比纸脆,不信她扛得住蝠声术。 谁想她面不改色吃下一道蝠声术,随即一把推开三公子,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握着短刀刺过来了。 明明看着马上便要栽倒,她的动作却快绝,短刀化作一道寒光,舞得密不透风,渐渐竟把他逼得连连后退。 昌元妖君万没料到原以为最好对付的令狐后人变成了最棘手的,蝠声术都没用,什么缘故?! 眼前寒光流肆,他渐渐避无可避,不由心头邪火旺盛,如临大敌般盯着她:“以凡人来说,你确实很厉害!但你莫忘了神工君在我这里!她们若有什么闪失,可是你自己的过失!” 令狐蓁蓁淡道:“她们有闪失,是你的错,不是我。” 见她如此难以被打击,昌元妖君索性不再废话,又和她在洞中斗了半日,眼看夜色渐浓,这少女只有一柄凡铁短刀,却迫得他筋疲力尽,心下越来越惊骇。 先前被他吩咐下去的妖兵战战兢兢地站在洞口不敢进,昌元妖君疾电般窜过去,抢过妖兵手中血淋淋的木盒,厉声道:“你拿谁的命要挟我都无用!凡人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你……” 话未说完,令狐蓁蓁手中短刀已至眼前。 她从未有过这么奇怪的时刻,因为发烧,脑壳快炸了,胸膛好像也要炸了,烈火在四肢百骸焚烧肆虐,浑身没一个地方对劲。 可眼前一切都变得无比缓慢,包括汤圆妖君。 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追上他的动作,他振着蝙蝠翼朝她发动妖术,撞在身上像微风拂过石头,毫无感觉。 现在他又端起个木盒子不知嚷嚷什么,令狐蓁蓁厌烦地一刀劈碎木盒,里面的东西连着碎片在地上弹开很远——既不是珠宝,也不是黄金,而是两根血淋淋的拇指。 其中一根拇指上套着只翠绿的玉扳指,她认得,也很熟悉,那是师父的扳指,是神工君的证明。 见她面色遽然而变,昌元妖君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嘶吼道:“把刀扔了!否则我马上把神工君一家剁成碎末!” 他说了什么,令狐蓁蓁已听不太真切,发烧真的太厉害,脑子里嗡嗡乱响,心脏像是马上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甚至扯得脖子巨痛。 手是手艺人的命——忘了是谁告诉过她这句话,为了让手指保持灵活,师父连水桶斧子都从来没摸过。 这妖君把师父的命夺了。 她需要同样能夺命的本事,现在,马上,立刻。 * 阴沉的天雷声一阵阵逼近,狂怒之下乘着天雷黑云的南荒帝终于疾驰至重阴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发光的飞刃群当头撞破洞顶。 数不清的潮水般的飞刃如巨大的蛟龙,只一瞬便将整座重阴地宫撕扯成碎片,在天与地之间残留数不清的杂乱疾光。 黑云骤然停了下来。 他认得这个术法,密密麻麻潮水般的发光飞刃,每一根飞刃都莹润而透明,长约三寸,只有普通飞刃一半长短,看起来脆弱得一掰就会断,可因为每一根飞刃都附着了施术者的念头,所以,它比任何飞剑都可怕得多。 是令狐羽的龙群飞刃。 他活了?! 四周骤然暗下去,暗紫的天雷电光夹杂着无上威势,朝烟尘肆卷的废墟劈下,南荒帝甚至不等第一道劈完,又招了无数。 活了便活了,他会再一次将他亲手碎尸万段! 身后传来大脉主的长叹声,紧跟着,“当”一声清响,半空悬起一只通体青莹的玉钟,声势可怖的暗紫电光尽数为它吸纳过去,钟身因着威势震颤不休,发出动听的声音。 “陛下手下留情。” 大脉主端坐妖兽坐骑背上,拂尘轻扫,柔和的风立即便将弥漫废墟间的烟尘吹散。 昌元妖君这座几乎拆了半座重阴山做成的山洞已彻底消失,遍地疮痍间只有一片黑石平台完好无损,四周塌陷无数深坑,地牢与地宫已统统暴露出来。 平台上站着一位衣衫凌乱的少女,飞刃群紧紧贴合在一起,最后只变成一根三寸透明飞刃,绕着她极灵活地打转。 她脚旁只有半片裂开的蝙蝠翼,想来是昌元妖君能留下的最大一块身躯。 龙群飞刃之下,大半座重阴山都碎了,这杀招时至今日依旧霸道而几近无解。 似是听见天顶的雷声与钟声,她转身朝这里走了两步,大脉主看清她的面容,微微一怔——果然与令狐羽十分相似。 当年令狐羽死前曾留了一道绝笔给自己,提及与宠妃有一个孩子,可他急匆匆赶来大荒时,孩子早已不知被谁抱走了,连南荒帝都不知此事。若非那灵风湖的小姑娘跑来太上脉告知昌元妖君找麻烦,叫他怀疑起令狐蓁蓁的身份,只怕到今天仍在暗地查找。 一旁的南荒帝双目赤红,声音极低,甚至在微微发抖:“孽种……孽种……他们、他们竟敢真有了后人!” 这位荒帝当年受刺激太深,严禁任何人提及此事,此时骤然知晓那两人有孩子,加之受了草影响,只怕心绪大乱。 大脉主拂尘微微一甩,混了灵气的风将他身上草的气味稍稍冲淡,淡道:“陛下息怒。” 风将少女散乱的长发吹去背后,她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这次南荒帝彻底僵住了。 真像,像令狐羽,也像她。 一般模样的琥珀色清浅眼眸,比常人稍浅的发色,眉眼秾艳而妖娆——一别五十年的容颜,却犹如昨日初见,茫茫天渺渺地,魂魄归于何处?她对这世间再无眷恋了?甚至从未入梦来。 他张嘴想说话,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眼怔怔看着她往这里走了两步。 忽然之间,绕着她翩跹灵活翻飞的飞刃如烟雾般散去,她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大团大团的血从口中喷出,旋即一头栽倒在地,竟晕过去了。 是方才的天雷伤到了她? 南荒帝下意识便欲搀扶,一道玄青身影更快了无数,骤然落在台上,却是那年轻昳丽的太上脉修士,他弯腰将令狐蓁蓁抱了起来。 似曾相识的一幕,同样的太上脉修士,同样的琥珀眼珠少女。 五十年的时光突然间尽数倒流,南荒帝仿佛又看到那一天,她浑身是血,一个字也说不出,被那残忍的太上脉修士抱起,静静断了气。 他陡然生出一股近乎暴戾的杀意。 奇异而磅礴的妖云似巨手张开,遮蔽大半天空,杀意如凛冽的寒刃铺天盖地。 南荒帝阴鸷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把她放下,令狐羽!放了她!” 大脉主不禁摇头,这位荒帝原本颇儒雅温和,令狐羽一事后性情大变,此时被草影响,已如不可理喻的疯魔暴君一般,根本没法和他谈正事。 他如铜钟轻鸣的声音缓缓响起,声线里仿佛带着一种能镇定心神的柔和之力:“陛下,令狐羽死在五十年前,这姑娘是否真为他二人的血脉,仍有待商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四章 孤莲托生(上) 南荒帝不禁微微一颤,视界重新恢复清明。 平台上的并不是令狐羽与她,年轻的太上脉修士也不是要杀令狐后人,反倒卷着袖子替她轻轻擦拭唇边的血迹。 他皱眉压下此番不合时宜的杀意,静默片刻,终于也觉不对。 这小姑娘必然是令狐羽与她的女儿,她的眉眼发色与母亲一模一样,鼻子嘴与下巴却和父亲一模一样,若传了两三代,绝不会这么相似。 可她多大?十八岁?十九岁? 大脉主温言道:“老朽观她容貌,实实与令狐羽相似至极,既然年纪对不上,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父母兴许并不是死在五十年前,而是又活了很久,直到生下此女……” “不可能。”南荒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当年孤亲眼见着她……她香消玉殒。” 大脉主神色凝重起来:“那便是第二种可能,此乃孤莲托生的令狐羽本人。” 南荒帝倏地沉默了,定定看着令狐蓁蓁,孤莲托生?! “陛下,适才归一殿中尚有话未说完,老朽与二脉主前往大荒,正是为着此女。令狐羽在中土犯下滔天罪行,究其缘故,乃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孤莲托生母体。这些年太上脉一直暗中查访其后人的消息,想不到竟是在大荒。这姑娘能用令狐羽的龙群飞刃,年纪也对不上,只怕是出生后睡了几十年才开始成长,这些都是孤莲托生才有的征兆。” 说到这里,大脉主微微一笑:“若真是令狐羽本人,太上脉必要将罪人带回中土,给他的罪名做个了结。” 不想天顶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就这样把人带走,可未免太不把大荒当回事了吧?” 一道万丈高的幻象便出现在西方天空,其人年约四旬,身着紫衫,容貌身段十分英武,正是西之荒帝。 不知二脉主找他谈了什么,竟把这位荒帝激得在南之荒放出幻象。 西荒帝幻象朝南荒帝颔首示意,一面又道:“小姑娘和修士都是从孤的西之荒被抓走,此事孤自然要过问。孤看大脉主真把人带回去,必是舍不得杀的,只怕还要留下当个弟子,毕竟天赋难得。” 大脉主笑得淡定:“西荒帝陛下说笑了,老朽即便身为一脉之主,也不能擅自赦免令狐羽这样的罪人。” 西荒帝道:“既如此,在何处杀不是杀?你们方才说的孤莲托生,孤可是听了好一会儿,不管她是否真为令狐羽本人,孤只与你们讲大荒律法,杀了妖君者,立诛。” 想不到这平日里最好说话的西荒帝突然跑来打岔,还变得特别难说话,倒与他一贯作风不太相似,莫非二脉主言行真有冲撞处? 大脉主侧首望向西面,西荒帝既然出声,那二脉主多半也该到了。 果然,很快便有个儒雅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据我了解,一直是昌元妖君百般刁难,大荒逼着凡人送死,又是什么道理?” 说着,一只纸做的青凤便摇曳飞来,停在黑石平台上,纸青凤背上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目清秀,神采湛然,正是太上二脉脉主时泰初。 他不等西荒帝开口,又道:“当务之急,先弄清她究竟是否令狐羽本人。若是,立即处死。若不是,她身怀太上脉修行绝学,断不会叫她留在大荒。” 说着,他却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枚飞刃,长短约三寸,莹润半透,其上犹有灵气痕迹残留。 西荒帝何等敏锐,立时问道:“这是令狐羽的飞刃?” 二脉主道:“不错,二位陛下,这是昔年令狐羽参透龙群飞刃时,最初凝练的那根飞刃。若这姑娘当真是令狐羽托生,此飞刃与她神魂念头皆合,必然会有反应,反之则不能触发。就用这个来断定,如何?” 西荒帝瞥了一眼南荒帝,他俨然心魂凌乱,眼神都是散的。他不由暗暗摇头,今日这场子少不得自己来替他撑了。 “二脉主说这是令狐羽的飞刃,孤可不知真假。”西荒帝笑得讥诮,“独此一法,孤不敢信,二脉主可还有其他提议?” 像是早知道他会刁难,二脉主面不改色:“还有搜魂术,由我施展,二位荒帝一旁监督,如何?” 西荒帝反而有些惊奇:“孤看这小姑娘可是只剩一口气了,两位脉主真要用搜魂术?” 搜魂术还是中土修士传到大荒的术法,向来极酷烈,中者十之八九保不住命。 大脉主呵呵笑起来:“有老朽在,不该出事的,自然绝不能叫她出事。” 此话说的大是玄妙,西荒帝笑了笑:“那孤也有个提议,她若真是令狐羽,要杀也该由我们大荒来杀;她若不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叫你们把人带走,孤开启四方荒帝决策,去留由四荒帝决断,若有三位都同意她走,孤便放她走。” 大脉主淡然道:“老朽相信诸位荒帝不至于太过为难太上脉。” 说话间,却见黑石平台下忽然吵吵嚷嚷爬上两个人,正是先前被铁笼送进地宫的周璟和俞白。 俞白背上背了一个女子,周璟手里提着个老妇,那老妇骂人声甚是中气十足:“说了不要修士救!呸!修士的臭气熏坏了我!放开!我不会领你的情!” 周璟早已忍得脸黑如炭。 他和俞白在灭灵阵下没法挣脱铁笼,一路被送去地宫,倒还多亏了这自称“神工君”的老妇相助才能从笼子里出来,谁知老妇听说他俩是修士,立即翻脸,大有要把他们重新关进笼子的意思。 如此这般吵闹了半日,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无数飞刃把上面的山洞撕得粉碎,灭灵阵被破坏殆尽,他们便强行把神工君母女给背上来,结果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一路她就骂个没完,烦也烦死。 终于上了平台,他一把将她丢下,怒道:“快走快走!别跟老子嚷嚷!”说罢还掸了掸手,想把晦气掸掉似的。 方一抬头,便见天上杵着一尊西荒帝的万丈幻象,黑石平台上站着一尊发愣的南荒帝,两旁一个是大脉主,一个是二脉主,而秦晞则站在对面,怀里抱着晕死过去的令狐蓁蓁,她嘴里犹在吐血,半张脸被染得通红。 什么情况这是?!周璟懵了。 后面的老妇亦惊叫起来:“蓁蓁?!快放开她!” 秦晞没有相抗,任由她将令狐蓁蓁抢走,他只退了两步,抱臂定定望着天边丝一般的云出神,忽又听大脉主唤道:“小七,小九,过来劝一劝神工君。老三,你去地牢地宫各处看看,还有没有没救出的神工君弟子。” 原来那神工君抱着令狐蓁蓁死活不放手,二脉主自恃身份,怎会与她做出什么抢夺之事,只站在一旁含笑不语。 周璟皱眉上前将神工君轻轻拽起,见她仍使劲挣扎,忍不住怒道:“你又不能救她,抱着有什么用?反倒耽误了救治!” 这话说的神工君突然便安静下来,直到两个脉主开始给令狐蓁蓁用搜魂术,她都没有再动弹一下。 周璟也不理她,只用胳膊捣了捣秦晞:“元曦,到底怎么回事?” 向来这老九最善于长话短说,简洁扼要,可眼下却心不在焉地,本就复杂的事被他颠三倒四地叙述,愈显凌乱。 饶是如此,周璟依旧听呆了。 这才过了多会儿工夫,事情怎么就发展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了?昌元妖君是令狐杀的?大半座重阴山也是她撕碎的?还有那令狐羽,一个大魔头,居然曾是太上脉的修士?令狐是他女儿?孤莲托生又是怎么个意思?也就是说,令狐有可能不是令狐,而是令狐羽?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秦晞神色淡漠,目光料峭,周璟觉着他心里必然滋味复杂,换了是自己,一路暧昧过来的姑娘突然成了魔头托生,这会儿多半傻了。 他结结巴巴地试图安抚:“你、你莫要多想,这里面可能、可能有什么误会……” 秦晞却淡道:“我有什么多想的?你才是不要多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五章 孤莲托生(下) 令狐蓁蓁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疼晕的。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皮肤下忽然生出一团团看不见的尖锐铁丝,它们暴动挣扎,像是要把她撕碎一样。 她不晓得这是什么,但总之“发烧”应当不是这样,她怀疑自己马上会裂开。 晕过去的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秦晞,他转过头不知在看哪里,长发拂动间,莹润的玉环落于耳畔款款摇曳。 是不开心吗?担心葱花?不用担心,她已经把惹是生非的昌元妖君杀了,再不会有谁一直追着找他们麻烦,他们还可以在大荒开开心心地游玩。 她也可以回自己喜欢的那个院落了,只是师父被砍了拇指,她开心不起来。 巨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令狐蓁蓁迷迷糊糊,只觉脑海里翻腾起无数杂乱的声音与画面,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吵得她头晕目眩,特别想吐。 最后,杂乱的声音变成了大伯在说话,是她最熟悉的语气和声音,说的却是她毫无印象的东西。 “蓁蓁,飞刃是你天生就会的,大伯不会,大伯只能教你让它飞高些,飞远些。” 飞刃? “蓁蓁,把念头附在飞刃上,这样你可以看很远。当你能用飞刃看清西面那片大海的时候,就算练成了。” 飞刃! 仿佛迷雾瞬间被吹散,令狐蓁蓁恍然大悟。 飞刃!飞刃!她当然是会飞刃的! 好生奇怪,她怎么会忘掉这些事?明明是理所当然无比熟悉的往事。 眼前似有无数画面流淌,最终变成大伯离开的那天,她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极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心里有一个念头:大伯要走了,她得送送他。 念头一起,带着奇异啸声的飞刃便悬浮在眼前。 飞刃莹润半透,把念头附在上面,便成了她的眼睛,那样她可以看得无比远,可以把大伯一直送到山下,跟着他再走很久很久。 舍不得他,很久没见了,他若能回个头那可再好不过。 但他并没有,直直朝前走着,直到她再也维持不住飞刃,沉默视界的最后一瞥,是大伯的身影消失在冬末的一片荒凉景色中。 短暂人生中的第一场离别,滋味犹如苦涩的果子,唯有默默面对。 有一只手轻轻摸在脑袋上,一下下,像是要替她理顺脑海里纷乱的记忆,很温和,也很温暖。 令狐蓁蓁缓缓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身侧有个人,她下意识唤他:“大伯。” 他很快便给了回应,陌生的声线:“小姑娘,你醒了吗?可有不适?” 她实在看不清一切,只能喃喃问:“你是谁?我师父她们……” “我是太上二脉的脉主,神工君师徒皆安好,不要担心。你若有不适可以再睡片刻,不着急起。” 令狐蓁蓁合上眼睛,浮絮般的思绪渐渐沉淀下去。 怎么一个太上面还不够,又来个太上二面? 只是不能够想更多,很累,很想睡。 二脉主见她鼻息渐沉,是睡着了,便抬头望向西荒帝的万丈幻象,缓缓道:“二位陛下亲眼所见,令狐羽的飞刃对她毫无反应,搜魂术也是二位监督下用的,既然搜不出什么东西,便证明小姑娘不是令狐羽本人,我太上脉必保之。” 西荒帝不想搭理他,只转向大脉主:“大脉主,孤莲托生一事可是你说的,既然并非本人,为何她年纪对不上,且会龙群飞刃?” 大脉主沉吟道:“依老朽看,这确然是孤莲托生,只不过令狐羽的神魂未能投入,想来应是失败了。” 所谓孤莲托生,即是施术者将毕生修为转到尚未离开母体的婴孩身上,待母体分娩时,神魂一并投入,彻底侵占崭新的身体,这样一来,施术者在挑选后不但能拥有更加优秀资质的新肉身,也不至于从头开始修行。 想当然耳,此术逆天且违背人伦,自然有无数限制条件,加之出生后立即便要沉睡数十年,其间若遇危险,便是任人宰割,时至今日,几乎无人能成。 从令狐蓁蓁的身世来看,令狐羽选择了南荒帝的宠妃作为母体,目的是占据亲生骨肉的身体,最终神魂未能投入,究竟是失败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人已死,时至今日,只怕谁也无法得知个中因果。 这些倒也罢了,令狐蓁蓁人生经历虽极简单,却有个让大脉主异常在意的人——她的大伯。 这位大伯必然便是当年抱走她的人了,只是他出现得离奇,消失得也离奇。 搜魂术只能勾出本人知道的东西,令狐蓁蓁对这位大伯的事一问三不知,只晓得他叫徐睿,恐怕还是个假名,如此看来,诸般疑惑也只能等日后慢慢探查。 大脉主将拂尘搭在肘间,笑得风轻云淡:“二位陛下,既然她并非令狐羽,且身怀太上脉绝学,依照先前所言,太上脉要将她带走。” 西荒帝万里迢迢投了幻象过来找麻烦,一是被言辞毫不让人的二脉主弄得有火气,二来,五十年不见,也有探望一下南荒帝的意思,此时见他失魂落魄怔怔出神的模样,他不由暗暗一叹。 这位南之荒帝在四荒帝中年纪算小的,却生来聪慧,百年前与中土仙门大战,所向披靡的灭灵阵正是他所创,可惜偏生成了个情种,五十年还洗不干净满身怨气,看着比以前还扭曲了,难怪南之荒这些年被昌元妖君搞得乌烟瘴气。 他收回万丈幻象,化作一团幻影落在黑石平台上,道:“那孤也依照先前所言,开启四方荒帝决策。” * 子时上下,俞白的火行术驱毒已接近尾声,她缓缓把手从周璟后颈大椎处收回,松了口气:“这下才算把妖毒弄干净,看来我这趟还真来对了,要是没有火行驱毒,你就等着以后痛不欲生吧。” 周璟本想说话,然而不远处神工君母女犹在低微啜泣,他只得用眼色示意俞白去安抚一下。 昌元妖君抓来神工君师徒三人,竟没关在一起,他们在地宫里遇到的是神工君母女,还有个二弟子巫燕君被三公子单独关在地牢。 只是发现时,巫燕君两根拇指已被绞断,最后是在令狐蓁蓁紧紧攥着的拳头里找着她的两根断指,因伤势耽误不得,大脉主便嘱咐三个弟子送神工君师徒三人来展元镇疗伤。 俞白见神工君母女神色萎靡,便柔声安抚道:“二位不必担忧,天亮时便可接上断指。” 然而神工君毫无反应,俞白心思剔透,猜测她多半是担心仍留在重阴山等候四荒帝决策的令狐蓁蓁,又道:“令狐姑娘也不会有事,太上脉必然保她。” 神工君终于有了反应:“蓁蓁……要做修士?” 俞白想起她极厌恶修士,只好说:“现在还不是。” 神工君又一次陷入沉默。 俞白见她如此,索性不再劝慰,只凑去床边,看秦晞施展疗伤术替巫燕君修补断指。 这老九也有些不对劲,向来他术法是最好的,更重的伤他都治过,她还是头一回见他浑身紧绷心神不宁的模样,这可与他平日里的作派截然不同。 俞白想起周璟在地宫里夸张的描述,在他嘴里,元曦跟令狐就差私定终身了。 她虽不信,但老九这样子确实颇不寻常,她有心开解,便道:“你向来不是挺聪明?师尊在那边,还怕令狐有事?” 他像没听见似的,眉毛都没动一下。 俞白干脆换话题:“对了,老七说你们这趟来大荒是为了找什么宝贝,找到没?” 找到了。 出乎意料、石破天惊、突如其来地找到了。 原来要找的人,一直都在他身边,从刚到大荒,上了云雨山的初遇开始。 “老九?”俞白诧异地唤他。 秦晞沉声道:“三师姐,断指不比其他伤势,须得专心。” 俞白喜怒无常的暴脾气向来只用在周璟身上,见他实在不想说话,她也不在意,只端了杯茶放在他手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六章 荒帝决策 冰冷的风吹在令狐蓁蓁的头发上,有点痒,她转过身,却发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榣山,九曲桥上积雪皑皑,如墨天空依然有莹絮天火如星落。 是梦?非梦? 她静静望着天火,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她回头,一团人影便如烟凝聚在眼前。 来者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身着十分华贵的黑色衣裳,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仿佛有千斤重的阴郁压着,甚至显得凶戾。 令狐蓁蓁掂量不出实力差距,答得老实:“我叫令狐蓁蓁。” “真假的真?” “其叶蓁蓁的蓁蓁。” 他莫名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知道自己父母是谁?”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算很知道。” 他笑了笑,有点像冷笑:“你父亲是个生性凉薄且残忍的大魔头,无论在中土还是大荒都有无数仇家,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怕不怕?” “我很怕。” 事情都是令狐羽干的,但这帮妖非奔着她来报仇,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怕归怕,还不是只能打一架。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凡人有句话叫父债子偿,这是你的命。你若怕,可以自行了断,让令狐羽的血脉断在你这里,仇恨自然也没了。” “可我只有一半令狐羽的血脉。”令狐蓁蓁停了一下,又道:“另一半是我母亲的。” 虽然传说里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总归没令狐羽那么多仇家。 提到“母亲”二字,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连声音都多了一丝暖意:“你知道自己母亲的事?” 她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是南荒帝的宠妃,和令狐羽私奔了。” 他陡然大笑起来,笑声里仿佛藏着无数的愤怒与凄凉。过了很久,他才止住笑声,缓缓道:“宠妃?私奔?是了,已过了五十年,难怪。” 他面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你多大?以凡人的年纪来看,不到二十岁?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比你还小些,不过比你温柔稳重多了,更有满腔的热情……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好奇而热爱……” 也不知想起什么,他不说了,只是目光闪烁,好似一时极高兴,一时又极痛恨。 过得良久,他方又道:“我确然封她做过妃子,还想让她做我的荒后,我想与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不过,她最初是我的臣子,聪明又能干,什么事交给她都能做到最好。” 臣子?所以他是…… 令狐蓁蓁微微变色。 他又笑了笑,带着一丝怅然:“令狐蓁蓁,孤乃南之荒帝,入你梦中与你一叙。” 真是那个会把她碎尸万段的南荒帝?! 令狐蓁蓁倏地合拢嘴,悄悄退了两步。 南荒帝淡道:“孤其实并不想再见到你这张脸,不过不想见的法子有很多,孤可以让你死,也可以让你生,一切看孤的心情。” 她吸了口气:“那你现在心情如何?” 他并没接话,目光深邃而忧郁地凝视她,过了很久,低声道:“你看着孤。” 五十年不曾见的琥珀眼眸又一次静静望着他,一模一样的眉眼,截然不同的眼神。 “令狐蓁蓁,你母亲并不能像常人那样生育,可她被一个卑劣狡诈的凡人逼迫着,生下了你。”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痛楚,以及一丝藏得极深的杀意,“正是因为有令狐羽,有你,她才丢了命。” 等下,虽然她挺好奇自己母亲的事,但南荒帝这个语气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令狐蓁蓁又退了两步,便听他继续说道:“只是,孤亦愧对你母亲,她没欠任何人,世间不知无妨,可你要知。” 她斟酌着开口:“是吗?好,我知道了。” 南荒帝直直看着她,面上表情叫人捉摸不透,过了片刻,他又道:“你既然对自己母亲的事一无所知,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奇想问的吗?” 令狐蓁蓁语气很慎重:“那……我问了,你会说?这样你心情会好点吗?” 他却笑了一声:“真是一点也不像她。” 她都没见过自己父母,脾性能像才怪了。 令狐蓁蓁扭头盯着他看,只盼他说点什么,不管是痛骂令狐羽,还是温柔缅怀宠妃,她都可以听,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可这位南荒帝却不说话了,只背着手仰头静静望向远处的榣山,也等于没了命。 令狐蓁蓁忽地回过神,骤然翻身坐起,她得先把师父一家子找到。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俞白反手替她开了门:“不用急,神工君师徒三人就在隔壁,你二师姐的伤也已治好,只要静养三天便可彻底痊愈。” 二师姐的伤? 令狐蓁蓁不及想明白,一把推开隔壁客房的门,原本坐在床边的神工君母女微微惊讶,见着是她,神色又变得复杂。 床上的巫燕君已醒了,笑吟吟地招呼:“蓁蓁!你怎么这么邋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七章 两不相干 令狐蓁蓁只盯着她手上包得厚厚的纱布。 巫燕君抬了抬胳膊:“没事,已经装回去了,修士到底是修士,咱们只能装死物,他们连活的都能装好。” “……他们割的是二师姐的手指?”令狐蓁蓁低声问。 “我让妖兵割的,来重阴山之前我就觉得不对,还好事先问师父要了扳指。”巫燕君吁了口气,难得有阴影,“快别说这个了,我可不愿老想起这事。” 令狐蓁蓁轻道:“我已经把汤圆妖君杀了,你别怕。”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巫燕君反而忧郁起来:“蓁蓁,你……你真要去做修士?” 做修士?她摇头:“我不去。” 神工君突然开口:“你确实太邋遢了,过来,我替你重新绾头发。” 这可是极难得的待遇,令狐蓁蓁记着只有自己刚入门的那两天,师父才有兴致替她弄头发打理衣裳,后来她自己学会,师父就再没替她打理过。 她立即抬手把凌乱的发带一股脑全扯下来。 神工君看着她手腕上金光灿灿的金雕镯,面上极罕见地浮出一丝笑:“你这身男人衣裳实在不像样,既已拿到生辰礼,合该换一身。燕君说你穿红的好看,替你裁了一件,且穿来看看。” 令狐蓁蓁从屏风后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华美的红裙,其色烈烈如火,鲜艳夺目至极。 巫燕君一下坐直:“我就知道,蓁蓁穿红的好看!” 神工君慈和地打量她苍白的面色,忽然朝身旁那个陌生女子招了招手:“阿妍,是蓁蓁取来栾木果实救了你一命,要好好道谢。” 那叫阿妍的女子容貌与师父有六分相似,多半就是大师姐了,她依言过来红着眼眶行礼,轻道:“小师妹,承蒙你的救命之恩,尚未来得及好生答谢照顾你……母亲,你真的要……” “阿妍。”神工君打断她的话,“先调胭脂,替你小师妹好好打扮一下。” 她将令狐蓁蓁按坐在铜镜前,取了木梳替她将凌乱的头发一点点理顺。 冰凉而柔软的发丝滑过指间,色泽比常人稍浅,却沉甸甸地,极浓密。 神工君梳着梳着便有些走神,窗外阴雨绵绵,叫她想起大半年前那个雨夜,落汤鸡似的少女突然闯入师门大宅。她美貌异常,也厉害异常,而且有一双特别稳的手,假以时日,神工君这个称号由她传承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直对她寄予厚望,燕君总开玩笑说她偏心。确实有些偏心,她对令狐蓁蓁除了赞叹资质,也颇喜欢她直率无邪的性子。 神工君忽然开口道:“蓁蓁,我做了大半辈子手艺人,谁见我都要尊称一声‘神工君’,即便是在大荒这妖魔鬼怪横行的乱地,我也从没觉得自己会无能为力。可这次,我真的无能为力。” 从令狐蓁蓁被三公子掳走开始,她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大荒真正的高墙,不是野妖,不是妖商,是在南之荒只手遮天的昌元妖君。 她彻夜不眠想了无数个法子,找寻能帮上忙的人,却发觉谁也帮不上。 后来还是巫燕君灵光一动,想起可以用青铜传信鸟试探。信终于是递出去了,可随着传信鸟一起回来的,还有昌元妖君的三公子。 他竟一路跟在传信鸟后面,找到了师门大宅。 这位三公子请她们去南之荒重阴山做客,邀帖是令狐蓁蓁遗失在俊坛行宫的那只木雕镯。 大荒向她们露出了真正的獠牙,肆无忌惮。虚假的温情薄纱撕开之后,她们才明白,身为普通人,何等无能为力。 神工君长叹一声:“我虽被称为神工君,只能做些死物,亲生女儿伤重濒危亦是毫无办法,还是你救了她的命。即便为着你的救命恩情,我也不能撒手不管,然而就算来了重阴山,却连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她摇了摇头,目中浮现一层隐匿极深的沉痛:“……多年前,我的夫君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修士乱斗中,他偶然路过而已,无辜被牵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发誓这一生也不与修士有牵连。可到头来,这次风波若没有修士,只怕无法挽回。” 令狐蓁蓁低声道:“我可以保护你们。” 神工君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她的长发细细绾起鬟髻,系好细长的丝带,又接过阿妍手中的笔,亲自在她眉间点上一点嫣红花钿。 眼前装扮好的姑娘骤然长大两岁一般,美得近乎妖艳。 她好像没点过花钿,浓睫扬起眨了两下,琥珀双眸明澈而清透,莫名又显得无邪。 见她试图用手去揉眉间,神工君拦住,又看了她一会儿,方道:“蓁蓁,你已不是普通人,我这里的师门容不下你,去做修士吧。” 令狐蓁蓁错愕地撑圆了眼睛。 为什么突然要赶她走?因为她会了飞刃,所以不算普通人? “就算我会飞刃,我还是、还是普通人……”她情急之下开始期期艾艾,“那时候我不知道……现在知道身世,飞刃一定可以保护……” 神工君退了两步,语气淡漠:“燕君的拇指被割了,保护?你从此不吃不睡不松懈?蓁蓁,我说直白些,你的身世注定腥风血雨,以后类似的事只多不少。这次是妖君,下次便可能是中土修士。神工君师门都是普通人,沾不起,我也绝不会收修士当弟子。” 这话说得重了,巫燕君叹道:“师父,你也太绝情……就算蓁蓁……可是她救了大师姐。” 神工君恍若不闻:“你若当真看重神工君师门,便该明白,与我们两不相干才最稳妥。你一定要留,那不是保护我们,是害我们。” 令狐蓁蓁不禁沉默,隔了半日,开始摸袖袋,急匆匆地翻找两只装满银票的信封。 之前收了五百两银钱,答应做十年关门弟子,眼下不做了,得把钱还给师父,这样才能结算干净。 明明要结算干净了,她却开心不起来。 那个小院子,那层让她欢喜的落在银钱上的璀璨日光,那些稀奇古怪的手艺活,她朦胧兴起的对手艺人的热爱——都是她喜欢的,可她留不住,这次真的留不住。 不管是做神工君的弟子,还是做太上脉的修士,包括身为令狐羽的女儿,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很值得在意的东西。可以做,也可以不做,那些都是外面世界的身份,她只在意“令狐蓁蓁”喜欢什么。 可她的不在意没什么用。 她是令狐羽的女儿,所以该找她麻烦的,一个都不少;她不再是神工君弟子,便再也留不住喜欢的,眼睁睁看着一切褪色。 她莫名慌乱,怎样也摸不到信封,额上细细出了一层汗。 “不要你还钱。”神工君摇头阻止,“你此番孤身一人去中土,钱留着慢慢用。” 说罢,她细细打量令狐蓁蓁身上的红衣,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金雕镯,眼神变得温和。 “燕君说得对,你穿红的真好看,配上这镯子更好看。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吗?世上不是什么人情往来都可以结清的。这镯子,还有镯子里的东西,都是神工君师徒送你的生辰礼,不要回礼。” 腊月初三,冬雨萧瑟。 生辰的前一天,令狐蓁蓁与神工君师门从此两不相干。 她独个儿在客栈的回廊上绕了许多圈,走不出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细雨变成了细雪。 令狐蓁蓁终于从回廊上绕出去,漫无目的在客栈内乱走。 或许因为展元镇离重阴山太近,这座客栈虽然大,却几乎没有客人,连伙计都少,后院遍地枯枝败叶,泥泞不堪,一看就是许久不打理。 结冰的小池塘边站了个人,雪白的衣裳,在一片灰黄背景里特别显眼。 密密麻麻的小雪被隔开在他身周,像是被烟尘罩着似的。他早已听见那阵凑近的轻微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稍稍侧过来一些,双目仍静静望着水面上细碎的冰。 令狐蓁蓁轻轻问:“秦元曦,你是不是不开心?” 刚好她也不开心,两个不开心的人待一块儿,会不会好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八章 盘神之丝 秦晞转头看她,一如既往的笑,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声线:“是有点不开心,还没把大荒逛完就得回去了。” 说的是真话?他心里好像没在笑。 令狐蓁蓁走到他身边,也盯着结冰的池塘发愣,过了片刻,忽听他低声问:“倘若这趟真被带去太上脉,算不算是你第一次去中土?” “算。” 他眯了眯眼睛:“真的?” 还有假的不成。她点头。 他忽然低头凑过来,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莫名竟有些料峭寒意。 “你看着我。”秦晞声音很低,“是第一次去中土?” “是。”令狐蓁蓁无比坦然,还有点嫌烦,“你再问,我就要收问询费了。” 问询费? 虽然只隔了一天,秦晞却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再问最后一个。你的龙群飞刃……是你大伯教的?他也会?” 他觉着自己像是吊在一根丝线上,莫名怀揣着最后一丁点儿希望不肯放。 可她的回答一刀切断了丝线:“大伯不会,他说过这个飞刃只有我会,其他人都学不了。” 是吗?只有她。 秦晞吸了口气,返身便走,一面悠然道:“正好无事,我给你讲个中土的神明典故,想听吗?” 哦,好。 令狐蓁蓁迈开脚步跟着他,便听他说道:“传说上古有个叫盘的神,后来他死了。” 如果这叫讲解典故,她觉着自己可以给他从早讲到晚,把大荒介绍个遍,也不要钱。 “他死后整个躯体化为山川湖海天地灵气,只留下一根头发丝,若是知晓传承之法的有缘者,可以用它更改规则因果。” 见她有听没懂,秦晞好心解释:“譬如我看这满地枯叶不顺眼,我要让秋天再不掉落叶,那么明日起,世间的树都永不落叶,任何人都会觉得理所应当。” 令狐蓁蓁听懵了,还能有这种东西?这整个世间不就是个泥球任由搓揉? “但那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看出她在想什么,秦晞拨了拨头发,“若是我这般修为的修士——把你从小师妹变成仇人,这样已是极限。” 说罢,他轻轻笑了起来。 她莫名听出点趣味:“是真的有这根头发丝吗?” 秦晞道:“中土有无数神物,一个盘神丝不算什么,有缘者可以持有神物,在仙门内并不算很稀奇。” “有缘者?” “与神物无缘者,视而不见,触之不觉,只有寥寥无几的有缘者才能持有。缘分如何,只能一点点摸索,且大多苛刻而匪夷所思。可即便满足了缘分,没有传承之法毫无准备地持有神物,也只能带来祸害而已。” 她简直听得津津有味:“什么祸害?” 秦晞微微一笑:“就比如这盘神丝,百多年前才被发现,无人知晓传承之法,被一个修士无意持有,却在大荒引发山崩地裂,就此爆发百年前中土仙门与大荒一战。” 原来百年前大战还有这么个原因。 “大战后,最厉害的仙门首领们耗费数十年才堪堪摸索出一套传承之法,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没有公诸于世,中土也因此引发过许多血腥斗争。” 令狐蓁蓁已听得入神:“那后来有人得到吗?” 秦晞淡然道:“盘神丝飘游无定,直到这几年,才有传闻提到它出现在东海一带,被毫无准备的有缘者无意持有,引发过一场巨大海啸。” 他似是走烦了,返身进了池塘边一座僻静凉亭,唤来风势吹干净浮灰,往栏杆上一靠,又道:“这种时候,就需要习过传承之法的有缘修士去抢夺了。” 令狐蓁蓁支颐盯着他,问得好奇:“你知道这么多,是不是有缘者?你去抢了吗?” 秦晞偏头也看她:“你就真信我的话?万一我都是胡扯?” 啊?胡扯的吗?她端详他片刻:“不像胡扯。” 明明一开始根本听不出真话假话,想是在外面走动多了,接触的人多了,倒是越来越聪明,对情绪的判断也越来越敏锐。 其实她这个问题问得好,是不是有缘者?有没有抢夺? 当然是,他从东海取到盘神丝,回中土便遭遇了那场诡异的刺杀,而放出飞刃刺穿他心口、夺走盘神丝的人,正站在身边用琥珀色的眼珠盯着自己看,犹如听故事。 秦晞不禁又想起昨天赶到重阴山,第一眼望见龙群飞刃时的震惊。 三寸飞刃,只有寻常飞刃一半长,莹润透明,因附着了施术者的念头,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与大半年前那个残月如钩的深夜一样,一样的奇异呼啸,一样的飞刃。 他甚至说不好那一刻的心情,恍然?惊疑?后怕?愤怒?痛恨? 堂堂太上一脉的修士,竟被个大荒人一路骗着,她究竟怎么做到的?毫无修行气息,眼神无比直率,他实不能相信世间有人可伪装至此地步。 秦晞揉了揉额角,现在,他已可以冷静地回顾整件事了。 令狐羽当年在中土囚禁无数男女逼迫他们怀孕生子,看似匪夷所思,可现在他明白,他是试图打造一个能持有盘神丝的有缘者。最后只怕也不是逃往大荒,而是目的明确地选中了南荒帝的宠妃作为母体——孤莲托生,他是想把自己弄成有缘者,实在厉害。 长钜谷和云雨山那些石屋墙壁上的羽毛印记,当时只觉眼熟,他如今才明白那是令狐羽的印记。 当年令狐羽拐跑南荒帝宠妃,从南之荒逃到西之荒,足逃了三年,石屋必然是逃亡途中所建。听说他们最后在定云城被南荒帝追上,双双死于城外荒山。 南西二荒,深谷为陵。至定云,思女无后——谶文不是幌子,而是令狐蓁蓁的身世简略,是她父母的经历。 谶文是告诉他,神物在她身上。 虽仍摸不透“思女无后”的意思,但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 如今盘神丝被令狐蓁蓁持有,怪不得察觉不到她的修行气息,怪不得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阵对她无用,而榣山那次也不是发烧,多半是心绪激动下,诱发了盘神丝的能力,令她记起如何催动飞刃。 她明明不会操纵盘神丝,却没有引发任何灾祸,反倒像丢失了部分记忆,一切灵气震动被盘神丝彻底压制,成了个普通人。 盘神丝顺应人心最极致而单纯的渴求,她是盼着做普通人? 不,算了,他不想细究这个,没有意义。 她是被胁迫的也好,是无意抢夺的也好,藏在她背后的势力能知晓他从东海夺得了盘神丝,还能安排她这个令狐羽的女儿来刺杀,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无论如何,盘神丝不能给她,他现在就要取回来。 一片积满了雨水的枯叶掉在令狐蓁蓁头发上,秦晞用指尖慢慢拈起,却并没有拿开手。 指尖触到她冰冷的发丝,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吐了那么多血。 是因为他,乍见飞刃,他第一反应便是运气试图夺回盘神丝。 可是,真气只稍稍触碰一下,她便喷血晕厥。他晓得那一刻她受到的是怎样可怕的痛楚,那天他也同样有过,比她更甚。 在来大荒前,秦晞做过无数次设想,找到夺走盘神丝的人时,他一定要将这份巨痛放慢无数倍,叫那个人细细体验品尝。 可她喷出来的血触目惊心,竟叫他一下想起她躺在万鼠妖君地宫里的模样,还想起她用血画了符之后,艳丽的胭脂也遮不住的苍白脸色。 他本能地跳下去把她给抱起来了,好像那时候抱起她疗伤才是理所当然的。 实在荒唐。 像是为了和自己相抗,秦晞的手掌重重罩在令狐蓁蓁脑袋上。 接下来会很痛,她又会吐很多血,所以他不会再看她,若是恢复了记忆,就回该回的地方,做邪道修士也好,隐姓埋名回深山也好,他不想再见她。 令狐蓁蓁却把脑袋偏过来,像是盼着他继续摸下去。 她声音很低:“听说二师姐的拇指是你替她接好疗伤。” 他不由微微一愣,盘神丝的事她还真当故事了,说换话题就换话题。替她二师姐疗伤又如何?接下来是给钱还是再去翻几个果子? 她微微侧着脸庞,不知是雨的缘故还是氤氲湿气的缘故,她的眸色显得很暗,唇角又浮现起罕见的笑意,虽是笑,竟然显得忧郁。 “虽然她已经不是我二师姐,不过,谢谢你。” 秦晞一巴掌按在她脑门上——没发烧,居然会说“谢谢”了!和谁学的? 很温暖的手掌,带着晒干花草般的甜香。 令狐蓁蓁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暂时别走,稍稍多留一会儿。 “秦元曦。”她慢慢唤他的名字,“师父不要我了,我不再是神工君弟子,当不了手艺人了。” 那又如何?与他有关系吗?她是在和他诉苦?他不想听。 “我是不是要当修士了?离开大荒,去中土?” 并不会,虽然不知道她恢复记忆后会去何处,但她不笨的话就该知道,去太上脉她会是何等尴尬的存在。 “我本来很想去中土。”她声音很低,“我只是……我……”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之前二师姐有次喝多了,提及她早已能出师,却又不想离开。 “师父脾气古怪,我这一出师,她就再也不会让我进师门大宅啦。”巫燕君其时说得认真,“一个人在外面闯,空落落的,好像心都没个归处。我还是宁可继续当师父的弟子,等我再长长,长出铁石心肠来,再说离开。” 什么叫铁石心肠?那时候她可不太懂。 可现在她突然懂了。 原来她也没长出铁石心肠。 “太上脉好玩吗?”令狐蓁蓁问,第一次说对门派名。 秦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盖在她脑门上的手缓缓张开拇指,在她眼角极轻地擦拭了一下——很小颗的泪,没有落下来。 “……为什么?” 他陡然间生出一股极莫名的慌张,将指尖的湿意急急搓去,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无来由地愧疚。 她茫然:“什么?” 他将拇指抵在她睫毛下,这一次是大颗的眼泪。 令狐蓁蓁使劲眨了眨眼睛,摇头:“不知道,可能太冷了?” 炽热的风又一次缠绕上来,热得她要流汗,却不是她想要的。 令狐蓁蓁慢慢放开按住他的手,喜欢的温暖一时并没有撤离,从额头轻轻滑落,抚在面颊上。 “就这样,先别走,多一会儿。” 她闭上眼,把脸颊紧紧靠在他手上,额上的花钿应是被他方才那下按脑门弄糊了一块,却比齐整的时候更好看。 秦晞犹豫着替她拭去最后一粒泪,近乎无奈地蹙眉。 他不停回想被刺杀的那一夜,呼啸的飞刃毫不留情贯穿胸膛,那些流淌的鲜血,神物骤然离体的巨痛,他这大半年累积的无法释怀的杀意。 都是她做的。 可他从头到脚都不听使唤,从不能见她流血,到不能见她流泪,他多半是疯了。 过得许久,秦晞才开了口,叹息似的:“太上脉一共有九脉,有许多好玩的,你会喜欢。” 所以,能不能不要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四十九章 回归故土 腊月初四,先雨后晴。 再次来到西之荒的渡口,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前的事,却好似已过了很久,周璟望着熟悉的景致,莫名生出些感慨。 他们来的时候散漫又自信,却想不到走得这么仓促。 因着令狐杀了昌元妖君,太上脉又竭力要保她,荒帝们就差没有直白说出“快滚”两个字。 实实想不到,在云雨山无意遇见的大荒女子,最终与太上脉有如此奇异的联系,世间的事总是这般莫测而玄妙。 周璟扭头四处找秦晞,却始终没找着,索性只身往酒馆走。海船还有一个时辰才到,上回在这里喝的酒滋味不错,离开大荒前他决定买几坛带回去。 谁想刚进酒馆,便见元曦正跟令狐还有三师姐在一块儿,俞白正大说大笑:“我跟你们讲,昨天我听到二脉主找咱们师尊抱怨,师尊来之前说若找着令狐,就给二脉主带回去做弟子,谁想找着人他又反悔了,哈哈!二脉主可不是白来一趟?咱们师尊有时候也忒不像样。” “三师姐,声音太大了。”周璟笑着凑过去坐下,因见她手腕上多了只红绳,拴着一粒晒干的栾木果实,不由奇道:“你不会是跑去地牢底下翻出来的吧?” 当日因着灭灵阵,他袖中乾坤的东西全掉在地牢里了,再后来令狐的龙群飞刃把整个重阴宫扯了个粉碎,他便懒得下去,怪道昨天大半日没见着俞白,原来偷摸着去找栾木果实了。 俞白佯怒道:“怎么,不能找?本就是我的东西!” 周璟笑道:“赛雪师姐,你就看在七师弟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偷偷告诉师弟另一粒你到底要送给谁吧?我保证听了就忘。” 俞白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有些宠溺:“你可真是个蠢货。” 说罢,她又“哼”了一声:“自然是回去送给大师姐。” 看看,他当初就说是给大师姐吧。秦晞立即望向周璟,莫名有点儿得意。 真是个无趣的答案。周璟从粗瓷碟里抓了一把豆干猛塞。 俞白转过去和默默吃盐渍豆的令狐蓁蓁说话:“你多大了?” 想不到这趟来大荒,不但带回两个遇麻烦的师弟,还带回个美人做同门,俞白颇喜欢她那股淡定劲,那么离奇狗血的身世都没能叫她动一下眉毛,光这份心性就难得。 谁想她偏头想了半日,斟酌着开口:“五十岁?” 周璟一口豆干差点喷出来。 俞白大笑:“那几十年你可以不用算,咱们太上脉修士到了十八岁就须得有个字,我来帮你想想用什么字好。” “令狐蓁蓁,字假假。”秦晞说得自己先笑起来。 “别闹。”俞白挥手打断他的胡编乱造,“是真假的真?” “其叶蓁蓁的蓁蓁。”秦晞犹在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令狐夭夭吧。” 奇了怪了,他竟还有闲心与令狐开玩笑。 周璟趁俞白拉着令狐蓁蓁说话,便扯了扯秦晞的袖子,低声道:“元曦,正事怎么说?” 他们来大荒最正经的事儿可没个头绪,结果说回去就得回去。 当日因着老九不认路,还是他俩一起去的东海,回中土的时候自己一个没看住,让他走丢了,再找着时他已吐血晕厥过去,回去又连着吐了三四天的血,那惨状,他险些以为他会死。 后来请到了谶文,指示盘神丝落在大荒,他们这才跑过来。眼下没找着东西就得回去,只怕元曦焦虑,他一触线就要干坏事,烦不胜烦。 秦晞却慢条斯理说道:“该是我的,等上一些时候也无妨。” 昨天他细细思索了一整夜,现下并不是取回盘神丝的最好时机,藏匿在令狐后面的神秘势力全然没有端倪,她那个大伯尤其可疑。而且他直觉,昌元妖君的紧咬不放也隐隐与她背后的势力有牵扯。 即便他现在抢回盘神丝,难保不会再遭遇一场刺杀,到时不可控的东西就太多了,倒不如就让比较熟悉的令狐暂时留着它,他以静制动,等待对方露出獠牙,见招拆招。 “先放在大荒,反正迟早拿回来。”秦晞笑着说。 他又不急了,当初明明费劲千辛万苦请谶文,甚至小半年都没有笑过。莫非真是因为令狐要一同去中土,这小老弟心里乐开了花,以至于把盘神丝都丢脑后了? 周璟看看他,再看看令狐蓁蓁,一时不知是嘲笑一通,还是感慨一通。 他索性不再提盘神丝的事,只在令狐蓁蓁面前的矮桌上拍了拍,扬眉道:“这趟回去,你就是一脉的小师妹了。记着以后不可以胡乱叫人名,这位是三师姐,我是七师兄,元曦是九师兄。” 她却吸了口气:“这么多人?” 俞白“噗”一下笑了,只觉她有趣得紧:“咱们一脉人最少,你没来的话,只有九个,你来便是十人。你要是去其他几脉,见着成千上万的修士,岂不是目瞪口呆?” 成千上万!真的假的? 周璟道:“一脉人虽然少,不过个个都有绝学,也都是不错的家伙……哦,除去某人。” 秦晞颔首:“对,除去某人。” 俞白亦干笑附和:“确实要把他去掉。” 说罢,她凑过来和令狐蓁蓁悄声道:“一脉有个不合群的家伙,只怕还要找你麻烦。不过别担心,他若缠着你,只管来找我们。” 令狐蓁蓁未置可否,相比较他们三个因着有新人要去一脉的乐呵,她莫名显得寡言,只一粒粒吃着盐渍豆,默默听他们说些太上脉的事,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海船终于到了,连绵不绝的铜锣声催促着人们赶紧上船。 俞白见令狐蓁蓁始终寡言少语,虽神色淡漠看不出悲喜,但想来这般突如其来离开大荒,心里多半不好受,便安抚道:“你父亲是中土人,又是太上一脉的修士,你这趟便算是回归故土。” 回归故土? 令狐蓁蓁上了船尾,站在最高处,指尖一撩,一枚三寸长短的小飞刃便直冲上天,念头附着其上,她可以看得更远。 对她来说,这里才是故土。 她放任那根小飞刃一直飞到云里,像是她的眼睛也被带了上去,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大荒,这里的山连绵不绝,犹如匍匐的怪兽,充满着不羁与狂野。 她找不到曾与大伯住过的深山,也看不到太远的师门大宅,飞刃在云里转了一会儿,便缓缓掉下来,漫无目的似的在渡口四周游荡。 渡口有无数人,这无数人里,令狐蓁蓁看到了三张熟悉的脸庞。 神工君与巫燕君含着泪,一旁的大师姐在柔声劝慰。 她们是偷偷来送她的,没有让她知道。 令狐蓁蓁只觉沉重的骨头突然轻了几千斤。 世间离别她尝过两次,每次都是只有默默面对,可这第二次的滋味犹如苦茶,入口苦涩,却有余香缠绕。 心之所在,即便远隔万里,也是温暖的。 风把巨大的帆吹得涨起来,海船离港而去,渐渐,四周只得水天一色。 令狐蓁蓁收回飞刃,任由它化作轻烟在手边散开,又在船尾静立半晌,方转身,便见秦晞一声不吭站在身后,就像云雨山初见一样,不晓得他站了多久。 她一直很讨厌有人不出声站在身后,现在却唯独不讨厌他,正要迎过去,只听他声线冷淡地问道:“为什么动不动就放飞刃?” 令狐蓁蓁微微一愣:“因为念头附在上面,可以看特别远。” 拿龙群飞刃看远处景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杀鸡用屠龙刀?秦晞觉着自己若是令狐羽,得被她气活过来。 他提醒她:“这是杀戮利器。” “杀戮的时候才是利器,其他时候是眼睛。” 秦晞觉得她这话很有意思:“怎么才是杀戮的时候?” 她认真思索片刻:“汤圆妖君这种。” 他懂了。 “令狐蓁蓁。”他突然一本正经唤了她一声。 “怎么?” “不怎么,就叫你一声,你还挺适合当太上脉修士。”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反正是令狐羽留给她的烂摊子,她既然继承了他的绝学,那就得替他担着麻烦,就像他们说的,这是命。 “中土好看吗?”令狐蓁蓁没话找话,试图让秦元曦多留一会儿。 有什么好不好看,一样的天地山水,又不会多两颗太阳月亮。 玉清环被风吹得贴在面颊上轻轻晃,秦晞抬手将它拨去耳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海风徐徐,渐渐雨收云散,万丈阳光从乌云绽开的缝隙里落下,照亮了这片灰暗的大海,也照亮了面前少女的面颊。她还在静静看着他,等待着。 秦晞顿了顿,鬼使神差般,低声道:“比大荒辽阔壮丽,但我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一口带腥气的海风:“我争取。” 第一卷大荒风云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章 初来乍到(上) 腊月初十,风平浪静。 九清山就该是排行老十,可他偏不给定辈分,被问及怎么叫的时候,他老人家只说:“她年纪小辈分高,你们叫她小师姐就是了。” 她父亲辈分高还差不多,虽是孤莲托生,她又不是令狐羽本人,这声小师姐叫得真郁闷。 见令狐蓁蓁静静站着,俞白提醒她:“你该点个头,然后去见过大师姐。这位是咱们师尊座下资格最老的修士,平日里叫大师姐,在外面人称霜月君的就是她,你可要记好了。” 令狐蓁蓁学了她的样子给霜月君行礼,便听她说道:“此处许久无人打理,荒芜了些,你以后既住这边,还得好好清扫下,若需要什么日常用具,别客气只管和我说。” 令狐蓁蓁马上就开始不客气:“我要粗绳和铆钉。” 霜月君了悟地看着她:“即便搭绳桥,进出依旧麻烦。看来你尚不通修行,这修士入门三大法,回头让小九教你。” 洞府外突然传来周璟的声音:“让元曦教什么?她不是小师姐吗?该她教我们才对!” 罅隙内人影一晃,他已走了进来,一面还装腔作势地奇道:“就这么进来了?这以后是你的洞府,居然不设置阵法?哦,我忘了,小师姐不会。” 又不是她想当小师姐,葱花怎么阴阳怪气的?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对面的霜月君已开口问道:“小九呢?没和你一起?” 周璟遇着大师姐,立即变得异常恭敬:“回大师姐,元曦说是近日试图突破境界,要闭关静修一段时间。” 霜月君微微一笑:“才回来就闭关静修,小九倒是勤勉。既然如此,那指导令狐三大法的事,你和老三就上点心吧。她情况特殊,不会耽误你们太多工夫。” 二人拱手称是,她便转向令狐蓁蓁,嘱咐:“你初来乍到,让老三他们带你逛逛一脉山,还是要熟悉下这里才好。” 诶,那粗绳和铆钉怎么说? 令狐蓁蓁还没来得及问,这位霜月君说走就走,眨眼便消失了。 那边厢周璟做出“请”的姿势:“走了,小师姐。” 他特别不甘愿,小师姐三个字念得杀气腾腾。 出得山间罅隙,沿着山道行上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条宽阔河流弯弯曲曲自上而下沿山绕了许多道。奇异的是,一叶不大不小的扁舟正漂在水上,无人划桨,却行得轻巧而迅捷。 俞白纵身上了扁舟,招手笑道:“坐船吧!这个又快又能看个遍。” 周璟也跟着跳上去,居心不良地冷笑:“这位小师姐,请你自己上船。” 隔这么远,她又不会腾风,肯定上不来,居然好意思让他叫小师姐,她多半是史上最弱一脉修士。 俞白踹了他一脚,方上岸将令狐蓁蓁带着一起上船,刚站稳,又狠踹他一脚,怒道:“你给我老实点!再这样欺负人,把你头打破!” 周璟“哎哟”一声:“赛雪师姐,七师弟身娇体弱,禁不起你老人家的踹打,求放过。” 她笑了一声,正要给令狐蓁蓁介绍沿途景致,却听她问道:“大师姐是令狐羽的师姐?她好像比你们都大很多,你们师父之前就她一个弟子吗?” “要叫师尊。”俞白提醒她,“大师姐我猜百来岁是有的,剩下的一脉修士,从二师兄到老六都是十五年前才新选进来,丛华他们后面三个更迟些。一脉的修士一般不超过十个,都是作为九脉的脉主来培养。其实大师姐已是天人境界,可以去九脉做脉主了,但她好像不愿意,所以还留在师尊身边。” 令狐蓁蓁吸了口气:“真有这么多脉?” 俞白笑道:“瞧你吃惊的样,你来的时候不是见着九清山一共九座山?一座山便是一脉,太上脉共九脉。” 中土仙门的规模好生可怖,还是大荒好,神工君门下就三个弟子,简单明了。 河流湍急,扁舟行得极快,忽而逆流向上拐了两道弯,但见前方乌云盖顶般压下一座险峻山崖,明明是晴朗丽日,崖上却好似有大团的雷云缭绕。 俞白指着可怖的雷云:“那边是小九的……” 话音未落,忽觉风声锐利,只见岸边有数道飞刃杀气腾腾地朝身旁的令狐蓁蓁直刺而来。 偷袭?暗杀?这里不是太上脉吗? 令狐蓁蓁第一反应是躲闪,忽而转念想起自己是修士了,合该有点抵御手段——修士怎么打架来着?放飞刃互怼? 没等她想好,俞白已轻巧地将两枚飞刃夹在指间,与此同时,扁舟也被一股力道挡住,硬生生停在湍急河流中。 她望向岸边,怫然不悦:“不平,我说过许多次,同门间不该骤然发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一章 初来乍到(下) 岸边茂密的常青树后缓缓走出两道身影,一男一女,正是排行第六的沈均与排行第八的林缨。 沈均目光灼灼地盯着令狐蓁蓁,声音如利器般令人凛然:“为何不接我的招?速速过来与我一战!” 俞白眉头紧皱:“她的情况师尊昨日已交代清楚,你连一声小师姐也不叫?” “赢了我才是师姐。”沈均形容俊美,表情却一点都不俊美,刻薄得很,“一脉竟落魄到讲究起人情味来了,可笑。” 在这里与他争吵实在无趣,俞白索性不理他,只望向一旁的林缨:“系心,头疼好些没?” 林缨一直有头疼病,听说是入门前中过妖毒,自己去大荒前,她头疼正犯得厉害,今日一见,气色倒甚好。 林缨腼腆一笑:“多亏六师兄的针法,利索多了,我正向他请教这套针法。” 老六啥时候还通针法了?俞白万分诧异。 要说一脉九个修士谁人缘最不好,必是这个老六沈均沈不平。他性格十分孤傲,平日里谁都不搭理,但自己兴起时又会不管不顾地挑衅,同门师兄弟姐妹,除了大师姐都被他找过麻烦,动辄便骤然发难,美其名曰“斗法”。 在他后面新入门的七八九三个人刚来时被他折腾得够呛,他非要亲自验一遍修为,林缨被刁难的头疼病发作了半个月,从此一眼也不看他,这两年才稍稍融洽些。 在大荒就担心他要找令狐的麻烦,结果说什么来什么,他还真摆出个尖酸刻薄脸,万般刁难:“我不承认你是什么小师姐,除非你过来与我一战。” 周璟冷道:“这话你去找师尊说。” “我会去。”沈均毫不相让,“但我要先试试她的龙群飞刃。” 他要怎么试?龙群飞刃是杀招,试了他还有命吗?可若不答应,他会变得异常难缠。 当年周璟自己是被他缠得火起,最后两人大打一架。元曦更惨,他懒得搭理,结果沈均一直就守在洞府外面,足足断了他一个月的食水,他不得不出来时,饿得眼睛都绿了。 这位六师兄找人麻烦的手段一向是软硬兼施,十分棘手。 周璟烦躁地扁舟上重重一踏,水底拦住船体的黑网被风雷术扯个粉碎,扁舟顺着水流一下飘了老远,谁想沈均黑色身影如疾电般骤然飞在半空,数道漆黑飞剑发出极刺耳的声响,眼看便要将扁舟扯碎。 他娘的,没完了! 周璟随手一挥,潮水般的金光将那几根飞剑直接弹飞去山崖上,也不知撞上什么,震耳欲聋的雷鸣响了许久,震落无数积雪。 沈均哪里肯放过,方欲召出飞剑,却觉眼前青光闪烁,早有数枚风雷飞剑鬼影般扑来,将他逼退回岸边。 一道竹月色身影疾电般从崖上落下,正是秦晞。 他多半是被飞剑的声势打断了静修,此刻满脸厌恶地上下看沈均,语气冷冰冰地:“六师兄好雅兴,在我洞府门口炸飞剑。” 沈均冷笑起来:“不错,就是我炸的,你待如何?” 秦晞颔首道:“那我陪你玩玩?” 哎?故意把元曦炸出来可不是叫他俩真打的!老九怎么回事?脾气也跟着炸了? 周璟急忙阻止:“我来!” 元曦向来吃不得亏,当年被沈均找了一个月麻烦,后来跟他打得把山顶一脉湖都搅混了,里面的鱼死了大半,气得师尊封闭山顶再不给人上,且严令禁止他俩再斗法。现下过去多年,两人修为又与当年不同,若再动手,坏了师尊的禁令不说,搞不好这次一脉山能被翻个底朝天,不能叫他们胡来。 沈均犹在嚣张挑衅:“你们俩一起上好了!还省了我的工夫!” 话音未落,却闻一阵奇异的呼啸声,飞刃像是一道光,又像一团迅疾的风,一个刹那便上至云顶,他下意识仰起头,便见巨龙般的飞刃群在澄澈蓝天下缓缓翻卷摇曳。 天顶白云如丝,庞大的飞刃群远远望去真像一条发光的龙穿梭在云间,先时飞得很慢,很悠哉,可渐渐地越来越快,上一个眨眼还在西边,下一个吐息已在东面。 沈均不禁动容:“这就是龙群飞刃!” “是。”令狐蓁蓁看了他一眼,“给你看要收钱,一两银钱。” 沈均陷入茫然:“一、一两银钱……” “这个人情,一两不多。” 她不再看他,只抱着胳膊欣赏日光下翻卷腾飞的发光巨龙。 那边厢俞白一面朝岸上的林缨使劲丢眼色,一面打圆场:“不平,你不是还要与系心讲针法么?” 林缨会意地按着额角皱眉道:“六师兄,我好像又有些头疼,你那套针法到底……” 还没说完,那道黑色人影已瞬间落在身边,伸指朝她颅顶轻轻按去,一面冷道:“不必与我装,小师姐就小师姐,我知晓她情况特殊。好了,不要动。” 林缨不由干笑两声。 一场莫名大架被压下去,周璟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口气,见秦晞立在崖边背手朝这里看,他便大力挥手:“元曦!过来带你的小师姐游览一脉山!” 他特特把“你的”两字喊得特别响。 谁想这老九却缓缓摇头,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自己走,旋即返身进了洞府,雷云再次笼罩山崖。 是在努力修行? 令狐蓁蓁想起以前在师门大宅,二师姐巫燕君钻研手艺时,也会闭门不出,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 巨大的飞刃群飞去雷云上方盘旋了一阵,奇异的啸声远远传来也犹如龙吟般,忽然之间,飞刃群似烟花散开,漫天密密麻麻的光点如雨坠落。 像榣山上的天火。 她记得秦元曦挺喜欢那场天火星落,给他看看,让他高兴高兴。 后面的俞白悄悄扯了扯周璟的袖子:“你成天就会胡扯,老九和令狐哪里像是要私定终身的样子?” 元曦这个人跟谁都能和和气气地说笑两句,很难摸透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她就没发觉他待令狐有什么异常特殊处。 周璟哼哼地笑:“三师姐还要多看看,才能看出他俩玩什么花,我就不信他俩一直不开窍。” 俞白瞥他一眼:“你以为自己就开窍了吗?” “哎,我……”周璟试图吹嘘自己两句。 俞白却打断他的话:“大荒既然出了那么多事,怕是一年半载去不得,今年你可有出门打算?想去青州还是豫州?” 如今这新一拨的一脉修士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多数是想往外跑的,太上脉讲究疏而不堵,对天性仅做引导,并不大加限制。 修士想要提升修为,静修是其一,而出门走遍九州山川,寻访探索天财地宝,借此开拓视界历练心性,则是一脉修士们最常选择的法子,因此出门是常事。 周璟不假思索:“扬州吧,没去过。” 东南扬州,灵风湖在那里。 俞白默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二章 难入佳境 正月廿五,风回雪舞。 太上脉有规矩,每五十日一次,凡留在仙门内的修士焚香沐浴后须得换上羽衣,于卯时正在各脉大殿静坐调息一个时辰。一则为静心,一则为同门探讨修行事宜,毕竟修士们平日里各忙各的,很少能碰上。 眼下卯时差一刻,一脉山大殿门尚未开,天全然是黑的,雪花大如鹅毛。令狐蓁蓁刚甩去脑袋上的积雪,忽觉身侧多了个人,正是大师姐霜月君。 她笑得温和:“小师妹来得早,可住得习惯了些?” 这……她要的粗绳铆钉至今不见踪影,天天爬上爬下倒确实是习惯了。 令狐蓁蓁默然点头。 霜月君闲话家常一般:“听说这些日子老三和小七也忙着修行,指点你三大法的事现下是谁做?” 自然是无人指点,按说叫谁师尊就该谁教修行,可她都来一个多月了,从没见过大脉主,实实不晓得他“师”在何处。 令狐蓁蓁道:“他们说了三大法的窍门,我自己琢磨,但有好些不会的,可以向师尊请教吗?” 霜月君摇了摇头:“师尊为一脉脉主,日理万机,从来不会指导刚入门的弟子。你与别不同,虽在一脉,修行却要从头学起,向师弟妹们请教自然再好不过。” 是吗?可一脉修士们好像一直避着她,总也说不上话。 令狐蓁蓁索性向这位据说很厉害的大师姐请教:“大师姐,腾风我学不会。” 修士新入门有三大法:行之法、真言之法、袖中乾坤法。后两个她一点即透,唯独行之法很陌生,全然无从下手。 霜月君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腾风……” 令狐蓁蓁等了半日不见她有下文,一时摸不透怎么个情况,忽闻铜钟声敲响,卯时正,大殿门骤然开启,与此同时,一阵狂风也掀了起来。 雪片被狂风带动着四下乱飘,一道雪白身影乘着风无声无息落在不远处,果然是闭关静修的秦晞,掐着点腾风而来,还有半只软靴没穿好。 仔细算算,应当是四十四……不,四十五天没见到他,来中土后,好像反而不容易见他了,不像在大荒,天天见。 令狐蓁蓁扭头想看他,霜月君轻轻携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师妹,一个时辰后才好与师弟妹们说话,先忍忍。” 大殿内弥漫着一股平和中正的香气,地上每隔十步便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青玉台,霜月君盘腿在台上坐下,声音极轻:“修行之事欲速则不达,平日里厚积薄发,待时机到了,便是一点即透。虽然你情况特殊,但刚入门一个月便想把修士三大法都学会,未免心气太高,慢慢来吧。” 说罢,她合目静思,再不说话。 怎么中土仙门想学东西就是“心气高”?这是什么道理? 令狐蓁蓁没遇过这种情况,以前无论在深山跟大伯过,还是拜入神工君门下,勤勉好学都是被夸赞的长处,到了太上脉反而不对了。 好容易熬过一个时辰,她打算找霜月君就这个问题仔细探讨一下,她却早已飘然而去。 令狐蓁蓁翻身跃下青玉台,第一眼便望见身着雪白羽衣的秦元曦。他脚上的软靴已穿好,正与几个师兄弟一面说笑一面往外走,并没有回头。 这就走了?前些日子他天天静修,洞府大门紧闭,她识相地没去打扰,今天既然能出来,是不是能继续指点一下腾风?就算不指点,也可以说两句话。 她试图追上,可他身边两个年轻男修士将他推着走得飞快,眨眼便出了大殿。 令狐蓁蓁只得停下脚步,摸着右腕上的金雕镯怔怔发了会儿呆,忽见俞白走过来,笑吟吟地招呼:“在干嘛呢?一脉这些师弟妹你都见过了吧?咦?他们都走了?” 她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他们没来过?这帮王八羔子!你来!我找他们算账!” 俞白的脾气说暴就暴,拽着她便走。 令狐蓁蓁奇道:“算什么账?” “他们多半有误解之心。”俞白怕她多想,连声安抚,“令狐羽是令狐羽,你是你,人死万事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千万不要多想。” 说的真对,真有道理,要是令狐羽的仇家们也这样想就好了。 令狐蓁蓁被她拽出大殿,方开口:“鱼白,你能再教教我腾风吗?我学不好。” 俞白不由惊奇:“怎么会只有腾风不行?” 她忽又恍然大悟:“估计是你没腾飞过,束手束脚的缘故,向来腾风都是把心一横跳下去,没什么好怕的。” 令狐蓁蓁只觉一团风把自己裹住,瞅着架势是往悬崖边送,登时急道:“等下!别急!” 俞白哪里理她,一派严师风范,谆谆善诱:“你把腾风心法默念三遍,凝神,静气。把周天运转起来,按照心法运行灵气。一,二,三,去!” 说着把风势一撤,就见令狐蓁蓁利落干脆地掉了下去。 俞白慌得连连唤起风势,足捞了三回,才险险捞住,被风裹住的令狐倒还淡定,满脸无辜地望过来。 “为什么?!”俞白震惊了,“怎么独独腾风学不好?” 不应当啊,修士入门三大法每个修士都要会,令狐身怀令狐羽毕生绝学,令狐羽会的她都该会,只不过除了龙群飞刃之外的东西没人教过她。按说如今有心法,她学起来理当像捅破窗户纸一样轻松,现在这是怎么个奇怪情况? 一道黑色身影缓缓腾风而来,却是沈均。 他停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小师姐当然学不会腾风,令狐羽在来一脉前曾是二脉修士,跟随二脉主学的纸通神为行之法。令狐羽不会的,你自然也不会,与其费工夫学腾风,不如去找二脉主,想来那纸通神你学着比腾风要快。” 纸通神是什么东西? 令狐蓁蓁正要问,俞白已颇怀疑地开口道:“……你对令狐羽倒是很了解。” 沈均淡道:“就冲他能自创龙群飞刃,便是我仰慕的前辈。小师姐,我问你,看一次龙群飞刃当真只要一两银?” 令狐蓁蓁一下来了精神:“不错,你要看几次?” 沈均伸手入袖,取出十两银钱递给她:“还剩下九次。” 竟然有这么上道的人! 她两眼放光:“现在就要看吗?” 他好似是个比她还干脆的人:“今日我有事,下次吧。前些日子冲撞一事我便算赔礼了,告辞。” 哦,好,她会记着的。 令狐蓁蓁捏了捏手里的十两银钱,她就欣赏这种有事说事,还懂礼尚往来的干脆作风,忍不住感慨:“他不错。” 头回听见有人说沈均不错,俞白哭笑不得:“你别听他的,这家伙说话做事毫无规矩,咱们是一脉修士,哪有找二脉主学术法的道理。” 而且因着师尊把令狐带进一脉的事,搞不好二脉主气恼至今,别看他是个脉主,其实还蛮小气的,多半求了也不肯教,何必碰一鼻子灰。 令狐蓁蓁却道:“我两个都要学。” 俞白大是惊奇:“为什么?行之法只需一个就够了。” “腾风是我想学的,而且令狐羽不会。纸通神他既然会,我也要会。” 俞白觉着自己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一时还有点琢磨不透,索性笑道:“既然如此,腾风还是让老九的水磨工夫从头一点点教你,正好今日修士不闭关,直接找他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三章 雪中小狐 夷光崖乃一脉山最险峻的山崖,崖下水势极为湍急,崖上风势近乎狂暴,崖边更有巨大的引雷石,秦晞修风雷二行,这是大脉主特意为他选的洞府。 一般按他的懒散劲,是不会管崖上雪的,昔年曾有夷光崖积雪比人高的的事迹,然而此刻崖上竟扫清了雪痕,洞府的阵法是关着的,院门大敞,内里说笑声不断。 俞白倒有些诧异,方落在院门前,便听里面老四季远的声音响起:“才说三师姐,人就到了!今儿老九把他藏的几坛子‘一醉方休’都拿出来了!咱们可得全部喝干净!” 说罢,屋内呼啦啦涌出好几个修士,然而见令狐蓁蓁也在,众修士立即收敛面上笑意,淡然行礼:“见过小师姐。” 这位小师姐的突然出现,导致一脉修士们快把令狐羽的事迹翻烂了。令狐羽本人是魔头姑且不说,她也不仅仅是“女儿”,关键有孤莲托生这么个暧昧的东西。虽能理解师尊把她带回一脉是避免太上脉绝学流落在外,可一脉修士皆是少年天才,爱惜名声,实在难以对她生出亲近心,反而还有些警惕。 俞白奇道:“你们聚在老九这里做什么?不怕他把你们灌醉了丢雪堆里不管?” 老五端木延在后面踢了秦晞一脚:“这老九不厚道,偷偷摸摸自己一个人突破境界。” 俞白扬眉笑道:“突破境界?怪道这些天不见人影,果然是件值得喝到醉的喜事!他藏了几坛一醉方休?我看老九的德性是不会都拿出来,咱们可得好好搜刮一番。” 三师姐发话,众修士一窝蜂嘻嘻哈哈地进了屋,季远见那传说中的小师姐还独个儿留在外面,不由偷偷看了片刻。 她穿个羽衣都像妖姬,总觉有些危险。 “听说她时常往老九这里跑。”他压低声音,特别严肃,“刚才在大殿也是差点黏上来,我们不能任由她玩弄老九!” 端木延连连摇头:“居然跑来勾搭老九,他懂个屁的怜香惜玉,搞不好能放风雷术把人炸吐。好好一个美人,却白长了双眼睛。” 俞白见他俩鬼鬼祟祟说些废话,忍不住一人狠踹一脚:“胡说八道!再叫我听到你们说这些东西,都关去冰狱峰!” 冰狱峰何其可怕,三师姐更加可怕,两位师弟立即变得柔顺而安静。 * 说笑声从敞开的屋门内流淌而出,修士们所谓“搜刮”只是玩笑,眼下三三两两或坐或站地抓着秦晞闲聊,又温馨又热闹。 像是一张好看的画,只是融不进去。 令狐蓁蓁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那些是他们的热闹,虽然里面有她熟悉的秦元曦和葱花俞白,可他们的过往与世界与她全然无关,她头一回觉着自己像个外来者。 为什么?头一回去师门大宅也没这样。 她思索难题似的揉了揉脑袋,开始慎重而轻缓地在雪地里踱步,小心翼翼打量这座让她很在意又很陌生的庭院,细嗅气味,暗暗观察。 头一回进秦元曦的院落,这里比师门大宅可大多了,房屋也是疏朗有致,可惜遍地积雪,主人家全然没有打理的意思。 雪仍在扑簌簌地下,睫毛上也堆了雪,令狐蓁蓁刚甩了下脑袋,忽闻木窗被打开,她急急转身,满头的雪片稀里哗啦往下掉,便听窗后人笑出了声。 秦晞被她的模样逗乐了,她多半是还不习惯真言术得撑在体肤三寸外,这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还不化,看着像只裹在雪里的小狐狸。 之前他就看见她了,从来也没见大荒人客套胆怯过,既来了,合该大大方方进屋才对,可他方才没找着她,原来还躲在外面,轻手轻脚观察敌营似的。 心里有个声音冷淡地提醒着:不要管她。 可他发现同门师兄弟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些微妙,是在排斥?一个多月不见,看来她过得不大容易。 秦晞觉着自己从未这么好心过,只忍不住俯在窗棂上朝她招手:“进来?” 雪里的小狐狸马上朝他跑过来了,雪片犹随着动作一团团弹飞,眨眼奔到眼前,媚而长的琥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莫名露出个好久不见的眼神。 他下意识将她鬓边的雪片弹去,因见她两只手撑在窗框上,试图往里钻,便摇头:“又要从窗户进?” 在大荒是这样,来中土还这样,唉,大荒人。 令狐蓁蓁立即转身往屋门走,顺便甩去满身雪花。 刚进门,秦晞便递来一杯酒:“你尝尝中土酒,与你们大荒的酒可不是一种东西。” 杯中酒液清澈如水,嗅起来浓香四溢,果然与大荒的杂色酒颇为不同,倒更类似炎神之宴开启时,榣山泉眼里涌出的美酒。 她刚要喝,他忽又拦住:“这酒叫‘一醉方休’,饮前须得端个架势,否则一口就醉。先不急喝,我教你。” 众修士见他与这位小师姐言谈甚自然,毫无疏离感,不由暗暗称奇,纷纷凑上前看热闹。 令狐蓁蓁学着秦晞的架势,将白玉酒杯托在掌中,轻轻抛起,手掌翻转数下再轻轻接住。她那双手细而白,却异常地稳,一滴酒未曾洒落,旋即并起两指在杯口拂过,念道:“不会醉。” 语毕仰头一口喝干,因觉酒味甚烈,她眉头拧得死紧。 周璟哈哈大笑:“你还是悠着点,别跟在大荒似的喝酒如喝水,不然这‘一醉方休’真叫你一醉方休了。” “中土酒都有名字?”她觉着新奇。 季远见她并不妖挑刁钻,便笑道:“咱们这里的酒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一醉方休是九脉修士们酿的,须得九清山本地的水与粮,方能酿出这种滋味,正因饮过的人没有不醉的,所以师尊为它取名一醉方休。” 有意思,令狐蓁蓁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还有别的名字吗?” “离九清山最近的碧桃湖有种酒,叫枯木逢春。”端木延亦凑过来插话,“据说疲惫时饮来,可提神醒脑。” 酒也能提神醒脑?她头一回听说。 季远犹在口若悬河:“还有妖兽内丹酿酒,修为不够喝了就会生出各种异状。上回我们去青州,有个人全身都长了鱼鳞,吓得城里人以为是什么妖怪,结果只是不小心喝了鱼妖内丹酿的酒。” 这里和大荒真有太多不一样,很新鲜,很新奇,却也是异常陌生的。 修士们越说越热闹,最后连二师兄楼浩也凑过来听师弟妹们海阔天空地聊,老八林缨更是破天荒饮了一杯一醉方休,整张清丽的脸都红了。 俞白今日罕见地饮酒过量,一直在那里笑,此时多半是笑累了,只支颐撑在矮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一旁的周璟与楼浩说话。 二师兄天下九州都去过,周璟正兴致勃勃地问他扬州有什么景致。 俞白酒意上头,突然一脚踢过去,把他吓一跳,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哈哈大笑。 半醉的季远对传说中的小师姐已彻底没了戒心,凑过来一头撞在令狐蓁蓁肩膀上,口齿不清地央求她:“小师姐,下回给师弟我见识见识龙群飞刃好不好?” 令狐蓁蓁茫然地看着他,有些认不出是谁。 天色已暗,屋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她只觉那光亮朦朦胧胧地,像师门大宅里的灯,不由揉了揉眼睛。 一只手拍了拍肩膀,秦晞凑过来,示意她往旁边让,旋即毫不客气往她和季远中间一插,坐得利落干脆。 都被人误解了一个多月,他可是难得不嫌麻烦主动替人解围,现下既然误会解开,男女之间的礼节还是要注意下,万一又叫他们产生什么更奇怪的误解怎么办?他岂不是白忙一场。 秦晞又把季远稍微推开些,离喝高的老四老五远点就没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四章 此处晨曦 周璟笑得差点把酒吐出来,四处看一圈,老八林缨不胜酒力早已先离开,剩下的除了二师兄楼浩都已睡一地。最难得的是俞白,她破天荒地醉了,嘴里还不知咕哝什么梦话。 他索性起身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叫他们在这边睡,我可不想搬醉鬼。二师兄,咱们先走?” 楼浩甚体贴地嘱咐:“元曦,天寒地冻,好歹给你师兄姐们盖床薄被。” 元曦做东道主倒是不小气,但向来惫懒照顾人,以前也有过醉倒在他洞府的事,隔日大家起来发现门窗大开,一个个就睡在冷冰冰的地上,压根没人管他们。 秦晞“哎”了一声:“丛华把令狐送回去吧。” “你自己送。”周璟给他个“看好你”的眼神,在一脉山他可不会迷路,合该他照顾她。 谁想令狐蓁蓁大约见他们要走,也没事人似的利索起身。 她足喝了一整坛一醉方休,脖子耳朵都醉得通红,步伐却快且稳,轻巧地避开地上三个醉鬼往屋门走去。 这是醉还是没醉? 周璟在后头追着问了什么,她像没听见似的,也不说话,一时走到洞府大门处,被府门阵法困住绕了两圈,忽然摸向院内老树,轻轻巧巧地攀上去,枕着冰雪倒头便睡。 什么玩意,喝醉就喝醉,还到处乱跑! 周璟简直哭笑不得,一旁的秦晞毫不客气,拽米袋似的把人从树上拽下,拎在手里一看,她居然没醒,睡得鼻息深邃。 楼浩含笑道:“小师姐刚做修士,睡梦中只怕撑不起真言,元曦可别让她冻着,生病了便是你的过错。” 周璟憋着笑与他一同出院门,便听他又道:“小师姐是心怀坦荡之人,可见人还是要来往过方知如何,不可捕风捉影。” 他不由诧异:“二师兄曾对令狐有误解?” 楼浩道:“何止是我。也是,元曦对小师姐的关注超出常人了,会发觉也不意外。不过这老九,聪明劲时而灵时而不灵,叫人看着干着急,索性不看。” 二师兄终究是二师兄,实实是个妙人。 “丛华这趟回来,也变了不少。”楼浩背手在积雪上款款前行,“遇到哪位姑娘叫你突然开窍了?” 周璟差点真把一肚子酒吐出来:“哪有这种事!二师兄你不要乱说啊!” 楼浩笑道:“是不是乱说,来日自见分晓。不过,怕是有人要伤心欲绝,你看看你,真作孽。好了,我还要去做晚课,先走一步。” 他倒好,自己去晚课,留下被搅乱一池春水的周璟发了半天呆——开窍?他又不是老九那蠢货!伤心欲绝是什么意思?他作什么孽了?看不出二师兄还会开这种无聊玩笑。 * 令狐蓁蓁又梦见了大伯。 夕阳的柔光依然映在他背上,却是她没印象的一幕,他神色冷冷地与她说着什么,有些叫她不愉快。 她想做个愉快的梦。 于是梦境马上变了,她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小院落,二师姐用笸箩装了花朵放在太阳下晒,师父在屋门前整理手艺人工具。她可以砍柴,也可以挑水,亦或者去学木雕,师父说过,从云雨山回去便该教她木雕。 渐渐地,莹莹絮絮的天火如星落,与漫天飞雪交织,可风却是炽热的,暖洋洋的晒干花草般的香气铺天盖地,好熟悉的气味,仿佛也曾从谁人的衣袖发间散溢出来,让她很喜欢。 令狐蓁蓁满足而慵懒地翻了个身,总算能够沉沉地睡很久,多半是回了师门大宅,不然床褥不会这么舒服,枕头也不会这么软,被子……身上有被子,她从来不盖被子——这是哪儿? 她骤然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屋门大敞,细细的风从外面轻轻灌进来,竟是和暖的。 外间院落积雪满地,主人家毫无清扫的意图——不是师门大宅,也不是她的洞府,这里是秦元曦的院落。 正厅地板上歪七扭八躺着俞白他们,正睡得香甜。 对面窗下铺了层褥子,秦元曦犹在熟睡,绵长的吐息缓慢起伏,与细微风声纠缠在一块儿。 他既没亏待自己,也没亏待她,就他们两个有被褥枕头。 令狐蓁蓁静静看了许久,窗外雪不是雪,风不是风,一切都朦朦胧胧地,唯有晨曦清透而柔淡,静谧而幽远,笼罩他半张脸。 她慢慢躺了回去,想起倾仙城那片火光海洋,他与她说:元宵的元,晨曦的曦,叫我秦元曦。 元曦,第一道晨曦,原来是这样子的。 莫名盘桓心头的无解失落忽然间烟消云散,此处甚好,她喜欢。 * 辰巳之间,冬日浅浅阳光洒落整个庭院,风声缓缓,一片安宁。 很快,细碎的踏雪声便破坏了这片安宁。 端坐静室窗下的秦晞把眼睛撑开一咪咪缝,便见令狐蓁蓁散着头发,一面揉眼睛一面往洞府大门处蹑手蹑脚地走。 可算醒了,看来即便是饮酒如水的大荒人,对一醉方休也没什么抵抗能力,在大荒天天掐着卯时就醒的人,竟能睡到现在。 不过她这就走?占了他的被褥枕头,连个谢都不说,这可不好。 眼见她在府门前徘徊半日,似是拿府门阵法没辙,只能四处乱绕,一路往积雪甚多的崖边去了,秦晞终于开口:“你不道个谢就回去?” 令狐蓁蓁拔腿就往正厅跑,不晓得是睡意犹存还是饮酒的缘故,她的面颊眼皮都泛着红晕,嘴唇更是红得像刚擦过胭脂,多而浓密的长发散在双肩背后,颜色还比常人浅淡,看着蓦然小了两岁。 像一只两眼放光的小狐狸奔过来。 秦晞停了一会儿,问:“三师姐说要我从头教你腾风,有这回事?” 她点头。 “我近日须得静修,你既是从头学,马虎不得,再等几个月。” 她的话却有些出乎意料:“没事,你好好修行,我可以请教其他师弟妹。” 她打算请教谁?周璟俞白都马上要突破境界,肯定没工夫教;楼浩难得一见;林缨就不是能教人的料。她是要请教性子浮夸的季远,还是毫无正经的端木延?亦或者,是那个讨厌的沈均? 秦晞缓缓道:“你也可以先找二脉主把纸通神学会,令狐羽曾是二脉修士,行之法是跟二脉主学的。” 原来他也知道。 “我知道,沈不平说过。” 头一回听见她嘴里这样流利而不犯错地吐出人名,偏偏是沈均。 秦晞看了她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她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高兴,自来了太上脉,头一回见她露出这种神情。 “他给了我十两银钱,要看十次龙群飞刃。” 他倏地皱起眉头:“有一次就有十次,有十次就有百次,你次次都答应吗?”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应该不会看一百次吧?” 那可真不好说,以沈均的性子,搞不好能看一千次。 “中土这里令狐羽的仇家只会比大荒更多,你不想麻烦上身,龙群飞刃最好少用。”他慢条斯理地又补了一句:“下次记得把银钱还给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五章 纸折通神 一脉的修士们能凑一块儿饮酒谈笑终究是个难得事,酣畅淋漓地痛饮后,各自还是忙自己的修行去了。 太上一脉听起来气派,却绝无进来后高枕无忧的好事。多少年下来,因着修为再上不去被一脉剔除的修士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仙门的规则向来简单残酷,不进则退。 令狐蓁蓁很认同这个质朴的道理,无论为着什么理由,既然来了,那就要学好。做手艺人如此,做修士也不例外,她一向是个尽职的人。 所以,为了早日学得行之法,她决心去找二脉主。 太上脉所处的地方叫九清山,还有个名字叫九脉清源,听说天地灵气最磅礴处就是这里。九座巨大山脉一层层环绕,仿佛被天神之力攒在一块儿,中心的山更是无比高,须得一个人才行,便临时改口:“二脉主,你有空吗?” 他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只嘱咐后面两个修士:“你们先进去,在里面等我。”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来,小姑娘,这边讲话。” 他款款走至狂风暴雪深处,不等她开口,忽然道:“你是来找我学纸通神的?” 令狐蓁蓁一个顿没打,点头道:“是。” 二脉主反而笑起来:“你可有与唐大脉主报备过?一脉修士来找二脉脉主学术法,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若较真起来,搞不好你会被送去冰狱峰思过。” 还要报备的?她有点懵。 按照秦元曦的说法,令狐羽以前是二脉修士,对弟子来说,一个好老师难得,反过来也一样。二脉主必然很想念令狐羽这样资质的弟子,不然也不会被大脉主骗去大荒,所以她来求他,多半能成。 眼下并不像“能成”的样子。 令狐蓁蓁低声道:“我没有报备,你不能教?” 他扭头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感慨:“跟你父亲完全两个性子,若是他,必要说服我心甘情愿教他。” 他们好像总喜欢拿她跟令狐羽放一块儿对比,她开口道:“我是我,他是他。” 二脉主饶有趣味:“我懂你的意思,然而人生在世,逃不开这些血脉旧缘。你不喜欢总被人提及令狐羽,可你也是依仗他才能进了太上脉,才能会龙群飞刃。” 她像是全然不会被类似的话触动一般:“他给我修为,我承受他的麻烦。” 二脉主摸了摸花白胡须:“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志却不易动摇。那,你打算用什么法子说动我教你纸通神?” 这个她可不擅长。 令狐蓁蓁只好问:“你要什么?” 二脉主啼笑皆非:“好好的求学,被你搞得如一场买卖,也不知谁教的你这德性。” 是大伯的教诲,他总说不可以被外面绊住,人情因缘须得结清,她觉着用钱结清最快了,干净利落。 若是给钱就能有条不紊地把该学的太上脉术法学会,那该多利索愉快。 二脉主看了她几眼,忽然问:“你在这里等了好几天吧?” “五天。” 他无奈地叹口气:“也罢,堂堂一脉修士跑来向我请教纸通神,我还能不答应不成?唐大脉主真是厉害,人被他带去一脉,现下还来找我学术法,好处都被他占去,便宜了他。” 说罢伸手入袖,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纸青凤,抛出后见风长了数丈,轻轻巧巧地悬在崖边,犹如活物一般。 “你父亲我只教了一遍。”他指尖轻晃,纸青凤翩跹飞舞起来,“你我也只会教一遍,成不成就看你的悟性了。” …… 一个时辰后,令狐蓁蓁骑着纸飞龙,不快不慢地回了一脉山。 脑袋上好像还残留着二脉主手掌上的温暖,见她那么快能学会,他看上去很高兴,甚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由衷地夸她:“很聪明,很好。” 她不免又想起大伯,那些美丽的映在他背上的霞光,还有他掌心的温暖。 世事无常,她离开大荒来到了中土,尚不知归日,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伯了。 纸飞龙款款降下,沿着已结冰的灵蕴河摇曳飞舞,狂风暴雪中,令狐蓁蓁只觉远处好像是周璟在叫自己:“令狐!” 她扭头找了半日,但见河岸边怪石嶙峋,方忆起这附近应当是巨鹿馆,给修士们斗法用的,此刻站在怪石上热情冲她挥手的四人明显刚结束斗法,一个个头顶犹冒热气。 季远和端木延夸张到连外衣都脱了,提手上一面叫一面挥动,很快便被俞白一人一脚踹得再不敢动。 这段时间秦元曦天天忙着静修,他们四个倒是时常凑一起。 纸飞龙当即转向,刚飞了一段,却听俞白惊呼起来:“小心!” 令狐蓁蓁一愣,顷刻间忽觉头顶光芒大作,好似太阳悬在近前一般,她下意识遮住眼睛,身体像是被风吹起,叶片般乱飘,紧跟着数道风势急急追来,将她罩在其中以免摔伤,周璟已急急开口:“大师姐!二位长老!手下留情!小师姐尚未学会腾风!” 一个柔雅的女声缓缓道:“尚未学会腾风,却先偷学二脉主的纸通神,太上脉何时有过这样的规矩?” 俞白心中大呼不好,平日里二脉主小气得很,偏生今天不小气了;平时想见大师姐和长老们一面都难,偏生就这会儿撞见,这都是什么诡异的巧合? 她勉强说道:“回长老的话,小师姐刚来,尚不知九脉规矩。” 另一位皓首微须的长老说道:“尚不知九脉规矩,却知找二脉主学纸通神?” 众修士不禁都微微发怔,怎地长老们突然较起真来了?照这么个趋势,接下来肯定就问谁教唆的,老六老九指不定都要往冰狱峰走一遭。 “是我自己去学的。”令狐蓁蓁抬眼望向半空的霜月君和一男一女两位很面生的长老,并不见惊惶,“因为令狐羽会,所以我学。” 那慈眉善目的女长老语气淡漠:“他会,你便要学。他还无恶不作,你也要学?” 令狐蓁蓁道:“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把我带进太上脉,不就为了还原一个修为精湛的令狐羽?” 不为了保留令狐羽精湛的绝学,难道还为了照顾魔头后代吗?手艺人弟子学手艺,修士学术法,再正常不过,独他们太上脉规矩一箩筐,麻烦事特别多。 霜月君带了些嗔怪望向她,犹如看一个调皮的孩子:“小师妹不可这样与长老们说话。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先找师尊报备,再学纸通神才合乎规矩。眼下你犯了错,按惯例,须得去冰狱峰思过三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六章 黯然一刻 在场四个年轻修士一听“冰狱峰”三字,脸色都不大好看,季远和端木延尤甚,他俩年少时最顽劣,算是冰狱峰的常客。 季远干咳一声:“大师姐,不好吧?小师姐只能算刚入门。” 冰狱峰是三脉山的一座山峰,算不得高,但因三脉主施了冰封术,终年冰封雪埋,修为稍弱的修士在上面待不到一个时辰便有经脉冻结之苦,痛楚难言。让小师姐待三天,人多半就回不来了。 霜月君冷道:“你们也知道她刚入门,平日不说扶持指导,却教唆她犯错,合该让你们起在冰狱峰住几天。” 可小师姐情况特殊是师尊亲自交代的,令狐羽会的她迟早都要学,报不报备不过是套死板规矩,一脉向来行事灵活,大师姐怎么突然揪着不放? 修士们还想再说,令狐蓁蓁已开口:“我可以去,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皓首微须的男长老道:“当真?你于修行还不通,去冰狱峰只怕有性命之忧。” 学个纸通神就性命之忧了?在太上脉学个术法这么危险? 令狐蓁蓁头大了一圈:“那我什么都不学,混吃等死,你看行吗?” 霜月君蹙眉看了她一眼:“不得胡言。” 她转向两位长老:“小师妹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所谓不知者不罪,惯例虽是惯例,还请长老们网开一面。” 两个长老却微微笑起来,男长老说道:“长得像,性子倒截然不同。” 女长老亦温言道:“所喜年纪尚小,此次可要好好教导,莫走上她父亲的老路。” 说罢,她袍袖轻扬,令狐蓁蓁只觉一股柔和的劲道将自己轻轻送去怪石上,与周璟他们站在一处,定睛再看时,两位长老已翩然而去。 霜月君只望着令狐蓁蓁摇头:“千重宫是什么地方?你在那边徘徊五日,长老们早就注意到了。既是偷学纸通神,如何不避着些?真是胆大包天,说话还莽撞,好在长老们不与你计较。” 搞了半天是来吓唬人的,想不到长老们还挺闲,年轻修士们登时松了口气。 俞白问道:“大师姐,我记得这两位长老以前曾为二脉修士,该不会以前是令狐羽的师兄师姐吧?特意来看小师姐的?” 霜月君颔首:“二位长老都是念旧之人,我才带他们来看看,却见着你们几个贪玩鬼。” 俞白向来与她亲近,当下抱住她的胳膊笑道:“那大师姐是不是没事了?你好久没和我们饮茶聊天,咱们去丛华洞府里坐坐?他那边松树多,正好欣赏雪景。” 霜月君慈和地轻拍她脑袋:“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别成日贪玩,同门间友爱虽好,但修行上惫懒,可真要去冰狱峰了。” 一脉哪里来的贪玩修士,大师姐说个场面话,修士们也场面地齐齐躬身称是,待她走远,一个个便其乐陶陶地往周璟洞府奔去。 相比较令狐羽窝在逼仄的山间罅隙,秦元曦睡在悬崖边,周璟的洞府总归是个正常人住的地方,建在一片雪松林中,安静又雅致。 刚一进门,季远就迫不及待连声道:“小师姐!能不能让师弟再看看刚才那条飞龙?” 令狐蓁蓁大方地将纸折龙抛出,任由他咆哮着扑过去对气派霸道的飞龙搓揉翻滚不休,满庭松树上的雪都被抖落大半。 端木延忽然凑过来,声音和表情都特别诚恳:“小师姐,你既然会了三大法,便该学入门术法了,师弟愿意倾力指导……” 那边和飞龙玩得不亦乐乎的季远听见,急忙抢道:“师弟也愿意倾力指导!” 哦哦?!难得他们如此热情善心,令狐蓁蓁忙不迭地点头。 周璟嗤笑:“我跟你们讲,惹恼了元曦,我可不帮你们打圆场。” 令狐蓁蓁惊讶了:“为什么会惹恼他?” 是啊,为什么呢?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块不开窍的顽石:“元曦多半觉着指导你是他的分内之事。” 端木延神色暧昧:“一脉修士不分彼此,谈什么分内之事——说起来,老九发怒的样子我好久没见了,怪想念的。” 难得见元曦对哪个姑娘上心,这一池浑水,不搅和搅和怎能甘心。 季远却在货真价实地不服气:“怎么就成老九的事了?指导小师姐人人有份!” 这世上许多人是装蠢,但这位求远师兄是真蠢。端木延踢了他一脚。 俞白说不上是怜爱还是嫌弃,拍了拍季远的脑袋:“求远,你不适合凑这种热闹,算了吧。” 话音刚落,忽闻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作响,正是传信术独有的动静。 一张信纸幽幽悬浮在周璟手边,并未装进信封,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行字:【我会传信术了】,想不看见都难。 周璟一怔,瞬间便反应过来必是叶小宛,回中土这么久才学会传信术,发个信还如此随心所欲,依旧不成样子。 他嫌弃地勾起嘴角,随手把信一折丢进袖袋里,忒没礼貌,他可不会回这种信。 俞白突然问:“怎么,不回吗?” 周璟有些愕然,三师姐喜怒无常是有的,但过问私人信件往来却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不等他说话,她又道:“是灵风湖的叶师妹吧?” 端木延立即伸长了脖子:“灵风湖!听说里面只有女修士!老七什么时候认识的?” 周璟皱眉笑了笑:“在大荒认识的小丫头,口无遮拦,没什么礼貌。” 俞白淡道:“我看她倒是口齿伶俐,礼节周全。” 刚说完,第二封信便递过来了。 这次的信像样得多,叶小宛上来便是一通问候,中间解释了一堆以为他们还留在大荒收不到传信,自己只是瞎写的,最后才热情洋溢地邀请他们春暖花开之际去灵风湖玩。 周璟眉梢扬起:“难为她一直记着。三师姐,今年要随我们去灵风湖玩么?” 俞白不说话,倒是端木延扑过来一把掐住他:“老七!带我去!” 带他去才见鬼,周璟一口回绝:“免谈。三师姐?” 俞白冷淡地抿了抿唇,声音更加冷淡:“我近日想突破境界,你们去吧。” 叶小宛倒是在信里盼着她,不过也罢,他可没法强迫她去。 他只点了点头,季远却怒道:“三师姐不去,老九忙着静修肯定也不去,不成!我不允许老七和小师姐单独出门!必须带上我!” 周璟用下巴朝令狐蓁蓁指了指:“你们放心,她去,元曦必然去。” 接下来一整天,他的情绪都莫名高涨,俞白却再没说过话,只默默把玩令狐蓁蓁手上的金雕镯。 金器在太上脉向来算个俗物,这里的修士们更喜欢玉器做异宝,可她觉着黄金璀璨的光华特别适合令狐。她适合浓烈的色彩,即便穿着雪白羽衣,都是鲜艳妩媚的。 没来由地,她心底生出些艳羡来。大师姐也是霜华明净般的美人,林缨亦是清丽婉约,那个叫叶小宛的姑娘更是甜美灵动。 唯独她自己,字赛雪,却生得寡淡。 或许美人们才能在感情上求仁得仁吧。 俞白极少生出这种晦暗心情,自己拍了拍脑袋,飞快将其驱逐出脑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七章 雪月风花(上) 三月初三,乍暖还寒。 令狐蓁蓁来到中土三个月,头一回离开一脉山出门。 纸飞龙在薄雾轻云中摇曳穿梭,周璟也不知是觉着稀奇,还是因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从龙头走到龙尾,再从龙尾走回龙头,根本停不下来。 被迫结束闭关,从洞府里出来的秦晞只坐在龙头打呵欠,犹带睡意:“小师姐,师弟陪你出门浪费不少修行时日,你须得给我些报酬。” 他现在对着她不叫令狐,只叫小师姐,且是丝毫听不出敬意的叫法。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着他:“陪我?” 他颔首:“你初来乍到,师弟这才作陪。” 真的?总觉他是信口胡扯。 “你要什么报酬?” 秦晞摸了摸身下的纸飞龙:“教师弟纸通神吧。” 他随口玩笑,谁想旁边的令狐却利落干脆地点头:“好。” 真的教?他扭头看她,她却已从袖袋里摸出一沓白麻纸:“你喜欢什么样的坐骑?” 秦晞忽生一阵罕见的迷惘,许久不见,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明明不应当是这个反应,为何要当真? “谁来问你都教?”纸通神这么不值钱的吗?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我只教你。” ……为什么只教他? 秦晞一下坐直,像是突然被一根绳子拽住似的。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大荒的倾仙城,他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明明是三个人,为什么她只牵他。那时候他没琢磨明白缘故,这会儿依旧琢磨不明白——而且,问了后,她搞不好就跟上回一样,说出“教别人”的话。 只有愉悦仿佛长在石缝里的花,它非要钻出来,顽强而不死,让他欲罢不能。 秦晞皱眉移开视线,四处胡乱张望一圈。 那些艰难的愉悦里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解的怒气,不知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她,他扬手在她脑壳上重重一敲。 肩上一痛,是令狐蓁蓁毫不留情的还击,秦晞“嘶”了一声,不得不低头看她。 她多半觉得有打有还的账算清了,一派神清气爽,手里还捏着那叠白麻纸,媚而长的琥珀眼睛正静静望着他,等待着回答。 秦晞默然许久,忽然开口:“那就折一只狐狸。” 她递来一张纸:“你自己折。” 这个就有点为难他了,他摇头:“我不会。” 曾为半个手艺人的底气还是有的,令狐蓁蓁二话不说替他用小刀裁纸狐狸,秦晞凑过去特别苛刻地提要求:“要眼睛长长的,尾巴也长长的那种。” “好,我尽量。”她一点儿没生气,满足客户的需求是手艺人的素养。 天将黑时,纸飞龙终于顺利来到扬州地界的灵风镇,秦晞的纸通神也学得差不多了,巴掌大小的纸狐狸骤然长大,连头带尾只长了两尺左右,看着十分可爱。 “太小了,没法骑。”令狐蓁蓁跟个严师似的,“你再重做一次。” 秦晞眼里露出的反而是满意且欢喜的色彩:“谁说我要拿来骑。” 眼睛媚而长,也有着长长尾巴的纸狐狸轻飘飘落进他怀中,被他一会儿捧手里,一会儿拎着晃,最后把它摆在肩膀上,怪神气的。 原来他这么喜欢狐狸。 令狐蓁蓁正想也摸摸纸狐狸的小脑袋,忽见桥畔有家店铺,架子上放的全是一沓沓她从没见过的树皮纸,更有一些手艺人常用的工具在卖,她两只脚不受控制就进去了,捏着那些银灰色闪闪发光的树皮纸细细打量。 据老板说,这是雕棠树皮纸,中土手艺人最常用它当符纸。 令狐蓁蓁一口气买了两百张,兴致勃勃地弯弯曲曲的青石路往前走,像是又回到了大荒,今晚她就试试雕棠树皮纸手感如何。 天色已暗,各色灯笼照亮了灵风镇。东南多水脉,这座小镇像是建在纤细秀丽的河流之上,几乎每走几步便有一座玲珑石桥,河上扁舟往来不绝,倒好似坐船才是本地人的行路之法。此时月色灯火倒影水中,上下辉映,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致。 令狐蓁蓁下意识放慢脚步,忽觉纸狐狸蹦上了肩膀,长长的尾巴勾住脖子,她一转身,果然是秦晞站在桥畔等她。 灯火的光影映在他荼白的衣服上,人海里,只得他眉眼清晰而深刻。 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 刚到近前,却觉他抬手一把摁在头罢上下偷偷瞅了一旁的秦晞几眼,所谓人约黄昏后,多半是这位玉人似的年轻修士了。 见着欢喜嘛……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蹙眉道:“看上去有点弱?” 怎么?不是身边这位吗?毡帽姑娘两眼放出看好戏似的光,温柔地鼓励她:“还有别的特征吗?比如什么缘故叫你觉着欢喜?” 话音刚落,便见那年轻修士漂亮的手指在她茶杯上轻轻点了两下,俯首问:“看上去有点弱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八章 雪月风花(下) “看上去有点弱”这几个字一入耳,秦晞罕见地懵了。 她……有喜欢的男子?他好像从没考虑过这问题,此时突如其来掷地有声地砸在面前,给他砸得晕头转向。 但想想也合理,年纪合适,容貌合适,她以前也不是修士,没有好像才不合常理。 合理的事从来不会激起秦晞任何情绪,然而他这会儿情绪泛滥成灾,说不出是诧异,是好奇,还是无来由地心惊。 怎么会?是谁? 他一瞬间就把她从大荒到中土接触过的男人都想了一遍。 要说看上去弱,那妖君三公子挺弱的……当然不可能是他,秦晞在脑海里把他划掉。 顾采应当叫斯文,算不得弱。赵振更是高壮得很。丛华只有脸是美人脸,丝毫谈不上弱。一脉里的师兄们,非要说看上去有点弱的,多半是沈均和季远两个。沈均异常瘦削,季远生得有些文弱。 是季远还是沈均?在他天天忙着静修的时候,他们……怪不得觉着她今日特别好说话,转性了一般。 不是,怎么偏生是这两个? 他实在没撑住,直接开口又问一遍:“有点弱是谁?” 令狐蓁蓁声音里多了分暖意:“大伯生得偏瘦,个子不高,头发胡须花白,偶尔还咳嗽,看上去挺弱的。” 原来是说她大伯。 秦晞忽觉不能忍:“不是问喜欢的男子?” 她诧异:“是问见了欢喜的,我见大伯当然很欢喜。” 秦晞觉着自己纠缠在这块儿出不去了,特别想问她喜欢哪个年轻男子,又觉问来好生奇怪,这好像不是能随口向女子特别直白询问的事。 正纠结得烦躁,便闻竹桥处传来一个清脆而欢快的女声:“令狐姑娘!秦师弟!” 数月不见的叶小宛依然穿着柔软的杏黄裙,梳着极精致的发髻,双目盈盈望着他们笑,笑完又忙着左右看路,急匆匆地想过来,后面的周璟早已捉住她的胳膊,腾风而起。 “行之法还是不会。”他皱着眉头笑。 叶小宛佯叹一口气:“我若是能几个月学会行之法,便该去太上脉当修士了。” 周璟进了茶楼将她牵去座位,一面瞪向秦晞:“笔直的路你也能走丢。” 秦晞心不在焉地:“不是七师兄你走太快么?” 等令狐买个东西的时间而已,一扭头发现他不见了,也不知何事如此匆忙。 暌违数月的叶小宛依旧口若悬河,坐下后就没停过:“之前约好灵风客栈见,结果只有丛华师兄先到,吓我一跳,原来是你俩走丢了,想不到竟是在这家茶楼,他家细点还真不错,甜咸二味都有,别客气尽管点,我请客。” 她说话快而不散,银铃也似,说罢又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姑娘这身羽衣穿着真好看,你还喜欢什么式样的裙子?眼下在中土了,我替你多裁些,你再多给我画几张符纸好不好?” 她于人情往来上极通透,见无人提及令狐蓁蓁突然成了修士的缘故,便避而不问。 周璟被她的滔滔不绝炸得摇头:“一坐下只有你的声音。” 叶小宛叹道:“可惜赛雪师姐来不了,我还想问问她去了大荒之后的事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还牵扯到令狐蓁蓁的身世问题,实在不适宜对外人道,周璟只能敷衍过去:“也没什么,倒是多亏三师姐来相助,用火行术驱了妖毒,否则可不知多麻烦。” 他说得含糊,若叶小宛追问细节,倒有些头疼,不想她什么都没问,反而感慨:“赛雪师姐原来专修离火,真是英姿飒爽,我若有一天能像她这样该多好。” 周璟“嗤”地一笑:“只怕难,还是算了。” 叶小宛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又笑颜逐开地给他们换新茶,细细介绍各色茶食。 直到银月攀上高处,因见茶楼里客人稀疏起来,她便起身道:“走吧,灵风客栈亥时还有今日最后一趟去灵风湖的船,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那里客房宽敞些。” 出得茶楼,四下里灯火不多,小桥流水弯弯曲曲,刚到灵风客栈,果然见河畔停了一艘乌篷小船。夜深人静,只得他们四位客人,船家索性提前行船,水波一下荡漾开。 四下里月色水色交织,东南春来早,河畔垂柳已然有些许杨花随风而舞,粘在叶小宛柔软的衣裙上,她独立船尾,只看着河流缓缓从脚下倒流。 周璟下意识替她拈去肩头软絮,问道:“你两个师姐呢?” 她有些戏谑:“丛华师兄盼着我们三人一起来接是吧?抱歉,罗师姐和曾师姐都有试炼在身,不得不出门,只得我一个来接你们,不够热闹。” 周璟摇头:“我还当只是在周边游玩,原来可以直接进仙门里?” 叶小宛轻道:“灵风湖即便在扬州也算是小仙门,更遑论放到整个中土,何况……丛华师兄也该有耳闻,灵风湖全是女修士,自然来看的人多些,慢慢地,也就成了个生意,补贴些仙门耗度。” 她忽又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带你们去那些玩烂的地方,我带你们去真正的好地方,还有鱼吃。” 周璟见她笑了,便又道:“只会了传信术?别的呢?” 杨花都能粘在她身上,可见修士真言她还是没学好,怪不得还问令狐要符纸。 叶小宛默默看了一会儿脚下水流,道:“丛华师兄,其实我自做了修士,从未偷过懒,只是……天赋不佳,在旁人看来难免觉得我懈怠。我也希望自己是少年天才,所有修行手到拈来,可是,一个简单的传信术我要没日没夜学两个月才行。” 她好似以为他在责怪她,周璟莫名生出愧疚:“若是觉得我说过的话不好听,我道歉。” 那双会说话的盈盈双目望过来了,目光温柔而沉静,几乎不像她,可确然又是她。 她声音非常轻:“真的?” 他一向不喜欢自己说过的话被人反问,此刻却丝毫不觉恼怒,反倒生出无数柔丝般的情绪,方欲给她一个肯定答复,她已嫣然一笑:“丛华师兄的话是激励我上进,我懂得。” 东南早春夜撩人,有风,有杨花,杨花似雪,月色清透如银,雪月风花都齐了,化作东南最柔软的第一段春风,都融在周璟眼睛里,前所未见的温柔令他看上去终于像个男人,而非内心只有九岁。 不知为何,周璟低头看了看衣裳,为了避嫌,他今日的衣裳非但不白,反而是玄黑的。 想起她在大荒与他说的荒唐话,他忍不住也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五十九章 此心不静 三月初四,雨丝风片。 令狐蓁蓁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推开木窗看天气。 外间晨曦微露,正下着牛毫般的细密春雨,烟水弥蒙的灵风山如在画中,秀美绝伦,大荒再不会有这样的山景。 她晃了晃指尖,莹润的飞刃倏忽间便上了天。 用龙群飞刃当眼睛这件事,她已纯熟无比,只让飞刃不快不慢地绕着温婉起伏的山峦转圈。和一脉山一样,灵风山笑的噪杂声连绵不绝,风里还带着串在一块儿的各种佳肴的味道,最近的那股是甜丝丝的酒酿香气。 他的视线落在令狐蓁蓁手上,她端着一只小瓷碗,里面还剩半碗酒酿圆子,她却好似无意再吃,只出神地望着远处水墨色彩。 秦晞下意识问:“没我的份?” 她一下回神,垂头望过来:“没有,不过我可以帮你买。” 在大荒她可从没这样热心过,还堂而皇之要过跑路费,真不对劲。他晓得了,自己不对劲的根源在于令狐的不正常,是大荒人变了。 秦晞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要回礼吗?” “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愿意。” “为什么愿意?” 她好像被问住了,偏头思索难题似的想了半日,才说:“我是小师姐。” 还当真想做好小师姐?秦晞一下乐了:“做太上脉的小师姐可没那么容易。比如师弟我,该要报酬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你也还是愿意?” 令狐蓁蓁舀了一勺酒酿圆子:“可以,你是你。我愿意是我的事。” 秦晞又像被一根绳子拽着似的坐直了身体,忽听下面响起个熟悉的声音:“丛华兄!你们回中土了?” 周璟正被叶小宛拉着去看霞云台上的千年古杏花树,一转身便见一位身着玄白长袍的三才门修士含笑款款而来,正是顾采。 在灵风湖遇到可算缘分,周璟立即上前行礼寒暄,顾采风度翩翩的回礼只回到一半,冷不丁望见秦晞牵着身穿太上脉羽衣的令狐蓁蓁从纸飞龙上腾风而下,一时竟懵了,不知从何问起。 周璟见他满脸迷惘,便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事关门派隐秘,只能装聋作哑。 顾采好容易回神,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对了,丛华兄,元曦,你们在灵风湖游玩倒要小心些,我怀疑有邪道修士作祟。今早有人放出奇异飞刃环绕灵风山,我正要用琉璃瓶捕捉,却让它跑了……” 话未说完,便听令狐蓁蓁“啊”了一声:“那个琉璃瓶是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章 游人失踪 顾采懵得越发厉害。 他对令狐蓁蓁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是个不通修行但言语行事都特别利索能干的大荒姑娘”这块上,怎么突然就来中土,还穿着太上脉羽衣,还能用飞刃了? 他竭力让声音维持镇定:“令、令狐姑娘,请问你放飞刃游山是何意?” 令狐蓁蓁答得简洁:“把念头附在上面,可以当眼睛用。” “附着念头?”顾采倒抽一口凉气,“那不是龙群飞刃?!啊!你姓令狐……” 怎么一听附着念头就晓得是龙群飞刃了?现下轮到令狐蓁蓁有点懵。 顾采总算敏锐了一次,急忙解释:“我是凑巧前些天查阅藏书楼书籍,无意中见到记载中提及令狐羽前辈自创杀招龙群飞刃,霸道几近无解。原来令狐姑娘是令狐羽前辈的后人,失敬失敬。” 令狐羽在大荒个个喊杀,到中土来就被“失敬失敬”了,令狐蓁蓁觉着他多半是客套,就凭她翻到的令狐羽事迹,可怕可怕还差不多。 见周璟欲言又止的样子,顾采再次敏锐起来:“此事我绝不外泄,诸位请放心。” 时隔五十多年,令狐羽的名字早已不如当年显赫,年轻一辈的修士们十之八九不认识,然而太上脉把他的后人重新收进门下,总归有点尴尬,此中利害,顾采还是懂的。 他唯一不懂的是,令狐蓁蓁到底怎么突然成修士的?她看上去一点修行过的迹象都没有,眼见她收回纸飞龙,也是一丝半点灵气震荡都感受不到,实在好生奇怪。 顾采暗自纠结了半日,忽然小心凑近,且聪明地换了称呼:“令狐师妹……” 秦晞立即提醒他:“是师姐。” “啊?”顾采今日连着懵,已快不行了。 “师尊交代了,她年纪小辈分高,一脉修士都叫她小师姐。”周璟继续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是令狐师姐。” 顾采全然摸不着头脑,只得期期艾艾起来:“令狐师、师姐,我此番请求或许有些唐突,不知你能否令我见识一下龙群飞刃……我听说此术可以一化亿万,再亿万化一,实在想瞻仰其风采。” 又是一个想看龙群飞刃的,考虑到与他在大荒有交情在,令狐蓁蓁没提银钱的事,大方点头:“好,现在看吗?” 她转身便走,顾采赶紧拉住她:“这里人太多,不合适。” 他凝神思忖合适地点时间,一时仍拽着她的袖子不放,喃喃自语一般:“……失踪之人多耽误一天便危险一天,还是要先找到线索,不知丛华兄一行在这里待多久……” 话未说完,忽觉一只雪白小巧的纸狐狸蹦跶上了令狐蓁蓁的肩头,顺着袖子往下呲溜,眼看便要落在顾采手上,他顿觉举止不妥,立即松手,却听秦晞问道:“显之兄,有人失踪是怎么回事?” 顾采难免尴尬,他自言自语的坏毛病总也改不掉,竟就脱口说出来了。他们几个一看就是单纯来游玩,他不想让自己的难事叨扰他们,可人家已经问了,避而不答反倒不好。 他只得叹道:“是三才城有人失踪,家里人求上仙门,问询后得知是来了灵风镇,我便前来探查。不过无论是镇上还是这灵风湖,都十分平和安宁,不像有妖作祟,我怀疑是走了邪道的修士所为,今早见到飞刃才忍不住动手。” 令狐蓁蓁小声问秦晞:“什么是走了邪道的修士?” 不等秦晞说话,顾采已毫无眼色地上了:“修士引天地灵气修行,自当维护天地人之正道。一旦追求偏离了这个道,就是邪道,届时无恶不作,无奸不为,甚至为了追求修为的极致,戕害黎民,掠夺元气精血。这种邪道修士往往比妖类作祟还要贻害无穷,向来是仙门头一个要铲除的。” 令狐蓁蓁恍然:“哦,是令狐羽那样的。” 顾采又尴尬起来:“令狐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旁的秦晞直接把话题扯回:“我也未发觉附近有什么异常,会不会那个人并非在灵风湖失踪?” 顾采摇头:“不是一个人,是一对夫妇,他们确然住过灵风镇上的客栈,且行李还留着,房钱也没结。”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怀疑是邪道修士所为,大有可能。中土妖想吃人害人,反倒没有大荒铁律的约束,下手也格外残忍,一夜清空数百人的小村镇绝不夸张,邪道修士则小心得多,往往这种零散琐碎的失踪,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灵风湖那么大,找起来只怕事倍功半。”秦晞自觉思索这种离奇事件比梳理昨夜纷乱的杂念要轻松无数,“不如先往灵风镇所有客栈问一遍,看还有没有其他突然不见的客人。” 刚说完,叶小宛已坐不住:“我先回神药楼寻师姐们帮忙,若还有更多的人失踪在这里,灵风湖也不会置之不理。” 人家本是开开心心来游玩,这下还怎么玩?顾采实在愧疚,突然想起令狐蓁蓁有个收人情费的习惯,立即问她:“令狐师姐,一千两人情费如何?” 给她的?这么多!她有点遗憾:“可我这次帮不上……” 刚说到一半,却觉一幅黛蓝长袖轻轻拂过脸颊,秦晞拎起一直坐在她头顶的纸狐狸,淡道:“小师姐不会出手,还是我与丛华来。” 令狐蓁蓁撩开那截袖子,一本正经与顾采讨价还价:“但我可以帮忙去客栈问客人的情况,这个人情你给我……” “小师姐。”秦晞再一次打断她的话,颇慎重地看着她,“你现在是我们太上脉的小师姐,匡扶正道是应当的,何况两个师弟都在这里,要钱是不是有些不妥?” 她吸了口气:“二十文也不妥?” “不妥。” “我问你,是不是我当了一脉小师姐,以后就再也不能……” “是的,不能。”他一眼看穿她的问题,无情地否决。 这修士做得好生没滋味,令狐蓁蓁无声长叹。 明明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云雨山两文钱一张饼卖掉,比如一两银让沈均看一次龙群飞刃,都比白砸给她一千两有趣得多,到底哪儿不妥? “别让旁人看出你是太上脉小师姐就可以了。”秦晞搓了搓她薄软羽衣的袖子,“以后出门别穿太上脉羽衣,会暴露身份。” * 纸飞龙低低盘旋在半空,龙背上的令狐蓁蓁已换下了羽衣。 以修士而言,她现在的衣裳未免太过华美,裙摆上绣了大片大片白紫交织的紫阳花,不像修士,倒像个妖娆的富家千金。 于是她理直气壮去找顾采了。 顾采正盯着纸飞龙两眼放光,不知为何,好像年轻修士们特别不能抵抗飞龙的魅力,叶小宛带来的几个师姐们都不例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顾师弟。”令狐蓁蓁愉快地开口,“人情……” 裙摆突然被人轻轻扯了两下,却是躺在龙背上小憩的秦晞。他今日好似专门来和她作对的,总不让她把话说完。 “你穿成这样,怎么打架?”他问得特别诚挚。 令狐蓁蓁把宽大的衣袖裙摆整了整:“我不打架。” “真的?” “这是师父的生辰礼,不能糟蹋。打架得穿羽衣,那个轻便。” 所以她之前一直穿着羽衣是为了随时准备打架?还有,都来太上脉这么久了,还管神工君叫师父? 秦晞语重心长:“小师姐,你穿上羽衣的时候就代表了太上脉,不能做人情交易讨价还价。最好言辞再清雅些,若能动辄说些高深话,譬如‘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如此再好不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一章 赭衣修士 万物饼什么?令狐蓁蓁怀疑地看他:“你和小七也没说过什么高深话。” 她嫌周璟名字麻烦,索性和大师姐一样叫他小七。 秦晞好似对她叫“小七”二字觉得有趣,语气里带了笑意:“他是小七,我是小九,自然没什么道理。你自己说的,现在是小师姐,当然得讲些道理彰显辈分。” 有道理。 “回去我翻书多背些高深话。”令狐蓁蓁又扭头找顾采,“但我现在没穿羽衣,不是小师姐,我去要人情费。” 秦晞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叹了口气:“小师姐,和我打个赌吧?你赢了,我给你十两银;你输了,给我十两,怎样?” 令狐蓁蓁瞬间来了兴趣:“好,什么赌?” “我赌你这趟出门在外,绝对会乱用龙群飞刃。” 她连连摇手:“我绝不会用。” “真的?一次都不用?” “一次都不。” 秦晞在袖袋里摸了半日,捏出根金条拍给她:“就用这个当定金。你只要用一次龙群飞刃,便是我赢,定金还我不说,还得给我十两银。若回太上脉时,你一次都没用,便是你赢,定金给你,我还给十两。” 金条当定金!很好,这个很有意思!令狐蓁蓁盯着他:“一言为定。” 她捏着金条翻来覆去地把玩,忽又道:“以后这种赌多来点。” 秦晞一本正经地点头:“可以,你喜欢的话。” 灵风镇很快便到了,众修士各自商议分配好区域,便纷纷下了龙背。 令狐蓁蓁见秦晞仍躺着不动,不由奇道:“你不和小七一起?” 他摇头:“既然我们有赌约,我自然得一直跟着小师姐你,防止你偷偷违约。” 她的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信赖? 令狐蓁蓁觉着该为自己辩解一下,冷不丁却听下面传来一阵怪叫声,只见一座小石桥对面围了许多人,吵吵闹闹地,更有那些爱好八卦者七嘴八舌地感慨:“作孽啊,媳妇跟人跑了,人搞的这么疯疯癫癫……” 秦晞一听,当即一个翻身下了龙背,稳稳落在青石小道上。 对面二层高的小楼挂了个小小匾额,是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客栈前正乱成一团,有人叫有人哭有人躲,几个伙计吃力地拖着一个满身污秽的男子往外推,期间夹杂着那人粗哑的嘶吼,颇有些可怖。 掌柜的急得一直跺脚擦汗:“堵嘴堵嘴!别让他嚎了!这么多人摁不住一个疯子?!” 说话间,那疯子竟已挣脱四五个伙计的擒拿,跌跌撞撞又要冲进客栈,将店门也撞下半扇,衬得掌柜尖叫的声音特别响亮。 令狐蓁蓁默默看了半日,确定他们拿这疯子没办法,登时来了精神:“你们别动,我来。” 她越过人群,兴冲冲地往客栈里走。 掌柜和伙计们连连喝呼阻止,这姑娘服饰华美,明显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竟这般不知死活! 谁想她一阵风似的绕过拦阻,身形微晃,人已进了大堂。 眼看那疯子骤然蹦起,拳头直往她脸上砸来,掌柜尖叫声犹卡在嗓子眼儿里,她已动作利索地避开,旋即一手掐着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掐着后颈,轻轻松松把他给摁下去了。 “老板,我帮你制住这个人。”她满脸高兴,“报酬你就给……” “掌柜,你们客栈这些天可有未归的客人?” 温文尔雅的声音飞快打断她的话,一个穿着黛蓝氅衣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也进了大堂。 他形貌昳丽隽秀,一派仙人风骨,看着也不像什么猛汉,却一只手就将那人轻松接过,只在他脑门上一拍,那人登时瘫软下去,不能动弹。 掌柜不由肃然起敬,看走眼了,这两人必是外地修士! 中土人对修士向来十分信赖,有问必答,他立即说道:“前些天也有一位三才门的修士来问过,鄙店确然曾住过一对三才城来的夫妇,不过两人莫名消失了好几天,就刚刚,男的突然回来了,我听他含糊不清说什么跟别的男人跑,必然是他媳妇与人私奔,本想安抚劝慰,谁想他又突然发起疯来,满嘴嚷嚷着什么妖怪。没办法,小店还要做生意,只能把他拖出去,惊扰了诸位……” 哦?想不到一下就撞见了正主。 秦晞将瘫软的男子扶正,此人疯魔的模样颇不寻常,有些可疑,恐怕不是单纯受到惊吓刺激。 他五指掐住那人的后颈大椎,放出灵气试探片刻,神色忽然变得慎重:“中了噬心咒。” 此术罕见且酷烈,是专门折磨人的咒术,令人所见只有幻象,五内如焚,苦不堪言。恐怕真叫顾显之猜中了,此事与邪道修士有关。 他四处看了看,又道:“掌柜,要一间上房,再送几桶冷水来。” 秦晞提着那人进了客房,因见令狐蓁蓁亦步亦趋跟着,便道:“你出去。” 她愣了一下:“我想看解咒。” “我要把他放水里。” 是扒光了放,秦晞在心里补一句,长袖拂动,客房门骤然开启:“出去。” 放水里就放水里,又如何?中土修士穷讲究真多。 令狐蓁蓁无奈返身出门,今天他不知怎么了,一个劲找她茬,就是不肯叫她遂意似的。 他又唤她:“小师姐,解咒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你若无聊可以在镇上逛逛,但别跑太远。还有,我喜欢昨天那个茶楼里的鲜鱼饺与三丁包,回来时替我带两笼。” 哦,好吧。 没走几步,他又道:“小师姐,来一下。” 令狐蓁蓁快被他的反复无常搞得烦躁,忽见他拆下发辫上的玉环——不再是大荒那个洁白的环,比玉清环小了一圈,色如翡翠,却好似要重上许多。 他把玉环塞进她袖袋里,交代:“我不在不要用纸通神,两个时辰内一定回。” * 说要随处逛逛,令狐蓁蓁逛着逛着就又进了那家专卖手艺人用具的店铺,在里面泡了一下午,不但又买了几百张树皮纸,还顺带买了两套木雕工具,喜得老板险些把她当财神爷供起来。 来到茶楼时,正是晚霞漫天,说书先生又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今日的故事却并不好笑,她听了半截,依稀是说两人殉情。 戴着毡帽的书童姑娘犹在满茶楼取材,见着她,便含笑迎上前:“今日姑娘一人来,应是能告诉鄙人昨日那问题的真正答案了吧?” 令狐蓁蓁道:“我昨天说的就是真的。” 毡帽姑娘哪里肯信:“姑娘天人之姿,裙下之臣定如过江之鲫,总不会没有一个叫你见了欢喜的年轻男子吧?” 她特意把“年轻男子”加重了说。 虽然不太明白“裙下之尘”是怎么个意思,不过见着欢喜的年轻男子嘛……令狐蓁蓁思忖片刻,那姑娘已掏出簿子连声问:“有的对吧?长什么样?” 令狐蓁蓁犹豫了一下:“看上去……有点弱?” 毡帽姑娘捂住脑门:“不必再提你大伯。” 说的又不是大伯,令狐蓁蓁方欲开口,却闻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天人之姿,却不通情之一事,岂不是妙极?” 她一回头便见隔壁桌坐了个穿赭色羽衣的年轻修士,鸦羽般漆黑浓密的长发,容姿端华,甚有超凡脱俗之态。 因她回首望过来,他便微微颔首示意,细微动作间,左耳上独独拴着的一枚指尖大小的银铃款款摇晃,发出极清脆动听的声响。 “姑娘若是一人,可愿共座饮上一杯香茗?” 他落落大方地邀请,却又分外云淡风轻,好像她答应了固然好,不答应也无妨。 令狐蓁蓁摇了摇头,年轻修士果然不恼不羞,只浅浅一笑。 鲜鱼饺和三丁包很快便送了来,令狐蓁蓁提起便走,那修士又道:“姑娘,你是灵风镇人士?” “不是。” 他声音温和:“那可不巧了,我也是初来乍到,正想寻个本地人带路,看看东南景致。” 哦,那就找本地人。 她行至竹桥上,仍觉有目光钉在背后,转身再看,茶楼里已不见赭衣修士的身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二章 能者多劳 令狐蓁蓁回到客栈时,秦晞正抱臂等在外面,一脸不耐烦。 见着她,他毫不客气地抱怨:“小师姐,回得太迟了。” 迟? 令狐蓁蓁望了望天色,他自己说两个时辰内回,现下分明没到两个时辰吧?他今天不知搭错哪根筋,横竖总挑刺。 算了,她是小师姐,不跟他计较。 她把装了茶点的木盒丢过去,问:“咒解好了?” “早就解好了,人都被灵风湖师姐们带回仙门照料。” 秦晞接过木盒,忽觉不对,凑过来细细嗅了两下,旋即一把抓起她的袖子,指尖缓缓拂过黏在上面的花瓣,沉声道:“你遇到了什么人?” 令狐蓁蓁疑惑地搓了搓袖子,这件衣裳是师父花心思做的,每团紫阳花都绣得栩栩如生,此时正有无数粉嫩杏花瓣贴在纹绣上,拼成紫阳花的模样,乍一看全然分不出真假。 这是谁做的?开玩笑?还是卖弄术法技巧? 她掸去花瓣:“遇过很多人,茶楼里尤其多。” 秦晞半天不说话。 是他的疏忽,不该叫她一个人出去的,这些花瓣明显是风流修士炫技,若对方想杀她,她早已死了。 他蹙眉打量她华美的衣裙,犹豫了一下:“换件素些的衣裳?” 又换?除了羽衣,她就三件神工君师徒做的衣裳,剩下那两件都色彩浓烈,想低调都难。 令狐蓁蓁问:“你觉得红的素,还是花色的素?” 神工君师徒是非把她往妖姬折腾?秦晞吸了口气:“算了,不用换。” 他默默消化她不管穿什么都招眼、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的事实,又把茶点塞回来:“今日应当没空吃晚饭,留着自己吃。” 令狐蓁蓁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没空吃饭”是什么意思了,先前探查客栈的修士们竟已齐聚客房内,周璟正埋头不知画着什么,其他人则神色慎重地低声交谈。 顾采见人齐了,便开口道:“灵风镇所有客栈我们都已问过,刚才梳理了一遍,从二月至今,灵风镇这里共有八个女子失踪,且都是外地人。” “最紧要在于,是八对夫妇里的妻子都与旁人私奔了。”他面色变得凝重,“据客栈掌柜们说,她们的夫君多数都和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差不多,疯疯癫癫闹过几回,随后便不知所踪,由此看来,下手者必然是邪道修士。” 而且是个专门拐人家老婆的下作修士,他只在灵风湖附近对外地人下手,想必一来灵风湖乃无名小门,他丝毫不惧;二来,他应是有巢穴在此。 顾采将周璟的画拿起,又道:“元曦虽替中咒者解了噬心咒,他却始终说不出那修士的模样,可见下咒者术法很高超。好在他当日不依不饶一直追在私奔二人后面,仍记着中咒的地方,丛华画了下来,叶师妹能看出是哪里?” 叶小宛点了点头:“湖上有许多岛屿,应当是仙门外最大的那座湖。那边背山且地势低洼,一向游人稀少,湖里暗礁甚广,水底多半有隐秘洞穴,就是找起来麻烦。” 顾采立即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师姐,你的龙群飞刃应当能……” “不行。”秦晞直接打断,“打草惊蛇。” 龙群飞刃一出,对方立即便晓得有仙门修士注意到自己,顾采这主意蠢得很,他自己也发现了,笑得惭愧。 叶小宛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就不知诸位愿不愿意。” 周璟奇道:“什么法子?” “既然那个邪道修士喜欢拐骗有夫君的女子,与其费劲寻找巢穴,倒不如引诱他找过来。” 说罢,她只盯着周璟笑,笑得他莫名万分,便听她又道:“就让令狐姑娘与顾师兄扮做新婚夫妇,这些日子在灵风湖游玩一圈,尤其去那座湖上多泛泛舟,吵吵架,以令狐姑娘的容姿,定能诱得邪道修士入彀。” “不行。”顾采周璟秦晞三人罕见地异口同声否了。 早料到这结局的叶小宛微微一笑:“担心令狐姑娘应付不来的话,那就只有劳烦丛华师兄与顾师兄演一出。” 他娘的,她前面铺垫那么多,就为了这一刻是吧?! 周璟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顾采和秦晞却背叛了他,异口同声:“可以。” 秦晞拍了拍周璟的肩膀,很是欣慰:“七师兄,你的脸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在一旁默默吃掉一盒鲜鱼饺,撑得发愣的令狐蓁蓁忍不住开口:“可你们又没见过邪道修士的模样,怎么知道是他?” 叶小宛道:“并不难猜,他必定容貌俊美,口才了得,不然怎可能诱得已婚女子不顾一切与他私奔?” 周璟黑着脸瞪她:“你倒是人小鬼大!懂得不少!” 主意是不错的主意,可算计到他这张脸上面,就叫他十分特别极其不爽。 叶小宛憋着笑:“丛华师兄,所谓能者多劳。明日我会早些来替你装扮一下,保准毫无破绽。” * 隔日叶小宛果然来得特别早,原料想周璟会黑着脸,谁知他神色反倒淡淡地,也没什么抗拒的模样,默默穿上她带来的雪白衫裙,只往铜镜前一坐,一言不发。 她慢慢走去他身后,低声道:“丛华师兄障眼法扮过女妖,我觉着你在这方面挺豁达的,所以才提了这么个主意,我并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你确定?”周璟看了她一眼。 叶小宛声音更低:“我确定,丛华师兄是为了惩恶扬善,我再怎么胡闹,也不会拿这点来胡闹。” 周璟不说话了,过了半日忽然问:“你入仙门多久了?为何进了灵风湖?” 叶小宛取了梳子替他轻轻梳理头发:“我入门三年不到,灵风湖虽是无名小门,不过专精草木仙药养护,我很喜欢,何况以我的资质,能进这里已是走了滔天好运。” 才三年?周璟有些意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住在灵风镇?” 叶小宛笑起来:“丛华师兄是在盘查我?我偏不说。要不你先说了,我再说。”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淡道:“我的事没什么好讲,算了,不说这个。” 叶小宛何其通透,当即神态自若地换了话题:“我其实是青州人,差点做了伶人。” 周璟顿了顿:“……怪不得你舞跳得不错。” 他还记得当日俊坛行宫惊鸿一瞥,令狐蓁蓁的笛音如一根针戳进耳朵里,以至他对能就着噪音跳得丝毫不乱的叶小宛印象特别深刻。 她望向铜镜里的他,微微扬眉:“其实我歌唱得也不错,还特别擅长弹琵琶,以后有机会给丛华师兄展示一下。” 周璟哑然失笑:“既这样多才多艺,为何又当了修士?” “当修士自由些,我喜欢做修士,愿望是当横行东南的一霸。” 东南一霸?他笑得整个人都在震:“那你怕是要不眠不休苦修一百年。” 叶小宛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他终于被看得不自在,皱眉道:“怎么?” “我请丛华师兄你们过来玩,就是想叫你们放松开心些。”她声音温柔,“虽然出了事,不过你能笑这样开心,我看了也欢喜。” 周璟猛然把头转回去不看她,然而几根柔软的手指轻轻捏住下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凑得异常近的盈盈双目中。 太近了,甚至可以一根根数清她长长的睫毛,连她眼尾生了一粒特别细小的红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唇上忽然一凉,她的指尖蘸着胭脂触上来。 他浑身骤然绷紧,整个人朝后一缩,她急忙跟上:“还差一点点,马上就好。” 耳朵烫得像是熟了一样,周璟的眼神四处乱飘,最后又近乎蛮横地落回去,她正凝视他,会说话的眼睛里泛起的是绝不浅薄无聊的惊艳。 “很好看。”叶小宛由衷称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三章 心思慕也 辰时上下,清晨迷离的水雾被清透日光一扫而空,顾采与一个身披雪白幂蓠的高挑女子并肩款行在山道上,风偶尔拂过女子头上的单薄白纱,缝隙间隐约可见妍姿艳质,实实美得惊人。 令狐蓁蓁盯着看了半日,总怀疑这人不是周璟。 他老是摆出“不许关注老子脸”的模样,可扮女人却像极了,连走路姿态都风情万种,比她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更像女子。 一扇黑纱幂蓠忽然盖在头顶,秦晞慢条斯理替她理好黑纱:“你也遮好,别露脸。” 计划是丛华引诱邪道修士,并不是她,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专门戕害女子的魔头,灵风湖的女修士们都退避三舍,避免祸及仙门。按理不该带着她,可放她一个人好似更危险,还不如一直留身边。 见令狐蓁蓁犹盯着周璟看得出神,他便提醒:“前些年试炼多,丛华扮过许多次女子。这事于他是保命手段之一,轻易不用,此时多半心情不佳,叫他发现你看猴子似的看他,发起火我可不管。” 真的心情不佳吗? 在令狐蓁蓁看来,周璟更像是愉悦的,幂蓠装不下,都溢出来了,因此显得极鲜活,莫名地引人注目,山道上游人往来不绝,一多半都忍不住要朝他看几眼。 到了半山腰霞云台时,正接近中午。今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霞云台上简直人满为患,游人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止。 此处是灵风山著名景观之一,不单因为其上有一株千年老杏花树,更因为台下种满了桃李樱梅各色花树,一直延绵到山底湖畔,值春暖花开之际,繁花如霞如云,故名霞云。 令狐蓁蓁寻了个偏僻人少的角落,静静欣赏远处那株千年杏花树,恰有风过,拂动满树乱雪白花,落英缤纷,游人们的欢声笑语甚是热闹。 她不由想起师门大宅前山坡上的梨花,时值三月,想必那些梨花也在盛放,那可是一整座山坡的梨花雪,晴日风舞,比眼前的一棵杏花树要绚丽得多。 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身侧响起:“姑娘看的是眼前花,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幅场景,对吗?” 她急忙扭头,却没见到人,只听那低沉的声音倏忽间便贴在耳后,含笑道:“这里。” 说罢,幂蓠黑纱被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撩开,来者今日换了石青色羽衣,耳坠银铃正发出极美妙的声响,正是昨日在茶楼见着的修士。 他笑吟吟地端详她秾艳眉眼:“姑娘,又见了。” 令狐蓁蓁试着想把黑纱抓回,他却不松手,这是非跟她耗上了。她掂量一下实力差距……不对,今日不宜动手,得低调。 她皱了皱眉头:“放开。” 他似乎有些讶异她的淡定:“在下温晋,乃是个云游四海,逍遥九州的散修。姑娘告诉我芳名,再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我便放手。” 令狐蓁蓁淡道:“我没有芳名,也没有想什么场景。” 他笑意更深:“人怎会没有名字,且姑娘连头发丝都写满怀念之色,细细观之便一目了然,对我撒谎可没用。” 她不出声,只是用了些气力再扯黑纱,不想温晋突然松手,望向不远处一株李树。 那洁白繁复的花堆沉甸甸坠在枝头,花下站着一位戴了雪白幂蓠的绝世佳人,正把轻纱撩开,朝他们这里看。因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美人目中便带了些许鄙薄的笑,似是讥诮他光天化日下如此轻薄女子。 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她立即合拢幂蓠,返身款款迎向那长身玉立的男子——是个有夫之妇。 温晋不禁赞叹:“好花,好景。” 他竟毫不犹豫跟在后面,慢悠悠随着这对璧人般的夫妇往山底湖畔行去。 这是怎么个情况?令狐蓁蓁愣了,那不是葱花和顾鲜之吗?勾搭温晋?不是这么巧吧?一下就给她撞上正主了? 她正欲跟上,冷不丁被人一把掐住胳膊,却是方才不知去了何处的秦晞。 她骤然松了口气:“你看到没,那个人……” 他脸色极不好看,只拽着她往僻静处走,声音很低:“噤声。” 花林漫漫,桃蹊柳陌,春日繁花简直乱迷人眼,令狐蓁蓁的黑纱幂蓠总是被枝梢牵扯,偏生他走得还特别快,她只能一路小跑一路拉拽黑纱,也不知扯下多少花朵,冷不丁他停在一树红花下,扬手摘了她的幂蓠。 双肩一紧,他十根手指扣在上面,直直盯着她,轻道:“我问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人的?” 他们的对话他听到了,显见着不是第一次认识。 令狐蓁蓁不免错愕:“昨天在茶楼……真是他?” 秦晞的拇指在她肩头纹绣上细细划过——和昨天一样,无数杏花瓣拼成紫阳花的模样贴在她衣服上,整件衣裙的纹绣都被贴满了,分毫不差。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料峭:“是他,而且很厉害,丝毫不掩饰修为,灵气一直在震荡。” 方才刚上霞云台,他们便察觉到了那修士的动静,温晋的目光只在一对对男女身上走,他便刻意远离令狐,反正上清环在她那儿,找到她不过瞬间的事。 可原来,贴花瓣与诱拐已婚女子都是同一人,邪道修士昨天便盯上她了。 绝不能让令狐落在温晋手上,绝对不行。她本就身世离奇,身份一旦在邪道暴露,来的必是无数腥风血雨。若盘神丝不在她身上也罢了,偏生这神物硬是死死系着她。 看来,他实实松懈不得,令狐羽,盘神丝,样样都是致命麻烦。 秦晞忽然问:“昨天给你的上清环呢?” 令狐蓁蓁从袖袋中掏出那沉甸甸翡翠般的玉环,她记着先前他的玉环是莹白的,还要大上一圈,数月不见,玉器竟也大变样。 “这个和之前的不同。”她将玉环递给他,“是同一件吗?” “之前是玉清环,这是上清环。” 秦晞没解释两者有什么区别,只握紧玉环,掌心翠色光芒隐隐闪烁,片刻后摊开掌心,玉环上竟多了数道焦黑的刻痕。 他将拴着玉环的短短黑色细丝线解了,换上一根更长的,仔细拴好,反手却挂在了她脖子上,指尖轻轻把它推进领口,郑重嘱咐:“任何时候都不要拿下来。” 是要送给她?怎么突然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浓黑双眸里满是慎重,不见一丝玩笑之意。 她慢慢点头:“好,我收下了。你想要什么回礼?” 秦晞头一回觉着她这爱结账的性子如此让人舒服,当下有条不紊地说道:“但凡出门在外,我要你一直跟着我,听我的话,别让任何人发现你会术法,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 不防她奇道:“可我怎么一直跟着你?你洗澡睡觉我也要在?” 秦晞正弹飞她肩头那些贴在纹绣上的杏花瓣,一时被问得愣住。 他没想过这些,合该仔细思索一下,可突如其来的麻烦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她身上那些花瓣被弹飞的瞬间,倏地飞旋起来,如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揉成了一团。 奇异风声四起,花瓣忽地又散开,化作血字三枚,疾电般朝令狐蓁蓁打来。她本能地抬手一挡,只觉手背上冰凉彻骨,血淋淋的“心”字已嵌入肌肤,细小而工整。 鲜血化字,这是邪道修士才会用的血字召唤令,那温晋多半想把她摄进自己的巢穴。 秦晞强行拦住剩下的两枚血字,但见袖口鲜血淋漓,却是“思慕”二字。 心思慕?分明是强抢。 他老母鸡护崽似的一把抱住她,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抓起,四下光影倏忽变幻,眨眼工夫便从林间被摄至一条长而宽的回廊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四章 映桥仙子(上) 令狐蓁蓁双脚刚落地,立即就有一双手握住腰,硬生生把她抱起,她不得不扶住对方肩膀,疑惑地低头看他。 秦晞好像挺满意这抱米袋般的奇怪姿势,还指点她:“小师姐把脑袋稍微偏过去一点,师弟才能看清前面。好,就这样,你抱紧些,别松手。” 怎么他这会儿不讲“不可随便摸人”的规矩了?这也不是摸,直接上手抱了,即便在大荒也是非常失礼的,她又不是小孩子。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却听温晋充满杀意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们是修士?!”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璀璨金光,不是朦胧日光那种虚幻金光,而是实质的,如丝绸,如水流,瞬间没事,能不能别勒她了,好疼啊! 秦晞摇头:“不能放。” 令狐蓁蓁终于有点不愉快,他这种浓浓的不信任感是怎么回事? “那我抓着你,行吗?”她使劲推他肩膀,“要么你轻点,行吗?” 秦晞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我抓紧些比较放心。” 令狐蓁蓁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愣了半日,忽然屈指往他脖子上戳。 修士反应何其迅捷,他把头一偏,下一刻她那只被写了血字的手又落进他掌中,像是有烙铁死死摁在上面似的,痛得她“嘶”一声。 “好,血字没了,马上就不疼。” 秦晞哄孩子似的,哄得还特别敷衍,又把手往她腰上握,看架势压根不打算放开。 令狐蓁蓁恼火起来,她又不是没长脚,怎么还这样?她要是个泥人,这会儿多半都被掐碎了。 “你怎么老掐我的腰!”她竭力护住老腰,“我说了,我能自己走!” 这个……可能因为这里最细,所以上手方便? 秦晞终于把她放下,两手无辜背在身后,语气特别和善:“师弟并没有,小师姐消消气,正事还没说完。” 他的视线落在断裂的屏风上,看了许久。 屏风上画了一幅奇异的美人图,鸿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银桥,虽只得背影,然眇映云松,竟颇有神仙之态。桥头又有一面铜镜,纤毫毕现地映出女子的正面,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这个温晋,只怕是映桥一派的。”他说。 “不是邪道修士吗?” “还是邪道。虽然走了邪道的修士多数不会聚集在一起,但还是有开宗立派的,映桥一派就是其一。” 修士若走邪道,多因本身野心极大,桀骜难驯,以至跨越善恶那条线,即是说,对遵守规则极厌恶。然而若成门派,必有规则,所以本身聚集邪道修士已是极难,映桥一派算是邪道门派中的翘楚。 这画中仙既非上古天神,亦非仙门得道成仙者,而是个自称映桥仙子的女修士,其真身为何人,无人能知,映桥一派的修士人手一幅她的画像,多对她推崇至极,可算罕事。 秦晞用足尖点了点被撕成两半的画中铜镜,它正在一点点地消散。他又道:“不过在进映桥一派前,我猜温晋是紫虚峰修士。” 温晋耳上的银铃一度引起过他的注意,修士身上一般不装无用饰物,银铃多半是异宝,与紫虚峰常用的收妖铃很像。 何况他用铜镜斗法。 就像太上脉修士异宝多数为玉器,紫虚峰异宝则多为镜子,屏风美人图上的铜镜十分突兀,绝非原画,应是温晋施术弄上去的,所以才有“入画”这一奇异举动,眼下屏风破裂,术法失效,画中铜镜便也消散。 秦晞四处张望一圈:“这里不是温晋真正的洞府,我们是在术中。” “……什么意思?” “紫虚峰镜之法很厉害,你记不记得当时在榣山,赵于飞的紫合镜将飞雪停住?只要他一直不撤紫合镜,飞雪便永远不落,永远被异宝锁在那一刻。不过温晋的镜之法要比赵于飞精湛不少,兴许还到了‘以镜化形’的境界,庭院是他映在异宝中的残像。所以温晋方才不是入画,而是施术离开这里,想来丛华和显之兄也一样。至于这庭院,原身肯定不在灵风湖,但灵风湖必有他施术的巢穴。” 好复杂,有点儿晕。 令狐蓁蓁揉了揉脑壳,小心翼翼地问:“出不去?” “温晋可以自由来去,我们怕是不行。” 这是什么噩耗! 她转身欲四处走动走动寻些破绽,却又被他拽住,这次总算力道刚好。 “小师姐不必担心。”秦晞喂她吃定心丸,“能出去,就是麻烦些。” 话音刚落,却听天顶传来温晋阴沉暴戾的声音:“想出来?我送你们出来!” 霎时间,整个洞府倒转过来,天翻地覆。 废墟如流沙般散落,光影倒悬,他们掉进一团摸不着边际的浓黑里,急急下坠。 令狐蓁蓁倒栽葱似的往下跌,因觉胳膊被秦晞捉住,她饿虎扑食般死死抱上去,他“哎”了一声:“脖子!我的脖子!” 刚是谁说要轻点?她这架势简直能勒死他。 秦晞环住她腾风而起,只觉黑暗深处有密密麻麻的星子在闪。 他直觉不好,悬在发辫上色如凝墨的太清环终于动了,一道道刺目的电光环绕身周,刺穿黑暗。 这里是一座甚宽广的湖底洞穴,洞壁上画了无数铜镜,想必是温晋真正的施术巢穴。那些星子般闪烁的果然是镜光,有多少面墨绘铜镜,便意味着温晋锁住了多少个时辰的庭院,此人好生厉害。 眼见那些微弱的光整齐而精准地照亮了令狐的脸颊,秦晞心念一动,电光如无数白龙扑向洞壁,眨眼便毁了许多墨绘铜镜,可怀里还是一空,她如青烟般消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五章 映桥仙子(下) 眼前再次光影变幻,令狐蓁蓁的双脚重新站在完好无损的回廊上。 回廊一面的墙壁上绘了许多雅致的花鸟彩图,然而廊外云雾缭绕,不见天也不见地,颇有些诡异。尽头有一扇开启的门,内里一方雅室,轻纱环坠,薄烟笼罩,却全然是定住的,纱不晃,烟不升,如画一般。 雅室内传来温晋压抑的声音:“进来!” 利风呼啸,团团裹住她,硬生生将她拽进雅室,只见温晋斜倚在窗下短榻之上,手掌按在伤处,掌心吞吐柔和黄光,应是在疗伤。 风雷术显然没那么容易化解,他满脸冷汗和着嘴里的血一团团滚落,阴鸷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复又沉沉开口:“你是男是女?” 他向来自诩风流,遇见合意猎物只以言语举止挑逗诱惑,静候她们自己入彀,极偶尔遇见绝色少女不肯上钩,才会以术法强取豪夺。 不得不说,男扮女装那个修士实在美色惊人,他头一回没忍住坏了自己的规矩,朝已婚妇人下血字召唤令,直接出手抢夺,不料竟是个男的,实实气煞人也,他连带着开始怀疑眼前这姑娘也不是姑娘。 令狐蓁蓁很老实:“女的。” 温晋冷笑起来:“我不信!要么你把衣服脱光,要么等我来剥你的皮!”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凉气,她突然觉着大荒的妖好生温柔,比起铁尺打脚板和天雷轰服,点头笑得阴森:“也罢,我再给你个机会。三才门和太上脉怎么突然凑一块儿来找我麻烦了?” 这个说来话长,很麻烦,懒得说,令狐蓁蓁只道:“因为你诱拐已婚女子。” 温晋笑道:“那也是她们心甘情愿,我岂能不成全。女子嫁了不会疼爱自己的丈夫,这一生都难熬,我何不给她们些许抚慰与怜惜?修士们不懂,你身为女子,应当懂我。” 他扶着肋间伤处往雅室深处走,一面又道:“我还有正事要做,你最好乖一些,别惹恼我。” 令狐蓁蓁还挺惜命的,对方不赶尽杀绝的话,她绝不逞强,当即朝里小小走了两步,忽觉东边墙角影影绰绰,却是个**女子双臂高举吊在上面,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也不知是鞭伤还是刀伤。 温晋已走去西边一座奇怪的案台前,墙上悬了美人图,依旧是鸿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银桥。台上有一只造型奇异的青铜缶,他拿着小巧的铜锤,边把玩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用怕。”他柔声道,“哥哥挺喜欢你,舍不得把你吊起来抽。” 他不是说给女子“抚慰与怜惜”吗?吊起来抽得半死不活是怎么个意思?这就是走了邪道的境界?!她可绝对懂不了他,完全不懂。 温晋举起小铜锤,在青铜缶上轻轻敲了两下,语调甜丝丝地好似在调情,说的话却杀意四溅:“是不是盼着修士们来救你?叫你失望了,先前那两个假冒夫妇的已被我弹出去,此处我不许人进,谁也进不得。不过你的师弟我还替你留在这里,想必这会儿在千万个庭院里打转,绕昏头了。别担心,待我治好伤便把他拉进来,叫他亲眼看着咱们恩爱,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说完,却见青铜缶内清光盈盈闪烁,一个极淡漠的女声从里面传出:“何事?” 温晋露出一丝恭敬神色:“温晋见过仙子,请教仙子,伤处的风雷术如何化解?” 那女声腔调似乎毫无起伏与变化:“风雷术?你遇见了太上脉修士?可是两个年轻修士与一名看似毫无修为的美貌少女?” 温晋不由诧异:“正是,仙子如何得知?” 那仙子道:“两名太上脉修士,一修风雷,一修金土,两个都杀对你来说不可能,只要能杀一个,我有赏。” 温晋却皱了皱眉头,若是他自己想杀,不管是谁他都敢杀,可若是被人吩咐,哪怕是这个映桥仙子,不管是谁他都懒得杀。映桥一派若搞正经仙门那套,他可待不下去。 仙子似是能察觉他的思绪,淡道:“不如我告诉你一件好事,那看似毫无修为的美貌少女,是令狐羽的后人。你若留她,那两名修士必然穷追不舍,杀还是不杀?亦或者,你不留她,你舍得吗?” 令狐蓁蓁听懵了。 这仙子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眼看青铜缶的清光散去,她直觉不好,冷不丁便见温晋疾电般落在眼前,一手握住她一只手腕,当胸一合,她两只手便跟合十似的黏在一块儿,怎么都分不开。 “令狐羽的后人。”温晋掐住她的下巴,像是十分惊喜,又像不信,“他真有后人?竟还躲在太上脉,有意思。” “我不是,她骗你。”令狐蓁蓁连连摇头。 温晋却不说话,两眼直直盯着她看了半晌,神情里渐渐兴起一股异样的狂热。 “仙子从不骗人,可你会。小令狐,对我撒谎没用。”他的声音听起来蘸着粘腻的欲望,“当年令狐羽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留有后人,怪不得能死得悄无声息,终究还是跌落凡尘了?” “凡尘”二字说完,也不见他动手,令狐蓁蓁却被一股巨力狠狠砸在地上,一串串鲜血顺着眼皮面颊滚下来,猝不及防被他蹂身而上,一把掐住脖子。 “哥哥一直想见识见识令狐羽是何等人物,可惜他死了。”温晋贴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一般,“你是他后人,实在妙极。来,哥哥先疼你,再杀修士。” 令狐蓁蓁只觉他五指卡在喉咙上,越收越紧,渐渐地气也喘不过来。 他就是这么个疼法?!根本是要掐死她! 她奋力挣扎,合拢的双手用力朝他两眼戳去,趁他偏头避让的一瞬,膝盖重重撞在他腋下。 温晋的痛呼短促而沉闷,下一刻便觉她手肘狠狠砸在脑侧,他不由朝旁跌去,见她翻身而起,他一伸手,只来得及攥住腰带,嘶啦一声扯了个粉碎。 这可是师父的生辰礼! 令狐蓁蓁火了,就势反脚踢中他耳根处,又将他踢得一个趔趄。 一番肉搏下来,温晋半边身体都鲜血淋漓,面上冷汗涔涔,神情却愈发狂热,与她调情般:“哥哥喜欢你使劲挣扎的样子。这样吧,待会儿哥哥把你师弟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床头,日日夜夜叫他看着咱们,好不好?你……” 他的话忽地断开,但闻激烈的铜镜碎裂声汹涌而至,云雾缭绕的廊外密密麻麻钻进无数雪亮电光,将雅室撕了个粉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六章 不能放心 烟尘肆卷中,巨大的纸狐狸乘着电光一同落下,令狐蓁蓁一把拽住它摇晃的长尾巴,翻身上了狐狸背。 眼角余光瞥见温晋又试图往屏风美人图里钻,她急急张口,却说不出话,才觉脖子巨痛无比,咳得半天起不来。 流窜洞府内的雪亮电光变成了翠色的风雷术,排山倒海的声势下,廊外云雾终于被撕开一道裂缝,人影一晃,秦晞已落在身侧,轻轻把她托起。 令狐蓁蓁竭力在咳嗽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个、有个仙子!什么都知、知道!还要杀、杀……” 秦晞握住她的手腕一扯,黏一块儿的手就这么轻而易举分开了,疗伤术的白光吞吐在她额角伤处,拇指轻拭眼角下一片未干的血痕。 又是满头满脸的血,脖子上还被掐得片片青红,腰带也断了,中衣上血迹斑斑。 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他将她敞开的衣裳迅速合拢捏在手中,声音里带着异常压抑的平静:“不着急,先疗伤,把衣服穿好,不咳了再慢慢说。” 令狐蓁蓁咳了半日,总算渐渐气息归稳,一时顾不得整理仪容,也再不嫌麻烦,把方才的经过一丝不漏说了一遍。 秦晞静静听完,面上却毫无波动,只从袖中乾坤取出自己的一条腰带,不伦不类地替她系上,这才起身:“经过我知道了,剩下的小伤再忍忍,你抓紧就行,没别的事。” 等下,他怎么了? 令狐蓁蓁去看他的脸,他却转头避开。 太清环轻轻摇晃起来,刺目的电光再次破开廊外望不见边际的云雾,二人瞬间又回到了那座宽广的洞穴。风雷术回荡在四周,密密麻麻的墨绘铜镜已尽数毁了,洞壁枯黑皲裂,不停有碎石掉落。 “我被困在连环术中,费了番工夫才出来。”秦晞淡道,“上清环在你身上,我能感觉到你在哪儿,但温晋的镜术很精妙,纵然冷电可以找到空隙,人却进不得,只能给纸狐狸附上风雷术钻进去,从内里破坏。来迟了,抱歉。” “你说什么?”令狐蓁蓁被轰雷的声势炸得什么都没听清。 不,没什么。 秦晞腾风落在洞底,长袖一展,明亮的火光似龙一般绕着边缘铺开,将四周照得纤毫必现。 这座湖底洞穴上宽下窄,洞壁上有八个仅能容一人进的洞,刚好对应八方,一看便是人力所为。洞底还有个大坑,内里漆黑无光,不知其深若何,腐坏恶臭的气息正从其中渗透出来。 他皱眉看了一阵,问道:“你方才说雅室里有个被抽得半死不活的女子?还有看到其他失踪者吗?” “没有,应该是被他藏在其他庭院里吧。” 没有其他庭院了,墨绘铜镜都已被毁,只剩温晋手持的那个铜镜。 秦晞不禁想起有关温晋的传闻,他不但杀人如麻,且一次就能杀几十个修士,但此番交手,并不觉他术法有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 对了,温晋似乎会摆一种什么阵,须得九个活人……他已拐了八个女子…… 洞**隐有阴风流窜,秦晞忽觉不好,反手勾住令狐蓁蓁的腰,腾风高高飞起,只见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白骨从八个洞内汹涌而出,倏忽间便涨了数丈高,欲将他们淹没其中。 白骨术,最烦的邪道禁术之一,穷追不舍且遮蔽视线,温晋必然就在附近。 秦晞震碎碍事的白骨潮水,急急环顾一圈,果然一下便望见温晋,他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人,正往深坑方向腾飞。 风雷飞剑的一线青光从袖中疾射而出,原本它会缠绕极尖锐的杂音,可此时却寂然无声,甚至连青光也隐没,无声无息地扑向温晋。待他察觉到时,已是迟了,飞剑毫不留情穿过肋下,他的身体被这股力道带得高高飞起,怀里人也再抱不住,脱手而出,眼看便要跌入深坑。 秦晞指尖微晃,飞剑急急倒转,在飞出的人影上托了一下——温晋想成九人大阵,绝不能叫他成功。 不想洞内忽有奇异紫光闪烁,从洞壁上八个洞内缓缓溢出,蛇一般满地蠕动,飞剑登时不听使唤,似脱缰野马般暴跳着在半空打旋,倏地掉过头,看架势竟是要反伤自己。 八人也能成阵?! 秦晞视线急扫,只见温晋伏在乱石间,血流披面,双手犹在画阵念咒,自己的飞剑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忽上忽下乱飞。显然他伤得太重,无法随心控制飞剑,然而能夺飞剑已是骇人听闻。 他知道这是什么阵了。 秦晞当机立断撤了术,因见底下白骨潮水又开始蠢蠢欲动,当即控制风势欲躲避,不料风势也不再受控,反而变得沉重无比,拉扯着他直直下坠。 这一下若正中白骨术,非死即伤。 他下意识将令狐蓁蓁紧紧抱住,耳畔的太清环极艰难地晃了晃,撑开一道薄薄电光,勉强挡在身前,洞底翻卷的白骨潮水陡然如巨蟒般暴起,张开黑黝黝的大嘴,一口便将他们吞入腹内。 密密麻麻的尖利白骨从四面八方直刺而来,秦晞偏头让过两根白骨,一手护住眼睛,一手只把令狐蓁蓁死死按住,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地:“我可以……” 不可以。 秦晞身体微微发着抖,声音倒还淡定:“小师姐,还记着我们的赌约吗?还有你答应我的事,不是这么快就要耍赖吧?” 她多半是想用龙群飞刃,确实,龙群飞刃乃心之刃,全由念头所化,不受灵气与阵法影响,这种情况用飞刃破局再好不过。 然而正因如此,这杀招会残留极特殊的灵气痕迹,难以销毁,遇到有心人一查便知。 温晋已重创,撑不了多久,实实不值得这会儿用龙群飞刃。 “小师姐,能把短刀给我一下么?”秦晞像是撑不住脑袋重量似的,下巴抵在她头什么身份暴露惹来麻烦的话,可这是她的刀与盾。 正当杀戮时,利器若不见敌人血,见的就是自己人的血。 就像现在,他一动不动瘫在怀中,她实在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来救他。 倘若受伤的人是她就好了,至少秦元曦有办法不叫她死。 念头一起,皮肤下便仿佛生出了一团团铁丝,迟疑地蠕动着身躯。 令狐蓁蓁起先并没在意,可心脏仿佛突然被一根细细的铁丝刺穿,她浑身一颤,下一刻便觉看不见的铁丝在四肢百骸发疯般地蜷缩伸展,耳中嗡嗡乱响,忽然间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似的,眼前阵阵发黑。 半晕半醒间,看不见的丝线将身体高高吊起,死寂而凝固的黑暗里生出无数尖利白骨,一根根贯穿了她的后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七章 倒转因缘 被温晋毫不留情弹出镜术的周璟正在山底湖面上发疯,半座湖都快被他掀翻过去,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慌得灵风湖修士们纷纷出来疏散游人。 顾采虽焦虑万分,却也不得不劝慰:“丛华兄,温晋的巢穴不知在何处,你莫要胡乱浪费气力,还是等晚些与灵风湖的长老们商议一下吧。” 商议个屁!早知那温晋是紫虚峰修士,他就该把这身累赘的妇人衣裙脱了,拼着肉搏,他不信打不过那狗日的! 见灵风湖修士们将游人们都带远,他当即发起力来,眼眸里都泛起璀璨金光——今天他就要把这座湖给砸烂,揪出温晋的巢穴! 谁想湖面忽然沸腾般翻滚跳跃,湖水顷刻间被通天彻地的风雷术炸上了天。 周璟从没见过这样浩大可怖的风雷声势,激烈的雷声在天地间轰鸣,震得他耳朵与胸口生疼,倾盆大雨下一刻便哗啦啦滚落,四下里白茫茫只有雨帘。 硕大的纸狐狸自雨帘后疾驰而来,骤然停在二人身前。 秦晞翻身而下,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只急急说了一句话:“带我回客栈!快!” 他怀里抱着个血人,正是令狐蓁蓁。 * 天将暗时,突如其来的暴雨仍然毫无停止的势头,叶小宛终于安顿好游人们,,有元曦在,不应该。 周璟皱紧眉头,扭头望向窗外,令狐蓁蓁房间里没有灯火,只有神灵茧浅青的光辉潮水般缓缓涌动。 神灵茧的青光直到丑时上下才渐渐收敛,被包裹在丝缎般神灵茧中的令狐蓁蓁呼吸已趋平稳绵长,应是陷入了沉睡。 秦晞扬手撤了术,风势托着她的身体放回床上。 他没有过去,也没有离开,只满面疲色地行至窗前,静静听外面暴雨倾盆的动静,木雕似的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床帐内忽然传来异样的动静,像是有只垂死的兽在无力挣扎,压抑而粗重的喘息一阵阵透出来,夹杂着低微的哽咽。 秦晞深深吸了口气,近乎犹豫地停顿片刻,终于还是擦亮烛火,执灯悄无声息步去床前,轻轻撩开纱帐。 令狐蓁蓁正蜷缩在被子上剧烈发着抖,齿关嘚嘚作响。 似是对烛火有反应,她艰难地转过脸,睫毛上满是泪水,和着满头满脸的冷汗团团滚落,枕头已湿了大片。 她神志不清地哀求着:“大伯……我好痛……” 火光猝然熄灭,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最轻微的触碰都像是要揉碎她,令狐蓁蓁张嘴欲叫,冷不丁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撑住齿关防止她巨痛下咬伤舌头,也堵住了她的声音。 这是盘神丝被触发后,给予宿主的代价,她没有驾驭神物之法,正被难以想象的剧痛折磨,无可避免。 秦晞并没有犹豫太久,扶正她的脑袋,俯首将额头抵在她冷汗涔涔的额上,凝神贯气,勉强用自己的气令暴动的盘神丝镇定下来。 这法子不啻饮鸩止渴,越是这样做,盘神丝只会越跟她拴得死死地。 可是这世间的事没道理,他自己亦是没道理中的一员,索性任它荒唐下去。 再荒唐,也比不过洞底毫发无伤醒来,发现她成了血人时的震惊。 是什么缘故令她无意触发盘神丝,把濒死之伤的因缘倒转在了自己身上? 诚然秦晞想过,倘若无可避免一定要有人受伤,那么伤者是她最好。可他却没有顺从理智,自顾自做了最坏的选择。而她也自顾自把局面扳回了好结果。明明没有人丢命,再好不过,他却不明白,理不顺,仿佛她和自己都变成了无法解读的绝世难题。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变成细雨,令狐蓁蓁短促的哽咽低微近乎不可闻,挣扎的气力也弱下去,渐渐再也不动。 秦晞缓缓拭过她冰冷潮湿的面颊,将睫毛和眼角上的残泪抹去。 乌云密布,屋内的黑暗令人窒息。 是靠得太近,看不见她的脸,他开始为自己的没道理寻找道理。太上脉修士行走正道,这里有个人痛不欲生,他做的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这令他感到一种苟且偷生般的短暂安宁,指尖向下,将她唇边的眼泪也擦去。 雨声越来越小,终于停歇时,令狐蓁蓁也彻底平静下去。过得半日,她好似还做起梦来了,把他的手指当肉来咬,咬得卖力又艰辛,要不是裹了金行术,他这两根手指只怕留不住。 秦晞抽回手,把她重新放回床上。 雨收云散,月光洒落窗楹,让他可以看清她的脸。 强撑的道理瞬间倒塌。 当然,她不是方才虚构出的“谁”,也没有什么“正确的选择”,他知道,肆无忌惮的没道理都是因为令狐蓁蓁。 月色雪亮的深夜,秦晞独个儿在床边枯坐,揉着被撕扯得生疼的脑壳,坐了一夜。 令狐蓁蓁却做了一夜杂乱的梦。 她觉着自己像是回到了住在深山时,还变得特别厉害,修士该会的她都会,甚至能引来天雷地火。可因着无人相伴,她的厉害只得一群猴子买账,拿她当大王,送来一条烤得香喷喷的猪腿,却怎样也咬不动。 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回忆,她想仔细搜刮一番记忆,冥冥中却有什么阻止她去想,念头一起便如雪花入水,毫无痕迹。 恍恍惚惚,好闻的晒干花草的香气萦绕四周,令狐蓁蓁微微一动,骤然睁开眼,但见室内轻纱委垂,窗格精美,竟是灵风湖仙门内的客栈。 窗外晨曦微露,清幽水墨般的色彩,映在床边秦元曦的侧脸上,他正静静看着她。 或许她仍在做梦,明明记忆里前一刻还在生死一线地焦虑着,后一刻他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静谧拂晓间,甚至能开口说话:“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背后被穿了多少个窟窿?” 令狐蓁蓁愣了片刻,忽地一骨碌起身,扯住他前后左右不知看了多少圈,时不时还伸手摸两下,他就任由她这样摸看,一点反应也没有。 确定他身上没有伤,她神色一松:“你没事了?” “我有什么事?”秦晞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在说胡话,“有事的是你,伤重濒死,差一点就救不回。” ……什么?令狐蓁蓁懵了:“我……伤重濒死?可是……等下,我们怎么出来的?” 秦晞叹了口气:“当然是我带你出湖底的,不然还是你背我出来?小师姐,你就是不听话,我都和你说了离远些,你非往前凑,结果被温晋的白骨术戳成血人。有你这么做小师姐的吗?师弟半条命都被你吓没了。” 是这样? 秦晞却像跟她算总账似的:“你还用龙群飞刃,本来温晋有些轻敌,你甩飞刃才叫他下了杀手!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还记不记得咱们有个赌约?” 令狐办事倒是利索的,失踪的女子们都是被她从洞里拖出来的,可唯独不见温晋的尸首,跟白骨碎屑混在一起的是根本分不出形状的血泥,只有龙群飞刃能把人切得这么稀碎。 真不让人省心,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令狐蓁蓁摸了摸脑门,里面生疼生疼地。 她分明记得是秦元曦被穿了一堆窟窿,还记得他的血把外衣都浸透了,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想不起。 好像一觉醒来什么事都不对劲,她不信他没事,也不信自己出事,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确然是有事的样子,秦元曦却神清气爽地,正摆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真真奇也怪哉。 她索性不去想,只痛快承认:“打赌是我输了,答应你的事也没做到,东西还你。” 说罢便抬手去解脖子上的上清环,却被秦晞一把拦下,动作简直可称粗鲁。 令狐蓁蓁讶然抬眼,正对上他暗沉的眼眸。 她说不出这是什么眼神,像是狂怒到极致的阴郁,又像是隐隐约约的恐惧,还掺杂着迷惘与震惊,总之特别复杂。 “为何不听我的话?我说过,术法用过必留灵气痕迹,知不知道你身份若暴露,会有多少麻烦?” 他声音里终于有真实的情绪流露出来,压抑的怒火,还有对她的无可奈何与不知所措。 令狐蓁蓁坦率点头:“我知道,可我更怕你会死。” 太上脉修士,令狐羽的女儿——这些外面世界的身份固然无法回避,可她依旧更在乎“令狐蓁蓁”的喜爱与厌恶,她不能让他死,就是不能。 秦晞骤然松开她。 “你还在说梦话。”他声音很低,“是你擅自用了龙群飞刃,怎么叫怕我死?差点死的人是你自己。” 她没有说话,他等了半日,终于再次对上她的双眸。 还是那样直率的眼神,毫不掩饰,一眼望透,仿佛在说:那一切当然不是梦,我就是这样怕你血流满地。 他想了一天一夜找不到她触发盘神丝的理由,此时此刻,她给了答案。 绝世难题般的答案,也或许曾经在偶尔的恍惚罅隙间,他得出过同样的答案,却不肯深想,也不愿相信。 秦晞急急移开视线,甚至有些狼狈。 无来由的恐惧让他陡然生出回避之意,见她伸手似是要扶住自己,他立即摁在她脑门上,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八章 患难之交 “哎!你……” 令狐蓁蓁登时不满,她就是想扶着他下床而已,居然这样不客气地推她。 秦晞匆匆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忽觉脚下踩中了什么,“咔”一声脆响,床上的令狐蓁蓁立即蹦起来:“别踩坏了!” 什么东西? 秦晞低头一看,却见地上丢了只做了一半的油布翅膀,纤细的框架已被他不小心踩得裂开。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她的客房书案上乱七八糟铺开无数银灰色的雕棠树皮纸,一旁还放了一套明显用得半旧的手艺人工具——竟有这么喜欢做手艺人?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听起来她马上便要狠狠摔一跤。 秦晞骤然折回,一把托住她,只听她喃喃:“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有力气才怪了,无论何种疗伤术,只能把伤治好,剩下的便是依据伤势轻重看何时恢复体力。她是濒死的重伤,还想活蹦乱跳?此次可谓元气大伤,不养上数月,别想彻底康复。 秦晞眉头紧皱,低声交代:“继续睡。” 令狐蓁蓁却捡起油布翅膀,惋惜地掸去上面的灰:“就这个做得最好了。” 她将油布翅膀小心放回矮桌上,忽觉不对,一把抓起裙摆,只见上面残留着大团大团已干涸的血渍。她看了片刻,立即飞快脱下外衣展开,那华美的衣裙不单为血渍所污,还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不一被白骨刺穿的窟窿。 她竟然真被白骨刺伤过。 不,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师父送的生辰礼,它再不能穿了。 令狐蓁蓁怔怔地摩挲着美丽繁复的紫阳花纹绣,这件衣裳师父下了心思,每一针每一线都细密,小小的花瓣配色都精心选过,她一直很喜欢,非常喜欢。 又失去一件喜欢的物事,突如其来,无可奈何。 胃里突然极不舒服,汗水一层层漾出来,她也只能把衣裳紧紧攥住,默默面对一切。 是在哭? 秦晞一时手足无措,心底有个声音不停让他离开,别管她,任她哭到天荒地老也与他无干。明明该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关系,明明只有盘神丝的孽缘,迟早会一刀切断,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管她。 可这比突破境界还要难得多,发生在他身上没道理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他缓缓凑近,手掌抚向她汗湿的面颊——没有哭,他暗暗松了口气。 她的手又一次握上来,像方才紧紧攥住衣裳一样,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秦晞不由默然,过了半日,他忽然问:“小师姐,如果你一年前是被太上脉带回,会喜欢当修士么?” 令狐蓁蓁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没有这种如果。” “你是不是不喜欢太上脉?” “没有不喜欢,也没有喜欢。”她顿了顿,“可能以后会喜欢。” “为什么?” “太上脉有你。” 有他又怎样?秦晞停了许久,终于还是问:“……为什么有我就行?” 可是问完,他忽地生出一股悔意,不愿去听她的答案。 老天多半感应到了他的悔意,忽然间屋外狂风大作,似是有修士乘风而来急急落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在庭院中炸开:“丛华兄!我来了!小师妹在何处?” 来人正是紫虚峰修士赵振。 昨日突然收到周璟的传信,提及姜书出事,唬得赵振三魂没了两魂。 小师妹今年才十五岁,师尊偏叫她独个儿出门游历九州,说是开拓眼界心性。自她走后,他一直不怎么放心,这孩子自小到大都有师长师兄照顾,哪里晓得外面的风霜刀剑,谁想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可恨灵风湖在南,紫虚峰偏在极北,他提心吊胆赶了大半天的路,待见到姜书昏睡在床榻上,顿觉腿软。 周璟把他推过去:“事情我来说,你先替她把术解了,这是你们紫虚峰的昏睡术。” 紫虚峰的? 赵振皱眉捏住姜书的脉门试探,还真是自家仙门的术,且施术者手法高明至极,更狠辣至极,照这个状态睡下去,就算有人拿火烧,她也醒不了。 他施法解术,一面听周璟飞快讲述经过,越听面色越黑,失声道:“遇到了温晋?!” 床榻上的姜书忽然醒了,满面茫然地环顾四周,做梦一般。 见着赵振,她极诧异:“于飞师兄?我不是在温师兄的术中……咦?我出来了?” 她竟管温晋叫温师兄!赵振微微变色:“你如何遇到那温晋的?可有受伤?” 姜书见地上铺了疗伤阵,通间床榻上更放着好几个血迹斑斑的女子,饶是她天真,终于也觉不对,立即道:“我……那天在霞云台看花的时候,温师……温晋来搭话,问我是不是紫虚峰修士,还说他是紫阳洞那一支的。我见他耳挂收妖铃,还精通镜术,就信了。他说要指点我修行,我便进了他镜术的庭院里,可一等两日不见他来,后来他突然来了,然后、然后我好像就睡着了……” 看来温晋并未虐打凌辱她。 赵振松了口气,扶额苦笑:“怎么偏偏是撞上温晋……” 此人简直臭名昭著,残忍更兼好色,一战成名是在梁州,当年他奸杀了十几个即将成婚的女子,梁州各处仙门集结了精英擒他,非但没能擒住,反被他杀了三十多个修士,一时震惊中土。 “说到温晋,他确然曾是紫阳洞那一支的。只不过,九年前他已叛离仙门,走了邪道。” 赵振像提起什么脏东西一样,满面怒意:“九年前一次试炼,他杀了好几个师兄,用的是不知何处学来的邪道禁术噬元转灵阵。这些年一直有长老暗地寻访他的踪迹,想不到他竟在灵风湖有巢穴。” “噬元转灵阵?!”顾采大惊,“元曦,你们也遇到这个阵了?” 一直抱臂靠墙恍若木雕的秦晞终于给了点反应,默默颔首,隐去令狐触动盘神丝的部分,将洞穴里的遭遇极简洁地说了一遍。 众人越听越后怕,这两人能活着,简直奇迹。 噬元转灵阵乃邪道禁术之一,需人的元气血肉作为基石催动,最少三人,最多九人,一旦催动,阵内术法皆毫无规律地发生变化,若是九人大阵,则术法尽归落阵者掌控,既阴毒,又防不胜防。 温晋最后把姜书带出,必是为了凑齐九人大阵,好险没让他成,否则白骨术那一下子,两人都得没命。 姜书神色黯然地垂下脑袋:“是我不好,自家仙门叛离的邪道修士都不认得……” 赵振叹道:“你年纪小,这种事自然不会有人和你说,别太自责。” 他望向令狐蓁蓁,虽不知道这大荒姑娘为何在此,但她面色如雪一般,明显受创极重,加之通间内其余八名女子个个血肉模糊,全是那温晋的恶行所致。 他骤然垂首躬身,犹如赔罪:“诸位救了小师妹,我感激不尽。是我紫虚峰出了败类,连累令狐姑娘重伤,还戕害了这么多人,赵于飞汗颜。” 虽然紫虚峰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德性叫人厌恶,但过于在乎面子以至于把这种事揽在自己身上倒也是叫人不得不佩服,太上脉可从不会有人把令狐羽的恶行算自己头上。 周璟将他拽起:“温晋已死,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于飞兄不必耿耿于怀。大荒的事我们欠你人情,今日才得回报一二。” 赵振还想再说,却听他又道:“对了,你该叫令狐师姐。” “啊?” “她是我太上一脉的小师姐。” 她不是神工君弟子么?当的哪门子师姐?话说他们太上脉怎么回事?一会儿小师妹一会儿小师姐,乱七八糟的。 这回赵振可忍不住了,正打算亲自找令狐蓁蓁问个清楚,谁想那大荒姑娘已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出去了,看着好像随时能摔一跤。 人影一晃,秦晞已追上去轻轻托住了她的胳膊。 “去哪儿?”他问得简洁。 令狐蓁蓁困得头也抬不起:“睡觉。” 就站了这么会儿工夫,她简直头重脚轻,非得赶紧躺下去才行。 秦晞扶着她走得不快不慢,及至进了客房,把她往床上一放,却没有走。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慎重地退了两步,漆黑眼眸静静望着她,声音里有种刻意压抑的冷静:“小师姐,你刚才说,因为太上脉有我,所以你会喜欢。为什么?我想知道理由。” 既然是乱麻,还是要快刀斩之,从大荒拖到现在,逃避没有意义,他等她一个回答。 令狐蓁蓁睡意朦胧地打着呵欠:“因为我和你最熟,我们是患难之交。” 秦晞眯起眼,像没听懂似的。 患难之交? 说起来,从大荒到中土,他们确然遇过不少事,这四个字倒也担得起。 患难之交,患难之交…… 沉沉压在心头肩上的迷雾浓云瞬间被拨开,秦晞陡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 这是他可以接受的,与她简单而质朴的关系。 对她来说,在中土确实与他最熟,且她初来乍到,自然会对最熟悉的人有所依赖,所以毫不犹豫教他纸通神,所以无意中触发盘神丝,导致因缘倒转。 所有他不愿面对的,她那些亲近与依赖,他自己那些晦涩难言的情绪,突然间变得十分合理。 她只要不是动心动情这些荒唐理由,患难之交,他乐意接受。 秦晞低头盯着她:“小师姐,患难之交是你说的,那你更该听我的话了。下次再要把上清环摘下,你得赔给师弟五百两担心费。” 五百两?他疯了! 令狐蓁蓁登时睡意尽失,义正言辞地抗议:“如果是交易,就不能一人独断,这话以前还是你自己说的,你……” “当然只是玩笑,小师姐别当真。”秦晞像突然换了副面孔似的,变得和颜悦色。 不管真假,反正五百两她是没有的,拳头倒有两只。 “我走了,小师姐好好休息。”他漆黑眼底积满清朗笑意,再不见先前的阴郁,连语调都比平日里轻快无数,“等你精神恢复了,师弟教你疗伤术和传信术。” ……他是不是心情突然变好了? 令狐蓁蓁迷惘地挠了挠脑袋,真是好奇怪的秦元曦,说阴郁就阴郁,说愉快就愉快。 搞不懂,可能这就是男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六十九章 道阻且长(上) 三四日间,从湖底救回的八名女子终于陆续伤愈醒来。 顾采头一个便去找叶小宛,当日救下的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一直被护在仙门内,万幸温晋已除,人亦救回,叫他们夫妻俩团聚,三才城失踪一事便可了结。 谁想叶小宛却为难道:“那位三才城的公子听说温晋已死,当日就走了。” 顾采惊道:“他连看都没来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这……亲眼见到自家夫人和别的男人私奔,追上去后还险些丢了命,他不来看似乎也挺合理。 叶小宛干笑道:“别人夫妻的恩怨,我们哪里懂得。” 顾采只能感慨:“都说世间怨偶多,既如此,当日何必成婚。罢了,还是联络她们的夫家吧,人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叶小宛却摇手:“顾师兄,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都别联络最好。” “为何?” 与这位某些地方莫名憨傻的修士解释起来,恐怕要费老大劲,叶小宛只道:“那顾师兄试试与她们提联络夫家娘家的事。” 顾采不信邪,当真去了客栈通间,果不其然,刚说出联络夫家几个字,女子们的反应无比激烈,甚至有几个顾不得体弱不能行,从床上直接滚将下来,一副要逃命的模样。 顾采安抚了大半天,出来时满头大汗,面色虚白。 叶小宛道:“顾师兄你想想,除了那位好运的三才城公子,其他人的夫君都已被温晋的噬心咒折磨至死,夫家如何容得下她们?娘家人即便有心收留,也架不住风声走漏。” 旁边的姜书倒是一派天真:“但人不是她们杀的呀。” “世人是不会管这些的,夫妇间的恩怨情仇谁也不知道,可人死了,就是一座挪不开的山,从此隐姓埋名,离乡背井,才能过安稳日子。只是……心里未必会安稳。” 叶小宛不知想起什么,眉梢眼角漏出些许哀色来。 顾采叹道:“既然如此,我该回一趟三才城,至少给仙门一个交代。” 姜书一听三才城,立时问道:“顾师兄,我听说三才城格局精妙,城内奇峰跌宕,堪称一大奇景,是真的吗?” 顾采颔首:“不错,三才城地形奇特,一条路可能左手边是山崖,右手边又是山话,顾采已利索干脆地答应了,犹特别热心地给她讲三才城景致,甚至邀她进仙门玩。 “你连这扬州都还没走个明白,就往更大的梁州去?”赵振忍不住开口,“何况师父让你出门试炼,是寻访天财地宝,不是叫你四处游玩的。” 姜书似是顿悟了什么:“师兄说的对,我该好好走走扬州。显之师兄,你有事吗?带我逛逛可好?” 她一下子就从“顾师兄”跳到“显之师兄”,赵振脸色立变。 然而顾采丝毫不会看眼色,当即热心答应下来,两人边说边笑往外走。 赵振急道:“等下,小姜,还是师兄陪你……” 姜书天真烂漫地朝他摆手:“师兄还要留下替那些夫人们撑好回元阵,不麻烦你。你放心,我有显之师兄陪着。” 赵振只觉一根针戳进脑门似的,他好好地自告奋勇撑什么回元阵,让小师妹在眼皮子底下跟别人跑。 他无助地转头望向一旁的叶小宛,她立即拍着脑袋回避视线,喃喃:“我、我突然想起师伯找我有事,赵师兄,告辞。” 赵振的无助一直持续到天黑,眼看将近亥时,姜书和顾采竟全无回来的迹象,他简直如烧了屁股的猴子,坐立不安。 院内忽然有人回来,却是秦晞,他像刚做完晚课似的,周身灵气震荡,头发上还滴着汗,氅衣脱下搭在肘间。 赵振再也忍不住,奔过去劈头第一句话便是:“小师妹才十五岁,劳烦元曦下回告诉显之。这个……我、我不大好说。”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他来说? 秦晞四顾一圈,问道:“姜师妹和显之兄一起出去了?” 赵振嘀嘀咕咕地:“不错,我忙于稳固回元阵,小师妹便找了显之一同出门。我知道显之是至诚君子……我若找出门,实在有失体统,倒好像怀疑显之似的……” 这紫虚峰修士,平日里贵公子架势挺足,遇到一点事却像絮叨的老头子,才亥时而已,说不好还在茶楼喝茶,也不知他胡思乱想个什么,一个人待不住,还跑来聒噪他。 秦晞问得友善:“要不我出门找找?” 赵振赶紧拦住,这小老弟不识路,走丢了更麻烦。 正纠结时,便见姜书和顾采边说边笑地回来了。 赵振大松一口气,不好责怪顾采,只朝姜书瞪眼:“亥时才回来!在紫虚峰你也敢这样?” 姜书诧异道:“师兄,我还在试炼,不是你叫我多走走?” 赵振无话可说,待见着她笑吟吟与顾采说话,毫无防备犹在做第二日相邀,那呆头鹅似的顾采竟还答应了,他心情立即变得更差。 “明日师兄也一同去。”赵振护犊护得厉害,还要拉上旁人,“元曦也一起……” 一语未了,却发觉秦晞早已不见人影。 * 浴池内热气氤氲,秦晞惬意地泡在温水里,轻轻拉开半扇木窗。 他可不想管赵振的坏心情,免得败了自己的好心情。 自令狐蓁蓁说了“患难之交”的话,他骤然轻松不少,连觉都睡得特别香,方才问灵风湖修士借了练武坪活动一番筋骨,更是神清气爽。 月色朦胧,夜风带来庭院里桃李芬芳花香,秦晞只觉许久不曾这般闲适,手掌微微合拢,再张开时,一枚细小的风雷飞剑便无声无息飞旋而起。 他曾设想过风雷飞剑最完美的模样:既有可怖的杀伤力,又要无比迅疾,还要无声无息。无论是龙群飞刃还是风雷飞剑,唯一败笔处便是太吵。 他一直在尝试如何让风雷飞剑寂静下来,想不到在对付温晋时奇迹般成了一次,加之后来为了遮盖龙群飞刃的灵气痕迹,他从湖底出来时将风雷术用到了极致,突生领悟,终于抓住了诀窍。 秦晞正把小飞剑玩得不亦乐乎,忽闻前院传来人声,顾采不知与谁说话,过了没一会儿,却是令狐蓁蓁的声音响起:“顾师弟,可否把你的名和字写给我?” 她还没睡?怎么突然分得清名与字了?大晚上跑去问顾采要这些是何意? 顾采一面唰唰在纸上写,一面道:“令狐师姐,我想过了,灵风镇外有一座密林,只要在那里撑开引雾结界,便无人能窥视,不知师姐能否在那里给我观摩一下龙群飞刃?当然,是等师姐彻底休养好之后。” 他倒是对龙群飞刃念念不忘,按令狐的性子,多半要答应。 轻柔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竟是拒绝:“我赔你十两银,这件事不行。” 顾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令狐师姐必有自己的难处,龙群飞刃一事就当我没提过,好吗?师姐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秦晞忽觉他那对谁都温柔的腔调听起来分外刺耳,都亥时了,喝什么茶? 他穿好衣裳,“霍”一下拉开房门,清亮月色豁然映入眼帘,前院空荡荡地,只有令狐蓁蓁俯在花树石桌上埋头不知写着什么。 夜风拂过她身上薄软的羽衣,雪白的袖子简直像半透的——明明体力不济,还撑不起真言,竟穿这么少吹冷风。 她见着他立即招手:“秦元曦!原来你没睡。把你的名和字写给我看看。” 秦晞见她胳膊下面压着一沓白纸,上面已写了众修士的名与字,瞬间醒悟她不知找谁学了传信术。 莫名的不快从腹内上升到喉间,大荒人总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说好了他来教,她又随心所欲地忘了。 “谁教的传信术?”他语气淡漠。 她一下便察觉到他的情绪,抬头看他:“碗刚才给我带宵夜,我就顺便问了下传信术。你又不开心了?” “师弟没有不开心,是小师姐多心。所以你现在学会了?” “还没会,现在运转不了灵气,我先搜集名字。”她转着笔皱眉头,“不过你们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烦,不但有大名,还有字,有的还有号。学传信术必须写大名,可平辈又不能叫大名,为什么?” 秦晞见白纸背面她还写错了许多人名,什么“叶小碗”、“葱花”、“顾菜”等乱七八糟一堆,又有些好笑:“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小师姐只要记住怎么做就好。” 他将写了大名的白纸递回去,上面“秦晞”二字笔迹甚是潇洒。 令狐蓁蓁立即道:“是东方未晞的晞,怪不得叫元曦。” 秦晞反而讶异:“看不出小师姐肚里亦有些墨水,东方未晞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比他还吃惊,“我以前在……” 话语忽然断开,她凝神想了许久,却全无念过书的印象,更没有练过字的印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思索个中缘故。 秦晞却只笑了笑:“肚里有墨水才更有小师姐的样子。” “真的?”令狐蓁蓁怀疑地看着他,她可不是傻子,他叫小师姐的时候一点儿敬意都没有,她怎会听不出来。 秦晞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不然呢?我倒是想叫小师妹,可师尊不许。” 令狐蓁蓁觉得额头痒丝丝地,说不出是想挠一挠,还是想在他身上蹭一蹭。 娇小的纸狐狸摇着尾巴落在秦晞怀里,他轻轻抚过媚而长的眼,露出近乎宠溺的神情,漫天温柔月光仿佛都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令狐蓁蓁本能地凑近,想看清他眼底幽然清透的光,想看他同样的神情望着自己,那会是怎样景致,似乎极美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章 道阻且长(下) 秦晞的指尖又一次点在额头上,这次是毫不犹豫推开她。 他确然望向她了,却是一本正经地嫌弃着:“小师姐动不动贴人的坏习惯可要改改,这里不是大荒。” 令狐蓁蓁忽觉不服气,他自己还不是动不动掐手掐腰?对她却异常严苛,好似她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每次都毫不客气推开,真真不讲道理。 忽觉他捏了捏自己薄软的袖子,她飞快抽回胳膊——以后也不许碰她,她可是小师姐。 肩头一沉,是他脱下氅衣披上来:“穿这么少,冷不冷?” 她有各种避字诀符纸,他是不是忘了她算半个手艺人? 令狐蓁蓁想把氅衣还回去,又有点舍不得,暖洋洋的晒干花草香正笼罩她,是她喜欢的味道。 秦晞正在白纸上写字,“令狐蓁蓁”四个字被他写得漂亮又端正,字迹比先前的要圆润许多。他像是挺满意,撑着下巴看了半晌,指尖在“蓁蓁”二字上轻轻点触。 仿佛是点在她心尖上。 脖子上骤然腾起温暖的感觉——不,是发烫,一直燃烧上脸庞,耳朵里隐约有嗡嗡的声音,可能是风声,又像是心跳。 秦晞突然抬手盖在她脑门上:“脸好红,发烧了?” 可能真是发烧,有点晕乎乎的。 他把她推进客房,不知是威胁还是哄骗:“下次再大半夜不睡觉吹冷风,师弟哪儿都不带你去。” 他带什么?连路都不认识。 令狐蓁蓁怔怔看着门被合上,忽然生出一股高兴又失落的心情。 像是那时候在深山,每次看到大伯背映霞光走上山道,她都是这样高兴而失落。因见着他而高兴,因他给予的温暖太少而失落。 是怎么了? 她摸了摸脸,烫意犹存,很久都没有消退。 * 许是因上回顾采说的“联络夫家”一事始终阴影难消,被救回的八名女子不等体力完全恢复,便一一来拜别修士,真像叶小宛说的,走得悄无声息,生怕被人认出来。 至此,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的灵风湖女子失踪一事,彻底了结。 这些日子众修士每日轮流维持回元阵,都有些疲惫,叶小宛有心让大家放松下,特特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晴天,领着他们一路上灵风山游玩散心。 行过一段无人山道,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半山花树层叠繁茂,粉白艳红各色缤纷。及至乱花深处,一弯极清澈美丽的小湖泊落在陡峭崖边,湖形狭长弯曲似钩月,湖上微风扑面,四下落英如雪,实实令人心旷神怡。 叶小宛取了钓竿上饵,笑道:“这座山话,赵振正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令狐却远远地靠着花树睡着了,秦晞刚脱下氅衣盖在她身上。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道:“元曦,过来一下。” 秦晞并不意外,与他行去远处,问:“是想说那个映桥仙子?” 周璟神色慎重:“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她的事,能说出我们修行的功法,还知道令狐的身世,她多半是昌元妖君的余孽。” 事情不妙,令狐身世若是被她大肆宣扬到人尽皆知,只怕麻烦源源不绝。 秦晞却摇头:“姑且不说映桥一派十几年前便有了,单能招揽到温晋这种修士,那仙子也算个人物。依我看,说不定是她利用昌元妖君。” 在大荒时,昌元妖君对他和周璟的执着就很诡异,他一直想不通,眼下遇到这神秘的映桥仙子,他反而有些了悟。有三成……不,五成的可能,昌元妖君与映桥仙子有关联。 映桥仙子究竟为何人,一时说不好,但他直觉事情恐怕与令狐背后那股力量有关。仙子把令狐的身世暴露给温晋,要求却是杀他和丛华,这便很有深意了,太上脉只有他们两个是盘神丝有缘者。且她的意图似乎只想留下令狐,多半知晓盘神丝是在她身上。 果然,他不动,对方便要蠢蠢欲动,突如其来的映桥仙子正是初现的裂缝。 “我猜映桥仙子不会把令狐的事宣扬出去。”秦晞拨了拨头发,“她看着并不想杀令狐,既然令狐羽仇家那么多,说出去是给她自己树敌。此事敌暗我明,静观其变吧。” 周璟斟酌道:“不然别去青州了,神迹之下察觉不到妖气,搞不好对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何况令狐伤得甚重,再出意外只怕不好。” 当然要去,不去如何能钓出更大的鱼? 秦晞语气很平静:“我会看好她。” 月色如水,他发间墨黑的太清环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在月光下变成了半透的,色泽极美。 周璟不禁诧异:“你怎么不戴上清环?” 元曦常用三件异宝:玉清环,上清环,太清环,每件都有不用效用。 玉清环可贮存巨大的灵气,亦可幻化清光飞刃,在大荒十分好用。但既然回了中土,他该用上清环才是,毕竟风雷术的演化全在里面,可他偏偏把太清环戴着,那里面放了冷电,因杀气太重,师尊还特意交代过少用。 秦晞一个顿也没打:“给令狐了。” 他把上清环给令狐?! 周璟突然咂摸出味道来,骇笑道:“你就……这样紧紧看住她?” 上清环是元曦最常用的异宝,已到了与他一体一心的地步,给令狐的意思就是不管她在哪儿他都能找着?他觉着自己真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位九师弟,他到底怎么能一脸从容做这些事的? 可秦晞既没有柔情,也没有蜜意,声音很轻,却很淡:“我当然要紧紧看住她。” 周璟不免多看他一眼。 虽说元曦和令狐之间犹如一池粘手浆糊,时时叫他摸不着头脑,但他一直觉得是他俩不开窍的缘故。可现在不一样,元曦这绝不是对喜欢女子的态度。 他直觉不对劲,终于摆出师兄的模样:“元曦,我不知道你对令狐是什么看法,又想和她保持什么关系。但你若是心里与她不对付,便不该面子上还笑嘻嘻与她来往。” 秦晞缓缓道:“谁说我与她不对付?我和她可是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 周璟望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更觉不对劲:“我看,你该把无妄法再好好练练。” 即便修上一万遍无妄法,又有何用? 秦晞的视线掠过令狐蓁蓁熟睡的脸庞。 得到盘神丝之前,她会有怎样的眼神?在直率言语之前,她的嘴唇说过什么样的谎话?在自以为手艺人之前,她又怎样驱使飞刃穿心? 眼前的这个令狐蓁蓁,是盘神丝打造的虚幻泡影,懵懂失忆,不记前因。 真实的令狐蓁蓁或许是个冷酷的杀人凶器,或许投身在庞大的阴谋里,或许像师尊说的,聪慧且狡诈至极。 他是被短暂的梦幻泡影吸引,循着本能自欺欺人,顿悟情意的瞬间,也顿悟到,当盘神丝取回,泡影便要破碎。 沉溺假象,他一直在试图把死局推迟,实实可悲。 然而,踏着泡沫如何能飞天,一切终究是虚妄。 倒不如不深想,患难之交就很好,他的心得以喘息,来日的盘神丝夺回也能利落干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一章 我所欲也 三月十三,天朗气清。 在认识赵振前,令狐蓁蓁对“一方巨富”的理解是像师父那样,黄金白银随手丢,能用钱解决的事绝不亲自动手。 原来中土还有全然不晓得“钱”这个字怎么写的豪富。 单单他在东莱城的府邸,就足占了半座山,在他嘴里还只是个“私人别馆”,连客房都建在高楼之上,东临沧海,西观巨城,堪称绝景。 不过今日应是住不到这奢华客房里,赵振似乎打算带他们去城外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正忙着吩咐府内管事们收拾诸般用具,闹哄哄地,眼看一时半会儿弄不完,令狐蓁蓁索性出府逛逛。 真像师父说的那样,中土城池风格迥异,既有灵风镇那样秀丽小巧的,也有东莱城这样巨大繁华的,道旁房屋几乎都在三层以上,华丽的彩绘适当在墙上加以点缀,极富韵味。 令狐蓁蓁边走边看,只觉什么都新鲜而有趣,拐过街角,忽见一座玲珑庭院,庭院内建了三间瓦屋,屋顶铺陈五颜六色的彩瓦,倒颇有大荒风情。 此时院外都挤满了人,喧嚣声浪中,有个女子高声道:“大家不要往前挤!先生近日并不在青州!招揽新书童一事,全权由我负责!有意者请在我面前的书案上领纸笔,将姓名年纪写好,再附上简略生平,三日后再来,到时自有定夺。” 令狐蓁蓁不由凑上前观望,便见院内放了张巨大的书案,上面铺满白纸,书案后站着个年轻姑娘,并非灵风镇茶馆那位,却同样戴着一顶毡帽。 陌生的毡帽姑娘犹在高声说话:“先生潜心创作,书童负责天下九州四处游历,为先生收集民间故事。听起来轻巧,其实颇辛苦,诸位还请慎重考虑。一经得用,行路住宿吃食先生都包了,每月另有报酬十两银。” 听起来好有意思!还有报酬的! 令狐蓁蓁立即取了张白纸,还没来得及写,忽听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小师姐,刚到东莱城你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她讶然抬头:“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认路了?” 秦晞四顾一圈,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这是在做什么?” 令狐蓁蓁语气里有股莫名的兴奋:“你记不记得灵风镇那个问奇怪问题的书童姑娘?她家那个会写故事的先生在招新书童,我试试看。” 书童?秦晞摇了摇头:“小师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书童。” “为什么?” 她明明既可以做手艺人,也可以做修士,更能做书童,凭什么只能做其中一个? 秦晞弹了弹她手里的白纸:“因为修士并非俗世行当,一入仙门,终生只有修行,修行不进则退,你哪来的工夫再干别的行当?这张纸是用来写生平简略的?太上脉修士的生平与修为,在外面光买小道消息便要万两黄金起,你岂能白白给人家。” 黄金万两! 令狐蓁蓁激动之下霍然起身,他顺势牵住她的胳膊往外走,一面问:“小师姐是不喜欢做修士?” 怎么又是这种问题? 她想了想:“没有喜不喜欢,那都是令狐羽的东西,我就想要些自己的东西。” 知道她身世的,总会把她和令狐羽摆在一起。既然外面的身份无可避免,她会好好当修士,全盘接受令狐羽的绝学,亦全盘承担他的麻烦。 只是她也想要属于“令狐蓁蓁”独有的。 当手艺人,当书童,或许以后还会做个裁缝,哪怕当个修伞匠……令狐蓁蓁就是令狐蓁蓁,其他人不在意无所谓,她很在意自己想要的。 秦晞笑了一声:“小师姐是令狐羽千挑万选出来的孤莲托生,资质万中无一,应当很快就能把他不会的都学会,那不算你自己的东西?” “算。”令狐蓁蓁点头,“这个也是要的。” “所以小师姐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故意摇了摇头,“看不出你这样贪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二章 旧时桃花(上) 叶小宛曾说过,荒山中的繁华村落在中土很常见,此言果然不假,朗月村看着孤零零地杵在荒山里,却异常热闹,与其说是村落,倒更像东莱城的延续。 赵振亦不愧是真正的一方豪富,朗月村里最奢华的客栈正是他赵家的产业,包下两层楼时,眼皮都没眨一下。 考虑到令狐蓁蓁静养时最好有人照顾,他本想安排叶小宛住在隔壁,谁想秦晞直截了当地要求:“我要住在小师姐隔壁。” 周璟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虽乐意把他俩撮成一对,但这种事可不一样,令狐如今是正经的小师姐,言谈说笑另当别论,他俩可还没成爱侣,怎好住隔壁?往常三师姐和他们一块儿出来试炼,从来都要比师弟师妹住高一层,这是礼节,元曦当真越来越不成体统。 他正欲出言反对,冷不丁叶小宛凑过来悄声道:“丛华师兄,秦师弟不会做什么无礼之举的,令狐姑娘更不会,你别皱着眉头啦。” 周璟没好气地瞪她:“你又知道我想什么了。” 叶小宛只是笑:“我以前还以为丛华师兄最叛逆,原来一步雷池不敢越的是你。” 她好似话里有话,周璟望向她:“我早就想说了,你入门才三年,元曦可比你入门早得多,怎地一直叫他师弟?” 她悠然道:“虽然比我入门早,可他小我两个月,自然是师弟。” 他多看了她一会儿:“你连他生辰都知道?” 叶小宛连连摇手:“就是一开始实在不知如何称呼,才问了下生辰,你别乱想啊!” 周璟扬手在她脑瓜上轻轻一拍:“说话没轻没重,我乱想什么?年纪不大,心眼倒多。” 她佯叹一声:“我这叫聪明伶俐,丛华师兄真不会夸人。” 周璟只觉浑身暖洋洋地,像泡在春水里似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轻柔:“你不是青州人吗?家乡在哪里?要不要回去看看?” 叶小宛面上的笑意骤然淡了:“没什么好看的,家破人亡,见了也是触景伤情。” 周璟一惊,她却已笑起换了话题:“来的时候看到村内有个小山坡,听说灵泉就在里面,丛华师兄,要不要去看看?” 他默然良久,颔首:“好。” 说罢,却极轻地牵住了她的手。 因觉她近乎惶恐地试图抽离,是担心在人前?口无遮拦的时候大胆得很,说他不敢越雷池的也是她,他倒要看看胆小的人是谁。 周璟的手握得更紧,忽又把脸转过来直视她,仿佛在看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叶小宛的头低低垂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唯有脖子慢慢变得通红。 周璟唇角扬了起来。 * 令狐蓁蓁觉着“静养”这种事在自己身上是不存在的,哪怕手脚无力,她也没法一整天睡床上,逮着机会就想出门活动活动筋骨。 在客房小憩片刻后,她兴冲冲地往外赶。 不晓得朗月村有没有手艺人商铺,最近她在自己研究木雕手艺,正好多买些东西备着。 刚在回廊拐个弯,当头便撞上了秦晞,他一手扶住她,颇不赞同地上下打量她刚换的薄软萝蓝紫襦裙,在袖子上捏了一下,叹道:“小师姐,你怎么还穿这么单薄?着凉怎么办?” 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秦元曦又在随便碰她,不许碰。 令狐蓁蓁一把抓回袖子,摸出一沓符纸:“我有避字诀符纸,一点也不冷。” 秦晞不为所动:“万一掉水里呢?” 这人怎么就不盼着她好? 令狐蓁蓁摇着头拔腿就走:“我就是裹上棉被,真掉水里还不是一样冷。” 因见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她不由想起之前在东莱城也是,跑出去没一会儿,他便跟上了,她奇道:“你最近怎么不和小七一起玩?你们不是形影不离吗?” 秦晞道:“因为我和小师姐前有赌约,后有上清环交易,咱们才是真正的形影不离。何况丛华他们各玩各的,谁都不管我,我只能来找小师姐,免得一人走去梁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三章 旧日桃花(下) 秦晞款款行礼:“这位师妹,有礼了。” 他认不出她是谁,只含糊带过。 女修士却并不介意,柔声道:“元曦师兄,数年不见,你莫非记不起我的名字了?我是梁州玄凤楼的修士,叫舒语柳,三年前正是在朗月村,师兄救了我。” 三年前?秦晞心念急转,努力回忆。 有关朗月村的事,他只记得是迷路间无意进入,因觉得这里有趣便住了几天,恰逢村里有妖筹划闹事,被他当试炼的妖物给解决了,之后惊觉此地不是梁州,为了完成真正的试炼,还花了好一番工夫。 说起来,当年在村里似乎确实救过几个修士,里面多半正有这位玄凤楼女修士。 丛华还真不是胡扯。 他当即客气地谦让数句,忽又听舒语柳问道:“这位师妹是?” 她和善却又带了些谨慎,望向令狐蓁蓁。 早在东莱城,她就注意到秦元曦身边有个容姿秾艳异常的美人,此时凑近观看,更觉她丽色夺人,就是脸色不大好看,像重伤初愈。 秦晞道:“她是我们一脉的小师姐。” 舒语柳立即躬身行礼:“原来是师姐,失礼了,我原以为是师兄的爱侣。” 令狐蓁蓁听他们提到自己,便热心地自我介绍:“不是爱侣,是师姐,我叫令狐蓁蓁。” 舒语柳因觉秦晞淡淡地,既烦恼没有一个可亲近的突破口,又忐忑他二人的关系,此时听她否认,登时心头一松。 她与令狐蓁蓁聊了一会儿,见她一派无邪,便含笑轻轻挽住她的胳膊:“令狐师姐是头一回来朗月村?这条紫藤花廊里有趣的地方很多,不如我带师姐逛逛?” 令狐蓁蓁对女修士的好感向来不低,叶小宛俞白姜书她们都比男修士好说话多了,眼前这位女修士果然亦是友善亲切,她忙不迭地点头。 舒语柳沿途款行,一路走一路细细介绍,及至到了一家店铺,却是卖纸的,各色纸张都有,连罕见的若木树皮纸也有,令狐蓁蓁一溜烟便钻了进去。 舒语柳扭头去看秦晞,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只背着手静静凝望坠落的紫藤花,细碎的光影落在他侧面,深幽而隽美,他似是藏了无数秘密与心事,于这短暂瞬间叫她窥见。 她情不自禁悄悄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元曦师兄,三年前蒙你搭救,从此我日夜感念,不敢相忘。我……月月都往朗月村来一趟,只盼再见你一面,今日有幸再会,我心里、心里高兴极了……” 说着,她忍不住偷偷抬眼,见他那双漆黑的眼静静看着自己,不由面上浅浅泛起一层红晕,急忙垂头。 谁想他语带诧异:“舒师妹若有要事,可以传信,也可以来太上脉找我,为何月月来朗月村?” 舒语柳欲与他话语间直接些,犹豫良久,到底大着胆子细声道:“元曦师兄不记得了吗?三年前,我戴的珠花遗失,正是你带我找回。我第二次去太上脉的时候,也曾与你提过,我会月月在朗月村等你……元曦师兄不正是认出那朵珠花,才来了朗月村?” 珠花?秦晞一下想起昨日那辆低低飞驰的车,还有掉落的珠花,当即从袖中取出,淡道:“原来是舒师妹的珠花,城内驾车低飞,又坠落重物,此举怕是不妥。” 舒语柳料不到他竟语带责备,一时羞愧难当。 三年前蒙这位太上脉修士搭救,他年少俊逸,一派仙人风姿,更兼修为了得,虽身处太上脉这样的绝世名门,却并无冷傲架子,言谈间和气且爱笑,因着不认路,还有些呆而懵的可爱。 她起先只是兴起一丝朦胧好感,直至发觉母亲留给自己的珠花遗失不见,焦急万分时,正是他带着她重回一趟妖族巢穴,寻回珠花。 自此之后,她便不能自拔,明知太上脉试炼甚多,未必再来此处,她心底深藏的那段少女柔丝却放不下,月月都要重回旧地,独自回味美好过往。 在她心里,秦元曦温柔体贴,知情知趣,谁想此番重逢,不知为何他却不开窍似的,想象中的温柔知趣半点不见,甚至要来责备她。 舒语柳竭力寻回自己的声音,语带颤抖:“是时隔三年见到元曦师兄……我太激动,不小心遗落珠花……我后来和东莱城的居民们当面道歉了,元曦师兄别怪我,好吗?” 话音刚落,便听一人笑道:“元曦师兄要怪谁?” 说着便有个年轻修士款款行来,正是周璟。 他原与叶小宛去看灵泉,谁想未到月圆之夜,灵泉并未涌出,索性便来紫藤花廊游玩,想不到却当头撞上元曦的旧日桃花,还在那边缠缠绵绵颤颤巍巍地,好似要哭了。 周璟素来唯恐天下不乱,哪里肯放过这样有趣的事,加上老九跟令狐奇奇怪怪,他正好给他们打个岔醒醒神。 他当即又道:“师妹多虑,元曦绝非严苛之人。师妹是独自来的朗月村?一个人多没意思,不如一同逛逛?” * 说是逛逛,可这逛得也太诡异了。 周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劲把秦晞朝舒语柳那边推,就是不给他过来找令狐,也不晓得他搅的什么浑水。 那边厢的舒语柳看着腼腆,倒是意外地主动,片刻不离秦晞,时不时与他说两句话,好似在揣度他的心思。 这边厢的令狐蓁蓁一无所觉,手里捏着一串紫藤花,正边走边闻。 叶小宛纠结了半日,决定站在令狐这边。 秦晞待令狐分明与别不同,尤其是令狐重创后,他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就差一步,他却始终回避不前,比往日更多了无数谨慎,倒不知什么缘故,看着真是干着急,她得推一把。 叶小宛凑去令狐蓁蓁身旁,笑眯眯地低声道:“蓁蓁,你有没有觉得那位玄凤楼女修士待秦师弟格外不同,是不是挺喜欢他?” 令狐蓁蓁却道:“秦元曦人不坏,她当然不会讨厌他。” 叶小宛故意摇着头叹气:“那就是说,你乐意看他俩凑成一对?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他。” 凑成一对? 令狐蓁蓁抬头望去,恰逢秦晞正低头与舒语柳不知说什么,墨一般的发丝落在面颊旁,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笑了一下。 叶小宛还在说:“是不是?他俩站一会儿还挺般配。” “没有。”令狐蓁蓁下意识拒绝,“一点也没有。” 叶小宛憋着笑:“既然如此,男未婚女未嫁,你觉得不行,就上去把秦师弟抢过来呀。”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东西能抢,人是不能抢的。” 哎,真真浪费她那张聪明妖媚的脸。 叶小宛终于体会到周璟搅中一池浆糊的感觉,她可没他那么旺盛的自找麻烦的精神,索性不说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四章 浮光沉沦(上) 时近黄昏,终于逛完长长的紫藤花廊,出来后却不是原来的街景,而是停在半山坡的花林间,粉艳嫩白的海棠花盛放枝头,在霞光中极尽妍媚。 薄雾淡云倏忽在身后消散,令狐蓁蓁扭头看了一眼,却望见舒语柳还留在秦晞身边,一个红衣,一个白衣,一个秀丽,一个飘然若仙。 叶小宛的话浮现耳畔:他俩站一块儿还挺般配。 不错,确实般配。 她忽觉心里像是多了个缺口,说不好是温暖的东西往外流,还是冰冷的东西往里灌,最后又扯着胃里隐隐约约的难受。 不对劲,可能是饿了。 恰好前面有家小食铺,好似在煮甜汤,香气弥漫,令狐蓁蓁买了碗甜汤,见那食铺狭小,并无客座,便悄悄走远。 这边秦晞被周璟拉扯半日,又被舒语柳三聊两不聊说了一堆客套话,终觉不耐烦,当下又取出珠花递过去:“舒师妹,珠花请收好。” 或许是习惯了与令狐蓁蓁相处,一时没考虑到中土的姑娘家脸皮有点薄,他不大客气的责备应是让这位玄凤楼女修士下不来台,不过聊了这么久,她应该好了吧? 舒语柳虽腼腆,却自有一股执拗勇气,既然遇上了,便绝不肯错过,当下鼓足勇气道:“我方才不小心泼了些甜汤在手上,有些不方便,请、请元曦师兄帮忙戴一下,好吗?” 这怎么戴?他可不会。 秦晞把珠花放在她手边,客气道:“抱歉,我不会。舒师妹且宽坐,我去添一碗甜汤。” 说着便转头去寻令狐蓁蓁,奇怪的是,目所及处,却不见她人影。 他心念微微一动,察觉到上清环的所在,居然离了那么远,当即绕过重重海棠,循着上清环的方向疾步而去。 及至来到另一片花林前,但见蓝莹莹的花朵铺天盖地,正有几个修士四处张望喃喃:“奇怪,方才还见着的,那美人去哪儿了?” 他们多半是在找令狐,想不到回了中土,依然随处可见轻薄修士。 秦晞远远避开他们,踏着满地浓郁幽蓝的花瓣,终于停在一株树下,抬头一看,果然大荒人躺在上面,只捂着肚子眼怔怔地看着蓝花出神,不知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浅浅泛起的斜阳余晖落在她发间面上,虽是气血虚弱的病容,却依旧璀璨艳丽。只要不说话不动,她确然是美得令人无话可说,一眼钻心的丽色,自然引来无数视线。 秦晞丢出纸狐狸,一路轻巧地沿着树干奔上她肩头,他腾风而起,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她抱怨:“秦元曦,我肚子疼。” 怎么会肚子疼,甜汤喝撑了? 秦晞端起她放在手边的瓷碗看了看,里面的甜汤还剩大半,她压根没喝几口。 “小师姐怎么了?是甜汤不可口?” 确实不可口,也不知道怎么了,喝不下去。 令狐蓁蓁扶着肚子皱眉:“算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安静点。” 秦晞瞥了她一眼,非但没走,反而弯腰半躺下来,手肘撑在枝桠间,一条腿也悬在外面,用脚尖去轻触不远处蓝莹莹的茂密花朵。 “小师姐,肚子疼更不能一个人,师弟陪你说说话就好了。”他吹去落在肩上的花瓣,“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中土的神迹与炎神之宴有许多不同处,譬如这蓬莱九老丈人的神迹,便是对观赏者有要求的,你晓得是什么吗?” 不知道。 令狐蓁蓁很老实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秦晞看上去十分严肃:“大荒是诸神遗弃之地,所以但凡大荒出身的,都看不到九老丈人的神迹。” 大荒出身的看不到?令狐蓁蓁登时倒抽一口气,那她还去干嘛? 冷不丁听他“噗”一声笑起来,见他笑得戏谑,她不由恍然:“你骗我。” 是,因为实在有趣,且她不知在气什么,打个岔总是好的。 秦晞坦然承受她不大友善的目光:“所谓神迹不过是神明曾存在过的痕迹,没那么多讲究,谁都能看,小师姐放宽心。” 他可真够无聊的。 令狐蓁蓁不去搭理他,在袖袋里摸索半日,却掏出一坛酒来。 秦元曦扯什么说说话肚子就不疼,一点用没有,还不如喝点酒睡一觉,多半明天就好。 纸狐狸在身上来回绕了几圈,长尾巴环住她纤长的脖子,细细地上下撩动。她终于被痒到,却懒得动,只憋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真不懂事。” 令狐蓁蓁拿出师姐斥责师弟的语气,反手却将纸狐狸拿下,指尖轻触它的小脑袋。 头一回有人说他不懂事,还是这个最擅长胡来的大荒人。 秦晞本想反驳,却又吞了回去。 也罢,不与她计较,谁叫他懂事呢。 见她一气喝了数口酒,他正欲出言阻止,却见她抹了抹嘴,反手又把甜汤端起来了。 “小师姐不是说甜汤不可口?”又是酒又是甜汤,她这个肚子疼怕是好不了。 令狐蓁蓁道:“三文钱一碗,趁着还热,我得喝光。” 她平日一沓沓地买树皮纸,随随便便就是几十两下去,如今倒为个三文钱的甜汤不惜撑破肚皮。 秦晞一伸手把碗接过来:“师弟替你喝,正好我觉得颇可口。”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那是我喝剩下的,你想喝的话,我去帮你买。” “没事,师弟不嫌弃,你是小师姐嘛,咱们是同门。” 刚舀了一勺塞嘴里,又听她惊道:“同门就要喝剩汤?可我一点也不想喝小七他们的剩汤。” 他险些呛出来,终于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得默默喝汤。 没一会儿,却见令狐蓁蓁摸了摸肚皮,满脸惊喜地望过来:“我肚子突然不疼了,真的是你待着说会话就能好。” 秦晞默然放下碗,看着她一点点朝自己这里挪,像只匍匐的小狐狸,没一会儿就蹭过来了,可能因为在树上动来动去的缘故,鬓边一绺头发松下来,发簪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 令狐蓁蓁犹试图继续靠近些,忽觉他伸手向鬓边,轻轻拔下了那根发簪。 “这是二师姐给的发簪。”她慎重交代,“小心点别弄坏。” 秦晞没说话,只用指尖轻轻拭过发簪顶端的珍珠,那上面密密麻麻刻了真言,又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具。 她当然会怀念神工君师门,她们待她是真心的好。 衣袖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令狐蓁蓁已靠在身边,客客气气地问他:“秦元曦,我能靠着你吗?” 他能说不吗? 秦晞未置可否,只将胳膊微微抬起,垫在她下巴上,仿佛垫着一只小狐狸,小狐狸正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手里的发簪,时不时还要饮两口酒。 “你不是不认路?怎么找到我的?”令狐蓁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发簪在他修长指间翻转摩挲。 秦晞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我和小师姐有缘分,就找到了。” 缘分? 令狐蓁蓁问:“那你是来找我玩的?” 他不由失笑:“算是吧。” 心头像是又被什么东西轻轻点了一下,令狐蓁蓁下意识仰高脑袋,静静看着他的侧脸,那两扇浓密的睫毛在霞光里变成了金色,微微颤抖着。 他刚才倒是说个不停,可这会儿却变得异常沉默,她把酒坛塞过去:“要不要喝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五章 浮光沉沦(下) 秦晞接过饮了一口——苦且辣,她似乎对烈酒情有独钟。 低头看她的脸,果然因着酒意泛起了血色来,虚弱病容大减,可烈酒终究是烈酒,重伤初愈不可多饮。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谁想令狐蓁蓁出奇大方,在袖袋里一顿掏,又掏出一坛,一面道:“你喜欢这种酒?我这里还有好多。” 她的宝具镯子里似乎总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么是瓦罐吊床,要么是斧头绳子,如今来了中土,又开始放酒,搞不好以后还能放些下酒菜。 秦晞见她打开酒坛要喝,当即伸手抢过来:“小师姐,待会儿还要吃饭,别喝了。” 说来也是,天黑了,是该要吃晚饭。 朗月村已亮起了灯火,却不是灯笼,而是一粒粒悬浮半空的小光球,乍一看像撒了满村的明珠。 明珠悬在外间,也悬在秦元曦的眼底。 令狐蓁蓁撑着他的肩膀凑过去细看,忽觉他动了动,抬手按在脑壳上,多半又是要把她推开。 她有点不高兴:“你不是说了今天随我闻?”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秦晞慢慢收回手:“好,随你闻。” 等了半日,却不见她动,秦晞垂头望去,她只俯在他胳膊上,蹙眉看着他,小声问:“秦元曦,你是真的特别讨厌别人凑太近,对吧?” 他沉默片刻,颔首:“对。” 令狐蓁蓁慢慢坐直身体,开始朝外挪,就是他待着的这根枝桠并不太粗,她竭力挪到边上,不再靠着他。 “不闻了?” 她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讨厌的东西,你真这么厌恶的话,我不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秦晞只觉方才喝下去的烈酒与甜汤半点热气也没化解出来,反倒像一团凉水堵在那里,他忽然低声道:“令狐,其实我并不……” “你说什么?” 她多半是酒意上头了,莫名地兴奋,盯着那些随风飘荡的小光球看了许久,终于有数粒钻过茂密的花朵,飘在身前,被她一把抓住一只,高兴道:“这个特别像萤火虫,不过比那些虫子可亮多了!秦元曦,我能抓一只吗?” 不过是最简单的凝光术,不晓得她激动个什么劲。 秦晞摊开掌心,赫然凝聚起一团更大的光球,似小月亮般清光湛湛。 “这样的才值得抓。” 他将光球弹出,便见令狐蓁蓁惊喜地伸长手臂来捉,这一下动作过大,身体一歪,直直从枝桠上翻了下去。 秦晞反应奇快,风势瞬间便将她托住,他伸手将她捞上来。 “喝酒坐高枝。”他一脚将酒坛踢飞,“要不是我在,你骨头都要摔断。” 令狐蓁蓁竭力为自己辩解:“我不会摔,我会用脚勾住树枝……” 勾什么勾,都醉得眼神发散了,寻常人喝烈酒都论杯,就她一口气一坛,酒鬼一般。 秦晞扶住她肩膀,正欲下树,忽觉她双臂一下抱上来,脑袋贴在怀里使劲蹭,一面醉醺醺地问他:“我就闻一下,行吗?” 他再度僵住,手掌无措地晃了晃,终于落在她后脑勺上,指尖轻轻掐住,竭力把她想成一只真狐狸。 这种时候不说话仿佛很奇怪,他轻道:“小师姐,以后闻到好闻的味道,你也会这样闻其他人?这可不大好。” 令狐蓁蓁只是听不清他说什么,最喜欢的气息近在咫尺,不知为何,好像不满足只闻一闻,她想、想……想咬一口。 她全然循着本能,张口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下。 秦晞陡然抽了口气,一手急急按住被咬的地方,一手却掐住她的脸颊,俯首盯着她,像是生气,又不那么像。 他这样望着她,漆黑眼眸里那些幽然清透的光终于全部给了她。 令狐蓁蓁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是手掌很快被他捉住,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才慢慢拧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小师姐,你醉了,别胡闹。” 她抱着他不放手,醉醺醺地给他道歉:“是我错了,大荒也不能随便咬人。” 秦晞看了看她的胳膊:“大荒也不能这样抱人吧?” “是。”她坦率承认,“可我喜欢这样,能多抱一会儿吗?” 秦晞近乎无奈:“我要是说不能?” 那她再抱会儿就松手,马上就好。 令狐蓁蓁把脑袋搭在他肩上,一时有些醉得想睡,只觉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声音更轻:“小师姐是不是在想,师弟的话从来都约束不了你?” 她应该没有这么坏,她觉着自己还挺讲道理的,若是总不听他的话,必然是秦元曦没道理。 有气息落在耳畔,不知他是在叹气还是在笑,过了片刻,他的手掌顺着耳廓缓缓抚上面颊,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来。 令狐蓁蓁睁开眼,便见秦元曦盯着她的发髻,有些踯躅。 “怎么戴发簪?”他低声问。 “这么简单你都不会?”她指了指头顶,“找个没散的发髻直接扎进去。” “是这样?” 他将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发簪推进发髻,痛得她一个激灵:“好疼!” 不会真破皮了吧?秦晞指尖轻轻塞进她浓密发间,只问:“破了没?” 破了!肯定破了!他那是戴簪子还是故意扎她?! 秦晞看了看指尖,当真有些许血迹,掌心立即吞吐疗伤术的银光,罩在她头顶:“别动,马上就好。” 她果然就不动,酒意令她眼里藏了一段雾气,如烟如丝,只对他一人缭绕。 “秦元曦。”令狐蓁蓁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梦呓,“你说我们形影不离,回一脉山是不是也要形影不离?我能常常去看你吗?你那边的被子枕头我特别喜欢。” 秦晞想笑,可心里却骤然浮起一层近乎愤怒的悲哀。 不该在这里,他可能着了魔,有什么东西再也拴不住,呼啸挣扎要出来。 五指渐渐扣紧她的肩膀,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心底流窜着肆虐而无理的愿望,没有那根穿心的飞刃,没有那些奔腾的鲜血与巨痛,没有背后蠢蠢欲动的庞大阴谋。最好,这世间没有过盘神丝。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六章 昔年故人 时近戌末,朗月村新开的伶馆内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裹红纱的伶人正就着钟鼓声翩跹起舞,与大荒那些奔放妖冶的妖伶人比起来,显得庄重而典雅。 有舞,有曲,有清酒,按说该是惬意轻松地闲聊,然而雅间内气氛却有点凝滞。 叶小宛蹙眉看了看身侧的舒语柳,秦晞离开后,这位女修士起先还真以为他是去添甜汤,一直等在那里,最后终于明白过来,险些当场掉眼泪。 幸好遇到了赵振他们,为了缓和气氛,赵振便领着众人来这家伶馆听曲散心,可舒语柳始终微微红着眼,进来后只是一杯杯灌酒,半个字也不说。 叶小宛正打算开口劝慰,舒语柳却忽然凑近拽住衣袖,只问:“先前令狐师姐说,元曦师兄不是她的爱侣,这句话莫不是骗我的?” 叶小宛为难地斟酌半日:“他俩……他俩确然不是爱侣,但也不同寻常。” 舒语柳幽然道:“既然如此,我还是有机会……” 叶小宛只能劝道:“舒师妹说到底与秦师弟是数面之缘,他的性子或许未必如你想得那么……体贴。” 她自觉这句安慰话还算中肯温柔,谁想舒语柳突然扬手,直接将酒杯砸了,起身怒道:“元曦师兄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可是三年前就认识他了!我才不在乎他体不体贴!也不在乎他身边有个师姐!男女之情本就有来有往,有攻有守,既然他未有爱侣,至少我要让他知晓心意!你算什么!在这里阻挠我!” 她发怒时脖子与面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加之酒劲泛滥,双眼通红,竟与之前那温柔腼腆的女子判若两人。 众人都被她唬得一愣,见她转身急急奔出,一时不知该不该追。 周璟问叶小宛:“你和她说了什么?” 叶小宛只有苦笑:“我是觉得她并不了解秦师弟,劝了两句。” 周璟不以为意:“她就是喜欢老九,你劝了有何用?这种局面轮得到你来圆?傻乎乎的,自找没趣。” 叶小宛不禁在心底把他大骂一通,他还好意思说这些,都怪他没事找事,要不是他非拖着舒语柳,把秦晞往她那边推,事情不至于搞得这么难堪。 “所以丛华师兄到底是想做什么?”她忍不住发问,“强拆秦师弟和蓁蓁,强推舒师妹过去?” 周璟笑起来:“什么强拆强推,我能掐着他们的脖子吩咐做事?不过给元曦醒醒神罢了。” “那何必扯上第三人?舒师妹岂不是很无辜?” “这有什么无不无辜,她本就喜欢老九。” 叶小宛反问:“秦师弟喜欢她吗?” 周璟扒了扒头发:“万一呢?” “秦师弟和蓁蓁都这样了,你不说万一,他和舒师妹怎么就万一了?” 周璟不由默然,自俊坛行宫一事后,叶小宛多数时候是极柔顺可爱的,此时她突然句句针对反驳,他反倒不习惯,不知该说什么。 对面的赵振看了看窗外,开口道:“还是出去找一下为好,朗月村夜间偶有魅妖潜伏,虽不伤命,却会吸食元气,重者五六天下不了床也是常见。” 众人闻说,只得出门寻舒语柳,谁想问遍了周围商铺的人,都说见着她往南面半山坡的海棠林去了,到了海棠林,林间商铺的客人老板们却说没见过,实实奇怪。 及至把整个朗月村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连根毛都没翻到,眼看将近子时,修士们终于有些焦急,唯有顾采别有收获:“我在那片蓝花楹林中见到了令狐师姐和元曦,令狐师姐好像睡着了,我就没过去惊动,好在他俩无事。” 这算什么收获?他俩消失这么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在干啥,要让舒语柳听见,怕是又会突然发疯。 赵振见姜书已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便叹道:“劳烦叶师妹带我小师妹回客栈歇息。丛华,显之,我们去找村内执事的散修,麻烦他们开一下仙术禁制。” 朗月村因修士与妖混杂,禁制甚多,为防止窥视,腾风离地超不过两丈,这偌大的村子,光靠两条腿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叶小宛当即挽着姜书往客栈走,刚拐了两个弯,忽觉侧面暗巷里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竟是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的舒语柳,她立即唤她:“舒师妹!你去哪儿了?” 舒语柳却不说话,神情恹恹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薄雾笼罩的紫藤花廊疾步行去。 “舒师妹!”叶小宛连叫数声,拔腿便追,一时又吩咐姜书:“快!把你师兄他们都叫回来!” 情况不对,舒语柳像是被魇住了,难道当真遇着魅妖偷袭? 眼见她钻进紫藤花廊,叶小宛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跟着进了,恰逢雾气飘荡,花廊重新落在村内其他地方,她回头时,只望见游荡不定的雾。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由暗暗后悔自己莽撞,子时的紫藤花廊寂静无比,商铺几乎都已打烊,舒语柳似是故意要引她跟上,又回头看过来。 叶小宛沉声道:“舒师妹?你到底想做什么?仅仅为着一句话发作至此,有何必要?你这样的行径,并不会让秦师弟怜惜,反而会惹得他不快,我想你也不希望如此吧?” 见她依旧不说不动,叶小宛便退了两步:“我不会再管你,你是名门修士,论修为比我强多了,自然轮不到我为你操心,我走了。” 话音一落,却见舒语柳瘫软在地,竟晕了过去。 叶小宛犹豫片刻,方欲上前搀扶,忽觉四周风声缓缓,熟悉的香气一点点萦绕上来,紧跟着,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阿乔。” 多年不曾听人这样唤自己,她倒抽一口凉气,急急转身,半晌说不出话。 * 令狐蓁蓁正做着美梦,梦里她不单成了最好的手艺人,也成了最好的书童,还把令狐羽也没学会的厉害仙术学了个遍,遂带着秦元曦在中土大荒之间来回跑,两边都是日入斗金,实在令人愉悦。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七章 飘零回忆 周璟三人匆匆赶回客栈时,舒语柳已被安置在客房,秦晞正掐着她的脉门试探,旁边的令狐蓁蓁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他,莫名地忙。 见叶小宛站在窗边,周璟便凑去问道:“你没事?” 她没有说话,只缓缓摇头。 周璟见她两眼微微泛红,竟好似哭过,不禁轻轻捧住她的脸:“怎么了?谁欺负你?告诉我,师兄替你出气。” 叶小宛却拧紧眉头,低声道:“丛华师兄,我很累,让我歇歇,等有精神了再来附和你。” 附和? 周璟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她言辞带刺,语气淡漠,“不附和你,我就是口无遮拦,不是吗?说了让我歇歇,你别留在这里自讨没趣。” 周璟面上掠过恼火之色,过了片刻,他却又收敛怒容,只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柔地拍了两下:“心情不好,冲我发火没问题。你若还有发不完的火,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叶小宛把脸转过去,不再说话。 秦晞试探经脉结束,起身道:“舒师妹应是遇到了魅妖,被吸食些许元气,不过并未到有损精神的地步,应当明天就能醒。叶师姐,你们在紫藤花廊遇到了魅妖?” 叶小宛道:“不错,我见着舒师妹的时候便觉她精神萎靡,一路追进紫藤花廊,才发现她遭遇魅妖,那魅妖见我来,便跑了。” “魅妖竟然没有袭击叶师姐?” 以修为来说,十个叶小宛也未必比得上舒语柳,魅妖能如此轻而易举摆弄舒语柳,更何况区区一个叶小宛。再说,紫藤花廊宽敞,一眼便能望尽,绝非魅妖潜伏的好地方,怎么会特特跑去那里吸食元气? 叶小宛冷冷看了他一眼:“秦师弟是觉得我修为低微,所以活该我来受伤?” 秦晞头一回被她怼,登时错愕地撑圆了眼睛。 “真是可笑,麻烦都是舒师妹自己惹来的,你不等她醒了问她,为什么问我?难道是我害的她?” 叶小宛连珠炮似的说完,甩手竟走了。 怎么回事?秦晞望向周璟,丛华跟叶小宛最熟稔,难道是他惹火了这位向来好说话的叶师姐? 周璟不说话,返身也走了出去,却没有追她,只径自回了客房。 叶小宛突如其来的难听话真真是让他生出一肚子邪火,先时当着她的面强压下去,夜深人静却烧得无法入睡,不得不强修无妄法定神。 周璟虽向来有些粗疏,却并不愚钝,早在离开俊坛行宫后,他便发觉叶小宛时常有刻意讨好之嫌,只当是她出于感激。再往后来了灵风湖,她依旧柔顺奉迎,他沉溺初情,只当是她同样在乎自己的缘故。 可今晚的叶小宛像个陌生人,他恼,他气,想抓住她问个透彻明白,又觉这样不好。 他对她,终究是舍不得居多。 客房外忽有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只在门口缓缓徘徊踯躅,却并不敲门。 周璟哪里还修得下无妄法,急急起身拉开房门,果然门口站着叶小宛。 她少见地穿了一身雪白衣裙,连耳畔珠花都是素白的,越发显得气清神秀,玉软花柔。 见他开了门,她面上并不见往日的甜美笑意,却也不像方才那样冰冷,倒好似有些柔倦,只晃了晃手里的两只酒杯,轻道:“丛华师兄,我来给你赔罪,顺便陪我喝两杯吧。” 周璟却撑着房门,不知是防着她,还是防着自己:“很晚了,有任何事,明天说。” 叶小宛并不意外:“丛华师兄还是这样一步雷池不敢越,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 周璟深深吸了口气:“是我怕自己做下荒唐事。你说的对,很多时候是你刻意附和我,所以很多事是我迫着你,我不想你我都后悔。” 叶小宛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递了只酒杯过来,顺势又从袖中乾坤取出一坛酒并着紫铜酒壶,道:“那我不进去,就在门口,和我说说话,行吗?” 说完,她抱膝往地上一坐,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我确实很习惯附和旁人,并不光是你。”她一口饮干酒液,“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云雨山遇到丛华师兄,你因为受伤特别暴躁,那样的你反倒叫我觉得轻松,时常与你玩笑,不过,你并不喜欢初见的我吧?” 周璟默然片刻:“不错,我确实不喜欢你口无遮拦,可我也并不是因为你善于附和才对你改观。很多事我说不清,我只是单纯喜欢一个女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叶小宛出了一会儿神,又笑了笑:“我父母早早双亡,一直是小姨抚养我。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她也离我而去,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努力在这世间与人为善,讨好附和已是习惯,因为我这样的飘零之身,是没有底气旁若无人的。但我没有骗过你,先前在灵风湖和你说想当东南一霸,想你们开开心心的,都是真心话,我很喜欢你们,特别高兴能遇见你们。” 周璟定定看着她:“那,你喜欢我吗?还是只为着附和,不想让我失望。” 她垂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斟了酒,连饮四五杯,洁白似玉的面上终于泛起一丝醺然的嫣红。 她清脆明澈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醉意的沙哑:“说说我小姨,她原本是个温柔的人,可惜所遇非人,嫁人后那位夫君并不喜欢她,因此她时常难熬得很。直到有一天,他们撞见一个胡乱杀人的魔头,小姨当时只顾自己逃命,没有管自己的夫君,数日后得知他已死的消息,她甚至觉得解脱。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夫君一直拦住魔头,才让她顺利逃脱。夫妻间的恩怨情仇,真是乱七八糟。” “在那之后,她就离开了我,我也变成了飘零之人。”叶小宛喝了一整壶酒,面色如压桃花一般,“这些年我做过伙计,做过绣娘,做过伶人,可我还是最喜欢做修士,哪怕只是无名小门里的无名小辈。我特别珍惜现在的日子,特别珍惜。”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八章 师姐无邪 梦将醒时,周璟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轻轻唱歌。 那歌声清婉而圆融,唱的是一首他很耳熟的曲子:“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周璟慢慢睁开眼,满室阳光,叶小宛正坐在窗前对着铜镜梳头,犹在低低吟唱:“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他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歌?” 叶小宛梳头的动作未停:“这是小姨教我的歌。” “我在大荒听一个很坏的妖伶人唱过一样的。” 叶小宛柔声道:“这是伶人都会唱的曲,妖伶人会也没什么稀奇。你不喜欢,那我换首。” “别唱了。”周璟翻身坐起,招了招手,“过来。” 她很快便走近,却只沿着床边俯下,将脑袋放在他腿上,声音很轻:“昨天丛华师兄听了我那么多事,我也想听听丛华师兄的事。” 周璟用手指缓缓梳理她浓密的长发:“想听什么事?我叫周璟,字丛华,太上一脉排行老七,脾气坏,爱喝酒,都是你知道的。” “你是何方人士?进太上脉前是做什么的?” 周璟默然片刻,似是不大愿意说起这个,然而终究妥协了:“我是荆州人,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只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后来,后来……家破人亡……” 他倏地合拢嘴,再也不说。 叶小宛吻了吻他的手腕:“我也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家乡在青州最靠东的一个临海小村,又穷又破,因为有小姨在,我并未吃太多苦头。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勇气回去,怕触景伤情,不过现在有了你,我就不怕了。” 周璟低声问:“你小姨莫非去世了?”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说着,“不过就算是活着,也生不如死吧。” “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过得半晌,忽然道:“丛华师兄,我想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就我们两个,就现在。” 周璟愣了一下:“现在?可是元曦他们……” 她抬起脸来,晨间暧昧日光隔着纱帐融在她眼眸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时柔情似水,欲语还休。 他所有的话都吞回去,点了点头。 * 隔日舒语柳醒后,头一件事便是诚惶诚恐地找众人赔罪。 “昨日我太过荒唐,喝了些酒竟然说那么多疯话!”她躬身长揖不起,脖子耳朵都臊得通红,“诸位师兄师姐邀请我同游,本是幸事,却被我败了兴致,我真是疯了!” 赵振客气地安抚几句,想起她昨夜失常的模样,到底忍不住干笑:“舒师妹以后还是少饮些为好。” 舒语柳难堪得半晌说不出话。 实不知什么缘故,不过是些许怨气小火苗,竟突成燎原之势,醒后回想经历,当真如疯魔了一般。以前醉酒也没有这样过,可辩解毫无意义,她唯有垂头赔礼。 赵振见她如此情态,索性只问:“舒师妹,你离开伶馆后,去了何处?遇到何事?可还记得?” 舒语柳提及昨夜经历,却有些迷惘:“我离开伶馆时,已有八分醉,本想去半山坡海棠林那里吹风冷静一下,可后来我听到有人叫我名字……再后来我也记不清……” 叫名字?赵振摸不着头脑:“舒师妹没见着魅妖?” 舒语柳比他还摸不着头脑:“我就算醉了,也不至于对付不了魅妖……我是被魅妖弄晕过去的?” 这得问叶小宛,昨天是她把舒语柳背出紫藤花廊,然而她跟丛华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房门至今不开,敲了门也没反应,多半找地方谈情说爱去了。 赵振难免羡慕嫉妒恨,酸溜溜地叹道:“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昨晚的事我也向村内执事散修提过,不知他们会查出怎样结果。对了,舒师妹可要用些饭食?” 舒语柳摇头:“多谢赵师兄,我不用。” 说罢,她却望向始终没说话的秦晞,缓缓道:“元曦师兄,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请你务必答应我。” 秦晞想了想,答应得很爽快:“好,我在外间回廊等舒师妹。” 赵振立即知情知趣地把其他人都带出客房,见令狐蓁蓁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便悄声道:“令狐师姐,偷听绝非中土礼节,元曦已这般避嫌,你也该信他些才是。走,师弟们带你先吃饭。” 她相信秦元曦,和她特别在意秦元曦跟女修士说什么话,有什么联系?中土人成天扯什么中土礼节,她可是大荒人,中土礼节与她何干。 令狐蓁蓁借口回房拿东西,蹑手蹑脚摸出来,远远躲在回廊尽头,使劲拉长耳朵去听。 树影婆娑,回廊上两人衣袂款款翻卷,舒语柳指着鬓边的珠花,话正说到一半:“……珠花遗留在妖族巢穴,我急得一直哭泣,是你过来询问,然后带着我又回了一趟巢穴。你后来、后来还问我梁州怎么去,是哪个方向,难道不是为了去玄凤楼看我?” 秦晞很冷静:“当日是另一个被救出的修士告诉我,朗月村并不在梁州。他还告诉我,妖族巢穴里有一张绘制极详细的九州图,我是为着那张图想回去,又怕不认得路,恰好你也有失物欲寻回,便一同前去,询问梁州方向是为了继续完成试炼。” 舒语柳面色骤然变得苍白,声音发颤:“所以、所以你并不是为了我……” 秦晞缓缓道:“太上脉修士行走在外,匡扶正义,友善助人是理所应当之事。舒师妹,抱歉,让你误会了。” 舒语柳怔怔看了他半晌,低声道:“就当这是我的误会,但我的心意是真,元曦师兄可愿给我一个机会?我只是……盼着师兄多了解我一些,我也想多了解师兄。” 秦晞退了两步,拱手行礼:“抱歉,我无心此事,只以修行为重。” 舒语柳失神一笑:“我也看出元曦师兄对修行极重视,昨日见师兄灵气收敛,今日再见竟已是突破境界的震荡之相,出门游玩还不忘修行,师兄不愧是太上一脉的精英。不过,师兄只怕也并非无心情事,令狐师姐终究不同吧?” 提到她了? 令狐蓁蓁屏住呼吸,继续拉长耳朵,不想一阵传信术的嗡鸣声骤然从手边传来,她莫名心虚,一把抓起信,一路小跑出客栈,方发觉信是叶小宛递来的。 信中提到她与周璟打算暂时去别的地方游玩,让他们不必担心,等四月神迹降临时,东莱城再会。 碗和葱花竟突然走了,他们两个明明先前对朗月村灵泉特别感兴趣,眼下灵泉还未涌,他们倒是说走就走。 令狐蓁蓁收好信,刚转身,便见舒语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朝她拱手行礼。 “令狐师姐。”她唤了她一声,“师门临时有要事,我这便要告辞了。昨日多有得罪,尤其是叶师姐,她好心安抚,我却做出那么失礼的事,烦请师姐转告,舒语柳给叶师姐赔罪。” 令狐蓁蓁点头:“好。” 舒语柳神色有些复杂:“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令狐师姐怎么看待元曦师兄的?”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秦元曦挺好的。” “若有一天,元曦师兄另有佳人相伴,与他日夜不离,师姐做何想?” 令狐蓁蓁不等她说完,已是莫名焦虑:“谁?” 舒语柳恍然一笑:“师姐无邪,不过你可不能一直这样。师妹走了,告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七十九章 佳人如梦 另有佳人日夜不离?说的是谁?她怎么不认识秦元曦身边有这么个人?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想不出所以然,方进客栈回廊,便觉肩上被人一拍,手里的信被轻轻抽走,秦晞的声音在头说写了什么吧,丛华和叶师姐一早上没见人影。” “他们俩说是单独去别的地方玩了,等四月神迹降临,再回东莱城。” 秦晞诧异地扬眉:“他们俩?单独?” 丛华什么时候跟叶小宛在一块儿的?他半点没发觉。这丛华,成天礼节礼节地来唠叨他,轮到他自己,什么礼节都是屁,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既然他走了,那舒语柳昨夜的奇异遭遇也只得自己一人来查。 围绕着盘神丝,前有令狐羽,后有映桥仙子,秦晞不肯放过一丁点儿可疑的地方,有心再去一趟紫藤花廊,便道:“小师姐,灵泉多半今晚便要涌出,你要不要去买几粒能做美梦的药丸?万一美梦成真呢?” 令狐蓁蓁两眼一亮:“那个药丸真有用?” “中土妖做生意可不比大荒妖商讲诚信。”他笑着摇头,“说是保证能做美梦,其实有五成可能已算极好。不过只要不做噩梦,倒也划算。” “为什么?” “朗月村这眼灵泉真正的效用被散修们刻意瞒下了,饮下泉水做美梦未必成真,可若做噩梦,则必然成真。小师姐总归不会想噩梦成真吧?万一梦见被令狐羽仇家四处追杀,可不得了。” 确实不得了,但她有龙群飞刃,并不会很害怕。 她觉着自己还有更真情实感害怕的东西,也或许不是害怕,而是特别不安,仿佛心里多了个缺口,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一只手揉了揉她拧紧的眉头,秦晞奇道:“想什么?” 她向来脸上藏不住半点心事,此番又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想得眉心打结。难不成是害怕令狐羽仇家的追杀?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结果她问得满脸迷惘:“和你日夜不离的佳人会是谁?” 秦晞停了一下,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按:“要说日夜不离,就只有小师姐你了,但佳人你却算不上,堪堪算个大荒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或许以后会有?” 令狐蓁蓁问:“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佳人?” 他失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小师姐很在意这些?” 好像是挺在意……不对,是非常在意。 “要是真有这个人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形影不离?”令狐蓁蓁直觉如此,“到时候跟你形影不离的就是那个佳人,我……那我去哪儿?” 秦晞的脚步倏地停下,她猝不及防撞在他肩膀上,被他轻轻扶正。 他又朝她露出那种很复杂的眼神,曾经愤怒居多,如今却是伤感居多。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她喜欢秦元曦对她笑,和她在一块儿开开心心的,哪怕继续做他不讲道理的小气鬼,也是神采飞扬,而非如此阴郁。 令狐蓁蓁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手掌很快被握住,秦晞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小师姐以后会去哪儿,等我知道时,或许小师姐也并不愿意回来。” “怎么会呢?”她下意识摇头,“不会的,我哪儿也不去,我是小师姐。” 秦晞摸了摸她的脑袋,见方才那一撞,她又有发簪歪下来摇摇欲坠,便轻轻拔下。 “那师弟也永远不会有那个佳人。” 他将发簪推进发髻,问:“这次还疼吗?” 不疼,太轻了,有点儿痒。 令狐蓁蓁挠了挠痒丝丝的头皮,便听他吁了口气:“师弟快饿死了,求小师姐带路。” 好,没问题。 * 消消停停吃了饭,方一进紫藤花廊,秦晞便觉不寻常。 原本人潮汹涌的花廊,此时无论是修士还是妖商,皆刻意避开道路中央,正有一行衣着华贵的大妖行走正中,数道极强横的妖气冰浪般扑面而来。为首还有两个村内执事散修,手执长杆,其上坠了一粒银铃,铃声悠然鸣动。 看起来是什么著名妖族来了,竟还有散修开道,这下妖气过于蛮横,只怕没法探查昨夜舒语柳遇魅妖的痕迹。 秦晞拽着令狐蓁蓁避让道旁,寻了个妖商问:“请问他们是何方妖族?” 说完立即掏钱买了一坛店铺里的酒,那妖商果然喜上眉梢,小声道:“观小友气度,必非寻常仙门修士,那你自然听过青州玄山的小龙一族,他们可算青州这边最有名的妖族啦。” 什么小龙,说穿了就是蛇妖,中土这帮妖,爱慕虚荣的本事可比大荒妖强多了。青州玄山蛇族确然有些名气,不过他记得这一族行事还挺温和低调的,眼下这排场,倒是罕见。 很快,那一行大妖便款款行至近前,正中被妖族守卫众星捧月般围住的,是一只正值壮年的蛇妖,眸色似血一般,面容甚英伟。他怀中圈着个面上戴了薄纱的女妖,身形窈窕,却是满头白发。 妖商声音压得更低:“那有血瞳的便是这几年玄山小龙族的新族长施杨,听说他这个族长之位得来过程颇凶残血腥……小友快把头垂下,莫要久看,这位族长脾气极坏。” 秦晞微微垂首,避让在人群后,只目不转睛盯着施杨怀里那白发女妖,虽薄纱覆面看不清真容,他仍觉眼熟,在何处见过? “那女妖是谁?”他问道。 妖商连连摇头:“我怎知道?多半是什么新宠美人……” 话音未落,却听那施杨冷哼一声,长袖一甩,妖力震荡而起,眨眼便震翻前面几个未来得及避让的修士。妖力似潮水般在花廊中回荡,修为稍弱的修士们口鼻中立时渗出血来。 为首开道的两个散修面露不快,语气倒还恭敬:“施族长,朗月村内还请勿要随意伤人。” 施杨却大笑起来:“二位言重,我绝无伤人之意,一声咳嗽的力道而已,受不住也实在不能怪我吧?” 瞧瞧他这嚣张跋扈的嘴脸!青州玄山蛇族曾经多好的名声,眼看要被他给败坏了,花廊内许多妖商都暗暗翻白眼。 秦晞见他们渐行渐远,方欲牵着令狐蓁蓁离开,她却拉长了脖子不知闻什么,闻得满脸专心。 “小师姐又闻到什么好闻的味道了?”他有点想掐她鼻子,这人多半生了个狗鼻子,总是乱嗅。 令狐蓁蓁满脸严肃,小声道:“我好像闻到那个牡丹花妖的香味,特别淡,但我应该没认错。” 牡丹花妖?秦晞心念如电转,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那蒙面纱的白发女妖眼熟,果然!正是那倾仙城忘山伶馆的墨澜伶人! 他当真下手去捏令狐蓁蓁的鼻子,夸得真心实意:“小师姐真厉害!鼻子真好用!” 大荒人果然还是比大荒妖可靠,虞舞伶当日信誓旦旦,说一定会看好墨澜,这显然是没看好,又让昌元妖君的余孽跑出来,这次是来中土,还现身朗月村。 如果说撞上温晋是巧合,这次便绝非巧合,那神秘的映桥仙子似乎能知道他们的行踪,墨澜还有玄山蛇族,必是来找事的。 秦晞想起方才施杨发力,虽然厉害,却并未厉害到能做玄山一族族长的地步,当上新族长,多半有力量在后面扶持,也多半是映桥仙子。 映桥仙子的尾巴越露越多,与大荒中土妖族都有往来,还能收揽一众厉害的邪道修士,对盘神丝若即若离地施以目光,对他和丛华暗露毒牙,看起来应是要干大事,具体怎么个大事,还得抓住墨澜来问问。 秦晞为难地拨了拨头发,想生擒墨澜,靠赵振顾采两个倒有些悬,丛华那家伙,见色忘义,弃师弟而去,没办法,少不得费些工夫。 见令狐蓁蓁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秦晞便慎重交代:“小师姐,今晚灵泉便要涌出,到时必然人挤人,你的绳在哪儿?回头好好拴住师弟。” 这个秦元曦,往东也是他说,往西也是他说,她奇道:“你不是说罪人才拴绳?” “今晚师弟不得不当一下罪人。”秦晞握住她的腰,比了比,“就往这拴,咱们紧紧拴一块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章 泉边争斗 朗月村的灵泉位于洞窟内,从黄昏开始,洞窟前便渐渐聚集行人,至夤夜,已是人山人海,挤得几乎没下脚的地方。 赵振见秦晞和令狐蓁蓁真用手指粗的绳子彼此捆了四五道,去哪儿都不得不在一起,感慨的同时,又有些心生羡慕。 “小姜。”他拉了拉姜书,“防止你被挤丢,和师兄也拴一起吧?” 万不曾想姜书却露出个厌恶的神色:“我为什么要和你拴一起?我又不是小孩了,你怎么老这样?哪个修士能随便被挤丢?” 赵振被怼得险些老泪纵横。 顾采好心打圆场:“姜师妹,于飞兄也是担心你,对师兄说话语气要尊敬些才好。” 他俨然把她当做自己那两个十五六岁的师弟来谆谆善诱。 姜书立即点头:“我听显之师兄的。” 赵振不禁为之气绝,方欲开口,却闻洞窟内淙淙有声,一层极清幽的光辉似轻纱般笼罩在洞内——子时不到,灵泉已涌。 因见散修们并不急着放游人,而是恭敬地把那一行玄山蛇族先请入了洞窟,他长袖立即一晃,紫合镜无声无息钻入洞窟,藏于阴影中。 他们下午商议了很久,若要下手,灵泉洞窟最合适,内里道路曲折,更兼游人众多,一方突然发难,另一方很难顺利逃脱。对方必也这么想,因为施杨他们进洞后便一直守在东南角,散修们劝不出,只得罢了。 游人众多,只能一批批地进,秦晞将令狐蓁蓁拽到身前,轻声嘱咐:“进洞后,抱紧点别松手。” 眼看他们一副准备干架的阵仗,令狐蓁蓁道:“我……” “不可以。”秦晞第一反应便是否决。 “我是说,我知道了。”她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你想我用飞刃这会儿也没了,我连真言都不能撑,你只能自保。” 秦晞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很好。” 令狐蓁蓁蹙眉:“你这个人真奇怪,之前说我天赋上佳,能把修行都学会,可你又老是巴不得我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那小师姐想做什么?” 她想了半日:“我里面是厉害的修士,外面是普通人。” 秦晞道:“我希望小师姐在我面前是厉害的修士,在外人面前是普通人,咱们俩没分歧。” 是这样?可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等她想明白,已轮到他们这批游人进洞窟。沿着狭长的洞内小道走上一段,便是一座巨大洞窟,正中有一块巨大的开裂山石,一汪幽光荧荧的灵泉正从裂口内涌出,积在凹地,乍一看似水底藏了颗月亮。 洞窟西面摆了许多长桌,上面放着干净的木勺,供游人舀取灵泉饮用。 令狐蓁蓁吞了一粒下午买的美梦药丸,苦得直皱眉头,又递了一粒给秦晞:“你吃。” 他皱眉摇头:“不要,看小师姐的表情就知道必然难吃。” “万一做噩梦?” “师弟不饮泉水,自然无惧噩梦。” 他怎么不早说?害她多花了几十两银买两颗。 令狐蓁蓁抓了只木勺,方欲弯腰舀泉水,可秦晞动也不动,他俩被四五道绳捆在一处,她实在弯不下腰,只能拽他衣袖:“秦元曦,你动一动。” 他果然动了,却是一把扣住她的腰,吩咐:“抱紧。” 说罢,他指尖微微一弹,洞窟内立时旋起一阵狂风,吹得游人们连连惊呼避让,施杨怀里揽着的白发女妖突然惊叫一声,她的面纱被狂风吹去,但见双眉斜飞,姿容妖冶,果然是墨澜伶人。 施杨勃然大怒,忽地一扬手,漆黑妖云淹没整座洞窟,立即捕捉到唤风术的灵气痕迹,不防头了两个字,便听施杨惨呼痛叫:“都怪这贱人坏了仙子的事!快撤!绝不可落入修士手中!” 秦晞反应奇快,唤起一层水雾挡在身前,一头冲进蛇火,循着冷电的位置急追,但觉数条蛇尾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击打,他仗着金行术在身,丝毫不让,只唤出飞剑,钉入一条蛇尾,下一刻便觉巨力拉扯,“噗通”一声竟摔进了灵泉。 灵泉本不深,可那股巨力还在拉扯,渐行渐深,显见着他们是打算用水遁逃走。 秦晞只怕令狐蓁蓁重伤初愈,憋不得气,方低头,却见她外裙被烧了半幅,脖子上细细一线胸衣丝带分外刺眼。 他不由自主呛了口水,眼前忽然一暗,却是水遁术腾挪间隙,但觉几次光影变幻,手握的飞剑突然一松,拉扯的巨力瞬间停了。 不对,还未到水遁术的末尾,多半是那蛇妖舍弃了尾巴,把他们甩在途中。 这下有些糟,天知道他们会掉在什么地方,秦晞唤来风势裹住身体,冷不丁却觉后背狠狠砸在岩石上,即便有金行术,依旧被撞得耳朵里嗡嗡乱响。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用指尖极小心地碰了碰俯在身上的令狐,问得异常客气:“小师姐,你能下去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一章 美梦噩梦(上) 令狐蓁蓁一抬头,便觉后脑勺撞在岩石上,疼得气都虚了:“这什么地方?我动不了。” 秦晞极力避开她,伸手四处摸了一番,触手皆为冰冷的岩石,他们不知被甩在哪个山洞罅隙里,卡得死紧,气都要喘不过来。 因觉令狐蓁蓁犹在奋力挣扎,他慌得一抬手把她脑袋按在肩上,哄骗小孩似的语气:“没事,小师姐别动,千万别动!都交给师弟。” 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下巴上,痛苦极了:“我喘不过气。” 谁不是呢。 秦晞手掌一翻,掌心缓缓漾出无数细碎的翠绿小光点,轻而易举钻入岩壁,向四面八方延伸试探地形。 全身都压在他身上的令狐蓁蓁忽然抖了抖,头发上冰冷的水滴一颗颗落在他脖子上。 炽热的风立即缭绕四周,秦晞动了动脖子,却觉她又开始乱扭,他不得不双臂紧紧圈住她,近乎无奈:“算师弟求你了,别乱动好吗?” 令狐蓁蓁却挣扎着从另一边完好的袖袋里抓住一沓符纸:“用这个融石符,好歹让我透口气。” “融石符的意思是能融化岩石?” “手艺人要收集材料,有许多宝贝长岩石里,融石符能化解大约五寸左右的石头,多贴几张,应当就不卡了。” 就是材料很贵,令狐蓁蓁心疼得紧。 秦晞见她飞快往岩壁上贴了几张符纸,两人紧紧撞在一处的肋骨终于轻松许多,他不禁对大荒手艺人升起了一星敬意。 令狐蓁蓁此时勉强能坐直身体,便欲从他身上爬过。秦晞只觉她玄黑的胸衣近在眼前,衬得肩头胸前一大片肌肤如雪一般,而且马上便要雪崩在自己脸上,当即阻拦:“还是师弟来,小师姐别动。” 他一溜烟撑着岩壁往前窜出许多,一面脱下氅衣丢给她:“穿上,小心着凉。” 她披上氅衣,把袖子卷上好几道,犹有不甘:“那个火为什么只烧我衣服?你怎么没事?” “玄山蛇族的蛇火只烧死物,不烧活物。以前他们不爱争斗,许多打架法子只为了逃命,蛇火将对手的衣服烧光,便能趁机遁逃。这法子不是对谁都管用,师弟当然没事。” 秦晞手一招,先前放出的翠绿小光点尽数收回掌心,又道:“这底下应当是个地牢,四处还有妖气攒动,看来咱们被施杨带进玄山了。” 修士私闯妖族地盘,罪名有点儿大。 他又朝令狐蓁蓁招手:“小师姐来,师弟给你上个障眼法。” 她凑过来,却抬手往他发辫上挂了个东西,倏忽间,他头顶便多了两只雪白的狐狸耳朵,前后慢悠悠地晃着。 “这是?”秦晞摸了摸耳朵,一时愣住。 令狐蓁蓁顺手也挂了一粒果仁似的饰物在头发上,火红的狐耳立时支棱起来。 “我在紫藤花廊买的发饰,还有这个能生妖气的镯子,每样都买了两个。”她又往他手腕上套了只银闪闪的镯子,“是不是比障眼法方便多了?听说也不怕碰。” 说罢,她便抬手去揉他的狐狸耳朵。 秦晞默默地任由她搓揉半日,低声问:“每样两个,给我买的?” “对,可惜你不吃美梦丸,害我多花几十两。” 他又默然半日,突然抬手也去戳她的耳朵,一戳之下,她马上朝后避开老远。 “下回再摸我耳朵,我十倍摸回来。”秦晞学周璟板着脸的模样,最后却撑不住轻轻笑一声,转身继续沿着狭小的坑道往外爬。 令狐蓁蓁搓了搓发痒的耳朵:“那我也十倍再还回去。” 他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发笑:“小师姐非要跟师弟较劲,既不听话,还爱耍赖。” “可我觉得你说的人是你自己。” 秦晞正要说话,忽觉手掌触摸到的岩壁有些不对,当即唤起凝光术,只见岩壁上残留许多爪痕,这条坑道竟像是被爪子硬生生挖出来的。 他不由皱起眉头:“这是万鼠妖君的爪痕,他没死。” 不但没死,也跟墨澜一样来了中土,还跑来玄山往地牢挖了条坑道,害他俩被卡在里面。 令狐蓁蓁凑过去细看爪痕:“是从外往里挖,老鼠妖君莫非是来救人?” 他能救谁?墨澜?三公子?还是有可能也没死的昌元妖君?可他们跟施杨一样,明明都是映桥仙子一党。 秦晞想起当日在榣山,虞舞伶和令狐说过,墨澜的妖丹曾被人取走半个,用以要挟她做事,原本以为是昌元妖君所为,可现在看来,取妖丹的搞不好是映桥仙子,此人对大荒涉足之深,远超想象。 他掐灭掌中光球,道:“走,快些出去,既然是挖来救人,坑道出口必然隐蔽,守在附近看他会不会再来。” 好在坑道越往外越宽敞,渐渐已能容纳一人直立行走,及至出了洞口,但见野草曼曼,野林深深,茂密的枝叶几近遮天蔽日,极远处隐有海浪声阵阵,果然正是靠海的玄山。 秦晞牵着令狐蓁蓁悄悄腾风而起,寻了块高处划下清光阵藏身。 夜极深,林间风幽咽,令狐蓁蓁俯在草丛里盯着洞口看了许久,只觉眼睛发涩,竭力压下好几个呵欠,低声道:“会不会他想救的人已经救走了?” 秦晞却道:“应该不会,洞壁挖掘痕迹很新,守株待兔就是这样,咱们最少要在这里等个两三天。你是困了,所以盼着他不来。” 可能真是。 令狐蓁蓁实在没撑住打了个大呵欠,便觉他捞着脑袋把她按在腿上:“小师姐睡吧,这里有我看着。” 她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梦呓一般:“你不睡?” “师弟不能睡,好了别说话,快睡。” 令狐蓁蓁怀疑他撑不住,秦元曦向来能睡,搞不好马上就睡着。 可她困得厉害,未及想完,已沉沉陷入梦乡。 渐渐地,她觉着自己闻见极好闻的晒干花草般的香气,像是回到了榣山的那个早上,骑在生风的妖马背上。 雪很大,风更大,却是炽热的。 秦元曦玄青而柔软的衣摆落在她脸上,他的长发被风雪拉拽摇曳,如漾开在纯白里的墨,他笑得温和又有些无奈,还带了些许促狭,与她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用钱结算一切?” 令狐蓁蓁感到一种温暖,她喜欢,又觉着陌生。向梦中的秦元曦靠近一些,不是看什么漂亮颜色,只是他的眉梢眼角。 他又一次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看我,看那里。” 莹莹絮絮的天火如星落。 可她还是想看他,想每天都见着他,想一直一直和他在一块儿。 带她再去中土九州的其他地方,哪怕穷山恶水。或者留在一脉山,她想住在那座密布雷云的悬崖上,睡他的枕头。再或者,等她成了厉害的修士,带他去大荒,去师门大宅,所有来找麻烦的妖交给她。 风亦温婉,花亦温婉,日月流转,晨昏朝夕,万物皆生辉。 令狐蓁蓁带着愉悦美梦的滋味缓缓睁开眼,天还没亮,她还枕在秦元曦腿上。 那颗美梦丸真的有用,她跌入灵泉时不慎喝了好几口水,还隐隐担心过,结果真做了一场好梦。 她愉悦地仰头,便见秦晞靠着树犹在沉睡。 就晓得他撑不住。 令狐蓁蓁轻手轻脚起身,一个懒腰还没伸完,他却忽然醒了,一下坐直身体,把她吓一跳。 “秦元曦?” 她瞪圆了眼睛看他,他好像不太对劲,这是什么表情?恐惧?面如死灰? 秦晞眼怔怔看了她许久,忽然低低唤她:“令狐。” 怎么不叫小师姐?她凑过去:“我在,你怎么了?” 他眼底骤然浮现出极脆弱的星火般的色泽,又叫她一声:“令狐……令狐,过来。” 令狐蓁蓁俯身凑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他双臂紧紧抱上来,她撑不住力道,一下跌在他身上,他真像要勒碎她一样,用力之大,搓得她骨头生疼。 “哎……” 她倒抽一口气,正要推拒,他的脸却压过来,与她面颊紧贴,数颗泪水从睫毛里滚落,揉在她眼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二章 美梦噩梦(下) 哭了? 令狐蓁蓁立即张开双臂同样抱紧他,终于有些慌:“怎么了?我在这里。” 秦晞没有说话,只有豆大的泪水始终不停,顺着她的眼角一颗颗掉下去,悬在唇上,他竟会这样流泪。 她轻轻唤他:“秦元曦,噩梦都是假的。” 紧贴的面颊终于缓缓分开,他睫毛上还湿漉漉地,怔怔看着她,像是在听,又不像在听。 微凉而柔软的面颊,淡幽的气息,还有她轻柔的声音。 一切都在,还活着。 没有那些乱铺的鲜血,她没有化作烟云在眼前消散,更没有在最后恍然大悟般朝他流下一行血泪。 现实与泡影的刀刃切割算什么,秦晞此时才觉那一刀正中要害,比什么都痛,世上竟会有这种痛。 她用指尖替他拭泪,唇上悬着他的泪珠,随着嘴唇翕动颤颤巍巍:“你是不是有心事?要不要说给我听?或者说给小七……”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已经按在她唇上,拭去残留的泪水。 他的心事,谁也不能说。 指尖的触感极细腻,她的唇摸起来远比看上去还要柔软,很早他便想摸一摸了,那时大荒人的唇色仍妩媚,如抹了胭脂。 还有她的眼睛,媚而长,琥珀眼珠,像只目光清澈的小狐狸。 秦晞俯首吻向她的眉毛,一点点向下,最后落在她睫毛上,旋即又一次紧紧抱住她,像是终于救回心尖上的宝贝似的,只是极低微地唤她名字:“蓁蓁,蓁蓁……” 他头一回叫她“蓁蓁”。 令狐蓁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是梦到我出事了?没事,我跟你讲,我做了个非常好的美梦,我把它给你,你那个噩梦就归我了,我可不怕。” 秦晞将下巴抵在她额头上来回厮磨,时不时撞两下。 真是个傻孩子,梦怎么交换?他已经在噩梦里看到了自己一直逃避的终局,也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东西——盘神丝被自己夺走的令狐灰飞烟灭。 极致的痛楚折磨下,狂暴的怒意开始汹涌。 区区一眼灵泉,就想支配他的命运? 秦元曦想拿回盘神丝,便一定能拿回,想让令狐蓁蓁活,她怎样都必须留在这世上。 入门时,师尊的话犹在耳畔:酒可以尝,但不可烂醉;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 他并不想疯魔,所以一直在自欺欺人,踟蹰不前,可如果注定是孽缘,疯魔又如何? 灰飞烟灭,死生不见,他不允许。 令狐蓁蓁犹在说话,语气还是露了一点怯:“我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说,我好有个准备。该不会是我死……” 后面的话被他的唇堵住了。 他不想听她说死这个字。 秦晞觉着自己已经开始疯魔了,近乎放纵地报复自己,这样下去怎么办,他也不想管。 他贴着她嘴唇的轮廓细细亲了片刻,结束时,心底又星起一丝奇异的感觉,微妙的介于满足与不满足之间。 琥珀的眼眸没有回避,静静望着他,里面有雾气萦绕,如丝如烟,对着他。 从来都是只对他一个人。 秦晞与她对望良久,抬手掐住她的面颊,这次重重吻下去。 林间渐渐亮起来,黎明的风拂过令狐蓁蓁脖子上的汗,有些冷,可又发烫,她的手在他胳膊上无措地来回抓,最后终于环住了他的脖子,像是变成一滩水,要淌下去似的。 那一场万物生辉已近在眼前,她虽然紧紧闭着眼,却觉有光闪烁,应和她快要蹦出喉咙的心。 他也一样,她听见了。 后脖子上渐渐出了一层细汗,仿佛要将她这摊水捞起来,他近乎强硬地握着她的后颈,纤细颈项上的绒毛贴着被抹乱的痕迹七倒八歪。 脖子上那截细细的丝带快被玩坏了,摇摇欲坠,或许很快会被他接住。 秦晞微微偏过脑袋,任由她轻轻咬在下巴上,他会加倍咬回来,他从来都是小气的秦元曦。 放纵她的蹭一蹭,甚至要求更多。来,从窗户进,他恭候大驾,不需要礼节。 他早该放她从窗户进,随她折腾床褥枕头,留下来,想要把她留下来,嵌进神魂,这样她就被留住了,永永远远,一直与他在一块儿。 若是不喜欢太上脉,不要紧,他们去大荒,待他寻回盘神丝…… 像是被重锤击中心口,秦晞微微一僵,竭力抬起头,又将下巴放在她额头上厮磨,突如其来的恨意让他在上面重重用下巴撞了两下。 令狐蓁蓁已然懵了,他做什么?一会儿顺着她,一会儿又逆着她。 “小师姐别动,师弟有话和你说。”他声线有一丝沙哑,“师弟突然想起曾经看过一本书,书没有写完,师弟也猜不出结局,方才一下想到,又纠缠在里面出不来。你帮师弟一起想想,好吗?” 她迷惘地看着他,终于还是点头:“好。” “假设你是书里的人,当了手艺人弟子,每天勤勉修行,你的师父对你也寄予厚望,要把神工君名号给你继承,你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当然!求之不得!” “有一天,你师父和你说,想成为神工君,你需要拿到一件宝贝。这件宝贝非常奇特,只有极少数身世特别悲惨的人才能持有它,恰好你正是。这件宝贝也非常厉害,许多人为了得到它,会做很可怕的事。尽管如此,你费尽千辛万苦,还是拿到了宝贝,可还没来得及让师父看,就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还把宝贝抢走了,你会怎么办?” 令狐蓁蓁大吃一惊:“我这么悲惨?!那我一定也捅他一刀,再把东西抢回来!” 秦晞不由笑了一声:“可是故事里的你,和那恶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彼此互相喜欢了。就像喜欢你师父你大伯这样喜欢。” 她露出思索绝世难题般的迷惘神情,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怎么会喜欢抢我宝贝的人?我肯定要抢回来……你说我喜欢他,那我不喜欢他了,不就可以抢回宝贝再也不见?” 秦晞淡道:“可你真的特别喜欢他,而且越来越喜欢,没有办法不喜欢。那个恶人丢失了记忆,你若是把东西抢回来,或者将整件事告诉他,这两个举动都有可能让他从此消失,怎么办呢?” 令狐蓁蓁想了半日,只能摇头:“我不知道。大概……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又露出那种阴郁而复杂的眼神:“所以,你也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望向他:“这就是你说的故事?猜不出的结局?” “是。” 令狐蓁蓁又想了想:“可是,如果那个人也一样喜欢我,说不定他会愿意主动把宝贝还给我?” 秦晞垂头看她:“小师姐是那个恶人的话,会愿意主动还吗?” 她很严肃:“首先我就不会抢别人宝贝,我是好人。” 他失笑两声,拍了拍她的脑袋。 “但如果真是我,我会还。”令狐蓁蓁也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秦晞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疼得她奋力挣扎,他这次却没有放松手劲,只俯首定定看着她,轻道:“我不喜欢两不相欠,要么你欠我,要么我欠你,休想跟我提结清。” 她终于不高兴:“你以为我很喜欢和你算账?你就会花言巧语算成烂账!放手!” 秦晞“嗤”地一笑,立即松手:“小师姐别生气,师弟方才说的是自己想的结局,纠缠到死也好过两不相欠。小师姐说我花言巧语,但师弟可是真心实意要给你赔罪的。” 令狐蓁蓁又迷惘了:“赔什么罪?” “师弟太年轻,心境修行不到位,被噩梦吓得对小师姐做出无礼之举,理应在冰狱峰反省一个月。” 无礼之举?她不觉得。 “可我喜欢。”令狐蓁蓁直率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让你去冰狱峰。” 秦晞情不自禁抚向她的眉毛:“你说的喜欢是……” “我喜欢你。” 她说得那么利索而坦荡,甚至带着一丝骄傲,这于她是可以朗朗乾坤下大声说出的情感。 秦晞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是像对你大伯和师父那种喜欢?” “不一样。”令狐蓁蓁坐腻了,起身掸了掸尘土,“我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反正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似的,往后靠在树上看她伸懒腰,本来就宽大的氅衣,方才被他一顿搓揉,已经滑在肩膀下面。 太阳出来了,黑暗里雪一般的肌肤,在日光下如玉温润,无比鲜活。 秦晞提醒她:“小师姐要不要换件衣裳?” 哦,对。 令狐蓁蓁一头钻进树丛,过了许久才出来,竟还没换衣裳,只有双手藏在背后,不知抓了什么,两眼放光地跑过来。 “秦元曦,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狐狸?”她一副试图逗他开心让他赶紧忘掉噩梦的模样,“我刚才见着一只,拿去玩。” 她一抬手,丢了只又肥又丑的狐狸给他。 秦晞揪着肥狐狸的后颈皮举起来,盯着它的肿脸看了半晌,犹豫着问:“你把它打肿的?” “它就长这样。”令狐蓁蓁揉它耳朵,它俨然是个蔫的,动也不动,“是不是很有意思?” 并没有,好丑。 秦晞勉强戳了它两下,忽见这狐狸茂密的皮毛里藏着一粒细小的果仁般的饰物,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他不动声色,又戳了它两下,只交代:“小师姐快去换衣服。” 见她再次钻进树丛,他忽然摘下皮毛内的饰物,扬手就把狐狸扔了出去。 那狐狸还未落地便已化为原形,却是个形容诡异的黑衣男子。他显然惊惶极了,化作一团阴风正欲逃窜,冷不防脚下清光闪烁,倏忽间化作密密麻麻牛毫般的清光小飞刃,将他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大骇之下犹不敢说话,只有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下一刻便见秦晞上前款款行礼:“万鼠妖君,数月不见,原来你还留着命来了中土。” 万鼠妖君连连摇头,掐着嗓子说话:“我不是……” “妖君的爪子锐利依旧,怪不得挖了那么深一条坑道。”秦晞笑吟吟地打断他,“妖君是想做什么?” 大荒的万鼠妖君从未收敛过妖相,谁也没见过他化成人形的模样,唯有他手上那几根利爪暴露了身份。 万鼠妖君登时气结,想起这年轻修士的可恨处,至今仍磨牙,然而他此时另有极挂心之人,只得跌软哀求:“大荒诸般恩怨都已过去,昌元都死了,封号也被褫夺,一大家子散得干净,小友能否不计前嫌?我绝无与二位敌对的意图,只想救墨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三章 映桥过往(上) 秦晞奇道:“救墨澜?可你们和那施杨不都是映桥仙子一党吗?怎么又四分五裂了?” 万鼠妖君急道:“放屁!谁是仙子一党?!” “妖君莫气。”秦晞笑了笑,“这样吧,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救一把墨澜。” 万鼠妖君直直盯着他:“此话当真?” “太上脉修士一言千金。” 万鼠妖君思索了一阵,点头:“行,你问。” “你二位为何来中土?” “我被南荒帝逐出大荒,墨澜是被虞舞伶送来中土修生养息。” 当日令狐蓁蓁的龙群飞刃撕碎了重阴山,昌元妖君与三公子当场死得粉碎,万鼠却侥幸逃过一劫,数日后被妖兵们从废墟里挖了出来。南荒帝褫夺昌元封号后,顺便也将他逐出大荒,永不得入。 正是来中土的途中,他遇到了墨澜。 因着蝶妖小伶人的事,墨澜成日以泪洗面,哪里还能登台献唱,恰好虞舞伶出身玄山蛇族,兄长似乎还当了族长,她便让墨澜前往玄山,既能令她修生养息,也能让兄长帮忙看管住。 “谁想我们来了玄山,墨澜马上就被族长扣下,还将我赶出。我思前想后总觉不对,偷偷回来一趟,才发现他们把墨澜关在地牢,她头发都被折磨白了!” 万鼠妖君恼火起来,瞳仁又变得惨绿:“我后来才知,玄山蛇族这两年换了新族长,可他为何要捉墨澜?我从此躲在玄山伺机救人,但这两日墨澜不在地牢,不知她去了何处,我只能每日趁着地牢守卫换班,偷偷来窥探。” “她被施杨带去了朗月村,不过眼下已回来了。”秦晞多看他一眼,“想不到妖君竟还有救人的侠义心肠。” 万鼠妖君怒道:“老子喜欢她!什么狗屁侠义!” 哦,原来是喜欢。 秦晞颔首:“我还有个问题,妖君可知映桥仙子的事?说来听听。” 万鼠妖君却有些慎重:“我只知昌元还未死时,会用青铜缶与一个叫仙子的女人说话。昌元这家伙老谋深算,却对仙子言听计从,可见她实在是个人物,听说还是个邪道门派的首领……总之这仙子不好惹,我只想救走墨澜,其余事不管。” 秦晞不满:“你就知道这点?” 万鼠妖君急道:“我又不认识她!你要还想问仙子的事,等墨澜救出,我带你去见前族长!他知道的多!” “前族长?是虞舞伶的兄长?你怎么会认识?听你的意思,莫非他还留在玄山?” 万鼠妖君气急:“中土修士巧舌如簧一套接一套,老子不跟你扯!就一句话,什么时候人救出来,什么时候见前族长!” 秦晞叹了口气:“妖君,墨澜伶人半颗妖丹被人取走,你就是把她救走,她迟早还是得回去。说不定取她妖丹的正是映桥仙子,不弄清底细贸然行动,岂不是白忙一场?” “妖丹?!什么意思?!”万鼠妖君大惊,“她妖丹被取走半个?!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在大荒听虞舞伶说的,妖丹被取,必然是胁迫她做事。既然施杨扣住墨澜,施杨背后是映桥仙子,此事怎会与仙子无干?” 万鼠妖君不由想起墨澜时常会在暗处拭泪,怎么问都不说,还有她那头白发,自然是被人强迫做不情愿的事,激摧妖丹折磨她的缘故。 “好,我带你去见前族长。”他沉声道。 说话间,令狐蓁蓁已换好衣服钻出树丛,见着万鼠妖君便是一愣,再四顾一圈没发现那只丑狐狸,登时倒抽一口气:“我狐狸呢?” 秦晞接过氅衣穿上,一面推着她往前走:“狐狸正是这位万鼠妖君借着障眼法饰物变的,小师姐若气他,回头师弟替你出气,不过眼下他站咱们这边。” 她就换个衣服的工夫而已,狐狸莫名成了老鼠妖君,还成了他们这边的,世上的事未免太过奇妙。 “真可惜,下回我一定给你抓个真狐狸。”令狐蓁蓁信誓旦旦。 秦晞哑然失笑:“小师姐有这份心,师弟很感激,但你还是放过那些无辜的狐狸吧。” * 玄山蛇族本是低调且温和的妖族,据说前族长尤爱风花雪月,极厌恶争斗。 大约正因如此,才被施杨钻了空子,暗中勾结同党,在两年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夺了族长之位。 奇怪的是,杀戮成性的施杨没杀前族长,不但默许他留在曾经的住处,甚至允许他还像以前一样每月往外跑一趟,到了时间自己回来。 “我是前些日子挖坑道,无意间挖去了前族长的院落,地牢的位置还是他告诉我的。”万鼠妖君一面在狭窄的坑道里疾走,一面又道:“他是个挺好说话的蛇妖,就是有些古怪,你们要问他事,得给他讲个有趣故事,风花雪月的那种更好。” 令狐蓁蓁立即接口:“我有,我把令狐羽和宠妃的故事讲给他。” 万鼠妖君自见她后,总有点怯,语气特别小心:“那个我已给他说过。” 她一愣:“你抢我故事。” 万鼠妖君干笑:“你也可以说其他版本,比如妖妃为了权势勾搭南荒帝,又与令狐羽陷入情爱……” 看不出这位妖君还挺能编排狗血。秦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不想令狐蓁蓁却摇头:“她不是妖妃。” 万鼠妖君随口道:“可外面一直传闻……” “她不是。” 万鼠妖君想起她亲生母亲是宠妃,自然不会爱听这些,立即把嘴闭紧。 秦晞问道:“小师姐知道自己母亲的事?” “不知道。就是南荒帝告诉我,她谁也没欠,还说她曾是他的臣子。” 臣子?荒帝只收妖做臣,她母亲是妖?可人与妖根本无法繁衍后代,怎么孤莲托生? 说起来,令狐羽又如何选中宠妃做孤莲托生母体的?他必是事先知道什么,才为她去了大荒。令狐羽的传闻多且驳杂,难以调查,倒不如从宠妃下手,说不定可以查到些真实过往,以及蓁蓁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人。 秦晞问万鼠妖君:“妖君可见过那位南荒帝的宠妃?” 他摇头:“荒帝宠妃岂能随便让人见。” “妖君昔年可曾在南荒帝处见过什么奇异的妖臣?印象深刻的?” 万鼠妖君有些不耐烦:“老子以前在东之荒混,南荒帝的事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好奇,就看前族长放不放你进书宫,那里面什么传奇都有,都是这百年来他四处搜刮的故事,从大荒到中土,随你看!” 专爱搜刮传奇故事,这位前族长可真是传奇人物。 既是传奇人物,住处自然与众不同,开阔且气派,一点都不输给赵振在东莱城的那座府邸。然而其余各院落皆锁死更兼加持结界,唯独东面一栋小楼院门大开,其上一幅狂草匾额,书有“醒斋”二字。 令狐蓁蓁“咦”了一声:“前族长就是那位会收书童,包食宿行路,每月还给十两银的醒斋先生?” “也是专写世间风月浓情,爱恨别离,男痴女怨的那位醒斋。” 一个不怎么温和的声音在楼前响起,旋即便有个灰衣身影款款步出。他年约四旬,面容甚是俊朗,然而长发披散,赤着双足,一副刚睡醒的起床气模样。 “一大早来我这里干什么?”醒斋怒视万鼠妖君,“不是告诉你地牢的位置了吗?快走!我还要写话本!别来聒噪我!” 万鼠妖君更不客气:“快把映桥仙子的事告诉我们!墨澜的妖丹可是被她抢了一半去!你是不是要听故事?老子随口给你编排两个!” 醒斋颇头疼地看着他:“谁要听你随口编排。” 见秦晞和令狐蓁蓁盯着自己看,他便皱眉:“二位有事?” 秦晞拱手行礼:“听说先生是虞舞伶的兄长?” 醒斋不以为意:“是,你想说她和我长得不像?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然不像。原来你们认识小虞,她在大荒过得可逍遥?” “虞舞伶风华绝代,舞姿超群,是大荒第一舞伶人。” “如此甚好。” 说完,他却盯着秦晞看了一会儿,再朝令狐蓁蓁望上一阵,露出个满意的表情:“映桥仙子的事我没有,银雀儿的故事倒是有。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天人之姿,不错,必然有精彩经历,说给我听,我便把银雀儿的故事给你们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四章 映桥过往(下) 听起来,银雀儿似乎是小名,这位醒斋先生果然了不得,连小名都知道。 秦晞凑去令狐蓁蓁耳边,低声道:“小师姐,先生爱听家长里短的故事,你把以前住在深山的事讲给他听,多讲点。” 好,没问题。令狐蓁蓁慎重点头。 秦晞摸了摸她的脑袋,方道:“先生,这位是我小师姐,她自幼身世坎坷,经历甚多,山里海里都去过,不如让她一面给先生说,一面让我细读银雀儿的故事,这样也能替先生节省些时间多写话本。” 醒斋满意地点头:“很好,你们随我来。” 众人随他进了小楼,但见里面满地纸张墨迹,连书案都淹在其中。他半点不在意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往书案前一坐,取了纸笔,旋即手一招,也不知从何处召来四五本薄薄的书,毫不犹豫丢给了秦晞。 “姑娘,你说吧。”醒斋期待地拿起了笔。 令狐蓁蓁立即说道:“我四岁的时候为了摘野果摔进泥塘,大伯说他从没见过我那么臭的小孩。” 秦晞憋着笑远远避开,将那四五本书随手翻了翻,封皮很简陋,每本都只有“银雀施杨”四字。 这是映桥仙子与施杨的过往? 他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静心一本本翻阅,看起来这些故事都是施杨说给醒斋听的,记述非常散漫凌乱,追溯根源,甚至是在百年前。 百多年前,施杨还未进入玄山蛇族,与一众乱七八糟的妖盘踞了豫州某座荒山,占山为王,坏事做尽。 银雀儿便是他做的恶行之一。 这位没有来历的少女年轻貌美,不知何故伤痕累累地出现在荒山中,被施杨发现,拖回寨内强暴。其后本欲杀之,但少女极柔顺体贴,又有一些浅薄修行,施杨便留下了她。 因他们四处惹事,祸乱黎民,终于引来仙门剿杀。一群乌合之妖,哪里扛得住修士追剿,走投无路之际,银雀儿却有奇计,领着群妖躲避反击,反过来将仙门修士杀了个干净。 银雀儿渐渐成了首领,她赏罚有度,调度分明,烧杀掠夺也好,对付仙门也好,总能做得干净又利索。施杨这个胡乱搭建的小寨子规模越来越大,他发现,没有人听自己的话了,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法离开银雀儿,神魂所念皆为她。 再后来,银雀儿已不甘心只招揽妖,她的势力越做越大,渐渐开始招揽邪道修士,即将称霸豫州时,他们终于面临真正的覆灭之灾——有极厉害的仙门出动了。 他们输得很惨,银雀儿也被抓走了,然而,许是珍惜她的才能与资质,竟有仙门愿收她入门,从此她便成为了修士。施杨有许多年不曾见她,因过于想念,书此处的记载文字十分缠绵悱恻。 银雀儿弃恶从善后的某年,施杨终于再次见到她,和头一回见她一样,又是伤痕累累。他又一次救起她,悉心照顾。对施杨来说,这是重获挚爱,银雀儿也没有辜负他,一步步出谋划策,最终帮他当上玄山蛇族族长。 书很薄,四五本一下便看完了,总而言之,这是施杨心中与银雀儿两情相悦的叙述,但秦晞却觉着他从头到尾更像是一厢情愿。 但关键处并不在此,即便是在施杨如此充满柔软感情的回忆里,还是能看出映桥仙子实实是个人物,心思缜密,能屈能伸,更兼野心十足,不管把她投哪儿,都能炸出惊雷。 而且,他似乎知道她是谁了。 秦晞合上书,走回书案旁,出乎意料,醒斋犹在认真记载令狐蓁蓁说的滔天琐事,并没有不耐烦。 蓁蓁也正说得开心:“十五岁的时候,山里起了一场火,那群猴子送来好几条烤熟的猪腿,怎么都咬不动。” 见秦晞来了,醒斋微微含笑:“看完了?小友似乎颇有收获,我也颇有收获,真是好相遇。” 秦晞将书还给他,问道:“这些都是施杨亲口说给先生听的?” 醒斋颔首:“以前他与我关系不错,或许是为了上位巴结讨好我,但他是个直肠子,渐渐就开始说真话,与我倾吐这些往事。至于映桥仙子还干了什么,那得等其他有缘人把故事告诉我。” 说罢,他又望向令狐蓁蓁,温言道:“姑娘的经历很有意思,但你自己没发觉么?你是不是忘了许多事?” 令狐蓁蓁一愣:“我忘了什么事?” 他拿起面前写的密密麻麻的白纸:“姑娘连四岁掉进泥塘的琐事都记得,却没有半点关于识文断字的叙述,突然到了七岁便能认字,十岁提到与大伯写信。你也没提过半句修行方面的事,可你十三岁突然能打得过山里的狼,十五岁还当了山大王。姑娘之前提过能与大伯写信,可你又说大伯走后找不到他,岂不是很奇怪?这些是姑娘不想说,还是忘了?” 令狐蓁蓁凝神竭力思索:“没有吧……我……” 他说的那些东西,在她脑海里如迷雾般,每次试图拨开,念头便如雪片如水,冥冥中有什么东西阻止她回忆。 她扶住额头,正打算较劲一番,忽听秦晞说道:“人总不会从小到大每件事都记得,先生何必锱铢必较。” 说罢,他便从袖中乾坤取出一只丝袋,里面沉甸甸地似乎装了些碎片。 “小师姐。”他将丝袋递给她,“师弟刚才突然想起,前日收拾东西发现了这只摔碎的玉葫芦,这是师弟昔年最喜欢的东西,不知小师姐愿不愿意帮师弟看看,修补修补。” 令狐蓁蓁两眼一下亮了:“交给我,你等着吧!” 她兴冲冲地寻了个宽敞地方,开始专心致志折腾玉葫芦碎片。 秦晞朝万鼠妖君看了一眼,这位妖君还算敏锐,晓得他必然有事相询醒斋,却不愿让自己站这里听,当即悄然避让。 秦晞这才望向醒斋:“我也有事想问先生,先生对令狐羽了解的多吗?” 醒斋指向窗外一栋门窗锁死的三层小楼:“他的事迹装了我书宫三只书架,小友光是看,只怕得看上好几天,且其中真假不知。令狐羽之事,反倒是诸位仙门内的记载更加详实吧?” 秦晞摇头:“不是那些,我是想问,有没有关于他妻子之类的传闻。” 醒斋反而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妻子?你是指那位南荒帝的宠妃?有关她的传闻还真都只是传闻,并无可信处,你若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我也不知,所以才问先生。那么,先生可有关于南荒帝有趣稀奇臣下的传闻?” 醒斋思索片刻:“倒是有个早被禁的故事,听说当年南荒帝为了禁止说书人说这个故事,杀得血流成河。小友想看,就给我说说你的故事。” 秦晞淡道:“我出生豪族,然而三岁前家族忽然破败,枝叶散尽,只余父母领我艰难度日。四岁时,父亲亲手杀了母亲。五岁时,父亲死于贼人刀下。八岁时,照顾我的先生惨死火中。其后我被贼人掳走,又为太上脉修士救下,因资质甚好,便进了太上脉,十三岁时入一脉,每日勤勉修行,甚是平淡逍遥。” 醒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小友这番话分明杀意旺盛,何谈平淡逍遥?” 秦晞不答,只道:“我并无什么风花雪月的有趣故事,只有这番亲身经历,先生觉得可以,便把南荒帝的故事给我,若不行,那我也只能随口编排个故事给先生解闷了。” 醒斋笑着写下他的经历:“家族凋零,父杀母,养育恩人惨死。你是我见到的第三个如此身世的修士,前两个听说都惹出过离奇大祸。小友莫怪,我有感而发罢了。来,故事给你。” 他递来一本薄薄的书,封皮上写着“南荒帝禁”四字。 秦晞翻开没看几页,便见其上写着:南王宠臣,面覆黑雾,不以真容示人,南王私下唤其:阿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五章 思女不夫 话本故事,戏说杜撰的东西极多,整本翻下来,十之七八的篇幅在写南荒帝如何试图除去阿思的覆面黑雾,阿思如何欲迎还拒,二人调情暧昧的内容。 及至快结尾,忽然峰回路转,写到阿思聪颖能干,日渐位高权重,引起其余妖臣不满,故意将其灌醉,欲强行剥离覆面黑雾羞辱之。 为何剥离覆面黑雾就是羞辱?秦晞不解。 然而故事并未解释这一点,很快,南荒帝赶来,重重责罚妖臣们后,便将阿思带回荒帝宫,对她倾吐心声,欲纳她为妃。 奇怪的是,前面大段篇章都在写阿初与南荒帝彼此有意,马上就要两情相悦,到这里,她却突然变了个人,不仅“婉转相拒”,在南荒帝坚持时,甚至“以额叩地哀求”,求南荒帝放过她。 南荒帝自然不会放过,将其锁在宫内,欲强行纳为妃。阿思百般出逃不能,绝望之下,竟生出大逆不道的行刺念头来。 想当然耳,行刺失败,南荒帝一怒之下将其处死,之后却又极悔恨,听闻他后来那位与令狐羽私奔的宠妃,长得便与阿思有四分相似处。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其后有一行小字应是醒斋先生自己添上去的,写道为了不让这个故事流传,南荒帝那一年杀了三千妖,五千人。 如此看来,这荒谬的故事中必有部分真实,才触发了他的杀意。 有意思的是,话本前面一大半的内容散漫无稽,到后期却峰峦跌宕般起伏极大,甚至很多东西都是一笔带过。譬如里面有个无头无尾的片段,提及阿思死后,曾有一个名叫徐睿的男子在荒帝宫外跪了数日,求她的遗骨归乡,却被南荒帝逐出南之荒。 徐睿,如果没记错,蓁蓁的大伯便叫这个名。 写这个故事的人必然真正知晓当年事,故意将关键处写得暧昧不清,譬如阿思究竟来自何处?为何要黑雾覆面?徐睿又是什么人? 秦晞掩卷沉思良久,问道:“醒斋先生可知这话本由谁所作?” 醒斋摇头:“当年得知南荒帝为这话本大开杀戒,我便偷偷潜入囚房,寻了个说书人,由他口述,才将故事记下,源头究竟为谁,只怕是永远的谜了。” “依先生看,故事里这位阿思,黑雾覆面,究竟是何种妖?” 醒斋却笑道:“明显不是妖,否则妖臣们怎敢羞辱她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大荒上古异族虽已流散,却仍有少数流传至今,我猜她多半是某个异族,是人又非人,因此可为荒帝臣,却又为群妖排斥鄙夷。” 秦晞心中微微一动:“先生说得笃定,想是已有定论。” 醒斋并不吝啬,颔首道:“既然平日黑雾覆面,或许她是司幽国遗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全靠念头结合繁衍,所以将黑雾剥离便是羞辱她,她自然也不能做南荒帝的妃子。” 思女? 仿佛突然间醍醐灌顶,秦晞手里的话本故事险些掉在地上。 他想起去大荒前从千重宫顶求到的签文:南西二荒,深谷为陵。至定云,思女无后。 思女无后!这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原来是指蓁蓁的母亲。然而它到底什么意思?指蓁蓁的母亲无后?可她明明生下了蓁蓁。莫非是指世间从此再无思女? 秦晞还未来得及细想,忽闻外间有人喊叫:“先生!先生!您快去看看族长!他被风雷术折磨得快不行了!” 醒斋起身一抬手,巨大厚实的帷帐立即罩住屋内景象,他转身走了出去。 看来这位前族长与施杨的关系并不剑拔弩张,施杨重伤时竟还会找他求助,实实奇异。 秦晞不动声色行去令狐蓁蓁身旁,她仍在专心致志拼玉葫芦碎片,两手半丝不颤,两眼眨也不眨,碎得稀烂的玉葫芦竟已拼好一半。 “你别急。”她安慰他,“还要再拼一会儿,等全拼好了,我自有办法让它恢复如初。” 原本只想给她找件事打岔,防止她纠结回忆触动盘神丝,谁想搞的她如此费神。 秦晞叹着气往她身边一坐:“小师姐陪师弟说说话。” “好,你说我听。”令狐蓁蓁特别敷衍。 一只手扶着她的面颊将她转过去,他横在她眼前,莫名不讲理:“那你看着师弟听。” 茶色宝石似的眼珠不满地望向他了,不知为何,秦晞突然想起思士思女只靠念头结合繁衍的事来,那时必然要四目相对,彼此念头才能融合。 他只觉耳上发烫,故作淡定地移开视线,不防她反而凑近,好似要贴脸颊,他急急朝后让,便听她奇道:“你的脸好红。” “可能因为放了帐子,不透气。”秦晞语气平静,没一会儿,忽然问她:“小师姐,你大伯一直是你大伯吗?”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老问奇怪问题?大伯还有不是大伯的时候?” 他淡道:“我看你刚才给醒斋先生讲的那些琐事,似乎从七岁起,你大伯就不像先前那么慈和,跟变了个人似的,还时常出门,一去好几个月不归。” 令狐蓁蓁想了想:“可能因为我越长大越调皮?大伯有段时间可烦我了,我就跟他大哭大闹了一场,后来他就对我越来越好。” 她这个大伯,实实诡异极了,偏生又至关重要。 从话本故事看,徐睿应当与蓁蓁的母亲相熟,或许是族人,或许是知晓她底细的朋友。然而现实里,他却对令狐羽更熟,甚至能够指导蓁蓁龙群飞刃。 秦晞忽然生出个可怕的想法,说不定她大伯中途换了人。 家族凋零、父杀母、养育恩人惨死,符合此番身世的出生于雷雨夜子时正者,便是盘神丝的机缘者。 养育恩人不死,她无法持有盘神丝。 难道这也是映桥仙子搞出来的?可仙子如果真是“她”的话,对自己与丛华穷追不舍的追杀多半是想除尽盘神丝有缘者,既然如此,何必大费周章培养个令狐蓁蓁出来?这与她的做法相悖。 秦晞想得入神,指尖一下下轻叩额间,忽听令狐蓁蓁轻道:“秦元曦,我有时候会梦见大伯凶巴巴的和我说话,但醒过来又记不起有过这事。醒斋先生说我忘了许多事,如果真是忘掉不愉快的事,我还挺高兴的。” 他默然了一阵,问:“小师姐有梦过师弟凶巴巴的和你说话么?” 她一下乐了:“还真没有,梦里你老是对我笑嘻嘻的。” 秦晞悠然道:“那下回师弟在梦里也对你板着脸,你就知道梦只是梦了。” “你是说,以后你每天都对我笑嘻嘻的?” “师弟哪天不笑?” “那要看什么笑。”令狐蓁蓁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笑到眼睛里的,其实很少。” 秦晞缓缓挪开目光:“师弟每日忧心修行,哪里能像小师姐烂漫无邪,心无城府。” 她又乐了:“后面八个字是夸我?” 他啼笑皆非地把她脑袋掰回去:“拼你的玉葫芦。” 她一手紧紧握住小巧莹润的玉葫芦,邀功似的:“拼好了,你等着。”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张血红的若木树皮纸,拔下一根簪子,指尖在上面狠狠一戳,蘸着血极稳地画了一道极复杂的符,随后用符纸将玉葫芦一裹:“等一会儿撕下来就完好如初啦。” 秦晞一手握住她仍在流血的指尖,疗伤术的银光吞吐,另一手却将裹着符纸的玉葫芦拿起。 “不要撕,贴着符纸更气派。” 他低头端详一阵完好的玉葫芦,将其上裹住的血字符纸压紧,小心收入袖中乾坤。 便在此时,低垂的帷帐忽然升起,醒斋先生走了进来,神色颇慎重:“我在施杨的住处见到了你们说的那个白发墨澜伶人,她的妖丹果然被人取走一半。” 对面的万鼠妖君连滚带爬奔过来:“她怎么样?!” 醒斋摇头:“我看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多半有人对她另一半妖丹施法,试图操控她的神智。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对付一个伶人,这墨澜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本事?” “她是血脉极珍稀的墨玉牡丹。”秦晞说道,“专修幻香摧魂阵,三法俱全时,几乎无人能防。” 万鼠妖君简直气急败坏:“少废话!施杨住处在哪儿?!老子马上挖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六章 救救阿乔 醒斋依旧摇头:“现族长的住处岂是你挖洞能过去的。我问你们,施杨与那映桥仙子所欲何为?施杨被风雷术折磨,什么都说不出。”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秦晞缓缓道:“我只知这个映桥仙子在大荒勾结妖君,在中土培养邪道修士,扶持施杨上位当族长,还试图对我与师兄赶尽杀绝。” “追杀太上脉修士?!”醒斋大惊失色,“所以你怎么来的玄山?莫非……” “正是施杨带人在朗月村对我出手,我便一路跟来看个究竟。” 醒斋面色难看至极:“我原以为他只是贪图族长之位,让给他也罢,可他这样不行……不行……” 他思忖半日,沉声道:“诸位小友,我有个不情之请,或许我能施法令墨澜伶人缓解片刻,还还请小友随我往施杨住处去一趟,风雷术我不会解,还要劳烦小友。” 不等秦晞说话,万鼠妖君已怒道:“解个屁!你他妈脑子真有坑吧!” 醒斋叹道:“我有话要问他,须得他神志清醒。小友若愿协助,我愿开放书宫,任君阅览。” 秦晞答应得很利索:“可以,走吧。” * 万鼠妖君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醒斋和他说没法挖洞去现族长住处了。 施杨那金碧辉煌如宫殿般的住处,竟然生在庞大的妖云之上。 妖云下的蛇妖守卫们见着醒斋再度折返,原想行礼,忽见他身后跟着三人,其中一人目秀眉清,竟是在朗月村伤了施杨的太上脉修士,不禁个个倒抽一口凉气。 “先生!您这是……”守卫们立即拦在前面,惊疑不定。 醒斋先生面沉如水:“我要带他们去见施杨,你们让开。” 守卫们哪里会让,这位前族长从来都只爱窝在住处里琢磨些无聊的风花雪月传奇故事,施杨夺走族长之位,他连声气都没敢出,要不是施杨发善心,哪里能留得他命在。大家平日里叫一声“先生”是敬重,他还真当自己是先生了。 一时间尖锐的哨声响彻玄山,四散的蛇妖守卫们乘着妖云疾驰而来,眼看便要将他们四人压在云下。 醒斋双臂一展,一片巨大的妖云便如龙一般挥舞而出,瞬间击碎铺天盖地的守卫妖云。他将身体一纵,竟悬在半空,款款说话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施杨行事不周,只为私欲,恐来日牵连玄山一族。今日我将收回族长之位,你们速速退下,我不想伤自己族人。” 说罢,巨大的妖云微微一卷,将地上的三人托起,眨眼便进了施杨的宫殿。 此时的施杨正泡在巨大的药池里,漆黑的妖血将池水染得如墨一般。 他此番受创不比当日万鼠妖君轻,除了贯伤处风雷术攒动,更有冷电钻入七窍,破坏经脉妖丹。他大约是嚎叫得累了,已力竭晕死过去。 东南窗下,有数行血红结界圈出狭小角落,白发苍苍的墨澜正蜷缩其中,好似受着极大的苦楚,浑身抖如筛糠,忽然间又抱着头状若疯癫地满地乱滚起来,哭叫声不绝:“别叫了!别在我脑子里叫了!” 她的身体每撞上结界一次,便多出一道灼伤,万鼠妖君哪里看得下去,当即化作阴风扑向结界,手掌刚触及,便痛得大吼,定睛一看,掌心竟已焦灼一片。 他急得现出妖相,利爪三两下将结界扯了个粉碎,顾不得毛皮烧灼,一把将墨澜抱起,见她满脸血泪汗混在一处,终于哀求般望向醒斋:“先生!帮帮她!” 谁想墨澜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令狐蓁蓁,咬牙切齿地扬手,妖雾瞬间凝聚,密密麻麻的漆黑花瓣如狂乱刀片般朝她砸过去。 “令狐羽!我杀了你!”墨澜翻身便扑向她。 刚收回冷电的秦晞长袖一拂,将刀片般的花瓣打散,对面的墨澜已被万鼠妖君死死抱住,犹在搏命般挣扎,原本清丽的嗓子此时如夜枭般凄厉渗人:“都是你!全是你!你杀我夫君!要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般境界!你这魔头!罪该万死!” 秦晞上前一步挡在令狐蓁蓁身前,侧首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她既没惊讶,也没辩解,更没有回避,只蹙眉静静看着墨澜。 他低声道:“令狐羽做的事,与你无关。” 她声音很淡:“但我拿了令狐羽的修为,我会看着的。” 不过片刻,墨澜嘶吼的声音骤然消失,人也渐渐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脚下,嘴唇翕动不知自言自语些什么,好似魔怔了一般。 醒斋立即上前以掌抵在她胸腔妖丹处,凝神试图以妖力切断妖丹上缠绕的诡异操控灵气,然而不管他怎么尝试,却始终不能撼动分毫。 他面上隐隐现出一层细汗,终于颓然摇头:“不行,操控妖丹者好生厉害,我无法切断灵气。太上脉的小友可有法子?” 秦晞缓缓摇头:“抱歉,我不擅长此道。如果万鼠妖君相信我,我可以把墨澜伶人带回太上脉,二师兄最擅此道,交给他应当无恙。” 万鼠妖君此时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突然奔过来厉声道:“行!你若能治好墨澜,我愿意给你磕头赔罪!” 秦晞笑了笑:“那倒不必,毕竟我也想让墨澜伶人早日痊愈,有关映桥仙子的事,还需要问她。” 话音一落,却听墨澜开口道:“何必问这牡丹花妖,直接问我就可以。” 说罢,她优雅起身,抬起脸来,虽是血淋淋的一张脸,神情却和煦异常,目光更如融融春水一般。 万鼠妖君有点懵,喃喃道:“墨澜,你没事了?” 醒斋一把拽住他,皱眉打量她半晌,沉声道:“操控妖丹如此酷烈手段,银雀儿,你于心何忍?” 那附身在墨澜身上的银雀儿只微微一笑:“这名字是施杨和你提的吧?他藏不住话,什么都要往外说,真不让人省心。醒斋先生,你说我手段酷烈,但你不知,牡丹花妖的妖丹并非我所取,而是另有其人,我不过把她抢过来物尽其用,真正残忍的可不是我。” 秦晞忽然开口:“仙子的意思是,勾结妖君,追杀我与师兄,也是另有其人?” 银雀儿犹在笑:“秦修士,你很聪明,似你这般年纪,实在难见。但你大可不必对我倾尽全力,我只想要你的命,其他人的所作所为,可是罄竹难书。” 秦晞扬眉:“哦?愿闻其详。” 银雀儿低声道:“家族零落,父杀母,养育恩人惨死,甚至包括出生在雷雨夜的子时——这些可都是人为能做到的,秦修士莫非从未怀疑过?” 秦晞面不改色:“我知道,但我不确定何人所为,仙子可愿告诉我?” “我很忙,无法与你说太多,也不敢与你说太多。” 银雀儿叹了口气:“我走了,牡丹花妖可不能交给你们,虽然她不好用,也不能让她给别人用。我很仁慈,留些时间让她说遗言,告辞。” 下一刻,墨澜便瘫软在地,一行浓浊鲜血从唇边缓缓溢出。 万鼠妖君扑上去将她抱起,连连唤她:“墨澜!你怎样?” 她眼神涣散,怔怔看了他许久,声音沙哑:“我好痛……” 哪里痛?! 万鼠妖君方欲试探她的妖丹,醒斋已先一步按在她胸腔处,稍一试探,当即变了脸色。 “银雀儿震碎了妖丹。”他长叹一声。 墨澜大口喘了片刻,渐渐又安静下去,只问:“我是要死了?” 半颗妖丹震碎,虽然未必死,但和死也差不多了。醒斋先生不忍说,只缓缓摇头。 墨澜忽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一把拽住万鼠妖君的衣襟,急道:“救救阿乔!快去救她!她……她被……被骗……” 她一下又望向秦晞,颤声道:“你们、你们快去救她……阿乔她……” 话至此忽然断开,墨澜骤然化作一朵几近干枯苍白的墨玉牡丹,轻轻飘落在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七章 风波暂定 醒斋正要捡起,冷不防万鼠妖君一把抢过。 他的利爪可裂山石,此时捧着墨玉牡丹,却一丁点儿都没伤着花瓣。只有豆大的泪水从他鬼火般的眼睛里落下,一颗颗将花瓣淋得湿透。 不等醒斋再说什么,他头也没回,化作一团阴风扑出窗外,再不见踪影。 秦晞不由无奈:“还没来得及问他阿乔是谁。” 墨澜最后是朝着他求助,他有些在意。 醒斋道:“听起来像是她的族人,血脉珍稀的花草妖,名字都与血脉相关。墨澜是墨玉牡丹,她嘴里的阿乔,或许是二乔牡丹?” 可谁晓得二乔牡丹在何处?谁都不知道墨澜的过往。 地砖上还残留着她的血,不过短短片刻,却变成这种局面,醒斋唯有叹息。 巨大的药池开始泛起涟漪,施杨身上大小伤口里萦绕的风雷术已被秦晞收回,看他的模样,像是马上要醒了。 醒斋走过去,冷冷唤他:“施杨。” 施杨一下睁开眼,因觉先前苦苦折磨自己的风雷术与冷电消失殆尽,又见醒斋站在池边,他不禁露出一丝惊喜:“是先生救了我?” 醒斋语气淡漠:“听说你带守卫去朗月村,试图朝太上脉修士下手。你可知一族族长擅自攻击修士是何等大罪?你是要把玄山蛇族推入火坑?” 施杨一愣,突然发觉情况不对,醒斋身后不远处,分明站着那太上脉修士,他一下醒悟:“怎么?先生依仗修士来找我麻烦了?原来你一直对我夺走族长之位怀恨在心?你做族长只会成日龟缩!玄山一族在我手上才能雄霸青州!你现在看我起来了,便想借着仙门名头打压我?!” 醒斋看了看他身上纵横交错的血口:“你被太上脉的年轻修士重创至此,还好意思与我说大话。你除了成日对银雀儿言听计从,还会什么?” 施杨大怒,药池内忽然旋起巨大妖云,朝他重重砸去——没有砸中,妖云狠狠撞在另一片妖云里,霎时间殿内黑雾四起,盘旋互斗半日,又一前一后窜出窗外,在半空斗得惊天动地。 忽闻殿话,便让他有了八成把握。 秦晞温言道:“我虽不知银雀儿是谁,却也佩服施杨的痴情,更不想逼死他。银雀儿之事并非只有一个施杨可查,先生愿意开放书宫,已是助我良多,我岂敢咄咄逼人。” 醒斋长舒一口气,金蛇尾出其不意将施杨掌中妖丹夺去,重新塞进他嘴里。 “你就在地牢里好好回味你们的过往。”他望着施杨,“什么时候银雀儿落入仙门网,什么时候我放你出去给她烧纸。” * 玄山一族突如其来的族长夺位之乱,闹哄哄地持续了很久。 时至今日,醒斋作为前族长才头一次展露自己强横的妖力,即便曾有对他暗暗不满的族人,此时也是无话可说。 施杨被送进地牢,醒斋重新成为族长——依旧是不管事的族长,放着外面乱七八糟的局面不镇场,只将秦晞和令狐蓁蓁领去自己书宫前,推开了大门。 “一二两层是中土传奇故事,三层则是大荒的故事。令狐羽的记载在二层北角,四位荒帝的传闻都在三层金色的书柜里,二位随意看,困了饿了,只管叫我便是。” 醒斋客气地将他俩请入书宫,再次合拢大门。 秦晞直奔三层而去,令狐蓁蓁在二层逛了片刻,发现这位醒斋先生虽然自己屋子里乱糟糟,书宫却整理得十分齐整,所有搜刮来的故事按照地名归类,地名里还要再细分诸如“浓情蜜意”、“爱恨交织”、“世间怨偶”等等小类别,一眼望去十分清爽。 她下意识往北面走,只见临墙三只书柜,一丈宽,两丈高,满满当当摆的全是书——全部是令狐羽的传闻,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假设令狐羽一本书一个仇家,他必然是一天得罪一个人,得罪到一百岁还没停。 令狐蓁蓁颤抖着抽出一本,里面是一个修士的自述,说令狐羽贼眉鼠眼,身高不过三尺,意图对他师妹非礼。后续是师妹为了自身名誉,拿剑砍伤了师兄。 再抽一本,是另一位修士的自述,说令狐羽偷了他的异宝。后续是同门发现他好赌,异宝早已送去典当铺。 第三本却是一位女修士的自述,提及曾在阳春三月杏花林见到令狐羽,似是沉郁有心事,然而其情其景太美,女修士多年难忘,始终不愿相信他是魔头。 令狐蓁蓁不知不觉在书柜前看了一天,这里留存的多数为一看便是胡诌的假事,也有一部分真实传闻,关于他所作所为的东西反而不多,更多是旁人眼里的令狐羽。 从时间来看,早期令狐羽似乎是个伶俐聪敏,开朗爱笑的人。越往后,他便越来越阴郁,甚至有尾随过他数月的仇家提及:十日不见一笑,不闻一声。 看来他多半有过什么不愉快的遭遇,导致性情大变。 令狐蓁蓁虽有心继续看,但她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昏眼花,只得四处找秦晞。 上了三楼,便见他靠在装了四荒帝传闻的金色书柜前,犹在专心阅览南荒帝的传闻,从书案上堆积的数量来看,他手里的多半是最后一本。 令狐蓁蓁奇道:“为什么是看南荒帝?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秦晞揉了揉脖子,叹道:“什么有趣的都没找着,倒有一个感想。” “什么感想?” “令狐羽竟然能从南荒帝手里抢走宠妃,不可思议。” 他感慨完,见窗外天色暗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乾坤里掏出一只食盒,里面装了数列极精美的点心。 “小师姐饿了吧?”秦晞两根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塞了一粒糕点,“抱歉,今天事情太多,让你饿到现在。这是朗月村买的,还算新鲜,师弟喂你吃。” 她被迫又吞了两只糕点,蹙眉道:“我有手,干嘛要你喂?” 好像在喂狐狸,特别有意思,她塞了满嘴糕点的模样更有意思。 秦晞挠她下巴:“这是师弟的尊敬之情。” 令狐蓁蓁作势嗅他脖子,他马上退了三大步,面上神情倒是极镇定:“是师弟错了,师弟绝不会再做无礼之举,小师姐也莫要再对师弟如此轻率。” 他到底什么脾气?不理他,他自己摸过来;靠近他,他马上躲远,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令狐蓁蓁继续朝他身上凑,他也继续后退,倒像她是只吃人的老虎。 她一下笑出声,在食盒里又抓了两只点心,笑话他:“以后就拿这法子治你。” 她咬着糕点转身欲下楼,冷不丁头顶的狐狸耳朵被他戳中,还轻轻揉了揉,她登时一蹦三丈远,不小心撞在旁边书柜上,噼里啪啦掉了一身的书。 秦晞过来替她捡书,一面慢条斯理地笑话回去:“我看小师姐也不是百毒不侵。” 令狐蓁蓁盯着他的狐耳,伺机意图报复,他便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再闹,师弟当真不客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六章 不期而遇 是他闹,她当真要不客气才对。 令狐蓁蓁捡起一本书,本欲卷起往他耳朵上轻拍,忽然瞥见书内页写着“香气萦绕”的字句,下意识拿起细看,却是一段贯穿大荒与中土的传闻。 传闻写道数十年前曾有某青州人前往大荒游玩,在南之荒的漫漫野林中迷路,惊慌失措时,恰有一美人经过,身边还领着一个小女娃。美人温柔且耐心地将迷路者送回大道,迷路者欲答谢时,二人已消失无影。这位中土人对此番奇遇念念不忘,犹记得那小女娃服饰甚奇异,半边红半边白,身上更有撩人香气萦绕,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回中土后,他便时常将此事说与人听。 十年后,青州靠东一个临海小村,某日突然来了个美人,美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娃。村民们想起村里有个人以前总提及大荒奇遇,立即寻了他,那人一见之下先是狂喜,随后却惊骇——十年过去,小女娃依旧是小女娃,美人也依旧是美人,丝毫未变,可见是妖。 荒野小村不比大城镇见多识广,村民遇妖只知驱赶,二妖被赶至陡峭山崖边,就此消失。 这段故事是先生的书童搜刮来的,后面还有书童写的话,怀疑那小女娃是花妖。 秦晞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忽然拿起书:“半边红半边白,正是二乔牡丹。” 令狐蓁蓁奇道:“就算是,也未必是墨澜她们吧?而且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二乔牡丹未必会在那里。” 秦晞偏头想了想:“反正四月还未到,明日我给于飞兄他们传信,一起过去看看。” * 时辰尚早,叶小宛犹在梦中。 她梦见失踪了两年的小姨忽然回来的那天。 小姨摸着她的头,声音很温柔:“阿乔,你长高了,若你姨夫还活着,必然也开心。” 她只是不信:“姨夫从来没对我笑过,也没对你笑过。” 小姨便露出要发怒的神情:“胡说八道!你忘了我和你姨夫有多恩爱?!他才走了两年,你就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 她便没有再吭声。 小姨虽温柔,却脆弱,承受不了姨夫为救她而死的事实,固执地认为他们做夫妻那些年琴瑟静好,把一腔仇恨尽数投在令狐羽身上。 为了复仇,她不惜用一半妖丹换取幻香摧魂阵的修行方法。 甚至,为了怕复仇牵连到甥女,她请了那位传授幻香摧魂阵的厉害修士,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阿乔,万一小姨复仇不成,那魔头必要来戕害你,可你若是人,他便认不得你了。何况你血脉奇异,易惹来狂蜂浪蝶,越长大越危险,倒是做人才安稳。你要记住,在中土把自己当做人才能好好生活。” 她懵懵懂懂地听着,被小姨牵着手,走向崖底的隐秘山洞。 洞内清光团团,什么也看不见,她好像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再醒来时,身上再也没有香气,红白交织的衣裳也变成了最普通的布衣。她试着运转妖力,体内却找不到妖丹的存在,寻了半日,她骇然发觉自己的妖丹被藏在丹田的最深处,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小姨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你信守了承诺,妖丹你拿去吧。” 另一个陌生而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说道:“令甥女的经脉由我造,只是妖伪装人还是艰难了些,她并无什么做修士的资质。常人面容十年必变,为了令甥女着想,她日后只能不停漂泊。” “那也比她长大后身不由己来得强。” “如此甚好。那么,你便随我去吧。” 小姨要走了?她一下追出山洞,可是外面已无人,只有小姨的声音被风送来耳边:“阿乔,好好做人,忘了小姨。” 她怎么知道如何做人?无人教过她。从此再不能化作一团阴风腾飞,只有两只脚;再不能隔着老远便把东西召过来,只能亲手拿。 做人真是累,还会被欺负,因她是孤女,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但她还是坚强做起了人,在红尘里翻滚几十年,学了一身柔滑的人情往来,谁也不得罪。 真正的快乐应当是能进仙门,她曾以为自己与修士无缘。 多好的生活,再也不必四处漂泊,修行虽然艰难,但并非一无所获。 更快乐的事接踵而至,她遇到了一群伙伴,除了同门之外,坏脾气却直率的周璟,古怪的令狐蓁蓁,还有时而聪明时而迟钝的秦晞。再往后还有憨傻的顾采,可爱的姜书,豪爽的赵振。 好喜欢这样的日子,仿佛她真成了个人。 尽管知道令狐蓁蓁是令狐羽的后人,她还是很喜欢她。还有周璟,她知道他喜欢自己,或许她也能喜欢他,像个真正的凡人少女,春心萌动,沉醉情意。 倘若与他两情相悦,那将是怎样的美妙?怀揣着秘密的不安,她惶恐又大胆,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然而握住的终究是冷风。 叶小宛睁开眼,周璟正用手指勾去她睫毛下的泪珠,他的声音很轻:“做噩梦了?” 她转身猛然抱紧他,是真的喜欢,如果能说出口。 “我梦到了小姨,她过得很不好。”叶小宛把眼泪压在他衣服上。 给出去的一半妖丹终于成了要挟她的利器,在朗月村见到她时,她竟已满头白发,甚至向她哭求。 周璟环住她的肩膀,细细摩挲后背安抚:“梦而已,你若实在想念,找个机会我陪你去寻她。” 叶小宛半晌不说话,终于抬头时,面上已无泪水,只望着他笑:“丛华师兄是太上脉修士,要以修行为重。上回我听秦师弟说,这趟你们回太上脉,他该做三师兄,你该做小九了。” 周璟又是气又是笑,掐住她脸上的肉:“胡说八道。” 叶小宛懒洋洋地扭头望天色:“又是晴天,丛华师兄,咱们出去玩吧?东莱城还有好多地方我都没见过。” “不是要去你家乡?你不急?” 周璟颇不解,她当日说要回家乡,似乎很急切的样子,甚至要求马上走。谁想出来后,她又不急了,只顾着四处玩耍闲逛,一个东莱城逛了三天还不肯走。 叶小宛紧紧抱住他:“我真想和你去许多地方,不仅仅是一个东莱城。” 周璟柔声安抚:“日子还长,慢慢来,以后你想去哪儿,都有我。” 她静静看了他片刻,缓缓凑近,在他唇上吻了吻,指尖细细摩挲他的额角眉梢,露出极温柔的眼神。 * 三月下旬的东莱城繁花盛开,海浪碧蓝,每逢晴日,简直如在发光一般。 这是俞白最喜欢的中土城镇,特别开阔,特别大气,连道路都比其他地方宽敞,常见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道上行人雍容而闲适,怎样看都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这次出来不比往日,她并不敢独自乱跑,在外看了一阵海,便赶紧回茶馆,大师姐霜月君和二师兄楼浩刚刚续上第二壶茶。 楼浩见她满脸高兴,便笑道:“小三到现在还是个贪玩性子,一出来就两眼放光。” 俞白艰难地喝了一口茶:“二师兄,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三?” 楼浩笑着摇头:“师尊叫得,大师姐叫得,我叫不得?” 一旁的霜月君亦含笑道:“小二,你顽皮了,连我都是叫老三。” 这回轮到楼浩苦笑:“大师姐能否别叫我小二?请大师姐叫我小楼。” 俞白“噗”一下笑出来,亲热地挽住霜月君的胳膊:“大师姐,蓬莱九老丈人的神迹你一定看过吧?这趟你肯陪师妹出来散心,我开心极了。” 霜月君却微微摇头:“九老丈人的神迹我还真没看过,小楼见过,我却没想到他也会跟来。” 楼浩一面替她们续茶,一面说道:“我上回来,只见着九老丈人神迹的后半,听说前半才是最好看的,有巨浪滔天,气势磅礴。既然赛雪想散心,我便一同来了却心愿。” 他自小便爱往外跑,天下九州,大荒四方,全部都去过,当下只给她们细细讲述九老丈人神迹的奇异处:“神迹多为幻象,九老丈人的却不同,据说是真正的巨浪滔天,所以蓬莱岛上不得,腾风亦腾不得,会被浪卷进去,倒是坐船上反而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却见俞白手里的茶杯翻在了桌上,她怔怔看着茶馆门口——那里刚进来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年轻男女,手挽着手,言笑亲热,正是周璟与叶小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八十九章 花好月明 楼浩在桌面上一点,翻倒的茶水便恢复原状,一面温言道:“不如我们换家茶馆?这里的茶有些涩。” 俞白却忽然起身,大声道:“老七!这里!” 周璟扭头张望,见着他们,登时极惊喜,一路牵着叶小宛过来,拱手行礼:“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姐,你们怎么来了?” 俞白笑道:“就许你出来玩?不许我们逛逛?蓬莱九老丈人的神迹稀奇,我跟着师姐师兄见见世面,却想不到你也在。” 明明是她自己说要突破境界的,三师姐当真想一套是一套。 周璟安排叶小宛坐下,先替她倒了一杯茶,又将她爱吃的甜细点推过去,俞白不由戏谑:“看不出咱们老七也有体贴的时候。” 她自认了解周璟,他多半会羞恼地推卸几句,大家嘻嘻哈哈一通,她便能顺利过了这番难熬。 怎样都是悬心,不如直面以对,彼此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终究是他三师姐。 周璟却只微微一笑,没有搭腔。 俞白忽觉陌生而无措,只得低头装作喝茶,茫然地听着楼浩在旁边讲神迹的事,觉着他声音特别远,朦朦胧胧地。 日光透过稀疏的竹帘,落在叶小宛半边面颊上,玉一般剔透的姿容,好看极了。 周璟眼神里铺满明显的迷恋,那温柔的目光如水一般,让他看上去真的变成了陌生人,再也不是俞白印象里那个暴躁易怒,某方面莫名迟钝且天真的丛华师弟。 像是突然醒悟到自己终将失去什么,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巨痛袭来。 俞白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趁机用袖口拭去被痛出的眼泪。 “老三总是毛毛躁躁的。”霜月君替她拍了拍背,“时候不早,我们还要去别处逛逛,这就走吧。” 周璟见他们说走就走,不由错愕:“诸位师兄师姐见着师弟,几杯清茶就打发了?这便要抛下师弟?” 霜月君含笑看了一眼叶小宛,柔声道:“老七也是乱七八糟,既然身边带着佳人,该去哪里玩便去哪里玩,我们可不好掺和进来。” 周璟哪里放过,又拽着俞白:“三师姐肯定想喝酒!” 俞白眼里还噙着咳出来的些许泪花,却点头:“可以,三师姐陪你喝。” 周璟兴冲冲地起身,不防叶小宛忽然开口道:“丛华师兄,我不爱喝酒,我不去行吗?” 他微微一愣,便听她又轻声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不乱跑,就在客栈等你。” 周璟还想再说,楼浩已勾住他肩膀,笑道:“那二师兄也来陪你喝。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酒馆,上等的好酒菜,且去开怀一饮。” * 在周璟往来的同门与友人中,他最喜欢的饮酒对象,一是赵振,一是俞白,他俩都是酒后话特别多的人,又开怀又热闹。 谁想今日俞白不知怎么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倒是二师兄楼浩的话异常多,一面与他碰杯,一面问:“小师姐和小九呢?你们没在一块儿?” 周璟已是微醺,答得利索:“我陪小宛回她家乡看看,等四月再与他们重聚东莱城。” 楼浩缓缓道:“原来是应佳人私邀。叶师妹是青州人?看着不像。” “多半是从其他地方搬过来的吧。”周璟又斟了一杯酒,“二师兄擅长育人,回头传授些诀窍给师弟。那丫头入门三年,什么都学不好,真让人头疼。” 楼浩停了一下:“入门才三年?那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说伙计绣娘伶人都做过。” 楼浩笑道:“看她年纪不大,想不到经历颇丰富,所以这一趟领你回老家,是想见父母正式结缘成爱侣?” 周璟面上发红:“她父母早早双亡,这趟去不过是权做缅怀罢了,爱侣一事……未免过早……” 楼浩戏谑玩笑:“咱们家老七眼瞅着要被灵风湖的女修士拐走了,不如二师兄随你们同去,替你们当个结缘见证。” 周璟只当他喝多了玩笑,赶紧与他把话题使劲往元曦和令狐身上扯,他可真是为他俩操碎了心,谁想楼浩还是笑:“他们两个我担心不起,只能担心担心你。年少初涉浓情,二师兄怕你脑子发昏。再说了,就算真要发昏,也该两个人一起昏才对。” 周璟不以为然地与他碰杯,楼浩便不与他再提这个,只聊些青州风土人情,酒过三巡之际,天色已然黑透。 楼浩起身道:“不早了,我来结账。小七看顾一下你三师姐,她怕是喝多了。” 说起来,今日却不曾听三师姐开口,怕是喝得不够多。 周璟侧头去看俞白,她脚下堆了四五只酒坛,都喝得一干二净,正扶着额头发愣。 喝了这么多?! 他小心翼翼地叫她:“三师姐?没事吧?” 俞白当真喝醉时,总爱找他事,不是踢就是打,他随时做好躲闪的准备。 不想她抬起脸来,目光清明,竟丝毫没有醉的迹象。 周璟惊道:“短短数月,三师姐酒量竟这般好了?” 是啊,短短数月,上回与他饮酒,还是小九突破境界那次。那时他也只拽着二师兄,询问扬州的事,一次都没有看过来,一次都没有。 俞白浅浅一笑:“我想起些旧事,一时不觉醉。丛华,你头一回的历练是我带的,还记得经过吗?” 她竟叫他的字,太少见了,周璟不由自主坐直身体,答得恭敬:“是,师弟记得。” 那会儿他多大?十三岁?十四岁?修为远没有现在精湛,可一脉修士的头一回历练永远是最凶险的,所以须得一个师兄姐来带,当年带他的正是俞白。她也不过比他大了三岁,但因着排行高,那时在他看来,她已是非常犀利沉稳的修士了。 俞白语气缓慢:“那次是杀熊妖,过程一直很顺,不过就因为很顺,所以最后关头你松懈了,险些丧命。我一边给你疗伤,一边狠狠骂你,你却给我擦眼泪,还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从那时起,我便发现你虽然外面看着暴躁,其实心里面是个很软的人。” 周璟一时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默然点头。 “所以,你也更喜欢通透玲珑些的相处吧。” 俞白想起叶小宛当日为着周璟他们在大荒的事找来太上脉,不但话语伶俐,甚至极聪明,寥寥数语间便能察觉到自己异常关心老七,于是每每提及老七都有刻意避嫌的讨好意味。此次东莱城不期而遇,她也温和地避让了。 俞白做不到这些,时常觉得他还没长大,要好好敲打才能让他记住自己,所以从一开始他便不可能喜欢她。 “不过,别有用意的贴心话,与真情实意的贴心话,还是希望你能够辨别。” 俞白望着他:“你一向是粗中有细的人,但那个关键时候容易松懈的毛病还在,以后可得注意了。人生经历与对敌不同,教训更加惨痛,我盼你永远不体会。” 周璟满心诧异:“三师姐怎么了?突然与我说这些?” 俞白笑着起身,望向窗外的迷人夜景,有花有月,正是花好月明。 她曾偷偷畅想过很多次与他在这样美丽的夜景下互诉衷肠,只是,他对面的人不会是她了。她暗暗喜欢很多年的人,爱上了别人。 “只是作为师姐给你传授一些人生经验。” 俞白摆了摆手:“我再坐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她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周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过了许久才缓缓下楼。 出了门夜风一吹,强压下去的酒劲全部翻上来,俞白扶着墙弯腰便吐,吐完只觉眼前一切景致都在跳,踉跄着勉强往客栈走,及至拐过街角,却见大师姐倚着井栏,手里捏着把小巧的银酒壶,正独自啜饮。 俞白此时满腔郁结,踉跄着走过去,一声大师姐还没叫完,已是泪流满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章 替你愿意 霜月君只看了她一眼,淡道:“烂醉成这样,师尊的教诲被你放在哪儿?一点事就伤情至此,如何堪当一脉修士。” 她难受,所以哭,不哭出来才不堪当一脉修士。 俞白不理会她的淡漠言语,往她身边一坐,只管放声大哭。 一脉其他的师兄弟虽然都很尊敬大师姐,却并不爱与她亲近。许是年岁相差过多的缘故,她一向亲和却不亲密,如云一般。丛华就曾说,时常觉得大师姐离他们很远。 可俞白很喜欢她,在她旁边哭了大半天,终觉舒坦,啜泣声渐渐小下去。 “大师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吸着鼻子,声音含糊。 霜月君款款整理衣袖:“今日月色甚好,我出来小酌一番。” 俞白虽爱与她亲近,可对她的了解并不多,这位大师姐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她心里空落落地,只想与人说话,便问道:“大师姐可是有思念之人?” 霜月君微微一笑:“有或者没有,与我想饮酒有何干?” 俞白默然看着她雪白的羽衣在月色下幽幽发光一般,一直觉得霜月君这个号特别适合大师姐,即便倚着井栏端住酒壶饮酒,她也是如霜华清冷,如月色明净。 她心底又生出一丝艳羡,低声道:“大师姐这么美,定然在感情里无往不利,我问了个蠢问题。” 霜月君犹在浅笑:“若是皮肉滥淫,长得美确实无往不利,甚至引来祸端。若是感情,那是心里面的东西,只能用心来说。” 俞白叹了口气:“可是长得像我这样,根本到不了用心说话的份。” “我却一直觉得你堪当大任。”霜月君看了她一眼,“你心思明澈通达,又能容人,资质也好,好好磨炼一番,定是当脉主的最佳人选。长得如何,有没有人死去活来的爱你,这些远不是全部,至少不该是一脉修士的全部。” 俞白头一回被她这样夸赞,赧然地摸了摸脑袋:“大师姐原来这样看我,我只是今晚和你说胡话,修行并不敢懈怠。” 霜月君淡道:“你心境不定,纠结情爱,修行只是个摆设罢了。小九的境界都已经比你高,亏你还是三师姐。” “啊?小九离开一脉山时,明明与我差不多。”俞白赶紧为自己辩解。 霜月君避而不谈,只款款起身,雪色的羽衣随风轻轻摇曳,一时又道:“修士一生,情爱如沧海一粟,你没有别的想要的?” 俞白想了半日:“我还想一直留在一脉,想做最厉害的离火修士。大师姐呢?” “我自然也有。”霜月君没有否认,“心为之动,神为之夺。” “是当脉主吗?”俞白满心诧异,“可大师姐你明明早就能去九脉当脉主了,我以为你甘愿平淡修行生活,才一直留在师尊身边。” 霜月君只笑了笑,将手中的小小银酒壶塞给她:“里面给你换了醒酒药,早些回客栈,喝完好好睡一觉,下次再说这些无聊东西,罚你去冰狱峰。” 俞白与她说了半日话,心里舒坦多了,遂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大师姐扶我回去,我走不动。” 霜月君摸了摸她的脑袋,方要说话,忽觉身后冷风呼啸。 她见多识广,并不动声色,当下缓缓转身,却见雪亮月色下,有一个青衣男子高高立在民居屋檐之上,看上去年约五旬,面容冷峻。他并不说话,只向她微微颔首,似是挑衅,又似行礼示意。 霜月君面色极微妙地变了。 * 三月廿一,风不调雨不顺。 令狐蓁蓁站在海岸边遍地碎石上,被密密麻麻的雨帘与眼前无边无际的灰色大海迷花了眼。 她扭头看秦晞,秦晞也正看着她,面面相觑了半日,他无辜地摊开手:“师弟不认路,都是跟着小师姐走的。” 她不得不承认:“中土这里我也不认识,书上不是说青州靠东的小村子?我一直往东走,没走错。” “要不跨过这片海看看?”秦晞提了个特别有病的建议。 那搞不好村子没找着,先回大荒了。 令狐蓁蓁无奈地往回走,抱怨道:“为什么不让赵鱼飞他们过来?你之前不是说一起走?” “于飞兄他们另有安排,一时过不来。”秦晞好脾气地给她解释,“不然这样,咱们回一趟一脉山,我把中土九州图拿了,再出来找?” “我已经不认得太上脉的方向了。” 令狐蓁蓁痛苦地揉脸,两个不认路的人凑一块儿好可怕。 秦晞将纸狐狸丢在她脚边,瞬间长大将她托起,他往她身后一坐,安抚道:“四处找找,总能找到村镇。我知道小师姐饿了,再忍忍。” 见她饿得往后躺,秦晞朝旁让了让,只让她脑袋枕在腿上,轻道:“小师姐饿不得,师弟回头买许多吃的装身上,免得饿坏了你。” 她两眼发亮地看着他:“我喜欢吃上回在朗月村的那道菜,羊肚子里装了鸡,鸡肚子里装了鱼,鱼肚子里……” “只有馒头。”秦晞无情地拒绝了她的奢望。 好吧,真饿的时候,馒头也行。 令狐蓁蓁歪在他腿上摊开手,近日她已能运转周天,昨日便和他学了五行术,指尖一晃,却是窜出朵小火苗来。 “好像唤火比其他的容易。”她饶有趣味地拿手指绕那簇鲜亮火焰。 秦晞一口吹灭那簇火:“令狐羽专修雷火,小师姐火行自然学得容易些。等你五行都精通,便可以修诸如风雷之类了,师弟愿倾囊传授风雷术。” “可我想先学疗伤术。”她仰头看他,“你说过要教我的。” “现在就学?” “好。” 指导这位小师姐,又省心又省力,往往他教一遍,她立即就会了,眼看疗伤术的银光在她掌心吞吐,秦晞忍不住感慨:“教过这样的良才美玉,以后我可怎么收弟子。怪不得二脉主这么多年都对令狐羽念念不忘。” 令狐蓁蓁很照顾他:“你可以一直把我当弟子教,但我不会叫你师父。” “也就是说,师弟虽然履行师父的职责,却还得恭敬地叫一声小师姐。” “你什么时候恭敬过?” 令狐蓁蓁抽出短刀,正欲往胳膊上划一下,秦晞已卷起袖子把胳膊伸到她眼前:“往师弟胳膊上来一刀,不用客气,重重的。” 她却很轻地划了一道,他白皙的胳膊上只微微泛起一线红,疗伤术的光刚触一下便消失了。 “真管用。”令狐蓁蓁满脸高兴,“下回你再受伤,我可有办法了。” 秦晞默然收回胳膊,忽然垂首,额头轻轻抵在她颅顶:“师弟何时受过伤?受伤的每次都是你。” 他又来。 令狐蓁蓁作势往他脖子上闻,可这次他却没退,抬手圈住她脑袋往怀里压,一面道:“小师姐闻够了告诉师弟一声就好。” 她果然不客气地在他脖子附近轻轻嗅了许久,忽然唤他:“秦元曦,你以后会一直留在中土吗?” 他说话时胸膛震动,印在她面颊上:“小师姐请我去大荒玩,师弟也会去的。” “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小师姐愿意的话。” 令狐蓁蓁又抬头看他:“我为什么不愿意?” 秦晞低头,嘴唇几乎触在她睫毛上:“那要问小师姐,我怎么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那我要是真不愿意了?” 他沉默半晌,俯首在她眉间吻了吻:“师弟会努力替小师姐愿意。” 他什么意思?她不大明白。 秦晞收紧双臂,又在她头发上轻轻吻着,声音很低:“师弟才是最贪心的人,小师姐别怪我。若你当真怪我,就往我心口扎飞刃,用天雷地火砸我,都可以。但你不能离开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一章 死而复生 令狐蓁蓁默然看了他片刻,淡道:“你憋了一肚子事,既不肯告诉我,还觉得我会怪你,那我肯定会怪你。” 他却笑了:“很好,师弟的心口等着小师姐的龙群飞刃。” 这人有毛病,居然盼她用龙群飞刃扎。 “飞刃只杀敌人。” 令狐蓁蓁摇着头撑直身体,忽然闻见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瞬间有了精神,指向南面连声道:“往那里去!那边有吃的!” 秦晞啼笑皆非地操纵纸狐狸转向:“小师姐的鼻子堪比灵犬。” 果然没一会儿,就见群山环绕下,有一座甚是小巧的村落。 恰逢三月花开,半个村落都陷在锦缎般的樱花林中,细细数道泉水贯穿花林与村庄,一派与世无争的氛围。 令狐蓁蓁落地头一件事便是奔着香味源头而去,村内只有一家很小的食铺,蒸笼上正在热馒头,旁边熬了汤,香气四溢。 见秦晞坐在对面只看着自己吃,她奇道:“你不饿?” 他摇头:“师弟的境界早已不用一日两餐齐全。” 令狐蓁蓁喝了口汤:“你四五天才吃一顿饭,怪不得看上去有点弱。” 秦晞手里把玩竹茶杯的动作停了一下:“在小师姐心里,师弟一直就是看上去弱?” “是。”她答得干脆,“一开始就觉得你路都走不动。” 那是有风势托着省力的缘故。 秦晞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师弟第一眼见着小师姐,却觉得你厉害极了。” 令狐蓁蓁一被夸就乐,没乐两下,见食铺老板过来换茶,便问道:“请问这里是青州靠东吗?附近是不是该有个小渔村?” 老板笑道:“姑娘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青州有多大?靠东那么大一块地方,我怎知你说的哪个渔村?” 她想了想:“应该是靠在海边,有陡峭山崖,还有过美人花妖的传闻。” 那老板道:“哪个渔村不靠海边?倒是美人花妖……有些耳熟,我小时候似乎听过,不过太久远的事,如今也记不清啦。” 令狐蓁蓁豪爽地摸出一两银。 上回在灵风湖,叶小宛私底下又问她要了几张引香符,转手帮她卖了数百两黄金,她如今已财大气粗到不用铜板结算人情往来了。 “你能仔细想想吗?”她把一两银递过去。 老板喜上眉梢:“姑娘稍等,我去问问祖父。” 过了许久他才出来,一面奇道:“姑娘,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么久?”令狐蓁蓁有些惊讶,“那美人花妖在哪儿?” 老板连连摇头:“什么美人花妖!五十多年前她们出现过,没两天那个村子就山塌地陷,人全死光啦!都说是妖邪作祟,可请了修士也没查出缘由。以前那边的山崖叫唤仙崖,因为出了这事,现在大家都只叫唤魔崖,没人敢靠近,听说夜里时常有鬼哭。” 令狐蓁蓁的汤勺掉进碗里:“有鬼?” “都是传闻罢了,谁也没见过鬼,二位既是修士,就算真有鬼,定然也有法子治他们。” 并没有法子! 令狐蓁蓁一个激动站了起来,便听秦晞问道:“请问唤魔崖在何处?” “沿着海滩往西边走两三日,就能看到唤魔崖,很好认,那个山崖特别陡峭,过,鬼飘忽无定,没有身体却能打人,人反而打不中他们。而且那边都塌了几十年,再有什么妖也不可能住着。” 秦晞道:“那师弟一个人去?” “你又不认路!”令狐蓁蓁快烦死他了,“到时候还不是得去找你!不许去!” 他撑不住笑起来:“你二师姐说的都是荒谬传闻,自己吓自己。凡有命者,身死即如灯灭,神魂自有安息处,不会在外面跑的。” 他起身找老板,将食铺里剩余的馒头全买了,大荒人饿不得,以后身上得装着吃的。 再出来时,令狐蓁蓁已捂着肚子皱眉头:“不好,肚子真疼起来了。” “小师姐是吃撑了。”秦晞看了看她一顿饭的分量,两只馒头,两碗汤,她不疼谁疼。 他把她拽起来,顺着村里弯弯曲曲的溪流,绕半山樱花林散步消食。 令狐蓁蓁见那些花开得热闹,不禁想起大伯:“大伯可喜欢这种花了,我得记住这个村子,等以后找到大伯,带他来这里看。” 或许她大伯也在竭力找她,也可能早就知道了,躲在暗中不知筹谋什么。 既然盘神丝将她过往藏起,为何不藏干净?成天大伯大伯,听起来如羔羊入虎口。 秦晞本想换些有趣的话题与她聊,却又懒洋洋地想不起什么,只从她浓密的头发里一片片往外捻花瓣。 “你看那边,来了个好奇怪的人。” 令狐蓁蓁拽住他的衣袖,悄悄指向山脚下那个小食铺。 秦晞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像被绳子拉直了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障眼法似流水掠过,他们化作最普通的山村年轻男女,一看就是来花林中谈情说爱的模样。 “别说话,别往那边看。”他压低声音,把她拽到花树下。 食铺前的石墩上正坐着个中年男子,一身青衣,面容甚是冷峻。他腿旁放了只简陋的薄板棺材,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装了人。更可怖的是,他两只手是血红的,仿佛厚厚地染了一层鲜血,食铺老板给他送馒头递汤时,连头也不敢抬。 秦晞认识这个人,印象相当深。 四年前太上脉一二两脉有个混在一块儿的试炼,冷不丁便与这位极厉害的邪道修士撞上,被他杀了个长老,若非二脉主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费隐,字嘉悯,出身仙门不得而知,多认为他是散修,是极有名的爱杀仙门长老的邪道修士,最巅峰时,名气不输令狐羽。 他很快吃完饭,规规矩矩地摸出银钱放在石墩上,腿边的棺材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托起似的,竖过来悬在他身后。 没走几步,对面又款款行来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拱手给他行礼,直起身体时,半张脸被日光照亮,容姿端华,俊美异常,竟是本该死了的温晋。 他二人似乎甚是熟稔,并肩边走边聊,行至村落大门处,便骤然消失了。 秦晞内心如惊涛骇浪一般,半天说不出话。 温晋没死!谁救的他?他是映桥一派的,与费隐这般熟悉,难道费隐也进了映桥一派?仙子竟能招揽到这种人物?不知他俩为何出现在此地,但他直觉不妙。 令狐蓁蓁忽又戳了戳他:“鱼白来了。” 果然村落大门处急急落下一道身影,正是俞白。 她面色虽镇定,目光却难掩惊惶,见着一个路过村民,便拱手行礼,急急询问着什么。 秦晞腾风而下,落在她身旁,只问:“三师姐怎么在这里?” 俞白一见他俩,登时惊喜万分:“你们怎么也在?有没有见到大师姐他们?” 秦晞停了一下:“大师姐也来了?出了什么事?” 俞白急忙把他俩拽去僻静处,飞快说了一遍经过。 那天晚上她酩酊大醉,本欲和大师姐一同回客栈,结果那个著名的邪道修士费隐突然出现,身后还悬着一口薄板棺材,里面多半装了人。 “费隐不知何故将叶师妹抓走了。”俞白神情凝重,“大师姐他们马上就追了上去,可我当时醉得太厉害,没法腾风,好在二师兄心细,沿途留了记号。我顺着记号一路赶来,到这附近记号便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二章 仙子仙圣 所以那棺材里装的是叶小宛? 秦晞想起费隐那双血红的手,忽觉不好:“我试试传信给丛华他们。” 话音刚落,却闻头法都是大师姐生性淡泊,所以不愿做九脉主,可据他看,明明是师尊刻意避免让大师姐成为长老与脉主。好似在师尊眼里,大师姐是个需要一直被留在近前的魔头,教化不得,亦不能放走,更不能让她往上爬。 “将拥有脉主实力的修士一直留在一脉山当弟子,岂不是极浪费?”楼浩叹了口气,“有师尊在千重宫,大师姐几乎没离开过一脉山,这次恰逢师尊有事前往梁州,她突然要离山,我放心不下便跟着一起,果然要出事。你是不是知道更多?我看那叶小宛不对劲,特意把丛华引来这里是为何?” 叶小宛的事他却真的不清楚。 秦晞只觉大师姐一事实在难以短时间说清,一脉众修士可说是她看着长大,突如其来把她当做敌人,谁能接受?到时必然各种解释,忙乱不堪。 “大师姐是映桥……” 他只来得及说这几个字,下一刻便觉远处传来费隐响彻天地般的声音:“我怕霜月君追不上,特意吃了一顿饭等你,不过看来你对此地甚熟,竟比我早来一步。” 那声音撞在胸膛上,如重锤击落,秦晞毫不犹豫奔向令狐蓁蓁,双臂将她一抱,替她抵挡费隐灌注灵力的声音。 远处有一座形状奇诡的孤峰,陡峭异常,一边临着海,另一边却是仿佛巨手搅乱过的大片废墟。 看来这里便是食铺老板说的唤魔崖了,废墟正是五十多年前山塌地陷的留存,果然阴风阵阵,与狂暴的风雨掺杂一处,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可怖动静。 崖顶一圈巨石之上,霜月君雪白的羽衣翩然飘动,因觉他们几个来了,俞白还试图朝自己飞,她抬手阻止,缓缓开口:“此地阴风流肆,怨气丛生,你既然不干好事,自然要来这里才能不留痕迹。” 费隐面上好似永远不会有表情,只道:“仙圣让我在此恭候霜月君大驾。” 霜月君目光如冰一般:“仙圣,真是好气派的称呼,看来费先生是仙圣的人。我猜猜,是人为造就祸事,打造了几个身世极悲惨孩子的那个仙圣吗?” 秦晞面色立变,见周璟远远站在另一边,既不靠近霜月君,也不与他们会合,他正欲过去,便听费隐声音冰冷地说道:“既然来了,我劝诸位不要妄动,正有一场好戏要给诸位观赏。” 他又转过头望向霜月君:“无论是谁,仙圣总是比仙子要技高一筹的。” 霜月君笑了笑:“我特意选了此处,本想引蛇出洞,看看仙圣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想到费先生竟还是个双面人,我很佩服,你可真是对准了我的七寸来咬……” 话音未落,她手掌忽然一拂,悬在费隐身后的棺材如一线被风吹断的风筝,急急往她身边窜。 半空忽然多出一道人影,一把截下棺材,两相力道相撞,那薄板的棺材“砰”一声压了个粉碎,藏在里面的人影纤细而娇小,面容甜美,果然是叶小宛。 她双目紧闭,仍处于昏睡中。 那人反手将她抛给费隐,倏忽间化作一股狂风掠过霜月君面前,哈哈大笑:“可算看到你的脸了!果然是如霜华如月色!” 霜月君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温晋,你没死?” 温晋笑着落在费隐身侧,目光极放肆地上下看她,一面敲了敲右边身体:“丢了小半个身体而已,仙子利用我,又放弃我,是仙圣救了我,可我还是喜欢仙子,和仙子作对也是有趣的。” 霜月君骤然沉下脸,众人只觉崖顶忽然间乌云密布,冷不丁费隐抬脚在地上一踏,坚硬的山岩忽然变得绵软而柔韧,拉扯着众人不由自主往下落。 秦晞将令狐蓁蓁紧紧抱在怀中,身体像是被挤进浆糊里,难以动弹,忽觉袖子被人抓住,二师兄楼浩极艰难地凑过来,面上犹有惊骇:“她是仙子?!” “是。”秦晞只能长话短说,“温晋和费隐都曾是映桥一派的。” 楼浩神色慎重:“那她必要杀人灭口,危险了。” 大师姐是早已能做九脉主的修为,在场众人除了费隐能与她一战,其余的只怕没两下就要被弄死,她迟迟不发作,必是伺机待动,一击必杀。 “看起来那两个邪道修士叛离了大师姐,落地后你和赛雪说一下情况,让她护着丛华,我找机会替你们掩护,赶紧带小师姐跑,此地不祥,不可久留。” 楼浩撕下一截袖子,咬破指尖写下一行血书,方欲投递回太上脉,忽听霜月君冷笑一声:“小二,又在顽皮。” 巨大的推力狠狠砸在众人身上,那些柔韧绵软的山岩突然间被震得粉碎,秦晞甫一落地,急忙去寻楼浩,便见他已被霜月君提在手里,动也不动,鲜血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绿衫,滴滴答答滚落在地。 “二师兄!”俞白惊叫起来,“大师姐!你在做什么?!” 秦晞一把拽住她试图冲过去的势头:“她是映桥仙子。” 俞白显然没反应过来,惊骇更甚:“那大师姐呢?!” 她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洞窟内,没有人应答她,霜月君仿佛没听见,只仰头四处环顾一圈。 这里是崖底的隐秘洞窟,并不大,却非常干净。洞壁上正有光华流动,一幕幕全是鸿衣羽裳的仙子端立银桥,鸾姿凤态,眇映云松。这次她有了脸,正是霜月君的脸,眉目如画,似笑非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三章 细数往昔 费隐语气很平淡:“银雀儿,仙圣本不想做得如此绝情,是你太张狂了。” 他说完,洞壁内骤然伸出许多双金色的手,快若闪电,顷刻间便将霜月君抓住,金光摇曳,那些金色的手化作一双巨大手掌,不远不近地环着她,如禁锢一般,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楼浩从她手里滑落,秦晞唤来风势托住他,拉至近前一看,他胸骨几乎尽数碎裂,凹进去一大块,已是气若游丝。 俞白扑上前,丝缎般的神灵茧立即将他团团裹住,她面沉如水:“小九,看顾好令狐和丛华!” 光靠他多半不行,好在费隐与温晋似乎是冲着大师姐,应当能寻到遁逃的机会。 秦晞一转身,冷不丁便见令狐蓁蓁拽着周璟疾驰而来,兔子也没她灵活,一面跑一面还在说话:“葱花别发呆!快跑!” 情急之下,她连小七都不叫,葱花两个字叫得特别顺溜。 周璟竟然没和她恼火争辩,跟着跑了一段,忽然把她胳膊一抓,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落在秦晞对面。 “没事?”秦晞有一肚子疑惑想问他,然而场合与时间都不对,只能问得含糊。 周璟一言不发缓缓摇头,两只眼只定定看着昏迷不醒的叶小宛,整个神情都不对,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这表情不陌生,却极罕见,上回他有同样神情的后果,是试炼遇到的十几只妖尽数被他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秦晞心知不好,然而情况扑朔迷离,实在顾不上他。 费隐已转过来面朝他们几个年轻修士,缓缓道:“诸位太上脉小友,尤其是秦周二位修士,想必对映桥仙子的身份一直很好奇,今日便由我替仙圣给诸位细细讲解一番。” 洞壁上那些流转的映桥仙子图似水波般荡漾开,渐渐换成另一张图,却是一个小姑娘跪坐在软垫上,恭敬聆听教诲的模样。 “向银雀,一百二十六年前出生徐州富贵人家,拜散修为师,其后进过六个无名小仙门,每每被人看中资质倾囊相授,她并不信守承诺,学到独门术法后便立即潜逃。” 壁画再度变化,变成了凤冠霞帔的新娘。 “为了习得更高深的术法,她假意与四个修士结过爱侣。最后一次非但没学到术法,反被对方家族一路追杀至豫州,就此遇见蛇妖施杨。” 凤冠霞帔的新娘变成了美人被巨蟒纠缠的可怖景象。 光影闪烁,霜月君并未发怒,只静静看着壁画上栩栩如生的漆黑蟒蛇,忽然开口道:“施杨的妖相可比这个大多了,也丑多了。我有好几次险些死在他手里。” 费隐依旧不理会她,淡道:“遇见施杨后,向银雀化名银雀儿,骗取施杨的信任,逐渐将他的势力化为己有,因势力拓展太快,恶行做了太多,终于引来太上脉的注意。” 壁画变成了霜月君跪拜在大脉主身前的模样。 “被太上脉击溃后,银雀儿跪在大脉主面前,忏悔哭求了三日,大脉主为其所感,将她收入门下,那是七十五年前的事。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上脉也未能教化其恶性。” 壁画光影晃动间,终于恢复成最初仙子端立银桥的模样。 费隐的叙述也到了尾声:“五十年前,银雀儿嫉恨令狐羽的资质,试图暗杀,却被反伤。十六年前,为了满足野心,她创建映桥一派,自称映桥仙子。自此对外勾结大荒妖君,提供草迷惑南荒帝,对内扶持施杨成为玄山一族族长,以噬元转灵阵引诱温晋叛离紫虚峰,以太上脉长老之命引诱我入映桥一派。还有更多,剩下的你们可以等她落网后慢慢地问。” 他说完,洞内很久都没有声音,唯有温晋笑吟吟地说了一句:“费先生说什么引诱叛离,我可是心甘情愿的。” 秦晞环顾一圈,俞白犹在替楼浩疗伤,周璟不对劲,令狐蓁蓁不能指望,他只能上前一步问道:“费先生与我们说这样多,是何用意?” 费隐语气冷淡依旧:“仙圣恼火仙子抢夺墨玉牡丹,故而令我等当着诸位的面揭穿她的真面目,你们只要向太上脉如实转述即可。” 语毕,却听霜月君幽幽笑起来:“你的话总是不说全,误导这些孩子,我虽非善人,却也不是跳梁小丑。我嫉恨令狐羽是真,暗杀却未必。引诱你与温晋是真,可入不入局,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巨大金掌包裹中,她纤细的身影像是马上就能被捏碎,看起来颇有些惊心动魄。 “有些事你不敢说,或者不好当着这里谁的面说,我来替你说。” 霜月君缓缓道:“仙圣是不想自己亲手打造出的三个盘神丝有缘者被我杀了。” 费隐忽觉洞窟内弥漫起一层淡淡血雾,心知不好,身形当即如鬼魅般腾飞起来,一面急叫:“温晋!” 温晋早已施术运转噬元转灵阵,谁想大阵毫无反应,大惊之下扭头一看,此次被他隐蔽得极好的九个藏人洞内正汩汩流出鲜血,一柄近乎透明的纤长飞剑倏忽间便刺至眼前,其上犹残留数粒血珠。 她竟一下便看穿他的阵,无声无息地把九个活人杀了。 温晋倒抽一口气,只听洞窟内惊天动地地震颤起来,那一双金色通天臂骤然松开,下一刻霜月君已落在他面前,手掌张开一把按住他的脸。 像是烙铁与刀刃同时肆虐,他痛得惨声大叫,耳畔只听她声音轻淡:“费先生,我之前一直猜不透仙圣怎么能取得一半妖丹而不伤及墨玉牡丹性命,更不知他如何将二乔化人,见着那双通天臂我便懂了。” 密密麻麻的白骨术开始流窜,话语间,费隐的身影已到她身侧。霜月君握住那柄纤细而透明的飞剑,与他缠斗一处,二人相斗期间,术法光辉似火花般溅射,白骨碎片纷纷扬扬如雨落。 她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地响着:“早已失传的绝学,仙圣都能习得,他必是名门中位高权重的人吧?” 费隐只是冷笑不答,霜月君也不恼,又道:“当年仙圣将二乔化人,便是在这洞窟里,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着这地方,想不到他果然技高一筹,先在洞里把我编排上了。要打要杀都正常,不过,仙圣当年为了掩饰痕迹,不惜制造山塌地陷,陪葬一个村子的人,他有什么资格派你来数落我?” 四周血雾越来越浓,触及身体衣裳,便似锈渍沾染,费隐渐觉身体越来越重,方欲唤来狂风吹散血雾,却听她说道:“仙圣恼我抢夺墨玉牡丹或许为真,但费先生说的不全,他更恼我把二乔暴露了。这枚棋子走出他意想不到的好路,他必是想留着有大用。我偏不让他得逞。” 费隐只觉浑身像是突然被重物牵制,一时难以动弹,下一刻霜月君手里的飞剑便骤然窜起,直直没入始终昏迷不醒的叶小宛腹中。 始终找不到机会逃走的年轻修士们登时大惊,令狐蓁蓁刚动一步,便被秦晞一把拽住,然而抓住了她,却没顾得上周璟,他已化作金光窜出老远。 怕是要不好! 秦晞唤来风势裹住周璟,只觉无形的巨力避无可避地推拽,难以抗衡,周璟瞬间被砸在洞壁上,随着碎石滚落,半晌不能动。 霜月君冷道:“金土二行还挺能保命。” 她转过来扫视几个年轻修士,目光在令狐蓁蓁秦晞周璟三人身上停了片刻,森然道:“修行者修行百年,不及盘神丝入身,可恨!可笑!黄口小儿也配踩在我头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四章 血日界内 她扬手便欲将这几个眼中钉以破空之力压碎,忽见费隐身形一晃,竟幻化无数道血影,与她一触即离,她的后背、双臂、双腿分别多了一枚血淋淋的手掌印。 费隐似是耗费巨力一般,额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操控着掌印,硬生生将霜月君从地上抓起,使她不能动弹。 “诸位速速离开!” 他俨然十分吃力,急急催促他们逃走。 令狐蓁蓁只觉秦晞强行把自己扛了起来,肚子重重撞在他肩膀上,又痛又想吐。 他是不是从来没考虑过“背”这个选择! “你……” 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下一刻,无比浓稠的血雾便团团笼罩洞窟,霜月君的声音冷彻寒泉一般:“费先生跟了我四年,就以为对我了若指掌,什么都被你看透了?我要留他们,谁都别想走,血日界奈你不得,却很适合他们。” 令狐蓁蓁只觉那血雾触在眼睛里又痛又辣,眼泪不由自主滚下来,急忙抬手揉,不想身下突然一空,她一骨碌滚落,下巴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半天不动弹。 身前传来踏草声,无比熟悉的温和声音在头顶响起:“蓁蓁又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像被雷劈了似的,一下蹦起,可身体好像突然变得很矮,只能看见对面那人的腰带。她竭力把头仰高,冬日浅淡的阳光撒在他背上,勾勒出令她感到温暖的轮廓。 “大伯!”令狐蓁蓁愉快地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 大伯一下把她抱起来,像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好矮,好瘦小,好像突然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孩。 令狐蓁蓁一时顾不上这些,只连声问:“你这么多天去哪里了?我下山走了好多地方都没找着……等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四处张望,洞窟不见了,这里是深山野林中的一方小院子,有竹篱笆,有木屋,有土井,全是她特别熟悉的住了许多年的景象。 不好,肯定是中幻术了! 上回的幻香摧魂阵都没叫她昏上一下,那个霜月君的血肉结居然这么厉害。 令狐蓁蓁赶紧挣扎着要下地,大伯被她闹得无可奈何:“哎呀,大伯都要走了,你还这么淘气。” “那你赶紧走。” 她无情地推开他,这是假大伯,搞不好马上就要翻脸拿刀砍她。 大伯却像没听见似的,一面替她整理头发,一面又道:“我也想多陪蓁蓁,但大伯有要紧事。没关系,没几天就回来。” 令狐蓁蓁使劲揪了自己一把,巨痛无比,可幻象仍在持续。 大伯沿着熟悉的山道,慢悠悠地走下去,时值冬末,树木枯槁,一片荒凉景致,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这片冬末景象中。 她忽觉莫名的心惊肉跳,这个景象她再熟悉无比,可不该发生在七八岁,他明明走了才一年多。 令狐蓁蓁拔腿追上去,却怎样也找不到大伯的身影,急急跑了一阵,转瞬又回到原地,她又一次从树上摔下,被大伯抱起来。 这次不等他走远,她就开始追,可他们之间像是隔了看不见的墙,不管如何疾驰,也靠近不了分毫。 令狐蓁蓁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脑海里如风云翻涌,好似有什么力量毫不留情拒绝她的一切回想。 她使劲在脑门上捶了两拳。 这肯定是幻术搞的鬼,惑乱人心,扰乱记忆,太狠毒了。 她下意识便要唤出龙群飞刃,可周天无法运转,而且身体越来越重,渐渐连站都站不动,当头栽落下去。这一次是撞在冰冷的地面,眼前幻象尽数消失,只有浓稠到犹如浆糊的血雾重重压在身上,气都喘不过来。 霜月君的声音不远不近:“费先生别费力了,他们出不了血日界,多半被困在悲惨身世里痛苦伤心呢。究其缘故,还不是仙圣他老人家促成的?他可真有意思,还派你救人,活是他,死也是他,把人当泥人搓揉。我要是令狐蓁蓁,盘神丝在身上,头一个要杀的便是仙圣。” 令狐蓁蓁竭力扭动脖子,却只能看见秦晞的侧脸,他像是睡着了,半个身体还压着她,比沉重的血雾不遑多让。 本来他们打来打去,虽然打得很凶,她只听出是温晋他们跟霜月君闹翻了,揭穿她身为映桥仙子的真相,那多半不会打到自己身上。可这会儿她就被牵连了,姓费的那个老头眼看要抓不住霜月君,她必然大开杀戒。 这样不行,她得动动。 令狐蓁蓁卯足了劲运转周天,一枚只得一寸长短的小飞刃悬在眼前,却已是耗尽所有气力。 小飞刃倏忽间刺破血雾,对准霜月君的后背,一穿而过。 霜月君僵了一瞬,缓缓回过头来,鲜血立即染红了她雪白的羽衣。 * 秦晞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院落里,静静看着东边那棵老树。 血日界是霜月君绝学之一,目的并非致幻,而是勾起最悲伤最不愿想起的经历,于动摇心神之际剥夺战意,血雾借此遏制体力,令人不能动弹。 他不愿待在这里,可是亲身经历并非幻境,唯有默默面对。 很快,先生便从院子里出来了,冲他招手:“秦小子过来,帮先生烧火。” 不可以烧火,烧完火,先生就再也不在这世上了。 秦晞微微退了半步,最终还是款款上前应答:“好,我来。” 厨房很小,很热,他停顿了许久,终于唤来一点火苗落在柴上,只一瞬间,整个厨房都烧了起来。 火势烧得极快,顷刻间蔓延到隔壁的瓦屋,他一直尝试冲进去,却一次次被邻居们拉住。火太大了,没有人敢进去。先生腿脚不便,被桌椅绊住,死在屋内。 秦晞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是自己害死的先生,直到成为修士,才明白瞬间点燃厨房的不是柴火,而是引火术;先生也不会被桌椅绊住,绊住他的,是凝土术。 盘神丝有缘者的身世确然能人为打造,他虽然早有察觉,却始终不知何人安排,如今知道是仙圣所为,可仙圣又是谁? 秦晞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想,这位仙圣多半正如大师姐所说,是名门里位高权重的人。 是师尊?是其余几脉的脉主? 这想法似乎大逆不道,固然他在东海遇过不少有缘者,可三个有缘者齐聚同一仙门,实在极罕见,极可疑。 他压制了继续想下去的意愿,不管仙圣是谁,如今他们面对的才是真正生死关头,大师姐必不会放过他们,可笑的是,竟还要靠仙圣派来的人争取一丝生机。 秦晞睁开眼,只觉血雾沉沉压在身上,动也不能动,倒霉的令狐蓁蓁正被他压在下面,撑圆了眼睛盯住他,语气艰难:“醒了?打她。” 打谁? 他艰难扭头,便见洞窟内其他人歪七扭八倒了一地,应是都被血日界压得无法动弹,而霜月君身上鲜血淋漓,似是受了重创,费隐的血手印控制她也终于不像先前那么费力,他俩如诡异而凝固的雕像,僵持在那边。 “你干的?”他问。 “我干的。”令狐蓁蓁痛苦死了,“我要被你压扁了……你快让开……” 秦晞特别惭愧:“抱歉小师姐,师弟也动不了,但打她还是可以的。” 他竭力运转周天,只唤出根叶片大小的风雷飞剑,无声无息钻入霜月君的肩胛骨,她痛得额上冷汗涔涔,却一声不出。对面的费隐却开口道:“醒了赶紧逃!仙子哪是你们能杀掉的!” 他们也很想逃,可动不了,只能拿小飞刃小飞剑扎她,聊以慰藉。 令狐蓁蓁眼前金星乱蹦,忽闻远处叶小宛低低痛呼一声,竟慢慢坐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五章 千钧一发 她犹有些茫然,在肚子上摸了摸,触到飞剑时,不由僵住。 红到几近发黑的浊血顺着她的唇角滚落,很快浸染衣衫,她神色涣散地四顾,如做梦一般,忽然望见周璟冰冷的双眼,她停住了。 他近在咫尺,背靠洞壁,面色苍白似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定定望着她。 叶小宛没有避让,与他对望良久,只听他缓缓开口:“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和费隐说话。” 他自觉冷落了她一晚,本想与她道个歉,然而她并不在客栈。 她在城外,与费隐聊着阴谋诡计,她也并不是被迫抓走,而是自愿的,为了把他们引过来。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这里也不是你的家乡,你把我带来,是想杀我。”周璟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你是仙子的人。” 叶小宛淡淡颔首:“是。我的目的就是把你带来这里,无论什么手段。” 无论什么手段。 周璟想起那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她身上从未有过的让他意乱情迷的香气,果然是无论什么手段。 “但我还是追来了。”他眼里泛起一丝讥诮,“知道为什么吗?” 她不说话。 周璟的话很慢,声音很低,语气料峭:“你对我有过真正的情意?” 叶小宛还是不说话,突如其来,她想起很多事。 朗月村紫藤花廊里乍遇小姨,她的眼泪与哀求,求她把周璟带去唤魔崖。还有她自己这些年为人的艰辛与欢乐,努力尝试融入,与令狐蓁蓁初初萌发的友谊,与同门伙伴彼此照顾的情谊,与周璟似开未开的感情花苞。 一朝美梦入怀,梦醒终究成空。 飞剑令她巨痛如剐,当年那人为她造的经脉已被剑气撕扯得乱七八糟,妖丹快要压不住了。 早知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叶小宛今日必然死在这里,以后活着的是二乔牡丹。 叶小宛低声道:“我很想有,但是没有。” 她不再看他,只细细打量洞窟内的情形,四下血雾缠绕,霜月君与费隐僵持不下;温晋满脸血肉模糊,生死未卜;楼浩和俞白倒在一边,令狐蓁蓁与秦晞倒在另一边,都被血雾压得面无人色,秦晞正唤出第二根叶片大小的飞剑,往霜月君背后扎。 这是什么荒谬的情况,她不懂,也没有办法再想,人为的经脉已是强弩之末,她痛得骤然俯在地上,若有若无的妖气四下散溢。 秦晞犹在尝试凝聚第三根飞剑,忽然察觉一段奇异妖力,糅杂缕缕柔媚之香,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心驰神摇。 他心中一凛,转头去看,就见叶小宛的衣衫骤然化作半红半白,头发足长了数尺,乱铺在地上。 她果然是二乔牡丹。 秦晞正欲开口,却听霜月君先笑道:“二乔,妖化人怎能长久?总有一天要暴露,倒不如就在此时此刻。你是为了你小姨的另一半妖丹而来,既然如此,你将这洞窟里的人都杀了,我便把她的妖丹给你。” 叶小宛猛然抬头,冷不丁秦晞突然说道:“墨澜原先在体内的妖丹已被她震碎,你就算拿回另一半又有何用?何况,你怎知她会给你,而不是要挟你继续做事?” 叶小宛眼怔怔盯着霜月君:“你杀了她?” 霜月君一时竟也无话。 血日界虽为绝学,却只对修士有奇效,遇到费隐这样经历复杂心如铁石者,便难以撼动,而二乔为妖,更几乎不受影响,偏生眼下洞窟里只有她能动,死或生,看她一念之间。 霜月君放柔了声音:“不错,因为她忤逆我,我震碎了她一半妖丹。不过墨玉牡丹现在很难说是真死了,只要把另一半妖丹给她,我自有办法让她醒过来。” 秦晞不等她说完,又道:“墨澜最后对我们说的话是‘救救阿乔’,她说你被骗了。她妖丹被操控,许多言行身不由己,叫你把丛华带来唤魔崖,并非是她。” 霜月君笑意更深:“小九脑子转得快,却不懂人情世故。二乔,你自己好好想想,花妖身份已暴露,还可能回到过去吗?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小姨,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还犹豫什么?” 叶小宛不再说话,只缓缓拔出腹内的飞剑,带落一串漆黑血珠。 她扶着洞壁一点点起身,一转头,却望向近在咫尺的周璟,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费隐眼见不好,忽地厉声高叫:“温晋!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仙圣交代的事办不好,你以为有好果子吃?!” 远处的温晋终于动了一下,苦笑道:“费先生,我是刚醒,还动不了。” 说话间似是牵扯到他脸上血肉模糊的大片伤口,他痛得大声嘶吼,翻转间忽见叶小宛提着飞剑朝周璟走,立即明白费隐叫他的目的。 可他纵然有心阻拦,却难以运转周天,只能从袖中射出一枚金光灿灿的符纸,嘶声道:“可惜!就剩这一个了!” 符纸触上洞壁,霎时间化作无数只通天臂,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处,无声无息朝叶小宛追去。 她一无所觉,只缓缓走向周璟,方弯了一下腰,眼前忽地金光一闪,他手里执着金光化作的短刀,重重刺入她心口。 她垂下眼睫,对上周璟阴鸷双眼,他看她的目光只有漆黑的恨意与杀意。 “想杀我?你比我想得还要卑劣下作。”他的声音比目光还要冰冷,“下作的花妖,我生平最恨被人骗!去死!” 他指尖一弹,那没入她心口的金色短刀骤然化作长刀,叶小宛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半边身体登时如墨浸染,鲜血淋漓。 温晋急叫不好,通天臂已凝成一双巨大手掌,他控制不及,这一下却是往周璟砸去。 电光火石间,周璟只觉身体被一扯,竟眨眼换到楼浩身边,他微微一怔,再抬头时,那双巨大的通天臂已紧紧握住俞白。 他下意识在地上撑了一下,想起身,可触手却是满手血污,定睛一看,脚边有一个用血粗糙画就的移形阵,三师姐画的。 “温晋!” 费隐的声音几近怒吼。 吼再大声,通天臂也吼不散,只能等它自己灵气耗尽消失。温晋摇了摇头,血雾压制,运转不了周天,他已是无能为力。 费隐只觉禁锢也渐渐到了极致,仙子果然厉害,拼了这半日,飞刃穿胸,风雷术激摧血肉,竟仍与他僵持不下,甚至开始占据上风。 他长叹一声,血掌印化为青灰散开时,他已疾电般退了数丈,不想霜月君落地后旋身而起,毫不犹豫扑向离得最近的秦晞与令狐蓁蓁。 完了! 费隐急急追赶,却哪里赶得上,忽闻远处隐有雷鸣之声,倏地便落在崖不出。 半晌,她的手一松,拴在手腕上的红绳断开,上面挂着两颗晒干的栾木果实,落在周璟掌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六章 一张纸条 洞窟内忽然亮了起来,一身缁色氅衣的大脉主将掌中凝聚如月光的小球轻轻弹出,照亮四下。 风托着他款款落地,身后还跟着两位千重宫的长老。 见着被真言捆住动弹不得的霜月君,两位长老之一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怒斥:“霜月!你身为一脉大师姐,竟朝同门师弟妹下毒手?!” 她并不说话,神色反而渐渐变得平静,不动声色地望着大脉主。 大脉主却并没有看她,只先走向秦晞,见他确然无恙,方瞥了一眼令狐蓁蓁,一言不发又转向周璟那边,先扬手用神灵茧继续将楼浩裹住,随后便在晕死过去的俞白额上摸了摸,叹了口气:“通天臂非寻常术法,可撼人神魂,老三的修为抵抗不得,神魂已被打散。” 周璟声音嘶哑:“师尊是说,三师姐死了?” “身体没死,回去用聚魂灯罩着,能不能醒,看天意。” 大脉主面沉如水,目含怒意,依旧没有看霜月君,反而转向费隐与温晋。 在众人都以为他会说什么时,他的长袖却只一挥,狂风将他俩推去角落,狠狠撞成一团。 “看住他们。” 他吩咐身后长老,这一次,终于缓缓望向霜月君。 他目光中似有沉痛,似有惋惜,又藏着深沉的怒意,低声唤她:“银雀儿,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霜月君声音很淡:“师尊何曾对我报过期望?” 大脉主定定看着她:“你这么认为?” 霜月君笑了笑:“我自来了太上脉,每日聆听教诲,勤勉修行,恪守规矩,你却视如不见,反而对一个新入门的令狐羽倾尽一切,要培养他当脉主。我邀他公平斗法,却被师尊阻拦,还打伤了我。这就是师尊的期望?” 大脉主冷道:“其时你入门近十年,令狐羽才十几岁,你与他斗法,还说公平?” “师尊的做法就很公平?”霜月君语气变得讥诮,“可惜他终究成了一代魔头,干的坏事可比我厉害多了,师尊的眼光不怎么样。” 大脉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是在向我抱怨?” 霜月君淡道:“多亏你那次打伤我,让我清醒不少。你阻挠我向上,我只能横着长了。” “为了你的横着长,南之荒好几年民不聊生,映桥一派邪道修士手上血债累累,若我不赶来,今日一脉修士要被你杀光一半。” 霜月君陡然笑出声:“我是这样的人,你一开始不就知道?师尊老了,难免自大,真把我当蹦跳的麻雀?可有些事,你又何其迂腐!盘神丝算什么东西!连太上脉也趋之若鹜!我做了七十多年的大师姐,眼看黄口小儿因着几份悲惨的身世,利用盘神丝压我头上,又要被你培养成脉主!你想让我一辈子做大师姐?可笑他没保住盘神丝,运气却不错,那个令狐……” 她的话一下断开,翠绿的风雷真言紧紧束在她脖子上,将她卡得面色通红。 大脉主目光冷凝:“所以你当真是在向我抱怨。在太上脉,有所求便要有所为,你为太上脉做了什么?连指导师弟妹都做不到,你永远只为自己。你说的对,我自大了,当初是珍惜你的才能与资质,将你收入门下,以为可以教化你走上正途,不知你野心如此磅礴,已成疯魔。” 风雷真言松开些许,霜月君重重咳了几声,过得良久,低声道:“从我走上修行路,这样的指责就没断过。” 一百多年了,她心里始终深深藏着一条道,要一直往上走,想得到更多,想站得更高,谁也不能阻拦。也曾有过可交心的友人,也曾有过对她爱之若狂的情人,可这些都不及那条道,在黑暗里独它熠熠生辉。 心为之动,神为之夺。 为了登上最顶端,什么法子都可以,为善亦或者为恶,不过是手段而已。 疯魔又如何? 她望向大脉主,浅浅一笑:“最终我还是败给了盘神丝。大脉主,你要杀要废尽管来,我向银雀输得起。” 大脉主退了两步,正色道:“银雀儿,你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今日我将你逐出太上脉。你既为邪道修士,为秉持天地人之正道,在此对你施以废周天,断经脉之刑。” 身后两位长老款款上前,三人掌心各自出现一团冰冷的清光。 温晋见他们当真断了霜月君的修行路,不由吸了口气:“费先生,接下来是不是轮到咱们了?” 费隐并不动声色:“不会,马上有变。” 仙圣做事,从来精妙,丝毫缝隙都不会给人钻。当年为了将二乔化人,陪葬附近一整个村子的人,将此地化为阴风废墟,却终究是个隐患。费隐曾经不懂,可如今却懂了。 他声若蚊呐:“仙圣素来精通天理运算,算出此地马上就要烟消云散。你到时跟紧我。” 废周天断经脉之刑一向极快,说话间,霜月君已栽倒在地,鲜血从她口中大团滚落,至晕死前,她一声未出。 大脉主默然凝视她许久,终于长叹一声。 他转过身来,因见附近洞壁上有一团漆黑妖血,不由问道:“这里有妖来过?” 秦晞此时已能如常起身,当即答道:“确实是有一只花妖,不过并没害人,已跑了。” 没人注意到叶小宛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她那时是否真的要杀丛华。她只是留下一大滩血,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大脉主抬手抓了一把风尾细嗅,眉头一皱:“为何察觉不到妖气?” 他忽觉不对,急急伸指掐算,神色骤然变得凝重:“不好!快走!” 九老丈人的神迹并不出名,所以不会有人刻意推算它发生的具体时刻,可神迹终究是神迹,非同寻常,更可怕的是,它此次提前而至,更带破军之势,这块海岸向内六十里,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然而此时说走,已迟了。 天顶传来龙吟般的啸声,应和着地底的轰隆之声,众人只觉天地顷刻崩塌一般,无边无际银龙似的海浪呼啸着席卷而来,瞬间将唤魔崖砸了个粉碎。 大脉主震荡灵气,将所有人用风势牢牢裹住。狂乱朝天奔涌的海潮中,忽有镜光闪烁,似星光一点乍落霜月君额上,她的身体如青烟般消失了。 大脉主一眼便看出此乃紫虚峰的镜之法,当即屈指一弹,一道细细电光比镜光快了数倍,眼看便要砸碎温晋手里的铜镜,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还弹了回来。 这是雍州神和宫的绝学“一尺墙”,那两个邪道修士怎么会的? 他诧异地随手接住自己的电光,又见费隐抛出一张湛蓝符纸,化作细小水龙一条,钻进海潮中立时不见踪影——这是扬州倚霞门的绝学水龙遁,他们竟也会? “大脉主,告辞了!” 费隐一手抓住温晋,又有一只水龙托住他们,眨眼便消失在滔天浪潮中。 大脉主心知水龙遁极难阻拦,何况是在这神迹巨浪中施展,索性也不去追,不想费隐先前放出的那只小水龙忽地窜起,直奔着令狐蓁蓁而去。 她虽被风势托着,却仍在翻卷激烈的海潮里被绕得头晕目眩,只管饿虎扑食般死死抱着秦晞,为了不让脖子脱臼,他只能尽量侧着头,双臂将她抱紧。 因见小水龙疾行到眼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挡住,水花四溅时,一张小纸条落入掌中。 上面写了一行话:仙圣有话带给姑娘,姑娘的大伯是前年盛夏才离山。 秦晞不解其意,只将纸条递给她:“什么意思?” 令狐蓁蓁随意扫了一眼,突然面色剧变,急急将纸条抢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七章 如履薄冰 三月廿三,疾风骤雨。 今日的一脉山并不平静,霜月君罪行累累的事已报向千重宫,诸位长老正在一一盘查她洞府里的东西。 年轻的修士们则聚在俞白的洞府,连老六沈均都来了。 俞白正安静睡在床上,八只聚魂灯分别安置在八方,避免她神魂散溢离体。 老四季远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二师兄重伤不醒,三师姐也是不醒,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真想他们马上起来揍我,叫我去冰狱峰待一个月也好。” 老五端木延踹了他一脚:“别说胡话,二师兄过两天就能醒。” 可三师姐是真不知何时能醒。沈均嘴唇一动,正要开口,旁边的老八林缨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季远犹在咕哝:“老七呢?三师姐平日里最关照他,居然不来看,一直窝在洞府里,还死活不开门。” 所以说,这世上许多人是装蠢,这位求远师兄是真蠢。 端木延再踢他一脚:“你就让老七喘口气吧,他都面无人色了,必是有不祥遭遇。” “那小师姐呢?老九呢?”季远不甘,“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就没人给我们说说经过?” 林缨叹道:“我方才见到九师弟被师尊叫去了千重宫,小师姐我也不知。四师兄别只顾着问自己的疑惑,他们被大师姐弄成这样,哪有心情,缓些日子吧。” 她提到大师姐,连沈均都有些凝重。 虽然大师姐向来如云一般,与师弟妹们不怎么亲密,但一脉修士们算是被她看着长大,除却尊敬之心,总还有信任依赖心。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突然成了令狐羽似的魔头,且比他还糟,令狐羽好歹不对同门出手。 想象大师姐突然翻脸夺命的场景,众修士都觉不寒而栗。 沈均道:“听说大师姐一直暗中追杀老七老九?什么缘故?” 这……谁知道? 季远嘀咕:“可能她看不惯师尊对老七老九好。” 那她这么多年早该把一脉来来去去的修士们杀光了。沈均怀疑其中必有大缘故,师尊知道,老七老九知道,他们却不知。 他思忖半日,忽然往外走,一面道:“人不醒,待着也无益,我走了。” 不如去霜月君的洞府,趁着长老们盘查清点,说不定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 巨大的清光四溢的水池嵌在光滑如镜的地砖内,池内长了一株金色巨树,弯曲而繁茂的枝叶缠绕在窗格殿因为之前在朗月村里打架,散修们很生气,逼他们请自家长老来,结果也没赶上看神迹,赵振被长老们带回仙门了,她正打算和顾鲜之去三才城。” 所以当时赵振所谓另有安排就是被困在朗月村,被长老们痛骂。 秦晞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只开启了府门阵法,一面道:“我这里没吃的,小师姐怕是要饿肚子。” 令狐蓁蓁随他进了院落,浑不在意:“我吃过了,不饿。” 秦晞叹着气把她推进屋,一时也不知警告她还是警告自己:“师弟今日可没有床褥枕头借给小师姐,而且还有晚课,不能喝酒。小师姐喝完茶赶紧回去。” 令狐蓁蓁满脸失望:“可是下大雨,我床上全是水,没法睡。” 令狐羽那奇葩的洞府,一下雨跟落瀑布似的,砸得她一夜没合眼。 他近乎无奈地看着她,因见她两眼通红,掩不住的疲色,便阻止她试图揉眼睛的动作:“那你现在进来睡,师弟给你铺床。晚上我找八师姐,让她腾个客房给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八章 沉湎难醒 雪白而柔软的枕头,厚实干爽的床褥,白云似的被子,最关键的是,上面全是她喜欢的暖洋洋的晒干花草般的香气。 令狐蓁蓁脱了鞋直接扑进去,这里就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才不要去老八的客房。 似睡非睡之际,只觉屋子里极安静。 她睁开眼,望见秦晞坐在窗下闭目静修,昏暗的天光映着他半张脸,一如上回那个晨曦,静谧而幽远。 不知看了多久,秦晞忽然把眼睛睁开,并不说话,只无奈又隐忍似的与她对望。 “秦元曦。”令狐蓁蓁带着朦胧睡意叫他,“你又不开心了?” 他没有回答,只反问她:“小师姐很开心?” 她抱着枕头点头:“当然,因为和你在一块儿。” 秦晞莫名觉着胸口烧灼似的痛,又一次把眼闭上:“小师姐快睡吧。” 令狐蓁蓁于是愉快地沉入梦乡。 很想做个美梦,有大伯,有师父二师姐,有秦元曦。都是她喜欢的人,可唯独秦元曦,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她渐渐懂了其中的区别。 光影驳杂,令狐蓁蓁确然做梦了,梦见大伯的背影消失在枯槁的冬末景致里。 舍不得他,她一直追在后面,盼他能回头看一眼。 可是倏忽间,山道间变得杂草丛生,骄阳似火一般,穿过繁密的野林枝叶,要晃花她的眼。 大伯站在对面,只冷冷地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 令狐蓁蓁想起仙圣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大伯是在盛夏离山。 仿佛有利刃捅进心口,她忽觉巨痛而且惊慌,下意识拔腿便跑,一路跌跌撞撞下了山,不知该去何处。 有个影子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一直追着她。 令狐蓁蓁在梦里也觉莫名心慌,忽然间,影子追到了近前,正是大伯,他还是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甚至开口与她说话—— 看不见的铁丝开始在四肢百骸蜷缩蠕动,令狐蓁蓁骤然睁开眼,只觉满头满脸的冷汗,试着想起身,却起不来。那些看不见的铁丝并未让她痛,却让她一丝力气也无。 喘不上气,她大口呼吸,下一刻一双手便将她抱起,秦晞唤她的声音仿佛隔着千里远:“做噩梦了?小师姐?” “我……”令狐蓁蓁刚说一个字,不受控制的眼泪便大颗大颗滚落面颊。 她急急抹了一把脸,茫然看着指尖上的泪水,为什么? 她体内的盘神丝在挣扎,多半是噩梦触发了被强行藏起的记忆,触动盘神丝予以压制。 秦晞捧住她的脸,俯首毫不犹豫将额头贴在她汗湿的额上,又一次用自己的气勉强令盘神丝安静下去。 急促的喘息间,她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梦见……大伯……盛夏……他追着我……不是冬天……” 没头没脑的话,秦晞瞬间明白必然是仙圣给她的纸条激发她想起了什么。 当时她只是面色变了一下,其后又像没事人一样,他便没多想,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怎可能不挂念? 秦晞低声安抚:“噩梦而已,别慌,冷静一下。” 令狐蓁蓁竭力喘息,眼泪尽数揉在他脸上。她也不想慌,可就是莫名慌乱,不晓得缘故,那些看不见的铁丝仿佛钻进了心脏,痛得厉害。 她忽然抓紧他的衣襟:“秦元曦……盘神丝……是真有这个东西?那天我听大师姐说,它在我身上?所以我忘了好多讨厌的事……” 秦晞捧紧她的脑袋:“她胡说,世上没有盘神丝这东西。” 令狐蓁蓁只觉体内的铁丝渐渐平复下去,浑身脱力般瘫在他怀中,良久,又轻道:“可梦里的大伯也和我说盘神丝……” “蓁蓁,梦而已。” 她终于平静下去,过了良久,梦呓一般:“如果真有盘神丝……我岂不是什么烦心事都想不起,每天只管快快活活的?真好,做美梦一样。” 秦晞只觉胸膛灼烧似的痛蔓延到喉咙,他稍稍抬起头,好看清她的眼睛。 师尊的话犹在耳畔:若是她想起些许过往,又当如河?你能拖到什么时候? 真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 “你想一直做美梦?”他轻声问。 “美梦谁不喜欢,当然想。”令狐蓁蓁凝视他眼里的美丽幽光,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梦里要是有你,那就更好了。” 秦晞静静看了她半日,那些烧灼似的痛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血脉里星星点点的火。 他确然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该做什么。蓁蓁与盘神丝的事始终是他最大的心病与痛楚,他亦做好其后与她纠缠到死的觉悟。 可是,不让她醒也行,他来为她编织新的美梦。 “好,那我替你永远做美梦,永远在一起。” 她有些迷惘:“你总说莫名其妙的话,上回说替我愿意,这次又替我做美梦,这怎么替?” 他用指尖轻轻撩拨她浓密的睫毛,几近耳语:“是你想要美梦,我听见了,不可以和我耍赖。我是天下最贪心、最固执的人,你耍赖,我也不放过,会一直咬住你。” 他什么意思?她还是不明白。 他也不愿给她想明白似的,缓缓俯首,在她唇上极克制地轻轻触碰一瞬。 一下不够。 令狐蓁蓁环住他的脖子,重重地报复回去,在他下唇上咬一口。 秦晞“嘶”了一声,掐住她的面颊,她眼里如烟如丝的潋滟水光像是在与他哀叹不足。 血脉里那些火快要烧起来了,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是她愿意的,他会替她圆满这一切心愿。神物离体只有转瞬即逝的痛楚,他马上替她治好,忘掉。 从一开始,她就是太上脉的小师姐,他们一直在一处。 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再无障碍,此刻直到永远。 秦晞又一次吻下去,重而且深,真像是要咬住她不松口一般。她的头发在他手指的搓揉下散乱铺开,忽而倾泻在枕头上,被他尽数拨去另一边。 令狐蓁蓁昏沉中只觉脖子被他咬住,比她咬得重多了,而且咬住不放,时不时还舔两下,说不好是疼还是痒。 她试图报复,却只一口咬住了他的头发,被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将头发又捞了出来。 “乱咬,狐狸一样。” 秦晞捏住她的舌头,顺着下颌耳根一路咬回,额头抵着额头,厮磨着缓缓摇晃。 与他在一处真是愉快,令狐蓁蓁藤蔓般缠着他不放手,像是怕他跑掉,又想去咬他头发,这次迎上来的,只有他的唇。 渐渐已不晓得是谁缠着谁,她脖子上那截丝带再次摇摇欲坠,这次坠落得很快。玉雪乱堆,秦晞期盼一场雪崩,可以用手掬起,落在唇间。 她渐渐也变得异常的乖,脑袋无力地埋在枕头里,叹息一般:“我……好晕……” 他也很晕,不过还撑得住。 秦晞摸了摸她总是动不动就疼的肚皮,正准备咬一口,忽觉她不动弹了,撑起身体一看,这没用的大荒人多半因着盘神丝突然发作,体力耗尽,已晕睡过去。 真过分。 他倒抽一口凉气,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 “蓁蓁,蓁蓁?” 秦晞唤了几声,眼见是既叫不醒,也晃不醒,他只能余恨难消地掐她脸,再重重拍几下,咬牙切齿地把被子扔她身上。 这会儿才真该修一下无妄法。 他逃离这座龙潭虎穴,返回窗下软塌,在令狐蓁蓁香甜的鼻息声中,修了一夜无妄法。 天将明时,忽有清朗钟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是有客至。 秦晞看了看天色,怕是卯时都未到,谁这么早来扰人清梦? 他指尖一弹,替令狐蓁蓁放下床帐挡住钟声,一时披了氅衣开启府门阵法,却是八师姐林缨冲进来。 “元曦!”她极罕见地惊慌失措,“不平和丛华打起来了!我阻止不了,你快去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九十九章 下乔入幽(上) 秦晞赶到巨鹿馆时,周璟与沈均的斗法已近尾声。 沈均很少这么狼狈,他一向热衷突然挑衅,时间长了,大家都晓得他的作派,装装样子与他活动活动筋骨,绝不会打到血流披面,伤痕累累。 可他现在就是满身鲜血淋漓,甚至站也站不稳。 周璟毫发无伤站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朝他伸手:“你输了,东西给我。” 沈均倒是极爽快:“不错,我输了。剑道武行我确实不如你,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半圆宝珠似的东西,扬手丢过去。 那是……墨澜伶人的另一半妖丹? 秦晞不免诧异:“六师兄从何处拿到的?” 沈均向来对他没有好脸色,冷道:“与你何干?你过来与我斗一场,赢了随便问!” 秦晞为难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这样与他斗法,未免胜之不武。 林缨扑上前,似是要抱住沈均,可真到面前却重重捶了他一拳,一面说道:“这东西是他从大师姐洞府里偷出来的。” 沈均补充:“不算偷,我见它嵌在铜镜背面,原以为是装饰宝珠,谁想竟是半颗妖丹,所幸长老们太忙没发现,我只借来玩赏一下。” 面对林缨,他的话便突然多起来。 见对面两人转身要走,他又道:“等一下,大师姐为何执着追杀你二人?肯说的话,这个也可以给你们。” 他从大师姐洞府里摸了不少东西,这次是一只小小的饮酒玉杯。 这可真没人想要。 秦晞随口应付:“她妒忌我与丛华。” 话未说完,人已腾风飞起,远远追在周璟后面。 丛华言行举止与往常大异,必是为叶小宛和三师姐的事心里不痛快。可他已经捅了叶小宛一刀,如今又把墨澜的半颗妖丹拿走,是打算再捅第二刀? “丛华。”秦晞叫了他一声,“叶小宛是被大师姐骗,第二刀捅不得。” 周璟没有回头,语气极淡漠:“我知道了,忙你的去。” 秦晞问得直接:“你拿走墨澜的妖丹是想做什么?” 周璟骤然停下,这次回头了,面上却有讥诮之色:“你自己一堆事什么都不说,只管问我。你这个人素来不肯吃亏,多疑且面笑心冷,我竟能忍你这么久。” 秦晞扬了扬眉梢:“我当你说气话。你粗疏蛮干,还满嘴脏话,我倒是还能忍。” 周璟并没有抬手给他一下子,淡道:“元曦,我曾被骗过两次,一次害死弟弟,一次害死好心收留我的大婶。我最恨被人骗,被人利用。” 秦晞看着他如冰的双目,所以他有恨叶小宛到这地步? “叶小宛是被骗。”他重复一遍,“未必是想杀你。” 周璟笑了一下,似是笑他干巴巴的劝慰:“骗去唤魔崖,不为杀我,难道为了请我喝酒?多说无益,别烦我。” 他化作金光疾驰,最后却落在俞白洞府前。 俞白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八只聚魂灯忽明忽暗,她的脸在光影变幻中显得格外苍白。 周璟忽然想起她对自己说:你更喜欢通透玲珑些的相处。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他并没想过这些,也从来没发现三师姐对自己的情意。 在他心里,俞白是强大的修士,是脾气忽冷忽热的师姐,是试炼时可以依托性命的伙伴。他唯独没想过与她三月春风细雨,绵绵旖旎情长。 周璟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并不会计较很多事,多数时候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虽有惨痛过往,但温情平淡的修行生涯能够将它牢牢深埋,他不提,不想,就不被困住。 喜欢这样的日子,三两好友,有美酒有美景有修行,偶尔遇点危机,免得锈了身手。 似乎并未有什么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做的,不像元曦,心里憋着一股强横的劲。 于是,当刀光剑影来临,突如其来,不给他留有马虎的余地,他当场就被刺得血流满地。 有那么恨叶小宛?他说不好,或许是有,或许是血日界出来后的情绪残留。事到如今,纠缠这些也无意义。 很多年不曾细想往事,血日界里硬生生逼他亲临一遍。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肮脏的角落里,因为他们被骗,以为遇到好心人收养,其实是拿他们当摇钱树,送给豪富蹂躏。 他又一次亲眼看着好心收留自己的大婶被群妖分而食之,漫天火光映着地上的血,整个村子的人哭喊不绝。因为他被人骗,将过往说出,却被大肆宣扬出去,最终将曾经那人引来,试图将他抓回。 倘若一切悲惨都是天意,是换来盘神丝有缘者身份的巧合,他或许终将默默接受,任由温吞水的时光将回忆冲淡。 可原来这是人为的,是那个仙圣所为。 而看元曦的神情,他早已知道。他知道,师尊自然也知道,他们谁也没告诉他,一个字也没有。 周璟心中蒸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轻轻握住俞白的手,这双手不再握成拳头朝他砸来,它们如此无力而冰冷。 三师姐是为了救他。 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截崭新红绳,替她仔细系回手腕。 两粒晒干的栾木果实仿佛小小玉珠,芬芳馨香,圆润可爱。 周璟放开她的手,退了两步,叹息着离开了俞白的洞府。 * 秦晞回到夷光崖时,天色已然大亮。 丛华的事固然叫他头疼,可屋里还有个更头疼的存在。 不知她醒了没,既然、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被褥枕头分享出来,顺便替她操心诸般饮食起居,修行事宜。 挺好,想想甚至有些美妙。 秦晞拉开卧房门,却见床帐大开,被褥叠得齐整,而床上的令狐蓁蓁却不见了。 居然会这么规矩地回去,不像她。 他心念一动,只觉上清环既不在令狐羽洞府,也不在一脉山,而是在——千重宫?! 他骤然沉下脸,当即腾风往千重宫而去。 而此时的令狐蓁蓁,正在千重宫的雅室内,躬身给前面一溜长老脉主们行礼。 她是被铜铃声吵醒的,一睁眼便见黄澄澄的小铜铃绕着头顶打转,飞得莫名欢快。 她认得这铜铃,在大荒秦元曦就是被这铜铃召走的,是那位什么也不肯教还要她叫师尊的人找她?终于打算教术法了? 结果她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里除却大脉主与二脉主,还有一男一女找过她麻烦的长老,剩下两个白须老头眼生得很,多半也是什么长老。 令狐蓁蓁礼还没行完,大脉主已缓缓开口:“令狐蓁蓁,你大伯是叫徐睿?” “是。” “你过来看看,这人可是你大伯。” 大脉主将手中的陈旧书册放在案上,其上有一张人像,身形偏瘦,身量不高,有些面黄肌瘦的病容,正是无比熟悉的大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章 下乔入幽(下) 令狐蓁蓁一把抓起书册,喃喃:“这是……” 二脉主温言道:“这是向银雀洞府里的一本图册,画的都是南荒帝宫中侍从,有人有妖,荒帝宫记录归档用的。确定这人是你大伯?” “是他。”令狐蓁蓁很肯定。 二脉主望向大脉主:“记录写他五十二年前突然离宫,再未出现过,时间上也对,应当正是他。” 大脉主不由沉吟,既为侍从,自然与宠妃相熟,他是怎么指导令狐蓁蓁飞刃的? 他又拿起一张纸,像是撕下的书内页,这张纸被霜月君刻意夹在图册徐睿这里。其上是一段中土冀州的地方异闻。 异闻提到十来年前有个樵夫砍柴时于荒山中遇见一野人,口中不停嚎叫“我是徐睿”,吓得樵夫落荒而逃。其后过了数月,樵夫又在荒山遇见这野人,像是受了重伤,临死时喃喃唤着不知谁的名字,垂泪而亡。樵夫心生怜悯,将其葬在树下立无名碑。再过得数月,想起野人,他带了些酒水欲供奉时,发现野墓竟凭空消失了,实乃大罕异可怖之事。 图册应是昌元妖君弄来给霜月的,除去侍从图,还有侍女与少数几张荒帝嫔妃图,她可能先前是想查宠妃的事,阴差阳错之下,倒把徐睿查了出来。加上这篇异闻,发现徐睿前后是两人,所以她提及那位仙圣,说的是他一手造就三个孩子的悲惨身世,其中一个便是指令狐蓁蓁。 如此看来,仙圣至少与令狐羽相识,搞不好后一个徐睿正是他本人,那找起来明显容易许多。 大脉主望向令狐蓁蓁,搜魂术挖取的记忆里可以看出,她与徐睿感情深厚,且不曾察觉前后换人了,还是不要将真徐睿已死的事告诉她,以免刺激触发盘神丝。 他正欲让她回去,却听那女长老慈华君开口道:“这段异闻是说,徐睿已死了?” 大脉主不由皱眉,果然,下一刻令狐蓁蓁便毫无礼数直接抢过书页,匆匆看了一遍。 二脉主当即含笑道:“天底下叫徐睿的人未免太多,如何就是她大伯?我看这不过是一段荒野谣言,无甚可信处。” 慈华君颇凝重:“向银雀不像是散漫随意的人,既然把异闻夹在徐睿这页,必有关联。若徐睿已死,那后面的徐睿又是谁?” 令狐蓁蓁静静看了很久的异闻,又将书页放回去,意外地平静:“大伯当然不会死,他很厉害。” 二脉主奇道:“哦?很厉害?是厉害的修士?” “我说不好,但我就是知道他厉害。” 二脉主被她逗得一笑:“你小小年纪,倒很冷静,寻常人看到这些可撑不住。” 令狐蓁蓁淡道:“总不能随便一段话或者一个人说徐睿出事,我就要相信。” 二脉主犹在逗她:“又聪明,又自成一套,要不要来二脉?我可比唐大脉主大方多了,想学什么都可以找我。” 大脉主摇头叹道:“泰初,莫开玩笑,她去不得二脉。” 话音一落,雅室内突然冲进一道人影,正是秦晞。 令狐蓁蓁几乎是横着被他拽到身后,他连礼都没行,只沉沉唤了声:“师尊。” 大脉主面无表情地起身:“事情先说到这里,都去吧,小九留下。” 众人立即退出雅室,二脉主笑吟吟地望着令狐蓁蓁:“唐大脉主舍不得放人也罢,小姑娘若是修行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来二脉山找我,我送你道手令。” 他自袖中摸出一枚薄薄的玉片递过来,又道:“不用报备也没人罚你。” 说罢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离去。 * 雅室内一片死寂,大脉主的声音冰冷,头一回叫了大名:“秦晞,你太过无礼。” 秦晞垂首不语。 “你以为我会对令狐蓁蓁做什么?”大脉主问得犀利。 秦晞躬身行礼,沉声道:“弟子已决意取回盘神丝,只是小师姐先前为救弟子受过重伤,至今尚未恢复,想再等一些时日,请师尊成全弟子的私心。” 大脉主摇了摇头,缓缓道:“你以为我昨日是在催促逼迫你?你拿或不拿,什么时候拿,自己决定。你是我选中的脉主继承人,你的每一项决定,每一步举动,将来都对太上脉影响深远,这是你自己的考验。” 秦晞道:“既然如此,请师尊将小师姐的处置权交给弟子。” 大脉主盯着他看了半日,淡道:“你想两全其美,为师可以答应你,但令狐蓁蓁愿不愿意做你一辈子的禁脔?” 她说过想要一辈子的美梦,想要一直与他在一起,既然是她的心愿,他自然满足。 秦晞未置可否。 大脉主低声道:“小九,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你莫要陷入疯魔。” “弟子谨遵教诲。” 秦晞再度行礼,返身出了门,沿着宽敞的回廊走上一段,便见令狐蓁蓁倚在栏杆上支颐打量冰封雪埋的峰顶。 或许是急匆匆起来的,她蓬松柔软的长发没来得及绾发髻,只松松结了条粗长的辫子,衬着饱满而娇艳的容姿,骤然小了两岁。她身上那条晨曦般颜色的薄软襦裙微微有些发皱,脖子上的丝带若隐若现。 他耳朵微微发烫,慢慢走过去,声音温柔:“小师姐。” 令狐蓁蓁又像只小狐狸似的奔向他,一直来到面前,琥珀色眼珠静静望着他。不知为何,今日是被雨淋湿的小狐狸。 秦晞捧住她的脸,爱怜地摩挲眉毛:“怎么没精神?没睡好?” 她摇头:“我睡得很好。” ……说起来,确实挺好,没睡好的是他。 “师弟困了。”他抵着她的额头晃了晃,“这次该你看着师弟睡。” 令狐蓁蓁认真看着他:“你该好好修行。” 秦晞扭头看了眼太阳,今日不是从西边出来,她居然会说这种话。 “休息一天也无妨,小师姐陪我。” 她却摇了摇头:“我不能陪。” 他终于觉着她不对劲,轻轻叹了口气,蹙眉道:“昨日是师弟冒犯无礼,以后绝不会了,小师姐别怕。” “我没有。”她掏出方才二脉主给的玉片,“我想去找二脉主,他说可以指导我修行。” 二脉主多半是把对令狐羽的缅怀移情到蓁蓁身上了。 秦晞不甘:“师弟也能指导。” 令狐蓁蓁还是摇头:“你睡觉,不要你。” 大荒人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抛下他,也罢。 秦晞把她抱起来:“那你至少送我回夷光崖。” * 离开夷光崖后,令狐蓁蓁并没有去二脉山,她只是沿着山道,慢慢走回了令狐羽的洞府。 今日已放晴,这逼仄阴暗的洞府却仍在滴水,屋内家具湿透,床板也积了雨水。 她找了块干爽的地,缓缓坐下去,出神地望着一地狼藉。 见到那段异闻的瞬间,她眼前便浮现出那年冬末大伯离山的背影。很奇怪,像是突然能想起一些事,想起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不知为何这段背影扎根血肉似的,忘也忘不掉。 恍恍惚惚,又想起些场景,她曾经和大伯住的深山,不再只有院落,整座山的轮廓都清晰了起来。 铁丝又在体内攒动,带走她的体力。 令狐蓁蓁躺了下去,突然间想起离开大荒的前一天,秦元曦说:上古有个叫盘的神,后来他死了。 他还说,盘神丝是非常厉害的神物,可以更改因果规则,有缘者才能得之。 她想得有些累,慢慢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秦元曦紧紧抱着她,正在给她说故事:恶人抢走了好人的宝贝,可恶人失去了记忆,与好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喜欢了,好人日日煎熬,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低声问她:“小师姐是恶人的话,会愿意主动还吗?” 会。 如此才能不相欠。 令狐蓁蓁用袖子卷住脑袋,翻了个身,愉快的梦没有来找她,她睡得安静又疲倦。 第二卷花朝月夜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一章 夤夜奔行 眼前有一座望不见尽头的桥。 令狐蓁蓁在桥头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心行过它。 桥两边没有栏杆,桥下似乎封埋许多过往,一团团如云雾,有些可以看清,有些不能。 令狐蓁蓁望见七岁时的自己,粗麻衣裳,头发鸟窝一般,正与大伯满地打滚哭闹。 她想起了,大伯那次离开好几个月,终于回来却一点都不像以前疼爱她,动不动嫌她吵闹,嫌她脏兮兮的。 大伯被哭闹得无可奈何,连连叹气:“哎呀,怎会是这样的磨人精,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 他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带着点儿嫌弃:“小姑娘家不可这么邋遢,也不可这样满地乱滚着哭。好生起来拾掇干净,大伯教你认字。” 她还是不肯起,把鸟窝般的脑袋递过去:“要摸。” 一只手轻轻摸在脑壳上,浅淡的温暖。 她抬眼望着大伯,他笑得同样浅淡:“原来是要疼爱些。” 这团过往云雾缓缓散溢开,令狐蓁蓁醒了过来。 四月十三,虹销雨霁,她换上雪白羽衣,一出客房门便见二脉主正唤来风势,将遍地落英吹去角落。 他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樱花,红的白的都有,这几日眼看要败,每日清晨起来都是满地花瓣。 “蓁蓁起了?”二脉主慈和地回头笑,一面唤风递来一只食盒,“是你喜欢吃的。” 令狐蓁蓁揭开盒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并两只三丁包。 “二脉主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她立马拿起包子咬一口,问得好奇。 二脉主吹尽落花,款款行来:“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你自己和我提过。” 她有提过? 令狐蓁蓁摸了摸脑袋,最近是时常冒出些以前想不起的东西,但还不至于把说过的话忘掉。 二脉主细细端详她的面色,含笑道:“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你倒是比外表看上去健壮,也是我这二脉山好吃好喝能养人。” 十几日前,这小姑娘突然跑来二脉山求他指导修行,随后便索性住在洞府客房不走了,倒劳烦他每日专门为她准备三餐。 “今日想学什么?”二脉主问得悠哉。 她想了想:“学腾风。” 二脉主诧异了:“你父亲不会腾风,这个学起来可没先前那些快,你总得把他会的都学好,再说学那些不会的吧?” “可我想学。” 二脉主叹了口气:“好学聪敏是个好事,可似你这样随心所欲地学,也让人头疼。” 嘴上这样说,他也还是任由她随心所欲地学了,悬在樱花树顶,一上午看着她从怎样也飞不起,到已能离地三尺,说不定明天就能彻底熟练。 “你父亲当年可没你学得快。”二脉主感慨,“他眼见飞不起,便只学了纸通神。” 这位二脉主和她说话,十句里有七句都是令狐羽,令狐蓁蓁问:“二脉主很喜欢令狐羽?” 喜欢两个字有点奇怪,二脉主没计较她贫乏的用语:“好学又聪明的弟子,哪个师父不喜欢?只可惜,他不听话。” 那么大个魔头,在他嘴里是“不听话”,从大荒到中土,从人到妖,多少人提到令狐羽脸色就不对,令狐蓁蓁还是头一次见到似二脉主这样毫不掩饰喜爱怀念的。 “你是不是喜欢说令狐羽的事?”她很体贴,“你可以多说点,我一边练一边听。” 二脉主笑起来:“人老了,难免絮叨。我最近总想起最后一次在紫林镇见他的情形,天还没亮,他头发衣服都被露水染湿了,看上去像好几天没睡觉。我发觉他有心事,却没顾得上问,他就走了。这一走就什么都变了。” 几十年前的细微末节他都能记这么清楚,令狐蓁蓁正打算问令狐羽走去哪儿了,却听他又奇道:“说起来,好几日不见一脉那修士在二脉山外等你了,生气了吧?你半个多月不回去,不怕被骂?” 秦元曦生气多半是有的,骂她应当不会。 她缓缓摇头:“我……觉得不该见他。” “为何?” “我欠了他很多东西。” 二脉主失笑:“原来是躲我二脉山逃债来了,你欠了什么?银钱?” 欠了他盘神丝,害他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承受那么多天的煎熬,而罪魁祸首一无所知,还盼着成天跟他揉一块儿。 还是不要见了,再等几天,等她把该从令狐羽这儿继承的修行都学回来,她就把盘神丝还给他,这才是真正的两不相欠。 二脉主见她不说话,便了然颔首:“欠了情债,欠了心债,这可不好还,倒不如不还。” 那可不行。 “我是要还的。”令狐蓁蓁说得认真。 她始终想不起为何要抢盘神丝,又是怎么抢到的。这东西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让她痛,还忘掉好多事,虽然多是不愉快的事,还了盘神丝她就会全想起来,但因为和秦元曦在一块儿还有过很多愉快的事,可以抵消,她不怕。 二脉主若有所思:“向来人心善变,福祸难测,情怎么还?世上不但很多事都不能用钱结清,还有很多事是什么法子都结不清的。你还是莫要多想,好好修行,别浪费天赋。”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又道:“这篇心法你睡前练练,可以宁神静心。” 修行是要修行,结清也是要结清,哪来那么复杂。 令狐蓁蓁向来是爱听的话多听,不爱听的当没听见,当下接过心法,胡乱点头。 * 她又上了那座望不见尽头的桥。 桥下过往云雾幽幽摇晃,令狐蓁蓁望见一片开满紫花的树林。 夜色深沉,月晕而惨淡,她穿着一身黑衣,慢慢走在林中。她是要去扬州紫林镇,大伯在那儿等她。 终于见到大伯时,拂晓晨曦,她染了一身的露水,累得只想坐下来喝口水。 大伯面上带着笑,伸手摸了摸她半湿的头发,唤她:“蓁蓁,你还是来了,大伯真高兴。” 她当然会来,大伯在这里。 可他又说:“既然来了,就是答应了。那你去吧,大伯还在紫林镇等你,你不来,大伯不走。” 她刚来就要走?她是要去哪儿? “那东西你拿着才最合适,”大伯还在轻轻摸她的脑袋,“看那两个人,穿蓝衣服那个,就是他。去吧,别让大伯失望。” 令狐蓁蓁骤然睁开眼,只觉体内的盘神丝像是要往心里钻,痛不可当,她死死攥住被子,昏乱中想起并不是大伯离山后他们就没见过,他曾为了什么事把她叫去过紫林镇,她去了。 是要她拿什么?莫非……是盘神丝?! 令狐蓁蓁当头从床上滚了下去,缓了半日,因觉能起身,拔腿往外跑,扬手便关了府门阵法。 二脉主的房间传来询问声,她没有回答,直接腾风而起,钻入深邃夜色中。 还是有很多事不懂,为何是在中土相见?大伯提到的“那东西”真是盘神丝?可想不起她便不想了,万一大伯仍在紫林镇等她呢?!所有疑问见着他不就知道了? 不想来到正门处,守门的弟子却不放她过:“令狐师姐,离脉需要长老或脉主的同意。” 令狐蓁蓁急道:“可是之前我和秦元曦他们出来,也没见你们要这个。” 守门弟子很恭敬:“师弟们也不知情况,只是诸位脉主和长老们都嘱咐过,令狐师姐若单独离脉,须得他们同意。” 为什么只针对她一个人?真是烦死了。 令狐蓁蓁直接唤出纸飞龙,长尾一甩,眨眼就窜上天顶,将守门弟子的叫声甩了老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二章 孽缘善缘 卯时缺二刻,纸飞龙落在了扬州紫林镇外。 这里的紫荆花朵正盛开,如繁复的紫色锦缎。月色犹浓,四下里一片安静,令狐蓁蓁踏着绵软的落花,慢慢往前走。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开满紫色花朵的树林,她隐隐觉着自己又想起了什么,那时的她似乎并非抱着期待喜悦的心情去见大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谨慎与巨大的疑惑,她的步伐迟疑而缓慢。 一路走进紫林镇,天仍未亮,街上已有行人两三,食铺的香气雾气缭绕不休。 令狐蓁蓁凭着印象走,绕过两条街,拐过三次弯,停在一家很小的客栈前。 是这里。 打瞌睡的伙计一见她,立即来了精神:“姑娘要住店?快请进!” 令狐蓁蓁走进去环顾一圈,大堂里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要三楼最左边的那间。”她记得大伯当时住那里。 伙计奇道:“那是堆杂物的地方,不是客房,姑娘说的是旁边那间?” 她没回答,只丢下银钱,径自往三楼走。 可伙计说的没错,她记忆里明明是大伯住过的那间客房,里面积灰甚多,杂物满地,根本不能住人。 令狐蓁蓁发了半日呆,忽闻锐利风声在走廊上一掠而过,她兔子似的蹦着转身,却见秦晞披着头发,敞着外衣,一只脚光着,一只手里拿着鞋,正杀气腾腾地看着她。 “小师姐。”他喘息有些粗,“站着不许动。” 令狐蓁蓁迷惘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穿鞋系腰带绑头发,太上脉离扬州千里远,他不是不认路?怎么找来的?以前也是,不管她去哪儿,他马上都能找到,他是在她身上拴了根看不见的绳吗? 眼看他拾掇好了朝自己过来,她下意识朝后疾退:“我、我是来找大伯……” 秦晞二话不说提着腰把她扛起来,她肚子重重撞在他肩上,痛得声音都变了:“你……” “长老们已经派人来抓你了。”他冷冷打断她的话,“这趟回去,少不得要上一次冰狱峰。如今你的处置权归我,你再说一个字,就在上面多待一天。” 为什么?! 令狐蓁蓁愤怒了:“我不回去!” 秦晞毫不留情:“好,多四天。” 他一脚踹开客房门,冷电如白龙般窜出,绕墙缠了三道,这才把她丢下地,却不看她,径自走去床铺,往上面一坐。 过了半晌,他才扶着额角抬头,视线只急促地在她脸上贴了一瞬,又急急避开,低声道:“小师姐,师弟半个多月寝食不安,又连夜千里迢迢来抓你,实在累得够呛。你不要说话,师弟调息片刻,有任何事,回去说。” 说完,他连鞋也不脱,直接倒在了床褥上。 令狐蓁蓁站在客房正中茫然环顾四周,纠缠在一处的冷电无声无息地朝她倾吐电光,床上的秦元曦动也不动,抬了只胳膊挡在眼前。 用手挡着也没用,她看见了,他眼底浓厚的黑影,必是累到了极致。 肚子开始疼,从见着他开始,越疼越厉害,有滚烫的东西流出来,有冰冷的东西灌进去。 如果靠过去,像是再也还不清一样。 可是,如果还清了,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她不再是那个抢宝贝的恶人了,他也不用日日悬心,那些万物皆生辉的日子还是可以继续下去,对不对? 令狐蓁蓁慢慢走近床铺,犹豫了很久,轻声叫他:“秦元曦,我可以……” 秦晞骤然扬手,一道清光划过她喉咙,她只觉嘴唇在动,声音却发不出来,正错愕时,腰带被他一拽,俯跌在他身上。 他一手环着她的脑袋紧紧按在胸前,手掌盖在她面颊上,声音很低,胸膛微微震动:“我不想听你说话,只要跟我回去,很快你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抱碎,令狐蓁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痛苦地蠕动着。 什么叫忘掉不愉快?他的话莫名让她打寒战。 头发被他轻轻拨开,额上凉凉的,他犹带夜露般的嘴唇在上面吻了一下,声音轻而缓:“小师姐,别动了,睡吧。” 最后两个字像有灵气灌注一样,钻入令狐蓁蓁耳内,不受控的困意团团袭来,她默默坠入梦乡。 又是那座没有尽头的桥,过往云雾攒动着,一个个争着向她吐露曾经。 令狐蓁蓁看见了很多个自己,练飞刃的,引来天雷地火的,甚至,杀人的。 想起来了,她匍匐蜷缩在曼曼野草中,凝视远处那道身影,她得杀了这个人,为了什么缘故她想不起,只知道必须杀了他。 天雷地火开始环绕,她似乎很累,只能唤出一根飞刃,不过若要夺命,一根已足够。 飞刃似小鸟般绕过他护身的清光,穿胸而过,他显然料不到这样的发展,僵在那里,鲜血迅速染红衣襟。 火光烈烈,他站不住撑在地上,忽而转头朝这里望来,浓黑隽秀的眉眼——秦元曦?! 令狐蓁蓁一下惊醒,盘神丝又开始往心里钻,这一次痛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她张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额上冷汗一颗颗往下滚。 偷袭,飞刃穿心,原来她是用这种法子抢到的盘神丝。 当日秦元曦说的那个故事又浮现脑海:你千辛万苦拿到了宝贝,却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抢走宝贝,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捅回去,抢回来。 盘神丝像是要把心揉碎,令狐蓁蓁痛得眼泪也开始不受控往下掉,大口喘息,却吸不到气。 脸被一双手捧住,秦晞与她额头抵额头。 昏睡术竟然也开始没用,她沉睡不到片刻就醒了,而且又触动盘神丝。 他一时顾不得许多,只像从前那样,试图用自己的气将盘神丝镇定下来,免除她的痛苦。 可他的气如泥牛入海,竟无法寻到她经脉中的盘神丝。 秦晞心中微微一沉,试着将气顺着经脉流入心脏,果然盘神丝在那里盘踞着,与她越缠越紧,最终缩成极小的一团,深深嵌在她心里。 这是炼化之法,谁教她的?还是自己想起?她试图把盘神丝炼化? 秦晞的心彻底沉下去,只觉彻骨之寒。 从她突如其来前往二脉山,半个多月不肯出来时,他就发觉不对劲了。 加上大半夜突然强行离脉,跑来紫林镇说找大伯。自得了盘神丝后,她何时来过紫林镇?怎会认识这里?镇外那方圆近百里的荒地,可正是他当日遇刺的地方。 种种迹象只有一个可能,她不知何故恢复记忆了,做出的选择是带着盘神丝潜逃,找那个与仙圣是一伙的大伯。 怎么能放她走? 秦晞收紧双臂,恨不能揉碎她。 令狐蓁蓁一直不敢看他,他又何尝敢仔细看她的眼睛,倘若里面是冷冰冰的,真比捅他一刀还痛。 她在微弱地挣扎着,秦晞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柔声安抚:“蓁蓁,没事,很快你就好了。” 令狐蓁蓁挣了最后一下,便听他又低声道:“就算是孽缘,我也会扳正成善缘。我们走吧。” 狂风吹开木窗,他整个人也像一团狂风,裹挟她离开客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三章 孤桥尽头 有无数落花轻轻刷在头发和脸上,风带来暖洋洋的香气。 秦元曦背着她走得很慢,晃晃悠悠,他声音也慢悠悠地:“师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迷路来到这里,风景很好,等下让小师姐看看,你一定喜欢。” 眼睛上被罩了一团黑雾,什么也看不见,想说话,声音又被封住。令狐蓁蓁怔了半晌,抬手去触碰他的脸,手被他抓住了。 “再等一下。”他柔声安抚。 等什么? 她只觉恍惚,她想说话,想看他。或许是道个歉,或许他不爱听,那她多看一会儿他也挺好。 “等下小师姐想怎样看,怎样说,怎样碰师弟都行。现在别。” 为什么一定要等一下? 令狐蓁蓁想起他说“孽缘扳成善缘”的话,还有他说过两次,替她愿意,替她做美梦。他不愿看她的眼睛,不想听她的声音,可是等一下就能够。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并不喜欢现在的令狐蓁蓁,那个有可能想起一切的令狐蓁蓁,曾经用飞刃穿心的令狐蓁蓁。 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喜欢。 但喜不喜欢,那都是真实。 令狐蓁蓁震荡灵气,瞬间腾风而起,冷不防一团团风势直接裹住身体,她一下被拉高,如风中枯叶似的乱飘不知去哪儿。 后颈被人握住,秦晞卡着她的后颈大椎处,圈着腰身将她揽进怀里。 “你会腾风了。”他声音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恼怒,“说了和我学,你又耍赖。” 话音一落,肩上一阵巨痛,是被她狠狠咬住了。她总爱咬人,也总是轻轻地咬,头一回咬得这样重。 秦晞并没推开她,反而按得更紧:“只是咬我?小师姐没有放飞刃,可见心里还是记着师弟的。” 飞刃?他说过许多次飞刃穿心的话,恍若有病,但她现在懂了。 他当然会一直记着那根穿心的飞刃。 令狐蓁蓁骤然松口。 秦晞抱着她继续慢悠悠地走,五指卡在她后颈大椎上,如临大敌般防备,声音却变得极温柔:“小师姐喜欢出去玩,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好好玩。你喜欢哪里?扬州山水旖旎,青州大气,雍州端正,梁州山特别多。九州各有风情,你会开心的。” 倒也不必一定回太上脉,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也是一样,早些拿回盘神丝,她早些能忘掉不愉快的东西,永远做无忧无虑的小师姐,他的小师姐。 忘了大伯,忘了令狐羽,有秦元曦就好。 沿着半山的繁花路,他停在一座隐秘小巧的山谷间,眯眼欣赏满谷的花,还有一个清澈的小池塘,花瓣飘在水面上,景致很好,这里很好。 怀里的令狐蓁蓁不再动,唇上染了些许他的血。 秦晞用指尖轻柔地擦拭去,声音更轻:“小师姐,别和师弟耍赖,你说要永远在一起,我已经应下了,那就绝无反悔。太上面时常胡说,太上脉可是一言千金。” 可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亲手种下孽缘,还要听他说扳正回善缘的话。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妖马背上被风雪萦绕的秦元曦,那场景她反复梦见过许多次。他那些延伸在玄白二色里如墨线般的头发,还有那个得意而无奈,夹杂戏谑的笑,说:太上面疑心重,绝不吃亏,太上脉可不一样。 他后来再也没这样笑过。 盘神丝或许又开始攒动,她觉得心口特别疼,眼泪又不受控地溢出来,一颗颗晕染在他肩膀的血痕上。 秦晞低头看她,她半张脸被他用黑雾罩着,只有小巧的鼻尖与艳红的嘴唇微微翕动,有一颗泪珠挂在唇角。 他抹去那颗泪,停了一会儿,问:“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问完,他又想起她声音被自己封了,自嘲地笑了笑。 秦晞将她放在柔软草地上,她既没试图朝他说话,也没试图剥离黑雾,只慢慢朝前走了两步。 山谷繁花盛开,和暖的阳光透过花朵缝隙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她的发色比常人稍浅,唇色比常人浓艳,太上脉的羽衣穿在身上都是婀娜窈窕,引人注目。 黑雾蒙眼,秦晞想起思女的故事来,忽然能够体会南荒帝的心情。 他也不会放手,怎样也要留她在身边。 秦晞又觉耳尖发烫,放慢脚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绕着整座僻静山谷走了一圈。 “这里花开比外面晚一些。”他声音温柔地给她叙述,“有很多杏花,也有梨花和樱花,还有海棠。” 是吗?可她看不到。 他拽了她一下:“前面是池塘。” 令狐蓁蓁坐下去,伸手朝前探,果然触到冰冷池水。 望不见尽头的桥已不单只在梦中出现,它时刻悬浮脑海,无声地呼唤她把它走完。 她看见在暴风雨里竭力奔跑的自己,满头满脸的水,起先表情扭曲,可渐渐又变得迷惘,最后停下脚步,像青烟一样化开。 再睁眼时,天地大不同,她望见大荒春夜冷雨里的半山梨花,宛若新生。 秦元曦的手轻轻摸在头发上,他坐在了身侧,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山谷间低低回荡:“我第一眼看到你,你是提着斧头站在栾木下吃饼,那么大一张饼,竟然吃完了。我就想,大荒人的肠胃多半与中土人不同。” 并不,是她比较能吃,不要冤枉大荒人。 “你要钱,讹诈,还割我衣服,往里面塞蚯蚓。” 他那会儿也还是赖账的绝世败类,她讨厌死他了。可是如果知道后来会有这么喜欢他,她就不会塞蚯蚓,随便塞点泥巴就好,蚯蚓还挺难抓的。 “还会抓老鼠。”秦晞在她脑壳上弹了一下,至今语气仍充满惊叹。 他可真是养尊处优,老鼠蚯蚓都见不得,没人领路就能瞎走到天边去,她才要惊叹。 “你身上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大荒手艺人真不简单。我并不喜欢大荒,但你很有意思,所以一直留着你为我解闷。后来,我想把你带回中土,每天陪我解闷。大荒的天火虽然很好看,可中土也有你会喜欢的神迹。大荒有的中土都有,还更多,我期盼你喜欢这里。” 她挺喜欢,因为有秦元曦在。 他那个不打理积雪的庭院,柔软舒适的被褥枕头,还有滋味浓烈的一醉方休。喜欢他写她的名字,字迹圆柔,像是舍不得下一点重笔,还用指尖在上面轻点,仿佛点在心上。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朗月村借醉放肆,她记得被他紧紧抱住的感觉。 与他在一起实在愉悦而美妙,万物皆生辉,都是真实的令狐蓁蓁的感受。 “蓁蓁,我把你喜欢的都留下。”秦晞在她头发上吻了吻,“别离开我,永远陪着我。” 令狐蓁蓁握紧他的手,舍不得放开。 他曾说她贪心,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错了,她可一点也不贪心,贪心的是他才对。封住她的眼与嘴,如此拒绝从沉沦里脱身。 小气又擅长算烂账,总是不开心,世上最贪心,是她最喜欢的秦元曦。 她松开了他的手。 奇异的呼啸声骤然响起,发光蛟龙般的飞刃冲天疾飞,秦晞心中一沉,只觉身畔的令狐蓁蓁像是被风吹起来似的,一下飞上树顶,抬手剥离覆面黑雾。 她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在云间飞舞的发光巨龙。 当它们散落,会如榣山天火星落,特别好看。 不过秦元曦说的也没错,它终究是个杀人利器。 散落的飞刃又一次合拢为一,她纤细的指尖一晃,呼啸着朝秦晞刺去,她翻身下树,也如曾经那样,小狐狸般急急朝他奔去。 躲,还是不躲? 秦晞并未怎么犹豫,急急侧身避让,呼啸的飞刃一个急窜,悬在他心口前,微微触了一瞬,旋即调转方向,化作一线光,无声无息穿过她的身体。 雪白的羽衣迅速被血染红,被血浸染的小狐狸没有再奔向他,她停下了脚步。 盘神丝入心,只能心口穿一刀,她刺过他,现在刺回来了。 神物随着鲜血离开,令狐蓁蓁觉得眼前那条望不见尽头的桥忽然有了尽头,桥下过往云雾震荡着齐齐散去,一瞬间,天清地朗。 盘神丝骤然钻入经脉,巨痛与极致的震惊令秦晞视线散乱,他竭力望向她,她在说话,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说:还给你了。 她也望着他,露出一个似愧疚,又好似依恋,恍然大悟的笑。身体渐渐如灰烬般散开,一行血泪滚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四章 白日生魔 令狐蓁蓁睁开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这里种着满山坡的梨花树,正清秋时节,叶片掉了不少,秋雨点点滴滴,落在残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是忽然梦醒,她迈开脚步,缓缓往山坡上走。 碎末一般的记忆一点点凝聚成形,她认得这里,这是西之荒的师门大宅,在她无比漫长的梦中出现过许多次。 是回来了? 雨不大,风声泠泠,坡无心话:“小师姐不在了之后,你就有……” 端木延不等他说完,一脚踹了上去。 果然秦晞奇道:“哪位小师姐?” 端木延抢道:“说的是三脉的一位小师姐,半年前试炼不幸身亡。” 他俩可真能折腾,三脉的不知哪位小师姐都认识。 秦晞下意识在肩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不由愣了一瞬。 半年来老是这样,总觉得肩上应当有个小巧的什么东西在,轻飘飘,纸做的…… 端木延岔开话题:“丛华半年前离脉,居然再没回来过,信也递不出去,老九你那边收到信没?” 秦晞摇头:“他必是为了叶小宛和三师姐不好受,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提到三师姐,气氛有些低落,季远叹道:“三师姐不知何时能醒。” “待会儿早课完一起去看看她。” 端木延拍拍他的肩膀,一时又忍不住多看秦晞一眼。 他果然是只忘了小师姐的事,其他的分毫不差,实实诡异。师尊必然知道什么,只嘱咐不许任何人提令狐蓁蓁,这位突如其来出现的小师姐,也就此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秦晞的到来让巨鹿馆喧嚣了一阵子,连素日谦和的楼浩都与他相邀斗法,沈均更是拽着他不放手,非要他脱下手套来一场货真价实的斗法,最后被愤怒的林缨成功阻止。 因他们打得热闹,最后连极少出现在一脉山的师尊都来了,恰逢秦晞赢了一场,满头大汗地端着茶喝,他便含笑温言道:“这半年你修为精进不少,以现在的境界,可以试试让风雷魔气通向右臂。” 可他还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五章 宛如初见 时隔一年再来倾仙城,竟好似比去年炎神之宴时还热闹些。 听说最近东荒帝势头很猛,卯足了劲要与西荒帝抢生意,不甘落后的西荒帝便大兴土木扩建修葺倾仙城,令狐蓁蓁一路走来,只觉眼花缭乱。 过了相思桥,修葺过的大片伶馆可谓五颜六色,醒斋先生连连感慨:“许多年不来大荒,都不认得路了,忘山伶馆在哪儿?” 令狐蓁蓁自告奋勇:“我认识,跟我走。” 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领路,又听醒斋先生在后面提醒跟来大荒的两位书童姑娘:“笑笑,贝贝,忘山伶馆不接待女客,待会儿你们别往前院跑,就在结桂楼附近找伶人们取材,她们必有新奇故事。” 缘分真是奇妙,令狐蓁蓁在灵风镇遇过贝贝,在东莱城见过笑笑,她二人是醒斋先生茫茫多书童中的两个,因曾做过散修,有些身手,这次才一同随醒斋先生来大荒取材,顺便探望虞舞伶。 数日前,令狐蓁蓁晕倒在师门大宅前,是他们三个救了她,这两日她身体恢复很快,便随他们一同来倾仙城,找虞舞伶问问师父现在住哪儿。 眼看快到忘山伶馆,还未进门,虞舞伶的声音已欢快响起:“大哥!你来得好突然!也不提前几天说,今晚我还得跳舞,没空陪你说话。” 说着那道妖娆身影便飞扑而来,全无平日的架势,倒像个小姑娘。 醒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那正好,我找你们伶馆的伶人们聊聊,可比听你撒娇絮叨有意思多了。” 虞舞伶握住他的手一顿摇,忽见令狐蓁蓁,不由奇道:“你不是去中土做修士了?怎么又回大荒?” 令狐蓁蓁想了想:“修士当腻了。” 虞舞伶凑过来看她脸蛋腰身:“那你要不要考虑当伶人?我看你这容貌身段,不出一月必成当红伶人。” 她忽又想起什么,笑得暧昧:“对了,你身边那位少年郎必然不同意,当我没说。他在哪儿?回头叫他来伶馆饮酒,小伶人们还时常念叨他。” 一旁的贝贝立即应声:“令狐你看,虞舞伶都认识,我可没乱说,上回在灵风镇,你就是跟那个少年郎在一块儿,他长得可好了,你怎么会忘?” 笑笑一把捂住她的嘴:“先生说过,忘了就忘了,不许再提。” 他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少年郎?令狐蓁蓁疑惑地挠头,她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是葱花?葱花长得确实不错,但他俩似乎没亲密到让他们言辞如此暧昧的地步。 虞舞伶将众人请入结桂楼,得知她要找神工君,便道:“神工君师门搬去了东之荒的东极山附近,不过我听说她们两三个月前便去中土收集材料,怕是一时回不来。” 她又多看了令狐蓁蓁一眼,斟酌道:“你……想回神工君师门?她们都是普通人,经不得多少风雨。” 令狐羽后人这个身份注定她过不了安闲日子,若像上回那样祸及师门,可未必再有那么幸运。 令狐蓁蓁淡道:“我不回,我就看看。” 虞舞伶立即换话题,只与他们聊些近日倾仙城的趣事,令狐蓁蓁坐不住,起身往外走:“我出去逛逛。” 见她走远,虞舞伶低声道:“她真把那少年郎忘了?大哥怎么遇到她的?” 醒斋先生叹道:“我听说神工君住在定云城外荒山中,那天便进山寻找,想拜访一下。谁想隔很远听见有人嚎啕大哭,顺着声音寻过去,便见到她了。” 那真是伤心欲绝的哭声,她必有极伤心的事。 他本有心安慰一下,谁想醒来后,她却并没显露伤怀之态,只是聊及过往,单单忘了她身边那位少年郎。 “或许是他负了她,还是不提为好。” 醒斋先生摇头叹息,唉,薄幸者众多,真真可怜。 此时的令狐蓁蓁坐在食铺里挑面条吃,细面柔滑,面汤鲜美,她吃得很开心,一点没觉自己可怜。 痛快淋漓一场大哭后,她舒服多了,也想通了一些事。 昨日种种,明日黄花,她既然离开了深山,离开了大伯,从此他便不再是唯一,她合该有些新过法。找大伯是不可能找,她既打不过他,也不想见他,索性当他不存在。 她一向不爱为难自己,利索些才好。 眼下她只在意两件事,一是自己时间过得不对,明明盘神丝被拿走应在四月间,可她一睁眼,却是十月清秋。 中间这半年她在哪儿?怎样也想不起。 另一个在意的点,是大伯对她说的那句:“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听起来有些吓人,可令狐羽的事要查起来,十年也查不完,倒不如试试宠妃,搞不好有意外收获。 令狐蓁蓁心满意足地喝完面汤,起身结账。 当日醒斋先生救了她,提及回礼,他只说:“我不要银钱,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只有每个人的经历与故事。” 于是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他听,说到大伯叫徐睿时,醒斋突然一拍脑袋:“等下,我见过这名字。” 他在袖袋里一顿掏,掏出个陈旧的话本来。 话本写的是南荒帝与一个叫阿思的臣子乱七八糟的感情故事,听说南荒帝当年为了禁止其流传,杀得血流成河,所以其中必有真实部分。 令狐蓁蓁在里面看到了徐睿这个名字,瞬间想起那次在千重宫看到的荒帝宫侍从图册。 真大伯曾是宫内侍从,那么阿思多半就是宠妃,当年必是宠妃托付真大伯照顾自己。 司幽国遗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只靠念头繁衍生息。 令狐蓁蓁想起倾仙城有个很大的书屋,决心去里面找找有没有关于司幽国的记载。 时近申中,比先前更宽阔的相思桥上已有许多戴着幂蓠的伶人往来款行招揽客人。冬月将至,倾仙城早早飘起小雪,雪片映着满城灯火,分外好看。 桥头有个穿白衣的少年郎,步伐轻缓,不紧不慢。他浓密的长发束成发辫,上面系着一只通体莹白的小玉环,随着走动在耳畔晃来晃去。因他形貌昳丽,有飘然若仙之态,四周的伶人们都围上去与他说话。 他并未见不耐烦,由着伶人们莺声燕语说完话,才温文尔雅地问道:“请问城里有书屋吗?在哪个方向?” 伶人们娇笑戏谑:“少年郎若问酒馆赌馆,我们还知,书屋谁知?你在这相思桥上寻学问,可是来错了地方。” 说的有道理。 秦晞无奈。 他迷路了,签文不像上回有南西二荒这样的提示,他只能乱走,好不容易来到倾仙城,记着城里有书屋,应能买到大荒地理志之类的书,结果找了一天鬼影都没找着。 桥上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被拉扯得有些不耐烦,方欲挣脱,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书屋我带你去,五文钱。” 什么五文钱? 秦晞一扭头,便见细雪中立着一位少女,竹青的简单襦裙,斜着绾的发髻,如此简单的装扮在她身上还是像个妖姬,秾艳娇媚,瞬间把其他人衬托得面目模糊。 她茶色宝石般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满城灯火绚烂,秦晞忽然想到了狐狸。 * 自觉日行一善且能进账的令狐蓁蓁步伐轻快地在风雪中前行,秦晞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暗暗琢磨五文钱是怎么个意思。 风雪拂动少女柔软的头发,她的话极少,只埋头认真带路,仿佛那五文钱将是一笔巨款。 可能真挺穷,秦晞默默想着。 看她服饰装扮就不像有钱人,身上似乎还有些修为,怕是小仙门的修士,没钱回去,连带路都要收钱。 窘迫修士向来不少,令人唏嘘,秦晞温言道:“在下秦晞,字元曦,乃是太上脉修士。姑娘是?” 令狐蓁蓁骤然抬头看他,有点儿惊喜:“我也做过太上脉修士,真巧。我叫令狐蓁蓁。” ……哦,原来是个骗子。 秦晞将耳畔的玉清环拨去脑后,淡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姑娘是哪一脉的?” “一脉。” 他低头细细看了她一会儿:“一脉九个修士,在下从未见过姑娘。” 令狐蓁蓁也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一脉的?我也没见过你。” 万万没想到这趟来大荒还能撞见个冒充一脉修士的女骗子,搞不好她用这套骗了不少人,在外败坏太上脉名声。 看着还挺美貌无邪,良心已没了。 书屋还没到,暂时不戳穿她,看她这样穷到不择手段,也是其情可悯,秦晞笑了笑:“我不是一脉的,以前没见过师妹,可能孤陋寡闻了。” “是师姐。”令狐蓁蓁更正他,“他们都叫我小师姐。” 她还来劲了,蹬鼻子上脸,她年纪怕是不会超过二十,当哪门子的小师姐。 秦晞不搭腔,眼见拐过街角,书屋正在不远处,他便摸出五枚铜板递过去,语气讥诮:“多谢带路,骗子小师姐。” 骗子是说她?令狐蓁蓁懵了。 好心帮忙带路,他居然叫她骗子!为什么?!世上竟有这种人! “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秦晞已疾电般窜进书屋,眨眼不见人影。 令狐蓁蓁冲进去一顿乱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只得含着气四处翻找大荒上古异族记载。 没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那姓秦的身影在书屋大门处,似是发觉她仍在,他便朝她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 她一个腾风扑过去:“你别跑!” 不跑难道跟她打架么?反正书也买到了。 秦晞闪身躲进小巷,七拐八绕走了几圈,成功地发现自己又迷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桥上 令狐蓁蓁抱着一堆书回伶馆时,醒斋先生正兴冲冲地招呼自家两个书童:“笑笑,贝贝,快!把纸笔收好,我们今天就出发去南之荒!” 虞舞伶在一旁噘嘴抱怨:“我上台的时辰还没到,大哥倒先要走,每回都这样!” 醒斋哈哈大笑:“抱歉,那只旱魃不等人!” 什么旱魃? 令狐蓁蓁一头雾水,贝贝好心给她解释:“小伶人们也是从客人嘴里听说的,大概上个月中开始,南之荒出现了一只到处乱走的旱魃,每次出来都是铺天盖地的黑雾,而且都是突然出现,乱走一段后又突然消失。奇怪的是,既不害人,也不会让土地变得焦枯。南荒帝派妖臣查过,但始终抓不到那只旱魃,所以先生可能想自己试试抓旱魃。” 醒斋先生急忙摇手:“旱魃可不能抓!咱们只是就近看看。” 说罢,他转过来问令狐蓁蓁:“令狐姑娘和我们一块儿去吗?” 南之荒她可不想再去,再说司幽国的记载她查了不少,都说以前曾处东之荒,后来族裔稀少,飘游无定,有思士思女传闻的,只有东北二荒。 她摇头:“我去东之荒,走北之荒比较近。” 醒斋不大放心地看着她,这小姑娘说话举止总带着股淡定劲,看上去仿佛无懈可击,可那天的哭声不是假的,纵然有修为,独自飘荡在大荒,想想有些凄凉。 他斟酌片刻,温言道:“令狐姑娘可愿做我的书童?大荒这里少有中土人愿意长久待着,有你在正是帮了我大忙。何况你四处漂泊,身上没有银钱如何是好?书童每月十两银虽然不多,衣食总归有保障,你觉得怎样?” 有钱赚当然好! 可不知为何,令狐蓁蓁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带着谨慎的戏谑:小师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书童。 她微微一愣,这谁和她说的话?真没道理,她明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她答应得特别利索。 * 秦晞在倾仙城繁杂乱布的小巷里绕了许久,好容易回到大路,天色已然彻底暗沉。 风雪渐盛,他对着满街五颜六色的彩瓦又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这是哪儿? 他沿着河畔大道款款前行,远远地望见相思桥,刚松一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忽觉自己走过这里,那时身边跟着的绝不是丛华与顾显之。 谁曾与他牵着手下桥?他记得那只手凉而软,还有被风雪拂动的黑色薄纱,一截玉白而纤长的后颈在罅隙间若隐若现,极美。 记忆像是有大片空白填不满,秦晞骤然停下脚步,颇有钻研精神地使劲琢磨。 是春梦?是错觉? 街对面不远处有一行人在道别,有个姑娘说话声大且清脆,说个没完:“……你好好照顾自己,再遇到伤心事,哭可以,可别吐血啦。这毡帽给你,爱戴就戴着,不爱就放着,给先生当书童就是东奔西跑辛苦些,不过对你来说应当不算什么……” 秦晞好容易琢磨出的一点点回忆苗头被她吵得稀碎,不满地望过去,却见那一行人里竟有两个认识的,一个是醒斋先生,还有一个是傍晚遇到的女骗子。 她怎会认识醒斋? 他不动声色上前拱手行礼:“想不到在大荒会遇见醒斋先生,有礼了。” 醒斋一见他,先是惊喜,随后却莫名露出个尴尬的神情来,一面还礼,一面试图把令狐蓁蓁挡一下,不想她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你才是骗子!” 令狐蓁蓁终于把骗子二字还给他,顿觉浑身舒爽。 秦晞又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跟没听见似的颔首示意,旋即侧身让过她,只与醒斋寒暄在一处。 醒斋见他被令狐蓁蓁骂完毫无反应,风轻云淡好似不认识她,心中越发肯定是他负了令狐。 唉,原来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忘了,嘴上说忘心里仍恨,与负心郎君不期而遇,只能恨恨骂一句“骗子”,可怜可怜。秦小友当真作孽,看着人模人样,却没有心。 寒暄下去终究尴尬,他们这些外人杵在这边更加尴尬,醒斋含笑道:“我急着赶路,就不与秦小友多叙了。小友空了可以来玄山,我请小友品尝玄山美酒。” 他身后忽有妖云如蛇尾,裹住笑笑与贝贝,方腾空而起,却听笑笑大声道:“令狐!莫忘了给你的亲亲陈师兄写信!” 声音洪亮又清脆,正是先前说个不停的那位。 她听醒斋说令狐蓁蓁是被人辜负,所以才又哭又吐血,眼下见这年轻修士容姿隽秀,贝贝和先生一见他就神情微妙,加之令狐怒气冲冲地,他必然就是辜负她的人了。 她有心替令狐蓁蓁出气撑腰,替她杜撰个陈师兄出来,又大声道:“你的亲亲陈师兄还在等你回去!你忙完了记得早点与他团聚!他……” 贝贝一把捂住她的嘴,妖云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 陈师兄是谁? 令狐蓁蓁不解地转身往客栈走,没走一会儿,却觉秦晞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干嘛?”她问得隐含警惕。 秦晞偏头想了想:“我不认识客栈,姑娘能带我去么?五文钱。” “十文。”她对没好感的人要价得高一倍。 看来她倒是个爽直人,有债必要,有仇必报,算干净就再不追究。 秦晞点头:“可以。” 令狐蓁蓁又开始在前面认真领路,忽听桥上有人唤:“大伯等等我!”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个瘦削男子慈爱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她也摸了摸脑袋,顺手把头发拨去脑后。 秦晞见她像是突然被雨淋了似的蔫下去,停了片刻,忽然道:“令狐姑娘,下午是我失言,抱歉,你别放心上。” 令狐蓁蓁抬起头,相思桥上所有的灯火都在他幽黑眼底静静燃烧,清透而璀璨,特别好看的颜色。 她“嗯”了一声。 “你是秦……”秦什么来着? “秦晞,字元曦。”秦晞又补了一句:“东方未晞的晞,元曦二字是……” “元宵的元,晨曦的曦。”令狐蓁蓁盯着他的眼睛,“秦元曦。” 他只觉漫天风雪忽然变得滚烫,不由自主微微退了一步,却听她轻柔的声音说道:“我是令狐蓁蓁,其叶蓁蓁的那个蓁蓁。” 秦晞移开视线,声音莫名轻了几分:“好,我知道了。” * 那天晚上,秦晞又开始做梦。 半年来他几乎日日有梦,永远是一根利刃刺着心,痛彻心扉,在一望无际的蒿草沼泽里寻找一个人。 最近梦境却变了,他离开了漫漫蒿里,漫无边际地四处徘徊,心里喜悦又焦灼,想要找到一个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被他从蒿里拽回来的那个人—— 细碎风雪铺天盖地,滚烫的,秦晞像是回到相思桥上,灯火辉煌。 对面是一只小狐狸,目光清澈却哀伤,仿佛被雨淋湿了毛茸茸的耳朵。 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她的脑袋。 醒来的时候,那根利刃仿佛还指着心,犹在隐隐作痛,秦晞一个翻身坐起,深深吸了口气。 或许每日做梦便是获取风雷魔气的代价?以前也不见这样。 他百无聊赖地摸出镀金木签,看着上面玄乎的八个字发愁。 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这到底什么玩意?全然摸不着头脑,大荒那么辽阔,他要到哪里去找? 秦晞叹着气推开木窗,窗外一片白雪皑皑,昨晚的细碎小雪已变成鹅毛大雪,密密麻麻雪片后,他望见一道窈窕的竹青身影。 令狐蓁蓁一手捧着纸袋,一手捏着包子埋头吃,热腾腾的雾气从唇边溢出,她吃得一脸满足,若头顶有耳朵,必是满意地摇来摇去。 好想用风势弹她一下。 这念头突如其来出现在秦晞脑海里,自己也觉诧异。 是不是太轻薄了?他苦恼地拨了拨头发,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又是错觉又是试图轻薄女子,得把无妄法好好练练。 最后望一眼令狐蓁蓁,她正站在相思桥上。清晨行人不算多,她忽地一扬手召出了一条气派的纸飞龙,悠哉悠哉地骑上龙背,眨眼窜上天。 秦晞手里的镀金木签掉在了地上。 那是纸通神,二脉主的行之法,她当真是太上脉修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七章 若得一见 冬月初九,大雪纷飞。 令狐蓁蓁烦恼地走在雪地里。 现在她才能体会,什么叫大荒没有天地灵气无法腾风。 本来有个纸通神能充当坐骑,她还挺高兴,结果刚进北之荒就被告知,因为中土修士越来越多,行之法的驳杂已影响到北之荒坐骑租赁买卖交易,甚至出现部分利用特殊行之法抢生意的修士,所以,在北之荒要么上妖兽坐骑,要么靠两条腿走。 还是只能靠两条腿,毕竟她连衣服都是笑笑的。 听贝贝说,她被带回客栈后,身上所有衣物都化作了轻烟,什么都没剩下,包括二师姐做的那只金雕镯,全副家当再次烟消云散,她也再次一穷二白。 虽然醒斋先生预支了一个月的银钱给她,加上住宿行路补贴,笼统就十几两,她钱最多的时候,光树皮纸就能买几百两,对比一下,真是惨淡不堪。 风雪越来越大,遮蔽视线,天降暗时,令狐蓁蓁终于寻到一处村落。 北之荒相较其他三荒有些荒凉,大城镇非常少,零散村落小镇却很多,这座村落看起来并没有客栈,晚上只能求宿民居了。 好在食铺倒有一个,令狐蓁蓁忘了把真言撑开,披着一身雪推开门,里面正有三四个年轻修士坐着喝酒闲聊,见她满身雪,不由多看了几眼,及至雪花掸落,烛火映照妖艳容姿,说话声顿时停歇。 她方就着汤吃了半块干饼,却见老板放了一盘油亮亮的炸肉在面前。 “那边几位修士请姑娘的。”女老板捂着嘴笑。 谁准他们请了?她现在穷得要命,还不起回礼。 令狐蓁蓁无情地拒绝:“不要,送回去。” 炸肉端走没一会儿,便有一个面容清秀的修士走来,一面拱手道:“我们是见姑娘身怀修为,应当也是修士。既为仙友,出门在外自当互助,并非有意戏弄。” 她以前算修士,这会儿不算了。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当了书童,应当勤劳履行书童的职责,当即摸出本子与炭笔,指了指对面:“你坐。” 那修士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坐下柔声道:“鄙人陈恪,字谨恪,乃是小金山修士。姑娘呢?” “我是书童。”令狐蓁蓁答得利索,“你叫陈……” 哟,还喜欢扮书童问问题,真遇上了宝。 陈恪笑道:“姑娘记不住名字的话,叫我陈师兄也可,谨恪师兄也可。” 令狐蓁蓁莫名觉得“陈师兄”三字耳熟,遂点头:“好,陈师兄。我问你几个问题。” 于是秦晞推开食铺门看到的情景便是令狐蓁蓁满脸认真地望着一个年轻修士,问得更认真:“陈师兄,你有喜欢的人吗?” ……巧了,寻了那么多天,终于在这里遇到她,更巧的是,她还当真有个陈师兄。 秦晞顿觉这几日自己四处寻她的行为很不妥,这……好像没法继续再跟下去,可他又特别在意她的身份,到底怎么会纸通神的? 他头疼地吸了口气,旋即走过去,径自往令狐蓁蓁旁边一坐。 她倒挺和善:“秦元曦?好巧。” 他颔首,朝那位陈师兄笑得温文尔雅:“这里宽敞些,你们聊,不用管我。” 陈恪先时有些不高兴,待见着他发辫上的玉清环又变得谨慎,转念再一想,太上脉修士又如何?情场斗法可不看修为。 他扬眉道:“姑娘方才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当然有。” 令狐蓁蓁摆出认真记录的模样:“是谁?长什么模样?为了什么缘故?” 陈恪柔情似水地:“是个我还不知姓名的姑娘,长得美若天仙,秀色可餐。因着她如此美貌,还扮书童与我玩笑,我就此沉沦。” 令狐蓁蓁尽职地记完:“好,我问完了。” 陈恪微微变色,起身勉强笑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令狐蓁蓁。”她倒了杯茶推过去,很客气,“辛苦你。” 看来还是有戏。陈恪愉悦地端着茶杯走回原座。 令狐蓁蓁扭头来看秦晞:“秦元曦,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是在给醒斋当书童?既已做了修士,如何又当书童?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秦晞答得很快:“有。” 说罢不等她问,又道:“你让我一路同行,我就告诉你。”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 关键就在于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反正也是乱走,不如跟着这奇怪的女修士走。她竟然会纸通神,二脉主小气之名传遍太上脉,只有寥寥无几心爱的弟子才会传授此法,可他从没在太上脉见过令狐蓁蓁。 秦晞道:“我就是来游历大荒风土人情,哪里都可以去。” “我有要紧事,不能带你同行。”令狐蓁蓁摇头,“你找别人。” “我与姑娘十分投缘,不做他想。” 她可没觉得跟他投缘。 令狐蓁蓁喝了口汤,忽见秦晞掏出荷包放在桌上,里面既有金条又有金贝壳,亮闪闪地,她一口汤哽在喉咙里,半天才吞下去。 “令狐姑娘开个价。”秦晞摆出极诚恳的模样,“我有十足诚意。” 令狐蓁蓁激动得骤然起身:“没问题!你跟我走!” * 睡觉前,令狐蓁蓁捏着两粒黄金贝壳还舍不得放手,烛火映在上面的光真好看,不输给师父花五百两买她当关门弟子那天的银钱光辉。 她回头也学师父,在山里建个大宅,这样就有家了,随便她想摆什么就摆什么。 首先,要厚实干爽的床褥,白云一样的被子,还要雪白而柔软的枕头,如果上面有晒干花草的暖洋洋香气就更好了。 令狐蓁蓁自醒来后,头一次愉悦地沉入梦乡。 睡到一半,却听窗外传来响亮的铜锣声,各种尖叫声和奔跑声,有人在惊声大叫:“快跑啊——!旱魃来了——!” 旱魃?令狐蓁蓁一下想到醒斋先生说的那只在南之荒乱跑的旱魃。 她反应奇快,一骨碌滚下床,拎着鞋就打算从窗户蹦出去,不防铺天盖地的浓稠黑雾突然钻入房内,一下将她牢牢裹住,竟丝毫也挣扎不得。 令狐蓁蓁大惊之下方欲运转周天唤出龙群飞刃,谁想那黑雾仿佛是地狱里带出的气息,冰冷彻骨,简直能冻结经脉,她冻得齿关嘚嘚作响,渐渐一点气力也没有。 旱魃不该是热气?她迷迷糊糊想着,黑雾倏地收拢,化作一道奇异的人影,慢慢朝她走来。 什么东西?鬼?!令狐蓁蓁瘫在地上,慌得头都大了一圈。 一双冰冷的手将她抱了起来,她吃力地抬眼朝上看,抱起她的像是人,又像是乌云揉在一块儿。 那人面上罩着黑雾,只有鼻尖与嘴唇露出来,身后背着巨大的枷锁般的东西,一根利刃刺透后背。 他仿佛不能说话,只轻轻捧着她的脸。 冰冷的水滴在令狐蓁蓁眉间,是他的眼泪,从黑雾下一颗颗滚落,似乎没有尽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八章 向之狂奔 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涣散的视界里望见他忽又如烟云消散,她再度摔回地上,怎样也不能动弹。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 “令狐姑娘?” 秦元曦的声音犹如从云层之上传来,令狐蓁蓁很想说话,却说不了,眼前一黑,软在他身上。 好似做了个无头无尾的梦,梦里有个人在厉声与她说话: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忘,你休想! 那语气,仿佛她欠了他如山高如海深的债,她若不还,搞不好要被生嚼下肚。 令狐蓁蓁打着寒战醒过来,茫然四顾,这里不是她先前借宿的民居,比先前那个要宽敞许多,墙壁上还挂了鲜艳的毛毯,铜盆里炭火正炽。 隔着屏风,可以看见秦元曦雪白的衣角。 令狐蓁蓁缓缓坐起,身上又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经脉像是被冻过,一试图运转周天就扑簌簌往下掉冰碴。 冷得很。 她哆嗦着把被子裹身上,听见动静的秦晞便温文尔雅地问她:“令狐姑娘醒了?我可以过来吗?” “可以。”她打了个喷嚏。 秦晞走近床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她把昨天拿走的两粒黄金贝壳塞过来:“是你救了我?给你。” 他皱眉看看黄金贝壳,再看看她,莫名其妙,竟觉这情形一点也不陌生。 “这是?”他还是得问清楚。 “救命钱。”令狐蓁蓁又打了个喷嚏。 秦晞把装着炭火的铜盆用风势拉近,奇道:“姑娘的命总比两只黄金贝壳要值钱吧?” 她吸了口气:“我没别的钱。” “那你就收好,不要提什么救命钱。”秦晞又拉了个铜盆过来,“何况我也没有救你,是那旱魃自己突然消失。” 原来如此。 她把两粒黄金贝壳放在枕头边,压下一个喷嚏。 秦晞问道:“我来时,只见着令狐姑娘晕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旱魃做了什么?” 令狐蓁蓁想了半日:“他……后背有根刀刺着,抱着我一直哭。” 抱着哭?这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旱魃?而且那东西多半也不是旱魃,令狐是经脉被寒气刺伤,哪有阴寒的旱魃? 秦晞猜不透缘故,他都没见着旱魃,被喧嚣声吵醒后,只听那个“陈师兄”大喊大叫,说旱魃进了令狐蓁蓁的屋子,赶过去时,就见她晕在地上。 见令狐蓁蓁冻得不停哆嗦,他便安抚:“姑娘的经脉为寒气刺伤,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无恙。此处是我租的民居,姑娘尽可放心住。” 她只是慢慢点头,却不说话,神色恹恹地裹着被子抱膝坐在床上,比常人稍浅的柔软发丝盖住半边脸。不知是冷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琥珀眼睛里仿佛凝了一层郁色。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狐狸。 秦晞下意识凑近,缓缓坐在床边,将她放在枕头边的两粒黄金贝壳捡起,重新递给她,声音柔和了几分:“这是我请姑娘带路的报酬,还请收好。令狐姑娘既然也是太上脉修士,自然明白出门在外匡扶正义理所应当,救人性命不需要报酬。” 那可不行。 令狐蓁蓁连连摇头:“我还是会要的,所以我不当太上脉修士了。” 所以她是早已离脉者?那没见过也情有可原,莫非她看上去年纪小,实际已有几十岁? “令狐姑娘说在太上脉人人都叫你小师姐,我可否冒昧问一下贵庚?” “五十岁。”她毫不犹豫,“哦不对,今年应当五十一岁。” ……当真? 秦晞狐疑地盯着她看,纵然修士单凭容貌看不出年岁,可眼神与气势骗不了人,五十来岁的人会是她这样? 她似乎再无说话的兴趣,抱着膝盖一脸昏昏欲睡,经脉冻伤,她的嘴唇冻得发白。 他下意识唤来炽热风势旋在整个屋内,拂动她柔软的长发。 令狐蓁蓁困得眼皮都撑不开,可这位秦元曦却始终站着不走,她压住呵欠提醒他:“我想睡。” 那就睡。 秦晞退去屏风后,没一会儿又听她不满地开口:“我要睡觉,你该出去。” 他出去可没有热风烤着她了。 秦晞方犹豫了一下,却听一阵轻巧脚步声奔着屏风来,披头散发光着脚的令狐蓁蓁蹙眉看着他:“中土礼节,别人要睡觉,外人该避让。” 不知为何,中土礼节从她嘴里说出,分外让他无言以对。 秦晞巧舌如簧:“姑娘是我的带路人,又在病中,自然另当别论。姑娘若是拖出一场大病,该如何是好?” 令狐蓁蓁摇头:“我从没生过病,不会病。” 见他还不动弹,她来火了,上前一把揪住衣襟,不防他忽然起身,她一脚踩在他软靴上,直朝后仰。 秦晞扶着她的腰止住跌落之势,下意识又看了看软靴,鞋没事,她的脚撞在榻边,红了一块,正疼得倒抽冷气。 “放开我!”令狐蓁蓁疼得睡意烟消云散,跌坐在软塌上抱着脚只是咬牙。 秦晞心底无来由生出一丝无奈来,视线在她莹白的脚上一掠而过,又有些尴尬,踯躅片刻,终于还是蹲下去:“我来,马上就好。” 他掌心吞吐疗伤术银光,一触即离,这次终于起身开门,道:“那令狐姑娘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了。” 冷不丁听她暗含紧张:“我没叫你疗伤,不会给钱。” 莫名耳熟。 秦晞回头看她,她像是恨不得眉毛都刻上“没钱”二字。 有股冲动,非得气一气或者逗一逗她,他淡道:“令狐姑娘事事都要结清,这件怎能例外,我替你记账上。” “你……” 令狐蓁蓁急了,刚要捉住与他理论一番,他已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门紧闭。 * 秦晞又开始做梦。 梦里他似乎变成了一团狐狸,迎着风恣意而欢快地奔跑,柔软的皮毛像缎子一样起伏,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与满足,利刃指心的痛楚似乎也无足轻重。 巨大而昏暗的天地间,他在向一个人狂奔,是那个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命运是藏了无数陷阱的沙漠,可他还是要向她狂奔,执拗且不肯回头。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快要看到她了,她浓密柔软的头发,忽然间在他手掌中被理顺拨去一边,露出纤长的脖子,黑暗中如雪一般。白雪绚烂,他抱住满怀,屈掌而掬,唇上清凉而芬芳。还有一双莹白小巧的脚,浑然天成,毫无瑕疵,似温玉落在掌心。 她眼里的光如烟如丝,雾气般对着他萦绕。好想紧紧抱住她,缠在一块儿,一直纠缠去天荒地老。 秦晞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他拍了一下脑门。 货真价实,做春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大荒风云 第一百零九章 必曾相识 外面传来令狐蓁蓁的声音,不知在和谁说话,轻柔的声音似晨间清风。 秦晞懒洋洋地听着她的声音起伏,只是不想起,忽然又听一个粗鲁的声音不耐烦地大吼:“旱魃都跑北之荒来了,怎么又来个思士思女!不知道!别烦我!老子的货偏偏要走南北二荒,烦都烦死了!一大早还被你拽着问话!让开!” 好凶。 秦晞一个翻身下床更衣,飞快把玉清环拴上发辫。 这么会儿工夫,她不知又拽了谁询问,答者显然为老不尊:“我既不思士也不思女,小姑娘的美貌我倒是会思上一思。” 简直不堪入耳。 秦晞一把拉开门,却见那位陈师兄与他几个同门围住令狐蓁蓁,拱手致歉:“昨日旱魃来袭,村里太乱了,没赶得上救助令狐姑娘,我心里十分惭愧。” 什么没赶上?就是没敢进去。秦晞默默在肚里补一句。 令狐蓁蓁一点也不介意:“王师兄,我没事。” 陈恪倒抽一口凉气:“我姓陈……” 秦晞撑不住“嗤”一下笑出声,见众人都望过来,他耸了耸肩膀:“我饿了,令狐姑娘带我去食铺?” 他是金主,他说了算。 令狐蓁蓁半点不犹豫:“走。” 或许因为经脉冻伤还没好,撑不起真言,她换了身冬衣,脖子上一圈白毛,腰带上还有摇晃的小绒球,看着更像小狐狸了。 细雪落在她睫毛上,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姑娘满身雪片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情形。 像一只裹在雪里的小狐狸,弹飞无数雪花,向他奔来。 恍惚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说话:这酒叫一醉方休,饮前须得端个架势,否则一口就醉。先不急喝,我教你。 秦晞扶住额角,试图抓住那一掠而过的答案,却怎样也无能为力。 “秦元曦?” 轻柔的声音近在咫尺,令狐蓁蓁仰头静静看着他。 秦晞低声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她一愣:“我肯定不认识你。” 秦晞没来由生出些火气,特别想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一下,手扬起了,却又立即收回。 他真有些不对劲,多半因着生了风雷魔气,把无妄法丢下了,近日甚有春心萌动之态,从试图轻薄女子到真的上手轻薄,连春梦都做上了,简直匪夷所思。 他稍稍离她远些,忽听她又道:“你要是把疗伤术记账上,我就不带路了,钱也不退。” 打不了打一架,不信打不过他。 秦晞觉着似乎摸透了她古怪的人情往来之道,总而言之,必须按照她的规则来互不相欠,擅自给予或拿取都不行。 到底怎么长大的?不像正常人。 他偏头想了想,顺应她的规则:“好。” 令狐蓁蓁大松一口气,顿觉肚饿,进食铺毫不犹豫点了份巨大的干饼与浓汤,一面问女掌柜:“请问你有听过思士思女的传闻吗?” 女掌柜反倒露出惊诧之色:“哦?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思士思女的事。” 令狐蓁蓁眼睛亮了:“是听过?” 女掌柜往对面一坐,开始说来话长:“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祖母当年遇到个会吃人的妖兽,自以为没活路时,有个人救了她。听说祖母是开食铺的,每日客人往来不少,他便请她帮忙,若遇见面上覆黑雾的,或者戴幂蓠的,就问问是不是司幽国遗民。若是,他有族裔的讯息。若不是,便也罢了。” 令狐蓁蓁问道:“还有吗?” 女掌柜道:“祖母为了报恩,每日都留心村里有没有什么面覆黑雾和戴幂蓠的人,可惜一个司幽国遗民都没遇过。巧的是,她有次被野妖捉弄,摄进荒山,又将没命时,还是那个人救了她。十几年过去,他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祖母便知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这一次,他怀里多了个小婴儿,神情非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地。祖母猜他可能就是司幽国遗民,一直在寻自己的族裔,遂保证即便自己不在人世,儿孙们也会替她一直问思士思女的事,可那个人却说不用了。” 令狐蓁蓁听得入神:“为什么?” 女掌柜叹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最后一个族人已死了。祖母一心想报恩,便问他自己有什么能做的,他只摇头,说了句‘往事尽归尘土,应当也是她的心愿’。祖母见他怀里的孩子不哭不闹,一直在沉睡,担心他照顾不好孩子,便想邀他来村中长居,至少把孩子顺利养大。那人还是拒绝,只说‘我该回鞠陵于天了’,说着就走了,直到祖母病逝,再也没见过他。” “咣”一声响,是令狐蓁蓁骤然起身,不小心碰翻汤碗,她直直盯着女掌柜:“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女掌柜讶异她的反应,却还是说道:“名字倒不知,听说他长得面黄肌瘦,一点不像有力气的样子,却一下就能把妖兽打跑。” 面黄肌瘦却很有力气,带着一直沉睡的婴儿,一定是大伯,真正的徐睿。 女掌柜见她发愣,便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听从祖母遗愿,见着戴幂蓠的便与他们说这个故事,可惜谁也都不是司幽国遗民,想必思士思女当真不存于世了,小姑娘是头一个主动问我的,不在意与你说了这样多。” 令狐蓁蓁重重吸了口气:“你知道鞠陵于天是哪儿吗?” 女掌柜将汤碗收走,摇头道:“从没听过这地方,多半是祖母记错了。哎,说了这样多,要不要再来些饭食?” 令狐蓁蓁却不说话,扬手丢下五两银问询费,转身就走。 鞠陵于天,醒斋先生可能会知道这地方,她这就去南之荒找他。 胳膊被人轻轻拽住,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都过去这么多年,若真有那地方,也不差这几日,何必带着伤餐风露宿。”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醒斋先生说不定很快会离开大荒。” 秦晞见她眉间郁色沉沉,便问:“既然给他做书童,合该给你报酬,给了没?” 令狐蓁蓁点头:“预支了一个月的。” “那他至少一个月都不会离开,后面的钱不预支,难道让你喝西北风?” 真有道理。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耳朵尖莫名在发红,故作镇定移开视线,稍稍朝后退了退,才又道:“何况大荒的事,问大荒人才更清楚。不要急,回去休息。” 又休息? 她转身继续走:“我走走。” 秦晞跟在她身侧,想起上一回来大荒的签文里有“思女无后”四字,他一直琢磨不透是何意,今日听见她提及思士思女,心里忽然便有一种极奇怪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令狐姑娘说自己是一脉修士,我是三脉的,一向仰慕一脉修士风采,姑娘可否给我介绍一下?” 令狐蓁蓁嫌麻烦,答得简洁:“他们人都不错,尤其是沈不平。” ……沈均?不错? 秦晞想了想:“姑娘可知排行第三的俞修士为何许久不曾出现?” 她叹了口气:“鱼白好像魂散了,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连这么隐秘的事都知道。 秦晞此时的内心已不能叫疑窦丛生,而是惊涛骇浪,骤然停下脚步,眼怔怔看着她。 他们理应认识,倘若不认识,才是有蹊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