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元辅》 作品相关 今日更新调整 因今日有急事,中午12点的更新调整到晚上8点,原晚上8的的更新调整到晚上10-11点,感谢理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1章 高拱起复 隆庆三年,十二月十日,河南新郑大雪纷飞,田间地头早已一片雪色。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雄伟云云固然无从谈起,但被这瑞雪一衬,却也多了几分素雅。 大雪隆冬,寒风凛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说来也怪,近些年来,一年赛着一年冷。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寻常时节,自然甚少会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郑县城城门之外却是热闹非凡,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都围着几辆马车,像是在为谁送行。瞧这人群的规模,怕不有一两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人要么身着朝廷官服,要么锦衣华裘,就算是随行而来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净整洁。以区区新郑县的规模来看,阖县官员、乡绅怕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这般光景。来的这些人年岁相差甚大,老少青壮皆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热情而恭维的笑容。 在人群中间的华贵马车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约六旬,方面阔额,蚕眉深目,虽然身上不过是一袭普通文士布袄,却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若非那一把大胡子显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脱脱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过六七岁上下,长得粉雕玉琢,让人见而生喜,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格外灵动有神,转睛之间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这老者不但长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连说话也一般豪气,此刻正见他抬手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高某此番回乡时近两载,多承诸位不弃,往来谈学论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言辞恳切,高某虽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辞,纵是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几岁啊,怎么倒像是那演义里的司马懿似的?我可警告你,我高家虽然尚实学、不务虚,但我大明天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规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也不过是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罢了。所以,务实啊,你纵然天资聪颖,但此时此刻在学业上也当以夯实基础为第一要务,切记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旁的那些斑书杂卷,眼下还是少看一些为好,待将来你做了官,再去读去,又能碍得什么事?” 高务实连忙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垂手低头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当年你大伯为你开蒙,三岁便开始读书认字,所学之快,你大伯在给我的家书中累有提及,而你在乡梓之间也素有神童之称。我此次回乡,近两年来亲自督导你的学业,更发觉你心智远胜同龄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带了你一人,连你伯母都是随后再来,为何?就是想早些带你去京中见见世面,让你知晓一个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经历的种种,其与圣上、与阁僚、与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觉得这些看似无甚用处,其实对你将来会很有好处。” 高拱看着他,目光中露出慈爱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亲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他见高务实面现感激之色,端坐听训,心中更加满意,又补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门之中都有很多年轻俊杰,这些人如今也许还只是些个八品九品的小官,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分量。但正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结交之时,如果你此时便在他们心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许交情,那么可以想见,来日你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这些人也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话事做主了,到那时节,他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高务实只能再次诚恳谢过。 其实高拱这番话若是说给普通的小童,可能还是有些含蓄了,不过高务实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这些人”其实多半是他自己的门生弟子,或者曾经受过他恩惠之人,算起来里头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师兄”。嗯,再通俗一点说,这些人无非就是所谓的“高党”了。 大明官场的座师与门生,早已经成了一种铁打的圈子,只要成了师生关系,几乎一辈子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伯门下的这些门生弟子们,也许现在囿于资历,其地位、权力都还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从这群人里面走出来么? 可见大明官场虽然是科举定终身,但官宦子弟总有官宦子弟的人脉可以利用,只要能够考中,其在官场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说也比寒门子弟来得要多。 新郑高家,便正是这样一个官宦世家。 然而高务实心里更加明白刚才这些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高拱万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动致仕,选择退休,但绝不能是被政敌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稳固,他的这些门生弟子们,将来的前途才会值得看好,对高务实的未来也才会有所臂助。 但问题是,高务实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年之后,高拱便会在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被张居正整垮,彻底倒台、再难翻身!直到三十来年后,张居正的骨头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重生于这个世界,但这个身份还算不错,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试着让高拱不至于悲惨倒台;试着让皇帝与文官集团不那么尖锐对立;试着用平衡利益的方式开拓新的政府财源;试着引进和推广各种已经从美洲传来的高产物种来减轻小冰河期带来的粮食压力;试着让明军的火器发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试着让那北方游牧民族再无南侵之能;试着让大明不因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辉煌而中断自我进化之路;试着……让中国不因野猪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费近三百年时光而落后于西方!” “七岁”的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瘪瘪嘴,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当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高拱问道。 “啊?哦……”高务实支吾一下,灵机一动:“对了三伯,听说太子与我一般年纪?”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问这个作甚?” 高务实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迟疑着不肯回答。 高拱见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许异想天开,但有些却十分切中肯綮,甚至发人深省,不禁说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只是与我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不敢吗?” 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著,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上) 腊月里的京师寒风呼啸,大雪虽然在今日一早罕见的停了,但将近一尺深的积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颇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说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绝不会乐意出门。 然而今天的永定门外,却偏有大批官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按照官职品衔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数量,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凯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调动那些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多的官员汇聚于此,别说锦衣卫必然暗中隐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万一,就算东厂那边,也少不得来些番子随时察视。 但是这些官员今天却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些鹰犬上报,只因为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当今天子“名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师、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肃卿! 更何况,眼下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除了赵贞吉前几日“偶感不适”,说是去了玉泉山休养几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学士,以首辅李春芳打头,已经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既然有首辅领衔,他们这些部院官员一同前来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见,就连一直跟高拱关系紧张的都察院也来了许多人么? 纷纷攘攘间,一队马车在几十名兵丁护卫下出现在官道尽头,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众官员不论对高拱起复之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心中都不禁齐齐一窒,暗呼一声:“来了!” 时任首辅李春芳乃是状元出身,虽然性子温和之极,但也颇讲仪表,一见高拱车马将至,连忙整了整仪容。这位青词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虚岁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还大三岁。不过,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李春芳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按照明廷惯例,李春芳是后进,资历反而不及高拱。 一见首辅动作,众官也纷纷整理仪容。李春芳左边那位,俊雅卓然,看年岁三十许,观气度五十余,如此丰神俊朗而举止稳重,舍张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边那位,则是与高拱同为帝师的陈以勤,此公今年虚岁也已五十八了,不过身子骨看来还好得很,于寒风中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说来也是怪了,百官之长、首辅李春芳看来反倒比他身旁两侧的张居正、陈以勤显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马车尚离了这边少说一里路的距离,便大声招呼众官员依次站好,然后亲自领头往前迎去。 陈以勤见了这情形,脸色就有些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为所动,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陈以勤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张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却展颜一笑,轻声道:“松谷公[注:陈以勤号松谷。]与中玄公[注:高拱号中玄。]虽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但毕竟中玄公抢先一步入阁……至于首辅,他与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学后进,主动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当年张居正会试时,座主虽然是孙承恩、张治,但因为他考《礼记》,所以当时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乃是他的房师之一[注:另一房师是吴维岳]。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正是当今首辅李春芳。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等。算起来,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边疆的大帅和弹劾权佞的忠臣,实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场,年龄大不算资历,谁先中进士才算——当然谁先入阁也算。因此虚岁四十四的张居正和即将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为首辅、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陈以勤面前却是后进。至于张居正在高、陈二人面前自认末学后进,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除中第迟了几年,毕竟出生也晚嘛,确实没有尴尬的必要。 张居正抬出这两条,陈以勤纵然心头仍是不悦,也只能收了不满,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这张老脸,高肃卿当年是进士及第,我陈某人可只是同进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馆为编修,我庶吉士散馆只做检讨,自来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实陈以勤脾气虽然不算太好,但人终归不傻,他知道就张居正刚才的那番话来说,其实前面都是废话,这哥几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谁还不清楚谁的资历?只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这里的情况,皇上都看着呢,这时候给高某人什么脸色,那可就等同于给皇上什么脸色了。 给皇上什么脸色好呢? 阁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给皇帝脸色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也不想想前两年先帝还在时,群臣过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着看皇帝的脸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虽然仁和宽厚,他老陈的确也是帝师之一,可帝师和帝师也是有亲疏高下之分的,要说在今上眼中的头号帝师、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谁,那绝对只有一个人选: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请移步,对,没错,去那儿靠边排队吧。 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头脸的官员们见三位阁老已经一齐迎上前去,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鱼贯跟进。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既然来都来了,还要拿捏什么架势不成?反正跟高拱结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关键人物,现在都有了着落,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 首先是徐阶,这位勉强也算是功成身退,作为当年“倒拱”的“主谋”,在赶走高拱之后没多久,自己便请辞归田,现在早已回松江老家优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负海内之望,就算退隐田园,其一举一动也是举世瞩目,要对付他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拱就算强势回京,众人心里估摸一下,觉得也应该不会把徐华亭怎么着。 接着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两员干将:胡应嘉和欧阳一敬。 胡应嘉当初弹劾杨博因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导致了连环变数,最终高拱被徐阶挟言路之力逼退,而胡应嘉自己当时外调建宁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宁推官一举高升为从四品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绝对是春风得意。不过据说他得知高拱起复的消息后,已经连夜上奏,请辞一切官职,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暂时还未得到答复。 如果说胡应嘉被高拱起复吓得立刻辞官还情有可原,那么有着“骂神”之称的欧阳一敬就只能被人耻笑了。 这位仁兄原本战绩显赫:他此前弹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这些人的结果是:“皆罢”,因此被人私底下称之为“骂神”。 而欧阳一敬最大的战绩就发生在隆庆元年正月的京察风波中。当时因杨博“包庇山西籍官员”受到胡应嘉弹劾,正式引发徐党和高党的争斗。骂神欧阳一敬显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辈,当然要参与其中,不但参与,而且将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传言胡应嘉要被罢免时扬言“黜应嘉不若黜臣。”结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将高拱弟子齐康弹劾罢官,为徐阶一党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辉煌的胜利。 谁知道,被“汹汹民意”狼狈击败的高拱居然还能起复,这完全震惊了此前大开无敌模式的欧阳骂神。欧阳一敬就像被敲碎了壳的鸡蛋,蛋黄流了一地——他如胡应嘉一样,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辞官回乡,而且比胡参议决绝百倍:他是不等答复,直接挂冠而去。哪知还没走到一半,这位大牛人居然惊惧而死了——这死法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人家高拱还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了,胆色未免有些难看。 当然这事儿如果反过来看,能把对手吓得辞的辞、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见一斑。唯一可虑者,这威名是好是坏,有些难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下) 高阁老这次回京带给京中许多官员的感觉,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员,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现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选择前来迎上一迎,毕竟不管怎么说,有礼总不会比无礼坏事。 也许是听到了前方的人声鼎沸,高务实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偷眼望了一望,当时就呆了一呆,继而心中一阵窃喜,转头双眼发亮地对高拱道:“三伯,来了好多红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车帘外探出小半个脑袋瞟了一眼,补充道:“哦,还有一群穿青袍和绿袍的。” 高拱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着红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属之类;着绿袍者不过八九品,想来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以及当初我在国子监时的下属;至于着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计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们也来迎我?只怕是来看看风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处境,还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高拱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回想一下当初他的处境何其悲惨,可谓众叛亲离,声名毁尽。可是当时齐康案的走向已经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纠缠下去根本于事无补,只会牵连更多,甚至连袒护自己的皇帝也会跟着声名受损。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对于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称自己病重,请求辞去。 当时皇帝见疏之后大为惊惶,数问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吗?”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听了很难过,又不敢冒着“群情汹汹”的风险去亲自探视,只好说:“请御医为先生诊治吧。”派了御医还不够,又派人前往赏赐,希望宽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坚持求去。皇帝这才意识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准了,当天心情之差,连临幸后宫都免了——对于被外界戏称“小蜜蜂”的皇帝陛下来说,这真是伤心之极的表现了。高拱那时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觉得“解脱”,为了这次辞职,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辞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见徐高两党之间拉锯战打得多么胶着。 高务实从史书上知道当日高拱离京时的惨状,也因此对今日高拱回京时的心情有个大致猜测,就如同幼时在家乡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后总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心态类似。 其实当日高拱黯淡离京,当真是落魄之极,几乎所有门生故旧都因为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只有一个叫吴兑的门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泪泣作别。而且这件事传到徐阶耳朵里之后,徐阶还对这吴兑记恨在心(史载为:“深恨焉”),将其冷冻在原来的职位上久久不予升迁。另外高拱还籍途中经过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为触怒当朝首辅徐阶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轻慢他,非但不像对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样拜谒送行,还故意寻找借口刁难,硬是滞留了两天。左右问其缘故,该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对他客气吗?”如此种种,世态炎凉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尝了个遍。 堂堂帝师、内阁辅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日终于能上演一出“王者归来”,高务实觉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气,心里还能打定主意选择“做事”,已经颇为难得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今天给某些人一些脸色看看,只是这却是高务实觉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务实心中暗道:“史书都说高拱脾气差,而且说话一贯不怎么顾忌旁人感受,我这一路下来可算是开启了‘卖拐’模式,好话说尽,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这些甭管有用没用的同殿之臣们不要闹得太僵。可现在听他这语气,该不会还是要趁机散发一下王霸之气,抖一抖帝师威风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现在这个气场已经吓死一个了,可别把这群明显还想观望一番的人也给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烦在于他高务实现在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多话说出来明显没有分量,只能从旁影响高拱,让他自己意识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会坏事,从而使自己接下来不好“做事”。毕竟,高拱脾气虽差,原则性却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相信是不会乱来的。 心念及此,高务实再不迟疑,连忙哈哈一笑:“看风向好啊,看风向说明他们有服软的可能呀!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样,有机会把他们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三伯您下车之后,不如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宰相气度——不管当初他们是怎么做的,您现在压根儿不与他们计较!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也许威风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们计较,旁人也只会说您雅量高致,谁还能蠢到认为您治不了这些人吗?可您这样不去计较的话,不仅能让他们放了心,对您心存感激,将来您做事的时候,他们将心比心也不会跳出来捣乱;而您自己呢,也能顺便得个美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高拱稍稍错愕,摇头笑骂道:“我岂是贪慕虚名之辈!”说着下意识捋了捋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过你这样想也没错,眼下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计较那些旧事的。嘿,路上听这个叫陈矩的传旨小太监说,海刚峰在应天干得是有声有色啊,徐华亭对这位无懈可击的海青天可是头疼得厉害了,我看应天府这出大戏还有的唱!在这个时候,我可没工夫去跟眼前这些人斗法。务实,言路这些人,高谈阔论磨嘴皮子,那是一个顶俩,可真要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事儿,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碍事儿能耐。所以啊,这些人就像刀一样,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为官执掌大权,就一定要记得:刀很危险,只能由你自己拿着,而且你得保证自己拿得稳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高务实笑道:“大概懂一点。” “嗯,懂一点也不错了,这事儿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细说。”高拱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待高务实再说什么,高拱已经笑容忽敛,顿时少了此前那种伯父对侄儿慈爱的气息,宰执天下的雍容端肃之气,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来是马车已经停了。 很快,传旨宦官陈矩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车厢:“高阁老,咱们到了!李阁老、张阁老、陈阁老还有各部院诸公都亲自来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语气平静之极,回答了一声之后,对高务实道:“务实,陪我下去见见这些操持天下大权的衮衮诸公吧。” “是,三伯。”高务实说着,心中却是一突,暗道不对。倒不是因为怯场,怕跟这么多朝廷大臣见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响如此之大,但现在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今天居然少来了一个赵贞吉,这意味着什么? 据说赵贞吉是徐阶的人,现在他不来,是不是表示徐党仍然对高拱抱持很强的敌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三伯重回内阁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难道此前那种相互倾轧还要继续?可是……张居正按说也是徐党,他怎么没跟赵贞吉同进退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上) “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八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注:赵贞吉,号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论公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著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下) 大明皇宫,紫禁城承天门内,新郑高氏的一老一少正朝皇宫大内徐步而行,几个随行中官明知皇帝急盼见着高先生,可这位高先生却是不紧不慢,还在一边走,一边向自家小侄子介绍着皇宫的布局,急得这群大小太监恨不能说,“但请高先生先行一步,咱爷们反正没啥大事,包管给这位小公子介绍得清清楚楚”才好。 但这话想想就好,说就不必说了——就算圣上,在高先生说话之时也从来不会打断,他们这些天子家奴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敢打断高拱的话,怕是圣上就敢打断他们的狗腿!没柰何,也只能看着高先生对着各门各殿一阵指指点点了。 “务实你看,这皇城外层,向南者曰大明门,与正阳门、永定门相对。稍东而北,过公生左门向东者,曰长安左门。再东,过玉河桥,自十王府西夹道往北向东者,曰东安门。转而过天师庵草场,再西向北,曰北安门,也就是俗称的‘厚载门’。转而过太平仓,迤南向西,曰西安门。再南过灵济宫、灰厂向西,曰长安右门。红栅之内,门之北,则登闻鼓院在焉。此外围之六门。墙外周围红铺七十二处也。” 高务实虽然并不清楚三伯这个时候就跟他仔细解说皇宫方位用意为何,但也不会错过机会,一处处暗暗记熟,不断点头。 高拱见了,越发高兴,继续指点江山一般道:“紫禁城外,向南第一重曰承天之门。每年霜降后,吏部等朝审刑部重囚,在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之南。五府等衙门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坐西向东,吏部主笔者第一座,刑部正堂第二座,都察院第三座,余以次列。南二重曰端门,三重曰午门。魏阙两分,曰左掖门、右掖门。转而向东曰东升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向北曰元武门。此内围之八门也。墙外周围红铺三十六处。每晚有勋臣一员,在阙左门内直宿,每更官军提铜铃巡之,而护城之河绕焉。” “而皇城内,自北安门里,街东曰黄瓦东门。门东街南曰尚衣监,街北曰司设监。再东曰酒醋面局、内织染局,曰皮房、纸房,曰针工局、巾帽局,曰火药局,即兵仗局之军器库也。再东稍南,曰内府供用库,曰番经厂、汉经厂,曰司苑局、钟鼓司。再南,曰新房,曰都知监、司礼监……” 高务实眼神一凝:“司礼监?” 高拱笑起来,眸子里闪动着难以明喻的光芒,点头道:“不错,司礼监。” “那里,就是司礼监……”高务实也没有明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几名中官,要知道这里头可也有一位秉笔太监呢。 不过看起来,在高拱面前,这秉笔太监却也规矩得很嘛。可惜刚才在承天门大门口时,自己被皇宫气派震了一下,有点走神,没听清这位大太监的名字,不过看起来倒是五官端正,若不看这一身中官服饰,竟然还颇有点儒士风范。 这位颇有点儒士风范的大太监听到此处,见这伯侄二人总算歇了口气没有继续说,连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陪着小心道:“高先生,皇爷正在内书房等您。”现在到了皇宫里头,称呼就开始严格了一点,高拱虽然起复在即,但毕竟只是在即,眼下还未恢复官职,因此称阁老的话,严格来说是不对的,但称先生显然无误——人家可是帝师。 高拱似乎稍稍有些诧异,反问道:“在内书房?” “是。”那大太监面上堆笑:“皇爷听说您接了旨,喜不自禁,这几日总往内书房来,说要看看哪些官员有眼力,上疏举荐您呢……哎呀,这要让咱家说呀,以高先生的海内人望,哪还需要谁举荐?不过皇上喜欢来,咱家这做下人的,也只好顺着皇上的心思不是……” “冯保,你现在仍是提督东厂、监管御马监是吧?”高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是是,高先生好记性。” “嗯,好好做,东厂厂督这个位子,不是谁都适合做,谁都做得好的。” 冯保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多谢高先生点拨,保敢不尽心?” 他们俩这边厢一番对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另一边高务实却是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 史书上不是说冯保乃是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对高拱很不友好么?要不然怎么后来暗结张居正,联手扳倒了高拱? 怎么眼下……看起来倒是冯保刻意讨好高拱的节奏啊? 他这一走神,那边两人早已说完话,待他转头看去,正瞧见冯保一路小跑上前,口中高呼:“皇爷,皇爷,高先生到了!高先生到了!” 他话音刚落,里头立刻传来一个大喜过望的中年男声:“先生总算到了!快快有请!” 冯保才刚上了台阶呢,闻言又立刻站住,转头大声道:“圣上宣高先生觐见……” 高拱略微整理下仪容,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也有模有样的掸了掸衣服,不禁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一同进去。谁知道二人才一脚踏上台阶,一个颇为激动声音传进耳朵:“先生总算是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门口已然站着一人,一脸激动地走下台阶,抓起高拱的双手,用力地长叹一声:“先生啊,您可知我盼先生如久旱而望霖雨,这次有机会起复先生,我恨不能派御辇去接您!” 高务实在一旁听得一呆,看来这位陛下面对高拱的确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明明是臣下觐见,皇帝却自己迎出门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只见此人头戴黄金二龙戏珠翼善冠,身上一件明黄四团龙圆领常服,左右双肩和胸前分别绣着日月星辰和山河社稷纹章。这样式高务实认识,代表的是“肩挑日月,胸怀社稷”之意,能穿这身衣服的,显然只能是当今大明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垕了。但他的话却不禁令高务实稍稍诧异,暗道:“莫非明朝皇帝平时也不怎么喜欢自称‘朕’的?”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唐朝皇帝多数情况下不会自称朕,只在非常严肃或者重要的场合以朕自称,但明朝皇帝倒是大多时候是自称为朕的,只有面对某些特别亲近的人的时候,在非正式场合不使用这个专用自称。当然具体还是看皇帝的个性,比如隆庆他老爹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入了魔,很多时候就挺喜欢用道家的名词来自称。 高拱见了隆庆,也十分激动,但他仍然谨记君臣之礼,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两手一挣,就欲行礼。皇帝却不肯了,两手抓紧他的双臂,道:“先生何必与我客气……”忽然看见旁边跪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禁稍稍一怔,这才松开抓住高拱的手,一拍额头,带着几分恍然,笑眯眯地道:“这孩子就是先生的侄儿吧,我听冯保说了……诶,免礼平身。” 高务实本来还有点紧张——毕竟是见皇帝啊,虽说自己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高贵,可皇帝在现代人眼里那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好容易见着一个活的,激动一点在所难免——只是话说回来,这位皇帝还真跟想象中完全不搭界,即便他老早就从史书里对这位隆庆帝的性格作风有所了解,可当真看到他温和得就如同邻家大叔一样的时候,这种紧张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上) 高务实仍然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谢陛下。”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虽说皇帝与高拱足够亲近,但并不代表高务实就不需要讲究礼节,作为曾经在县委一秘位置上混饭数年的一根老油条,礼多人不怪这句话也算他的信条之一。至于磕头,他早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心理障碍——其实是被逼无奈,只好阿q似的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跪古人,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隆庆笑道:“高家门风严谨,朕算是见识了。”然后又对高拱道:“我听说先生带了侄儿同来,已经吩咐下去,叫太子来陪……呃,来陪小高卿家说话了。” 高拱还好,只是拱手谢过皇帝,高务实却是又吃了一大惊,暗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三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啊,就我现在这么个小屁孩,仅仅因为是‘高先生的侄儿’,皇帝竟然把太子叫来跟我作陪?这可真是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想了想还是客气了一句:“小子微末白身,岂敢劳动太子殿下?” 隆庆笑呵呵地摆手道:“无妨,太子自读书以来,因着宫里规矩,连他弟弟都难得见上一面,我瞧他平日也是闷得慌。你们两个年岁相差仿佛,想来倒能玩到一块的。冯保,你带小高卿家去偏殿稍候,再派人去催一催太子。” 冯保赶忙应了,客客气气将高务实领走。隆庆则满面春风地拉着高拱的手进了正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拱那边君臣师生的叙旧暂不去说,这边高务实随冯保走进一处偏殿,冯保引他在外堂坐了,便道:“小爷方才应是在贵妃娘娘那儿,咱家估摸时辰,这会儿想是也快到了,小高先生还请稍事休息,咱家去接小爷来。” 小爷,毫无疑问说的是太子,明朝宫里的宦官宫女对太子有“小爷”这么个称呼,跟这个类比的还有称呼皇帝作“皇爷”、“万岁爷爷”之类,反倒是后世影视剧中常用的“万岁爷”比较少见——当然影视剧中的谬误太多,像这种已经是小意思了。 高务实听他语气客气得几乎都称得上恭敬了,不禁也有些飘飘然。不过人家现在怎么着也是管着东厂和御马监[注:御马监不是管马而是管军权。]的,属于特务机构和京城军权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实权派大太监,放眼内廷,应该算是第二号人物,自己这种白身小屁孩不过是仗着三伯的威风,还是不要狐假虎威的好,于是连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小子何德何能,当得厂公如此客气。” 冯保连忙摆手笑道:“诶,小高先生哪里话,以新郑高氏家学渊源,若干年后小高先生还怕不是内阁重臣?咱家只是个伺候皇爷的下人,就当是提前恭敬着,那也不算什么……” 高务实一听他这么说,心中便道:“好机会!”忙道:“厂公这话小子可不敢苟同——未免太过谦了!便是我家三伯平日里提起厂公,也是交口称赞,直夸厂公是如今内廷中儒宦之翘楚,若非……啊,早想推荐厂公更进一步呀!” 冯保一开始听他说高拱在家称赞自己,心中还不禁冷笑,暗道:“高肃卿要真会夸我,我冯某人何至于至今没有掌印?”结果一听后来那个“若非”,心头不禁猛跳:“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高拱……是因为有别的原因才没有推荐我?” 但这话却不方便直接开口问,尤其是对方虽然看起来足够聪明,举止仪态也成熟得不像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但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头一回见面,万一对方不过是家教严格,所以礼数周全,其实心智仍不过普通小孩儿呢?要是把某些话传了出去,那就十分不美了。 冯保这样一想,也就不打算抓着这件事穷追不舍,眼珠一转,装作万分高兴的样子大笑一声,嘴里越发客气:“诶诶,小高先生可莫要夸了,咱家虽然自问读书还算用心,但在高阁老这轮皓月面前,咱家这点能耐,怕是米粒之光都算不上,哪里敢当这个儒字?” 高务实正要顺势再给冯保一,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有点婴儿肥,圆圆的,站在看小孩子的角度,倒是挺可爱。 他知道皇室子弟对于一些礼节很是敏感,也不敢多耽误,就上前见礼:“小民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他没有跪下磕头,而是深深一揖——这符合他官宦世家读书人的出身,毕竟太子虽然理论上已经是“君”,但毕竟只是储君,不用也不适合与面对皇帝时一模一样。 “免礼。”听太子的语气,这句话说得很随意。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敢太随意,仍然把这个揖礼行完才直起身子——他跟这位小爷可不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下) 太子打量了高务实一下,忽然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问道:“高务实……嗯,听说你是高阁老的侄儿,我记得高家是实学大家,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读过书的喽?” 高务实本以为八岁的太子,平时又被限制在深宫之中,见到同龄小伙伴之后,首先应该是找点什么玩儿才对,却不料这位将来的神宗皇帝居然先问自己是不是读过书,他想干嘛? 他一时不能确定太子的意图,不好多说,就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话,是。” 太子听了就是一喜,问道:“那我问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可见君子当谨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务实仍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有此一问,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的回答:“是。” “好!那我再问你,观今日之科道,动辄听信谣传,对君上言行横加指责,圣人恼之、斥之,却不料此辈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则何如?” 咦?看来太子殿下对言官们的表现很是不满呐?怎么回事? 皇帝对现在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满那是不必说了,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应该处在“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个位置,要不是“祖制”摆在那儿,搞不好真让他们去死,一了百了来得方便。不过眼前这位太子爷只有八岁,就对言官如此不满——当然还有无奈,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钧这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子说了,不在这个职位上,就不要想这个职位该想的事。曾子也说了,君子思考问题不超过自己职务的范畴。可见君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但是呢,现在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呐,动不动就听信一些谣言,对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说话横加指责,我父皇要是发火了,骂了他们,这些恬不知耻之徒不但不怕,还觉得自己厉害了,纷纷表示:爱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你看这事怎么整才好? 嗯,怎么整?我的小爷,您才八岁呐,您那皇帝老爹都没辙,您还想怎么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设御史台,后改置谏院官,最后改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都御史的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又设十二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察纠内外官吏。在京师巡视京营、仓场、内库,监临乡会试。外出巡按地方,清勾军伍,提督学校,巡查盐政、茶马、漕政、屯政等务。[注:1435年增为十三道]。 监察系统中,另设六科给事中。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若干人,各科不等。其职权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点说,都察院类似中纪委;六科类似京城各部委内设的纪检组——当然这只是强行“类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制,原则上来说,都察院是朝廷监察机关,而给事中则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制六部行政的耳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给事中有封驳权,也就是可以封还执奏,驳正章奏违误,规谏君主,并参予朝中大事的会议。都察院的御史,习惯上称“道”,六科给事中称“科”,两者统称“科道官”或“言官”。 朱翊钧所说的那两句,出自于《论语·宪问》,而言官们的儒学水平显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于是他们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样出自《论语·宪问》。 这就有点尴尬了,难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绝对不能是这样,是也不是…… 高务实于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话,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错,更不会自相矛盾,这里头最要紧的,其实并非哪句话对,哪句话错。究其根由,其实在于言官的本职究竟在何。” 朱翊钧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风闻奏事吗?要这么说,这些人如此呱噪,圣上还就只能忍了?” 他是太子,将来也会是圣上,如果自己老爸这个圣上对此只能忍了,那显然将来他也只能忍了,朱翊钧年纪虽小,这点却完全能够看得明白,这话说出来自然就颇有些忿愤了。 但高务实却正色道:“那也不尽然。” 朱翊钧听了,微微一怔,面上带着三分期待,忙问道:“哦?怎么说?” “言官对陛下有劝谏之责,此乃历代旧制衍下至今,少说也有千年传承,非一时可以变易。草民虽僻居乡野,却也知道圣上并非不喜纳谏,只是总有些人邀名卖直,抓着一些风闻而来的鸡毛蒜皮不放,却偏偏对国家政务毫无建言,因此渐生厌烦。其实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又不像高务实这般两世为人,听到“说难也不难”,顿时大喜:“怎么个不难法?高……小高先生,快快道来。” 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异常,求计之时,原本只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务实就生生变成了小高先生,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务实笑了一笑,说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么其本人的持身、素养、政绩、口碑等等,自然都应该是上上之选了。换句话说,此人论修养,应当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论为官,应当兢兢业业、造福一方;论家教,应当家学渊源、子弟出众;论学问,应当佳作频发、文林赞颂……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人该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对,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一时没跟上高务实的思路,愕然道:“怎么说到这儿了?”但想了想,还是答道:“不过,这的确是应当的啊!” 他却没看见,侍立一旁的冯保忽然之间变了脸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里甚至有些畏惧一般。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查一查嘛!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东厂又是做什么的?查一查这位正直纳谏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这般洁白崇高、能力出众。万一真找出第二个海刚峰,于国于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冯保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发白了——这小高先生下手还真是够准、够狠! 但白了没多久,忽然又满面红光——吾东厂当兴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上) 高务实的这个办法,放在他前世的官场,算是十分盛行的正常套路,所以他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是这种办法在明朝时却实在算不得“正常”,也许是因为历代皇帝在理论上都是口含天宪、大权独揽,有着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威,因此根本没有想过使用这种以反腐为手段来专门针对某人或者某一批人的“体制内办法”。 但高务实就不同了,他的前世是体制内的人——某镇党`高官,虽然级别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镇的一把手,一些常见的套路还是清楚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本来留在市里工作,因为本身是农村出身,家境不说贫寒,也得这般清楚了,冯保还觉得有什么“麻烦”。不过他毕竟年幼,脾气似乎还不错,倒也没有生气,就等着高务实回话。 高务实自己心里清楚,冯保对他一个小屁孩如此客气,甚至到了不惜自贬身份的地步,其实完全是因为高拱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什么“小高先生将来也定是阁老之尊”之类的扯犊子原因——就算高务实将来真能做到大学士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那会儿他冯大厂督说不定骨头都能打鼓了。 “厂公过谦了,不知厂公有何疑虑?”既然人家堂堂东厂厂督愿意给面子,自己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屁孩,还是不要得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冯保居然还陪着笑脸,客客气气地道:“依小高先生此策,乃是以锦衣卫及东厂调查外廷文臣,尤其是调查的还是科道言官……若是万岁爷爷确欲如此,咱家自然不敢有分毫推辞、更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咱家担心如此一来,那些个科道官儿纷纷上疏,就……就可能说些难听的话,这个,这个就未免不美了。” 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想:你怕不是担心科道言官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那些人骂起阉宦来,难道还有什么时候不难听了?更别提是锦衣卫和东厂这两个皇帝的走狗鹰犬联手去“欺压正直良臣”,骂得难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们难道就没听习惯?你担心的恐怕是骂的人多了,咱们这位耳根子太软的皇帝顶不住劲,最后会拿你这位厂督大人去顶包吧! 但高务实能猜出冯保的心思,朱翊钧却不能,他这时奇道:“说难听的话?为什么,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经带上三分愠怒。 太子这话显然说得很孩子气,但再怎么孩子气,也是出自于大明储君之口,冯保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他觉得接来下的话似乎不是很适合在高务实面前说。 不过高务实却并不在意,反而帮他把他觉得不太好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厂公的意思是,文臣们原就敌视东厂与锦衣卫,此时若让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科道言官,这些人恐怕是不服气的,到时候送上来的‘请罢东厂锦衣卫无故调查清正言官事’之类的奏章以及对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等人的弹劾,怕是要堆满整个通政司。” 朱翊钧到底是太子,知道“群臣激愤”的威力,听了这句话不禁就有些慌神:“这……这么严重?” 高务实却面色平静,说道:“严不严重,其实那要看圣上怎么看了。” 朱翊钧微微一怔,继而奇道:“都……这样了,难道父皇会觉得是小事吗?” “锦衣卫乃太祖高皇帝所设,成祖时立为永制,而自宪宗时起,锦衣卫但奉皇命,即可调查任何人,且不经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等过问——列祖列宗有规定科道言官就不能查了吗?殿下,锦衣卫是圣上的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查谁不查谁,自然是圣上说了算,轮得到外廷议论吗?”高务实微微一笑:“此祖制也,外廷何以喧哗纷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下) 高务实微微一顿,又轻哼一声:“况且,若真要那般不依不饶地吵吵嚷嚷,我以为就更让人生疑了——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对对对!高务实,你说得太好了,孤也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朱翊钧听了,简直眉开眼笑,一张微胖的小脸兴奋得发红,突然看见旁边的冯保,又迟疑了一下:“呃,不过……东厂怎么办?” “东厂参与此类案件,那也是祖制啊!”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况且东厂一贯负有监督锦衣卫之责,因此,此事大可以让锦衣卫去负责调查,而东厂则负责监督锦衣卫调查时的执行情况。这么做,一是确保之前所说的不枉不纵,不要闹出什么锦衣卫收受被查之人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之类的破事来;二是监督锦衣卫,让他们知道调查要有所局限,不能肆意妄为、恃权凌人。如此,只要调查时不予人口实,外廷纵然有些议论甚至非议,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好主意!”虽然没听过“保护伞”这个词,但这个词实在一听就懂,倒也不必费事解释,所以朱翊钧抚掌大笑,转头对冯保说道:“这主意好得很,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大伴,到时候有你派人去盯着他们,孤也就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补了一句:“哦,当然,首先得要父皇同意才行。” 其实,所谓“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云云,显然是有内幕的。想他一个八岁太子,平时又不能随意接触外界,能听谁说?还不是宫里的宦官们说的!至于原因么,自然是要让皇帝、太子知道,即便是锦衣卫,也不是完全靠得住,必须得有他们这些“腹心之人”去盯着才是最为稳妥的…… 这个套路,高务实自然不会说破,毕竟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在将来隆庆帝驾崩之时保住高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必须拆散张居正和冯保这个“倒高阴谋组”。历史已经证明,哪怕高拱是先帝帝师、顾命首辅,被这两人集火也只有被赶下台的下场。 当然,说起来还有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只不过……这位的身份太过特殊,高务实暂时还想不到好什么办法可以影响到她,甚至连接近她都不可能,所以这边就只好暂时先放一放了。 其实按照高务实原先的计划,是要针对李贵妃的娘家人来想办法的,只是具体怎么安排还要视情况而定,他如今还是初来乍到,一切情况都不了解,总不能拍拍脑子就做决定,这可是官场大忌——无论前世今生。 事实上,高务实来到这个世界,算起来已经足有八年。从初生婴儿直到如今,足足八年时光,他岂能不好好规划一下,自己该如何挽救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皇朝?当然,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出生在普通家庭,又或者时间已经拖到了清军入关之后,那以高务实当初在体制内打磨过的心性,稳重有余而进取不足,没准就直接放弃治疗了。可眼下他身为隆庆第一宠臣的侄儿,离建州鞑子崛起又还颇有些年头,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就觉得大明还值得抢救抢救了。 因此,高务实这些年除了认真读书之外,很多时间就花在了规划自己“挽救大明”的计划上面。 在他看来,导致大明最终灭亡的原因很多,大明的“药石无医”并不是因为某一种突发性疾病而导致暴病而亡,而完完全全是死于“百病缠身、油尽灯枯”。 或许乍一看,大明的灭亡好像主要是因为打不过建奴,又或者剿不灭李闯,但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哪怕随便捡几条说说,就没一个是可以轻松解决的: 首先,小冰河期。我又不会调解大气、呼风唤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其次,人口压力。大明光丁口[注:纳税人口。]就有六千万以上,还不算黑户,那么总人口超过两亿问题不大,北方土地已经完全养活不了实际上已经有的人口,而以南方支援北方在平时尚可[注:漕运等。],一旦出点什么事,以明朝的调度能力,基本就是直接gg。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再次,党争无度。阉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君子满堂,但东林党肯定比阉党更糟。然而问题是在明末官场里混,跳出这两党基本等于没得混。虽然这两党暂时还没乘风而起,但也快了,到时候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又次,财政崩溃。这个问题牵涉更加深远和复杂,从制度上讲,朱元璋当年建立的财政体系只能用一坨那啥来形容;从形势上来讲,大明的财政已经是一坨那啥了。就这样,一群人还因为自己一点蝇头小利死死抱住这坨那啥不肯放手,而事实证明这坨那啥最终会害死整个大明。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最后,边疆威胁。这一条其实反倒最容易处理,至少,如果内政处理好了的话,废除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只要朝廷有钱,重建兵制、编练新军其实都很容易——戚家军的例子摆在那里,难道就真的蠢到连照本宣科都不会么?至于什么枪炮革新、西班牙方阵乃至莫里斯方阵,甚至线列步兵、排队枪毙,哪一个我在游戏里没有指挥过无数次?——呃,不要笑,游戏里的模拟也是可以参考的嘛! 说起来,高务实当年不过一个镇党高官,非要说自己从政多年倒也不是不可,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镇的盘子,治理难度跟大明这么大一个国家能比? 是,现代化的官员要懂的知识肯定比明朝官员要多得多,所处理的事务复杂性也远不是明朝可比,可再怎么说,一个镇子的治理上头好多人盯着啊!别说大方针有中央的精神、省里的指示、市里的规划,就算县里也会把各项任务指标明确交代,可如果现在忽然换他来指导整个大明改革向前……能做到哪一步不知道且不说,就算从哪着手都不知道,这事情是那么好办的?更何况大明现在简直遍体生疮,到底先医哪一处都是难题呀!先治本,会不会根还没治好就先病死了?先治表,根子稀烂这个表能不能治得好? 两头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上) 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对于眼下大明的实际情况算是有着深刻的了解。自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于1368年在南京建都称帝沿及今日,明朝的国祚已至二百年,其整个统治正趋向腐朽。 在吏治上来说,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不振;作为国家重要统治机器的军队,兵不常练,将无得人,尽管有不断的清军、勾军之举,可实际上依旧是逃亡成风,或是为势豪隐占,在营者多老弱病残,加以法令不严、赏罚不明,战斗力已极为低下,甚至连军队的哗变也时有发生;而与朝廷土木、祷祀之役,月无虚日,缙绅豪强对土地财富的掠夺空前疯狂相对应的,则是中外府藏殚竭,民无果腹之粮,兵缺银饷马草,自耕农则大量破产,奴婢佃户的数量不断增多,农民抗租、抗税、抢粮、索契等斗争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由于长期以来社会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一些行业和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运动也在悄然崛起,以世俗的情趣、民间的格调为特质的市民文化,以言志派文学与浪漫主义为主体的文艺思潮,以慕尚新异、追求艳丽为导向的社会风尚,构成了社会发展中的一种新的旋律,广大市民反掠夺、反迫害的斗争风起云涌,接连不断;伴随着阳明心学思想的日趋腐朽,尤其是王门后学虚无主义思想和清谈学风危害的不断暴露,以颜钧、何心隐、李贽等为代表的异端思想家主张对私欲的认可与人格独立,在思想界涌动起人文主义思潮,而以反虚务实、救世拯民、注重生产、鼓励工商、复兴自然科学等为标志的实学思潮迅速拓展,所有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旧的封建统治的樊篱。 与此同时,世界格局也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公元1566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也即朱翊钧四岁之时,以破坏圣像运动为先导,在尼德兰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等到了1588年,也就是原本历史上朱翊钧登基后的第十六个年头,西班牙将会派出“无敌舰队”远征英国,双方舰队在英吉利海峡相遇,经过两周左右的海战,西班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英国从此逐渐强大,继而树立起海上霸权。在法国,则将从1589年开始,建立起波旁王朝的统治,并先后发生了“克洛堪”起义和颁布“南特敕令”的事件。在俄国,沙皇将于1595年,颁发哈萨克属于俄国臣民的“特别诏书”,而1598年,便会并吞失必儿汗国…… 虽然阳明心学在后世有无数拥趸,高务实也对王阳明本人“心向往之”,但若是站在眼下救世拯危的立场上,他却认为此时的王学后人已经完全走途歧途。这些人只是一味务虚,大有当年玄学昌隆时的景象,于国于民已经毫无益处。这些人讲究的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简直笑话! 且不说后来明亡之时此辈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一死报君恩,就说这种做法,难道就应该提倡了?尔辈高官得做,厚碌得享,却正事不为,只知袖手谈心性——纵你心性再好,于天下何益,于黎民何益?要是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这种人,还真不如“一死”为妙,而且早死早妙! 是以在高务实来看,欲救晚明,唯兴实学! 高务实所出身的高家,便是国朝实学大宗之一,而高拱本人,对于实学更是身体力行,并将之竭力推及全国上下。后世史学界一般认为张居正为明代实学“王霸并用派”代表人物,虽然也不算错,可是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点:高拱才是第一个真正切实推行实学的首辅!历史上所谓张居正改革,不过是延续和展开了高拱的“既定政策”罢了。 成王败寇,一至于斯。 若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未必不如张居正做得好;若是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恐怕比张居正做得更公正! 这并非高务实出身高家就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说话,而是确实有史为证的。 后世之时,因为某本书的爆红,史学界不断掀起明史热潮。在这一热潮中,有学者为了塑造张居正“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极力贬损乃至丑诋、厚诬高拱,并反复强调“高拱留下来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这种所谓的“烂摊”说,不仅抹煞了高拱的治边功绩,而且也同历史事实相悖。故此,另有部分严肃学者立刻加以驳斥。 事实上,高拱执政伊始,便面临着嘉靖以来南倭北虏大肆侵扰的局面,边疆局势岌岌可危。为扭转这种局势,他一方面大力推行军事改革,如创建兵部官员储备和特迁制度、边将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人员不职误事的惩罚之制等,以提高明军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运用“南剿北抚”的靖边方略,大刀阔斧地进行边政整顿,在东北、西南、西北、南方开创了“边陲晏然”的新局面。 至于其所采取的灵活务实手段,高务实知道,在接来下的两三年中即将一一展现。 不过此时朱翊钧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太子,隆庆皇帝因为自己童年的悲催遭遇而对朱翊钧的童年是否快乐十分关注,直到此时还只是让他稍稍读书识字,没有正式进学,因此指望朱翊钧跟皇帝说一说就能对这样的大事起到关键性作用,高务实是不甚看好的,所以这事如果要成,明显需要加码,而且是加一重码。 于是高务实微笑道:“太子若是就这般去和圣上讲,恐怕圣上还会有些犹豫——正如冯厂督方才所言,外廷群臣恐怕会群起反对,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一重臣在外廷附和,才能促使圣上下定决心。” 朱翊钧先是有些愕然,想了想,突然有些泄气:“可是,我不认得外廷臣子啊,更何况还得是重臣。” 冯保却是一惊,迟疑道:“小高先生的意思是……高阁老?这,这怕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必无非也就是“怕是不大可能吧?” 高务实笑了笑,对冯保道:“这两年,小子在新郑老家,有幸得由三伯亲自指点读书,暇时,三伯还给小子看了些他的手稿,其中有一篇因为种种原因未曾呈上的奏疏,名曰《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又名《除八弊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下) 冯保听得一怔,心道:“这种论及治国大略的奏疏,高新郑居然拿给几岁的侄儿看?若非高新郑魔怔了,就是这小子真是当世神童,聪慧了得啊。可是,小孩毕竟是小孩,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不至于这点年纪就能弄懂这些国家大事吧?可若他根本看不懂,那高新郑此举其意若何?” 但心中迟疑并不妨碍他面上堆笑地做一做捧哏:“高阁老国朝梁柱,斑斑大才,既有此论,想必定是切中肯綮,一针见血的了。咱家才疏学浅,不知是否有幸与闻,究竟是哪八弊,又当如何除之?” 高务实笑着微微摆手:“厂督过谦了。三伯此疏中所言八弊,一曰‘坏法’,即曲解法律,任意轻重;二曰‘黩货’,即卖官鬻爵,贪赃纳贿;三曰‘刻薄’,即冷酷苛薄,刁难民众;四曰‘争妒’,即争功嫁祸,彼此排挤;五曰‘推诿’,即推责委过,功罪不分;六曰‘党比’,即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七曰‘苟且’,即因循塞责,苟应故事;八曰‘浮言’,即议论丛杂,混淆是非。” 朱翊钧在一边听得有些懵懂,冯保却是头皮发麻——说得忒的一针见血,只是却不知道高新郑打算如何除这八弊?要知道,这以上种种,可全都是陈年旧弊,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拿这些事下手,只怕没一件易与,搞不好随便动一样都要掀起轩然大波……嗯,这也就难怪这道奏疏高新郑最终没有呈上。 冯保正觉得继续接这话头似乎有些危险,高务实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担忧,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今日无需论及其余,只说这第二弊——黩货。” 这一下冯保就没那么怕了——贪腐嘛,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可以骂的,而且可以放心大胆的骂。无论是谁,骂贪腐都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即便是宦官,骂骂贪官也不至于被外廷视为眼中钉。所以这下冯厂督果断选择继续捧哏:“倒要请教中玄公高论了。” 高务实稍稍回忆了一下,道:“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名节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坏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丧。义之所在,则阳用其名而阴违其实,甚则名与实兼违之;利之所在,则阴用其实而阳违其名,甚则实与名兼用之。进身者以贿为礼,鬻官者以货准才。徒假卓茂顺情之辞,殊乖杨震畏知之旨。是曰黩货之习,其流二也。” 冯保连连点头道:“中玄公此言极是。” 高务实又道:“三伯曾与小子言道:‘乃近年以来,是非不明,议论颠倒。行贿者既不加严,受贿者亦不加察,顾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如此,‘遂使受贿者泯于无迹,而却贿者反为有痕;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而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而行贿之人则公然为之。’对此三伯曾与我解说例举:巡视南城监察御史周于德因派柴炭于商人,富户于彪向周行贿,遣家人曹雄投帖开具白米一百石,欲求幸免。周随即追问情由,将曹雄捉拿归案,发兵马司问罪。又如:巡按山东监察御史张士佩因升任,例该举劾,齐河知县陈天策便以假递公文为名,向张行贿银一百五十两,送至原籍,以求保荐。张将贿银柬帖发按察司,严加追究。再如:盐商杨栋、李禄开具礼贴银一千两,向两淮巡盐监察御史李学诗行贿,送至李家时,当即被家人拿获,连赃送府问罪。对于周于德、张士佩、李学诗的却贿行为,本应得到表彰,然而当时对他们却深求苛责,制造各种流言蜚语。有的说,他们素有贿名,不然贿赂何易而至;有的说,他们却贿是为了掩饰更大的受贿;有的说,他们受贿已为人所知见,迫不得已而却贿;甚至有人上章无端指责却贿者。” 高务实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扯上正题,但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注意力已经被引偏,闻言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几个人拒绝贿赂,的确应该加以褒奖,怎的反被怪罪?不妥,不妥。” 冯保的思路却不容易被带歪,接过话头:“那依中玄公之意则当如何?” 高务实道:“依三伯之意,‘黩货’之弊是‘八弊’之重点,‘黩货’与‘坏法’其实关联甚密,此所谓:贪赃必然枉法,枉法是为贪赃。因此破除贪赃枉法之弊的对策是:‘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冯保却感觉这话题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于是问道:“那小高先生言及于此……” 高务实笑道:“小子的意思是,三伯对于贪腐之事,十分反感,并且引为国朝此时之大弊,但凡有关清查贪腐,以小子对三伯的了解来看,他大抵都是支持的。” 哦,原来关键在这儿。 这下冯保知道高务实的意思了:我三伯对贪污腐败极为痛恨,认为这件事事关国家兴亡,所以只要是为了惩治腐败他都会支持,至于具体由谁来惩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完全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是这个意思,冯保的心思顿时就飞快地转了起来。 如果高拱真如高务实所言对贪腐极为痛恨,而对于由谁来主持或者说谁经手去办却不甚在意……那么,自己如果揽下这档子差事,一则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大大地露了个脸,二则还可以向高拱示好——呃,至少也能让高拱看到我的能力,以及我跟他在这件大事上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么将来一旦再有机会,他大概就不会反对我再稍稍进步一点,成为掌印太监了吧? 事有可为啊!不过,这位小高先生看起来也厉害得紧,别看年纪是真小,但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此子简直天纵奇才,区区八岁黄口小儿,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腹黑阴沉、狠辣异常。加上此子还极受高拱宠爱,又是带他一同与京中重臣见面,又是带他一同觐见圣上,这完全是把他当做高家的衣钵传人来对待了!对于这位小高先生,我切切不可因为他的年纪而怠慢半分,一定要当做……当做前些年的严世藩一般关注、重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上) 大明隆庆四年初的最大新闻,想必就是高拱起复。其不仅重新进入内阁成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在皇帝的授意和坚持下兼任了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此所谓掌铨是也。一时之间,高府便从这两年的门可罗雀突然之间变成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把个原本就有些狭小落拓的高府整天挤得满满当当。 而朝野上下——尤其是此前倒拱风波中站在徐阶一边的科道诸官更是有些惶惶不安,不知高拱的复仇之剑何时斩落。但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劝说,反而分遣门生故吏放出风去,说“徐阶昔日于我有恩,后来虽然因为一些政见有别,发生了些许龃龉,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后自当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共匡国事”云云,总算才没有再吓死几个。 而高务实在上次陪进皇宫之后,倒也没有太多值得一表的大事发生,左右不过在家读书。一直到隆庆四年正月二十五,一个人的到访才算是稍稍改变了一些他的生活。 到访者姓张,名四维,字子维,号凤磐,蒲州风陵乡人,原是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近日来高拱掌铨之后,他立刻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升任吏部右侍郎,参与朝政。 这个提拔在朝中其实是引起了一些争议的。 按说,张四维的资格履历其实不差:此人生而颖异,年十五举秀才,名列优等,当地督学刘某甚奇,称其必为国家栋梁。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以第二名中举。三十二年,中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三十四年,授翰林院编修。四十一年和四十四年两充会试同考官,分摹《永乐大典》副本。 此时四维闭门读书,穷诣博览,深思考究,颇有成就。代袁文荣起草策士文牍,通古博今,计谋高明,被官场士林盛誉为“真博物君子”;为徐文贞考订国策大计,对各种策论,陈述利害,理据充分,博得好评,对于参政颇有价值。 至隆庆元年,《永乐大典》副本录成,升右春坊右中元。皇帝首御讲幄,以四维充任经筵日讲官,他尽心答对,多所发挥,皇帝常竦意听之。同年主持顺天乡试,不久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直到此次高拱重回内阁,被破格提拔重用。 倘若要按高务实前世的那个官场的视觉角度来看,此人首先是出自大富之家,同时还是半个高干子弟,本人也是品学兼优,其从政经历也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至于政绩嘛……不说成绩斐然,也完全称得上颇有作为。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无非就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这么一条了。但是此时乃是明朝,明朝的官员升迁其实并不怎么看重所谓基层工作经验这一茬——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和张居正,历史上这二位直到出任首辅,也没有在基层干过,可这二位都能称得上是救时良相。 那么,在明朝为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看榜。张四维是什么榜?正经的进士出身,且是翰林院第一名庶吉士。 其次,看官。张四维是什么官?皇帝的亲近学官,且有编撰大典的经历在身。 再次,看名。张四维有什么名?翰林出身清贵名,且两次充任抡才考官之职。 那这个……就怎么看也是个够格的了,虽说一下子直接出任吏部右侍郎看起来有些惊人,但其实想想也并不足奇,毕竟是“封建王朝”嘛,理论上来讲只要皇帝愿意,昨日一介布衣,今日也可以立刻执宰天下。那么,张四维升迁一下,怎么就引起争议了呢? 其实说到底,原因就在于高拱过于高调地让高务实露了一把脸。因为在这之后,有心人回头一查,嚯!张四维居然是高务实的亲舅舅! 高务实的父亲高拣,原配夫人本来姓孙,但可惜无子早逝,其续弦夫人姓张,正是蒲州张家之女、张四维的亲妹妹,也就是高务实的亲娘。 这说明什么?说明高拱和张四维算得上是拐了个弯的亲戚啊! 好在高务实毕竟只是高拱的侄儿,而高家在高拱这一辈就足有六房之多,要不然只怕争议声还要更大,不过即使如此,张四维的任命也颇受了一番质疑。在内阁讨论时,还多亏了张居正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这番任命才算勉强在内阁达成共识——张居正也是颇为欣赏张四维的。 当然,内阁这里对张四维的提拔虽然显得有些勉强,但司礼监那边反倒好办——举凡高拱力主之事,皇帝那边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这一点非常有保证。 至于张四维此次来访高府,首要的自然不是来看外甥,而是感谢高拱的举荐。伯伯、舅舅两个人谈了些什么,高务实不得而知——毕竟他们的会面勉强也算上下级之间的公事来往,高务实小朋友是不好跑去旁听的。 等到高务实得知三伯和大舅会面结束而赶去花厅的时候,高拱早已不知去向,而张四维则已笑眯眯地站着花厅门口望着他了。 高务实赶紧快步上前,行了个子侄大礼:“外甥务实见过大舅。”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张四维笑呵呵地将小外甥亲手扶了起来,打量了一番,满意道:“前次见你,不过刚刚过膝,如今却已及腰高了,好,好……你来之前,你娘亲可还安好?” 高务实起身答道:“娘亲一切还好,只是有时会思念舅伯爷和舅伯奶。” 舅伯爷和舅伯奶是蒲州当地对外公外婆的称呼,高务实平时说话并不是这副语气,显然这里是故意说给张四维听的。 果然,张四维听了面上笑容更盛:“新郑那边若是无事,你可向你爹爹提一提,就让你娘亲回蒲州省亲一段时日……左右你爹爹如今人在中都,身旁也无需你娘亲照顾。” 中都在大明说的是凤阳,高务实的生父高拣,如今正是凤阳府通判。这里要说明一件事,凤阳府在明朝地位很高,虽然通判一职算不得高,但也不差。然而高拣本来很可能应该升官更快些,之所以不快主要是因为参加科举太迟,而这件事问题出在高拱:当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高拱为了要避嫌,就没让六弟高拣应试。直到嘉靖中期,高拣才得以明经受选,这一来,蹉跎了年岁,官场起步就有点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下) 至于张四维之所以有这番话,主要是因为高务实此前留在新郑上族学,高务实的母亲不甚放心,就一直留在新郑就近看护而未随高拣去凤阳,眼下高务实随高拱来京,则其母在新郑暂时就没有什么格外重要的“正事”了,因此张四维有此一说。 高务实点头道:“此事小甥会去信向父亲说起,想必父亲不会反对。”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高务实便以半个主人身份请张四维进去谈,两人按礼数分别坐好——高务实坚持坐下首,张四维也没有坚持要他坐主人位,毕竟辈分、身份明摆着的。 高拱府上下人不多,但毕竟宰相家丁,眼色自然不会差,该上茶的时间掌握极好,掐准时间奉上两杯香茗,两人毕竟甥舅之亲,无须讲究太多,况且张四维方才与高拱一番交谈,也的确有些口渴,便先喝了两口,才开口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务实你听过没有,是关于你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关于我?” “是。”张四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此前某日为圣上开讲经筵,闲暇时,圣上……嗯,圣上夸你年少有识,问我这个做舅舅的对你有多少了解。” “啊?”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莫非朱翊钧这小太子心里存不住话,这么早就对皇帝说了之前那档子事?这……可有些早了啊。 张四维目光炯炯,看着高务实:“那日你抵京之后随中玄公直入宫禁,听闻曾与太子一谈?”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他不知道张四维知道多少,所以打算看看张四维的反应再作计较。 岂料张四维竟然有些担忧,忙叮嘱道:“你在高氏族学已经开蒙且读了几年书,又曾有中玄公亲自指点,学问见识在同龄人中当属难得,而太子因为一些原因,至今尚未进学……所以,你可不要在太子面前有恃才狂放之举。须知太子虽幼,是君;我等虽能,是臣。这番道理你可明白?” “是,甥儿明白。”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知道张四维并不清楚那日自己和朱翊钧之间的交谈究竟涉及什么,于是道:“太子与甥儿年纪相仿,大多只是说些玩耍的事……不过太子偶尔提了一句,似乎是对于科道的某些做法有些不喜。” 张四维目光一凝:“哦?太子……”他似乎察觉到直接问太子说了什么,有些不符合身份,不由止住。 当然,高务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立刻跟了一句:“太子其实也只是说,科道中某些人对于圣上的要求过于苛责了一些。” “嗯……”张四维没有立刻回话,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高务实心道:“就知道你要问啦!” 当下一副老老实实地样子,回答道:“甥儿说,他们若是自己做得极好,继而希望圣上也能做得更好,那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四维脸色微变,稍带责备地道:“幸亏了你年纪小,要不然……唉,若有下次,这种事你就不要发表什么议论了。” “哦。”高务实做出一副有些丧气的模样,低下脑袋。张四维自然是看不出他嘴角露出的一抹暗笑。 “务实,大舅并不是说你的话本身有什么大错,而是想告诉你:太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而你的身份其实也未尝不敏感。虽然你们年岁都很小,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某些话,很有可能是代表着圣上或者高阁老的意思,那就非常容易引人遐思了!甚至难保某些私心作祟之辈对你们的话加以利用……如此岂非给圣上、给高阁老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务实,大舅这么说,你该明白大舅的意思吧?” 高务实点点头,道:“虽然今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跟一些外人谈论这些事,不过大舅的意思小甥明白,我会谨言慎行的。” 张四维这才露出笑容:“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做舅舅的也就放心了。”然后顿了一顿,笑容更盛了一些:“务实,你此前虽然是在高氏族学开蒙读书,不过你身上也流着张家的血,按照张氏族规,凡是进学的亲族晚辈,每个月都会有一份例钱,你的那份也是一直有记录在账的……哦对了,这个例钱是从你在高氏族学开蒙之时就开始算起的。” 他说到这里,见高务实有些发愣,不由打趣道:“怎么,没想到么?难道你娘亲没有跟你提过张家这个规矩?” 高务实微微摇头:“娘亲倒是真没说过。” 这下倒是轮到张四维有些诧异了:“家里的钱财贾务我早些年就全交给了你三舅打理,他与我通信的时候还曾特意提过此事,只不过此前你在新郑……你三舅本打算通过你娘亲转交给你,但你娘亲说你当时无需用钱,不如就由张家暂存,所以一直未曾发下——我却不知你娘亲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嗯,或许她是不想你分心旁骛吧。”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不过,这次倒是方便了,你随高阁老来了京师,与我近在咫尺,我得到消息就去信问了一下,截止到本月,你的劝学例钱已经累计到九百七十五两银子了。” 高务实这下倒是真正大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接近千两白银,在这个时代足以称得上一笔巨款! 随便举个例子:此时的一斤面粉,价值才不过0.01两白银。 而且,明朝的这个斤不是现在500克的斤,而是明代594.6克的一斤。 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接近60000克面粉,也就是60公斤……换句话说,这笔存在一起的例钱,已经可以买到58500公斤面粉,也就是将近六十吨,而这价格还是按照京师的粮价计算,明显是偏贵的。 如果是购买肉食或者干脆就说牲畜,此时一头牛的价格大约是六两到八两银子(分大小、年口等),而一口猪(分大中小)平均只要1.5两。 如果还要比较,那可以比较一下人工,人工便宜到什么程度呢?京城里头一个技术过关的正式工匠,辛辛苦苦干三个月,收入大概五到六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二两左右罢了。 而高拱作为从一品高官,其理论上的月奉也不过是大米“七十二石”,大概是8000公斤出头。如今京师一石米的价格连一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从一品太子太师的正俸不过六十余两。当然,高拱身兼多职,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太师这种荣誉职务的俸禄,但那是两说了。 所以不论横看竖看,这近千两银子对于高务实而言都无疑是一笔巨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8章 又是香皂(上) 好消息还不止这些,张四维告诉高务实,他现在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是按张氏近支宗亲来算,每个月有二十五两,也就是说,下个月他将攒足一千两银子。 高务实心道,张家果然是盐商巨富之家,这月例银子的额度是自己在高家的三倍还多——他在高家也是有月例银子的,每个月是八两。现在两边加起来,他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足有三十三两,差不多到底是十分功利的:你垄断不垄断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国家是否因此受益。 倘若你垄断的结果是自家富甲天下而国家毫无所得,那么高务实就一定会认为这种垄断要不得。反之,你垄断的结果是虽然自家财源广进,但国家也因此获利颇丰,那高务实就会认为这个垄断还算不错。 毕竟,商人不可能自己毫无所得给国家打白工,高务实相信有不知多少万分之一的几率出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官员存在,毕竟海瑞海青天此刻就正在应天府跟徐华亭对着干嘛。但他却绝不会相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商人存在。 商人永远追逐利润,不追逐利润的商人是不存在、也不能存活的——除非他别有所图。 而张王马联盟,在高务实看来,就是典型的“自肥”型商业联盟,国家在其中几乎不能获得任何好处——至少应该说,获得的好处和付出的代价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利益层次上。 有明一代所谓垄断盐场,其实主要在于垄断盐引,这个问题牵涉到一个几乎延续了百五十年的制度。简而言之就是商人将粮食运抵边疆,官府则给予商人以盐引,商人越是能保证边疆军队食用乃至部分存储粮食之所需,就越有机会获得大量盐引。根据财富集中原则,时日一久,这些盐引就逐渐汇聚在极少数人手中,形成垄断。 这个方法看似国家也因此获利不少,至少边疆军队的粮食供应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但以高务实来看,盐商们获取的是十足的暴利,而国家的获利相对就少了太多太多,实在谈不上是公平交易。 张家是蒲州巨富,自然也就是晋商的一员。高务实对明末晋商是非常警惕的,因为历史上他们实际上成了卖国商业集团——所以清军夺取天下后,他们中的几大代表成了所谓的皇商。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晋商的大问题还不是国内垄断,而是走私,在这一条上,晋商所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在为大明掘墓。当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譬如边军困苦,竟然要靠走私来获利而维持,可谓饮鸩止渴。而这里头,又牵扯到边军很多将领在其中谋取私利等等。 总而言之,光从某一部分人身上找原因、加罪名,其实都不全面,归根结底,高务实认为是明朝现行的政策已经完全落后、过时,只有改变政策才可能较好的解决——然而这一点,高务实眼下肯定是无能为力的。 他决定按照自己此前几年定下的规划慢慢行事。 至于张家这笔例钱的出现,对高务实来说基本等于一笔意外之财,这笔意外之财让他的计划似乎可以稍稍提前。那么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创收、敛财。 当然,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穿越者,他的创收敛财手段肯定不是打着高拱的名头去受贿——这太低端,也太作死了,简直有辱穿越者的名头嘛! 当年他好歹也是主持过一镇政务的人……呃,一个镇的格局小是小了点,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只是一个镇的政务,在现代社会的那种大前提下,也足以涉及到方方面面了。毕竟不管是农业、工业亦或是各种各样第三产业的发展,还有各个部门、各个企业以及各村之间关系的协调等等,都是需要他来安排、处理乃至督促的。 至于具体到赚钱敛财,作为现代人而言,可以运用的手段其实真的很多,只不过有些东西什么时候推出,这需要根据自身的情况来决定。譬如说,高务实知道火器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也知道明朝火器发展过程中的几个比较关键性的问题,甚至还大概知道某些火器的改良与革新应该从何处下手,但是他现在肯定不可能去做,原因很简单——你一个八岁孩子搞这个,恐怕不仅难以得到支持,搞不好还要被当做怪物,更糟的是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推动火器发展的机会。所以说,好东西也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才能推出。 年龄,在目前来说,是他敛财大计的一个桎梏,这决定了他不能搞出太过于“高精尖”的产品。可是麻烦在于,简单的产品如果只是有些创意,生产难度太低而又没有垄断效应加持的话,是很难赚大钱的,因为很快就会被模仿。一旦有实力更雄厚的商人或者商帮看上这个生意,强势介入之下,他这个长江前浪就只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8章 又是香皂(下) 所以,他要推出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首先,生产成本不能过高,否则他要是想直接开办一个造船厂趁着“隆庆开海”的东风去搞海外贸易,这个成本显然不是他手头这千把两银子的本钱可以负担的。这一条就决定他的第一件敛财产品只能是个“小玩意”。 其次,这件产品应该要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而又不甚起眼,否则太容易模仿就没法保持利润,太打眼又会引起外界过度关注。 再次,这件产品的受众面不能太窄,否则即便这个小玩意能够依靠技术垄断而卖出一个比较可观的价格,也会因为受众面太小而难以得到推广,作为商业时代的穿越客,高务实深知没有规模效应的工业产品,其总利润是很难保证自己公司快速发展壮大的——劳斯莱斯汽车不也被宝马收购了?法拉利不也有个母公司叫菲亚特?难道是劳斯莱斯和法拉利品牌价值不高吗?显然不是,只是受众太小,产品的量级不够,因此不能与具有更广泛受众群体的品牌比规模。这就和保时捷当年为何在一片质疑声中强行推出卡宴的道理相同——作为一家公司,它需要创造利润。 又次,这件产品最好能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因为一旦上流社会对该产品表示认可,就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产品的附加值,并且带动中产阶级使用,从而形成一种风潮,使其利润能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持续提高。 最后,要推出这件产品,最好还有个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要能在很大程度上打消某些居心叵测之辈对其技术垄断和行销之后所获利润的觊觎。 生产什么产品的问题比较好解决——穿越者嘛,在这个技术条件或者能够创造出的技术条件之下,可以拿出来的高中低档各种产品,那么多小说里都有写到,随便挑几个自己还记得住的又不是很困难。 这第一件产品,就算要满足成本、技术、受众等各个方面的要求,对于高务实而言也没有太大难度,譬如穿越众最喜欢的肥皂,就能满足这些条件了。当然,最好是直接做成香皂,毕竟是要从上流社会往下覆盖嘛,做个洗衣服的肥皂虽然也很实用,可就远不如做成给什么皇室勋贵、高官显要之类人士及其家眷使用的香皂来得有逼格了。 不过,对于合作伙伴,高务实就要仔细想一想了。 理论上来讲,以高务实现在的特殊身份,如果能说服高拱点头,那么拉拢一批“高党”分子合作办厂,应该是最为方便和稳妥的。然而高务实却不想在第一件产品上就把“高党”扯上——高务实觉得在自己考中进士进入官场之前,首要的目的是拆散两年之后的倒高三人组,为高拱在万历年间继续主政创造条件。而高党……说实在的,只要高拱在位,高党就始终会存在,根本不需要现在就着急上火的去搞利益结合。反之,高拱要是倒台,高党什么的,也就是星流云散的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高务实比较希望能够通过这第一件产品在完成自己初步敛财计划的同时,顺带也对拆散倒高三人组起到一定的作用。 倒高三人组里面,张居正是不用考虑拉拢的,这个完全没戏,政治斗争虽然无需硝烟弥漫,但你死我活的程度甚至超过战争,所以张居正不可能“为我所用”。再说,虽然很多后世的所谓专家教授拼命吹捧,说他的改革很大程度上给大明续命了几十年,但事实上,他的改革根本没有触及更深层次,因此并不彻底,这一点在后世也是有公论的,说是改革,实际上:哎呀,娘娘,我这里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利润异常丰厚,您要不要也来入个股?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就算要入股,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也该是他们家当家的来入——那是隆庆皇帝,也没轮到李贵妃啊。 高务实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李贵妃这个口子不好打开。不过他毕竟是在后世从过政的人,深知“领导搞不定,就搞定领导身边的人”这一真理。 “领导”身边的全是些宫女太监?没关系,冯保那边先想办法搞定,然后嘛——搞定李贵妃的家人! 李贵妃自己虽然深居宫中,可她总还是有家人的,而且史书里就记载了她的父亲,那个在后世有无数同名人的李伟。 这位后来的伯爵阁下,原先只是个通州乡间的泥瓦匠,当初其家乡遭了虫灾,李伟在乡下混不下去,逃难般的带着女儿来到京师,捱了几个月之后发现京师居、大不易,眼瞅着就要饿死街头了,无奈之下只能将女儿送去了裕王府做小丫鬟。 不得不说,这是李伟这辈子作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因为从此之后,一条康庄大道就摆在了他的面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9章 原料来源(上) 目标明确之后,接下来就到了实际行动的时候了。送走大舅张四维之后,高务实就把自己手底下唯一可以外派出门的人手——书童高小壮叫到自己书房,叫他出去打听几样东西的价格。 高小壮今年已经十五岁,长得人如其名,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在同龄人里显得又高又壮,以高务实的估计,这小子按照前世的度量衡来算,估计超过一米七五,而且肩宽膀粗,搞不好得有百五十斤。在高务实前世,十五岁长到一米七五并不稀奇,至于体重……呵呵,超标倒是有保障,毕竟营养简直过于充足。但生于明朝的高小壮不过是个“家生子”,吃饱饭虽然还算有保障,但要说营养能多么充足那恐怕是想得有点多了,能长到这个体量,只能说是基因问题——他爹高老四就相当魁梧,是新郑高家家丁里头有数的几个大力士之一。 高小壮原本并不是在高拱家中做事,他是高氏六房的家生子,也就是高务实他老爹高拣的人。不过高拣常年在外,高小壮却是一直留在新郑,很早就在高务实身边了。这次高拱带着高务实先来京师,高小壮等几个下人却是随后被高务实的母亲张氏派过来照顾高务实的,毕竟在张氏看来,高小壮等四人服侍高务实数年,既熟悉也放心。被张氏派来的四个人,除了高小壮这个书童之外,还有一个马夫和两个使唤丫头。 高务实年纪还小,根本没什么机会去骑马,那马夫平日里其实是当车把式在用,而且年纪大了些,足有四十出头了,平时闷不吭声,高务实除了知道他驾车技术不错和力气不小之外,但跟他交流不多,实在谈不上了解,这种采买之事显然不会交给他去办。 至于两个使唤丫头,乃是一对孪生姐妹,原本的姓名连她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反正现在一个叫赏月,一个叫听琴,是高务实的娘亲取的。按理说丫鬟们出门采买点东西倒不算稀奇事,但无奈这对姐妹年纪也很小,今年也都只有十一岁。其实她们是早在四岁的时候就被卖进高府当丫鬟的,算起来倒也是高务实身边的“老人”了,忠心程度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让两个小丫头去做这件事就不大合适了。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让高小壮去跑一趟。高务实让高小壮打听价格的几件东西,基本都是跟制造肥皂有关,当然还附带了几种可用于做成定香剂的香料。 众所周知,近代化学工业的基础是“三酸两碱”,“三酸”是硫酸、盐酸、硝酸,“两碱”是烧碱和纯碱(碳酸钠)。也许在很多人印象里,只有碳酸钠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化学材料,毕竟谁家发面做馒头不放碱呢?但这个印象实际上太小看中国古人的智慧了,其实在中国古代,硫酸、硝酸乃至烧碱都能够制造且也真正有人制造出来的。 中国古代制造硫酸的主要原材料是绿矾,也叫青矾。绿矾加强热达到500c以上就能分解生成氧化铁、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水;三氧化硫与水反应就能生成硫酸。其化学方程式为:2feso4·7h2o=(高温)fe2o3+so2+so3+14h2o 其生成物里有三氧化硫,三氧化硫溶解在水里面,就成了硫酸。由于这种硫酸是绿矾煅烧得到的,因此在中国古代被叫做“绿矾油”。绿矾在中国古代是一味中药,有很多药典里都有记载,煅烧绿矾的方法也不难:将绿矾和米醋同放在砂锅内盖好,放在炭炉上烧煅,待绿矾溶化时,即用竹片搅拌均匀,使矾、醋充分混和,然后加热再煅,至全部呈绛色为度,取出放冷。[注:古代记载的配比是“每煅绿矾100斤,用米醋20斤”。] 中国古代制造硝酸的方法是怎么得到的,高务实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在公元八世纪时,阿拉伯炼金术士贾比尔·伊本·哈扬(jabiribnhayyan)在干馏硝石的时候发现并制得了硝酸,这似乎是人类关于硝酸最早的记录。同时,他也是硫酸和王水的发现者。所以中国也许是在唐宋时期,通过丝绸之路或者海上丝绸之路得到了硝酸的制造之法。 至于硝石(硝酸钾),在古代则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的特产,因为只有中国人会提炼天然生成的硝酸钾。 《天工开物》里记载:“凡硝,华夷皆生,中国则专产西北。若东南贩者不给官引,则以为私货而罪之。硝质与盐同母,大地之下潮气蒸成,现于地面。近水而土薄者成盐,近山而土厚者成硝。以其入水即消溶,故名曰“硝”。长、淮以北,节过中秋,即居室之中,隔日扫地,可取少许以供煎炼。 凡硝三所最多:出蜀中者曰川硝,生山西者俗呼盐硝,生山东者俗呼土硝。凡硝刮扫取时(墙中亦或进出),入缸内水浸一宿,秽杂之物浮于面上,掠取去时,然后入釜,注水煎炼。硝化水干,倾于器内,经过一宿,即结成硝。其上浮者曰芒硝,芒长者曰马牙硝(皆从方产本质幻出),其下猥杂者曰朴硝。欲去杂还纯,再入水煎炼。入莱菔数枚同煮熟,倾入盆中,经宿结成白雪,则呼盆硝。凡制火药,牙硝、盆硝功用皆同。 凡取硝制药,少者用新瓦焙,多者用土釜焙,潮气一干,即取研末。凡研硝不以铁碾入石臼,相激火生,则祸不可测。凡硝配定何药分两,入黄同研,木炭则从后增入。凡硝既焙之后,经久潮性复生。使用巨炮,多从临期装载也。” 《天工开物》虽然还差了四五十年才会出现,但其技术却早已有之——其实这一点根本不必多说,要不然火药怎么来的? 简单点说,硝酸钾放在密闭容器里煅烧,生成二氧化氮,二氧化氮溶于水,就成了硝酸。硝酸与硫酸混合,就是腐蚀性极强的王水,那位阿拉伯的炼金术士应该就是用上面的方法生产出了硫酸和硝酸。 至于烧碱的生产方法,就更简单了。眼下盖房子经常要用到的熟石灰,其化学成分是氢氧化钙(ca(oh)2),把它与碱(na2co3)的溶液混合,就能得到烧碱。其化学反应方程式为:ca(oh)2+na2co3=caco3(沉淀)+2naoh 烧碱的用途很多,例如高务实现在就要用其制作肥皂。肥皂的制造说起来也很简单,实际上就是用反应生成的烧碱,把脂肪皂化,变成肥皂。不过说来也是巧合,高务实之所以记得清楚,还是因为当年他做镇长的时候视察镇里某小学时,该小学正搞什么综合实践、兴趣培养,恰好高务实就看见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兴致高昂的制造了很多花式的小肥皂。而高大镇长当时为了展现关爱祖国花朵的伟大形象,兴致勃勃地与小朋友们一起动手,很是做了几块肥皂……当然,各类穿越小说里头,主角制造肥皂乃是常备技能,高务实闲暇无事的时候看小说也能学会啦。 至于纯碱,现在的纯碱可不是靠着后世那些著名的制碱法制成的工业纯碱,而是使用天然纯碱。这东西中国历来就有,产地分布也还算比较广,当然在眼下京城这边,应该主要是用来自于蒙古河套地区所产的“口碱”——大多应该是产自后世内蒙古鄂克托旗碱湖带。碱湖里的纯碱和盐湖里的盐巴一样,不需要什么技术,直接拿车装了就能卖,而且由于蒙古人自己拿碱没多大用处,所以被作为一种简单的创收手段使用,卖的价格也不高——或者干脆说:便宜得令人震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09章 原料来源(下) 言归正传,肥皂这东西,既然小学生都能做,可见难度不高,危险性也肯定不大——但凡化学实验当然或多或少有些危险性,不过既然能让小学生去做,可见这种危险性肯定是完全可控的。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这种比较原始的烧碱制造方法,肯定存在着诸如效率低下、纯度有限等各种缺陷,但如果只是应付眼下的香皂生产,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因为高小壮问了一句:“大少爷,这些东西该去哪儿买?” 高务实是其父高拣的嫡长子,而高小壮是高拣这个“新郑高氏六房”的家生子,因此称呼高务实为大少爷实际是指“六房大少爷”,而不是泛指整个高家。毕竟,高拣自己就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六了。事实上到今年为止,光是高拣就一共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其中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在高务实这个长兄之下的三兄弟分别是高务观、高务勤、高务俭,两个女儿是高云娉、高云婷。[注:史实只记载了几兄弟,大概是重男轻女思想在作怪,所以这里两个女儿是杜撰。]按照高拣的年纪来看,高务实以后可能还要再添弟弟或者妹妹…… 高大少爷原本可没想过“去哪买”这一茬,当下呆了一呆,稍微有些迟疑地道:“发面的碱大概米面店就能问到价格,至于火碱(即烧碱此时的俗称)……”高务实突然有点语塞,火碱这东西,只要已经有了纯碱,制造固然不难,但大明实际上有没有他就真不知道了,而且即便是有,可能也不是可以大批量买到的,毕竟这年头的人们对火碱恐怕并没有什么需求量,不比纯碱可以用于发面这种日常所需。 “火碱就先算了,你就去问一下精碱的价格。”高务实斟酌了一下,又补充道:“然后去那些卖建房材料的店铺,问一下石炭灰的价格。至于那些猪油、牛油之类,应该不用我说了吧?” “不用不用,大少爷,这些油肯定能在那些屠夫那儿问到。不过,您说的那些龙涎香、灵猫香和檀香油这些东西……”高小壮说话的声音又开始小了下去。 高务实很有大少爷气派地摆了摆手,道:“去药店问。” “好嘞!”高小壮拍拍胸脯:“大少爷放心,包在小的身上了。” 高务实叮嘱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你可千万记清楚了,事关重大!” “小的别的不敢说,记性可还算是不错,大少爷您也是知道的。” 高务实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高小壮能被挑作他的书童,除了家生子天然对主家比较忠诚这个因素之外,其本人比较聪明也是其中关键。事实上,像高家这样有着家学渊源的累世官宦之家,对于如何挑选合适的下人,都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的,而对于各房长子的书童这样重要的人选,不夸张的说,其挑选时的认真程度恐怕比吏部考察一个县令还要严格不少。年龄大小、形象好坏、身体强弱、忠诚与否乃至于性格特点等等,都属于需要考察甄别的范围。 高小壮这次出门只是问价,高务实也就没有预先支给他银钱。等高小壮出了高府,他就叫来了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让她们准备其他一些需要用到的工具。 制造香皂固然不难,但高务实做事秉承了其前世当秘书时的一些习惯,还是要提前把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并且首先要安排试制。 譬如说,搅拌用的工具虽然用筷子甚至木棍都可以,但高务实还是让两个小丫头找到一家首饰店,专门订制了几个前世比较常见的简易打蛋器。同时又亲自监工,找了个木匠来制作了几个为香皂定型用的木质模具等等。 虽然这些东西理论上讲并不影响香皂的制作成功与否,但却可以让第一次试制的香皂就有更好的质量,以及更加漂亮的外观,所以高务实依然提前做了准备——毕竟是要先打开高端市场嘛,除了功能要明显之外,最不能缺的就是逼格了。 没过多久,两个小萝莉就捧着几件大大小小的盒子走了进来。这对双胞胎同样穿着一身浅绿,咋一看去真是一模一样,不过高务实从小就由她们两个服侍,对如何分辨这对姐妹还是有办法的。从外貌上来说,姐姐赏月的左边鬓角边上有一颗痣,虽然很小,大概只有不到半粒绿豆大,但足以让高务实将她们二人区分开来。 至于其他差别,大概就是姐姐的胆量比妹妹稍微大一些——虽然是双胞胎,但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灌输了姐姐要照顾妹妹这样的思维,所以姐姐赏月多数时候会充当保护者的角色,而妹妹听琴则多半都处在被保护者的地位。 连平时跟高务实说话,也是赏月说得更多一点,像现在,就首先是赏月来回话:“大少爷,您做的这个‘搅拌器’可真是个好东西,打蛋的时候用它可真是方便。不过,您说的那个香皂,怎么还要用到这个东西?” 高务实见她们把东西一样样放在桌上,走过去打开盒子,一边检查一边回答:“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嗯,这铁丝拉得还算马马虎虎,不过这种简单的铁丝太容易生锈,这点很不好……” 听琴难得地插了一句嘴:“奴婢听说银子是不会生锈的,大少爷要想不生锈,可以用银子做一个试试。” 高务实笑了笑:“银子一般来说的确不容易生锈,不过这东西用银子做可不合适。”他心道:等以后我的香皂产业规模扩大了,得要多少银子做打蛋器?而且要是用银做,万一管理不够严格,被人给顺走了,那不都是损失?再说,又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无非是使用不锈钢材质嘛。 当然,不锈钢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也不见得简单。虽然这种用作打蛋器的不锈钢,只要有铬就可以很容易弄出来,不过在眼下这个时代,一拍脑子就要去找铬矿……这好像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那怎么办?今后一旦开启了大生产,打蛋器如果老生锈,大小也是一个麻烦啊。 高务实不禁陷入了思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0章 优劣利弊(上) 解决生锈的办法当然是有的,除了直接使用不锈钢,在高务实前世最简单的当然是直接拿砂布打磨,但前世常见的砂布却也不是眼下大明就已经有了的,而且砂布也有很多种类,以现在的条件制造一点可以打磨钝器的砂布倒是也不难,但是用来打磨打蛋器的砂布,怕是就有点不好办。 而除了砂布打磨这种物理解决办法之外,还有一种化学办法,那就是直接用盐酸浸泡。中国古代就会制造硫酸,因此在高务实看来,加工一下制成盐酸当然也很简单——硫酸与食盐混合加热即可。但考虑到中国此时制造硫酸是用绿矾为原料,绿矾虽然谈不上多么稀有,但毕竟从成本上来说也还是不划算了。 有这工夫还不如重新造个,反正拉铁丝这门技艺在中国又不算很难,那些锁子甲什么的,不都要用到铁丝么? 但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感觉没有全套工业体系果然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区区一个打蛋器除锈,在综合了成本因素之后,居然还不如不解决。这个结果,让高务实这个多少带了点“穿越者无所不能”心态的人有些难以接受,皱起眉头久久不肯开口。 赏月见了,就有些责备地瞪了妹妹一眼,然后说道:“大少爷,其实您也不必担心,如果按您之前说的,到时候要生产很多的香皂,那这个……搅拌器,嗯,这个搅拌器其实很难生锈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每天都在用啊!”赏月小心地看了高务实一眼,回答道:“您看,把一件铁器沾了水,放在那儿几天不用,那肯定是要生锈的。可如果这件铁器每天都在使用,用完之后又每次都擦得干干净净,那一般就很难会生锈啦。” 高务实呆了一呆,然后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把这么简单的道理给忘了!赏月,你这个提醒很及时,当记一功……嗯,不过赏钱现在不能给你,等我赚了钱再一并赏赐吧。” 赏月抿嘴一笑:“奴婢就是随口一说,这哪当得起赏赐?” 高务实摆摆手,正色道:“这可不是随口一说的问题,有功就得赏,无论大小。还有,不是跟你们说了很多次了吗,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 赏月和听琴对望了一眼,还是由赏月开口:“大少爷虽有恩典,但奴婢们可不敢恃宠而骄,况且要是平时说顺了口,异日当着外人也如此这般称呼,旁人怕不是要腹诽大少爷管教不严……失了主家颜面,奴婢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知道二姝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这个时代毕竟不是“人人平等”宣传了若干代人的时代,要让她们觉得大少爷和自己是“平等”关系,怕是基本等于白扯。没法子,以后再慢慢给她们灌输人格平等这个思维吧。 各种大小工具用品检查完毕,高小壮又还没回,高务实就闲着没事好干了,想了想,吩咐赏月听琴研墨,他打算练练字。 其实按理说他跟高拱一同来京,原本是由于高拱想亲自督导他学习,但高拱对他虽然关心,可一则来京的时间恰好赶在年关,按照中国的千年习俗,过新年才是大事;二则高拱重新当政,一时也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两个原因加在一块,就导致直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由谁来给高务实做这个西席先生。 其实高务实穿越之后,自己觉得读书的能力仿佛很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年做秘书的时候写惯了各种“党八股”的缘故,总之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于“套路作文”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适应性,基本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虽然说要把现代文换成文言文,把党八股换成真八股,但他感觉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至少,在有一点上非常类似:大明的八股文,圣人之言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前世的八股文,中央决议高于一切自己的思想。 所以,从这个根本上来说,两者其实是一个调调。 当然,差别肯定还是有的。前世中央的决议绝大多数都是经过多方调研、讨论乃至公议之后做出的决断,基本上都当得起“与时俱进、踏实务实”之类的评价。就算偶有某些基层感觉中央调子太高,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中国实在太大,地区与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中央只能按照最广泛的情况来做出决断,个别地区有时候感觉本地的实际条件与中央要求有所偏差那也不足为奇;而至于大明的圣人之言嘛,那就真是一言难尽了…… 不过,如果依高务实的看法,对于绝大多数圣人之言,可以这样简而言之:用于修身治学,极佳;用于治国理政,扯淡。 他自己当年也经历了十几年应试教育强行灌注,甚至工作后也时不时会有些包括党校学习之类各种各样的培训、进修,所以对于考试这种事,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哪怕大明时代科举考试的录取率远低于前世,也不至于让他视为畏途。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现在这些大明考生读死书的多,而他除了读书,可是专门学习过应试方法的。如果把科举考试当成前世的审题作文,那么高务实很显然知道该从什么方向切入主题——这在八股文里就是最关键的“破题”,也知道必须在文章中带上一些什么干货,最终才最容易拿到“高分”。 因为这个优势的存在,高务实虽然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扶危救难大计想要成功,首先就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此时却也毫不着急,他自信自己应付考试比起其他考生来说要简单得多,至于精学儒术……嗯,这事不着急,至少在这个时代来说,儒学精绝的人大把的有,可是能扶危救难的人却被已经被历史证明了没能出现——也许有一些在能力上足以扶危救难但实际上败于政治斗争或因其他原因而下台的人,但既然最终没有成功,其实也等于没有。 八股文是一种科举考试的文章体裁,属于命题作文,题目都出自《四书》,但格式要求严格,很难写,如同“戴着镣铐跳舞”,要写得好很不容易,需经长期的训练。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区别高下,确保公平,所以尤其适合考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0章 优劣利弊(下) 说八股文太重形式,是“束缚思想”,难道古人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知道如此,还是不改,那就一定有不改它的理由,肯定仔细权衡过利弊。像高务实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也考申论,考过公务员的人应该知道,申论作文要写好不容易,往往是拉分的关键,内容主要是当今的热点难点,也有固定的格式可套,什么“三段论”,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等等。其实这难道就不是现代版的八股文么?当然,比较起来,其自由发挥度要稍高一些,但是弊端是高下不好评判。也许从形式上来看,似乎要比八股文自由多了,但有时明明觉得写得很好,论述很精彩,却和“标准答案”不符,分数很低。或者同一篇文章,这个人看了说好,换了个人批卷子就觉得是一派胡言,分数很低。 事实上古人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有八股文这样的严格要求,首先形式上统一标准,制定游戏规则,确保公平的取舍,以免惹人非议。八股文有格式上的要求,却没有所谓“标准答案”,而且那时候考完的试卷都会发还本人,上面都有批改痕迹,这可是对批卷者的巨大压力,不能不认真谨慎。比起前世的只知道分数,不能查看卷中是改得对还是不对,反倒是公开民主多了。 八股文有利有弊,总体上看,近代以来对其弊端有过分夸大的嫌疑,而忽视了它在选拔人才、确保公正公平、延续中华传统文化、维护社会稳定等方面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其实,八股文真正最大的弊端,以高务实来看,并不在于文体,而在于出题的范围。明清之八股文,考题范围基本局限于《四书》[注:理论上《五经》也算,但实际上考得非常少],写文章的时候,还几乎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只能“代圣人立言”,那就无怪乎“禁锢思想”了。而且考题不外《四书》也导致后期出题上的麻烦——《四书》翻来覆去每句话都考过了,每句话出题都有不知多少“范文”。结果只好“别出心裁”,搞出各种截搭题,虽然这些截搭题中也有不少奇思妙想、独辟蹊径之题,却也少不得闹出一些奇葩无语的笑话。 其实这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高务实所做出的大明改革规划里头就有关于科举改革的很多内容,不过那都是在将来掌握大权之后的事,甚至不光是掌握大权——还要有巨大的声望以及前期做出的许多铺垫作为支撑,然后才能分步骤、一点一点来改革。 至于说跟前世那些要搞“****”的人所想的废除科举,高务实倒是完全没有想过——君不见那么多法国启蒙思想家极力推崇中国的科举制?法国启蒙思想泰斗伏尔泰甚至在《论孔子》中写道:“没有任何立法者比孔夫子曾对世界宣布了更有用的真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超过基督教义的最纯粹的道德”。而法国1793年宪法所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以及法国1795年宪法所附《人和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宣言》都写入了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分别定义为自由的道德界限和公民义务的原则。把外国先哲的格言写入宪法,这可算是第一例!中国文明当时在法国受到推崇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论语》中的经典,如今十分醒目地镌刻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被誉为处理国家关系的“黄金法则”。] 不仅是崇拜孔子,伏尔泰对古代中国的行政运行机制更是大加赞扬,认为比之印度、波斯和土耳其的政治统治形式,中国要幸运得多。他说,在这里,“一切都由一级从属一级的衙门来裁决,官员必须经过好几次严格的考试才被录用。在中国,这些衙门就是治理一切的机构。六部属于帝国各官府之首;吏部掌管各省官吏;户部掌管财政;礼部掌管礼仪、科学和艺术;兵部掌管战事;刑部掌管刑狱;工部掌管公共工程。这些部处理事务的结果都呈报到一个最高机构[注:应该是指内阁]。六部之下有44个常设在北京的下属机构,每个省每个城市的官员都有一个辅佐的衙门。” 因此,在伏尔泰看来,人类肯定想象不出比中国这样的政治形式更好的政府,而古代中国政府更不是孟德斯鸠心目中那样的专制政府。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皇帝要实行专断是不可能的。一般法令出自皇帝,但是,由于有那样的政府机构,皇帝不向精通法律的、选举出来的有识之士咨询,那他就什么也做不成。即使人们在皇帝面前必须像敬拜神明一样下跪,对他稍有不敬就要以冒犯天颜之罪受到惩处,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明这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政府。 为何?因为在伏尔泰看来,独裁政府应该是这样的:君主可以不遵循一定形式,只凭个人意志,毫无理由地剥夺臣民的财产或生命而不触犯法律。所以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个国家,在那里人们的生命、名誉和财产受到法律保护,那就是“中华帝国”。执行这些法律的机构越多,行政系统也越不能专断。尽管有时君主可以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熟悉的少数人,但他无法滥用职权加害于他所不认识的、在法律保护下的大多数百姓。 在高务实看来,伏尔泰的说法多少有些“唯中国论”,其中可能有利用中国当时的先进来促进法国革命的意图。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伏尔泰敏锐的发现了限制中国皇帝专权的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由于儒家思想的深入人心,从百官到百姓,所有人几乎都成为了监督皇帝言行作为的一员。 儒家思想对“圣君”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这也就在舆论和民心上对皇帝的作为做出了严格的限制,这个限制最终甚至形成了一把高悬在历代统治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反过来说:失了民心,也就注定要失去天下了。 就好比眼下隆庆帝动不动就被臣子们批评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还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只是高务实做惯了前世“党的干部”,对于眼下大明言官们的表现终究很难满意——监督皇帝当然是必要的,但监督的重心却不该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这么多人监督皇帝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实在不需要废太多心力,更重要的还是应该放在整个吏治之上,不能降本流末,更不能本末倒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1章 材料价格(上) 高小壮这一去时间颇久,中午吃饭竟然没能赶回,到了差不多申时时分才冒着风雪赶回高府,天色都已经开始暗了。 高务实见他外衣上到处都是湿痕,头发甚至还在凝聚着水珠往下掉落,带着责怪的语气关心道:“你就不会穿着蓑衣或者打个伞出门吗,怎么弄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了?”说着朝他招手,指着自己书房的炭炉子:“来,过来烤烤火,感冒……呃,着凉就不好了。” “谢大少爷。”高小壮倒是不怎么在意:“其实小的出门是穿了蓑衣的,笠帽也戴了,可架不住京师这风实在太大了些,那雪花飘得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尽望蓑衣里乱灌。笠帽也就能挡个头到这个石灰,小的瞧着就很便宜了,小的问了三四个店家,价格都差不多,一两银子能买一百斗,不过有一点不大好,就是他们只管出货,却不管运送。”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暂时没做声。 一斗等于十升,一升差不多有三斤上下,就按三斤算吧。也就是说,一斗就有三十斤,按照高小壮打听的价格,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斗,也就是差不多三千斤的样子……就算石灰很压秤,但三千斤石灰才值一两银子,也难怪对方不负责运送了。 其实这还真是高务实误会了,那些店家不肯运送并不是因为人工费太贵,而是因为没那么多的运输工具。要知道就算是木轮板车,要运送三千斤石灰也得有个十几二十辆车才搞得定,而对于店家来说,这么多木轮板车拿来送石灰,肯定不如拿去进货以及给一些体量较小的货物买主送货,这么一比较,送石灰就很不划算了。而他们进货的渠道都不远——京城周边就有很多石灰矿,那些石灰石都是矿上负责运送给他们的。这年头,矿工都是真正的苦哈哈,历来都是卖最苦的劳力,赚最少的钱,实在是惨得很,所以自古矿工起义都是十分危险的情况——既有劳力,还不怕死,能不严重吗。 所以问题在于车,而不在于人。人工费用说起来还真是无所谓,这年头卖苦力的真“搬砖党”们,收入是相当低廉的。低到什么程度呢?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却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唯一算得上福利的是店家会管一顿午饭。万幸这顿饭虽然也不可能会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但至少基本还是能吃饱的。 是的,这时候的人力,就是这般廉价到生长于现代社会的人几乎无法置信。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后来高务实还特意找在工部任职的“高党”人士问过了,当时工部各部门的劳动者,分为匠和夫两个等级,匠、夫又各分为长工和短工,匠的工资高于夫,长工的工资高于短工,但相差不是很大,而且不同部门的工资,也有所差别。总起来看,技术含量高的工种的工资水平,要高于技术含量低的工种,其中最高者每工0.07两[注:每工的意思是一人一天的工作。],最低者每工0.03两,相差一倍有余。[注:数据来源仍然是《工部厂库须知》,该书由曾经两度巡视厂库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纂辑,万历四十三年六月成书,共12卷。该书自卷三至卷一二,详细记载了工部所属各机构“会有”、“召买”的各项物料数额及单价,以及一些部门的劳务价格,总数达400余种。本书中许多物品价格都会参照该书记载,今后如非特殊情况不再单独说明。] 接下来,高务实就主要问了一下各种主要油脂的价格,顺带问了对应的肉价。总的来看,就两个字形容:便宜。如果要用三个字,那就是:贼便宜! 目前京师猪肉价格是一两银子五十五斤半,猪油的价格比猪肉贵了三倍左右,一两银子只能买十八斤三两;牛肉反倒比猪肉便宜,一两银子能买足足七十七斤,而且牛油也便宜,一两银子能买二十九斤半;羊肉的价格跟牛肉基本差不多,但羊油比牛油贵,一两银子只能买二十三斤,不过仍然比猪油便宜。 “为何牛肉和羊肉要比猪肉便宜?”生长于后世的高务实高书记表示很难理解,皱着眉头发问:“还有猪油,怎么也比牛油、羊油贵?这是何道理?” 在高书记看来,养猪的难度那么低,生猪产量不知道是牛羊的多少倍,怎么可能反而价格更高了?他下意识就认为这个价格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高小壮这小子怕不是被人给忽悠了吧? 哪知道高小壮竟然也是一脸惊讶,诧异道:“大少爷原来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高务实呆了一呆,反问:“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难道京师附近这段时间发了猪瘟,猪都死绝了不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1章 材料价格(下) 高小壮忙道:“小的刚来京师的时候,闲着没事,去给厨房帮了两天工,听二师傅说,京师这边牛羊价格便宜,与我们河南不同。说是宣大那边的边军穷困得紧,只好悄悄摸摸地跟蒙古人做些小买卖,卖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玩意给蒙古人。可没想到,那些蒙古人怕不是比边军还穷,别的什么都没有,又不怎么乐意卖马,只肯拿些牛羊充数。但咱们边军的人虽然看着也挺多,却也吃不下那许多牛羊,只好做个转手买卖,京师这边就是转手买卖最大的去处,闹到最后京师的牛羊价格就一跌再跌,最后比猪肉还便宜了!” 高务实听了这话,那可真是……惊了个呆! 眼下可还没发生俺答封贡,九边跟蒙古人还处于完全的敌对状态,一年到头动不动就开仗,双方在边境线上一年下来少不得大小数十战,出动兵力大的过万,小的几十人,反正简而言之就是绝不消停。可没曾想,居然还有这种暗地里的互市!这……这他妈要是上纲上线的话,说卖国也不为过了! 不过高书记到底是个务实派,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不奇怪——不是说卖国不奇怪,而是以边军的经济情况来看不奇怪。 毕竟,好像就这一两年,就要发生俺答封贡,而根据记载,这件事是高拱和张居正联手决定下来的。这两位都是务实派,,眼下还是先把赚钱大业搞定才是正经。 高务实定了定神,假装没太在意:“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么说,我需要的这些原料都相当便宜咯?” 高小壮滞了一滞,迟疑道:“那……也不是。”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定香剂——呃,我是说,那些香料很贵?” “那真是太贵了!”高小壮一惊一乍地掰着手指道:“那个什么龙涎香,说是分作上中下三种,上品的那种比黄金还贵三分,中品的略低于黄金,就算下品的龙涎香,也比银子还贵,一两银子还买不到一样重的下品龙涎香!” 高务实叹了口气,这个其实也还算在他的预计之内,毕竟龙涎香这东西本身就少,还是纯粹靠运气才能得到的,不贵才是奇哉怪也。虽然略有些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还算可以接受,于是问道:“其他几样呢?” 高小壮答道:“大少爷说的那个海狸香,小的跑了十几家店,都说没听过这东西。后来还是一位去楚记药行进货的辽东药商听得有趣,过来与小的论及海狸此物……” 原来那位辽东药商足迹遍布辽东,曾在原奴儿干都司撒叉河卫西北见过一种生活在河里的狸子,他的一位海西女真人朋友告诉他,这种狸子的皮毛极好,不亚于貂皮,且有一桩特殊之处,就是其肛腺前有一对香囊,香囊中可挤出“香油”,但那香油原本气味古怪,谈不上好闻,须得晒干之后,才能散发奇香。但高小壮只听高务实说了个名字,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自家大少爷说的海狸香,因此也没敢确认。 高务实听了解释,才恍然想起,海狸这个名字其实本来就有误,这东西其实是生活在淡水河流之中,前世他穿越前已经改名为河狸,只是在香料界因为习惯的缘故,才仍称呼为海狸香。而且河狸这个物种,在中国十分稀少,在俄罗斯、蒙古国数量也不大,真正的主要产出国是加拿大。当然原本欧洲也有不少分布,可惜后来因为海狸皮十分珍贵,被捕杀得差点灭绝了。 高务实一听,觉得这就不好办了,看来大明并没有人经营海狸香这门生意,甚至知道海狸这种动物的人恐怕都相当少。 其实理论上他也可以考虑跟那位辽东药商谈谈合作,让他组织人去黑龙江上游海狸分布区取香,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海狸的皮毛比海狸香的价值更容易被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接受,万一也跟欧洲似的捕杀过度给弄绝了种,自己岂非是间接的大罪人?保护生态环境这种事,古人自然基本不会去考虑,但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他是一个在前世被轰炸式洗脑过的人…… 看来海狸香是指望不上了,高务实只好问:“那灵猫香呢?”他没有先问麝香,因为麝香肯定是有卖的,价格上虽然不会很便宜,但在这个野生动物还颇为丰富的年代其实也不至于贵得离谱。然而麝香这东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女性而言有一定的危险性。 记得当初某天高书记回家,碰巧老妈在看《甄嬛传》,剧中甄嬛初次怀孕,皇帝十分高兴,但甄嬛不幸被猫抓伤。深怕失宠失势的陵容用尽心计,赠送了一瓶家传的舒痕胶给甄嬛,告知此药去疤效果很好。实际上陵容在舒痕胶里放了大量的麝香,希望甄嬛长期用药去疤,通过药物的香气伤害甄嬛腹中的胎儿宝宝,害她流产。 当时高书记就有些咋舌,麝香这么厉害?于是拿起手机顺手百度了一下,发现麝香在生活当中其实是很常见的,如:膏药、香水、空气清新剂、甚至泡脚粉等等,几乎均含有麝香成份,唯一的问题是,麝香真能致流产吗?高书记还算认真的看了些文章,得出的综合观点是这么一些: 首先天然麝香和人工合成麝香是不同的。天然麝香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腺囊的分泌物,它干燥后既是名贵的香料,也是名贵的药材。除了可活血止痛、通经络、开窍醒神外,还可以用来催产下胎。而人工麝香是可以替代天然麝香的一种药品和药品成分,高书记前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麝香通常都是人工麝香。 天然麝香的药性比较强,长期接触或者直接服用的确有使孕妇流产的功效。但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几乎全部为人工麝香,虽然它也会对孕妇会产生或多或少的一点不良影响,但是远远没有电视剧所演的那么严重,也并非闻一闻就立马流产。通常来说,即使是天然麝香,也只有长时间沉浸在麝香香气周围的孕妇才会有诱发流产的机会。平时偶然闻到麝香香水、麝香药膏的气味并不会导致流产。当然,以前世人们对孩子的珍视,孕妇们肯定是能不闻绝对不闻了。 麝香的效果就是这样,所以对于要做香皂并且前期主打上流社会销路的高务实来说,就已经基本上算是宣布跟它再见了。 设想一下这个罪名:“务实献香皂,帝后悦,恒用之,乃绝嗣。” 呃,那这个乐子可就太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2章 划分档次(上) 这时高小壮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大少爷,呃……他们说灵猫香这个说法可能有误,说只知道狸香,或者也可以叫香狸香。” 高务实闻言一滞,暗道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现在叫什么,反正在前世它就是叫灵猫香啊! 他会这么想,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缺见识,灵猫这东西无论是大灵猫还是小灵猫,都属于后来生物学的学名,这两种动物在中国古代的称呼其实相当多。其中大灵猫又叫文狸、灵狸、灵猫、香狸、香猫、山狸、九节狸、九江狸、五间狸、送屎狸、五寸斑、七支狸、青鬃、禾狸等;而小灵猫又叫笔猫、斑灵猫、麝猫、七间狸、乌脚狸、包公狸、果子狸等。 当然,这时代在灵猫上所取之香究竟怎么称呼,高务实的的确确不知道,他口称灵猫香被人否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好好好,你们是行家,你们说是啥那就是啥吧。 于是他干咳一声,稍稍遮掩了一下:“哦,原来这东西在京城叫狸香?好吧,那……狸香价格如何?” “比龙涎香便宜不少,但也很贵!”高小壮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只能买不到七两狸香,而且听说货还不多。”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盘算开来。 按照银子在大明的购买力来说,这个价格确实也很贵,不过好在此物在香皂中只是作为定香剂使用,并不是主料,虽然高务实也不知道制造香皂之时这个定香剂的具体消耗量,但既然不是主料,用量就肯定不会特别大,所以完全足以支撑。 至于货不多,这个问题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中国并不流行香水这种东西,中国历来使用的是熏香和香囊,所以灵猫香在此时很可能是属于药材一类,而且多半是用量不大的那种。至于说香水,古代中国也不能说就没有,但大多数是类似于花露水之类,讲究的是新鲜,一般是即出即用,而且还能饮用——没错,这个花露水与后世那些驱蚊止痒的花露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货不多当然算是个问题,但高务实认为不能算什么大问题。利之所在,人之所趋。只要他高大少爷肯下订单,有的是人愿意为灵猫香的货源奔走——我大明缺什么也不会缺人力,这个时代的山上也不会缺灵猫,倒是缺钱的人很多很多。 他甚至觉得,如果将来香皂生意持续火爆,说不定还能催生出人工饲养灵猫来取香出售的养殖场之类。当然,这些都只能算是理想状态下的远景规划,眼下的重点肯定不至于要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于是,以灵猫香作为香皂的定香剂就算是暂时决定下来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香精多样化。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年在县委时,有次随团去广东考察日化产业的时候,某个本土日化企业为他们介绍过一些香精的发展历史,似乎到了1857年前后,人类才开始从褐煤树脂中得到的碳氢化物加以硝化,其得到的产物有类似杏仁油和麝香油的香味。此后,由于化学工业突飞猛进,人造合成香精遂开始大行其道。 但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跳过自然香精去搞合成香精。因为现在自然香精的提取并不能成为限制香皂生产的瓶颈,毕竟所需的原材料在这个时代称得上足够丰富,反而是搞人工合成香精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技术条件既然不足,那显然成本上也就没有自然香精有优势了。 这一来,选择范围大大缩小,能考虑的就只有天然香精了。再从成本来考虑,必然是以大明本土有足够产出的植物香精为主。在后世,天然植物香精比较出名的倒还挺多,诸如印度的檀香、保加利亚的玫瑰、中国的薄荷和八角茴香、斯里兰卡的肉桂以及法国的熏衣草等。但是很显然,这其中那些大明没有的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除了薄荷和八角茴香之外,在大明土地上能够轻易大量获取的,还有月桂叶、桂皮之类,但这其中除了薄荷,其他的似乎并不特别适合作为香皂香精。这种往皮肤上使的,还是鲜花类比较好。 托了中国地大物博的福,鲜花类的选择就很多了,譬如玫瑰[注:玫瑰其实是在“西风东渐”之后才在中国兴起的,但此花中国古已有之,然其特性非古代文人所好,尤其玫瑰的刺,在中国古代多被认为是“妒”的体现,于是留下的杰作就不多,此花的口碑也不太好。]、茉莉、桂花、白兰、黄兰、木兰等这些适合制造香精的品类简直数不胜数。 当然一开始还是不要好高骛远,不妨先选出薄荷、茉莉、桂花这三种香味尤其独特、分明的来试试水,其余的慢慢推出不迟。譬如玫瑰香味的,如果能外销欧洲可能颇有钱途,但在此之前只能在大明销售的话,则至少需要先在文坛做出铺垫——譬如来一篇广为传诵的佳作之类,否则对其有兴趣的群体恐怕过于小众——谁肯认为自己善妒啊? 至于香精、香油的提取方法,高务实现在也不十分清楚明朝时的水平,但他觉得既然中国在唐代就已经很擅长制作香袋、香囊,在明代甚至已经发展到用花制酱、酿酒、窨茶,那么提取香精、制造香油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 退一步说,就算到时候发现提取水平不够,也完全不必担忧,他还有那么两三种对技术要求不算太高的办法可供使用,全都是在那次考察中,听那家化工企业生产科科长讲到香精生产发展史的时候学来的,虽然当时人家说得也不算多么细致,但应付一下当前水平的香精制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把这些生产上的事情弄清楚之后,高务实的心情就开始放松起来,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则是尽可能提高产品附加值了。 提高产品附加值最好的两个办法,一是垄断,一是品牌。 垄断的问题好办,眼下是三伯高拱当政,又没有什么《反垄断法》之类的东西,只要技术保密工作到位,其他下三滥的手段至少暂时是可以无视的。 所以,要搞定的就只有品牌一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2章 划分档次(下) 因为身份关系,他跟大多数穿越者的办法不同,不打算从普通肥皂开始经营。从高端覆盖低端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的办法,而且最好是直接从大明最了。高小壮自然没得说,直夸自家大少爷智计百出、机变如神,有了这样的“底子”,只要香皂这东西真像大少爷说的那般好用,不卖得洛阳纸贵才怪了。 赏月说的也跟高小壮意思差不多,不过去的。因此高务实这话一说出口,赏月、听琴连带高小壮都惊呆了。 听琴呆了一呆之后,吓得忙不迭摆手:“少爷,奴婢这话就算真有什么用处,也只是一得之愚,哪里当得起什么赏赐。” 赏月似乎也想到什么,也连忙劝道:“少爷,奴婢和妹妹知道您御下仁厚,这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但如此厚赏,的确……有所不妥,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高务实奇道:“我赏她是因为她这番话对我作用很大,其中的道理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怎么还赏得不对了吗?” 赏月说道:“我姐妹原本就是在少爷身边听用之人,少爷有事,问及我二人,已经是抬举了,我等自该仔细思量,尽心回答。少爷觉得听琴说得有理,夸赞一句便足矣……即便打赏,也未曾见一次赏赐这许多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是身边的人,才要对你们更好些。亲疏总会有别,这一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赏月听了,却正色道:“少爷说的自然有理,然孔圣曾有言‘临之以庄,则敬’。正因为少爷仁厚,我姐妹不过无用女子,也能得少爷亲信,深感无以为报,更只能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又岂敢拿过逾之赏?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都摆出孔老二来了,这话就不能随便答了,哪怕是在贴身丫鬟面前——这可是明朝。 高务实不由笑容一僵,略微思索一下,说道:“《说文》曰:赏,赐有功也。《书》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可见,功则赏之,前贤以为然。这一点,你可同意?” 这一点,赏月当然不能说不同意,毕竟都“前贤以为然”了,只得点头。 高务实就笑起来:“《慎子》曰:孔子云:‘有虞氏不赏不罚,夏后氏赏而不罚,殷人罚而不赏,周人赏且罚。罚,禁也;赏,使也。’你二人常在我身边,我需要让你们代办之事可多得很,不赏如何使也?且《淮南子》又曰:忠臣之事君也,计功而受贵,不为茍得;量力而受官,不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方才听琴这番话,你们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定功论赏,本是由我决定,你等勿需推辞。” 赏月听琴姐妹虽然也算是读过书的,但毕竟只是当做丫鬟培养,论及所学的“广度”,就不能与高务实这种被悉心教导的书香世家重点培养对象相提并论了。 姐妹二人见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再三拜谢,不再推脱了。 旁边的高小壮这时也悄然松了口气。他虽然忠心,但在他看来,事情办好了,少爷要是没说打赏,那就当是尽了自己一份责,没什么好说。可少爷有赏赐,那自然也是可以拿的,又不是事情没办成却拿假话骗少爷的赏。 高务实在一边窥得高小壮脸色,心中暗暗得意:《太公金匮》曰:赏一人而千人喜者,赏之;赏二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赏三人而三军劝者,赏之。如今我赏的虽然只是听琴一人,但这消息肯定是会扩散的,远了不说,起码在眼下京城高府这边,下人们不需要多久就会纷纷得知,到时候自己待下大方的名头自然就能传开。将来自己再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怕下人们不抢着干、用心干?不过是玩了一手弱化版的千金买马骨罢了,划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3章 笼络陈矩(上) 高务实料不到的是,他昨天才打赏出去二十两银子,第二天不仅“赚”了回来,甚至还盈余了不少。 今儿一早,高拱自然早已去内阁当值,家里却来了一拨宫人,门子本以为又是圣人有赏赐给高阁老,施施然上前一问,谁料对方竟说圣人的确有赏赐,不过是给小高先生的。 高拱自然不可能是小高先生,整个京城高府,目前有可能被宫里称之为“小高先生”的,除了高务实不做第二人想。门子心头虽然诧异非常,但脚底下可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通禀高务实。 高务实得知皇帝有赏,心里也有些诧异,眼珠一转,暗自琢磨:就算太子跟皇帝说起了那天自己给他做的“参谋”,皇帝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打赏吧?这位隆庆天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这么多年熬过来的底子,怎么也不会是个政治白痴。不过,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这事儿倒也耽误不得,忙不迭命人大开中门,亲自出门将天使迎入领赏。 出了府门高务实才发现,今儿领头的宦官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之前奉旨去河南迎回高拱的陈矩。 陈矩虽然一直都在司礼监任职,但迄今还只是个监丞,离后世普通人所熟知的“太监”,中间还隔着个“少监”一级,在宫里的地位不算显赫。当然了,在他这个监丞之下,也还有典簿、长随、奉御等级别,所以他的身份虽然在高家看来不算高,但其实大小也是个宫里头的中高级头面人物,如果有机会外放的话,也是能够混个普通地界镇守太监的。 陈矩今天过来,也是有说道的。因为隆庆帝要是有赏赐给高拱,传旨的就肯定是太监这个级别,多半还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以上,虽然首席秉笔太监通常不至于会领到这个差事,但在首席秉笔太监往后排名的秉笔太监们就很有可能被皇帝点名传旨。 而如果去的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而是这两监之外的十监,那恐怕就得劳动掌印太监亲自跑一趟了。这既与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有关,也与内阁大臣的级别地位有关——之所以当初去新郑接高拱回京时是陈矩跑这一趟腿,是因为彼时高拱毕竟尚未正式起复,客观的讲只是布衣白身,所以让大太监们出远差就不妥了。 但既然今天只是给高务实赏赐,那就不用那么隆而重之,可能是见陈矩前次去开封府接高拱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所以这次来传赐也就仍让他来了。 一番传赐、领赏的套路按例走完,高务实才知道皇帝赏赐他的原因倒不见得是自己的参谋起了什么作用,只是皇帝觉得他上次与太子“相谈甚欢,言行出众,于太子甚有启迪,朕心甚慰。复念高氏历代文范传家,今有此佳儿,朕意当赏。”——其实这番话或许应该这么理解:太子见了高务实之后心情很好,父子见面的时候提了一嘴,皇帝听了就很高兴,大手一挥:赏! 于是高务实就此得了御制新书两部,御贡徽墨两匣,御贡端砚两方,御贡湖笔两支,御贡宣纸两刀。 这波赏赐价值固然不低,但那倒不是关键,毕竟这些东西不可能拿出去卖掉,真正重要的是这赏赐符合双方身份。 按照历代习俗,皇帝对下的赏赐,也是看碟下菜的,譬如以高务实的出身而言,如果直接赏钱,那就不仅是落了下成,而且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了。对于他这等官宦世家的读书人,通常情况下几乎只能赏书和笔墨纸砚这些雅物,倘若高务实年纪再大些,又或是已经金榜题名过了的话,倒是还可以赏些诸如名家墨宝、画作之类,但因高务实年纪尚小,不赏赐书法画作,便有不使其玩物丧志之意。 当然,一般而言,赏赐什么东西这种事,皇帝自己可能并不会说得那么细,毕竟在做这些事情上面,宫里的宦官们都是专业人士,早已轻车熟路,除非有人刻意从中作梗,否则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这些倒也无需赘言。 对于陈矩这个人,高务实是有印象的——不是指上次接高拱。 高务实当初学生时代文科相对略好,颇爱看历史类的书籍,甚至参加工作之后也没放弃看书这一爱好,具体一点说,对明史也还算有些了解。陈矩这个人,高务实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他将来会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提督东厂。 这里就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有明一朝,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这两个职务,是很少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的,因为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算是掌握着行政权力;而提督东厂等于掌握特务组织,算是掌握着独立在三法司之外的监察权。 那么很明显,如果这两个权力被同一人掌握,则皇帝就很有可能会被架空——即便不说架空,起码很有可能被“隔绝内外”。因此,一般情况下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是排名第一位的秉笔太监——历史上天启朝的魏忠贤“九千岁”,就是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 而司礼监以外,内廷十二监里还有一个紧要所在,名叫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可不是西游里的弼马温可堪比拟的。这个职务最关键的是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之“枢府”——即“提督十二团营”[注:所谓十二团营,不同时期有不同叫法,嘉靖二十九年后,因营制变化,多简称京营]。另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明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来提督,由此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当然,东厂的设置是惯例,西厂的设置是特例,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廷仍然处在“一把手”地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则只能屈居二把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3章 笼络陈矩(下) 司礼监掌印和首席秉笔太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内部制衡的关系,掌印地位崇高,秉笔实权在握,皇帝当然就高枕无忧。 然而陈矩历史上居然能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兼任东厂提督,把首席秉笔太监的实权侵占大半,近乎独掌司礼监,足可见其受皇帝信任之深。更了不得的是,他居然还能同时被文官集团认可为“贤宦”,这在皇权与文官集团斗争无比激烈的万历朝而言,可是非常令人诧异的。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因此高务实很乐意与这位贤宦搞好关系。 陈矩的确人如其名,规规矩矩,办完差事就欲告辞,看起来也没有伸手要红包小费的洋气习惯。但高务实难得有机会跟他独处拉近一下关系,岂肯如此轻易放他离开?当下笑容可掬地留客:“陈公此来辛苦,若不嫌弃,不妨去小生书房稍坐,目下虽非饭点,小生这里却也有些舅父所赠佳茗,正好与陈公同品。” 陈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高务实会留他喝茶,看起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小高先生切莫折煞奴婢,奴婢哪里当得起一声陈公?至于辛苦,左右不过是给圣上干点端茶跑腿伺候人的差事,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高务实哈哈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侍候圣上难道就不是重要差事了?圣上舒心,不为杂务烦忧,才有精力考虑天下大事嘛。所以要我说啊,这大臣和内宦须得各有所司,各尽其责。如此,天下呢,才能长治久安;国势呢,才能蒸蒸日上。陈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矩听得大喜,忙不迭连连点头,道:“小高先生明鉴,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奴婢等虽然地卑位鄙,但于侍候圣上一事,总归是竭心尽力的不是?哎呀,那真是唯恐有些许不周,使圣上心生厌恨,于大政展布之时偏于情绪。小高先生虽然……呃,这个,年纪尚小,可这见识,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呀!” 这般场面话一旦说开,双方的距离就迅速拉近,这下子邀请陈矩喝个茶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了。 陈矩乃是宫中宦官,受邀进入高府后院倒是无需特别避讳的,当下高务实便请陈矩到了自己书房,赏月听琴二女则麻溜地去准备香茗,留下二人单独交谈。 品茗本就只是个说辞,高务实主要是想问一下宫里最近的情况,于是在双方按宾主坐好之后,便主动开口问道:“陈公,听说,嘉靖二十六年时,您才九岁,就被选进宫中,分派在进斋公门下调用?” 陈矩虽然诧异高务实为何知晓他这样一个在内廷毫不起眼的小内宦的过往,但这一问算是挠到痒处,当下微微坐直身体,拱手道:“都是先世宗皇帝信任,使奴婢有幸得聆进斋公早晚教益,如今进斋公虽已仙逝多年,然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宛如当面……哎呀,那些年,真是受益良多啊。” 所谓进斋公者,乃当初世宗嘉靖皇帝时期的大宦官高忠是也,此人曾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十二团营等职。高忠死后的墓志铭乃是时任大学士的徐阶所撰文,另一位大学士袁炜书丹,成国公、后军都督朱希忠篆盖,其当时地位可见一斑。 高务实今日邀陈矩品茗,本无具体用意,提这一嘴也不过是拉近心里距离,然后他才祭出大招:“听说令弟这些年躬读于家中,颇见进益,年前已得了童生身份?” 陈矩听高务实这一说,诧异万分:“此奴婢家中小事,怎入了小高先生尊耳?” 高务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陈公乃是保定安肃县人吧?陈公可还记得,嘉靖三十八年,我三伯主持大考之故事?那安肃县如今的县尊梁梧,正是己未科同进士出身,算是我三伯座下门生。前次,他与一干同年来京祝贺我三伯起复,不意三伯那日正当内阁当值,于是特命小子先行接待一二。闲谈之间,正巧说到陈公上次新郑一行,小子赞了几句陈公为人雅正的话,梁县尊便提到令弟之事……” 陈矩听得又惊又喜,忙不迭道:“哎呀,小高先生谬赞了,真是谬赞了,奴婢怎敢当得‘雅正’一誉……”说着稍稍顿了顿,目光中带了三分期待:“梁县尊竟是……呃,竟是小高先生师兄?” 高拱既然将高务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高拱的门生按理说都可以算得上是高务实的师兄,这一点从此时的习俗上来讲,大抵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当然,在高务实如此年幼之时还非要这般表述,显然是有一定恭维之意,毕竟“师兄”们全是金榜题名过了的进士,天下一等一的大才,而高务实却还连个童生都没去考呢——真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现在甚至还算不得“读书人”,只不过是出身摆在这里,没有人会认为他将来不会是“读书人”罢了。 “算是吧。”高务实表情淡淡地答了一句。 陈矩微微一怔,便即明悟,暗道:“我倒是唐突了,高家家学渊源、数代官宦,此子又是高家子弟之翘楚,更得高阁老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他的心气自然是很高的,瞧不上三甲出身的梁县尊也不足为奇。” 其实高务实倒不是瞧不上梁梧的科考名次——虽然梁县尊的确只是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在整个金榜之上接近倒数。可即便倒数的进士,那也是进士,是毫不作假的三年一科、全国只取三百多人的绝对精英。高务实这个态度只是要表达一下:小爷我宰相门第,梁某区区县令,他叫我一声师弟那是他高攀我,我若给面子就应他一声,若不给面子……他待怎地? 当然,他表达这个态度,倒不是说他真有这么严格的等级观念——好歹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这点儿人人平等的觉悟还是有的——只是为了接下来谈论的事情打个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4章 务实读书(上) 高务实见陈矩脸色有些尴尬,知道火候已够,这才放下手中香茗,微微一笑,道:“安肃县近些年学风不兴,漫说抡才大典之上少有名姓,便是经年秋闱,似乎也有江河日下之忧,我那位‘师兄’当日提起此事,也是焦虑得很……可惜小子未曾到过贵乡,也不敢轻言臧否,却不知陈公以为,贵乡所以学风不兴,问题之根源究竟在何?” 陈矩一时不太明白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心想我总不能说是县尊老爷教化无方吧? 当下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小高先生明鉴,北地学风原不如江南浓郁……呃,不知小高先生是否知道,霸州自来马贼尤多?” 高务实微微皱眉:“略有耳闻,怎么?霸州马贼也肆掠安肃?” 陈矩苦笑道:“安肃毕竟附郭保定,而保定乃是巡抚驻地、天兵云集,所以要说马贼肆掠,倒也谈不上。然则安肃离霸州毕竟只隔了百五十里,快马一日便到,因而三不五时总要遭马贼骚扰,打家劫舍倒是不多,但劫掠过路商旅之类,却是时有发生,另有种种不法,不一而足,因此此间学子更难一心向学。再者,奴婢记得幼年在乡时,社学破败,不仅课舍敞风漏雨,甚至连社师廪赡都时常拖欠甚至干脆短缺,近年偶有回乡探亲,其状如旧。按理说,生童所用书籍及各项杂费无须自行负责,但囿于县府穷困,其实根本难行。至于县学,听说也差不多如此……” 高务实点点头:“就是说,安肃学风不兴,一为匪患,二为社学、县学的办学经费无法保障?” 陈矩本来听得心里一突,有点担心高务实的立场,但瞥眼一看这位小高先生面无愠色,总算放下些心来,点头道:“大致应是如此。” 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霸州马匪之患,没有百年也有数十年了,实非我一白身小儿能够处置,这一点请陈公体谅。至于安肃县学、社学经费无着之事,可请陈公放心,此事我会修书一封与梁县尊说道说道,请他多加关注。” 霸州马匪之患由来已久。所谓马匪,当地俗称响马或响马盗,若要究其根源,可能要追溯到明廷河北马政之上,此处先不赘述。只说正德年间,霸州就爆发过一场刘六刘七起义,其以马匪为主力的叛乱军甚至曾经攻占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许多州县,并曾三次逼进北京。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患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以对于马匪之事,高务实表示爱莫能助陈矩是完全理解的。 倒是对县学、社学经费问题,陈矩听得高务实如此回答,就真是又惊又喜了!惊的是此事与小高先生毫无关系,他居然会拉下面子给一个“区区同进士出身的县令”亲自修书一封说道此事,这自然是给自己卖了个面子,可是自己不过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里值得这位当朝第一宠臣的亲侄儿这般看重?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喜的是,有这位小高先生一句话,那位来高府连座师一面都见不着的梁县尊还不得好好把县学社学拾掇拾掇?就算县府再穷,哪怕府库里头干净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可只要县尊老爷稍稍上心,区区一点办学经费怎么也是能够保障的啊! 想他陈矩秉性摆在这里,在宫里地位也不高,本就没有多少收入,每年还要给家里捎些银钱供养老父、兄弟,手头着实有些紧紧巴巴,若是兄弟读书这一块能省下一笔,那可就轻松多了。 想到这里,陈矩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朝高务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道:“奴婢替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及阖县学子谢过小高先生恩义。” 高务实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口中道:“诶,陈公何须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再说,小子这也是帮梁师兄拾遗补缺,毕竟这般情况乃是出在他的治下,他若能使县内学风清肃奋扬,可不也是他的政绩?” 陈矩不听,硬生生将这一礼行完,高务实又劝了几句,双方这才再次分宾主坐好,又聊了一会儿,陈矩见天色不早,想着自己还要回宫复命,不敢久留,这才告辞离去。高务实见施恩笼络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久留,但还是亲自送了一送,又是令陈矩一阵感动。 在陈矩看来,以高务实这般出身,还能如此折节下交,当真是仁厚天生,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内廷小宦,平日里也就是干点端茶跑腿的活计,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报这一恩?只好在心中记下,留待来日了。 陈矩心中感恩且不赘言,却说高务实这边送走陈矩之后,按例先去给伯母请安,自己再去了书房读书。高拱虽然犹豫了许久也没给高务实想好要请哪位大儒做西席,但课业还是亲自给高务实布置过一些的。 当然,高务实的课业其实相当简单,眼下无非就是背书,因为明代不考试帖诗[注:记得曾在某著名小说中看见明代主角考试帖诗,这个实际上应该不可能,明及清朝前期都是不考试帖诗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到乾隆时期才重新将试帖诗列入考核。],一切考试全在《四书》和《五经》之中出题,因此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具体的解读都是待背熟了再去细讲,这也是高拱对于请西席如此慎重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之一。毕竟背书这件事无须时刻监督——回家检查就知道是否用心了。至于将来的讲解,就算没有西席又如何?他高拱自己不就是当世大儒?开玩笑,那么些年的国子监祭酒是白干的么? 国子监祭酒懂么?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 更何况,他高拱还是当年的裕王讲师,当今帝师!皇帝都教得了,还教不得自家侄儿? 当然,其实高拱之所以在自己如此繁忙之时还对高务实的学业有如此信心,除了身为“帝师”的自信之外,更来源于高务实自开蒙以来一以贯之的优异表现。 高务实开蒙极早,三岁多时因为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族中长辈欣喜之余立刻为他开蒙——这里要稍微多说一句,古人开蒙时间不定,对于一般人家,攒够了“学费”即可开蒙。而对于不差这点小钱的人家,什么时候开蒙就主要看孩子自身。毕竟有的孩子会说话较早,有的孩子会说话则较慢,总不能让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强行开蒙吧?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孩子的开蒙时间,常以孩子能比较清晰表述自己的意思为主要考量。譬如李白就自言“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唐时与明时开蒙所学固然颇有不同,但大体可以认为最迟五岁时李白肯定已经开蒙,而事实上五岁开蒙其实已经相当早了——要不然以李白的性子,他不会拿出来“显摆”。至于明朝,当下比较常见的开蒙时间多在七八岁左右——倒是很符合后世上小学的时间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4章 务实读书(下) 高务实今年八岁,却已经开蒙接近五年,这是何等少见!怎么能不让高拱对他信心十足? 那些什么“三百千”[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童蒙训》等已经问世的著名开蒙读物,他都早已倒背如流——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前世幼时,爷爷是乡下教师,早年读过私塾的那种,所以“老观念”很重,以上开蒙书全部让高务实背过,甚至这里头还缺了高务实自己最喜欢的两本《龙文鞭影》和《增广贤文》,这两本书眼下尚未面世,高务实甚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默写出来造福大众。 当然,造福大众这个心态他虽然的确是有一点一点,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希望用这两本书“养望”。只是后来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龙文鞭影》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拿出来一用,但《增广贤文》却不行——这本书怎么看都是一本看透了世态炎凉的“老江湖”才能落笔之作,并且话里话外遵循的都是荀子的性恶论,以他小高先生的出身、年纪、经历,写出来也只会被当做是请人捉刀邀名,反而不美。 高务实眼下所读之书,乃是《大学》,在明代读《大学》,必然要同时读与之“配套”的《大学章句》,毕竟明朝尊朱熹为朱子,朱子的观点若不熟读精通,科考必然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事实上,他真正喜欢并且常常认真研读的有关《大学》的书,却是邱濬的《大学衍义补》。 高务实一贯觉得,四书也好,五经也罢,内容大多数都太过于“形而上”,或者用他内心的话来说,干脆就是:高谈阔论。 但读《大学衍义补》则不光是学问上的事,也是治国理念上的事——明代实学,源出于此。 “实”本是个会意字,《说文》里解释实字:“实,富也,从宀(注:念‘棉’。)、贯。”贯是货物的意思。所以段注:“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可见实即为真实、充实之意,而延伸到实学便可以理解为切实具有的学问,是指真才实学,甚或实用之学,乃至以国富民强为目的的学问。 实学一说,先是见诸于唐宋,但其渊源,则至少应该上溯至汉时。汉儒以先秦孔子教授学生的六种典籍《诗》、《书》、《易》、《礼》、《乐》、《春秋》为经,但因后来其一失传,只余其五,遂称五经。汉时儒学渐重,自董仲舒上书武帝,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主张后,儒学更受到官方的支持和推广,逐渐成为官学。当时的读书人无不习经,能通一经者即为儒生,能兼通五经、博综众说者为通人,被视为有实学。 或许有人纳闷,儒学在后世人眼中明明就是个“光讲大道理”的学说,根本没几个人会把儒学跟实用挂钩而论,怎么回事呀? 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说:“儒术之兴,既因实政,故其学于实用颇切。”又说:“当时之治经者,率重事实而不龂龂于简策,故其学有用而不繁。”吕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初儒学在汉代以经学的形式兴起之时,注重实政、实事,堪称实学。其后,由于经学内部的今古经文相争以及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提出,助长了谶纬迷信之风,使得儒家经学日益繁琐、诡秘、虚妄,渐渐走向了初期儒学的反面。 而邱濬的《大学衍义补》之所以被高务实看做明代实学之始,原因何在?盖因明人之读《大学》,一如宋人真德秀所作之《大学衍义》,只注重于了解格物、正心、修身、齐家之理,而对于治国、平天下之事无所道及。因此《大学衍义补》便主要以治国、平天下为主要着眼点加以阐述,其中无论政治理念、经济理念、民族理念等等,均有阐发。 其政治思想,如君主之作用、君民之关系等,有着比前人更明晰清楚的论述,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民贵君轻这个范畴之下的衍申,不必细讲。但其在经济理论上的观点,在当时而言却颇为先进,譬如他说:“盖天下百货皆资于钱以流通,重者不可举,非钱不能以致远;滞者不能通,非钱不得以兼济;大者不可分,非钱不得以小用,货则重而钱轻、物则滞而钱无不通故也。”这便是认识到了“钱”即是后世所说“一般等价物”的道理。 说到明朝宝钞的弊端,他不仅阐述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之法:“莫若以银与钱钞相权而行,每银一分易钱十文,新制之钞每贯易钱十文,四角完全未中折者每贯易钱五文,中折者三文,昏烂而有一贯字者一文,通诏天下以为定制而严立擅自加减之罪,虽物生有丰歉、货直有贵贱,而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 这里的“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实际上应该是确立以银为本位的纸币发行制度,以避免纸币滥发造成的货币贬值。在当时来看,银本位财政体系放眼全球也许有些问题,但邱濬所处的时代,西方大航海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明朝内部如果执行银本位财政体系,高务实觉得应该还是很先进货币思想。甚至就算是眼下离邱濬时代又过去了七八十年,银本位在大明内部执行也未尝不行——至少比当前的混乱要好。 其他诸如提出劳动价值论、反对国家专卖制度而提倡民间自由贸易、倡议朝廷设立“古之计相”——类似后世国家统计局——乃至提出各地每年上报粮价而朝廷据此规定赋税额度等等,不少甚至是高务实“救明”计划中要分步骤实行的类似方针。 高务实所以深读《大学衍义补》,也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从这些前贤的著作、言论中为将来的改革找一些依据。须知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董仲舒之后的儒家盛行时代,改革可不是当政者随口说一声就能实行的,没有一定的理论依据,没有一定的舆论基础,根本不可能。 此时他正看到“河漕视陆运之费省什三四,海运视陆运之费省什七八,盖河漕虽免陆行而人挽如故,海运虽有漂溺之患而省牵率之劳,较其利害,盖亦相当。今漕河通利,岁运充积,固无资于海运也,然善谋国者恒于未事之先而为意外之虑,宁过虑而无不临事而悔。”心中暗道:“邱濬想用海运代替漕运,此事定为与漕运利益有关人士破坏,我将来若要改革此法,须得想好那传说中‘漕帮’人士的出路才行,不然肯定事倍功半,甚至干脆搞不下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响起,心中一动,便听见外头赏月听琴二女的声音:“奴婢见过老爷。” 然后便是高拱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少爷可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5章 伴读之邀(上) 高拱推门而入时,高务实已经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三伯。” “嗯,在读什么书?”高拱说着,自己在主座上坐了,又一摆手:“坐下说吧。” 高务实于是坐了,答道:“在读丘文庄公的《大学衍义补》。” 高拱稍稍蹙眉,道:“我知你已能背诵《大学》,但眼下你仍应着力于《章句》(注:指朱熹《大学章句》),其余《衍义》也好,《衍义补》也罢,待来日再去细读不迟。” 高务实恭顺点头,语气很老实,但话却颇为自负:“今日原定背诵《章句》右传之六、七二章,但此二章篇幅颇短,因此连第八章也一并背了。此后侄儿见尚有闲暇,左右也是无事,这才又读了读《衍义补》。” “哦?”高拱面带欣喜,但转念又道:“那我便考你几句,我起头,你背下句。” 高务实毫无惧色:“请三伯起头。”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高务实立刻接口:“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高拱又问:“程子作何解?” 高务实答道:“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朱子作何释?” 高务实答道:“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乐,并去声。忿懥,怒也。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后世中国的教育方式受到西方教育方式的影响极重,基本上是以鼓励式教育为主,也就是但凡孩子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就充分表扬、鼓励,因为这有助于孩子建立自信,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孩子,将来多半乐观自信,斗志昂扬。 但古时中国历朝历代,其教育方式却基本相反,所坚持实行的主要是挫折式教育,常常表现在人为的提高教育要求的标准,使受教育的孩子经常性的达不到师长的要求,然后再加以惩戒,同时大力督促。如此一来,则能使孩子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不会陷入骄傲自满的境地,时时自省、戒骄戒躁,同时又因为反反复复的“挫折”,使其养成一种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品质。 这是两种教育方式各自的优点,但它们也都有其缺点。譬如鼓励式教育,容易使孩子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其他人的感受,变得傲慢自大,且虽然平时自信,但一旦遇到挫折打击,又容易自我怀疑、自暴自弃,以至一蹶不振;而挫折式教育下的孩子,虽然通常谦虚坚韧,但有时却又显得缺乏担当,过于圆融,简单的说就是缺乏领袖气度,不敢为人先。 当然,这是指普遍表现,并不妨碍出现个别反例。 后世因为清朝愚昧落后,使得中国人经历了惨痛的教训。而后西风渐盛,甚至有人提出全面西化,虽然最终未曾实行,但不得不说,西方式思维仍然大范围注入,使得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几乎完全被西方教育模式和思想所取代。 但高拱显然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西方教育思维,他所力行的仍然是传统的中国式挫折教育。因此他见高务实应答如流,虽然心中其实颇为欣慰,但面上却是不露丝毫,只是淡淡点头:“还算是用了些心的。”然后立刻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今日何以回来得这般早?”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我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吧? 当下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莫不是诸位阁老对某些事情有所争议?” “哼,有赵大洲在,内阁哪天能没有争议?”高拱面上露出一丝厌恶,摆了摆手,仿佛要赶走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苍蝇一般:“不是内阁不谐——内阁再不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提前下值……我此来,是因为今日圣上召我过去,与我说起了一桩事。” 高拱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左手食指在几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圣上征询我的意见。” 高务实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暗叫苦:隆庆皇帝该不会真是什么话都跟高拱直说吧?难道那天出的主意,隆庆老大就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准备问一问高拱是否反对,不反对就要实行了?可是……你实行就实行,别把我卖出来啊!我他喵的现在才八岁,你这么一搞,事情传出去的话,我将来还要不要混了?满朝官员不得把我当杀父仇人看待? 但高拱这么盯着他,他又怎敢不作回应?只好苦着脸,道:“三伯,我……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瞧那可怜模样,倒是比喊“草民冤枉啊”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皱了皱眉:“你当然不知道……”他收回了敲桌子的手,摸了摸自己那把大胡子,略微抬头,眼睛顶着房梁,思索着,似乎在对高务实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圣上夸了你一通,然后说,太子希望你能进宫……” 高务实大吃一惊,直接跳了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进……进宫?” 高拱被他突然这一下子惊得一抖,然后回过神来,用力一拍桌子:“大惊小怪什么,上蹿下跳,成何体统!给我坐好!”但他话音刚落,忽然自己明悟了过来,忍不住笑,指着高务实仰天打了个哈哈,乐道:“你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进宫’!” 事关小弟弟的安危,这事可疏忽不得,所以高务实仍是紧张兮兮,将信将疑地问:“进宫还分很多种?” 高拱微愠道:“谁敢让我高家的后辈行那背祖失德之举!”他有些恼怒地摆了摆手,也不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道:“太子的意思是,他想让你进宫陪他一起读书。然则重臣子弟充当太子伴读之事虽然古时有之,但在我朝却无先例,圣上担心外廷议论,是以先来问我意下如何。” 高务实吃惊得嘴里能塞进一颗鸡蛋,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拱忽然凝神盯着他:“该不是你自己跟太子提起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5章 伴读之邀(下) 这话问得高务实哭笑不得,心道:所谓“陪太子读书”,在我那个时代可是嘲讽人的话呀,意思是专门给人当绿叶,整个就是一陪衬。就这种破差事,我还自己跟太子提及?我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天生就有自虐症? 连忙两手直摆:“没有没有,三伯,我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馊主意?”高拱眯起眼来:“你且说说,这怎么就是馊主意了?” “呃……”高务实一时有些摸不清高拱的心思,但想来不管什么心思,至少三伯不可能会害自己,也就定下神来,稍加思索,答道:“其一,方才三伯已经说了,我大明并未有此先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倘若真行此事,必遭朝野非议,无论是对三伯今日亦或是对侄儿将来,都没有好处。” 按理说这是谨慎之言,绝对是正经的“为官之道”,谁料高拱却大摇其头,正色道:“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高拱这番话说得高务实心中惭愧,自己一个穿越者,在许多方面对于这些“古人”都有心理上的优势,孰料却反而不如一位古人有担当。他不敢再坐着,正了正神色,起身拱手一礼:“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摆了摆手:“这一条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担忧……坐下吧,说下一条。” “是,三伯。”高务实老老实实坐回去,沉吟了一下,道:“倘若第一条三伯并不在意,那这其二,甚至其三,也就不必说了。反而……” “反而什么?” 高务实慎重地放慢语速,缓缓道:“反而,若真如此,倒也有不少好处。” 高拱盯着高务实的双眼,认真地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好处就是……今日之圣眷,来日之圣眷?” “是!”高务实这次却不藏着掖着,也不怕惹高拱生气,直言道:“三伯,无论今日之圣眷,还是来日之圣眷,只要我等求此圣眷的目的,不是要把持朝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瘦天下而肥一己,而是要整肃朝纲、刷新吏治、富国强兵,那么侄儿以为,这圣眷求之无愧。” 高拱本已准备好驳斥,但不料高务实说的却是这样,不禁迟疑起来,沉吟半晌,时而展颜、时而蹙眉,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只是这般行事,委实称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三伯多次教导小侄,凡事以做事为第一前提。再说,巩固圣眷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古往今来无数大臣,但凡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谁还能缺了圣眷?要真是连圣眷都不需要就能成大事者,那……才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无须圣眷也能成事的,要么效伊、霍,要么仿操、莽。 高拱听了,又是轻叹一声,这话说的是事实,他也无从驳斥。 高务实就继续问道:“那今日圣上提起此事,三伯是如何回答的?” “我只推说事关重大,须得仔细思量,所以眼下既未应允,也未拒绝。” 高务实点了点头,起来踱了几步,问道:“太子尚未正式开蒙?” “圣上不想让太子年岁太小就受规过甚,因此正式开蒙的确是还没有,不过据说已经识得不少字了,像《三》、《百》、《千》据说都已经读过。至于学得好不好,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听说这些是李贵妃亲自教的,冯保几个在一旁帮衬。”高拱想了想,问道:“怎么,你觉得太子应该开蒙了?” 高务实心中有了底,但却不肯现在说出来,只道:“倘若我果去宫里伴读,我已读《四书》而太子尚未开蒙,那可不就全是耽误我自己了?所以太子若真要我伴读,就应该早点开蒙,一来于开蒙一事,我多少能帮衬着太子一些;二来,我自己也算是温故而知新。” 高拱却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轻轻转着杯盖,细细思忖,老半晌才道:“我方才说,我不畏人言,此非虚言,但我所以不畏人言,其中有一个原因:余少出名家,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并选为庶吉士。二十一年,余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为裕王主讲。三十七年,迁翰林侍讲学士。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四十四年,景王薨于藩,余升礼部尚书,召入直庐,得服飞鱼。四十五年三月,由徐华亭荐举,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高拱说到此处便即打住,高务实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我大明对对读书人尊之重之,三伯进士出身、翰林清贵,不仅是今上之帝师,为官履历亦堪称完美,是以旁人即便污言诽谤,其能下嘴之处却也不多,轻易动摇不了三伯;而小侄就不同了,黄口小儿,既无文名、又无显举,何以为太子伴读?于是朝野不安,民间议论,必是纷沓而至,届时……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局面了。” 高拱见自家这小小年纪的侄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说,还面无惧色、泰然自若,不禁大异,忍不住问道:“你既已料定会有这般局面,就一定知道这般情况可是异常严峻。犹记得前年,你三伯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请辞归乡。有道是:文人一支笔,杀人不用刀!可你……却为何这般镇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6章 李代桃僵(上) 高务实笑了一笑,施施然道:“若只是圣上这么提上一句,侄儿便急吼吼入宫做了这个伴读,那自然要遭朝野议论、士林鄙夷,说我高家谄上。然则……侄儿有一计,只需在此之前先做些准备,到时候恐怕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要赶紧把我送进宫陪太子读书去。” “哦?”高拱此前只知自家侄儿读书聪慧,却不知他竟还有其他谋略,不禁反问:“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扬眉:“此计名曰:李代桃僵。” “说来听听。”高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脸色。 高务实重新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三伯,眼下朝廷大事,是不是定策于内阁、报呈于陛下、施展于部院?” 高拱答道:“那是自然。” “开国、靖难两系诸勋贵可有什么说道?”高务实笑眯眯地问道。 “两系勋贵?”高拱撇了撇嘴:“自土木之后,勋贵之威便已折损大半,而眼下距土木之难又过去这许多年,任他哪一系的勋贵,也不过高爵厚禄荣养着罢了,哪还能真正参预朝政?即便是朱希忠、张溶等寥寥几人,平日里也不过唯唯诺诺,做些代天郊祭之类的面子活儿罢了。” “即便如此,朝臣们可肯放任勋贵胡乱邀宠?”高务实笑容依旧。 “勋贵胡乱邀宠?”高拱皱了皱眉,面上的不屑却顿时收敛了起来,很是慎重地问:“此言却是何意,哪家勋贵胡乱邀宠了?” 高务实笑着摆摆小手,大模大样地道:“三伯不必紧张,现在自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让他有。” “我们?”高拱眉头皱成川字,又瞪了他一眼:“不要打哑谜,有话快说。” 高务实嘻嘻一笑:“三伯,我此来京师之前您便交待,让我注意言行,在京师切不可任性妄为……” 其实这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高拱当时的意思不过就是:京师这地方藏龙卧虎,你三伯我虽然深受圣宠,但你要是在外面老跟人起冲突,特别是老得罪一些大有背景的人,那也是很麻烦的事,所以你小子给老子注意点,别没事就乱得罪人! 高务实见高拱面色不变,心知这种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便继续道:“是以侄儿来京之后便找府中门子问过了京师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家的大致情况。” 高拱面色稍霁,颔首道:“这倒是要算你有心了……不过这跟你之前所言有甚关系?” “成国公朱希忠之嫡长孙朱应桢时年九岁,英国公张溶之嫡长子张元功时年八岁,临淮侯李庭竹之嫡长孙李宗城时年七岁。”高务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如果圣上先召他们这些人陪太子玩耍……” 高拱先是听得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猛一伸手做出阻拦之状,道:“万万不可!若是这般,满朝上下非炸了锅不可!”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面色有些得意:“可是三伯,这些勋贵,按理说可都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之族,他们的子嗣与皇族之间多有情谊,那也是情理之中。圣上既然想让太子的童年多些欢乐,与这些世代忠良之后一起玩耍些时日,至少明面上来看,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吧?” “你哪知道这里头的轻重?”高拱急道:“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劝谏陛下,什么太子年岁已长,仍未出阁进学,已是迟了,更不宜嬉戏玩乐;又可以说太子乃国之储君,圣学未成却与整日与臣下之子厮混,如此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实取乱之道也……你还怕他们没话说?到时候通政司里面又要堆上一大堆谏疏,徒惹圣上烦忧!” “正是要他们上疏劝谏,正是要圣上为此烦忧!”高务实也突然正了正脸色:“三伯,您想想,一旦真到了那般局面,您再出面,请圣上召我进宫为太子伴读,外廷会怎么想?” 高拱不由一怔。 高务实却接着道:“他们会觉得您是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立场上,用一个半正式的‘伴读’来压制勋贵集团用以‘谄媚’太子的‘玩伴’!这代表您是在想方设法保全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毕竟,如果勋贵集团与太子的联系太过密切……纵然陛下春秋鼎盛,但将来太子也总是要登基的。” “慎言!”高拱一拍桌案,瞪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立刻闭嘴,但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高拱对于“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这两个新鲜词汇的接受能力很强,丝毫没有受到困惑,只是心里惊得有些厉害,甚至看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样。 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即便按虚岁算都只有八岁而已,竟然已经洞悉文官与勋贵武臣之间的利益冲突,甚至还能在如此层面上加以利用?这要是等他长大,真的金榜题名之后,那还了得?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只怕也为时不远! 沉默半晌,高拱才沉沉问道:“务实,你可有什么理想?” 高务实略微诧异,却还是平静地回答:“圣人垂拱,万世不替;富国强兵,中兴大明。” 高拱听罢,如释重负,很是松了口气,露出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缓缓点头:“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高务实有些理解他的心思,但却假作不解其意:“这是自然,三伯何以有此一说?”又立刻转过话头:“三伯,您可是答应了?” 高拱再次长出一口浊气,道:“我可以先答应下来,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怎能确定偏偏是你进宫为太子伴读?须知朝中大臣人数众多,其家中也未尝没有年岁合适的子弟可供选择。” 高务实笑道:“这个简单,其一,太子眼下只认识我,且对我观感似乎还不错,这是一大优势,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二,我有一策,可让宫里宫外对我为太子伴读都无从反对。” “哦?”高拱眼下已经一点不敢小看自家这个小小侄儿,不禁摸着胡须问道:“你有何策,这般笃定?” 高务实却笑道:“小侄有何策,此时倒不急着说,只消三伯为小侄稍作安排,小侄定让内廷外廷皆大欢喜,无不称心。” 当下便将自己的构想为高拱一一说明。 高拱听罢,却稍稍有些迟疑,慎重地道:“你这……排场可是不小。也罢,我便信你一回,这些安排,虽说连后宫都牵涉到了,但只要说动圣上,倒也没有什么难办。那好,你便好生准备准备,我自会找个时候与圣上提及,想必圣上能够应允。” “多谢三伯,侄儿定不辜负三伯一番苦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6章 李代桃僵(下) 高拱走后,高务实便坐在书桌前沉思,时不时还有些摇头晃脑,嘴里头似乎也在默念默念着什么。一旁的赏月见得新奇,趁高务实端茶喝水之时插嘴问道:“少爷是在温习功课?” 高务实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些得意地道:“有本书多年前读过,近来怕是要用,所以看看是不是还记得。” 赏月听得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少爷是在逗弄奴婢吗?您虚岁都才八岁,也好说‘多年前’读过什么书?” 高务实摆摆手,理直气壮地道:“你看,孤陋寡闻了吧?所谓‘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你有没有没听过禅宗有个说法,叫做‘宿慧’?” “宿慧?那是何意?”赏月显然对佛学并无研究,自然不解其意。 高务实一副好为人师地模样:“宋真宗时有本书,叫做《景德传灯录》,里头最早提到‘宿慧’一词,原文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宿慧,就是前世带来的智慧。” 赏月听得一怔,将信将疑地问:“前世带来的智慧?哪有这种事?” 高务实神神道道地问:“有些人在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明明读的是一本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书中内容也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但偏偏就会突然感到:‘呀,这我以前看过’!你瞧,这个其实就是宿慧了……你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赏月呆了一呆,忽然睁大眼睛:“好像真有过呢!那……那我也有宿慧?” 高务实哈哈一笑:“宿慧这种东西,但凡前世读过书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只是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至于我呢……这个宿慧就比较多了。” 赏月作为高务实身边人,早知自家大少爷乃是“神童”,闻言不仅没有怀疑,反倒恍然大悟:“难怪少爷生而聪颖,原来是有这般宿慧!”当下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高务实摆手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禅宗确有宿慧一说,但高务实于佛学并不精通,有限的一些了解多半是从当年南怀瑾先生的文章中看来的,“宿慧”说也是如此。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跟宿慧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总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生而聪颖”这回事吧?因此将这套宿慧论以拿来主义的方式用了一用。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高务实神神叨叨的轻吟慢诵终于结束,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刚要站起来,就闻到一股茶香,回头一看,却是听琴端着茶盘过来了,茶盘上放着一杯香茗。 “大少爷,请用茶。”听琴的个性比姐姐内相不少,说话的风格也相对内敛,呈上香茗就乖巧地玉立在旁不再多言。 高务实看着摆好的茶盏,心里不由感慨,“旧社会”的大家世族培养下人也是一门大学问呐,她们是怎么看出我正好这时候就打算休息的呢?当年我干了几年秘书,也只能在书记工作完毕的时候紧赶慢赶地给人家泡茶,可你瞧人家小姑娘,居然还能预判。可见有些东西从小学起和长大了再学恐怕还真有差距,又或者说……她们毕竟是专业的? 稍稍发了下呆,高务实收起这些心思,一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一边心里又琢磨起“正事”来。 按照他的“远景规划”,在考中功名之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本有三件。 首先,提前创办一些“企业”,一边夯实财力,一边培养人才。毕竟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光靠大明的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可远远不够,而培养人才最好的办法则是让那些苗子边学习边实践,尤其是一些工商业人才更是如此。要知道在现代社会,一个刚从象牙塔出来、毫无半点经验的学子,转头就想成为一名虑事周全的大企业家,那基本不可能。也许有极个别优秀的二代一毕业就开始管理不小的盘口,但那是有前提的: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庭熏陶,同时在他们工作的时候,其父辈还会安排足够放心的干将辅佐……这些都是重要前提。眼下这个大明,有几个人能理解高务实将来要做的事情?不培养人才,将来一定事倍功半。 其次,要熟悉这个朝廷,也让这个朝廷熟悉自己。前半条相对容易,有高拱这位隆庆第一宠臣的伯父在,自己要熟悉这个朝廷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甚至可以多方位、近距离的观摩、体会。但后半条就比较难一点了,毕竟自己眼下只是个八岁小童,就算表现得成熟一点,在人家眼里恐怕仍旧只是个孩子。如果只是做到让那些值得注意的朝臣记得“高肃卿家的侄儿好像还挺聪明”,那基本没有什么意义。自己要努力做到的,乃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意识到“高肃卿那个侄儿从小就惊才绝艳,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这两种情况乍一看差别似乎不大,其实大不相同,前者无非是聪明一点,可小聪明也是聪明,有小聪明的孩子多了去了,将来却未必有什么大出息;后者的聪明却完全不同,是要让他们从小就不敢小觑自己,或乐见其成、或胆战心惊地等着自己将来如日东升、操权执柄!要达到这个目的,可就难上加难了。但却惟其如此,自己在士林、朝堂才会有影响力,将来改动大明某些智障一般的祖制,才会降低一些难度——王安石当初若非养望多年,安敢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因此自己要做的这第二件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养望。 第三件事,则是短期内最关键的“近忧”——力保高拱不倒!历史上隆庆帝尸骨未寒,高拱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扳倒,明明是隆万大改革的先驱,绝大多数有意义的改革都是由他发起,谁料最后却被张居正截胡,在后世生生被遗忘到了天涯海角,世人只记得一个为改革呕心沥血、英年早逝的“万历首辅张居正”,却根本不会记得那个“有干济才,勇于任事。既为首辅,更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其筹边、课吏、用人、行政,不数年间,成效卓然”的高肃卿!简直是既悲催,又荒谬! 第一件事,眼下已经开了个头,自己手里头资本有限,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第二件事,眼下有个意外出现的好机会,自己已经临时作出了应对,希望能够如愿以偿,但具体还是要等高拱的安排才好继续;唯有第三件事,眼下还只是一个设想,实际上根本连门槛都还没摸着,得抓紧时间找机会了……当年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7章 理清思路(上) 说是这么说,想是这么想,但创造机会也并不是易事。按照此前高务实的想法,原本历史上的倒高三人组,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 这里头,真正和高拱有着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的,只有张居正。虽然高拱和张居正目前正处于蜜月期,且此前也多数处在政见相近的情况,二人的政治目标也颇为一致,或者至少说是颇为类似,但他们二人有一个永远无法开解的矛盾:即便大家都是改革派,可是……谁主谁从? 后世有些学者囿于历史偏见或狭隘地域观念,强行把高、张对立起来,认为张是改革家,而高则是“奸相”、“佞臣”。这种“褒张贬高”的倾向即使在高务实穿越前还有一定影响。而事实上,高、张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互相保护、互相帮衬,不仅在政治上倚为同盟,在学术上也有颇多共同之处。然而可惜的是,从个性而论,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恐怕都认为隆万大改革的英雄人物,只需一人足以! 高务实自穿越后没多久就打定主意帮助高拱,这里头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因为自己穿越成了高拱之侄,而如果要“更好更快”的拯救大明,这个身份十分有用,高务实不想抛弃。但他自问也不是完全由屁股决定了脑袋,因为高拱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值得他倾力维护的。 从历史来看,在政治上高拱开创了明中后期“隆万大改革”的先河。之所以能称之为开创,是因为高拱有三个“首先”。即首先奠定了隆万大改革的理论基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的变法思想;首先提出了隆万大改革的政治纲领——《挽颓习以崇圣治疏》(高疏于嘉靖四十五年提出,张居正《陈六事疏》于隆庆二年呈上);首先把改革思想和纲领付诸实践,他的改革还为张居正的改革奠定了人事、政策基础。有这三个“首先”,开创一词,高拱当之无愧。 而在学术上,高拱则是明代实学思潮的先驱者。嘉、隆、万三朝本是阳明心学和经世实学的勃兴时期(虽然心学逐渐变味了)。但高拱通过批判此时心学空虚寡实之弊,全面阐发了其实学思想,即“天地之间惟一气”的元气实体论,提出“在天有实理,在人有实事”的实理实事论,“事必求其实”,“虚心以求其是”的求实求是论,“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实政实惠论。他的实学思想对明清之际整个实学思潮的鼎盛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从宋元明清气学发展得高度来看,高拱既是明代气学阵营的重要代表,也是构成从张载到王夫之气学发展的中间环节,具有非常重要的承上启下历史地位。 而且高拱绝非一个只提理论而短于实践的理论学者,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实干派。尤其是高拱在隆庆后期职掌吏部继又提任首辅后,针对嘉靖中期以后的诸多弊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在吏治方面,实行进士举人并用,破除举官舞弊陋习,创建人事档案,建立任官梯队,完善地区回避制度,州县正官年轻化,精简机构,健全考核制度,打击行贿受贿等。 在军事和边政方面,破除兵部“一尚二侍”旧体制,建立“一尚四侍”新体制,兵部司官精选久任,选拔边才充实兵部司属,建立边帅休假之制等。 这些改革很快取得了显著功绩:在西北迫使俺答称臣纳贡;在东北取得辽左大捷;在西南和平解决安氏内乱;在南方取得“岭寇底宁”之效等等。 而在法治方面,高拱也有上佳表现。他督令观政进士讲求律例,实行刑部司官久任之法,强化州县正官问理刑名之责,弭盗安民,严惩酷吏,平反重大冤案等。 在理财方面,高拱加强钱粮官员的任用,完善税粮征收措施,推行清丈改革,实施一条鞭法(这功劳在后世全给了张居正),力行惠商政策,整顿币制等。 在漕政方面,高拱推行河海“二路并运”的整治方案:疏通漕运,开凿新河;破除海禁,恢复海运。 总之,高拱的改革取得了“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显著效果。后世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的教育家、史学家、哲学家,郑州大学首任校长,历史学系的创始人嵇文甫先生就提出“高拱是一位很有干略的宰相,在许多方面开张居正之先”。然而,“江陵成为中国近古史上特出的大政治家,赫然在人耳目,而新郑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其实新郑于江陵还是先进,江陵的学术和事功有许多地方实在可说是渊源于新郑”。嵇先生不仅肯定了高拱的改革功绩,而且也阐明了高、张在学术和事功上的传承关系。后世史学界提出高拱主持的隆庆改革是创始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改革只是隆庆改革方案的合理延续,合称为“隆万大改革”的论断,就是对嵇先生这一观点的继承和发展。 因此,高务实对于“保高倒张”是没有什么内疚之意的。在他看来,反正你俩的政治目标实际上差不多,执政能力搞不好高拱还强了一线,至于对皇帝的教导能力……高拱教导出来的隆庆皇帝虽然能力谈不上多强,但至少他至始至终都对高拱保持着足够的信任,也肯放权放手让高拱做事;张居正教导出来的万历皇帝虽然实际上能力并不差,却最终变得性格扭曲,不仅打倒并鞭尸了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最后还因为国本之争,闹得君臣不和,双方几为寇仇,天下喧然。 所以,三人组里头,第一个完全不用考虑拉拢,只需要考虑打倒的,就是张居正! 不就是政治人物之间的互相倾轧嘛!当年好歹也在县委混过、镇党委干过的高书记不屑的撇撇嘴:我干这个事没有心理压力。 那么,李贵妃和冯保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7章 理清思路(下) 李贵妃将来会是李太后,一般来讲,这个身份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人只可能去拉拢,倒是不大可能倒的,因为倒不掉——将来她作为皇帝生母必然要尊为太后,除非她干出秦始皇他老妈当年那样的丑事出来,否则拿什么理由去倒?而其他方面就算人家真干出什么错事,万历皇帝为了维持自己“纯孝之君”的颜面,也绝不可能对自己亲娘下手,到时候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李贵妃将来虽然会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但排在她的前头的其实还有一位,就是当今皇后、将来的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如果能坚决说动陈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作为内援,外廷这边高拱再安排好一些手段,虽然“倒”不掉李太后,但还是有机会逼得李太后无法过问政事的。譬如李太后那个后世名声奇差的老爹、国丈爷李伟,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要利用利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戏。但这个办法,成功几率未必多高,因为陈太后和清时原本排名在慈禧之前的慈安皇太后性格似乎差不多,是那种仁厚温婉之人,更不要说她对李太后和朱翊钧都非常亲切,要拉拢她反对李太后母子,理由也不好找。况且,就算拉拢住了陈太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这种事情一旦失败,后果太过严重,非到万不得已,高务实绝对不会选择。 至于为什么高务实考虑的都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的处置,原因说穿了一文不值:眼下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是李贵妃所出,于国有大功,而她一个安居深宫的娘娘,又没有干出什么明目张胆妒忌争宠的事儿来,哪怕是高拱这样的宠臣,也找不到理由扳倒她。 这么看来,三人组里头,李贵妃基本上就是只能拉拢、亲近的一个,坚决不能反过来行事。 那么,冯保呢? 高务实仔细想了想,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冯保当然可杀。历史上他对高拱怨恨极深,正是诬陷高拱事件的一手经办人,要动他,理由充分得很。而且动他并不算难,虽然此人在宦官里头算不上特别坏,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即便眼下他并不是最当权的宦官,可能还恶迹不彰,可这是大明朝,文官找宦官麻烦甚至不需要什么道理。譬如高拱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就跟皇帝说一句“此等阉宦,竟敢对我不敬”,冯大伴的下场恐怕就颇为不妙了,人头落地虽然不至于,但发配出宫做个某地镇守太监,却是完全有机会的。 然而高务实却知道,这个人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能不动最好还是不动。 为什么?因为他是李贵妃的人。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 虽说如今隆庆爷健在之时,高拱要对付一个区区冯保,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杀一个冯保容易,李贵妃那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了。 再说,今天动了冯保,明天李贵妃就不能再用一个张保、王保?所以冯保的脑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保所处的位置。冯保对于高拱而言,其真正重要的位置,并不是他眼下真正在外头拿得出手的内廷官职,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 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太子的大伴在太子登基之后,基本上就是新君最信任的内宦。皇帝最信任的内宦是个什么地位?前有刘瑾、后有魏忠贤。 虽然历史上万历亲政不久就自己动手处理了冯保,可在没亲政前,他也没敢把自己老妈安排在他身边的这位大伴怎么着啊。万一隆庆帝还是如历史上一样英年早逝,那么李贵妃就仍是代表皇室的最终话事人!而且这一代表就是十年! 那么,对于冯保也最好采取拉拢态度。 毕竟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没有张居正,冯保一个人并不能对他形成致命威胁,而且将来隆庆驾崩之后,他本就是头号顾命大臣,他需要的并不是斗倒这个、斗倒那个,恰恰相反,他在那个时间段里最需要的是稳定。 同样,只要没有张居正,或者说只要没有一个类似张居正这样随时可以取代高拱的人物存在,李太后怎么去动高拱?动完高拱朝廷怎么运转?如果当时没有张居正这样隐藏于高党阴影之下的反对派,百官众口一词,李太后又不傻,怎么可能去动高拱? 更何况历史上李太后动高拱可不是像野史里说的那样,什么她跟张居正有一腿——开什么玩笑,隆庆驾崩之前张居正有什么机会跟她见面啊?就算能有极个别见面的机会,难道还能是没有外人在场的?在朱元璋定下的那无比森严的后宫制度下,一位贵妃和一位内阁大学士还能有机会单独见面? 所以她纯粹是因为冯保的诬告,真正以为高拱有二心——万历的皇爷爷嘉靖就是在正德帝死后被当时首辅杨廷和找出来继承皇位的!虽说朱翊钧毫无疑问是隆庆的血脉,名正言顺由太子继位的,按理说高拱并没有任何法理可以废帝改立新君,可是……万一呢?隆庆帝在世时事事依靠高拱,简直是万事不决问高拱,李太后就算下意识里也会认为高拱此人厉害得紧。既然厉害,那万一这么厉害的人起了歹心,真要废帝新立,还怕他找不出个理由来? 这才是她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太后所最不能容忍、也绝对不敢冒险的事! 历史上高拱倒台,说白了就是张居正出主意、冯保执行诬告,最后导致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急切之间、惊怒之下什么后果也顾不上,直接下旨彻底撸掉了高拱本兼各职,让他速回原籍——也就是通常说的一杆子撸到底。 高拱这边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不是真有二心,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领命回家,还能干什么? 说到底,是高拱自己大意了,同时张居正和冯保那一击却正中要害! 因此高务实认为,只要拿掉张居正,稳住冯保,再劝高拱在隆、万交接之际万事以稳定局面为先,接下来的局面自然海阔天空。 如果还能提前布置布置,让李太后甚至小皇帝对高拱也有足够的信任,那就更加稳如泰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8章 香皂厂址(上)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思路理清,分清主次轻重,然后抓住重点进行针对性的布置安排,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工作中学会并养成的习惯。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高拱在隆万之交时不倒台,将首辅和首席顾命大臣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其次是养望,至少要在京城官场、士林上下甚至皇室之中给人留下少年英才、才堪大用的好印象;最后则是打造自己的实业班底,为将来引导大明的发展转型做好铺垫。 如果直白一点说,第一步是稳住自家在大明政坛的地位,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当然这说得可能严重了点,毕竟张居正历史上也不是要弄死高拱,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然而这件事如果不办好,那至少张居正当政的那十年高务实就什么都别想干,只能老老实实潜伏着。虽然从高务实的年纪来说,潜伏十年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知道大明的将来可是一件坏事接一件坏事,能不浪费时间就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毕竟在高务实看来,张居正那十年的改革干得并不如后世许多人以为的那么漂亮,很多问题他根本没有很好的解决,了不起就是跟李鸿章一样当了个裱糊匠。 第二步说穿了就是为将来自己金榜题名、步入政坛提前做出准备。官宦世家的优势可不只是经济资源、教育资源这些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却一定能享受得到的最大资源其实就是人脉。高务实自己前世就是从政的,虽然位置低点,但道理相通——你上头有人提携照顾、身边有人帮衬配合、底下有人摇旗呐喊,这样还办不成一些像样的事儿来,那你这个人就真的只能说是能力太差了。高务实前世秘书出身,平时干的很多就是些预先安排和查漏补缺的事,像这样的提前布置之类,早就成了行为习惯,根本不足为奇。 第三步就更是长远规划了,当然也意味着眼前的好处——没有产业,哪来的资本去交朋友啊?这世道,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单纯地看你这个孩子表现不错,方便的情况下顺手帮你点小忙的好人。可那显然是不够的,更多的人只会在你成功之后才冒出来附和你、赞扬你,更不要说如果你跟人家半点交情没有,你万一有个虎落平阳的时候难道能指望人家单单出于道义就豁出命来救你?太天真了,高务实从来不敢指望这个。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要想人家豁出一切给你雪中送炭,就一定要让人觉得送了这趟炭,对他自己大有好处!又或者不送这趟炭,他自己一定也有大麻烦!如果这两点都能达到,那就大可不必担心,豁出命来救你的人一定少不了。可是怎么达到啊?首先一条,你得有钱,你得经营得起这么大的人际脉络! 人脉这种东西,不谈钱的当然也有,但首先,那个不稳。你想着自己虎落平阳之后,某个你叔叔伯伯的朋友或者你平时吟诗作画认识的朋友会出于道义来拉你一把?如果你这个事情麻烦不小,万一人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呢?万一人家觉得你叔叔伯伯自己都不在了,人情早淡了了呢?万一人家就是怂呢?万一人家干脆就是怕麻烦呢?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没法确定,所以根本不能指望。 能指望的,只有那些跟你有利益联系的。无论是帮了你这把之后,可以从你这儿拿到大把利益的,还是不帮你这把就要损失大把利益的,都行。这些人脉,才是关键时刻基本上不会掉链子的人脉。为何?君不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人父母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所以,官场要想混得好,有钱也是硬道理——不是说你非得去给人行贿送钱,但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吧?你平日里跟人交往,出手大方、从不叫朋友吃亏,人家能不喜欢你,谁不肯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手段再高明点,譬如你有个什么生意,朋友觉得也还不错,投点闲钱在里头跟一股,你果然每次都能赚钱,赚了钱从来都是按时按量给他分红,人家能不喜欢你?人家能不信任你?人家能容忍你出事? 这就是利益攸关的好处。 所以要想人脉广,除了多结交志同道合之辈外,自己也还得有底子,得要有资本,有产业,有赚钱的门道。 香皂产业是高务实定下的起家产业,这个买卖在大明弄出来当然是典型的新兴产业,新兴产业的一个主要优势就是竞争小而利润高,劣势通常是推广起来有时候比较麻烦。 但高务实不怕推广难。 这年头的人做生意还比较老实,流行的思路还停留在“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层面,某家的优势产品要想推广开来,基本是靠口碑,靠口口相传。说真的,这种原始推广水平对于高务实这个在商业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而言简直弱爆了。 当然,由于是起家产业,所以必须一炮打响,这就对产品本身提出了要求——虽然高务实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把七分好的产品吹成十分好而且让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如果产品本身就是十分好,那岂不是更好?吹上天去也不怕。 因此对于香皂制造的进度,高务实还是很关心的。他的这种香皂,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手工皂,当然比后世一些精制手工皂要粗糙一点。但再怎么粗糙,制造流程还是基本类似,皂化反应的时间必须要等,所以他在高府和自己手底下几个人倒腾了十来天,才总算是倒腾出了十几块。 由于香皂的调香不比香水,分不了什么前调、中调、后调,香皂调香基本就是一次定型的混合香型。但混合定型也要讲究一个突出主香味,而且调香的定香剂和精油都会对皂化反应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经过大几十次试验,这十几块香皂虽然已经制成,但还需要等个十多天皂化反应全部自然完成才能使用。不过,虽然还不能使用,但已经可以闻香了,他现在场地有限、人手有限,所以这第一批试制品也没有太多花样,一共只有两个香型:薄荷香型和月桂香型。本来按高务实的计划,第一批试制品里应该还有茉莉香型,但此时毕竟是冬天,京师各大药铺都没有多少茉莉存货,就算有也是干茉莉,因此没法用来炼制精油,只好先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单子,待到半年后茉莉花开的时节再说。好在薄荷与月桂是大明百姓常用来制作香囊的原料,要不然高务实就只能换个思路先做硫磺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8章 香皂厂址(下) 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高务实除了进行香皂的试制之外,对其将来的生产安排也是做了些事的,比如将来的“厂区”选址工作就一直在进行当中。 高务实手头虽然有一笔“巨款”,但京师居,大不易,大明京城的房价比他穿越前的首都房价没便宜到哪去,反正以他这点钱,只能买个京城内偏僻处的小院。偏僻其实不要紧,毕竟香皂的生产工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本来就要保密,偏僻没准还是个优势,但只是个小院就明显不够使了。制造香皂虽然并不是个需要占地面积大的产业,如果只是供应皇宫大内,一个小院大小的生产面积按理说也差不多了。但高务实的目标是要产业化而不是作坊精制,因此在京城里头生产就只能放弃了。 京城城外要买地买房也不是很方便,大明一百好几十年下来,勋臣贵戚早已将京师附近的好地占了个七七八八,皇家的田庄再算进去,几乎没有多少可以随便买进的土地。按理说高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买点地其实还是可以想办法的,但高务实又不敢打着高拱的幌子去干这个,一来二去,不得已只好把算盘打到了舅舅张四维的头上。 派高小壮去一问才知道,巧得很,张家虽然在京师周边也没有什么田地,但却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间庄园,都是以供张氏家族中头面人物们闲暇休憩为目的建造的,地处幽静之所,而交通偏偏还算便捷。 高务实一听大喜,豁出脸去,亲自上门打算死乞白赖地跟自家大舅说要买下一座来,至于买地之资,就从自己接下去的例钱里头一个月一个月的扣。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郊这种不带多少田地的纯庄园不太值钱,张四维根本没问多话,就说了这几处庄园的位置,让高务实自己选上一处。 高务实认真听了听,果断选择了后世门头沟附近的一处庄园。 张四维听了居然颇为欣慰:因为那处庄园是张家这几处庄园里头离京城最远的一座,占地虽然大,但因为远离京城,所以既安静又便宜。当然以张家之巨富,张四维并不会因为送给外甥一处庄园而心疼,他欣慰主要还是因为那庄园僻静——他以为高务实是要找一处安静的庄园安心读书,虽然心里略微觉得那地方离京城远了点,但他认为安静这一条对于读书而言优势很明显,因此没有多想,当场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门头沟那一块,在后世来说当然离京城不算远,但大明时期的京城虽然很有可能是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可即便如此,又哪有改革开放那么多年后的天朝首都那般巨大?此时的门头沟地区放在“京郊”这个区块里头都已经是很偏僻的位置了,妥妥的远郊,因此那座庄园占地倒是相对可观。 高务实是被高拱带来京师放在身边亲自调教的,自然不能随意跑去门头沟这么远的“荒郊野外”去浪,因此只能派高小壮和马夫高陌两人前去实地考察。这两人去了足足两天,回来报告高务实说那处庄园根本不是什么占地可观,而是占地巨大——当然也只是他们觉得巨大——他们的原话是:“除了占地百余亩的庄园本身之外,舅老爷还把庄园附带的大片山林一并送给大少爷您了”。 难怪人说中国南方园林讲究精致而北方庄园讲究气派,这庄园的面积不仅相当于两个苏州拙政园的大小,还干脆附带了一大片山林,能不气派吗? 不过这却正合高务实之意——选择门头沟的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后世门头沟乃是著名的煤矿产地么? 煤矿这东西眼下并不值钱,但高务实要来可是将来有大用的,虽然目前这庄园附近的地面有没有煤矿还不清楚,但此处将来必然会成为他高某人的一个产业基点,有这个地方在手,就算没有煤矿,日后也可以想办法去买产煤地——左右门头沟附近多山少田,勋贵势力插手得不多,正是那种有用却不显眼的好去处。 根据高小壮的形容,那座庄园秉承着北方庄园一贯的风格,大气豪迈,虽然也有两处池塘,但整体风格还是比较质朴,尤其是不知为何,庄园里头修了足足三排库房,每间库房都不算小,一共得有二十几间。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香皂“工厂”的生产车间和仓储保管室基本上算是不用另外花钱去盖了,对于资金实力有限的高务实而言具有少花钱多办事的重要意义。 厂址这就算定了下来,但显然不算完,因为工人的问题还没有着落,运输的问题也没有解决,而这两个问题哪一个都不好办。 高务实认为,香皂厂的工人至少得分成两类,一类是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的,一类是只需要卖点力气的。单说卖力气的那一类倒是应该不难办,就在周边地区招工就完事了,大明又不缺愿意做工卖力气的人。真正难的,还是那些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甚至配方的技术工人从哪来。 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虽然高务实肯定会采取切分工艺原则,把制造工艺分成若干份,比如称量的称量,调香的调香,水溶的水溶,封模的封模,分拣的分拣,观察皂化的观察皂化等等……但麻烦就麻烦在,本身香皂制作流程就不麻烦,这其中负责某些流程的人事实上很有可能看见两道工序,那对工艺保密而言就提出一定的挑战了。即便以最坏的情况来考虑,也只需要每个工序线上收买一个人,香皂的制造工艺就算被窃了。 从新郑高家自家调来一批家奴、家丁、家生子之类当然是可以考虑的办法,但高家毕竟只是官宦世家,又不是张家那样的巨富豪强,人手虽然是有一些,但终归也还是有限,即便这次香皂厂可以依靠高家家奴顶过去,将来再有其他产业不也一样要抓瞎?所以这事儿,高务实觉得还是要想出个长远一点的办法才算妥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9章 伯侄论财(上)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用工问题,那就是签合同雇佣专业工人。当然这里的“专业”二字跟他穿越前有所区别,眼下这时代乃是大明,不是后世现代教育体系下的社会,很多人的“第一职业”,无论有地没地,都应该算是农民,但光做农民有时候并不能养活一家人,因此很多人还会去学一门手艺,有学木匠的,有学烧砖窑的,有学篾匠的,有学泥瓦匠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手艺人在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这门手艺当做第二职业,在种田的农闲时间才会去做,这就导致了用工很难长期不断——人家农忙时候就走了。一般这种称之为短工,而真正在用工之中,短工这个群体却是最多的。 对于习惯了后世工业体系下各类企业的高务实而言,这种模式他很不喜欢。因为你一个:“企业”,如果一到农忙时节就没有工人了,那不就得停产?停产的损失算在谁头上啊?还有,这次农忙一批短工回家干活了,下次农闲的时候,企业招聘来的短工是不是还是之前那批人?万一不是,他们这些新来的短工还要花一定的时间了解企业的生产生活制度不说,没准还要先给他们培训工作技能……这都是严重损害工业效率的呀。 所以在他看来,一个稳定的企业,最好是尽量减少这种短工,把短期雇佣变为长期雇佣,甚至干脆就让他们只干“工人”这个活儿。 达到这个标准,才是他心目中的专业工人,生产效率才会提高。要还不然就算改成长期雇佣了,但你白天在这儿做工的同时还在担心自家菜园里的肥施得到不到位,那工作效率能上得去么? 但这个问题就很不好解决了,后世不少企业有员工宿舍,但高务实现在根本不可能去建这个——这年头人家都是老大一家子人,你要是都安排住宿,一家人得多少平的宿舍才够住啊?要是只准住员工本人,那可真是全新体验,这年头有几个人肯放着老婆孩子不管来你这儿上班? 当然如果按照后世一位名震天下的马先生的说法,理论上来讲,企业招人这个事情,只要钱给得到位,无论如何都是能招到人的。可现在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眼下钱不够啊! 想来想去,只能对现实妥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第一批人还是只能外招一批打短工的,至于将来怎么变更制度,那都是有钱之后才能考虑的了。 香皂厂工人的问题暂时只能这么办了,但运输问题也要考虑。虽然按照高务实的计划,最起码早期的香皂产品一定是属于高档货,也不算多么占地方,运输起来不能说多麻烦。 可是再怎么不麻烦,以眼下大明的交通条件,拖着货跑这么远可就不容易了——别看只是从门头沟到京城,区区百里路左右的距离(不是公里),放在后世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在现在这年头,一天还到不了,中间还得打尖住宿一宿。 虽说香皂这产品刚开卖的早期,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属于小而贵的货物,但正因为贵,所以安保也是要注意的。门头沟离京城近当然是治安环境的一大保障,一般有点儿见识的马匪通常也不会把主意直接打到京师附近来,可保不齐有些作死的呢?大明可不是后世红朝,两者之间的治安水平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高务实穿越到大明也有七八年,虽然年纪小难出门,但就算听身边人闲聊也能感觉得出来,这时代出远门你要是穿得锦衣华服却没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家仆跟随,危险性在后世估计只有徒手无防护高楼外墙攀爬能比,跟伊森·亨特爬哈利法塔有得一拼。所以即便就从香皂厂找几十个强壮点的工人押运,总也得有个安排不是? 这所庄园的位置在后世门头沟王平镇附近,离永定河不远,按理说交通还算方便——因为去京城的话可以走一半左右的水路,但水路虽然相对便捷,却也不足以一天赶到,以大清早从庄园出发来算,走完水路上了岸基本上也就可以休息了,第二日再赶个早,傍晚才能进京城。这样的话,既需要船,又需要马车,最好还有两个自家的货栈建在从永定河上下岸的地方。 唉,这一桩桩、一遭遭,可都要钱呐! 要不也跟用工问题一样,先向现实妥协得了,船也好、马车也好,先都靠雇的,等日后有钱了再建立自家的一条龙体系。 但即便这两条都按这样的妥协思路先办了,也还有问题。香皂厂预定的位置在门头沟,离京有两日路程,高拱既然是要亲自督导高务实的学业,肯定不会放他单独去门头沟那边,那么香皂厂至少也得安排一个人管事才行,甚至没准一个人还不够,得搭个班子才好开展工作。 也就是说,还是缺人,而且缺的还是亲信。 八岁孩子哪来那么多亲信?就身边这四个,还是母亲张氏给安排的呢。 不行,还是要找家里要人才能办事,而且只能向新郑老家求援,找高拱都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坐回书桌前,吩咐听琴研墨,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家书,准备着人给留在新郑的母亲送去。 但临了却又想到一件事,要不要把香皂也给母亲送两块,以便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是真有产品,不是搞传销…… 再一想,这两块香皂还真得送,别的不说,自己手头这四个人都是母亲指派的,说不定也担负着监督自己的责任呢?毕竟自己现在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少爷,母亲对他们来说是主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又把赏月叫了进来,让她从香皂试验品里薄荷、月桂两种香型各挑一块制作最好的,用上好的油纸包了,再拿了两个小檀木盒子装着,同家书一起送抵新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19章 伯侄论财(下) 晚饭时间,照例只有三人上桌:高拱、高夫人张氏和高务实,高拱的两位如夫人曹氏和薛氏按礼法于偏厅别席而食。 高拱的夫人张氏与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并非蒲州张氏同族,高拱的这位正室夫人出身新郑的临县中牟县,中牟张氏在当地亦是官宦人家,累世大族——高夫人张氏的十一世祖为元代礼部尚书张圭。近些年来也还不错,曾祖为屯留令,祖父张嵩积善行孝,以孝著称河南,其父也曾为周府审理,甚至其晚辈之中也有佼佼者:高夫人的亲侄儿张孟男便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初任广平府推官,现任刑部员外郎。 高夫人在高务实的眼中,属于很传统、很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出身的贵妇人,平时万事以夫君的意思为准,温和端淑,持礼待人,可惜不知为何,毕生无子。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无子的缘故,她对高务实这个侄儿的态度不错,不过就高务实观察,她对高拱的其他侄儿侄女们也都不错,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觉得她是个好人。 高拱的两位侧室曹氏和薛氏,高务实其实也并不太熟,只知道曹氏原本生了三个女儿,可惜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而薛氏本来生有一子高莱,却也在十三岁时夭折——说起来,高拱一家人确实有点惨。 高家门风严谨,食不言寝不语属于基本要求,这顿饭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安安静静吃完,无甚可表。最先吃完的是高夫人,但她吃完之后也就是安安静静等着高拱,当然这也是规矩。高拱其实吃饭比较快,但因为照顾高务实,最近总是刻意吃得很慢——因为按礼制,如果高拱这个一家之主放了筷子,桌上其他人都是不能再继续吃的,而高务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毕竟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吃饭这种事就是想快也快不到哪去,高拱这人别看性子刚直,却并不代表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刻意细嚼慢咽等高务实吃饱。 待高务实吃完,高拱才慢条斯理地最后喝了口清汤,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白帕擦了擦嘴,朝高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若要散步便先去吧,为夫有些事要和务实说说。” 高夫人最近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夫君饭后考校高务实的功课亦或者闲谈等习惯,闻言也不意外,点点头,站起身来。 高务实连忙起身,微微鞠躬:“伯母慢走。” 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施施然带着贴身丫鬟去了。 高务实等高夫人出门,抬头看了高拱一眼,见他低着头,眉头一直皱着,不禁问道:“三伯,可是朝中有事不顺?” 高拱刚才竟似在沉思,闻言才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露出笑容:“朝中的事情反正一直也谈不上多么顺遂,赵贞吉更是一直看不惯我,甭管我说什么,他反正都要反对,我早就习惯了……怎么,对于赵大洲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你有什么‘高见’么?” 高务实见他调侃自己,无奈一笑:“三伯如果都觉得难办,侄儿才读了几本书,才疏学浅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 “你这小鬼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起来了?”高拱晒然一笑,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别提他了,走吧,去我书房。” 四周高府的仆人丫鬟听得面面相窥,想当初少爷(指已经夭折的高莱)直到过世,都没被准进过老爷的书房,他那时候可是已经十二三岁了。府中的仆人能准许进入老爷书房打扫的,也只有区区三四人而已,可见这位六老爷家的大少爷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那真不是一般的高! 高务实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也没觉得进个书房就怎么了……此前他在新郑老家的时候,高拱的书房他哪天不进啊? 当然,他也知道高拱的书房规矩不小,主要是因为高拱是个笔耕不辍的人,常年有许多文稿在书房里放着,那些文稿有些是他政治理念的阐述,有些经济思想的表达,有些是治国理政的记载,有些是学问研究的思考,后世曾总辑为《高文襄公文集》……高拱对于这些文稿并不是每日整理,而是想到了就写下,写下了先随意放在那儿,隔一段时间拿出来再看看,看完之后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再修改修改,确认无误的才会整理起来在专门的位置放好。因此,他的书房不允许人随意乱动。 进了书房之后,高拱让高务实先坐下,自己却在书案上的几叠文稿中挑挑选选,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高务实在高拱面前很是放得开,让他坐下他就坐了,甚至端起内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大红袍轻轻吹着——他小孩子怕烫,哪怕是冬天喝茶也比较喜欢喝凉一点的。 高拱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也是一张书稿,并且明显是一张草稿,他看了看,走过来递给高务实,道:“你且看看。”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你正读《大学》,看看这篇手稿,然后说你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放下茶杯,起身接过文稿,等高拱自己坐下之后,才坐下拿着文稿看了起来。 “问:《大学》何以言生财?曰:此正圣贤有用之学!《洪范》八政,首言食货;《禹汉》三事,终于厚生。理财,王政之要务也!后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识义利、不辨公私,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为国。殊不知聚人曰财、理财曰义。又曰义者利之和,则义固未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利之判,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亦利也。而徒以不言利为高,使人不可以为国,是亦以名为利者尔,而岂所谓义哉。” 高务实读罢,扬眉赞道:“三伯高见!理财一务,绝非什么铜臭腤臜之事,犹记得此前侄儿读《大学衍义补》时,曾见丘文庄公言: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出于地而用于人。人之所以为人,资财以生,不可一日无焉者也。所谓财者,谷与货而已。谷所以资民食,货所以资民用,有食有用,则民有以为生养之具,而聚居托处以相安矣!”他稍稍一顿,继续道:“不过丘文庄公虽然将财货论得清楚,但若说将理财之论拔高到义利之辩而振聋发聩者,三伯恐还是第一人!” 高拱仔细听他说完,这才微笑道:“看来你的《大学衍义补》倒的确不是白读的,不过,你说我是将理财拔高到义利之辩的第一人,我却不敢克当……这《大学衍义补》你大概还没读完吧?” 高务实微微一怔,郝然道:“邱公大作,煌煌百万余言,且须得耐心细品,侄儿愚钝,的确尚未读完。” “嗯,你说得也是,以你的年岁,平日又还有其他功课,尚未读完也是寻常。”高拱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这一论,也是继丘文庄公之言而阐,邱公《大学衍义补》第一百六十卷里曾说: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 他说到此处,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你看,丘文庄公虽明劝君上节俭以爱民,其实却已经暗表了心中所想:君节俭为民,义也。”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说到底,都是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处而来。” 高拱哈哈大笑,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往后一靠:“所以说学问一通百通。你看,民为贵,则为民理财是为大义,然民所必具者何也?财与货。是故,为天下善为理财,便是天下之大义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0章 畅论盐铁(上) 高务实其实一边和高拱交谈,一边在心里暗暗思索:三伯跟自己谈这些国家理财的重要性,究竟缘由何在? 他不觉得高拱是因为高看自己这个侄儿一眼就把这种级别的政务大事拿来与一个八岁孩子商议,因为高拱对自己的才干足够自信;他也不觉得高拱是要提前培养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以便将来少走弯路,因为在他们这些长辈眼中自己现在正是为学问打下好基础的时候,应当尽量避免心有旁骛;他当然更不会觉得高拱单纯的是找自己闲聊,因为他高阁老堂堂帝师宰辅,时间金贵得很,哪有可能这么悠闲? 想着想着,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拱也注意到了高务实的变化,但却依然保持着微笑,问:“在想什么?”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让我猜猜……你是在想,三伯找我说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高务实滞了一滞,干笑道:“三伯果然……这个,明见万里。” 高拱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斜睨着眼,问道:“我明见万里?可真不敢当呢……譬如,你造那个什么香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你会想着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更没想到你要大量生产。” 高务实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忙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哟,你在府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还一问三不知,怕是哪天被你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三伯我穷得很,这宅院虽然不大,可当初也花了我七八年的积蓄,万一要是烧了,那咱们伯侄二人就只好借住到崇福寺里去了。”高拱难得地没有一脸严肃,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务实:“不过仔细想想,真要是烧了,也只不过我去住寺庙,毕竟你在京西还是有一所别院的,我听说那别院不光院子够大,附近甚至还有偌大一片山林?嗯,倒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去处,倒比寺院那种禅唱钟鸣的喧闹之处好得多了。” 高务实越发尴尬:“三伯……” “不用解释那么多。”高拱逐渐收了些笑容,但面色也还平静,问道:“这两年来我整天看着你,对你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你年纪虽然小,但懂的道理并不少,只是有时候想法怪异了些……罢了,把你的计划跟三伯说说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本来还是想解释一下,但看了看高拱的面色,终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诚实,是任何长辈对晚辈的重要要求,只要高务实还需要高拱这块金字招牌,就不能对他撒谎。而且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觉得坦白可能真的有机会从宽,而不是把牢底坐穿。 “三伯,此事说来话长,您能不能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高务实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高拱这次倒似乎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一边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一边淡淡地道:“可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 高务实自己也端起自己那早已凉透了的茶盏,一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半晌之后才突然抬头,道:“三伯,我觉得大明有很多制度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高拱愕然抬头,端着的茶差点倾了出来,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你想了半天,就是要说这一句?这和你弄出那个香皂,还打算大量生产有关系?” 高务实却收起了平日经常装出的小儿天真之色,严肃地道:“您刚才跟侄儿谈理财,其实有一个问题侄儿一直想问:我大明岁入几何?前宋岁入几何?为何大明财政如此困难,而前宋府库竟充盈至斯?难道我大明就真的这么穷困潦倒?” 高拱端着茶杯,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老半晌之后,才道:“我太祖皇帝出身困顿,后得大宝,每念小民艰难,乃制《大诰》,轻徭薄赋……” 高务实这次却颇为无理地打断了伯父的话:“其实大明未必比两宋穷困。” 高拱呆了一呆:“何有此说?”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步道:“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无风注:出自邱濬《足国用议》。) 高务实复述完这段邱濬的话,又道:“还有,据侄儿考证,北宋皇佑年间年产生铁七百二十四万一千斤,南宋初年年产生铁二百一十六万两千一百四十四斤,而我大明洪武初年年产生铁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六千零二十六斤。洪武初年的产量相当于北宋的近三倍,相当南宋初年的八倍余。永乐初年,明明此前靖难之战对生产有所破坏,但官营铁冶的生铁产量仍然维持在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四千斤,而到宣德九年,即便不计官营,光民营铁冶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两千七百六十六万两千斤,先帝嘉靖年间至今,更是已经达到九千万斤上下。可见单以冶铁而论,我大明比前宋增长了大约八倍左右。”(无风注:这里的数据指的其实仅仅是朝廷课税的数量,真正的生产量远高于此,当然这里对比宋、明两朝的都是课税量。) 高拱皱眉道:“你一边说宋富明穷,一边又例举冶铁生产之差距巨大,那这岂不是个悖论?” “三伯,这正是侄儿想要说的地方。”高务实神色严肃地道:“首先我必须先生造一个名词:国民生产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高拱蹙眉沉吟片刻,略微迟疑着,问道:“你是想说……整个大明百姓生产出来的财货?” “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高务实一边说着,一边心道:这可差得多了,不过现在也只能先这么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0章 畅论盐铁(下) 高务实很是卖力的解释了诸如“国民生产总值”、“生产力”、“生产效率”、“生产损耗率”、“汇率”等名词,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党校培训经济课程之后面对考试的时代。好在高拱的确是个实学大家、经世干才,又在中枢摸爬滚打多年,对于理财一道确有不凡的功底——虽然大多是些过时理念,但接受起新观念来居然还真不慢,总算搞明白了高务实提出的一堆名词。 然后高务实话锋一转,把宋、明两代财政体系里头最大的差异提了出来:“所以,三伯您看,宋时工商业税收与我大明工商业税收差距何其之大!熙宁十年北宋税赋总收入共七千零七十万贯,其中农业的两税两千一百六十二万贯,占比约三成,工商税四千九百一十一万贯,占比约七成。我们就算不去计较两朝银钱汇率之差别,也不去计算两朝生产力之差别,单从这个比值上就能看出大问题,我大明每年才收了多少工商业税?相比之下简直令人遍体生寒!三伯,您是实学大家,很多数据比侄儿清楚得多,侄儿先不问别的,就只问一句:我大明每年实际征收上来进到户部府库的盐、茶税,比之唐、宋,少了多少倍?” 高拱沉着脸不说话,鼻息却越来越重,过了一会儿,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快速的来回踱步,烦闷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也不催问,也不出言,只是默默地喝茶。这其间内府管事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高务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盘,微微摇头,又轻轻朝他摆了摆手。那管事是高拱的老人了,瞥了自家老爷一眼就知道现在进去一准挨骂,感激地冲高务实点了点头,悄声悄气地退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高务实的茶是早就喝完了,才听见高拱忽然开口:“这些事情,你琢磨很久了吧?” 高务实发现自家三伯的声音忽然沙哑了许多,抬头看去,才发觉高拱眉头深皱,表情凝重得仿佛能随时滴出水来。 高务实叹了一声,与高拱同样凝重的表情和他幼稚的面容极不相称:“您记得吗?从您前次回新郑开始督导侄儿学业开始,侄儿就常缠着您问一些经济上的问题和数据,其中您有一次提到某年户部府库实收三百一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七两白银。可是,您知道吗,其实在此之前,侄儿曾听娘亲有次意外提起,说蒲州张氏上上下下加起来,每年约有四百万两白银的毛利收入……” “砰!” 高拱一拳砸在自己的书桌上,恨恨地道:“这些盐狗……盐商!损公肥私,一至如斯!”高拱本来是要骂“盐狗子”的,但想到高务实的亲娘就是蒲州张氏这个大盐商家族的出身,又生生把说出来一半的“狗”字给强行咽了回去。 “三伯,侄儿并非为娘舅家说话,但侄儿还是得说……您骂错人了。” “嗯?”高拱猛然回头,盯着高务实:“我还骂错人了?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大明朝廷堂堂一个总理天下钱粮的户部府库,岁入不过三百万两,人家区区一家盐商,一年收入竟比朝廷还多!这是何等荒谬!” 面对暴怒边缘的高拱,即使朝中重臣也要退避三舍,但高务实不同,他仍然平静地正视三伯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双眼,不卑不亢地道:“盐商的毛利自然是高的,但侄儿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 高拱咬着牙,从牙缝里冷冷地蹦出一个字:“说!” “第一个问题是:盐商本身并无官职在身,即便如我大舅凤磐公(张四维号凤磐),其本人自从中举,便从未操持盐场俗物,乃是交由其弟打理,而他从考中进士之后,直到在被您提拔之前,所任国朝官职均不与盐场事务有半分关系,其余一些盐商之家也大体仿佛,甚或家族之中根本无人为官者亦众也,既如此,损公肥私之说从何谈起?” 高拱不答。 “第二个问题:国朝盐税制度由何而来,三伯您比侄儿清楚百倍,难道是盐商们自己定出来的不成?说到底,盐商们只是被迫接受,他们了不起就是国朝盐税制度下的从业者,而并非制度的制定者,即便是利润分配不合理,这责任难道还跑到他们身上去了?说穿了,他们只是祖上眼光好,发现了国朝盐税制度下的商机,如此而已。” 高拱鼻息更重,但仍是不答一语。 高务实也不计较,反而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道:“第三,您只看到盐商们的毛利颇高,却不知道盐商们的投入多大。” 明中叶之前,明代对于盐商的条例,是盐商运粮食到边关,在边关换盐引,然后回来换盐贩卖。盐引属于消耗品,盐商要投入巨大的资金,保障粮食的采购,以及运送。因此盐商从事的事业虽然利润很高,但是风险也巨大,再加上不论是谁,只要运粮食到边关就能拿到盐引,所以竞争压力也大。 但是明孝宗时期进行了一次盐引改革,从此盐引不再是一次性消耗,而是变得可以世袭家传,只要拿世袭的盐引就能去领盐,再也不用辛苦的筹粮去边关。这么干对于国家的影响自然就是“边储日坏”。明中叶以后,边军战斗力日下,这也算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哈?投入?”果然,高拱满脸嘲讽,讥笑道:“我只听说盐商巨富用度奢靡,曾有耳闻某盐商巨富请客吃饭,其上等席面,光是一道羊肉,就要用羊五百只,中等席面用三百只,下等席面用一百只。为何要如此之多?不是因为请了上千人吃饭,而是他们吃的时候,只切每头羊嘴巴上的一小块肉,剩下的全都扔掉,原因是‘羊之美全萃于此,其他皆腥臊不足用也’。你所言之投入,莫非是指这些?” 高务实此前派高小壮调查物价,正好知悉了羊肉羊油的价格,知道高拱此言如果当真,那当然是惊人的奢侈,但他仍然面色不变:“侄儿并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可即便真有此事……三伯,以您之智见,难道看不出他们为何这般做派?难道他们无时无刻都是这般做派么?” 无时无刻那自然不至于,无非是在某些官员面前展示自家财力,然后许以“倾心报效”,以保证自己长久占有盐引,长久垄断这项日进斗金的买卖嘛。 高拱自然一点就通,但以他的地位,想到这里,最关注的就不再是盐商的奢靡,而是这其中官商勾结的痼疾了。而高务实所谓盐商的“投入”,自然也不言而喻。 高阁老的面色,立刻变得更差了三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1章 门生聚会(上) 书房中气氛渐冷,高拱一言不发在生闷气。 高务实知道此事牵涉巨大,即便如高拱这般刚直宰辅,也不能不囿于大局,不敢轻动,但正因为不可轻动,对于高拱这般有刷新天下吏治志向的辅臣而言,就更加烦闷忧心。 但内府管事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老爷,宋都给事、韩给事、涂给事、程给事、雒主事、顾郎中、沈检讨、许检讨以及张员外等皆受命而至,已同在花厅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高务实略略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三伯的门生开会?咦……受命而至?听起来似乎还是高拱召集他们来的,看来是有大事要商议呀。 高拱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答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阁部即刻便至。” “是,老爷。”内府管事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走。 待管事去后,高拱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高务实,缓缓道:“汝才不逊杨升庵,惟愿他日莫做我高氏之升庵。”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杨升庵者,杨慎也。乃四朝重臣、前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素以博学多才著于天下,后世将之与解缙、徐渭同列,称为明代三才子,并以杨慎为首。其人自小有神童之称,后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充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世宗继位后杨慎复为翰林修撰,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嘉靖三十八年,杨慎卒于戍所,享年七十二岁。隆庆继位后,追赠杨慎为光禄寺少卿。这个追赠谈不上平反,但勉强也算是代表朝廷原谅了他当年的所谓过失。 高拱有此一说,自然是提醒高务实不要学杨慎一般恃才傲物,明明是大有可为之人,却终于落得个老死边陲的下场,一身所学难以施展,只能寄情于文墨,殊为可叹。 高拱问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却是何故?” 高务实老老实实答道:“侄儿猜想,三伯是怕我日后如杨公当年一般直言犯禁、触怒君上,毕生才智难用于治国理政,只得数十年蹉跎蛮疆,以诗文自寓,是以侄儿点头,意为侄儿必会以此为戒。三伯,侄儿虽有革新振作之志,却也晓至刚易折之理。” “如此甚好,那么……摇头又是何意?” 高务实苦笑起来:“升庵先生之文采,侄儿拍马不及,是以摇头。” 高拱听得一乐:“你才几岁,眼下自然不及杨升庵甚远,然以你今夜对我所言来看,将来成就谁人可料?再说,我高家本尚实学,诗文不过小道,原也无需多费功夫——你瞧我可曾有那些吟春悲秋之举?” 咦,说得也是啊,高拱此人好像真不怎么喜欢作诗填词,至少他高务实就从来没见过三伯有写过什么诗词,基本上除了疏奏,就只有学问上的著述,此外他写得多一些的,就只剩下祭文了——这是官场无奈之举,毕竟座师、同年、门徒乃至乡梓人脉太广,人家家里死了重要人物,谁都想有一位像高拱这样地位尊崇的人给写祭文。而且说起来,高拱为官清正,但居然能在京师买得起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可不就是靠写祭文的润笔费赚钱么?这个钱在明朝完全是正当收入,没有半点可以非议——再说阁老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嘛。 高拱这番话说完,也不等高务实再回什么话,又径直吩咐道:“你和我一同去。” 这话就让高务实一愣了,高拱的门生此前也曾有不少前来拜谒师相,其中有一些人来的时候,高拱也会命高务实一同出面,这既是提携高务实,也是对门生示之以亲密,倒不算稀奇。但今日情形明显不同,毕竟往日都是门生主动上门拜谒,有时候碰上临近饭点就一起吃个饭——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吃饭的意义往往不只是进食,更重要的是交际。而今日则不同,乃是饭后的夜里,并且是高拱主动将他们找来,且一找就是这一群人。 要知道这几个人虽然听着好像官职都不高,但大明朝的官制一向有“以小制大”的习惯,科道言官一贯位卑而权重就不提了,甚至内阁——理论上来讲,大学士还只是五品呢,可大学士偏偏实际上行使着宰相的权利(无风注:当然大学士都有其他加官、加衔)。 但眼下高拱已经动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也只能先压在心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三伯奔花厅而去。 随着花厅口候立的内府管事一声:“阁老至——”花厅中的交谈声立即一肃。待高务实随高拱走入之时,便见到一众人等已经齐齐垂手肃立,但见高拱进来,又一齐拱手揖礼,口称:“学生见过师相。” 高务实注意到,高拱的内侄张孟男也是这般称呼。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张孟男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这一声师相喊得合情合理。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殿试金榜,在明朝的惯例中,几乎所有上榜的进士都可以称之为高拱的门生,因为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 当然,会试这样的中央最高级别抡才大典不可能只有高拱一人审卷,还会有十余名同考官。通常情况下,只有被考官选中卷子的进士,才会被考官视作门生,反之亦然。但无论怎么说,某一科的进士,如果脸皮厚一点,哪怕自己当时不是被主考官选中的,要称呼主考官一声老师,也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主考官后来做了内阁辅臣,那就不得了了,当初他主考的那一科金榜几乎都会将其视为“师相”,这既是新科进士们需要“师相”提携的一种体现,也是“师相”需要新科进士们夯实自己人才夹袋的一种体现,典型的各有所需。 今日应高拱所召而来的只有九人,并不是说高拱门下弟子就只有这几个人,而是有不少学生都已外放别处为官,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高拱起复之前被徐阶调离京师的。譬如前次高拱被逐,唯一一个前往送别的门生吴兑,现在就在蓟州兵备副使的位置上。另外还有宋应昌、陆树德、刘良弼、杜化中、周世选、匡铎、宋良佐、光懋、杨家相、李纯朴、陈懿德、钟继英、吴文佳、杨相等一大帮人,眼下都不在京师。 当然,就今天来的这九人已经很是吓人了——即便原本的历史上因为高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一击倒台,这九个人里头仍然出了两个阁老、一个都御史(都察院一把手)、一个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一个南京户部尚书!还有一人虽然自己被罢官,但其子后来也成阁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1章 门生聚会(下) 高务实环顾左右,其实这九位他此前已经都认识了,分别是:刑科都给事中宋之韩,刑科给事中韩楫,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工科给事中程文,户部主事雒遵,工部郎中顾养谦,翰林院检讨沈鲤,翰林院检讨许国,刑部员外郎张孟男。 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而言,前面四位科道官下场都不太妙,基本上随着高拱的倒台,他们的政治生命也就跟着终结了。而从雒遵开始,后面五位的情况则都还不错: 雒遵在高拱倒台一事中其实也是倒了大霉的,当时万历刚继位,雒遵就弹劾冯保欺辱皇帝,张居正联手冯保倒高之后,冯保立即报复,雒遵被连降三级,逐出京师,贬为浙江布政使照磨,后调任太原府推官,入为尚宝司丞。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之父去世,依礼应丁忧回乡守孝,但张居正觉得自己掌权已久,树敌过多,恐一旦离朝,会有不测,遂暗中活动,于是由万历下旨令其夺情。当然夺情归夺情,葬父却不能免。张居正归葬其父时,令尚宝司护送,结果雒遵竟然坚辞不肯,于是再次得罪了张居正。直至万历十年张居正因病去世,冯保被贬南京,雒遵才升为太仆寺卿,不久改光禄寺卿,后调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万历十三年夏,四川龙安府杨柳蕃人进犯松潘卫金瓶堡,杀死朝廷守将,一时川西震惊。巡抚雒遵派遣总兵官李应祥率兵前去征讨,一举平定了该地。雒遵因功入朝,以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顾养谦基本没有受到高拱倒台影响,在张居正当政时和万历亲政后历任福建按察佥事、广东参议、副使。坐事调为云南佥事,抚服顺宁土官,进浙江右参议。改蓟州镇兵备,再进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以战功,升右副都御史,历南京户部右侍郎,总理粮储。改兵部左侍郎。又奉命为蓟辽总督兼经略朝鲜军务。后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右侍郎,总理河道。又改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万历十四年任辽东巡抚、擢任蓟辽总督、兵部尚书。 沈鲤在隆庆朝一直就呆在翰林院没动,但万历继位给了他机会,迁左赞善,任讲官。万历十年秋,晋侍讲学士,又升迁为礼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吏部职,升任左侍郎。万历十二年冬,拜礼部尚书,又加少保,为文渊阁大学士。 许国在万历作为太子出阁(正式读书)时,以翰林院原官兼任校书。到万历登基,进右赞善,为日讲官。后来历任礼部左、右侍郎,又改吏部,掌詹事府。万历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张孟男在张居正生前无甚作为,但张居正死后,马上被晋升为太常寺卿,后又相继升大理寺卿,南京工部右侍郎,不久被召回北京带本职兼掌通政司事,四年连升四级,官运亨通。万历十七年冬改任户部左侍郎,不久升南京工部尚书,尚未到任又改南京户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 另外,那位自己虽然倒了大霉,后来儿子却成了内阁大学士的,是韩楫,他的儿子名叫韩爌。不过高务实在意的不是韩爌将来成为内阁大学士这个问题,而是他乃是东林党元老。 虽然东林党确实出了一些清官忠臣,但高务实对东林党仍然半点好意也欠奉——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高务实觉得既然韩爌只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那么就还完全可以“挽救”,完全可以“调教”成实学门徒嘛。 “不必多礼。”高拱冲学生们摆了摆手,又对高务实道:“还不见过诸位师兄?” 这句话让九人俱是一惊。 按照惯例来说,高务实当然可以称呼他们为师兄,他们也可以称呼高务实为师弟。但这种称呼,大抵是一种例行客套。然而,高拱这番话却表明,他要求自己的门生真的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同门师弟——这种行为不能说反常,但的确少见。这说明高拱已经正式把高务实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了,而高务实说到底,毕竟不是高拱亲子,只是侄儿。 看来,这位新郑神童,真的异常受师相宠爱和重视啊。 宠爱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不然高家子弟众多,为何师相单单就带了他高务实一同来京?但重视却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如此表态,说明他心意已决——师相何等人也,岂会单单因为宠爱就做出这种决断? 因此只有一种解释:高务实这个“小师弟”实有异常之能。 所有人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不禁有些变化。 但高务实却恍如不觉,不卑不亢地上前与其实早已认识的几位“师兄”一一见礼,众人不论心底作何感想,都笑容可掬地正式作了回礼。 小字辈见礼一毕,高拱就直接摆了摆手,道:“都坐下吧,今日找你等来,是有两件要事与你们说道说道。” 嗯,直奔主题,这很高拱。 众人落座,目视师相。 顾养谦开口道:“请师相吩咐。” 高务实知道为何是顾养谦最先开口——在今天来的这些高拱门生当中,顾养谦是乙丑科金榜排名最高的一人,所以虽然他官职不是最大,但却适合第一个出声,这是大明的惯例。哪怕韩楫在乙丑科金榜排名只落后他三名,也不能相争。 高拱点点头,略微清了清嗓子,道:“第一件是,赵大洲日前上奏陛下,欲改营制,仍由文臣任总理戎政。他说我朝内外卫兵分隶五府,为避免强臣握兵之害,永乐末年遂结营团操,乃以三千、神机二营统之,因号为三大营。正统末年改为十团营,弘治间为十二团营。正德间增东西官厅。嘉靖二十九年,严嵩建议于五府之外设戎政府,握内外兵藉。后成国公朱希忠等二十人请收戎政武臣及印,仍三大营。三大营各一将领之,赐敕,以文职大臣一员为总理,无事居营训练,有警则总兵挂印出征……对于此事,你等都有什么看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2章 花厅议事(上) 高拱说完,宋之韩先开了口:“学生以为,自庚戌之变,文武相争京营,赵阁老今以阁臣之尊兼为总宪,毕竟是文臣领袖之一,有此一举亦不奇怪。” 高拱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料他知道庚戌之变,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所谓庚戌之变,乃是发生于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当时鞑靼部俺答汗聚众十余万,大举南犯大同。宣大总兵咸宁侯仇鸾惊慌失措,以重金贿俺答汗,乞求俺答汗转攻他处。八月,俺答汗移兵东去,向蓟州进发,以数千骑兵进攻古北口边墙。另派一支精干骑兵从间道溃墙而入,绕出明军之后。 明军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俺答汗旋即统大军直趋通州,分兵剽掠昌平,进犯天寿山诸皇陵。京师闻警,宣布戒严。在俺答汗兵临城下的紧急时刻,世宗诏令诸镇将帅统兵勤王,委命仇鸾为“平虏大将军”,节制各路勤王兵马。兵部尚书丁汝夔问首辅严嵩退敌之计。严嵩害怕出战失利,戒令诸将不要轻举妄动。仇鸾到东直门观望,任由敌军在城外自由焚掠八天。九月,俺答汗兵剽掠大量金银财物、牲口和人口后由白羊口从容出塞。仇鸾奉命追击但被击败,最后杀死八十多个平民,割了他们的首级冒充杀敌报功。由于这一年是庚戌年,便被称为“庚戌之变”。 《明史》记载: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兵部尚书丁汝夔核营伍不及五六万人。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汝夔坐诛。大学士严嵩乃请振刷以图善后。 怎么“振刷”和“善后”呢? 因为原兵部尚书丁汝夔被严嵩推出来做了替罪羊被坐诛,此时暂摄兵部的吏部侍郎王邦瑞就进言了,说:“国初,京营劲旅不减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自三大营变为十二团营,又变为两官厅,虽浸不如初,然额军尚三十八万有奇。今武备积驰,见籍止十四万余,而操练者不过五六万,支粮则有,调遣则无。彼敌骑深入,战守俱称无军。即见在兵,率老弱疲惫、市井游贩之徒,衣甲器械取给临时。此其弊不在逃亡,而在占役;不在军士,而在将领。盖提督、坐营、号头、把总诸官,多世胄纨袴,平时占役营军,以空名支饷,临操则肆集市人,呼舞博笑而已。先年,尚书王琼、毛伯温、刘天和常有意振饬。然将领恶其害己,阴谋阻挠,军士又习于骄惰,竞倡流言,事复中止,酿害至今。乞大振乾纲,遣官精核。” 这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武臣勋贵,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但嘉靖帝被这次事情搞得又惊又怒,闻言觉得颇有道理——当然这情况其实他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料到情况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长此以往,迟早北京城能被这群纨绔废物整成空营!那还了得?于是雷霆震怒,严命兵部议兴革。 勋贵武臣见皇帝真的怒极,自知此时开口即罪,干脆直接装死,“躺平任嘲”。 于是兴革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悉罢团营、两官厅,复三大营旧制。更三千营为神枢营。罢提督、监枪等内臣。设武臣一名,曰总督京营戎政,以咸宁侯仇鸾为之;文臣一名,曰协理京营戎政,即以王邦瑞充之。其下又设副参等官二十六员。 但是这样文臣还是不会满意,因为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于是这个改制也没有很稳固,终嘉靖一朝,其制屡改,最后中军哨掖之名亦罢,只称战守兵兼立车营。 有看官要问了,武臣这次表现如此糟糕,为何总理京营戎政还是武臣? 一来,当然是因为仇鸾花钱买平安的事没有暴露,嘉靖以为此人不错,可以信赖。 二来,这里就必须要说一下旧制。远的先不说,命武臣一人总理营政始于洪熙时。宣德五年,以成国公朱勇言,选京卫卒隶五军训练。次年,命科道及锦衣官核诸卫军数。征高煦及破兀良哈,皆是以京营取胜。正统二年,还是因为成国公朱勇所言,令锦衣等卫、守陵卫卒存其半,其上直旗校隶锦衣督操,其余悉归三大营。制度本来也未见得有什么大问题,可谁料出了土木之难,明初赖以震慑天下、出击蒙古的精锐京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时候留守京师的文官集团发现机会来了,不顾英宗被掳于瓦剌,力推景帝登基,景帝于是用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遂以三大营各为教令,临期调拨,兵将不相习,乃请于诸营选胜兵十万,分十营团练。每营设都督一人,号头官一人,都指挥两人,把总十人,领队一百人,管队二百人。再于三营都督中推一人充总兵官,监以内臣——然后关键的来了:兵部尚书或都御史一人为提督。其余军归本营,曰老家。京军之制一变。 于是,文官集团第一次把手伸进了军权核心——京营之中。 然而接来下的情况可能大家都没料到,英宗靠着人格魅力居然从瓦剌逃了回来,接着不久景帝病重驾崩,英宗复辟。 于谦作为推景帝上位的重要人物,自然被找了个罪名杀掉,团营亦罢。 再往后宪宗、武宗、世宗历代皇帝对于京营来来回回改制,这个总理京营戎政一会儿是武臣,一会儿是文臣,甚至还有汪直这个宦官……总之很乱就是了。 另外要补充的一点就是,原本五军府都是开府给印的,但是只主兵籍而不与营操,营操官则不给印。戎政既有府又有印,是自仇鸾开始。 仇鸾虽然是个废物,但当时由于其他战线都是一触即溃,他靠着贿赂俺答汗,居然被认为当世名将,很是得宠。得了宠当然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他建议嘉靖帝选各边兵六万八千人,分番入卫,与京军杂练,又令京营将领分练边兵,于是边军尽隶京师。但这个主意明显是个馊主意:塞上有警,边将却不得征集,结果不仅京军没练起来,边军也越来越垃圾,只能是“边事愈坏”。等仇鸾丑事揭穿身死,朝廷乃罢其所置戎政厅首领官之属,但入卫军则只罢了甘肃一地。 由于高拱刚才冲高务实点了点头,高务实把高拱这一望的意思理解错了,以为是示意他发言,于是道:“总理戎政掌握京师大部分军权,这个位置交到武臣手里自然无法令文官们满意,因此,必然很有一批文官希望把这一大权力拿过来。赵阁老这么做,小子以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因为三伯起复对他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他不得不以此来博得更多文官的支持,以图对抗三伯之威势;第二种可能是他推动此事可以直接获利……譬如说以他的人做这个总理京营戎政,拿下这个位置,倒不是说他就敢做出什么不堪言之举,而是会让一些人错估形势,以为陛下对他圣眷隆重,从而使一些人对他与三伯相争之事保持沉默。” 高务实误会了高拱的意思,发表了一番看法,结果高拱又反过头来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第一次被允许参加这样的“内部会议”,想要表现一下自己。不过这两条说得至少条理清晰,虽然高拱知道第二条不成立——兵部一尚书四侍郎(无风注:本来是两侍郎,四侍郎制度是高拱提出并推动改革的,其添设的两名侍郎主要巡阅边务,了解下情,做到对边方险隘、虏情缓急、将领贤否、士马强弱都非常熟悉。这样边务有人专管,总督员缺,也可即刻往补。)都不是赵贞吉的人,但这一点高务实当然不知道,所以光从他的分析思路来说,也还不错了,于是高拱便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说话代表默认。 九名有着大好前途的高拱门生都颇为讶异:首先是讶异高务实能一眼看出这其中的门道,其次是讶异高务实说得如此直白,最后是讶异高拱这种完全默许的态度。 但大伙儿心里还是有所怀疑:八岁小儿真有如此眼光?会不会是师相为了树立自家侄儿的名声而提前给高务实做过分析? 这种怀疑当然不能直接了当的宣之于口,但拐着弯试探一下应该问题不大,所以吏科都给事中涂梦桂开口了:“庚戌之变时,赵阁老力排主和之议,结果被严嵩贬斥,直到今上继承大宝,起复其为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并掌詹事府事,这才算再次回到中枢。去年八月,他才以礼部尚书入阁辅政。说起来,他虽然在士林有些声望,但在朝堂的根基其实浅薄。这般来看,小师弟这番分析颇有道理,只是……” 涂梦桂顿了一顿,皱眉道:“霍本兵虽然久历军务,但其常在边镇,隆庆二年才来京为大司马,其深知京营事务牵涉利益之广、之深,是以自来主张持重,又有传闻说其与成国公、英国公等亦素来交好,依学生之见,恐怕未必乐见赵阁老插手军务,尤其是京营军务。” 本兵是兵部尚书的别称,霍本兵指的就是现任兵部尚书的霍冀,至于大司马……明人喜欢以古名代指今职,大司马也是兵部尚书的别称。 其实若能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对于霍冀来说当然不算坏事,但实际上由于土木之变后于谦以兵部尚书建立十团营,威势一时无两,连皇帝亦不得不时常屈就于谦之意,是以后来即便文臣插手京营,上头也很少会让兵部尚书来兼任,兼任此职者多为兵部侍郎——大小相制,一直是大明的优良传统嘛。 如今天下承平,霍冀也并无二心,所以他对于掌握京营根本不会有太多念想,反而会觉得与其兼任此职引起皇帝担忧,还不如保持现状。更何况,闹到最后多半还是由侍郎去兼任此职,到时候尚书仍然是那个尚书,侍郎却反倒权力大增,那兵部这口子究竟谁说了算? 换了任何一个正印堂官都会有这样的担忧,他霍冀难道就是个例外? 高务实不仅听懂了涂梦桂的话,还明白了涂梦桂的潜台词:赵贞吉这么干虽然有可能得到不少文官的好感,可也仅仅如此而已,但他这么做却同时得罪了兵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臣,这笔生意真的划算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2章 花厅议事(下) 其实划不划算要看对谁而言,就好比后世一个普通人花一百万买自己开心一天,那自然极不划算,但如果这个人换做马云,没准就是一件挺划算的事。 站在涂梦桂的层面来看,勋贵武臣其实他是不怕的。以他吏科给事中的身份,哪怕是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这等勋臣巅峰上的人物,他也丝毫不怵,不说其他,就说对方如果胆敢对他摆架子,他甚至就敢当场开喷。 说起来,勋贵武臣这些年真是被文官们欺负惯了,他吏科给事中这个身份又本来就有监督官员的职责,他当然不怕某个或者某家勋贵武臣。可是,那也仅仅是指单对某个人、某一家的时候,真要是把整个勋贵武臣集体得罪,那就不是他一个七品小官吃罪得起的了,万一惹得京师靖难系勋贵联名上疏伸冤,哭求陛下主持公道,别说他区区一个给事中,就算是一部尚书,只怕都够呛。 总理京营戎政从武臣换成文臣是不是就会得罪整个武臣勋贵?这个不好说,因为京营改制隔三差五就搞,换来换去也没个准,而且朱希忠和张溶都已经第一时间表态支持了。不光是他们两个表态,这两人还联合了一大帮武臣一起上疏,说了一大堆理由,表达的意思倒是简单:文臣总理京营戎政比武臣总理京营戎政好,好一百倍还不止。 但表态就代表他们没有意见了? 开什么玩笑,那除非他们脑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仍然忍了?因为总理戎政的是文臣还是武臣虽然肯定也会影响他们一定的利益,但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死穴,毕竟不管你分成三大营还是五大营又或者十二团营,反正正经统兵的肯定还得是武臣——那就没问题,因为兵血还是照喝不误,:“荆人为编修时,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予爱重之。渠于予特加礼敬,以予一日之长,处在乎师友之间,日相与讲析义理,商榷治道,至忘形骸。予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用,当为君父共成化理。” 而同样是在高拱罢官之后,张居正已经独掌大权,却也还多次言及他们是“香火盟”、“生死交”。 高拱的那番话,虽然颇有些以老前辈自居的口吻,但是张居正书牍中每提到高拱时,也的确很尊重他,直到他们的关系破裂后还是如此。事实上高拱比张居正年长十三岁,当他们初在翰林院的时候,张居正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而高拱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说是在‘师友之间’,说是‘自交玄老,长多少学问见识’,应该亦非虚言客套。由此可见,高、张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确为志同道合的学侣,有其“相期以相业”的政治志向和师友之情。 所以高拱不觉得张居正有什么问题,而他这种心态,也正是高务实眼下的一个麻烦。 因为高务实知道历史,知道张居正阴死高拱的手段——当然阴死不是指杀他,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 政治斗争这种事,并不是朋友私谊就能轻易化解的,何况张居正这样的人物,真的就愿意一直屈居高拱之下吗?有句话说得好,“既生瑜,何生亮”啊! 当然,至少现在他们很明显还是盟友。 这么一番盘算下来,眼下内阁里头真正处于高拱敌人位置的,就只有赵贞吉。 就在高务实在心中思索这其中的关联时,韩楫开口了:“学生同意小师弟所言赵阁老此疏的第一种可能,他此举确有示好于京中文臣之意。至于月华兄(无风注:涂梦桂在真实历史上过早退出历史舞台,表字实在无法查到,这里他的表字是根据“桂”字杜撰,无须较真。)所虑,学生也以为方才小师弟说得有理……赵阁老并非不能分辨其中得失,只是他并不担心勋贵武臣能将他如何罢了。但学生要补充一点:赵阁老以此示好于文臣,恐怕是对师相的一种试探。” “试探?”宋之韩沉吟了一下,接口道:“师相,学生也以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学生总觉得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徐华亭在松江被海刚峰闹腾得受不了,而赵阁老眼下所兼掌的都察院此前一段时间又过于跋扈,于是徐华亭授意赵阁老缓和一下和京中文臣的关系,然后才好使他在京中的门生故吏方便站出来为他分担一下压力?” 他这一说之后,高拱就笑了起来:“元卿此言,我看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微微一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本阁部今日收到徐华亭的亲笔书函,言辞恳切……求我放他一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3章 华亭旧事(上) 德高望重的前首辅徐华亭居然求高拱放他一马? 徐华亭认怂了?这个消息真是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除了高务实。 海瑞跟徐阶杠上这件事说来话长,按理说徐阶当国多年,家资丰厚,即便后来以言路逼退高拱,又过于纵容言路,结果惹得隆庆帝对他甚是不喜,但毕竟还是属于光荣致仕,退休还籍,悠游林下,含饴弄孙,好不惬意。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隆庆三年六月,新任应天巡抚海瑞的到来,将这种美好惬意一下子打得粉碎。海刚峰的威力,在大明官场中属于核弹级别,这个大家都是清楚的,但实际上他对所辖区划内各项事务的整顿中,手笔最大也最严厉的,莫过于对土地所有权的清理,而这正是对徐阶的利益伤害最重的一项动作。 海瑞干嘛了?哦,海瑞说了:华亭公你家的田地至少要退一半出来。 徐家有多少田地?这个恐怕只有徐家自己清楚。 但实际上,徐阶的门生故吏们对于徐阶的巨额家产心中大多有数,这些家产从何而来也心知肚明,只是这种事做的人多了,有时候甚至就会变成一种潜规则。于是这些清正君子纷纷表示:徐家的家业都是自家苦心经营而来,乃是再正当不过的合法财产,并非受贿或勒索来的产物。但光这样讲还不够,太被动了,于是又称海瑞此人办案草率马虎,尚未查清徐阶有多少田产就盲目令其“退产过半”,完全是重大失误。更有甚者,居然言之凿凿地声称,根据考证,徐阶实际田产仅有三万亩,而非传说中的十八万、二十四万或四五十万亩。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大明的实际情况而论,一位致仕首辅多年经营居然只有三万亩田地,那当然不能算贪,不仅不贪,甚至可以算清廉了——什么,你说高拱只有不到三千亩田?那当然是因为高拱不正常,再说整个高家六兄弟(实际五人,一人早逝)在新郑及周边所有的田地加起来,还是有一万多亩的。至于说高家从高拱的祖父高魁开始都是官员,特别是父亲高尚贤乃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曾做到光禄寺卿,为官二十余载这些旧事,大家就无视了。 实际上徐阶在相位时,松江近半赋税收入皆入私囊,终成一方巨富,个中手段为何?原来,当地赋税征收上来后首先要经过徐府(想来是因为徐家产业大,占据地方赋税的主体),地方官吏向京城提交的税金,居然是直接从徐府提出来的。而徐阶在此处巧作手脚,以七铢银算作一两银,自己吃掉差额,“司农不能辨也”。——究竟是不能辨,还是畏于当朝权贵的威势而不敢辨?这个就无从知晓了。反正这个说法出自于于慎行的官场回忆录《谷山笔尘》,而于慎行按说是张居正的门生,也即徐阶徒孙辈。 总之,徐府子弟使用投献、诡寄、挪移、飞诡、洒派、虚悬、寄庄……等各种舞弊手段,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兼以盘剥乡里百姓,夺取他人赖以谋生的田舍,是不争的事实。而徐阶作为一家之主,究竟是始终被蒙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而默许甚至暗中支持,那就只有徐阶自己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海瑞时对徐阶的理解,显然倾向于从负面角度出发,对徐阶的贪吝多有不满。这里还有一桩事:海瑞刚上任时,曾因为吴中饥荒向当地富人募捐,在海青天的威名震慑之下,当地富豪还是不得不给面子的,譬如溧阳的一名官商富豪就直接捐出三万两白银,而海瑞去华亭县募金,徐阶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几千两银子应付他——这恐怕还是因为海瑞本身是徐阶此前所推荐的缘故。 当时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海瑞建议徐阶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谁料徐阶竟然表示为难,没有答应。这两桩事,大概给海瑞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乃至影响到后来处徐府事的态度。再加上徐阶的兄弟徐陟残害百姓的劣迹被乡民揭发,以海瑞的脾气,他不气愤根本不可能。 海瑞其人,天下共知,心公而性直,在处理徐氏相关田土诉讼时不念旧恩,只凭律法(参考《明律》中的反投献条款),甚至驳回当时首辅李春芳等人的求情,千古传为奇谈,却因触及豪族利益太深而为时论所匪议,多遭朝内舆论的恶意攻击。 然而,正当徐阶与海瑞在退田问题上僵持不下之时,另一个对徐阶来说天大的坏消息传来:当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皇帝发下敕命召高拱还阁。高拱奉旨,即刻启程抵京赴任。 陪高拱一路回京的高务实当然知道高阁老这一次回京势头之凶猛,不仅官复原职,还兼掌吏部天官之枢机,可见皇帝对其信赖如初。 高拱是有明一代的理财能臣,与隆庆帝甚至可以用“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来形容。对于国有资产的隐性流失,高拱一向深恶痛绝,因此在整治江南豪族的问题上,高拱与海瑞的基本立场完全一致。但是,高拱自己也知道,由于先前与徐阶结怨已深,如果一力支持海瑞,必然会引起舆论抨击他挟私理政、公报私仇,这也是高务实此前力劝他避免的。是故,高拱处理此事多有折中权衡,并不力挺海瑞。 而此时言路对于海瑞的弹劾却益发激烈,其中最为丑诋的,莫过于二月间吏科给事中戴凤翔的上疏。疏言称海瑞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 嗯,此疏可谓空穴来风、造谣污蔑者之模范经典——反正我是言官嘛,我风闻奏事啊。 但是,徐阶是何等人也,他自己光在内阁都干了近二十年,又深知今上对高拱的信重,他哪里会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言官诬告之上——再说海刚峰是个什么样人,全天下谁还不知道么? 他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只是制造这么一股风潮,让皇帝或者干脆就说让高拱一派看看,我徐某人就算不在中枢了,依然还有无数人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要继续闹,那咱们就慢慢闹,这么无休无止的闹下去,我固然声名受损,可你也一定好受不到哪去! 但明里摆开车马是一方面,实际上徐阶又何尝不知道眼下的真正局面?高拱的背后有皇帝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在内阁的地位根本无关乎首辅、次辅还是群辅的名头,一个大权在握的内阁大学士真要是铁了心跟他这个已经致仕归田的过气首辅开战,最后的胜利者根本无需怀疑。了不起,就是背后被人说一声气量狭小、挟私报复之类——少得了他高某人一块肉? 少不了的! 到最后真正倒霉的还是他徐家! 以徐阶的老奸巨猾和隐忍功夫,这时候的选择其实已经只剩一个:向高拱低头认怂。 于是,就有了高拱收到的这封亲笔函。 众门生面面相窥,一时都有些拿捏不准师相的意思。最后还是韩楫最先忍不住,朝高拱拱手一礼,道:“师相,徐华亭当年那般对您,眼下既然他自己丑事暴露,那可怨不得别人!况且海刚峰那人又是出了名的只认死理,谁劝都不好使,咱们何必自找麻烦参和进去?倒不如就让海刚峰去查好了。”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韩楫一眼,见他面带热切之色,心中不禁微微一叹。 他知道韩楫在高拱这批门生当中,当初金榜排名较高,但现在官位反而落在成绩不如自己的宋之韩后面,心里当然着急,眼下徐阶既然要服软,那自然是真有大把柄可抓,心里当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打徐阶肯定不会是打他一个人,徐阶背后多少门生故吏?这些人里头就没有些个受牵连的?打掉之后朝廷里里外外要空出多少位置来?况且一旦师相决定开打,那他作为科道官之一,必然可以出大力,如此完事之后论功行赏,难道他韩某人就不能往上挪一挪位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3章 华亭旧事(下) 高务实可以理解韩楫的想法,甚至他估计在座九位门生心里头可能大都认可严肃彻查,但这么做其实真的不符合高拱的利益。 高拱的利益是什么?稳住位置,力行改革。 打徐阶一党对于改革或许有些帮助,但了不起就是收回了一些田地、空出了一些官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反过来说,对于高拱的名声却有相当的弊处。按理说,但凡改革多半都要得罪人,想改革自然不能怕这个,但在旁人眼里,单纯因为要改革而得罪人,和挟私报复得罪人,差别就很大了。 高拱心里也许认为打掉徐阶一党对改革来说很有必要,这可以向人表明自己改革的决心——清丈田亩嘛,你看徐华亭家都被重新清丈了,其他人你还闹什么? 但在旁人看来却并非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高拱挟私报复,就是气量狭小,就是连致仕老者都不肯放过的疯狗。 所以这个锅不能乱背。 但韩楫他们这批高拱门生——尤其是其中的科道官,虽然在总体利益上跟高拱一致,但具体到个人利益就明显不统一了:他们要想升官就得开喷,不喷下去几个牛人大佬,怎么能证明自己工作得力?怎么能有资格往上挪一挪呢?毕竟,喷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啊! 但高务实知道高拱不可能直接无视他们的利益诉求,因为高拱固然在隆庆朝一时无两,但他一个人纵然浑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儿?这些门生代表着他的势力,代表着他的羽翼乃至爪牙。要是自己不爱护,羽毛就会脱落、爪牙就会断裂,等他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谁还会真把他当回事?总不能什么事都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下场吧? 以眼下的状况来看,是人都会认为高拱完全有能力一棍子把徐阶打个无法翻身,甚至都不用高拱亲自动手,海刚峰就能搞定,高拱要做的就是任海瑞发挥,最后案子查完海瑞必然要上奏朝廷,这时候高拱只要代表内阁对本案的裁决做出肯定就完事了。 轻松,漂亮,收获巨大。 可惜结局未必多好:高拱回京之后苦心营造的“既往不咎”局面彻底谢幕,并且从此被打上挟私报复、无量小人等标签。 但要怎么劝呢?高务实陷入了思索。 这时宋之韩又送上一枚炮弹,他开口道:“师相,我等非为倒徐而倒徐,实徐阶这等人从当年为阁臣时便已为天下官员开了一个坏头,不得不倒。” 高拱凝神看着他,问道:“开了什么坏头?” “此罪为:不作为。”宋之韩解释道:“徐阶侍先世宗皇帝前后十八年,神仙、土木等皆徐阶所赞成;到世宗驾崩,却偏偏又亲手草诏,历数其过。徐阶与严嵩相处十五年,缔交连姻,竟无一言相忤;及严氏老病,渐失圣眷,却又立刻背叛而攻之。如此可见,徐阶为人臣可称不忠,与人交友可称不信,大节亏之久矣。另有,其为首辅之后,诸边告急,陛下屡廑宣谕,徐阶却充耳不闻、毫无作为,一心一意只知道养交固宠,擅作威福。试问,这等人竟忝为元辅,岂非为天下开一坏头?”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宋之韩可比韩楫眼光更毒辣了不少,他说这话,意味着他已经看出师相高拱此人讲究求是务实,最恨居其位而不谋其政者,徐阶在严嵩倒台后出任首辅,虽然文官们大多觉得徐元辅实在是个好人,但实际上徐阶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而高拱却是个很看重政绩的人,你堂堂数年首辅干下来,居然一点政绩都没有,天下要你这个首辅作甚?更何况他还一门心思固宠,甚至早前之所以推荐高拱入阁,本质上也是为了固宠——他知道高拱是新帝的头号亲信,所以想卖个人情罢了。只是后来发现高拱跟他实在不是一路人,这才转拉拢为打压。 这种人,显然不是高拱所喜。 但高拱不喜也不见得在他去位之后还要追着打,毕竟高拱也不能一点不考虑名声,毕竟在大明为官,尤其是文官,如果名声坏透了,这官也是干不下去的。 这时候宋之韩就送了一发足够让高拱动怒的炮弹:抨击徐阶不作为。 他的潜台词是:您现在需要百官都“有所作为”,那打掉徐阶这个“不作为”的典型人物就很有必要,因为徐阶虎死不倒威,现在影响力还很大,您打掉他,天下百官自然就知道必须有所作为了。 果然,这番话一说,高拱就微微点头,然后陷入了思索。 他性子虽急,却也不会跟小青年一样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权衡利弊是一定会有的。 韩楫这时也发现自己落了下乘,连忙补刀:“元卿兄此言甚是,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徐阶去位,其实正是因为这般不作为而失了圣眷。”他见高拱果然朝自己看来,心中振奋,接着道:“师相可还记得,隆庆元年九月,俺答陷石州,杀知州王亮采,掠交城、文水。又有,土蛮犯蓟镇,掠昌平、卢龙,至于滦河。在此二虏犯东西二边的紧急时刻,陛下亲自选将调兵,屡有宣谕,加意防守,而具有辅弼之责的徐阶却旁若无事,不闻不问。后来在陛下的再三敦促下,徐阶才召集文武群臣集议,但最后居然还是拖到十一月,才呈上老生常谈、面面俱到的所谓防虏之策十三事。于此可见,徐阶作为首辅丝毫没有尽到平章军国大政之责,不作为、不展布,从而失去陛下的宠信,才导致后来试探性的请辞被圣上直接允准。” 他最后强调并总结:“由此可见,圣上对徐阶也是心有不满的。这种不满,一半是因为徐阶打压师相,导致师相去位,一半则是因为徐阶位高而无能!” 这一记补刀总算显示出了韩楫也不是易于之辈,而且这一刀补得异常精准:您看,陛下也对徐阶很是不满呐! 涂梦桂在一边见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没机会了,也连忙道:“今上御天下以来,徐阶任职首辅一年半,除据遗诏处置斋醮有关官员、方士,以及不加甄别地恤录、起用先朝得罪诸臣外,其所持诤者多宫禁事,所关注者正如元卿兄所言‘养交固宠’,而所忽略者却多军国大政,如此私心为相,枉顾宰辅之责、天下之任,其致仕自然不可避免。如今,他又爆出这些贪弊丑闻,实乃自作孽不可活,师相清者自清,何必为之烦忧?” 高拱闻之,明显有所意动。 这时高务实不得不开口了,他出声道:“三伯,此事众位师兄已经分析得颇为清楚了,但有一点侄儿有所担忧。” 高拱现在几乎已经不把他当小孩子看,于是问道:“忧从何来?” “从张阁老而来。”高务实解释道:“太岳公与三伯虽素来交好,但侄儿以为,正因为交好,三伯便更应知悉太岳公于此事的态度之后再做决断。不管怎么说,太岳公乃华亭公之弟子,虽此二公行事大相径庭,志趣亦迥然相异,但师徒关系总是天下共知的。侄儿担心若是三伯猝然发动对华亭公的打击,太岳公恐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届时即便不影响太岳公在朝堂处事的态度,但多少会有被三伯轻慢之感……侄儿以为此种情况实当避免。” 高拱面色一动,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想了想,道:“此事且先放一放,待我与叔大商议之后再做决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4章 政绩量化(上) 这一夜的商议最终没有得出结论,高务实虽然知道历史上高拱在这个时期的确是先妥协了一次,并将海瑞调职的,但也不敢肯定眼下高拱和张居正商议之后是否还如旧史。 即便仍然将海瑞调职,其实也不代表就真的放弃了,原本历史上,数月之后高党一反前策,再次出手打击了徐党,朝中斗争更加明显。 高务实始终想不通的是,在这先和后战之间的那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本来已经放弃打击徐党的高党最后仍然选择开战。 实在想不通也只能先放一放,时刻注意观察,一俟情况有变再立刻做出应对。 这夜除了商讨两件大事之外,各门生也分别说了几件“小事”,一些朝政上的具体事务高务实目前并不打算插手,毕竟高拱在历史上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而他一个小孩子如果连具体各部的事情都表现得很熟悉,就太不正常,这里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他基本只是在听,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但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引起高务实的重视,乃是涂梦桂提到说,自师相起复,赵贞吉先是避之不迎,继而数次与李春芳私会,师相以大学生之尊又掌吏部,没多久赵贞吉便在李春芳的推荐下掌了都察院,这其中恐有什么关联。 赵贞吉原先也有领导都察院的职责,但那种领导和“掌都察院”不同,前一种情况类似于后世某副市长分管某些工作,譬如说该副市长分管公安,但“掌都察院”则相当于该副市长兼任了公安局长,其中区别其实是很大的。 涂梦桂认为这里头可能有什么阴谋,李春芳可能实际上已经站到赵贞吉一边去了。 高务实心里是同意这个推论的,否则就不能解释历史上赵贞吉去位之后,李春芳为何会惶惶不可自安,最终连续上疏请辞而最终致仕回乡了。 其实后世有史学家对隆庆后期内阁进行研究之后提出过这种设想,不过高务实并不清楚,他是从另一个方面推论:李春芳原本的政治立场就跟徐阶接近,而赵贞吉也是徐阶一派在朝廷里的明棋,因此李春芳跟赵贞吉接近甚至联合是合情合理的事。 内阁现在一共五位阁臣,高拱和张居正历来政见相近,可以算做一派,李春芳和赵贞吉一旦接近就可以另算一派,而陈以勤两不相帮可以算中立派。 李春芳有没有可能和赵贞吉接近?当然有。 李春芳虽然表现得像个好好先生,但不管脾气多好,当着内阁首辅却丝毫没有首辅的权势地位,心中肯定不会痛快,和赵贞吉接近之后,借着赵贞吉掌握的都察院的威势,李春芳这个首辅对百官才能多少有些震慑力。而赵贞吉因为前些年被打压得太狠,此次忽然一步入阁,根基上自然不足,所以他既需要徐阶留下的政治资源来夯实基础,又需要李春芳这个首辅为他树大旗、打掩护。 李、赵二人完全有联合的基础,也有联合的必要。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明悟:高拱如果打击徐阶一党,实际上不就是在打击赵贞吉的政治基础?那么李春芳肯定不肯,因此李春芳上疏力保徐阶就说得通了——并非因为他只想做个好好先生,而是因为一旦徐阶倒下,那么赵贞吉多半也要倒,赵贞吉一旦倒了,他李春芳就真的只是个挂名首辅了,至于他为徐阶求情却被海瑞直接怼了回来,那是海刚峰太牛,没办法的事。另外,李春芳也知道,这件事陈以勤不会跳出来跟高拱对着干,因为陈以勤对徐阶当初的做法也是有所不满的。 结合原本的历史,高务实很清楚,陈以勤是真正一贯坚持“君子不党”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这个坚持现在有一个很为难的点,他和高拱是裕府同僚,偏偏和赵贞吉又是同乡,无论他偏向哪一边,世人都会觉得他党同伐异。 陈以勤除非改变其为官的基本原则,否则就只能中立。 那么内阁就成了二对二,看起来好像是个僵局。 但高务实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僵局里头有两个不稳定因素。 第一个不稳定因素在于张居正,此人看起来一贯站在高拱一边,甚至此次高拱起复,他就在其中出了大力。然而他之所以出大力使高拱起复,源头在于他想利用高拱来对付赵贞吉。实际上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徐阶的留下的政治资源一直被他默认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但赵贞吉的入阁让这一力量分化了,这就让张居正十分不满。或许徐阶当时的初心是让赵贞吉在内阁里头配合张居正,谁料赵贞吉倚老卖老,视张居正为后生晚辈,对其颐指气使,甚至当众称呼张居正‘张子’(无风注:大抵相当于现代称呼某人为“小张”),张居正一贯耻居人下,当然不能接受。 所以张居正站在高拱一边,怂恿高拱成为抗赵先锋,根源并不是他真心实意尊高拱为魁首,而是利用高拱的性格和高拱的圣眷为自己击败派系内部的敌手。一旦高拱顺利完成这一使命,张居正肯定分分钟调转矛头对付高拱——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 第二个不稳定因素正是高拱的圣眷。眼下的内阁二对二,其实高拱实际上肯定占优势,这个优势就是圣眷:皇帝对高拱言听计从。然而全天下只有高务实知道,隆庆帝只有两年的生命了……他驾崩时年仅三十五岁。 隆庆帝若在,高拱无论在不在首辅位置上,他都是实际上的首辅。隆庆帝若是驾崩,则这种圣眷顿时消失:无论万历小皇帝还是后宫陈太后、李太后,他们对高拱可没有那种近乎亲情一般的信任,到时候所有阁臣其实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后宫真正信任的反倒是宦官——后宫不了解阁臣,只好信任宦官。然而信任宦官不代表信任此时的掌印太监孟冲——他是高拱推荐的,而且并非两宫太后的身边人。陈太后无心干政且不去说,李太后因为皇帝儿子尚未成年的关系,想不干政也不行,而干政就必须掌握司礼监,于是用自己身边的冯保取代孟冲几乎是必然选择。 然而历史上高拱不肯让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冯保乃李贵妃亲信,又是太子的“大伴”,一旦将来太子登基,指不定冯保就成了下一个王振。 高拱的这个“预判”当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后来魏忠贤走的也是这条路。而作为文臣领袖的首辅而言,压制宦官是其正常选择,尤其是类似王振那样的权宦,在文臣看来是绝不能接受的。但高拱没有料到的是,冯保因为是李太后的亲信,而李太后对万历过于严格,导致冯保也只能充当一个严格的监督者,并没有跟万历建立太过于亲密的羁绊,结果万历亲政之后除了鞭尸张居正之外,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放逐了冯保——放逐了事,可能还是给了李太后面子的缘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4章 政绩量化(下) 几名门生走后,高拱却没有离开,并且让高务实也留下,高务实知道三伯肯定有话要对他说,倒也不觉得奇怪。 果然,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著名的大胡子,就开口了:“务实,徐阶与我之间的恩怨,说到底,不是为人处世的不同,而是政见不和,这你应该知道。” “侄儿知道。”高务实点了点头,却又道:“侄儿之所以不希望三伯此时倒徐,主要还是从三伯的名声考虑。” 高拱淡淡地道:“怕我搞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可能不至于,但肯定有不少人心存不满。”高务实很不符合年龄地叹了口气:“三伯眼下圣眷无双,的确可以不惧人言,但徐阶毕竟当政多年,无论中枢亦或地方,门生故吏堪称无数,三伯您再怎样也不可能全数罢黜,今日打倒徐阶容易,可那无数徐氏门徒却如何处置?这些人都是隐患,一旦朝中局势稍变,他们必然跳出来反攻倒算。” 高拱挑了挑眉:“因为担心反攻倒算,所以就任由这些人效仿徐阶当年那样怠政懒政,一门心思只为做官、做大官?那内阁还要辅臣作甚,捏几个泥菩萨岂不更好?” 高务实闻言摇头道:“不打倒徐阶,不代表不反对徐阶的做法。” “心里反对有什么用?”高拱也摇头:“要想刷新振作,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 高务实略加思索,回答道:“自然,君子当有所为,但侄儿以为,所谓名正方能言顺,三伯反对徐阶的理政方式,就最好仍从理政方式着手,而不必对徐阶这个人过于在意。” 高拱皱眉道:“你方才还说徐阶门生故吏遍天下,现在又说从理政方式着手,难道不是矛盾?他既然门生故吏遍天下,我即便抓几个怠政懒政之辈出来,又能抓得多少?但我若是直接打掉徐阶,那些人岂能不有所畏惧?”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他们固然会畏惧,但他们畏惧的地方不对。三伯,眼下海公是以徐家侵占田产案与徐阶相争,这个案子说到底,了不起是一桩贪腐案,甚至可能形不成贪腐,只能说巧取豪夺。三伯即便借此攻倒徐阶,也不过是在吏治整肃上起了一些震慑作用,对于官员如何正确面对自己的职责并无太多意义,甚至因为当年您与徐阶的龃龉,内外百官说不定只当成您与徐阶的官场倾轧,不仅于大局无补,还会损害您的威信。” 高拱蹙眉思索了片刻,又问:“你的意思是,我不仅不应该对徐阶赶尽杀绝,还要尽可能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态度来?” 高务实点头道:“是。” “那这于大局不也无补?”高拱反问。 “所以这并不是三伯要做的全部。”高务实道:“依侄儿浅见,百官人浮于事这个问题,并非打倒某一个人就能解决,最关键的,还是要形成一种新的考评制度。”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何种制度?” 高务实想了想,道:“具体如何,侄儿尚未详细思量,但有两点原则性看法。” “说来听听。”高拱毫不犹豫地道。 “首先,一定要量化官员政绩。” 高拱皱着眉头:“何为量化官员政绩?” 高务实道:“三伯,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们先以一个县来举例,您看如何?” “嗯?”高拱摆摆手:“你且说来听听。” 高务实道:“先假设眼下侄儿是某县令,您呢,还是天官(吏部尚书的古称)。” “嗯。”高拱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也不知道是为何。 不过高务实现在刚刚进入思路,也懒得多想,继续道:“我这个县令在任内,每年该上缴的税收,按照过去的惯例,基本上是恒定的。但如果我们进行官员政绩量化考核,那么如果以前每年上缴的赋税是白银一千两,我实际上缴的税银也是一千两,这个表现……” 高拱接口道:“如果不论其余,单从足额完税来说,考评为优。” “那不行。”高务实大摇其头:“如果纳税额度毫无增加,这个考评顶多只能算勉强合格,也就是‘可’,连‘良’都应该拿不到。” 高拱面色一变:“你想用纳税额度的增量来衡量官员的政绩?那不行,那一定会导致下面的地方官强行摊派、强行加征,在这个过程中多半还会出现经办官员、吏员上下其手,雁过拔毛,结果只能是闹得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 “三伯莫急,侄儿还有下文,不过我们还是先把这个税额的事情说明白了,再说其他不迟。”高务实面色镇定,不慌不忙地道:“三伯刚才说的这个增量二字,说得甚好,但这个增量,我们不需要一个固定额度,我们要形成一个百分比来进行衡量和计算。” “何为百分比?”高拱微微蹙眉。 高务实解释道:“譬如去年我完税一千两,今年交了一千一百两,这个增量就是完税额提高百分之十。如果去年完税一千两,今年完税一千零五十两,那么就是完税额提高了百分之五,以此类推。我们仍以增量百分之十计算,今年我完税了一千一百两,明年如果我还要维持这个增量,那么就要完税一千两百一十两。如果后年也是,那就需要完税一千三百三十一两。” 高拱虽是实学大家,但囿于这个时代的学术局限,显然数学也谈不上很好,当下呆了一呆:“这是怎么计算的?” “呃……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但计算肯定没有错,具体的计算方式我们不如下次有空再谈?”高务实说完,也不管高拱是什么样的反应,直接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按照三伯的说法,一般情况下,这相当于连年加赋,长此以往,必将导致动乱?” “田地数目固定,如此连年加赋,自然会出事。” “好,那么我们再加一项考评指标:维稳。”高务实道:“所谓维稳,顾名思义,就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能保持这个县的治安稳定……” 高拱大摇其头,道:“你除非拿大军弹压,否则百姓被连年加赋,到了要易子而食的地步,迟早不还是得出事?且不说这要害苦多少百姓,就说这大军弹压所要开支的军饷,那不也是开支?弄得不好,你加赋收到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军饷开支!” 高务实笑道:“您看,维稳这个指标里头,如果把动用军队的开支也算上呢?就是说开支了多少军饷,要从他的完税额度里面减除掉,这不就要求我这个县令想办法开源才行么?” “那倒是可以,但……怎么开源?”高拱思来想去:“不管你这个税换什么名目,最终不还是老百姓来交?” 高务实笑得更开心了:“所以呀,我这个县令既要想办法保证每年的完税增量,又有维稳的要求,那我就得想方设法让我治下的百姓赚更多的钱,要不然我上哪收更多的税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5章 河运海运(上) 高拱一脸怀疑:“让百姓赚更多的钱?从哪赚?” “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百姓提高收入的。”高务实心里当然有很多办法,但显然眼下不可能一次性全扒拉出来,因为很多增收项目都需要其他前置条件,按照他的规划,这些事情都必须一步步来展开和实施,直接来个全面上马完全没有可行性。 于是他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有一个关键点侄儿必须首先强调。” “你且说来听听。”高拱来了兴趣。 “一定要因地制宜,绝对不能是全国按照同一个模式来办。”高务实说着,就开始举例:“我们还是按照刚才这个设想来说,比如,我现在是河间府静海县县令,而且假设我有足够的事权,那么我的第一步行动就是把县治移到天津卫。” “移到天津卫?”高拱皱着眉头,一边思索高务实的用意,一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呢?” 高务实回答道:“天津卫虽然现在是卫所驻地,但也属于静海县范围,那地方其实比静海现在的县治地理位置要好得多,乃是大运河与海河的交汇处,区位优势很明显。我若将县治转移至此,则西可以利用运河优势,使我县成为南船进京的临京中转站,东可以在大沽口或者大沽口附近建设港口,发展沿海运输贸易。” 高拱奇道:“天津卫眼下也可以算是南船进京的一个落脚点啊,要不然你以为朝廷在天津卫北边设立杨村巡检司是做什么的?” 高务实摇头道:“天津卫只是个卫所驻地,它现在即便在实际上成了中转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卫所本身是个半军半农的机构,放在以前,就相当于军屯,所以它并没有足够的行政功能,它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但如果是静海县县治转移过去,那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完全可以带动整个静海富裕起来。” “哦?”高拱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且说说怎么个带动法?” “把县治转移到天津卫之后,我可以在运河码头附近修一些仓库……三伯,您知道吗,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有很多时候并不方便把全部货物一次性送进京城,如此他们就一定需要仓库,这个仓库离京城太远肯定不行,但太近又不好办。以前呢,他们几乎只能把货物就地安置在船上,或者还能在天津卫找家客栈寄存一部分,但其实不论怎样,都肯定不如专门的仓库来得方便和安全。所以我若为静海县令,就可以认真规划一下,建设一些专门的仓库,分大小、分档次来租给这些商人以收取租金,只要运河还在,这买卖就可以说永远稳赚不赔。” 高拱虽有大才,但他一直在中枢工作,思路明显不会考虑到具体某个县,因此听得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可这仓库谁来建呢?” “这好办,我作为县令,可以公开布告阖县上下,说某一块地皮已经被计划建设为仓库,然后把这块地皮建设成仓库之后的商机向大伙儿说明,接着就可以开始招标了。” “招标?”高拱又不明白了:“何谓招标?” “呃……简单的说就是我拿这些地块出来,划分成几块或者十几块、几十块,然后让有兴趣在这里建设仓库的商人们互相竞价,谁出价高就卖给谁……当然,他买了地之后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仓库建好并且投入使用,不然的话,我保留回收地块的权利。” 高拱恍然大悟,摸着大胡子道:“哦!也就是说,你给他们画了一张大饼,然后就靠卖地赚钱?” “卖地当然会赚钱,但那只是一部分,而且卖地这个事毕竟只是一榔头的买卖,做不得长久,所以我还必须有其他的赚钱门路。” “地都卖了,还有什么赚钱的门路?”高拱的商业思维当然不能跟高务实比,所以当下就表示不解。 高务实笑道:“地是卖了,可我们县衙还可以收一下管理费啊!” “管理费?”高拱完全呆了:“地也卖了,仓库也是人家自己建的,你有什么理由收这个……这个什么管理费?” “三伯,您这么想就……呃,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高务实露出狡黠的笑容:“您想,这么多仓库建立起来,有人要存货、有人要取货,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些人在我县管辖内,如果出了事,按例是我要处理的吧?那我是不是就在管理他们?可原先我并不需要管理这些外地来的商人啊,现在我的工作量变大了,县衙自然要分配人手来管理,我当然有理由收取适当的费用嘛!” 高务实这番话说完,高拱的脸色就有些不豫,批评道:“既为地方父母,当保一方安泰,这本是你的责任,怎么还额外收钱?” 这是什么思路啊?你们明朝的官员有这么好说话? 高务实呆了一呆:“保一方安泰也需要人呀,原先的衙役不够就得另雇,这不都要花钱?这本身也是为他们好,当然要从他们身上找回来。而且,您知道那些商人从南到北运来的货物,转手卖掉能赚多少?侄儿就是不去调查也知道,利润最少是三成以上,有些甚至翻倍,极个别的翻倍都不止。我这边收个管理费,也不是收得多贵,按照之前说的那个‘百分比’来说,我也就打算收个百分之二、百分之三这样子,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五,这不算贵吧?” 高拱一听只收这么一点,面色好看了不少,想了想:“可那些仓库本身还要收取租金呢,那些外地商人的成本不就上去了?” 哎呀,我要怎么给您解释市场经济这个黑手——哦不,是大手呢? “这个您不用担心。”高务实摆手道:“租金这种东西,如果他们收得贵了,自然没人愿意租,没人租他们赚什么钱?所以过一段时间,这个租金一定会稳定下来,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局面。至于商人的成本,就算提高了一点点,您还怕他们不从买家手里找回来?但买家也不傻,如果提高得太多,买家就不肯买了,所以最终肯定也会形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作为平衡点。” 高拱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但他又问:“可即便这些都如你所愿,赚了钱的也无非那几个建设仓库的商人,了不起也就是你的县衙多了一点收入,又哪里有你说的让全县百姓致富的作用?” 咦,高阁老果然是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好相爷,官府赚钱了还不够,心心念念要让老百姓跟着富。嗯,不过,这的确很高拱。 但高务实毕竟是有准备的,当下就笑道:“那些外地商人把我们县既当做仓库,又作为中转站,那他们要不要在我们这儿落脚?落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既然都要,我们县的百姓大可以和他们做生意呀!什么客栈、酒店、小吃摊、杂货铺、药店、布料店、裁缝店……甚至剃头担子都行呀。三伯,只要人多了,还怕没有人做生意?但凡有足够多的人,这里头就一定有商机。” 高拱眼前一亮:“这话倒是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个思路倒的确可以让不少人多一门生钱的路子。” 高务实嘻嘻一笑:“不仅他们生钱,我也可以——哦,我是说县衙也可以生钱……” 高拱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务实又道:“他们新建客栈什么的,总需要有地皮吧?就哪怕摆小吃摊位,也要有地方摆对不对?对于那些建房子做生意的,我们县衙可以提前规划一些无主荒地,然后卖给他们,而那些摆摊的,我们也可以专门规划出一块或者几块区域让他们集中起来摆摊。这样做的好处很多:既能形成规模效益,县衙也方便管理,而且还不会让他们把道路堵塞……但是无论哪种,我们县衙这边都是老规矩,建房的我们县衙先赚个卖地的钱,但只要你做生意,甭管是店铺还是摆摊,都要再加上管理费——嗯,其实这个管理费也可以改个称呼,譬如说:商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5章 河运海运(下) 高拱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得就更加深入一些了:“这个管理费或者说商税,总得有个收费的标准才行吧?这个标准怎么定?” 高务实道:“关于这个问题,侄儿有两种考虑,正要请三伯帮忙斟酌:第一种就是按照建筑面积或者说经营面积征税,譬如说你这个店铺占地一亩方圆,那我先定一个收税标准,比方说一个月一两银子,如果只是摆个小摊,那么经营面积可能远远不足一亩,这种的话,我一个月可能只收你十文钱——当然这个数字只是侄儿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哦,对了,如果占地一亩,但这个店铺其实有两层楼的话,那就得算两亩。” 小高先生,您可真是一文钱也能掰做两文钱使的大才啊。 高拱略微思索,答道:“这个思路我看还不错,不过一亩地太大,方圆五丈的店面就已经很大了,一个月收一两银子完全没有问题。” 呃,看来高阁老也不秀气…… 高务实只是微笑颔首。他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后来死就死在没钱上面,其实除了军户和农民,大明民间财富相当惊人,这些“市民”阶层,特别是里面的商人阶层根本不缺钱!他们缺钱的话,埋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摆个宴席,一道羊肉用几百头羊做什么? 这说穿了就是民间财富没什么地方投资,也没什么地方消费,生生都给整成了死钱,或者造成了浪费。当初崇祯穷得黄袍都打补丁了,拉下天子脸面找王公大臣们借钱,借了几个?结果李闯进京之后光是吃大户就吃了几千万两,再后来鞑子进关,光占了个华北,收的税竟然比大明时期全国加起来还多,钱哪来的? 后世各种学者写过无数专著、文章,虽然他们对于一些数字有争议,但几乎没有争议的一点也是明确的:大明其实不缺钱,真正缺钱的居然只是朝廷!而大明的税率更加神奇,别说商税低得让后世之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就算农税其实都相当低。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有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还不是因为交税的主体出了问题!没地少地的人在勒紧裤腰带交税,而真正占据大量田地的人却只交极少的税,甚至干脆不交。如果是承平年间或许还勉强能苟活着,偏巧又碰上小冰河时期,整个北方天灾不断,就凭大明朝廷穷得只差当裤子的财政实力,自然也没有什么救灾的能力,能不沸反盈天了?好巧不巧的,关外的通古斯野猪皮还造反了…… 所以说大明的问题属于互相关联的连环症,或者说并发症,不是光解决一样就万事大吉的,要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但问题虽多,高务实这个在后世从过政的人却深知,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的解决归根结底都必须落在钱字上面:只要有了钱,这些事都能处理;没有钱,大家就等着老朱家凤阳祖坟被挖,接下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估计也没得跑。 至于让他小高先生化身军神,四方征战、一扫寰宇……开什么玩笑,他高某人当初是学法律出身,在党校进修的是经济,让他放弃自己所长,跑去带兵打仗?他又不是陆军指挥学院毕业的! 军事这块,高务实自己估计,了不起就是改革一些军制,引导火器研发,监督军工质量,然后提高军队待遇罢了,具体打仗的事情还得让专门的人去干——远的不说,现在“俞龙戚虎”可都还在呢,虽然历史上,这两位的晚景都不太妙,但自己既然打算拯救大明,这两位大才自然是要利用好的。 这时高拱又想起一件事,道:“还有,刚才只说了利用运河的一些举措,你还没说在大沽口修建码头的原因。” 高务实心道:这件事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也不知道三伯会不会支持? 高拱看出高务实有些犹豫,想到今天已经收到了如此多的意外惊喜,虽然只是一些思路,实际上上还有很多问题,真要动手去办肯定还要审慎再三,但至少可以看出自家这个侄儿于理政实有天纵之才,说不定他心里对于建造港口的构思也能给自己一些启发呢? 当下就露出笑容:“家中闲谈而已,有什么话但可直言。” 高务实想了想,试探着问:“听说去年七月,黄河决口,洪水自考城、虞城、曹县、单县、丰县、沛县一路蔓延至徐州。由于河水旁流,徐州周遭的运河尽数淤塞,徐州以南河道水位降低,最终导致两千多艘粮船被阻塞在邳州不能前行?” 高拱这次反应极快:“嗯……怎么,你也认为应该改漕运为海运?”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棘手。”高务实想了想,道:“但总的来说,我确实赞同以海运代替漕运,这件事……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高拱一挑眉,摇了摇头:“这件事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个短痛,能痛到什么程度吗?” 高务实心道:我所了解的都是后世的一些论点,也不知道全面不全面,倒不如听听三伯怎么说的,再做打算。 于是恭恭敬敬地道:“侄儿亦恐所知不详、所虑不周,还请三伯指点。” 高拱见他态度端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海运本始于前朝元代至元年间,待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后,因为一些关系,屡行屡停,前一次完全禁停还是在嘉靖四十五年时。” 高务实心中诧异:原来明朝“南粮北调”是搞过海运的,而且还是“屡行屡停”,直到前几年才全面禁止?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一次全面罢停海运,也不是没有争议,朝廷上下内外,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总的来说,每当漕运受阻,恢复海运的呼声就愈发高涨。当初海运刚罢,廷臣就曾纷纷议复,原因也是在于漕河频繁溃决,漕运屡受阻滞,漕船漕粮大量漂失,进而导致太仓空虚,京师官民惶恐不安。今上继位之后,黄河水患也不见好转,仍是时有发生,这次漕河又大淤于下邳……唉,我国家仰东南米粟,岁不下几百万,一旦淤塞,则京师唯坐困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6章 河海并行(上) 高务实皱眉道:“水患天灾,人所难料,不过我听说河总翁公年前上疏请开泇河?不知三伯与朝廷诸公对此办法如何议论?” 河总翁公,指的是现任总理河道翁大立。 高拱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翁儒参随疏上表的还有十二幅图,画了大河泛滥地区的灾情惨状,圣上观之大恸,命内阁及户部、工部等诸公议处。” “翁公请开泇河的理由成立吗?”高务实问。 高拱沉吟道:“翁儒参说:治河当视其大势,虑患务求其永图。顷见徐,邳一带,河身垫淤,壅决变徙之患,不在今秋,则在来岁,幸而决于徐、吕之下犹可言也,若决于肖、砀之上,则闸河中断,两洪俱涸矣。幸而决于南岸犹可为也;若决于北岸,则不走张秋,必射丰、沛矣……今以资河为漕,故强水之性以从吾,虽神禹亦难底绩!惟开创泇河,置黄河于度外,庶为永图耳……自西北而东南,计长五百余里,比之黄河近八十里。河渠湖塘十居八九,源头活水,脉络贯通,此天之所以资漕也。……若拼十年治河之费以成泇河,泇河既成,黄河无虑壅决矣,茶城无虑填淤矣,二洪无虑艰险矣,运艘无虑漂损矣,洋山之支河可无开,境山之闸座可无建,徐口之洪夫可尽省,家桥之堤工可中辍。今日不赀之费,他日所有省尚有余抵也。” 高务实想了想:“听起来似乎也颇有道理?” 高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理归道理,可你也要注意,翁儒参说要拼十年治河之费以开泇河。也就是说,他预计开这条泇河的费用至少十倍于目前每年的治河经费。朝廷府库窘迫,从哪弄这么一大笔钱?还有,你不要以为他说十倍,就真的以为刚好十倍,老夫在朝为官数十载,还不清楚下头这些手段?眼下说是十倍,等朝廷真的决定开工之后,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说,这个十倍仅指用工之费,剩下还有人员口粮、工钱、赎买沿河田土等等,零零总总能给你报上来几十项,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至少再来一个十倍!嘿,他翁儒参作为河总,只需要想出治河的办法,谁也不能说他尸位素餐。然我等执柄机要,难道听他这么一说,就把天下府库全投进这一件事里去?更何况,眼下就是全投进去都不够!” 哦,闹了半天,还是出在没钱上了。 高务实苦笑道:“那怎么办?黄河泛滥这事儿,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就算一时无法根治,至少也得逐年缓解才行,要不然动辄就来一次‘损失巨万’,朝廷也损失不起呀。况且每一次泛滥,沿河百姓死伤无算、流离失所,朝廷如果始终找不出办法,那……也是在打击朝廷的威望民心啊。” 高拱大胡子无风自动,扬眉道:“我非不愿为,实朝廷暂无此力也!”他说着,竟然坐不住了,站起来踱着步子,道:“此前由我定策开海于月港,如今朝廷一年能多近两万两银子,占了福建税银的三成。按老夫本意,朝廷大可以再多开几处港口,但上下反对者巨众,都是拿些糊弄鬼的理由说事,以为老夫不知?可眼下朝廷的事情千头万绪,老夫一时也难以处置他们,只能一件一件事来,得有个先后。”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一条编法(注:即一条鞭法。)搞了这么些年,算是有些效果,但一有效果,就有人心情操切,甚至连叔大前次也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将之推广于全国。我看他也是忙中生乱,这法子哪能随便全国推广?如江浙等地富庶,百姓税粮折成银钱上缴,自然上下两便,可如陕甘等处,原就贫瘠穷困,若是折钱缴税,银钱从何而来,不还得找那些官绅豪富去换?你当那些人会那么好心,你说要换他们就换给你?肯定要雁过拔毛,到时候只怕那里的百姓就得卖儿鬻女,唉……朝廷要办点事不容易啊,很多事不能不办,但又不能失之操切。我辈持柄中枢,一举一动皆须再三思量,以图万全,否则王荆公当日旧事不远矣。” 高务实不想偏离话题,又悄悄把话头引回来:“既然翁公此法朝廷眼下行之颇有难处,那朝廷可还有其他办法?” “有。”高拱伸出一根手指:“有一人姓潘,名季驯,字时良,号印川,你可知晓?” 高务实心中一动,点头道:“有所耳闻,听闻此公也曾为河总,前些年丁忧去职。” “不错,嘉靖四十五年时,他接通并疏浚了留城旧河,先世宗皇帝加他为右副都御史,正欲大用,谁料他家中生变,以丁忧去职,过了没多久,又逢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此人就被朝廷给忘了。” 高务实笑道:“可三伯这不是没忘吗?” 高拱摇摇头:“不怕你笑话,我也是因为兼管吏部,翻阅案牍,这才想起他来。老夫这次起复不久便给他去信,询问治河之法,他的回信前不久到了,也的确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法子……只是这法子数千年来未曾有人用过,老夫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高务实心里头猛然一紧:来了! 潘季驯要开大!这位禹神二世的绝招“束水冲沙”要来了?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问道:“如何前所未有?” 高拱微微回忆,答道:“他在给老夫的回信中说:照得自去岁海口至黄河之水壅不得下,积沙伏地。徐邳一带河身渐浅,已非昔日。水一泛滥,即漫堤上。是以复有睢宁之决。即使邳州上下仅复故道,安能使徐、吕之河尽去伏淤为今之计,当自徐至邳,自邳至淮,查照两崖堤岸,如法高厚。两崖之外,仍筑遥堤,以防不测。庶几水由地中行,淤沙亦随之而去。数年之间,深广如旧,冲决之变亦自免矣。看得黄河淤塞多由堤岸单薄,水从中决,故下流自壅,河身忽高。访得二洪以南,堤岸十分单薄,诚恐五月水发,水从旁决,则白洋诸浅之淤方通,而二洪以南之患随之。” 高务实早有准备,立刻开口道:“此法虽新,然古时实有人提出,只是未及施行。” “哦?”高拱满脸诧异:“何人曾有此议?你又从何而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6章 河海并行(下)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因大禹治水之功,因此其疏导之法被后世奉为圭臬,历代治河皆以排洪泄水为基本之法,但却没有对泥沙淤堵作任何关注。然则昔日王莽当国,曾于元始四年召集群臣征求治河意见,讨论治水之法。其时大司马史张戎就曾提出:‘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今西方诸郡,以至京师东行,民皆引河、渭山川水溉田。春夏干燥,少水时也,故使河流迟,贮淤而稍浅。雨多水暴至,则溢决。而国家数堤塞之,稍益高于平地,犹筑垣而居水也。可各顺从其性,毋复灌溉,则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矣。’今反观之,似与潘公所论类似。” 高务实所说的这位张戎的意见,就是说下游之所以淤塞,是由于上游开渠灌溉,使河槽水少,流速减缓而致。如果高筑数堤以居水,再停止上游的灌溉,就能使“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这个思路和潘季驯的主张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完全能够看作是束水攻沙理论的最早的提出者。可惜的是,王莽新朝是一个短命的朝代,所以张戎的理论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张戎以后,直到明代潘季驯,这一理论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高拱大为诧异,伸出手指朝高务实虚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看的书虽然杂了些,看来倒也不是无用,此事连老夫也未曾得知,倒要你来提醒。”然后稍稍一顿,决然道:“我看此法虽然未曾有人实行,但道理并无不妥……只是眼下翁儒参干得也还不错,而且他毕竟也是治河名臣,倘若没个理由,却不好将他撤换。” 高拱说着,便慢慢皱起了眉头。 高务实又充当起狗头军师来,献策道:“翁公手头,现下可有负责什么工程?” “那自然有。”高拱道:“他是河总,任什么时候手头都必然负有工程。眼下他手里比较重要的工程就有鸿沟、境山以及淮河疏浚等等。”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几个工程还需多久办妥?” “听说快了,前次他在奏疏中做过预计,大概今年年中就能办妥,算起来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了。”高拱政务精熟,这些奏疏他看过之后几乎过目不忘,是以高务实一问,他立刻就能回答。 高务实大笑:“那不就好办了?”他眨巴眨巴眼睛:“翁大立治河数载,劳苦功高,着上调北京工部侍郎。” 高拱一怔,继而哈哈一乐,随即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小子,你是哪位阁老啊,开口闭口就许出去一个工部侍郎?这可不是南京的官,是北京工部!” 高务实被高拱的态度感染,不禁有些忘形,得意洋洋地道:“现在自然不是阁老,但那总归都是迟早的事!” 高拱闻言一滞,语速变缓,沉吟着道:“你有这等志向……也是好事,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有朝一日能宰执天下、书批四海,现在就更要用心读书,不为翰林,焉入内阁?” 高务实连忙收敛心思,拱手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定当谨记。”但态度归态度,他毕竟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出头,也实在不需要听高拱无数次强调金榜题名这档子事,于是立刻岔开话题:“不过即便治河之策有了着落,侄儿也还是以为海运不可废。” “哦?”高拱眼下是真不敢小瞧了自家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儿了,闻言立刻就问:“缘由何在?” 高务实道:“方才三伯您也说了,区区一个月港,一年即上缴了近两万两银子的税银。而且您要注意,月港这还只是新近开港,进出船只非常有限,朝廷的制度其实说起来也还太过严格,依侄儿判断,其将来能够收取的税银应当远比现在更多。” 高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天津的大沽口也如月港一般开港?”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是最好。”高务实立刻回答。 高拱却摇了摇头:“这事情恐怕还很难办,朝廷里头有太多人反对不说,而且眼下老夫身兼天官,正着力解决朝廷官员人浮于事等问题,同时还要整理边军……戚元敬此前曾上疏请朝廷将九边各军轮流调到蓟州让他一一整训,这事情内阁商议了好多回,还是办不下来,老夫也为难得很。” 边军整训问题高务实是知道的,此事最开始是平定倭寇有功的名臣谭纶提出让戚继光训练蓟辽一代的士兵,后来训练颇有成效,戚继光于是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九边各军都去蓟州轮训。 这个建议若是在后人看来那当然好极了——戚继光何等人也?那可是临终前回顾此生,能说出“吾三十年间,历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大明军神! 一位将领,在一次战役中打出辉煌战绩,便足可称之为名将,而这样的将领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可谓着实不少;但一名将领,数十年来一直在打仗,由南打到北,由水打到陆,却连“小负一场”的记录都没有,统统都是胜利,而且还几乎都是以极轻微的代价打出大胜……这种人如果还不算军神,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军神? 但高务实知道眼下还不是讨论戚继光的时候,毕竟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办,而且戚继光在朝廷里的后台其实是张居正,所以对戚继光的任用,高务实还要慢慢谋划、慢慢推动。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三伯,天津可以不像月港那样开放,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譬如说将天津开辟为漕粮转运和军备输送的港口。” 这就是一步步走的思路了,先作为转运漕粮和输送军备,避免被太多朝臣反对,待港口建好、建大,将来万事俱备的时候,只要一句话,天津就能直接开港。 但高拱却有一点不解:“漕粮转运老夫倒是明白,这军备输送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解释道:“嘉靖二十六年,察哈尔部达来逊汗惧为俺答所并,率领所部十万南迁,移牧于大兴安岭东南半部,自此之后,蓟辽压力渐大,其所需军备、粮秣日益见涨,原先这些物资要入辽,多走山海关、锦州一线而至辽阳,原本陆路运输耗费就已经堪称巨大,偏偏这还绕了一个弯,更是靡费钱粮。倘若天津港利用好了,朝廷的物资可以从天津港而至梁房口(注:后世营口。),然后由海船转河船,溯三岔河、太子河而上,直抵辽阳!不仅可省物资粮草无数,也避免偶有不察,被蒙古鞑子打了草谷。” 高拱听了,不仅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还需细细思量。”然后话题一转:“对了,‘玩伴’一事,老夫已与圣上密谈,圣上可能很快就要着手去办了,你有什么计划,也要抓紧时间。” 高务实微微一笑:“那好办……侄儿明天就离京,先去我那山庄别院实地考察一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7章 巨富之家(上) 高务实要去他在王平镇附近的庄园,自然有亲自视察并作出相应安排的意思,但也并非仅止于此。此前他怂恿高拱说动隆庆帝给太子物色玩伴,眼下看看高拱已经悄然办妥,高务实自然要溜出去观察一下,到时候再等皇帝过,不过……”那门子小心的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并无外人,这才接着道:“表少爷,这位国丈爷没准是当初穷怕了,今上践祚之后,他父凭女贵得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到任没几天就想在锦衣卫里捞钱,但他想到的主意却不太好,非说御辇鸾跸太过老旧,想要换新,并且自请监购……”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呢,朱希孝不同意?” 朱希孝乃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现任锦衣卫都督。这两兄弟乃是昔年靖难功臣朱能之玄孙,甚得世宗及隆庆两朝皇帝器重,朱希忠更是如今靖难系勋贵领袖,因此朱希孝未见得能把李伟当多大个人物——按照大明的习惯,即便将来太子继位,李伟这个外公有可能被封爵,那也是不可世袭的,而他们成国公府的人只要没蠢到去造反,就是与国同休、世代公侯,谁地位更高不言而喻。 果然,门子先是一脸惊讶,继而赔笑道:“表少爷真是天纵英才,这都能猜得出来!想那朱太保何许人家出身,岂能为其所讹骗?当时就对李国丈说了:‘今府库日蹙,天下困顿,我圣天子怀仁显德,节俭于内,众朝臣尽心竭力,辅佐于外,我辈天子亲近之流,更当时时谨记。我观此事徒耗财帛,必为天下诟也,如何可为?’弄得李国丈很是下不来台。” 高务实又笑了笑,问道:“宫里传出什么话没有?” 门子摆手笑道:“没有没有,都说贵妃娘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岂能因此为乃父张目?不但没有为李国丈说话,听说还把国舅爷叫进宫去骂了一顿。” 高务实心头一动,暗道:这李贵妃倒是挺会做人呀。自己老爹吃相难看,她作为女儿不好直接训斥父亲,就把自家兄弟叫过去批评一顿,既不违孝道,又向外人表现出了自己立身清正的态度,真是一举两得。 高务实一贯不是什么可欺之以方的传统君子,他常常“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因此转念又想到:李贵妃做出这个态度之后,将来就算李伟再做出什么难看的事情,只要没有被直接捅到李贵妃面前,她就都可以装作“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了——好手段呀! 高务实还没再次开口,忽然从东花厅那边走过来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高务实转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大舅张四维,另一人是个有些矮瘦的小老头,估计便应该是那位李国丈了。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上去打招呼,他往前走去,待张四维也看见他之后才施施然站定,躬身一礼:“甥儿见过舅舅。” 张四维倒也不计较他贸然上前,笑着点了点头,又引荐道:“务实,来见过李国丈。” 高务实也不矫情,略微换个方向又是躬身一礼:“晚辈见过国丈。” 那矮瘦小老头李国丈拿捏出老长辈的模样,摸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点了点头,随口道:“嗯,小娃儿不必多礼。” 高务实心头暗笑,面色却一片平静,微微欠身,退到一旁。 张四维却笑着补了一句:“国丈可能有所不知,我这外甥最近在京中居然有些薄名……” “哦?”李国丈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怎么?” 张四维矜持一笑:“玄翁年前起复回京,高家子弟之中就只带了务实一人前来,到京当日,还将务实介绍给了诸位同僚,内阁及诸部院不少同僚对务实这孩子都多有赞誉。” 李国丈这下倒是吃了一惊:“哦!他就是高阁老的那个侄儿?”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亲切,朝高务实微微弯下腰,笑着赞道:“听说小高先生甚得圣上心喜,今日老夫一见,确非寻常,好,好呀!” 高务实面带微笑,谢道:“蒙陛下及诸公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心中却颇为鄙夷:这老头的“变色”速度虽快,但演技水平可真不怎么样,这个态度明显就是畏于我三伯的威名和希望始终与皇帝的态度保持一致,然后强行逼出来的,估计我这便宜大舅应该看得很明白——咦,等等,大舅只怕是故意介绍我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7章 巨富之家(下) 李伟走后,高务实笑着对张四维道:“这位国丈爷……” 张四维撇撇嘴:“饔飧不饱、孤雏腐鼠之辈。” 高务实噗嗤一笑:“大舅对他的评价可真够差的。” 张四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大舅怎么和这种人交往?” 高务实摇头道:“甥儿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浅薄。” “哦?”张四维略微讶异,问道:“那你怎么看的?” 高务实淡淡地道:“陛下虽然春秋正盛,但此人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外公。况且以他外戚的身份来找大舅,不可能是为了求官,只能是求财,大舅胸有大志,岂会在意那区区财帛,给他便是,何必为此得罪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张四维面色大变,仔细审视了高务实一番,叹道:“吾妹好福气……高家好福气。” 高务实笑道:“大舅,您现在就夸,可是太早了些。” 张四维哈哈一笑,摆手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谈这些,来,我们去书房叙话。” 两人于是来到张四维的后书房,张府丫鬟奉上香茗,高务实小鼻子抽了抽,笑道:“大舅这里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这是什么好茶?怎么闻着有些豌豆香?” 张四维笑道:“有豌豆香才是正品。此乃虎丘名茶,宋时别称‘白云花’。这茶是虎丘寺所产,寻常市面上可见不着,因为一共就那么几十株茶树……我这里也不过两斤,还是你三舅托人送来的,寻常时候我可不会拿出来。” 高务实也笑:“这般好茶,大舅倒不怕甥儿暴殄天物。” “自家人喝哪有那许多说法。”张四维摆了摆手,忽然面色一正:“务实,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高务实目视张四维,等他的下文。 张四维轻轻一咳,道:“赵阁老上疏议复文臣总理京营戎政之事,你在家中可有耳闻?” 哦,原来你想问这茬。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三伯与几位师兄谈到过此事。” 张四维眼前一亮:“高阁老对此可有什么议论?” “三伯倒没怎么表态,不过几位师兄倒是有些看法。”高务实耸耸肩,答道。 “哦?”张四维摸了摸胡子,问:“你还记得他们怎么说么?” 高务实道:“大致意见就是,赵阁老此举很可能是给徐华亭公打个掩护,同时也有卖好给京中文官的意图。” 张四维微微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高阁老没有表态?” 高务实道:“三伯大概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觉得这事儿霍本兵恐怕并不乐见。” 张四维想了想,问道:“原辽东巡抚方行之(注:方逢时,字行之。)年初移抚大同,这方行之乃是湖北人,历来与张阁老私交甚厚。谭子理(注:谭纶,字子理。)为蓟辽总督,其与戚元敬相知多年、合作无间,戚元敬有练兵重任在身,且素为张阁老所重,因此谭子理亦不宜轻动。而顺天巡抚刘子和(注:刘应节,字子和。)也为张阁老同年,同样不宜轻动……” 高务实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怎么这京城附近的总督巡抚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张居正的亲信?只是,大舅跟我说这个,意指何处?总不会说张居正要造反吧,那也太离谱了。 张四维看了高务实一眼,接着道:“你有一位师兄叫作吴兑,如今是蓟州兵备道,考评绩优,按说是有机会提拔的,高阁老此前也曾多次提及吴君泽有大才,只是眼下委实边臣无缺……总理京营戎政一事,通常不由本兵自兼,而由侍郎署理,该侍郎需久历军旅、熟通兵务,我意宣大总督王鉴川公身历七镇,勋著边陲,当为不二人选。且如此一来,方行之多半便可右迁宣大总督,空出宣府巡抚来,正可以安置吴君泽……” 哦,原来您老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推荐自家舅舅王崇古进京为兵部侍郎兼总理京营戎政?只是这事儿我道。” 高务实连忙称谢,张四维又道:“你那别院原是个安养之地,除了一片荒林之外,也无甚物产,里头的仆从原本都是张氏出资养活的,眼下转手给了你,你手头那点钱我瞧也未见得够用,到时候第一回见着下人连个打赏也拿不出来,平白失了颜面。” 他说着,伸手拍了三下,内府管事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四维道:“一会儿你去支五千两现银给表少爷,再调三十名家丁,让张津带着,护送表少爷去一趟京西樱桃泉别院。”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我……我又进账五千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8章 永定河患(上) 新雪初停,彤云未霁,京西的永定河仍在封冻之中,冰层之下竟能看见流水涌动,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层变幻,北国风光,奇丽至斯。 一支四十来人的马队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沿着永定河边一路北上,这群人大多身形精壮,腰挎雁翎钢刀,背负拓木弯弓,就连胯下马儿也颇见神骏,就冲这卖相,怕是寻常官军亦难企及。 马车之中,一位身着藏蓝底色,两肩细绣金丝云纹曳撒的小公子挑开窗帘,一脸忧色地看着冰封的河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少爷,前方可不能再沿着河走了。”一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剽悍汉子打马来到马车边,指着前方的三岔路,劝道:“按理说最右边这条是最好走的一条官道,折向正北昌平方向,但这道虽好却不顺路,我们要去樱桃泉,也就是京西十八潭方向,那最好走的就是通往怀来马驿的中间这条……可您非要一路沿着永定河走的话,就只能走左边这条小道。这条道并非官道、驿道,多是一些闲人骚客开春时去十八潭踏春游玩才走的,眼下大雪封山,忒不好走,尤其是马车,到时候您和两位小姑娘可能还要下车骑马才行。” 车里这位穿着一身飒爽曳撒的大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 他此刻依旧愁眉不展,也不回答这汉子的话,反而问道:“张津,听说嘉靖三十四年,我大舅入翰林院为编修时,你便在京师为其护卫?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吧?” 那叫张津的汉子也没在意高务实并不算客气的问话,抱拳道:“表少爷好记性。” 高务实指了指永定河,问道:“对于永定河,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张津微微一怔,迟疑道:“小人愚钝,不知表少爷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水文、历史之类,都可以说说。”高务实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原本打算依靠永定河在京城和别院之间以水路往返运送物资,但今日看来,似乎有些想当然了……你在京城多年,樱桃泉别院又是我大舅的踏青闲游之所,想必你也曾陪我大舅往返于这条路,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永定河水运的看法。” “桑干河若要水运,春秋或还尚可,但冬夏两季却都有些为难。”张津说着,发现已经到了岔路口,他心里还是想着劝高务实别走左边这条踏春小路,因此干脆招呼车队暂时停下。 高务实见了也不怪罪,仍然端坐车中等他回话。 张津叫停了车队,随口安排了几句,众人纷纷拿出马上备用的一些器物,扫雪的扫雪,扎桩的扎桩,竟然开始搭起三个帐篷来。 张津自己则开始回答高务实的问题:“其实永定河这个称呼平日只有官府偶尔会用,民间一般叫它桑干河、无定河、小黄河或者浑河。” 高务实笑道:“桑干河与无定河我知道,小黄河我也能猜出个原因来,可怎么还叫浑河?浑河不是在辽东么?” 张津道:“其实叫小黄河与叫浑河的原因是一样的,金、元以后,桑干河——呃,永定河的河水挟沙卷土,水害逐渐增多,尤其是春夏时节,河水浑浊,跟黄河有得一比,是以民间便有了这两个俗称。” “水害?”高务实心中一动。 高务实穿越前是南方人,当时南方的水患相对比北方更严峻,尤其是世纪之交那几年,连年抗洪抢险,后来他参加工作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县委一把手的秘书,由于三峡大坝的关系,水患已经好了许多,但他仍然连续几年都参加了抗洪抢险。 当时他所在的市,市委、市政府带头,主要领导划分责任片区,他所在的县也不例外,也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别划分责任片区,哪里如果出事,片区负责领导就地免职。他这个县委一秘也同样是跟着书记天天巡堤,在洪峰最严峻的时间段,经常性两三天不下大堤、不合眼。别说五十好几的老书记有两次差点交待在大堤上,就连他当时都有一次直接晕倒在了堤上,被拖下去抢救,结果醒来后一分钟没敢耽误,自己推开护士,拔了输液管就立刻往大堤上赶——没有经历过那种天灾危难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人的心态:你要说他们是怕被撤职,这种心态当然会有,但更多的一方面,却是真的不敢出事,因为责任太重大了!一旦决口,就是万千家庭毁灭,而且是直接在你眼前毁灭,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当时作为一个从小被灌输爱国爱民的年轻干部,是真的有一种紧张到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当时很多奋战在抗洪一线的子弟兵们,有很多甚至都不到二十岁,高务实当时身处那种环境之下,也确实觉得自己做的那点工作不算什么——最起码他没有一天泡在水里十多个小时拿血肉之躯去堵洪水! 高务实稍稍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永定河的水害很严重?何等程度?” 张津似乎回忆了一下,才忽然笑道:“表少爷今日的表现和十年前老爷的表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说有何不同,就是老爷当时已经是翰林……记得有一次老爷旬休,去樱桃泉避暑,在路上曾与小人说道过这永定河的河防事,小人大体还记得。” 高务实喜道:“那敢情好,你且与我分说分说。” 于是张津便开始向高务实讲述当初张四维所提及的永定河河防事。 据张四维查证,辽代以前,永定河上游植被保存尚好,河水泥沙量较少,尽管流量亦有季节性变化,但总体相对稳定。在郦道元笔下,永定河“长岸峻固”,甚至有“清泉河”的美称。那时节的历史文献中亦少有水灾的记载,永定河还能载舟行船,有航运之利。 金代以后,随着北京城地位的提升与建设规模的扩大,永定河上游地区的森林被大量砍伐,中下游两岸土地被连片开垦,导致水土流失逐渐加重,河水颜色发黑,“燕人谓黑为卢”,因此被称为“卢沟河”。此后河流含沙量继续加大、水患增多,到元明时就有了“浑河”、“小黄河”或“无定河”之称。永定河冲出北京西南的石景山以后,进入坡降舒缓、土质疏松的平原区,河水“冲激震荡,迁徙弗常”,直接威胁着北京城的安全,其中石景山以下至卢沟桥之间的河段尤为关键。在北京上升为都城、周围州县成为京畿重地的情况下,确保永定河的安澜更是成为京畿防务之要。 “堙障”与“疏导”或称“堵”与“疏”,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历史上自大禹以来既互为对立又彼此相济的两大治水方略,而具体到对于永定河的治理,一直以来偏向于“堵”,也就是筑堤。 永定河大规模筑堤始于金朝。大定年间,卢沟河决于显通寨(在今石景山至卢沟桥之间),“诏发中都三百里内民夫塞之”。元代永定河的水灾日益频繁,在石景山至卢沟桥段筑堤固岸的工程也不断增多。从世祖至元年间到元末,诸如“修卢沟上流石径(景)山河堤”、“浑河决,发军民万人塞之”一类的记载屡见于《元史》。从这一时期开始,北京城对永定河已经由依赖转为防御。 此后大明定鼎天下,尤其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因永定河对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威胁并未减弱,浑河“下流在西山前者,泛滥害稼,畿封病之,地方急焉”,永定河泛滥已成为首都地区的大害、地方官员的急务。有鉴于此,修堤的次数持续增加,堤防的长度从卢沟桥向下游两岸延伸,规模及档次也大大提高。 洪武十六年,“浚桑乾河,自固安至高家庄(今属霸州)八十里,霸州西支河二十里,南支河三十五里”。正统元年七月,行在工部左侍郎李庸“奏请工匠千五百人,役夫二万人”,修筑卢沟桥以下狼窝口等处的河堤,这次所修的河堤,“累石重甃,培植加厚,崇二丈三尺,广如之,延袤百六十五丈,视昔益坚。既告成,赐名固安堤。置守护者二十家”。嘉靖四十一年,“命尚书雷礼修卢沟河岸”,“凡为堤延袤一千二百丈,高一丈有奇,广倍之,较昔修筑坚固什伯(倍)矣”。这一切都可以反向证明,北京城的安全已进一步依赖于堤防对永定河水的约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8章 永定河患(下) 高务实静静地听着张津转述当年张四维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自己这位便宜大舅的志向和能力多了些了解,到此时才稍稍打断张津的话头:“防洪堤坝修了这么些年,有效果吗?或者说,效果如何?” 张津苦笑道:“效果倒是有的,至少本朝永定河水患出现得不如前元时那般频繁了。老爷对此做过详查,说前元享国九十八年,永定河水害二十二次,我大明至今已两百余年,永定河水害十五次,从这一点上来说,咱们的治理还是有效果的。” “那你为何这般表情?”高务实见他一脸苦笑,问道:“让我猜猜……水害次数虽然看似少了些,但每次危害更大?” “老爷说,麻烦出在历代治理永定河以筑堤为主,最后把整个永定河弄得改道了。”张津指着冰封的永定河,道:“老爷说了,商以前,永定河出山后经八宝山,向西北过昆明湖入清河,走北运河出海。其后约在西周时,主流从八宝山北南摆至紫竹院,过积水潭,沿坝河方向入北运河顺流达海。春秋至西汉间,永定河自积水潭向南,经北海、中海斜出内城,经由龙潭湖、萧太后河、凉水河入北运河。东汉至隋,永定河已移至北京城南,即由石景山南下到卢沟桥附近再向东,经马家堡和南苑之间,东南流经凉水河入北运河。唐以后,卢沟桥以下永定河分为两支:东南支仍走马家堡和南苑之间;南支开始是沿凤河流动,其后逐渐西摆,曾摆至小清河——白沟一线。自有南支以后,南支即成主流。” 改道高务实可以理解,但他有些不理解这个改道怎么就被张家主仆认为是出了麻烦,于是皱着眉头,问:“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石景山至卢沟桥间历代反复修筑的坚固堤防,永定河出三家店后向东流或向东北流,都是完全可能的?” 张津道:“是的,老爷查证过,说北宋端拱二年计划进兵讨伐被契丹占领的幽蓟诸州,时任吏部尚书宋琪提出建议:‘其桑乾河水属燕城北隅,绕西壁而转。大军如至城下,于燕丹陵东北横堰此水,灌入高梁河,高梁岸狭,桑水必溢。可于驻跸寺东引入郊亭淀,三五日弥漫百余里,即幽州隔在水南。’他认为,如果让宋军引永定河水绕幽州城北一圈,可将幽州与辽军隔开。老爷认为,从以上提及的地名位置来看,当时的桑干河应该是从石景山南向东流的,奔向燕城也即幽州西北角,然后南转绕城西墙外向南流去。这条河道也就是后来金代引永定河水济漕运所开凿的金口河的基础。直到金末,这条河流还是存在的。元至正二年中书参议孛罗帖木儿等提议再开金口河时,中书左丞相许有壬极力反对,他说:‘西山水势高峻,亡金时,在都城(即金中都)之北流入郊野,纵有冲决,为害亦轻。今则在都城西南,与昔不同。’由此可见,金末卢沟河是从中都城北往东流的。” 高务实听得微微有些皱眉,心里暗想:怎么修来修去都在上游?这样上流筑堤之后是稳了,但下游岂不是要遭? 高务实还没问出声,张津已经继续说了:“老爷查阅过洪武年间官修的《图经志书》,里头记载,前元至我大明开国时期永定河的情形是:‘出卢沟桥下,东南至看丹口,冲决散漫,遂分而为三:其一分流往东南,从大兴县界至都州北乡新河店(即今通州区南凉水河西岸之新河村),又东北流,达于通州高丽庄,入白潞河;其一东南经大兴县境清润店(今作青云店),过东安县……;其一南过良乡、固安、东安、永清等县……与白潞河合流,入于海。’也就是说,当时的永定河曾经在北京城上下摆动,但自从咱们大举修筑堤坝,它就再也没有向东和东北流过。虽然汛期到来时,石景山至卢沟桥间的堤坝也经常溃决,但都很快被修补堵塞,卢沟桥以北向东再也没有成为主流河道。这就是说,永定河从此只是一条从北京城郊西南角‘路过’的河流。” 高务实暗道:你说了这么久,就是想说永定河的流经地固化?我想想看……你此前苦笑的意思,想必就是因为河道固化,导致周边区域生态环境变化了吧? “永定河只走南边之后出了什么岔子?”高务实思索着道:“北边缺水?” 缺水,这是高务实能直接想到的一个影响,由于石堤或石砌岸的阻挡以及泥沙淤积所造成的河床抬高,滔滔河水只能径直向下游流去,很难再通过自然下渗的方式补充足够的地下水,这样就会使得这些古河道上的沼泽、湖泊、泉流缩小乃至消失,地下水位急剧下降。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赞了一句,附和道:“永定河不走京北,直接影响着北京城的永定河清河故道和金钩河故道上的水源供给,到如今,这些地区的水量已十分明显地减少。老爷说,过去玉泉山山脚下原本随处可见清泉涌动,其水汇成溪流、湖泊,密布于玉泉山、温泉、海淀一带,一直是各朝营建都城、引水助漕、开田灌溉、兴修宫苑的重要水源,但本朝大修京西堤坝以后,就开始明显衰减。” 张津轻叹一声:“老爷还说,前元时从玉泉山独自流入太液池的金水河,到现在已经全然湮没废弃;而盘桓于紫禁城的内、外金水河,其实只是从什刹海引出的两条小水渠。以此水源为唯一依赖的什刹海(积水潭)等内城河湖,湖面由于上游来水减少而日渐萎缩。从前元至正年间到如今,已经小了将近一半。前元时作为大运河的终点、一度船桅林立、舳舻蔽水的‘海子’(元人对积水潭的称呼),眼下已被大片的街道和稻田蚕食;曾为南北漕运带来辉煌的通惠河,也已是运行唯艰、难以为继。” 张津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因为造成这一巨大变化的因素,张四维可能敢说,但以张津的身份却不敢述之于口。 当初明朝修建北京城时,对水系做出过重大调整:其一是将什刹海东边的一段通惠河划入了皇城,致使漕运码头只能移至今东便门外的大通桥;其二是在北边的昌平兴造皇陵,将其附近泉流水脉皆视为龙脉而禁止采用,这就导致通惠河上源只能单纯依赖玉泉山、昆明湖一带的西山水系——那肯定不够啊。 高务实转头吩咐跟随他一同而来的赏月听琴二人继续呆在马车里取暖,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在张津的陪同下走到河边,看着冰层底下涌动的河水,暗道:永定河京西部分修了不少河防措施,我若要利用它来运送香皂,除了结冰期之外基本还算可行,但结冰期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虽然香皂这种东西,在京城里头找个偏僻买个院子改建仓库就能安置好,建仓库本身也并不麻烦,但永定河冬天无法利用的话,会影响今后我对煤炭运用的几个重要设想,这些设想却是很重要的……怎么办呢? 不得不说,高务实的思想觉悟实在不算太高,毕竟从张津刚才转述的张四维对永定河的水系各种查证来看就知道,张四维十几年前就在思考对永定河的治理方案,而高务实听了这些之后,着眼点却始终在自己的生意上…… 这时候张津却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表少爷,京城里有个传说,不知道表少爷听过没有?” “传说?”高务实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苦水传说。”张津看着高务实道。 “苦水?”高务实皱着眉头:“没听过,怎么回事?” 张津苦笑道:“说是当年我朝修建北京城时,刘伯温派大将高亮去追赶龙王、龙母要回甜水源,结果高亮不小心捅破了他们装满苦水的水篓,从此整个北京城的水都变成了苦水……高阁老家中的饮水,想必是直接从卖水人手里买的玉泉山的水,宫里头用的也是这个,不过宫里是专门有人从玉泉山运水。但其实民间老百姓是买不起这水的,只能喝京城里的苦水。” 高务实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北京的年降水量不多但蒸发强烈,在地表径流减少了对地下水的补给之后,土壤中的盐碱就会随着水分的蒸发被带到上层,使主要取自浅层地下水的井水普遍苦涩。 他心里苦笑: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啊,我一个小屁孩,就算有治水的办法也没人会听,更何况治水这种事花费巨大,就朝廷眼下这猫屎大小的财政收入,顶个什么用? 但想归想,看着张津一脸期盼的样子,高务实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治水的办法我倒是有点思路,但眼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津忽然面色一紧,猛地转头朝西北方望去。 高务实下意识也转头一望,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诧异:“怎么了?” 张津不答,却朝离他最近的一棵树跑去,不顾树上冰寒,就用耳朵贴了上去,然后脸色越来越差,转身拉起高务实就往马车那头走。 “表少爷,可能有响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9章 遭遇响马(上) 高务实吃了一惊:“响马?马匪?” “是,表少爷快回马车!”张津来不及多搭理,急急忙忙拉着高务实往马车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招呼刚刚完成搭营的护卫:“所有人都听着,有大量凌乱马步声,很可能是响马正朝我们奔来,全都操家伙上马!” 说话间,高务实已经被张津强行塞回马车里头,还没来得及翻开窗帘看自己这群护卫做出部署,赏月和听琴两个小丫头已经一左一右抓着他的两只胳膊。 姐姐赏月紧张道:“大少爷,怎么办,响马来了。”妹妹听琴倒是没开口,但高务实看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姐姐还白,知道她更是吓得不轻。 其实高务实自己这会儿心里也很紧张——他又没穿越成什么绝世猛将,荒郊野外碰到马匪哪能不慌?再说,就算穿越成绝世猛将,八岁的猛将兄也不顶用啊! 但高务实还是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别慌,问题不大。”他虽然看来只是个八岁孩子,可毕竟自己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多了,又是跟领导,又是当领导,早已养成了遇事不慌的习惯,所以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表情还是很镇定的。 赏月急急忙忙又问,道:“响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他们是来抢银子的吗?” “我怎么……”高务实一句“我怎么知道”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心中一动。 对啊,这群响马怎么就恰好被我们给碰上了呢?而且位置正好在这条三岔路的路口? 银子?不错,之前大舅意外赏了自己五千两巨资,除放回高府的三千两之外,自己还随车队带了两千两现银,但问题是响马怎么会知道的? 我带着的这群人里头有叛徒? 高务实想了想,排除了这个怀疑:这群人一直跟着大队伍,就算当叛徒也没机会传递消息,难不成他们还有手机用?再说,他们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带上现银,所以队伍里有内奸通敌的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那就是,被盯梢了?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在什么时候被盯梢的,高务实却无法揣测:他一直坐在马车里头,虽然时不时翻开窗帘看看雪景什么的,但也没怎么在意周围的情况,毕竟在他心目中,明朝治安再怎么不行,这京师应该还是很安全的。甚至说,就算在意也不顶用,真要有响马的暗桩盯梢,也不会蠢到让高务实这个对此毫无防范、毫无经验的人看出来。 他想到这里,忽然伸手拉开马车前帘,冲着从新郑高家一直随他进京而来的马夫高陌道:“高陌,刚才我们出京城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可能被什么人盯梢了?” 四十来岁,精瘦却丝毫不显苍老的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城门口那种地方,如果有一个人要盯梢我们这样一个车队,是绝不可能会被发现的,而且这群响马跟咱们应该是巧遇。” 高务实其实很少跟高陌交流,因此突然听他这么回了一句,不禁有些意外,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高陌答道:“因为马蹄声太凌乱,也太急促了,就算响马不如官军训练齐整,但也不至于为了抢劫我们两千两银子,就在这种隆冬时节策马狂奔,因为这样一来会把马队跑散,二来现在是寒冬腊月,这样狂奔之后对坐骑十分不好……响马之所以难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转移得太快,这样不惜马力地狂奔,一定是有更大的事情。” 高务实怔了一怔,暗道这分析有理,但转而又有些奇怪,高陌一个马夫,居然能有这般见识? 对自家的马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直接就问道:“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般见识不凡,你一直是我家的马夫?” 高陌微微躬身,平静地回答:“大少爷明鉴,陌原本是令伯存庵公为提督操江时的亲兵,早年曾和倭寇打过些仗,也剿过一些流寇山匪之类。后来存庵公因上疏言事,得罪了严嵩父子,致仕归家,我们一些老兄弟自愿随存庵公返乡……隆庆二年,存庵公仙逝前,将陌安排进了六房做事。” 高陌口中的存庵公,乃是高务实的大伯高捷,他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三年甲午科乡试第十二名,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二百二十名,殿试三甲一百九十一名。初任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转任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升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后任山东兖州府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嘉靖三十五年六月,上命江西右参政高捷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曾率军多次击退倭寇入犯。嘉靖三十七年闰七月,因得罪权宰严嵩父子,严世藩嗾使南京给事中陈庆弹劾高捷,于是被降调曹濮兵备副使,可是没多久高捷又因功升陕西右参政。但严氏父子余怒未息,再次使言官诬劾,高捷愤而遂弃官归里。 高捷此人历来刚直豪爽,节侠自喜;为官惠贫摧强,植弱察奸;素闲武略,立功不傲。归里后,家居杜门谢客,口不谈世事,足不履公庭。安心课农教子,化导乡里。高务实在乡读书,最开始就是高捷给他开的蒙,也是高捷亲自教导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捷不仅是他的大伯,还是启蒙恩师。 隆庆二年,高捷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同年高拱被逐回乡,亲自教导高务实。 至于高陌为何在高捷临终前被安排进了六房,高陌自己虽然不说,但高务实却能猜到:他大伯高捷只有一亲子,一养子。养子名字和高拱那位内侄张孟男同名,叫高孟男,是高捷一位故友之子,身体有些不好,已婚十余年而无子。高捷亲子名叫高务滋,算是高家在高务实这一辈的老大哥,此人早些年游手好闲,虽无大过,却也无甚才能。高捷致仕回乡之后严格督导,这几年算是有了点人样,不过人品虽然大变样,学业进益却还不大,所以现在仍在老家读书。 高务滋的年纪比高务实大了足足二十好几,因此他的长子高瑞雏比高务实还大了十岁,嘉靖四十二年三月,时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以三年考满,奉旨荫一子入监读书。由于高拱无子,按例可在家族中随意安排一人,高拱考虑到当时的高务滋看起来有些“朽木不可雕也”,怕大哥一房将来前景堪忧,于是便将胞侄孙高瑞雏唤去承荫,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此人现在就在京城,不过国子监在当初高拱任祭酒之后抓得比较严,高务滋是住校读书,高务实来京之后还只跟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胞侄见过一面。 长房家里现在没有什么顶梁柱,高捷自然不放心让高务滋照顾安置自己这批老部下,于是将他们散于各房,高陌自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转到了六房。 “原来如此。”高务实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高小壮骑在马上跑了过来,手里抓着两把刀,正高声叫道:“陌叔!张家护卫们叫我们俩守好马车附近,莫要让响马惊了大少爷!” 他打马近了,用力掷了一把刀过来,口里又问:“陌叔,会用刀么?要不要我临时教你几手?”这小子可能神经有些大条,听到响马逼近的消息,不但毫无惧色,高务实甚至感觉他有些跃跃欲试,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异常的兴奋劲。 高陌伸手随意接住高小壮扔过来的雁翎刀,哂笑一声:“你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刀,就敢大言不惭?须知教你刀法的高景,在我手下也走不过二十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29章 遭遇响马(下) 此时的京城附近树林颇多,远不是后世帝都模样,这处三岔路口周遭的景致也未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层林覆雪,万户萧疏,唯有兽吼鸟鸣之声偶尔传来。 此处偏西北方是永定河,河边有条踏春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通向内线长城的沿河口守御千户所;向北是去往怀来马驿的驿道支线,可以通往镇边城、常峪城和白羊口这三个相互之间十分临近的守御千户所,此处是防备鞑靼的要隘,朝廷在此兵力充裕;正北则是直接通往昌平,那里不光有钦差镇守昌平地方太监,还有镇守昌平总兵官一员,整饬昌平等处兵备按察使一员,这种豪华配置之下,昌平毫无疑问肯定驻有大军。 高务实此时虽然有些紧张,甚至感觉手脚都有些发软,但脑子却并没有被吓到死机,他下意识认为响马不太可能是从昌平或者怀来马驿方向而来,因为那两边都有朝廷大军,响马在那些地方想要存活可不容易。 但事实却偏偏出乎高务实的预料,当马贼从通往怀来马驿的林间驿道支线奔涌而出时,高务实不禁有些错愕。作为一个凡事都喜欢预先做出估算和安排的前秘书人员,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很是让他感到不爽。 高务实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稍远处的张津,只见张津骑在马上,面色冷峻,目光凌厉,看不出有什么紧张。而护送高务实而来的三十余名护卫早已经各自上马,手中都没有提刀,却是各自左手持着马弓,右手捏着一根雁翎箭。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集中在一块儿,反而三三两两分散多处。高务实匆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站的点基本上是环马车前半部分,大概是某种保护马车的散阵。 高小壮骑着的马看起来体格不错,但恐怕不是一匹军马,在这种场合下有些急躁,转来转去不肯安静,但高小壮也不慌不忙,摸着马脖子一阵安抚,那马儿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高陌的表现恐怕是最轻松的,他本来是坐在马车前御车,但此时已经跳下了马车,手里抱着雁翎刀,面色平静,甚至没有做出什么防备姿态来。但即便他只是随意往车边一站,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 打老了仗的人还真是连气势都不同。 比较意外的是,响马那边似乎并没有料到三岔路口这里会有一支车队,并且还是武装车队,他们从林间驿道涌出之后,稍稍有些迟疑,然后立刻两翼分开,做出一股半包抄的态势。 张津微微一夹马腹,纵马前出,高声道:“前方何人,可知我等乃是当朝吏部张侍郎的家丁,你等堵住我等去路意欲何为?” 此时响马大队全部奔涌而出,足有两三百余骑,声势不小。张津这番话说完,不多时便从响马队伍里策马而出一名眼如铜铃的秃头汉子,大声问道:“大爷我不认识你家张侍郎,原本也没打算怎么着,但是嘛……嘿嘿!” 这大汉狞然一笑:“大爷我瞧你们中间这马车漂亮得紧,想要问问里头坐的是不是你家少冢宰的女儿,要是的话,大爷我倒想给你家少冢宰做个便宜女婿!” 少冢宰,是吏部侍郎的别称。 张津面色一变,冷然道:“你可知得罪我家老爷的下场?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尚在人间,我家老爷挖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掘出来抽筋扒皮。” 那大汉哈哈一笑:“待老子做了你家少冢宰的女婿,你家老爷看在女儿的面上,只怕就舍不得杀老子了。”他这一说,所有响马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务实心思百转,忽然一掀车帘,露出自己的小身板来,大声道:“兀那汉子,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这里只有张侍郎的外甥,没有张侍郎的女儿。” 那秃头汉子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眼神毒辣得很,一看高务实身上的精致曳撒,就知道眼前这小童说得不假——光是这样一身衣裳,没个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就算张侍郎再有钱,也不会给家里侍候人的小童穿成这样。 但一边的张津却急了,叫道:“表少爷快回车里!” 高陌却是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迟疑,临了却冒出一句:“大少爷好胆识。” 那秃头汉子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冷哼一声:“听说那些高官贵戚多好男风,大爷我瞧你这小子长得倒也标致漂亮,老子今儿就尝尝鲜,看看小娃儿玩起来跟女人有什么不同!” 张家护卫们闻言俱是大怒,纷纷怒骂。高小壮是一头雾水,似乎有些不明白那大汉的意思,但见对面响马个个露出或猥琐、或嘲弄的笑,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脸色逐渐就难看起来,手里的雁翎刀紧了又紧,看起来只等张津一声令下,他就要迫不及待去砍了对面那秃头汉子的狗头才觉解恨。 高陌的眼神微微朝右边通往昌平的那条道边瞥了一眼,但没说话,也没动静。 那秃头大汉说完却似乎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右手一举,向前一压,低沉一喝:“杀了他们!” “且慢!”高务实忽然大喊一声:“兀那汉子,本公子有话问你!” 那秃头汉子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又阻止了正要进攻的响马,只是顺便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嘿嘿一笑:“怎么着小公子,莫非你还想劝大爷我改变主意?那可不成,大爷我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说的话,可不能轻易反悔。你有什么话要问,不妨等大爷我待会儿舒服了再问,那时候大爷心情一好,没准就告诉你了呢。” 高务实却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哈哈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秃头汉子大怒:“小兔崽子,你笑个什么劲?老子待会让你笑个够!” 高务实摇着头,止住笑,大声道:“我笑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秃头汉子面色一变,眼神左右瞟了两眼,喝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老子好端端的,什么死到临头?我看怕是你死到临头了!” 高务实却不答话,反而双手抱胸,一副笑眯眯等着看戏的表情。 秃头汉子眼神游移不定,再次喝问:“你小子跟那拨人是一伙儿的?”然后顾不得许多,喝令左右:“散开给我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0章 勇父悍子(上) 三岔路正北通往昌平的那条驿道是条山路,山路两边全是茂密的栎树林子,此时虽是隆冬腊月,但仍是极好的掩藏之所。 山坡上某处林子之中,一名十四五岁的魁梧少年诧异地朝身边问道:“父亲,咱们难道被发现了?”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他那父亲看来却已年过五旬,穿一身玄色锦缎曳撒,听了儿子的话,轻叹一声:“这车队里头有高人呐……咱们想趁贼秃子朝车队动手之后再突然冲杀而出,因为这样赢面最大,但车队里那人却也不傻,他当然不希望车队受创过甚。” 魁梧少年奇道:“可孩儿瞧着,是那小孩子跟贼秃子说了话之后,贼秃子才疑神疑鬼要四下搜山的,难道父亲说的那高人竟是那小孩子?那他倒是跟妹妹……” 他父亲摇头道:“发现咱们的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只是……算了,来不及说了,动手!”话音未落,此人已经从一棵大栎树背后闪身而出,手里倒提着一把精钢长刀,口中大喝一声:“弟兄们,开荤了!”瞧他那动作之敏捷,气势之威猛,怎么看也不像已经五十开外的人。 魁梧少年也立刻动手,他的动作比乃父更快,身子如猛虎扑食一般跃出,手中一把大刀明明厚重之极,但提在他手上却如同拿着一截柳枝般轻巧。 此子性子可能颇为张扬,一边从林中冲出,一边还在口中高喊:“兀那贼秃子,你那没卵子的草包兄弟是被小爷我生生拍碎了脑袋死的,你怎的不在山上赶紧摆好灵堂哭丧,偏要跟过来送死?也罢,小爷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儿就成全你们这对贼兄匪弟,也顺便送你一程!” 那秃头大汉见了魁梧少年,火从心中起,血往头上冲,只一瞬间,眼珠子都红了,暴喝一声:“小杂种,你还敢给老子叫唤!”猛一挥手:“给我杀!” 那魁梧少年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大笑一声:“废物就是废物,有本事你倒是自己上啊?小爷项上人头在此,谁吃得住小爷手里的钢刀,这颗脑袋尔等尽管拿走!” 高务实在马车上瞧得真切,那秃头大汉虽然闻言越发暴怒,手都气得发抖了,但仍是强行克制,不肯亲自上前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父子和埋伏的人马已经迅速冲杀至响马众之前,父子二人各领着十来人,如同两把尖刀,利刃切牛油一般刺入响马贼众之中。 那身着锦袍曳撒的老者一手刀法凌厉刚烈,大开大合却刚猛绝伦,高务实亲眼看见他一个转身,手中钢刀斜上挥砍,将一名马匪由马及人一齐砍成两半,马肠、人血喷了丈余高。此人锦袍染血之后不仅不乱,反而越发兴奋,虬髯无风自动,口中大喝:“痛快!再来!”又朝另一名马匪杀去。 而那魁梧少年比之乃父竟然尤有过之,所使刀法完全是一往无回的招数,整个人就像猛虎入羊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带马劈碎三骑,他那柄刀看来是特意加厚加长过的,刀锋所过之处,根本无人能挡。 有一名马匪见机得快,魁梧少年刀势未至便抢先跳马而下,转身就欲逃脱。谁知那马被一刀劈成两半之后,魁梧少年身形丝毫不慢,直接从还未来得及倒地的马尸及喷涌的鲜血中冲了过来,朝那马匪伸手一抓,那马匪刚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便被摔在地上,魁梧少年想也不想,跟上就是一脚,直踏马匪面门。这一踏也不知有多大的神力,竟将那人整个脑袋踩得犹如西瓜一般爆裂开来,脑浆子迸了一丈多远。 高务实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脚都有些发凉了——老实说他刚才面对响马都没这么惊恐。 这是两个什么怪物啊?那是人头啊,坚硬得跟钢板差不多的玩意啊,这玩意儿你一脚能踏爆?你们还守不守物理定律啊? 就在此时,冷不丁高陌缩回来两步,靠近高务实,声音压得很是低沉:“大少爷,这两人单论刀法,小人自信怎么也能挡个二三十合,但他们二人天生神力,小人必不能及,眼下又不知是敌是友,还请大少爷早作决断。” 他这里刚说完,张津也已经悄然撤到高务实身边,满头大汗地道:“表少爷,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历,尤其是那一老一少二人,小人瞧着,论武艺只怕不在宣府马兰溪之下,咱们是帮是走,请表少爷速做决断!” 宣府马兰溪,说的是宣府总兵马芳,此公人称九边第一勇将,后世有不少曲艺、戏曲将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并尊称“马太师”。 马芳的年纪倒和面前那冲杀如虎的老者相差仿佛,但高务实、高陌和张津显然都不会把眼前那人当做马芳——人家是堂堂宣府总兵,未奉圣谕岂敢带兵跑到京城附近瞎晃悠?虽然看起来也就带了二十来人,但二十人也是兵,何况边关大帅擅离职守,论罪可是当斩的,马芳虽然勇悍,却是个守规矩的将领,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马芳。 高务实手心冒汗,也不知如何是好。刚才他本来并不肯定那树林子一定有人埋伏,只是从高陌老朝树林子那边投去疑惑和审视的目光而做出的猜测,其实他压根不敢肯定是不是真有人。 而他之所以那般对秃头贼首言说,一是想试探一下那里头是否真有人,如果有,那些人是不是响马所埋伏的?如果不是,那就多半是响马的目标——因为方才高陌说过,响马跑得那么急,不太可能是冲着自己这些人而来,毕竟自己这个车队又不是商队,在响马眼中未必是什么非抓不可的肥羊。 他这边正在犹豫,那边的魁梧少年已经一连格毙十余名马匪,秃头贼首暴怒异常,正调动大队人马蜂拥围剿。 魁梧少年勇悍绝伦,刀下几乎无一合之敌,但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也堪称精锐,却毕竟比不得这种非正常人类,交手至此,已经有四人受伤挂彩。那少年转头一看高务实车队这边仍保持着防御阵型,典型的“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禁怒喝一声:“兀那小子好生无理,哥哥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带着一大帮子人在旁边看耍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0章 勇父悍子(下) 高务实还未答话,旁边的高小壮却被激怒了,怒声应道:“你这厮莫要出言无状!我家大少爷乃是当朝高阁老的侄儿、吏部张侍郎的外甥,谅你区区一勇夫尔,安敢在我家大少爷面前自称哥哥?” 那魁梧少年闻言气极,先是一刀劈死一名想趁乱偷袭的马匪,接着口中大嚷:“小爷乃是……” 话未说完,另一边他父亲却已经大喝道:“我儿莫要分心,救人要紧!” 魁梧少年怔了一怔,心下疑道:我们真是来救人来了? 但他心中虽然疑惑,手底下却丝毫不慢,一刀横扫逼开三名马匪,同时飞快蹂身而上,一脚猛踹,将其中一名避之不及的马匪当胸踢出近两丈远,甚至还连带着撞飞身后一人一马。这马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魁梧少年一脚踢得胸骨尽碎,直接口喷鲜血,倒地不起,已经死得不能再透彻了。 高务实心思如电转,暗道:这老者倒是个聪明人,不过也好,看起来这些人不太可能是敌人。 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对张津道:“我意已决,杀响马!”然后看了一眼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高小壮,吩咐道:“你也去罢,小心些,莫要折在这里了。” 高小壮闻言大喜,连忙应了,操刀子就向离他最近的响马杀将过去。 张津见高务实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朝护卫家丁们高喊一声:“表少爷有令,杀响马!” 张家护卫齐声应诺,而随着他们的参战,交战情况又是一变。 张家这些护卫,大多都是从张家盐丁之中筛选而出,原本就是十分能够吃苦耐劳之人,被选为护卫之后先是经过多方调教,再加上张家巨富,跟着张四维这个家主吃喝不愁,因此身体都将养得极好。这些人平日里除了护卫家主和族中重要人士,偶尔也被派出来在京畿附近为本家押送一些货物,与一些胆大包天的匪类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因此战斗力颇为不弱。 张家护卫们甫一参战,并非像魁梧少年父子那帮人一样直接操刀子就上,而是轻夹马腹让坐骑慢跑起来,隔着一点距离来回梭巡,而他们自己则手持柘木马弓施放冷箭。 那秃头贼首一开始见高务实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自己手下的人又被这魁梧少年父子猛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经调动人手去围攻那对父子等人,对于高务实他们的包围和监视弱了许多,眼下张家护卫在高务实的命令下突然发动攻击,立刻给响马贼众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响马不比正规军队,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着甲的,张家护卫们的良弓利箭对他们造成的威胁还真不比魁梧少年父子来得小。 当然,这是指实际造成的伤亡,如果单从场面上来看,肯定是那魁梧少年父子二人给响马贼众造成的心理压力更大。 秃头贼首见张家护卫们三三两两几波散射过来,自己这方直接伤亡了十多人,虽然正经战死的了不起三四个,但多人负伤却使自家气势陡然一弱——响马贼众忽然发现自己处于两方围殴之下,而且战况明显不利,士气自然高不了。 那秃头贼首反应不慢,他虽不敢上去跟那魁梧少年父子交手,却不代表他会把张家护卫这三十余人放在眼里,更何况在他看来,张家护卫这边有个明显的弱点——他们必须拼命保护马车上那位少冢宰的外甥! 秃头贼首能做到在京畿附近拥有几百人的响马贼众为班底,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只见他朝身边的响马贼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约莫五十来名响马贼分作几路分别朝张家护卫杀去。 张家护卫们因为无法远离高务实所在的马车,见对面响马贼已经冲将过来,只得迅速挂好柘木弓,纷纷掣出雁翎刀来。 这些护卫的家口全在张家,主人既在,逃是不可能逃的,一个个纷纷抖擞精神举刀而战。响马贼人数占优,而张家护卫训练精熟,一时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张津顾忌到那魁梧少年父子手下的人也开始出现战死,生怕久战之下己方反倒吃亏,不得已自己也只好策马上前作战。 张津乃是张四维家丁护卫中的头目之一,一身本事自然不弱,要不然也不会被张四维点名指派来护送高务实。只见他的刀法虽然不如那魁梧少年父子那般凶猛异常,却也相当了得,上前迎战两名响马贼,不几招便已砍中一贼手臂,那响马贼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落了马。 却不料对方那秃头贼首要的就是张津被缠住,一见张津加入战团,秃头贼首悄然猛夹马腹,单手控缰,挥刀便朝高务实这边杀来! 高务实吃了一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糟,这贼子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正心底一凉,马车边的高陌忽然向前一冲,他的人影显得很矮,身旁却是刀锋一亮! 秃头贼首原是临时策马奔出,虽然此人马术极佳,但毕竟马匹加速需要时间和距离,此时怎么也达不到最快,因此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刀先结果了拦在马车前的高陌,顺手弃刀抓了高务实便往回撤。按照他心目中的设想,只要有高务实这个人质在手,张家护卫不仅不能再继续与他为敌,还会因为高务实被胁迫转而对那魁梧少年父子开战,如此大事定矣。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陌竟然身手不凡! 秃头贼首也是识货之人,高陌这一手俯身前跃横刀斩,正是以步对骑的好手段,寻常人要么动作不够快,要么身子不够低,要么出刀不够劲,根本无法施展这样的招数,可高陌却是艺高人胆大,这一手竟然各种要素齐备! 秃头贼首虽然一时不察,但他对敌经验却足够丰富,高陌俯身冲出时,他便已经知道胯下这匹马是保不住了。他也是个狠人,拼着坐骑不要,猛然一踏马镫,飞身前跃,手中钢刀刀尖向下直刺,另一只左手却是暴张五指,直接朝高务实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陌此时已经一刀斩断秃头贼首坐骑的两只前蹄,那匹颇为雄骏的枣红马悲嘶一声扑倒在马车前,在雪地里滑出三丈多远,拉出长长的两道血痕。 但秃头贼首的反应也让高陌很是吃了点亏,他方才去势甚猛,而秃头贼首刀锋已至,逼得他强行扭转身体,十分狼狈地以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这必杀一击,但即便如此,那刀锋仍然在他的背部开了一道口子,虽未见骨,却也鲜血淋漓。 但高陌来不及叫疼,反身就朝马车奔去,因为秃头贼首的一爪,已经近在高务实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上) 高务实从来没有练过什么武艺,那秃头贼首动作又快,他只来得及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微仰,顺带口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就感到胸前衣襟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便腾空而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 秃头贼首左手提溜着高务实,身形却丝毫未曾延误,瞬间转过身去,接着右手一刀反劈,“铛”的一声,与高陌情急之下砍出的一刀撞个正着。 高陌此刻眼睛都急红了。刚才一开始秃头贼首小看了他,因而失了战马,而他也未料到秃头贼首的反应能那般迅速且处置果决,因而害得大少爷被擒。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马夫,但毕竟从军多年,乃是高捷当年提督操江时的亲兵出身,下意识里有着“主帅战死,亲兵皆斩”的心理压力,此刻少主人因为他的大意而身陷敌手,如果不能及时救回,他自己都会觉得百死莫赎。 因此高陌咬紧牙关,也不管背后伤势如何,状若疯虎地又是接连三刀猛劈而出。 秃头贼首冷笑一声,接连避开两刀,忽然把高务实往身前一挡。 高陌见状,心中一寒,他又岂敢伤了高务实?于是第三刀凌空变向,擦着高务实的手臂边缘斩过。 这边厢高务实遇险,那边厢张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已经发觉表少爷被擒,心底里亡魂大冒,一刀猛斩,劈死一名响马贼,转头厉声喝道:“贼子!你若敢伤了我家表少爷,尔等必将被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满门上下挫骨扬灰!” 那秃头贼首听了,却是哈哈大笑,扬起刀来,傲然指着张津:“挫骨扬灰?你弄丢了这小子,就算是挫骨扬灰,只怕也是你走在老子前头!” “你!”张津勃然大怒:“我死不足惜,但在我死之前,也必叫你落不了好!” “哼,豪门鹰犬,装什么英雄好汉!”那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森然道:“叫你的人立刻给老子住手,要不然,老子就先砍了这小子一只手来下酒!” 张津听得这话,颈上青筋勃现,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谁知就在此时,高务实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你要砍我的手下酒?那你就不妨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和你手下这么几百号人给我一个人陪葬!” 此言一出,不惟秃头贼首,连带张津、高陌二人都是满脸错愕。 秃头贼首最先反应过来,怒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闭嘴!” 高务实连前世带今生将近四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暴力胁迫,平时的沉着稳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真是比秃头贼首还要生气,闻言冷笑一声:“所谓老,从人、从毛、从匕,乃言须发变白也;所谓子,是指才高而德重者也。你连头发都没有,谈何黑白?污言秽语,也敢称子?既难称老,更遑论子,偏偏还恬不知耻,本公子看你,却是连贼都不配当。” 秃头贼首气得丑脸冲血,左边脸颊处的一道刀疤狰狞得宛如一条蜈蚣。他刚要给高务实一点颜色看看,却听见不远处那魁梧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话虽然文绉绉的让人不喜,但骂人倒是骂得真他娘痛快!” 秃头贼首转头朝那魁梧少年望去,却见这少年一身是血,昂然从那边走来,他身遭早已卧满了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来具,附近的响马贼众已经完全胆寒,竟然无人再敢上前阻拦一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朝秃头贼首走过去。 秃头贼首面对着魁梧少年也是心底发怵,见状下意识抓紧了高务实,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再过来……” “过来怎的?”魁梧少年仍旧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道:“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妹夫,你拿他吓唬小爷?小爷我像是被吓大的?嗯?” 兄弟还好说,妹夫像话吗?这少年的脑回路看来也颇为新奇。 但不管他说得多么离谱,高陌、张津还是紧张得一齐叫道:“不可!” 但除了他俩,叫了“不可”二字的,却还有第三个声音,那魁梧少年年岁不大却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之极,知道那另一声“不可”乃是自己父亲喊出。他心中暗道:看来父亲真是觉得这小子挺重要的,那我可得把他给救下来。 魁梧少年心道:小爷我眼下这副模样应该足以给人造成一种“此莽夫也”的错觉,对面那秃头贼首又深知自己厉害,他肯定一时无法料到自己其实是要救人,所以暂时还不会对那小子如何,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打定主意之后,他脸上更是流露出一抹讥笑,仍旧不快不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秃头贼首见拿高务实威胁不住他,不禁有些额头冒汗,却正窥见面前不远处的高陌,忽然福至心灵,冲高陌吼道:“你!给我拦住那小子,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一把掐死!” 他刚才被高务实骂了一顿,囿于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实在太高,竟到了连贼人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的地步,是以此刻竟然不敢自称“老子”了,但他此刻心里委实着急,已经到了“那小子”、“这小子”瞎喊的地步,也不管高陌听不听得明白。 高陌当然还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犹豫,转身朝那魁梧少年看了一眼,手里头迟疑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手。 那魁梧少年却只当不知,一双杀气腾腾的虎目盯着秃头贼首,望也不曾朝高陌望一眼。 秃头贼首见高陌不肯出手,右手将刀锋一转,用刀身“啪”地在高务实胸口一拍。 天地良心,秃头贼首自问出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高务实一个八岁还差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一下,惨叫一声,就开始用力咳嗽起来,瞧那模样,怕是要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秃头贼首也没料到高务实这般“脆弱”,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涨红,一张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委实不像作伪。 “老……”秃头贼首一句“老子”只说了个“老”字,后面的生生又给咽了回去,但实在不解恨,又愤愤地“呸”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尤其是这种读书人家的小读书人更是他娘的跟豆腐有得一拼,拍不能拍,提不能提,真个晦气!” 骂了一句,解恨倒是解恨多了,但他却没料到,就在他低头的那一霎,魁梧少年已经猛然前窜,身形快逾闪电,手中特制钢刀向上一挺,却是刀作枪势,刀锋直指秃头贼首的咽喉要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下) 这少年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而以他此前战斗中所展现出的神力,这一击倘若击中,莫说是人的咽喉,便是铠甲上的护心镜只怕也得被一刀洞穿。 秃头贼首虽然自问不是魁梧少年的对手,但毕竟也是少见的强手,且他纵横北地多年,对战经验可谓异常丰富,此刻虽然分心,但听得破空声起,却猛然警觉,抬头时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偏,竟被他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刀。 但那魁梧少年是何等高手?反应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见他一刺落空之后,刀锋顺势一转就已改刺为削。 秃头贼首自问已经对这魁梧少年足够重视了,但这一下却仍然无声无息地削掉了他半边耳朵! 这贼首惨叫一声,却仍不肯放开高务实,一边侧身后退,一边反倒将高务实当做一件兵器朝魁梧少年砸去。 魁梧少年面色一喜,伸手就要去接高务实,意图将他抢过来,谁知那秃头贼首只是虚晃一枪,还远未砸到魁梧少年那边,就已经将高务实又给拉了回去,同时他右手猛然一抖,竟然使了个脱手刀。 此时他与魁梧少年相距甚近,这一记脱手刀施展出来,魁梧少年就算再强,毕竟也没有传说中的所谓“刀枪不入”,只能强行一扭,堪堪避过这一杀招。 但秃头贼首也没指望这一下能杀了魁梧少年,其实要的就是让他不能连续进攻。这贼首刀一脱手,脚下丝毫不停,提着高务实猛人转身,就朝一匹死了主人正在附近乱转的战马冲去。 好个响马贼首,马术果然了得,上马的一瞬间将高务实夹在肋下,双腿猛然一曲一伸,整个人腾空而起,空着的右手顺势抓住马缰,竟然就这么直接跳上了战马。 高务实先是被他夹在肋下,接着又是腾空而起,只差当场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感觉落到了实地,却又发现自己开始疯了一般地颠簸起来。 原来是战马被秃头贼首一巴掌拍在屁股上,疼得拔足狂奔了。 那魁梧少年不料这秃头贼首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个人逃掉,气得哇哇大叫,左手顺手操起被秃头贼首插进雪地里的钢刀,二话不说,含恨一掷,同时怒吼道:“贼秃子莫走,也尝尝你家小爷的脱手刀!” 以他的神力,这记脱手刀自然迅疾如电,带起“呼呜”的罡风,这要是被击中了,必是后背进、前胸出,洞穿无疑。 但那秃头贼首的对敌经验实在比他丰富得多,竟然早已料到他必然会有这么一手。好个响马贼首,只是把马缰向右边一拉,那马儿吃疼,方向立刻偏转,恰恰躲过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携带着风雷之声的一击脱手刀! 而那脱手刀余势未绝,竟然将一棵海碗粗细的栎树捅了个对穿,又飞了两丈多远这才不甘的落地。 栎数便是橡树,乃是极品木料,无论制作家具也好、打造海船也罢,都是头等的好料子,海碗粗细的栎数竟被魁梧少年远远一记脱手刀洞穿,这般力气,怕不是当年霸王在世才能匹敌的神威? 秃头贼首见此子神力竟至于斯,当真是一股寒气从脚下直接凉到了头高务实被秃头贼首先是夹在肋下,后又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着那马一路狂奔,此刻过去的时间虽然实际上并不算多长,但高务实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全要被颠得从嘴里吐了出来,更别说胸腹之处被这马背不停地摧残,早已疼得他恨不能自己快些晕过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无论这疼痛多么剧烈,他偏偏就清醒得不得了,一点要晕过去的迹象都没有。 高务实心里惨嚎:我只怕是有史以来最惨的穿越者,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说,居然还是以在马背上颠死这种奇葩死法作为结束,真是去他奶奶个腿! 秃头贼首却没工夫管他感受如何,一边拍马狂奔,一边顺手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斜斜的在自己脑袋上绕了两圈,把受伤的耳朵包了起来,然后随意打了个结。 “你……你把……把我颠……颠死的……的话……抢我……来有……什么用?”高务实用尽余力,才断断续续把这句话给挤出了嘴。 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答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神力无穷的魁梧少年正拔足狂奔而来。 秃头贼首本来自恃马快,只是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一下,但却忽然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惊怒交加——那怪物一般的少年居然正在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此人跑起来居然快逾奔马?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其实他也是被那魁梧少年弄得心神大乱,失去平时的理智了。 实际上那魁梧少年的奔跑速度虽然的确极快,但也并未真的超过骏马——秃头贼首胯下这匹马,先是跟着响马贼众一路狂奔追杀魁梧少年父子,本就已经累极,然后又参与了一场战斗,接下来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秃头贼首带着高务实跳上马背,最后还被他如此不惜马力地逼着狂奔,实在是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速度自然不能跟平时相比。 秃头贼首此刻心急如焚,几乎要以为那魁梧少年练了什么神仙法术,哪里还会想得那么细致,慌不择路的他也不管坐骑还能不能坚持了,一巴掌一巴掌地催促着马儿狂奔。 没多久,二人一马总算是奔出了这片林子,但前方却是一大片植被不甚茂密的石山。 秃头贼首正要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忽然感觉胯下不再受力,人已冲着向前方摔去。原来这匹倒霉的马儿终于累到脱力,前蹄失足倒地了。 好在秃头贼首毕竟是骑老了马的人,下意识猫腰低头顺势一滚,卸去了大半惯性,但可能是坏事做多,终于报应来了,他的一只右臂竟然跟一块嶙峋怪石撞在了一块! 只听得“咔嚓”一下,接着就是秃头贼首一声闷哼——那只手的上臂骨竟然被这石头生生撞断了。 他落地的时候因为要尽量弯腰低头,使自己呈圆球状来卸力,所以早已放开了高务实,此时虽然撞断了一只右臂,但坐稳之后,还是下意识首先东张西望,企图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高务实,而是一个面色略微有些惊讶的漂亮小女娃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上) 小女孩的年纪看来比高务实还小两三岁,可能只有五六岁上下,白皙粉嫩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在奇怪眼前这个用布条半包着脑袋的秃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诧异不过一瞬,她就立刻转身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阿大阿二!” 刚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高务实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眼瞧着这一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外怎么冒出来一个小萝莉了?阿大阿二?莫非小姑娘你就是大元汝南王府的敏敏特穆尔郡主?真是幸会幸会……你是怎么穿越来大明的,有空咱们交流交流如何? 高务实脑子里一边转过这么些有的没的,一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胸腹。他刚才被横放在马背上颠了这么久,真是感觉苦胆都要破了,感觉这一次的穿越大概就要到此结束。 但是失蹄的战马给了高务实机会,秃头贼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使他放开了一直抓住高务实的左手,高务实因为原本就是处于“躺着”的姿势,因此落地之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七八个圈就停住,而且他的运气显然远比秃头贼首要好,他什么也没撞着。 事实上小孩子的身体柔韧性是远超成年人的,高务实证明了这一点——他除了刚落地的一瞬间之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爬起来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边正巧有块大石头,他下意识看了两三丈之外、还在迷迷糊糊状态的秃头贼首一眼,就立刻躲在了石头后面。 然后,他就发现秃头贼首身前不远站着一个小萝莉。 小萝莉穿着浅草绿底色的小花袄,戴着一得顺溜自然了。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右边这人兴奋起来,左右手互捏了一下拳头,道:“我家老爷和少爷去埋伏你这阴魂不散的跟屁虫,看你孤身一人至此,想必是被我家老爷和少爷打得丢盔弃甲,慌不择路了吧?好得很,你家阿二大爷正愁一头马鹿算不得功劳,多了你这贼人的脑袋,功劳簿上就好看多了!” 秃头贼首曹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 刚才那魁梧少年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而那风驰电掣的跑速更让曹淦心底发寒,纵然自己刚才不惜马力地狂奔,只怕也没甩下那怪物多远,要不了多久那小怪物就要追了上来。自己无伤之时就已不是那小怪物的对手,现在右臂骨折,就更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了。 他心里也着实是气苦得很,本来只是来追杀那对杀了他亲弟弟的父子二人,就算他们手下有二十几人的家丁又如何?自己带着近三百响马,已是百里峡过半的实力,就算那对父子再能打,自己也有信心将他们拿下。 谁料半路里撞见京里少冢宰的家丁车队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弦,想着先拿下他们也不费事,结果……唉,真是悔不当初。 眼下战马虽然未死,但肯定没法骑了,自己不但伤了一支右臂,连兵器也没了,可对面这二人看来却是精神饱满。远处那持弓之人先不去说,就说这自称阿二的家伙,刚才一手倒拽死鹿却还轻松自如的力气就已经摆明了这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寻常角色…… 老子真是流年不利。曹淦暗暗叹息。 阿二见他默然不语,怒道:“你家阿二大爷问你话,你怎不答?” 曹淦左右打量一眼,心里琢磨能不能捡几块小石头当暗器,阻挡这憨人一二,再趁机脱身——他落到这般田地,自保都难,已经放弃再抓高务实了。 正迟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阿大阿二,我妹妹怎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魁梧少年狂奔而来,明明全身上下都分不清是血是汗,速度却还如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一眨眼的功夫,这怪物一般的少年已经跑了过来,站住喘了几口气。 阿二呆呆地看着他满身的鲜血:“少爷,您受伤了?”看那表情,完全是一副活见鬼了的模样。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下)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阿二虽然挨骂,但却高兴起来:“小的想着也是,以少爷之神勇,杀这群废物完全就是砍瓜切菜,怎么可能受伤?” 自称刘綎的魁梧少年转怒为喜,咧嘴一笑:“那是自然,这这些个废物点心,本少爷一刀一个还嫌杀得不够劲道呢!” “刘綎?刘綎!”高务实小声念了一下,忽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地从身前的大石头后面冒了出来,大声问道:“你可是狼山总兵刘显刘惟明家的公子?” 魁梧少年对于高务实突然冒了出来倒不惊讶,他诧异的另有其事:“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谁?” “我自然知道!”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我三伯高中玄公乃当朝阁老、吏部尚书,天下间颇有作为的文武官员,我就算不熟悉,也多少有些耳闻。你父亲西定蛮夷、东平倭寇,实乃天下少有之名将,与俞大猷、戚继光、马芳等公齐名……我方才若非看出这一点,焉能助你?” 要论武力,一百个高务实可能都不够刘綎一顿打的,可是要论心眼,刘綎这种粗豪少年自然就远不是高务实的对手了。 高务实这番话看似说得很随意,但其实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摆家世,眼下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而吏部尚书更是天下官员都恨不得巴结上去的“天官”,至于阁老那就更不必说了,那可是文官巅峰,刘綎就是再粗豪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地位;接下来则是夸刘显,说他跟俞龙戚虎等人齐名,实际上刘显虽然的确也是战功赫赫,但要单论名头,显然还是不如那三位来得响亮,但高务实在摆明了身份之后再这般一夸,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哎呀,连高阁老居然也知道我老爹的名头了,我父子真是受宠若惊啊;最后高务实还要来一个关键性点题:你这粗坯可别忘了,刚才我可是帮过你的! 果然,脑子虽然不笨但毕竟有些耿直的刘綎当时就只剩下傻笑了,搓了搓手,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务实心头暗笑,人却大模大样地朝刘綎走去——他觉得在忽悠住了刘綎之后,呆在这个“晚明第一猛将”身边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安全的。 谁知道这大好的局势居然因为一个人的话出了点小问题。 原来之前那漂亮小萝莉看到自家大哥过来之后,胆子立刻大了,在阿大的护卫下,已经走了过来,正巧听到高务实的话,又看见自家大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于是指点他道:“大哥,这人是要你赶紧保护他,而且最好立刻把那个坏人抓起来杀掉。” 高务实听了,着实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小萝莉,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怕不是比‘我’还小两岁,怎么这般聪明?刘显他们家的智商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去了? 好在刘綎听了这话之后的反应让高务实放心了不少。 “啊,这倒好办。”只见刘綎魁梧的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冲“秃天王”曹淦扬了扬下巴:“你是自己请降,还是要我动手?” 他这话说出来,无论小萝莉还是阿大阿二,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曹淦捂着撞断了的右臂,脸色难看之极,心头的尴尬和气恼简直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有高务实听得噗嗤一笑。 刘綎看了高务实一眼,奇道:“你笑什么?”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打算等高务实的回答,而是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转头对曹淦嚷道:“我说贼秃子,你他娘的赶紧划出道来,小爷我身上沾了太多血,本来都要干了,偏偏你这贼秃子要跑,害得小爷刚才又跑出一身汗来,现在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你若是想打,咱们就赶紧打过,反正也费不了什么事,早些打完了我好清洗清洗。” “秃天王”曹淦怎么说也是河北绿林道上排得上号的悍匪,虽然他也知道刘綎这粗坯说话可能没怎么过脑子,但这口气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他曹某人纵横河北小二十年,什么时候受过这般侮辱! 然而……生气并不管用,以这刘綎小儿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他曹某人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见得能走上十招,现在这副窝囊样就更别提了。真要开打,只怕就是个一招被擒的下场,传将出去更是没脸见人。 秃天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在刘綎等得不耐烦,正准备直接出手拿人的时候,才忽然长叹一声,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罢了,罢了,曹某今个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刘綎见他识相,倒是也不刻意折辱于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好得很,阿二,你去把他绑了。”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这般光棍,小爷倒是不想杀你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既然是投降的,那杀不杀你,其实小爷我说了也不算,得等我父亲说话才算数。” 曹淦脸上却是无惊无喜,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待阿二把曹淦绑好,刘綎才转过头去,走到那小萝莉跟前,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道:“乖馨儿,这死秃子刚才没吓到你吧?” 伤是肯定没伤到的,刘綎眼睛又不瞎,所以只问吓没吓着。 叫做馨儿的小萝莉撇了撇嘴:“不是让你们去堵他们了么,怎么他还跑出来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偷袭就一定要出奇制胜?”小萝莉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教训他哥哥道:“早跟你说了,偷袭这种事情,要在对方最没有准备或者分心旁骛的时候发起,发起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打掉对方的首脑,你怎么能让这人跑出来呢?” “呃……不是大哥我忘了,这个……”刘綎一脸尴尬,一张略微有些黝黑的脸庞都开始泛红,解释道:“当时情况有点……有点变化……” 他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一边的高务实,眼前一亮,忙道:“主要就是怪这个小子,要不是他凑巧出现在那儿,后来又出言提醒这个死秃子,大哥我一定能突然杀出,杀他们个片甲……不对,一定能第一时间抓了这个死秃子!没错,就是这样!”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刘綎日后可是大明未来几十年里,几名中流砥柱级别的将领之一,居然……要听比他小十岁的妹妹指挥和教训? 完了呀,这大明怕是要完了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上) 小萝莉听了大哥的解释,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 刘綎在一边有些心虚地给了高务实一个眼色,似乎有些要“串供”的意思,高务实心里偷笑,面色却十分严肃,对那小萝莉道:“小妹妹,你叫馨儿是吧?其实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你大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馨儿可不是你这个外人叫的。”小萝莉一脸不满地看着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地道:“还有,当时的情况究竟怎样,我只要问我大哥几句就能知道,我大哥骗不了我,却不用你来多话。” 高务实滞了一滞,原本脸上堆出的“慈祥的微笑”也有些僵住,尴尬道:“呃,我……那个,就是想站在第三方立场上,公正客观地对本次事件做一个佐证性的描述……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萝莉皱着眉头,审视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干脆地道:“不用你描述,我不相信你。” 高务实大为不满,睁大眼睛道:“你不相信我?喂,小姑娘你要搞清楚,我堂堂……” “我知道你是高阁老的侄儿,可我看得出来,你没我大哥老实,你说的话不能信。”小萝莉毫不客气地一甩小脑袋,就不理高务实了,反而转向刘綎,道:“大哥,你再不肯说实话,我就要爹爹罚你抄书了。” “千万别!”刘綎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一声,但下一刻又一副生怕吓着妹妹的模样,弯着腰小声赔笑道:“乖馨儿,这件事……呃,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慢慢和你细说可好?”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小萝莉一脸傲娇地打断他,扬着小脑袋道:“你将来带兵打仗的时候发布军令,难道还一道军令说上半个时辰?再好的战机都要被你耽误啦!” 刘綎一脸苦笑,宛如便秘一般,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高务实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帮刘綎一把,于是干咳一声,道:“这位……小姑娘,我看这件事确实不妨迟点再谈,眼下我们是不是先返回三岔路口那边看看令尊那里情况如何了?” 小萝莉微微皱眉,却仍然不理高务实,只问刘綎:“大哥,爹爹那里情况怎样了,会有什么意外吗?” 刘綎赶紧抓住机会,忙道:“父亲武艺卓绝自然不必说,不过打仗嘛,有时候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我看这个高……呃,这位高公子说得很有道理,百善孝为先,我们身为子女,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那还是该先去看看父亲,再论其余。” 小萝莉眼珠转了转,又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高务实朝刘綎轻轻挑眉,刘綎咧嘴一笑,仿佛就算表示感谢了,然后转过头去,朝曹淦道:“你那匹马我看是废了,现在咱们这里只有两匹马……”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此前他们留在这边的马匹是阿大和阿二的,就栓在不远处,但眼下这里有六个人,分别是他们兄妹、阿大阿二,然后还有高务实和曹淦。 小萝莉才五六岁模样,年纪太小,肯定得有一人带着她骑马,而高务实身份不凡不说,年纪也小,刚才又帮了自己一把,肯定也不好意思让他步行,只是这样一来…… 始终没有说话的阿大看出了自家少爷的为难,抱拳道:“少爷,这事儿好办,少爷您带着小姐一骑,高公子一骑,小的两兄弟步行跟随,正好看着这贼秃子。” 刘綎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这样合适一点,于是转头问高务实:“高公子,你可会骑马?” 高务实这次非常老实,答道:“遛弯散步还能凑合,策马狂奔那肯定不行。” 刘綎道:“能骑在马上就行。”然后便按照阿大提议的,他自己带着妹妹合乘一骑,高务实单独一骑,阿大阿二两兄弟如左右护法一般押着曹淦步行。那阿二还念念不忘地把那头赤鹿给拎了过来,非要拖着走,说是待会儿能吃,刘綎倒是无所谓,也就随他去了。 说起来,曹淦那响马贼首先是被削去了半边耳朵,后来又撞断了一条胳膊,现在还被绑缚了上身,但他却能始终一声不吭,倒也算得上硬气。 刘綎生怕妹妹又问起刚才的埋伏怎么失败,虽然当时第一个冲杀出去的,其实是他父亲刘显而不是他,但他却不肯把责任往父亲身上推,于是故意没话找话,对身边并驾齐驱的高务实道:“高公子,方才多谢你让张家护卫出手相助。” 高务实摆摆手,笑道:“刘大哥客气了,其实是你们先来帮我,否则这什么‘秃天王’肯定是打定了主意先吃下我们,再去找你们的。” 刘綎哈哈一笑,又问:“对了,刚才一直不得空,还未请教高公子大名?” 高务实道:“不敢言大,鄙名务实。” “可有表字?” “小弟年纪尚小,还未曾得获表字,刘大哥就叫我高务实即可。” 高务实才八岁左右,还没有表字也是正常现象,刘綎也不奇怪,点头道:“我叫刘綎,因十三岁时便随父亲出战,战后立了点军功,得父亲取字子绶。” 他这个字是很正常的取法,因为“綎”字的原意就是佩玉上的丝制绶带。 高务实立即拱手,改口道:“子绶兄。” “不敢不敢。”刘綎回了一礼,客气了一句,又问道:“高公子高门贵第,何以在此寒冬腊月行至这荒郊野地来了?” 高务实不好交浅言深,随口解释道:“小弟来京之后不久,我大舅便将他在樱桃泉附近的一座别院赠与小弟,此次原是打算去那边潜心读书来着,谁知道路上会碰到响马。” 碰上响马这事儿说到底还跟刘綎杀了曹淦的兄弟有关,因此他有些尴尬,干笑道:“原来如此。” 高务实察言观色,知道刘綎一时不好接话,于是主动道:“令尊为狼山总兵,驻地通州,备倭于长江口南北之地,实乃南京之门户,今日何以出现在这京师附近?” 高务实一提这事儿,刘綎的面色就有些无奈,苦笑道:“高公子你得的是哪一年的消息?我父亲做狼山总兵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呢。” 高务实怔了一怔,略有些尴尬地道:“呃,原来如此……那令尊眼下官居何职?” “眼下?”刘綎叹了口气:“革职候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下) 革职候勘,通俗点说就是先撤职,等待朝廷调查取证之后再做论处。 高务实心下了然,历史上刘显此人被弹劾不知道多少次,革职候勘碰到得大概也不算少,只是不知道这次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 高务实其实有些想问,但又觉得自己眼下不过一区区小童,就算问了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再说按照原本的历史,刘显这种能人,朝廷虽然说撤就撤,但一旦要用人,也是随时启用。他后来去世时,官职可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至少从级别来说已经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可见这次革职候勘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眼下瞧刘綎的脸色却颇为沮丧,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高务实忽然想到,好像就在近几年,都掌蛮又要生乱,历史上刘显父子在这次彻底平定都掌蛮叛乱的作战中立下大功。刘显因此“走上人生巅峰”且不去说,关键是刘綎靠着这一仗,似乎就开始进入了朝廷中枢的眼帘,真正开启了他数十年军事人生的征程。 高务实心道:按理说我好像还没怎么扇动翅膀,这父子俩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跟原历史走岔了吧?刘綎此人还是很重要的……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但他还没来得及决定,就先看见前方张津、高陌带着十来个护卫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见了高务实,一番捶胸顿足、嘘寒问暖自然少不了,但也无甚可表。 高务实随意安抚了他们几句,也没责怪他们什么——这倒不是高务实就真的多么大气,而是他们二人在高务实看来的确已经尽力了。毕竟高务实当年也是既做过下属也做过领导的人,知道他们这种活儿不好做,加上当时自己被擒完全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没拦住那“秃天王”曹淦,并非是胆怯畏敌,是实在力不能及,这种事怪他们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让人觉得自己不通情理,何必呢? 两人见高务实并不责怪,心里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一点担忧都没有——回去之后两家老爷只怕还有雷霆之怒等着他们呢。 高陌这边其实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马夫,又是六房家的人,高阁老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火全撒到他身上来。 然而张津就很惶恐了,他是张四维亲自点将来护卫高务实的,结果居然让响马将表少爷掳走这么久。幸好这其间迭出意外,最终高务实虽然受了点罪,但总归是平安无事,要不然他张津恐怕就只有一死以谢主了。可即便如此,他这一趟差事还是只能算办砸了,回去之后领罚那是怎么也逃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爷会罚到什么程度。 高务实见张津仍然惴惴不安,不得不再次安抚一下,道:“张津,你不用太自责,大舅那边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将今天的事情予以说明,尤其是……你出手相助刘将军父子,乃是得了我的命令,非是你自作主张出了错。至于我失陷于响马之手,此事责任在我自己,是我小瞧了对方武艺,我也会就此为你说明和求情,你尽管放宽心好了。” 张津不料高务实如此仁厚,一时间眼睛都有些雾蒙蒙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干脆双膝跪倒,用力磕了个头:“谢表少爷。”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这汉子会是这般表现,心道:我莫非还是小看了这年代的主仆关系? 他想归想,决断速度倒快,也不管这次护卫任务结束之后,张津这人将来跟他还有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本着作秀作到位的原则,干脆跳下马来,亲自将张津扶起,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此前对永定河的介绍,对我甚有用处,算是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既帮过我,我岂能不帮你?放心吧,大舅那里我一定替你招呼好。” 既然是作秀,“帮”这个字当然一定要强调到位,“替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张津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认为介绍一下永定河的功劳,能抵消保护不周、失陷主人的过失。 高务实可不是十六七岁、少年心性的人,他既不会莽里莽撞瞎得罪人,却也不会闲着没事瞎救人,通俗一点说:他不会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无论好事坏事。他救张津这一下,自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张津久在大舅身边,能被大舅亲自点将,说明他其实是深得大舅信任的亲近之辈,而这次不管怎么说,高务实毕竟最终没出大事,张四维就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惩罚了张津,却也一定不会直接放弃这个人,迟早还是会用他。既然如此,卖他个好,结个善缘,总比表现得无情无义来得有意义吧? 第二个原因是,自己如此维护一个护卫自己出了岔子的人,落在张四维眼里,未尝不是一个加分项:你看我这外甥多么宽宏大量、有情有义!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只要是在中国混,无论任何时代,有一个好名声总比有一个坏名声好办事。而好名声未必是一次就能得来的,很多时候必须通过无数小事情积累起来,这就是养望——养望本身就是高务实定下的目标之一,但凡有机会,他怎会错过? 看着张津这样一个精悍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务实心中其实还是很窃喜的。 这厮没料到的是,他旁边那匹马上,小萝莉悄悄转身拉过她大哥,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刘綎耳边道:“这位高公子厉害得很,大哥你以后可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刘綎本来也被高务实刚才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感动,他是个十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对于袍泽之谊是有感触的,心里正觉得这个高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小年纪宅心仁厚不说,还宽和大度,有机会的话,这个朋友一定得交。 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妹妹跟自己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不乐意,小声嘟囔:“瞎说,这是好人。” 小萝莉直接翻了个白眼,张了张小嘴,似乎要好好给自己这脑子一根筋的大哥掰扯掰扯,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只幽幽地想:算了,这家伙身世好,看看有没有机会诳他帮爹爹在他那阁老伯父和侍郎舅舅那里说上几句好话得了,至于大哥……到时候再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上) 高务实此刻可不知道自己在某个小萝莉心目中已经提前在脑门上插好了冤大头的标签,他安抚好张津、高陌二人,又跟刘綎客套了两句,将近三十人的队伍就开始原路返回。 等回到三岔路口,却见响马贼众早已散去,连战场打扫都快弄完了。 托了隆冬腊月的福,虽然此前三方人马加在一块儿死了六七十号人,但尸臭却并不强烈。现在死去的响马贼众已经被全部堆在一块,看那模样是准备一把火烧掉。 这个景象对高务实来说还是有点恶心,幸好此刻他腹内空空,稍微起了一点要干呕的意思,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刘綎在一边悄悄观察了一下,暗暗点头:高家这个小公子,跟往常见的那些文官家的公子倒是有些不同,虽然一样喜欢三不五时拽个文,但他被胁迫时能毫不屈服,对待下人失误能宽和大度,见了这般血腥场景也不像某些废物一样大惊小怪,的确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当然,年纪是小了点,可年纪小也要分开来看——这点年纪便有如此器量,将来就算再差,能差到哪去? 至于之前妹妹的那番话,刘綎就只当耳边风了。在他看来,妹妹固然聪明,但毕竟是小女孩子家,能接触几个外人?她看男人怎么可能有我准? 想着想着,这货居然还兴奋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高务实的小肩膀:“高老弟,你杀过人么?”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读书人,年纪也小,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杀人?” 刘綎顿时一脸遗憾:“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我跟你说,这个杀人呀,本身和杀鸡杀狗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但是你真杀了之后,心里头的感觉还是很不同的,我一年多前也还没杀过人,但自从跟我父亲上了一次战场,我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高务实听得心头有点发毛,悄悄打量了刘綎一眼,暗道:这家伙该不是个心理扭曲的bian态分子吧? 刘綎那边对高务实的反应全然不觉,自顾自说道:“你想啊,那些人一个个弱得跟娘们似的,竟然还敢冲我亮刀子,你说我火大不火大?然后我就冲过去一人给他们一刀,通通砍成两半,这他娘的多爽快?” 高务实干笑一声,勉强道:“听说山里的老虎,只要不正面对着它走过去,它其实一般不攻击人……想来子绶兄的虎威,便是与这老虎相似,了不起,了不起啊。” 刘綎诧异道:“还有这一说?”然后摸了摸其实根本就还没毛的下巴,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挺有道理的……高老弟果然是读书之人,学识渊博啊。” “呵呵……”高务实继续挤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心里却想:我渊博个屁啊,我纯粹就是瞎掰而已。 他们二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正背对着他们指挥焚烧贼尸的刘显。 刘显仿佛脑后有耳,直接转过身来,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只是简单一扫,就聚集在高务实身上来了。 高务实主动上前拱手一礼:“新郑布衣高务实,见过刘将军。” 高务实当然知道当今文人地位远高于武人,但毕竟他才八岁,连个秀才也不曾考,自称布衣并无不妥。而对方即便是处在“革职候勘”状态,但实际官方地位可比他高多了——革职候勘只是革去事职,比如狼山总兵这种职务,其他一些勋职甚至加衔通常暂时是不会一起革去的,要等朝廷处理结果出来才会一并处置。 譬如刘显现在其实就还挂着南京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头衔,不过由于高务实并不清楚他的挂衔,所以就只是简单的称了一声刘将军。 刘显毕竟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政治觉悟可不是粗坯少年一个的刘綎可比,当下脸上便挂起了笑容,居然还正正经经地回了一礼,道:“高公子无须客气。” 高务实清楚刘显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对此也不十分诧异,他只朝响马贼众的尸体看了一眼,就问道:“刘将军,敌我伤亡如何?” 刘显面色一肃,微微叹了口气:“响马留下四十七具尸体,负伤多少不甚清楚,估计也得有个二三十。我方六伤一死,其中一名重伤,至少一条胳膊是保不住了。贵方护卫伤了十一个,其中重伤两人,倒是没有战死的。另外,高公子的两名女眷安然无恙。” 因为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刘显口里的“女眷”一词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但高务实还是听得挺不习惯,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哦,那是家慈安排给我的两名侍女,跟着我有几年了……平安就好。” 刘显显然对高务实的两名小丫头没有兴趣,直接把话题转了回去:“贵方的护卫自行携带了一些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药物,不过我看了一下,虽然多是不错的药物,但却未见得有我们带的药好,因此我自作主张给他们用了一些我们的药,希望高公子不要见怪。” 张家护卫是张四维的人,高务实虽然是张四维的外甥,但毕竟平日住在高府,所以高务实对于张家护卫携带药物一事毫无所知,闻言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略有些好奇的问:“刘将军对携带的药物看来颇为自信,若是不涉及家传保密等原因的话,小子倒也想了解一二。” 刘显虽然略有意外,但还是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解释道:“也不是什么秘制神药,乃是产自云南苗疆的一种药物,叫做三七,此瓶中即三七粉也,原是一种苗人常用的散瘀止血药物。昔年我征西南蛮时偶然得知此物,其时军中多伤患而道路不通,药物匮乏之极,不得已而用之,然伤者试用之后,发现颇有奇效……高公子也知道,我乃军伍之人,经年掌兵,此物既然有效,我便常备了一些,以应不时之需。” 高务实心头大喜,暗道:三七粉?那可不就是后世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么,这可是个好东西,号称伤科圣品啊。 当年高务实他老爹是当过兵的,从部队带回来的习惯,家中常备云南白药,经常吹嘘此前在军队中各种受伤之后使用云南白药的神奇效果。什么“但凡跟血有关的伤,云南白药保险丸一吞,基本上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内伤和酒服”、”外伤止血,药到血止”云云,弄得高务实对这云南特产也颇有些敬畏。 “此物既然如此神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刘将军可肯割爱一份……” 刘显笑道:“高公子客气了,若公子有需,只管拿去便是。其实欲要此物,也谈不上多难……此物产地所在,是一处土司,常年将此物当做献纳,缴给云南黔国公府,但黔国公府也用不了许多,因此云南市面上多有流传,只是道路远了些而已,公子无须这般客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下) 黔国公府也就是后世人称的沐王府,他们家祖上是沐英,乃是朱元璋养子兼大将,太祖钦定其家族“永镇云南”,云南土司给他们献纳理所当然。黔国公府有大批三七,这是个好消息。 但高务实还是很郑重地将这一瓶三七粉收好,正色道:“刘将军,此物非是小子自己要用,而是打算将之献与伯父……啊,小子伯父乃新郑高中玄公,与将军同朝为官,不知将军可识得?”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高务实明显有别的用意。 果然刘显面色一肃,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新郑高公乃当朝宰辅重臣,显久仰大名,只是地卑位鄙、自惭形秽,不敢请见而已。” 高务实笑道:“刘将军自谦了,伯父曾在小子面前品评当今名将,将军亦在其中,伯父言语之中对将军之能也是颇为看重的。” 刘显面色微微一喜,但还是能保持应有的矜持,微笑道:“显鄙薄之辈,安敢当高公当世名将之赞?” “当得,当得。”高务实笑着道,然后顿了一顿,又拍拍胸口放瓷瓶的位置,继续道:“此物若是果有奇效,小子当向伯父进言,使其多在军中推广使用。我朝战事颇多,将来万千将士受惠于将军,朝廷又岂能不念将军之功?” 刘显苦笑道:“革职候勘之人,焉敢奢念什么功劳。” 高务实微微蹙眉:“方才小子已听得子绶兄提及此事,只是不知将军因何至此?” 刘显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显自作自受……” 他于是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自己为何总是起起落落的情况向高务实做了一些介绍。 原来刘显本姓龚,名显,字惟明,祖藉湖广,其六世祖为元朝江苏江宁都司。元朝至正二十年五月,陈友谅攻占太平,杀害徐寿辉,自称皇帝,国号大汉,改元大义。这时天下群雄四起,战乱频仍,刘显祖父为避战乱,举家迁徙江西南昌高田村开基立业。 由于家传武学,刘显从小练武,武艺精熟,而且他天生神力,罕逢敌手。不过他幼小时因为家境贫寒,没读过太多书,但也还算粗通文墨,知晓事理。但这没有意义,因不是读书人,他少年时很不得志,四处流浪飘泊。 岁月如梭,几经辗转,他流浪到四川成都,寄居在一所寺庙里,靠打短工和偷吃庙里的供品维持生活。他常把得来的东西藏在一口很重的大钟里,天长日久,他揭大钟的神力便被人发现了,“人以为异”。但这种飘泊流浪的生活,对胸怀大志的刘显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并非情愿,更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寻求更好的出路,几经打听,他得知明军成都步兵营招收童子军,便报考了童子军。说来也是巧了,在刘显报考的那天晚上,当时驻军成都的四川卫使刘岷夜里做梦时,忽然看见了一只大黑虎朝着他军营的官邸跑了进来。 第二天早上,刘岷请人解梦,结果说将有奇人投奔他。果不其然,在早饭后开考前,就有刘显来参加童子军考试。刘岷见刘显相貌奇伟,天纵勇武,绝非池中之物,感到与他有缘,由是心中大喜,认为应了梦。由是,身为主考官的刘岷便点中了刘显,收为童子军,并作为亲卫,随兵练武。 刘显参加童子军后,为报答卫使刘岷的知遇之恩,遂拜刘岷将军为义父,将本姓隐去,改为姓刘,刘岷甚为高兴。当然,这也是明代的一种习俗,后来李成梁、毛文龙等著名将领,都有不少义子。 嘉靖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刘显,通过卫使刘岷的帮助,把自己的江西籍改为四川籍贯去报考武生。经武科考试技勇合格,被录取为武生,这是进入武将官场的一道门坎。从此,刘显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随刘岷征战。 没多久,朝廷在南京建立振武营,经兵部尚书张鏊的举荐,刘显因武艺高强、战术精熟,奉召到振武营担任教官。由于刘显在振武营创建的步兵军刀战术和奇袭技能训练的特殊贡献,他很快地被提拔为署理都指挥佥事并兼任浙江都司。又因整备浙兵有功,升为参将,分管守备江苏、吴松口一带军事防务。 此时倭冠经常进犯侵扰江淮以北,进逼泗州的泗县、天长、盱眙、明光、泗洪一带,朝廷紧令刘显严防浦口。此后刘显连立战功,不数年,由于军功卓著,迁为副总兵,协助总兵防守江、浙一带。 嘉靖三十八年,协守浙江副总兵刘显奉总督胡宗宪的命令,带着两千精兵北上援助江北御倭,凤阳巡抚、右都御史李遂为统一军心,通令江北各军归刘显指挥。刘显偕同参将曹克新率领本部士兵攻打贼巢,都指挥卢镗也率增援部队随后赶来,四乡民众箪食壶浆、呐喊助威,激战从早晨开始足足打到黄昏,终于全部击溃了倭寇贼兵大本营刘庄。 贼兵穷途末路,被打得落荒而逃。刘显所率将士及当地村民乘胜追击,奋勇追杀,将倭寇的残兵败将追击到兴化白驹场,又从白驹场追击到茅花墩。经过数场恶战,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刘显部大获全胜,所逃倭寇尽数歼灭,无人生还。 然而,时任凤阳巡抚兼督江北军务的李遂因争夺军功,却上书弹劾刘显、卢镗有放纵三沙倭寇过失,故造成了白驹场、茅花墩等地遭受洗劫的严重后果。嘉靖帝看了李遂奏章后,出于文贵武贱的习惯心态,夺去了刘显薪俸,交都察院核查,坐以刘显渎职罪名,第一次被革职。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广东沿海一带的倭寇又蜂拥而起。此时嘉靖国乱思良将,又急诏起用刘显任总兵官,镇守广东、福建一带海域军事防守。 适逢福建沿海又爆发了倭寇进犯侵扰,地方官府和驻防部队对这突如其来的倭寇都感到十分棘手,无法对付。刘显得到军报传令,火速率领大军赶赴增援。并与时任浙江都司佥事、参将戚继光一起协同作战,连续击败倭寇,并直接拔了倭寇的大本营,但凡进入福建沿海境内的倭寇无有幸存,全部消灭干净。 然而,贼心不死的倭寇又源源不断地大批涌窜至应天境内,并迅速攻下了兴化城。刘显所部当时因连续转战,兵力大减,与占据兴化的倭寇主力兵力悬殊,于是只好围而不攻,不敢冒昧开战。 结果没的说,刘显马上被再次弹劾,说他征剿倭寇不力。参劾上去后,嘉靖考虑到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自剪羽翼,于是下诏命令刘显戴罪立功。 此时倭寇又不断地攻夺重要海岸据点,在平海卫附近与明军形成了拉锯战。而打劫福建福清的另一支倭寇,也打算与平海卫的倭寇联手。好在倭寇的图谋被刘显识破,刘显遂与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合兵于遮浪半岛,将盘踞在遮浪的倭寇全部消灭干净。平海卫的倭寇闻讯打算逃跑,却被把总许朝光拦截打败,并将倭寇船只全部烧光。 这时戚继光也率领所部前来增援,与刘显、俞大猷三部平倭主力大会师,一同合力作战,将兴化一带的倭寇全部歼灭,收复了失陷的兴化城。 由于刘显在这一场歼灭广东、福建一带倭寇的战役中功勋显著,朝廷论功行赏,在他原有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级别上晋升两级,为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此时,江北的扬州、淮安、泰州、南通等地的倭寇尚未完全歼灭平定,朝廷决定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刘显改任总兵官驻军狼山。 到任后,总兵刘显为履行行部考核地方官员的职责,要求皇帝能下一道谕旨给他,以便好节制知府以下这些地方官员。由于通州同知王汝对刘显心生妒嫉——刘显部驻扎通州附近,而王汝为文官,不肯被刘显节制——于是上书弹劾刘显,指责刘显的请求是对皇帝的不恭,是非分要求……于是刘显被降职处分。 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此时的刘显已经吃够了文官的苦头,不敢再跟文官作对,但他没料到在南京附近为将,不仅不能跟文官顶牛,还要听南京守备勋臣招呼(无风注:南京其实才是大明正式首都,也有六部等留守机构,但多为虚设,南京真正的三大实权巨头为: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守备勋臣。这也是历史上崇祯自杀后,南明朝廷一时之间以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首的主要原因。),刘显因为身为武将却不知进献,被南京守备勋臣打压,非说他属下兵丁数目与在籍人数相差甚大,结果刘显就再次被“革职候勘”了。 刘显说到此处,脸上全是愤怒:“高公子,要说卫所兵丁人数与在籍人数不符,我大明数百镇,哪一镇能符?南京诸镇兵员与在籍人数相差之大,比我刘某人手下相差可大得多了,这些人何不自请处分,偏来说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上) 刘显的愤怒溢于言表,但高务实的面色还是比较冷静的。倒不是他多么冷血,而是大明的兵制其实从建国后不久就已经变质,眼下卫所制几乎已经快要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那不是单单刘显手下或者南京附近卫所独有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京营之所以不断在改制、在调整,还不就是因为兵制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所以不管怎么改都是换汤不换药,跟本出不了什么好的“疗效”么? 但是对于这件事,高务实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要不要帮刘显一把。 如果不帮,人家今天怎么也算是对自己有相救之恩,哪怕这事情的发生本来就有他们父子的原因,甚至他的出手动机也很难说单纯,但对于一个试图走文官道路从政的人而言,高务实不愿意让自己跟“知恩不报”这种贬义词有哪怕一丢丢关联。 但是如果要帮,怎么帮呢?是单单只帮刘显摆平这件事,还是要加大力度对南京官场——至少是南京官场的武将层面进行一定程度打压、清理和调整呢?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推动在全国范围内对卫所制度进行调整或者改良?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眼下就在全国范围内改良卫所制度现在还是不要考虑了,自己出来之前高拱跟他就提到过,他这位三伯眼下手里头有很多大事要办,推动改革全国卫所这种涉及面太广、涉及利益太深的问题,纵然三伯有这个心,现在也没这个力。时机不成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先缓一缓。 动一动南京的武将层面呢?嗯,这个倒是未尝不可,留守在南京的勋臣大多是“开国系”,通常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徐家的祖宗徐达当然是英雄了得,但凡了解明朝的人,很少有不佩服徐达的。 然而到了眼下的大明,经过两百年养猪式的荣养,徐家其实早没有什么“能打”的后人了,完全变成了一个附着在大明肌体上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按照高务实的改革理念,这种家族即便因为历史原因不便铲除,但也要进行重新引导和改良。 现在的南京守备勋臣是魏国公徐鹏举,对于这个人,高务实多少有一些了解。他是中山武宁王徐达的七世孙。祖父徐俌,于正德十二年七月去世,父亲徐奎璧,早亡。徐鹏举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从祖父徐俌那里继承魏国公爵位。正德十六年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嘉靖四年八月加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从嘉靖十七年四月开始,出任守备南京勋臣至今。 “鹏举”这个词,但凡稍微看点历史的人,估计都很熟悉:岳飞,字鹏举。 徐家好歹也是武臣巅峰的家族,不会连岳飞都不知道,那为何徐鹏举他爹如此不懂事,竟敢给儿子取名鹏举呢? 这事儿有个传说,说徐鹏举的父亲徐奎璧,有一日梦到岳王爷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没多久,徐奎璧的儿子出生。也许是那个梦突然浮上徐奎璧脑海,毫不犹豫的,他就给儿子取名为鹏举。 按照原本的历史,徐鹏举“享国五十七年,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备极荣宠”,看起来,岳王爷享福的的愿望是达到了。 不过呢,南京城里还流传着另外一则传奇。 说的是前几年,徐鹏举在南京郊外建园林,清理干净草木之后,发现有一处隆起,似一座古坟。徐鹏举很不高兴,命人将之推平。身边有人对他说:国公爷,这样不好啊。或许是别人家的祖坟呢?要不,我们发个布告,看有没人来迁走,然后再计较? 徐鹏举不听还好,一听更气,我堂堂魏国公府要建园子,我还管是谁家祖坟?来人呀,赶紧的,给我挖了! 这一挖,还真就挖出一座大坟来。又有人来说了,国公爷,这事可不好,咱们还是把它填了吧。 徐鹏举“又大怒。划之,则宋相秦忠献墓也,阅之大喜,剖其棺,弃骸水中。” 原来,这竟然是宋朝大奸臣秦桧的坟!没得说,开棺弃骨,这是我大明忠臣必须做的事啊!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这事就真的挺传奇了:这完全是岳王投胎转世来报仇了啊! 所谓“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徐鹏举这个岳武穆的转世投胎者,完全可以籍此成就一段传奇。 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叹为观止?出生之前,父亲梦到了岳飞;长大之后,自己掘了秦桧的坟。 哎呀呀,简直是岳武穆重生啊! 但是,且慢……还有个故事没说。 “其为守备时,值振武营兵变,为乱卒呼为草包,狼狈而走,全无名将风概”。 意思是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遇到振武营兵变,乱兵们根本没把这位转世岳飞放在眼里,大声嘲讽这位魏国公为草包。而魏国公也的确没让乱兵们失望,充分展现了草包风采——狼狈逃走。 乱兵一起,堂堂徐达子孙、南京守备勋臣,居然吓得调头就跑,呃,这样做可就真是全无名将之风了啊! 按理说,他的祖宗是名将,他的前世也是名将……无论说家学渊源,还是说“天人感应”,他都应该英勇神武、盖世非凡才对,怎么就成了草包了呢? 如果他真是岳飞转世,这么牛的人物,难道不应该像当年霍去病一样,孤身入营、虎威一露,就把乱兵给镇住么? 这件事说穿了很简单。成化年间,秦桧的墓就被盗了,据说当时挖出财富无数……既然早就被盗了,怎么可能再被挖出来一次呢? 显然,徐鹏举的那些传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势罢了。其实,这个造势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来看还算不赖,只可惜,烂泥巴终究是扶不上壁的。 徐鹏举既然并无什么过人之处,高务实觉得略微动他一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高务实敢想主意去动一动这位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除了这货是个废物之外,还有两条原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下) 高务实之所以愿意为刘显的事情而考虑对一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动手,除了因为知道刘綎将来的作用,所以有为大明惜才考虑之外,还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徐鹏举本身命不久矣,历史上他在隆庆五年二月就要死[无风注:百度百科写的是隆庆四年二月,但根据《明史》105卷《功臣世表一》可知此记载有误。],这个时间已经只有一年左右了,而这一年里隆庆帝身体并无大恙……以隆庆对高拱的信重,只要高拱愿意,徐鹏举哪怕是徐达后人、堂堂魏国公、南京都督府中军都督、南京守备勋臣,该挨批照样得挨批,该被罚照样得被罚。 想想看,刘显当初堂堂狼山总兵,不也被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一告一个准? 这年头武臣的地位在文臣面前真的就这么低,甚至高拱都不必亲自开口,眼下他在京里的宋之韩、韩楫、涂梦桂、程文等门生都是科道官,随便有一人站出来“风闻奏事”,参他徐鹏举一个“身为南京守备勋臣却使南京卫所糜烂不堪”的罪名,徐鹏举纵然因为摊上一个好祖宗,大事不会有,但挨批挨罚却也肯定跑不了。 第二个原因则是,徐鹏举还有一桩大失误目前还没有暴露出来,但高务实算算时间却知道肯定快了。 这件事在原本的历史上是这样的:徐鹏举的正室夫人姓张,没生儿子,且早早死去。于是徐鹏举就没有嫡子,但庶出的儿子还是有几个的,其中的老大名叫徐邦瑞。按照大明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徐邦瑞应该是魏国公的继承人。 但是问题来了,徐鹏举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小儿子徐邦宁,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小妾郑氏。郑氏深得徐鹏举的宠爱,为了提高郑氏的地位,徐鹏举甚至不惜造假,为她争取到诰命夫人的称号。 按照大明的制度,勋臣武将的子弟要继承祖辈的职衔,先要接受教育。徐鹏举费尽心力培养徐邦宁,想要送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得知消息,就提醒他,说你这样胡搞下去恐怕要出乱子。 前文有说过,南京兵部尚书实际上是南京官员里的头号人物,所以被他警告之后的徐鹏举就不敢造次了,只好改送老大徐邦瑞入学。 但这一来,徐邦宁当然不会甘心,于是准备了一份厚礼,邀请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世延一起游玩鹫峰寺,悄悄献上礼物,请他帮助自己。刘世延乃是刘伯温之后,自然也是勋臣之中的佼佼者,在南京“开国系”中能量挺大,于是他找到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请他帮徐邦宁这个“小忙”。南京国子监的一位助教郑如瑾估摸着也跟这事有点关系,所以也在姜宝面前替徐邦宁说话。 姜宝可能并没有细想这事儿的牵连会有多大,听了刘世延的话之后,就果断拒绝徐邦瑞入学,准备转收徐邦宁。然而大明文官们对于祖制是相当看重的,于是这件事引起了南京礼部的不满,事情闹大了。 刘世延见势不妙,知道凡事一旦扯上文官就不好办了,连忙出面自辩,楞是不承认自己帮助徐邦宁一事,还说自己早年就已经和徐鹏举闹翻了,根本不可能去管徐家的家事——这个说法有一定的迷惑性,因为刘世延早年的确因为一些事情跟徐鹏举闹得十分不愉快,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这个情况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第一次的处理结果还算不怎么严重:郑如瑾被革职,徐鹏举被罚了一个月的禄米,夺回郑氏的诰命夫人的封号,而徐邦宁等人也多少受到了一些处罚。只是刘世延这个人平时的态度一贯很强硬,南京的官员们又考虑到这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实际上文官们在这里头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懒得惹他,打算就此作罢。 然而光他们想就此作罢是不够的,因为被革职的郑如瑾对于这个处罚非常愤怒,大概是认为他郑某人根本不算“首犯”却被革职,真正的“首犯”反而逍遥法外。想他郑某人也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照样是天之骄子,哪里能忍得下这口鸟气?于是到处控诉,最后闹到北京,连隆庆帝都知道了。朝廷怎么议论史书没有详载,反正最后隆庆下令,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诚意伯刘世延都回籍听勘。 这场风波过后,本就阳寿不久的徐鹏举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最终魏国公的爵位还是按长幼顺序传给了徐邦瑞。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高务实在这方面也没比普通人强多少,如果让他拼着自家受损或者平白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去干雪中送炭的好事,他自问还没那个觉悟。 然而,如果是一件自己知道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方却会认为是雪中送炭的事,高务实就很有兴趣参和一下了。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两个明显的好处:首先,帮刘显一把不仅可以在今后近十年里得到刘显的感激,还能卖一个不小的人情给刘綎。虽然现在武将地位低,但将来高务实的“救明”大计即便一帆风顺,也还是需要有得力武将执行将来他的一些军事计划和方案的,现在卖刘綎一个好,是对将来的铺垫。 其次,如果是从袭爵案着手,那么打击徐鹏举根本无所谓。一来徐鹏举有错在先,根本无力反抗;二来他原本就快要病死了,也没能力闹什么幺蛾子,刘显的事情完全可以当做一个添头,放进此案之中给徐鹏举一个“数罪并罚”。 甚至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如果高拱也在此事之中表个态,甚至发挥一下作用,那几乎就是定鼎的效果,将来的魏国公徐邦瑞也会因此对高家有一个更好的态度。 像徐家这种“开国系”勋臣的首领级家族,打击他们再狠,了不起也就是换一个魏国公,老大换成老二罢了,又不可能把这个魏国公的传承给弄绝了,既然如此,拉拢、引导多半比打击的效果更好一些。将来高务实的某些计划想要施行,如果能把徐家给拉过来说话,不求有多大的作用,但一定比徐家跳出来唱反调要好得多。 高务实做事的态度很明确:在不过分影响自家利益的情况下,一切都得是为将来的大局服务。 所以对于刘显这档子事,高务实在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就决定帮他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上) 既然确定了帮刘显一把,高务实也就不犹豫了,当下便一脸感慨地道:“子曰:‘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想那徐鹏举乃中山王之后,按说是该懂得为官为将之道的,谁料竟然如此荒唐。” 高务实说着暗中打量了一下刘显,见他听得连连点头,便问道:“此事刘将军可有上疏自辩?” 刘显一脸懊恼:“有啊,怎么没有?可是没有用,他是南京守备勋臣,说话比我管用一百倍。嘿,魏国公这个金字招牌,岂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高务实叹息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啊?”刘显有些尴尬:“高公子,此言当作何解?” 高务实这才想起,现在是跟刘显这个读书不多的武将说话,而不是和高拱、张四维这样满腹经纶的文臣交谈。自己这番感慨,对方如果是高拱、张四维这般水准,那自然完全无须解释,一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对方是刘显,自己这么说,就显得有点故意让人难堪了。 但说也说了,对方不懂并表示请教,不解释一下就更显得目中无人,于是高务实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解释道:“《左传·闵公二年》里记载: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原谓卫懿公重鹤而轻人,后则以‘使鹤’比喻不重视人才,有本领的人不得其用,或说身居高位者偏偏不得其人。” “原来如此。”刘显这才知道高务实刚才引用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委婉的赞扬和对徐鹏举委婉的抨击,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务实见火候差不多了,故意扫了刘綎一眼,这才微笑道:“我观刘将军勇武非凡,令郎也是虓虎之姿,如因此等构陷而不得重用,实乃国朝之失栋梁、陛下之失臂膀。我愿为将军修书一封与我三伯,将此中缘由情形详加说明,不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闻言大喜,抱拳就是一礼,道:“若得高公子仗义执言,中玄公必知刘某冤屈,平冤昭雪为时不远矣!只是,高公子此番高义,刘某一介武夫,实不知何以为报?” 高务实笑着摆手道:“刘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谈何报答。”然后稍稍一顿,又道:“不过此处连个纸笔也无,非是修书之所……小子此来,原本是要去鄙舅所赠樱桃泉别院读书,这些东西在那边倒是一应俱全,只是不知刘将军可方便同行?” “方便,自然方便。”刘显忙道,忽然又觉得这么说太不矜持了,连忙补救:“呃,只是我等一行多达二十余人,如此未免太过叨扰高公子静修……” 高务实笑道:“无妨,听说我舅舅那别院虽然不算什么精致园林,但却胜在阔大,漫说刘将军此行不过二十余人,便是再多十倍,那别院也能轻松安置得下。” 刘显听完,喜色都有些压不住了,连连道谢。 旁边的刘綎见老爹高兴,也挺开心,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对高务实道:“高公子,这事……多谢你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揍他个满地找牙!” 刘显在一边听得有些头疼,训斥道:“别胡说八道,人家高公子是什么身份,谁敢欺负他?” 刘綎看起来倒是挺怕自己老爹,挨了训居然不敢作声,反倒是那小萝莉看不过去了,出声道:“爹爹这话就没道理了,一般人可能不敢,但您看,今天这群响马贼不就敢么?所以我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笨蛋惹了高公子,以高公子的身份涵养又不好怎样……大哥反正是武人,脾气上来了,帮高公子揍那厮一顿,不也挺好的嘛?” 小萝莉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怕爹爹,而且这话说得好似颇有道理,刘显听了居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高务实哈哈一笑:“这位……小姑娘说得确实有理,子绶兄也是一片好意,刘将军就不要见责了。” 刘显忙道:“是是是,高公子所言极是,倒是刘某思虑不周了。” 高务实看了他们父子一眼,心道:刘显看来真是吃文官的亏吃怕了,偏偏我这位三伯又是文官之巅峰,再加上刘显现在有求于我,竟然这般拉得下脸,世道人心啊…… 其实他倒是并没有因此觉得刘显的表现有什么不堪,因为他自己当年干过秘书,知道为人下者的难处,像刘显这般表现反而才是正常人的正确选择——在这个体制下面混,又没有地位和能力去改变这个体制,那就只能顺着来,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这也是高务实选择走文官道路“救明”的一个挺重要原因。他要是选择武将路线,面对的阻力未免太大,只怕终究只能造反,才会有机会改变整个大明社会。可那样做的话,一是必然生灵涂炭、同胞相残,二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似高务实这等比较求稳的个性,自然下意识里就不肯这样选择了。 既然刘显这边的事情已经谈妥,高务实便稍稍告罪,去张家护卫那边看看情况。张家护卫毕竟是大舅派来的,也算是自家人,虽然刚才听刘显说并未死人,可也有伤员,甚至重伤员,必要的安抚工作是高务实一定要做的。 虽然说起来,高务实只是个八岁孩子,就算不去安抚,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表少爷年幼不懂事嘛,有什么奇怪的?你家孩子八岁就能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高务实既然要养望,自然任何场合下都要表现得非比寻常才行。 这个非比寻常可不是跟人比谁更嚣张跋扈,“斗鸡走狗轻薄儿”那个套路可不是高务实打算走的。 他要名声,要好名声,最好是要能在将来对他推行改革起到帮助的好名声。 仁和宽厚,关怀下人,这种名声就是好名声的一种嘛!更何况干这种工作对高务实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套路,他熟悉得很,门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下) “我来迟了,请大家原谅。”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不要担心汤药费那些问题,只管安心养伤,无论张家还是我高务实,都不会亏待列位。” “别起身,别起身,大家都是为我负伤,我心里内疚啊……” “嗯,嗯,你们的想法,我一定会转达给大舅,请他好好考虑安排。” …… 一番安抚,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但从安抚的效果来看,如果这群张家护卫是高务实手底下的兵,那高务实一定能混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头。 但也正因为张家护卫并不是高务实手底下的人,所以这般一番作为之后,大家对高务实这个表少爷的好感那真是蹭蹭蹭就上去了,只苦了身在四九城里的张四维——他还不知道高务实以表少爷的身份许出去多少奖励和安置费。 当然,如果张四维对下人能有对高务实十分之一大方的话,他大概也应该不至于多么心疼。 既然是两方人马合在一块儿,战利品共享当然是必要的,好在之前响马贼众死伤严重,不少马匹落在了附近,眼下早已被收罗起来,成了高务实一行的坐骑。 刘显他们这一行之前也都有马,只是在伏击之前先把马匹远远的栓在某处林间,现在双方把马匹一汇拢,发现五十多号人居然有七十多匹马,高务实对此颇为高兴。 事实上刘显那边在这次战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些,但他现在有求于高务实,所以干脆地表示说自己这次北上并没有带太多人,马匹够用,这次的“缴获”他就不要了。 但高务实虽然知道这年头马匹是个好东西,却不肯白占人家便宜,最后还是在补齐了双方失马的基础上来了个对半分——这其实还是高务实赚了,因为刘显他们根本没有损失马匹。但刘显仍然因此觉得高务实此人年纪虽小,人却大气。他一边观察高务实亲自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一边悄悄看了看刘綎,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刘显那边除了骑乘之外的马匹,除了安排驮带死者尸体,还有一部分用来驮带响马贼尸体上搜罗出来的财物。高务实这边也分到了一些响马的余财,他略微看了看,居然还不算少,除了个别响马贼身上搜出来一些不大好直接估价的玩意之外,光是铜钱和碎银子,加起来估计价值就有二三百两。 以此时的物价来说,这不算一笔小数目了。 刘显那边怎么分配这笔钱高务实并不关心,他反正很是淡定地就宣布将这笔钱分成相等的两份,其中一份单独给伤员,另一份全体护卫均分——相当于伤员能拿两次。 按理说这个分配方式相当粗糙,因为没有受伤的护卫不见得是战斗不卖力,毕竟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武艺更好。 但高务实却并不按照这种思路来论赏,他的论赏方式明显偏向于后世的“荣立集体x等功”。 高务实知道眼下大明有戚继光在,而此公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练兵第一人。高务实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十分钦佩的,所以在这次论赏之中,实际上也是按照戚继光的思路在走。 这种思路归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强调集体性,二是赏罚分明。 后世某些人论及戚继光,只知道一味强调鸳鸯阵天下无敌,却不太关注其他更基础的方面。其实戚继光在练兵中,有很多关键性的思想非常重要。其中就有一贯强调集体性这一条。譬如在《纪效新书》中,戚继光就如此说道: “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 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能从容活泼者也。 长枪单人用之,如圈串,是学手法;进退,是学步法、身法。除此复有所谓单舞者,皆是花法,不可学也。 藤牌单人跳舞,免不得,乃是必要从此学来。内有闪滚之类,亦是花法。 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叉钯花法甚多,铲去不尽,只是照俞公棍法以使叉钯钩镰,庶无花法,而堪实用也。” 从中可以看出,戚继光练兵非常讲究整体性,因为他认为军队作战,整体性代表实用性、 但是明军论军功时,习惯上是要看斩首多寡,因而很多时候会有一些问题。 按照明军的传统,只要抢到了敌人的首级,就可以拿去领赏,但这一规则的弊端很是明显,并且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凡临阵的好汉,只有数人,每斩获首级,常是数十百人丛来报功,再不想你一起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杀死一个敌人反倒导致我军全军溃退,这自然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只看首级的制度下,这种结果却是很容易产生的,那么究竟该如何防止因杀敌而导致的诡异溃败呢?戚继光有他的办法。 “今后其长牌、长枪、狼筅,凡该当先,长兵之数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对众从公报审。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每颗首级以三十两论之,当先牌枪筅分二十两,砍首兵二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火兵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五钱;每颗本队鸟铳手亦分二两。” 也就是说,在戚继光的军队里不是谁都有权收割人头的,而是只有短兵才能收割,戚继光给一颗首级开出了三十两的天价,为防止队友互抢人头,戚继光特别规定,只要队里斩获首级,全队都有奖赏,而且大部分都属于牌、枪、筅所有,从而杜绝了队伍中的主力为抢人头而分散注意力的情况。其他成员只要参战也都会有奖赏,就连伙夫都能躺着数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只要平时背个黑锅做做饭就行了,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捡敌人掉落的装备财宝也是一样的道理,由一人统一收取,战后平分给队友。若是因为抢战利品而延误了战机,谁是管事就砍了谁的脑袋。 谁敢临阵退缩,就当场割了他的耳朵,退兵之后检查没有耳朵的人,谁没耳朵就砍谁的头,如果长官包庇,那就砍长官。担任伏兵的队伍,该上不上、不该上瞎上致使伏兵败露的,砍队长的头。不救队友导致一人阵亡的,砍全队的头,但如果斩获首级一颗,则可以免罪,斩获两颗照赏不误。 看到其他队伍被围却见死不救的,斩管事的首级。死一人却没有任何斩获的,全甲扣一个月的工资,用以补助阵亡者的家属。甲长奋战但手下逃跑导致甲长战死的,将其手下全部斩首。更大的官奋战而死的情况下舍不得杀光所有属下,那就扣他们两个月的工资用以补贴死者家属。 更重要的是,戚继光禁止士兵喧哗,不是传令兵禁止传令,看到敌人、被敌人打伤也不准喊叫,否则斩首,这可以避免影响友军士气。 用后世玩游戏的术语来说,就相当于戚继光的队伍k/d比必须维持在1:1以上,维持不了的话,该杀的就杀,没有多话。 总而言之,戚继光定下各种赏罚分明的规则来要求他的军队,从而确保每个人都能奋勇作战,每支队伍都要能相互照应。这些做法,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强调整体性,强调军队是一个整体,其中任何一个人工作的好坏,都会影响作战的成败,所以赏就一起赏,罚就一起罚。 那位还未出生的英国海军军神纳尔逊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什么?“英格兰需要每一个人恪尽职守!” 可见无论古今中外,名将们对于军队的理解殊途同归,军队必须是一个整体。高务实虽然要走文官路线,但毕竟将来对军队也是要改革的,所以才会提前做出一些试验性的举动来观察效果。 安抚、行赏、整顿队伍,然后自然就是一起上路,出发前往樱桃泉别院了。 至于那位“秃天王”曹淦,高务实仍交给刘綎等人看着,对于这个人能在京畿不远处维持这样一支不算小的响马队伍,他还是很有些兴趣了解了解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上) 此前高小壮和高陌给高务实的汇报只说“那山庄别院挺大”、“颇为气派”,其他的表述很少,直到高务实亲自来到这座别院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巨富豪强之家的大手笔。 张四维赠给高务实的这座京西樱桃泉别院,说是樱桃泉,但实际上是在后世文联盘龙度假村附近的位置。这地方以地形来说,是永定河拐了个几字弯形成的半岛,山庄别院坐北朝南,依山临水,雄奇恢弘。 别院本身建立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由上往下呈长方形,山脚下的正门不远处就是永定河。高务实一时也不好判断这别院的大小,但随便估摸一下,至少比他当年去苏州旅游参观过的拙政园要大。当然,中国南北园林风格不同,单比大小毫无意义。 北方园林主要分布在京畿一带,其中主要以皇家园林为代表,与江南园林相比,通常在规模要大许多。在园林的规划布局中中轴线、对景线运用比较多,所以园林的格调显得比较庄重严肃。 受地理区位的影响,相对于江南园林,北方雨量较少,加之华北湖泊较少,也没有江南那么多的水道,水源和水量制约了北方园林的发展方向。 就高务实所知,眼下大明京师左近的园林当中,地形较好的多被皇室及勋贵占有,皇家园林当然最为得天独厚,拥有较大规模的水面,王亲勋贵则次之。甚至有的园林是没有水景的旱园。 眼下已经属于高务实的这座别院里头,倒是有两个小池塘,其中一个位于山脚,进正门不远,穿过影壁便是,大概也就比后世一个篮球场略大一些,看起来应该是用来会客闲谈的休憩之地;山上的花园里也有一个,从规划上来看应该是主人家自己休息赏玩用。 与水相比,北方园林更偏向对于山的造景,园林当中山势雄伟,以高、壮为美,山体较为高大的那种,是皇室贵族的象征,甚至一些园林就选址于高大雄伟的自然山体当中,以彰显园主的身份地位。勋贵按照爵位高地,通常等而下之。 而根据张津介绍,这座别院早前是成化年间大太监汪直所建,不过汪直原本倒也不是打算自己享用,而是准备进献为皇家别院的,不过因故未能如愿。 到了弘治朝,此别院辗转数度,最后被弘治帝赐予当时名臣、号称“三贤相”之一的谢迁。谢迁头一回来此别院即去附近樱桃泉观景,回来之后便将之称为樱桃泉别院,也称樱桃园。 此园后来多次转手,最后由张四维于嘉靖四十一年任会试同考官之前买下,他大概觉得叫樱桃园有些像果园子,因此一般呼为“樱桃泉别院”。 张津又向高务实介绍说,这樱桃园早前多少已经有些破败,张四维买下之后曾经重新翻修过一次。不过翻修的方案比较因地制宜,没有刻意用一些太湖石之类的石材。 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北方园林在用石方面,多运用房山石、太湖石、青石等,这主要是受地域的限制:太湖石实为上等石材,但由于其产地位于江南地区,运输成本高而较少使用或体积较小;与太湖石类似的是房山石,人称北太湖石,产地就在后世北京的房山区,从开采到运输都较为便利,因此在北方园林当中运用较多;青石也与房山石差不多,产地相对近了不少。 张津又介绍说,这座别院在树木方面,张四维曾有交代,园中只保留了松树、柏树、杨树、榆树等树种,原先还有得一些槐树和柳树被他下令移走。而别院中的灌木则多是丁香、海棠、牡丹、芍药、荷花等,受气候的影响,因此四季植物景色差异较大:春季万物复苏,树木吐绿。但眼下是冬季,花就没法看了。 高务实听了就笑:“我倒是挺喜欢梅花的,也爱雪景。得空你带我看看此前那些被移走的槐树、柳树原本所在位置,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栽些梅花树。”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高务实一直很喜欢“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因此对梅花也别有一番爱屋及乌之情。 张津笑着应了,反正他来之前张四维就有过交代,他要负责给高务实客串一下导游,帮他了解这座别院的情况。 高务实又看了看这园子里的建筑风格,发现与他前世旅游看过的一些江南、岭南建筑相比,樱桃园这种北方建筑显得更加厚重,可能是受气候影响,要抵御寒冷的气候,防风保暖,同时屋顶的样式除了要能泄水还要兼顾冬日积雪,因此梁架规模较大,所以显得气派威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汪直建这园子本有送给皇帝的意图,所以风格威严了一些。 张津继续介绍道:“其实这座别院因为是从山下开正门,一路修到山上,因此被规划成了三层阶梯状,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用。” 高务实指了指最上面,微笑着道:“我的住处,大概是在那最上头的一层?”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解说道:“最上头那一层,算是您日常所居之所,方圆大概有三十余亩,北房(主人睡房)、厢房、书斋、茶室、藏书阁等一应俱全,平日有约二十名丫鬟、健妇伺候起居。” 高务实心道:伺候我一个人要安排二十来号人?哦,这应该原本是张四维的排场,我到时候养不起可以撤,至少应该能撤一部分吧,留下几个做饭洗衣的就行了……创业艰难,能省则省啊。 张津没在意高务实的表情,继续解说道:“中间一层约有五十余亩方圆,其东面主要为客房与库房,西面是护卫们的厢房与各类库房,东面客房可住贵客十余名及普通宾客近百名,西面护卫厢房可住护卫两百名左右,挤一挤住三百家丁都够。至于库房,反正占地更大,具体能放置多少物什,小的倒也没仔细了解。” 高务实暗暗咂舌:我要是能带这园子穿回现代可就发达了,自己住的一层超级别墅面积高达两万平米,下面一层给客人和护卫留下的院子大到近四万平米,而且还是在北京范围……这得值多少钱啊?不敢算,不敢算啊! 张津还在继续说道:“最下面一层除了中间通往上两层的宽阔过道之外,左右两边是别院名下一些外围家丁奴仆、长工短工以及穷哈哈佃户们的住处,大概有八十亩方圆大小,目前住了约莫五百来人。” 高务实听得简直呆住了:这哪是座别院,这地方稍微改造一下,完全就是个镇子了啊!汪太监当年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呃,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大舅那也是真有钱啊!你买下这么大个庄园,自己却根本没来住过几天,你浪费不浪费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下) 然而,高务实还感慨得早了点,因为张津介绍完庄园本身,又开始介绍这座别院的附属地面——这周边的农田倒是不多,就算有也是以山地为主,正经好田不到一百亩。 但是! 当张津拿出地图给高务实看的时候,还是差点亮瞎了高公子的狗眼:这别院周围差不多差不多上百顷山林,全部归属于樱桃泉别院! 上百顷!古代一顷地相当于五十亩,上百顷相当于三百多万平方米,也就是三十平方公里! 高务实张了张嘴,心里有些发木:我……就这么突然成了大地主了?虽然田是没有多少,可山也是地啊,明朝人不怎么会利用山,我会啊! 他突然就有些激动起来,仔细盯着地图研究,过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亮——日后大放异彩的门头沟煤矿很有可能就有一部分处在自己这片山林里头! 一部分没关系,一部分也够用啊!再不行,将来把那附近的山地也买下来不就完了,这年头值钱的是上好的良田,种不了粮食的破山地又不值几个钱。 这是要发啊! 高务实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虽然按照计划,等将来自己发达了,肯定是要推动盐务改革的,届时搞不好张家的盐业收入可能会大减,但就冲着今天大舅这份后赠,我也一定要把张家给引导上一条更好的路子上去。要不仅能于国有利,还能保证张家家势不坠。嗯,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呀…… 高务实这厮因为得了张家这么大一笔好处,顿时就把张家从“害国盐商”拉到“值得引导拯救的民族资本家”一边来了,当真是没取错名字,相当务实。 高务实心头狂跳,但还是尽量稳住心神,问道:“刘将军他们都安置好了没有?” 张津有时候感觉跟不上这位表少爷思维跳跃的速度,闻言愣了一愣才答道:“安排在二层贵宾厢房,小的估计他们也都累了,这时候应该正在休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喜色都快压不住了,立刻吩咐道:“很好,很好,你且留下地图,先去安排好护卫们的住处,然后把听琴赏月、高陌和高小壮叫去我书斋,我去书斋等他们有事要吩咐。” 张津听了,迟疑了一下。 “怎么?”高务实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必须得现在说?” 张津略微苦笑:“方才其实只是大略介绍,本来按计划应该还要向表少爷您介绍别院上、中、下三院管事,还有别院钱帛收支账目等事。” “上中下三院?”高务实反问了一声,忽然明悟过来,打量了一下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别院三层,问道:“这别院大舅送给了我,我可以重新取名么?” 张津道:“那是自然。地契什么的,老爷都让小的带来了,正打算在介绍别院收支账目的时候一并移交给您呢。” 高务实笑道:“那个先不急,我先给这别院改个名……以后,这别院就改叫‘三慎园’,你方才提到的上、中、下三院,分别改作‘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 张津眼前一亮,连忙赞道:“这名字好呀,比樱桃园可文气多了,当初谢阁老也不知怎么想的,取了樱桃园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你就理解错了。谢阁老当时早已功成名就,区区一座别院之取名,大可以随意一些。我却不同,垂髻小儿,毫无功名,因此将此处以慎思、慎言、慎行命名,是为了日夜提醒自己,以为鞭策,其实便是取孔圣人‘吾日三省吾身’之意。” 张津心道:难道功成名就就不用“吾日三省吾身”了不成? 但非议故阁老重臣,张津自然不敢,只好干笑道:“表少爷说得有理,不过小的还是觉得这名字取得极好。” 高务实心里装着事,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闲扯,笑着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还说要为我介绍一下财帛收支的事情……不是说这别院一共也就百亩左右的田地么,我虽然不务农桑,但想来区区百亩地,供应这么大一处庄园总是不能的,说说看吧,每年要填多少银子进来?” 张津笑道:“小的就知道表少爷会有此误解。” “误解?”高务实诧异道:“怎么,难道这百亩地还真能供应这么大一座庄园不成?” “百亩地自然供应不了。”张津笑着解释道:“但是表少爷,百亩地这个说法只是田册上的记录,其实这所‘三慎园’名下,光论田地,便有上田四百三十七亩,中田七百八十二亩,下田九百六十六亩。” 高务实顿时呆住了。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三慎园名下有地三百顷左右,也就是一万五千亩,这里上中下三类田,大概差不多两千两百亩……咦,好像这个比例也不是很夸张的样子? “可是,为何田册上只有百亩田地?”高务实忍不住问道。 张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支吾道:“这个……呃,老爷买下这里的时候,价格是按照实际田数算的,但表少爷您可能也知道,咱们大明的田地……这个,有很多都是不在册的。” 高务实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隐田么? 隐田这件事,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因为年纪小,没人跟他仔细讲这茬,所以不是特别熟悉。 其实大明有一个黄册制度,其将各地人口、田地和资源情况统一登记、造册,作为缴纳赋税的凭据。但是土豪地主与官员勾结后,许多官员就在这上面造假,其中有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劣质纸张制造黄册,使得黄册在保存过程中由于纸张损坏而无端消失。 黄册属于原始档案,你原始档案上都没有这块田地了,这块田地的实际主人自然不必再为这块地交税,这还要解释么? 其实也就是这块地早前来历比较神奇——成化年间的大宦官汪直弄来的!人家汪直是什么人,当时他的权力可能也就比后来的九千岁差那么一丢丢了。以他的能耐,拿下地来动点手脚,原本两千两百亩地落实到黄册上只剩下一百亩……很奇怪么? 要知道,黄册造假的办法可还不止这些,另外有些官员们干脆在黄册登记之初造假,把土豪地主登记为贫民,而把贫民登记为地主,结果赋税责任都落到贫民身上,造成大量贫民逃亡。 贫民逃亡后,官员们也不怕,再把去年的黄册再原样抄一遍,送上去凑数,结果几十年下来,内容居然一模一样,甚至出现全县内人口皆百岁老人这样的咄咄怪事。 之所以那些官员敢这么干,可能主要是在朱元璋死后,没有一个皇帝认真核查黄册内容的真实性,也没有派人认真调查各地人口、田地、资源的实际情况,于是给不法官员和地主钻了空子。 其实钻空子的办法还有很多,只是高务实不知道罢了。 但眼下就出现一件尴尬事了:高务实心目中是有要在将来推行的田地重新丈量计划的,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己名下居然也多出来两千多亩隐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8章 园内收支(上) 自己名下多了两千两百亩田地,而这其中只有一百亩是进了黄册需要上税的,按理说这当然应该是好事,但高务实却觉得自己的情形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依着他的思维,天下任何人的产业,除非法律规定免税——譬如为了促进某一行业发展而暂时免税,否则都是应该缴税的。税收这个东西,在他看来,不应该被视为剥削,因为那是国家赖以维持正常运转,以及调节宏观经济所需的必要基础。 税收,应该也必须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的。其实古人未尝没有这样的思路,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却总是跑偏。 两千多亩地,不算是小产业了,放在外头说,光这一条就能挤进大地主的门槛,但高务实虽然也有意为自己敛财,却并不希望自己“逃税”。 根据张津接下来的简单介绍,这两千余亩地,全部平均起来,每亩地亩产并不高,但其实在此时的华北地区来看,也不算很低,大概有两百斤上下,这两千亩地到手,就相当于每年二十万斤粮食到手。 北方由于亩产比南方要低,京畿附近的赋税标准其实也相当低。尤其是因为京畿地区人口密集而粮食产量不高,朝廷为了确保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所以并未在这里执行一条鞭法,而是继续征收实物税。这个实物税非常低,平均税率算起来,明面上大致只有产量的四十分之一。即便是二十万斤,其实应缴实物税也不过每年五千斤粮食罢了。 后世麦子出粉(面粉)率很高,但明朝时期麦子的出粉率比较低,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出粉率算不错了,所以这五千斤麦子如果换成面粉,不过三千斤左右。 面粉什么价格,之前高务实拿到第一笔张氏例钱的时候就曾经算过,一百斤面粉的价格也不过一两银子,三千斤面粉……不过相当于交了三十两银子的税。 是的,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三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高务实的大舅张四维因为担心他这个外甥第一次作为主人来自己的别院,见到下人连个打赏都拿不出来,会丢了颜面,于是直接给了他五千两! 这是五千两啊! 这五千两银子如果拿来给三慎园及其产业缴税,哪怕没有一亩地的隐田,全额缴纳应缴之税,也能连续不断的交上一百六十六年! 大明养士两百年,结果士人连这么点税都不肯老老实实交。高务实想到这里,心里真的是为大明朝廷感到悲哀。 后世因为《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影响,所以有个观点是明朝但凡举人以上,通通免税,其实这个是不对的,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在万历时期都没有这一说。 实际上大明是有一点原则底线的,它有着比较明确的免税田额度。 譬如进士可以有两千亩田地免税,而举人的免税田地额度为四百亩,至于秀才,免税田地为八十亩。 这个数据,高务实这一世一“懂事”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粗略的计算。 明朝科举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大约三百人。平均来说,差不多算是每年录取一百人,如果假设所有人中进士后还能活二十五年,那么明朝一般情况下,全国会有两千五百名活着的进士——这个大概也就是全国七品以上官员的数量了,当然仅止于文官。 举人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大一些的省如南直隶,每科录取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人,小一些的省,比如说江西省每年录取九十人。大明有十三个省,每科大概有一千三百名左右的举人。再多算一些,算一千五百人,那么平均下来每年就算有五百名举人好了,如果中举之后平均活三十年的话,那么大明通常会有一万五千名在世举人。 至于秀才的人数就不好估算了,但通常每次乡试都有两千人,考虑到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人没能获得资格参与乡试,那平均下来一个省应该有五千人。十三个省再算上其它地方大约会有七万人。 这个估算当然只是高务实个人做出的一个非常泛泛的估算,准确度肯定高不到哪去,但多少算是个参考数值。 那么,按照这个数值来计算的话,全国进士的免税田地大概为五百万亩;举人的免税田地大概为六百万亩;秀才的免税田地甚至不到六百万亩,大概在五百六十万亩左右。 全国免税田总计才多少?五百万加六百万,再加五百六十万,一共也才一千六百六十万亩。 大明朝大概有多少耕地呢?至少是九亿亩。 因为读书而获得免税的士绅们占其中一千六百六十万亩,即占全国总耕地的五十四分之一。 这个比例高吗?明显不高,因为按照这个数据来看,如果士绅们没有去刻意偷税漏税的话,这点田地其实并不会对大明朝廷的经济基础构成多么严重的冲击。这也是后世某位黄姓著名学者在其一本著名经济史著作中,认定大明非但不是“土地兼并严重”,反而麻烦在于土地兼并不严重的一个理论基础。 以大明的农业税来看,宣德时期时大明的农业税大概是两千七百万石,历史上万历六年时的农业税大致是两千六百七十万石,前后差距并不大。 但问题在于,士绅们并不真正安于这个程度的免税,尽管他们已经有了相当不低的免税田地额度。但也许真的是没有人嫌自己钱多,能少交给朝廷和皇帝一点,总是好的——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嘛,何必“与民争利”? 至于具体到隆庆帝登基想要给后宫买一批首饰,结果都被文官们给顶了回去这种事,那是我们文官们的为臣之道——致君尧舜上! 按照尧舜的标准要求陛下您,那是微臣们对您的殷切期盼,您怎么能安与享乐,给自己的女人买珠宝首饰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至于说徐阶那种人,原本家世清贫,为什么做了几十年官之后就有那么多田地,结果被海瑞给揪了出来……呃,这个嘛,主要是怪海瑞这人不懂事,根本不能担当重任! 而实际上呢?交点税怎么了? 其实就算不免税,大明的税率本身就已经低到极点,按高的算也只有三十分之一,用百分比来说,税率只有不到4%了,完全就是历朝历代最低!要知道新中国没免农业税之前,农业平均税率也是常年产量的15.5%呢。 可是为什么这样低的税率之下,一旦国家出现问题,比如历史上通古斯野猪皮造反之后,国家财政就很快陷入困境,进而闹得民变四起呢?是因为老百姓、苦哈哈们这么金贵吗? 这里头原因的确挺多,加征也的确要算上一份。只是很奇怪,因为原本只有百分之四的税率,就算加征一倍,也就是达到唐朝时期的正常水准,但你要知道大明的农业水平本身相对于唐朝是有一定提高的,为何加征一点就直接征得满地狼烟了呢? 这个问题对于高务实将来推行改革而言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他需要把前世看到的一些研究资料,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跟眼下真正遇到的情况结合起来审视。 但他估计,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权贵阶层手里头拥有大量隐田! 所以,作为一个认认真真想通过改革而不是革命来“救明”的穿越者,他心里是很想把自己这些隐田公开化的,但这个想法仅仅是提了一嘴,就被张津给顶了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8章 园内收支(下) 当然,张津并不是“强的了,因为一旦说出来,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悲哀啊! 高务实觉得自己的国家观都要被击碎了!这个天下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可居然连皇帝自己都瞒报隐田! 你特么这么舍不得这点利益,干脆直接列为皇庄不就完事了,你瞒报个屁的隐田啊! 难怪天下人都在田地问题上做手脚,合着你们皇家自己在这里头就不干净,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务实忽然有一种挫折感——老子这么辛辛苦苦思索救明,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啊? 但想了想,他还是打算先放弃思考这个题目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实在不想靠暴力手段来“推动社会发展”,在他的观念里面,中国人杀中国人是最可悲的事,这跟他最基本的世界观和社会观相违背。 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都不肯放弃以和平手段来达成目的。 至于暴力手段,高务实并非没有,但那是他打算留给外人去享用的! 中华民族,必须团结对外。 当然,他倒也不介意中华民族的范畴广泛一点,但前提很明确,你必须从心底里认可自己“中华民族”这一身份,我才会视你为自己人,跟你一致对外。 好吧,这个说法有点泛泛,有点空洞,那么简单一点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我这个人很大度,甚至能把你跟我视为一体,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咱们可以一致对外。 逆我,那可就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其实是很暴躁的,你既然不肯加入我“中华”大家庭,而偏偏自甘于蛮夷身份,那我不把你干趴干怂,是一定不会收手的! 大明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一个这么有骨气的王朝,一个因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得国最正”的王朝,不应该随意被抛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问题是,这个朝廷还是得救,但自己手里这些隐田却没法去申报进入黄册。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张津道:“刚才这些话……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我大舅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张津果断承认:“是,老爷交代小人,如果表少爷没问,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万一表少爷要是问起,就把这些原因告知于您。” 高务实叹了口气,自己还是嫩啊! 不说别的,至少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自己虽然也来了八年了,但还是远不及本身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那些天之骄子们呐。 瞒报的隐田报不成,高务实只好把心思转回自己之前的思路上去,问道:“这些田地的产出,能够供养这别院这么多人吗?” 张津想了想,道:“那得看您怎么定义这个供养。” “你的意思是?”高务实微微蹙眉:“供养自然就是养活——这些地产出的粮食够养活如今我手底下这些家丁奴仆、佃户长工么?” 张津摇头道:“表少爷,您可能想岔了些。” “嗯?”高务实有些不理解:“我想岔了什么?” “家丁仆役这些人,无论男女,甚至包括他们的家生子、家生女,的确都得靠您养活,而这些田地里的产出,您所能收上来的那部分是完全足够养活他们的。” 高务实就有些诧异了,道:“那我想岔了什么?这不挺好的吗,我这三慎园看起来并不需要我往里头贴钱啊。” 张津解释道:“可是您刚才也还提到了佃户长工。” “哦?”高务实想了想:“佃户好像不归我来养吧?我只是收他们一部分租子,他们自己留有余粮啊。” “他们的余粮其实只是在光景好的时候够吃,但凡遇到个水旱蝗灾什么的,就够呛了。所以那种时候,多半要表少爷您来补贴他们一些……当然您也可以不管他们,不过这就……可能导致人家抛荒逃难去了。” 呃……看来地主也似乎不那么好当? 但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眼下我们收租是收几成?” 张津道:“老爷仁厚,咱们家收租只有三成。” 高务实心道:好嘛,皇粮只有4%咱都不用交,收租倒能收三成,这居然还是仁厚。 不过这里他确实是误会了,京畿附近收四成地租的着实不少,而南方某些地区或者一些上田,收五成租子的比比皆是,个别甚至有收到六成这么夸张的。 但张津又道:“不过除了地租,咱么也还有一些其他收入,譬如种子、农具都可以收一部分借用钱,另外在农闲的时候,使唤佃户们来家里做些事情,也是不花钱的。” 高务实一脸呆滞,还有这等好事?种子农具什么的也还能理解,可佃户居然还要被当免费劳动力来使唤? 他忽然有些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需要扩充一下,忙问:“让他们来做事,长工短工们干嘛去?” 张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长工短工们去做的,特别是一些手艺活。再加上,农忙的时候咱们家一般是不会使唤佃户的。” 哦,是这样啊,那倒是。 但张津又道:“佃户好说,咱们在他们手里就算仁厚些,至少也不至于亏多少钱进去,长工短工个这些就真要花钱了。” 这是自然,高务实心里多少有点底,点头道:“好了,大致我都了解了,你直接告诉我,目前我这三慎园每年是贴钱还是盈余就好了。” 张津露出一丝微笑:“好教表少爷得知,在不动大工的情况下,三慎园每年大概能进账两三百多两银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9章 靠山吃山(上) 高务实稍稍心算了一下,诧异道:“三慎园附近百顷山林不都是别院附属的么,怎么我瞧这个收入差不多就只是比佃租稍多一点?这些山林一点收入都没有?” 张津反倒呆了一呆,也奇道:“山林哪有什么收入?当初这块地之所以附带了这么大片山林,听说只是汪直想着把别院献给宪宗皇帝之后,或许偶尔可做狩猎之地。后来老爷接手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么大片山林,没准还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再修个山中别院修心养性……难道山林还能有什么产出?表少爷,咱们又不是猎户,靠山吃山来着。” 你们真是暴殄天物啊! 高务实心里大骂明朝人一点农业经济学都不懂,一门心思除了种田就是种桑,了不起再加个茶树,我手里这近百顷地,你们拿着居然不会赚钱?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年头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不比后世之人差半点,但也有某些事,简直连门槛都没摸到。 像三慎园所在的门头沟这种多山地区,眼下要发展、要赚钱,只能是靠着什么吃什么。 如果在后世,问这里什么资源最出名,最充足,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煤炭。 门头沟产煤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出了名的,即便现在是大明时代,门头沟地区也供应着京师及周边地区的煤炭。不过也许是限于交通运力,目前只在离京城最近的一些地区进行开采。后世著名的长沟峪、大安山、大台、木城涧等大煤矿现在都还没有开采的迹象。 然而高务实刚才已经看过三慎园附属山林的大致地图,长沟峪和大安山离得稍远暂且不说,大台和木城涧可就在自己三慎园的这片山林区域内! 这两地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可都是京煤集团的主力矿区,两个矿区加起来,年产煤炭能达到三百万吨以上。当然后世能达到肯定不代表现在能达到,但如果高务实有能力开采利用的话,别说达到后世百分之十,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开采量,他都足够供应整个京城了。 毕竟这年头,煤只是做单纯取暖之用,连做饭都很少用到煤炭的——因为现在还没有蜂窝煤,只有煤球子。 而高务实不怕自家到时候挖了煤炭没地方销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蜂窝煤的制造其实相当简单,他小时候在老家曾经帮家里干活,就干过这个“打煤球”。 当时他对于浇了水的煤和土从打煤机里推出来就能变成蜂窝煤这件事很有兴趣,靠着小孩子的好奇心,他仔细观察过打煤机的构造。而且更巧的是,他家的打煤机后来坏掉了,那个年代这东西已经不值钱,坏掉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用处,得到许可的他就把打煤机拆掉研究了个底掉,甚至还用废铁做了几样小玩具。所以如何制造这个工具,对于高务实而言不存在技术难度。 当然,眼下连采煤都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打煤机自然也还不着急,况且高务实办事不喜欢浪费时间,有些事情的准备工作在他看来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因此在为采煤开矿、制造蜂窝煤打煤机做准备的同时,还需要办的一件事就是制造煤炉子。 蜂窝煤相比于老式煤球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增加了燃烧面积,但如果敞开烧的话,还是会浪费很多热能,因此需要有专门的煤炉子。 煤炉子这个东西在后世常见得很,尤其是农村,可谓到处都是,但其实制造起来,至少在大明这个条件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技术难度的。煤炉子可以分为炉体、炉台、炉膛、支架和出灰口五个部分,其他部分都好办,只有里头的“内胆”——也就是炉膛,这个会麻烦一些,但也难不住高务实。 高务实记得在前世小时候,有一种铸铁的蜂窝煤炉子,这种炉子的炉盘上面有两个铁圈,可以用来配合不同大小的锅,这种煤炉子就是他的计划目标。 炉膛里面需要用耐火材料搪上,使炉子保温并且耐烧,耐火材料古已有之,京师附近储量不算小,按理说门头沟就有不少,但具体在哪高务实不记得,得派人去找。 炉子下面有个可以抽动的篦子,抽出来就可以把烧过的煤球擞下来。炉子的下面有一个火门,调整火门的大小可以决定炉子燃烧的温度。需要大火的时候,把下面炉门打开增加供风量,炉内的煤球燃烧充分。等火上来了,就可以烧水、做饭了。不用火的时候,把下面火门关闭,使炉火燃烧缓慢,可以节煤。 烧蜂窝煤添煤的时候,只需把煤放在上面,然后盖上盖子,从下面火门一勾,烧过的蜂窝煤就会碎成灰状从下面漏下来。当然,也可以直接用火钳从上面夹出去。 高务实小时候,家里一般都是买散煤回来,然后自己加工成蜂窝煤。散煤里加一些黄泥巴,起到粘接作用,再加水混合均匀,就可以用做打煤机加工成蜂窝煤了。做成一个个的蜂窝煤之后,花点时间晒干,就可以用来生火,然后做饭、烧水或者取暖,那就看各家需要。 这种煤燃烧完了不容易碎成灰状,而是会完整的保持原来的形状。添煤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会把煤从炉子里面一块块夹出来,把下面烧烬的煤扔掉后,再把燃烧着的煤放回去,上面再添上新煤。 封火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夜里时间长都不需要用火,就不完全把炉子封死,炉子处于缓慢燃烧,既不会烧过头,也不会完全封死而灭了。这就需要在封火的时候掌握好火盖留下的空隙。空隙太大会烧过头,太小会封死了。而且不同的季节也不完全一样,比如冬季气流比较活跃,煤会因为获得更多空气而更快的燃烧起来,所以这时火盖要盖的严实一些。到了开春气温高了,气流流动慢,煤不容易燃烧,火盖就得多留一些缝隙。如果掌握不好,一不留神炉子灭了,就得重新点炉子。 这么一琢磨就能发现,从采煤到制造打煤机,再到制造蜂窝煤,再加上蜂窝煤的使用技巧的传授,高务实认为最好是一起配套好了再联合推出,以便一次性形成合力,迅速打开并占领市场。 至于蜂窝煤煤灰还可以用于制造水泥,以及用于盆景底层疏水之类,那个就暂时先不提了,水泥这东西当然好,但高务实现在手头要办的事情太多,摊子不可能一下子铺那么大,所以只能缓一缓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39章 靠山吃山(下) 靠山吃山第一步计划这就算是已经确立了,不过暂时先不必着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采煤也得先找矿——哪怕高务实知道大概在哪,总也要派人去找不是? 然后还要制造或者采购器械、征调或者招聘人手等等,反正有一堆的事情要先做,并不是知道这里有矿,明天就能直接动工开采那么简单。这里头就算准备工作一切顺利,只怕也得半年之后才能开工。何况他又是打算几件事同时办,那可能花费的时间还要再多一些也没准。 但是靠山吃山还是有别的思路可供利用的。如果实在后世,这么多的山林,大可以开辟一部分出来栽种经济作物,譬如果林就是很不错的选择。在京西这片地区,苹果、梨子、核桃、樱桃之类的都挺适合栽种。至于将来的销售地,思路自然还是靠京城、吃京城。 种果树的好处是,种完之后不必花费太多的壮劳力,绝大多数时间里,农村健妇甚至半大孩子都能照料老大一片果林。但麻烦之处也有,那就是选种育苗以及果树生长成熟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还是那句话,高务实目前没那个精力和财力去折腾这事儿,时间上见效也太慢了些,了不起能当个远景规划。 那近景规划有没有呢?也有。 这块地区就高务实这次一路走来所见,柘树和栎树很多。这两种树木,都是可以很好利用的天然资源——他三慎园附属地方圆六七十里地,大多数都是山地树林,光是那点田地顶什么用?这么大的山林,不利用利用怎么可能是他的风格?尤其现在他还在起家阶段,大环境又是明朝时期,可不用去过分考虑环保,再说他也不是要用来大面积烧炭,其实不会砍伐过甚。 关于柘树,有个故事,说的是在汉武帝时期,某一次东方朔掏出占卜所用的蓍草,按周易之理布卦,煞有介事地进行推算。当时这是在汉武帝的娱乐时间,他在与臣子们一起玩一种叫做“射覆”的游戏。 “射”是猜度,“覆”是覆盖,将某个物体放在器皿之中遮蔽起来,众人通过占卜,来猜器皿中的藏物,在汉朝宫廷中一度很流行,既不失雅致,还可赌上彩头。 这一次汉武帝出的题目,诸位臣子皆猜不中,而东方朔看过了占卜的卦辞,言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结果那藏物果然是一只守宫,汉武帝击掌称善,并赐帛十匹。汉武帝来了兴致,连续出题,东方朔一一猜中,得了不少恩赏。 旁边的看客却有人红了眼。郭舍人忽而站了出来,言道愿与东方朔一较高下,若是自己落败,甘愿挨一顿板子。结果自是郭舍人落败,当廷挨了打。 汉武帝问起获胜秘诀,东方朔道,我曾为射覆之事占卜,所得的结果乃是“柘木”,卦辞称:“南山有木,名曰柘。良工材之,可以射。射中人情,如掩兔。舍人数穷,何不早谢。”柘读作“这”,柘树之材,可制良弓,故曰“可以射”,射字又是一语双关,暗指射覆。卦辞“掩兔”,乃是狩猎捕兔之状,正合郭舍人挨打的模样。武帝听罢拍腿大笑,东方朔“达占射覆”的名头从此流传开来。 且不论汉武帝与东方朔的故事是否乃后人杜撰,但柘树之木确实适宜制弓,“善射”之名自先秦时就已有之。相传柘树枝条长而坚韧,乌鹊聚集于枝头,将要飞离时,树枝反弹起来,打得乌鹊发出哀号,用这样的柘树枝所制之弓,快而有力,名为“乌号弓”。 眼下三慎园附属山林多柘木,如果聘用一些良匠来传授些找木之道,在家丁奴仆甚至佃户长工之中培养一批找木的人才,不就可以靠着卖制弓柘木赚钱么?大明两百年,战争几乎从没断过,只要能成批量提供合适的制弓柘木,靠着自家的背景,还怕赚不了这个钱? 再说栎树,广义上来说,栎树也称柞树或者橡树(有狭义区分,但其实差别极小,可以忽略不计)。说栎树可能很多人还不熟悉,但要说橡树——稍微了解欧洲大航海历史的人都应该有听说过。 说到欧洲的大航海时代,肯定避不开大英帝国的皇家海军。英国定橡树为“国树”,称之为“皇家橡树”。英国海军的老军歌,甚至就叫做“橡树之心”。 为什么橡树对于英国这么重要?因为铁甲舰时代之前的战舰都是木质的,橡木就是造船的最好材料。而最顶级的木料之所以要选用100年以上的橡树,就是为了使建造军舰的橡木具有更大的强度和更高的硬度。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英国“胜利”号,它就是是用树龄100年以上的橡树制造的。这些橡树在采伐以后必须经过14年的时效处理才能被用于建造军舰。时效处理的目的是为了保证橡木不开裂、不变形,并具有尺寸稳定性。该舰一共用了5000棵这样的橡树,整个建造过程耗时19年。 另一艘战舰柏勒罗丰号(不是后来的柏勒罗丰级无畏舰),是一艘配备了74门火炮的战舰,在建造过程中总共消耗了至少3000棵80—120年树龄的橡树。该舰由1782年开始建造,历时四年完成。总共耗费15万至17.5万立方米的木材。 但其实橡树的作用并不仅仅在于造船,这种树实际上全身是宝。此树的树叶可以用来饲养柞蚕,木材本身坚固且抗腐性强,除了造船之外,还在建筑上有广泛用处,另外也可加工制作家具,烧制木炭。 橡实因为含淀粉较多,可用来制作橡酒、酒精、淀粉、橡油等,也可做饲料。从橡树树皮、叶片、壳斗、橡实中提取的单宁,是制革工业、印染工业和渔业上所必须的材料。栓皮的皮层较厚,可作工业上的软木材料。橡木还可培养木耳、香菇和密环菌等多种食用菌。 造船这件事,将来高务实肯定要干,但现在也还早了些,没那个实力。其余一些橡树的功能,也出于类似的原因暂时来不及开发利用。 然而,橡树既然还能打造家具,那可不就是眼下立刻就能利用的好路子么? 光头强砍树能赚钱,我高务实砍树就不能赚钱了?我不光砍树,我还可以把木匠集中起来办个家具厂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0章 必有隐情(上) 有了计划就要开始行动,高务实自知这次出来其实时间紧迫,按照高拱暗地里推进“玩伴”计划的速度,估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京师那边就要召自己回去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去了——文官集团对于勋贵武将任何可能的翻身都有着足够的敏感,京师对太子“玩伴”的反应一定不会慢,所以在三慎园这边的很多安排都要赶紧办妥。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了。”高务实对张津道:“你先去通知所有住在三慎园的人,无论是丫鬟家丁、长工短工还是佃户,今日晚餐通通加餐荤食。我看这样吧,先杀些猪,再弄点鸡鸭之类,当然素菜什么的也得足量供应,总之不要小气,明白吗?” 张津点头应诺:“是,表少爷,小人马上去办。” 高务实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道:“三慎园里有养猪的地方吗?现在买猪的话方便么?” “园子里自然没有。”张津笑道:“不过在园外不远处山脚背风面有些农舍,那里的人都是您的佃户,他们平时负责帮园子里养了些猪羊和家禽,猪的话不算太多,但加起来也总有个七八十头上下,园子里加餐杀猪其实也就需要个十来头,绰绰有余了。” 高务实心道:这地方还真是跟个小镇差不多,日常开销基本都能达到自给自足了。当下便点了点头:“那好,你去安排就是。另外告诉他们,明日我还有另外的赏赐。” 张津应了下来,匆匆去了。 高务实回到书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已经提前赶到——她们俩刚才先去整理布置高务实的卧室和书房去了,不过高务实的卧室、书房都和书斋一样在三慎园最上一层的慎思院,所以二女反倒比高小壮和高陌来得早些。 高务实见她们俩忙得额头微微见汗,不禁笑道:“你们两个也是实心眼,这里原本就有丫鬟健妇打理,你们只需让她们听你们俩的安排整理一下便是,怎么搞成这样?” “大少爷的有些习惯她们又不知道,还是我们自己来顺手一些。”赏月一边示意妹妹给高务实沏茶,一边说道:“再说,奴婢姐们与她们身份一样,年纪又更小,要是使唤人做这做那的,说出去不得让人说闲话么?” 高务实哑然失笑:“就你小心思多。”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两个是在我身边侍候着的,放在哪家哪户,都够资格使唤她们了,这事儿待会我会和三位管事交待清楚。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操心这些琐事,我这次来三慎园,大概也就呆个十天半月,不会久住,所以这些事情凑合凑合也就得了。” 二女却不知道这事儿,闻言都是一怔,互相望了一眼,还是赏月开口问道:“不是说来这边读书么,大少爷为何说只住个十天半月?” 听琴也道:“是呀,奴婢和姐姐把少爷的春装都带齐了呢。” “呃,这事怪我没交代清楚。”高务实少爷架子不大,解释了一下,又交代道:“不过这事儿不要和别人提及。” 二女对视一眼,俱都应了。 听琴把茶沏好端了过来,赏月接过帮高务实摆上,问道:“大少爷现在是要读书么?” 高务实笑道:“路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今天刚到,读得什么书进去?我就是有点事情要跟高小壮和高陌交代一下,然后修书两封把路上的事情跟三伯和大舅说明一下,顺便给张津求个情,他这一路办事还是不错的,响马一事,事出意外,怪不得他。” 他一提到这件事,赏月就愤愤地道:“那个响马贼的头子真是该死,大少爷这样的读书人也敢打劫。” 听琴也出言帮腔:“何止呢,他本来还是在追杀刘将军,刘将军可是做过总兵的人,那响马贼就应该……就应该拖到菜市口砍了狗头才对!” 高务实倒是第一次看见两个小丫头怨气这么大,不由笑道:“被追杀的是刘将军,被掳的是我,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气愤?” 赏月作为姐姐,虽然平时胆子比妹妹大,但相对的,也比较会说话,听大少爷这么说,就略微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比较周全一些,谁料听琴却更加直接了些,已经答道:“大少爷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啊!” 赏月心里一紧,暗道:不好,要糟。 谁料高务实毫不计较,反而哈哈一笑,伸手朝听琴虚点一下,道:“你倒是实诚。” 高务实心里年龄比她们俩大多了,怎会在意这种事,更何况这个思维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他其实比较喜欢听这种实诚话, 听琴显然觉得实诚是个夸奖的词,听得一双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了,赏月却还是有些担心大少爷不喜,赶紧把话题转了一转,道:“大少爷,那个姓曹的贼酋,您打算怎么处置?” 高务实摇头道:“此事我那些响马贼众能耐不小?奴婢听得都有些不明白了。” 高务实伸出一根指头,道:“这第一呢,刘将军父子本身战力强横,尤其是昨日刘綎的表现太过惊人。那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后来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但昨日却被刘綎震慑,竟不敢亲自上前与之交锋。这就导致响马贼众里头根本无人能阻挡住刘綎的冲杀……两军交战之时出现这种对手根本无法拦住的情况,必然导致一方士气大振,另一方士气大衰,响马贼众光被刘綎当场击毙的就有差不多二十来人,这种情况下换了谁去,也必然胆寒。” 两个小丫头同时“哦”了一声,赏月点头道:“那位少将军确实厉害得惊人,就是有些不把大少爷的安危放在心上,奴婢看着心里不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0章 必有隐情(下) 高务实微微一怔,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当时自己被掳之后,刘綎过来救人,却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动容的事。 这事,其实刘綎是耍了个小心机的,也的确骗过了曹淦,所以高务实为他解释了一句:“他原本也不认识我,就算真是这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当时他那么做,其实正是将计就计,也的确骗过了曹淦,差一点就把我救出来了。” 听琴撇了撇小嘴:“差一点不也是没救出来么?” 高务实无奈地笑了笑,懒得跟两个小丫头纠缠这件事,而是继续道:“其二,曹淦能在京畿附近拉扯出一支数百人的响马贼众,其中必有隐情——要么是曹淦能力出众,要么就是他上头有人包庇。” “有人包庇?”赏月睁大眼睛:“大少爷是说官府有人包庇响马贼?” 高务实对这件事不想说太多,略微沉吟着道:“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未必就是真的——这件事我已经和刘将军说过,请他自己看着办就好,咱们也不必多想了。” 这时正巧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到了,两人在外头禀报了一声,高务实也不端什么架子,直接让他们进来说话。 高小壮一进来就先请罪,检讨自己初次上阵心情激动,光顾着打打杀杀,却没有在大少爷身边护卫,导致大少爷被掳,罪该万死云云。 高务实摆了摆手:“你是我派出去的,此事罪不在你,不必想那么多。况且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曹淦出手迅疾,你就是在我身边,也多半来不及做什么。” 高小壮神色有些黯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高陌听了这话,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务实一贯善于察言观色,见状便道:“高陌,你有什么话说就尽管直说,你被我大伯分来六房,现在又被我母亲派到我手底下办事,现在应该就算是我的人了。高陌,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能跟对我大伯一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我虽然年幼,却并不糊涂。” “大少爷言重了,小人岂敢质疑主上。”高陌连忙躬身一礼,又抱拳道:“自从昨日事后,小人思来想去,心里总有一件事情很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什么事?”高务实毫不犹豫。 高陌似在思索什么,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昨日那响马贼首曹淦,他的武艺似乎……有在军中打磨多年才有的印记。” 高务实面色一肃,坐直了身子,盯着高陌的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曾经当过兵?” “小人的确有这样的怀疑。”高陌皱着眉头:“此人看似胆大妄为,竟敢追杀朝廷重将,但临阵对敌时却颇为小心谨慎,他发觉那位刘家少将军悍勇绝伦,便不肯轻易上前,却又暗中找机会来对大少爷您下手……并且一旦出手,便是毫不迟疑,即便小人出招有废了他坐骑的意图,可他作为响马贼首,却仍然拼着坐骑不要,一定要拿下大少爷您——大少爷,这种处事风格并非寻常响马贼所应有。”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个怀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不够充分,万一这只是他个人性格的展现呢?说不定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动则已,动如雷霆之人呢?”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这本身就是军伍之人所惯有,刘将军父子不就是这样突然杀出来的么?”高陌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补充了一点:“还有就是,小人方才也说了,他的武艺并非寻常江湖套路,而是有着很强烈的军伍印记。” “怎么说?”高务实可不懂武艺,他脑子里的“武艺”,基本上就是降龙十八掌之类的东西,显然和眼下的实际情况一点边都没沾。刘綎战场上的威风他是看见过了,可也没看见他一招出去十几号人就当场报销不是?他杀人仍然是一刀砍死、一拳打死或者一脚踢死,哪有武侠小说里那么夸张。 高陌解释道:“江湖中的武艺套路,一般偏向于招式精巧、步法灵活,更长于以一对一,但同时无论是在攻还是在防,都更加强调自身的安全,通常是在保证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出招制敌;军伍风格的武艺则不同,招式一般偏向于强攻,出手风格也更加凌厉,讲究一招制敌,不可有多余的花招——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弱点。而因为两军交战之时,大多着有甲胄,是以在闪躲方面则不那么注重,通常即便有所闪避,也只是为了避免被人伤及要害——您看刘家少将军昨日的出手就知道,他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这固然是他武艺精湛、神力无敌的表现,却也是军中武学风格所致。” 高务实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并不立刻置评。 高陌怕他不信,又比划着补充道:“那曹淦若果然只是个单纯的草莽之辈,昨日小人出手斩马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出刀斩向小人握刀之手,以逼小人变招回撤。可他却是想也不想,直接弃马拿人——少爷,面对这种千钧一发之际,无论谁都会以他最习惯的反应而反应,不会也来不及去思索怎么掩盖自己。” 高务实这次总算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言语之中却更加谨慎起来:“也就是说,你认为此人是军队里的人,而不是响马?那他在百里峡的基业又是怎么一回事?” 高陌摇头道:“小人只是说此人应该出身军旅,或者至少也是在军伍之中呆过多年,却并没说他一定还是军队里的人,这年头逃兵不少,他没准也是其中之一……” 高务实伸手阻止了高陌接下去的话,一边思索,一边喃喃道:“你等等,我先把几条线索综合一下:首先,曹淦可能出身军旅;其次,百里峡响马足有数百人众,却能在大军云集的京畿附近活动而不被剿灭;再次,曹淦胆敢大举出动对朝廷重将发动追杀……” 高务实面色一沉,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此中必有隐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1章 议编卫队(上) 隐情看来是肯定有了,但眼下瞎猜没有太大意义,毕竟曹淦已经被擒获了,刘显现在又有求于自己,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待会儿去刘显那边看看,甚至直接审问一下曹淦。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从其他途径再做些了解,现在我们先说一下别的事情。” 高小壮和高陌都下意识站直了一些,高务实摆摆手:“不必这么紧张。” 然后顿了一顿,说道:“此处已经被我改名为三慎园,从上到下三层分别是慎思院、慎言院、慎行院。慎思院是我日常所居之处,慎言院现有的护卫厢房不小,但据我所知整个园子平时其实基本是没有护卫驻守的,往常只有在我大舅来的时候才会有随行护卫入住。而客房那边也是同样如此,甚至比护卫厢房更空……这两处地方我都打算利用起来。” 高小壮和高陌两人还不知道高务实要怎么利用,因此也都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未插话。 高务实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护卫厢房全部充作香皂生产的厂房,这一边原本的仓库仍做仓库,用来放置中档香皂;原本的客房除保留原先的贵宾厢房之外,其余全部改为护卫厢房,并且组建我们自己的家丁护卫,这一边原先的仓库仍旧保留,用来放置高档香皂。” 高陌略微有些诧异:“大少爷打算自己组建家丁卫队?” “有什么不妥吗?”高务实微微笑道:“这三慎园既然已经是我的产业,我将来肯定常常来此,万一又碰上昨日之事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去找大舅借人吧?” 高陌迟疑道:“大少爷所虑自然有理,只是护卫家丁不比其他,一般来说平日是不太会去操持其他差事的,这样的话……人数少了,起不到护卫大少爷来往安全的作用;人数多了,这花费可就大了。” 高务实往椅背上靠了一靠,道:“我对此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是毕竟对这些事我不如你了解,这样吧,你给我介绍一下,养护卫的花费。这样,你先说一下,五十人或者一百人的护卫,花费要多少?按月算或者按年算都行。” 高陌毫不迟疑地道:“京师左近,各家护卫家丁的月奉各有不同,勋贵武臣家族的家丁与其余世家家丁给的价格大不相同,一般勋贵家族的护卫家丁通常都是从他们自家的军户中选出来的,每个月给个一两、二两就算不错了;但其余世家也好、豪强也罢,护卫家丁的月奉就都不低,最低的大概四两,一般的大概五两,给得高的能上六两。” 高务实心道:这可是真不低了,这年头京师一个长工每天起早贪黑,有活就得一直干着,其薪资仅仅是一百天三两银子,合每个月不到一两银子,而主家除了工钱之外就只负责一顿午饭。而此时一两银子能买面粉120斤(这是按现代的市斤)。 这么看的话,那些拿六两一个月的护卫家丁,完全就是高薪阶层,比京师普通壮丁做工高了好几倍,难怪张家护卫面对优势响马贼众的时候,居然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可比大明的正规军强得多了。不过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后期大明军队作战主力几乎通通都变成了各家将领自己的家丁——这么大把银子喂着还不卖命,就太说不过去了。 但贵虽然的确是贵,高务实还是点头道:“给我按六两的算吧。” 高陌眼皮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少爷,这六两还只是月奉,护卫家丁的伙食是要全天跟着主家吃的,这笔伙食开销也全得算在主家头上。另外,由于这些家丁的任务是护卫主家,所以平日里操练是少不了的,而这会导致他们比一般人更能吃一些,所以如果平均算下来,每人每月大概要消耗一两五钱银子。” 嗯,这也是很能吃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算高点,按每人每月二两银子计算。” 高陌听得心肝儿都有些发颤了,深吸一口气道:“此外还有武器装备,有些家族的护卫家丁是自备武器的,但也有一些是统一装备,譬如张家护卫,因为张家豪富,所以武器都是统一装备的雁翎刀配柘木弓,箭矢什么的其实倒不算贵,而且可以多次使用,花费倒也不算特别离谱,暂时不必太过计较……如果是长期维持的护卫家丁,在武器装备上的花费,平均每人算一两银子一个月大概差不多。” 好在这次高务实没有主动加码,点了点头,道:“那就是每人每月九两银子,如果是五十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每个月要花费四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人的话就得九百两银子……” 高务实这么一算,倒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想他高大少爷开蒙那么早,大明豪富之一的张氏给的劝学例钱又高,可迄今他也就存了九百多两,而要是他想维持一支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这点钱居然一个月就没了。 虽然这次大舅张四维直接给了他一个三慎园外加足足五千两银子巨资,但如果他要搞个一百人的亲卫队,半年他就得玩成负翁。 看来一百人的护卫家丁队伍是没戏了,但太少又的确不顶用,要不……还是咬咬牙,先上个五十人的好了,这玩意毕竟事关生死,将来万一再遇到什么事,总不能每次都指望碰上刘綎父子这类怪物来帮忙,这种事情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高务实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用一种云淡风轻地声调道:“行,那咱们就先组建一个五十人的家丁护卫队,高陌你那个马夫的差事现在就卸了,改任护卫家丁队的大队长。” 高陌呆了一呆:“大队长?”看起来对这个词汇比较陌生。 “五十人嘛,就相当于你当年从军时,军队里面管着五十人的总旗。”高务实解释道:“我总不能把你们的编制叫得跟军队一样吧,我有几颗脑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1章 议编卫队(下) 高陌想了想,问道:“这五十人得再分一分,大少爷有什么想法么?” “是得再分一分。”高务实道:“你可以参考一下戚继光的编制安排,你这个大队下面,可以分成四个或者五个小队,每个小队十多个人,不要纠结五十人这个规模,少两三个或者多两三个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高陌略微沉吟,问道:“这些人全是战兵配置么?有没有算上伙夫人数?” 高务实摇头道:“不算什么伙夫……这才五十个人,着急什么专门的伙夫?万一将来要扩大编制再去考虑这些不迟。再说,咱们眼下也就京师到三慎园这点路,了不起也就走个两天左右,路上随便对付一下就过去了,带干粮都够吃。” 高陌点点头,道:“那就按甲乙丙丁四队来分,每队十二个人,具体安排小人再仔细想想,但如果非要全照戚家军的方式编练有点难……因为小人也不是很熟悉戚家军的具体编制和操练。” 戚家军的鸳鸯阵当然大名鼎鼎,高务实知道在明末的各种穿越小说里,鸳鸯阵的出场几率非常高,被模仿的次数估计都数不清了,但高务实却不打算完全按照鸳鸯阵来配置自己的护卫家丁队伍。 按照他的思路,将来他自己会想办法尽可能的提升大明的火器先进性,同时废弃许多后来事实证明并没有太多实际效用的花哨火器,使大明的火器发展少走弯路,但是火器的改进必然要有战术的更新作为适应。 戚继光编制鸳鸯阵的时候,火器的发展程度肯定不及高务实心目中估算大明在经过他“魔改”之后的程度,所以鸳鸯阵固然足够强大,但却未必就是最符合高务实心中这个时代“先进军队”标准的样子。 然而问题有两个,第一是高务实的“魔改”八字还没一撇,大明的火器仍然就是大明现在应有的水平,而且高务实现在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给家丁配备火器——连朝廷允许不允许都不知道,所以这事儿不能瞎搞,还是先跟其他大家贵族一样,配备冷兵器凑合一段时间,了解清楚内情再说。 第二是高陌这个大队长也未见得有编练火器部队的能力,反正高务实觉得自己心目中的火器军队,可能只有跟戚继光这种军事眼光足够高远的天才型军事家才能交流一下,跟其他人说纯火器部队,搞不好会被当做神经病。所以,出于手下人才不够使的考虑,现在也只能先考虑配备冷兵器护卫家丁队。 这么一来的话,高陌的话就有点难住高务实了。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道:“要不这样,先把人凑齐,具体练兵的事情不急于一时,眼下这段时间你先教他们列队、行进等,一定要先把纪律贯彻好。” 高陌刚要答应,高务实却又接着道:“你先别忙答应,我说的这个列队和行进,可能跟你在军中学到的有所不同。” 高陌怔了一怔,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高务实皱眉道:“这事儿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算了,我今晚辛苦一下,给你写个大纲……” “大少爷。”高陌面色有些尴尬:“小人,这个,识字不多……” 高务实稍稍一愣,他有些时候还是有点按照现代人的习惯办事,譬如下意识里不会想到高陌的文化水平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除了某些年纪相当大的老辈之外,不识字的人基本算是找不到了。 高小壮见状连忙站了出来,自告奋勇道:“大少爷,小的识字,小的识字!” 但高务实却皱了皱眉,半晌不肯说话。 高小壮心头一凉,暗道:完了,昨天表现太糟糕,大少爷只怕是不信任我了,这可怎生是好? 然而他心中惴惴地等了半晌,却等到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去办的,可眼下编练护卫的事也算是一桩急务,我如今手底下缺人,看来是少不得辛苦你一下,多兼一份差事做了。” 高小壮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大少爷效劳是小人的福分。” 仔细打量了高小壮一眼,高务实才道:“我这份小册子主要是写一些规章制度,而你呢,主要就是负责给招募到的护卫家丁们宣讲这些制度,然后和高陌一起监督执行这些制度。当然,咱们并非军队,没有那么多的斩啊、杖啊之类的刑罚,我这里头规定的纪律,谁要是违反了,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开除而已,而最常见的呢……是罚钱,或者说扣奉。” 高务实前世大学时代是学法律的,经济倒是进修的时候学的,所以按理说法律是他的本业,而他对法律的理解,有一些很有个人特色的看法和理解。 譬如对待手底下的人,你动不动就告诫他们,做什么什么事会判刑,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个道理人家自己也是明白的,大部分的人其实并不会轻易试探这个底线,就算真做了严重到要判刑的事,也是他心里认定不会被发现的,所以隐蔽程度很高。 一些小事就不同了,随便打个比方,就说随地吐痰,这事儿到哪儿也够不着判刑,你光是强调不能随地吐痰,有些人不见得会当一回事,尤其是问话素质本来就不高的那种人,基本上说了等于白说。 可如果你安排一个随地吐痰罚款,特别是罚款额度还不低的话,他们或许一开始不记得,但只要被罚一次,罚得他们心疼,基本上就不太可能再犯了。 譬如家丁护卫月奉六两,结果随地吐痰一次,罚奉一两,被罚过一次的肯定不敢再犯——为了这点小事损失一两银子,傻成什么样才会再犯啊?别说被罚的那个人不敢再犯,就是他身边的人看见这种前车之鉴,也肯定会时刻警醒,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样蠢。 高小壮显然还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套路威力多大,听说纪律最严格的也无非就是开除,通常只是罚钱,顿时就放心多了——他就怕大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动不动给人家来个几十大板什么的,那玩意儿就太得罪人了,大少爷的身份家世摆在这里,倒是不用担心人家报复,可他高小壮自己也不过就是大少爷的书童罢了,得罪的人多了,哪天被人弄死也说不定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2章 护卫定制(上) 鉴于高小壮的自告奋勇,高务实给他安排了一个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的职务,接下来高务实就开始为高陌和高小壮讲解起他所谓的队列训练来。 毫无疑问,高务实所指的队列,就是他曾经在高中和大学阶段所接受过的军训那种,换句话说,其实就是解放军的队列训练弱化版。 说是弱化版,但其实基本要求还是一致的,大体而言,无非学生军训的强度跟正规军队有差别而已,所以理论上来说出入不大。 高务实甚至还亲自示范给高陌和高小壮看了齐步走和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好在这两人都是有武艺底子在身的,没有问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只是问了几句基本细节,大多集中在正步方面。 他们两人其实很奇怪大少爷为何非要搞出这么难走的一种步伐,对于高务实提出的“正步刚劲有力,能使人不知不觉间感到精神振奋”这一说法,也持将信将疑态度。 但高务实在这一点上顽固的坚持己见,要求队列训练一定要走正步,两人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但表示就算他们自己,这个步伐估计也得好好练练才能教授他人,对此高务实表示完全理解。 然而高陌还是提出了新募集的家丁护卫有可能不少人分不清左右的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在高务实看过的许多小说中早已给出了很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分不清左右好办,给他们所有人的左脚和左臂绑上一根红段子,然后你们每次喊‘向左看——齐’,就是向自己绑了段子的一边看齐。同样的,喊‘齐步——走’或者‘正步——走’,第一下抬起来的腿也必须是绑了段子的那条腿。先给他们几次允许犯错的机会,如果超过限定的错误次数还分不清左右,每错一次罚奉十文钱——蠢成这样还不该罚?” 赏月在一边听得有趣,捂嘴笑道:“大少爷,奴婢还是第一次听说蠢还要被罚钱的呢。” 高务实很没有“文人”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道:“在我这里,不光蠢要罚钱,连丑都要罚钱。” 书斋里除了高务实之外的四个人同时愕然,不知道自家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蠢要罚钱还好理解一点,起码绑了段子还分不清左右肯定够得上一个“蠢”字,但丑为什么要罚钱?而且丑的标准是什么呀? “哼哼。”高务实撇撇嘴,悠然道:“丑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怪不得自己的,那就是生来相貌不佳,对于这种人我并不歧视。但还有很多种丑,得怪自己不争气。” 听琴奇道:“不争气所以丑?大少爷是说不会打扮么?” 高务实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听琴都有些脸红了,才勉强止住笑道:“我是打算招一批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汉子做我的护卫家丁,用来护卫我往来于京师和三慎园之间,另外就是干些押运香皂之类的活。你难道还想抢高陌和高小壮的饭碗,去教这些人化妆打扮不成?” 听琴脸色发红,轻啐一声:“谁要教他们化妆打扮,恶心死了。” 赏月也是一脸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高陌和高小壮则一脸尴尬,仿佛是脑补了一下高务实所说的情形。 高务实心道:这可就是你们没“见识”了,几百年后某些男生说不定真比很多女生还会化妆打扮,不描个眉毛再抹几层粉,都不肯出门见人……唔,的确是够恶心的。 他干咳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我所谓的这种丑,简单的说就是不讲个人卫生,不讲个人形象……这个要求其实说难也不难,想要呆在我的家丁护卫队里,每个月拿六两银子的高薪,就必须严格遵守我即将为他们制定的制度。” 高陌和高务实顿时集中精神仔细倾听,高务实对普通护卫家丁都要求严格遵守的制度,那对于他们两个正副大队长来说,肯定只能做得更好。而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高务实收起调侃的笑容,正色起来,道:“在说这些制度之前,我还要先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将来我的护卫家丁队伍,任何一个人都会发放统一着装,其中包括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及其配套的鞋、帽,这些服装原则上每人每样配备两套,一年一配,钱由我来出。但是,如因为其个人原因导致损耗,则由其个人出资增购,不肯出钱的从月奉里扣除;当然,如果是因为执行任务或者参与训练所导致的损耗,还是由我补齐。” 高陌听完,顿时忧心忡忡起来,皱着眉头道:“大少爷,这笔开支恐怕不小。小人估计,以大少爷预定的五十人左右的家丁护卫规模来看,平均算下来,每个月五十两银子没准都打不住,咱们原定一个月花费四百五十两,现在至少得提高到五百两了。” 贵当然是贵,三慎园这么大片的田地和山林,一年下来的盈余才不到三百两银子,这区区五十名护卫家丁,一个月居然要花高务实五百两,那能不贵吗?简直贵得吓人好么! “钱够不够用,这是我该担心的问题,你要担心的问题是,能不能将我规定的制度完美地贯彻落实到位。”高务实摆出前世做小镇一把手的派头来,道:“我把这个制度暂时命名为《护卫家丁内务条例》,这个条例可能很长,估计我今晚都写不完,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们几个大的方向。” 众人皆做仔细倾听状。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一条一条地道:“本条例暂定为十个大章,将来会视实际情况进行增减调整。第一章,护卫职责;第二章,内部关系;第三章,日常礼节;第四章,护卫着装;第五章,护卫风纪;第六章,日常作息;第七章,日常制度;第八章,日常战备;第九章,日常训练;第十章,省亲制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2章 护卫定制(下) 高小壮和赏月听琴三人还只是觉得:“呀,光大章都分了十章,大少爷对此事可真够重视的!” 而高陌在一边却是听得脸色都有些变了,暗道:传闻大少爷自小便有神童之称,三岁便由大老爷(高捷)亲自开蒙,极得大老爷看重。莫非大老爷将他多年带兵的经验全都传授给了大少爷?要不然,大少爷就算再如何天纵英才,又怎会在临时起意要建立一支家丁护卫队伍之后,立刻就能想到这么详细的制度来? 高务实从高陌等人的表情上,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对于高陌的遽然变色,心里很是得意:想不到吧,你家大少爷有解放军内务条令打底,搞个大明简化版本出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我这可是已经删减了一部分了,具体制度弄出来的时候还要删减更多的部分呢!至于删减的原因嘛,首先当然是情况有别,其次呢……我也记不全啊! 但高陌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之前高务实提到要给所有护卫家丁统一着装,而且给出了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作训服四种形制,及其配套的鞋、帽,但具体应该是什么款式模样却没有说明。 听了他的问题,高务实道:“眼下我只是做了这个设想,但具体款式……尚未决定,要不咱们几个就先讨论一下,你们都有些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提出几点要求。” 高陌和高小壮同时抱拳:“请大少爷吩咐。”但赏月听琴二女却未开口——虽然高务实方才说是“咱们几个”讨论一下,但她们两个却自认为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以为高务实只是说溜了嘴,或者了不起就是客气了一句——高陌和高小壮是家丁护卫队的正副大队长,自然有资格说说看法,自己姐妹二人跟这事可没有关系,胡乱逾越可是做下人的大忌。 高务实想了想,道:“首先第一点就是,无论选择什么款式,均不做复杂纹章刺绣,以纯色为佳,除夏常服之外,其余各服最好是深色。” 高务实的这个要求是非常实际的,尤其是选择深色的原因很好解释,深色原本就比较穆肃,适合这种有着军队性质的组织——本来高务实就有以训练家丁摸索将来治军之法的意图,当然一切向军队靠拢。至于夏常服除外也简单,夏天你穿一身黑站在太阳底下,热不热啊? 不做复杂纹章刺绣这一条有两个原因,其中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省钱,复杂的纹章刺绣在这个时代只有靠手工,就算大明人力价值实在够低,刺绣的工本也仍然太贵,高务实又不是让这群人穿着去当大明超模,费这个闲劲干嘛? 第二个原因是高务实觉得将来自己生意做大之后,肯定会需要更多的护卫家丁,到时候护卫家丁的编制肯定要跟着扩大。扩大了编制之后,组织结构肯定也会随之做出调整,慢慢形成金字塔形,到时候就可能需要弄出类似于肩章、领章、袖章甚至勋章来。现在先把位置空出来,将来增补容易;而如果反过来,先弄了某些花纹,将来再去掉的话,就可能让人有些不适应。 高务实说的这一条,高陌和高小壮都没有意见,他们两个一听就知道这是冲着省钱去的,自然不会多说,毕竟按照大少爷刚才的那些标准,现在养这群计划中的护卫家丁已经很贵了。 高务实于是又开口道:“这第二点就是,无论常服还是作训服,都要求简单、易穿脱,且尽量不影响动作……好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了。” 高陌想了想,道:“按照大少爷刚才提出的要求来看,小人建议三种常服均做纯色曳撒,无论玄色、深蓝、深绿均可,夏常服曳撒可以从月白或者鱼白两色之中挑选一种。”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其实心里也是认为曳撒最合适,甚至他自己身上现在穿的就是藏蓝底色曳撒,而这正是为出行特地换的,平时在家他倒是穿得不多。 出行换装曳撒,便是因为穿曳撒时不影响动作,当然前提是窄袖曳撒——曳撒本是从蒙元流入,后来加入了许多汉文化元素,成为汉服的一种。时间长了之后,袖子也逐渐加长甚至变宽,出现不少“变种”。而高务实很是看重“不影响动作”这一条,因此他穿的仍是窄袖曳撒,当然衣身纹章方面还是紧随潮流,上头颇有些繁复花哨的金丝纹理、花鸟虫鱼。 常服穿曳撒这一条高小壮也没有意见,不过他补充了一下作训服的款式。高小壮也是个很实际的人,因此建议道:“作训服既然是平日训练用得最多,而且大少爷要求穿脱容易,小的以为,不如就选短褐,颜色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深棕色、青色均可。” 高务实心道:短褐倒是够接地气了,大明的普通男子在外做工,穿短褐、方笠或者网巾的占了一大半,只不过这一身未免显得有些俗气了些。 但他转念一想,高小壮的想法其实也很对,因为既然做工的最喜欢穿短褐,可见这服装的确是最不影响动作、又最方便穿脱的了,而且还特别便宜…… 高务实想了一下,终于点头表示认可,然后道:“你们两个的考虑,我看都有些道理,那就常服选曳撒,作训服选短褐,至于颜色嘛……都选苍绿,夏常服曳撒选浅月白。”所谓苍绿就是绿到开始有一种要转黑的迹象,而月白也不是纯白,而是白色中泛着一点点浅蓝。 高务实之所以不选黑色或者深蓝而偏要选苍绿,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黑色最先穆肃——当年某个叫做党卫军的组织,黑色制服之帅气他是很清楚的,只是既然要向军队靠拢,虽然大明的北方军队以红色为主色,但其实以戚家军为首的南军却尚绿。 当然,高务实选定的苍绿比南军的绿要更深一些,这是既考虑保护色的因素,又希望看起来更加穆肃的原因。 高陌和高小壮对此并无异议,于是高务实小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然后,高务实又道:“好,护卫家丁的事情今天就先说到这儿,现在再来说说香皂生产安排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3章 高陌荐才(上) 高务实说到这里,就有些头疼,因为他原本是打算安排高小壮负责三慎园香皂生产的,但眼下高小壮被临时安排成了家丁护卫队副大队长,是不是还有时间搞好香皂生产这档子事就很难说了。 其实一开始打算让高小壮负责香皂生产,本身就是因为高务实自己手里头没人而不得不矮子里面拔将军,毕竟高小壮自己也才十五岁,让他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人上来就管理这么大一帮子事,已经是挺让人提心吊胆的了,现在还要分心旁骛…… 但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能硬着头皮让高小壮上了:“高小壮,你在家丁护卫队的主要职责是督查队容队纪,日常事务的管理你不要插手,那些有高陌就够了,你这边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负责安排香皂生产事宜。” 高小壮抱拳道:“是,大少爷,小的分得出轻重。”然后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小的在三慎园这边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怕一开始进展太慢,耽误了大少爷的事。” 高务实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高小壮说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对于三慎园来说,他高务实这个新主人本就是空降而来,虽然说起来来也算身份不凡,但这种不凡却都不是靠着自家的能耐或者实力得来的,现在根本不知道三慎园这边的人怎么看待他。 他自己都是这样了,高小壮这个主人的书童就更加不用说。威信?不存在的。 这时候高陌开口了:“大少爷,小人以为,不妨安排三慎园此前的某位管事作为小壮的帮手。这样一来,大少爷安排的一些大事情上面有小壮看着,而具体的一些细务,则让那位管事去安排,庶几可以少些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但又有些迟疑,道:“这些管事此前我也没有任何了解……” 高陌笑道:“大少爷是担心这些人的忠心么?小人以为这不是问题,因为舅老爷把三慎园送给大少爷的时候,已经把三慎园地契和这些人的奴契一并送来,这些人不仅要仰仗大少爷过活,而且自身也已经是大少爷的家仆,不再是张家的人了。大少爷,小的说句有些逾越的话,眼下三慎园这边的人,比大少爷您还要担心得多……您还只是担心他们的忠诚,他们却还要担心您肯不肯继续给他们一口饭吃。”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小壮也道:“大少爷,小的也觉得陌叔说得很对。三慎园这边的下人,现在见过您的都不多,谁也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性。可是,他们将来活不活得下去,或者说,活得好还是活得赖,都得看您的脸色,小的以为,他们眼下可能正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大少爷给他们分派差事,他们应该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办才对。” 没错没错,你俩分析得很对,果然身份相同才更能摸清对方的心态。 高务实开口道:“好吧,你们说服我了,既然他们从现在开始已经是我的人了,那我也应该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不过……”高务实话锋一转:“他们的忠心究竟能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的能力究竟如何,毕竟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才能确定,所以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从新郑调些人过来。在你们看来,新郑高家那边有什么值得一用的人才没有?如果有的话,都可以向我推荐。” 高小壮自从昨天一战之后便对高陌颇有敬意,听高务实这么一吩咐之后,便伸手谦虚地示意请高陌先说。高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状也不多客气,朝高小壮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大少爷,小人斗胆,想先问一句,大少爷口中的值得一用,有何具体要求?”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这得分几种,一种是有不错的大局观和组织能力,大局观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懂,而所谓组织能力,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我要高小壮安排香皂生产事宜,那么他就至少要能规划好如下几点:一,相对低价且保质保量的原材料来源;二,将合适的人才安排在与他们能力相适应的岗位上,如力气大的负责搅拌,手上活做得精细的负责灌模印花,懂算术的负责记账,为人谨慎可靠的负责仓库管理等等;三,规划好一条最近而且安全的运输路线;安排好各项材料和香皂成品的仓库摆放以提高生产和运输效率……等等诸如此类,都可以算做组织能力。所以这第一种人才,你可以理解为能够在没有我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高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旁边的高小壮见高务实拿香皂生产举例,也立刻集中精神听着,生怕漏了一句话、一个字。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将来能不能从书童这个身份再往上走一些,这次的差事可能就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他可不想办砸了。 高务实这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种人才,大抵可以位于第一种人才之下,即虽然未必能够很好的独当一面,但却有着一技之长,或者说能在某一方面有比较明显的能力。譬如说在香皂厂和家丁护卫队两件事办得差不多之后,我会在三慎园附属山林寻找煤矿,并准备开挖……你们不要这样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自有我的计划,我敢说我开煤矿绝对不会折本。” 他瞪了两人一眼,继续道:“寻找煤矿和开挖煤矿都需要有专业的人才,但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能够招募和管理矿工的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你们可以自己琢磨。” 高务实说完这两条,也没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就继续道:“至于第三种,要求就简单多了,不需要有多大的能力,只需要为人谨慎、忠诚,基本上也就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3章 高陌荐才(下) 高陌想了想,居然又提了一问:“敢问大少爷,将来这开矿之事,是开小矿,还是开大矿?” 这下倒是轮到高务实好奇了,问道:“开小矿如何,开大矿又如何?” 高陌道:“小人虽然愚钝,也看得出大少爷非常人也,既欲开矿,必有其由,只是若只是开个小矿,则新郑家中能够打理的人并不算少,毕竟新郑高氏文范传家,家中仆役也有不少读得些书、识得些字的,随便扒拉扒拉就能找出一打。但大少爷既然说要等眼下手头两件事办得差不多才会开矿,可见多半不是小打小闹。既是要开大矿,则预计投入不少,将来或许是个大产业,如此则最好掌握在最亲近之人手中。眼下大少爷年纪尚幼,自己手底下的人不多,小壮手头又有其他事,分身乏术,若要论亲近,则只能是在大少爷的亲族中找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在亲族中找?好倒是好,但也有一个问题,自己只是六房的大少爷,也不知道在家里有没有足够的地位去命令一位亲族? 高陌却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高务实。 想了一想,高务实还是点头认可了高陌的建议,道:“自然是要开大矿的,而且……规模之大,可能国朝罕有。” 高陌和高小壮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高陌立刻抱拳一礼,道:“既然如此,小人推荐二房的国彦少爷。” 二房的国彦少爷? 高务实心中一动,他知道高陌说的是二伯高掇的次子高国彦。不过高国彦虽然名义上只是二伯的次子,但因为二伯长子高淑男早夭,所以他其实是实际上的长子,而且由于二伯仅有二子,所以他现在也相当于独子。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大自己九岁的堂兄,只知道因为二伯当年有别于其余兄弟,乃考中的武举,后授金吾右卫千户,诰封武略将军,一直在南京任职,所以高国彦幼时便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为监生。至于此人现在情况怎么样,为人如何,有什么才能等等,高务实是一概不知。 因此,高务实略微有些犹豫,问道:“你见过我三槐兄长?”三槐,是高国彦的表字。 高陌点头道:“当年大老爷在南京提督操江,闲暇时与二老爷多有走动,国彦少爷也多会一并出面,是以小人对国彦少爷有些了解。当年大老爷对国彦少爷也有些评语,若大少爷需要,小人可以转述。” “那你就说说看。”高务实对于自己大伯高捷的识人之能还是有些信心的。 高陌道:“大老爷当初对国彦少爷有两次评价,第一次说‘此子性非顽劣,奈何心不在经传,只一味钻究数术,不知将来何以承家业’;第二次则说‘惜之,惜之。此儿并非池中凡物,然则不遇风云,何以化龙?我高家并非商贾之家,他这一身数术,宛如屠龙之术,纵精之湛之,又何益哉!’” 大明其实不像很多清吹明黑所言,什么管控民间舆论,实际上大明的民间言论自由度相当高,可不是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能弄丢脑袋的鞭子朝。高捷口中虽然又是“化龙”又是“屠龙”,但其实一点关系没有——李贽那种异端思想家都能蹦跶那么多年,要不是碰上沈一贯那种睚眦必报的首辅,搞不好能寿终正寝,何况高捷这等并无他意的言语? 不过高务实现在关心的显然不是这茬,而是高捷两次评价高国彦时都提到的“数术”。 但高务实没有直接发问,而是笑了一笑:“我这位三槐兄长究竟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得大伯先是担心他‘何以承家业’,后来又认为他所学乃是‘屠龙术’,实无一用?” 高陌却没有因为高务实的调侃而有所退缩,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大老爷初到南京,国彦少爷就干了一件轰动整个南京城的大事,也正因为这件事,大老爷气得把二老爷并国彦少爷一齐叫到府上一通臭骂。” “啊?”这下连高务实都惊讶了,诧异道:“他都干啥了?打了南京镇守太监还是南京守备勋臣?” 只问南京镇守太监和守备勋臣,是因为高国彦怎么说也是高家这个文官世家出身,就算他老子考了武举,做了武官,也改变不了“家族属性”,南京兵部尚书那是不可能会去打的。 “那倒不是,国彦少爷是斯文人,岂会做这种事?”高陌说道:“事实是……国彦少爷拜了一位商人为师。” 高务实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拜一位商人为师?” 这可是大明朝,商人的地位,至少在名义上来说,那是相当不咋地——君不见张四维身为家主,自己都不去管自家商务方面的事情,全权交给弟弟打理么?还不是因为名声不好听?可高国彦居然敢以高家子弟的身份拜一位商人为师! 传道、授业、解惑者,方以为师! 天地君亲师! 我这位堂兄……还真是有气魄啊! 高陌看着一脸震惊的高务实,耸了耸肩,又补一刀:“不仅如此,那位商人原本也是不肯收国彦少爷为弟子的,奈何国彦少爷在他家门口长跪不起,最后因为书生体弱,跪晕了过去……这位商人感念国彦少爷向学之心虔诚无比,这才勉为其难,收其为徒。”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一脸呆滞了。 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开了口,问道:“这商人到底有何天大的本事,才让我这位兄长如此……如此……”他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高国彦的所作所为了。 高陌叹道:“小人也不知道这位商人究竟有何等大能耐,才使国彦少爷如此这般。不过国彦少爷曾在大老爷面前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再三,说这位商人数术之能,实为历代罕有,若不得拜入其门下,必将后悔终身……争论到激动处,国彦少爷甚至还说出‘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的话。” 高务实呆呆地问:“那商人姓甚名谁?” 高陌道:“那商人姓程,名大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4章 人才不少(上) 程大位? 高务实总觉得自己似乎依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好像是跟珠算有关,可要再详细一点的记忆,却又有些记不清了。 实际上在他穿越之后,早就发现自己对于前世的很多事情记忆非常深刻,偶有记得不是很清楚的,仿佛都是前世本就印象极浅的那种,也许程大位这个名字,自己前世也不过就是偶然看到过一次,所以才会记得不那么清楚。 数术……珠算…… 是了,我这位堂兄拜在程大位门下,恐怕不是要学什么圣人经义,而是要学数学! 这倒是有趣了,我们高家莫非还有机会出一个数学家?可这位堂兄历史上似乎也没听说混出多大个名堂呀?难道是因为高家的身份摆在这里,最终逼得他无法一展所长? 哦,我想起来了,这位堂兄毕生无出,最后倒是从“我”这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为嗣……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有某种联系?譬如说,家族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数学,然后失去理想的他整个人郁郁寡欢,最后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高务实总算下定决心,不管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既然这位堂兄喜好数学,那请他来帮忙管理下自己的产业,想必问题不大。 算起来,二伯好像也快要致仕离任,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这位堂兄在南京闹出这么一出好戏,只怕二伯脸上也难堪得很。既如此,我若此时去函请堂兄来京,二伯应该很有可能会答应。 不过,我也不能完全不顾堂兄的意愿,就算不说让他来得多么迫不及待,也总得让他来得不至于太心不甘情不愿吧。不过,他既然喜欢数学,那就好办了。 想到此处,高务实面露微笑:“好,高陌,你这个建议我看甚好,三槐兄长既然长于数术,异日于我必有臂助之力,待会儿我会修书与二伯和三槐兄长……你再说说还有没有举荐之人?” 高陌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当初也不过是大老爷的亲卫家丁之一,所认识的大抵也就是身边这些人,若说符合大少爷方才所说要求的,却也只在这些人里头了。” 高务实明白他的担忧,笑道:“无妨,你尽管举荐。” “既然大少爷如此说,那小人就再举荐三人。”高陌收起小心翼翼的神色,道:“其一,是原先大老爷亲卫家丁中的第一高手,名叫高珗。高珗此人历来最得大老爷看重,甚至曾亲自传授其用兵之道,此人若能来京师为大少爷效力,小人情愿让贤。” “高先?”高务实对“让贤”一说不置可否,却问道:“哪个先?” 高陌道:“是王旁先,类玉美石之珗。” “哦。”高务实笑了笑:“倒是好名。” 高陌道:“此名是大老爷为他取的。” “我大伯既然为他取此美名,想必也是对他寄望颇深。”高务实笑着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高陌道:“在为大老爷守墓。不过,大老爷仙逝之前,曾命他管理护院家丁,守备高家祠堂。” 那就是眼下有差事在身呀……不过还好,新郑是高家老家,这些事有的是人能做。 但高务实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微微蹙眉,又问道:“此人眼下在几房?” “仍在大房。”高陌说完,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务滋少爷一直不甚喜欢高珗,认为他太过严肃,所以大少爷若能亲自修书一封与务滋少爷,说希望将高珗转进六房,想必务滋少爷不会留难。” 高务实笑道:“看来我今儿要写的信可不少,好吧,这个人我也要了,你接着说。” 高陌道:“小人再举荐一人,名叫高翊,立羽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大老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霹雳火球?”高务实怔了一怔:“那是何物?” 高陌解释道:“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此物乃是守备要地之神物,大少爷若得高翊,则将来我三慎园安如泰山,如百里峡响马之流,若有一窥三慎园之心,必重伤与霹雳火球阵之下。” 哦,我懂了,这不就是地雷吗?明代各种文献都有记载,言明朝地雷技术在当时来说颇为先进,这么看来还真是不假。 火器人才可是抢手货,尤其是对于高务实而言。 “好,这个人我要了……这次要写信给谁?”高务实笑着问道。 “高翊眼下在五房。”高陌解释道:“当年五老爷曾为前军都督府经历,管的也是火器,所以他在因病离任后,便找大老爷把高翊要去了五房,平时常与高翊讨论火器制造和改进之事。” 啥?我这五伯也懂火器? 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五伯身体不好,当年大伯致仕没半年,五伯便也因病致仕回乡了,我来京城之前五伯便已经是个病秧子。他那放在后世得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头,眼下还不知道剩不剩得下一百斤重,完全已经是皮包骨的状态……而五伯只有一子,名高务本,比自己才大了四岁,眼下也还在老老实实读书,想必留着高翊也没多大用处,我把此人要来应该问题不大。 “行,也算他一个……还有一人是谁?”高务实问道。 高陌轻咳一声,一贯比较沉稳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润,道:“还有一人……还有一人是……是犬子高烔。” 高务实微微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打趣道:“你这是效法祁黄羊内举不避子呀?” 高陌脸色稍稍有些涨红,高务实倒也不为己甚,笑着问道:“好吧,我猜你心里一定认为,你的儿子来为我效力,最起码忠诚是有保证的,对不对?” 高陌用力点头:“是的,大少爷。” 高务实问道:“那他可还有什么别的才能么?” 高陌挠了挠头,道:“犬子……目力甚佳,是以箭术尚可。” 箭术?高务实心里摇头,这东西马上要过时了…… 于是问道:“可会操作火器?” 高陌点了点头:“会倒是也会,当初他对火枪颇有兴趣,但小人觉得,眼下寻常火器制作不佳,常有‘未伤人先伤己’之忧,因此小人不准他常练常用,他还因此跟小人很是闹了几回别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4章 人才不少(下) 高陌对于火器的评价,让高务实既不爽,又无奈。 大明火器其实品类繁多,发展程度也并不差,但因为军户制早已烂得一塌糊涂,因此由军户匠人制造的各种火器每当制造样品呈给上官过目时,每每看来都相当不错。可是,只要一旦大批量装备,则质量极其堪忧,“未伤人先伤己”。 这情况要是放在后世来说,就是空有技术优势,却碍于生产管理制度极差而根本无法形成真正的战斗力。不过好在,现在还没有袁大忽悠瞎搞,大明的火器发展虽然是按照齐头并进之势,没有找准最佳路线,但至少也还没有走上歧路。等到袁大忽悠上台主持辽东军务,那才是真正开始了一场猪一样的神操作。 袁崇焕有句名言,叫做“凭坚城,用大炮”,尤其是他宁远之战尝到甜头后,对此更是乐此不疲,坚信其为真理。但实际上,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就守城而言,用红夷大炮难道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在中国至少两千年的战争史上,守城成功的战例多不胜数。远的先不说了,就说明朝开国时期,就有朱元璋的侄子兼大将朱文正面对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成功守城三个月,赢得了洪都保卫战的胜利。 那么反过来说,倘若面对野猪皮那种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居然一定要用红衣大炮才能守住的话,难道不是守城者本身的能力是有问题?更更何况守宁远才多久? 两天! 从袁大忽悠开始,大明把当时威力最大的红衣大炮用于和后金作战,被后世许多人津津乐道,搞得好像是多么明智的战略战术,然而在高务实看来,事实恰恰相反,这本身就是一个战略性质的巨大错误。 红衣大炮在当时而言,明显属于重炮,稍微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重炮对攻城的作用远远大于守城——当年德军造大贝尔塔超级巨炮难道是拿来守城用的? 而对守城来说,在对方并没有重型火炮的情况下,只要布置得当,哪怕完全不用大炮,也是能够守住的。反之,对于攻城一方而言,一旦有了威力惊人的大炮,则原先看来无法攻克的城池,就变得有了攻克的希望。 举个例子:二战德军著名将领、“装甲三雄”之一的曼斯坦因元帅之所以能够攻克号称万无一失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除了他个人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和当时德军高超的战术素养之外,那聚集起来号称史上最强大要塞炮集群的重炮部队难道能够忽略不计? 高务实作为一个“后来人”,尽管不是学军事出身,却也知道火器是应战争的需要而产生,也是因为战争的刺激而发展的。大明和欧洲并不一样,因为两者面临的战争环境并不一样,面临的对手也并不一样。 大明面对的主要敌人,一直都是文明程度远比自己落后的北方游牧狩猎民族,所以大明作战的需要,也主要是野战和守城,几乎从来不是攻城和海战。可想而知的一点是:在对方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于自己的情况下,如果大明自己不使用某种火器的话,那么对方也根本没有渠道来知晓运用这种火器——知晓和运用都不会,遑论制造? 而西方此时的战争,则是处于同一文明等级的不同国家之间的作战,大家都是农耕定居民族,打起仗来都要攻克堡垒、打攻坚城,也都需要海上炮战,所以他们是不同国家之间你追我赶。 这种情况的差异,导致大明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和西方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完全是不同类型的,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的战争需求不同。 大明需要的是什么?是那种轻便灵活,容易运输,便于制造,适合防守,利于野战,不过度追求精确度和对坚固目标的摧毁能力,而是杀伤面积大,震慑效果强,对人畜影响大的火器,因为这样就能抵消北方游牧骑兵和弓箭的优势。 而这一时期的西方呢?由于攻城和海战的需要,着重发展的火器自然是对坚固物体摧毁力巨大,射程远、准确度高的大炮。 因此,大明在引入红衣大炮之前,自身火器发展的重点,一直是炸弹、地雷、水雷、大面积发射的火箭、火枪、小型火炮、多管火枪、毒气弹、烟雾弹之类。尤其是,大明在炸弹、地雷、火箭、多管火枪等方面的设计制造,技术之精密复杂、想象力之丰富、种类之繁多,完全可以傲视当时的西方,有些方面甚至是遥遥领先。 总而言之,高务实的观点很明确:不能因为大明的重炮不如西方,就认为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如西方。两者之间的技术发展差异,是因为双方面对的战争形势不同而造成的。 而现在,既然大明有了高务实这个开挂分子的存在,而他当然知道将来西方强盗迟早浮海东来,一旦自己的救明大计前半阶段取得成功,彼时的大明,对手就将换成西方人,所以坚船巨炮也是必须发展的。 大明火器的发展,在高务实看来,必须轻重并举,因为他心目中的大明、他心目中的华夏,就应该是陆上猛虎、海里蛟龙! 陆权海权,一个都不能少! 当然,大明火器型号过多这一点,他也不会忽视。差不多效果的武器,在一支军队里居然就能找出七八种甚至更多,那纯属后勤灾难。这一点他将来一定会想办法避免。 不过,眼下这些事,只能悄悄的打些基础,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而对于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也必须慢慢地施加影响,让他们接受火器、爱上火器、精通火器。 高务实知道,高陌自己武艺精熟,不大看得上火器,并且年纪也到了四十来岁,他的观念可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但他的儿子高烔既然早已对火器兴趣甚浓,难道自己还不能从他身上着手么? 于是高务实毫不犹豫地道:“既然是你儿子,自然应该来本公子手下效力。别的不说,就说让你们父子二人天各一方,岂是正理?他眼下在我们高家哪一房?” 高陌听高务实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满脸红光地道:“犬子正在咱们六房。” 高务实哈哈一笑:“那他的事情应该是最好办了,我一会儿给我娘也修书一封,把这事儿办了。” 长子找娘亲要个下人,那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5章 务实御下(上) 高陌举荐完之后,便轮到高小壮,不过高小壮只推荐了一个人,名字相当不错,叫高富。高务实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哟,就差帅了。 巧得很,高小壮也是内举不避亲,这个高富其实是他三叔。 高小壮是高家的家生子,他三叔高富也是。真要算起来,打高小壮的太爷爷之后,他们家一帮子人都是高家的家生子。 这关系说来有点远了:高小壮的太爷爷五岁时,因为家贫遭灾,被家里卖掉,那时高务实的太爷爷高魁乃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致相当于后世某部委的司长,如果外放的话,就算平级调动,也妥妥的是一任知府。 高魁老爷当时虽是京官,但他同时主管蓟州冶铁,高小壮的太爷爷就是高魁在蓟州督查官营冶铁时碰巧买下的。此后他这一家几代人,便一直以高为姓,成了高家的家生子。 高富这个人,高务实并不熟悉,只能听高小壮介绍,按照高小壮的说法,他这位三叔“手巧”,年少时先学木匠,干得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后来又学泥瓦匠,表现也是异常优秀——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高拱以礼部尚书进兼文渊阁大学士之后,高家重修的大祠堂就是由他主持修建的。 简单的说,这是一名工程人才。高小壮推荐他的理由是:既然大少爷将来要开矿,而开矿必然要挖洞,所以肯定需要他三叔高富这样的人。 这个理由很充分,高务实一贯喜欢有专业特长的属下,至于高富的忠诚……几代的家生子,而且能够主持修建高家祖祠,那还需要怀疑么? 高务实心里算了一算,高陌推荐了三个,高小壮推荐了一个,再加上他们两个本人在内,到时候自己手底下的“高家帮”就有七个人之多,就算三慎园这边的人一时还不足以完全归心,自己也足以控制局面了。 再说,届时高陌手里还握着家丁护卫队这个基础武装,就算这边真有点什么事,也完全镇得住场面。 高务实前世既跟过领导,自己也做过小领导,下面的人会有些什么心思,他心里清楚得很。三慎园原本差不多就算是天下掉下来的产业,它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组织体系”,而现在随着高务实的入主,又会新加入一批管理层。 都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新管理层和旧管理层肯定会天然的形成两个派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高务实才不会脑抽到非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团结一致”,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的处理方式是,尽量让这两个派系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之中:譬如三慎园原先的三位管事,因为有乡土优势,在本地的人望肯定不是高陌和高小壮可堪比拟,所以高务实直接加入了五名新的“高家帮”管理层,这其中甚至还有一名正经的高家少爷。 虽然高国彦的父亲、高务实的二伯高掇当年从了武,但高国彦毕竟是如假包换的“高家少爷”,这个名头往这里一摆,主仆名份就一目了然,只要他本人不是块烂泥巴,三慎园这边的三大管事就谁也别想能拿捏住他。 封建社会的地位差距,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难以弥补、难以追平——除非你有本事去考个进士回来。 高陌和高小壮二人任务也分配了,人才也推荐了,高务实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想接下去的差事应该怎么办。这两人明天一个要负责招募护卫家丁,一个要组织香皂生产,都得自己去思考工作怎么展开。高务实自己心里当然有比较完整的思路,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不要说,而是看看高陌和高小壮打算怎么做。 这倒不是高务实存心偷懒,这是他前世自己悟出来的一点点所谓领导艺术:不要把手下人该做的事情帮他们指点得一清二楚,让他们只要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去做就能轻易成功,否则这个人就算原本有能力,迟早也要被你这个当领导的弄废掉。 正相反,作为领导,要能充分放权,让手下人自己去思考、去实践,而领导自己要做的,只是明确大方向,在万一他们有走上弯路的可能时,帮他们扶一把舵,把方向扭转回来就够了。惟其如此,才能锻炼手下人成长——前世组织上培养干部,大多时候不也就是这个套路? 毕竟只有高务实自己才清楚,自己将来可能涉足的产业会有多么广泛,如果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尽可能多的培养人才,难道将来自己一边做官,一边还要亲自管理那么多的产业?就算累死了他也办不到。 他固然有心救明,但却没打算做英年早逝的诸葛孔明。 当然,这倒不是说诸葛亮就不明白培养人才的重要性,历史上诸葛亮真的就不能挖掘出人才吗?侍中董允、长史费炜、大臣杨仪、参军马谡等,这些人才都是国之辅材,蜀国以三国低弱之姿能够存在,本身也是其国内安定团结的表现,否则魏吴两国岂能那么久找不到机会? 但诸葛亮再厉害,也毕竟是人,有他的局限性。他自身的多才决定了他更适合做管理层,却不适合做决策层。他喜好多才的能人,却不爱用道德不纯却有大能力的人。 用人坚持才德兼备,这种思想在承平之世可以大行其道,但在战国求存时期,却不能成为用才的主导思想,因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是纵观诸葛亮主政后期,先德后才的思想偏偏成了他用人的主导,其弊端自然也就逐渐显现。 譬如蜀中原有人才中,自认才智仅在诸葛之副的廖立,被长期放在清闲职位挂名;能臣李严允文允武,却因粮运一事被贬,再未大用;大将魏延就更有趣了,只因“脑后天生反骨”便不能尽其能而用之,最终在诸葛亮弃世不久被逼谋反。 再有就是,德、才这种东西,本身很难列出什么具体标准,多数情况下只能以个人标准来判断。参军马谡,马氏兄弟以名声起仕,后随军献策,深得诸葛认可,结果街亭一役,一着输,全盘输,整个北伐功败垂成。 所以高务实的人才培养计划,更加偏向于从低处做起,从小事做起,首先看能力,其次才去考虑德行。如果手底下某个人可能有才,那就给他一个机会负责某件差事,而高务实自己就从他这件差事的办理中分析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品性等等,然后再考虑对他今后的使用,或者说考虑进行倾向性培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5章 务实御下(下) 倾向性培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路。高务实作为一个面对“古人”多少有些心理优势的穿越者,一贯把自己看做是“救明”计划的大脑中枢。但光有大脑中枢是不一定最为平静,对于接下来三慎园的改变,也更能平和对待。 为什么?因为三慎园的新变化,除了高务实代替张四维成为他的新东家之外,对他的影响几乎都可忽略不计。 他原先是内府管事,管的就是都归他负责管理。可是,既然管着这么大的地面,为何还说他的权力大小很难界定呢? 要知道,三慎园本身的财务收支是内府管的,仓库、奉客和安保工作是中府管的,他这个外府管事名义上管理最下面一层,可那里住的不是家丁仆佣,就是长工短工以及附近穷到自家房子都没有的佃户,这情形……除了安排人打扫卫生之外还能管什么? 三慎园的附属地倒是很大,方圆三四十里地全都是!可那绝大多数都是山林,他难道去管那些个猎户怎么打猎?实际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那两千多亩地。 两千多亩地当然也不算少,附属其上的佃户,连老带幼也有上千人之多,可张家因为实在不缺钱,对于收租这件事看起来兴趣缺缺,定的标准也不高。张四维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还时不时派人下去了解情况,所以彭少骢实际上并不能因此获得多少灰色收入——多少当然会有点,但并非至关重要。 高大少爷看起来跟他那舅舅差不多,对这两千多亩地的收入似乎并不是很关心,今日前来之后所宣布的“新政”里头,除了家丁护卫队招人有可能需要他协调一下之外,基本就没有别的事情涉及到他了,因此彭少骢虽然没有沈立安那么淡定,却也不至于像韦希旻那么惴惴不安。 高务实心中本有计较,随便扫了他们三人一眼,便清楚自己所料不差。沈立安和彭少骢面色都比较平静,态度虽然恭敬,但也算不卑不亢。只有韦希旻有些心神不宁,行礼之后站在那里都有些哈着腰,恭敬中都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高务实心中微微得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眼下就好比当年去小镇履新一样,首先要做的其实不是让下面的人知道“我要来烧新官三把火”了,而是让下面的人安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新官肯定要烧三把火,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真正担心的事情在于这个新领导会不会胡来。 所以高务实一开口就先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三位这些年在三慎园的表现,大舅都跟我说过,可谓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今三慎园换了主人,我虽然有些新的举措,但毕竟也和大舅一样,不会长期呆在这里,三慎园这边,将来还是需要三位管事多多帮衬。不仅如此,在本少爷的计划中,三位将来的差事可能更多一些、更重一些,希望三位不要介意……当然,本少爷也不会亏待了三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6章 商政相连(上) 与三慎园三位管事的会面其实无甚可叙,无非就是劝勉安抚一下,尤其是对慎言院管事韦希旻,高务实信誓旦旦的向他表示,等他协助高陌完成了这次家丁护卫队的招募,自己将有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 韦希旻对高务实的话其实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高务实毕竟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所以他面子上只能表现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配合高陌大队长把家丁护卫队招募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 待他三人也被高务实打发走了,赏月听琴二女才得以有机会跟高务实说话。 赏月给高务实重新泡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问道:“大少爷,您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韦管事去办,还是只是先稳住他?” 高务实端起茶杯,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不信我刚才的话?他的奴契都在我手上,我还需要迁就他,照顾他的想法?” 赏月道:“奴婢哪敢怀疑大少爷,只是……奴婢实在想不出大少爷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由一名管事出面来办的。” “你家大少爷我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高务实嗤笑一声:“别说他们三个,再来三十个都未必够用。” 赏月奇道:“真有那么多事呀?” “真有。”高务实稍稍正色,道:“譬如韦希旻,他原先管理过三慎园的仓库,说明我大舅对他的品行是信得过的。同时,他也管理过奉客,说明此人在待人接物方面,一定也颇有能力……将来我们的香皂生产走上正轨之后,我会先想办法将此物最上品者进献到宫里,同时安排人在京师传扬。在此期间,京师里头就要开始进行铺垫布置,为将来一举打开京师市场做准备,去做这件事的人选,就是韦希旻。” 赏月“哦”了一声,似乎还没有完全跟得上思路。 但高务实却已经继续道:“接来下他要做的,就是一边在京师不断宣传香皂的妙用和‘高贵典雅’,一边买下两到三家店面,由他自己出任总掌柜,准备限量开卖。” 听到这里,听琴诧异地问道:“什么叫限量开卖?” 高务实挑了挑眉,道:“就是每天只卖一个规定的数量,卖完即止。” “那是为什么?”听琴更加诧异了:“卖东西难道不是卖得越多越赚钱么?”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理自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如何让越来越多的人着急上火地来买,就很有讲究了。”他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再说,我还有别的意思呢。” 赏月作为姐姐,到底胆子大一点,近来也越发确信高务实不像一般人家的大少爷那般脾气,对下人颐指气使,因此敢于稍稍开一点玩笑,当下便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这副表情,可是像极了那些戏文里说的奸诈之徒,一副奸计得售的模样。” 高务实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胡说,你这眼神问题有点大啊,我这分明是诸葛孔明摇着鹅毛扇,胸有成竹的说‘吾有一计,可破曹贼’那种模样。” 赏月听琴同时噗嗤一笑,赏月巧笑着道:“好好好,我的孔明大少爷,您老到底有什么锦囊妙策,不妨说来让奴婢们也知道知道,好开开眼界呀。” 高务实嘿嘿一笑:“之所以一开始要限量供应,有三个主要原因。这第一呢,是因为咱们一开始的时候产能必然有限,偏偏又还要首先维持对皇宫的进献,资金周转肯定没那么快,所以也没法立刻提高产量,所以必须要限制出货量。” “哦……”两个小丫头齐齐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第二嘛,就是‘物以稀为贵’。你们想,皇宫大内已经开始全面使用香皂进行洗浴,外头虽然也有卖了,但货源不多,想买也不一定能买到,结果会怎样?”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问道。 二女对视一眼,听琴道:“会涨价?” 赏月受了妹妹的启发,思索着道:“可能会有人买到第一批香皂之后,转手卖给更有钱却又着急要买的人,这样他们便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高务实哈哈一笑,赞道:“不错不错,你们两个的头脑还是不笨,能看到这一点……没错,这一定会导致市面上出现一些二道贩子,通过倒买倒卖赚钱。” 听琴气道:“这是大少爷该赚的钱,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从中获利?大少爷,您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是不是?” 高务实摆手笑道:“不必对付,我喜欢有人搭我的顺风车。” 二女皆是一阵错愕,赏月迟疑道:“可这对您的声誉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高务实摇头道:“我做买卖,公开公正,说限购就是限购。不管是谁来店里,都得按照秩序,排队购买,每人每次只准买两盒。既不允许插队,也不允许超额。但他们买了是自己用,还是赠予亲朋好友,这个我一个卖东西的可管不了呀,能影响我什么声誉?” “可是……可是……”赏月皱眉苦思,终于想出一个问题,问道:“可是京中权贵甚多,奴婢觉得,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帮他们额外提供一些,到时候怎么办?” “来得好呀!”高务实两手一拍,哈哈一笑:“这正是我要限量出售的第三个原因:看碟下菜!” 赏月听琴均是一脸诧异,面面相窥了一阵,却都迟迟不肯说话。 高务实笑道:“怎么,觉得我这么做很没有君子之风?” 听琴不答,赏月硬着头皮道:“大少爷,这样做,的确有点……有点……” 高务实摆摆手,道:“你们看问题太肤浅了,不过这不怪你们。”他微微一顿,道:“权贵何以为权贵?因为他们不仅有地位、有财力,还有各种强大的人脉网络,你交好一人有时候就交好了一群人,你得罪一人有时候就得罪了一群人。我有个阁老伯父,有个侍郎舅舅,按理说当然也勉勉强强算个权贵子弟了,可是你们要知道的是,伯父毕竟只是伯父,舅舅毕竟只是舅舅。他们在位时,别人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可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将来总归有要致仕返乡的一天,到那时,我靠谁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6章 商政相连(下) 赏月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大少爷您现在就是在……就是在……”她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用词,才说道:“就是在打造您自己的人脉网络?” “聪明。”高务实伸手虚点了一下赏月,微笑着道:“虽然说,我将来要想在朝堂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是你也要知道,若想在中得进士之后仕途顺遂,则头上要有圣人青眼相待,身边要有同僚提携扶持,甚至下面还要有士林歌功颂德……” 他说到此处,不禁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以为,这些是只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能办到的?若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天底下还能找得出比海刚峰更正、更清的人来么?可是为什么,海刚峰干到现在也不过就只是个应天巡抚,而不是内阁首辅?甚至还一天到晚被人弹劾来、弹劾去,三天两头忙着上疏自辩,屁股底下这个位置都不知道坐得稳当不稳当?” 他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摆手道:“罢了,这个话题太大,也太沉重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些权贵既然能来找我,其实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即他们在朝廷里头纵然不是跟我三伯和大舅站在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也至少不会是政敌。这些人就算不提日后可能对我的助力,最起码也是当下对我三伯和大舅有所裨益之辈。我也不求这些人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把屁股挪到我三伯和大舅这一边来,但只要他们少给我三伯和大舅找麻烦、挑毛病,就已经算是有些作用了……区区一些香皂而已,我多生产一点不就行了,能费多少事呢?更何况,我又不是免费送给他们,我每一块香皂可都是要收钱、能赚钱的。” “哦……”听琴倒是明白过来了:“奴婢猜测,大少爷是打算用香皂来和一些有可能和您做朋友的人先结个善缘?” 高务实笑了笑:“差不多算是这么个意思吧。” 赏月却迟疑道:“可是这样一来,外头难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外面传言说您一边限售,一边又偷偷地给那些权贵供货,会不会被有心人坏了名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高务实肯定了一下赏月的担忧,解释道:“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尤其是那些看不得我三伯和大舅好的人,那些人一般而言也能算进权贵阶层,但由于他们可能早已经站在了我三伯和大舅的对立面,也不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改换立场。但是呢,由于当时京师可能已经掀起使用香皂的风潮,他身边的同僚乃至同僚的家室或许都已经用上了香皂,偏偏他却一皂难求,久而久之,心里头会越发不满,于是便会生出不少坏心来……造谣诋毁于我,甚至诋毁于我三伯、大舅,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赏月听琴二女顿时担忧起来,齐声问:“那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微微一笑,不屑地道:“这套办法对付其他人可能效果不错,但对我而言,却也不过尔尔。”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傲然道:“我至少有三个办法对付这种诋毁。” 二女皆有些震惊,她们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而大少爷不仅有办法,还有“至少三个”办法,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高务实伸出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个办法,叫做移花接木。我完全可以说,那些从我手里拿到的香皂,其实原本就是‘非卖品’,是我作为侄儿、外甥孝敬给三伯和大舅的东西,但他们作为德高望重而又不慕虚荣的长辈,自家用不了那么多,便让我卖给那些跟他们交好的同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这样一来,这潭水就被我搅浑了,无非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而陛下那边因为得了我的特供,再加上三伯的关系,自然会出面帮我说话,再加上那些从我手头拿到香皂的权贵,也只能站在我这一边,我的声音完全可以压倒那些想要诋毁我的人。” 高务实顿了一顿,喝了口茶,道:“当然这个办法虽然有用,但多少会有可能提早暴露我的潜在实力,因此不是上策。而第二个办法则是枪打出头鸟,提前拉拢东厂和锦衣卫,再加上陛下的支持或者默许,谁冒头诋毁就查谁,查他个底掉。我倒要看看这些个满口公理道义的正直之士,是不是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哪怕他自己没干过,也可以查他家人、朋友等有没有干过……天下做官的人千千万,可不是全叫海瑞的。” 以赏月听琴二女的政治水平,显然还看不出这一手的危险性,但多少能看出这一手的暴虐,因此赏月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这个办法听起来……好像很狠。” 高务实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事儿换成别人来做,少不得被带上一个气量狭小的帽子。可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小孩子嘛,小孩子能是什么脾气?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这不是小孩子最正常的反应?” 二女噗嗤一笑,听琴问道:“那……大少爷的第三个办法是什么呢?” 高务实往后一靠,两手交叠,枕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道:“第三个办法嘛,那就更刚了,我直接邀请皇家乃至勋臣贵戚入股香皂厂,扩大生产、提高产能——你们不是说我言而无信,一边说产能不足,一边偷偷卖给高官贵戚么?我就说这批香皂不过是为了扩大生产、拉他们入股而给他们提前看看样品罢了。怎么着,我放着自己一个人赚大钱的好事不去做,居然想着让大家分润分润,这还有错了?” 听琴惊道:“那大少爷岂不是亏了?” 赏月却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那些诋毁大少爷的人,也可能会说大少爷是想拉拢百官,居心不良呀。” “亏不了的,不过这个道理今天先不说了。”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而回答赏月的疑问:“他们说我拉拢百官?这话就很奇怪了,我一个八岁小儿,我拉拢百官做什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想把矛头往我三伯身上引,可是这事情好解释呀……我三伯身为帝师宰辅,位高权重,若是真要结党营私,难道会靠这种手段?要知道他可兼着吏部尚书,真要是拉拢人,提拔一下不是更方便,犯得着从自家兜里掏钱去拉拢?况且我方才说了,皇家也是我争取入股的目标,而且是头号目标。我三伯若有拉拢百官图谋不轨之心,难道都不知道避着陛下的?” 赏月张着小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上) 和赏月听琴二女聊了一会儿,高务实便摆摆手让她们先去忙,自己则开始写信。 除了已经定下要去信的人以外,他还给自己父亲高拣写了一封家书,把近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顺带装作孝顺儿子的模样,说了几句思念父亲、盼望父亲一切安好之类的废话。 这倒不是高务实天性凉薄,实在是因为他跟自己这位便宜父亲拢共就见过两次面,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真实感情?真要论感情的话,无论是这一世的娘亲,还是大伯、三伯等人,其实在高务实心里的地位都比这位便宜老爹来得强。 而且中国人历来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父亲对儿子的态度绝大多数以严厉为主,更别说他们六房人丁兴旺,他这个长子还要起到弟弟妹妹好榜样的作用,于是更是被老爹严格要求,父子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缺乏亲密感。 但是,这并不妨碍高务实装模作样扮孝子,反正人不在跟前,信里面大可以写得一副孺子情深的模样。毕竟这年头的人,要是被人揪出来说孝道有亏,名声基本就算是全毁了。 写完所有的信,花了高务实差不多一个时辰,小脖子小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打着哈欠把慎思院管事沈立安叫来让他去办发信的事,然后便施施然去了慎言院,叫上韦希旻一起去拜访刘显父子。 高务实去的时候,刘显父子二人……不对,还有小萝莉,三人正在慎言院甲字贵宾厢房闲聊,见到高务实前来,包括刘显在内,都起身相迎。 高务实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可以随意一些,也无需端什么话,便是太岳相公,多半也会出言相帮。” 刘显这等武人,论政治手腕,比起高拱、张四维等人就差得远了,闻言虽然明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的意思,却想不通为何这么做了之后就能让张居正也出言相帮,因此讶然道:“太岳相公……莫非与那曹淦有仇?” 高务实要是正在喝水,只怕就得一口水直接喷到刘显脸上——人家张居正何许人也?翰林清贵的底子,如今更是贵为阁老,他跟这区区响马蟊贼能有个屁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下) 但心里鄙视归心里鄙视,高务实演技还是始终在线的,因此面子上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太岳相公自然不会与区区蟊贼有什么私仇,但刘将军可知晓,眼下顺天巡抚刘子和刘公,乃是太岳相公同年,他二人一贯交好……” 高务实说到此处,神秘一笑:“百里峡响马贼众在北地尤其是京畿附近横行多年,刘军门必然早已有心除之,若此时刘将军以革职候勘之身竟为朝廷除此大患,岂能不为将军请功?刘军门如若开了这个口,朝中又有我三伯、大舅为将军说话,太岳相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自然也要出面力主将军无罪有功。” 高务实称顺天巡抚刘应节为“军门”可不是口误,明代巡抚的确有军门之称,并不像满清之时,把某省提督之类称为军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而高务实之所以此刻特意要称呼刘应节为军门,则是要提醒刘显,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对顺天的治安和军务负有责任,因此剿灭百里峡响马贼众本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道理,若非高公子指点,刘某险些自误!”刘显目中精光大绽,神色间立刻杀气腾腾:“既如此,刘某当好生布置一番,趁那贼首孤身被擒,其百里峡老巢或许尚无多少准备,一举将之剿灭!” 高务实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有将军和子绶兄在,想必那区区数百蟊贼,定然在劫难逃。” 他这话一说,刘显却是略微一滞,看神情似乎略有些犹豫了起来。 刘綎那边却是十分兴奋,他刚才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连忙道:“高公子说得没错,那群废物可不知道曹淦已被我生擒,估计还在百里峡坐等他们大当家的回去呢!我等明日便出兵百里峡,我定要杀他个七进七出……” “子绶!”刘显父威一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等眼下可没兵,只有些个家丁,其中还有不少人身上带了伤!你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就能单枪匹马把百里峡响马杀个干净吗?” 刘綎呆了一呆,似乎才想起眼下的处境,百里峡乃是响马贼众的老巢,他们此前不可能是倾巢而出,这次虽然刚刚遭遇一场大败,但损失掉的人马毕竟也就几十,从整体实力上来说,可能都算不上伤筋断骨,以眼下他们父子二人手头的实力而言,强行攻打的确毫无胜算——他虽然自负勇武,却也没自大到认为能跑到贼巢里去独战数百人,当下不禁被父亲批评得有些发愣。 那叫馨儿的小萝莉一直冷眼旁观,见高务实三言两语就把父亲和大哥带到沟里去了,只好出面救场:“父亲、大哥且莫着急,高公子人中龙凤,料事如神,想必心中早有妙计破敌……是吗,高公子?” 高务实心中一惊:我倒忘了这小萝莉是个鬼精灵……我一个魂穿分子,聪明点还算说得过去,这小丫头的脑袋却是怎么长的,看起来了不起也就六岁左右,如何这般精明? 但惊讶这种表情,除非高务实故意,否则是不会真的显露于脸上的,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却不答话。 刘显的反应还是很快,见状就知道高务实多半真如女儿所言,心中早有谋划——以前他也在不少文官麾下打过仗,那些文官们心中对战事有所谋算的时候,大半就是这个表情。 有求于人的时候,面子是顾不上的,反正高务实年纪再小,也是文官世家出身的读书人,将来多半也是文官身份,刘显也懒得在意请教一个八岁小儿似乎有些丢脸的事,立刻接口道:“馨儿所言极是……高公子,你家学渊源,天纵之资,想来定有破敌之法,不知可否见教?” 刘显这般说着,一边的刘綎也眼巴巴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瞧他那蠢蠢欲动的模样,估计这厮可能是昨天还没杀过瘾,眼下单纯就是手痒想去再干一仗……真是个战争狂人。 他却没想,怂恿人家去干这一仗的,看起来正是他高公子自己。 但高务实还真不是怂恿人家去强攻百里峡,他的思路一贯是“战争是在其他手段都已宣告无效时的最后选择”,因此他笑了笑,道:“各位太高看小子了,若论打仗,小子如何敢在刘将军面前逞能?” 刘显自然客气了几句,又催高务实“指点”。 高务实道:“将军若嫌人手不足,我这里其实也只能稍稍帮些小忙……”说罢便将三慎园明日会征召家丁护卫队的事情说了一说,又道:“方才来时,我问过韦管事,往常三慎园若有事,倒也可以征集约莫三百余民壮,但家丁护卫队多半也要从这三百人里出,如此拢共算起来,就算加上张家护卫暂时还得奉我之命行事,也不过能提供给将军三百来人……” 刘显沉吟着道:“三百来人未经军阵训练,战力如何很难确保,不过若是我等攻得突然,倒也不能说全无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确保我方的伤亡,这些人算来都是高公子家丁,若是损耗过大……”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头虽然的确可以匀出这些人来,但万一损失了,可都是赔自己的本,这买卖可未见得划算。 因此他毫无羞愧之心地接口道:“刘将军言之有理,因此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这般猛攻猛打。” 刘显心道:那你废这个话干嘛?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只好问道:“那依公子之见?” 高务实笑道:“那曹淦乃是贼首,眼下已经被将军擒获,我等大可以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这一次,刘显还未说话,刘綎却实在忍不住摇头道:“高公子,你若是想逼那曹淦反水,我瞧着只怕够悬——那家伙我看得出来,不是个怕死之人,咱们这里也不是什么东厂、锦衣卫,严刑逼供什么的,业务不太熟练。” 高务实哈哈一笑:“何必严刑逼供,高某不才,愿说得他主动归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上) 曹淦被关押的地方是慎言院的丙字三号客房,此处虽然比不得贵宾厢房自带小院,但也算干净整洁,作为俘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被捆绑在一张栎木厚背椅上的话,完全没有理由抱怨待遇不佳。 以高务实的胆量,纵然知道全身均被捆绑的曹淦绝对动弹不得,也无法通过摔坏这坚固的栎木椅来挣脱捆缚,但他仍然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带着刘綎这样一尊杀神之后才笑眯眯地来到曹淦面前。 看见高务实进来,曹淦冷哼一声,嘲讽道:“高家小子,你若是想来看曹某的笑话,不妨仔细看个够,曹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被你看看又不会掉半块肉。” 高务实依旧笑眯眯的,自己搬了把栎木椅在曹淦面前不远处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响马贼首来。 曹淦是个大光头,被刘綎削掉的半边耳朵被随意包扎了一下,看起来还上过一些药,大概是刘显觉得他多少算个重要俘虏,不希望他伤口感染而死才命人给处理了一下的。他的手臂也有处理,两块木板夹着,用白布裹紧,里头也散发出一些草药味。 但高务实不着急说话,刘綎却忍不住瞪了曹淦一眼:“姓曹的,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江湖好汉?你给小爷我听着,高公子忙得很,可没兴趣看你装腔作势。” 曹淦哈哈一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哦?是吗?看来高公子此来,要么是打算亲手杀了我泄愤,要么就是打算招安我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怎么会动手杀人?至于招安……我一介布衣,又怎能招安于你?” 曹淦嘿嘿一笑:“便是乡野愚夫也知道阁老之尊比类前朝宰相,你那伯父不仅是朝中阁老,听说还是帝师,别说招安我区区一个响马,便是飞龙皇帝当年麾下大将,他若想招安,只怕也尽都能招安了。” “飞龙皇帝?”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道:这是个啥玩意,怎么一股浓浓的玄幻动漫风。 但他身边的刘綎却面色一紧,陡然喝问道:“你与那张琏反贼有何关联?说!” 曹淦哈哈大笑,却根本懒得再理会。 高务实诧异回头,问刘綎道:“子绶兄,张琏是谁?” 刘綎冷着脸狠狠地盯了曹淦一眼,对高务实道:“高公子,此事……请借一步说话。” 高务实心说不妙呀,我这招降的事还没扯旗开张呢,难不成就要夭折了? 不过他见刘綎面色严肃,不像儿戏,也只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刘綎随后出来,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说话。 进得屋内,刘綎便请高务实坐下,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向他介绍起这位“飞龙皇帝”的事迹来。 高务实本来对此人毫不知情,只能听刘綎讲述。原本他心里估摸着这位所谓“飞龙皇帝”,大概也就是几个愚夫愚妇弄出来的搞笑造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造反是真,但却丝毫不算搞笑。 张琏,饶平下仓人。初为库吏,盗库银,杀人亡命,投靠贼郑八为乱,在朝廷的档案里头,当时被归类为“剧盗”。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满足于为盗匪,竟然还做起了更大的买卖。 这张琏在饶平县衙当库吏时,便悄悄刻制了一枚印玺,上书四字:“飞龙人主”。并私下将此印玺藏放在县城四方塘中。接着便神秘兮兮地与人说:“吾夜中做梦,见天上掉落一宝物于塘中,仙人又托梦说谁能获得此物,便是真龙天子。” 这种过去造反辈玩腻的把戏虽然毫无新意,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却也是一桩新鲜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县城。很多人信以为真,大概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吧,居然纷纷下池摸拾,但谁也找不到。这时张琏见酝酿得差不多了,便也邀几人去四方塘寻找。 这块玉玺本就是张琏所藏,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久便被他摸捞了上来。张琏获得此玺,在这些愚夫愚妇眼里,就等于上天授予了帝王符兆。人们惊愕之余都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纷纷跪下叩拜。就这样靠着这种老掉牙的小把戏,张琏居然就成了当地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了。 有了名头就好办大事,接下来,张琏便“杀族长,投奔大埔郑八”。 大埔,此时属饶平县清远都滦州都之地。嘉靖三十七年,族长见张琏有造反之意,恐以后危害乡里诛连家族乃再三劝说,希望张琏不要叛逆,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顺民,并扬言若不听从,就要将之驱逐出族。 张琏帝王野心已起,怎耐得住这般“欺辱”?于是怒杀族长,登高一呼,率追随者投奔大埔郑八(此人是白扇会起义首领)并做了副寨主。郑八死后,因张琏“行侠仗义”,威望最高,且有帝王符兆在手,于是便被推为首领。各地叛军纷纷投靠,军队达十万之众,势力日益强大。 嘉靖三十九年,张琏与程乡林朝曦,梁宁,徐东州,大埔肖晚,罗袍、杨舜,小靖张公佑、赖赐,李东津等各路叛军联合,歃血为盟。并在家乡饶平上饶乌石建造城堡,在柏嵩关张项山筑“朱城黄屋”作宫殿。之后,张琏设坛祭拜天地称帝,号“飞龙人主”,改元“造历”,国号“飞龙”,并开科署官,封肖晚,罗袍为王,封林朝曦为大将军,其他人等皆得封赏。 柏嵩关位于广东饶平北部上善镇与福建省平和县九峰镇交界,地势颇高,高峰对峙,依山负险,垒石为垣,架两门相拱对照。相传昔年大明建此关时,关北有古柏凌空,故名“柏嵩关”。此乃扼粤闽通道之咽喉,乃是一将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处战略要地。 “飞龙国”建立后,张琏便加紧开始他推翻大明统治的计划。 嘉靖四十年,张琏调遣兵力,分三路出击粤、闽、赣、浙四省,命林朝曦率军三万余人攻打粤东诸府县;命肖晚、罗袍率等三万余人攻打闽西、赣南,他自己则亲率中军主力三万余人攻打闽南并沿海岸线直上攻打浙江。 飞龙军声势浩大,出征初期捷报频传,同时得到各地造反派的响应支援。肖晚、罗袍率军攻打闽西时,连城叛军首领包龙(鲍荣)、包凤(鲍虎)兄弟积极配合,互为呼应。肖晚、罗袍部连克永定、上杭、武平、长汀、长乐、连城,又绝断官军粮道,并乘胜攻打赣南之瑞金、宁都、兴国、万安、泰和等地;林朝曦部转战粤东,攻打潮州、大埔、梅县、兴宁及河源之龙川、和平等地;张琏亲帅叛军,四月占平和,六月陷云霄,八月破南靖,攻占漳州镇海后,又直指泉州、莆田、福州,乘胜攻占浙江龙泉。叛军锋芒所指,势如破竹,短短时间便攻陷县城数十处,整个飞龙叛军发展至二十万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下) 叛军在粤、闽、赣、浙四省边界的胜利,使朝廷大为震惊。嘉靖皇帝震怒之极,急诏命诸道会师,令提督两广侍郎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等调集军队。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张臬奏请借调广西“狼兵”十万,与广东、福建、江西官军会合,共调集了三十万大军。 六月,抗倭名将刘显、俞大猷分别奉诏领命,率官军兵分六路围剿“飞龙国”叛军。七月,胡宗宪兼制江西,获悉飞龙军几乎倾全部兵力出战,柏嵩关大本营兵力空虚,便命俞大猷急击。 俞大猷对此决策颇为赞同,谓:“宜以潜师捣其巢,攻其必救,奈何以数万众从一夫浪走哉?”(见《明史列传俞大猷》)。于是俞大猷亲率主力一万五千人,迅速奔袭、并登上柏嵩关最高峰处观察地形,他见叛军兵营依山环列数里,加之山上草木旺盛,宜以火攻。 俞大猷能与戚继光并列,且享有“俞龙戚虎”这般的美评,自然不是易于之辈,他指挥官军把扼下山各个路口,点火烧山,顷刻烈火肆虐,数百座军营被火吞没,朱城黄屋也化为灰烬。接着他又挥军上山,将留守叛军官兵乃至从贼家眷等一通好杀。 张琏得报老巢丢失,急忙回师救援,但俞大猷早有预料,因此他在返程途中又遭俞大猷伏兵而大挫。尔后,按察副使冯皋谟采用攻心战术,派官军到各路叛军营寨,以喊话、射传单、发恳恻票(投降凭证)等方式动摇军心。大明正统毕竟深入人心,因此这种办法颇有效果,有几个中级军官(江满清、李逢时、郭玉镜)悄然叛变,俞大猷又命其返营作内线。不数日,俞大猷计诱张琏出战,叛军再次遭受重创,一千二百多张琏军主力被当场斩杀。 嘉靖四十二年,罗袍再次率叛军由箭竹隘(隘岗上)进攻永定县城,攻城时适逢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无法渡过,撤走时又遭官军包围攻击,又是一场惨败。 林朝曦见二路主力均被打败,本部力量损失过半,便约河源另支叛军首领黄积山一同反攻,官军斩杀黄积山,后来林朝曦余部在阴那山一带被明将徐甫宰所率官军消灭。 至此,张琏三路叛军均在大明官军的强大攻势下被打败了。 按理说,张琏既灭,他的故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了才对,然而刘綎接下来说的事情,让高务实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有些棘手。 这个关键的麻烦就在于,张琏自己究竟是被杀了,还是逃掉了。 也不知道是刘綎这个人对人的防备之心比较差,还是高务实看起来真的“人畜无害”,他居然想也没想,就对高务实说起了一桩如果非要上纲上线,甚至能扯到“欺君之罪”的大事。 刘綎面有忧色,道:“当日张琏所部全灭,我父与俞公俱有争夺俘琏奏捷之意,双方都派兵大肆搜寻清点,但我父当时距离张琏所部略远,只抓到一批张琏亲兵,俞公那边倒是宣称他所提前招安的叛军叛将江满清擒获了张琏,然后俞公将其‘磔于市’……但此中却似乎还有隐情。” 高务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道:“什么隐情?” 刘綎叹了口气,道:“听说当时江满清拿下张琏后,意图自己居功,而叛军的另一叛将李逢时把张琏被擒情况通告给了俞公,俞公于是派兵前去江满清山寨将张琏劫去。同时,叛军降兵和广东兵因之还发生了械斗……” 高务实以手扶额,一副“真是日了狗”的模样。 刘綎又道:“这里的问题是,若能擒拿张琏,按当时赏格,便可赏万金、封万户。江满清擒拿张琏后,为何不马上献给官军而留在山寨,引起我军之间的抢夺乃至械斗?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各路官军为了邀功领赏纷纷报捷。高公子,战争中死人无数,再说先帝和朝中大臣谁都没见过张琏,就算随便抓一个与张琏相貌相似的人杀了,然后上报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父亲一直认为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报战功。” 高务实皱着眉头,问:“先不要说那些,子绶兄,我问你,令尊报捷是怎么说的?俞公报捷又是怎么说的?” 刘綎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父亲报捷只说擒杀张琏亲兵数百,据他们表述,张琏已死于乱军之中,尸体首级已然无处寻找;俞公的报捷方才已经说了,就是以反间计擒下,然后被俞公下令所杀。” 高务实皱眉道:“这般重要的钦犯,俞公不献俘与朝廷,在京师明正典刑?俞公为将多年,岂会犯这等错误?” 刘綎摊手道:“问题就是当时因为抢夺张琏,官军内部起了争斗,甚至出现内讧,因此俞公的解释是必须立刻将之斩杀,否则恐引发更大的麻烦,后来朝廷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哦,这倒也的确是个理由,但问题在于……当时江满清抓到的那个张琏,是不是就是真的张琏? 高务实一贯是个阴谋论者,他觉得这件事可能不简单。譬如说这个叛将江满清,如果他是个双面间谍,假意投降了官军,但实际上只是给张琏做掩护,宣称自己抓了张琏,但其实却是拿个假货忽悠官军,而官军上下谁也没见过张琏的模样,就很有可能信以为真。再加上官军后来自己发生了内讧,俞大猷为了平息事态,顾不上仔细查证此张琏是否彼张琏,先杀了再说,那么这件事的真相就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了。 这样一来,刘显的上报是“张琏死于乱军”,俞大猷的上报是“张琏已被处死”,但无论他们俩说的谁对谁错,对于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的嘉靖帝而言都无所谓——既然这叛贼左右都是死了,究竟死在何处、死于谁手,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剿灭叛军,他要的是张琏已死! 可是,刘綎作为刘显的长子,显然听过刘显对此战的说法,因此深知这个张琏没准根本就没死!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刘綎:“你该不会是怀疑曹淦就是张琏?” “那倒不是,张琏的确切模样我虽然不知,但对他的相貌,官军方面当时都是知道一些特征的,譬如说他应该是个三角眼,而这曹淦却是一对豹睛环眼。”刘綎说道:“我之所以在他一提张琏就感觉不对,是因为曹淦的口音!” “口音?”高务实微微回忆了一下。 刘綎却是个急性子,立刻道:“高公子可知,我父原是南昌人,我也会说江西话,而那曹淦虽然说着一口北方调,却总有些许江西味,换做别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我恰恰就是祖籍南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上) 曹淦说话带有江西腔?如果是这样,那刘綎的怀疑就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曹淦原本可能是那叛贼张琏的属下?” “我看很有这样的可能。”刘綎虽然大大咧咧,此刻也有些面带忧色:“毕竟事涉谋逆,高公子,你看这事儿我们是不是先跟我父亲知会一声?”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忙,我们先确认一下再说,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走,子绶兄,我们再去与曹淦谈一谈。” 刘綎心道:这高公子胆子倒是真个不小,不过……也罢,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人知晓,我就当自己只是个护卫又如何?万一真是反贼余孽,待会儿我再禀报父亲也不迟。 于是两人再次返回关押曹淦的厢房,曹淦此时倒是淡定得很,虽然全身被绑,却还面色平静的在闭目养神。 “曹大当家倒是悠闲。”高务实见状笑道:“要不,咱们干脆摆上几个小菜,烫上一壶小酒,好好聊聊?” 曹淦这才缓缓睁开眼。他先看了高务实一眼,又打量了刘綎一眼,嘿嘿一笑:“曹某倒是无所谓什么小菜,不过若是有酒,那倒是不错。”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真的转身去到门口,叫过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韦希旻,让他去准备几样下酒菜,再弄两壶烈酒过来。 三慎园作为张氏别院,有随时待客的准备,所以这点要求好办得很,更何况韦希旻现在生怕自己没了差事,要渐渐在三慎园的新主人面前失宠,更是尽力表现自己的能力,因此连忙表示马上就能办妥。 高务实回到厢房之中,对刘綎道:“子绶兄,一会儿我请曹大当家小酌几杯,劳驾你给他松个绑。” 曹淦和刘綎当然都清楚高务实为何不亲自给曹淦松绑——他对于曹淦而言毫无抵抗之力,万一又被扣为人质了怎么办?而换做刘綎去就无所谓了,别说曹淦有伤在身,就算无伤无痛,他曹大当家在刘綎面前也讨不了半点好处。 刘綎叹了口气,其实他是不太赞同放开曹淦的,虽然论武艺,自己就算面对两个曹淦也敢说毫无畏惧,但既然等下高务实要请曹淦喝酒,那自己就肯定是充当保镖角色的那个。刘綎虽然自负武艺,但觉得自己的武艺更长于战阵杀敌,干保镖这行还真不是特别自信,而眼下父亲有求于高公子,万一这回当着自己的面还让曹淦伤了他,那自己这张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但想归想,既然陪高务实来了,现在这档子事又是高务实所主导的,自己也只好配合——毕竟高务实敢这么做,本身也是对他刘綎的信任,刘綎这个耿直少年自认为要对得住这份信任。 刘綎上前解开了曹淦身上的绳索,却丝毫不掩盖对他的不信任,冷冷地道:“姓曹的,高公子对你算是以德报怨了,要是你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想法,到时候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曹淦也以冷笑相对:“若是不敢,何必解绑?” 刘綎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就凭你,也配质疑小爷我不敢?哼,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养好手伤之后再找小爷比划比划,小爷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曹淦盯着刘綎的眼睛,刘綎也盯着曹淦的眼睛,这两个人要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对方应该都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子绶兄尽管放心,我看曹大当家是个明事理、懂进退的人,不会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来。” 刘綎自然不会给高务实摆脸色,闻言狠狠瞪了曹淦一眼,便退到高务实身边。 曹淦却斜睨着高务实,一脸嘲讽地道:“高公子既然说我明事理、懂进退,不会做什么不明智的事,为何却不敢上前一些?” 高务实却不是个面嫩之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那却不同,我在曹大当家够不着的地方呆着,曹大当家自然会明智,可我若是自己送到曹大当家触手可及之处,无论曹大当家你明不明智,我自己首先就不明智了……难道曹大当家没听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么?” 曹淦哼了一声:“读书人要找借口倒真是容易,怕就是怕,居然还有道理了。” 高务实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曹大当家,我遵从圣人之言,你却小觑圣人之言,此所以我虽稚子,可畅行四海;你虽悍勇,只蜗居山野之理也。” 曹淦大怒道:“你能畅行四海,靠的是你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我蜗居山野,只是因为遭人陷害!关他孔老二屁事!” 高务实挑了挑眉角,反问道:“遭人陷害?这倒是奇了,难道你曹天王不是横行北地多年的百里峡响马贼酋?” 曹淦忽然警醒:“你小子想探我的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我只是见你一身武艺不凡,更兼胆识可贵,不想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交给顺天府,白白坏了性命,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曹淦冷笑道:“小子,莫要以为只有你们读书人才会那些阴谋诡计,你不就是希望把我忽悠住了,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整个百里峡千余人众,给朱家皇帝献上一份大礼么?真当我猜不出来?” 刘綎在一边听得心头一紧,暗道:糟糕,这姓曹的看着是个粗坯,想不到脑子却灵光得紧,高公子这招降的买卖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谁料高务实却不急不忙,微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想必也该知道我三伯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向是百请百准。那你何不再想一想,任你那百里峡如何易守难攻、如何兵强马壮,我三伯若真要剿平,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曹淦脸上乱草一般的虬髯无风自动,一对环眼盯着高务实:“你待如何?” “我没打算如何啊。”高务实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原本只是想给你们找条出路,奈何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曹大当家,你怎么就不想想,我被你们百里峡响马堵在京郊,又是打又是掳,差点就送了小命。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还能瞒得住人?我三伯、大舅何许人也,我这个做晚辈的在京师差点给响马杀了,他们于公于私,恐怕都得拿你们百里峡开刀吧,否则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下) 曹淦听了这番话,心里没来由有些后悔,暗道:当时还真是冲动了些,我自己深恨这些当官的不打紧,却不想这样一来便害了整个百里峡数百弟兄,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见他眼珠乱转,神色却隐隐有些懊悔,知道此人心中必有顾忌。再联系到他自从被擒,根本没有表现得如何惊惶,甚至还敢再三嘲讽自己,可见他不是担心自身安危——那么他担心的就只能是那些百里峡的响马贼众了。 高务实心中一宽,暗道:有牵挂就好办事,怕就怕那种心性凉薄,偏又悍不畏死之徒,既然你牵挂百里峡的属下,那我这劝降大计就算成了一多半了。 曹淦眼珠转了一会儿,最后目光仍是落在高务实身上,并且下意识握紧了拳。 刘綎立刻踏前一步,森然道:“我劝你不要心怀侥幸。” 曹淦肩一垮,颓然松开拳头,眼中露出挣扎之色:“高……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样?”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曹淦仍是一脸颓然:“我的故事有甚可说?” 高务实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再做别的表示。 曹淦长叹一声:“当年也是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年如何,我不知道,但眼下我并非欲为刀俎,你也未见得就会被当做鱼肉,你方才说你遭人陷害,所以沦为响马,我想听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高务实仗着自己身边有一尊杀神坐镇,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曹淦又叹一声,闭目思索数息,才道:“你们二人方才单独出去那么久,想必是已经猜到我曹淦与昔年飞龙人主张琏有些关联了,是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是。” “既然知道,你还说能救我?这可是谋逆大罪。”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 高务实依旧神色淡淡,道:“你若便是张琏本人,那没得说,别说我高务实救不了你,便是我三伯、大舅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你出言张目。” 曹淦仍然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怎知我不是张琏?” 高务实笑道:“张琏虽是逆贼巨寇,但好歹也是曾经聚众数十万的枭雄之辈。他本是广东潮州府饶平人,你虽然学会了一口北方官话,隐约却带江西乡音,两者如何一人?况且张琏乃在粤赣闽浙四省聚众造反,掀起偌大战事,手底下少不得也有些个能人异士。东南沿海之地私自出海者极众,他战败之后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倘是未死,大可以乘桴出海而逃,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地厮混?再有,他既然曾敢僭位称帝,纵然失败,又如何肯甘心屈居一隅之地为响马多年?曹大当家莫非欺我年幼无知,连这点因果缘故都想不明白么?” 曹淦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务实,他实在想不通高务实这小小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自己这点老底居然被他轻轻松松掀开了大半,一通分析也是丝丝入扣,简直见了鬼了。 “哈,哈哈,你若是年幼无知,我曹某人这颗脑袋算是白长了这么些年。”曹淦叹道:“不错,我自然不是飞龙皇帝,不过曹某当年的确是在飞龙皇帝麾下效力。”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飞龙皇帝,你若还念着百里峡那些人的脑袋,最好称呼他为张逆,或者直呼其名张琏。” 曹淦憋着气不肯回应。 高务实又道:“这么说起来,你原本是张琏部属,张琏战败之后你流窜逃亡至北地,又干起了响马,也算是老本行……可是,这里头哪有什么冤屈?” 曹淦冷笑道:“我若是飞……张琏的嫡系,那自然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无论战死也好,被俘也罢,朱家皇帝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曹某人也是胯下带把的汉子,自然别无二话。可是,嘿,曹大爷我原本是江满清那厮麾下的左膀右臂,他临阵反水去打张琏,趁乱拿下张琏之后,又想独占大功,谁料最后引得官军内讧。” 曹淦面色一阵狰狞,咬牙道:“我原本就不愿干这种出卖自家人的事,只是当时江满清势大,老子手头不过四五百人,明的拗不过他,只能来暗的,趁着他们几方狗咬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人放跑了张琏!” 高务实面色微微一变,与刘綎对视了一眼,却见刘綎眼中已经明显流露出了杀机。高务实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等等。刘綎眼珠一转,仔细打量了曹淦一眼,看起来就仿佛在琢磨着待会儿应该朝他身上哪处位置下刀一般。 曹淦却恍如不见,神色中仿佛有些恍惚,自顾自继续道:“想当初老子在家乡犯了事,带着老母一路流落到广东,我当时听说跟人出海只要不怕死,就可以挣大钱,本想学着那些潮汕人出海谋条生路,可惜尚未成行,我那老娘便因为又饿又病没熬过去。可怜当时我身上只有七文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我记得清楚,那日张琏偶然行至,见我落魄得连葬母之资都凑不出来,二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将老母风光入葬。” 曹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高务实:“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条命?我是不是该还他一条命?” 任高务实心如坚铁,此刻见到曹淦这么一条悍不畏死的莽汉说到此处竟然豹眼通红,也只能轻声一叹,稍稍放松了语气,问道:“你放了张琏,后来呢?” “后来?”曹淦冷笑一声:“他们那些人,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谁也不知道张琏是我放的,我自然装作毫不知情,继续跟着江满清。再后来,江满清这厮大概是因为走失张琏,又害得官军内讧的缘故,居然只落了个百户身份,手底下的兵要裁掉十之八九。直娘贼,老子在他手下又一贯不大听话,他就想将老子裁掉……” 曹淦忽然面露狰狞:“要裁掉老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想些歪门邪道,说老子意图不轨……直娘贼,老子若真是意图不轨,难道当时不会跟着张琏一走了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上) 曹淦这么一说,刘綎倒是接过了话茬,问道:“我倒是也挺奇怪,那张琏既然对你有大恩,而你也还了他的恩情,按理说你们俩这样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跟着他走岂不是比跟着江满清那厮要好得多?” “问得好啊!”曹淦忽然一脸恨恨地看着刘綎:“我跟着张琏走倒是容易,只要张琏还有一口吃的,我就少不了一口汤!可当时我弟弟尚在江满清身边,他跟我乃是一母同胞,我若一走,他就必死无疑,你是让我卖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去跑路?” 哦,这就很尴尬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前几天正是被刘綎给生生揍死的。 高务实也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说起来,高务实并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心性,不至于中二到认为世界非黑即白。在他而言,曹淦就算干过再多的坏事,只要不是对他高某人犯下的罪,而此人又对他有用,那么高务实就依然有可能考虑用他——前提是用他不会导致将来其他更大的坏处。 说到底,高务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他对于自己的道德要求可能还稍高一些,但对于自己打算用的人,则除了民族大义之外,其他很多世人眼中的道德罪,对他而言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至少,是可以给个机会让人能改过自新的。 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种穿越带来的自负——我来自更文明的时代,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可以高一点,但对于你们这些人,就无所谓了,只要能用就行。只要能用好你们的长处,帮我达成目的,其他小节暂时放一放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至于我的目的?哈,我说了你们也理解不了! 就是这样的优越感,让高务实下意识里并不太关注一个人此前犯过什么错,只要你归于我麾下之后能够好好表现,我就敢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挽救大明,或者甚至说是挽救中华文明传承的大义面前,这些事情微不足道! 造反怎么了?高务实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明朝的时候,不也照样考虑过造反这条路?只不过是权衡之后觉得造反对整个民族造成的伤害过大,不如从上到下的改良来得温和、稳妥,这才没有选择走造反的道路。 可是,既然自己这个穿越者会权衡要不要造反,大明的“当代人”难道就没有这个选择权?说到底,底层老百姓但凡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谁脑子坏了豁出性命玩造反?这又不是后世打游戏,玩死了也不过就是重新读档,这造反要是玩失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但眼下问题在于,曹淦如果跟刘綎不能和解,那么这个人用起来就很有麻烦。至少高务实目前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曹淦的作用能跟刘綎相比,而刘綎在杀曹淦他弟弟这件事上,又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如果要公允一点说,甚至还应该赞他一句侠肝义胆、见义勇为。 高务实眼下犹豫就犹豫在这里,他不怕曹淦当过反贼,也不怕曹淦放走过张琏。 反贼已灭,张琏已逃,历史证明这群人根本没有危及整个大明的能力,所以高务实丝毫都不担心这个。至于隐瞒下曹淦的身份,捂住这个盖子,他高务实眨眨眼的时间就能想出至少两三个办法来,所以更加不叫事。 真正麻烦的是曹淦如果始终一副要跟刘綎死磕到底的模样,那么高务实要用他,就要担心刘綎的态度,而实际上刘綎不但在武力上能够碾压曹淦,现在还跟高务实一样掌握了曹淦的“黑材料”,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曹淦置于死地。 高务实可不愿意在花大力气挽救和培养一个人才之后,却发现没过多久这个人就被自己更加看好的帮手给干掉了。 当然,高务实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的态度:只要曹淦能在拿下百里峡这件事上帮上忙,那我就尽管先用着,等百里峡响马被自己收编、整训完毕,曹淦是死是活关他高公子什么事? 想到此处,高务实稍稍瞥了刘綎一眼。他觉得刘綎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爆发的迹象,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在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是单纯的利用曹淦,目标仅限于拿下百里峡,至于事成之后,玩一手过河拆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高务实却并不想轻易浪费一个底子不错的人才——这曹淦迭经大战,又有指挥骑兵(响马贼)的经验,正可以和高陌形成步骑搭配,对于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班底是很有作用的。毕竟刘綎虽强,却肯定不会成为高务实的私兵头目,他的作用必然是领兵保卫大明而不是保卫高务实的个人产业,高务实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就在高务实还在苦苦思索怎么给他们俩解开这个看似死结的仇恨的时候,刘綎却嘿嘿一笑,对曹淦道:“你不必提醒我,虽然小爷杀的人够多,但你弟弟的死,小爷还没那么快就忘了。而且,就算那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小爷我肯定还是会杀——他那是咎由自取。” 意外的是,曹淦只是冷笑了一声,道:“他的确取死有道,但不论如何,对曹某来说,这笔账不能不算。” 刘綎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在意,反倒有些诧异地问:“哦?你居然也觉得他取死有道?” 曹淦一脸漠然,道:“我三番五次严令不得欺辱良家女子,每次派他们出去收粮之后都给他们三天时间去窑子里解决,他仗着是我的亲弟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事儿我要是知道,他也一样讨不了好。” 刘綎听了,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哟,这么说,你他娘的倒是……倒是那个什么来着?义匪喽?” 曹淦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是出身官军,名头未必比老子干净。” 高务实心道:这话说得只怕不假,历史上刘綎对缅甸作战的时候,手段那叫一个狠辣,估摸着比后世臭名昭著的三光政策也强不到哪去,更别提刘显父子平都掌蛮之战,他们父子二人玩了一手空前绝后的“灭族”,把都掌蛮整个民族直接从地球上给抹掉了。 虽然说都掌蛮的确是终明一朝不停地“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玩了无数次之后,的的确确是把朝廷完全给惹毛了,不过灭族这种操作……在高务实看来也还是太狠辣了一些。要是换做高务实来处理,把他们迁往内地,打散到百八十个县分而居之,了不起两三代人过去,这个人口本就不算多的民族自然也就被同化掉了,何必非要干这种光听起来都觉得汗毛倒竖的笨事? 可能这就是杀人见血和杀人不见血的差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下) 刘綎听了这话,却只是冷哼一声:“小爷我如何带兵,还轮不到你这手下败将来置喙。” 高务实见两人越说越僵,只好出言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百里峡的生死存亡,此刻均系于阁下一念之间,阁下拖延越久,百里峡就越是危险。” 曹淦冷笑道:“我拖延了吗?你说要听我的故事,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给你知道了?” “那好吧,咱们言归正传。”高务实耸了耸肩:“你放走张琏这件事,我可以想法子给你遮掩过去,但你又是怎么从江满清处跑到北地,做起响马来的?” 曹淦狐疑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放走张琏这事儿,你能给我遮掩过去?”别说曹淦,连刘綎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模样,心中暗道:高公子这话应该只是随口一说吧?或者就是先拿话稳住姓曹的,根本没有真去做这件事的打算?是了,必是如此。 高务实却是一脸无所谓,道:“有些事情,在你们来看可能很严重,也很麻烦,但在我看来却很轻松,很简单。就譬如说曹大当家放走张琏这件事,按着你们的心思,大概觉得‘事涉谋逆,其罪族株’是吧?” 刘綎和曹淦头一次取得一致,异口同声地反问:“难道不是?”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一脸厌恶地别过脸。 “所以说你们只适合战阵对敌。”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而我就敢说,只要曹大当家自己今后对此事绝口不提,朝廷上上下下别说本就不会知情,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乐意去追究。”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曹淦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而刘綎则实在忍不住问道:“高公子何以如此笃定?这可是……这可是……” 他不说高务实也知道,无非还是那句“事涉谋逆,其罪族株”。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刘綎道:“子绶兄,我问你,你觉得,令尊愿意让这件事闹得举世皆知么?” “家父?”刘綎诧异道:“此事与家父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高务实解释道:“早前令尊和俞公联手击破张琏,令尊是如何上奏朝廷的?他说臣率部大破张琏亲卫,斩杀无算,张琏或已死于乱军之中。子绶兄,令尊这种上报奏捷的方式,在我朝比比皆是,寻常看来自然无足轻重,但这是建立在张琏此人真个已死或者遍寻不着的前提下,一旦出现张琏成功潜逃的确凿证据,则令尊此奏便有蓄意欺君之意……你懂我意思吧?” 刘綎惊得面色大变:“我父亲只是说张琏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也没说肯定死了啊,怎么就蓄意欺君了?” 高务实本来就是存心吓他,闻言耸了耸肩:“令尊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战功加点彩头,看起来更漂亮些,平常而论自无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张琏潜逃一事一旦暴露,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个都跑不掉责任。这时候大家会怎么办呢?只会想着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而令尊作为主将之一,他自己上奏说了一句张琏或许已经死于乱军之中,那么其他人就会找到推卸责任的机会,说‘我本来还想详查的,但刘将军说他已死,我就没有多事’——你看,令尊就这样被人卖了。” 刘綎目光有些呆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那些文官肯定会这么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高务实再加一码,继续道:“而且,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是令尊一个人,譬如说俞公,他的麻烦就更大,因为他上报说的是张琏已被他明正典刑。你想想,如果忽然之间,有人证明张琏居然跑掉了,俞公会怎样?” 刘綎愣愣地道:“那只怕要坐实欺君之罪。” 高务实点点头,肯定道:“所以俞公对于泄露此事之人必然大为愤怒……其余涉事官员,无论文武,甚至包括当时在朝中主事的阁老、部堂等大员,说起来也都会是这般态度。” 刘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那可就麻烦大了,南方几省的军方大佬要得罪大半不说,还要得罪不知道多少文官,至于阁老、部堂级别的大员,刘显莫说得罪一群了,就算只有一个,那也得罪不起呀!瞧瞧上次才不过得罪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就闹得差点丢官,这要是得罪到了阁老?那怕是要丢命! 刘綎战场之上威风八面,政治斗争的水平就完全没法及格了,被高务实这么一吓,战战兢兢求教:“高公子,那这件事……却该如何是好?” 高务实小手一挥,大包大揽道:“无妨,我自会帮你们安排好,子绶兄无须忧虑。” 又转头朝曹淦道:“曹大当家还有什么疑问么?” 曹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没,没有,高公子……家学渊源,曹某无话可说,实在是服了。” 他顿了一顿,道:“其实曹某当时被江满清诬陷之后,因本就是降将身份,自忖没人会帮我说话,便也没多想,带着我那弟弟就连夜逃了。哦,对了,当时我们不在南方,因为时值倭寇进犯淮北,所以江满清所部全部都被调往凤阳巡抚麾下,我当时身在下邳……” 高务实听了他的叙述才知道,当时他在下邳跟随江满清剿灭倭寇,由于有多路大军由南至北包抄从海上直插徐州方向的倭寇,因此往南逃等于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往北方逃窜。后来曹淦兄弟二人顺着运河一路逃到霸州,阴错阳差之下娶了一房妻子,谁料他那妻子出身居然不是寻常人家——曹淦的岳父竟是霸州著名响马首领之一,正是因为看上曹淦的能力,才将女儿嫁与他为妻。后来他岳父在某次与别家响马火拼之时遭了暗算,曹淦便以女婿身份成了他们这支响马队伍的大当家。 不过曹淦毕竟是个外来户,自问在霸州当地混不下去,或者即便混下去也没什么前途,于是带着妻子和队伍“开辟根据地”去了——他很快打败和吞并了原本盘踞在百里峡的一支两百左右规模的响马贼众,成为百里峡新的大当家。 由于曹淦深知响马要想有活路,就不能对当地民众欺压太甚这个道理,因此对百里峡响马贼众管理还算严格。也正因为如此,百里峡响马盗虽然活跃了好些年,原本官府都已经有心思要去剿灭了,但结果这几年百里峡附近反而安定了不少,于是剿贼一事又渐渐耽搁了下来,竟然使得曹淦领着偌大一帮子响马逍遥了好几年,直到这次出事。 听完曹淦的话,高务实心里渐渐有了底:此人还是可以一用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他跟刘綎之间的杀弟之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上) 麻烦只剩下一个,但疑问还有一点。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以霸州响马旧部为恃,入主百里峡,两方合并之后实力大涨,手底下人马近千,想必如今百里峡还有不少响马们的家眷,至少得有数千人之多。这人吃马嚼的,消耗想必十分巨大。而同时你又说了,自你入主百里峡后,对附近百姓骚扰并不甚重,以免引起官府注意……那么,你是如何养活这么大一帮子人的?你可别跟我说是在百里峡那层峦叠嶂的山沟沟里头开荒种田。” “高公子,你还别说,百里峡虽然是山沟沟里头,但田地我还真开过一些,只不过那点田地真要计较的话,确实没什么大用。”曹淦这会儿态度好了很多,看了刘綎一眼,面上有些犹豫,只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百里峡另有生财之道。” 刘綎一脸不屑地别过脸去,嘟嚷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多不起了?老巢周边不好意思抢了,无非就抢去劫商旅呗,还说什么另有生财之道,德性。” “你!”曹淦环眼一瞪,但又强行忍住,同样别过脸懒得搭理。 高务实看着曹淦,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曹大当家,你的情况,我已大致有了些了解,而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怎么样,是听我一句劝走回正途,还是负隅顽抗,来个鱼死网破?” 曹淦面色有些挣扎,犹豫良久,才突然道:“高公子,你这一手玩得的确厉害,姓曹的现在欲进没得进,欲退没得退,只能任你宰割了。” 高务实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是真为了你们好。” “且慢,高公子,我还有两个问题必须先问过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他说完这话,又怕高务实误会,补充道:“事关重大,曹某不得不先问个明白,还请高公子恕罪则个。” 高务实依旧保持着微笑,摆摆手道:“无妨,曹大当家尽管问吧。” 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高公子能否保证,定能将我等身份洗白?” 高务实面色不变,道:“你与你最亲近的部署,但凡忠诚可靠或有一技之长者,日后可为我家丁;关系稍远或能力平平者,可为我三慎园长工;余者皆可成为三慎园之佃户。但我须得提前申明,我未必有地给他们种,不过只要尚能动弹的,我大概都能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至于孤老、残疾等无力劳作者,我可出资养活,但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曹淦面色一松,抱拳道:“谢高公子仁义。”高务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肯让他们成为他的家丁、长工或者佃户,那就是肯为他们洗白身份背书了。虽然这么偌大一帮人要洗白身份按理说应该很难,但冲着高务实此前表现出来的智慧看,此人对大明官场理解之深远不是自己可比,他既然能答应下来,想必就是确有把握。 至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说真的,都已经超过了曹淦的预期。在这个时代,可千万不要以为做家丁很丢人,家丁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等同于“亲信”!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家丁是一件颇有前途的行当,做大人物的家丁就更是如此了——高务实自己当然还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架不住人家家世显赫啊!别的不说,人家现在一句话就能决定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这不算大人物,什么算大人物?对他曹淦而言,这就是大人物! 高务实又问:“曹大当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曹淦苦笑一下,道:“高公子想得周全,我想问的话被高公子不问而答说清楚一大半了。另外就是,曹某有些不解,以高公子的身份,为何执意要……要……”他似乎一下子想不出应该用一个什么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局势。 “你是想问,我为何执意要……收编你们一群响马?”高务实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曹淦心里一咯噔,但事已至此,还是点了点头。 高务实忽然朝刘綎望过去,神色淡然而坚定,道:“子绶兄,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曹大当家说,你可否稍稍回避?” 刘綎先是一怔,继而大吃一惊:“高公子,此人昔属反贼,今是响马,实非良善之辈,你单独和他说话太危险了!” 高务实却露出微笑,摇了摇头:“道理都已经说通了,以曹大当家之智,不会做什么蠢事的,子绶兄可尽管放心。” 刘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公子,你是何等身份,何必为了一个区区百里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高务实稍稍有些为难,他虽然认为现在的曹淦不可能会再对他做出什么人身威胁,但刘綎此番本就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站在人家的立场,不肯让自己冒险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令刘綎和高务实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曹淦忽然站起身来,刘綎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一对虎目猛然朝他盯了过去,就看见曹淦对着高务实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来,叩首道:“小人曹淦,见过少爷。小人愿拜于少爷门下为奴,今生今世,绝不反悔,如有背信弃义之举,小人愿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刘綎捏着拳头,怔怔地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高务实却趁机上前几步,亲手将曹淦扶了起来,满面笑容道:“起来起来,曹淦,你既然入我家门,有些事情就好办了……”然后转过头,对有些发懵的刘綎道:“子绶兄,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将来他在我家中做事,我总不能每次都请你在我身边看护吧?放心,放心。” 刘綎见曹淦被高务实扶起之后,果然只是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候着,并无一丝要反手一击的意思,不管承不承认,高公子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高公子,我且在外相候,你……若是有事,只要叫上一声,我瞬息便至。”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又对曹淦道:“姓曹的,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逼我动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下) 刘綎走后,高务实便笑着道:“若是我猜得没错,百里峡的生财之道,大概是在北边?” 曹淦大吃一惊:“你……少爷怎会知晓?” 这一声“少爷”,可是在没有刘綎在场的情况下叫出来的,高务实心里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是曹淦的反应。 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百里峡真正赖以为生的买卖,真的是和蒙古人交易。 高务实并不是和朝廷里面的某些大臣一般,持着坚决反对和蒙古人进行任何商贸的思想。在高务实看来,明朝对蒙古的贸易不仅有利可图,甚至因为大明有着完全碾压蒙古的巨大经济体量,大可以达成利用经济手段来控制蒙古各部的目的,因此他不仅支持对蒙古进行贸易,而且希望大力扩大这种贸易的规模,直到蒙古各部形成“离开了大明根本没法活”的严重经济依赖。届时的蒙古,说是大明臣属,有何不可? 这才是高务实前世作为一个小小政治人物所养成的思维定式:能用经济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政治手段;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军事手段。 我坚持要有能打死你的能力,但我同时坚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开打。毕竟,打仗这种事,第一难免损耗太大,第二难免出现意外。 《孙子兵法·谋攻篇》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用经济手段逐渐控制蒙古,使蒙古渐渐为我所用,难道不比倾全国之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去打下蒙古来得划算?再说,即便打下蒙古,汉人难道去蒙古左建一个城,右建一个城?不适合农耕的蒙古草原,汉人得花多少力气去维持占领? 除非生产力和军事革命已经达到后世那般程度,否则高务实都坚持认为,以蒙治蒙才是长治久安的好办法。 更何况,蒙古人不仅可以跟汉人化敌为友,甚至还可以跟汉人成为战友:要知道将来说不定还有野猪皮会跳出来为患,需要蒙古朋友出兵和大明配合一下呢——当然,现在还不是朋友。 曹淦这么一问,高务实便哈哈一笑,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继续问道:“你们和蒙古人交易,你们卖什么,他们卖什么?或者说,你们是以货易货?” 高务实这么一问,倒是让曹淦有些兴奋起来了,道:“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可多着呢,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索、梳篦、米盐、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啥玩意儿都喜欢,啥玩意儿都要。”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咱们,收得也算宽泛,马、牛、羊、骡、驴及马尾、羊皮、皮袄这些,咱们也都收。” 高务实略微诧异:“为何我们还有水獭皮能出售?蒙古没有?”不得不说,高务实的对野生动物的了解不怎么样,他还以为蒙古那边各种兽皮应该都很是充足,连带制皮技术也很先进来着。 “水獭多在河流湖泊边栖息,蒙古那边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相比咱们就少得多了,再说他们平日以游牧为生,反倒不是经常去猎捕水獭之类的东西。而蒙古冬天颇冷,水獭皮对他们很是有用,再加上咱们汉人手巧,制皮精美耐用,因此蒙古人很喜欢找咱们汉人买水獭皮,特别是蒙古贵人们,都喜欢水獭皮。”曹淦解释道。 高务实又想了想,问道:“你们不卖那些铁锅之类的东西?” 曹淦摇头道:“铁锅这等物什,价格倒也不能说不划算,但官府、边军也有时候会查。小人是觉得,反正做其他买卖也能养活百里峡这一帮子人,犯不着为了几口铁锅犯禁,惹得官府侧目,自找麻烦。” 高务实赞道:“好,你这个想法很聪明。”然后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官市并不常开……你是走的私市这条线?” 其实蒙古人与汉人直接的贸易往来根本就没怎么断过,远的不说,就说大明,永乐年间,阿鲁台就与明朝开始了“朝贡贸易”,“岁或一贡,或再贡,以为常”。这种“朝贡贸易”属于官方间的贸易,主要出于蒙古封建主的请求。他们希望通过朝贡获得加倍的回赐,取得绸缎等他们自己生产不了却又很想享用的高档产品。 这种“朝贡贸易”与百姓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贸易是性质不同的商业活动,与游牧和农业两种经济之间的交换活动不可同日而语。马克思不是说过么,“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明初的“朝贡贸易”是与当时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的贸易方式。 到了明中期前后,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成化十六年,在《明史》里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消除了蒙古社会内部的割据和混战局面。嘉靖时,“小王子最富强,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称土蛮,分诸部落在西北边者甚众”。“年来收养残秽.兼之卤我生口,日滋月息,即令小王子、吉囊、俺答诸部落,可三四十万,视昔之奔命穷荒,不见马矢者,盛耶?衰耶”。 可见这个时期蒙古畜牧生产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一方面使得他们能够把更多的畜产品作为商品而用于交换,另一方面自身也出现了“部落众多,食用不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蒙古必然要萌发出对外贸易的强烈要求,以便用自己的畜产品来换取汉人生产的粮食及其他生活消费品。而当这种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时,蒙古统治者就只能发动战争,企图打开与汉人进行贸易的大门。“庚戌之变”其实就是这类战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段时期中,尽管蒙汉统治者之间经常发生武装冲突,民族间的战争时断时续,但其实在民间却已自发地出现了贸易活动,史称“私市”。 “私市”并非近来才有,实际上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出现了,“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尽管大明朝廷颁发了一系列的禁令,企图禁绝“私市”,但是蒙汉间的贸易活动是蒙古与汉人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并不是大明朝廷利用国家的强制力量所能窒息得了的。 错非如此,来年高拱怎么可能借机推动“俺答封贡”这桩大事?可见做这件事是有各种基础的,大明朝廷只要有个能够真正站在实际立场看问题的政治家,就一定会顺势而为。 私市,就是这种基础的一个具体表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上) 曹淦没料到高务实居然还知道私市,不过想想这位高公子——不对,现在应该说“自家少爷”了——才智惊人,因此总算没有过于失态,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便道:“少爷说得极是,小的常年率众出口外与蒙古各部会于私市,获利不少。这也是小的入主百里峡不过数年,便将百里峡拉扯到近千规模马队的原因所在。原本小的从霸州带去百里峡的马队也就三百来人,火并一场之后,百里峡马队加起来尚且不足五百。”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这曹淦果然颇有能力,凭借私市蒙古,不仅坐稳了百里峡头把交椅,而且数年间把队伍扩大了一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队伍还是马队,这就更加难得了。 要知道,百里峡是个山区,并不适合养马,养马所需的草料、豆饼甚至鸡蛋之类,估计大多都得外购,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才足以支持?就冲这点也可以看出,曹淦主持的百里峡响马私市规模一定不小。 于是他开口问道:“如此来看,你的私市规模甚是不小,但据我所知,嘉靖三十一年后,北地马市俱罢,朝廷严令不得与蒙古交易……边军难道因为你不贩铁器,就不查你了?” 曹淦笑道:“边军怎会查我?若无我在,宣府边军一年要少获战马近千匹!少爷,不是小的胡吹大气,昨日小的若非自陷死地,只消往宣府附近一跑,安全得就仿佛回了百里峡。莫说刘綎小儿一人,便是他领着兵马追过去,宣府边军也只会告诉他,说小的根本未曾去过宣府!” 高务实这次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但面上还是尽量维持镇定,问道:“哦?宣府边军……因为你的关系,每年便能多得近千匹战马?” “那是自然。”曹淦说到此事,一脸自傲:“北地自嘉靖三十一年之后,官府马市便完全停了,咱们大明这边若想再得蒙古马匹,只能在私市购买。但边军若是自己出面,却是买不到好马的,毕竟蒙古人也不是没脑子的傻鸟,他们平时愿意卖给边军的牲畜里头,马匹本来就少,不仅少而且都是劣马、驽马,用来载物拉车还勉强可行,若用来作战骑乘,那简直就是找死。” 高务实敏感的从这段话里发现一个大问题,忙问道:“边军自己也跟蒙古人做买卖?你不是说边军对铁器出关查得还是颇为严格么?” 曹淦哈哈一笑,道:“少爷,你道边军为何对铁器买卖查得严些?小的眼下反正也已经是少爷的属下了,这事儿也不敢欺瞒少爷:那边军之所以严查铁器出关,原因就在于他们自己便是售卖铁器给蒙古的大户!小的这么说吧,眼下从我大明流入蒙古的铁器,无论那铁器是成品还是铁锭、铁块,从边军手里流出去的,至少要占九成!” 高务实倒抽一口冷气,背脊骨都有些发寒,第一次有控制不住面色的感觉,冷着脸问:“边军如此肆意妄为,九边督、抚之辈难道竟无一人察觉?” “少爷,这哪是察觉不察觉的问题?”曹淦摇了摇头,道:“小的在宣府也算熟稔,说句不怕犯禁的话,那些个边军活得还真不如咱们百里峡的响马,小的都不知道朱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手底下的大头兵要是光靠那点军饷吃饭,只怕早就饿死完了。就这模样还禁这禁那,怎么可能禁得住?您刚才问九边,其他地方怎么样小的是不清楚的,也不敢乱说,但至少在宣府、大同这两处,就小的所知,无论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对边军这些做法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们也不敢说,更不敢上报——万一要是闹得宣大官兵暴动,那朝廷不杀个人头滚滚根本止不住事态发展!更何况,似俺答汗那样的蒙古人杰一旦知道宣大内乱,会做出什么举动谁都不敢打包票!只怕到那时,再来一次庚戍之变都未见得能打住。” 高务实真不知道眼下宣大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宣大,京师门户!而宣大边军居然自己就是铁器走私的垄断级主力!这京师防务难怪漏洞百出,我特么要是俺答汗,只怕连杀进京师的心都要有了! 也幸好俺答汗虽然雄才大略,却并没有认为如今的蒙古还有入主中原的机会,因而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要求大明开放官市,否则他要是野心勃发,只怕整个大明北地都要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戚继光虽能,可也只是蓟辽总兵,还要看住蒙古左翼(即察哈尔部、“大元朝廷”所在),况且手底下的正经戚家军满打满算也就几千的规模,纵然满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 难怪历史上一年后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王崇古、方逢时力主以和为贵,难怪高拱、张居正坚持俺答封贡!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之所以能在北地纵横多年,老巢甚至就安在京畿附近而不惧被剿,便是倚仗此事?” “那是自然。”曹淦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归附,倒是相当豁得出去,一点都没隐瞒的意思,道:“若非少爷身份委实未必寻常,小的又深知高阁老在朝中的地位……少爷,您想,小的既然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几百马队在京郊之地追杀刘显父子,怎会没有凭恃?” 高务实听得也是心头一阵后怕,暗道:这大明的军队简直没几支可靠的了,难怪几十年后,宣大这边的部队顶着“九边精锐”的名头,其实也就能调往内地镇压一下农民军,遇到野猪皮就是送菜,合着根子早就烂掉不知道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把话题稍稍一转:“蒙古人不肯卖马给边军,原因我倒是也能理解,可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你会把马匹转卖……或者转送给边军么?对了,那些马匹,你到底是转卖给边军,还是转送给边军?” “那自然是转卖,送哪里送得起?”曹淦忙道:“少爷,战马那个层次的马匹可不便宜,就算是小的拿货的价格,中等骟马也得作价八两左右,上等骟马作价差不多要十两左右,一年近千匹,那可就是近万两银子了,而且这还只是成本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下) 大明此刻银价颇高,万两银子的确是一笔巨款,送不起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高务实也不纠结这一块了,再次问道:“你既然是转卖给边军,可边军军饷有限得紧,他们拿得出钱来买马么?你成本价转卖?” “成本价也不行的,我还是得亏。”曹淦笑道:“那马匹在我手里哪怕只是过个手,总也要耗费些时日,如此马料、照养等花费都得花钱,再加上边军还得时常拖延些时日才能凑够货物,我怎肯成本价给他们?不过一般来说我卖得也不算贵,差不多一匹马加价二两左右也就是了,毕竟要顾忌和边军的交情不是?”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边军拿不拿得出钱这件事,少爷倒是有所不知。要想边军直接拿银子出来买马恐怕是颇有难度,反正这几年来边军都极少给现银。他们一般会拿其他物资冲抵货款,这些玩意儿范围很广,小的方才说过的那些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绳索、梳篦、大米、盐巴、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什么的,他们都会拿过来冲抵……这也是为何小的说没法原价卖马给他们的原因之一:他们这些货物太杂,不惟他们自己凑足货物麻烦,咱们这边计算起价格来也很是麻烦,总要浪费好些时日,那些养马的钱小的总不能自己掏了,没人会蠢到这样做买卖。”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而你又拿着这些货物去和蒙古人交易?” “那是,反正蒙古人什么玩意都要。”曹淦道:“不过其实这其中有些玩意儿小的也是不喜欢收的,譬如那些个寻常针线之类的便宜货,小的因为不喜欢要,一般给边军作价都很低。” 高务实略微好奇:“为何不喜欢要?蒙古人不缺这些小东西么?” “蒙古倒是缺,但能大量卖马给小的的人,都是在蒙古颇有身份之辈,他们怎会有兴趣买那些个针线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要的都是绫罗绸缎之类的好东西。至于那些寻常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大多只能拿去换些牛、羊、毛皮、马尾之类,而且不知为何,近年来蒙古人都不大爱卖牛了。” “哦?”高务实微微蹙眉:“不卖牛又是为何,你可知晓其中内情?” 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秃头,迟疑道:“小的不曾细思,不过估计是跟白莲教乱贼大量裹挟边地汉民迁往蒙古开垦田地有关。” 哦,是这事儿……这个情况高务实前世便有所了解,说穿了无非是一部分边地汉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活不下去了,被一些白莲教众想方设法弄到蒙古南疆开垦荒地种田。蒙古虽然以草原为主,但也不是说就毫无可开垦的土地了,因此有这样的地方划给治下的汉民,甚至弄出所谓“板升”来。 板升城这件事,在后世经常被拿来抨击明廷的统治不得人心,主要的说法就是诸如大明的农耕技术和一些手工技术乃至筑城技术和医术被“流传”去了蒙古,使得汉人自己的竞争力下降云云。 高务实对此的看法是:放屁。 为何? 君不知“文化输出”这个词么?高务实恨不得蒙古人更快、更多的接受汉人文化,加大筑城聚居的力度——今后才方便汉人统治! 蒙古人要是始终保持千万里游牧的风格,科技倒是没什么发展了,可汉人想要一个长治久安的边疆基本也就没戏了——他生产力越弱,就只能越发的依靠动不动来汉地打草谷来维持生计,人家又是以骑兵为主,抢一波就走。你长城虽长,难道真能万里设防? 大明经常出现被蒙古人抢一波就走,等到明军赶到基本就只能打扫个战场,原因何在?你跑不过人家啊!蒙古人又不打算长久统治他打下的地方,他们根本就只是为了抢劫一些生活物资,一点占城侵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能怎的? 所以,高务实一点都不反对蒙古人汉化,甚至恨不能亲自为他们谋划谋划怎么加快汉化力度才好!所以虽然明廷对边民北逃很是恼火,但高务实却一点不恼。他不仅不恼,甚至还想起另一档子事来。 蒙古每次向明廷申请开市,还会顺便提出让明廷给他们赠送佛经,乃至派出京师的大喇嘛去蒙古传教,而明廷对此似乎一直没什么兴趣,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生意都不肯做! 高务实要是能掌权,一定尽心尽力多印佛经,多派喇嘛给蒙古人传教!因为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基本就是个自杀教,或者至少也是个自残教——这倒不是说喇嘛教是让蒙古人自杀或者自残的邪教,它当然也是劝人向善的正经宗教,但是从国家层面而言,崇尚喇嘛教会严重损害国力和进取精神。 君不见喇嘛教在蒙古兴盛之后,蒙古人的荣光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么?虽然在原本的历史中,这里头还有满清减丁政策的影响,但喇嘛教导致蒙古人自废武功也是重要原因。 所以综合各种情况来看,高务实根本不认为大明需要武力征服蒙古——只靠经济和文化就能把蒙古弄成个大筛子,然后再保证一定量的武力对其进行威慑,便能将之收为己用。 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你说蒙汉矛盾尖锐不可调和?那简直荒天下之大唐,大明两百余年,不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前赴后继的为汉人效力! 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著名的土木堡之战,明军号称五十万(实际约二十万),损兵七万,其中大量损失为蒙古族将士,他们多改汉姓,为保卫明军撤退同自己的蒙族同胞殊死杀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后世有人戏称,说土木堡之战表面看是汉人朝廷跟蒙古人打,实际上反而更像是蒙古人打了一场内战。 万历年间,大明两次援朝,打击丰臣秀吉的日本侵略军。其中的宣府大同系明军,其主力就是蒙古人。彼时的宣大四将摆赛、杨登山、解青登、颇贵,四个人全部是蒙古人。 明末,辽东为明朝效力的蒙古人更以万数计,松锦大战明军失败时,仍有三千多蒙古人为明军死守到最后一刻,反倒是汉人降了之后,蒙古人才不得已被俘,最后被满清全部杀掉。 所以,深知其中内情和发展的高务实对于板升之事相当“看得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上) 高务实对于在后世都算鼎鼎大名的白莲教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最早是前世看小说的时候老看见明朝有白莲教作乱,后来发现不仅明朝,哪怕到了满清,白莲教也很是刷了几波存在感,高务实颇为诧异一个白莲教居然几百年孜孜不倦地进行着造反大业,这才对这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教派有了些关注,于是在某个休息日下午花了点时间查了下白莲教的史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白莲教最早之源头,竟然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其创始人为吴郡沙门茅子元。到了元代,白莲教得到了更进一步之发展,号称“千枝万叶遍乾坤”,而明代的白莲教自然是元代白莲教的继承与发展。 虽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明朝建立伊始,白莲教便遭到了查禁,但却屡禁不止,其势力以燎原之势发展着,范围几乎遍及全国,在河北、山西、山东、陕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川、浙江、福建等地均有活动。当然,这些白莲教徒所尊奉的首领,未必都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也有流派之分。 曹淦所提到的漠北白莲教,按照高务实的了解和分析,应该主要是从山西等靠近漠北的省份流入。如正德年间的山西崞县人李福达,参与了王良、李钺的谋反活动,事发后被戍边,而此前其祖父亦“以幻术从刘千斤、石和尚作乱于成化间”,可见这白莲教还流行子承父业。 由于其靠近边关,为了加强和扩大与朝廷抗衡的力量,这些人就利用退走漠北的蒙古势力来同官军作战。嘉靖二十四年,山西应州人罗廷玺等以白莲教惑众,“因策划约奉小王子入塞,藉其兵攻雁门,取平阳,立充灼为主,事定计杀小王子。”嘉靖三十年,白莲教首肖芹、吕明镇与同党多人,引导蒙古军队犯边。嘉靖三十六年,北直隶蔚州白莲教首阎浩等出入漠北,向蒙古人泄露边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引寇入关祸害汉人同胞,罪同汉奸,按理个个该杀。 但高务实不是一个年轻的愤青,他是一个从过政的老愤青。 年轻愤青的特点是:只要你做过汉奸的勾当,你就罪该万死,并且要立即执行,其余什么的提也休提,逮着机会就是杀杀杀,杀干净一了百了,免得小爷我看着心烦。 而老愤青的态度则有所不同:哪怕你做过汉奸,甚至现在还在继续兢兢业业的在做汉奸,但只要你还有利用价值,我就敢将计就计,先让你们再苟活几日,等我把你们的价值榨干之后再杀不迟。 这群白莲教徒为了造反,甘于充当汉奸,按理全都该死,但高务实就会先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譬如利用他们加快蒙古汉化,以达到自己将来用经济和政治手段逐渐控制蒙古的大计,为了这个“远大理想”,高务实乐意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由于大明在对漠北蒙古势力经常的入境骚扰劫掠进行打击的同时,亦采取像准许“通贡”和开放“马市”等一些羁縻之策。而这些措施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蒙古人岌岌可危的经济,但同时也使蒙、汉两地间的人口的流动趋于频繁与扩大。 在这样的人口流动中,一方面是一些蒙古人随着朝贡团队进入大明边境而滞留于内地,譬如正统初年,就有万余人定居于京城;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大批的汉人北往。这其中除了部分是被蒙古军队所劫掠的边民之外,其余则是所谓的“叛逃”者。这些“叛逃”者,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处于边地的白莲教徒。这些白莲教徒大多来自山西,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镇压和追捕,从内地逃往漠北边境,史书上说“其间白莲教可一万人。” 这些逃往漠北的白莲教徒,出没于中原和漠北边境地区,尽管其有时引领蒙古军队的进犯和抢掠,同时也有将中原的情况泄露于外,实际上充当了汉奸的举动,但反过来看,却也在无形中起到了促进蒙古汉化的作用。 譬如以丘富、赵全等为首的“中国叛人”,为躲避大明的剿杀而北逃,他们带着中原之地之先进的生产技术,在当地开垦土地,建造房屋,传授制造手艺,在荒凉的草地上筑城定居并进行农业生产,使昔日“水草甘美”之游牧胜地,变成了宫城林立、良田千顷的塞外“板升”,蒙古人因此从落后的游牧经济向先进的农业经济过渡和转移。 咋一看,蒙古人因此实力更强了,似乎更难对付。然而高务实却知道,定居下来的蒙古人可远没有游牧万里的蒙古人可怕。当蒙古人定居下来,再想与汉人交手,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你打不过就万里转移,追剿起来那多麻烦?而且大明的火器尤其是火炮,面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蒙古人几乎没有发挥的余地,可一旦蒙古人建城而居,大量财货都在城里,轻易舍不得放弃的话,那么大明的重火器就能拿来攻城,如此这般,效用就明显了。 高务实觉得,如果经过自己魔改之后的大明,连定居下来的蒙古都搞不定,那这个救明计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此他很是细致的问了一下板升城的情况,曹淦知道大明朝廷对这些白莲教叛逆一贯很是重视,只当高务实也是如此,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告知高务实,着实让高务实对白莲教在蒙古的发展多了不少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务实这个习惯于搞长远规划的倒还好,曹淦却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少爷,小的既然已经投靠在少爷门下,有一桩事还需少爷尽早定夺。” “何事?” 曹淦道:“百里峡将来是继续保持现有的局面,还是少爷另有安排?” “暂且保持现有局面,你不要担心我会让你们收手,我可以和你稍稍透露一点上头的情况。”高务实伸出食指冲着房顶指了指,道:“对于跟蒙古进行贸易这档子事,朝廷里头不是没有分歧,但……颇有些阁老重臣认为只有与蒙古多做买卖,蒙古人的生计才会好转,他们生计好转了,才不会一门心思跑到汉地抢掠。当然,这里的前提是咱们自己也要振刷一番,倘若毫无战力,蒙古人发现抢劫比做生意划算,那还是会来的。只有当他们觉得打仗抢劫是亏本买卖,而老老实实做生意却颇有收益,他们才肯乖乖的呆在漠北,不敢生南下牧马之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下)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淦就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少爷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了。” “此言何意?”高务实露出一丝好奇:“你那百里峡做个转手买卖,一匹马赚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赚得两千多两罢了,虽然也不是小数,却也不至于这般舍不得吧?” “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跟边军的买卖虽大,但因为卖的是人情价,所以赚得不多,一年到头的确也就是个两千两上下的光景。”曹淦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可咱们百里峡这么多人口,哪能只靠这区区两千两银子吃饭?若真只有这点钱,小的又怎么能连年扩充马队?” 高务实立刻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是说这笔和边军的买卖只是你赖以在宣府眼皮子底下活动的买路财,实际上你的生财之道还是自己倒手?” “少爷明见。”曹淦笑道:“宣府边军穷得叮当响,一年能匀出来买马的物资也就这么点五花八门的杂货,还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万一哪年穷得很,没准一匹马都买不起,到时候咱们百里峡总不能也跟着他们喝风拉烟。” “既然卖马给边军是人情价,那寻常市价是多少?”高务实有些好奇了。 曹淦脸上的笑意越浓了,有些得意地道:“中骟马二十两以上,上骟马二十五两以上!” 高务实大吃一惊:“翻了一倍?” “一倍还多一点。”曹淦摸着秃头,道:“咱们因为不能光买马,所以一年也就只能吃得下三四千匹上、中骟马,除掉转手卖给宣府边军的之外,一年下来从贩马这一块,大概能赚个两三万两。” 高务实瞪大了双眼,心里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月港开港也有两三年了,每年朝廷能在月港收取的关税也还不到这个数!而高拱还说了,月港的关税收入差不多有福建年税的三成,也就是说不算月港的话,整个福建一年才上缴税收七万两银子上下。 仅此一条就能看出,曹淦这个响马贼首的买卖有多大。而且他说他们百里峡不能光买马,那就是说还有别的生意。 高务实忍不住了,问道:“好了,你也别这么一句一句说了,直接介绍一下你们都做哪些生意,每年能赚多少。” 曹淦见状,心道:我曹某人虽然认栽,但赔进去这么大的产业,你家纵然位尊家富,也该要正眼瞧我了吧? 他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百里峡每年在贩马之外,还会买卖牛羊,这里大概能进账一万余两,不过刚才小的也说过,这两年牛有点难买,所以是以羊为主;还会买卖各种毡皮、马尾、骡子和驴子,这里面大概进账一万余两。整个算下来,咱们每年纯赚五万两左右。” 高务实心里大喜,暗道:我这是捡到宝了啊! 但面上也还是故作矜持地只露出欣赏的微笑,道:“好,你的生意做的不错,将来有我在,这生意还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他见曹淦面色一喜,又道:“你们既然更多的是以货易货,你拿出去交换的货物都是从哪来的,都有些什么?取得货物有没有什么碍难之处?” 曹淦笑道:“反正蒙古人这些东西咱们北地需求甚大,咱们随便就能找到货源,方才小的说过的那些东西,咱们都会去换了转手给蒙古人。不过,少爷说到取得货物的碍难之处,倒也是有的……” “哦,说说看。” “因为百里峡毕竟以贩马为主业,而能大量卖马的都是蒙古那边颇有身份地位之人,因此他们喜欢的都是些上等好货,七丝四绣乃是他们最爱之物,可咱们要拿到这些货其实颇不容易,就算能拿到一些,价格也甚不便宜。” 所谓七丝四绣,七丝是指最著名的七个丝绸之城,包括湖州、苏州、杭州等在内,所产丝绸锦缎之精美,天下闻名,四海称善;四绣是指中国刺绣工艺中最为精湛而有特色的四种,包括湘绣、苏绣、蜀绣、粤绣。当然,其实除了四绣之外,大明各地都颇有一些出色的地方名绣,只是四绣不仅工艺精美,产销量还大,因此在名头上以四绣为首。 寻常蒙古人互市交易只想买些谷物布帛,充饥御寒而已,但上层蒙古贵族们的要求肯定不同,他们也向往大明的高档货,不高档、不著名的他们还不乐意要呢。 不过高务实一听这个消息就乐了,他想起后世国内有些人就跟眼下这些蒙古人一样,明明很多国外品牌的货物实际上就是中国国内贴牌生产的,却往往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贴牌产品,也不要便宜得多却质量一样的国产产品。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攀比心理:我这件衣服一万块,肯定比你这个一千块的好啊! 这种人属于不挨宰心里不痛快那一类,但你也不能说他们就是脑子有问题:人有时候就需要“档次”来刺激。只要不是虚荣到去违法犯罪,高务实倒也还勉强能够理解,就当是促进消费、提高gdp了呗。 把这个思路往蒙古人身上一转,高务实又有了别的想法,眼珠转了转,道:“这件事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不过总需要一些时间,到时候别处不好说,江南那边的上等丝绸锦缎之类,应该能搞到一些……只要咱们货款足够的话。” 曹淦大喜过望:“少爷竟然还有这般门路?果然是世家豪族,小的这里可以打个包票,如果真是上等丝绸,卖到蒙古至少赚他两倍!” 高务实当然知道丝绸这种中国历代的拳头产品利润巨大,所以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门路:“我大舅张侍郎你是知道的,他有个三弟,也就是我三舅,名讳四教,乃张家商贾之事的实际掌舵人,他和我娘亲乃是一母同胞,最近这些年常驻扬州,我打算托他联系联系……想必以他在南方的关系,这事情应该问题不大。” 曹淦乐得一张大嘴都合不拢了,用力摩挲着自己的秃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只要货物有保障,咱们百里峡的收益就算再翻一番,小的觉得都不是问题啊!”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却纠正了一点:“以后要说咱们三慎园。” “是是是是,三慎园,三慎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上) 高务实弄清楚百里峡的基本情况之后,便将刘綎叫了回来,向他做了个简单的说明,然后道:“百里峡今后便没有什么响马一说了,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咱们几个人在这里比划比划就算完事,空口无凭,顺天府也好,宛平县也罢,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交代过去的,所以咱们还要商量一下这件事究竟怎么说。我看这样,咱们先一起去与令尊商议一下。” 刘綎刚才听说百里峡投了高务实,心里也是担心到手的一桩功劳不翼而飞,听高务实这么一说,倒是略微放心了不少,表示同意。 三人于是一起来见刘綎,大概是高务实他们这一去时间有些久,这次小萝莉倒是不在了,只有刘显一人。 高务实说明了来意之后,刘显也是稍稍有些诧异,看了曹淦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百里峡既投了高公子,这武力攻取的事倒是可以作罢,不过高阁老和张侍郎那边还未得到消息,我意高公子还是早些与他们二位取得联系,把事情通禀一下,免得他们二位急火攻心之下已经向顺天巡抚施压,届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待会我就再写两封信给他们,将事情说明。反正都要到明日,信件才能送出,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高务实稍稍蹙眉,道:“眼下的问题在于,百里峡忽然弃暗投明之事,需要我等找出一个理由来,一则是为刘将军你挣一份功劳,好让我三伯和大舅在朝中方便说话,二则是百里峡众人也要籍此洗白身份。” 刘显想了想,却道:“京中铨事,刘某实在不甚明白,不敢随意胡说。不过京师不比地方,似百里峡这般规模,已可称之为巨寇,光是宛平县只怕不敢随意置喙,甚至顺天府也未必能够决断,若依刘某之见,此事只怕还要落在顺天巡抚身上……敢问高公子对这位顺天巡抚可有了解?” 高务实道:“顺天巡抚刘应节,字子和,山东潍县人。此公乃张阁老之同年,清正勇果,今我三伯中玄公掌铨,深知其人,曾称此公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能臣。” 高拱带高务实来京,平日有暇,常为高务实品评当世人物,其中对刘应节的评价着实不低,尤其是特意给高务实说过刘应节早年在庚戍之变时的绝佳表现,让高务实印象颇深。 当时俺答已经攻破蓟州,到达昌平,接着流窜密云、怀柔,在京师外围抢掠,一路竟未遇到抵抗。 京师告急,朝堂震动,甚至有大臣提出请嘉靖帝弃都南巡。好在这时四方赶来的勤王兵马云集京师附近,嘉靖帝因此有了一战的底气,令兵部组织反攻。可盘踞城外的勤王兵马因畏惧俺答威势,迟迟不愿出战。 彼时,困守京师的刘应节对此困惑不已。后来他才得知,是兵部尚书丁汝夔受严嵩蛊惑,秉承“不求功求无过”,令诸将率军紧随敌军尾后,不可轻举妄动。俺答在城外掳掠八日,明军就做了八天护卫队,坐视百姓哀嚎无动于衷。刘应节将自己的愤懑和不满,留在了文字里。 皇宫里的嘉靖帝,同样忧心忡忡。勤王兵逡巡不前,和南梁侯景叛乱时的景象如出一辙。梁武帝萧衍被围台城(南京),勤王兵马也是四方云集,却迟迟不进,坐视他被活活饿死。嘉靖帝想到此事,数番羞恼,出离愤怒。 嘉靖帝思来想去,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安抚军心,避免被动。于是便让户部派员,携物资出城犒赏勤王兵。可城外胡虏纵横,勤王官军不知驻扎何地,今番贸然出城,无异羊入虎口,多半是要有去无回。所以在户部开会之时,心知肚明的众官只是各自相觑,沉默而不言语。 这种沉默,让刘应节感到羞愤,他决意打破这死灰般的寂静。他主动请缨,并愤然道:“主忧臣辱,臣身奈何惧死?此臣子授命之秋也。” 当刘应节毅然请行时,一位正处前线的旗牌官,趁着间隙完成自己的《备俺答策》。他渴望这本小册子,能多少抗敌的作用。但直到战争结束,这本小书才引起朝廷的重视。 而多年之后,刘应节要和这个叫作戚继光的年轻人,一道扛起帝国北疆的防卫重担。 户部主事要出城劳军的消息传出,许多官员都来送行。有人赞叹他的勇气,有人揶揄他的莽撞,刘应节皆付之一笑。国家危难,这只是臣子该尽的本分而已。 临行之际,刘应节自知前路不可测,私下向亲友交待后事。他吩咐:“若过七日仍不还,便遣人送母归乡。自己的手足和头发,都用苘麻作了标记,可以作寻尸时的凭借,勿以血汗为怪异。” 交待完毕,刘应节开始筹划这次“死亡之旅”。白天城外胡虏出没,他就趁夜色掩护出城。刘应节戎服单骑,护车而行,尽量悄无声息。夜幕低垂,旷野阴森,车马奔走乱尸中,屡踬屡起,艰难而行。每见百姓暴尸荒野,刘应节都要叹息良久。 长途跋涉后,车马疲渴,刘应节在道边寻水井。可他找到的水井,都被尸体填埋,散发出阵阵臭气。饥渴难耐之际,他只能取路畔积水池的污水饮下。这水进入喉管,立即为一股腥臭包围。待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手尽赤,才知昨夜所饮乃是血水。 到达京城东顺义地界后,刘应节遇到了一位姓邢的纪功御史。邢御史正在避难,看到刘应节单车而来,难免惊异。他问:“城外正兵荒马乱,你前往劳军,如何知晓大军所在?”刘应节便将自己“昼观烟,夜观火”来辨方向的办法相告。邢御史忙劝:“虏骑劫掠焚烧,也有烟火燃起。只有烟火众多处,才是官军所在。”刘应节遵其法,走到密云,找到官军。官兵见朝廷派员来犒赏,欣欣然有喜色。 刘应节此行,千难万险,前后共计十三日。当时京城盛传他已罹难,家人也断了念想,准备出城寻尸。其妻王氏怀抱儿子,哭泣于井沿边:“伤哉孺子,果若人言尔父死忠,吾亦当死节孝耳。” 等到刘应节平安归来,家人无不欢欣鼓舞。他诉说一路的遭遇,亲人又惊又喜,且哭且退。刘应节默然良久道:“己身所受凶险,何足道哉?只是数万勤王兵,不能发一矢却敌,仅尾随其后,送胡虏出境,致百姓横受灾祸,才应痛哭流涕。” 高务实被刘显这一说,忽然想起好像就是今年秋天,蓟辽总督谭纶就要上调回京,后来甚至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而取代谭纶继任蓟辽总督的,正是刘应节。 要不要以此事为由头,顺便跟刘应节拉拉关系?他虽然是张居正同年,但历史上因为在万历二年得罪了冯保,就被张居正“发配”去做南京工部尚书,可见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其实也并不见得多么亲密,但此人一来确实颇有能耐,二来跟戚继光关系甚佳,两人文武合作,修建空心敌台,对于加强蓟辽防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反正戚继光也是高务实必须拉拢的人物,如果有可能,把刘应节一道拉拢过来,岂不是更好? 只是,要怎么把这档子事跟刘应节说起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下) 高务实细细思量,若能与刘应节加强关系固然是好事,毕竟刘应节是个颇有眼光和能力的人,个人操守也没有什么问题,按照高拱的习惯,办事选官当以有能者居之。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刘应节很快就会跟戚继光搭班子,把蓟辽防务经营得安如磐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挖张居正墙角乃是屁股坐在高拱一边的高务实历来有兴趣去干的。况且张居正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按理说明朝师生关系非比寻常,大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张居正门下的弟子却老出现跟他这个师相不对付的情况,“背叛”者颇为不少。这一点是高务实很有兴趣利用一把的。 当然,刘应节不是张居正的门生,而是同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说到底其实连门生都不如,只要处置得宜,未必找不到机会去撬这个墙角。 但百里峡之事的麻烦在于怎么和刘应节说起,若说是刘显和自己偶然相遇而同时遭袭,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剿了百里峡响马,则起码有两个麻烦。 其一是百里峡堪称北地巨寇,在京畿、宣府纵横多年,如果被他们二人带些家丁就灭了,刘应节面上便不大好看——他身为顺天巡抚都没有剿灭这伙响马,你们两个管闲事的居然搂草打兔子顺手就干掉了,这岂不是在说他刘抚台尸位素餐? 而实际情况高务实也能猜到:本身曹淦虽然实力不弱,但由于其“主业”是出关贩马而不是打家劫舍,刘应节要么不甚在意,要么也可能是洞悉了宣府边军和曹淦之间的关系,不想出头得罪友军。要知道,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到底不是顺天府尹,他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备虏”,也就是负责京畿防务,剿匪之事虽然也能管,但绝非主要职守,倘若因为剿匪惹得相邻的宣府边军不快,将来万一京畿有事而宣府不肯来援,到时候又要扯皮,那就因小失大了。 其二是你们既然说剿灭了巨寇,则杀敌首级何在,俘获响马何在?响马余寇是逃散了,还是怎么样了?这些事情可不能空口白话,都得给个交代才行。但高务实不可能给这个交代——都被他自己一口吞下去了,还怎么交代? 所以不能对刘应节说响马已被剿灭。 但如果响马并非被剿灭,那么刘显要在其中分润好处就很难办了,而高务实现在又需要刘显在其中分润一点好处,才方便高拱和张四维再次启用刘显。虽然说,对于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以高拱的身份地位,就算二话不说直接启用也无甚大碍。南京那位徐家的国公爷虽然爵位高贵,但在如今文官的威势下,面对高拱这样的帝师辅臣,借他三个胆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这么做毕竟就是耗费高拱威望的事了,能不干最好不干。 高务实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说己方大举进剿,响马盗不敢力敌,全员投献。 他便照这个思路跟刘显提了一句,并且道:“我等便说刘将军借我三慎园家丁壮奴以及丁壮两千余人前往征剿百里峡,百里峡众匪畏将军神威,不敢相抗,拱手投诚。因将军乃借我家奴家丁得胜,百里峡俯首之后,遂投入我三慎园门下,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听了,眼前一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仅照顾了双方利益,而且连善后的幌子都找到了,实在两全其美。 不过,刘显毕竟为官多年,不比刘綎直楞,想了想,便目视曹淦,道:“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曹……嗯,贵仆面上须有些不大好看。”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转头朝曹淦望去。 曹淦当然知道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基本就算是毁了。不过他到底是能够以女婿身份拉着队伍单干的人,什么时候该讲脸面,什么时候该讲利益,心里自有一杆秤。 眼下这个局面,跟高务实对着干那是自寻死路,而跟着高务实干,却不仅能取得合法身份,还能继续口外的买卖,甚至这买卖因为有了“高”字大旗,多半还会更好做一些。 更何况,高字大旗的背后还有一面张字大旗,张家在生意场上那可是跺跺脚北地乱颤的绝对豪强,有了张家的面子,至少方才高务实答应他的那些湖丝苏绣之类的好货,就不用愁找不到来路了。 曹淦以前孤身一人,只有个不成器的弟弟,热血上头什么事都敢干,打不了带着弟弟一跑了之。眼下却不行了,不仅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娘家这边还带着一大帮子忠心耿耿的属下,他又岂能扔下不管不顾? 丢脸面子就丢点面子吧,将来有了高家少爷照顾,自己一家乃至手底下的弟兄们都算有个着落,更何况…… 曹淦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里还有个刚刚生出来的想法,让他心头砰砰直跳。 高务实见他神色虽然不变,看起来并无明显反感的意思,但目光有些闪烁,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条件,但一时没想好该不该说,于是干脆主动道:“曹淦,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直接提出来,我虽然年幼,不敢妄称豪爽,但也并非小气之人。” 曹淦见高务实说得诚恳,深吸一口气,道:“少爷,小的听闻新政高氏乃百年士族,文范传家,数代为官……尤其,尤其这个,族中文风极佳,小的就是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看了看他的中年秃,有些愕然道:“你想……读书?” 曹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不迭胡乱摆手:“不不不不,小的哪里读书的料子?只是,只是……小的有一子,年方六岁,也跟着家中账房学了几个字,但小的那账房本就是一落魄老童生,连个秀才公都考不上,跟着他也学不出什么模样。原本小的也不敢奢望犬子这辈子能有读书的机会,只是想让他多少认得几个字,不要像小的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人笑话……但此番得蒙少爷不弃,百里峡已是少爷之产业,小的便想让犬子……让犬子进高氏族学旁听几句,沾沾文气,不知公子觉得……”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起来。 曹淦面色通红,他是真的羡慕文人地位,要不然昨日被高务实一顿数落之后怎么会连“老子”都不敢再自称了?但高务实这一通笑,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心中暗暗自悔: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以响马身份被逼无奈之下投效少爷麾下,竟然想着让儿子去读书。 谁知道高务实笑完之后,并没有半点嘲讽,反而面带安慰的笑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按照高氏族规,非家生子不得入族学,这一点我也改变不了。不过,我准你将你儿子送到我身边来,我读书闲暇之时,也可以教他一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上) 高务实与刘显会面的同时,京师之中也有两人正在会面,会面的地点颇为雅致,名叫碧湘楼。 碧湘楼这个名字,但凡稍有文识之辈见了都会了然,乃是出自朱熹《忆秦娥·雪、梅二阕怀张敬夫》:云垂幕,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千林琼玖,一空莺鹤。征车渺涉穿华薄,路迷迷路增离索。增离索,剡溪山水,碧湘楼阁。 今天夜里,有人包下了这座碧湘楼,让当红名妓周湘云来陪一位冯公公的大管家,这位管家姓徐名爵。而冯公公更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如这徐爵,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冯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冯保信任。 而包下此楼者,乃是新任户部给事中曹大埜。 此时南方的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望之宛如仙境。京师这边的风格原本与南方有所差异,但嘉靖中期之后,由于南方频遭倭寇袭扰,颇有一些南方名妓北上,连带着将南方的风格也带来北地,如今这一带出名的销魂窟,也渐渐加入了许多南方旖旎的风格。 胭脂胡同附近虽然有十多家凤阁鸾楼,但最近这两年,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碧湘楼。皆因这座楼的主人乃是从南方而来、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京师,大多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 单说这碧湘楼的主人,叫周湘云,与她的约会,早已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曹大埜靠山硬、本事大,今日又有要事,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早已黑了,碧湘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曹大埜和周湘云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毕竟是科道言官的身份,多少还是得要点脸面,为了掩人耳目,曹大埜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板一眼,还是那副官场作派。周湘云其实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湖丝苏绣制成的白底襖裙,左胸前绣着一支梅枝,上头梅花数朵,分外清丽。站在窗前,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曹大埜与周湘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曹老爷,你说今个要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周湘云娇声问道。 “你瞧你,刚说的,怎么又忘了?”曹大埜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徐,徐老爷。” “曹老爷您可是给事中呀,名流清贵,这徐老爷得多大的官儿,值得曹老爷这样地巴结他。” 曹大埜微微蹙眉:“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周湘云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小女子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碧湘楼,却是帮那位徐老爷占座?” 周湘云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许是美人特权,听了这番挖苦,曹大埜居然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月儿,给曹老爷续茶。”周湘云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曹大埜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云女史,你以为下官……哦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可就错了。打一进你这门儿,我就怅然若失呀。” 周湘云抿嘴一笑:“那曹老爷您为何要让给别人?” “今日既然是我为主人,总该有点君子之风不是?” “好一个君子之风,”周湘云揶揄地一笑,“您老也是个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但科道官嘛……说小也不算小了,今日却拿小女子去巴结人,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曹大埜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本官今日乃是有要事与徐老爷相商,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周湘云雅曹大埜的腔调,但却袅袅起身,走到曹大埜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啦。” 看着周湘云不胜娇羞的神态,曹大埜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小妖精,再是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周湘云撅起小嘴:“曹老爷,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了。”曹大埜说着,转头对月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月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曹大埜接过礼盒,双手送到周湘云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算是个见面礼,请湘云女史笑纳。” 周湘云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佩胸,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湘云,也不免略有惊讶。 “曹老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碧湘楼,碧乃绿色,所以就选了几样翡翠,小意思。这里还有两百两宝钞,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曹大埜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周湘云感动了。她嗫嚅着说:“曹老爷,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曹大埜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徐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周湘云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曹大埜略一沉吟,问:“你可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位冯公公?”周湘云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 “奴家来京师时日还短,却是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周湘云还是摇头。 曹大埜心里头有些窝火,但转念一想,她本是南京的青楼女子,才来京师不久,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皇上是哪位,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隆庆皇帝。”周湘云认真地回答。 “这个冯公公呢,就是怎么呢隆庆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周湘云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曹老爷,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不是他,我说的是冯公公,今晚上来的是徐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徐老爷是冯公公的大管家。” 听到曹大埜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周湘云在心中说道:“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挂着的一只虾罢了。”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曹老爷怎地这等小心谨慎,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曹大埜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徐老爷也该到了。” 周湘云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曹老爷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徐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下) 曹大埜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周湘云说道:“记住,一定要让徐老爷舒心快活。” 曹大埜还没有走到楼下,徐爵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五短身材,蒜头鼻,鱼泡眼,走路左摇右晃,跟鸭子似的。 看他这副尊容,曹大埜不免心里头犯嘀咕,“冯太监在内宦之中好歹也有些文名,他家的大管家,怎么就这德性,十足一只癞蛤蟆。”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丑人边。冯太监看中的人,必定还是有一番能耐。 想到此,曹大埜便迎着上楼的徐爵喊道:“徐管事,曹大埜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曹给事?”徐爵上得楼来,来不及进得厅堂,就一边喘粗气儿一边嚷开了,“中午多灌了几口黄汤,睡过了头,见笑,见笑。” 进得厅堂,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曹大埜把周湘云介绍给徐爵。周湘云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小地方来叙叙话儿。” 徐爵一双色迷迷的鱼泡眼盯着周湘云,喷着酒气道:“听曹给事讲,周姑娘的花酒,都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周湘云打心眼里头腻味这个什么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碍于曹大埜出手大方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也只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徐爵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不错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好家伙,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吹熄了灯还不都是一样……”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周湘云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曹大埜情知事情不妙,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徐爵的话:“徐管事,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说一阵粗话,这是他寻花问柳的惯用伎俩,看着美人儿粉脸气乌,他心里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还在瘪着小嘴怄气的周湘云,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周姑娘看来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周湘云不冷不热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道:“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周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曹给事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咱们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周湘云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听着周湘云在楼下指桑骂槐地训斥丫环,曹大埜小心翼翼地说:“徐管事,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寻常人不一样。” 徐爵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太宠她。否则,她就会把你缠得透不过气儿来。” “说得好呀!”曹大埜称赞道:“看来徐管事乃是个中高人呀。” “曹给事,我这个人快人快语,有话喜欢明说,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费了偌大工夫要见我,究竟有何事?” 比起刚才与周湘云讲话时的疯态,徐爵此刻已是判若两人。曹大埜这才意识到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方才那副模样估计只是为了支开周湘云。他下意识抬眼看看这位大管家,只见他那对鱼泡眼中,正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曹大埜是隆庆二年进士,虽然还算不上官场老手,毕竟也做过一任知县,近来又有恩师指点,他很自然地闪过那目光,微微一笑说:“徐管事这样子,倒像是东厂审案一般,莫非是耳濡目染,久受熏陶?” 他这句话,当然是因为冯保提督东厂有年。 “官场复杂,我不得不小心啊。何况我家主人一向洁身自好,始终恪守大明祖训,不与外官交往,因此也总是告诫我等,不可与外官肆意走动。” 听了徐爵这番话,曹大埜心里冷笑,但回应的话,却又是肉麻的奉承了:“冯公公高风亮节,天下士林有口皆碑。徐管事在他身边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还没说呢,找我究竟何事?”徐爵仍是一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半点不肯放松。 曹大埜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也已有了几分不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科道言官,按理说即便见了你家主人,也可以昂首阔步,哪容得你这下人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恩师的再三叮嘱,这口窝囊气却也只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 徐爵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曹给事,这些官面上的话咱们就不要再说了,眼下宫里宫外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曹大埜尴尬收声,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此人直白,那就直接说得了,于是道:“好,既然徐管事快人快语,那曹某也就直说了……圣上突然召集众多勋贵家中年幼子弟进宫,每日陪伴太子玩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徐爵鱼泡眼向上一翻:“皇上历来关爱太子,隆庆二年皇次子出生,皇上为了避免……嗯,立刻就给太子殿下准备了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八岁,也快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皇上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当是文武全才,因此召各位勋贵家中年少有为者入宫陪伴太子,以期太子殿下将来不仅长于文治,亦通晓武事,此乃我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能有什么隐情?” 曹大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简单的说法,陪笑着问:“徐管事说得极是,不过贵主冯公乃是宫中贵人,总该知晓是谁为陛下献上此策吧?”说着转身拿来一方包绸檀木香盒,打开道:“久闻冯公以秉笔提督东厂,却历来是儒宦风采,下官无以为敬……徐管事请看,此龙尾玉蟾砚乃以龙尾山原石精挑细选,万中取一,再经当世名家精心磨制而成,今特献与冯公,还请徐管事转呈。当然,徐管事平日事务繁杂,今日能抽空一会,下官也是深表感激,这里是大明宝钞一千两整,还请徐管事笑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上) 那龙尾玉蟾砚果然是了什么?” 曹大埜不敢怠慢,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曾省吾转头目视张居正,迟疑道:“师相,以高阁老之为人处世,应当不会作此无用之举,此事莫非真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张居正面色淡然,道:“高中玄是个做大事的,为人刚直,不屑阴谋小计,况且此事得利者俱勋贵武臣也,高中玄素来骄傲,岂会自甘与武臣辈谋?此事当与他无关。” 曾省吾点了点头,但仍是皱着眉头:“但武臣勋贵既然无人面见陛下,师相也说并未有武臣上疏言及此事,则此事便只能是上意使然了?”但他马上想起一茬,道:“成国公兄弟历来极受圣眷,尤其朱希孝如今正是锦衣卫都督,按理说他是有权密觐陛下的,会不会是他……” 张居正摇头道:“锦衣卫都督固然有直入内廷面见陛下之权,然东厂威凌锦衣卫久矣,冯保又非庸人,岂能不监视朱希孝之举动?朱希孝若能悄然面圣,将冯保都给瞒了去,那他这厂督做得也未免忒窝囊了些。”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曾省吾想了想,道:“但东厂威凌锦衣卫,靠的是陛下宠信,而非职权。历来东厂所以能压着锦衣卫一头,追根究底,是因为东厂提督乃是内宦,比之锦衣卫都督,与陛下相处更多,遂更加亲近。然则冯保之根底,师相也是清楚的,他靠的却不是陛下的宠信,而是李贵妃的宠信。况且高阁老对冯保似乎历来不喜,按着资历,冯保本可为司礼监掌印,然高阁老却前举陈洪、后荐孟冲……” “你是说,因为高中玄不喜冯保,所以陛下对冯保也不甚宠信,于是朱希孝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还高过冯保?”张居正微微露出笑容来,问道。 曾省吾迟疑道:“是否高过,不得而知,但冯保眼下的处境应该谈不上多好吧?”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道:“他在宫中地位既然本就不甚稳妥,难道还不会借着自己手握东厂大权的机会,将可能威胁他的危险监控得更加谨慎一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下) 曾省吾恍然,点了点头:“师相言之有理,是学生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那此事便没法分析了,只能认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这一出。” 张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为之,不如看此事最后由谁得利。眼下来看,武臣勋贵们自是占了优势,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并非他们推动,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内阁里头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阁务在身,还兼掌铨,他是个量才施用之人,对武臣一贯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帮勋贵,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勋贵推动,极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视高中玄的意见……成国公朱希忠乃是个持重之人,今又年迈,更不会做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将勋贵子弟送到太子身边,乃是个长远之计,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们的眼光,哪会想得那么远?再说,勋贵武臣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即便将来太子继位,那时能用的勋贵武臣也自然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弟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曾省吾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赵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营一事刺激到他们了,因此想要在将来逐渐扳回局面?” 张居正听到这话,倒也不由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国朝自有典制,这些勋贵早已不复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随波逐流……况且京营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无异动,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这也正是门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皱眉道:“可按照谁得利、谁主谋的思路来看,文臣无人有此动机……” 张居正心中一动,道:“那么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为何要这么做?” 张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方才说过,冯保眼下地位并不太稳,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结勋贵、从中推动,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着道:“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能起到什么帮助?” 师生二人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太子!” 张居正说完,就没多说,曾省吾却是忙道:“冯保可能是觉得,只要太子高兴,陛下便会高兴,陛下若是高兴了,对他自然另眼相看!” 张居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那些勋贵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会心生感激,虽然对冯保而言,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终究也是好处。” “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曾省吾点了点头:“师相,若是如此,咱们今天花的钱,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却不然。”张居正哼了一声,半眯上眼睛,道:“自从华亭公去位,宫中老人大多去职赋闲,本阁部在宫里,犹如睁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则连续举荐两任司礼监掌印,内廷无人敢与高中玄相争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拟,只要圣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礼监无不照准批红,连一个字都不敢改。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师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点头道:“师相所忧甚是在理,然则眼下高阁老圣眷无双,司礼监掌印孟冲虽是无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恶名,想要拿掉他却不容易。” 张居正冷哼一声:“宫里那些个印着‘大明隆庆年造’的春宫瓷器,不就是这位孟公公大肆进献的么?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请教陛下,不意正撞见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这茬,结果被太子问了一句‘这瓷器为何画着男女赤身互博’,闹得陛下大为尴尬,吩咐日后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时找他……你瞧瞧这都成什么事了!” 旁边的曹大埜听得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自己又吓了一大跳,忙道:“阁老,下官……下官一时鼻痒……” 曾省吾刚要训斥,张居正摆手道:“无妨,但本阁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记不得声张,只能烂在心里,明白吗?”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对张居正道:“师相所言,确是有理。孟冲此人毫无才具,乃一庖厨辈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不过执掌尚膳监而已。其骤而出掌司礼监印,全赖高阁老举荐。但难也难在这一点上,若说那进献春宫瓷器,自可计成一罪,但却不足以由此将之撵下掌印之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但有高中玄为其说话,此罪确实不足以将之惩处,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过于计较,反而坏事。不过,那冯保自认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冲,同时对自己未能顺利掌印司礼监更觉不满……” 曾省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师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暂时拿孟冲无甚办法,不如先从冯保着手?” 张居正道:“善烧冷灶,也是一门学问。” 曾省吾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却还是凑趣道:“请师相指点。” 张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说今晚这银子打了水漂,我便以为不然。无论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冯保推动,这银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孟冲,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也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了,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自然是这个理儿。”曾省吾苦笑一下,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可未必讨得来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张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又或者时机成熟,冷灶被烧成了热灶,此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跃龙门,落进了金窟窿?当年严嵩门下何等门庭若市,我却始终追随华亭公这冷灶,结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师相,岂不正是烧冷灶的高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上) 次日上午,皇宫之中。 隆庆皇帝朱载垕刚用完早膳,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朱翊钧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孟冲、冯保二人联袂而来,冯保手里还拿着一叠奏折,面色有些难看。 朱载垕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有急奏?” 冯保虽然不忿孟冲,但规矩仍是规矩,只能目视孟冲,等他开口。 孟冲面带忧色,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禀万岁爷爷,司礼监今儿个一早收了一大堆奏章,全是为了勋贵子弟入宫陪伴太子一事。其中尤以赵阁老为最甚,领衔都察院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呃,这个,言辞甚激。” 朱载垕听到“言辞甚激”,下意识眉角一跳,稳住心神,又问冯保:“冯保,你拿的就是那些奏章吗?可有内阁票拟?今日内阁是哪位先生主笔?” 冯保赶紧上前:“回禀万岁爷爷,奴婢只带了赵阁老和各部尚书的奏章,余者太多,一时拿不下。今日是高老先生执笔,对赵阁老与都察院的联名奏章已有了票拟。” 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问:“高先生怎么说?” 冯保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高先生票拟上说:‘此事查无近例,故使外廷生疑,请陛下晓瑜群臣,言明此非永例。’另外,高先生还让奴婢等转奏陛下,说太子逐渐年长,可考虑出阁读书,既可早进圣学,又免群臣议论。” 朱载垕闻言连连点头,道:“你们代朕朱批,就说此事只是因太子在宫中寂寞,近来心情沉闷,而皇次子翊镠年幼不能与伴,朕与太子素亲之,遂召诸世勋子弟暂入宫禁稍事陪伴。京中勋贵皆是世代忠良,其子弟将来亦当为国之栋梁,倘太子少时便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未尝无君臣相得之佳话流传后世。然则此事非为常例,只消太子心情好转,朕自然会命诸勋子弟各自归家,众臣工无须多虑。”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就是,太子即将八岁,朕已准备命太子出阁读书,让众臣工不必担心太子耽于逸乐。” 二人唯唯应诺,回司礼监批复。 待他二人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朱翊钧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开了口,道:“爹爹,儿子好不容易有几个伴儿,又要被打发走了么?”(无风注:明朝皇子称呼皇帝是可以称父皇的,但多数时候,尤其是父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则与民间无异,直接叫爹爹。顺便提一句,皇帝、皇后乃至太后也经常自称“我”,而不是非要“朕”、“本宫”或者“哀家”,当然,这个也分场合及面对的对象。) 朱载垕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你等且先下去,朕要和太子说些事。” 殿中宦官宫女立刻撤了出去,在殿外候旨。 朱翊钧奇道:“爹爹有什么事要说,他们这些人又出不去,还怕泄露么?” “你还小,不知道宫禁虽严,其实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朱载垕走到朱翊钧身前,如同寻常父亲一般,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这人呐,谁也不是无牵无挂,谁也不会对你忠心无二,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心。就说你那大伴冯保,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高先生为何不肯举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而是举荐了孟冲?” 朱翊钧愕然道:“为什么呢?” 朱载垕笑了笑,毫无皇帝架子的坐到儿子身边,抓着他的小手道:“因为,冯保读书多,又成了你的大伴。” “啊?”朱翊钧更加不解了,问道:“读书多不好么?不读书怎么会明白道理,怎么会办事呢?尤其是司礼监,要为爹爹批红,爹爹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处理,总会有些小事让司礼监自行批复,那掌印太监要是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好?” 朱载垕笑道:“这就是高先生的私心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什么!高阁老也有私心?他……他不是爹爹最信任的大臣么?他也有私心,那爹爹怎么办?” “儿子莫慌。”朱载垕笑着,又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轻言细语但却十分严肃地道:“爹爹现在要和你说做皇帝最关键的事了,所以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但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连你母后、母妃都不行,只能烂在心里,知道吗?” 朱翊钧忙坐直身子,小模样一本正经地道:“儿臣明白,请父皇示下。”瞧那面色,甚至有些紧张。 朱载垕倒是面色平静,说道:“爹爹方才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没有谁真正对你忠心不二,所以做皇帝就一定要能分辨得出那个人的私心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选对要用的人。” 朱翊钧感到有些难以理解,皱着小眉头问道:“私心……还能分辨?” 朱载垕笑道:“你知道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准了徐阶的请辞,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让高先生回来么?” 朱翊钧迟疑道:“高阁老……更忠心?” 朱载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道:“是高先生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无害,而徐阶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有害。” 朱翊钧再次愕然:“徐阶私心有害,儿子想得明白,但高阁老的私心为何就无害了?” “因为高先生想要的是辅佐爹爹我扫除陋弊、中兴大明,如此他便能如管仲乐毅一般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便是他的私心。”朱载垕说到这里,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又道:“但徐阶不同,徐阶要的只是人前显贵、同僚赞羡,至于朕如何、大明如何,对他而言不过细枝末节,根本无须在意。” 朱翊钧惊道:“徐阁……徐公竟是这等人?” 朱载垕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朱翊钧又问:“还有,高先生这私心,看着不像私心呀?” “世人皆欲为官,因为为官即可掌权。”朱载垕为儿子解释道:“但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利,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名。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下) “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隆庆帝的这句话,让年幼的太子有些难以理解。看着儿子一脸疑惑,朱载垕也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奥,儿子还小,怎么可能理解? 于是想了一想,他决定举例,便道:“乖儿,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爹爹还是裕王的时候,因为严世藩……总之裕王府越来越穷,仅靠朝廷给的俸禄勉强度日。但其实皇室例有恩赐,只是我却拿不到。当时,高先生放下身份和心气,为爹爹奔走往复,甚至亲自上门,言辞卑切的恳求严世藩,爹爹才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例赐。乖儿,你要知道,高先生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这样形同乞丐,为爹爹不辞劳苦、不辞折节,爹爹如何能不感念其恩?” 朱翊钧吃了一惊:“恩?不是功?” “是恩,也是功。”朱载垕正色道:“高先生为我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此其正职,他悉心教导,即功也。可为我牺牲如此之多,却只能以‘恩’视之。” 朱翊钧略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可爹爹说,高先生也有私心。” “高先生的私心,岂非正合我意?”隆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高先生的目标是管仲乐毅,而爹爹又深知他的才具和魄力,我便让他放手施为,又能如何?他想要的是中兴大明,爹爹这个皇帝难道反而不想?” “可是,儿子听说前年徐阶把高阁老轰走了,前不久爹爹才起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朱翊钧奇怪地问道。 听到这话,隆庆皇帝朱载垕沉默了下来,目光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但其实真正肯为你牺牲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想起刚登基没多久,就因为所谓贪财、好色以及看似百事不管,有事皆问内阁的“怠政”,一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就怒而评价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可能开创盛世的皇帝!” 如此怒吼一般的斥责,他朱载垕却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为君之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开创一个盛世,能够创造一个中兴。 其实天下很多官员都知道,他早年很苦、很窝囊;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体会过官场炎凉。这堂帝王必修课,他比好多皇帝都懂得早、懂得深。 而且,嘉靖对他虽刻薄,却仍是拿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为他配备的老师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斑斑大才? 即使君临天下后,当年的辛酸艰苦,他也不曾遗忘。有一次批奏折,他看到有地方官请求表彰孝子,就忆起了与母亲的往事,当场潸然泪下。这满是泪的记忆中种着他一直恪守的理想,正如他在此次高拱起复之后对高拱的感叹:我登基以来遇到过很多难事,但不曾忘记的是登基诏书上的那八个字――“通变合宜,通弘新化!” 事实证明,他兑现了这个铭记终生的承诺。而他的手段就是两个成语:知人善任,外柔内刚。这简单的八个字正是他隆庆天子的执政方针。 他朱载垕之所以“又懒又傻”,是因为他认为,大明毛病虽多,但病根就一个――吏治。这个观点若是高务实在此,可能并不完全赞同,但却是朱载垕所坚持的观点。 而朱载垕又认为,在吏治之中,最触目惊心的正是不断加剧的贪腐。 以往偷偷摸摸的腐败行为,比如行贿、受贿、贪污公款,这时都成了台面上的规矩。至于前辈教后辈贪、领导带下属学坏,更是司空见惯。高先生曾对他说:“是以贪风牢不可破”,他同意高先生的话。官场风气更是堕落得没有了下限,曾有大臣评价说,逢迎拍马成了谦虚、人浮于事成了敦厚,民间的形容更尖刻:“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 其实类似的问题,六十年后的崇祯也遇到了。但朱载垕的认识显然比崇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公开表示:“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查”,要求群策群力,依法治国! 但要做到这个,就和捕鸟道理类似,不但要张好网,关键是要布好饵料,把香味放出去。他的“又懒又傻”,就是在刮香风。在歌舞升平中,朱载垕的第一张“大网”――京察,开始了。 京察在此时已流于形式,对官员的考核基本都是走过场,常是权钱开道,谁有钱。有权就能留下。长期以来,好官越考越少,贪腐分子却越来越多。所以对于这次京察,大家都很放松,以为依然是走过场。他们没料到的是,朱载垕整顿吏治的突破口就是这次只针对京官的“京察”。 隆庆元年正月,炸雷似的京察结果公布:大批京官被罢黜,甚至以往有都察院保护、从来惹不起的言官们,这次竟有一多半落马。 如此凶悍的京察有着几十年未见的严厉,因为其主持者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这位能臣资历老、脾气倔,原本协同京察的都察院也被他挂起来当了摆设。 不过,杨博反贪也没忘乡党,身为山西人,他竟连一个山西人都没抓,“热爱家乡”到如此明目张胆,让京城一片哗然。 果然,结果公布没多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愤怒上书,强烈抨击杨博在京察中包庇老乡的可耻行为。类似这样的事,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绝大多数的皇帝从不当回事,尤其是极少处置骂人的言官。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正忙着选秀女、玩珠宝、入洞房的朱载垕听说杨博挨骂了,竟气呼呼地写了一份诏书给内阁,说这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实在不像话,你们内阁商量下,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诏书发到内阁,也是一片哗然,但朱载垕等的就是这一幕。他要以这一份诏书做引线,引出那股潜藏在大明看似雄壮身躯下的病症——不作为! 而患“不作为”病的人,正是以首辅徐阶为首。 隆庆遍观身边亲信大臣,张居正是徐阶弟子,陈以勤公允而不敢为人先,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也同样是徐阶的弟子…… 朱载垕只能推出高拱来和徐阶斗这一场法!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满朝倒拱”,高拱连上二十多道奏疏请辞,归乡致仕。 徐阶似乎大获全胜,但朱载垕却在背后冷笑。 真正的输家其实正是徐阶:他这一脉的人马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眼前,且他这次干得太过分,惹了众怒——高拱是走了,可“高党”又不会瞬间星流云散! 于是,徐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好些打手不是被整,就是罢官,内阁的其他几位同僚也都开始对他阳奉阴违……就这么憋屈了几个月,到隆庆二年,徐阶终于发现,这可能是皇帝在悄悄整他,于是打了辞职报告看看情形。 情形当然非常不妙,因为隆庆天子御笔朱批:您老回家去吧,慢走不送。 徐阶和高拱掐架时,之所以最开始是高拱走人,原因也正在于此:国家积弊丛生,但新帝刚刚登基,却更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既要让徐阶暴露实力,又暂时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保证朝局稳定;直到该深入整风了,隆庆帝自然不会忘记那位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宰执天下的老师! 于是,高拱王者归来。 为保证整顿成功,朱载垕还打破旧制度,让老师高拱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吏部尚书,行政和人事一把抓。 面对皇帝学生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当然不会含糊,这也是此前高务实劝他更大力度开海等事之时,高拱反复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原因所在。 隆庆天子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对朱翊钧道:“这个原因,爹爹下次再教你,今天爹爹要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勋贵子弟不能长期陪你,爹爹给你找一个文官子弟来陪你如何?” 朱翊钧反问道:“谁家子弟?” “高先生那位侄儿。”隆庆微笑道:“你赏赐还说跟他相谈甚欢呢。” “是他?”朱翊钧眼前一亮:“儿子觉得他还不错。” 朱载垕点点头,若有所指地道:“那接下来,爹爹就再顶几天,让外头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就得看你那位小伙伴的表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上) 收服曹淦的当天晚上,高务实把给高拱和张四维的信要了回来,重新写了两封,除了详细把百里峡的收编过程老老实实讲了,还分析了收编这支响马盗的各种好处——当然他是站在保障京畿治安的角度来讲,个人利益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反正以高拱和张四维的眼光,这点事情根本也别想瞒得过。 高务实唯一隐瞒的,只有曹淦那个张逆余寇或者南军逃卒的经历,高务实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将来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多多少少也是个小隐患,但他高务实知道不要紧——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完全是被蒙蔽了嘛! 他这一夜睡得着实有些晚,而且小孩子本就贪睡,第二日起得就更晚——几乎快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 就算如此,他醒来还不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人给叫醒来的。更神奇的是,叫醒他的不是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却是刘显家的小萝莉馨儿。 “高公子,你们家的孩子居然能睡到这个时候?你在高阁老身边也敢睡这么久么?” 看着换了一身内穿窄袖褙子,外披狐皮大氅,盯着自己的小萝莉,高务实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三伯每天天还没亮就进内阁去了,我什么时候起床他可不管,只要每天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的功课能完成,他才没那个闲心管我怎么安排时间。” 小萝莉一脸羡慕:“那你家住着可真不错,不像我家。” “你家怎么了?”高务实问了一句,又朝站在一边的赏月听琴叫道:“你们俩别傻站着了,少爷我要起床更衣。” 小萝莉可能是因为出身刘显这种家庭,年纪也还太小,似乎没有多少男女观念,也没有打算避开,就这么一边站在原处看着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上来侍候高务实更衣,一边人小鬼大地叹息道:“我哥五更刚过必然要起来练武,不然爹爹会揍他。我是女孩子,比他好一点,能再睡一个时辰。” 高务实心道:听起来你们家起床跟打卡上班差不多了,而且大冬天起这么早,简直自虐。幸好我穿越到了高家而不是刘家,要不然穿成刘綎的话,威武倒是威武了,可常年被要求凌晨五点就起来练武,那可就真是要了卿卿小命了。 “馨儿姑……” “叫我刘姑娘。” “哦。”高务实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刘姑娘,你这么一大早跑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一大早?”小萝莉翻了个萌萌哒的白眼,没好气地道:“再过一会儿都要吃午饭了,你居然说一大早?” “早不早是根据我起床的时间来定的,我才刚起床,那肯定还是一大早,其余那些细节不重要。”高务实老脸之厚,犹如城墙拐角,满不在乎地道:“诶,我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是讨论什么早啊晚的。” 小萝莉眨巴了一下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你要练护卫亲兵?” 高务实吓了一跳,忙道:“诶我说小……那个刘姑娘,你说话用词可得准确一点,亲兵两个字是我一个布衣白身敢用的吗?我选这几十号人只是做家丁,家丁懂么?但凡世家大族,谁家没个几百号家丁的?别说几百号,就算是几千家丁,在咱们大明的豪族里头,也能找出一溜来。” 小萝莉皱眉道:“我就是说亲兵说习惯了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巴巴的说了这么多?别废话,家丁护卫跟护卫亲兵又没多少区别,你只要说是还是不是?”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桌前的椅子边自顾自坐下,打量了小萝莉一眼,眼珠一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眼神干嘛跟防贼似的!”小萝莉一脸不忿地道:“我只是看你那个家奴选兵还有点意思,过去问了一下,知道是你定下的规矩,所以才来问问,怎么,你当本小姐很稀罕那群笨蛋新丁?” 高务实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我自家的家丁,挑选一批忠诚勇敢之辈保护我这个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关心你拿自家家丁做什么用!”小萝莉怒道:“你干嘛老纠缠这个问题,好像本小姐要状告你私聚家丁图谋不轨似的。” 高务实抽了一口凉气,仔细看了看小萝莉的神色。 “干嘛,你还真以为这样?”小萝莉皱眉道:“别说你这区区几十号家丁,就算你把百里峡那些马匪全当做自己的护卫家丁,以你们高家的地位和张家的财势,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算皇帝知道了,也顶多觉得你胆小而已。” “胆小?”高务实诧异了一下,暗道:私聚家丁还发给武装,这叫胆小? “不是胆小是什么?”小萝莉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那些边帅边将养家丁,是因为家丁才能打硬仗,譬如你们高家的嫡系、宣府总兵马芳将军就有家丁三千以上,还全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骑,连蒙古人都不肯跟他一对一的骑战,至于……” “且慢!”高务实瞪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马芳将军是我高家的嫡系?他还有高达三千精骑的家丁?” 小萝莉诧异道:“是啊,你不是高阁老的嫡亲侄儿么,你居然不知道?” “我……”高务实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马芳将军是在大同?还有,为什么你说他是我们高家的嫡系?” “马将军嘉靖四十年就移镇宣府了好吗?”小萝莉又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有些不忿地道:“你们这些文臣,连家里的小孩子都瞧不起武将!天下谁不知道你那三伯是马将军的靠山,就像张阁老是蓟镇戚元敬将军的靠山一样。也就是我爹和俞将军命不好,这么多年光知道打仗,愣是没在朝廷里头找到一尊大佛,要不然怎么连个窝都没有,总被调来调去满天下乱转?唉,现在俞将军好歹坐稳了广东总兵的位置,就剩下我爹爹一个倒霉蛋了。” 高务实仍然处于目瞪口呆状态,心里只是嘀咕:马芳居然是三伯的人?这可是后世戏曲里唱了两三百年的马兰溪马太师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下) 马芳的事让高务实脑子里灵光一闪:既然宣府总兵是马芳,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曹淦这伙响马能够在宣府畅行无阻了。 要知道,九边明军与蒙古作战,几乎都是坚持打防守,或者了不起是像戚继光那样打防守反击。惟独只有马芳一人坚持搞“以骑制骑”,拼命加强自己麾下的骑兵力量,跟蒙古人面对面硬杠骑兵,而且效果居然还挺好。这样一个人既然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宣府方面想方设法的买马,甚至不惜放纵百里峡响马贼众,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问题高务实还没想明白:马芳麾下居然有足足三千家丁,而且还全是精锐骑兵,他是怎么养得起的?几十年后的所谓关宁铁骑似乎也不满万,花钱可是如流水一般呐。难道马芳家里也是巨富,又或者贪婪成性,大肆贪污养成了硕鼠?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萝莉听后,直接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高务实:“马总戎出身微寒,就是再贪,也养不起三千精骑。他那三千家丁里头,大概只有两三百人是他自家家丁,要他出一部分钱,余者都是朝廷出的饷钱。” 高务实呆了一呆:“朝廷给边将出钱养家丁?” “很奇怪吗?”小萝莉一脸不耐烦:“朝廷不出钱,边将自己哪里养得起那许多人?别人家什么情况我不好说,就说我们刘家好了。我爹爹打了这么多年仗,自家的养廉田也还算不少了,能养得起的私人家丁也不过三百多号,其中骑兵尚不过百。但我爹爹未去职时,能拉出去打仗的家丁却有两千多人,你说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如果是让我爹爹自己养那两千多家丁,三个月下来我们刘家就要全家喝西北风去啦!”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父亲现在革职候勘,之前那些家丁怎么办?那些人应该都是能征惯战之辈,不会便宜了其他人吧?” 小萝莉道:“要是直接革职罢用,那些人要么被新任总兵收走,要么自行散去。现在我爹爹好在只是候勘,所以暂时还有朝廷的饷银维持。”她顿了一顿,又皱着眉头道:“但是这种情况当然很危险,所以我爹爹虽然在朝里没有门路,也不得不来京师活动,就是怕好不容易带出来的这批人散了伙,将来朝廷万一又要启用他,他就没人可用了,到时候吃了败仗找谁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刘显明明应该主归南京兵部管理,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了。看来是因为他得罪的是南京守备勋臣,自忖在南京摆不平这事,只好来北京找找门路……好机会呀!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父亲那些家丁是从哪来的?是原属屯垦养廉田的军户,还是自行招募?” “这次跟随我们北上的都是我家养廉田里的军户,也就是私人家丁,其余那些大半是从各路降夷中招揽募集来的,连原先的倭寇都有不少。”小萝莉看起来很是熟悉自家军旅的情况,回答起来根本不带迟疑。 高务实心头一喜:“降夷也可随意招募,甚至倭寇都行?”没说的,他想到的正是曹淦的出路。 其实这真是高务实穿越前了解不够,所以才有这样的惊讶。实际上隆万时期,“各镇将官多招募降夷以充家丁。” 譬如登莱守将沈有容“多收降寇,幕下蓄敢死之士”;满桂、尤世禄“各有夷汉丁甚精”;刘綎也有自己的“降倭夷丁”;蓟镇总督尤继先“收养降夷至八百余人,倚为精锐”;李成梁更是收养许多降夷为家丁,其中后来积功至副总兵的李兴、李宁、李平胡等人,原来都是“出自虏中”的降夷,其中更有满清的老祖宗努尔哈赤。 顺带提一句,马芳麾下的三千家丁精骑里头,蒙古人就占了大半。 至于说担心这些人的忠诚,那真是多虑了——这年头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东西可不怎么时兴,谁给饭谁是爷,这才是硬道理。 之所以大明中后期,打仗基本看家丁,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家丁是主帅的私兵,类似于主帅的僮仆,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其中一部分家丁本身就是主帅的亲族家人,同主帅有着血缘关系,许多主帅还用这些亲族家人充任其家丁部队的头目、骨干,而另一部分家丁虽然并非主帅的亲族家人,但主帅待之如家人,“欲得其死力而亲厚之如其家之人者也。” 家丁也同样以家人的身份来侍奉主帅,有些家丁跟随主帅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大小战守,靡不同生死用命”,“衣食饥寒,同苦分甘,情若父子,获卫若手足”。长期的家丁生涯使这些人同主帅之间形成了一种“父子家人”的亲密关系,他们自身乃至于全家人的衣食生活全都依赖于主帅,因此与主帅有一种很强的依附关系。 远的先不说,高陌不就是其中典型?他是高务实大伯高捷提督操江时招募的家丁,长期跟随高捷,在高捷辞官致仕之后,仍然跟随高捷到了新郑老家,甚至高捷去世之后,他也愿意继续以高家家丁身份呆在高家,就是这个道理。 “刘姑娘,你既然对这里头的门道如此熟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这次把百里峡响马收为家丁,会不会有问题?”高务实忽然变得不耻下问起来了。 小萝莉很是满意高务实的态度,一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看在你这么客气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给你指点一二:若是只有你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虽然你身份特殊,但多少也有点隐患。可是这里头有我爹爹参和了一把,你要收揽他们就是小菜一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务实心道:原来你个小丫头喜欢带高帽,那好办。 当下客客气气道:“在下愚钝,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小萝莉越发满意,挺了挺一马平川的小胸脯:“因为我爹爹是当世名将之一,他说对方畏他虎威,主动来投,朝廷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计较他从这些人里头遴选一些能战之辈出来。至于这次我爹爹为何自己没选,全部留给了你,那是因为毕竟爹爹是借你家的家丁去将他们慑服……而以你家在朝廷的身份,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追究这点小事。” 有道理啊小姑娘! 高务实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指点,感激不尽。”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在下,你来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小萝莉“呀”了一声,埋怨道:“都怪你打岔!”但眼中却冒着精光:“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上) “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小萝莉这句话,把高务实问得一呆,下意识反问:“哪些方法?” “就是区分左右、站军姿、齐步走和那个古里古怪的正步走!”小萝莉眼睛发亮:“你那个家丁头子高陌说,这些都是你教他做的,到底是不是?” 高务实大吃一惊:“五十人的队伍,他这么快就编成了?都开始训练了?” 小萝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区区五十人,编起来还不快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事啦。” 高务实怒道:“此事事关重大,挑选兵……家丁护卫首重选人,怎么能这么马虎!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说着霍然起身,直接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我啊!”小萝莉连忙跟着跑出来,一边拉住高务实的衣袖一边道:“选人是重要,可你这些家丁都是有基础的,只要从两百多人里面挑五十个好点的就行,还有我大哥帮忙,能有什么难度?我大哥干这个事儿可是得了我爹爹真传的,那还能差得了?” “你大哥?”高务实旋即站住,问道:“他怎么去干这个了?高陌请他出面的?” “得了,得了,看你这么紧张,咱们边走边说好了。”小萝莉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大哥早上练武一个时辰,练完之后洗了个澡,吃了早饭就闲着没事做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就出来转悠转悠,正巧看到高陌请你那个管事韦希旻集合了三慎园的青壮家丁在挑选护卫,我大哥便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帮他们遴选一下……”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放慢了步子,点了点头:“走,咱们去慎言院看看。” 两人于是一起从慎思院下到慎言院来,正看到慎言院西边原先安排给张家护卫入住和操练的小校场上一群穿着短打的家丁正在练正步。高务实眼神不错,老远就看出这群人正在练正步分解动作。 根据高务实当年军训时的切身体会,正步分解动作其实本身并不能说有多难,真正难的是教官喊一不喊二,于是受训者一脚悬空,只有一脚着地,还得挺胸收腹,两手一前一后保持姿势,那才叫一个坑爹。 而眼下,高务实发现他们正在练的正是正步分解动作。 表现嘛……站立不稳,左摇右摆,晃如企鹅,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高陌这儿一鞭子、那儿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平时还真瞧不出来,高陌这厮带兵这么霸道? “一群饭桶,这就站不稳了?看着我,看清楚了,是这样!” 那边高陌也不是光教训人,自己站直了身体,把马鞭往腰里一别,自己给自己高喊一声:“一!”然后挺胸收腹,左脚向正前方踢出,离地约一掌高。同时右臂前摆,左臂后摆,两腿挺直,脚尖下压,脚掌与地面平行——标准! 但光做这个动作,能做好的人显然并不少,因此高陌也并不只是如此便告作罢,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这个姿势,口里还冷喝道:“看见没有!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有什么脸面拿这么高的薪俸?有什么脸面免除一切杂役?有什么脸面吃穿用度皆不须尔等自己花钱?” 高陌口中大喝,身姿却丝毫未变,正步分解动作标准之极,一干新选出来的护卫家丁无话可说,只能自惭无能,为了这个时代高到吓人的薪俸和待遇,纷纷抖擞精神投入训练。 高务实走到小校场边缘,还没靠近高陌等人,忽然听见刘綎大笑地声音:“高公子,听说这套正步是你传授给高陌的?” 高务实循声望去,才看见刘綎站在小校场边缘,正朝自己招手。 他本来想先问一下高陌遴选的事,现在没柰何只好先去跟刘綎打个招呼,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高务实便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怎么训练才好,随便弄几个规矩先练着罢了。” 刘綎这次却不像寻常那般大大咧咧,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高务实:“高公子这话过谦了吧?别的事情我刘綎可能不大擅长,也没什么兴趣,但要论武艺和军务……高公子这正步,虽然看似除了费力之外别无它用,可我刘綎也是既上过战阵,也训过新兵的人,这其中的道理还是看得出一些来的。” 高务实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倒还是挂着微笑:“无非是希望他们听话一些,别让小弟花了大价钱却养了一批不听话的家伙罢了,不值一提。” 刘綎眯着眼睛看了高务实一会儿,笑道:“高公子,据我所知,因为倭寇肆掠的关系,南方一些地方官偶尔有蓄养武士家丁的风气,但北地却很少。令舅张侍郎家中,也是因为行商半天下,这才有几百护卫家丁,却不知高公子你为何对护卫家丁一事这么执着?” 高务实笑道:“这事儿子绶兄你不是最清楚吗,若非被响马惊吓了,我哪会想到这个?” 刘綎眨了眨眼:“真不是为了马总戎?” “哪位马总戎?”高务实怔了一怔:“子绶兄说的是宣府总兵马兰溪?” 刘綎呵呵一笑:“昨晚我思来想去,觉得令仆曹淦的生财之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走宣府的门路跟蒙古人贩马,因为……马总戎需要战马,而且越多越好,只要有人能给他弄到战马,其他一些小事,他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务实心头大惊,暗想:我却是小瞧了这个粗坯一般的刘綎,想不到他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不过,他点穿这事做什么呢?刘显是南军出身,跟北边没有任何冲突,与马芳不可能有仇,更何况他们父子二人眼下又有求于我三伯,不可能不考虑到马芳是我三伯“嫡系”这件事。 刘綎见高务实目光闪烁,却不言语,瞥了站在高务实身边的小萝莉一眼,笑道:“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下) “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刘綎这么一说,高务实明显松了口气,佯装不满道:“子绶兄说得这般见怪作甚?我虽尚未深悉百里峡内情,但只要子绶兄所言不虚,一定尽力满足尊父子战马之需。” 刘綎大喜,搓着手道:“那就太好了!不瞒高公子,我父亲麾下精锐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是四川卫所中十里挑一的精干,二是倭寇降兵,但此二者俱不熟悉骑战,因此父亲常常念叨,说若能建立一支精悍骑兵,此生无憾也。” 高务实想起之前小萝莉的话,试探着问:“倭寇降兵能听懂汉话么?” “怎么不能?”刘綎解释道:“高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彼等虽名为倭寇,其实其中多半都是我大明沿海诸省走投无路的悍勇之辈。这些人要么是早前获罪于朝廷,要么是迫于生计,总之纷纷加入海盗,藏身于海岛,往来于沿海袭掠。为我官军所败之后,因其勇悍,遂投身各将麾下,免去前罪,为朝廷戴罪立功,两全其美。” 高务实心道:两全其美只怕未必,至少戚继光麾下部队的军纪就比后来你麾下的部队军纪好得多。 高务实毕竟是生在红旗下的文明人士,习惯了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作风,对于这个时代“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情况很是不满,闻言便故意板起脸,道:“子绶兄你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了。” 刘綎见他忽然脸色一沉,诧异道:“何事?” “听闻刘将军多次因放纵麾下洗掠民财而被弹劾……”高务实盯着刘綎,一脸严肃地问道:“可有此事?” “有倒是真有。”刘綎居然毫无推卸,但脸上却颇为无奈:“但是高公子,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得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高务实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怎么,刘将军领军多年,竟然管不住自己的部下么?” 刘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摇头道:“高公子你有所不知,有些时候还真不敢管得太死。” 高务实脸色更差了,沉声道:“同是当世名将,子绶兄说令尊有时候不敢管得太死,那为何戚南塘便敢管?我可未曾听说他戚家军也有洗劫民财之举。” 刘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忿然,道:“高公子,他戚元敬头上有谭纶给他顶风遮雨,军饷军械少不了一分一毫,后来更有以阁老身份主掌兵部诸事的张太岳为其张目,连兵丁抚恤都有朝廷给他了账,后顾无忧!可家父呢?朝中无人,不仅没人为家父说话,甚至连实打实的战功都要被人冒领或者抹杀,漫说是烧埋银子、抚恤银子,便是寻常军饷,也常常被扣去一半还多,你说家父要如何去与戚元敬相比?” 高务实听得一怔,还没说话,刘綎又继续道:“高公子你若不信,不妨看看俞志辅(俞大猷),他的处境比家父略好,虽然也是朝中无人,可好歹自己是广东总兵,地方富裕,手底下能拿到的钱粮比家父充足不少,但即便如此,他手下的军队不也有劫掠民财的时候么?” 高务实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到底,没有哪个带兵的不知道该严肃军纪。”刘綎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道:“可再怎么严肃军纪,若是手底下当兵之人跟随你转战万里,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你效力,最后却连军饷都拿不到、拿不足,你又怎么好意思让他们不得私分战利品,不得劫掠民财?真要是敢这么做,闹饷那还算是轻的,闹出兵变才真是大麻烦!这些野战之军可不比那些早就打不得仗的卫所杂兵,这些人一旦真是闹出了兵变,莫说是洗劫民财,我怕连南京城他们都敢打!” 高务实一阵沉默,他看得出来,刘綎这话的确不是有意推卸责任,从历史上来看,刘显父子在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奥援,而大明由于各种原因,军饷定额原本就低,再经过一层层的雁过拔毛,最后能到主将手里的已经少了不少,主将又因为要集中一部分来供养最有战斗力的家丁,则普通士兵能拿到的就更加不堪。至于其他军械、物资,可想而知也是同样的情况。 “高公子。”小萝莉忽然出声道:“你要是能说服高阁老给我爹爹关照一二,足额拿饷,足额抚恤,我们刘家军自然也可以和戚家军、马家军他们一样整肃军纪,就是不知道高公子有没有信心让高阁老开这个金口了。” 兄妹两人,同时目视高务实,目光炯炯,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高务实略微沉吟,问道:“令尊及所部,如今军籍是仍在四川,还是已经转至南京?” 刘綎一下子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却叹了口气:“这事复杂得很,论军籍,家父所部仍在四川,军饷调拨要由北京兵部先拨给四川巡抚,由四川巡抚来具体安排。但由于家父驻地是在应天通州,而通州设有管粮郎中,如此一来,这些军饷又需要再由管粮郎中转手来发放。” 他说到这里,再次叹了口气:“这还只是正饷,由于长期以客军身份在沿海各省作战,家父所部自然另有行粮,这些行粮按例是该由南京兵部发放的,可是南京这边因为有人作梗,时常以各种理由或者克扣行粮,或者延缓拨付,再不然就说漂没严重,总之最后咱们能拿到手的,多数时间里还不到三成。我就奇了怪了,从南京到通州,走长江水路不过一两天的事,这他娘的居然能漂没七成?我看南京这些人的良心是全都喂了狗!” 高务实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脸色却已经非常难看了。 刘綎咬了咬牙,忽然退后一步,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高公子,若你能向高阁老禀明此中原委,力劝高阁老施压各方,保障家父所部军饷、抚恤,则家父一定能整肃军纪不说,且将来但凡高阁老有令,无论攻伐固守,我父子必竭心尽力,不敢稍有推卸!”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子绶兄这番话,能代表令尊的意思吗?” 刘綎一脸欣喜,先看了小萝莉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忙道:“自然可以,昨夜我们……我便于父亲商议定了。”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京之后,会当面劝说我三伯,应当无甚大碍。” 刘綎大喜过望,又是深深一礼:“刘綎代父亲多谢高公子仗义,今后只要不违圣意,我刘家军必当以高阁老马首是瞻!” 高务实心头松了口气:好啊,刘綎父子此番既然投了我高氏,那么将来明缅之战的胜利就有希望了,万历三大征?我要给它变成万历四大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上)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印有“张府”二字青衫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道:“这些天朝中事忙,家里的事我极少过问,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倒是老爷您,可要多多注意身子。” 张居正略微抬了抬头,问道:“怎么了?” 游七小心翼翼地道:“小的感觉,这两个月来,老爷消瘦了一些。” “或许是吧。”张居正叹了口气,问道:“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大事吗?” “老太爷来信,说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事忙,小的便请示了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两百两银子。” 张居正听说“清明”二字,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不觉心下怏怏,说道:“祭祖这样的大事,两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答道:“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点银两捎回家,确实是少了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 游七的头更低了:“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下) 张居正听了,便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说这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多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还要不丢大学士的颜面,花费自然不是小数。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即便有时候皇帝会额外给一点奖赏,但那个一来不是定期会有,二来皇帝自己也没几个闲钱,因此也很有限。 其实在朝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通常都是靠门生或者各地方官员的孝敬,什么冰敬、炭敬之类。偏偏张居正此前不喜经营,平常只有走得近的同年、门生送点礼金杂物来,他才会客气一番,半推半就的收下,若是一些只想说情升官,偏又无甚本事才干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个一鼻子灰。 倒不是说张居正不爱财,而是他虽然久历官场,却是个想做一番经邦济世伟业的人,因此绝不肯在大权在握之前落下什么把柄。这样一来,他的经济情况便也很少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他有时候也想裁减佣人,但不论是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丁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乳娘,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算了算又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 张居正觉得,做到他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因为这不光关系到他自己的颜面,还关系到朝廷的体面——堂堂内阁辅臣,都跟高拱似的,府里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让他跟高拱比这个,他觉得也忒不公平,他张居正有六个儿子,高拱可一个都没有,这次起复之后也只有一个侄儿跟着他常住,光这一点,就要少多少丫鬟仆佣? 所以张居正现在很怕谈这个“钱”字,但是好在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筹划得宜,家中总算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 其实有时候,张居正也曾风闻游七背着他收受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饬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游七维持,要真是一两银子都不让收,自己这堂堂宰辅重臣,总不能借债度日吧?而且张居正觉得,没有自己的点头,真正数目较大的礼金,游七应该也不敢擅自作主。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吞吞地说道,接着又问:“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 游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徐老相爷有派人求见,说海瑞那厮死活不肯罢手,高胡子又派了……” 不待游七说完,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有一位自称徐爵的人求见,说您听了名字一定会见他。” “徐爵?快请!”张居正顿时坐直了身子,摆手对游七道:“老恩相的事情待会儿我们再谈。” 游七点了点头,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进门,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是冯督公亲自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忙命书僮点亮了八角玲珑宫灯。在亮堂的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直缀,外面套着羊皮氅子,头上带着黑色唐巾,打扮犹如寻常路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司礼监秉首辅必是高胡子无疑。太岳相公,你跟高胡子也算多年同僚,知根知底,你觉着凭高胡子的做派,届时陈松谷在内阁还能干得下去?咱家瞧着,也是迟早得拍拍屁股走人的……到时候,内阁除了高胡子,可就只剩下太岳相公你啦。”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阁臣若是不够,陛下自然会要求增补。” 冯保笑了起来:“陛下?太岳相公说笑了吧,若是高胡子不说话,你觉得陛下会主动要求廷推阁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1章 挑唆居正(上) 张居正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以中玄公之能,哪怕不增补阁臣,想必也能理阴阳、顺四时、亲百姓、抚诸夷。” 冯保冷笑一声:“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咱家不知道,咱家只是为太岳相公你担心呐。” “为我担心?”张居正面色平静:“我一个末学后进,半点也威胁不到中玄公,更何况他但凡有所定策,我也都是倾力支持,难道这样中玄公还不能容我?” 冯保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太岳相公是不是以为,高胡子会将你视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在他之后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德薄才浅,不敢克当。” “如果太岳相公真这么想……”冯保就当没听见张居正的自谦,收起笑容,沉声道:“那恐怕就要应了一句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居正面色不变,只是双眼微微眯起:“哦?这倒要请冯公指点一二了。” “原先咱家倒也没有察觉,只是近来有个人提醒了咱家。”冯保看着张居正,道:“高胡子起复回京那一日,带了他的一位侄儿同来,并且还带进了宫……太岳相公可还记得?”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记得,那孩子叫高务实,是中玄公幼弟高拣长子,颇为年少老成,若肯用心读书,想必将来定有一番出息。” “问题就出在这个高务实身上。”冯保目视张居正,撇了撇嘴:“太岳相公可知为何?” “出在他身上?”张居正不由皱眉,他虽然对高务实的少年老成有些印象,但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自然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了解,闻言诧异道:“冯公总不会说中玄公希望日后接任首辅的会是他这个小侄儿吧?呵呵,他们虽是伯侄,可年纪却差了五十多岁,怎么也不可能接得上。” “咱家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冯保显然觉得张居正这个回答完全是看扁了自己,皱眉道:“高胡子是那高务实的伯伯,可高务实的舅舅是谁,太岳相公可知道?是张凤磐。这一层关系,以前京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可是眼下却由不得人不注意了……太岳相公就不想想看,为什么高胡子这次起复回京时,连自家夫人都是随后才来,却先把这个侄儿一同带来了?再有就是,他起复之后,以阁老身份掌铨,不到一月,便立刻把张凤磐从翰林院直接拔擢到吏部为侍郎。” 张居正沉吟不语。 冯保笑了笑:“张四维的家世大伙儿都清楚,他们蒲州张家几乎独霸了沧州长芦盐场,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是富甲一方,对吧?可是,他们张家的姻亲关系,太岳相公清楚么?” 张居正皱着眉,微微摇头。 “咱家好歹也提督着东厂,这些事儿还是知道一些的。”冯保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语气却很是冰冷:“宣大总督王鉴川是张四维的嫡亲舅舅;少傅杨虞坡(杨博,号虞坡)和张四维既是同乡,也有联姻,二人还是忘年之交;另外太子洗马马乾庵(马自强,号乾庵)和张四维也是亲家……” 张居正面色稍稍有些难看了起来,沉声道:“马乾庵我不甚熟悉,但杨虞坡和王鉴川二公……皆是中玄公多年旧友。” 冯保却露出了笑容:“现在太岳相公应该知道,如果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皆去,内阁一旦廷推增补阁臣,将会补进谁去了吧?” 张居正想了想,却道:“可是中玄公与我历来相熟相知,眼下内阁之中,我和他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冲突,而张凤磐与我也还算得上亲近。况且,冯公莫要忘了,中玄公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二甲第十二名,我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九名,而张凤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六名……我与中玄公差了两科,张凤磐又与我差了两科。” 张居正的言下之意是,高拱是他的前辈,排名在他之上很正常;但他又是张四维的前辈,张四维就算入阁,也是后生晚辈,排名必然在他之下。况且张居正还有一点没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时,张居正就是同考官之一,只不过张四维的卷子不是他点选的罢了。 有明一朝,文官论资历,首看你是哪一年的进士,早一科的进士即是前辈,如果同科进士则看名次。倘若将来进了内阁,则还要再看入阁先后,先入阁者自然资历更老。 因此张居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张四维的前辈,所以他并不担心张四维能取代他的地位。 谁知冯保却冷笑一声:“太岳相公可真是正人君子,李石麓、陈松谷、赵大洲,这里可是三个阁臣名额,如果高胡子有意,他手头有的是人补进来。前次跟他差不多同时致仕的郭朴,那是高胡子的多年好友;杨博前次因京察之事被劾,之后请辞未被陛下准允,现在陛下虽然把吏部尚书给了高胡子自己兼任,但杨博却仍以‘多病’之身挂着太傅之衔留在京中未曾致仕;礼部尚书高仪,那是高胡子的同年,曾与高胡子一南一北分掌两京翰林院,亦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更何况他这个礼部尚书还是高胡子以礼部尚书入阁时推荐接任的;另外还有资历更老的葛守礼,此公在前次满朝倒拱中力保高胡子,高胡子下台之后他也愤而请辞,可见其与高胡子关系之密切,此公眼下也在老家,看似悠游林下,可想必高胡子也一定不会忘了他。” “哼哼,高胡子能用的人可多着呢。”冯保阴阴一笑:“其他不算,就光这几位,哪位不是太岳相公的‘前辈’?现在太岳相公还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 张居正的脸色这次变得难看起来了。 他被冯保这么一说,也发现自己地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尤其是还有一点,虽然冯保没有明说,但他自己知道……当年他可是从翰林学士被老师徐阶推荐,直接入阁的!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讲他并没有实际的执政经验,是由翰林清贵一步登天为内阁辅臣。若是寻常时候,这也不算多大的事,但关键时刻……就不好说了。 这种一步登天,一方面固然是徐阶当年在朝廷实力的强悍体现,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一大隐忧:徐阶提拔学生提拔得如此之快,外间岂能没有闲言碎语?若是徐阶仍在当政,这点闲话当然无关大局,可问题是徐阶现在已经退了! 不仅退了,而且现在被那个海瑞搞得一脑门子官司! 冯保能以李贵妃跟前红人身份在隆庆朝混到内廷二把手,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何等高明,眼见得张居正这般神情,立刻再补一刀:“再说,太岳相公乃是华亭公之高足,此事天下人所共知,而如今华亭公的处境可不甚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1章 挑唆居正(下) 徐阶的情况,现在可不是一句不太妙就能形容得了的。他现在完全称得上是麻烦很大。 张居正面色阴沉如水,脑子里仔细的把近两个月的政局捋了一捋。然后他发现,高拱近来似乎真有要一反徐阶旧政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张居正深知:高拱是真的打从心眼里想要反对徐阶旧政的。 这事必须得从当年的具体情况说起: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驾崩。当晚,徐阶召来得意门生张居正,紧急赶制出一份嘉靖自述口吻的《遗诏》。到了次日早晨,呈给作为新皇的裕王,由其颁布天下。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与内阁其他同僚商议,仅由徐阶授意、张居正捉刀,完全把其他辅臣都排除在外,因此就引起了内阁矛盾的再一次激化。 完全被透明化的内阁同僚们,肯定不能淡定呀! 虽然唯徐阶马首是瞻的李春芳没敢表达什么意见,但高拱和郭朴两位阁老却出离的愤怒了。郭朴当场激动地道:“徐公这是假托遗诏,毁谤先帝,其心可诛!” 高拱立刻表示赞同,道:“先帝是英主,御国四十五年来的所作所为,难道都是错的?而今上是先帝的亲子,三十岁登基,并非幼主,这样强迫今上将先帝的罪过昭示天下,将置帝王尊严于何处?再者,当初先帝本来就曾经想要停止斎蘸之事,是谁建议他重修紫皇殿的?那些土木工程,一丈一尺全都是他们徐家父子亲手策画,现在难道能全部归罪于先帝吗?在先帝生前,他一味谄媚,待先帝甫一晏驾,便肆意诋毁侮辱,实在令人不齿。”说着与郭朴相视泪下。 其实高拱这一番言论,要说全部出自本心,那恐怕也未必。他对嘉靖帝按理说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更不会真为其身后声名毁损而难过。实际上,他主要是对裕王这位新帝可能遭徐阶挟持并受委屈而担忧,毕竟他与隆庆皇帝的君臣际遇远非他人可比。 然而从根本的出发点上来说,这番话其实主要还是针对徐阶。因为徐阶其实是利用世代交替的时机,巧妙地把先朝的一切弊政都归咎于死人,从而将他自己以前的不光彩举动摘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极大地收买了人心。而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又故意将包括高拱自己在内的内阁同僚排除在外,这种毫不遮掩的蔑视和打压,才是真正令高拱愤恨不已的。 因为高拱把自己定位为隆庆帝的第一忠臣,所以他认为徐阶这么做,不光是自私,而且还是在刻意打压和蔑视新君的威严——我父皇这辈子尽干错事,我这个新君能有面子到哪去? 徐、高之间的矛盾当然并不只有这么一点,随便再举两个例子:在新帝登基后的赏军大典上,高拱再一次与徐阶出现政见分歧。原本新皇登基之时赏赐军方并非什么祖制,而是从正统元年开始的惯例。嘉靖帝即位时因为国库殷实,便将原定的赏赐又翻了一倍。 隆庆登基,徐阶打算按照嘉靖登基时的标准去办,高拱立刻表示反对,道:“现在的国库空乏,承受不起这项消耗。不如按照正统时的标准行事,那么就可以省下一半的钱,只要花二百万就够了。” 而徐阶直接拒绝了高拱的建议。因为徐阶知道,对于下面的人,赏赐总是多多益善的,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减少赏赐,都会得罪人。以徐阶的精明,当然不会做这种有害于己的傻事,毕竟赏赐花的钱又不用他徐阁老出。结果高拱力争而不果,最终,赏赐沿袭嘉靖登基的标准发出,而户部则为此困苦不支。 又譬如有一次廷议,众言官为了该不该拟去一个大臣的问题争执不下,双方吵得就差上演全武行。徐阶一看这局面不好把控,又不愿意开罪言官的任何一方,就打算把问题推给皇帝,让皇帝决定该大臣的去留。 高拱当场质疑徐阶不负责任的行为,发出异议:“不能开这个‘恭请圣裁’的先例。在先朝遇事不决请上裁,是因为先帝经久执政,通达国体;而今上即位这才几天,怎么可能知道群臣谁贤谁不肖?让皇上自己裁定,皇上却该如何判断?恐怕只能询问身边的人。长此以往,天下大事就可能会被宵小劫持了。” 徐阶立刻黑了脸,认为高拱纯粹无理取闹,凡事非要与自己对着干才高兴。在言官们的支持下,徐阶再一次胜利,最终还是请了“上裁”。而高拱和徐阶的矛盾,也更加地公开化,朝廷上下无人不晓。由于徐阶的威望和影响力,再加上他不得罪人,而高拱则一门心思维护自己皇帝学生的,因此舆论都倾向于指责高拱擅权,破坏内阁秩序。 像这样的矛盾在高拱当初第一次入阁的近一年时间里,在徐、高二人之间几乎不间断地上演。只是由于新朝初始的不稳定状态,使得这些事情所牵动的气氛愈发微妙。时人黄景昉有评论说:“高拱任怨,徐阶专任恩,二者的倾轧皆由此而起。”该评价可谓中肯。 徐阶的圆滑与高拱的直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且都是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二人对国事的用心程度,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阶兼顾各方利益,尤其小心谨慎,首要目的是明哲保身,在圆滑处理事件的基础上始终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高拱则往往就事论事,心无旁骛,为此甚至不在乎与任何人结怨。 说到底,徐阶在乎的是官位名利,高拱在乎的是天下大业。 后来因为京察,连带着爆发了胡应嘉案,一番龙争虎斗之后,“满朝倒拱”,高拱狼狈下野,而徐阶最终也失去圣心,致仕归乡。 而高拱此番起复,首先就推翻了“恤录先朝建言诸臣”。当初徐阶在草拟的《嘉靖遗诏》中,对嘉靖在位四十五年间因敢于直言而被革职、充军、下狱和论死的大臣平反昭雪,这里头牵涉到的是一大批人,得不得民心不好说,但肯定是一件极得官心的大好事。 但高拱一回京,立刻就将此推翻了。高拱的理由是这些臣子的“罪”,都是先帝嘉靖定的。先帝定的案能翻吗?不能,因为如果这些人都平反昭雪,那不就明摆着是先帝错了吗?这还得了! 一句话,你徐阶的这个做法“有妨于圣德”,同时评价徐阶“不以忠孝事君,务行私臆”、“归过先帝”。这一招当然十分凶狠,在张居正看来,属于是欲置徐阶于死地。幸好隆庆这次颇有主见,只是同意了对获罪诸臣不可“不加甄别,尽行恤录”,而没有直接动徐阶。 但旨意虽然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推翻了《遗诏》,对建言获罪的大臣们平反昭雪之事,也就随之无疾而终,有望重见天日的几百户家庭,又入苦海。这里头还牵连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大文豪王世贞的父亲。结果嘛……历史上王世贞写《嘉靖以来首辅传》,其中肆意诋毁和丑化高拱,但凡高拱有功之处,要么一笔带过,要么“乌足道也”,而只要曾有对高拱不利的传言,却一条条清晰记录并大加阐发。 因为王世贞在文坛的历史地位,这《首辅传》偏偏成为后世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资料!高拱的名声在后世之所以坏了那么多年,直到差不多改革开放之后才被一些学者慢慢翻案,原因就出在这里。 冯保眼见得张居正面沉如水,目光中甚至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杀机,心中暗暗得意,再次补刀:“太岳相公,前些日子高胡子放出风来,说什么与华亭公当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私人过节,这话你是当事人,总不会相信吧?而且据我手底下的番子打探,前几日,他还在家中夜会了在京的学生们,其中四位科道官……你猜他高胡子是想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2章 犹豫难决(上) 高胡子想做什么?张居正心里当然也在怀疑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想对冯保表露出来。 张居正对高拱的态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很难三言两语就界定得了。 他们两人曾经都算是“搞教育”出身,从翰林院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裕王讲师,两人一直都是同僚,而同时高拱又一直是张居正的前辈和领导,直到先后入阁辅政。他们两人在学术上的观点十分接近,或者说高拱对张居正学术观点的确立有很大的影响。 高、张二人虽然都以儒臣自命,但实际推崇的其实反倒是法家学说。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中国历代经常都是“儒皮法骨”,披着儒家的皮囊,干法家爱干的事。从高拱在《本语》中提出的帝王教育、翰林教育,到张居正所作《辛未会试程策》、《答楚学道金省吾论学政》等文就能看出两人思想的极其相似。 高拱崇尚实际和“贵今主义”,和那班腐儒动辄高谈唐虞三代者迥然有别,而张居正讲所推崇的“法后王”也是同一个道理。可见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政治理念和价值取向。 再有就是,两人都反对讲学。历史上,嘉、隆、万三朝是阳明心学极盛时代。徐阶当初就曾和著名王学家聂豹、欧阳德等在北京灵济宫讲学,听讲者有时多达五千人,讲风之盛可见一斑。 高拱和张居正生长和工作在这样气氛中,自然也不能不受其影响,而由于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所以和一帮王学家也有不少来往(无风注:这个有张居正许多书信作证)。但是他却经常指斥那班讲学家只是虚谈,是“以虚见为默证”,是“虾蟆禅”。他经常劝这些人“足踏实地”,“崇尚本质”,反对“舍其本事,别开一门以为学”。 正是因为这种思想,所以历史上张居正后来毁书院,杀何心隐,和那班讲学家完全站在对立的地位。 而高拱因为自身就是实学大家,倒是和那帮讲学家却没有多少来往,但很奇怪的是,从他的著述和书信之中,也没有发现他多么激烈反对这些人。他的实学属于自己搞自己的一套,立于程、朱、陆、王之外,既没有跟着当时流行的王学跑,却也并非回到程、朱,而是坚持以当前的现实出发,现实需要什么样的学问才能治理好国家,他就搞什么。 正是因为观点几乎完全一致,所以眼下内阁之中,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更像是徐阶的亲传弟子,而高拱和张居正则是另一派,他们一方面禁止各地督学宪臣聚徒讲学,另一方面还通过考察贬谪京官,遏制京师讲会,以经世实学来端正学风,改变谈玄论虚、不务实际的官场风气。所以,尽管他们二人可能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阳明心学的影响,但反讲学却是他们共同坚守的学术立场。 这个立场,使得张居正站到了老师徐阶的对立面,同时也是赵贞吉入阁之后,张居正未能如愿以偿接受徐阶留下的庞大政治资源的一个重要因素。反过来,这也是此前高拱致仕之后张居正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造势的原因——张居正毕竟也是想做实事的,他知道高拱若不能回来,自己一个资历最浅的末学后进,实在对付不了李春芳和赵贞吉这个实际意义上的同盟。这是张居正犹豫他和高拱关系的第一点:没有高拱吸引火力,自己会不会成为炮灰? 所以高拱回来了,而且仍然是那个说干就干的高拱,绝不同于当年的徐阶,得过且过,以保住自己名声地位为第一要务。 张居正自己身处内阁,虽然主要分管兵部,但他仍然非常清楚高拱自从兼任吏部尚书之后采取的改革措施:破除“拘挛之说”,进士举人并用;凡滥举官员,则举主连坐;建立人事档案制度,组建候补官员梯队;州、县正官年轻化,“五十以上者不得为州县之长”;荫叙官员,视政绩而酌用;调整用人政策,完善地区回避制度;裁减冗员,精简机构,整治士风;等等等等。 这些措施,无一不是他张居正自己也极盼望看见,甚至是极想亲自去做的。 这也是张居正犹豫着自己跟高拱之间关系的第二点:如果没有高拱,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干好?会不会受到各种掣肘最后推行不下去? 因为有这两点疑惑打底,所以张居正觉得至少在李春芳和赵贞吉还在内阁之时,自己仍然需要跟高拱维持良好的关系。 更何况,他张居正何许人也,他会不知道冯保为什么眼巴巴找上门来跟自己套近乎?无非是因为高拱连续推荐两任司礼监掌印陈洪、孟冲,却始终不肯推荐他罢了! 可是张居正难道就不知道高拱心里是如何思考的?无非是不想看到大明再出一个王振或者刘瑾罢了! 可是,他高拱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这么想?我张居正就不是文官?我张居正就希望看到宦官乱政?笑话! 但心中冷笑归心中冷笑,张居正的个性毕竟不像高拱那般,喜怒直接摆在脸上,因此他愿意配合冯保演出:“恕居正愚钝,不知中玄公有何谋算。” 冯保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徐老相爷今日曾派人前来拜访太岳相公,不知可有此事?”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东厂提督,显然冯保有足够的把握认定这一点。 所以张居正也懒得辩解,直接承认:“方才游七正要和我谈及此事……不过,我今日在内阁当值,才回来没多久,所以老师派来的人没能和我一晤,我也不清楚老师派他来所为何事。” “还能是何事,不就是退田案引起的麻烦?”冯保哼哼一声,道:“海瑞那边已经不满足于让徐老相爷退田,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处置徐家几位公子了……徐老相爷毕竟已经不在中枢,只能派人来京师想办法,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2章 犹豫难决(下) “太岳相公你是徐老相爷最看重的门生,他不来找你,还能找谁去?” 冯保这句话,说对了一半,但其实也不全对。徐阶派人来京师活动,当然会来找张居正,但以徐阶处事之周全谨慎,也当然不可能只找张居正一个人。 今天白天在内阁的时候,因为张居正是今天的轮值主笔,所以今天从通政司转过来的奏章他几乎都看了一遍,去掉只占今日总奏章四分之一的正常奏章之外,剩下的四分之三里头,有两类奏章各占一半。 一半是要求皇帝明确下旨让武臣勋贵子弟滚出皇宫,不得“谄媚太子”、“动摇国本”——当然,大伙儿倒没有直接用“滚”这个字,只是那意思绝对就是“滚”这个级别,甚至没准比“滚”所包含的愤怒更充足。 这其中夹杂了几位涉及此事的武臣勋贵本人所上的奏章,他们在奏章中纷纷表示:自家儿子或孙子顽劣不堪,实在不配和太子殿下一同玩耍,他们本人深深的为此感到忧虑,无比担心自家儿子或者孙子带坏了太子殿下,哪怕只是带坏一点点,那也是他们对大明造成的巨大危害和损失,完全是百死莫赎,所以“泣血恳求”陛下放他们家孩子回家,他们要从此严格管教,甚至不惜打死云云。 这其中,成国公朱希忠表现得格外急迫,此公虽然已经抱病在身,但却强撑病体,一连写了三道奏章呈上,请陛下放他的嫡长孙朱应桢回家。第一道奏章说的是这孩子不成器,要仔细教导以免影响了太子;第二道说的是孩子的外公要过寿,希望让他至少先回来去跟母亲一道回娘家一趟;第三道更绝,说他朱希忠自己感觉自己快要病死了,强烈要求这个嫡长孙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当时张居正连续看了这三道奏章,心里都不禁苦笑:咱们这位成国公爷看起来真是被满朝文官齐声怒骂给吓住了,生怕自己将来莫名其妙的就给骂成一个千古大奸臣,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为了把孙子从宫里“救”回家去,甚至不惜自己咒自己病重——这是吓得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节奏了! 而除了“太子陪玩”一事,另外一半奏章,算起来就全都是跟“松江退田案”有关的了。这其中一部分是直接给徐老相爷叫屈,而更大一部分是痛斥海瑞“颟顸糊涂”、“莽撞操切”。 叫屈的就先不说了,张居正心里知道自己这位老恩相屈不到哪去,但是痛斥海瑞的奏章,他还是仔细看了看的。 倒不是张居正已经先把屁股坐到了自家老恩相一边,而是他自己确实非常关注应天治下的田地清丈问题,他非常希望在这件事当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作为将来自己执政时对于田地清丈工作的重要参考。 而从这些奏章上所举的例子来看,张居正认为海瑞的工作态度虽然没有问题,但其工作办法的确太过于简单粗暴。 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海瑞现在所任的应天巡抚,并不只是单纯的应天巡抚,它有一个全称,叫做: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这里头摆在第一位的是什么?不是巡抚应天,而是总理粮储。 要做好这个“总理粮储”,就必须清理田产。但这个田产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海瑞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前来告状的穷人,他们告富人夺了他们的田地、告官府逼着他们纳税。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矛头指向了海瑞当年的救命恩人:刚刚致仕不久的前内阁首辅徐阶。 徐阶为官四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三个儿子也因为他的关系进入官场,父子诸人在家乡购置了大片的土地,徐家已经成为松江一带占有田地最多的家族。 松江的事情就这么摆在了海瑞海青天的摆在面前,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海瑞海青天的身上——你不是青天么,查我们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查徐阶啊! 海瑞的确清正忠直,但清正忠直不等于蠢笨迟钝,他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心态,也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的麻烦和尴尬。 然而,海瑞就是海瑞,青天就是青天!他决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仅如此,而且一定要快! 如果要对所有的案子逐个清理,既耗费时间,还得有大量的工作人员。而且这些案子说起来几乎都是陈年旧账,土地转让文书很多都已经不复存在,该怎么清理?谁也拿不出能够在法律范围内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办? 海瑞当然有海瑞的风格,或者说:海瑞二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风格,一种独特的风格。 他采用了自己认为最简单易行而又立竿见影的办法,也是中国历代官员们最经常使用的办法:用行政手段解决经济纠纷。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经济问题最终都是政治问题,都是关系到社会稳定的问题。 于是,海瑞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下令,要求所有富户均退田一半给官府,再由官府视不同情况分给告状的穷人。不仅如此,他还把恩人徐阶的家族当成“头羊”。在他看来,只要这个“头羊”带头退田,其他的富户就不敢抗拒、不敢拖欠了。这个道理当然不错,你再硬,硬得过为官四十余年的前首辅吗? 徐阶作为一个老派官僚,应该说还是很“懂味”的,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告诉海瑞,也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自己家里的田亩都明明白白在官府有注册,一共也就两万亩。 但他徐阶作为一个为大明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余年的老臣,虽然已经退休致仕,可是为了响应海瑞海青天的伟大号召,他不顾家庭情况,耐心说服家人,决定带头退田一万亩! 徐阶认为,他这样做,既给足了海瑞面子,也对得起应天巡抚管辖范围内的其他“富人”——海中丞清正之名天下皆知,那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咱们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然而问题来了,海瑞要的并不是面子,他要是的是:清丈田亩。 你徐老相爷家里坐拥良田数十万亩,居然好意思说只有区区两万亩地,你是当我海某人眼睛瞎了,还是欺负我海某人不识数? 所以海瑞对徐阶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知道,所谓在册田亩,人人都知道是用来应付纳粮当差的。大户人家的田地,许多是不上簿册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他海瑞之所以要清丈田亩,其要揭开的,本来就是这个秘密。 不仅富户瞒官府,地方也同样瞒中枢。许多地方的官府都有两本账,一本是自己的家底,这个账需要真实,否则就是糊涂官了;还有一本是给上级、给朝廷看的,那是虚假数字,只要能忽悠过去,这个数值越小越好。 他海瑞也是做过浙江淳安县和江西兴国县两任知县的人,熟知其中的奥秘,这些套路怎能瞒得过他? 但是,随着徐阶的书信一封封寄出,特使一个个出发,海瑞遭到的斥责和弹劾也越来越多了,而这其中最明显也的确是被诟病得最多的一点就是: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退田一半”,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3章 海瑞调职(上) 海瑞的“退田一半”当然毫无法律依据。 如果让前世学法律出身的高务实来评价的话,海瑞这个简单粗暴的处理办法,不仅没有法律依据,甚至反过来是在蔑视法律。因为中国历来实行的都是成文法,而不是像后世英美那样的不成文法。 所谓“不成文法”,粗陋一点说,就是在一定的法律原则基础上,依据过去的判例来进行断案。而成文法,则需要把案件的情况一点一点的去对应已有的法律条文。 譬如《大明律》,就是典型的成文法法律条文。 “退田一半”这种操作,在大明任何法律条文里面都找不到依据,所以海瑞的这种判罚,其本身当然是违背法律精神的。 但是,如果同样让高务实来品评,他还有另一半结论:“退田一半”并不违背更广泛意义上的公理。 也就是说,这个操作本身违法,但却不违背最广义上的公理观。 公平和公正,其实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打一个也许不甚恰当的比如:国家给全国人民发放福利,每人发一百元,这很公平。 但实际上,可能很多富人根本没兴趣去拿这区区一百元,而很多穷人却觉得自己哪怕拿了这一百元,仍然穷得要死,所以他们要求国家把原本该发给富人的钱也拿过来分掉。国家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叫公正。 富人再有钱,也只能有一张身份证;穷人再贫困,也肯定有一张身份证。这是公平。 富人因为收入高,所以要交个人所得税;穷人因为收入低,所以不交个人所得税。这是公正。 一视同仁,概无例外,公平是也。 损有余,而补不足,公正是也。 海瑞的粗暴操作显然并不公平,因为作为一个司法权力的代表,他本应该不偏不倚,就事论事,然而他却直接站到了弱势群体一边,他治下的富人和穷人打官司,哪怕本身是富人有道理,多半也打不赢官司。 但海瑞有自己的理由,他说: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简单的说,海瑞断这种贫富相争的案子,思路是这样的:跟财产有关的,基本都判穷人赢,因为富人亏得起那点钱,而穷人如果亏了,他说不定就要饿死,或者铤而走险;跟面子有关的,基本都判富人赢,因为你穷得连饭都不知道还能有几顿吃,面子这种东西你考虑来干嘛? 这就是海瑞的原则,理论上来说不仅无视了法律,甚至无视了正常的是非观。但这种原则的用意很明显: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正是因为海瑞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江南的百姓称呼他为“南海青天”,无数人给他画了像挂在家里祭祀;也正是因为海瑞坚持这样的原则,所以满天下的官员豪绅恨海瑞入骨,不管跟徐阶有旧无旧,都不希望看到海瑞继续“嚣张”下去。 不过刚才冯保说,徐老相爷出了这档子事肯定第一个来找他张居正,这一点张居正自己知道是不对的。其实徐老相爷找的第一个人是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是知道徐阶对海瑞有救命之恩的,所以得知海瑞拿徐阶开刀的消息后,实在是哭笑不得,赶忙派人给海瑞送信,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是自己的大恩人。 海瑞对于徐阶的这一手其实是有所准备的。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所以也认认真真地给李春芳回信了,信里说:徐阁老近来麻烦很多。胆这个麻烦是怎么来的呢?不怨别人,只怨他家的产业多得吓人。而且他的家业,多为侵夺小民而来,所以民愤极大,这就是为富不仁惹的祸。松江民风刁险,如果徐家退田不过半,以后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没法预见。所以,我让徐家退田,其实是在保护他们,保护徐阁老能够安享晚年。他们家已经那么多财产了,破财消灾,有什么不好呢? 这下好了,海瑞不听,而李春芳对海瑞的这种表态居然也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眼。其实李春芳这个首辅并不是手里没有权力,而是他的性格让他不敢随意使用这样的权力——你要让他将海瑞罢官,可以是可以,那他是真的不敢,怕被骂死。 但是徐阶毕竟是徐阶,李春芳治不了海瑞,徐阶干脆就拿出当年的绝技“绵里藏刀”,当面不做声,私底下让别人来治海瑞。 谁能治海瑞?只有一种人,就是专为找茬而生的言官。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日,高拱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刑科都给事中舒化上疏,先是肯定了海瑞以气节名闻天下,不愧为一代直臣。但立刻话锋一转,说海瑞为人过于迂腐,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海瑞可用来做道德的榜样,却不宜担当重要的行政职务。因此他建议朝廷给海瑞换个岗位,这个位置可以高一些,但不能让他挑太重的担子。 接着,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上疏,指责海瑞沽名钓誉,无视国家法律,凡是衣冠之族,温饱之家,皆受荼毒。又听任刁民告状,“鱼肉缙绅”,逼迫富家退田, 舒科长还听说(无风注:科长是某科都给事中的俗称,确有其事,与现代的科长当然完全不同。),江南已经出现了“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民谣,人心浮动,百姓逃亡。长此以往,国家的根基要被动摇。 这个奏疏的火力相当猛,它涉及了一个重大问题,即江南财赋。如果再让海瑞这样弄下去,富人被清算,穷人却仍然交不起租,那么国家的田税如何得到保障?而且,海瑞这种粗暴做法,置国家的体统安在? 隆庆皇帝处理事情首先要看内阁的票拟,而李春芳已经不敢在这件事上说话,所以这件事就摆在了高拱的面前。张居正是深知高拱为人的,他知道高拱用人的最大特点:对能力要求极高,而对德行要求一般。所以,今天上午张居正看见那么多弹劾海瑞的奏章呈上来的时候,张居正立刻就猜到了两件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3章 海瑞调职(下) 冯保此次拜访张居正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成果。张居正对他足够客气、足够尊重,但却没有表露出联手合作对付高拱的半点意思,这让冯保有些不能理解,因此在回宫的路上,冯保一直深深地皱着眉头。 “徐爵,你说这个张居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冯保忽然转头对徐爵发问:“按理说徐阶对他这个门生的恩情那可是真不小了呀,把他从翰林院直入捧进了内阁,一步登天呐!他对徐阶这个恩相,难道就没有丝毫感激之情?眼见得徐阶被整成这样,还不肯跟高拱决裂,他就不怕被天下士林骂上一句忘恩负义?” 徐爵小心翼翼地答道:“张阁老或许是觉得海瑞是海瑞,高拱是高拱。海瑞那个人谁还不知道,脑子有毛病,他要怎么做,高拱估计也劝不住……” “我是这个意思吗?”冯保微怒道:“高胡子现在明摆着就是故意恶心徐阶,这个海瑞是你徐阁老当年自己推荐去做应天巡抚的,可不关我高某人的事,他海刚峰去就任的时候,我高拱还在新郑老家呆着呢!可这也就够骗骗小孩子罢了,眼下海瑞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每天弹劾他的奏章接二连三,换做是其他人,以高胡子的性子估计早就直接给罢免掉了,就算不免官罢职,起码也该调离吧?可高拱怎么干的?他除了表示海瑞品性高洁之外,就只说了一句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冯保冷笑道:“毫无关系?是啊,毫无关系,全是徐阶自作自受!可是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只要高拱愿意,松江退田案随时可以中断,随时可以撤案!把海瑞撸了不就没事了?他一个帝师阁老,身兼天官,只要一张票拟,海瑞就得丢官!咱家就不信,万岁爷爷对这个靠骂他父皇起家的海刚峰有多少好感,会舍不得他!张居正此时不站出来,我看呐,说到底还是怕跟高拱起冲突,为此不惜卖了自己的老恩相!” 徐爵苦笑道:“可张阁老既然不肯,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冯保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等赵大洲、李石麓和陈松谷等人全被高拱赶走之后,他张太岳还能不能这么优哉游哉,稳坐钓鱼台。” 冯保大发脾气的同时,高拱正在自己府中书房放下手里的信件。 信是高务实寄来的,一共来了两封。高拱把两封信一左一右两手拿着,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思索起来。 在高拱身前不远,还坐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此人年纪虽已不算小,但容貌俊秀,长须及胸,若非鬓角微生风霜之色,简直可以当得上一句“美姿颜”之称。 此人不是外人,正是两年前跟着高拱一起倒霉的学生吴兑吴君泽。 他此刻正在蓟州兵备副使任上,按常理而言,本不该出现在京师之中,可眼下却偏偏坐在了高拱面前。 吴兑当然不是玩忽职守,他此刻来京,是奉命而来。奉的是兵部之命,汇报永平道新训兵马情况——吴兑的职务叫做“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因为归蓟辽总督管辖,一般称之为蓟州兵备副使。 吴兑知道,眼下兵部这一块,在内阁中是张居正负责,此次召他进京,所谓汇报工作也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张居正原本的意思就是给他一个与高拱见面的机会。 张居正当然不是闲得没事讨好高拱,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他对于此次赵贞吉没事找事、提议京营改制颇为不爽,但和高拱想法类似的是,他也不打算直接撸起袖子去和赵贞吉杠上,而是希望先让兵部尚书出面,自己则在后面使劲。 但是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心里其实都估计到兵部可能最终拗不过赵贞吉——人家资历老不说,进内阁也还没多久,好容易亲自出马要办点事情,皇帝不大可能不给面子,那么兵部方面多半就要做出牺牲了。兵部尚书霍冀原本就跟赵贞吉不是一路人,一直都有些不对付,这次事情霍冀十有八九会要硬啊。”但还是招了招手,让管事递了过来。 抽出信来,里头内容写得颇为简短,但高拱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吴兑乃是高拱真正的嫡系亲信,见了这情况倒也不自外,问道:“老师,张阁老说什么了?” 高拱放下信,面色略有一丝阴霾:“叔大也来求我,让我管一管海瑞,并且表示希望至少能让海瑞调职离开应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4章 曹淦归来(上) 与京师暗礁密布、潜流汹涌不同,三慎园从更名换主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在这五天的时间里,新主人高务实还是有所收获的。 他不仅在原有的业余民兵基础上初步编练出了一支五十人规模的家丁护卫,而且将慎言院简单整改成了香皂厂并开始试生产,同时亲自带人向三慎园西南方向开始找寻煤矿——那里是后世京城著名的木城涧煤矿所在地。 不出意外的是那里的确直接发现了适合露天开采的煤矿,出乎意外的是从木城涧到永定河边有大概十里山路,如果要到三慎园,则还要渡河再走五六里。 无论是十里路还是十五六里路,在后世都不过是几分钟的车程,作为一个资源产地,完全称得上交通便捷。但这个情况放在大明就有点麻烦了,没有汽车火车就不说了,关键是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 高务实带着一帮人过去的时候,走的是两山之间,有点像一个长长的山谷,但这个山谷并不是笔直一条,而是有几个大弯,算下来总里程又有所增长。 那么如果要开发这个煤矿,首先就得修路。三慎园人力资源还算充足,修路要花费的主要是工钱和伙食,高务实心里简单估算了一下,如果只是修条夯实了的土路,大概得修三个月,花费接近千两银子;如果要修夯实的青石板街,那起码得两千五百两。 想了想,还是土路算了,毕竟当年秦朝修的土路直道都能修到两千年没人走也不长草,自己虽然没那个本事,但毕竟现在的官道、驿道也不就是土路么,也没看见说路太烂没法用,毕竟这年头没有大货车,路修扎实了并不至于那么容易烂。 但这条路仍然不能现在立刻开工,因为高务实手头的本钱只有五六千两,来三慎园之后给所有人发了一波小福利就花了两三百两,现在又有一个叫做家丁护卫队的吞金兽,再去掉香皂厂的首批投入和原材料购入花费……总之并没有什么闲钱,修路开矿这事必须押后。 但到了这天下午,曾经的百里峡响马大当家“秃天王”曹淦给高务实带来了好消息。 他返回百里峡之后说服了一干响马和他自己的夫人刘氏,百里峡基本上做到了举寨而投,连响马带家属只走了一百多人,其中能够马上作战的正经响马只走了三十多个,算是损失不大。 而他带给高务实的投名状却是实打实的纯干货,整个百里峡连人带物资全部打包投入高务实名下,而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数目: 百里峡正经响马(成年且五十岁以下能骑战者)九百二十五人,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经过骑战训练的响马子弟一百一十七人,务农男丁四百七十九人,能做各项女红或杂务的女眷一千八百六十三人,婴幼儿三百四十七人,重残疾与无劳动力老者九十六人——合计总劳动力三千三百八十四人,总人口三千八百二十七人。 百里峡除一大寨、三小寨以及各家私人财物之外,还有大量钱财和物资,计有活物:战马一千两百六十二匹,挽马五百七十三匹,骡子一百六十七头,驴子二百四十九头,牛两百零四头,猪三百九十八头,羊两百五十七只,鸡鸭鹅等禽类约四千多只,甚至还有二十三头不知养着做什么用的梅花鹿。 钱财方面更是大大的惊喜,计有黄金一千四百余两,白银十一万七千三百四十六两,铜钱折银约一万两千六百余两,珠宝、古玩、字画也有少量存在,只是一时不好计算价值。另外还有各地出产的丝绸、锦缎三千四百二十七匹,布帛六千五百余匹。 物资方面也不遑多让,计有大小载货马车、牛车四百余辆,大小穹庐(蒙古包)两百多顶,简易行军帐四百多顶;马鞍马镫等存货可配马四千三百多匹。 更加让高务实诧异的是,据曹淦报告说百里峡还能生产少量低档丝绸,每年大概能产一百匹左右,虽然不多,也聊胜于无,毕竟中国丝绸行业很早就南盛北衰了。至于普通布帛,百里峡生产能力就还过得去,年产可以达到六七百匹。除此之外,百里峡每年还可以制造各种家具,无论是床、衣柜、书桌、椅凳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能颇有剩余地拿到宣府甚至大同周边去卖了换其他蒙古人更喜欢的物资。 只不过,高务实问过之后才知道,无论丝绸、布帛还是家具,百里峡的生产模式都很落后,全是各家各户自己单干的,曹淦这个大当家的不过是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统一收购然后转手卖出去而已。这让高务实很是感慨:要是早有老子指点,你们的生产能力起码得翻一番啊。 但不管怎么说,百里峡的实力和富裕程度还是让高务实大吃了一惊,继而心中窃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走狗屎运出门捡了一锭银子,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是一锭银子,这根本就是块狗头金啊! 这百里峡的实力,战斗力不用说了,就光论富裕程度,甚至都可以说远在三慎园之上!三慎园倒是比百里峡那个山沟沟多了点田地,可田地产出才多少点米面,值得几个钱?百里峡那种“对外贸易型”的小生产基地才是真正会下金蛋的鸡! 要不是百里峡那地方离京师毕竟比三慎园远了近百里路,高务实甚至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老巢搬过去才好。不过仔细想想他又释然了——三慎园这边有煤矿,是自己日后发展产业的重要初始基地,而百里峡虽然现在底子好,可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今后肯定不如三慎园发展得快,将来肯定要被三慎园反超。 高务实满脸笑容地将曹淦一顿好夸,直夸得这厮的秃头都有些发红,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比自己都小的孩子,心中突然想起曹淦离开三慎园返回百里峡之前所提的那件事,一拍额头,笑道:“这孩子……就是令郎?” “是,是,正是犬子。”曹淦见他终于想起这件事来,兴奋地连忙把孩子拉上前来,道:“恪儿,还不快见过少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4章 曹淦归来(下) 被曹淦一把拉到高务实面前的孩子大概还只有六岁左右,光从眼神就能看出来,这孩子跟刘显家那个妖孽一般的小萝莉绝对不是一码事。躲躲闪闪,不肯直视高务实。 曹淦一看就怒了,生怕惹高务实不喜,儿子这辈子想读书就没什么机会了——以前没办法让他读书是因为身份,读了也没法参加科举,现在还是因为身份,高务实是他们父子的主人,主人家若是不允许,你一个家丁或者家生子参加哪门子的科举? 那孩子终于还是低着头参见了高务实:“曹恪见过少爷。” 还好,这句话说得还算清楚。高务实怕就怕这么大的孩子了,连话都说不清,那就有点麻烦,因为按照正常来说,那就还没法开蒙。既然只是胆子小点,话还是能说清楚,高务实也就放了心。 当下温和地笑道:“你父亲让你跟我读书,这是为你好,读了书将来才能做官、做大官,哪怕不做官,读过书的人也更受人尊敬一些,明白吗?” 曹恪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行,今天你先自己玩,明天我开始教你认字,每天只要认五个字就好。” 曹淦心里觉得一天只认五个字,什么时候才学得出一点名堂呀,可他自己是个没读过书的,在这事情上一点自信也没有,也不敢质疑这位高家的少爷,只好连忙呵斥儿子:“听到没有,还不快谢过少爷?” 曹恪这孩子大概是怕爹爹怕得要命,连忙道:“谢谢少爷。” 高务实本想跟曹淦说你这个教育方式有问题,但转念一想,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人家父亲也不是好现象,就忍住了,只是道:“好,你先去玩吧,我和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谈。” 曹淦连忙对儿子道:“去,去外面找你娘,记得路吗?” 高务实笑道:“没关系,让沈管事带他过去好了。” 一直在门口等着的沈立安连忙应了一声,领着曹恪下去。 曹淦先感谢了沈立安一声,这才转头等高务实吩咐。 不过高务实其实也不是要吩咐什么事,而是有问题要问:“曹淦,说实话,此前我并不知道你们百里峡能有这样的规模……不仅人口数量超过我的预计,势力、财力都超过了我的预计。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三伯已经给我回了信,你们百里峡的这批人,包括你们的产业我都应该能顺利接手。” 高务实没有解释为何“能顺利接手”,因为这里头牵涉到了张居正。 事情是这样的,高务实的信送到高拱手里头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和冯保密会之后也送了封信过去,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希望高拱看在他的面子上,放徐阶一马,不要再给松江退田案施加压力,因为当时张居正得到的消息是,海瑞已经借着当初徐阶的弟弟徐陟上疏弹劾其兄长徐阶的旧事,慢慢扯到了徐阶的三个儿子身上,现在甚至已经将他们“请”到了苏州(无风注:应天巡抚驻苏州,而不是南京),正在调查取证。 张居正深知自己那位老恩相家里的情况,他自己有没有直接收受贿赂、巧取豪夺倒不好说,但他那三个儿子是一定有把柄的,这三位衙内现在已经到了海瑞手里,海瑞那人又是个油盐不进的,这么查下去能不出事? 高拱自己也有些为难,不查吧,不是他执政的风格;查吧,就像此前高务实劝他的那样,只会招来旁人的嘲讽和质疑,认为他是挟私报复。 最后,考虑到张居正是他现在在内阁里头最重要的盟友,高拱还是捏着鼻子写了信给几位具体经办此案的吴中官员,尤其是整饬苏松兵备兼理粮储水利副使蔡国熙。 高拱在信里是这么说的:“存老(无风注:指徐阶,因为徐阶有又号“存斋”)令郎事,仆前已有书巡按处寝之矣。近闻执事发行追逮甚急,仆意乃不如此。此老系辅臣家居,老而见其三子皆抵罪,于体面上颇不好看,故愿执事特宽之。此老昔仇仆,而仆今反为之者,非矫情也。仆方为国持衡,天下之事自当以天下之公理处之,岂复计其私也?” 之所以要特意写给这位苏松兵备道蔡国熙,主要是因为两点原因:其一,苏松兵备道是应天巡抚之下负责苏州、松江二府的最大官员,且兵备道有管理讼狱事务的司法权,属于“现管”;第二,蔡国熙本人虽然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按理说是徐阶的门生身份,但此前因为一事跟徐家闹翻了,私仇很是不小,所以需要特意跟他把道理说明白。 蔡国熙从隆庆元年时担任苏州知府,廉洁爱民,多行善政,官声颇佳。当时徐阶身为首相,权势煊赫,而徐府家丁在苏州横行霸道,蔡国熙虽为徐阶高足,却丝毫不卖师相面子地将之狠惩。此事被朝内巴结徐阶的御史得知,便多次弹劾为难蔡国熙,蔡国熙不得已,只好乞休家居,近期才被掌铨吏部的高拱起复并高升苏松兵备道,此其一。也正因为蔡国熙的起复并任职苏松兵备道,所以高拱被传言说要整徐阶。 又有一事,当时蔡国熙任苏州知府时,徐阶的长子徐璠派奴仆前往其府衙办事,该奴仆甚为骄矜无礼,致使蔡国熙愤怒地将其责打一顿;稍后蔡国熙出差路过松江,徐府一群家丁竟驾驶数十艘小艇,将他所乘坐的船牢牢围住,鼓噪辱骂,导致蔡国熙寸步难行;直到松江太守亲自前来调停,徐府家人方才罢休。 堂堂苏州知府,被一帮子家奴如此侮辱,蔡国熙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是故结怨。 高拱写完信之后,为了以示诚恳,还特意将信先送往张居正处,请张居正过目。他知道张居正对自己是足够了解的,自己在这件事上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他明摆的告诉天下人说徐阶犯法可以无罪,那显然不可能,张居正也能理解。 果然张居正看后放了心,第二天在内阁,特意亲自去高拱的签押房向他致谢。高拱对张居正还是很友好,客气了一番。然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拱就顺口提了提高务实告诉他的关于把百里峡收入三慎园名下这档子事,张居正何许人也,当下交口称赞,说“此为京畿除一祸患之大功也,刘中丞闻之必欣然以赞,万无不允之理。” 刘中丞当然指的就是顺天巡抚刘应节,而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那当然要去给刘应节做工作,确保他对此“欣然以赞,万无不允”。 此时曹淦听了这个好消息,心里真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连感谢,同时暗道:高家公子的本事就是大,难怪我那婆娘一听他是高阁老的侄儿,立刻同意投奔。现在看来,人家那位三伯在朝廷里头说话当真是一言九鼎,我这次虽然倾家荡产,但给所有人都挣来了个正经出路,也未尝不是好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5章 派系之争(上) 高务实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曹淦的欣喜之色,不过他一贯坚持御下要恩威并施,所以又决定透露一个信息给曹淦知晓,当下淡淡地道:“宣府马兰溪那边,等过段时间我回京之后,也会知会他一声,就说百里峡已是我的产业,他自会对你们更加关照。” 曹淦果然吃了一惊:“少爷和马总戎也有交情?” “我跟马总戎倒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嘛……”高务实嘿嘿一笑,道:“宣大一线,无论督、抚,亦或镇、守,皆以我三伯中玄公马首是瞻。” 曹淦心中欢喜,又有些后怕。喜的是自己一贯走的宣府这条路,今后势必更加稳妥,生意恐怕还能继续走强,而大同那边既然也和宣府一样是高阁老的马前卒,自己趁着高公子的东风,岂不是也有机会去做一做了? 但后怕可能比欢喜更多一些:自己前些天居然差点太岁头上动土,要真是把高公子弄出个好歹,只怕就算高阁老没发话,马总戎为了撇清自己或者将功补过,非得亲自出马踏平百里峡不可,那情形…… 曹淦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暗道:菩萨保佑,好在高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自己才没有铸成大错,阿弥陀佛。 曹淦心里对高务实的实力再不敢有半点怀疑,连忙以实际行动来表忠心:“少爷,百里峡财物产业清点之后,小的先给三慎园送来了三万两银子,外加战马百匹、挽马五十匹、驴五十头、肥猪百口、羊百只,以及二十车绸缎布帛。剩余部分,您看?” “我本来倒也没打算让你现在就送来这些。”高务实心说你送都送了,我也就乐得说点好听的,但又假意做无所谓的模样摆了摆手,道:“也罢,既然已经送来了,就先放在三慎园好了。至于剩余部分,你把账本另做一份给我便是,东西就继续放在百里峡,要不然接下来你们的买卖还怎么做?” 曹淦心中窃喜,连忙应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片刻,沉吟着道:“你这次送来的战马倒是很及时……” 曹淦心中一动,下意识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我且问你,百里峡能不能挑一两个为人忠厚老实,但骑术精湛、马上功夫扎实的人来我这里?”高务实说着,又解释了一句:“你知道我这里刚刚编练了一支家丁护卫队,但时间太短,各项训练都还没有走上正轨,装备什么的也还是一片空白,更别说进行骑战训练了。” 曹淦倒是知道这档子事,不过他的思路似乎跟高务实不同:“少爷,这骑战可不比步战,在咱们北地,步战训练有个三五个月就能应付过去。遍观天下,练得最久的,也就是南军戚元敬了,据说他练兵是两年初成、三年可战。可是这骑战却不同,三年……能做到战场上能控马挥刀就算不赖,要真正谈得上精锐,没有五年以上的工夫,想也别想,要不然为何马总戎麾下精锐家丁多是蒙古人?还不就是因为蒙古人常年以马代步,骑术远比我汉人扎实?” 他说到这里,总结道:“因此依着小人的意思,少爷若要一支能骑战的家丁护卫,不如直接从百里峡遴选而出,否则一时半会根本起不了作用。” 高务实倒不是不知道骑战难练,但难到这个程度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毕竟他当年一个从政的,根本没怎么仔细研究过古代的骑兵战术这些东西,仅有的一点古代骑兵知识,都是东一点西一点从不知道哪里拼凑得来的,摆在曹淦面前肯定不够看——除非他要搞法国的墙式重骑兵战术。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拿个头矮小、以耐力和易养见长的蒙古马搞这个,怕不是脑子烧坏了。 但直接从百里峡响马里面选,高务实又有些不乐意——百里峡现在虽然已经归顺了自己,但毕竟自己对他们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他们肯听曹淦的劝说归顺自己,恐怕多半是出于不愿意放弃现有的“美好生活”,这样的一群人,用于自己的近身护卫,未免有些不足以放心。 他沉吟片刻,才出声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百里峡经过骑战训练的少年骑手有一百多人?” 曹淦连忙道:“少爷好记性,一共有一百一十六人。” 高务实思索着问:“如果让你从中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他们的骑术比之你手下那些经年响马,差了多少?” 这个问题,曹淦稍稍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如果但论骑术本身,几乎没差了,只是临阵对敌的经验,他们恐怕就还远远不足。” 高务实把手一挥,直接做了决定,道:“那这样吧,你挑选十六名骑术最好的少年骑手做我的直属骑丁护卫,另外再选两个经验老道的属下,一来传授骑战的临阵经验给这些少年骑手,二来也教一教我手底下这支家丁护卫队——我不求他们很快掌握骑战的本事,但至少也要能乘马奔袭、弃马作战。” 曹淦心中稍稍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个开头已经算不错了,便马上答应下来。 他眼中一瞬间的失望被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高务实清晰地捕捉到了,不过高务实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反悔。 这倒不是高务实胆肥,而是他知道曹淦希望直接用百里峡的人马做自己的护卫并不是出于想害自己或者想挟持自己的意思,他多半是希望自己身边全是他百里峡的人马,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越发重视百里峡。 要知道,现在光在三慎园这里,自己手底下的力量就分成了三个部分:高陌和高小壮代表的新郑老家派、三慎园三管事代表的三慎园派以及曹淦所代表的百里峡派。 手底下既然有派系之分,那就不要想着他们不会“争宠”,毕竟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谓会哭,其实说白了就是会引起注意,孩子是如此,属下也同样是如此。 高务实在这一点上是有经验的,所以他虽然不会点穿,却也绝不会让曹淦真的得偿所愿——你们有派系,我这个少爷才好把控啊!要不然你百里峡现在本身实力就这么强了,我还让你的人把我自己团团围住,到时候就算碍于我的身份,你不敢起多大的坏心,但为了百里峡一派的利益瞒我一些事情,你曹某人真的做不出来? 就算真的,我也不能信。坐视属下一派独大这种坏习惯必须杜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5章 派系之争(下) 说起来,高务实这个人本身就有一点多疑,可能是前世养成的习惯,毕竟在体制内混过,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使得他根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 在他看来,所谓忠诚,无非是背叛的代价太大。只有极个别情况下,某些人养成了忠诚的心理定势,但这种人一定是极少数。 高务实并不觉得目前的自己有足以让人无条件愚忠的条件,所以他宁可让所有的“忠诚”都和利益与代价直接挂钩,而不是寄希望于对方良心发现。 而他之所以刚才要特意提到从百里峡挑选一批护卫,其实也有两个原因: 一是让自己身边任何派系都看到有“争宠”胜利的希望,这样才能让他们把心思花在讨好自己这个主人身上,而不是想方设法逃离自己的控制。 二是培养自己的骑兵班底,这个时代毕竟还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转换的时代,并没有马克沁机关枪之类的战争大杀器出现将骑兵直接淘汰,所以骑兵一定是要有的。 更何况大明的主要作战对象至少从暂时来看,还主要是蒙古或者稍远一点的通古斯野猪皮,这两家的骑兵都是优势兵种,自己虽然可以靠着后世的一些先进战术,在强化了火器发展之后取得部分战术优势,但你再怎么拥有战术优势,骑兵的移动和突袭能力总还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无论是戚继光的车阵,还是后世让“八旗精锐”吃够苦头的龙虾兵空心方阵,实质上都是打防守反击,是明显的阵地战打法,如果你要主动出击,人家却未必肯跟你打呆仗。 另外来说,既然百里峡本身实力远远超过了高务实此前的预计,那么针对百里峡,他也势必要做出一些思路上的调整。 原本高务实只是打算把百里峡当做一个对蒙古贸易的“贸易公司”,虽然明知道百里峡有近千响马或者说近千骑兵,但最开始高务实只是把他们看做骑在马上的押运者,带有点草原运输队的性质。 但当高务实发现百里峡积累了这样的财富和战略资源后,他就生出了更大程度利用百里峡的心思。说不定,可以成为将来骑兵培养的摇篮呢。 帮百里峡打开大同商路也不是高务实信口胡说,宣大素为一体,但百里峡当初限于身份,只找到了宣府一个对外贸易的口子。那还是仗着马芳这个大明极其少见坚持“以骑制骑”的总兵对马匹需求太大,而官方交易又不被允许的前提下。 但大明总归是缺马的国家,而且缺口之大连高务实都不好估算,如果能让亲近高拱的大同镇也悄悄开放这么一道口子,那么不仅百里峡的生意肯定更上一层楼,自己对蒙古所主张的从经济渗透到经济控制、从经济控制到政治控制岂不是就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当然,这件事不能光靠高拱的面子,倒不是说高拱的面子不够——只要隆庆帝还在位,高务实相信高拱的面子在区区一个大同镇足够好使。 但还是那句话,没有利益的忠诚一定是不稳固的。今天你高阁老权倾天下、书批四海,我不听你的话可能死得很惨,那我当然忠诚,说不定比你家的看门狗还要忠诚一百倍。但我从你手里什么好处都拿不到,你端坐上席吃了肉,我辛辛苦苦帮你做事却连汤都没捞到一口,我能服气?待将来形势有变,我能不出来反咬一口? 付出就一定得有回报,人家又不是你爹妈,凭什么指望人家给你做牛做马还不求回报? 所以高务实又交待曹淦道:“你要记得,大同那边我虽然会想法子帮你联系,无论是宣大总督王鉴川公那里,还是大同总兵赵岢,我都会帮你去联络,但是你一定要记得给他们留下一份……我不知道你在宣府除了给边军留一份好处,还有没有给具体经手的人留点买路财,但在将来,这些钱都是必须花的:我们吃了肉,一定要给人留口汤,吃独食一定会出事,明白吗?” 谁知道曹淦笑道:“少爷放心,这些做买卖的事情,小的明白。”但他又皱起眉头,试探着问:“不过有一件事须得告知少爷,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延绥总兵赵岢二人原本都是从陕西调来的,小的此前与他们一点交道都不曾打过,若是少爷要小的等人开拓大同商路,除了少爷您提前知会他们之外,还需给小的留两封名剌,否则以小的的身份怕是见不着他们。”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这个容易,待我回京之后先与他们联系好,然后自然会写两封拜帖转交给你做开门砖。” 王崇古是今年才从陕西三边总督平调到宣大总督任上的,这件事高务实不仅知道,而且知道这里头可能出现了什么意外:因为历史上王崇古似乎是今年四月才调任,但眼下却提前了三个月就调任过来,高务实之前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历史出了什么岔子。 陕西、宣大、蓟辽这三处的各大要职,在隆庆年间完全可以说是名臣荟萃、名将云集,高务实有时候甚至怀疑隆庆帝的能力是不是被后世的学者们严重低估了,别的暂且先不说,光是这用人的本事,就完全堪称明君级别。 陕西离得稍远先不提,就看宣大、蓟辽这两处都有些什么人吧: 宣大总督王崇古,麾下宣府总兵马芳、大同总并赵岢;蓟辽总督谭纶,麾下蓟镇总兵戚继光,辽东总兵王治道、副总兵李成梁。 这里如王崇古、谭纶都是典型的“军事文官”,而且久历战事,统兵能力不用多说的;而如马芳、戚继光、李成梁等,则都是在后世声名显赫之辈,战功可以为他们作证。 王治道历史上是在今年战死,这个事情高务实插不上手,也没有兴趣插手。他心里主要关注的是大同总兵赵岢。 赵岢这个人,在后世并不著名,甚至在史书中都没有被单独列传,咋看起来应该就是个能力一般的边将。但高务实却记得他当年看穆宗本纪的时候,里头有一句话:三年春正月壬子,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 这个年头,俺答的威势可谓一时无两,明军这边多的是看见俺答旗帜掉头就走的碌碌之辈,强一点的面对俺答也只敢据城坚守。也就是戚继光、马芳这等遮奢人物,才敢听说俺答来了,二话不说点起兵就去干。 而这个赵岢,居然能败俺答于弘赐堡,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手底下有点能耐的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6章 务实回京(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三慎园异常忙碌,甚至包括一向自诩只做战略规划而习惯了当甩手掌柜的高务实。 高小壮主管的香皂厂已经正式开始生产,产能不高不低,一天能出两百多块香皂,且随着良品率的不断提高,在原材料供应保持现状而不加大的情况下,产能大概还能有一定幅度的提高。 按照高务实的设想,早期每天能生产三百块左右也就差不多了,毕竟现在生产的每一块香皂实际上都是在亏钱——这批香皂上面全是印着“御贡”二字的。 皇帝收了,高务实是亏本,因为这些货不是打算卖钱的,而是进献;皇帝万一不收,那高务实更是大亏,本身进献就是为了邀名,若是皇帝不要,那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高务实算了算,香皂的成本,算上这些业余工人的工钱、伙食等,三百块香皂其实也就值个十三两银子多一点。当然,这些香皂要进京,那么最后还要一点运输费,就算十五两银子好了。 一块高务实计划中最高端的“御贡”级香皂,成本价不过区区0.05两银子,只不过半钱碎银罢了。(无风注:为了大家看得方便,本书在各个方面均不采用十六进制,而按现代习惯的十进制计算,这一点此后不再赘述。) 半钱银子一块的“御贡”京华香皂,高务实打算对外宣称价值一两银子。 嗯,翻了二十倍而已,小意思。以他小高先生之脸厚心黑,这种事情干起来是丝毫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 当然,“御贡”级毕竟只是皇宫专供,一是产量会被严格控制,二是也不大可能外流,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真正的销售主力还得是“国士”级。对于国士级的定价,高务实自认为是很公道的——两块香皂卖一两银子,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嫌贵?不可能吧朋友,要知道除了皇帝陛下之外,你们可就是全天下第一批享受到香皂的人呀,怎么可能缺了这点银子! 至于说成本只有售价的十分之一这种事,小高先生自然是含笑不语、三缄其口的。 如果有外人非要问“御贡”级和“国士”级有什么区别,高务实一定会这么说解释说“御贡”级的每一块香皂,都是在最严格的标准下生产出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原料精选、皂化时间精控、皂化室温度精控等等,不一而足。 而“国士”级相对而言,虽然比那个肯定要略逊一筹,但还是能保证极高的生产水准。总而言之一句话,买国士级香皂等于用御贡级一半的价格,享受到了御贡级九成水准的待遇,简直是买一块赚一块,我卖得都快要哭啦! 然而,以上都是屁话,因为高务实除了要求高小壮给“御贡”级香皂出货时的质检环节多加了一项……呃,也就是一共多加了四个人之外,“御贡”和“国士”两级实际上并无任何区别。加那四个“御贡”级质检员的真实目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把外观良品率提升到百分之百罢了,从产品本质上而言,两者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倒是将来香皂档次从上往下覆盖,开始推出真正民用级的“雅士”级之后,才会在生产上出现差异:调香剂会分档次,定香剂的定量也会稍微减少等等。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还不用着急,就算市场对香皂接受得再快,高务实也不打算那么快就往下覆盖。 毕竟香皂这个东西,在他的规划当中,纯粹只是自己敛财的一样产品,它跟国家实力并无多大关系。所以,态度一定要摆正:一定要全心全意以赚钱为目的,而不是脑子一抽就吵吵嚷嚷说要惠及万民。 惠及万民的东西高务实当然有,但现在没办法拿出来,只好先等等,等他赚了钱再说。 赏月听琴此前曾经建议过,除了划分“御贡”、“国士”、“雅士”之外,最好还有女性专用的划分。 这个建议是高务实非常赞赏的,但却同样不忙着推出——托后世某位被无数人叫爸爸的马先生之福,高务实对于女性购物多少有些个了解。他早已想好了,一定要等京中权贵对香皂趋之若鹜的时候,再重磅推出“女士专用”的各个级别产品,具体名字可以到时候再说,譬如什么“国色”、“天香”之类,反正捡好听的取就是了。 除了香皂厂干得如火如荼之外,高陌的家丁护卫队也开始投入到越发紧张的训练当中。没办法,谁叫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除了他们这五十号人之外,高务实还多了十六人的骑丁护卫,家丁护卫队的竞争压力感顿时就上来了。 更何况这批骑丁护卫还有一个显著优势:他们原本就已经在百里峡经过各自长辈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训练,其基础可比那五十个民兵水准的家伙扎实得多。 高陌自己心里也憋了口气,毕竟他上次在曹淦手里算是吃了点亏,没能护卫好少爷,现在自己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独当一面来练兵了,可不能再输给百里峡的人——这次要再输的话,可比上次更丢人,毕竟上次面对的是曹淦本人,而这次的对手只是十几个“小兔崽子”。 抱着这种心思的高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把训练强度又加大了不少,以至于当年吃过军训苦头的高务实都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单独下令给家丁护卫队提高伙食标准,每人每天多加两个鸡蛋。 高陌心里默认的竞争对手曹淦其实也没闲着,毕竟高务实已经决定开辟大同商路,他曹淦也需要提前安排人探路,搞清楚哪条道好走、哪些地方好卖货,至于途径的地方和驻军,该打通关系的要打通关系,该威胁恐吓的……呃错了,现在百里峡已经投了高务实高公子,不能再轻易威胁人家说“你敢不让道,老子就敢来干清道”这种话了。这种事现在必须上报给少爷,让少爷出面或者找人出面解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们百里峡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乖宝宝,就差吃斋了——当然如果你实在不给面子,那咱们倒也不介意醮着血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6章 务实回京(下) 至于高务实麾下的第三派、原三慎园派也感到了莫大的压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高小壮和高陌两个人的时候还好一点,最起码他们虽然各自负责了一件大事,可毕竟当时在三大管事看来,这两人再能也只有两个人,而且在三慎园毫无根基,威胁固然有,但应该不致命。 可是等曹淦带着整个百里峡投入高务实门下之后,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百里峡一次性带来了大量现银不说,各类牲畜、物资更是惊得三大管事下巴都快合不上,尤为恐怖的是,曹淦表示这只是暂时送来的,如果少爷有需要,百里峡那边还有更多…… 三大管事现在还不清楚新郑派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会来一大波人,对高小壮和高陌虽然警惕,但总算能捏着鼻子认了。然而对于百里峡派,他们就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且不说这群人原本就是响马出身,轻易得不到三慎园派的认同,就算不计较这个,百里峡的实力也让他们深感威胁。 谁知道少爷会不会因为百里峡豪富一方而放弃把三慎园当做主要住地,转而去百里峡常住呢?谁还不知道,只有和主人越近才越有机会受宠?以前张家时代,家主张四维毕竟是朝廷显要,只把三慎园这边当做别院,那没什么好说的;主管张家商业大权的张四教又远在扬州一代,更不可能关注区区一个三慎园,这也没有办法。 然而,当三慎园转手到高务实少爷手上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至少在他们看来,情况应该不同了啊。 高务实少爷年纪小,显然还出在认真读书预备将来考取功名的阶段,如果嫌京中吵闹,那么三慎园就应该是他最合适的住所。只要少爷长期呆在三慎园,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三人还怕没有机会赢得他的欢心么?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三大管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少爷根本不是个寻常少爷!他以区区几岁的年纪,不仅搞出了那个名叫香皂的东西,还下定决心投入生产,看起来对其商业前景十分看好;同时又从三慎园原有的年轻丁口中抽选人员组建了自己的家丁护卫;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能说降北地远近闻名的百里峡群盗,拖家带口搭上全部家当投入其门下效力! 三大管事终于意识到,这位少爷虽然年纪尚幼,却绝不是能够任凭身边家仆摆布的对象。 原本就被“削权”最甚的韦希旻就不用说了,整日里除了抖擞精神配合高小壮和高陌的差事之外,简直恨不得鞍前马后、不分昼夜地侍候着高务实高大少爷。 沈立安和彭少骢也开始紧张起来,除了小心翼翼地办好高务实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也喜欢想方设法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里,好像生怕高大少爷有什么新指示的时候忘了他们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作为管事,手里的差事就是地位的证明,手里的差事就是主人家对他们能力认可程度的体现。眼下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他们深深的感到,如果不赶紧在少爷心中树立起能干、肯干的良好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来必然会逐渐被边缘化,最终成为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他们三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沈立安也才四十出头,作为管事来说,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肯这么早就“退居二线”,当然要想办法让少爷看见自己的能力、看见自己的忠心,争取被重用。 高务实对他们的表现也的确比较满意,心里已经给他们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差事做出了安排,只是还要等自己去信邀请的人都到位之后才好宣布,所以这段时间高务实只是装作一点一点改变对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慢慢感受到“少爷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好”。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小镇上就掌握得很熟练的表演艺术,倒也无须赘述。 隆庆四年二月十九,高务实收到高拱来信,信中他事不提,只写了一句话:“吾事已毕,尔可速回。” 高务实知道,由他建言、高拱暗推、隆庆配合而成的“太子玩伴”事件,即将告一段落,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现在,是时候重回京师,粉墨登场了。 虽然此时张家护卫已经回京十余日之久,但高务实这次回京的队伍,却远比来时更加威风气派。除了高陌率领的五十名家丁护卫以及十六名骑丁护卫之外,打定主意要全心全意抱紧少爷大腿的曹淦还另外派了五十名原百里峡响马、现三慎园所属家丁,穿着三慎园武装家丁的统一服饰,随行护卫高务实进京。同时随行的还有三慎园管事韦希旻和他手底下的几名跑腿。 除此之外,刘显一行也算看到了曙光,与高务实同往——他在京里没有住所,但文武殊途,肯定也不能住到高家,所以只能借住在王恭厂附近的承恩寺中,等候高务实劝说高拱与张四维为他在朝中说话,好早日复职。 高务实所在的马车之中,除了赏月听琴两名小丫鬟,还有一个小家伙曹恪,他是以书童身份被高武带在身边的。 当然,实际上这小家伙可不比刘显家的那个鬼精灵小萝莉,根本做不来书童的工作,只是没办法,高务实的正牌书童高小壮现在实际上成了香皂厂的代理厂长——内部职务叫做“京华香皂厂主管厂务”——所以无法随行回京,只好拿他先来凑个数。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恪可能打破了书童这一光荣职业的最低从业年龄记录。 迎着初春的阳光,高务实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前后看了看自己这支近两百人的马队,心里头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大明啊大明,要不了几天,你的历史中就要开始出现我高务实名字了!并且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必定一年更比一年高! 京师,我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7章 茶楼听报(上) 京师的赵记茶楼是一家多年老店,已在京师开了三十余年,历经父子两代,是整个宣武门附近生意最好的茶楼。赵记茶楼开在大时雍坊的正西,其南面是象房,北面是燕山左卫衙门和含饭寺,西北面是大理寺,西南是王恭厂,可谓位置极佳。 这一日,正是高务实正式回到京师的次日。 借住在王恭厂边承恩寺的刘显父子二人,这日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寺中知客僧的介绍下来到赵记茶楼“听报”。 所谓听报,“听”指的是茶客们听茶博士念报,“报”指的是朝廷邸报。“听报”是赵记茶楼在京城独树一帜的特色项目,其于嘉靖末年开始试行推出,名声大振于海瑞上疏骂皇帝那次事件。 京城百姓,可能因为生活于天子脚下,历来喜欢议论朝政,甚至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大明朝廷对于民间的各种议论似乎看得很开,无论其荒唐离奇到何种程度,只要没有达到“蓄意煽动百姓、意图谋反”这个层次,朝廷就都是完全放任自流的。 邸报古已有之,是古代的一种官报,属于原始意义上的新闻传播媒介,据说肇始于汉,滥觞于唐,发展于宋,繁荣于明清。 明代邸报以记录时事新闻为职志,是朝廷下达政令、发布政情的主要载体,也是各方官员了解朝廷动向的重要渠道。通过邸报,不仅可以传知朝政,沟通中央和地方的讯息,而且明廷可以借此控制官方舆情的出版和传布。 大明的邸报,其编辑发行主要通过通政司、六科和提塘三个机构。 这其中,通政司是一个沟通内廷与外廷、皇帝与臣民的中央行政机构,主要掌管章疏、封驳之事。百官章奏除了极少部分由宦官和鸿胪寺官员代收外,绝大部分由通政司递进。“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书成之后,“俱经通政司转行”。 六科为吏、户、礼、乓、刑、工六科的简称。六科各设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监督各部运行,略有些类似于后世各部委内部的纪检部门,但因为在理论上直属于皇帝,因此权力更大。六科官员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日到会极门领取御批章奏或谕诰,并由内阁发至六科,供各部门逐日抄录编辑成册,称为“六科纶音册子“,供各部门参考,此物也就是邸报的蓝本。 提塘官,是各省巡抚、总兵派往京师处理文书、抄发邸报的官员。他们从六科抄得文报后,经过筛选和复制,由驿站每五日派遣驿卒接力传送到各督抚、布政司轮流传看。然后由各府、州、县派驻省城的官员雇用书吏“各取所需“,摘抄邸报有关内容,再经驿站传递至各级地方官府。 在邸报的传抄、发布过程中.京官每日派书吏到通政司抄传,故他们能较早知晓天下政事;而地方官员则需借助驿站,雇用驿卒将邸报送至各督抚、布政司、府、州、县衙门。由于邸报是层层传递,加及驿站传递需要时日,故地方官员不能像京官那样先睹为快,收到邸报的时间也有先后。大抵距京城、省府近者,收到邸报的时间早,反之则晚,而如川陕、辽东、云贵等偏远之地,官员往往数月才能获悉朝廷新政。 其实若在早些年,区区一座茶楼是拿不到朝廷邸报的,也就是因为嘉靖末年,皇帝迷信道教,一心只想长生不死,放任严嵩父子胡作非为,才导致朝廷很多制度都变得松松垮垮。 早年间,大明朝廷就认识到“邸报为国事所关”,所以除了对邸报传送时间有所限定外,对邸报的抄录也有严格限定,“非奉旨邸报不许抄传”。 尤其是成化以前,对邸报的传抄控制还非常严格,后来则日渐松散,经过嘉靖末年一折腾,再到隆庆,虽然提了好几次要“禁科抄之报”,但邸报的传抄实际已经呈现出控制不住的局面了。甚至一度出现了“抄传邸报,刻录盛行”的情形,甚至有些讯息在见诸邸报前,已在报房传播开来,“近阅邸报,则有未及进呈而播之报房者矣”、“近日都下邸报,有留中未下先已发钞者”。 除此之外,一些有地位的文人名士也可随意传阅邸报,但与本书关系不大,这里就不多举例了。 刘显父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师之中,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光呆在寺庙里养膘,反正说到底,他们都要等高务实那边落实了之后才好决定行止,因此今日便听了知客僧的推荐,来赵记茶楼听报,毕竟多了解一下朝廷动态总是好的。 刘显此人不比戚继光,他们两个其实都经常想方设法捞钱,但戚继光捞钱之后全投进了军伍之中,而刘显虽然也往自己的军伍之中投了不少钱,却还记得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所以对比戚继光而言,他还算得上宦囊颇丰。 不算很缺钱的刘显父子二人在赵记茶楼二楼点了个小雅间,等着听茶博士读邸报。原本若只是干巴巴的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但赵记茶楼想客人之所想,除了读之外,还会稍加分析和点评,这就引得不少京中闲人趋之若鹜。 当然,肆意品评邸报可能出现一些麻烦,这就是茶楼所需要自行把控的了。好在隆庆皇帝是个仁厚之君,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记茶楼的东家还没有被请去任何衙门喝茶的记录,这和满清时代“莫谈国事”相比——嗯,也没什么好比的。 刘显父子坐下没多久,刚刚端起茶盏,还没开始喝呢,就听到大堂当中,如说书人一般坐在一张红布长桌后头的茶博士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7章 茶楼听报(下) “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赵记茶楼顿时哗然。 “啊,百里峡响马群盗?”有人起哄道:“打从嘉靖二十几年就听说过了,竟然到现在才被剿灭?” “这些年倒也没听说这群响马贼干出什么大买卖,这次是怎么就惹了那个什么狼山总兵,出兵给他灭了?” “你这人听话只听一半的么?人家说的是前狼山总兵,没说现在仍是狼山总兵……话说,你们谁知道狼山在哪,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似的?” “你也是个缺见识的,那狼山在南京附近,原本是没有总兵官的,后来倭寇闹得凶了,有一年甚至给他们杀到南京城外,朝廷由是设了个狼山总兵,御敌于外,拱卫南京。” “南京?”前一人立刻表示疑惑了:“南京附近的前任总兵官跑到京师附近剿灭了一伙儿响马?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这怕不是有几千里路吧,怎么着,他还会飞不成?” “刚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只是前任狼山总兵,眼下在干什么谁知道呀?”另一人不满地道:“况且他也不是带兵去的百里峡,你们难道没听到‘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这句么?” “哦,借了几百家丁……不过高氏是哪家将门?”有一人问道。 马上有人回答他:“高氏哪有什么像样的将门?当初永乐朝倒是有个建平伯高士文,不过其三代之后无出,以义子代之,事泄除爵,从此便没有什么高氏将门啦!” “那这个高氏是哪家?该不会是文官家的吧?”另一人自说自话道:“文官高氏可就有得一说了,眼下就有高中玄、高南宇二高在朝,是他们中的哪一家么?” “啪!”地一声,却是惊堂木响起,那位年约四旬的茶博士笑眯眯地道:“诸位茶友且听我分说:你道那前狼山总兵刘显何许人也,为何不在南京,却来了京师?原来此人乃是抗倭名将之一,素与俞、戚并列,早年原不过四川一小卒耳,乃因战功而至总戎……可惜,此人长于作战而拙于做官,得罪了南京勋臣,被污蔑有罪,于是革职候勘。此人原是欲上京拜见天官高阁老与主掌兵务的张阁老,将自己获罪的冤屈报呈内阁,谁料还未见着正主,却碰见了去京郊静读的高家小公子,这高小公子何人也?乃是高新郑高阁老之侄……” 众人听得入神,却见那茶博士拿着道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算是赶了巧,那一日高公子恰巧碰上了百里峡群盗拦路打劫,他身边只有二三十人随行,被三百余响马团团包围,形势岌岌可危!” “诸位或许不知,这狼山总兵刘显膝下乃有一子刘綎,天生神力,自小练武,军中无人能敌。好个刘綎,他本是随父亲进京,此刻路见不平,见马匪围攻甚急,二话不说拍马杀入重围,宛入无人之境,当真便同那常山赵子龙一般‘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三招两式之间,便斩了七名马匪,冲到那位高小公子身侧。” “好!”众人宛如在听评书,齐声喝彩。有人忙问:“后来呢?” “后来?”茶博士把那把道具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大冷天的居然还装模作样扇了两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想那刘显、刘綎父子虽勇,毕竟已是戴罪之身,身边也没几个亲信家丁跟随,就算加上高小公子身边的家丁,也不过三四十来人……何况那高小公子年仅八岁,他家家丁只能近身护卫,如此哪里杀得出围困?” “哦豁,那可不就完了吗?”有人一拍桌子,叹道:“这两人运气也是够差,要是救下了高阁老的侄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想那南京勋臣吃了豹子胆敢污蔑他?” “你别打岔,听茶博士分说!” “好好好,我不打岔,我不打岔。茶博士,你他娘的要说就快说,急得我嘴里冒火,不就是盼着爷们的茶钱么?跑堂的,给爷再来一壶!” 众人哄堂大笑,茶博士也陪着笑,顺着客人的意思继续说道:“列位,列位,可听仔细了下文!”茶博士惊堂木一拍:“那高小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慧无比,在此等危急时刻,他竟然出了马车,一番话激得对面响马贼首从贼众之中跃马而出!” “啊!”众茶客纷纷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猜到关键时刻已经来了。 果然那茶博士说道:“高小公子故意拿话将那贼酋激出,然后让那刘綎从身边猛然杀出!列位,那刘綎自十三岁起便随其父出战平定西南蛮,首次上阵便连斩二十余蛮兵并头目多名,马前无一合之将,那是何等少年英雄?便如昔年王贲、岳云一般,丝毫不坠乃父威风!那贼酋虽然纵横北地多年,号称‘秃天王’,可面对这等英雄,又岂是对手?不过三合,便被刘綎生擒活捉!” “好!好个将门虎子!好个少年英雄!”众人一齐高声喝彩。 刘显在包厢之中笑眯眯地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刘綎沉着脸,倒仿佛在生闷气,不禁诧异道:“子绶,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副模样?” 刘綎闷声闷气地道:“我什么时候变成听高公子的令对曹淦出手的?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还有那个曹淦,其实他身手颇为不错,要是无伤的话,我三招要杀他还有希望,可三招生擒却不好办……更何况这茶博士所说的情况,跟那天的实情根本不同,全是胡说八道,儿子怎能不生气?” 刘显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儿子道:“子绶,你还是太嫩了。” 刘綎皱着眉头,迟疑道:“那曹淦身手真的不差,儿子三招确实没法生擒他,如果非要限定在三招之内,只能拼着受点小伤的可能直接斩杀……” “为父不是说这个。”刘显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那位高公子可能看上你了。” “啊?”刘綎大吃一惊,手里茶杯都差点没拿稳,泼出几点水来:“怎么可能,他年纪那么小,就……” “你想到哪去了?傻子也不会拿你当兔儿爷看!”刘显怒瞪儿子一眼:“我是说,那位高公子可能对你很是欣赏,弄不好呀……是想提携你一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8章 舆论造势(上) “提携我?”刘綎脸上写满了惊诧:“父亲,我自来都是跟随你作战,怎会轮到他提携我?再说,他才多大呀,估计连功名都不曾考得,拿什么提携我?” 刘显脸上闪过一抹落寞,继而强打精神道:“他自是身无官职,但你若以为他没有能力提携你,那就错了。” 刘綎皱着眉头,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他在高阁老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谁知道刘显大摇其头,叹道:“你才什么身份,值得高阁老挂心?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为父,都未必会被高阁老多么关心。” 刘綎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忿,问道:“凭什么?父亲征战这么多年,乃南军三大名将之一,官至一品!想那大学士不过五品,就算他身兼天官,也不过从二品罢了,怎的就敢小看了父亲?” 刘显官至都督同知,乃是从一品大员,所以刘綎有此一说。 “论品有何意义?”刘显摆了摆手:“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文贵武贱久矣,莫说高阁老享帝师宰辅之尊,便是不入内阁的大司马,我辈武人又谁敢不恭敬以对?别人先不去说,你方才说南军三大名将,你可知俞、戚与为父三人之中,仕途最顺遂的戚南塘给他在朝中靠山张阁老写的信里,都是如何落款的?” 刘綎呆了一呆,摇头道:“这……儿子如何得知?” “门下走狗小的戚某顿首再拜。”刘显面无表情地道:“为父就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不比他戚南塘这般能够忍辱负重……好在还有俞虚江同为父相差仿佛,一对难兄难弟,都是常年被人抢功、抹功甚至栽赃陷害的命。” 刘綎张嘴结舌:“戚南塘当世名将,为何这般自贬身份?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刘显叹了口气:“问得好啊,为父也想问,如今这文武之间,贵贱何以如此分明,何以如此!” 所谓武以定国,文以安邦;乱世思将,治世思相。文武二道,原本不可偏废,但纵观历朝历代,文与武,实际上从来没有完全平等相对过。放眼史册,或许会觉得上马为将、下马为相者似乎也不乏其人,但这种文武兼备者实际上总是少数,因此国家总会区分文臣武将,而文武关系,绝大多数时期却都不甚融洽。 大明自土木之变后,洪武、永乐时期武贵文贱的局面很快就被颠覆了——勋贵武臣集团本身死伤惨重不说,连新帝都是文官拥立的,北京城也是文官(于谦)守住的,你们武臣有何面目自称国朝砥柱? 崇文黜武之制一旦形成,那么文武之间的交际体统随之发生变化,譬如大将、副将之职,亦均须兵部差遣。换句话说,总兵、副总兵职位,很多不再依靠战功得来,而是凭借袭荫。按照制度的规定,这些武官为了继承祖荫,就不得不与兵部、兵科的文官打交道,其间不免出现一些自贬身份的“卑污手本”。如大将、副将上给兵部、兵科官员的手本,尚且讲究身份者,则自称“门下小的”;若是自贬身份者,更是动辄自称“门下走狗”。至于守备、把总以下,给兵部书办送礼,在礼帖中则用细字写上“沐恩晚生”等等。 位至大帅的武将,在干谒文臣之时,即使品级悬殊,亦必须身穿戎服,左手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趋入庭拜。至于其上给文臣的门状,则自称“走狗”。告退之后,甚至还不得不与文臣的亲信家丁叙话,以免被人误以为傲慢。 这可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大势如此。譬如眼下隆庆朝,知府、知县与总兵相见,都可以抗礼,拜帖仅用“侍生”,公文则用“移会”。与参将、游击将军以下交往,大抵亦是如此。 更有甚者,贡生、监生、生员与武弁往来,即使对方是总兵,亦只是投“侍教生”的名帖,轻易不用“晚生”帖子。等而下之,与参将、游击相见,则更不待言。 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这些实权武官已是如此,地方军卫的武官更是一蹶不振。卫所指挥前去拜见知府,必称“恩堂”,丝毫不敢抗礼。 由此可见,刘显吃了这么多年的亏,终于学乖了,而刘綎则还是太年轻…… “好吧,就算父亲说的有道理,可父亲又怎么看出高公子有意提携我?” 刘显解释道:“刘中丞给内阁的文字简单得很,根本没有细说,那你以为这茶楼的茶博士怎么会知晓其中内情?” 刘綎一怔:“可这茶博士说的根本就不对呀。” 刘显嗤笑一声,道:“细节上是有些不对,可是我们与高公子偶遇,高公子被响马围攻,最后曹淦是落在你手里,等等诸如此类,这些都没错吧?” “父亲的意思是?”刘綎显得有些茫然了。 刘显微微眯起双目,道:“很明显,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至于谁放出来的……除了高公子,还有别人吗?你没发现,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和我们与高公子商议好的那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么?”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有些好奇,问道:“可是高公子怎么放出来这些消息呢?朝廷邸报是他能影响的?” “他不需要影响邸报。”刘显给儿子指点迷津道:“以高阁老的身份,其在通政司也好、六科也罢,都一定有他的人,高公子只需要将这件事与通政司和六科之中高阁老的人稍微通个气,让他们代为传播扩散一下就可以了。” 刘显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将信将疑,干脆继续给他解释:“这赵记茶楼要拿邸报来做文章,肯定在通政司或者六科有些门路,因为要给茶客们分析内幕,他们也一定会尽量打探一下每条消息背后的故事。如此一来,高公子让人代为传播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被赵记茶楼打探了去,然后从茶博士的嘴里说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刘綎总算明白了过来,但他马上又有了新的问题:“可高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他就不嫌麻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8章 舆论造势(下) 高务实当然不嫌麻烦,因为这点麻烦是完全有必要承受的。 利用邸报传递小道消息是他此前在三慎园时就想好的办法,因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明摆着的——高拱前次和徐阶斗法的时候吃了科道的大亏,此次起复既然以辅臣掌铨,自然要往科道之中掺沙子,所以有打把的门生故吏进入科道,其中因为赵贞吉掌握了都察院,所以都察院那边掺沙子难度较大,于是不少门生进了六科。 朝廷邸报必经六科,那么一些搜集信息内幕之辈必然会想方设法走通政司和六科的门路,通政司目前够不着,但六科没问题——哪一科都有高拱的门生在其中,不利用一下简直说不过去。 况且,又不是要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只是让他们私下散播一则比较传奇的故事罢了,而且这个故事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基本上也算是那么回事,这样就没有事后被追查的后顾之忧——我们是言官,我们风闻的消息而已,再说我们也没上报呀!怎么,我堂堂言官还说不得话了?你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而且高拱的门生弟子远比张居正的门生弟子靠谱,历史上高拱倒台,高氏门生表现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假装自己没有跟高拱有太多来往罢了,而表现好的基本都是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打击下“死不悔改”,宁可被贬被罚,甚至丢官去位终老林下,也没谁站出来倒打恩相一耙,算起来都是比较够意思的。 张居正的门生就不同了,他们善于创造各种明朝历史记录,最著名的就是万历初年时,几名门生连续不断、公然弹劾自己的师相、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事件。 其首发者,是时任巡按辽东御史的刘台,他于万历四年正月明发奏章弹劾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疏上,居正怒甚”,廷辩曰:“国朝二百余年,未闻以门生排师长者,计惟一去以谢之!”万历小皇帝遂下令“捕台至京师,下诏狱,命廷杖百,远戍。” 张居正的表现也很直接:“居正**疏救,乃除名为民”,但光是夺官还不能让他解恨,于是又“诬台私赎锾”,“遂戍台广西,台父震龙、弟国俱坐罪;台至浔州,未几,饮于戍主所,归而暴卒”。是的,丢官不足以解恨,得丢命!甚至你全家都要因此得到惩罚,本相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很可惜的是,张居正对刘台的残酷迫害不仅未能震慑住反对者,还反而招来包括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在内的更大规模的弹劾。 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吴中行乃首疏反对,言“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并指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销变之道,无踰此者”! 为了响应吴中行,次日,“赵用贤疏入;又明日,艾穆、沈思孝疏入”。嗯,全是张氏门生,简直窝里反。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张居正大怒,“遂杖中行等四人。未几,进士邹元标疏争,亦廷杖;五人者,直声震天下”。至“万历九年,大计京官,列五人察籍,锢不复叙”。 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作为门生,为何敢于弹劾既是座主又是明朝历史上最具权势的首辅张居正? 后世有些学者分析认为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继承明初以来文官敢言的传统,既然文臣敢谏皇帝者历代都不乏其人,而明朝文臣在这件事上又一直表现得格外积极,那么弹劾权臣自然不在话下。 二是张居正的确有可弹劾之处,刘台、吴中行、赵用贤等人所论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弹劾张氏“擅作威福”和“夺情”两点,更有制度和伦理方面的依据;这也就是刘台自称“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的理由。 三是弹劾者对个人名节利益的考量,即刘台所说的要“死且不朽”。嘉靖后权臣无一得善终的事实,使刘台等确信权势空前高涨的张氏同样也不会得善终,故以门生身份反张,虽不合常情,且必遭祸,但更能博得“直声震天下”的效果。待张氏失势,自己就能平反复职甚至升官。抑或己不存,亦能依制荫子为官。而万历十年张氏死后,刘、吴、赵等人得平反昭雪的事实也说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但其实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张居正之外,明代其他的“老师”甚或“恩相”、“师相”大有其人,为何人家都没有被学生弹劾成这样,偏偏到他张居正就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大事件?要说权势,隆庆帝在位时,高拱的权势可也不比万历初年的张居正差呀。张居正还要靠着“内结冯保”来固权威,高拱当年可是能直接推荐司礼监掌印的! 难道你张居正为人处事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会闹得被门生左一个右一个的连续弹劾?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既然知道高拱这批门生还算比较靠谱,尤其是这批现在被安插在科道之中的门生,后来几乎都以政治生命终结而不悔来报答了高拱,那么请他们帮点小忙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刘綎想不通高务实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很简单。高务实需要利用这件事达成三个目的:一,让京中百官感到刘显的确是名将,哪怕只带了几百借来的普通家丁,就能逼得横行北地多年的一股大型响马盗缴械投降;二,帮刘綎提高一点知名度,让一部分人提前知道刘显有个儿子勇冠三军,将来万一有功,不容易被人遗忘;三,这就是一点私心了,刘显父子能够成功,说到底还不都落到他高公子肯借家丁给他们“出兵”上? 你瞧瞧,人家高公子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可不赖呀!这可是出自家的人,为别人出力,为朝廷除害!义薄云天,我辈楷模呀! 呃,脸皮是厚了点,但是这很高务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上) 不过,刘显虽然看出来高务实似乎有提携刘綎一把的意思,并且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说还有些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只要官复原职,基本上已经是除了开国靖难两系世袭武臣之外的武臣巅峰,也没有什么太多继续往上的希望,所以能让儿子声名鹊起,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仔细思索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当然,一般人也的确看不出来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高务实一样,目光长远到那么多年之后。这基本上只能是穿越者才有的眼光。 高务实是打定了主意走文官路线的,文官路线最难的点在于科举,但因为穿越之后可能是附带了记忆力超群这个优势,再加上他本身对于“应试”的经验足够丰富,所以他对考中进士颇有自信。 另外,他同时也没有放弃一项宛如开后门的思路:提早进入朱翊钧的视野,最好是和这位将来的万历皇帝早早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建议高拱暗地里推动此次“太子玩伴”事件,目的也是为将来得到圣眷打下基础。 大明的权力体系说起来颇有意思:皇帝的权力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但皇帝在很多时候受制于文官集团,无论是出于身后名考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大明的皇帝但凡直接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的,后来都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在位的时候,很多事情办起来都不顺利。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这位老兄虽然的确有些毛病,但很可能并不像后世史书中说得那么不堪,可是由于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于是生生被整成了昏君之典型。 又比如在后世被污以“明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总是自请病假不肯上朝,更是被文官集团冠以“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之说——顺便说一句,这句评价来自于高拱门生雒遵的儿子雒于仁。 实际上,万历皇帝跟文官集团的主要矛盾在于国本之争和征收矿税之类,而雒于仁跟万历算起来还有点私仇:刚才说了,他父亲是雒遵,而雒遵的恩相是高拱——高拱是万历刚一登基就被赶出京师致仕的。虽然当初李太后和万历母子是被张居正和冯保给利用了,但毕竟下旨的名义上还是皇帝,而皇帝也在很多年里一直坚信高拱不忠,所以雒于仁看着万历皇帝肯定不会顺眼到哪去。 话题转回来,大明的皇帝可以对某个或者某一批文官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但实际上却受制于整个文官集团——你再牛逼也不能全都打杀了,不然国家不就完了?就像嘉靖帝当年搞大礼议,搞来搞去最终也得挑个严嵩这样的文臣来代皇帝掌权。总而言之,皇帝手底下如果没有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则皇权本身也很难伸张。 但皇帝除了用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之外,还有一种掌握实权的办法,且效果非常不错,只是通常会有点后患:重用宦官。 汪直、刘瑾、魏忠贤,明代大宦官之楷模,但无论当初如何权倾天下,搞得文官集团苦不堪言,就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厉害,自己势压四海、权倾天下。实际上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很多时候其实只是皇帝不愿出面直接与文官集团公开相抗而推出来的傀儡靶子。 真正厉害的宦官还得看晚唐,人家那个是废君立君只在一念之间,和明代这些被皇帝当做擦腚纸一样用完就扔的所谓权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明朝只有文官集团能立新君,譬如于谦之立朱祁钰、杨廷和之立朱厚熜,这里头什么时候有宦官们说话的位置? 所以,这里头如果粗陋一点说,是因为皇帝毕竟还要点脸,直接出来跟文官杠上,活着的时候虽然未必多怕文官集团,但一来事情未必好办,二来今后死了肯定没个好评价。于是聪明的皇帝就会选择推出宦官来做炮灰,譬如朱由校。 当然,嘉靖的手法更高明一点,他认识到最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克,因此不用宦官,而用张璁、严嵩之类。按照嘉靖的看法,我没用宦官,你们总不能黑我了吧? 他还是天真了,只要你是伸张皇权,让大部分文官利益受损,死后名声都好不到哪去,甚至嘉靖还没死就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这些事情高务实虽然都知道,却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他自己很清楚,他将来要做的事情,皇帝未必高兴,文官集团也未必多满意,但为了大明或者说汉人皇朝能够维系下去,这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只是手段必须高明、必须一步步来,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皇权必然要慢慢受到限制,不能是一个靠血缘继承权力的人对天下大事一言而决;文官集团也一定得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不能一毛不拔,当然高务实会尽量给他们开辟新的财源,就好比后世的思路,做大蛋糕然后再讨论怎么分配。 至于武将的地位是不是需要提高之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高务实还是知道抓大放小、集中精力保障重点工程的。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是想让自己取代当年严嵩的位置,但却尽量避免严嵩的骂名——这当然是很难很难的事,甚至搞不好会难如登天。 可是如果没有挑战,我穿越过来搞毛线的?我又不是个穿越回来只为谈一场恋爱的琼瑶小说受害者。 不过,管他权宦如刘瑾、魏忠贤,还是权臣如严嵩、张居正,实际上地位都不稳固,因为他们的权力只是来自于权力体系内部,而权力体系内部说到底,处于最高位的是皇帝。无论宦官也好、权臣也罢,其权力实际上都是借用皇权。 而高务实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是打算悄然打造班底,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强大到无人敢于轻视,无人敢于妄动,这时候却又还坐在权力体系中仅次于皇帝的高位…… 万丈悬崖走钢丝,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神摇曳,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班底分很多种,实力也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下) 在高务实看来,实力是分很多种的。 如严嵩一般,靠着随时揣度皇帝的心思,凡事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事事妥帖,不惧人言,这是实力。 如徐阶一般,靠着隐忍多年,笼络党羽,广结言路,明明也曾同流合污,最终却能摘尽洗白,反而一时威望无两,海内称善,这是实力。 如高拱一般,靠着皇帝学生对他的无双圣眷,即便不做首辅,也是实际上的首辅,门生弟子宁死不叛,这是实力。 如张居正一般,靠着内外勾结、太后依赖,让皇帝都深惧于一句“使张先生闻,奈何?”,这是实力。 如叶向高一般,靠着……好吧,靠着甭管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反正人家能独相七年,那就也能算是实力。 可是这些实力,真的算是实力么?或者说,这些实力,算是硬实力么? 不是,这些都不算。 什么叫硬实力?除了你,这个首辅谁上都是白搭,那才叫硬实力! 按理说这个情况在大明来说,根本就是天荒夜谈——没有你张屠夫,皇帝老子就非得吃带毛猪了?换一个首辅,这天下就不能正常运转,日升月落就要中止了? 这种情况在某些时候其实有过,譬如当年周公旦,那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无可替代;又譬如当年曹操,那是兵雄天下,势压群雄,也无可替代。 可是,那都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情况下才出现的异常现象,看起来都不是大明眼下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当年朱元璋设计的这个体制,朝廷内部有人想要威胁皇权,看起来并无可能。 除非天下大乱,到了崇祯拿左良玉没辙的那种地步——可左良玉毕竟也只是明为明臣、实为割据,并没有顺势混个首辅,书批四海、乾坤我断呀! 所以高务实想拥有这种实力,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他却是真真正正朝着这个目标在奋斗。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就没法改变大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达到他理想中帝国体制下的最佳制度。 当初高务实看明史,看到有人说明朝的内阁制度已经是皿煮政治的前身。 前身不前身高务实不在乎,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反正在他看来,最终也没有看到大明出现过什么皿煮——哪怕灭亡之时。 内阁制度就表示皿煮了? 只要代表皇权的司礼监没有批红,你内阁的票拟就不过是草纸一张,能当做行政法令实施半个字么? 历史上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跟文官集团玩起了僵持战,众多官职缺员之后,内阁和吏部等部门推荐继任者,票拟什么的到了皇帝那里,万历就挑几个缺了人确实会出大事的批准一下,大多数空了的官职继任不做批准,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些职务一空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制度上来说,这些官员的任免,最终且唯一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吏部也好、兵部也罢,乃至内阁,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这个职务的前任官员如果病死了,而皇帝没有批复同意内阁或者吏部、兵部的推荐,那就只能空着,空到他有心情批复同意为止。 朝臣入阁需要廷推就是皿煮了? 天真!皇帝若不同意,你廷推他一百次,他也入不了阁。更何况,还有一种叫做“奉特旨”入阁的途径。这就仿佛后世写代码,人家朱元璋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底层漏洞”。 廷推出来的阁相,可以被皇帝否决;皇帝特旨任命的阁相,大臣却不能用廷推否决。 《明史·徐有贞》记载“俄诸门毕启,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复位矣!’趣入贺。即日命有贞兼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明英宗复位的当天,就命徐有贞入阁,这来得及廷推吗?明显不可能,只能是特旨入阁。 《明史·张鏓》传记载“鏓积怒廷臣,日谋报复”。张璁这样一个在大议礼风潮当中和满朝大臣对着顶牛的人,官场士林声望早已掉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如果指望廷推入阁,那很明显就是在做梦。可是他在嘉靖六年还真的就入阁了,怎么入阁的?嘉靖特旨任命。 再退一步说,就算入阁了又怎样?你就是内阁首辅,如果某件事皇帝不同意,你还能逼着皇帝同意?内阁阁臣,哪怕是首辅,“逼迫”皇帝的手段说到最极致,也不过就是以辞职相威胁,有半点主动权吗?没有。远的不说,徐阶不就是试探着上了一封请辞奏章,结果被已经看他不顺眼了的隆庆皇帝直接批准,结果就只能目瞪口呆的打起包袱回松江老家了? 这还算轻的,重的就更不要说了。人家皇帝要是真看你不顺眼到了极点,哪怕你是内阁首辅,皇帝也能直接一道旨意罢了你的官,让你滚蛋走人。更有甚者,抄家杀头也不在话下——你说你是重臣廷推入阁的?那有什么用,我皇帝天下至尊,还杀不得你了? 说到底,文官能制约皇帝的,无非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根本没有半点强制性的约束力。如果这位皇帝一狠心,老子不要这个狗屁名声了,你文官集团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好比隆庆想回裕邸怀下旧都能被顶回去,而正德偏偏就能下江南游龙戏凤,上边关领兵杀虏。 差别在哪?不过是隆庆受过高拱的圣学教育,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而正德少年登基,率性而为,面子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好玩”重要罢了。 因此可以这么说,大明的皇帝,他的确可以不管太多事,因为内阁确实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皇帝只需要交待司礼监一句“凡内阁票拟,照例批红”,就基本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当个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 可问题在于,如果皇帝要管事,没人任何人能阻止他去管,而且他的确什么都能管——只要他豁得出去脸面就行。就好比崇祯朝,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谁能限制他了? 然而狠就狠在,这位爷虽然的确是个有心要励精图治的皇帝,也非常难得的能够做到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可当政的能力实在一塌糊涂。明明天启朝已经有了慢慢扳回局面的趋势,野猪皮在封锁之下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国内流寇也日渐势蹙,可惜崇祯上台了,在他的带领下,野猪皮和流寇不仅都缓过了气,还齐心协力把大明摁死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治好大明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高务实必须掌握操、莽一样的大权才行。没有这样的大权,就算能“治标”一时,也不过做个加强版的张居正,给大明多续几年命罢了,有什么用?但凡再出一个崇祯那样的圣君,甚至比崇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圣君更糟糕的皇帝,大明还是要嗝屁。 因此高务实心目中的实力,说到底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反对我的意志! 至于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实力,却最终并不想谋朝篡位,这会不会最后害死自己乃至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门生党羽,他当然也是有计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上) 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高务实,还是要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来走。 在他的计划当中,目前有至少三件事需要办: 首先还是确保高拱不倒。隆庆皇帝能活多久不是高务实能控制的,这位皇帝虽然很可能是被后世的学者们小瞧了政治手腕的大智若愚之人,但他作为后宫小蜜蜂,身体方面估计还是要坏,而且这事儿,去劝他多半也没什么效果。 那么就要做最坏的假设,如果隆庆还是在历史上的时间点驾崩,那么赶紧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就很重要了。但太子即便继位,早期也没有实权,至少前十年都很难主掌大事,所以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是李贵妃,如果还能搭上李贵妃的线就更好。 只是问题在于很难直接跟李贵妃接触上,高务实靠着说动高拱推动“太子玩伴”事件,其中创造了一个跟李贵妃见上一面的机会,到时候还要看自己的发挥和李贵妃的反应再做计较。另外就是早已计划好的拉拢李贵妃家人,尤其是拉拢其生父李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没有考虑到张四维,但那天在张四维家中遇到李伟才让高务实想起来,历史上张四维跟李伟关系不错,这倒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点,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想跟李伟联系就方便了不少,至少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不过前提很明显,对于这个贪财又无能的家伙,自己必须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才行,而且最好是在隆庆驾崩之前——如果太子登基、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李伟这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拉拢起来就更费成本了。 至于冯保,他已经有密会张居正的事情发生,虽然张居正因为自身所处的状况,还没有同意与冯保联手,但高务实对此还一无所知。高务实目前对冯保的态度仍然处在“如果能拉拢,还是以拉拢为上,万一不能拉拢,再想办法搞掉”这个思路上。具体则要看自己接下来的“成名”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如果顺利,则能获得每日进宫与太子相伴读书的机会,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冯保的优势无非是两点:他是李贵妃的亲信,以及他是太子的大伴。倘若自己能搞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冯保对自己来说就算不上威胁,要说生杀予夺那可能夸张了点,但也的确不用怕他什么;但倘若自己搞不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对于冯保就得小心着些,能拉拢尽量拉拢,不能拉拢就只能想方设法除掉了。 一贯希望万事谋定而后动的高务实甚至已经做出一个备用计划:如果冯保被证明是威胁而不是助力,高务实将全力说动高拱,拼着李贵妃的不满,也要趁隆庆还在位的时候把冯保给弄死。高拱现在真要这么做,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毕竟,他除了自己拥有天字头一号的圣眷之外,在内廷里其实也有帮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本身就是他推荐上去的,而且此人没什么大本事,其人对高拱既感激又畏惧,只要高拱明确表示要摁死冯保,孟冲肯定不敢不卖力。 再说了,冯保跟他本身就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个威胁,弄死他有何不可?反正有高阁老在,他冯保再横还横得过当年徐阶?隆庆朝得罪谁也别得罪高胡子。 以上这只是在朝廷里必须做的准备。 其次要做的,是养望。养望不比养膘,不是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就够了的,这年头也不流行窝在深山老林里面装隐士了,一般来说对于高务实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来讲,只有两个比较好的思路。 第一个思路是多走动。当然走动不是指在家逛花园,更不是每天出去欺男霸女吃花酒,这不是走文官路线的高务实能干的,哪怕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干其实也蛮有意思,颇有点蠢蠢欲动,但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还是只能忍痛放弃。 走动的意思是在京城士林之中多出现,多和京城士林中人搞好关系,打响名头。只是高务实考虑到,一来这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毕竟你得一场不落的参加各种诗会、踏青等等乱七八糟的活动,二来还得迎合他们的喜好跟他们对对联、赋诗文、赏书画、品文宝、论时政、谈养性,说不准还会被叫去参加一些讲学…… 倒不是高务实不会这些玩意儿,或者附和不来,只是的确兴趣不大,而且太过于浪费时间,更别说他们高家乃是实学大家,他干这些事情多了,回家估计就要被高拱教训,未免有坐歪了屁股之嫌。 那就只能考虑第二思路。第二个思路有个词可以形容:言扬行举。衍申意思就是说一些震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或者做一些万众称善的事情。 高务实决定两者一起办,说和做合并在一起——就看这波为了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所准备的骚操作了。 最后要做的就是培养个人势力。官场上的个人势力高务实还不着急培养,基本处于“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着急”的状态。譬如这次刘显父子的事情,刘显的事情办好之后,多半应该就能算做“高党”的外围分子,跟马芳、赵岢他们差不多——别看他们在外头被称为高拱嫡系,但武臣再如何嫡系,在大明这个政治氛围之下,也只能是外围分子。真正的嫡系肯定还得是高拱的门生弟子,其他哪怕是高拱的同年、同僚之类,一般而言也只能说是政治盟友。 不过高务实觉得,刘显经过这些年的官场打磨之后,看起来似乎已经学聪明了不少,说不定能看出自己这一波操作所隐含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应该能猜出自己对刘綎的意图。以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来说,刘显应该不会拒绝让刘綎靠拢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将来在朝廷里头就有了一个武臣班底。 对于一个以做大文官为目的人来说,多一个靠拢自己的武将,虽然实际上对大局影响可能并不大,但对于眼下其实还是一介布衣的高务实来讲,多少也是一个起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下) 当然,刘綎即便跟高务实亲近,眼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投靠,高务实短期内也用不上刘綎,只能说是提前结个善缘,将来高务实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混到一定地位才有好说这些。 高务实眼下真正在意并且已经在做的培养势力之举,其实正是并不起眼的“买卖”。他的买卖规划很大,现在正在搞的香皂生意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只是当时用以做为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不过现在因为意外收获了百里峡这只已经会生金蛋的母鸡,高务实就有些计划打算略微提前了。 当然,提前归提前,也不是说现在就要跑去建船厂造海船。饭要一口一口吃,造船之类的事情还遥远得很,百年后英国佬造一艘主力战舰的花费换算成银子得几十万两,就算大明造船比英国佬便宜,也明显不是高务实现在吃得消的。 高务实眼下打算做煤炭生意。这个生意在大明丝毫也不起眼,因为这年月运输不便,煤炭买卖利润微薄得很,而销路也一般——也就冬天买不起木炭的穷人家用来烤个火罢了,连做饭都不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想前世某些比较落后的农村就知道,那些农村人宁可自己出去砍柴烧饭也不用煤,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年头砍柴基本没人管,只要去远一点的“野山”砍就行了,成本基本为零,可以省钱;二是这年头的煤炭燃料很原始,燃烧效率很低,浪费又很大,虽然价格并不贵,但由于没有蜂窝煤这项利器,用起来仍然不是很划算。 现在的京师,最穷的人自己砍柴放干了烧;条件稍好一点的才为了省事买煤烧;再好一点的找樵夫买柴烧;上流社会则只烧木炭。 这样一看就很清楚了,正经烧煤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多。没有市场自然就没有多少人乐意去做这项生意,利润自然也很难上得来,因此也就不起眼。 所以高务实觉得以百里峡目前可以提供的富余钱财就能把这项买卖干起来。 然而,高务实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点原因所以费尽心力搞煤炭。煤炭在后世的作用很多,但眼下发展程度太低所以很多方面用不上,但有一个很关键的点是他坚持要开煤矿的根源:炼焦冶铁。 门头沟的煤矿并不太符合高务实这项需求,但可以用来先期培养一批采矿工人,这一点很重要。高务实不是某些穿越神人,他自问没有能力随便招一批人就能干好所有他脑子里能够提供的事业。 他前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哪怕再不起眼的工作,也会有“专业性”这一说,你弄几个进士老爷去扫大街,他们还真不见得能赢得了隔壁六十多岁的王大爷。开矿采煤当然更是如此,这项工作在后世可是专业性非常高的工种,而且危险性也相当不低,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得了的。 另外高务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历史上但凡矿工起义,麻烦都很是不小,因为这些人生存坏境恶劣,全是干苦力活的,采煤采矿这种事又让他们不得不注重通力合作——这根本就是最好的士兵苗子! 戚家军里义乌矿工出身的多吧?太平天国起家部队“广西老弟兄”矿工多吧?甚至某个时代日本那支老被拉出来打先锋的熊本师团也是以矿工为底子的。 为何矿工编成军队实力格外强? 一是身体健壮,不健壮的干不了矿工;二是习惯组织和纪律约束,下井没规矩的早死了;三是古代下井一次就相当于面临过一次生死,连下井都不怕打仗更是小意思了;四是矿工之间彼此性命相托,这就相当于后世士兵们都知道“不要管你的背后,相信你的战友”一样。 高务实虽然不打算谋朝篡位,但有鉴于他要干的大事业危险性太过巨大,手底下必须有一支异常可靠的武力存在。这支武力平时一定要不起眼,因为起眼就可能坏事,但关键时刻又要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矿工就很好啊!尤其是参加过训练的矿工就更好了啊! 名义?我们怕没贼人盯上,所以平时当做民兵训练一下。 组织?哦,是的,我们叫工人护矿队,意思是有人敢打劫我们,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干他娘的! 很好,以大明人的思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个世家大族拉不出一支能打的家丁队伍?哪个百年宗族没有自家的坞堡老寨?同样,开了那么大的私人矿场,又不会有朝廷正规军队帮你守着,万一被打劫了找谁哭去?我当然要自家守着自家田,我乐意让自家矿工多兼一份差事,而且薪水是我发的,碍着你朝廷什么事了?他们打家劫舍了、欺行霸市了?既然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培养了足够的专业矿工之后,高务实真正看中的煤矿就要开始准备出手拿下了。 开滦煤矿! 这个就不用多介绍了,只说一个关键点:开滦煤矿盛产烟煤,其中颇有一部分可以用来炼焦的炼焦煤。 鉴于开滦煤矿巨大无比的储量,这个“颇有一部分”,就算高务实搞出了炼焦、高炉等技术,并且全天下冶铁炼钢全部改为使用焦炭,其供给眼下的大明全国也是绰绰有余。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种前景想想都觉得爽啊。 将来他高某人要做的多少事情都跟这个冶铁炼钢有关?要是始终用木炭炼钢,浪费巨大都先不说,光是那点可怜的产量就让高务实翻白眼了。至于说高务实一个文科生搞不出真正高技术的好高炉,那是不假,可他小时候也是老听长辈们说起当年土法炼钢的人,弄点技术含量低一点、环境污染大一点、生产效率差一点的土法炼钢还是能勉力而为的。 所以高务实这次一回京师,除了忙着准备过两天要在皇宫进行的“表演”之外,还派人去了戚继光和吴兑那里。 为什么是戚继光和吴兑?因为戚继光是蓟镇总兵,开滦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同时高务实还打算用一件小事试探一下戚继光对高拱的态度;至于吴兑,他是“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开滦是他的直接辖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上) 大雪稍歇的皇宫之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小老头站在大殿的台阶下,冻得脸色乌青却又不敢多说,只是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位宦官。 那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冯保冯厂公。冯保脸色也不是很健康,略有些发白,但还是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对这小老头道:“国丈勿急,万岁爷爷这段时间因为那几个勋贵子弟的事,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打发外廷那些呱噪之辈,眼下正在和贵妃娘娘交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还要再说一会儿,咱们就多等等吧。” 原来这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的生父李伟。 李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右我老头子是个劳碌命,这大冷天的,被派去给景皇帝祭扫不说,回来还得继续吹风挨饿……我说冯公公,我那女儿和外孙近来可好?” 冯保一脸笑容:“国丈说笑了,能给列祖列宗祭扫,那是何等荣耀?便是李石麓这当朝首辅,也捞不到这样的差事不是?也就国丈爷您,才有这样的资格呀!至于贵妃和太子,您老大可以放心,万岁爷爷子息不茂,二子皆出贵妃,贵妃娘娘在宫中哪能不好?至于太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万岁爷爷为了让他开心,那真是绞尽脑汁了!这不,前脚刚把那群勋贵家的孩子打发走,又要从另一批文臣家的孩子里挑选一个出来,陪太子殿下读书。您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疼孩子的么?” 李伟听得一张老脸都笑出了花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有见识,你有见识,难怪我女……呃,难怪贵妃赏识你,我瞧你这个能耐,做个司礼监掌印也是够的。” 冯保听得面色一黑,强笑道:“承您老谬赞,不过孟掌印毕竟是高先生推荐的……” 李伟一听高拱,顿时面色一肃,点头道:“哦,那倒是,那倒是,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当然有他的考虑。” 冯保脸色更黑,心中暗暗鄙夷:真是个废物点心,爷们就提了一句高胡子,瞧把你个老小子吓得,要是高胡子在你面前瞪个眼,只怕你能当场尿一裤子!就冲你这副德性,要不是生了个好女儿,给爷们提鞋都不配。” 正所谓自己没有的东西,才越发引人向往,同理也可以是“已经失去的东西,才倍加追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互之间喜欢自称“爷们”,只是通常不会在正常人面前这般自称,以免遭人耻笑,但心里一定坚持认为自己仍然是个“爷们”,冯保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冯保如何看不上李伟,毕竟他是贵妃娘娘的生父,所谓疏不间亲,冯保还是只能附和一二,说了几句高先生既然如此做,必然是自己还缺锻炼之类的屁话。 两人正说着,大殿门口出来一名宦官,大声道:“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觐见。” 冯保早就不耐烦和李伟寒暄,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道:“国丈,请吧。” 李伟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进殿。 之所以李伟等了这么久,是有一点原因的。 把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时的殿中,刚刚听皇帝说完明天的各项安排以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李贵妃略微有些抱怨地跟皇帝道:“皇上,臣妾老父年迈,去年十一月才代您祭扫了一次景帝陵,这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又去祭扫,臣妾总觉得……” 隆庆倒不生气,笑道:“怎么,你心中不忍?还是觉得祭扫景皇帝不光彩?” 李贵妃略微撅着嘴,不说话。 隆庆摆摆手道:“不懂了吧,朕得以继承大宝,虽然并无争议,但毕竟不是是以太子身份继位,因此有些名声必须要维持。景帝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李贵妃一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事情的过程臣妾都知道,只是不曾细思。” 隆庆便笑着道:“我早年时,原本也不曾细思,后来还是听高先生分析过之后,才仔细把那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你知道,反正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李贵妃心中一疼,就要出声安慰,道:“皇上……” “朕没事。”这次他把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微微眯起眼睛,道:“当时土木惨败,英宗被俘的恶讯传到北京,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当时瓦刺刀锋势不可挡,挟英宗为奇货频频扣边,边关接连报警,而北京守备空虚,各营精锐,尽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疲卒羸马,户部府库不足十万,两相对比,力量殊悬。” 隆庆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如果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此时理当册封英宗长子朱见深,但他时值年仅三岁,土木之变后才被册立为皇太子,如当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自无不可,但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百官首先考虑的是拥立一位能消弭战乱、既贤且长的有为之君,因此,英宗之弟朱祁钰成为最有资格的人选。” 这些情况李贵妃也知道,但她同时也知道,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情肯定还在后头,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不打岔。 果然,皇帝继续道:“首先,论年龄名份,他是宣宗的次子,年龄比英宗相差仅一岁,长兄不在,长弟继位,可谓兄终弟及——我的兄长也都不在了。其次,论能力,他在英宗御到亲征时,便被任命留守京师,积累了一些治国经验。土木战败,朝中无人,皇太后又命他监国,诏英宗长子为皇太子后,命其辅佐。因此,八月末,群臣疏请皇太后,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宜立其为皇帝。太后允之,命具仪仆日。” “然而此事能成,有赖者二人。一则是太后,二则是于谦。”皇帝幽幽的道:“当时英宗已经失陷敌手,太后懿旨即为正统、大义,而于谦所代表的则是臣民的拥戴……朕自来身体不好,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李贵妃大吃一惊,忙道:“皇上!” “你听朕说完。”隆庆平静地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上春秋正盛之类的话,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要早点说。朕为何不派别人去祭扫景帝,偏派你父亲?因为他是太子的外公,而你,是太子的生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下) 李贵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起这种事来,她虽然出身农家,幼时遭遇过不少生活的磨难,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极少动摇,但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学。在她的心目中,无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因此皇帝突然说起这种对她而言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事情,一时之间颇有些惶恐莫名,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理念当中,作为皇帝的侍妾,哪怕贵为贵妃,在不涉及什么“江山社稷”的时候,都应该顺着皇帝的心思说话。然而眼下皇帝说的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意去想,又怎会愿意顺着这个思路说?难道对皇帝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照顾好儿子? 隆庆叹息了一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景帝不论怎么说,至少皇帝做得并不差,但最后……经过了那么些年才被追认。我比景帝幸运,这个皇位到最后只能是我的。可是,我有时候想着,景帝当年所以出现夺门之变,究竟问题在哪?” 李贵妃心里有些怪怪的,暗道:英宗才是皇上的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他怎的却老琢磨代宗这个高叔祖?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景帝在发现夺门之变、宫内出现喧哗之时,居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于谦谋反……败得不冤啊。”隆庆叹道:“景帝当初能身登大宝,一是太后首肯,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于谦的支持。后来,景帝看似重用于谦,其实心里对于谦并不真正信任,所以临事才会问是不是于谦谋反。” 他直视李贵妃的眼睛,道:“所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明的文官,哪怕像当年于谦那样手握大权甚至兵权,都不会谋反。反倒是有些对于自身地位不满意的人,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宦官,都有可能搞投机、铤而走险。因此,我一直毫不动摇的用高先生当政。” 李贵妃这时有点明白皇帝想表达什么了,她此时对高拱虽然谈不上了解,多少还是知道高拱对皇帝的教导和支持,多少有些好感,只是总听人谈起高拱性格强势,言语之间经常有些“冲”,使得这种好感又未免打了折扣。 “皇上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道。 隆庆苦笑道:“将来朕若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要相信朕的几位先生,他们或许性格不同,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异,甚至秉政的理念也未必一模一样,但对朕都是忠心的,也不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还想说得再明确些,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实在不怎么吉利,便止住了。 李贵妃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说了,忙道:“臣妾明白,臣妾记住了:皇上的先生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隆庆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道:“嗯,就是这样了。”然后站起身,道:“宣国丈。” 李伟进来殿中,发现女儿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有些恍惚,皇帝自己也似乎有些走神。 老头子心中一紧,不敢多想,上前倒头便拜:“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三呼万岁什么的,在明朝中后期并不是那么严格,尤其是在这种不算特别正式的场合下。 “嗯,国丈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待李伟落座,隆庆和李贵妃也早已提前坐下,隆庆问道:“国丈此行一切可还顺利?” “回陛下,都还顺利。”小老儿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一个字。 “那就好,辛苦国丈了。”隆庆随口道:“这些天京里为了几个娃娃闹出的事情,国丈爷知道了吧?” 李伟老头儿眼珠一转,不敢回答得太死,只是含糊道:“臣……有所耳闻。” 李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听得有些皱眉,隆庆倒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反而微微露出笑容:“其实朕不过就是怕太子一个人寂寞,毕竟他弟弟年纪太小,而且按照皇明祖训,他们两个也没法多在一起玩耍,所以朕才想给他找点年纪相差仿佛的伴儿。” “陛下爱护之心,太子一定感念之极。” “太子仁孝,自然是明白朕的心思的。”隆庆笑道:“可是外廷不满意呀,外廷说这些武臣勋贵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样儿的,久与太子相处,只怕要带坏了太子……国丈你怎么看?” 李伟急得脑门都见汗了,心道:我怎么想?我他娘的哪敢想啊?你是皇帝,你说你怎么想不就完事了,我跟着你一样想多方便啊!我要是想错了,可不是麻烦大了? “咳!”李贵妃轻咳一声。 李伟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端坐不动,面无表情,但交叠放在身前的两手,却伸出一根右手的食指,指向内阁的方向,然后忽然又朝上一指。 小老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啊,臣以为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陛下若有疑虑,不妨请高阁老来一问,必能为陛下解忧。” 原来这小老儿形容高拱,来来回回就会八个字:“弘文博识,庙谟高远”,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但李贵妃这个指点却很到位,隆庆虽然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更盛了,点头道:“国丈所言甚是,此事朕已经让内阁递了条陈上来,高先生他们商议的意见是,既然朕怕太子孤单,不如从朝中三品以上文官家中,挑选几名德才兼备却又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太子一同读书……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挑选的范围未免有些大了。” “那这就……”李伟听完又有些抓瞎,正想说“那这就不好办了”,下意识再瞥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果然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但这一次,却是指着他这个当父亲的。 李伟眼珠一转,正看见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赶忙又把话头接上:“这就……这就交给臣吧,臣虽然只是在锦衣卫当差,但毕竟也还认识些人,臣去跟他们说道说道,相信不会有多少不识趣的来凑这个热闹。” 隆庆微微蹙眉,心说这话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但又一想:算了,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已经不容易了,就这样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交给他这种人来办才合适,其他人谁肯干这种活儿?如果让孟冲、冯保他们去干,只怕还得生出别的事端。就他去吧,毕竟是太子的亲外公,说这个话方便。 于是终于点了点头:“国丈肯为朕分忧,朕很是欣慰。来呀,赐国丈斗牛服一件,福建贡茶两斤。” 福建贡茶,那多半就是大红袍了,大概隆庆认为这茶挺适合老年人养身。 李伟忙不迭起来谢恩。 隆庆笑道:“国丈一路紧赶慢紧的,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伟松了口气,再次谢恩,告退去了。 “好了,贵妃,朕也先去了。”隆庆站起来,对李贵妃道。 “臣妾恭送皇上。” 待隆庆一走,李贵妃微微蹙眉,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感觉皇上今天之所以在我这儿见我父亲,就是故意让我指点他一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上) 李贵妃正暗自生疑,忽听一人说道:“阿姐何必多心?皇上今日此来,不论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都说明,眼下阿姐和太子的地位深固不摇。” 李贵妃转头望去,正见一青年男子身着太监服饰,面带微笑地转了出来。 “你又有何高论了?”李贵妃似乎毫不惊讶,只是略略挑眉:“皇上近来可曾去皇后那儿?我是指最近这几天。” 那青年笑道:“阿姐放心,自去年皇后劝谏皇上之后,皇上便再没去过她那儿,这次事情说到底是事关太子,阿姐你才是太子生母,皇上恼皇后多话,自然不会去她那儿了。阿姐,明日除了皇上之外,你就是代表后宫出场的唯一一人!” 李贵妃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青年很自然地走到李贵妃身后站定,一边伸手在李贵妃的肩上轻轻揉捏起来,一边微微笑道:“皇后无出,皇上现在又根本不肯见她,如此便再不可能会有什么‘嫡出’之子,太子地位从此稳如泰山。至于阿姐你,也便再不必担忧什么了。” 李贵妃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微微蹙眉,道:“可是文进,你不要忘了,皇上现在虽然仍常来我这儿,但他往宫里选秀的速度可也越来越快了,我担心迟早会有几个生下龙子的,你看现在魏英妃就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子……” “阿姐多虑了。”那名叫“文进”的青年很有把握地道:“前王妃过世之后,便属阿姐最得宠,更何况皇上仅有二子,皆是阿姐所出,长幼名分已定,只要皇后无出,便是这些后来辈真有机会生下龙子,也只有异日就藩远僻的命了。何况,魏英妃那边,究竟弄璋还是弄瓦,还说不定呢。” “王妃……”李贵妃莫名地叹息了一声:“也是福薄了些。”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时,最开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裕王妃与李贵妃同姓,也是姓李,她本为朱载垕生下过一个儿子,按理说那个孩子才是隆庆真正的嫡子。但是很可惜,这对母子实在命薄,一个没有皇帝命,一个也没有皇后命,两人双双在隆庆还没有即位的时候就病逝,隆庆对这个原配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们母子的死感到非常的悲痛。 顺便提一句:即便这位裕王妃李氏和她的孩子早已去世,但隆庆对她的家族非常照顾:前嘉靖朝宠臣、嘉靖皇帝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死后留在京中的超豪华主宅就被赏给了她家。 隆庆的续弦夫人姓陈,也就是现在的陈皇后。 这位陈皇后最大的悲哀在于一直没有一个儿子,本来隆庆皇帝也并不以为意,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皇后地位。很可能是因为感受过没有亲情之苦的隆庆,的确比他的父亲更加注重亲情,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要比嘉靖要好的多。 但是很可惜的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隆庆皇帝女色过度,皇后深感不安,鉴于皇后的职责,她便直言劝谏皇上要爱护龙体。可能是话说得直白了些,惹了皇帝不满,皇帝从此再没有去过坤宁宫。 几个月后,皇后郁郁寡欢之下便生了病,自己要求去别宫养病,皇帝也照准了。 李贵妃有两个儿子,而陈皇后一个都没有,这本身就难免会让外人觉得皇后失宠,现在这么一来,就更加坐实了这种担忧。 其实类似的这种庸人自扰的话题,一直是言官们最感兴趣,他们就像后世的狗仔队一样密切注视着深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果不其然,云南道监察御史詹仰庇就是这么一名合格的狗仔。某天,他在路上偶遇刚从宫中出来的太医,连忙上去密切打探宫中的情况,太医告诉他,说皇后最近病了,已经从坤宁宫里移居别宫休养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的确是因为惹皇帝不开心之后因为抑郁而生了病,但皇帝除了不去她那儿,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指责,反倒有些像是逃避。而皇后移居别宫,其实是皇后自己要求的,至于究竟是赌气还是真的觉得坤宁宫不适合养病,这个无从得知。 但詹仰庇就像得到了独家头条,立即拿起笔写了奏疏,指责皇帝虐待皇后,说皇后得病一定是皇上耽于声色,不理甚至虐待皇后,并且还指责皇后移居其他宫中是被皇帝逼的。 这个奏疏自然不止是只呈送到皇帝面前,它立即就传遍了朝野上下。言官们一看,哎呀大事件呀!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譬如有一位叫骆问礼的道德先生,就对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问题大发议论,当然也没有什么新鲜观点,无非也就是照例指责皇上对皇后不好,又指责皇帝过于好色,其他言官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相差仿佛。 皇帝皇后两口子其实在此事情之前关系一直都还行——否则也无法解释皇后敢于直言劝谏不是?很明显詹仰庇所写的东西,大多出于他自己的臆测,几乎没什么是他确定的证据,只是朱元璋定的规矩硬扎得很,言官风闻奏事,哪怕拿风闻的消息来骂皇帝也没关系,甚至居然是职责所在。 隆庆拿到这些骂他的奏疏,可以想象心情自然好不了。但是鉴于当时高拱还没回来,言路在徐阶的纵容下威武霸气得很,他也只好给出解释,说皇后身体不好,换个地方住有利于调养她的身子,你们这群家伙又不知道宫里的事情,不要废话,这次念你们无知,朕就不追究了。 但是朝野上下对隆庆皇帝的好色几乎是一致认定了,连民间都一致认为皇帝好女色,还发生了欺诈事件。譬如有个太监叫张进朝,诈称自己要替皇帝到湖广去选妃,外界信以为真,连忙有女儿的拼命嫁女儿,也不管是什么人家了,能嫁就赶紧嫁出去,生怕自己女儿被送进皇宫天人相隔。后来才发现是假的,于是这个太监被处斩。 于是接下来的隆庆皇帝就惨了,什么事都能被联想到女色上面。有一次,礼科给事中蔡汝贤给皇帝上疏,大致的意思是:臣前几天为皇上导驾,私下里看皇上觉得皇上比以前好象瘦了一点。皇上的身体是非常的重要的,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所以臣希望皇上以后对女色要慎重,每天没事的话就阅读一点经史,亲近学识渊博的大臣,不要再沉溺于女色之中。 隆庆对此是颇为恼怒的,自己好色的确是事实,但是哪个皇帝不好色呢?有些人好女色连江山都丢掉了,可自己又没有为女人而耽误国事,他觉得和女人待的时间长一点与履行好皇帝的职责根本是两码事。 好在高拱起复之后,言官们因为很多都跟高拱有仇,一时不敢多发议论才消停了些。然后没多久,高拱又劝皇帝上演了一出“太子玩伴”的大戏,隆庆帝这才安生了不少。 这也是隆庆为什么很是重视这场戏的原因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下) “王妃母子福薄不假,不过皇上对她一家也是仁至义尽了,想那陆大都督独得圣宠数十年,在京中宅府数十处,他家的主宅,这京师里头多少人觊觎,最终不还是给了她家?”那青年叹息了一声,道:“可怜咱们家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好容易女婿做了皇帝,再三乞恳,也只得了当年孙纲的一座破宅子。” 李贵妃闻言不悦道:“那宅子老是老旧了点,可圣上不还给了修缮的银子么?” “阿姐,你这话可就不地道了。”青年扬眉道:“那宅子可还是当年孙纲党附郭勋,于嘉靖二十年被抄没的,这都快三十年了!给银?是,给银子了,可给了多少?一百两呀,我的好阿姐,一百两在京里够干什么呀?了不起也就是不至于灌风漏雨罢了。” 李贵妃把脸一沉:“三郎,隆庆元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库穷得只差要卖皇庄了,宫里妃嫔连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户部还不肯给钱!可就这模样,圣上还是左支右绌给了咱们家一所房子!而到隆庆二年,内库稍稍有所缓解,他立刻又给了咱们家七百顷良田!” 那青年不敢明抗,只嘟嚷道:“先是原配家里选,然后皇后家里再选,这也就罢了,结果接下来是舅舅家里选,最后才轮到咱们家……”然后又哼哼唧唧:“至于隆庆二年的七百顷田,那不是因为阿姐你又生了鏐儿?” 李贵妃怒道:“李文进!你再这般说话,以后别来见我这个姐姐!” “好了好了,阿姐,小弟错了还不行么?”李文进苦着脸求饶道:“我都这个样子了,除了想点钱财,还能想点什么?再说,我又留不住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咱们家自己的?” “你!”李贵妃瞪了他一眼,却说不下去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容易,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光是你的姐夫,这一点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将来……我是说将来,就算祖宗保佑,钧儿顺利克承大统,也是一样的:他首先得是天下人的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外甥。” 李文进暗地里撇撇嘴,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姐姐,只要自己提一句自己眼下的情况,姐姐就没法硬起心肠真把自己怎样。 他什么情况?此事原委真要讲清楚的话,有点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由于李贵妃当年出身低微,只是裕王府的宫女出身,即便隆庆登基时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朱翊钧是她所出,可皇后毕竟也还年轻,与皇帝感情也很融洽,而隆庆此前其他孩子的夭折率又实在太高,所以李贵妃当时的地位也不算是特别稳固。 这时候,李文进作为李贵妃的幼弟,自愿受了宫刑,入宫为宦官照顾一直在不断怀孕、生育的姐姐。女人在怀孕和产后,心思本就敏感,也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个弟弟不仅感激,而且十分内疚,总觉得欠他良多。[无风注:李文进隆庆年间入宫为宦官一事并非杜撰,乃是史实。] 其实李贵妃未尝不知李文进入宫之事有父亲李伟的认可,原因她也能猜到:确保自己是皇帝身边最能生育的女人、确保儿子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但就算知道,难道就能不领这个情了?她也怕啊,她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就在于最能生?可不就在于朱翊钧是皇长子,是太子? 原本就是亲姐弟,再加上这样一份情谊,不是滔天大罪,李贵妃怎么可能真拉下脸来对这个弟弟? 只不过,隆庆虽然讲亲情,却也不敢不守祖训,因此不可能让李文进做朱翊钧的大伴,否则将来李文进一旦私心作祟,只怕比刘瑾之祸尤烈。冯保也因此得以李贵妃身边第一宠宦的身份成为朱翊钧的大伴——他也有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负责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此刻,见姐姐不再多说,李文进这才继续道:“阿姐,你从皇上今天的话里,有没有听出点什么?” “什么?”李贵妃问道:“你想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 “那倒不是。”李文进摇了摇头:“我虽是挂名在御马监,但宫里有什么事我怎敢不留意?更何况事关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这样的大事。不过,我奇怪的也是这个……皇上虽然历来身子骨不算强健,但眼下其实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就忽然提到了这样……不祥的事?” 李贵妃没说话,她也觉得事情有些吊诡,只是碍于身份,有些话却不能开口说。 李文进则继续道:“除非……皇上觉得历代祖宗天寿都不算太长……” “禁声!”李贵妃低声轻喝。 李文进却摆了摆手,道:“阿姐放心,我已经让冯保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都打发开了,咱们姐弟现在说的话,入不了六耳。” 李贵妃稍稍放心了一点,但幼弟刚才这番话却让她心里紧张起来。 其实有明一朝的大多数皇帝,都没有能够活到四十岁。有很多人认为纵欲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如果认真来看,却会发现这个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因素。 纵观历史上的大明,死得最早的皇帝是天启,驾崩时年仅二十四岁,但是这个皇帝在性事上面没有什么过多的爱好,他在后世一贯是以“木匠皇帝”而闻名。 还有就是,有史以来“最专情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女人的弘治,同样也是只活到了三十多岁。 而反过来看,活的比较长的人如太祖朱元璋、世宗嘉靖、乃至将来的万历,在女色方面的兴趣其实并不见的比那些死的早的皇帝们差,尤其是朱元璋,临死前几年还制造了不少小生命。 当然李贵妃不可能知道自己儿子将来能活多久,更不会知道天启,可只要对比此前大明的诸位列祖列宗,就已经感到弟弟这番话没准还真有几分道理。 然而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想:隆庆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她并不特别关心,也管不了。可是在她心里,隆庆算是一个好丈夫——至少在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里头来说,他算得上一个好丈夫了。 难道皇帝真有这样的担忧?那他说这番话…… 李文进把本有些尖锐的声音尽量放低沉,道:“皇上可能是在向阿姐暗示将来万一……有哪些人可以依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上) 精轩雅阁,雕栏玉砌,在仍未化尽的冬雪覆盖之下,显得尤有几分文气。 四九城中府苑虽多,但如张居正这座大学士府一般带着几分南国气息的却不多见。 只是此时的张居正张大学士却罕见地站在寒风尤劲的小轩窗边,眉头紧锁,面色发沉。 按理说,眼下的大局一如张居正所期望,他不该这般神色:自从他想方设法将朝政引向不得不请回高拱之后,高拱果然顺利起复,赵贞吉有了对手,再想如此前那般在自己面前摆老资历已经成了奢望;高拱也大致如张居正所料,虽然并未明确与赵贞吉爆发冲突,可做的每一件事却几乎都是赵贞吉所不喜,两人之间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至于李春芳,这个没什么担当的元辅,空有一肚子墨水,却既无实干才能,又无雄心魄力,不过冢中枯骨罢了,一旦高、赵斗法结束,他的好日子一定会到头,自己只需要在一边冷眼旁观便可,根本无需着急。 陈以勤,这个自己多年的同僚仍然希望恪守中立,似乎想以孤臣自居,只是他的情况与自己相差仿佛,真想要不偏不倚,其实一点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高拱在心底里多半可以容忍这个至少不会主动坏事的老同僚,可张居正却有把握,只要高拱成为首辅,必然会试图根治许多他眼中的国朝痼疾,届时一贯思想守旧的陈以勤一定看不下去。然而陈以勤又如何能与高拱相抗衡,要么跳出来反对,被高拱逼走;要么主动请辞,光荣致仕……总也逃不过一个走字。 不仅这些跟自己在内阁地位息息相关的事情发展一如早前所料,甚至包括意外出现的松江退田案,高拱也顺着自己的劝说改变了主意,先前已经去信南方,想必应该能将老师的麻烦按下来……这也算是自己还了老师当年的恩情吧?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顺利。 但张居正这么多年毕竟不是白混的,他为官这么多年,一贯不喜欢多说话,但却喜欢揣摩。不仅揣摩自己所经历、所观察到的几乎每一件事,也揣摩自己所接触、观察到的每一个人。 张居正敏感的发现,有一件事不太对劲——太子玩伴事件恐怕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只是肇始于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根源在于皇帝宠爱太子,又念及自己当年的孤独,所以突发奇想,找了几个武臣勋贵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去陪太子玩了十多天。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按照过去的经验,接下来肯定是言官开骂、皇帝认怂,然后收回成命,并且给出解释。甚至皇帝所能说的无非是哪些话张居正都能料到个十之七八:太子近来郁郁寡欢,朕担心太子久闷伤神,是以让他们来陪伴太子玩耍几日,此乃特例,卿等无须多虑。 皇帝看起来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一点:皇帝认怂似乎认得过于彻底了些,以至于不仅将玩伴撤出,还表示要从在京三品以上文官家中选出一名人品端正、才学出众且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单说此事,似乎是皇帝被骂怕了,所以向文官们示好。可是张居正悄悄派游七多方取证之后却敏锐的发觉其中有些不对。 首先,现在的皇帝不比当初,他已经再次拥有了高拱这位可以给他遮风挡雨的老师,而以高拱眼下在京中的威势,也足以完成这项任务,就算皇帝从自己的声望上考虑,不想跟言官们完全撕破脸,那么也只需要把那群孩子们打发回家就够了,何必还赶着倒贴一个陪太子读书? 其次,高拱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也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以高拱的为人和圣眷程度,皇帝刚开始下旨让那些孩子们进宫陪太子玩耍之时,他就应该直接站出来劝谏了。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甚至似乎默认了这样的行为。这就太反常了,高拱自己也是文臣,并且是实际上的隆庆朝第一文臣,这样的事情他居然毫无反应,他在想什么?总不可能是想借机拉拢勋贵吧——高拱可能对一部分的确有能耐、有才干的武将另眼相看,却绝不至于把那群勋贵当多大回事,更别提那几个区区小毛孩子了。 但当时张居正设身处地的站在高拱的角度仔细思考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高拱保持沉默的理由。 直到接下来皇帝表示要从三品以上在京文官家中挑选子弟作为太子陪读之后,张居正才忽然想到了那天高拱起复回京当日所见过的高家小子。 难道……高拱有意让他那位侄儿进宫做这个陪读? 可是,即便他此时有这个心思,可之前皇帝没提这茬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 除非,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在幕后推动的! 也许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皇帝心血来潮,而是高拱早就定下的策略,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那个小侄儿送去太子身边! 张居正忽然觉得吹在脸上的风又冷了几分,一贯沉肃威严的脸竟然有些发白。 高拱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用这些不上台面的阴招了?他的立场呢?他的矜持呢?他的操守呢?都去哪了!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把乱糟糟的思路捋了一捋。 根据打探,圣上这段时间一切正常,除了习惯性地跟高拱单独会晤了两次之外,无论是对于内阁票拟的尊重,还是起居生活的习惯,甚至包括一直最爱吃驴肠这种小细节在内,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张居正还是想到了一个关键点:自己这位皇帝弟子一贯胆量不大,对于一些旧制,除非高拱坚持,否则他是能不动坚决不动、能不改坚决不改的。因为做这种事少不得被言官们上疏开喷,说是有悖祖制。历来只有高拱坚持了,他因为有自己这位老师当挡箭牌,才会有胆子去做。 所以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此事的确因为皇帝心血来潮才办的,而后来高拱私底下提出了劝谏,并顺便掺了点私货。如果是这个情况,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怕就怕第二种可能: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高拱推动,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侄儿接近太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下) 张居正一贯善烧冷灶,此前严嵩当政之时,徐阶在严嵩面前唯唯诺诺,甚至不惜与严嵩结为亲家,在内阁里头完全就是严嵩万丈光芒之下的一个小不点,根本不敢提半点与严嵩相左的观点,外界都对他丝毫不看好,甚至认为此人毫无骨气。 唯有张居正看出徐阶的隐忍,犹如潜伏在水中的鼍(扬子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动,一旦他张开血盆大口,就是要人性命之时。 果然,到严嵩垂垂老矣、圣眷渐衰,徐阶发动了看似毫不起眼却其实惊心动魄的必杀一击,导致权倾天下数十载的嘉靖朝第一权臣严嵩倒台! 徐阶于是继任首辅,张居正则因多年来毫不动摇的站在徐阶身边而得到徐阶的信任,不久便由徐阶推荐,自翰林院而直入内阁,“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如果说高拱当年烧裕王的冷灶多少有些在于运气——他是被“分配工作”到裕王府的,只是由于工作干得兢兢业业,所以得了裕王的信重;那么张居正则是自己选的路,跟随徐阶,并且听从徐阶的安排去做的裕王讲师。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张居正深信自己的目光是超过高拱的,他认为高拱那不过是运气罢了。当然,高拱的经世干才和壮志雄心,张居正心里还是有几分服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与之成为好友,互相以相业相期许。 只是,待两人真正都进了内阁,成为实际意义的“相公”,张居正的心态却有些失衡了。 高拱想做的事和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相似,可他才是皇帝心目中真正的那个“帝师”,但凡有他在朝一日,哪有自己宏图大展的那天?莫非自己也要学老师当年那样,一直仗着年轻苦苦相熬,熬到高拱老迈,失了圣眷,这才能从别人的光芒之下脱颖而出? 张居正有些犹豫,有些纠结。 高拱对自己多半还是信任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多半也会乐意在他将来致仕之前推荐自己继任首辅,只是……高拱今年也才五十七岁,就算一天都不耽搁的按例七十致仕,也还有足足十三年的时间! 不错,自己今年还只有四十五岁,即便十三年后,也不过五十八岁而已,那个年纪的首辅并不算老,一切顺利的话,也还能干个十多年。可是,高拱这十几年干下去,要是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将来做什么去? 萧规曹随?笑话!萧何与曹参,谁更受后人景仰? 我张太岳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我要的是书批四海,是乾坤我断,是大明之中兴……成于我手! 既生瑜,何生亮?中玄公、肃卿兄,我张居正与你必要分个高下! 更何况,你本已有了今上的无双圣眷,如今却还要在太子身边埋下伏笔,莫非还想着如严嵩当年一般干到那个年纪,然后直接交权给自家侄儿? 荒唐!只要我张居正还在,就断不容许此种情形出现! 只是,下决心容易,把事办成却难如登天。游七今天下午传回来的消息说,国丈李伟大宴宾客,私底下将一条消息传了出来,说他此前祭扫景帝陵回京面圣复命,与圣上闲谈之事发现圣上觉得从京中三品文官中挑选太子伴读,有些范围太广。 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毕竟此前那批勋臣子弟都是出自靖难系最顶尖的几名勋臣之家,京中三品文官这个范围的确是有些太大了。 可问题是,如果范围缩小,缩小到哪个程度?六部九卿吗?还是干脆就几个阁老家里挑挑得了? 可是,限于六部九卿还好说,如果限于内阁,用什么理由呢?要知道,内阁制度发展到现在,虽然在实际操作中是以“廷推三品以上文臣”为根基的,但内阁大学士的本身品级却很低,只是职权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罢了。 有明一代,内阁的职责范围是有说法的,具体来讲,有如下几种:“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 “献替可否”是内阁帮助君主减否政务的主要方式。内阁大臣据皇帝的垂问阐述意见,这叫作“献”。君主表示认可并指示可以执行这叫作“献可”。如果阁臣对皇帝的方案有不同的看法称为“可否”。简单地将就是封驳之权。 “奉陈规诲”,“陈”就是四书五经儒家经典著述,前朝明主的政绩和先皇祖考的遗训,“规”就是规章方法,用来教育和培养皇帝的。奉陈规诲就是内阁大学士利用课堂的形式向皇帝传授四书五经和安邦定国之术。 “点检题奏”,虽然大家给皇帝上疏,经常统称上奏章,但严格来讲,因公事上书叫作“题”,因私事上书才叫做“奏”。点检题奏就是内阁对诸司的各种奏章有预览之权。 “票拟批答”始于英宗朝,也是明代中后期,内阁帮助皇帝平章政务的主要形式,通常说内阁领袖群臣,怎么领袖的?还不是因为所有官员上奏都要先经过内阁,而内阁会将处理意见以票拟的形式附在原本之上报呈给皇帝?皇帝对于很多政务其实哪有那么熟悉,绝大多数无非就是票拟怎么写,皇帝批一个“照准”或者“可”了事?甚至皇帝自己多半连一个“可”字都懒得写,而交给司礼监去写——这便是批红了。 除了上述职权外内阁同时还具有起草懿旨,参政议政,撰修帝王实录等权利。但不管怎么说,阁臣只是因为位居权力中枢,所以“虽无相名,实有相权”,光看品级,却实在拿不出手。 阁臣们的实际品级,其实是来自加衔。 譬如高拱,他是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文臣,同时还独具一格的兼任了吏部尚书。 但麻烦在于,算加衔的话,又有一帮子安闲养老辈也要算进去。 张居正皱着眉头,心里暗骂:这李伟真是无能之辈,你既然代皇帝传话,倒是把皇帝的意思准确表达啊,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叫百官如何应对?推荐子侄吧,可能说你谄上;不推荐吧,闹不好要说你“蔑视圣躬”。 但思来想去,张居正还是决定,明天让自家老四张简修跟自己走一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大明中枢的中枢,紫禁城内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提前忙活开了。今日不比往日,宫内最忙的地方竟然是平日里稍显冷清的文华殿。 文华殿始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因其位于紫禁城东部,并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五行说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太子使用的宫殿屋得清楚,你还陪读个甚? 再加上国丈爷李伟私底下传出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皇帝这是在明确的暗示众臣:不要给朕送来太多人! 这一点大家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一贯不耐细务,万一人多得把个文华殿都塞满了,可想而知皇帝陛下的心情能多差。虽然文官们并不怎么畏惧这位远不如其父霸气的皇帝,但他们也有畏惧的人——譬如说高拱。 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高拱有个叫高务实的侄儿,前不久出京往别院去,路遇百里峡响马打劫。这位高阁老的侄儿竟以童子稚龄,沉着冷静地指挥家丁抵抗了许久,恰巧碰到前狼山总兵刘显父子领着二十余名家丁路过,两相配合之下,居然打败了数倍于己的响马群盗。 这已经够了不起了,却不想此后更加离奇:高务实对刘显说“愿借民壮,助将军毕全功于一役,为京畿除此巨害”,随即赞画谋略,呈以制敌之法。而刘显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真的应了,点起高务实提供的两三百民壮便前往征剿百里峡。 也不知道是高务实赞画的计略真的厉害了得,还是刘显威名震天动地,反正经过一阵大家都不清楚详情的操作之后,百里峡巨寇居然就降了…… 随着顺天巡抚刘应节的上表,刘显在京中名头大振,高务实也随即声名鹊起——他是没有亲自带兵去剿匪,可人家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谁那么不要脸还好意义多说什么? 再联系到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大家心里多少有了个底,眼下就看今天的遴选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下) 离辰时还差半刻,张居正就已经走进了内阁院子。 辰进申出,这是内阁的正式办公时间,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简陋屋子里办公。后来随着时移世易,内阁日渐权重,这办公之所也就屡经扩建,终于形成今日之规模。 这内阁院子现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庄重,乃是阁臣办公之所,也即是民间言语中狭义上的文渊阁。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空地,只种了几棵树,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因此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在此处建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遂都迁来至此。 阁老们的值事楼,当然是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而阁老们的值房,其门也都开在游廊之上。楼上的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厅堂南边,窗户正对着卷棚,张居正的值房则在其对面。 张居正才刚在值房里坐定,别说还未曾开始阅览奏章文本,甚至内役都还没来得及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在高拱面前份属晚辈,内阁排名也在其之后,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会亲自前来,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通理。 张居正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便起身过去,心里暗暗想着高拱大概会跟他说什么,估计应该是今日皇帝遴选太子伴读的事情。 等进了高拱的值房,果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正低头看着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都已经摆了十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这也不奇怪,高拱历来就是个工作狂,张居正与他同僚多年,对此有着足够的了解。 见张居正进来,高拱略略做了个起身的姿势——当然这只是礼貌起见,并不是真要站起来恭迎,他同时指了指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自己也顺势坐稳了。张居正同样没有多余的客气,自顾自坐了下来。 高拱不是个矫情的人,什么把张居正先晾一晾,说自己先把手里的折子看完之类的动作他是不屑于去做的,而是很干脆地放下手里的折子,直截了当就说正事了。 但高拱一开口,就让张居正微微一怔。 原来高拱并没有提及正在文华殿发生的事,而是微微蹙着眉,随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张居正招了招,道:“两广的乱子越来越大了。” 张居正在内阁分管兵部,一听高拱这么说,立刻反问道:“还是韦银豹那厮?” 高拱点了点头,指着手里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时便曾被此獠一度攻占,此后虽为官军击退,但官军也无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险些再次陷落。吴子实(无风注:吴桂芳,字子实,时任广西巡抚兼提督军务)上奏说如今广西汉兵兵力单薄,且要震慑诸夷,实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马因前些年多被征调用以剿灭倭寇,已是师老兵疲,实不宜再随意征发……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韦獠,意图先缓解上一两年,待我恢复实力,再剿不迟。然则韦獠不为所动,仍旧肆意妄为,为祸南疆。” 张居正一看的确是说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顾,而是沉吟着答道:“从兵部掌握的情况来看,广西兵力虽然谈不上十足充裕,但也并不算弱;土司兵马虽然此前调动颇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并未亏待那些土司,土司们只要自己得了好处,可不会管治下土民‘师老兵疲’这些事。” 高拱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吴子实胆小怯弱、贻误军机?” 张居正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这般严重,不过吴子实虽然也平过几处叛乱,但书生气还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责备……依我之见,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会肯主动出兵进剿的。” 高拱不满道:“两广这些年,各种乱子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消停过一阵!我看若不给于韦獠雷霆一击,其他别有用心之辈恐怕也将蠢蠢欲动。”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过吴子实在广西虽无勋功,却也并无大过……” 高拱决然道:“无妨,调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现在北京兵部已经改为四侍郎制,南京也可以按例办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两人,是高拱将其改革为四人,为的就是储备知兵重臣,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看来是打算将这个制度顺势推广到南京。 张居正对此倒没有意见,只是问道:“可要问一问元辅?”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烦,就自去问吧,就说是我提议的。我料他必然先说一番吴子实劳苦功高之类的废话,然后跟你说‘太岳,此事你自与中玄公商议,票拟呈于司礼监听候圣断即可’。” 高拱满脸不屑溢于言表。 张居正却微笑着道:“那也无妨,他毕竟是元辅,又是我同科的状元公,我去问一声,也免得失了礼数。”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张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论上来讲,问一声的确更礼貌一点。 不过高拱不在乎这个,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辈,无论资历还是圣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惯李春芳这个“溜肩膀”,也就懒得再多说。 他转过话题,道:“吴子实调去南京之后,广西巡抚换谁,你可有推荐人选?”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个“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脸上有些犹豫。 高拱皱眉道:“怎么?太岳有何顾虑?” 张居正叹息道:“其实,要说平息广西战乱,殷石汀足以胜任。只是此人素来贪鄙成性,我担心……” 高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摆手道:“眼下广西局面如此,能迅速平乱才是第一要务,至于贪鄙……我便多给他二十万两军饷让他贪又如何?须知广西战事连绵这么多年,耗费军饷早已是数百万计,唯有迅速消弭战祸,才是真正为国省钱。” 张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坚持,我照办便是。”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暗道:玄老,这可是你自己揽上身的,到时候被言官指责可不能怪我。至于殷正茂那边,他还少得了记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会回去,得给他写封信提一下此事。 见高拱一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动问道:“中玄公,听说今日去文华殿的孩子……并不太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上) 张居正昨日的预料没有差错,这次遴选太子伴读,因有李伟放出话来,最后的候选人还真的被百官“自觉”限制在了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或九卿之家,或者再说得精确一些:全是够资格参与廷推的高官之子、孙辈。 而且因为这些官员家中未必有年龄合适的子孙辈,因此到最后参加文华殿遴选的只有如下几人:李春芳之孙李思诚,高拱之侄高务实,赵贞吉之孙赵祖荫,张居正之子张简修,吕调阳之子吕兴周,葛守礼之孙葛曦,申时行之子申用懋,马自强之子马慥。 高务实也是人到了文华殿才知道这个名单的,不过他得到名单之后立刻就笑了。 这群跟他年龄相差仿佛的孩子们,按理说个个都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咋一看上去个个都是聪明之相,但高务实清楚这群孩子……至少从学问上来讲,还是有差距的。 从原本历史上的情况来看,今天对他威胁最大的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是李春芳之孙李思诚,此人将来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而他考中进士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此人为官之后颇有骨气,因不肯党附魏忠贤而被栽赃贬官,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平冤昭雪。 第二个是葛曦,他在历史上是万历四年的山东解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中进士比李思诚还要早得多,可见是年少高才,他中进士后又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可惜死得早了点,止步于南京国子监司业。而且葛家一门五诗人,才学方面不用多说。 之所以把他排在李思诚之后,是因为葛守礼乃是高拱好友,前次高拱致仕,葛守礼也受到牵连,都已经回家养老,高拱起复之后刚刚将葛守礼起复为刑部尚书,算起来他是高拱的铁杆盟友。这么一来,想必葛守礼应该对孙儿有所交待,不会强行与高务实相争。 而吕兴周、申用懋和马慥三人,历史上也都中了进士。尤其是申用懋,他是万历十一年第二甲第二十一名进士。只不过他中进士,在相当程度上是靠了父亲申时行当时的权势,对此情形,御史魏允贞曾上疏揭露,不过万历当时信重申时行,对此没有追究。 申用懋累官至兵部职方郎中,后来万历诏擢为太仆寺少卿,命他以太仆少卿的身份负责职方清吏司事务。再迁右佥都御史,代皇帝巡抚顺天。崇祯初年,从兵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再迁为兵部尚书,以病乞归。死后赠官太子太保。可见他的进士身份虽然可能有些水分,但个人能力不差——差就混不出来了。 而吕兴周和马慥,他们两人也都混了进士出身,不过在历史上,他们的进士身份也都有些水分,而且事情可能跟张四维有些关系。高务实挑了挑眉,没再关注。 剩下最后两个,就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他们两个才是高务实笑的原因。 赵祖荫是赵贞吉的孙儿,别人说“人如其名”,而他是“名如其人”,能出现在这里,基本全靠祖荫。历史上他就是以“祖荫中书舍人,官历云南寻甸军民府知府”。只从这一句,高务实就几乎能判断出此人没什么大本事。 这个要从大明的恩荫制度说起,大明的恩荫根据《大明会典》记载: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祿……正一品子、正五品叙;从一品子、从五品叙;正二品子、正六品叙……但这只是按照前朝抄下来的规矩,实际上在明朝前期,文官荫叙并未照此实行,多是特恩荫职,既然是开国早期的特恩,暂且不提。 弘治、正德以后,文臣荫叙制度趋于成熟,大体分为三档:尚宝司丞(正六品)、中书舍人(从七品)和国子监生。首揆一品恩荫,例拜尚宝司丞。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当然,大学士本身品级不高,这里的“一品”当指加赠的三公(正一品)三孤(从一品)虚衔。而一品重臣恩荫尚宝司丞,实际上是从洪熙元年的蹇义开始就形成的惯例。 尚宝司,卿一人,少卿一人,司丞三人。掌宝玺、符牌、印章,而辨其所用。 洪武年间的尚宝司多以勋贵子弟任职,如耿炳文子耿瑄、徐达子徐膺绪;永乐年间则多以潜邸旧臣出任,如朱琇、袁忠彻。其后勋臣多袭、荫武职,尚宝司丞就成为文官重臣荫子的最高职位。 不过恩荫出身的尚宝司丞虽高,仕途发展却难以和科举出身的同事相比,一般殊难外转,只能按照尚宝司少卿(从五品)、尚宝司卿(正五品)、太常寺少卿(正四品)的固定路径,九年考满而逐级提升。蹇义子蹇英、夏原吉子夏瑄、李贤子李璋、徐阶子徐璠,皆属此类,最终职位最高者也只是三品太常卿。当然好处也有,清闲稳定,最多在各种典礼上露个面。 相比尚宝司丞,行使秘书职责的中书舍人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也因此一直令文武大臣子弟趋之若鹜。而相比早早形成惯例的顶级配置,中书舍人的授予标准是经历长期变化才最终确立的,这一过程也很好的体现出了明中期以后内阁地位上升的趋势。 作为文字秘书,才学固然要有,字写得好也是很重要的:“国初令能书之士专隶中书科授以中书舍人;永乐二年始诏吏部简士之能书者储翰林给廪禄,使进其能用诸内阁办文书。” 储翰林即为“习字秀才”,通常需要经过“试职”也就是实习才能得授中书舍人,即为“习字出身”。这就有空子可钻了,直接张口要官不合适,求一个实习机会,以效犬马之劳,不过分吧?于是就有了“以柰鐄为中书舍人鐄掌光禄寺事户部左侍郎亨之子亨为鐄营求写诰三年援例出身故有是命”这样的事。 有了抄三年圣旨的苦劳,再要求“援例出身”,就顺理成章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中书舍人旧制二十员今已三十六员矣”,冗员泛滥,泥沙俱下。 这样一来,有些自问家中子弟有些才学的大臣,即便皇帝要他恩荫子孙,他都不肯。譬如说“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等以星变各辞其子及孙中书舍人之职。得旨:卿等事朕春宫辅导有年,特各录用一子以酬其劳,俱不允辞。”相比那些汲汲营营以求荫职之辈,逼格一下就上来了。 这种区别对待,一方面体现出皇帝对阁臣的信任,这本身就是阁臣地位上升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授予标准逐渐操之于上。再加上作为托底的荫子入监制度逐渐完善,因而荫子为中书舍人的门槛实际上反而是提高了。景泰、天顺年间不乏四品、五品官员乞恩得荫子中书舍人之例,而到了正德年间,三品侍郎已经不够看了,翰林院学士薛瑄之孙薛葵,还是靠薛瑄一代儒宗的身份才得到优待。至此“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的惯例也基本形成。 以上要么是特恩,要么是“高配”,正常情况是什么呢?是恩荫一子为国子监生。国子监生并非官职,但是对朝廷而言实则更需慎重,毕竟前述两类属于凤毛麟角,而监生制度是足以影响整个人才选拔机制的。因此虽然明初就有“乞准送国子监”之例,正统以后也多有官员子孙“希求入监”,但是皇帝屡以“国子监是育才之地,不可滥进”为由进行各种限制。到了大明中后期,首辅的子弟也经常就是恩荫个国子监生了事。 虽然照理说,以内阁辅臣之尊,不需要跟三品官员去争监生的名额,但是要考虑到三个因素:一是一般大臣升至三品时,其子多已成年,总不会有人预知自己能入阁而让儿子一直宅着;二是正德朝以前,都是卒后荫子,等你挂了朝廷才会想起这回事;三是大学士也很可能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即便是首辅的儿子,也很有可能是监生出身。而且以监生入仕,理论上来说前途要广阔的多,毕竟理论上来说也是“正途”之一,虽然中期以后不能和科举相比,但是有身为内阁首辅的爹,这都不是问题。 以臭名昭著的严世蕃为例,他监生肄业后,先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实习),后升为顺天府治中,都算是正常升迁。嘉靖二十二年严嵩为他谋求尚宝丞,吏部文选郎郑晓认为“治中迁知府,例也。迁尚宝,无故事。”实际上顺天府治中虽然在北京,但是很多时候更像外官,这是一道无形的鸿沟。而严嵩选择尚宝司丞这一职位也不稀奇,毕竟这是首辅之子理论上可以享受到的待遇。真正难以复制的是其后的火箭升迁速度,几年间就连跳数级由从五品尚宝司少卿升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 除严世蕃外,成化年间首辅商辂,其次子商良辅也是先恩荫入国子监,然后被授予礼部主事的职位,最终以从三品太仆寺卿致仕。 而对比以上这些之外,更差一点的则是恩荫武职。大明中后期文贵武贱不必说了,沦落到去恩荫武职,可见文化水平实在拿不出手。 而赵贞吉这个孙儿赵祖荫,后来就选择了恩荫中书舍人,最终也只混到云南边陲的知府;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更不成器,有这样一个老子,居然恩荫武职出身,比他几个兄弟还差得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下) 鉴于今日邀遴选的都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贯仁厚的隆庆皇帝没有摆什么架子,让一群小朋友们站在台阶下干等着,而是让他们先在偏殿休息。 高务实今日没穿曳撒,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深蓝色直,外头罩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白羊皮坎肩,装扮虽不出众,却也文质彬彬。 此刻他已经和其他几名“候选人”打过招呼了,各自交换了解了姓名,大家伙都没成年,表字自然是没有的,别号就更别提,互相之间只好以“某兄”相称。 一番招呼下来,高务实果然发现,葛守礼之次孙葛曦对自己的态度最是亲近,开口闭口都是“高兄”,且言辞稳重,不类儿童。其次则是马自强次子马慥,对高务实态度也颇亲近,只是此子似乎略拘谨,或者不善言辞,多数时候不大爱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次面对这种场合,有些放不开。 申用懋比高务实年长,今年已经十岁,虽然对高务实还算客气,但神情之中多少有些瞧不上这种“小弟弟”的意思;李思诚和吕兴周对高务实谈不上好坏,相互之间略微致意便没有多做交流的意思。 最有意思的还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二人。 赵祖荫今年也已九岁,这群孩子里头除了申用懋之外年龄数他最大,而他的体格又比有些矮瘦的申用懋更高大,他似乎因此找到了自信,一直挺胸凸肚,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看了,不禁在心里撇了撇嘴,暗道:你爷爷赵贞吉在内阁顾盼自雄,好歹是有点底气的,毕竟号称“蜀中四大家”之一,文名鼎盛嘛。再加上当年就敢于硬刚严嵩,风骨傲气有一些也算是性格使然,可你这小子要才学没才学,要能力没能力,真是“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思诚则有所不同。他的性子并不完全像李春芳。李春芳是见谁都陪着一张笑脸,谁都不肯得罪,哪怕是官职低他许多的人,他也能笑面相对。听闻就在昨日,海瑞大概是接到高拱给蔡国熙写信让应天府那边对松江退田案网开一面的消息,写了一封奏折到京师骂人,文中已经不是向往日骂嘉靖皇帝那般“客气”,这次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满朝文武,说满朝上下皆妇人也。 当时不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陈以勤,听完都黑了脸,只是先忍着没说话。赵贞吉更是一脸怒容,目视李春芳。李春芳乃是首辅,别人不说话可以,他不能不说话,结果他楞了半晌之后,苦笑着说:既然满朝都是妇人,我大概是个老太婆了吧。 内阁诸位阁老全都惊呆了: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这首辅做得也太窝囊了。 但李思诚给高务实的感觉,却并不是完全与李春芳这个祖父一般,他虽然在与人说话之时也一样面露笑容,但却并非“赔笑”的笑,而是客气的笑。旁人说话,不与他的意思相符,他虽然也不反驳,却也绝不附和。总之,这个人在高务实观察之中,大抵是有受到李春芳的影响,却仍然有所坚持的那种。 联想到后来李思诚以二甲第十七名考中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的历史,高务实觉得这个人还是需要重视一下的。 没多久,外头进来几名宦官,其中领头一人高务实认识,乃是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人更不是易于之辈,正是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保。 孟冲因为是高拱所举荐,此前在高务实随高拱进宫那次就与高务实见过一面,此时见了高务实,甚至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这才站定,高声道:“皇上宣诸大臣子弟觐见。” 冯保则接着道:“请诸位稍稍整理仪容,便随我等前往觐见。切记,不可君前失仪。” 为了几个小屁孩子,居然劳动司礼监一二号人物亲自前来,可见隆庆帝的确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了,至少面子给得十足——当然,理论上这面子肯定不是给他们这群孩子自身的。 众孩童纷纷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按照长辈官位、资历的高低,自觉地走到孟冲、冯保面前。孟冲见高务实走在李思诚之后,皱了皱眉,似乎想临时把高务实叫道前面。 高务实见势不妙,连忙冲他微微摇头,孟冲本来都已经嘴唇微张,见了高务实的样子,这才作罢。 高务实松了口气,却正瞥见冯保在一边鼻翼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冷哼了一声,不由心道:不太妙啊,看来冯保对孟冲不光是瞧不上眼,甚至怨气深重,那我要想拉拢他,只怕难度很大啊。不过……这孟冲做事还真是有些不咋地,这么明目张胆,只怕有点烂泥巴扶不上壁,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好在接下来没出什么别的岔子,众人随着孟冲、冯保二人从偏殿转入文华殿正殿,按照最正式的礼节,目不直视,微微躬身而入。 高务实也是同样如此,因此也没瞧见殿上的具体情形。 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因为他听到了隆庆皇帝那犹如邻家大叔一般温和的声音响起:“哈哈,诸位小卿家都来了,好,好,不用拘束,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众孩童闻言各自抬头,隆庆仔细看了看他们,笑道:“好,好,都不错。” 也不知道他这个“不错”是从什么方面评价的,若是单论相貌,这里倒的确没有哪一个长得完全歪瓜裂枣,大抵至少都是中人之姿以上,而论气质的话,这些孩子个个都是文官之后,家学渊源之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孩童可比——至少表面上总能强一点。 高务实注意到,隆庆皇帝自己坐在殿中皇帝主位之上,而左右手各有一人。左边按例是太子,这没的说,他就是年纪再小,身份乃是储君,必然要居尊位。而隆庆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宫装丽人,丹凤眼、柳叶眉,瑶鼻樱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6章 豪华配置(上) 李贵妃虽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其实今年也就二十四岁罢了,放在高务实前世,几乎还能被当做小姑娘。而高务实前世一直在机关单位工作,打交道的大多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干部,就越发觉得这位贵妃娘娘还很年轻了。 不过他也知道,别管人家看着是不是显小,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多看是肯定不行的,虽然自己眼下只是个小孩子,但老盯着人家贵妃娘娘瞧,没准也会惹人不喜,所以他也只是打量了一眼就把眼神挪开。 目光一转,望向太子朱翊钧,却见朱翊钧也正朝他看来,见高务实眼神一转到他身上,朱翊钧还冲他微微一笑。看得出,朱翊钧对他的观感应该不差。 高务实也冲朱翊钧微微一笑,但心里却在嘀咕:我上次那番话可是别有他意,希望你没有真跑去向你父皇献策,要不然消息传出去,我小高先生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回去会不会被高拱骂倒是不好说,但估计至少能被其他文官们骂死。 这时隆庆帝又开口了,他笑着道:“今日请诸位小卿家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朕就不多费口舌,先给你们介绍几位国朝才学之士……呵呵,本来你们今后也都有机会称呼他们一声前辈,不过这次提前了一点,你们之中今日便会有一人,得以称他们一声老师了。” 高务实等人听得都是微微一怔,然后如高务实、葛曦、李思诚等脑子反应快的,立刻就已经明白过来:皇帝把接下来太子出阁读书预定的经筵日讲官也叫来了。 其实朱翊钧很小就接受了简单的启蒙教育,“自四岁已能读书”。隆庆二年,年方六岁的朱翊钧被立为皇太子。他的性格在这个年纪也算得上沉稳,很受父皇隆庆帝的喜爱和重视。隆庆帝曾经在宫中驰马玩乐,朱翊钧见了,就劝谏说:“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皇帝因而对他大加夸奖。 包括前不久陈皇后生病,退居别宫,朱翊钧则每天早晨都随生母李贵妃前往问候起居。“后闻履声辄喜,为强起。取经书问之,无不响答,贵妃亦喜。由是两宫益和”。 隆庆三年正月,朱翊钧已经七岁了,按照此时的习惯做法,应该出阁讲学,接受正规而系统的儒家教育。为此,礼部尚书高仪上书,提出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建议。隆庆担心儿子就学受累,就主张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 但等高拱起复回京不到半月时,也就是隆庆四年正月,张居正这个善烧冷灶的辅臣因为少了赵贞吉的压力,有空想点正事了,于是上疏道:“远稽古礼,近考祖制,皆以八岁就学。盖人生八岁,则知识渐长,情笃渐开,养之以正,则日就规矩;养之不正,则日就放逸,所关至重也。” 所以他认为皇太子朱翊钧“正聪明初发之时,理欲互胜之际,必及时出阁,遴选孝友敦厚之士,日进仁义道德之说,于以开发其知识,于以熏陶其德性。庶前后左右所与处者皆正人,出入起居所见闻者皆正事。作圣之机,以豫养而成;天下之本,以早教而端也。” 尽管张居正的主张合情合理,但隆庆帝爱子心切,仍然坚持要等到皇太子年满十岁再出阁讲学。而历史上,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作为隆庆最重视的信臣高拱没有对此有太多表示。 但这次则与历史有所不同,高拱在高务实的劝说或者说怂恿下,也把对太子的教育和影响放在了心上,而且出乎高务实预计的是,他要么不插手,一旦插手其中,就比高务实想象中还要深入不少。 深入的体现,马上高务实就发现了。 因为隆庆帝向孟冲招了招手,孟冲便走到殿门口大声宣旨:“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 孟冲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瘦小的红袍文官,带着几名绿袍文官进殿。 红袍文官正是申时行,他领衔上前拜倒,口中道:“臣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觐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隆庆一脸和气,甚至特意起身,道:“今日不比往日,诸位爱卿不必多礼。”这时太子与李贵妃也都跟着他起了身,隆庆又转头朝朱翊钧道:“太子,还不快些见过诸位老师?” 天地君亲师,师虽在君下,但已经见了礼,作为学生,朱翊钧也不敢怠慢,连忙走下高陛,上前一一作揖见礼,口中足够谦虚:“学生朱翊钧,见过申先生。见过陈先生、沈先生、许先生、顾先生、张先生、陈先生。” 申时行等人也依例还礼,口称不敢。 隆庆见见礼完毕,这才将太子招了回去。他是个尊师道的皇帝,今天打算把戏演足,又大声道:“来人,给诸位先生赐座。” 申时行等人吃了一惊,忙说臣等不敢。但隆庆哪里肯答应,表示:“此非臣道,实师道也,诸位先生切不可辞。”他这一声“先生”,明显是站在“朱翊钧的父亲”这个立场来叫的,这并没有问题,意思是今天咱们按照民间父子请西席先生的模式来办。 申时行等人不敢再辞,只好千恩万谢,稍稍把半边屁股坐到内宦们连忙搬上来的锦凳上正襟危坐。 隆庆这才笑着朝朱翊钧道:“刚才也说了,这几位就是你今后的先生们。太子,钦命知经筵事的是大学士高先生和成国公,一文一武,都是国朝柱石,这你都知道。不过他二位事忙,今日就先不请他们来了。申卿家是同知经筵事,今后你和他打交道的时间最多,一定要尊敬。另外六位,都是经筵日讲官,也就是你的授业之师,切勿怠慢。” 朱翊钧起身微微鞠躬:“儿子省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6章 豪华配置(下) 隆庆帝是今天突然宣布这件事的,即便高务实昨晚听高拱跟他提了一句说自己将和成国公朱希忠一道“知经筵事”,也就是两人同时兼任太子经筵事务的主管,但对于其他人选的安排,高拱昨夜并未提及,所以高务实也是刚刚得知。 说实话,太子讲师的这个阵容配置有些震撼到了他,如果再加上真正负责太子经筵具体事务的申时行,那只能说这个配置豪华程度基本已经算是上天了。 让我们来捋一捋这几个人。 高拱就不介绍了,先说朱希忠这位跟高拱并列挂名的武臣勋贵之首。 朱希忠,字贞卿,永乐朝成国公朱能之玄孙,嘉靖十五年袭爵成国公,名在诸勋贵之上。历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岁禄七百石。历事嘉靖、隆庆两朝,已先后六十多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不可胜纪。 作为一个武臣勋贵,他有多得圣宠呢?反正在他本人已经被拔高到这个地步的情况下,他的亲弟弟朱希孝现在还是锦衣卫都督。 更值得一提的是,大明一朝从开国至今,以武臣勋贵身份,活着加封太师的一共六人,分别是:张辅、张懋、朱永、徐光祚、郭勋、朱希忠。 前面五个都是早已入土了的,所以朱希忠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位活着加到太师这个三公最高职务的武臣勋贵。 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太师,因为这相当于在官阶上赏无可赏了。更别说人家的弟弟朱希孝也位居太保,恐不恐怖? 当然,如果历史不能被高务实改写的话,将来张居正也会活着加太师,和开国时期的李善长并列,成为大明唯二的两个文臣活太师。而此前权臣如严嵩,以及接任首辅的徐阶,都不过少师罢了。如今内阁里的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只是少傅,其中李春芳和高拱是隆庆元年加的少傅,陈以勤是隆庆二年加,张居正是隆庆三年加……至于赵贞吉,他没混进三公三孤这个层次。 接下来是申时行。申时行出任“同知经筵事”从任何方面讲都是够资格的: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出身。有明一朝,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申时行当然也不例外。他入翰林院数年之后,进宫为左庶子。左庶子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的长官,职如皇帝的侍中。不过,申时行的具体职掌不是侍从东宫,而是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此后又迁为礼部右侍郎,成为礼部的三巨头之一。 套用个高务实前世的说法,申时行干这个位置,叫做专业能力精湛,从政经验丰富,在多个岗位上经过充分锻炼,且职务分管正好对口。 完美。 唯一让高务实有些疑惑的是,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金榜,而张居正是他的座师,高拱为何同意让申时行来负责太子经筵的具体事务? 高务实思忖:这事儿待会回去得问一问三伯。 再接下来就是六位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了。 陈经邦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二甲第七名,排名很高,学识没问题;那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也没问题。历史上此人后来做到过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很容易入阁的,但他运气可能有些不佳,在万历十三年、礼部尚书任上跟内阁大佬闹了矛盾,辞官回家了。此后多年,万历还时不时派人探望他,但机会一直不好,未能起复。但不管怎么说,他既然是乙丑科金榜,算做高拱一派,或者至少算亲高拱一派,问题不是很大。 接下来三位:沈鲤、许国、顾养谦算是高务实的熟人——上次高拱家中门生聚会就有他们哥仨,都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金榜,也不必过多介绍。简单地说,沈鲤和许国后来都干过阁臣,顾养谦比他们俩混得稍微差点,但也干过蓟辽总督兼朝鲜经略(当时在援朝逐倭),终官于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 然后是张位。张位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这一年的主考官是李春芳,是谁把他弄进名单里的,想来不必多问。 不过这里要顺便说个可能不为很多人所知的情况:明朝建立后,程朱理学的确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但是,洪武、建文年间,虽然科举考试首场的七篇经义文章严格限定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却并未规定必须以程朱理学为宗,程朱传注仅是参考之一。 此外,当时八股文尚未定型,在文章形式上也并非十分的严格。故此,士子答题时仍有一些发挥余地。永乐年间,明廷开始组织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并颁示全国,规定答题时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且须“代古人语气为之”。这才真正开始钳制读书人的思想。 而到了正德、嘉靖年间,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就开始受到挑战。王阳明汲取了老庄和佛教的心性论思想,提出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说。他广收门徒,力倡讲学,不仅培养了一大批信徒,而且使阳明心学迅速传播开来。阳明心学不仅在普通士人中广为流传,而且在南北两京的官僚队伍中也有很多信徒。徐阶、李春芳等高官都崇信阳明心学,在京师力倡讲学,不仅进一步扩大了阳明心学的影响,而且使之逐渐被官学和科举接纳,跻身于主流意识形态。 尤其是嘉靖中后期到隆庆年间这段时间,其实阳明心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影响已超过程朱理学。譬如刚才提到的隆庆二年的会试,因为李春芳担任主考官,其所作程文就以王学解经,并将《庄子》之言入文。实际上从嘉隆中期开始,唐宋派对科举考试有重要影响。其成员不仅大都推崇和信奉阳明心学,而且将心学思想融入八股文和策论中。 高拱和张居正虽然不提倡讲学,但其实也受到过心学的熏陶,因此高拱此前才对高务实提到他不反对王阳明当时的“真心学”,他反对的是眼下日渐务虚的“假心学”。张居正就更直接了,他认为现在的心学纯粹就是光瞎想而不做事,一点都没顾忌实际情况,知行合一完全成了空谈。 扯远了,言归正传,张位既然是李春芳选出来的进士,多半跟高拱和张居正的思路都不太相同,但李春芳毕竟是首辅,太子经筵这种大事,怎么也得塞个人进来。 最后是陈于陛。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他是陈以勤的亲儿子!但他资历算比较浅了,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进士,比高拱门下这几位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要晚了一科,但跟张位倒是同科。 按理说,既然李春芳、高拱甚至张居正都往太子经筵讲官里头塞了人,陈以勤塞人也不奇怪。但高务实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陈以勤的问题只是有些保守,但其为人还是比较正派的,也谈不上揽权,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干。 再有就是,就算陈以勤真要塞人,也犯不着塞自己的亲儿子这么明显吧?他陈阁老难道就没有门生亲信了? 所以高务实认为,这里头估计也有问题。只是眼下手头什么情报都没有,瞎猜没有意义,还得回去找三伯问一下再说。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太子经筵事,从日讲官这边看,不仅讲官本身已经是豪华配置,只怕他们身后的配置更加豪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7章 龙文鞭影(上) 讲官的安排当然很重要,毕竟当储君成为皇帝,讲师按例会水涨船高成为正经的帝师,这一点,远的不用说,只要参照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便一目了然。 所以很显然,太子经筵讲官的人选厘定势必会引起朝臣们的关注。虽然隆庆帝年纪还不算大,按理说算是正当盛年,但考虑到大明的皇帝们寿命经常比较反常,还是要做好最稳妥的准备。 此时隆庆帝既然已经表明了让太子务必尊师重道的态度,算是对文官们有了交待,接下来自然就要来说一说今天遴选的具体办法。 隆庆转过头,收敛了笑容,肃然正色道:“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正是为太子遴选一位伴读,以免太子出阁读书过于孤单。诸位爱卿都是朕的亲信臣工或其家中子弟,都不是外人,朕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当年先皇因有一些苦衷,朕是受足了这种孤单的苦,因此朕此前一直希望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正式出阁读书……”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张先生上疏劝朕,言辞恳切,也颇有理,使朕一时难决。后来,高先生也特意与朕说起太子读书之事,将其中关键剖析明白。太子读书之事,不惟是我一家之家事,亦是影响朝廷根本之大事。朕以渺身,克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如何能以一家之喜乐而绝天下人之喜乐?故从高、张二位先生以及诸臣工之所请,定太子经筵事,今年三月十五,太子正式出阁读书。” 众臣连忙起身,连带李思诚、高务实等人一道躬身一礼:“陛下圣明。” 冯保在一边也跟着高呼同样的话语,但心中却是不屑,暗道:陛下圣明不圣明咱爷们不知道,但反正只要陛下肯听你们的话,你们总都会说是圣明的,哼。 隆庆摆了摆手,又道:“朕虽然答应高先生,让太子提前出阁读书,但也不能不为太子着想,因此向高先生提了个要求,希望能在京中文官子弟之中遴选一人,陪太子一同读书,闲暇时既有个互相督促之意,也有免太子孤单之苦。高先生见朕恳切,便说‘虽非故事,却合人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众人心中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倒也不能说高阁老说得不对,文臣子弟陪太子读书的确不是本朝早有先例之事,但陛下在身登九五之前所受之苦,也同样没有先例,出于“人情”考虑,开此一特例,也说得过去。更何况,此前让一帮武臣勋贵子弟陪着太子玩耍岂是正理?若一文臣子弟做陪读,总比那些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太子好得多。看来高阁老总算还没忘记自己是文臣一员,而非皇帝家奴。 隆庆见众人皆无异论,心中高兴,接着道:“不过高先生虽然同意,朕却觉得此事毕竟是因朕之私意,若闹得整个京师劳师动众却是不美,所以最后圈定的范围便小了一些。朕以为,诸位小卿家都是家学渊源的杰出之辈,做这伴读均可胜任。只是伴读毕竟只需一人即可,因此今日还是略加考校,以正视听。” 众人又再次来了一遍“陛下圣明”,隆庆照单全收,又道:“朕想,太子虽然此前也读了些书,但毕竟不是正式,此番经筵一开,首先还是开蒙,唯有底子打得扎实了,将来学问才能得以生发……因此今日考校,不要诸位小卿家写那些程文策论,也无需什么诗词歌赋,而是请诸位小卿家就‘开蒙’一事,提出各自的建议。朕已命人在偏殿备好书案文墨,请诸位小卿家在今日上午完成,不限字数,不限格律,不限文裁,但可尽兴发挥。” 然后他伸手一指申时行等人,道:“这几位便是你等今日之‘考官’,他们将对你等所呈按会试之制,糊名给评。最后,再由朕、太子和贵妃传阅商议,给出最终定论。” 众“考官”纷纷领命,惟独申时行出列道:“圣上,臣子用懋今日也在其间,因臣识得臣子笔迹,特请回避。六位考官俱是翰林出身,学识广博,足以为陛下遴选。” 隆庆微微一怔,然后微笑道:“朕若不允,只怕申爱卿要宁死不从了,好吧,便依卿家所请,卿家可止于观看,不予置评。” 申时行松了口气,再次行了一礼,躬身退回。 接着孟冲仍在主殿伺候,冯保则引着一干小孩去往偏殿“答题”。 高务实走时,朝太子望了一眼,见朱翊钧虽然一脸肃然,却朝他眨了眨眼,还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心道:了不得啊,这小子从小就有一副好演技,历史上后来是怎么弄到连演都不肯演了的? 今日“考试”的题目,高务实并不担心,他原本以为隆庆会把题目出在类似于“太子读书的重要性”、“为君者首重何事”等等方面,没想到隆庆可能真是受高拱影响很深,非常之务实,只让各家子弟说说这个开蒙怎么开最好。 高务实心道:我原本准备在成为太子伴读之后再献上的东西,看来今天就可以先拿出一点来了。 他说的东西,自然不是香皂——那玩意跟读书开蒙半点关系都没有。 待得进了偏殿,高务实在冯保的指点下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本想打量一下其余诸人都是什么神色,却不料这里头用很多个屏风间隔了起来,每人就剩下大概五六个平方的空间,里头放着一方长案,上面的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妥当,甚至连墨都已经研磨好了。 嗯,这个待遇倒比各级科举都强了许多,果然是皇家特例。 既然看不到别人的表情,高务实便干脆不管他们是什么情形了,自己坐好之后,,铺开纸,提起笔,就开始写。 “臣闻蒙学之难,难于用典;用典之难,难于识蹙。此所以识字虽多,诵而不明其意;读书称熟,习而不解其理。故臣不发宏议,乃为陛下呈臣所自编蒙学习本一册,以期于太子进学略有裨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7章 龙文鞭影(下) “臣自编此册,原是因自感读书之时,典故颇多却不知其出处,得家中长辈教诲,以为自编著述,记忆尤深,故以一年时日编汇而成,名曰《龙文鞭影》。今初奉一篇,以请审阅。” 高务实的毛笔字还算不错,而且他记得后世记载,说万历帝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其早年习字时先摹赵孟頫,后专章草。因此高务实今日也是投其所好,所用正是赵书笔风——毕竟朱翊钧眼下年纪还小,不可能就已经开始学章草了。 高务实先于右手边顶格写下篇名“一东”,然后另起一行写起正文: 粗成四字,以启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重华大孝,武穆精忠。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祷雨,汉祖歌风。秀巡河北,策据江东。 太宗怀鹞,桓典乘骢。嘉宾赋雪,圣祖吟虹。 邺仙秋水,宣圣春风。恺崇斗富,浑濬争功。 王伦使虏,魏绛和戎。恂留河内,何守关中。 曾除丁谓,皓折贾充。田骄贫贱,赵别雌雄。 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子尼名士,少逸神童。 巨伯高谊,许叔阴功。代雨李靖,止雹王崇。 和凝衣钵,仁杰药笼。义伦清节,展获和风。 占风令尹,辩日儿童。敝履东郭,粗服张融。 卢杞除患,彭宠言功。放歌渔者,鼓枻诗翁。 韦文朱武,阳孝尊忠。倚闾贾母,投阁扬雄。 梁姬值虎,冯后当熊。罗敷陌上,通德宫中…… 高务实所写这篇,正是历史上《龙文鞭影》第一篇“一东”。 他为何要呈上这篇《龙文鞭影》的第一篇? 让天下读书的后人有更好的开蒙读物?呃,那当然也是好事,但对于高务实这种人来说,把他的思想拔高到这个层次就有点过了。他最大的理想是救明,但救明的主因来自于民族感情,实际上并不见得是他的个人情操多么伟大。这就好比前世抗日战争时期,仁人志士们为了反抗侵略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那是不用说了,可就连很多流寇土匪也会逮着机会就阴日本侵略军一把的道理类似。 高务实把《龙文鞭影》拿出来,主旨明显不是为了天下士人——他将来甚至是要逐步改革科举制度的,对于读书这块哪有那么重视? 他之所以拿出来这篇巨作,为的是自己的名声。还是那句话,养望啊! 《龙文鞭影》的经典程度是不用多说的,记得他前世的时候,某年清华人文科学实验班(经学)的招生,就要求考生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笠翁对韵》和《龙文鞭影》。这说明什么?说明《龙文鞭影》是绝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鸿篇巨制。 拿这样一本开蒙读物中的巨作出来,既符合自己的年纪,又足以文惊天下,多好?关键是还不会涉嫌抄袭——这本书历史上是明万历八年会试第一的萧良有在任国子监祭酒后才写的,而且后来还经过杨臣诤等人的改动,直到清朝时期还做出过校订增删才最后成书。 眼下高务实直接拿出完善版本,那还能不震惊文坛? 虽说只是个开蒙读物,这要是高拱之类的学霸文宗拿出来当然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高务实这个年不足十岁的童子身上,那就万万轻忽不得了。 要知道,明朝可是经常出神童的。陈洽、邱濬、于谦、李东阳、商辂、杨慎……大明的神童简直是一抓一大把,更神奇的是,拜大明朝廷用人习惯之福,居然很多都能混得很好。 所以,现在混个神童的名声,那也是很重要的。在大明这个时代,有权当然最好不过,但光有权而没有好名声的话,你和孟掌印、冯厂督等人有什么区别?他们说起来,哪个够不上一个“有权”? 可反过来,你看看人家杨慎杨大才子,虽然倒了一辈子大霉,可他就算在西南边陲说句话,天下士林不也得抖三抖?这就是“名”的好处、“望”的厉害啊。 高务实虽然早早就想办法跟朱翊钧拉近距离、搞好关系,但他又不是打算做个“幸臣”,自然也是要好名声的。毕竟说到底,跟皇帝提前搞好关系只是他作为一个后来人,深知明朝首辅名不正言不顺,实际权力其实都在于皇帝是否认可和支持,所以想要今后有那么大规模的改革,必须首先搞定皇帝,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去追求。 但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单靠皇帝的支持推动那么大的改革,就算生前风光一世,将来被人事后清算那基本上也是九成九。因此,他还需要有足够的名望——譬如王安石那样,司马光作为王安石最大的政敌,司马光的学生说王安石的坏话居然还被司马光当面不留情面的批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死后顶多被人说一句“虽是好心,办事操切了些”,而不至于被打成奸佞,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同时,改革的成果也才有更多的保留。 巳时一刻,高务实“交卷”。冯保亲自上前取了高务实的文稿,拿去一边装订糊名。巳时三刻,最后一个交卷的张简修也上交了文稿。 午时一刻,高务实等人留在偏殿等候,听到隔壁主殿中显得有些喧哗。高务实就当没听到,继续跟身边的葛曦和马慥闲聊。 三人甚至还颇有兴趣的聊起了前几天京师盛传的“高公子借兵助剿,刘都督神威慑寇”的事。高务实听了他们这个说法才知道,合着这事情都被“写成段子”,拿出去被人当做故事讲了,不禁有些好笑。 不过,这是好事,而且本身也是高务实刻意放出的风,只不过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和范围能这样了得,还是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不奇怪,这年头的人娱乐生活比后世之人差得远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兴趣也正常——更何况大明历来喜欢出神童,导致明人对于神童的接受程度很高,也很喜欢传播这类消息。 高务实跟葛曦、马慥、李思诚、吕兴周、申用懋都互相交流了一阵,双方都表示不管今日是谁被选中,自己等人将来都要多走动联系,高务实甚至张简修和赵祖荫都说了这话。 张简修虽然文才可能不怎么样,但对高务实的态度倒还算客气,甚至有些亲近之意,高务实估计他父亲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态度,大概都是与高拱关系甚佳的模样。 赵祖荫的态度就差了不少,说颐指气使倒不至于,但也有些眼高于顶的意味,别人说三五句,他能答上三五个字就算不错。 高务实仗着当年做秘书锻炼出来的演技,还能捏着鼻子跟他客套几句,葛曦却在一边不断皱眉,李思诚则说不了几句话就闭口不谈了,申用懋则干脆板起脸来拉了拉高务实的衣袖,示意他别跟这个目空一切的人说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冲带着冯保一起过来,孟冲一脸笑容,道:“奉旨,宣高务实觐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8章 太子伴读(上) 既是宣高务实觐见,说明今日遴选太子伴读之事大局已定。 高务实虽说面色平静,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不争气地跳了几跳。不过,也不怪他会这般激动,毕竟这件事算起来正是他为了改变大明所做出的第一个正式动作,不敢说意义重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高务实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周边的诸家子弟就神色各异了。刚才与高务实颇为聊得来的葛曦、马慥、吕兴周等人纷纷上前向他道喜,看起来并无太多别的意思;李思诚、申用懋二人虽然略有遗憾之色,也还是微笑着恭喜他。 张简修看起来有些纠结,苦着脸向高务实先道了个喜,然后道:“高兄,你此番回去想是好交差了,小弟真是羡慕啊……唉!” 高务实笑道:“现在陛下只是宣召小弟觐见,还未见得就是选中,许是文中说错了话,叫去挨训也说不定。” “那哪能啊。”张简修长得倒是不错,毕竟张居正的种,虽然苦着一张小脸,也不难看,他说着拱了拱手:“陛下宣召,高兄且先去吧。” 高务实回了一礼,正要走,却见赵祖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道喜,最终一咬牙,转过头去,一声不吭。 高务实倒也不恼,毕竟赵祖荫这种人,他还真没放在眼里,此刻更犯不着跟他计较,平白失了气度。反倒是葛曦见了赵祖荫的神态,冷哼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避面尹邢。” 这一声说得不大不小,赵祖荫正好能够听见,当时就怒了,大声道:“葛家小儿,欺我不读《史记》耶?” 原来葛曦所谓“避面尹邢”,乃是出自《史记·外戚世家》,说的是汉武帝同时宠幸尹夫人与邢夫人,诏二人不得相见。尹夫人向武帝请求见邢夫人。相见后,尹夫人“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来这个成语便被用来比喻因嫉妒而避不见面。 葛曦见他羞恼,却也不惧,只是转过头去懒得理会。赵祖荫大怒,勃然作色,看那模样只怕马上就要冲上来打人。 孟冲见不是事,摆出司礼监掌印的派头,厉声道:“此乃文华殿,国朝枢机重地,何得造次!” 赵祖荫被他这一声给震住,强压了怒气,也转过脸去不看葛曦。 高务实伸手拍了拍葛曦的肩膀,笑道:“葛兄不必动怒。”又对在场诸人行了个四方礼,道:“孟子曾言‘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小弟愿与诸君共勉。”[无风注:诸君,是中国词!] 众人齐齐拱手回礼。赵祖荫刚被葛曦嘲讽了一次,这时虽然面色难看,仍只得板着脸随意拱手回了一礼。 高务实不再耽搁,转身朝孟冲走去,到他面前微笑道:“有劳孟掌印。” 孟冲面对高务实客气得很,一点“内相”架子都没有,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小高先生客气了,来,这边请。” 高务实自然也要客气一句:“孟掌印请。” 待转到正殿,刚一进门,就听见里头朱翊钧笑道:“高务实,你来得正好,诸位先生都说你刚才写的这本书,若是通篇写完都是这个水平,将来必是直入翰林的底子呢!” 他话音刚落,却响起李贵妃的声音,责怪地道:“你父皇还没说话,不要得意忘形。” 高务实抬头一瞥,就见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僵住,干咳一声,收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坐下来。李贵妃这才把头转回来,再次正襟危坐。 隆庆却笑着摆摆手,道:“太子欣喜自己的伴读学识出众,这也是人之常情,贵妃不必苛责了。” 高务实不敢怠慢,上前行礼,照例把万岁、千岁什么的都说了一遍。 隆庆虚抬了一下手道:“高小爱卿平身。”然后还没等高务实起身站稳,自己就又笑了:“算了,朕还是叫爱卿吧,加个小字,总有些觉得不妥。反正高先生那边朕一直只称先生而不名,倒也不碍着。” 高务实打蛇随棍上,顺势便又鞠了一躬:“臣谢陛下隆恩。”算是把这话给坐实了。 隆庆也不介意,微笑着问道:“你方才文中说,这书叫《龙文鞭影》,但因时间之故,只写了第一篇出来?” 高务实答道:“是,陛下。” 隆庆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诸位先生以及朕、太子和贵妃看完了你们的文章,都觉得你做这太子伴读最为合适。不过你来之前,太子正向诸位先生请教,何谓‘龙文鞭影’?你看现在是你来解释,还是请诸位先生解释一下?” 高务实自然要谦虚一番,于是道:“诸位先生都是博学前辈,小子安敢居前。” 别说,隆庆帝自己学问虽然有限,但却很尊师重道,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有道理,那就请申爱卿解释一番吧。” 申时行见皇帝点名,连忙起身,道:“若臣未曾记错的话,所谓龙文者,名出《汉书·西域传》。‘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此四种良马之名也。其中龙文者,无须鞭策,见鞭影即驰,日行千里。前贤又有‘骥子龙文’之说,亦是以骥子、龙文两种千里马来比喻神童。是以,臣以为此书名为《龙文鞭影》,乃是寄望以此书鞭策俊才,使天下蒙童读此书者,均可成为驰骋天下之千里马也。” 隆庆闻言大喜:“好名字!好寓意!”说着,转头朝高务实看来,见高务实脸色平静,不卑不亢,顿时越看越喜,道:“果然家学渊源,书写得好不说,名字都取得这么好……” 李贵妃刚才听了申时行的解释,也是心中欢喜——皇帝贵妃也是为人父母者,哪个不盼孩子成才成器?又见高务实长得俊俏,不像他三伯那样,虽然才学渊博,却有些粗豪之相,不禁也是面露笑容,心里颇为认可。 隆庆心里高兴,有心要捧一捧高务实,便问申时行道:“申爱卿,你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8章 太子伴读(下) “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这句话一出口,不惟申时行,其他六位讲官都吓了一跳,包括高拱的几位门生在内,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隆庆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申时行连忙出列道:“陛下,翰林院乃国朝最是清贵之地,其中官员多为金榜进士出身,甚至院中八九品之属官,亦必出自国子监,经严格遴选,方得官于翰林。高公子之才华,方才已有书、文以证,臣亦为止欣喜、心折,然国朝自有规制,这翰林清贵之官,实不该随意而授。” 申时行说到此处,抬头瞥了一眼殿上三位,发现不仅隆庆面色不悦,太子也是满脸不高兴,甚至贵妃也有些皱眉。他心中苦笑,却仍不得不解释道:“陛下,臣有此说,其实也是为高公子着想。” 隆庆还没开口,太子朱翊钧忍不住了,面带愠色地问道:“申先生,孤的先生们都是国朝重臣,这很好。可是孤的伴读,难道就应该是个白身?” 高务实一听就有些挠头,朱翊钧这小子虽然见识过自家老子被文官们怼得满肚子火没地方发的情形,但毕竟自己还是没有真正吃过文官们的排头,开口说话就难免有些以势压人的意味,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申时行直接顶回去? 但是幸好,申时行的脾气涵养总算都比较到位,听了这番话也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岂敢作如此之想?实是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其讲官如何安排,朝廷早有成例,是以诸位讲官均有官职在身。然伴读之职却非朝廷规制,只有在洪武初年时,太祖曾在国子监选拔高才为懿文太子(太子朱标的谥号)之伴读。可是陛下应当知道,成祖靖难之后,国朝制度愈发完善,翰林院、詹事府等机构对于太子出阁读书之事亦有相应安排,早年时的太子伴读遂逐渐移至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因此臣以为,无论从何处着眼,太子伴读均无新立一官之必要。” 申时行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不是言官出身,这番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客气归客气,道理仍是摆得明明白白——国朝自有典制! 朱翊钧顿时被说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贵妃在一边暗暗叹了口气,但这次却没有出言批评太子,只是目视皇帝。 隆庆到底是个宠儿狂魔,本来他心里是觉得申时行这番话很有道理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就选择虚心纳谏了。然而在儿子面前,尤其是在儿子被一番话顶了回来之后,一时反倒有些父亲尊严作祟,觉得必须给儿子找回场子,要不然我这做老子的面子往哪搁? 但他毕竟不比朱翊钧这个小愣头青,他虽然平时好说话,然而好说话不代表好糊弄——真要是个好糊弄的傻皇帝,能拉开“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吗?能启用那么一大帮子能臣干将吗? 于是隆庆帝反而收敛了之前心中的不满,淡淡地道:“国朝设立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是做授经讲学之用。朕今日特选高爱卿为太子伴读,却是别有他用。何况,申卿家你方才也说,高爱卿之才,你这前辈状元公见了也为之欣喜、心折,既是才学之辈,朕破格授官,又有何不可?” 申时行自然不是那么容易驳倒的,闻言就欲答话,可隆庆自然有他的倚仗—— 他根本没给申时行继续说话的机会,紧接着继续道:“至于说朝廷眼下并无太子伴读之职,那也好办。朕昔年听高先生讲学,高先生曾言‘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是以‘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朕以为至理也。故而,眼下既然需要一位太子伴读,朝廷当然也应该‘更法以趋时’,新设此职。” 不得不说,隆庆这番话的水平就比朱翊钧高了一百倍,而且拿出高拱的话来说事,更是隐含的杀招——你申时行是学官出身,可高拱不光是你的前辈进士、前辈学官,现在还是你的主要领导。你们文官虽然不怕反驳皇帝,可“不尊前辈”这个罪名你申时行敢不敢担?又有没有勇气跟高拱争论他这种明显具有改革思想的话? 果然,这次就轮到申时行有些坐蜡了。申时行本来性格就不是很强势,要不然为何历史上申时行做了首辅之后,万历对文官们的劝谏就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这里头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万历看穿了文官集团在某些事情上的无力,但也不能否认申时行本人的确不是一个“强项令”式的官员。 因此隆庆这番话一说出口,申时行就只能拿出“上级领导”来搪塞:“陛下若果有此念,臣的确无权置喙,不过新设官职,事关重大,总要经过内阁商议……” 隆庆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瞥眼看了一下太子,果然看见太子一脸崇拜地朝他看来。隆庆心里的父亲尊严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朝李贵妃示意了一眼。 李贵妃于是第一次就太子伴读这件事直接开口:“申先生。” 申时行见是贵妃叫他,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微微躬身:“臣在。” 李贵妃道:“本宫刚才听你们讨论高务实所呈的这本《龙文鞭影》,都说写得甚好,若太子能将此书读熟,裨益良多,是也不是?” 申时行头也不抬:“回禀贵妃,是。” “那好,既然如此,他这献书之功,总要论一论吧?”李贵妃微笑着看了高务实一眼,道:“我瞧这孩子年纪虽小,学识人品都是上上之选,皇上和本宫有心留他陪在太子身边读书,这也是为了太子,是为大明夯实国本,这个道理申卿家应该最是明白不过。既如此,总不能光叫人做事,却连个赏赐也没有,若是传将出去,外头不得说皇上和本宫不明事理?” 申时行听了不禁暗暗叫苦,他知道贵妃娘娘这几句话,已经是软硬兼施了:一边来软的说这事关乎国本,一边来硬的说如果不赐官,就会让朝野、民间非议皇上和贵妃小气。这样一来,自己若继续坚持,不仅道理不足,也显得不顾人情,甚至还可能直接得罪高拱。 罢了,我也不是不劝,我是真劝不住哇! “既然圣上、太子和贵妃都如此坚持,臣也不敢独持异见,臣同意新设太子伴读一职,或以别称,均无不可。只是此官究竟归于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臣以为还是要请内阁商议,然后票拟呈上,才好圣断。” 但隆庆却摇头道:“不必这般麻烦,孟冲、冯保,你们记一下:高务实为太子伴读,无品级,官归翰林院。另以其献书之功,假侍讲学士,因非实任,暂不论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9章 无品闲官(上) 申时行为什么坚持太子侍读这一职务的新设必须经过内阁,而隆庆又为什么坚持不走内阁而直接特旨设立?这其中的道理小太子朱翊钧肯定看不明白,甚至李贵妃也未见得完全了然,可是高务实却自忖能看出一二关键。 申时行之坚持,与隆庆之坚持所以相反,在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两人都猜得出一旦此事报给内阁,则作为内阁次辅的高拱必然反对,并且可能代高务实上疏推辞。 倒不是说高拱不想看到自家侄儿有出息,才几岁年纪,正经科考都没有经过便做了官,且是最为清贵的翰林官。而是大明的风气便是如此,高拱作为高务实的长辈亲属、嫡亲三伯,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要上疏谦辞,而高务实随后也就只能力辞不就。 要知道,这年头就算阁臣莫名其妙地被言官参劾一本,也必须上表请辞,并且在上表之时就开始“自我停职”,在家等着皇帝的下文。虽然一般来说,皇帝十有八9是下旨挽留,有时候甚至要同时下旨大骂那个言官一顿,更有甚者会把言官直接贬斥、罢官甚至流放、庭杖等,但阁臣的这个姿态仍然要做出来,这虽然不能说是制度,但却是谁都不会违背的潜规则。 大明的文官,对于名声就是有这么执着,甚至形成了全天下文官都默认的规矩。 因此,当申时行发现无法力劝皇帝打消此想时,便想到了这个“曲线救国”一般的法子,然而隆庆帝毕竟不是少年君王,他也看得出申时行的想法,所以直接否决了这个办法,反而另辟蹊径,特旨新设。 高务实认为,这应该是最直接也最主要的原因,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也不能忽视,那就是隆庆对于高拱个人或许是完全信任的,但对于内阁制度本身,未必没有警惕之心。 这种警惕,但凡一个成熟的帝王就必然会有,而警惕的来源,则是阁臣是不是真的成了宰相。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自胡惟庸案之后便再不设宰相。明太祖朱元璋以历代丞相多擅权为由,于洪武十三年罢废中书省,“析中书省之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并诏令天下:“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可是,宰辅可以不设,宰辅所做的事情却还得有人去做,朱元璋自己是个工作狂,他能把宰相的事情自己包办,后来的皇帝却不可能个个都做到这样。于是至永乐初,成祖朱棣简任解缙、黄淮等七人入值文渊阁,以备顾问、参预机务,明代的内阁制度由此初见雏形。 仁宣以后,内阁在发展道路上不断显现出它与宰相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只表现在人们对内阁大学士的“宰相”称呼,或是阁臣的宰相意识之上,而且更主要的在于宰相权力作为大明政体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力量,在内阁身上隐约可见的种种借尸还魂的表现。 其实在高务实看来,一般而言,所谓宰相,应该有两个必须:必须拥有议政权,和必须拥有监督百官执行权。前者包括进宫与皇帝共议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后者是指形成决策之后,由宰相来监督百官执行,以及执行后的考课、黜陟、赏罚等。 除此之外,还应该实行宰相开府并配备掾属。在君主专制之下,没有办事机构收集、掌握材料,不但无法监督百官执行,而且在与皇帝议政时,也只能是说空话,不可能提出高明的政见。因此,议政权、监督百官执行权以及宰相开府是探讨明代内阁制度宰相化的三个基本前提。 尽管永乐时期内阁“非仅以文字翰墨为勋绩”,但终永乐之世,内阁“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阁臣品秩不过五品。因此,永乐朝在中枢辅政体制上基本维持了洪武十三年以来“六卿分理”的格局。 仁宣时期,阁臣加官至三孤,秩从一品,官阶超过了六卿;仁宗又首先晋大学士杨荣为工部尚书。自此以后,凡入阁者均相继晋尚书,于是“阁职渐崇”。 接下来到了英宗朝,“诸大学士历晋尚书、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纶言批答,裁决机宜,悉由票拟,阁权之重偃然汉、唐宰辅,特不居丞相名耳”。 票拟始于仁宗,但那时还未形成制度,遇重大政事仍命大臣面议。英宗继位时年仅九岁,实际主政的太皇太后不便与群臣面议,内阁票拟制度遂基本成型。“凡中外奏章,许(内阁)用小票墨书(拟出处理意见),贴各疏面以进,谓之条旨”,供君主参考,或同意或否,用红笔批出,成为决策。所谓“内阁之职,同于古相者,以其主票拟也”。 与此同时,皇帝对亲信阁臣不断予以加官晋爵,“天顺之世,贤为首辅,吕原、彭时佐之,然贤委任最专”。弘治年间,丘濬以礼部尚书入阁,在朝位班次上,孝宗定丘濬位居吏部尚书王恕之上。此时的内阁,在地位上已开始超越六部。 在高务实前世的历史上,自嘉靖至万历初,是内阁地位巩固与全面发展时期。阁臣不仅“朝位班次,俱列六部之上”,而且还出现了像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等一批权倾于朝的首辅,他们都可以说“虽无相名,实有相职”。 譬如说张璁“居内阁,则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嘉靖以前,内阁首辅主票拟,诸政务由阁臣共议,首辅仅主笔而已,但自张璁始,首辅不仅主票拟,而且在阁中“颐指百僚,无敢与抗者”。 严嵩任阁职长达二十一年,“窃人主之喜怒而为威福”,“在内诸臣受其牢笼,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在外诸臣受其箝制,亦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以上都是眼下高务实所在的这个大明已经发生的事,而原本的历史上,到了万历初年就更夸张了:首辅张居正,任阁职十六年,“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六卿伺色探旨,若六曹吏称次者,亦惕息屏气,而不敢有所异同”,“政事一决居正。居正无所推让,视同列蔑如也”。这时的内阁在权力和地位上已全面超越六部,俨然如古之宰相制。 高务实以前还只觉得史书小看了隆庆帝,而经过这两次简单的接触,尤其是今天隆庆的表现,却让高务实忽然感觉:说不定连我都小看了隆庆!他如此坚持,不肯将新设一个个区区太子伴读的小事交给内阁,别说不可能是因为多么看重我高务实的才干,甚至很可能不只是因为要给太子争一份面子,而是……他不肯让内阁的权力在他手中进一步扩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79章 无品闲官(下) 可是,如果说隆庆不肯让内阁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又如何解释他让高拱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兼任吏部尚书呢?要知道,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执掌人事大权,而内阁中因为排名在高拱之前的首辅李春芳根本不敢与高拱争锋,高拱又相当于掌握了行政权。 按理说这个权力本身就已经十分巨大了,可隆庆帝仍不满意,竟然连司礼监掌印也让高拱推荐的人“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于是嘉靖这个极有手腕的皇帝在后世成了昏君的代表。 隆庆当然见识和了解过自己父皇的手腕,他当然不想自己将来也混一个昏君的身后名,因此他的动作是很小心翼翼的: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是朕这个皇帝要新设的,但是这个职务虽然挂在翰林院,却没有品级,按惯例来说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就这么点不入流的小事,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至于他献书之功,朕虽然给了个侍读学士,但却是“假侍读学士”——这里的“假”不是真假的假,相当于“荣誉侍读学士”——并非实际担任侍读学士这个职务,纯属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给他挂个名,这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高务实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会觉得只怕不光是后世史学界某些人小看了隆庆,自己此前说不定都小看了这个仁厚之君——他仁厚可能不假,但仁厚不代表没有手段。 瞧瞧他今天干得多漂亮,用新设一个无品闲官,既给太子找回了面子,又向高拱展示了宠信,顺便试探了一下文官们对皇权伸张的底线和态度,甚至还小小地显露了一下自己作为皇帝的峥嵘。 厉害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0章 务实之请(上) 由于有了隆庆的这个圣断,高务实现在就是正式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了。至于接下来一些细节,譬如告身、牙牌、官服这些事情,自有宫中有司负责操办,无须高务实自己费心。 隆庆则又交待申时行:“申爱卿,你与诸位讲官今日中午操劳点,去内阁和高先生商议一下太子出阁之后的课业安排,随后便请高先生上一道疏,把这些事情早些定下来。” 高拱毕竟自己兼任了“知太子经筵事”,算是主管,课程安排什么的,当然要找他商议了,同时高拱自己的时间安排又紧张,一般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要去吏部办公,所以太子经筵的事情,就只好挤占中午的休息时间了。 这个情况申时行当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并无推脱,领衔诸讲官领旨谢恩。 隆庆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本来觉得事情差不多,可以打发众人回去,自己等人也好用膳去了,谁知道这时候高务实窥见机会,上前一步,很正经的行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隆庆稍有些愕然诧异,接着就笑了起来,他再次露出那种邻家大叔般的微笑,和气的问道:“哟,高爱卿有什么事要和朕说?”听他这语气,高务实总觉得他可能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难怪之前怂恿高拱让他做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不过眼下有申时行等几位先生在场,高务实还是表现得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道:“回陛下,臣此前文中说欲将《龙文鞭影》一书献与陛下和太子,而臣所以能为陛下选中,似乎也是因为此书……如此,则臣若是回去之后再将此书献上,恐外间疑臣使人捉刀,有伤陛下之明,故臣斗胆请陛下准臣今夜留宿文华殿或随意何处,并使中官日夜监督,不得与外人相见,直到臣将此书全文献上之后,再行上任。” 隆庆听了这话,真是有些惊讶了,愕然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他转头问申时行:“申爱卿,你怎么看?” 申时行略微思索,点头道:“虽然此举实在有些委屈了高侍读,但高侍读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今日高侍读所以为陛下、太子、贵妃以及我等讲官们一致认可,确是因为《龙文鞭影》之故。若陛下以为方便,臣同意高侍读以此自证。” 所谓“若陛下以为方便”,是因为高务实这个建议相当于要留宿宫中,虽然他年纪实在是够小,而且也自请“使中官日夜监督”,但毕竟要是严格的讲,总还是有些坏了宫禁规矩。 隆庆当然不至于担心一个小孩子留宿宫中会怎么样,而且高务实不光是自请宦官监督,还把地点定在文华阁——这里宫女都没有一个,有什么好担心?不会传出任何不良消息。 他主要是觉得这么做好像所有人都不相信高务实一般,这让他有些担心高务实心中的感受,更担心高拱知道消息后的感受。 隆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样吧,高爱卿先留一下,与朕共进午膳。孟冲,你和申爱卿他们一道去内阁,把高爱卿方才的建议禀告高先生,问一问高先生的意见。若是高先生同意的话,你也不用马上过来,先安排人手在文华殿整理一间屋子,书案文墨之类都要准备好,还有床铺被褥之类,尤其不能简陋,晚间的膳食上面也要用心……” 作为皇帝而言,吩咐得如此仔细,实在有些絮叨,但无论申时行等人还是高务实自己,都只感到隆庆对他的重视——当然这可能是爱屋及乌,总之无人不为之感慨。 就连冯保在一边听了,也不禁心中嫉妒,寻思道:这可就不妙了,照这个趋势下去,高拱的圣眷不可动摇不说,就连高务实这小儿如果在太子身边久了,只怕将来也势必分我宠信,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转而又有些恨今日前来参加遴选的其余各家子弟没出息,要是他们表现好点,把高务实这小子给压下去,哪有这么多麻烦?其他人可不是高拱的侄儿!就算张简修……算了,张简修今天的文章自己也看了,指望他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教的。 他这个腹诽可就真是冤枉了张居正,历史上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中还是有几个读书算不错的,虽然不能说才华横溢,但也并不糟糕,要不然张居正再如何权势熏天,也不可能把些完全的废物点心捧进一甲,甚至闹得士林、民间舆论大哗。 后来时过境迁,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有条罪名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考中状元和榜眼,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甚至有人说,连他三儿子张懋修的状元策都是他人捉刀代笔的,于是张懋修被人称之为“关节状元”,甚至有人说出更难听的“野鸟为鸾”,还有人作了这样的诗来嘲讽:“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意思是只要张居正在位,他家的老六张静修,将来也能考个探花郎。 张懋修当状元,有没有他老爹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应该说有,如果他本人是个纨绔子弟,才薄而下流,张居正敢以此来面对举国才子的悠悠之口,这事就更荒唐。所以这里关键问题是,张懋修到底有没有学问??史书上说他“积学好古,清约寒素”,从这八个字来看,张懋修的学问与品行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但贵为状元,还是需要用作品来说话。 张懋修晚年曾作诗云:秋色满林皋,霜天雁唳高。野花寒故细,浊酒醉偏豪。白雪知孤调,青山有二毛。丛来仲蔚宅,匝地起蓬蒿。 高务实觉得,虽然诗与时文不同比,但至少单论此诗,也是工整谨严而又才情卓然,格调沉郁悲凉,厚重内敛,非饱经沧桑者难为。既有对世事变幻无常的感慨,也有耿介孤傲不流于俗的清标之气。虽然是四十年后才展示这番功力,却也可见当年不凡。张居正敢于让他的儿子当状元,应该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 可是,即便情况都到这样了,也没人提到张简修。偏偏这次太子伴读的遴选,在年龄上面太巧了些,这太子伴读要跟朱翊钧年纪相近,而张居正儿子虽多,却正巧只有张简修合适。试想一下,最终荫官武职的张简修放在一群正经文官出身的官宦子弟面前哪有什么机会?更何况高务实这个开了挂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0章 务实之请(下) 皇帝赐宴是很高的赏赐,历来皇帝都很少与臣下一同用膳,到大明时,这些事情都有非常严格的规矩。就拿通常所谓的赐宴来说,按照规格的不同,就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之分,前三种属于常例赐宴,而小宴则基本是皇帝对臣下的特例赐宴。 宫廷宴会不同于寻常,尤其是朱元璋因为出身低贱,得天下之后尤其重礼,因此有明一朝对于宴会的规格是有明文规定的:大宴行九爵礼,中宴仪同大宴,但进酒七爵,常宴仪同中宴,但百官一拜三叩头,进酒或三爵,或五爵为止。 但是很显然,隆庆临时起意留高务实一起用膳,只是“顺便”而已,跟这三种高大上的宴会完全不同,所以不可能是大宴、中宴或者常宴,而只能是小宴。 虽然小宴按理说对于举行日期、地点、规格等均无明文规定,但是就种类来说,小宴也有各种不同。一般而言有游宴、召对赐宴、征伐赐宴、殿衙落差或者公差赐宴或者赐食。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陪皇帝、太子一道用膳,看起来应该属于召对赐宴,只是这里头多了一个李贵妃,那就极其少见了。想必隆庆也是觉得,对于高务实这样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有些常例倒也不必格外在意。 “自古祸乱之原,每生于壅蔽,而壅蔽之害,常起于上下之不交”,是以前贤圣王“每以通达下情为先务,君臣之间日相接见”。 有明一朝,皇帝于臣僚接触会面的方式之中,最多的也是召对。皇帝通过对臣僚的召对赐问,使“君德下接,臣德上达”,有此则“上下交而为泰”,德业之成可期也。 召对不属于朝议,因而也没有固定的地点,往往出于皇帝的兴致或者需要,其内容一般有三点:对政务的咨询、吟诗作赋、谈论经史。前者是现实的需要,后两者则是对经筵的一种补充。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赐宴,如果要分类,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 孟冲与申时行等人走后,其余各家子弟也都由冯保安排了人送回各自府第,文华殿中便只剩下皇帝、太子、李贵妃与高务实四人——冯保和其他随侍左右的中官不算,他们此刻如果没有皇帝问话,基本上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但皇帝还没问话,却偏偏有一名太监开口了,不过他是问皇帝:“万岁爷爷,今日膳食的菜色规制是按……?” 这句话是尚膳监掌印太监问的,他也是没办法,实在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虽然宫里对于大几十种各类宴席的菜色都有明确的规定,但今日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特例,因此他也不敢随意定下一种就上。 其实如果只是隆庆夫妻、父子这三位,倒是好办,因为他们要么不会关注这些“闲杂小事”,要么就是不熟悉大明宫廷内那浩如烟海一般的典章制度,自己挑一种说得过去的按例办理,也不会有什么碍难之处。 麻烦就麻烦在今天有文臣在场——高务实虽然年幼,但刚才已经被那许多状元、进士夸出花来,这位尚膳监掌印太监又不是个被当做秉笔太监培养,从小宦官时期就在宫里跟着“前辈”们读书的人,他也不知道高务实根本不可能多么了解他负责的这档子事,还生怕被高务实挑出毛病来。 隆庆一听,也有些发愣,想了想才道:“给高爱卿按日讲酒饭赐宴。”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原本应该有酒五钟,因高爱卿年幼,且罢。” 那尚膳监掌印太监松了口气,皇帝有旨意就好办了。 日讲酒饭一般是每桌有酒五钟,汤三品,菜四色,饭一份。奉旨去掉酒的话,相当于只加了四道菜和三盅汤,再一份饭和一副碗筷罢了,好办得很,于是连忙领旨下去准备了。 这时隆庆才笑着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才学朕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一二,今后太子进学,你这侍读学士可要多多帮衬着他。” 这句话明显带有调侃的意思,毕竟高务实就算真的因为隆庆帝“金口玉言”当了官,但他的主职也应该是太子伴读,而不是那个“假侍读学士”,但太子伴读只是刚才顺口新设的一个官,连品级都没有。 而侍读学士那是真有品级的,而且虽然正经品级不高,只是从五品而已,可是要知道,在翰林院,最高品级的官翰林学士,也只是正五品,而他是有参加廷推资格的! 翰林学士一下,真正的侍读学士只有两人罢了。高务实现在的这个“假侍读学士”虽然只是个挂名的荣誉官,但荣誉官也是可以拿来正式称呼的,刚才申时行不就已经改口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了么? 官场嘛,就是这样,你头顶上哪个名衔听起来最厉害、最尊贵,别人一般都会拿这个头衔来称呼你。就好比戚继光真正的职务是总兵,但戚总兵哪有戚少保这个加衔听起来威风霸气?所以后世尊敬戚继光的人,常常都称呼他为戚少保。清末时期袁世凯都已经干上北洋大臣这种实权第一的职务了,人家不也称呼他为袁宫保? 高务实听了隆庆这句话,当然知道这里头有客气的成分,但多半也还是有一部分真心诚意,不由得正色道:“微臣虽德薄才浅,但既蒙陛下所嘱,自当尽心竭力,好好做这个伴读。”他这句话不甚文气,主要还是怕说得完全不像个孩子。 隆庆笑道:“好,好,高先生家的麒麟儿,朕是放心的。”转头又朝李贵妃道:“爱妃有什么话要叮嘱么?” 李贵妃也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道:“此前本宫曾听说过高爱卿你,高爱卿还是张四维张侍郎的外甥?” 高务实脑子反应不慢,一下就想到这可能是上次自己在大舅家碰到国丈李伟,然后李伟不知什么时候在女儿面前提了这么一嘴的缘故。不过这不要紧,甚至还是好事,毕竟李伟跟张四维交好,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在女儿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于是道:“回贵妃娘娘,是,张公凤磐乃是微臣大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1章 内廷行走(上) 指望三言两语随意几句话就让贵妃娘娘觉得高务实跟自己亲得仿佛母子一般,那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美梦。事实上李贵妃与高务实的交谈颇为乏味,基本处于一问一答的简单模式,不过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倒是更像“召对”了一些。 李贵妃并没有再额外考校高务实的学识,让高务实失去了装逼的机会。原本他还觉得如果李贵妃像某些野史、演义之类小说里的贵人那样出几个对联,自己再对几个高逼格的下联出来,然后找机会把故事渲染一番传扬出去,那在士林的名声势必更好听一些。再怎么说,那《笠翁对韵》自己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奈何现实总不如装逼流小说那么丰满,李贵妃自己虽然这几年也尽量读了点书,但那主要是出于用知识武装头脑来应对可能碰到的宫廷斗争考虑,真要论学识,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强能强到哪去? 这个年头的人对于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在知识上有一种天然的自卑心理,无论是之前的曹淦,还是她李贵妃都概莫能外。他们下意识觉得像高务实这种出身,在数代家学渊源、长辈言传身教之下的高务实哪怕年纪小点,学识是怎么也差不了的。 更何况李贵妃刚才还见过“高务实的大作”,那《龙文鞭影》虽然暂时只看见第一篇,却已经让申时行这位当年的状元公和其他六位经过阁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讲官赞不绝口,考校他这些东西,岂不是鲁班门前耍斧,关公面前舞刀?倒不如藏拙来得稳妥。 所以李贵妃只是问了些关于高务实个人的私事,其细致之处,甚至让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受史书影响过甚,而史书对现在的李贵妃、将来的李太后过于拔高了一些。因为李贵妃今天问他的一些问题,怎么看似乎都太过琐碎—— 高爱卿学识过人,不知是几岁开蒙? 高爱卿写得倒是一笔好字,好巧还正与太子同工赵体,你可还会别家笔法? 听说令堂一直留在新郑教养孩儿,真是难得,高爱卿想必也获益良多? 虽说太子读书之事有高先生、申先生和诸位讲师定论,但高爱卿你既然假侍读学士,若太子有什么不用功的地方,可也要及时规劝才是,高爱卿你可明白? …… 如此种种,问倒是问了不少,但怎么看都似乎近乎废话,半点油盐也没有。 高务实一边应对,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贵妃娘娘问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她究竟只是随口瞎问,还是意有所指? 最后还是隆庆给他解了围,笑说了李贵妃一句:“爱妃,你再这般问下去,就要问到高爱卿几岁断奶了。” 要不是担心“君前失仪”,高务实听得就只差笑喷了出来,朱翊钧在一边也是明显一副强行憋笑的模样。 李贵妃略有些羞恼,她倒也不怎么怕隆庆,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些赌气地道:“皇帝又要我来看看,又嫌我问得琐碎,得,我不问了。” 隆庆笑道:“爱妃勿恼,朕说笑而已。爱妃若想问,今后高爱卿来宫里的时间多着呢,你随时召他去问便是。”说罢又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待会传朕的话下去,高爱卿乃是太子伴读,当常伴太子身侧,故特准其后廷行走。” 冯保呆了一呆,心道:准后廷行走可就是自由出入宫禁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高家小子年纪是小,可毕竟也是外臣,这随便出入宫禁…… 隆庆见他呆立不答,皱眉道:“怎么,你有异议?” “奴婢岂敢。”冯保连忙低下头,弯腰躬身道:“奴婢是怕外廷议论。” “那就加个期限,太子大婚之前,准高务实内廷行走。”隆庆摆手道:“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吧?哼,天下事他们要说,朕家里什么规矩,也要他们指手画脚了不成?” 理当然是这么个理,毕竟皇帝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爱好,高务实要不是年纪小,他怎么可能给这样一个特权?限制一个期限,定在太子大婚之前就很妥当了,毕竟太子通常大婚都比较早,那时候高务实的年纪也还不大,能出什么事? 再退一步说,高务实就算有出入宫禁的权力,难道他还会在内廷瞎窜不成?内廷的中官难道都是摆设,不会派人跟着? 这时太子朱翊钧找到了机会跟高务实说说话,笑眯眯地问道:“小高先生,若论你那假侍读学士的身份,你差不多也该算孤半个老师,但你又是和孤一道听经筵读书的,这又更像是同窗,你自己觉得哪一个身份才是正角?” 高务实面对朱翊钧可以稍稍不用那么正式,于是面露微笑道:“太子说笑了,假侍读学士只是陛下隆恩,让臣在外间的身份看起来清贵一些,其实当不得真。若蒙太子不弃,臣与殿下自然是同窗。” 隆庆和李贵妃在一边听得暗暗点头,心里都觉得高务实这个小家伙别的不说,至少不是那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轻浮小儿,有他在太子身边,可的确比那帮子武臣勋贵子弟让人放心多了。 朱翊钧也很高兴——他高兴的地方跟自家爹娘有所不同,他高兴的是自己作为太子,居然能有一个同窗,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当下便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同窗就太好了。孤以后是没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到时候究竟学问如何,说起来也不好判断,但有你在就不同了,咱俩一定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学问相差仿佛,然后你去参加科考,这样孤对照一下你的成绩,就知道自己学得如何了!” 其实他这话没说完,但高务实心里知道,朱翊钧之所以这么开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新体验”。毕竟身为太子,原本读书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却能多个伴,这是意想不到的新感受——太子也是人呐,哪家小孩子乐意一个人玩? 反倒是朱翊钧说出来的这点,高务实有些意外。 看起来,朱翊钧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很有乐意读书向上的心志的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1章 内廷行走(下)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躬身一礼道:“太子殿下如此激励,臣自当用心上进,异日若不能名登金榜,岂不愧对皇上、太子和贵妃恩遇?” “好!”朱翊钧大喜,站起身来道:“等你将来中了进士,我一定请父皇重用你。” 隆庆在那边看见儿子兴奋的模样,也露出开心的笑容,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总算不是白费,又觉得自己与高先生君臣际遇一场,将来若是儿子与高务实也能这般,那真是千年难得的一段君臣佳话。 想到此处,心中也未尝没有些激动,当即大声道:“好,太子这话高爱卿你可得记下了,朕也不会当做戏言,只要异日你名登金榜,朕自有重用!” 高务实这种惯会打蛇随棍上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立刻跪下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谢殿下赏识。” 这时孟冲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远远地叫道:“万岁爷爷,内阁的消息来了!” 隆庆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消息?” 孟冲急急忙忙行了一礼,答道:“就是关于陛下刚刚新设太子伴读,且以中旨任命高务实为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的旨意,内阁方才已经紧急商讨,几位阁老各执己见……” “最后谁同意,谁反对?”隆庆立刻催问道:“别说那些废话,快说结果!” 孟冲估计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抹了一把汗,甩着袖子道:“李阁老、张阁老还有陈阁老表示同意,而高阁老和赵阁老反对。” “呼……”隆庆长出一口浊气,道:“高先生反对只是不得不如此,其他三位阁老同意就好。” 高务实敏锐的发现,隆庆这句话里直接忽略掉了赵贞吉。 这是为什么?他早料到赵贞吉会反对?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因为他觉得只要对高拱有利的事情,赵贞吉就一定都会反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表明,隆庆此刻心中对赵贞吉的观感就已经算不上多好了? 高务实的想法大体上问题不大,但隆庆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其实还有更加直接的原因。 在隆庆看来,这件事摆明了对高拱有利,而张居正在他心目中历来是高拱的盟友,所以张居正肯定会同意;陈以勤是个中立派,但人品正直,而且他的儿子陈于陛刚才就是参加评选各家子弟文章的讲官之一,陈以勤对自己儿子的水平不可能不了解,如此也就证明高务实的学识应该的确是这些孩子们里头最好的,那么他做这个太子伴读理所应当,陈以勤自然会同意;李春芳的态度其实是隆庆最为关心的,因为他既是首辅,又是状元出身,在这种事情上很有发言权,如果他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件事就比较难办了,但隆庆觉得以李春芳的性格而言,他出言反对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最后的内阁的结果也的确没有出乎隆庆的预计,三票对两票,尤其是三票里还有一票来自于首辅。 于是这道中旨就被通过了,内阁不予封驳。 隆庆的确是松了口气,要知道,内阁要是真把这道旨意给封还回来,他还真不敢强行来硬的。 他当然有能力来硬的,可那就必须把内阁里持反对意见的阁臣罢免,影响就未免太大了——为了任命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把阁臣给罢免了,消息只要传出去,外廷立刻就得炸锅! 怎么着,这高务实莫非不是高拱的侄儿,而是你皇帝陛下的私生子不成?在你皇帝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居然比阁臣还要重要?这天下社稷你怕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吧? 所以,听孟冲把话说清楚的隆庆真是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至于赵贞吉……其实隆庆当初用赵贞吉,乃是出于分化徐阶余党势力的目的,眼下徐阶余党的确已经被分化吸收,甚至徐阶本人都被海瑞敲打得满头包,竟然要靠着张居正给高拱带话服软来度过难关,所以赵贞吉眼下的作用已经不大。 但是话说回来,赵贞吉入阁也还不到半年,而且是自己一手把他弄进内阁的,如果现在刚跟高拱有些不对付,自己就将他赶走,未免有些不妥,所以这事情隆庆打算再看看。 至于赵贞吉跟高拱的矛盾,其实隆庆知道得比高务实还多一些。 去年下半年俺答汗入寇山西,大同总兵赵岢救援不利,但当时的宣大总督陈其学因为赵岢的举动其实是奉他的命令而行,所以反而报捷,把俺答自行退却说成被赶走,结果被御史燕如宦所弹劾。 赵贞吉的脾气并不是如某著名历史正剧所刻画的那样油滑奸诈,其实他个性一直都很刚直,甚至有些蛮横,听了这个消息就欲重罚陈其学、赵岢等人。 但兵部尚书霍冀认为不应该重罚,他认为陈其学和赵岢在这件事上问题不大,因为陈、赵等人之所以救援不及时,的确是因为担心皇陵被侵,于是仅议贬秩。 赵贞吉因此大怒,上疏说:“边帅失律,祖宗法具在。今当事者屈法徇人,如公论何?臣老矣,效忠无术,乞赐罢。” 他刚上任就乞归,皇帝当然不许,反而加太子太保。 近来赵贞吉又以先朝禁军列三大营,营各有帅,今以一人总三营,权重难制。因而极言其弊,请分五营,各统以大将,稍复祖宗之旧。皇帝觉得也好像有些道理,就命兵部会廷臣议。 不料兵部尚书霍冀因为上次这件事就与赵贞吉的观点不和,颇有些不以为然,说强兵首先在于择将,而不在变法,并举例戚继光、马芳等人。于是霍冀等乃上疏说,三大营宜如故。惟以一人为总督,权太重,宜三营各设一大将,而罢总督,以文臣为总理。皇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暂时按照这个办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霍冀、陈其学二人的政治立场是偏向高拱的,赵岢更是高拱“门下走狗小的赵某”,你赵贞吉一上台就算要拿高拱的人开刀,可我霍某人得罪你哪里了,你第一刀就砍到我兵部头上?我就那么好欺负? 结果就是高拱还没啥明确反应,霍冀反而先跟赵贞吉杠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2章 上任之前(上) 按理说霍冀既然是倾向于高拱的一位尚书级大员,那么在这件事上,高拱似乎应该帮他一把,但个中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霍冀隆庆元年时本任陕西三边总督。二月,张居正入阁参预机务。其时,徐阶大权在握,高拱因与徐阶不和,遂于元年五月离开内阁。九月,俺答寇大同,陷石州,掠交城,文水,直捣山西中部,京师处于战争恐怖中。十月,俺答掳掠中饱后引兵北退。隆庆帝下诏让群臣讨论战守事宜,兵部尚书郭乾被罢职,十月丁亥,由霍冀接任。甲午,巡抚宁夏的王崇古改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 到了隆庆三年,霍冀进九边图书。这一年灾异频繁,霍冀和杨博一同乞休,隆庆不允。 这里问题就来了。当时杨博是户部尚书,灾异频繁请辞还有点道理,可霍冀一个兵部尚书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原因在于,霍冀和杨博乃是同乡,而同进同退到这个程度,说明关系很不一般。在霍冀之前,杨博是兵部尚书,而在霍冀当兵部尚书的时候,杨博当户部尚书,却同时还在兼管兵部的事,可见霍冀当兵部尚书,肯定有杨博的帮助,他肯定希望是一个自己的人来继续管兵部,这样才不会有矛盾。 所以归根结底,霍冀是杨博的人,而不是高拱的人。至于他的政治态度为什么倾向于高拱,有一个不完全的理由是:高拱与山西籍的大员们关系历来不错——记得此前徐阶和高拱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么?就是那次杨博主持的京察,当时高拱就是站在杨博一边的。 当然这其中的具体情况还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总之,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等这些山西籍的大员,在朝中的政治态度多倾向于高拱,霍冀作为山西籍的大员之一,在其内部大概紧随杨博之后,也对高拱有所倾向就不奇怪了。 但不管怎么说,霍冀的“带头大哥”是杨博,而不是高拱。 既然如此,高拱就不好随便强出头,至少得等杨博表态,他才好有所举动,要不然你让杨博怎么想?山西籍的其他大员怎么想? 怎么着,你高肃卿是打算直接把我们山西帮整体收编了还是咋的? 因为这个原因,高拱现在肯定是不方便插手的,即便要插手,也得等霍冀顶不住赵贞吉压力而杨博也束手无策之时,那时候出手才显得出其中的分量。 但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件事后来出了岔子,其中原因比较复杂,简单的说就是霍冀直接愤而辞职了,高拱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但是一年之后高拱成为首辅且稳固了地位,便指示亲信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疏,请重新启用霍冀。不光是韩楫一人,从韩楫开始,一大帮高拱的门生故吏纷纷上疏请求重新启用霍冀,只是那时候霍冀染病,身体不好,因此推辞不就,再过了四年便病逝了。 事情前因后果大概就是如此,现在该言归正传了。 隆庆帝这个人,别看平时不声不响,但他其实是很了解这些内幕的,他知道所谓赵贞吉仅仅是因为脾气倔、架子大才跟高拱不和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赵贞吉乃是徐阶余党,他跟高拱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施政理念不同:徐阶的施政理念早已说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维持现状。 但高拱显然是不满足于维持现状的,他要的是“除八弊”,是打造一个崭新、向上的大明。 这两个人的矛盾,根本无法化解。之所以还留着赵贞吉,一是赵贞吉目前并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不能无罪而罢;二是徐阶余党内部的势力还未理顺,还要等一等。 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却必须提一提。 隆庆帝是在等谁理清徐阶余党的内部势力? 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当然是徐阶一党出身,但他同时也是隆庆的潜邸之臣,如此一来,到底要不要用他,就要看他自己的倾向了。 隆庆怎么观察他的倾向呢?倒也简单:跟高拱走得近的,就是倾向于自己这个皇帝;跟高拱走得远的,那就是自私自利的徐阶党徒。 说到底,在隆庆心目中,由于高拱的政治理想跟自己完美重叠,因此高拱就是他在外廷的全权代言人,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说与高拱一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一路;谁与高拱陌路,便如同与他隆庆天子陌路。 因此,他下意识的一句话,才会根本不提赵贞吉。 高务实隐约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顿时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五楼了……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孟冲也连连笑着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万岁爷爷圣明独断,内阁总算是……总算是明白了万岁爷爷的一片苦心。”他说着,心里一阵后怕,心道:直娘贼,差点说成“内阁总算是给了个面子没有封还中旨”,还好爷们反应及时。 隆庆也笑着点了点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亲自跑一趟,去告诉下面,可以给高务实刻印雕牌了。” 刻印雕牌是指刻制官印和腰牌。有了这个东西,高务实才算正经的大明官员。 高务实心中有些中二的想道:我的这官印和腰牌上不知道会怎么写? 官印想必应该就是太子伴读? 腰牌是不是应该写作“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 我这两个官,似乎也有点像一个正式职务外带一个加衔的意思,只是都没有正经品级,要是放在前世,算什么级别来着? 从五品应该是个知州,知州是不是应该相当于副厅,亦或是正处?那我岂不是应该算作……没有级别却享受副厅或者正处级待遇? 有意思啊…… 还是这个年代好混,才几岁就能混到前世三十多岁都没混到的级别,可见有句老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2章 上任之前(下) 陪皇帝吃饭并不是指与皇帝同桌——虽然明代早已进入合餐制时代,比如高务实在高拱府上从来都是和高拱夫妻一起吃饭,但这是有身份要求的,高拱的小妾就不能与他们三人同桌而食。 同理,高务实也不够资格和皇帝、太子、贵妃一桌,而是“别赐一席”就餐。菜就是刚才说过的四菜三汤。四菜者,烧笋鹅、蟠龙菜、荔枝猪肉、蒸鲜鱼,三汤者,猪肉龙松汤、玛瑙糕子汤、肉酿金钱汤。 其他几样虽然精致,但高务实都不在意,他比较好奇地看了看那道蟠龙菜。这蟠龙菜乃是嘉靖继位之后才出现在大明宫廷的御膳佳肴,首创于湖广安陆州兴献王宫邸——算是嘉靖的潜邸。 据说当年在朱厚熜出发之前,郢中名厨采用瘦猪肉和鲜鱼剁肉馅,拌入肥肉丝条,加上上等淀粉、鸡蛋清、葱姜末、食盐等拌成馅料裹熟鸡蛋皮之内做成扁卷筒形,置于蒸笼内蒸熟,然后将其切成薄片,摆成龙形于盘中间回茏蒸热,就成了色、味、香、形俱佳的上等菜肴,所以称之谓蟠龙菜。其特色是色泽鲜艳、肥而不腻、肉滑油润,香味绵长。朱厚熜少年时极爱此菜,赞不绝口,登基为帝后,即将蟠龙菜列为宫廷御菜。 不过高务实对吃的讲究看来不太够,夹了一片尝尝,虽然觉得味道不错,却也不至于让他赞不绝口那么夸张,心说:嘉靖当年只怕是孤单得很,寄情于菜,总觉得家乡的菜色吃起来最顺心吧。 不过蟠龙这个词本身另有寓意,乃是指蛰伏于地未曾飞天的龙,当年嘉靖赐此菜名为蟠龙,大概是借喻自己有真龙天子之命。 高务实不禁有些恶趣味地想:我第一次吃宫廷菜就吃了蟠龙菜,要不是我只是个区区孩童,只怕就要疑心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怀疑我有异心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几百年后还有人拿这件事当做传说秘闻来宣扬。 用过午膳,隆庆自然还有其他事要“忙”,李贵妃则表示要带着太子去见皇后,把今天的事情向皇后禀明——她在这些礼仪的事情上做得还是很到位的,自从皇后病居,每天都会带太子去探望。 朱翊钧其实很想跟高务实单独玩会儿——倒也不是说他现在就对高务实如何如何亲近了,只是小孩子都喜欢有个伴儿一起玩,而高务实与他年纪相近不说,父皇和那么多厉害的先生们也都夸他学识了得,因此朱翊钧也希望多和他在一块儿玩。 只是他毕竟是个生长于王府、宫廷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些责任是一定要承担的,只好依依不舍地随母妃去了。不过临行前还是嘱咐高务实道:“高侍读,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伴读了,估计明天内廷就会把你的告身关防和腰牌等物从去高老先生府上,届时你便可以随时进宫看我。” 看起来这只是怕高务实不知道宫廷的流程规矩而告知一下,但高务实当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我在宫里孤单得很,你明天拿到通行证就给我赶紧过来陪玩! 当下微笑着道:“太子的意思臣明白了,臣拿到东西之后就来看望太子,顺便……”他说着顿了一顿。 “顺便什么?”朱翊钧眼睛里露出一丝希冀。 “顺便有点小礼物送给太子。”高务实笑着道:“那礼物是臣闲暇无事想出来,然后派人试做的,倒也有些意思,臣自忖不光太子会喜欢,说不定太子拿去献给皇上、皇后和贵妃,他们多半也会喜欢。” “哦?”朱翊钧拍手笑道:“这么好玩?好好好,那你明天可得早点来,咱们时间算起来也不多……再过一阵可就要进讲了。” 嗯,意思是说现在还在放寒假,过段时间“教育局”的课程表定下来,就要开学了。 “是,是,臣明白。” 待朱翊钧跟着李贵妃离开,文华殿也就基本空了,孟冲自然早就跟着皇帝走了,冯保也跟着李贵妃母子走了,来招呼高务实的那宦官一走过来,高务实就笑了,招呼道:“陈公别来无恙?” 也是巧了,原来负责送高务实出宫并回府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的“老熟人”陈矩。 “高侍读莫要折煞奴婢,您老叫一声陈矩就算看得起奴婢了,要不就叫一声小陈子,显得亲切。”陈矩的嗓子还是那样,听着总觉得略有些沙哑,但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切。 其实他这话也不能说是太自谦,毕竟高务实此刻头上已经顶着一顶叫做“假侍读学士”的帽子,这大明朝,但凡跟“学士”这个词沾了边的官,基本都是清贵之极的,将来前途多半也看好得很,虽然高务实这个所谓的学士连秀才都不曾考过,但作为太子伴读,又是高阁老的侄儿,估计也没几个傻蛋会把他当做普通读书人看。 而陈矩,虽然高务实知道他今后的发展,可眼下在宫里中官那么多,得宠的、掌权的一大把,从承天门排到地安门也轮不到他站位,因此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被高务实称呼一句“陈公”。 更何况,自己还欠了高务实一个人情——上次高务实还真给他那位做县尊的“师兄”去了封信,后来陈矩的兄弟就来信说县衙出钱把县学修葺了一番,以前欠发的一些廪膳,也都一一补上了。 这件事对高务实而言,不过是写了封不到三百字的信,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举手之劳,可对陈矩来说,却是一份不小的恩典,给他解决了大问题,由此对高务实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高务实笑着道:“今日是陈公送我回府么?” 陈矩微微躬身,道:“正是奴婢有幸得了这份差事。” “又要劳烦陈公了,真是过意不去。”高务实客气了一句,又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陈矩一怔,愕然道:“没……没有了,怎么,高侍读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人代办一下?若是有话要转告给高阁老,奴婢可以派人跑一趟。” 陈矩虽然地位不算很高,但大小也是个内廷里头的中层头目,找个人送信还是不成问题,尤其是今天高拱这时候估计还在内阁,而不是在吏部,离得近,不可能误事,是以有此一说。 “那倒不是。”高务实笑着,又眨了眨眼,问道:“陈公可有兴趣调到太子身边做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3章 宫外反应(上) 石狮威严,朱漆阔门。高悬的门匾上,写着两个简单却令人无限向往的大字:吏部。 高拱的绿呢大轿落在门前,早有眼尖的皂隶门子上前接轿,高拱下得轿来,随意摆摆手,便面带笑容、脚步生风地走了进去。 那皂隶心道:看来高阁老今日有什么喜事呀。但也不敢搭腔,躬身看着高拱进门而去。 高拱来到自己的公事房外,正巧见到张四维站在门口,不禁微微诧异,问道:“凤磐有事找我?” 张四维笑道:“特来恭喜玄老。” 高拱摸了摸自己那把著名的大胡子:“哦?喜从何来?” “玄老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张四维仍是一脸笑容:“您那侄儿,眼下可是储君近臣了。” 高拱仍作矜持状,道:“你我共掌铨务,何等样官未曾见过,此区区无品无级、不入流小官,何足挂齿?” 张四维也不点破,却笑道:“还有那《龙文鞭影》第一篇,这才两个时辰,只怕已经传遍京师了——玄老可知他这本书是何时所作?” 高拱略微有些意外:“这么快就传遍京师了?”顿了一顿,又道:“此书成于何时,我亦不知。不过务实这孩子,尚在新郑时,便常常一个人闷在书房写写画画,我想着这写写画画总比去外面惹是生非要好,便也未曾多问……如今想来,此书应该是在新郑就写成了的吧。” 高拱说完,又朝张四维招呼了一下:“进去说。” 张四维伸手虚引:“玄老先请。”高拱点点头,当先进屋。 两人便先后进了公事房,高拱便请张四维坐下,自己也自坐好。 张四维接着刚才的话头,道:“待此书全文传出,只怕我大明又出一个杨升庵也。” “杨升庵么……”高拱摸着胡子,叹了口气:“我前些日子才刚用杨升庵昔年之失敲打于他,谁料如今他却真有杨升庵当年的影子了。” “哦?”张四维有些意外,不过高拱用杨慎当年之失敲打高务实,怎么敲打倒是不问可知,于是开解道:“杨升庵之失,已有前车之鉴,如今务实年纪虽小,以我观之,却并无杨升庵昔年那般傲气,想必是不会做那等傻事的。再说,还有玄老时刻在旁提点,他又怎会那般做派?” 高拱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不觉莞尔道:“好你个张凤磐,他是我的侄儿不假,可他不也是你的外甥?你恭喜我,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你说我会时刻提点,你是不是也该时刻提点?” 他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拿手指虚点了点张四维:“你可别忘了,他现在头上这帽子虽然不入流,却也是你翰林院的官儿,你才是他的正管上峰!”高拱的脸上带着些许调侃,道:“翰林院素来便是为国储才之地,你这个翰林学士可不能不关照着些某些后辈呀!” 原来张四维眼下除了吏部右侍郎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职务在身,那便是翰林学士——翰林院的正印堂官。他被高拱提拔,当初便是先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翰林学士,再以翰林学士兼任的吏部右侍郎。这么说起来,翰林学士倒还是他的主职。 张四维听了高拱的调侃,也不禁哈哈一笑,道:“玄老说得是,我翰林之官,素来被视为储相,我这个堂官自然要好好照看着,断不容许这些国之干才有行差步错之虞。” 高拱先是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茬,问道:“他这官儿虽小,却是出自陛下中旨特擢,内阁那边也已决议通过,不予封还。按照常例,只怕明日便能拿到告身关防。如此一来,可能他明日就要去翰林院点卯并拜会上官……” “没错。”张四维接口道:“他这官儿虽是特设,也无品级,但因他有加官‘假侍读学士’,那按理说正经的上官便只有我这个翰林学士了,所以他去翰林院也没有其他人好拜会,只能找我。正巧我最近去翰林院去得少了些,想是也积压了一些公文,我已打算明日去翰林院办公,正要向玄老告假。” “告什么假?”高拱摇头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一人身兼多职的辛苦我还不知道么?明日你自去翰林院,吏部这边有我,出不了什么麻烦。” 张四维点头应了,面色却有些犹豫。 高拱见了,便问道:“怎么,在我这里,凤磐还有什么事不便明言的吗?” 张四维郝然一笑,轻咳一声,道:“玄老教训得是,那四维就直说了。” 高拱点了点头。 “申汝默今日……”张四维稍稍沉吟着道:“按理说他是张阁老的门人,与我们勉强也算是同一路的,可他今日对务实取得这个位置,却有些……刻意刁难倒谈不上,却也总有点推三阻四。玄老,您看这是申汝默自己的意思,还是……” 申汝默就是申时行,汝默是他的字。不过张四维不称他的号而称字,看起来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尊敬。 高拱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张四维也不见怪,思索着回答:“我觉得应该不是张阁老授意的,说不定张阁老那边什么话都没说,申汝默恐怕先是想挣一份清名,后来见皇上坚持,态度就软了下来,将责任推给内阁,却把自己摘了出去。此人……肩膀跟李石麓有得一比。” “哈!”高拱笑了一声,摆手道:“他比李石麓还是有担当一些的,只是为人圆滑了一点,不大敢真正来个什么直言劝谏。不过,他对务实倒也谈不上有什么坏心,故意阻拦那是没有的,说到底还是怕自己清名受损罢了。” 高拱并不奇怪张四维怎么身在吏部却这么快就知道宫里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因为这件事在宫里是公开举行的,参与的小宦官太多了,而以张四维的身家,在宫里有些个中官为他传信,那简直再正常不过。 眼下外廷稍微上得些台面的官员,谁还真在宫里是两眼一抹黑不成?除了海瑞,估计就没有那样的人了! 听高拱这么说了,张四维看来略微放下了心,颔首道:“只要不是张阁老那边出了变故,我也就放心了。” 高拱听了这话,却不由心中一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3章 宫外反应(下) 高拱之所以心中一动,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张居正。 张居正最近的反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他却从某些渠道得知了一个传言,说上次张居正来给徐阶说话,是收了徐家三万两银子的。 这件事让高拱很不痛快。 但他不痛快的根源并不是张居正收银子本身——徐阶是你的恩相,这我知道,他们家有了麻烦,以徐家子弟的名义给你这个“师兄”送点银子,求你帮他们说句话、求个情,我不是不能谅解。但你我二人也是多年同僚,我对你如何你不知道?“亦师亦友”这个词我高肃卿担得起! 可是你张太岳呢?把我瞒在鼓里,还跟我大言不惭的说了那么多道理,一副全心全意为我打算的样子,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就真的没有点愧疚?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是我看好的继任者,这次事情毕竟事关你的恩相,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是下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就在高拱在心中对张居正感到失望之时,张居正却正在内阁的值房里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即将履新广西巡抚的殷正茂的。 殷正茂,歙县人。其一世祖是南宋末年的殷恂则。德祐元年,他以部校的身份领兵随贾似道从临安出发前往芜湖御敌,大败。殷恂则循原路退至歙县,遂定居于县城南门。其后几代在地方上名望颇隆。但到了十世孙殷正茂时,殷氏家族已颇为寥落了。 嘉靖二十六年时,苦读群经多年、已经三十四岁的殷正茂,终于高中进士,这给业已衰落许久的殷氏家族带来了新的辉煌和希望。由于名次靠前,不久升为兵科给事中。 殷正茂早年其实是以不畏权贵、正直敢言的形象在朝廷中头角初露,引起内阁注意的。所以不久后,就被外放锻炼,历任广西、云南、湖广兵备副使,再迁江西按察使。 因为早年颇有正直敢言的美名,当时殷正茂与张居正这位同年的关系还算不错,不说相交甚厚,至少也是关系亲近。后来张居正得徐阶所独重,竟而由翰林学士直接入阁,殷正茂便更是经常与张居正书函往返,说是政治盟友并不为过。 不过,可能是因为自认负有重振家族之任,殷正茂外放之后虽然能力出众,尤其精于断案和兵事,但对于钱财却越来越看重。其为官是否造福一方不好说,但对治下百姓还算不错,办案也称得上公正,使许多受冤之人得到清白。只是对于属下的孝敬,殷正茂却是来者不拒,甚至还会主动暗示。其贪鄙之名,也是源自于此。 后世多说殷正茂贪污,其实很可能是因为殷正茂乃是张居正一派,而张居正被万历清算之后,不少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官员都被厚污的缘故。 总的来说,殷正茂很有才干,为官的确有些贪鄙,但总体来讲,这种贪鄙主要是对于自己的下属官僚来说——孝敬这种东西,实乃官场痼疾,但如果只是按照某些潜规则收取,很难说具体怎样才算贪污受贿。 毕竟,受贿定罪得看帮人做了什么事,放在后世来说就是权钱交易。而殷正茂只是收“例钱”,他又不怎么具体帮忙,所以才能在混出偌大“贪鄙”名头的同时,还能继续完好无损地做官。否则的话,贪鄙名头都这么响亮了,真当没有御史去参他一本? 高拱之所以同意殷正茂去,嘴上倒是说给“多给他二十万,让他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这军饷殷正茂自己绝对不会去贪,他有别的办法:比如下属肯定有吃空饷的,殷正茂只要抓住这些下属的把柄,稍稍示意一下,这些下属在每年的各种“例敬”上,怎敢不加个几成,甚至翻他几倍? 如此,钱照样可以拿到,而他殷正茂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把柄——孝敬而已,你们谁不收啊?朝廷中枢的大佬们也收冰敬炭敬呢! 所以高拱肯让殷正茂从江西按察使转迁广西巡抚,主要原因还是看重殷正茂的才能。 不过,张居正在给殷正茂的信里,自然不会这么写。 这封信的大体意思是这样的: 殷兄此前曾任职广西,熟知广西风物地势,今广西又起变乱,而广东因为倭寇屡屡进犯,广东官军疲惫不堪,是以广西之乱欲定,还需广西之兵。殷兄大才,我是早就知道的,所以曾经多次推荐,但此前李春芳不懂军务,以为广西之乱没什么大不了,因此拖着没办。现在高拱回来了,他还是懂军务的,只是那两广总督李迁是他的同年,他还是希望李迁能平定叛乱,拿下这一殊功。 我张居正好说歹说,万般恳求,高拱总算松了点口风,肯让殷兄你去平乱了。只是,李迁虽然打仗不怎么样,毕竟资历摆在那里,高拱也需要有这样一位封疆大吏给自己摇旗呐喊,因此不肯让你做两广总督,只肯让你做个广西巡抚。 我当然知道以殷兄你的才干,做区区一个广西巡抚实在是屈就了,但眼下国事如此,还是希望殷兄能够暂时接受,把两广的乱子先处理妥当。至于中枢这边,殷兄你只管放心,今日朝廷欠你的,就算是我张居正欠了你,将来一定给你补上这一功……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拱是很不希望你去拿这么大的功勋的,他希望他的人得这个大功。只是眼下局面糜烂,只有你殷正茂能解决,而我张居正就是最力挺你的那个人。朝中上下,唯有我张居正坚持为你说话,让你有机会一展手段。为此,我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求高拱,总算给你要来了这个广西巡抚,你千万不要嫌弃…… 写好这封信,张居正面露微笑,吹干了墨迹放好。 这时,他又想起之前内阁关于通过皇帝中旨时的场景。 “高务实……”张居正喃喃自语:“你倒是生了个好时候,若非我家诸子恰好只有简修与太子同龄,又岂能容你这般轻易靠上太子?李春芳那个废物点心更是毫无远见,居然事情到了这个程度都不敢反对,看来他在内阁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4章 务实回府(上) 《龙文鞭影》全书一共四千两百余字,算起来不多不少,虽然毛笔字写起来略慢,但一下午加以半个晚上足够高务实全文写就。 默写完全书的高务实连夜将书转交给了陈矩,然后美美的补个觉。不得不说,在隆庆皇帝亲自交待不能怠慢高务实之后,他的休息之所虽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但足够舒适。不过,整个一晚上高务实身边只有宦官,一个宫女都没见着,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宫中巧遇公主、嫔妃,然后发生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传奇发生了。 第二日一早,高务实在陈矩的护送下出宫往高府而去——他估计自己今天可能会很忙,除了要领取估计今日上午就能送到府上的身份证明之外,可能还要去翰林院拜访上官,然后还得再次进宫面见太子,因此一路紧赶慢赶,回到高府时,天都只是蒙蒙亮。 他才刚进府,便有门子上前禀告,说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一会儿了,请大少爷赶紧过去。 高务实心头一笑,看来三伯还是挺重视自己去做太子伴读这件事的嘛。 但等他进了高拱书房才发现,高拱并不是枯等自己,这个工作狂手里拿着几页公文文卷正在细看,连自己进门都没发现。 “三伯,侄儿回来了。”高务实不得不出言“叫醒”高拱。 “嗯。”高拱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挪开视线,看了高务实一眼,招呼道:“你在宫里的表现,我都知道了,先不必细说,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几封案卷,很有意思。” 高务实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走了过去,伸手去接高拱递过来的文卷。 高拱一边递出文卷,一边嘿嘿一笑,道:“徽州这个地方可真有意思,一个区区刀笔小吏,居然把官司打到内阁来了。” 高务实听得也是一愣,心说刀笔小吏?那比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小官还不入流啊,居然能把官司打到内阁?于是颇为好奇地结果文卷看了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奇妙。案卷中说的事情,的确有些意思。 徽州府历来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比方说即将去巡抚广西的殷正茂就是徽州歙县人。徽州府下辖一共六县:歙、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且是附廓县——也就是说,徽州府治设在该县之内,与歙县县衙同城办公。 府县同城,很多府一级的文书档案,自然就储存在县城阁架之内,以便随时调取勘合。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十分重要,关乎一县之兴衰,当然这些案卷文牍也十分枯燥无聊,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因此常年束之高阁,除了户房的税吏之外,根本无人问津。 事件起因是隆庆三年时,徽州歙县的一个新上任、名叫帅嘉谟的管钱粮小吏,发现徽州每年给南京的税赋中,有一科“人丁丝绢”在徽州下辖的六县中,只有歙县代为承担。其他五县均不为这科的赋税负责。 这个帅嘉谟本来也是读书之人,不过在道德文章上的表现一般,注定仕途无望。但他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可惜在大明,只有文科生的就业前景才最为看好,理科生的前途就很堪忧了,他这种类型的人才,了不起也就只能去做钱粮一道的书吏或者师爷。 但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帅嘉谟并不介意,他很有职业精神的把目光投向了徽州府历年来的税粮账册,力争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反正这些资料都存在歙县。 大明税赋结构向来繁复,徽州又是纳税大户,账册涉及到大量科目之间的折兑均平,正是绝佳的应用题例,很符合帅师爷的胃口。 不平凡的成绩很快就真的做出来一点眉目了:他在盘点了各项税目后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做“人丁丝绢”,须以实物缴纳,且数额甚大,每年要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 帅嘉谟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属诸县的分账,果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徽州府下辖六县,其他五县都没有“人丁丝绢”这么一笔赋税,只有歙县的账簿上有一笔支出,数字也是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然而科目却又对不上,因为这里叫做“夏税生丝”。 换句话说,徽州府这笔每年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的税支,全部是由歙县在负担,其他五县一文不出。 帅嘉谟顿时大为骇异,因为这可不是小数目了,是一笔巨款。为了确保自己没算错或者误会,他还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会典》。 《大明会典》里面收录了大明自开国以来的典章沿革以及各级政府税赋资料、行政法规,且从弘治朝开始,每代都会进行修订,基本上可当做年鉴来用。 帅嘉谟在《大明会典》里的徽州府条目下,找到了同样的纳税记录。更重要的是,《会典》里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担“人丁丝绢”,并无任何字样表明是歙县独自承担。这说明徽州府的这一笔“人丁丝绢”的税目,应该是六县均摊,怎么可以只压在歙县一处呢? 不行,这件事关乎一县之民生,可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必须得挖个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力争在平凡岗位上取得不平凡成就的人一样,帅嘉谟面对眼前出现了难题,不惊反喜,兴致勃勃地继续深入挖掘。最终,他在《徽州府志》里找到一条古早的线索。 徽州这个地方,归附于太祖的时间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称吴王之后,在徽州实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结果年底核查,中书省发现数字有问题,于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制”,很多科目的税额要重新调整。 结果帅嘉谟一查之下,发现歙县跟此前缴纳的夏麦相比,同比差了九千七百石。于是朝廷针对歙县的三千六百四十六顷轻租田,每亩各加征“夏税生丝”四钱,以弥补缺额——这就是歙县“夏税生丝”的由来。 只是这个“补欠夏粮”年代太过久远,看起来和“人丁丝绢”并没关系。帅嘉谟凭着天才般的直觉,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于是拿起笔来,粗粗算了一下。 歙县补的九千七百石夏麦,按照眼下的官方折率,每石折银三钱,九千七百石粮食折算成银子,是梁倩九百零十两。而每年“人丁丝绢”补交的生绢折成银子,每匹七钱,所以折银六千一百四十六两——呃,这么看的话,两个数字似乎没什么关联。 可帅嘉谟到底是个数学人才,脑子转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县彼此相邻,一个县夏麦歉收,其他五个县不可能幸免。于是他再一追查,发现在同一时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也亏欠夏粮,一共是一万零七百八十石,可折银三千两百三十四两。 两千九百零十两加三千两百三十四两,共计六千一百四十四两! 这个数字,和“人丁丝绢”只差二两银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4章 务实回府(下) 只差二两银子,那就很可能只是误差了,于是帅嘉谟得出了结论:在大明开国之初,整个徽州府六县共亏欠夏粮两万零四百八十石,该亏欠以“夏税生丝”为名义补上,折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这本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乙巳改制之后,这笔税款不知为何,居然由全府承担变成了由歙县一县单独承担。 而更悲剧的是,这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属于折色税,要以实物形式缴纳。然而徽州根本不养蚕,于是歙县的老百姓必须先把粮食卖掉换成银子,再拿银子去买生丝,最后缴给官府。这就表示前后要折两次,成本不用说了,肯定是非常高。 还有就是,这个八千七百八十匹是到库的数字,还得加上中途运输成本与损耗。所以整个折算下来,歙县人民实际付出的比账面更多,也许九千匹,甚至上万匹也说不定。 可想而知,如果这一情况确实无误,那歙县简直倒霉透了!因为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制”开始算起,直到隆庆三年——歙县百姓头上的这笔冤枉税傻交了两百多年! 帅嘉谟惊得自己都头皮发麻,所以做事很谨慎,他没有急着去惊动官府,而是先自己在歙县仔细摸底了一番。结果他发现,原来自己还不是最早发觉这件事有问题的人,早在嘉靖十四年,已有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就发现了这个“人丁丝绢”有问题。 当时,他们没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议,而是直接越级呈文给了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而且还不止一次! 当时第一次接到呈文的是应天巡抚陈克宅、巡按宋茂熙,这二位还是认真办事的,很快给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彻查。可惜的是时间不凑巧,这两位很快便升迁转走,接任者又不清楚之前的情况,这件事就没人再去追问。 王相、程鹏二人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于是再次呈文到应天巡抚、巡按处,接任的巡抚欧阳铎、巡按游居敬,于是也接到了同样的呈文。这两位刚刚上任,当然不能有事不办,所以也很快给了批复,并且要求徽州府召集六县合议。结果负责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县出身,于是敷衍塞责,推诿拖延。 到后来王相、程鹏先后莫名去世,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怎么办?这两个人死得离奇,多半不是正常死亡,十有八九就是跟这件事有关。我要是也揪着这笔冤枉税不放,是不是将来也会遭遇同样的祸事? 数学人才的固执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人可以死,账不能错! 想到这里,帅嘉谟推开账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第三次呈文,为歙县讨一个公平。不说把以前多交的税要回来或者争取减免今后其他税,但是最起码,也得把这笔税重新分摊到六县,绝不能让歙县独扛! 帅嘉谟的这个决心下得并不容易。要知道大明的税赋体系本来就比较乱,错综复杂,牵涉甚多,除非某地受灾严重,否则就算是皇帝想增减一二都极不容易,想凭一介平民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实在难于登天。何况如果重新分摊的话,就意味着其他五县平白加税,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定会拼死阻挠。 但已经下定决心的帅嘉谟仍然亲自撰写了一份呈文,详细地写明自己的查考过程,然后在隆庆四年的年初,没有通过徽州府,而是越级呈给了当时的应天巡按御史刘世会。 在这篇呈文里,帅嘉谟耍了一点小手段,他在讲述缘由时加了一句话:“缘本府递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额六县均输,府志可证。” 其实在《徽州府志》里,只是含糊地记载徽州府或歙县缴纳人丁丝绢多少多少,根本没有明确说过“原额六县均输”的话,更没有和国初那笔亏欠夏麦联系到一起。 帅嘉谟偷偷加了这六个字,是想给上官造成一个既成印象,方便行事——孰不知这一处小小的手脚,后来却成了聚讼的关键点。 除了这一点之外,帅嘉谟还说:“南京承运库每年收丝绢两万零一百九十匹,其中浙江、湖广这种产丝大区,才缴纳八千五百零一匹;应天十三府,只要缴两千九百零五匹。而我们徽州府根本不养蚕,却要负担八千七百八十匹。当地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折成银子,从浙江等地回购,这两道手续,让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况,这笔负担若是六县分摊,那或许还能勉强忍受,可现在却是歙县一县承担——这一县之税,比浙江、湖广两司(无风注:布政使司,类似于省级行政区)都高,这根本不合理啊!” 说实在的,这里帅嘉谟又玩了一个统计学上的小花招。因为大明税制,并不是统收统解,一个地方往往要向数处交税。 譬如说浙江、湖广等地的丝绢税,不止解往南京承运库,还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太仓银库、丙字库等。实际上浙江的丝绢税总额高达十三万匹上下,湖广的丝绢税总额也有约两万七千匹,都远超歙县。 但帅嘉谟不谈总数,只单单拿出南京承运库作比较,顿时就显得歙县境况格外悲惨。 这个手段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些数字都是真实的,完全经得起查证,只是比较方式上稍做手脚,立刻显出非凡效果——事实上歙县本身的负担确实沉重,但也不是说因此就民不聊生了,可是被帅嘉谟这么一比较,正常人看了都会觉得惨绝人寰,简直触目惊心。 除了在史料和统计学上做了一点他自己觉得足够隐蔽的小小手脚之外,帅嘉谟还有其他手段。 他在呈文的第一句话就这样写道:“天下之遗,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焉。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欤,恳乞均平。” 短短一句话,先后两次出现“均平”一词。显然,这不是他文字水平有限,而是有着深刻用意的。 此前高拱和高务实伯侄二人私下谈论理财大计之时,高拱就提到说连张居正都有些操切起来,希望将一条鞭法推广全国。高拱认为,一条鞭法在某些富庶地区——也就是高务实熟悉的“经济发达地区”——可以推行,但在一些贫困地区就一定不能推行,否则穷人必然还要遭到更多的剥削。[无风注:前文有述,不记得了的读者诸君可以自行翻查。] 而在当下,江南当然是富庶之地,所以正在推行一条编法,即日后的一条鞭法。这个税改政策的雏形始于嘉靖十年,从嘉靖四十年开始到隆庆年间,逐渐在经济最强但也税负最重的南直隶地区进行试验。而其提出的口号恰好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所以帅嘉谟两次“均平”所为何事?就是为了把这次税赋争议,拔高到响应朝廷政策的高度上去。 从深层次来讲,一条编法的核心要旨,的确是合并田赋、徭役,取消米麦之外的实物税,统一改为折收银两。因此帅嘉谟在呈文中反复强调“人丁丝绢”是折色实物税,缴纳十分麻烦,亟需调整,这又和中枢正在大力倡导的改革紧紧地挂上了钩。 在帅嘉谟看来,只要此事能借到国策的东风,多半便能引起应天巡抚的格外关注。华夏数千年的传统摆在那里:高层一关注,事情就好办。 尤其是现任的应天巡抚,对一条编政策的推行也是很下力气的。而只要他肯表态,这事就成了一半——不对,是成了一大半。帅嘉谟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这位巡抚实在太有名气,远非寻常官员可比——这位爷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 这件事到头来果然惊动了海瑞,但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国策掌舵、改革旗手高拱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是高务实手里这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5章 官场百态(上) 为何这份呈文包括事件发生的详细信息居然会一同出现在高拱手里,这就必须要说一下大明的内阁情况了。 众所周知,大明内阁的辅臣,按理说并非宰相。从正式名义上来讲整个内阁都只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但由于政务需求,该秘书班子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地位逐渐提高,权力逐渐加强,终于达到“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地步。 可是由于其本身设置实在畸形,所以行使权力的方式也与此前各朝有异,很多内阁辅臣在处理地方事务的时候,需要通过类似于私信一般的方式示意地方官员如何办理。譬如高拱此前不久就曾写信给应天的几位地方主官,让他们把徐阶的事情放一放,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表现。 这样的处理方式按说并非政府行文,理论上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实际上这种私信就相当于后世领导批条子——你也许敢对政府行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敢对领导直接递条子视而不见吗?所以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这种方式的理政效率居然反倒更高一些。 但既然内阁的大佬们要经常用这种类似于私信的方式指示地方办事,则地方官员与内阁辅臣们之间的个人的联系也就势必有所加强,于是各地具体情况也会随着这种联系汇聚到辅臣们的手中。 高拱虽然暂时名仅次辅,实际上却是真正掌握朝政走向的第一人,李春芳这个首辅反倒像是个挂名的。于是,类似于南直隶这样的国朝重点区域,各项情况都会有人不揣冒昧地详细写就,呈递给高拱知晓。高拱之所以这么快就得知这件事,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见高务实拿着文卷沉吟不语,丝毫没有孩童模样的神色,高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也不打断侄儿的思索,只是端起茶喝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高务实才摇了摇头,道:“三伯,这件事侄儿以为很有代表意义。” “哦?”高拱微微笑着,反问道:“什么代表意义?” 高务实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分析道:“三伯你看,其实这件事要较起真来讲的话,帅嘉谟此举属于强行拔高。因为这个‘人丁丝绢’争议的核心,乃是税负归属!也就是说这笔税款到底该由歙县单出还是六县同出?至于他所强调的实物折算,其实只是一个次要问题,跟一条鞭法关系不大。” 高务实说着,又解释道:“这就好比我去外头买东西,比方说买一匹布吧。我买这匹布,是给银子,是给铜钱,还是给宝钞,只要实际价值一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我非要给宝钞,还拿出太祖皇帝说事,说宝钞乃是太祖皇帝定制而发行天下,所以给宝钞乃是尊敬太祖皇帝的表现——这至于么?” 高拱哈哈一笑,虚指了指高务实,道:“你举的这是什么例子,不要随便拿太祖皇帝开玩笑。”但说归说,他并没有说高务实的举例不对。 高务实也笑了笑,又接着道:“可是在帅嘉谟的妙笔生花之下,这个逻辑错误被巧妙地掩盖起来,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对,反而显得正气凛然,思想高度一下子就上去了。挟海瑞以慑徽州,这就是帅嘉谟的根本用意!” 高拱脸上的笑容略微收了收,点点头,叹道:“海刚峰的名头,的确能吓唬住不少人呐。”他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想着:要不然徐阶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向我服软?张太岳又怎么会有机会收徐家那三万两银子?可不都是海刚峰名头太盛么? 高务实却反倒笑了起来,弹了弹手里的文卷,道:“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帅嘉谟不仅申诉,甚至还给出了解决办法。我看他可能也是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深谙某些官僚的秉性,知道他们最不耐烦的,就是下面的人又争又吵,却又拿不出个实际可行的办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后,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贴心地提出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说要么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您看,这么一来,就相当于告诉应天巡抚衙门或者徽州知府衙门,这事情的处理方案我都给您做好了,您大笔一挥,批准便是,一点烦恼都没有。而结果呢?无论应天还是徽州哪级衙门定策,最后选择按人头统计还是按田地统计,反正歙县都能减少至少一半的负担。” 高务实说到此处,嘿嘿一笑,道:“这种下属好呀,我要是应天巡抚或者徽州知府,看了这样的呈文,估计也会觉得这事情就应该这么办……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徽州其他五县得知消息之后的反应了。” 高拱听罢,不声不响地又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文卷递给高务实,说道:“海瑞他们的确有反应,你看吧。” “哦?”高务实接过文卷,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果然记载了海瑞等人的反应。 隆庆四年正月十四,连元宵节都还没过,海瑞就及时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意思是这件事我很重视,你们徽州府要好好查清楚。 随后巡按刘世会则做出了更详细的指示:请徽州府召集六县负责官吏、乡绅、耆老等民众代表,就这件事进行查证合议。 应天巡抚与应天巡按都是徽州府的上级,前者主管地方政务,后者主管纠察发奸,甭管哪一个,反正徽州府都肯定惹不起。于是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之后一看,抚、按两院都下文了,当下就是一哆嗦,再一看落款还有海刚峰的大名,知道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一点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过来商议。 海瑞的大名往那一摆,只怕比头上悬着天子剑还让人害怕。 高务实看完笑了笑,问道:“商议出什么来了么?” “嗯?”高拱看了看高务实的神色,问道:“看你的表情,似乎认为商议不出什么来?” 高务实忽然没有来由地冷哼一声,再次伸出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卷:“侄儿料定,其他五县一定会找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来敷衍搪塞,甚至威胁说真要这么办的话,只怕地方不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5章 官场百态(下) 高拱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道:“为什么这么说?巡抚、巡按都发了话,区区几个县令还敢硬扛着不动?” “侄儿倒是以为,他们说不定还真敢!”高务实挑了挑眉,把文卷往桌上轻轻一拍,冷笑道:“帅嘉谟的主张,对歙县当然有利,可对于其他五县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三伯您想,这事儿要是一旦议成,他们可就是‘平白无故’要多交不少赋税。因此对这个提案,无论是出生于这五县的官员、胥吏,还是当地乡绅百姓都肯定坚决反对。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股民意,就算是应天抚、按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高拱沉默了一下,问道:“还有吗?” “有,当然还有。”高务实哼了一声,又道:“还有徽州知府的立场也很难说。因为站在徽州知府的立场上来说,无论这个‘人丁丝绢’在其治下的六县怎么分配,对府里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毕竟他只要每年凑够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绢上缴给南京就好。这笔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也就是歙县抱怨两句,那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你们都交了两百多年了,这也算是祖宗成法,还是不要随意变更啦!可是反过来,若是支持帅嘉谟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六县,他徽州府又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还平白引起其他五县骚动,完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徽州府会怎么选择,不问可知。” 高拱露出微笑,点头道:“有道理,这也就是为什么,帅嘉谟当初要越级去向应天抚、按两院呈文,而不是直接上报徽州府的原因了。他就是想着靠海笔架的威名硬压徽州府和其余五县,因为他知道他在徽州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高务实笑了笑,说道:“幸好海瑞这个人名头够响、脾气够硬,只要有他在,这件事终究还是得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的。” 这下子,高拱的脸色就有点黑了,黑的同时还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才道:“那你只怕要失望了。” 高务实一愣,继而诧异道:“难道海瑞转了性子,不管这茬了?” “他倒没说不管,只是他管不了了。”高拱沉着脸道:“徐党反弹强烈得很,通政司每天都能收到弹劾海瑞的奏章,而近来这些奏章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在奏章中暗示,明里暗里指责我公报私仇,因为私人恩怨对一位退休致仕的老臣穷追不舍,其情可恨、其心可诛。” 高务实怔了一怔,忽然惊道:“三伯你要撤了海瑞?” “倒不是撤。”高拱摆了摆手,叹息道:“我得给他挪个窝……你是不知道,此人做事虽然心是好的,但手段太过于粗暴直接,偏偏又听不进劝!”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激愤起来,冷哼一声,道:“哈,论整顿吏治,我高肃卿只会比他更上心,可他海笔架又不是茶楼闲客,他是朝廷封疆,真以为随便打杀几个就能整顿吏治了?幼稚!想当年,今上还是裕王时,我为了给裕王府要来王府例赏,不也得去捧严世藩的臭脚?哦,你说宁折不弯?是,你折倒是折了,可折完之后呢?事情办妥了吗?没有!事情既然没办妥,你就是折出朵花来,又顶个屁用!” 高拱说完这段话,可能是发泄了不少,平静了一些,呼出一口浊气,道:“所以我已经正式下文调他去总督漕运,应天巡抚这档子事,不能再由他这样任着性子办下去了,要不然……得出乱子。” 高务实倒是知道,历史上海瑞这个应天巡抚也是没能最终干下去,好像也是被调任漕总,想不到这一世转了一圈,还是绕到这个点上去了。 “只是这一来……”高务实皱起眉头,没有继续纠结海瑞的事,而是道:“那歙县‘人丁丝绢’案,只怕就很难办下去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海瑞这样一根筋非要事事较真的人,才肯只论对错、不论利弊地办下去。” 高拱不答,沉着脸又从桌案上翻找出一张文卷递给他。 高务实接过来一看,脸上顿时只剩苦笑,因为那边的情况还真被他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原来应天巡按在正月十四日指示六县合议,徽州府随即也发牌催促。但一连半个月下来,下面居然毫无反应,恍若未闻。别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甚至就连身为苦主的歙县,居然也悄无声息。 帅嘉谟一打听才知道,此时的歙县知县房寰正赶上丁忧,县务无人署理。其他五县的知县,则纷纷宣称要忙着准备朝觐事宜,因循停阁,所以已经不办公了。 这里得解释一句:有明一朝,自洪武十八年开始,规定地方官员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进京朝觐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是一件大事,事关考评,也就是关系到今后的仕途。 但这里有个明显的问题,就是隆庆四年乃是庚午年,隆庆五年才是辛未年。也就是说,明年才是朝觐之年……怎么明年才要朝觐,你今年正月份没过完就开始停阁不办公了?你这意思是,为了明年的朝觐,得停止办公一年? 哦,不是你,是你们——因为还不是一位知县这么说,是五位知县都这么回答。 这就很有意思了,摆明了五县已经私底下商量好了,对这次合议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尽量拖延下去,拖到忘,拖到黄,拖到无疾而终,然后自然就天下太平,原先怎样最后还怎样了。想当初歙县在嘉靖朝的两次申诉,不也就是这么被拖没的么? 高务实气得只剩下冷哼,连骂都有些骂不出来了。 “现在知道吏治难清了吧?看看这些人,眼里都只有自己屁股下面那点地方。”高拱也笑了一笑,摆摆手道:“我看你对这件事倒是有些想法,你方才说……这件事很有代表意义,可是说了半天,你也没说这个代表意义是什么。怎么,不想说给三伯我听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6章 蛇打七寸(上) 高务实方才提到徽州“人丁丝绢”案是一个典型,其实是想顺着帅嘉谟的思路把这件事与一条鞭法联系上,虽然帅嘉谟这么做目的只是为歙县减轻负担而利用朝廷大势,但高务实却也想着以此为契机,将这一件“小事”作为突破口,把一条鞭法略作改良推行下去。 但是这有个问题,就是现在究竟是只谈一条鞭法,还是顺带谈一谈大明的税制痼疾? 要不要现在就跟高拱谈这个问题呢?高务实心里有些迟疑。 他不像很多穿越小说一般受某些所谓历史正剧影响严重,一提到张居正就说大改革家,一提到一条鞭法就说为大明续命数十年。他是一个真正从过政的文科生,他有实际的主政一地经验,哪怕这“一地”小得可笑,却也不妨碍他管中窥豹,知道张居正改革失败的必然性。 然而,这个话题太大太大,即便只以高务实的水平,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歇气的,就看要谈到什么深度。 后世人提起一条鞭法,只会想到张居正,似乎这法子就是张居正的原创,其实不然。一条鞭法早在嘉靖初年就开始试行,到眼下其实已经搞了几十年,只是推广力度不算很强,前面二三十年都相当于是在“搞试点”,最近才开始真正推广,而推广一条鞭法,在中枢层面上来说,把握大局的正是高拱。 高务实知道,后世人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目光主要放在张居正身上,即便有部分学者也发现高拱的许多成就根本不输张居正,甚至张居正很多改革根本就是顺着高拱开的路在走。但他们对高拱的研究还是主要集中在用人、兵制等方面,毕竟经由高拱提拔的大批官员后来都成了明朝历史上的名臣乃至名相;而在边防治理上,高拱又有最为突出的历史功绩“俺答封贡”珠玉在前,于是其经济改革方面的贡献就似乎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尤其是高拱与一条鞭法推行之间的关系,几乎根本没有怎么被人提及。 可是,一条鞭法是贯穿于嘉隆万三朝的一项重大赋役改革,作为实学大家、改革先锋的高拱怎么可能在其中毫无作为?要知道,高拱可是这一时期鼓吹“为国理财”、“以义为利”并且真真正正大力提高商人地位的头号人物! 高务实当年就已经从一些确凿史料中推断出高拱在推行一条鞭法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譬如大力支持地方官员丈田均粮。 《朝邑县志》记载:隆庆四年,西安府朝邑县县丞陈谋“奉文均田”。而万历《和州志》中则有“奉例文丈田均粮”。可见奉文均田至少从隆庆四年就已经开始了。 隆庆四年是谁在主政?当然是高拱,要不然难道去指望李春芳?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万历时期张居正的清丈田亩,明显是在延续高拱的政策。 清丈田亩是实行一系列改革的前提条件,所以清丈之后就要开始做事了。那么高拱是怎么做的呢?他没有急吼吼地全面铺开,而是既抓住重点、又小心翼翼地先在重赋重役地区开始推行。 如《野纪蒙搜》中就记载:“隆庆二年,行一条鞭法。初,抚臣庞尚鹏、刘光济以此行之江西。”其中还明确提到了:“其后阁臣高新郑、张江陵会户部议通行之,海内至今遵守。应天巡抚朱大器、海瑞之后亦行条鞭之法。”可见此时此事高拱、张居正乃是决策者,而朱大器、海瑞则是执行一条鞭法的得力人物。 对于海瑞当然不用多介绍了,但对于朱大器却要多说一句:他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 高务实知道自己的身份,尤其知道自己这个年纪,还不适合冲锋在前,所以一贯是按照“引导高拱思路”来行事的。如此一来,就要求他必须在高拱本人已经有类似意向的时候助推一把,而不能是在高拱毫无考虑的方面瞎起哄。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高拱对一条鞭法的推行是大力支持的,尤其是他已经开始在江南这个富庶而重赋重役之地开始动手,那自己当然要帮他一把。毕竟,一条鞭法并没有达到高务实心目中的理想标准,但如果一条鞭法都推行不了,高务实心中的理想标准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才苦笑着问道:“三伯,我想先问一下,近些年来,太仓银每年要亏空多少?” “你问这个做什么?”高拱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道:“嘉靖三十年时,太仓银入库两百万两,支出六百万两,亏空四百万,其后一些年头亏空略有减少,也在二三百万两之间;隆庆元年时,收入二百零一万两,支出五百九十六万两,亏空三百九十五万两;隆庆二年收入二百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亏空二百四十万两;隆庆三年收入二百二十万两,支出三百七十万两,亏空一百五十万两。”[无风注:以上数字为史实。] 他说到此处,傲然道:“再给我三五年时间,我若不能让亏空变盈余,愿一死以谢陛下。” 高务实心中感慨,什么叫“慨然以天下任”,什么叫救时良相?这便是了。虽然高拱一度被逼离职,但隆庆朝的经济政策还是一直按照高拱离开前定下的基调在走,所以亏空逐年减少,现在他已经起复回京,自然信心更足。 于是高务实道:“侄儿方才说那番话的意思就是,要想把一条鞭法推行下去,眼下徽州‘人丁丝绢’案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哦?”高拱眼前一亮:“你有何见解?” 高务实笑了笑,道:“一条鞭法之所以推进得不快,一方面是由于朝廷要审慎的思考哪些地方适合推广,哪些地方不适合推广,不能毫无根据的搞一刀切,必须有相应的数字,通过精确计算才能确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很多地方由于地方官员与当地富豪乡绅等势力狼狈为奸,仍然希望维持原先混乱的税制,好从中浑水摸鱼,因此对于推广一条鞭法不肯尽心尽力,以为朝廷不过是‘一阵风’,拖着拖着拖没了,也就万事大吉。”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借此良机,让那些人看看朝廷的决心?” 高拱眸中精光一闪,甚至隐隐有些杀机,沉声问道:“你有何良策,还不速速道来?” 高务实笑了起来,一张稚气尤盛的脸庞上写满冷厉:“那五县县令不都表示要准备朝觐,想混个好的考评么?可以,不过您可以通过某些途径让他们知道,整顿税法、平均地赋,乃是朝廷近来最重视的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敢继续拖着不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6章 蛇打七寸(下) 高拱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务实,忽然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颔首道:“我以为你会说,不如干脆换一个听话的应天巡抚,甚至一不做二不休,连徽州知府也给换了。” “换人?”高务实摇了摇头,道:“换人本身不是不可以,三伯是内阁辅臣,又兼掌铨务,换个应天巡抚也好,徽州知府也罢,陛下那里都不会有不批的。可是,换人只能解决这一件事,而咱们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解决一个徽州‘人丁丝绢’案?” 高务实正色道:“方才侄儿说了,徽州‘人丁丝绢’案只是一个突破口,咱们办这个案,目的是为了给其他人一个信号,甚至可以说是杀鸡儆猴!咱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只是跟推广一条鞭法稍微扯上一点关系,朝廷中枢也会无比重视,绝对不允许推三阻四、拖拖拉拉,该今天办的事情就得今天办,你要是胆敢拖到明天,我就敢给你的考评降它一级!” 高拱听得哈哈大笑,虚指着高务实道:“看你这指点江山的模样,倒比那李石麓更像元辅一些,哈哈哈哈!”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你家侄儿我的目标,还真就是当这个元辅! 不过面上他还是比较含蓄,只是赔笑道:“三伯说笑了,侄儿连童生试都还没去考……” “你说到这个事情,倒是提醒了我。”高拱很少见的直接打断了高务实的话,严肃地道:“如今你身无半分功名,却已经官挂翰林院,陪侍太子身侧,此事虽然有颇多铺垫,你自己也算争气,以《龙文鞭影》一书在一群高官子弟之中脱颖而出。但是,三伯还是要提醒你,在我大明,唯有科举出身,方是正途!我的意见是,你要尽快找个时间回一趟新郑,至少也得先考个生员,这样外头才不会有太多嚼舌根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原先只是觉得年纪尚小,科举之事不必太着急,不过此前毕竟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等情况,所以……的确是该先回去考个功名了。”说着,却渐渐皱起眉头来。 高拱一直在注意他的神色,见状不禁问道:“怎么,考个生员而已,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高务实苦笑道:“不是怕考不过,是怕费时间呀。还有就是,县试是在二月,今年已经赶不上了。” 高拱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今年来得及,你也没得考——今年是庚午年,哪有县试?” 高务实呆了一呆,才想起来明代哪怕只是区区县试,规矩也颇为复杂。 县试是童子试的初考,明制设科之法:士子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而明代又“以其业为籍”,应考之人必须是本县境内具有儒、官、民、军、匠、医之籍的士子,这县人不得到他县应试。 而童子试的时间也有规定,是三年两考,俗称小考,也称小试。由县试到府试再到道试,共有三个层次,未考取者可以再考。每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即行岁考和科考之年,提学道行文进行岁考或科考,各州、县即出告示考试生童。 开考日期多在二月,州、县官要先期一月出示试期。考生需要按时到县学或者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先觅本县在学的廪生结保,保证本人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正式应考。 身份证明这事好办,高务实无须担心,不过如今二月都过去了大半个月,现在赶回新郑肯定错过考期——不对,今年正如高拱所说,没有县试可以考。所以高务实就算要考,也得等明年了。 高拱见状,摆了摆手:“好了,这事情我也就是提醒你早些做个准备而已,现在先不提了。”他顿了一顿,提点道:“你那太子伴读和假侍读学士都是挂名在翰林院门下,待会儿你拿到官印、腰牌,就该去翰林院拜见掌院学士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今天就得去?”又问道:“如今的掌院学士是哪位先生?”这里的先生不是老师的意思,单纯就是个尊称——人家可是翰林学士,清贵中的清贵。 高拱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吐出三个字:“张凤磐。” “我大舅?”高务实呆了一呆,他是真的忘记这茬了——谁叫翰林学士这个位置在大明有着特殊意义,很多即将被提拔的重臣,经常都会被安在这个位置镀一下金呢。就好比很多被廷推进内阁的辅臣,经常都会被先放到礼部尚书位置上坐一坐,翰林学士也差不多。 高拱这么一说,高务实才想起来,张四维此前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高拱提拔他的程序也是先提拔为翰林学士,然后紧接着兼任吏部右侍郎。现在回过头来看,高拱这个提拔是有深意的:有了翰林学士这个绝对足够清贵的本职,兼任吏部右侍郎就不会让人觉得资历不够——因为翰林学士直接背廷推进内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譬如说张居正就是从翰林学士被徐阶推荐直接进内阁的。 而张四维本来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是除了翰林学士之外翰林院最大的官儿,学士出缺,侍读补上,理所当然。同时这里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既然翰林学士本就可以直接廷推入阁,那么张四维在翰林学士任上干个一任,等三年考满,他又同时有吏部右侍郎的主政经验,那么再经高拱推荐,通过廷推直接入阁就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原来三伯早就有意思拉大舅入阁了呀……我还是嫩了点——不对,我还是对大明官场的这些制度和潜规则不够熟悉啊! 想通了这一点,高务实就开心起来,笑道:“本来昨日太子交待,让我今天去宫里见他,我也答应了,不过既然翰林院自有成法在此,侄儿怎么也不敢坏了规矩,就先去翰林院见过掌院学士,再去宫里不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7章 翰林清贵(上) “翰林”一词,始见于汉。汉时杨子云《长杨赋》中道:“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籍翰林以为主人。”本意为文学之林,即文翰荟萃之地。到了唐代,“翰林”正式成为官署名。自唐以降,历朝皆设翰林院。早期的翰林院是“为天下艺能技术见诏者之所处也”,乃网罗天下各式英才供皇帝之需,后逐渐成为参政、修史的枢要机构。 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很早便设置翰林院,其功能定位为辅政智囊团。但是当时由于丞相的存在,翰林院实际只是个空架子,因此朱元璋在废中书省与丞相之后提高了翰林院的地位。自此,翰林院的功能定位发生了些许改变:首先,接手丞相的行政工作,分担皇帝的工作压力;其次,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供皇帝驱使,加强了皇权;再次,作为官方编史、修史机构,掌握全国舆论的重要话语权。 而从选举设官等方面看,大明的翰林院制度较唐、宋、元等朝更为完善,可以说是集历代之成。大明翰林官的选拔与科举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尤其庶吉士制度的创立,保证了翰林官的素质。在明初,由于翰林官主要通过举荐和征召的途径选任,因而素质不一,甚至鱼龙混杂。洪武十八年,庶吉士制度正式设立,使翰林院制度与科举制度形成了紧密的联系,最终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的局面。 庶吉士制度又称馆选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朝廷通过科举考试选取优秀人才成为庶吉士,并对其进行专门培养。也就是说,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取得了成为翰林官的预备资格,再经过三年“以朝臣为师、以经史诗赋为课”的学习培养后,便可参加“散馆”考试,成绩优秀者即被授予翰林官之职。 有明一朝,先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庶吉士,再通过学习、考察成为翰林官,这是人才进入翰林院的唯一途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入阁为辅臣的重要途径。 然而,这一使翰林们引以为傲的制度似乎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挑战——有一人年仅八岁、黄口小儿,身无功名、妄称儒童,竟然堂而皇之的成了翰林之官。 昨日消息传来,翰林院颇受震动,继而议论纷纷,导致几位出身翰林的讲官回到院中,几乎被人当做内奸给骂死。 除了同知经筵事的申时行本官是礼部右侍郎、讲官顾养谦本官是工部郎中之外,剩下的陈经邦、沈鲤、许国、张位、陈于陛五人,因为本官就在翰林院,实在避无可避,被一众翰林官堵门“拜访”。 几位翰林出身的讲官们再三解释说高务实那个官儿只是在翰林院挂名,实际上即非常设,也无品级,劝大家不要过于激动。又纷纷拿高务实那《龙文鞭影》来说事,力证自己几人绝非毫无风骨地附和皇帝,确实是因为高务实“其年齿虽幼,才堪一用”。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为何区区一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竟然会惹得这些清贵文臣们如此激愤?其实说到底,根源还是翰林官的定位问题:清贵! 明初,仿元制,翰林院被称为翰林国史院,秩正三品。虽然后来经过改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基本格局大致相似,其正官,包括学士一人,正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人,从五品。其属官,包括侍读、侍讲各二人,正六品。其史官,包括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另外便是庶吉士,没有品级,也没有定员。 大明的翰林院品级的确不高,低于前代翰林院或者同类机构,但是由于其靠近权力中心,是专属于皇帝的重要的中央秘书机构,直接为皇帝提供服务,因而备受皇帝重视。其与内阁之间,是非常有联系的。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贵”。那还有“清”呢? 翰林院直接受命于皇帝,承担备皇帝咨询、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职责。学士负责撰写、详正文书,考议制度等,同时备天子顾问;侍读、侍讲负责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修撰、编修、检讨等负责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等。 除此之外,翰林院的职责还包括掌管科举事务、教习庶吉士、组织重大典礼、稽查理藩院档案等等。凡此种种,理论上都是些名义很大,但油水很少的差事,因此而“清”。 众所周知,大明的官员俸禄在历朝历代中倒数第一,本来这“头把交椅”应该是清代,但自雍正后实行了京官双俸禄制度,外官养廉银制度,官员的待遇得到了很大提升。而大明的京官是出了名的穷,要不是有地方上的冰敬、炭敬等孝敬,京官们单靠自己的俸禄甚至养不活一家人,而其中翰林官更是穷官中的战斗机。 翰林之所以最穷,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其实并不是一个行政机构,手上没有权力,只能靠点工资度日。大明的翰林院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衙门,说它是一个培训机构似乎更为确切,翰林们实际上是大明帝国的后备人才——高层后备人才。 但是穷是暂时的,翰林这个身份蕴含着无穷的潜力。因为,翰林院是有明一朝科举精英荟萃之地。明初时,翰林官皆由皇帝特简或举荐,洪武年间,翰林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他途选入的,到了景泰年间,翰林院中非进士出身的还有十之四五,而自那以后,则逐渐被科甲进士所垄断。 此后,想要进入翰林院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殿试中的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等官;二是馆选,也就是从二甲、三甲进士中选文学优等即及善书者为庶吉士,当然前提是要经过考试,即“朝考”。考试录取者进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优秀者留翰林院。 翰林官平时的工作虽然“清”,可一旦升迁就会有常人不具备的优势。比如,大明官制中就有规定,南北两京的礼部尚书、侍郎,吏部的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六部尚书由翰林出身者,则兼翰林学士,侍郎则兼侍读、侍讲学士。 另外,辅导太子为职的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的官员,无论何品必带翰林官衔:詹事、少詹事带学士衔,春坊大学士不常设,庶子、谕德、中允、赞善、洗马,则带讲、读学士衔。也就是说,这些辅佐太子的官员,将来新君即位,便可成为新朝重要成员。 还有,主管国家教育的国子监也与翰林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国子监也是个是清水衙门,可它担负的是国家教育大计,因此明代官制中规定,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及司业非翰林出身不能迁转。 按照高务实的理解,明朝的翰林官不仅作为侍从机构影响着方方面面,而且担负着为国家重要部门输送人才的任务。如果说国子监是育才、储才之所,那么翰林院就是养官、储官之地。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就一定明白了,翰林们在翰林学习的三年期间,那是名副其实的穷,可为何进士们哪怕挤破脑袋都想往翰林院中挤?道理很简单,因为毕业之后,他们的就业前景远远高于一般的进士。 一个进士如果被外放为七品知县,那么就意味着他要一级一级地慢慢升迁,而庶吉士一旦毕业,就有可能一年几迁,而且将来还有很大机会入阁,成为国之辅臣。 最后还有一个说不定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翰林出身的官员死后还有一项极大的殊荣:他们可以以“文”为谥,譬如文臣的最高谥号“文正”——你不是翰林出身,那就想也别想,这也是很多进士想法设法也要成为翰林的目的之一。 正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清贵”,翰林官们哪怕穷得喝风拉烟,心理优越感都是很强的,对于一个“不够格”的“同僚”,当然也就格外不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7章 翰林清贵(下) 翰林们对高务实的这种不满,高务实还一无所知,因为他昨天陪皇帝小心翼翼地吃了顿饭之后就去默写《龙文鞭影》去了。 由于这种情况下一般而言必须用台阁体书写,所以写得很慢,明明不过两千多字而已,却几乎搞到大半夜才写完。毕竟台阁体算是一种楷书,书写时惟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最高标准就是写得像后世印刷体一样,因此难就难在养心——绝大多数人写字、写文章,开头的时候大多写得还比较得体,但越是写到后头就越潦草,这就是所谓养心不到位,做不到前后一样的心平气和。 高务实自问养心水平也很一般,但毕竟这次情况特殊,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乱、不要急……于是几乎到半夜才算完全搞定。 到了今天早上,又必须早起赶回高府,因此他根本不知道翰林院对他这个挂名官的不满。于是等他拿到告身、官印、腰牌等证明身份之物后赶到翰林院,顿时觉得—— 怎么这地方如此冷清? 虽说翰林院本身的确是个清水衙门,但呈现在高务实面前的情况还是有些诡异:整个翰林院里头连活物都见不着几个,只有几个皂隶仆役走动,身穿官袍的几乎没几个人。 高务实靠着腰牌进了翰林院,茫茫然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儿,才总算看见一个年过四旬、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从眼前闪过。正有些找不着门路的高务实连忙上去叫住:“这位编修先生,请留步!” 那官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高务实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是何人,称我为先生?” 高务实闻言便是一滞,心说叫先生可是尊称,这又不是那些毫无常识的电视剧,难道我还叫你大人不成? 但腹诽归腹诽,眼下有求于人,该陪的笑脸还是得陪,于是客客气气道:“小子虽德薄才浅,也知《孟子·告子下》里说: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后赵岐有注:‘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今先生身着官服行走于翰林,必学士也,又年长于小子多矣,故称先生,以为尊敬。” 那翰林官听罢,脸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既如此,你有何事?” 高务实听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跑进了翰林院,你见了我的第一句话难道不是应该问:“你是哪家孩童,何以至此?”怎么倒直接问我有什么事了? 但既然人家不问,高务实也懒得多事,谁知道这些翰林官们是不是读书读迂了,脑回路根本不正常?于是也就顺着他回答道:“末学后进小子新郑高务实,侥幸得为太子伴读,官挂翰林院,今日领了告身腰牌,特来拜见掌院学士。只因此前未曾来过此处,不知道路,是以冒昧请教先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说罢就是一礼。 “哼哼。”那翰林官微微扬起下巴,干瘪瘪地回了一句:“本官翰林院编修赵志皋,字汝迈,号濲阳。” 高务实吃了一惊,连忙再次躬身一礼,道:“不知是探花公濲阳先生当面,小子失敬了。” 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暗道:卧槽,老子第一次来翰林院就碰上赵志皋了,这可也是后来干过首辅的人。不过,不是说赵志皋为人“柔而懦,为朝士所轻”么,怎么我瞧他这模样,说起话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在脸上挂个条幅,上书四个大字“老子很拽”的模样了?这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老兄更年期脾气暴躁啊? 赵志皋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反倒因为他礼数周全,心里略微消了些气,淡淡地道:“高侍读不必客气,你虽无品级,毕竟是假侍读学士,算起来还是上峰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务实心中自以为了然,想是这老小子四十四岁才考中进士,虽然由于是一甲出身,直接入翰林院授编修,但毕竟皓首穷经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只是混了个七品官,而自己这个黄口小儿连功名都没一个,却居然能挂名侍读学士,换了谁心里也觉得恼火。 既然可以理解,那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高务实连忙解释道:“濲阳先生说笑了,小子德薄才浅,哪里算什么侍读?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太子殿下的书童罢了。这个侍读之名,乃是陛下觉得小子虽然只是个伴读,毕竟也算太子殿下之近臣,这才给了这个称谓,免得说出去失了储君颜面……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赵志皋见高务实“态度诚恳,言辞谦卑”,心里的不满消散大半,回过头来倒觉得自己比人家年长几十岁,居然还这般欺负晚辈,实在说不过去,不禁有些后悔,补救一般地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高侍读虽然年幼,但看来却正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才德兼备,难怪陛下及诸位前辈、同僚选中了你来做这个太子伴读。” 高务实心里好笑:我还以为真是史载有误呢,原来这人的脾气还真的好说话得很,我不过就是谦虚了几句,他倒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不够好,反而来补救了……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懦弱,没准人家还真就是个谦谦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甚至可以压主。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再后来的王锡爵性刚负气,他任首辅,也是人人敬畏。而赵志皋任首辅之时,已年过七十,表现就是“柔而懦,为朝士所轻”。当时一时间辱骂、责备之声四起。 赵志皋初为首辅,就赶上西华门发生灾难,御史赵文炳上章指责。没多久,南京御史柳佐、给事中章守诚又上言;而吏部更是过分,在侍郎顾宪成的带领之下“空司”而逐志皋,意在激怒万历。后又有给事中张涛、杨洵,御史冀体、况上进,南京评事龙起雷相继诋毁赵志皋,而巡按御史吴崇礼又弹劾赵志皋的儿子两淮运副赵凤威,结果赵凤威被停俸。不久,工部郎中岳元声极言赵志皋应回家养老,给事中刘道亨更是不遗余力地攻击。 当时赵志皋气得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谋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遂一心求退,但万历不肯,只是一直“慰谕之”。 可见这人的脾气,看来是真的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8章 戊辰群星(上) 第一次来翰林院的高务实对赵志皋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除了此公在史书记载中那宛如受气包的形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他是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群星之一。 这里所用到的“群星”这个词,自然不是后世“群星”的那个意思,而是指这一科人才辈出,群星璀璨。 隆庆二年戊辰科金榜,是嘉隆万三朝众多金榜中含金量颇高的一科。这科出的厉害人物着实不少,光是高务实立刻就能想到的内阁首辅就有四人,分别是王家屏、赵志皋、沈一贯、朱赓,金榜排名分别是王家屏二甲第二名、赵志皋一甲第三名(探花)、沈一贯三甲第五十六名、朱赓二甲第七十五名。 这里面最神奇的是沈一贯。按例,大明进士金榜位列三甲第三十六名开外者,很少有进内阁的先例,但沈一贯名次已经到了三甲第五十六名,居然还能入阁,手段之高明可见一斑。 除了四位将来的首辅,还另有三名阁老,分别是张位、陈于陛、于慎行。至于本科状元罗万化这一类做到过尚书级别高官的,那就更多了。 这其中,张位和陈于陛已经成为了本次太子出阁读书的经筵讲官,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两人从现在起就可以看成储相了。 但奇怪的是,赵志皋和王家屏在金榜上的排名比陈于陛和张位更靠前,却没有成为讲官。 这里头当然有时候会有很多原因,不过高务实猜测,本次遴选太子经筵讲官除了看重讲官的个人能力之外,背后肯定有朝中重臣的影子,所以身为探花的赵志皋,和身为二甲第二名的王家屏才因此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 张位能脱颖而出,肯定是靠李春芳这个座师恩相;陈于陛的情况复杂一点,想来以陈以勤的为人,不太可能出面推荐自己的儿子,多半是高拱等几个辅臣都觉得陈于陛各方面资格都达标,而他父亲陈以勤在内阁又是个中立派,因此都有争取之意,于是就都乐得送个顺水人情,陈以勤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反正总犯不着得罪他。 而赵志皋和王家屏的情况就不如他们俩人了,按理说他们的座师也一样是李春芳——人家是主考官嘛。但他二人的卷子可能不是李春芳亲自点的,因此房师另有其人,且多半是身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清贵官儿,实权不够看,无力与内阁大佬们争这个推荐权。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呐! 至于于慎行,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是张居正十分看重的学生,历史上张居正对他颇为关照,可是当刘台案爆发、夺情案进入g潮,于慎行却力劝张居正不要一意孤行。更狠的是,刘台被捕后,满朝上下无人敢去探视,于慎行却果断前往探望,结果将张居正开罪得不轻,还联名上疏请万历帝收回夺情成命,以至于张居正把于慎行叫到跟前责问说:“我对你不薄,你何以如此报我?” 结果于慎行回答:“正因为您对我不薄,学生才不得不如此,夺情有违祖制、不合规矩,您是百官之首,当为天下楷模。”但显然尝到权力滋味的张居正听不进去。 后来张居正死后遭清算,万历下令抄家。于慎行在这种情况下,却又不避嫌怨,写信给主持此事的丘瞬,请他照顾张居正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不成年的幼子。丘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听了这句劝,给张母保留了住宅和足够赡养晚年的土地。于慎行因此受到朝中一片赞誉。 高务实此前自己思索徐阶与高拱之争的时候,采信的不少史料就出自于慎行的《谷山笔尘》,原因无他:高务实相信于慎行的人品操守远胜于王世贞。 当然于慎行的操守之所以获得高务实的信任,并不仅仅因为这两件事,毕竟这两件事都有可能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清誉——高务实自己所为的养望,其实也同这些事情很有些相似之处。 他真正欣赏甚至佩服于慎行操守的事,是国本之争中于慎行的表现:此时,万历的长子朱常洛已经九岁,是妃子所出——但这个妃子原本不过一名宫女,万历当时也只是临时起兴,谁知就珠胎暗结。实际上万历不喜欢此妃和她这个儿子,他想立的是郑妃所生的皇次子。 但是在大明,名分是极其重要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早已深入人心,万历自己也是这种思想的受益者。皇后无子则无嫡出,但立长又轮不到郑贵妃所生的皇次子,万历不好把这一想法明说,故而迟迟不立太子。 满朝文武见皇长子日渐长大,不能正位进学,当然非常着急。于是自万历十七年起,不断有人提出立储问题,请万历早建东宫。 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对此事当然义不容辞。他连疏极谏,言辞颇为激烈,万历非常生气,再三降下严旨,贵备于慎行“以东宫要挟皇上。” 于慎行回答说:“册立之事,是臣部职掌,我如果不说,是为失职。请皇上速决大计,我宁可弃官归里。”态度极其强硬,丝毫不肯妥协,因为在于慎行看来,原则就是原则,原则问题不容谈判。 万历当然更不高兴了,大骂于慎行“疑上”、“淆乱国本”,把礼部大小官员都停了傣禄。偏巧正在此时,发生了山东乡试泄题事件,于慎行身为礼部尚书,虽然是科考的主要领导,但说起来只是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可于慎行仍然毫不犹豫地引咎辞职。 万历十九年九月,于慎行的辞职获万历批准,于慎行遂归隐故乡。他家居十余年,朝野上下多次荐他出山,万历皆不同意。直到万历三十五年,东宫已立、国本已定,廷推内阁大臣时,于慎行名列七位候选人之首。万历见势不可违,才命他以原官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但这时候,于慎行已经重病缠身,只能勉强到京觐见。不数日,卒于京华官邸,年六十三岁。于慎行死后,赠太子太保,谥文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8章 戊辰群星(下) 通过刚才与赵志皋的几段对话,高务实已经大体明白今天的翰林院何以如此冷清,心说我这一下子,也算成了名动京师的风云人物了吧? 瞧瞧,翰林清贵们极其不满我这个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黄口小儿与他们供职于同一衙门,但却因为我在这个年龄就鼓捣出了《龙文鞭影》一书,他们就算原本想来“教训”一下我,却也有些下不去手——倒不是说他们自认为水平不够,而是一个小小孩童就有这番学识,他们作为前辈一般而言只有赞扬、提携才是正理,如果反而出面打压,那自己的名声也就臭了。 翰林清贵们本就没有实权在手,要是这至关重要的名声还臭了大街,岂不是一无所恃了?所以他们明明心中极为不满,也只能用这种避而不见的软手段来表明立场,而不能真的跳出来亲自下场跟自己见个高低——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遗臭万年,这事儿可不就是谁傻上么! 也就是赵志皋这样的老实厚道之人,才会捏着鼻子仍然来上班,可要不是自己方才态度端正、姿态摆得很低,赵志皋对自己的脸色不也很难看? 不过,看到了赵志皋,却没有看到戊辰科其余几位将来的阁老,高务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今天看不到没关系,反正不管你们接受不接受,我这个“工作关系”还就挂靠在你们翰林院了,将来有的是时候能够接触到。 再说,历史上戊辰科这么牛逼说不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高拱倒台了。 乍一看,高拱倒台跟戊辰科进士们牛逼这两件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两件事之间关系是很大的。 先来看一下时间表:嘉靖四十四年四月,李春芳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嘉靖四十五年三月,郭朴、高拱分别晋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入阁;隆庆元年二月陈以勤晋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张居正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而高拱因为在和徐阶的斗法中失败,于本年五月自请致仕得到批准,退出内阁,郭朴作为高拱的铁杆盟友,独自扛到九月之后,也愤而自请致。 读者诸君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还没到隆庆二年,高拱就已经辞官回新郑老家去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代表着隆庆二年的秋闱没有高拱什么事。 偏巧,隆庆二年七月的时候,徐阶也被对他越发不满的隆庆帝批准致仕,回了松江老家。于是排名在他之后的李春芳依次递补,捡便宜似的成了内阁首辅。 当时内阁就只有三位阁臣,按照排名分别是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所以这一年的秋闱,李春芳是主考官,陈以勤、张居正则是地位最高的两位同考官。至于其他同考官,地位就高下有别了,但即便其中地位最高者,也显然不能与陈、张两位阁老相提并论。 万历初期和中期,论资排辈严重的官场上,嘉靖末期和隆庆年间的进士正处于“当打之年”,然而由于高拱倒台,本该大展宏图的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由于座师是高拱,很多都受到了牵连,其仕途或遭遇重大挫折,或干脆完全摧折,只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免。 这些人或是由于与高拱看起来牵连不深,或是被张居正认为确实人才难得,或是干脆缴械投诚做了舔狗——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只是假装做了舔狗,实则暗待时机,随时准备反攻倒算——譬如张四维很明显就是这么干的。 但不管怎么说,本来很多在高拱当政时期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因为高拱的倒台而随之“陪葬”,前次参加过高府门生聚会的宋之韩、涂梦桂、程文、韩楫、雒遵、张孟男等人,谁不是如此?也就沈鲤、许国两人因为直到高拱下台都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这才免遭大难。 高拱“从教”那么多年,他的门生故吏说是遍布天下也绝对不算吹牛,除了以上这些之外还大有人在,最终究竟被牵连了多少,根本没法统计,搞不好张居正自己都算不清。 既然戊辰科金榜进士们的牛逼,多多少少跟高拱倒台、乙丑科进士失了大靠山有关,那么一旦自己帮高拱稳住了隆万之交时的地位,让他能继续宰执天下,最后光荣致仕。那么将来戊辰科的竞争压力可就大得多了,到时候是不是还有历史上那样光辉的表现,也就不那么好说了。 但即便如此,这一科里的几个牛人们仕途仍然比较看好,尤其是赵志皋的态度现在明显有了软化的迹象,高务实觉得……是个机会。 这个机会当然不是指拉拢赵志皋,历史上张居正那么大权在握,也没能拉拢此人,高务实区区一个小屁孩子,就算打着高拱的幌子也未见得能拉拢得了他赵濲阳,何必自找没趣? 他想到的“机会”,是指先让赵志皋对自己的态度转好,到时候翰林院其他众官知道他今日与自己有过交流,多半会来向他打听一番,按照赵志皋刚才表现出来的脾气,他不大可能会背地里说人坏话。 而如果跟自己“相谈甚欢”,那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准会为自己大唱赞歌——前头已经说了,文坛长辈们对于德才兼备的晚辈,通常都是乐于鼓励、赞扬的。这里面的道理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将来要是真有出息了,能不记得我当年的提携之恩?你将来若是没有出息……谁还记得你啊?都不记得你这个人了,自然也不会记得我怎么赞扬过你咯。 所以,赞扬晚辈,是一个前辈的美好品德和必备修养。反之,打压晚辈,就只能混个恶名了——万一将来这晚辈比你还牛逼,打脸不打脸啊? 所谓欺老莫欺少,原因就在这里。 因此高务实立刻拿出当年侍候领导的手段来,拐着弯儿吹捧赵志皋、吹捧翰林院,把个没怎么受到过这种待遇的穷翰林赵志皋吹得心花怒放,要不是高务实实在是比自己儿子还小不少,赵编修就差与这位忘年之交斩鸡头、烧黄纸、结成八拜之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9章 吾家宝驹(上) “下官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见过掌院学士。” 好不容易才在赵志皋的引领下找到张四维签押房的高务实,在面见张四维这个翰林学士时做足了礼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反观张四维就轻松写意多了,只是笑了笑,便摆手道:“好了,务实,不必多礼,这里就你我二人。”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站直身子。 张四维些微收敛了一下笑容,看着高务实,思索了一下,道:“按例,掌院学士初见翰林新官,须得考校该员学业。此虽旧例,现多省去,但也未曾废止……你如今虽只是挂名翰林院,然则规矩不可偏废,今日我也考你一问。” 高务实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但也只能点点头,心里纳闷:大舅应该不是很清楚我的学业到底如何,而且我才八岁,他应该不至于要我写‘命题作文’吧?要是突然给我来个考校八股文,我现在可也只有《大学》熟悉一点,另外三书可不怎么样。 张四维见他点头,便道:“你尚年幼,我只考你一诗,且为你起头。” 高务实听了更是心中诧异:我高家乃是实学大家,怎的大舅偏要考诗?起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写第一句,让我把后面的写完? 但想归想,还是点了点头。 张四维仿佛看不出高务实已经略显紧张的小脸,淡淡地道:“这首诗开头是这样的: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顿了一顿,又道:“你可有读过?若有,背一遍即可。” 高务实松了口气,接口道:“下官侥幸读过,且试复述:此泉真托此诗知,千年胜迹留荒陲。雷霆呵禁罔两避,星斗照耀光芒垂。亟香我来自天上,益见草树增华滋。东方明泉七十二,可能一滴争其奇。明珠白玉任飞溅,至宝或为天所遗。遥分爽气涤双眼,时声寒声支两颐。酌泉咀诗更大快,坐觉此味回浇漓。山风万古吹不断,悬崖六月含水漪。云中素鸾起复堕,海底白龙藏在兹。匡庐瀑布胜天下,似恐缩地神能移。歌彻沧浪兴非浅,尘土去此将安之。此中万态本难状,一一献我无余恣。吮毫作赋愧才薄,敢曰笔砚非吾司。仙翁隔水渺莫见,欲追黄鹤鞭玄螭。” 张四维微微露出笑容,问道:“可知此诗由来?” 高务实略加思索,答道:“此诗乃是刘鈗所作的一首七言长诗,共二十八句,作于嘉靖元年。是年,世宗派遣刘鈗代表朝廷到沂山行致祭祀大典,他在完成典祭之余,游历了这一东镇名山。当他来到百丈崖瀑布之前,看到从天而降的瀑布,银练飞溅,气势恢弘,煞是壮观,令人惊叹。又见摩崖之上有乔宇的题刻(乔宇,号白岩,山西太原人,明武宗时任南京兵部尚书,曾参与平息朱宸濠谋反,因功而加太子太保,又加少保,世宗时被黜。他初师杨一清,复从李东阳,善诗文,兼通篆籀。乔宇曾在山东任布政司使,也曾与刘鈗同朝为官),不禁浮想联翩,诗意泉涌,遂步其韵,顷刻间吟出此诗。” 张四维又问:“可知我为何考你此诗?”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答道:“大舅非是要考甥儿诗赋,乃是提醒甥儿,大明神童不少,甥儿虽八岁为官,但本朝却也有先例。” 张四维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刘鈗当日八岁为官,情况与你颇有所同。但却也不是完全相同,你猜猜看,我是想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什么?刘鈗这家伙仕途挺顺达的呀,可不是杨慎那般。 高务实不禁思索起来。 有明一朝,的确出现过不少的天才少年的,例如严嵩、解缙、唐伯虎,又如李东阳、杨一清、杨慎。 其他的都不说,单说明朝中期,光是一起同朝为官的就有李东阳、杨一清等人。 杨一清二十一岁入朝当官,李东阳更厉害,十八岁就和杨一清成了同僚,这让不知道多少类似范进这样的同学哭晕在厕所。 然而,如果以为这两个人就是最牛叉的,那就错了,因为跟他们同朝为官的还有一个更小的,当时只有八岁。放在后世,无非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红领巾罢了。 这娃子叫刘鈗。 刘鈗,山东寿光人……他爹叫刘珝。 要说起他爹也算是鼎鼎有名,刘鈗其实能在小小年纪就当官,也算是沾了他爹的光。 刘珝这个人是真的不简单,八岁能文,二十四岁的时候中了进士,是明宪宗朱见深的老师——朱见深做太子的时候他是太子的老师,即位后他是皇帝的老师,最重要的是宪宗对于这位老师非常的尊重。 成化十一年,刘珝以礼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宪宗一直尊称他为“东刘先生”。 刘珝一共有六个儿子,刘鈗排行老四,在兄弟几人中最为聪明,也最懂礼数,有一次在见到皇帝后,对答如流,毫不怯场,深受宪宗的喜爱。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宪宗一高兴,就封了刘鈗一个中书舍人的官。 史载:“八岁时,宪宗召见,爱其聪敏,且拜起如礼,即命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这官大倒不算大,只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儿,但是位置颇为重要,主要负责书写诰敕,制诏等文字工作,相当于皇上的贴身小秘书,已经接近权力中心了。 刘鈗小小年纪就任此要职,虽然都明白这是沾了老爹的光,但是却没人说什么多话,原因跟翰林官们今日冷处理高务实差不多:大家都知道这娃儿是真聪明,又不好亲自下场打压,只好不吭声。 既然是当了官,就得去上班,但是皇宫的门槛太高,刘鈗一个八岁的小学生个子能有多高?翻过去虽然可以,但那就未免失了官员体面。 所以没办法,每次都需要人帮忙把他抱着过去,而充当这个“**”的就是刘鈗的同事杨一清。 因为这时候的杨一清也还只是个中书舍人,跟刘鈗是正儿八经的同僚。 史载:“宫殿门閾高,同官杨一清常提之出入。” 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也得有五十来斤吧——高务实因为家族基因的缘故身材比这还高大呢。而偏偏杨一清是个清瘦的人,日复一日这样的过一道门槛,杨一清就抱一次,以至于杨一清有句话被史书给记录了。 “唉,天天抱这娃儿,是存心要累死我啊”——但是杨一清说这个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嫌弃,反而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万历野获编》上记述的是“时丹徒杨文襄(即杨一清)已举进士,与鈗同官,乃提携之出入。杨负重命,……每欢曰:此童累我。” 说刘鈗只是沾了他老爹光才当了这个官的话,其实有些武断,因为宪宗皇帝是真喜欢他。 其他的官员的牙牌都是兽骨做的,有的官大的是象牙做的,而宪宗怕刘鈗年纪太小,有时候磕着碰着把牙牌给弄碎了,于是吩咐下去,专门给他特制了一个银的——这样你就可以随便跑了,就算摔跤了也不怕,银制牙牌还能摔坏了吗? 就从这一个细节来看,宪宗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封了这个八岁的娃娃当官的,而从杨一清长时间的对刘鈗的关照来看,他也根本没有妒忌这娃娃的意思,而是真心欣赏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担此重任的小学生的。 成化十八年,刘珝遭到内阁其他两位阁臣万安和刘吉的排挤构陷,被迫致仕,经常抱着刘鈗过门槛的杨一清也到了山陕去任职。 但是这些已经影响不了刘鈗继续当官,因为这时候的刘鈗已经十五岁了,自己早就能跨过那高高的宫殿门槛,也不会再有人嘀咕自己是沾了老爹的光当大官。相反,刘鈗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的聪明才智,一直当官当到了嘉靖年间,“历官五十余年,嘉靖中至太常卿,兼五经博士,扔供事内阁诰敕房。” 而且据《寿光乡土志》记载,刘鈗“娴于文笔,与李倥侗,康对山,何大复,边华泉辈为友,时称五才子”。 《明史·刘珝传》也记载有刘鈗“博学有行谊,与长洲刘棨并淹贯故实,时称二刘。” 武宗初年,刘鈗因为得罪了大太监刘瑾,被罢了官,后来还是大才子李东阳极力举荐他才又被官复原职——这也在一次证明刘鈗真不是靠着祖荫才能当官的。 想想看,李东阳,杨一清这都是名动天下的人啊,他们一次次的无怨无悔的帮助着刘鈗,能说他没有才华吗? 说起来李东阳和杨一清都算是刘鈗的大恩人,可是这两位恩人的晚年都比刘鈗要凄惨得多,李东阳虽然在历史上评价极高,“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然而一生之中几个儿子都是早夭,以至于李东阳在暮年孤苦伶仃;而杨一清在“大礼议”中遭到诬陷,被迫致仕,之后背部疽发而死,死时尚且不能瞑目。 而刘鈗八岁入朝,当了五十多年官,历经三朝,最后悠然退隐,结局要比他的两位知己恩人好的多了:“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 这不挺好的吗?那大舅想提醒我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89章 吾家宝驹(下) “以纨绔起家,被遇三朝,富贵安乐,优游林下”——这句话属于盖棺定论,一般来说应该格外重要,因此高务实仔细品嚼了几次,心下困惑顿生。 这不是挺好的吗?历官三朝五十年而不倒,享受了一辈子的富贵安乐,即便到了晚年,也还能悠游林下,简直完美人生啊。我高务实要不是个穿越者,总是不自觉的有那么点“历史责任感”,这种生活我简直向往得不得了啊! 诶,等等……纨绔起家?纨绔? 莫非大舅的意思是…… “大舅可是说,即便如刘鈗一般,后来文名鼎盛,但因为未曾科举而为官,便仍被人认为乃是幸进,而非堂皇正途?”高务实出言问道。 张四维露出一丝笑容,但仍端着些架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此其一也。” 哦,那就是还有其二甚至其三咯?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道:“此人安闲一生,以诗文自娱,空有偌大文名,却对朝政大局无丝毫补益……大舅是提醒甥儿,此生当有所为,而非浪荡一世,徒负虚名?” 张四维这才欣慰起来,捻须颔首道:“你能想到这两点,我这做舅舅的便足堪**了。至于第三点……你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想,现在不必回答。” 高务实不禁有些发愣,居然还有第三点? 张四维却摆手道:“你这次做了这个太子伴读,春风得意马蹄疾,就算玄老门下那些个门生弟子见了你,溜须拍马大概还谈不上,但可能也会对你颇多恭维……不过,今个做舅舅的却得先给你泼点冷水。” 高务实仍旧拿出那副乖宝宝模样来,恭恭敬敬道:“甥儿请大舅指点。” 张四维果然很满意高务实这种时刻保持谦虚谨慎的风范,点了点头,道:“你已开蒙数载,甚至自己也写出了《龙文鞭影》这样的蒙养名篇,想必应该知道北宋吕文穆门前那副对联吧?” 所谓吕文穆者,即北宋宰相吕蒙正也,文穆是他的谥号。此公幼时被父遗弃,受尽人间贫寒冷眼,曾与母同住寒窑,以乞讨为生。后发奋读书,最终官至极品。从被人鄙视到被人高眼,深感天道无常、人情冷暖,因作名篇“破窑赋”。 当吕蒙正身居要职后,有很多亲朋纷纷满面笑容的过来送厚礼、戴高帽。吕蒙正有感于世态炎凉,提笔在门上写了一幅对联:“想当初,家贫如洗,无柴无米,谁肯雪中送炭;看而今,鳌头独占,有酒有肉,都来锦上添花”。 高务实便把这对联回答给张四维听,张四维听了,叹息道:“大前年时,玄老致仕回乡,途中受尽屈辱,有人为讨好徐华亭而对玄老肆意怠慢。如今他奉诏起复,以大学士之身兼掌铨务,我朝二百年,未有如此得君上信重者。于是,他门下不少门生弟子近来也偶有放肆,攻讧敌手、相互争位。” 他皱着眉头,对高务实道:“我身份特殊,虽然素蒙玄老所重,却不便就此事直言相劝。你如今声名鹊起,玄老对你也甚为心喜,你当有所作为才是。” 高务实心中一紧,想起历史上高拱门下弟子在高拱大权在握之时虽然帮高拱做了不少实事,但也的确有张四维所说的这种情况——简单的来说就是“打击面太广”!不由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多谢大舅提点,甥儿知道轻重,待有机会,一定向三伯进言。” 张四维“嗯”了一声,没有多置评,反而把话题一转,又道:“另外就是你自己,也要对一些人、一些事有所防备。” 高务实顿时目光一凝,沉着地问道:“大舅可是有得到什么消息?” 张四维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叠文稿上点了点,道:“这是你昨夜写就的《龙文鞭影》全文。” 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问:“这是原稿?” 张四维摆手道:“怎么可能是原稿?原稿还不得呈给陛下过目么?这里是誊抄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强调似的补充道:“而且这誊抄件在寅时一刻便已传出宫外,不只是我这里,不少朝廷重臣手里现在应该都有一份……你知道这其中说明了哪些问题么?” 高务实脸色严肃起来,思索片刻,道:“按理说,晚上宫门关闭,应该无人可以出入……” “所以呢?”张四维淡淡地问道。 “排除陛下派人往外传消息这一可能之后,剩下还能传出消息来的,就只有两个机构:东厂,或者锦衣卫。”高务实稍稍一顿,又道:“但是锦衣卫都督乃是朱希孝,他丝毫没有必要插手此事,因此这份《龙文鞭影》的誊抄件只能是由东厂传递而出。” 张四维略微露出一丝笑容,继续问道:“还有吗?” “有。”高务实看似天真稚嫩的童眸中闪出两道精光,沉声道:“这《龙文鞭影》按理说写完之后应该第一时间送去给陛下过目,虽然当时天色已晚,陛下恐怕早已安寝,只能等次日一早才能得空。但是,从半夜到一早,这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也只有司礼监能够安置这份文稿原件,其他各监无权插手……也就是说,这份誊抄件只能是出自司礼监。” 张四维目露惊讶,更多的则是欣赏和欣慰,和颜悦色地又问:“司礼监为何要这么做?” “大舅,您这么问,可就是故意要误导甥儿了。”高务实故意佯装不满地道:“您总不会是想说,孟掌印对我三伯别有二心吧?甥儿以为他还不至于如此。” 高务实伸出一根手指,肯定地道:“真正别有用心的人当然有,但却不是孟掌印,因为即便孟掌印能够弄出这份誊抄件来,却也不见得有办法连夜在天未亮之时就将之送出宫来。既能够誊抄到《龙文鞭影》原文,又能在夜里把这些文稿送出宫来的人,只有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 张四维抚掌赞道:“好好好,务实果然是吾家之千里驹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0章 宣府马芳(上) 宣府总兵衙门的内书房里,年仅五十三岁却已满头白发的马芳马总戎焦急地踱着方步,一名老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 这老仆是马芳的内府管事,侍候马芳多年,早年是其家丁亲兵,后来因伤了腰椎,不能再战,遂改家仆管事,甚得马芳信任。此时他见自家老爷焦虑,不由劝道:“老爷,高阁老既然来函说明了情况,老爷何故还这般担忧?现在高阁老既然做出这个宣大两总兵互换的决定,想来赵大洲那厮也不可能真把手插到我们宣大来,老奴以为,老爷大可以安心换防。” 马芳脸色仍然不好,沉声道:“赵贞吉那厮,只会耍嘴皮子,我宣大二镇乃京师门户,何等重要!他倒好,年前刚一入阁,就坚持换了行庵公,好在高阁老及时回朝,才将行庵公保了下来,命其暂时协理京营戎政,又将鉴川公从陕西三边调来替任,否则宣大重地无干臣镇守,天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要是再来个庚戍之变,我姓马的一介武臣,倒是死不足惜,可他赵大洲就能保住狗命了不成?” 马芳口里的行庵公,乃是指前宣大总督陈其学,而鉴川公当然是王崇古。行庵、鉴川分别是陈其学和王崇古的号。 那老管事苦笑道:“眼下辅臣知戎政事者,无非高、张二位阁老,那赵大洲不过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家伙,他哪里知道什么边事?眼下这边事……是越来越难了啊!” 马芳听了更怒,道:“这废物要是懂边事,会觉得陈部堂有罪?会觉得赵总戎畏敌?至于九边形势这些年越来越糟,我怕就是站在他面前跟他解释,他都听不明白!我大明二百年,北边形势总体就是个越来越吃紧的局面,宣大防务说起来是重中之重,其实现在越来越像个空架子,真正能打的兵还剩多少?就这等局面,他还想撤了赵岢!撤了赵岢别说大同顿时空营,只怕连山西防务都要洞开!怎么着,这么看得起我马芳,老子一个人能守住三镇?妈的,老子三头六臂?” 也不怪马芳盛怒,原来,自去年九月丙子,俺答犯大同,掠山阴、应州、怀仁、浑源之后,新入阁的赵贞吉就拿宣大开刀,无视年初时大同总兵官赵岢败俺答于弘赐堡的功绩,非说宣大总督陈其学、大同总兵赵岢畏敌如虎,要拿下此二人。其实从他二人当时的兵力布置就能看出,明显是怕俺答入寇的军队骚扰皇陵,而且后来见俺答劫掠一番之后欲走,二人便立刻出击企图追杀,只是奈何步兵跑不过骑兵,只抓了大猫小猫三两只,结果就被赵贞吉逮着不放,多亏了高拱回朝及时,才算保住了二人。即便如此,陈其学还是丢了宣大总督的职务,被高拱暂时回调京师。 而马芳更怒的是,从赵贞吉的这种举动来看,他根本不知道宣大乃至山西防务吃紧到什么局面,纯粹是在瞎搞。而最近高拱给他来了信,说赵贞吉仍然不肯放过此事,坚持说赵岢不能继续担任大同总兵。高拱不欲与此人就这件事强争,决定稍微给他点面子,让马芳和赵岢互换防区。 马芳能够理解高拱的反应,毕竟他刚刚回朝,能保住陈其学和赵岢已经不容易了,稍稍做出一点让步,保全一下某位阁老的颜面,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只是马芳知道,自己和赵岢这一动,十有八九会让俺答心里又起歹念,到时候又是一场祸事。 他这么想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北边明蒙力量对比决定的,是双方的战略形势决定的。 明初,在太祖朱元璋的悉心经营下,明之北边防线推至长城以北的辽东、大宁、开平、东胜到嘉峪关一线。当是时,大同、宣府管辖大片口外之地,防务压力尚不明显。朱棣登基后,京师北迁,大宁地界与兀良哈,东胜内徙,兴和亦废,北部防线南移数百里。 宣德年间北边防线进一步收缩,特别是开平内迁独石,使宣、大二镇地域缩小,濒临边地,不可避免的由边防二线而为边防一线,成为遏阻蒙古南下之要冲。对此,明廷除加强二镇防守外,还不断完善该地区的防御体系。为解决镇守官员之间事权不一、相互掣肘和邻镇间遇敌互相推诿、互不策应的弊端,专设了宣大总督以加强协调,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成为明代中后期北部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明朝北边防线的一再南移,宣大地区之战略重要性日益提高,防务压力增大。 “京师尤人之腹心也,宣、大项背也,延、宁肢体也,甘肃踵足也。” “若以地之轻重论,诸边皆重,而蓟州、宣、大、山西尤重。何则拱卫陵寝,底定神京,宣、大若肩背,蓟、晋若肘腋也。” 特别是英宗时河套弃守后,蒙古诸部“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以扰关中”,对大明之北边防线造成很大威胁。 此外,宣大地区多是“分土而治,不相统辖,缓急调遣应援事多掣肘”,兵力分散,而蒙古则不然,常常是集中各部乘虚专攻一镇。在这种情况下,一镇之兵根本无法抵御,需要邻镇互相救援。但是各镇巡抚总兵无权调集他镇之兵马,邻镇有难,往往坐视不救,“一遇有警,因地方兵马单弱而各分彼此,不肯应援,纵肯应援,亦多观望,往往坐失机宜”,造成但求自保而难以自保之局面。 “假令并犯宣府,则大同应援为急,如并犯大同,则宣府应援为急,若先事一有所拘,而临事则有所诿,兵革之际,易相推托,将不免于误事。” 有鉴于此,为统一宣、大二镇兵权,加强二镇间的统一领导和协调行动,需设重臣统驭,故明廷于景泰年间设宣大总督以统二镇。宣大总督设置后,置罢不常,至嘉靖二十一年始定设不变。 宣大总督设立后,除统领镇兵协调二镇行动外,还于嘉靖二十一年获得了兼理粮饷之权。 “壬午,升整饬北直隶山西河南军饷右佥都御史翟鹏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军务,兼理粮饷。” 后来防御形势日趋严峻,遂增重宣大总督之权,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外,其余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世宗实录》载:“户科给事中刘绘奏:‘顷者,北虏南侵,陛下特敕兵部侍郎翟鹏总督军务,臣惟虏遁而总督罢,虏至而总督增设,事出仓卒,机不素定,此非所以专责成,而图茂功也臣请陛下自今专任翟鹏,凡军马、钱粮悉得便宜从事。’上是之,即诏翟鹏除事关机密者不得自专,其兵马、钱粮许便宜从事,先发后闻。” 实际上,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宣大总督便常设不废,管辖范围及职权扩大,“翟鹏令兼督山东、河南,巡抚以下,俱听节制,事宁之日如故。” 嘉靖二十三年,又令该总督督令一切兵饷。嘉靖二十四年,宣大总督权力进一步增大,巡抚、总兵官事干兵马者,须关白总督,“宜令巡抚等官凡事干兵马者,俱关白总督,遇有便宜,听其先发后闻,不得互生嫌忌。” 到了嘉靖二十九年),宣大总督定辖宣府、大同、山西三地,自后再不曾变更。 事实证明,宣大总督之设于宣大防务颇有成效。嘉靖二十八年,蒙古入略宣府,时宣府“将庸兵弱,虏素轻其易与”,总督翁万达当即行使职权,调大同总兵官周尚文至宣府御敌,“以大同帅周尚文率领精锐暂代宣府帅以遏虏冲,又移书诸辅臣、本兵,极言虏必深入回测之状,谓宣府主将偏禆无可付托以大同兵付其副帅,而促周尚文以行。于是,尚文昼夜兼行,至曹家庄,而虏已入据险要,不虞尚文之猝至也,大战三月夜,屡围屡解。公(翁万达)躬环甲冑督兵数千人来援虏大惊曰:翁大帅兵至矣。夜解围而遁,公于是督尚文追击出境,保障之功多于斩馘矣”。 宣大总督在设立之后,逐渐获得了兵马调度权,钱粮兼理权,监察、保荐权,后来又获得了开府自辟参佐之权,标志着宣大地区有了一个居中调度和支配应援力量的机构,促成了宣大防务区的建立。 也即是说,宣大加上山西乃是一个防务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现在本来就因为俺答势大难制,宣大压力极大,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谁知赵贞吉不光撤了陈其学,还要拿下赵岢,结果逼得高拱调来王崇古稳定局面不说,还不得不将赵岢与他马芳互换职务。 马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二人对调之时,俺答一定不会置若罔闻——最熟悉你的人很多时候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或者对手。 所以,马芳派了人去京里打探朝廷动向。而今天,按照约定,正应该是回来向自己禀告京中情形的日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0章 宣府马芳(下) 嘚嘚,嘚嘚……七八名身着红色战袄的边军骑兵不顾初春的丝丝寒雨策马而来,到了总兵衙门门前,老远就将腰牌一抛,扔给门口的兵丁,大声道:“宣府总兵镇标中营夜不收回镇复命!” 门口卫兵接过腰牌的同时,这几人早已齐刷刷翻身下马,动作娴熟得丝毫不像汉儿——好吧,他们的确不是汉儿,而是正宗的蒙古人,只是早已归化,在马芳军中都干了快十年了。 这情况在一些不了解明朝历史的后人看来或许显得很是荒唐,但在当时来说却是很平常的现象。更何况,马芳领兵一贯很有蒙古人的风范,甚至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比蒙古人还像蒙古人”。 马芳的履历说起来那真是满满的正能量:他出生农家,十岁被鞑靼人掠去当奴隶,在草原摸爬滚打了十年。二十岁时,马芳只身一人逃回中原,投到大同总兵周尚文麾下参军,后从一名小队长成长为蒙古克星。 对比嘉、隆、万年间另外两位将领,李成梁的威望与战功虽然也是打出来的,但多多少少有些华而不实,乃是所谓“养贼邀功”而来;戚继光固然战无不胜,但其最根本也最卓越的能力在于军队的建设于操训,从戚家军与后期的长城战法和火器使用来看,这绝对是一支准近代化的队伍,换句话说,别人家的兵换了大帅可能就不能打了,而戚家军则不然,谁带着都好使。 而马芳却是独树一帜,他凭借年少时对蒙古人习性的了解,在大部分明军面对蒙古骑兵只能选择防守的情况下,常常主动出击,“先敌打击”。从宣府到大同,从大同到怀柔,经常动不动就玩个上千里穿插包抄的活儿,俨然是穷苦版的霍去病。 当时大明各边各镇,既有汉儿流落蒙古,也有蒙古健儿流落汉地——算起来,反倒是蒙古人来汉地谋生的要更多一些。 然而汉人去蒙古,多半是去做些垦荒、筑城、修路铺桥之类的工作,而蒙古人来汉地,能做的工作就更小,十有八九都会直接去参军——他们除了善骑能打,其他方面的才能在大明这边实在乏善可陈。 后世有些历史研究者认为,大明后期真正能战的边军主力,其实早已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蒙古雇佣兵”——因为北边将帅们的家丁中就以这些人为主。 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蒙古健儿在大明军队中所占比例之高,所贡献的力量之大。 高务实之所以坚持认为蒙古问题“几乎”不用靠打仗就可以摆平,北边各镇的这种情形也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汉人有句话叫“皇帝不差饿兵”,这个道理在蒙古也同样管用——不是说你黄金家族的后人喊一嗓子,我就要自备干粮、千里迢迢赶来为你卖命的。因为反正都是卖命,就算我除了卖命其他啥也不会,至少我可以选择把这条命卖给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大明边军虽然穷,但克扣那些不能打仗的卫所并军饷来收买、供养起一支听话、能打、夹杂了不少蒙古人的部队,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守门士兵快速查验了一下腰牌,连忙挥手示意让开大门,顺手客客气气地将腰牌递还过去。 本来几名夜不收打算直接去白虎堂,谁料旁边内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别乱窜了,老夫在这边,你们几个小崽子过来。” 被称作“小崽子”的几名蒙古健儿出身的夜不收不怒反喜,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他们有受虐倾向,而是他们知道自家大帅的习惯,大帅只有对军中晚辈中的佼佼者,才会将之唤作“小崽子”。 这是昵称,而不是怒骂。 几名夜不收上前见过自家大帅,马芳虽然心中焦急,面上却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笑骂道:“怎么着,带着老子给的钱去了趟京师,今儿回来都他妈迟了一个时辰!是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一个个爽得都走不动路、骑不稳马了?” 众人哄笑,领头的那夜不收也笑着回答:“哪能啊大帅,小的们知道分寸,花街柳巷能去当然是要去的,可要是玩到骑不稳马,不用您老发话,咱们自个把脑袋拧下来给大帅当夜壶!咱们马家军什么规矩,弟兄们谁还不清楚?” 马家军的规矩就是:你能打仗,别的小毛病老子可以忍一忍,你他妈要是打仗缩了卵z,老子就干脆割了这副卵z送你们进宫侍候万岁爷爷去。 这……很土匪,但很管用。 如果有人认为马芳这副脾性实在是作死范十足,这般为官迟早出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马芳是典型的粗中有细。 论为官,马芳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不上路子”的人。宣大总兵仇鸾在任时,虽打仗草包,搂钱却精明,山西当地将官每逢过年都要按惯例送礼,美其名曰“冬礼”。而马芳非但不参与,更常借口“过年加班”远避之。后来仇鸾获罪,朝廷“秋后算账”,马芳成了山西当地军官里少有的“清白人”。 继任仇鸾的宣大总督杨顺更是混账,每逢蒙古骑兵侵扰时,他只会闭关求太平,只在敌人退走后才假摸三刀的出来追一气。更让人发指的则是,他竟命部下时常屠戮逃难的汉族百姓,割头后剃发冒充蒙古兵以充边功。对此禽兽行为,马芳愤然抵制,严令属下“敢有随之杀良冒功者立斩”。 因他“不上路子”,仇鸾在时,曾夺他奇袭俺答之功;杨顺在时,也曾害他因“坐连战败”而罚俸。 虽然“小鞋”被穿了不少,但看似“不上路子”的马芳,其实是个官场上“很上路子”的人,坎坷的军旅生涯不但造就了他沙场上铮铮的铁骨,更成就了他生活中乖巧的性情。 不“孝敬”仇鸾,因他深知仇鸾“性桀骜贪暴,势难长久也”;抵制杨顺“杀良”,更因他明白此举“必招怨怒,从之亦难免罪”。 事实上都御史方逢时,几任兵部尚书王邦瑞、赵锦等皆于他交好,近来担任宣大总督的文臣名将王崇古更将马芳“引以为知交”。 马芳每镇守一地,除悉心练兵防御外,更留心搜集当地珍奇土特产,用以馈赠各位“上级领导”,苦心总算有回报,马芳此后选将练兵,整饬军备,从经费到武器都皆得各位大佬的支持,每次都“精兵良械优给之”。昔年严嵩的大公子严世蕃同样对马芳看得极准,曾告诫杨顺道:“(马芳)虽表面憨鲁,实心细如发,更兼胸怀韬略,不可引之为仇也。” 此时马芳见了几个夜不收对自己的态度,心里知道这几句无伤大雅的荤话又将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这才问道:“好了,闲话少叙,老夫让你们进京了解朝廷近来的动向,尤其是高阁老那边的情况,你们可有打探到什么?” 那夜不收头子收敛了笑容,但回答的话却让马芳一脸错愕,因为他说:“朝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但说到高阁老……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事关高阁老——他的侄儿被选中成了太子伴读——这还是昨儿发生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1章 粗中有细(上) “太子伴读?”马芳有些诧异,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个什么职务?”但还没等那夜不收头目回答,又跟着问:“可是据我所知,高阁老那侄儿高务实年仅八岁,怎么当得了官?他就算神童,现在应该也还没参加过秋闱吧?” 您老客气了,高神童别说秋闱,连县试都没去考过呢。 那夜不收头子也是一脸惊讶,反问道:“大帅怎么知道高阁老的侄儿叫高务实,甚至知道他的年纪?” 马芳摆了摆手,道:“马琦,你跟我来书房说话。你们几个,各去账房领五两银子的赏钱。” 众夜不收顿时乐了起来,宣府虽然是边防重镇,但经济水平一般,五两银子几乎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饷银了,自然可以一乐。 那名叫马琦的夜不收头目则随着马芳身后进了书房。 他是个蒙古人,当然并不姓马,这个“马”是马芳的马,说明他是马芳的义子身份。前文有述,边镇大帅将亲信有为的家丁收为义子是很常见的现象,马芳和马琦也是如此。 “坐下说话吧。”马芳自己先坐好了,然后让马琦坐下,这才道:“老夫怎么知道高务实这个人的?嗯……”他从书桌上找出一封信,拿在手里扬了扬,面色有些古怪地道:“因为咱们买马的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 马琦大吃了一惊:“买马的渠道被他掌握了?难道京里传言是真的,他借兵给刘显平了百里峡?” 马芳摇头道:“这事情透着古怪,老夫现在也不敢断定。不过,老夫派人打探过了,当时刘显身边只有二十来个家丁,高务实手头也就三十来号武装家丁,而且不是他自己的人,是他舅舅吏部侍郎张凤磐的家丁。” 马琦顿时有些发愣,迟疑道:“这不可能吧?五十来人,就算刘显父子真像京里传言的那么能打,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会都比百里峡响马强那么多吧?大帅,那百里峡响马盗的实力咱们也是清楚的,让他们跟咱们马家军打,那是不可能,但他们毕竟也算得上一支不错的骑兵,再加上百里峡赚了那么多钱,其老巢怎会一点防御没有?没道理被这点人马给吃下。” 马芳淡淡地道:“京里的传言应该还说,那高务实集中了他舅舅送他的樱桃泉别院全部壮丁,一起交给刘显去剿匪是吧?” “嗨,大帅,这事儿就算是真的,又给老夫听听。” 马琦不敢怠慢,连忙把京里的情况告诉给马芳。 马芳听完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道:“这个高务实,人小鬼大啊。老夫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那些什么‘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将军父子定群贼’的戏码,全都是这小家伙一手捣的鬼。至于刘惟明,他不算是个多会做官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混成这样,让他主动找高阁老投效,只怕连“大学士府”的门都进不去。此事必是那高务实从中穿针引线——你方才不是说,科道有人风闻奏事,上疏说刘显被免职一事有蹊跷,要求南京都察院重新调查?上疏的是谁?” 马琦回答道:“是韩楫。” “哈哈,那就是了。”马芳捻须道:“这可是高阁老的亲信门生之一,他这一疏,就坐实了刘显投效高阁老一事。” 马琦却还是有一点没明白过来:“但方才说的难道不是高务实那小孩儿到底有没有主动拉拢刘显?” “笨头笨脑!”马芳瞪了他一眼,道:“刘显那人,会想到通过茶楼酒肆散发那些传奇故事一般的消息来给自己造势?而高阁老,这件事如果只是跟他有关,以他的身份地位,有必要去造这个势?直接让韩楫上疏,他在内阁批复同意不就完事了?圣上什么时候驳过高阁老的票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1章 粗中有细(下) 马芳把话这么一说,马琦总算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高务实那小家伙才需要这样的事情给他打响名号,有了响亮的名号,才有机会做这个太子伴读!” 马芳嘿嘿一笑,捻须道:“他乃是新郑高家的人,从高阁老把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这件事来看,应该是高家下一辈里头的佼佼者。那他将来肯定不会去走恩荫官这样的路子,迟早得是要去参考的。一般而言,既然参加科考,往日名声如何,并无太大作用……不过那是指对于其科考的成绩用处不大,反正都得糊名。” 他说到此处,微微眯起眼睛,道:“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的目光却长远得吓人……他根本不是在考虑科举能不能考中的事情,而是在考虑高中进士之后的名声。” 马琦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大帅,愣愣地问:“这……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马芳哈哈一笑,点拨道:“你想,这名声好坏反正不影响将来的考试,一般而言谁会在意?可是,咱们这位小公子不仅在意,而且十分重视,连借一群家丁给刘惟明平定响马这种事情都掺和一脚,那不是为将来考虑,又是为什么?可是他的将来……几乎是注定了的,只有高中金榜一条独木桥,那他不是为高中之后考虑,又是什么?” 马芳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说他弄这名声是为了做这个太子伴读……若是没有《龙文鞭影》一书,倒也有些道理。可你方才说了,那书已经在京里传开,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拿给我看我也分辨不出什么好坏,可是既然连翰林院那些人都没有跳出来找茬,可见还是有些厉害的——既然他凭本事就能做到这个太子伴读,那还去搞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哦……”马琦衣服恍然大悟的模样,但马上又露馅了:“可他如果能耐这么大,又能凭本事当上太子伴读,又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考上科举,那现在这些名头有什么鸟用?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人家就算心里不把他当回事,至少也会给储君一个面子,只要不是那些个朝廷大员,就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找他的茬。而朝廷大员的话,就算找茬也去找高阁老了,怎么可能不顾身份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既然这样,这名声……就算再好也没什么用啊!” “所以说你还是不了解那些文人的套路。”马芳道:“你且说说,咱们武将名声很大,有什么用?” 马琦道:“那自然有用,譬如四方勇士慕名来投,又譬如敌军见我大旗即望风披靡等等。” 马芳挑了挑眉,又问:“那文臣的名声呢?” “文臣……”马琦呆了呆,挠了挠头:“大帅,您别说,卑职……好像还真不太明白文臣的名声有什么鸟用。” 马芳嗤笑一声,问道:“有没有哪位科道官吃饱了撑的,上疏圣上说海刚峰贪污受贿?” 马琦又是一呆,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海刚峰怎会贪污受贿?那御史怕不是自己收了别人的黑钱来污蔑海中丞吧?” “你看,这就是名声的厉害之处。”马芳哈哈一笑:“就算是被诬告了,其他人也根本不信……现在你还觉得名声对于文臣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么?” 马琦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但马上又有了新的疑惑:“可这位高小公子的名声跟海刚峰并不相同啊,他这个名声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效果?” 马芳捻须问道:“那你以为,他这种名声有什么作用呢?或者老夫这样问吧,你听了他这些事迹,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卑职觉得……”马琦思索了一下,答道:“其实卑职也没多大感觉,就是觉得这位高小公子看起来聪明得很,胆子也够大,不愧是高阁老的侄儿。” “你瞧瞧。”马芳一拍手:“那不就结了,聪明、胆大、高家衣钵传人。” “哦……大帅是说,这就是他要的?” “没错,这就是他要的。”马芳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你说得还不全。” 马琦忙道:“卑职驽钝,请大帅指点。” 马芳不慌不忙地从书桌上找出一张烫金拜帖,道:“我就不拿给你看了,反正你识得的字比老夫还少。这封拜帖是百里峡送来的,曹淦那厮要见我……你猜他署名是什么?” 马琦一怔,下意识道:“曹淦署名能署什么,还不就是曹淦呗。” “以前他给我的拜帖,落款是百里峡沐恩小的曹淦。”马芳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拜帖:“但这一次,他的落款是‘三慎园百里峡管事小的曹淦’了。” 马琦诧异道:“三慎园?那是谁的产业?百里峡怎么归到这个三慎园名下去了?” “看来你们在京里的打探有问题啊。”马芳皱眉道:“这三慎园就是高务实小公子受赠的那所樱桃泉别院,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把樱桃泉别院按照上中下三层分成了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另外百里峡也被他收归名下,现在看来大概是另作别院对待,而曹淦就是百里峡别院的管事了。” 马琦大吃一惊,忙问道:“那麻烦可大了!大帅,百里峡和咱们之间可是有……呃,而且就算百里峡不会把咱们卖了,可今后咱们这里要马怎么办?” 马芳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马琦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大帅,卑职……卑职又说错话了?” “没有,不算什么说错话。”马芳笑着指了指那拜帖,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曹淦在拜帖里已经大致说了一下,今后百里峡与咱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密,合作的买卖还会扩大不少……”他略微顿了一顿,面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缓缓道:“而且,这是咱们那位高小公子示意他这么做的。” “那可太好了!”马琦大喜过望:“有了高小公子这句话,今后咱们这事儿就算是有高阁老兜底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可是……不是说大帅要和赵总戎换防?那这生意?” 马芳捻须道:“老夫与赵总戎眼下都算是托庇在高家门下,这生意是我做还是他做,本来也无须太过计较。不过你的担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最需要战马的军队,也就是咱们马家军了。” “那咱们……” “曹淦在这里头说了,高小公子让他打开大同的商路。”马芳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这可真是巧得很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2章 流弹凶猛(上) 就在马芳在宣府总兵衙门里怀疑自己与赵岢换防这件事里有高务实的影子时,高小公子已经离开翰林院,坐在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本来,他是打算在太子伴读这件事确定之后就悄悄去和刘显父子见个面的,但朱翊钧的闲极无聊让他没能抽出这个空,只好派人去传了个口信,说等太子不明确相召的时候再去。 其实刘显也很想跟高务实见上一面,毕竟高务实回京虽然只有几日,但京师民间风评对刘显已经十分有利,而朝廷那边也已经有韩楫领衔上疏,要求南京都察院就刘显革职候勘一事仔细查证,务必确保不是冤假错案——言下之意就是现在肯定是冤假错案了。 对此内阁还没有明确批复,但并不是其中出了什么漏子,而是韩楫的上疏只是第一波,后续还有跟进的——高拱嫡系、晋党等都会挑几个人出来上疏。 按理说,区区一个武臣的“小事”,犯不着这么大的排场,但考虑到南京守备勋臣毕竟也是与国同休的魏国公,且刘显又是第一个投效高拱的南军大帅,因此面子给得比较足。 当然,除了面子因素之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眼下赵贞吉为总宪,南京都察院其实也要听赵贞吉的指挥,高拱为了让赵贞吉知道自己对此事的重视,所以故意把声势做得浩大一点,免得他跳出来捣乱。 赵贞吉自从掌握都察院以来,一直把都察院看做自家后院,对于高拱这种对南京都察院指手画脚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眼下他的主要精力集中在京营改制这一块,正跟霍冀打着嘴仗,两个人轮流上疏,一个说京营旧制弊端重重,不改不行;一个说京营贵在稳定,只有三营分制,兵权不集于一人,才是长久之策。 隆庆那边对此还没有个定论——关键是内阁没有定论,所以隆庆也就习惯性的先不回话,等内阁有了态度再说。毕竟隆庆帝有一个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论看人,他颇有自信;论理政,他更信高拱。 赵贞吉虽然一贯自负,但对这一点其实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既然高拱还没有对京营改制这件大事上跟自己对着干,那对于徐鹏举和刘显之间那点小事,自己也就让一步得了,不去跟他计较。 他想了想,又怕南京那边因为自己和高拱关系不睦而自作主张,于是干脆去了道公函,说了一通空话,其中有用的部分大意是:近来有言官风闻南京守备勋臣徐某因索贿不成,打压诬告前狼山总兵刘显,我赵某人历来执法必严,所以这件事你们要给我好好查一查,如果真有问题,不要等“别人”揪出来,咱们自己提前处理掉! 写完这封公函的赵贞吉颇为得意,心说这一来,我就不算是怕了你高胡子,我这是执法严厉,有错必纠。况且,只要是南京都察院先把问题查明,而不是你那些在南京的门生得了先手,那这件事我反倒还多了几分主动权……妙啊! 至于这件事里头潜藏着的刘显可能投向了高拱一事,赵贞吉却毫不在乎——笑话,区区一个总兵,当初连一个通州同知都能搞得他狼狈不堪,他堂堂赵阁老、赵总宪又岂能放在眼里?就算这次赵岢被逼得与马芳互换防区,也只是他赵阁老搂草打兔子,为了搞掉陈其学而挨了流弹而已。刘显要投高拱,那就让他投呗,南边倭寇这几年越来越弱,虽然还时不时跳出来惹事,但大体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朝廷重心明显转回了北方,区区刘显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要真说武臣里头让赵贞吉觉得有些碍眼,甚至想要除掉的,也不是没有,而且有两个:马芳和戚继光。 这两人的战功当然够显赫,但在赵阁老看来,打仗这种事情,无非是你行你上,你不行我换人——我大明煌煌天朝,还怕找不出几个又能打又听话的人来? 而马芳和戚继光之所以碍眼,主要倒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毕竟这些武将哪有本事恶心到他赵阁老?主要是因为这两人的后台——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都是赵阁老不喜欢的。 想他赵贞吉,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还早两科的老资历,比张居正更是早了足足四科,完全是前辈中的前辈,长者中的长者。可是,现在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后生晚辈在内阁的排名居然都在他赵阁老之上——这能忍? 至于说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什么就不招恨,那也简单:李春芳万事不吭声,你们说可以我就说可以,你们说不行我就说不行;陈以勤只管他自己负责的那一盘子,旁的事基本不插嘴。 这就很符合赵阁老的心思了——小儿辈干好自己的本职就行,天下大事你们哪里懂? 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凡事都要插上一脚,还对很多事情看不惯,非要想着法儿变易祖制的黄口小儿,就很惹赵阁老不满了。连带着,马芳和戚继光这二位也就莫名其妙的躺了枪。不得不说,这是真的冤。 但更冤的是谭纶。 谭纶作为一个文臣,常年与戚继光文武搭配,干起活来好像也不怎么累,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但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却没有,他只是与张居正关系还过得去罢了,毕竟他也是正经功名出身,嘉靖二十三年的金榜进士,比张居正还早一科呢,好端端地为何要自贬身价? 赵贞吉本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偏见,就是有一点很不爽:哪怕戚继光投了张居正,谭纶仍然视他为最大的帮手,对于戚继光,他一直都是力挺的。 这就很讨厌了。 毕竟张居正跟自己一样都是徐阶一派,自己如果直接打击张居正,会被人说成打压同门晚辈,名声上不大光彩,所以只能从他的羽翼爪牙来着手削减,而戚继光就正是一个够资格、够实力的爪牙——你谭纶又不是戚继光他爹,老护着他干嘛,这不是给我添麻烦么? 所以,在赵阁老的心中,谭纶已经上了黑名单,是一定要从蓟辽总督位置上调开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2章 流弹凶猛(下) 要调开谭纶,按理说并不容易,尤其对于赵贞吉而言,这事情并不好办。 原因有二:其一是,眼下内阁名义上首辅为李春芳,但李春芳此人大家都明白,“政在徐阶则媚徐,政在高拱在则让高”,所以真正当家做主的其实是高拱,而高拱与张居正不仅本身就是盟友,且对谭纶和戚继光也颇看重,认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所以也是大力支持的。 此前谭纶和戚继光上疏说练兵事权不统一,工作很难开展。张居正得知消息,立刻在京中为他们二人奔走,并写信给当地各主要官员,命他们全力配合,不得敷衍塞责、阳奉阴违,而高拱也发话表示支持,所以谭、戚二人才得以完全掌握蓟辽,外加练兵大权。 其二是,张居正在内阁本来就负责兵部这口子,他要保谭纶或者戚继光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赵贞吉作为总宪,要动谭纶或者戚继光,就只能找手下人弹劾他们,然后逼内阁动手。 但这样一来,高拱和张居正肯定不答应,结果就只好“圣裁”。要是没有高拱和张居正插手,赵贞吉当然不怕“圣裁”,了不起就是上疏请辞,皇帝为了保证内阁权威,肯定是挽留阁老,事情按阁老的意思办。但多了高拱和张居正,麻烦就大了,真要是赵贞吉上疏请辞,高拱和张居正势必也要请辞——那就完了。 只有一个张居正的话,赵贞吉还敢试试看,但多了高拱在里头,圣心必然偏转,到时候走人的肯定不是高、张,而成了他赵阁老自己。 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要按照常规思路直接把谭纶搞下去很难,除非高拱和张居正联盟破裂,否则就是痴心妄想、毫无胜算。 常言说得好,硬的不行来软的,硬刀子切不开,那就软刀子来磨。 赵阁老虽说此前蹉跎了许多年景,但也几乎一直都在官场中沉浮,虽然脾气刚直自负,但些许手段,还是有的。 你谭纶不是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久有知兵善兵之美名么?好得很,等我把霍冀这个山西佬搞下去,就把你上调到京师来!当然——兵部尚书你就别想了,让你做大司马,到时候张居正和你二人,一个兵部正管,一个兵部堂官,那戚继光只能更加春风得意,我还怎么动他? 只要霍冀下台,那就得照我提的办法来,如此肯定要有人去协理京营戎政。恰好,高胡子这厮搞了个兵部四侍郎制,兵部位置够多,到时候就给你加个左侍郎,去协理京营戎政好了。 哼,少司马这个位置,不辱没你谭子理吧? 等你谭纶走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中间就隔了一层,可以想的办法就多了。 至于蓟辽总督的接任者…… 赵阁老想了想,不禁摇头。这个位置当然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赵阁老当然也想推荐自己的人顶上去,但是成功几率实在太低,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 朝局现在是明摆着的,如果谭纶去位或者调任,则蓟辽总督的人选,要么出自高拱,要么出自张居正,掰着手指盘算也算不到他赵阁老一派头上来。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顶上来,都不可能有谭纶跟戚继光的关系那样铁,什么事都能给出十足十的全力支持,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的。 戚继光的事情,调走谭纶就行了,赵阁老思考妥当,也就先放在一边。 马芳这边就不大好办了,这个人历来以粗豪忠勇闻名于朝堂,但实际上却是个很懂为官的老油条,加上他也是战功显赫之辈,要动他不好找理由。 戚继光那边,只要谭纶不在,理由很好找——戚家军军饷天下最高,钱从哪来的,用到哪去了?而且戚继光惯会钻营,行贿这种事情根本少不了,甚至张居正那里都不知道收了他戚某人多少银子,只要前面的铺垫做好,查他一查,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而马芳和戚继光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众所周知,高拱不爱财,他为官几十年,自己在新郑老家的地没多一亩,还是当年他爹高尚贤去世前给儿子们分家时的那个数,几十年下来原封未动。 可见马芳跟高拱之间,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银钱往来,了不起就是一点冰敬碳敬,这种事但凡京官谁都会有,拿出来说事就很蠢了——那得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不想混了? 学谭纶这边的处理,换一个宣大总督当然是个好思路,可惜已经用过一次了——陈其学刚被调走,现在换了王崇古。 想到这事,赵阁老就有些咬牙切齿。原本换走陈其学,就是因为当初高拱觉得陈其学干得不错,对陈其学在宣大的工作颇为支持,陈其学虽然没有明投高党,但所作所为很符合高拱的意图——甚至在高拱被徐阶逼退之后,陈其学也依然按照之前高拱的治边思路行事。 所以他赵阁老一上台就拿宣大陈总督开刀,原因就是觉得你既然不是高党,我动你高党反弹不会太强烈,而你所作所为又完全就是个高党,拿下来很能震慑一部分人。 赵阁老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刚把陈其学的罪名落实下来,高拱居然就回来了。 这就不好办了,因为高拱一回来就以大学士兼了吏部尚书,虽然之前陈其学已经被定罪,按理说他的政治前途就仿佛已经走到孟婆身边,就差一口把孟婆汤喝下去了。结果高胡子回来之后,轻描淡写的一句“陈其学治边久矣,虽有小过,不掩其能,着调任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几乎让赵阁老前功尽弃。真是气死个人了! 而且高胡子似乎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调别人来宣大,而直接把王崇古这个山西人给调了回来——在有严格回避制度的明朝,官员在原籍本省为总督是很少见的,也就是高拱这种硬气天官,才敢这么干。 王崇古既然调任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就不好随便乱动了:因为本来高拱与晋党还只是盟友关系,一旦现在要去动王崇古,晋党首领杨博眼下没有实职,估计帮不上大忙,王崇古无奈之下就只好找高拱求援——那等于是逼着晋党卖身投靠高拱,全面托庇在高拱门下去了。赵阁老的脑子又没坏掉,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还嫌高胡子手底下实力不够强? 所以没办法,马芳、赵岢这两条高家走狗,还真只能从他们自己身上着手。赵阁老叹了口气,思考了一会儿,提笔开始写信。 他赵阁老堂堂总宪,门下有的是御史言官,选几个人在宣府、大同或者山西的,去查一查马芳、赵岢二人屁股底下是不是干净,那还是容易办的。 希望能查出点什么来吧。 你们高家伯侄,近来也太得意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3章 口蜜腹剑(上) 宣府马总戎如何看待,内阁赵总宪如何计划,这些都不是高务实眼下所能知道的,毕竟他现在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来源。 此刻的高务实,目光还是聚焦在皇宫之内。 沿着上次高拱带他面圣时的旧路,高务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引路的陈矩交谈,一边心里思考眼下的局势。 表面上看,近来自己真是一切顺利,当前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三伯顺利起复,以次辅之身,行首辅之实。内阁之中除了赵贞吉,没人冒头跟他唱反调,各项整顿吏治、清除陋习的措施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一条鞭法在南方找到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这个突破口,后续事宜等高务实的建议落实下去,先看看徽州五县的反应再作计较不迟;月港开海的事情高拱自己亲自在抓,暂时还轮不到高务实说三道四,但也足可以放心。这是政务上的一片大好。 自己通过土豪大舅的赏赐,平白得了三慎园偌大产业,又意外收获了更加肥硕的百里峡,将来的“实业救国”计划生生提前了一大步;香皂生产的基础已经基本打好了底子,煤炭勘探虽然还差了点,但等计划中找来的人才到位,有百里峡提供的资金打底,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高陌按照自己的规划所训练的家丁护卫虽然人数少点,但勉强也算是个基干力量,接来下还要等自己给戚继光去信说的那件事结果如何,但自己要求并不高,以戚继光的做官风格,想必不会不给面子;曹淦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分别拜见马芳、赵岢,算算时间,他们二位总戎应该差不多会在接到曹淦拜帖之时得知自己出任太子伴读的消息,再加上高拱、晋党两大政治力量的影响,稳定宣府、打通大同的计划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实业上更是一片大好。 而对于自己来说更重要的,则是与皇宫之内的联系,这一点目前看来也堪称顺利。隆庆或出于爱屋及乌,或出于真心爱才,反正看起来对自己观感甚佳;朱翊钧这个太子殿下对自己的态度看来也还不错,至于是因为小孩子怕孤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不重要,只要自己有机会长期呆在他身边,哄哄小朋友这种事不存在搞不定;甚至李贵妃那里,看起来也比自己此前预计的要好,至少并没有发觉她现在就对高拱有什么成见,对自己虽然谈不上格外亲热,但态度也算友善,将来自己长期呆在她儿子身边,应该还有机会进一步影响她的看法;甚至就连宫里的潜力宦官陈矩,也已经私底下答应可以去太子身边做事,只等自己找机会向朱翊钧进言了……这是个人根基上的一片大好。 至于其他,当然也还有一些。譬如大舅张四维此前虽然对自己不错,但应该主要是看三伯和自己母亲的面子,再加上他确实“不差钱”,所以才那么大方,而现在却明显更加重视了——这从方才在翰林院的谈话就能感受到;又譬如刘显父子投效高党这种历史上没有的意外之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高务实毕竟知道自己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隆庆帝的寿命! 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任他高务实这个穿越者如何折腾,不懂半点医术的他都无从改变甚至无从预计。他所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把其他各项准备工作做到位,用一种等待末日审判的态度来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到位了吗? 没有! 张居正仍然在内阁里扮演着高拱密友的角色,外界也把高、张两位阁老视为一体,志同道合、密不可分。 至于冯保,那就更有意思了。高务实此前第一次进宫,就试探过一下他,结果他当时一副已经心动万分的模样,连高务实都被他的神态给骗过去了。谁知道转过头他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大舅手里那份《龙文鞭影》的全文誊抄件,摆明了就是身兼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的冯保故意放出来的。 其实说起来,冯保这么做的目的并不太好判断: 如果往坏处理解,那么冯保有可能是特意提前泄露《龙文鞭影》全文,希望京城官场、士林之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早做准备,方便他们尽快从中挑刺,来打击高务实成为太子伴读的“合法性”。 但这里头有个问题:太子伴读一事,在隆庆帝坚持特旨特办、内阁又举手表决形成不予驳回的决议之后,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法律效力”,现在就算真有人跳出来找茬,甚至真让这人找到了茬,也没有什么作用——皇帝和内阁都不可能接受如此红果果(我讨厌屏蔽词!)被人打脸这种情况。至少,在眼下这个时期,真要是有人跳出来呱噪,此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务实绝不相信有哪位高才大儒会为了打击一个小孩子的所谓声望,居然肯把自己的前途给搭进去。 因为站在外界——哪怕是高拱政敌的态度——来看,高务实做太子伴读虽然会让他们不高兴,但也仅此而已,真正的对手难道不是高拱? 只要能把高拱斗倒,高务实这个小屁孩子难道不是棵无根漂萍,是搓圆还是捏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么冯保这么做,难道反倒是出于好心? 哦,他可以说,他希望高小公子早日文传京师、名动天下…… 我信了你的邪! 我就不信你冯保看不出来,我高务实以后既然能长期陪在太子身边,你这个太子“大伴”的重要性势必下降。将来我一旦高中进士,则既有最正规、最清白的出身,又有储君——甚至是皇帝的宠信。 如此,则将如何? 哈,那表示过不了多少年,就又是一个高拱!又是一个甚至能决定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的实权首辅! 内相?到那时候,谁做这个司礼监掌印只怕都是我高务实来定,还哪有人敢称内相! 历史上的冯保,能因为高拱不肯推荐他上位而心怀怨望,最后联手张居正,一句话把高拱给阴死,现在难道他就改了性子了? 即便你这一步棋我暂时看不出其中玄机,但你若是有暗布迷魂阵之意,那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我高务实绝不相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3章 口蜜腹剑(下) 高务实一边想事,一边跟陈矩走着。 明朝不是清朝,没有什么紫禁城乘舆、紫禁城骑马之类的特权,再如何位高权重的大臣进宫,都得老老实实走路。历史上沈鲤做阁老时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抱病朝见摔了不少跤,还被史册记载“世人怜之”,高务实当然更不可能例外,就算从进宫到太子所居路途实在够远,也只能步行。 但走着走着,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忙问道:“陈公,这似乎不是去慈庆宫的方向?” “啊,奴婢该死,是奴婢忘记说了。”陈矩解释道:“慈庆宫虽是太子正宫,但因为太子年幼,圣上甚为怜惜,遂命太子暂居钟粹宫,方便贵妃娘娘前往探视照料。” 高务实松了口气,心道:怪就怪那些电视剧里只要在皇宫里走的路线不对,基本全都要出事,搞得我提心吊胆……不过隆庆这个人,对儿子那是真的好。 不过……走到钟粹宫那是真的远啊,我以后难道每天都得这么锻炼身体么? 高务实想了想,好像真的只能这样了。怪就怪中国的皇家园林、皇宫历来讲究规模,越修越大,明代这个紫禁城也是如此,以至于从宫外步行到其中心,都要用很长的时间,而钟粹宫更是在后宫的东六宫,就更远了。 这当然可以用提前出发来解决,但对于臣下来说,尤其是高务实现在这具身体来讲,每天要走这么长的路,就成了一件苦差事了。 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了清朝之后,就出现了紫禁城骑马或乘轿,也称为赏朝马,这两项特权成为对宗室王公及文武重臣的一种非常崇高的礼遇。绝不是后世那些戏说历史的人任意编造的,随便一个督抚就能骑马、坐轿进宫的。赐肩舆或赐紫禁城骑马,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哪些人可以这样做,但从历史记录的情况中,也能看到一些章法。 高务实心里嘀咕: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足够的影响力,至少把这两项特权给弄出来,要不然,就不说什么臣下累得慌了,至少这也是平白无故的浪费时间,降低行政效率啊。 不过这事儿可能很难办,毕竟高务实也知道,由于朱元璋的缘故,明朝的某些规定一直都很扯淡,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显摆而显摆,十分惹人生厌。反倒是他一直瞧不顺眼的清朝,虽然对百姓简直呵呵,但在这种对臣子的态度上,却比明朝人性化得多……当然也有一个发展过程。 就说这个紫禁城乘轿和骑马吧。清初时,还仅有少数近支王公准许骑马进入紫禁城,而且只能进入外城部分,到景运门外下马,其他大臣只能循明朝旧制,徒步入朝。 “国朝定制,王、贝勒、贝子皆乘马入禁门,至景运门下骑,诸大臣一仍明制。”东华门、西华门旁和午门前的左阙门、右阙门外,各立石碑,用满蒙汉藏维及托忒蒙文六种文字镌刻为“至此下马”和“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下马碑直到后世高务实去旅游时都还存在,显示出一代定制和宫廷威严。 正式的明文允许大臣们骑马入宫,始于乾隆时期,主要是考虑到大臣们星夜入朝,遇到雨雪天气,行走不便。此外,内外文武大员立有重大功劳,或受到特别恩宠,也会特许“紫禁城骑马”。如乾隆中,大将军岳钟琪因为讨平“两金川”土司,特赐“紫禁城骑马”,兆惠以征西北回部军功特许“紫禁城骑马”等。退休文臣钱陈群于乾隆三十六年赴京给皇太后祝寿,特命紫禁城骑马,当时视为一种殊荣。到嘉庆时更特许年过七十的大臣,可以在禁城中乘坐一种小轿,从此才有了紫禁城乘“肩舆”的事情。 《啸亭续录》有一段记载:说明了赐“紫禁城骑马”在乾、嘉时期的大概情况:“乾隆中,上念诸臣待漏入直,每遇风雪,徒步数里,甚为颠蹶,因特许诸阁臣乘马入内,以示荣宠。嘉庆己巳,上特旨诸大臣年逾七十者,赐肩舆入直,尤为旷典云。” 至于乘轿入宫,乾隆时期,已经有了大臣坐轿进宫的特例,因为有些大臣年老体衰,骑马实际上已经有困难了,如乾隆时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因“年迈不能乘骑”,“蒙恩准在紫禁城内乘轿行走”。嘉庆九年,大学士王杰进宫时,年纪已过八十,特旨准其坐轿入宫,拄拐杖进入内廷,则是极特殊的“恩宠”。 所以由此来看,清朝前期骑马、乘轿进入大内,也是一种很高的礼遇,只有年高德昭的老臣才能享此殊荣。而在实际执行中,得到紫禁城骑马特权的大臣,并不都是真的骑马,一些人改用一种小肩舆,用一把椅子两边绑上抬杆,由两人抬着入宫。这样的变通,实际上也是在乾隆时期就有了的。 这其实是挺有必要的一种变通:一是考虑到马匹万一控制不好,怕冲撞了宫中仪仗,二是实际上受赐“紫禁城骑马”的大臣,不少人年龄都很大了,有的人骑马有困难,有的人根本就骑不了马。 据说乾隆五十五年,乾隆曾专门为此发布上谕,特赐紫禁城内骑马大臣中,有人年老足疾上马也觉得困难的人,“加恩准令乘坐椅,旁缚短木,用两人舁行入直。”这样一道上谕,后人称赞“尤为养老尊贤之旷典。” 关于这种在宫中行走的小肩舆,与皇帝的“步舆”类似,但椅子要小些,而且只由两个人抬行。与上面这条材料中说的“多用二人舁小椅乘之”的情形,还是一致的。这类宫中行走的工具,一般只抬在腰部,而不抬在肩上。 嘉庆以后,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和乘轿的范围逐步放宽。嘉庆十年,特许紫禁城骑马大臣年过七十者,以两人抬小椅乘坐。二十四年,下令旗籍大臣六十岁以上,汉臣六十以上并曾赏朝马者,均可乘肩舆入朝,至应下马处下舆。年龄更大些的官员,还可以乘轿入内城。后来更有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的情况出现。譬如道光年间,七十七岁的大学士长龄、八十岁的大学士曹振镛、八十六岁的大学士富俊等,都可在紫禁城内坐暖轿,用以御寒,也是对老年大臣的特殊优待。 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机会进言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为年迈的文臣争取一个入宫乘舆的特权来。 当然,高务实这突然灵机一动,不会是闲得没事做,他有自己的考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4章 贵妃相召(上) 高务实前世曾经在电影中听到过一句让他爱恨交加的话: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这句话,其受爱,是因为它真是一句大实话;其遭恨,是因为它让很多人感到难堪。 高务实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曾在听到这句话后反思过自己:我是不是也只看利弊? 后来他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只看利弊”。但实事求是的说,面对事情,他也的确会首先分析利弊,至于对错,多数时候只有在“利弊”影响不那么大——至少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才会坚持。 这让他颇有些懊丧,却又无可奈何。毕竟,纯粹的对错观无法指引人走向成功,只有适当的与利益做妥协才行。 尤其,他是一个从政的人,而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 阿克顿说:“妥协是政治的灵魂,如果不是其全部的话”。达尔也说:“皿煮依赖妥协”。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要不然,高拱何必跟徐阶一党妥协?直接摁死不就完了。 可是政治斗争的背后,无疑不是由利益在驱动。只是这些利益,有的偏重于个人,有的偏重于国家。 高务实从来不觉得谁应该完全舍弃个人的利益来满足国家,那几乎也不可能——即便你清如海瑞,谁知道你是不是不重钱财只爱名声呢?名声也是利益呀。 可是,他又同意另一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观点:如果国家的基本利益被众多个人利益完全侵蚀,则这些个人利益最终也都保不住——历史上的大明不就是这么被东林党及其幕后的利益集团给坑死的么? 所以,真要“做事”,该妥协的只能妥协。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留底线于心中,展手段于天下。这才是高务实给自己这一世穿越定下的规矩。 为一些年迈老臣找机会争取这个紫禁城乘舆的特权,正是手段之一。 因为刚才翰林院之行让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未曾经过科举就“幸进”为太子伴读的小屁孩子,即便有《龙文鞭影》打底,名声也未见得能好到哪去。多半也只能如刘鈗一样,被正统士林视为“纨绔起家”。 高务实当然是要去科举的,这本身就是他计划之中必须去做的,但这毕竟需要时间,他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对于科举成功还算有些自信,可再怎么自信,他也没觉得自己现在就够本事参加会试、名登金榜。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头顶上的称号就始终是个“幸进之臣”,是个“纨绔”,了不起就是个多少有些水平的纨绔。 所以,必须多管齐下,一是三伯所说的,明年就去参加科考,只要自己去应试了,这种争议、鄙视就会大幅降低,因为人家也不可能说你高务实没有直接一轮考进会试就是个垃圾对吧?考试也是有规矩的,再厉害也得一步步考。 二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给自己争取好名声,尤其是在士林、文臣之中争取好名声,这一点也十分重要。名声这个虎皮,在大明官场上有时候比金刚罩还好使,就如同海瑞前段时间被各种参劾,通政司收参劾海瑞的奏章收到翻白眼,那些参劾里头却也没有哪怕一个人是参劾他贪污受贿。 那么接来下的问题就在于,高务实需要什么样的名声呢? 在今天翰林院“软抵制”事件之前,他只是在“年少才高”这一块做文章,了不起就是借着刘显“平定”百里峡一事,顺便给自己涂抹上了一丝凛然无畏、坚守正义的色彩。 但通过翰林院今日之事,他发现这远远不够,自己还需要有另一种伪装色——一种能跟三伯高拱形成互补的伪装色。 换而言之,就是高拱擅长的方面,自己不用过于费力,因为自己将来只要混出名堂,沿着高拱的路线继续走,是完全没有人会质疑的——家学渊源嘛,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年代你作为后人,偏要跟自家前辈走一条相反的路线,才真会惹人质疑。 而在高拱所不擅长的方面,才是自己要花心思、费工夫好好去做的。 譬如高拱性子急、要求严,下面的官员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他根本不会管是在什么场合,说呵斥就呵斥,说贬斥那就贬斥了。而当他觉得下面的官员做得好的时候,说褒扬就褒扬,说升官就给你升官了。 前者是很明显容易得罪人的性格,这不必解释了。即便是后者,也容易引起争议,因为你不可能升所有人的官,那些没有被提拔的人,看见身边的昨日同僚今日就被委以重任,哪能不心生嫉妒?久而久之,高拱就可能得到一个“陟罚臧否,全由喜怒”的烂名声。 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高拱处事,虽然出发点是站在为国家做事这个原则上的,但由于他跟皇帝不同寻常的关系,很多立场看起来就如同直接站在皇帝身边,而众所周知的是,大明自建国伊始到如今,其实一直都处在皇帝与文官集团争权的过程当中。 那就麻烦了。因为这相当于高拱在很多时候都仿佛在与文官集团作斗争——历史上后来的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死后被万历清算时,天下文官大多支持叫好。 大明朝的首辅不好干,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你是个调节上下的枢纽,你太靠近皇帝的立场,就要得罪百官,一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你太靠近百官,就要得罪皇帝,一如此前的徐阶。 高拱虽然还不是首辅,但一来已经与首辅无异,二来不用多久就会真做首辅,所以他也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只是他性格摆在那里,让他去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滚珠轴承,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可是胸怀天下,立志改革的。 所以,高务实发现自己目前这段时间很有必要充当一个润滑油的角色,来缓解高拱与许多非高派文官之间的关系。一来,是让高拱的各种决策少受到一点明里暗里的抵制,二来,也为自己结下一些善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4章 贵妃相召(下) 幸亏这一路实在够远,直到高务实把近来的局面和今天的见闻在脑子里汇总并分析了一遍之后,陈矩和几个小宦官才算引着高务实到达钟粹宫。 钟粹宫乃内廷东路建筑,是所谓东六宫之一。其处位于景阳宫之西,承乾宫之北。于永乐十八年建成,当时名曰咸阳宫,嘉靖十四年时更名为钟粹宫。 所谓钟粹,即钟萃也,本意是汇集精华、精粹。 高务实随着陈矩进了钟粹宫,便抬眼四望——这地方应该算是他将来一段时间里的主要工作场所之一,当然要有所了解。不仅看,还向身边的陈矩请教。 这时候就显示出早前施恩于人的好处了,陈矩把自己对钟粹宫的了解详详细细说给高务实听,生怕有所遗漏。 这钟粹宫乃是一个二进院,其正门南向,名钟粹门,前院正殿便是钟粹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穿着要正式得多,看起来多少有点太子召见属官的意思。 “微臣太子伴读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务实新官上任,既无资历,又无功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上前见过。好在朱翊钧可能是模仿自家老爹,礼贤下士的派头做得挺足,还没等高务实下跪,就笑吟吟上前一把扶住,道:“诶,高侍读不必多礼,我……孤听了陛下教导,知道你我二人今后就是一体,一如陛下之与高老先生一般。” 从手臂上感受到的力量来看,朱翊钧这一扶居然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在扶。虽然高务实觉得自己“履新”后第一次见君上,实在是应该把这一礼行完,但朱翊钧这般情真意切,却也不好强行拒绝,只得一边站直身子,一边连连告罪,说微臣愧不敢当。 谁知道刚刚站直,朱翊钧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朱翊钧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高侍读,我都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读的书,怎么就能写出《龙文鞭影》这样万众夸耀的蒙书来……我刚才问过大伴了,他说今儿个一早,你昨晚才写就的《龙文鞭影》就已经传遍了京师,许多大臣、名宿都夸你学问了得,将来迟早又是解缙、杨慎之才。” 高务实心中一紧,下意识打量了朱翊钧一眼,却见他稚嫩的小圆脸上全是满意的笑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思,不禁又是放下了心,又是暗暗叹息。 殿下,你莫非不知道解缙和杨慎这二位虽然都以才高名显当世,可他们的下场呢?一个被埋在雪里冻死,一个终老边陲啊。 更何况,这两位被论罪,说起来都跟“无人臣礼”有关,人家现在称我为解缙、杨慎之后的又一神童才子,只怕里头就已经暗藏杀机,暗示我会仗着三伯的权势“无人臣礼”呢! 要不然,为何不说我是又一个李东阳啊?人家可是死追太师、谥号“文正”的文臣极点,真要捧我,难道不该拿他作比,却把解缙和杨慎这俩倒霉蛋拉出来? 但这话当然不好明说,否则他这里说一句“我的榜样是李东阳!”,外头肯定又要说:“看看,看看,这小子才几岁年纪,就一门心思只想当大官!竟然看不上解缙、杨慎那样人品清贵、才华横溢之人,孺子不可教也。” 那可就黄泥巴掉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因此高务实只好假意谦虚几句,说些微臣愚钝,才疏学浅,岂敢比拟这些前辈,实在不敢克当之类的废话。 朱翊钧笑眯眯地看他谦虚,等他说完之后才道:“你不要这般谦逊,眼下你的大名不光在外头响亮,在宫里也不得了啦!父皇和母妃不用说了,就是皇后也知道了你的大名,而且今日一早还要了一份《龙文鞭影》过去看,看完之后极是称善,我和母妃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还跟母妃说,等你来了,得空就去见她呢。” 咦?还有这种事?看来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要是成了年的外廷臣子,皇后怎么可能随便召见?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冯保的声音:“小爷,听说高侍读来了?” 高务实与朱翊钧转头望去,可不是冯保急急忙忙小跑了进来? 他一进来,随意朝朱翊钧拱了拱手,便道:“太子,贵妃娘娘传召高侍读,也请小爷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5章 国色天香(上) 本来朱翊钧听冯保说母妃让高务实过去时还挺乐呵,再一听自己也要去,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小朱翊钧面对自己这位母亲时可比面对父亲时拘束得多,甚至下意识里并不乐意同她多待。 要说个中原因,其实倒也简单。他的父亲虽然贵为皇帝,但由于自己当年的遭遇,所以极为重视亲情,对朱翊钧这个实际上的长子,看得尤其金贵,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为了太子伴读这件事这般大费周章——高拱的劝说当然重要,可也得符合这位爷自己的心意,他才能心甘情愿地配合到这般地步呀。 而李贵妃就不同了,她所处的位置和境况决定了她对朱翊钧的态度必然是严格甚至堪称严厉的。 她处在什么位置、什么境况呢? 论位置,她是贵妃,而上头有一个皇后。 论境况,她因为生了皇长子,从而一举超过寻常妃嫔而位居仅次于皇后的后宫二号人物。然而皇后的年纪并不大,此前也并未有被皇帝冷落的情况。如今,皇后虽然因为进谏,所受圣眷看似比以前差了点,但皇帝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废后的意思,甚至明知道皇后换宫居住会被外廷非议,仍然按照皇后的意愿给她换了更安静的宫殿。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后圣眷未衰,甚至皇帝心里知道皇后说得没错,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罢了。那也就是说,皇后那边随时有可能继续受宠——如此,万一她将来诞下麟儿,又是什么局面呢? 即便眼下皇帝已经册封了太子,可是大明的官员对于嫡庶之分是非常非常敏感、非常非常固执的,只要皇后生下儿子,外廷肯定坚持“有嫡立嫡”,毕竟这句话可是摆在“无嫡立长”之前的。 李贵妃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于“母凭子贵”,那么对于这个“子”的各方面要求,就必然是相当之高。而对于一位皇子、皇长子,最大的要求是什么? 贤德。 没错,就是贤德。有才无才,对于外廷臣子来说当然很重要,但对于皇帝、太子而言,就不是那么要紧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对于皇帝或者储君的首要要求,只有贤德。 什么是贤德?这个题目要是丢给翰林院,一天之内起码能递上来上百篇锦绣文章,但那没有必要,因为李贵妃读书有限,她只能按照自己心目中的“贤德”去要求自己的长子。 在她这样一个寻常家庭出身的女子看来,所谓明君贤帝,标准虽然不算复杂,但起码也得有以下三点:首先就是懂礼仪,要足堪为天下楷模的那种;其次是选贤任能,远的不说,起码得像自己丈夫这样;最后还要尊师重道,尽量多读书,免得被外廷欺负、内廷糊弄。 应该说,对于一个寻常出身、读书不多的女人而言,这些观点很朴素,但也很正常。 只是这样一来,朱翊钧就遭了罪了,原本皇室礼仪就已经足够的严苛繁多,还要在母亲的督促下读书,李贵妃因为有时候挺惋惜自己读书少,所以拼命让朱翊钧多读书,不仅是“读”,还得背——后世小学生背课文那种强度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本来就是小儿科,而寻常人家的蒙童,其实还远不如李贵妃对朱翊钧的要求高。 可想而知,朱翊钧看见自己母亲就是老鼠见了猫的那种感觉——完了,又要背书! 高务实虽然看见朱翊钧有些不乐意,磨磨蹭蹭不肯走,但他对此没有发言权,只是心里想:得搞清楚朱翊钧为何这么不想见他自己老妈,如果能搞定这件事,想必一定能给这小家伙留下一个大大的好印象。 不过,你现在不去见她肯定是不行的,我今天可是带了“礼物”进宫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不乘机进献更待何时? 于是他主动站出来,道:“太子,既是贵妃相召,咱们还是赶紧过去拜见吧。” “那……”朱翊钧其实也知道避无可避,只好肩膀一垮:“好吧。” 冯保见了,微微皱眉,在一边提点道:“小爷,奴婢觉得您还是打起精神来好一点。”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没多说话,反倒对高务实道:“你待会儿……” 高务实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多言,微臣明白。” “啊?”朱翊钧目光一滞,下意识问:“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明白了?” 高务实面色平静,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轻轻点头,心里却暗想:你是真小孩子,我又不是,我两世为人加起来都四十了,你这小朋友心里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不就是尽量在你娘面前给你说好话、挡刀子么? 笑话,我当年给领导公子干这个活的经验……你根本不知道有多丰富! 当下再无多话,冯保领着朱翊钧和高务实前往李贵妃所居的承乾宫。 承乾宫的“承乾”二字,简单的说就是顺承天意,此宫在明代绝大多数时候均为贵妃所居,离朱翊钧目前所居的钟粹宫完全就是一墙之隔——它就在钟粹宫的南边“隔壁”。而这其实也是朱翊钧被隆庆帝安排住在钟粹宫的主要原因。毕竟隆庆很忙,外廷倒还可以交给高拱他们去操心劳力,而后宫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美人儿,可就都得他亲自操心劳力了……如此,儿子的教导就只好丢给当娘的多费心啦! 冯保乃是内廷二当家,哪怕只是在“隔壁”,也是一大群人先呼后拥,愣是把太子仪仗摆足了才动身,看得高务实直皱眉,但因为朱翊钧也老老实实等着,就不好做声,只是细细观察。 却不料这一观察居然还有意外之喜:冯保虽然在招呼中官宫女们摆出太子仪仗的架势,可他自己却始终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一直到了最后,太子上了明黄软轿,冯保也大大咧咧地走在太子的小轿前。而关键是,此时太子的小轿明显有些靠后,真正仪仗的中心位置,居然是冯保所在! 高务实心中冷笑:冯厂公,你这个位置站得很微妙呀。要是有人管,那你可以说这是给太子殿下开路;要是没人管的话,这岂不就是代太子受了这些礼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5章 国色天香(下) 碰到这种情况,如果是换成当年杨慎年少时,只怕立刻就会站出来大骂冯保以奴欺主,以维护天道纲常。 但是很可惜,现在是高务实在太子身边,而不是杨慎。以高务实之阴沉隐忍,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开什么玩笑,只要冯保一天还是李贵妃的心腹太监,一天还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这种挠痒痒的罪名拿出来,只怕还不如一个屁来得响亮。 政治斗争,对于有些敌人,要先剪其羽翼、断其手足,最后再开膛破腹。但对于另外一些敌人,却应该搜罗罪证、明确主次,要么不动,动必致命! 对于宦官,你剪灭他再多的羽翼,也伤不到他的筋骨,因为他所有的权势,来源都是皇权,只要上头对他依旧宠信,你便是一日之内杀他一百个下属又有何用?明天投靠他的人,指不定就有一百零一个! 对于这种人,只能慢慢搜罗罪证,然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抛出去。 只要让他的主人对他失去信任、失去宠爱,甚至直接暴怒憎恨,那么即便他前一秒还是权倾天下的内相,下一秒也只不过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 至于维护天道纲常……呵呵,这种大事,还是等我高某人书批四海、乾坤独断的时候再说吧。 高务实心中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就越发淡定起来,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似的。 冯保那边悄悄朝他投来观察的目光,见高务实眼观鼻鼻观心,简直就差老僧入定了,心里不禁冷哼一声,暗道:小废物,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亏得爷们还在外头肆意吹捧你。哼,要不是你背后的高胡子不好对付,就凭你这眼神、这能耐,爷们弄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而高务实看似老僧入定,眼角余光却把冯保嘴边的一抹轻蔑的冷笑看得明明白白,心中暗道:听说你冯厂公也是读过书的人,常常自诩儒宦,该不会连《三国演义》都没读过吧?‘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是,龙也是要“乘时变化”的,眼下这情形,你怕我三伯帝师宰辅、圣眷无双,而我却怕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还真当我看不出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是好事,明刀子捅人当然霸气威武,可是却未免锋芒太露,容易搞成“群嘲”,大好局面之下生生混成了个拉仇恨的董卓。 相比之下,还是暗暗发展实力的曹孟德才适合做榜样,等机会一到,天子入了我手,什么事情不好办?且让你小看,且让你张狂好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由于路程甚短,这次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承乾宫。承乾宫这边的形制景色与钟粹宫大同小异,不说也罢。 冯保引着朱翊钧与高务实鱼贯而入正院主殿,主座上李贵妃早已端坐等候。 李贵妃是个讲礼的人,等他们三人按照规矩分别拜见了,才点点头道:“太子且在一边坐听。”说完自有宫女引朱翊钧在一边就坐。 李贵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微微笑道:“高侍读,你昨夜的大作,本宫今儿个仔细看了,很是满意。” 高务实连忙谦虚了几句,不过都是套话,也不必细说。 李贵妃又道:“本宫有些好奇,你与太子年岁一般,何以如此早慧?本宫问过人了,知道你家乃是官宦世家,乃我大明实学大宗。你祖父高尚贤乃是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你大伯高捷,是嘉靖甲午科举人,乙未科进士;至于你三伯高先生,那就不必说了……本宫得知,甚是佩服,就想向你高侍读请教请教,这读书莫非是有什么机巧的?” “贵妃娘娘折煞微臣了,岂敢当请教二字。”高务实微微笑道:“贵妃方才问,读书可有机巧,其实读书只有方法,并无机巧。” 李贵妃微微皱眉,问道:“方法不就是机巧?” “方法自然不是机巧。”高务实笑道:“所谓机巧,通常是指投机取巧,此贬义也。所谓方法则不然,因为读书其实也与天下万事一样,有规律可循。譬如……譬如纺织,一针一线,交相叠加,则可成锦绣;胡乱穿插,肆意横斜,则必成废布。” 李贵妃虽然读书不多,但绝非蠢人,自然知道高务实别的例子不举,偏偏举织布这一条来说事,显然是怕说得太“玄乎”了,自己会听不懂。虽然心中多少有些羞恼,但也不得不感念这小家伙想得周全,对他的好感立刻多了三分。 当下笑意吟吟地点了点头:“高侍读说得透彻,本宫听明白了。只是,这‘有迹可循’的迹,要如何去‘循’呢?”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像打哑谜,而打哑谜自己只怕不是面前这“学识渊博”的小家伙的对手,又赶紧补了一句:“本宫是说,太子马上也要出阁读书了,要如何去做,才能进益得快些?” 这就问得很直白了,很符合她的水平。 高务实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打哑谜这种事自己固然不怕她,可跟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打哑谜,无论怎样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说得深奥了,她可能认为你看不起她,故意嘲讽她;说得浅显了,她可能认为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在不是个能担重任的人。 反正左也是错,右也是错。 “回贵妃,太子读书之事,原本有诸位先生考量,微臣是不该轻言置喙的。只是,贵妃既然问起,微臣也不便一言不发……” 李贵妃笑道:“无妨,太子读书的事情自然停先生们安排,本宫只是问你这读的时候可有什么‘办法’能学得快些。” 高务实道:“天下有识之士,读书的办法其实各有不同,但微臣以为,总得来说还是要由兴趣来引导。有兴趣,则肯深究躬读;无兴趣,则如食山珍海味,里头却未放盐……” 李贵妃听到此处,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掩口道:“你举的什么例子。” 高务实只好赔笑。 李贵妃转念想想,又觉得的确很有道理,不禁又问道:“那这兴趣从何而来?” 高务实道:“兴趣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说清。”见李贵妃有些皱眉,他又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微臣正巧今日带了些礼物来,微臣可以以此来为贵妃展示一下,如何引发‘兴趣’。” 李贵妃略微诧异,好奇心大起,问道:“是何物?” 高务实向后面的陈矩招了招手,才对李贵妃道:“此物名曰香皂,乃微臣手制,颇有些妙用。今日所带来的,是最好的一批,其名‘国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6章 兴趣培养(上) 承乾宫正院偏殿里头今个别有一番景致,新任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高公子正在指点几名宫女清洗几块抹布、桌布、窗帘、椅垫等赃物。 清洗用具很是简单,除了几个水盆和温水之外,就只有几块香皂。 出身普通农家的李贵妃饶有兴致的起身,站在一边观看清洗过程。太子殿下朱翊钧则在另一边研究高务实教他玩的肥皂泡泡。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奇形无匙勺——其实就是后世小孩子玩吹肥皂水的那种连圈泡泡棒……的简化版。 “呼!”朱翊钧大口吹气,果然……没有一个泡泡出来,他顿时脸色一垮,怒道:“我怎么吹不出来?” 高务实笑着伸手,说道:“太子殿下,来,微臣再来演示一遍。” 朱翊钧对他的态度还是挺不错,很是听话的把那木制的简易泡泡棒递了过去,只是口里嘟囔:“怪了,为何你就能吹出来,我就不行?” 高务实眼角余光发现李贵妃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立刻接口道:“殿下,天下道理,殊途同归,您一定听过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对吗?这个道理,在吹泡泡上,也是一样的。” 朱翊钧一愣:“吹泡泡还有道理?” 高务实一脸小学究的表情,道:“天地万物,莫不有‘理’。天地有大德焉,乃其体之总括处,元气之根本,敦厚盛大,而生生化化,其出无穷,此所以并育并行也。”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他:“呃……哦?” 高务实不管他,继续吹牛:“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自其分阴分阳,千变万化,条理精详,卒不可乱,故谓之理,非气外别有理也。” 这下莫说是朱翊钧一脸懵逼,就连不远处偷偷观察他们二人的李贵妃也瞠目结舌,心中暗道:这小家伙看来是真有学问,我这几年也算认真的读了书了,却竟然根本听不懂……但看他这模样,应该是很有道理的吧。 他有没有道理不好说,但你这个状况很明显:不明觉厉。 当然高务实这些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根本没有深入研究——刚才这些,都是实学气宗的理论观点,他只是从高拱的著述中囫囵吞枣的读来一些,趁如今没有博学大师在场,随便拿来卖弄一下罢了。至于用意嘛……还真就是为了让这对母子不明觉厉。 朱翊钧有些挠头:“你说的这些……道理,跟吹泡泡有关系吗?” 高务实叹了口气,解释道:“微臣的意思是说……嗯,微臣简单一点说,就是想告诉太子殿下,这泡泡是如何产生的。” “哦!”朱翊钧眼前一亮:“那你先试吹一下,然后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李贵妃似乎有点明白高务实的用意了,又开始用一副饶有兴趣的目光看他示范。 高务实拿那根“泡泡棒”往装满肥皂水的竹筒里浸润了一下,拿出来道:“其实不光可以用吹,还可以这样……”说着,以环圈正面迎风状态轻轻一挥手,几个环圈里顿时冒出一连串的泡泡。 “呀!”朱翊钧大喜过望,用力拍手道:“好好好,吹……不是,玩得好呀!”还忍不住伸手捞了几把,直接就把泡泡打回原形,成了水了。 他用手感触了一下,道:“好像有些黏糊糊的。”但马上放过了这个问题,又问道:“那吹又该怎么吹呢?” 高务实笑着,又再次把泡泡棒伸进肥皂水竹筒浸润一下,拿出来道:“吹的时候要轻一些,因为这些水只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但黏性毕竟是有限的,如果用力太过,就无法成型了。”说着,把那泡泡棒放在口边,嘴里轻轻吹气,泡泡棒则随之轻轻拉动。 看见又是一连串的泡泡吹出,朱翊钧哈哈大笑,高兴地转过头,对李贵妃笑道:“母妃快看,高侍读吹得真好!” 李贵妃虽然严厉,毕竟还是个母亲,见儿子如此高兴,心里也颇为开心,难得地用带了些宠溺的语气道:“是呀,高侍读的确了得。” 但马上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提点道:“不过你不要光高兴,高侍读方才说的道理,你还没有请教呢。” 朱翊钧连忙道:“母妃说的是。”然后转头问高务实:“高侍读,这泡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你方才说,这些水是因为香皂的黏性所以能组成水泡,可是……黏性是怎么来的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此题超纲了……不是,微臣是说,这问题一时半会说不明白,咱们要从更基础一些的东西慢慢来。” “基础一些的?”朱翊钧愣了一愣,但也没见怪,只是问道:“哪些算是基础?” 高务实道:“嗯……这就好比,咱们要读书,首先得要识字。这香皂泡泡也是一般,我们要知道这泡泡为何有黏性,首先是不是应该知道,那水为何偏偏就变成圆形的泡泡,它为何不是方形的呢?” 朱翊钧听了,也有些疑惑之色:“对哦,为什么都是圆的呢?” 高务实笑道:“所以太子殿下,万事万物都有其理,要想弄明白这些问题,需要懂得许多学问,而眼下太子出阁读书,正是为了打下将来格物致知所需要的基础。”然后又道:“待将来殿下学问大成,大到治理天下,小到研究这区区水泡,就都易如反掌了。”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用力点了点头:“母妃教过我,万事要从小事做起,虽然和你的话并不全同,但道理差不多,总之我要认真读书,才会知道这些道理,是不是?” “殿下明见万里。”高务实点点头:“正是如此。” 李贵妃在一边看得颇为满意,心道:原本这小家伙弄出这么个玩意来,我还担心他教坏了太子,弄得他只知道去玩,想不到他竟然能把太子的心思转移到弄明白其中道理上来,不得不说,这倒是个办法。将来太子的学业有诸位先生监督,身边又有高侍读提点引导,可不就足以令人放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6章 兴趣培养(下) 这时,几名宫女从内院过来,打头那名宫女脸上红扑扑的,走到李贵妃身前不远,盈盈下拜道:“贵妃娘娘,奴婢沐浴完了。” 李贵妃立刻问道:“如何?”同时轻轻抽了抽鼻翼,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道:“好香呀。” 那宫女面上尽是喜色,道:“那香皂涂在身上光滑水润,犹如油膏一般,而且清香扑鼻,煞是好闻。再就是……洗得特别干净。” 李贵妃大喜,道:“你站起来,本宫要仔细瞧瞧。” 她把那宫女叫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庞、脖子、手掌等处,发现果然极其干净,几乎被洗得连毛孔都纤毫毕现了,更可贵的是,无论哪处都有一种清香,闻之真是令人心旷神怡——那是当然,后世任何一个美女,刚刚洗浴过后谁不是这样啊? 李贵妃仍不放心,追问道:“你方才果然没用其他任何香料?” 其实她自己对于承乾宫内的洗浴香料熟悉得很,根本没有这个味道的,只是眼下的情况太让她匪夷所思,所以实在忍不住要问一声,得个确切消息罢了。 果然那宫女果断的摇了摇头:“奴婢就只用了高侍读进献给您的香皂,不曾再用任何他物。”她身边的几名宫女是陪同她一起的,也都作证:“娘娘,小玉姐姐的确没用别的任何香料,她身上这香味都是那香皂上来的。” 李贵妃眼前发亮,最后问了一句:“身上可有任何不适?” 被叫做小玉的宫女忙道:“回娘娘的话,没有什么不适,奴婢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高务实在一边面带笑容的听着她们对话,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却道:那是自然,这大冬天的,闻着香味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任谁都会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嘛…… 他还在这里腹诽,那边李贵妃已经大喜过望,转头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学问是真的好!你这份礼物,本宫收下了,你的一番心意,本宫也记住了。” 说得好啊,我可不就是等你这句话么。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些许小礼,只是闲暇无事时琢磨出来的日用之物罢了,何足挂齿,当不得贵妃娘娘如此称赞。” “当得,当得!”李贵妃笑得很是开心,忽然又问道:“你之前说,这一种香皂叫做‘国色’?还有其他种类的?” 高务实正要借机介绍,想不到李贵妃问得这么是时候,忙道:“贵妃娘娘好记性,方才这一款香皂,正是‘国色’级的月桂香味香皂。除此之外,‘国色’级还有其他香味,譬如茉莉等。当然,‘国色’级是专门为女子设计制造,与之相对应的是打算献给陛下的一款……这一款微臣不敢擅自取名,是以暂时先以‘御贡’级称之。” 李贵妃诧异道:“还分得这么细致么?女子所用与男子所用莫非还有什么不同?” 高务实笑道:“这香皂虽然不过一个日常所用的小玩意,但无论做何事,精细一些总是好的。男子、女子在这些事情上的要求喜好总有些许差异。譬如,女子身上清香扑鼻自然无碍,但男子身上若是也香成那样,岂不被人笑话?是以,在制作过程中,微臣就把这些情况都提前考虑了进去,形成差异,以使陛下所用不至于如娘娘所用这般奇香。” “高爱卿真是虑事周全,丝毫不像这般年纪该有。”李贵妃掩口轻轻一笑,却又露出一丝别有深意地笑容:“不过,依本宫想,你这香皂怕不只是进献给本宫一人的吧?” 嗯,这句话就有一点点危险性了。 但是高务实岂能不提前料到这一层?他坦然点头承认,道:“贵妃娘娘明见万里,这‘国色’级香皂,微臣一共要进献给三人。” 李贵妃倒没有料到他如此坦诚,一时有些语塞,但马上发现高务实这个安排有问题,便追问道:“三人?本宫是其一,皇后必然也是其一,可还有一人是谁?” 高务实正色道:“是陛下。” “皇上?”李贵妃一怔:“不是说皇上另有‘御贡’级香皂可用,而这‘国色’级却是女子所适用的么?皇上要来作甚?”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道:“皇后、皇贵妃乃天下最尊贵之女子,用‘国色’级自然毫无问题。不过臣以为‘国色’二字,除了皇后、皇贵妃必然居之无疑之外,就只有陛下才能定义了,因此其余的部分,臣就只好一并送与陛下去了。” 李贵妃简直要在心里给高务实叫一声“好”! 你这个小家伙,那是真的太聪明了吧?你说了这香皂叫“国色”,我皇贵妃可以用,皇后自然可以用,这没错。但你又怕只给我们两个,就会得罪宫里其他妃嫔,于是干脆一并送给皇上,一来是把定义谁能算做“国色”的权力给让了出去,等于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二来,又卖了个好给皇上,这种好东西后宫里谁不想要?可想要就只能尽心尽力服侍好皇上,皇上岂能不高兴? 窥一斑而知全豹,高家后继有人啊! 李贵妃本身不是那种特别善妒之人,她的出身让她深知谨慎做人的道理,善妒这可是大忌,她一贯的态度只是保证自己不会失宠罢了,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这种小心思,谈不上多么反感,甚至还因此觉得这小家伙着实聪明,让他陪伴在太子身边,一定大有好处。 想想看,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太子近臣,将来太子登基,他也一定是会水涨船高的,那么他跟当年他三伯在皇上面前的情形岂不就没什么两样? 而有了他在太子身边,莫说皇上看在高老先生的面子上,也会更关心太子一些,就算将来皇后真的生了儿子,有高务实这样一个聪明人在,只怕……也未可知啊! 李贵妃一时之间,突然发现高务实对她来说居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物,立刻就笑了起来,点头道:“你这想法很好,皇上和皇后那里,我也会为你说几句好话。” “微臣谢过贵妃娘娘。”得偿所愿的高务实一身轻松,立刻上前一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7章 再会刘显(上) 李贵妃的表态,算是基本上把香皂的事情给定下来一多半了,接下去高务实连同朱翊钧一道,就在李贵妃的带领下去拜见了皇后。 拜见皇后其实无甚可表,毕竟皇后的确尚在病中,连高务实这个医学瞎子都看得出她气色不佳,精神更是萎靡不振。但她仍然强打精神勉励了高务实一番,夸了几句学识上佳、气度不凡之类的话,然后高务实便在李贵妃的推荐下给她展示了一下香皂的妙用。 皇后见了,高兴倒是也挺高兴,只是兴奋劲一过,精神便越发萎靡了,有一种随时可能睡过去的既视感。高务实不敢多打扰,连对香皂的介绍都简略了许多,李贵妃是个见机识趣的人,连忙带着两个小家伙拜别而去。 出了皇后所居的别宫,李贵妃便把冯保叫到跟前,问他皇帝现在何处。冯保回答说此时应该刚从文华殿那边回后宫准备用膳——文华殿当然也可以用膳,但回后宫用膳乃是隆庆的习惯,原因就不用解释了。 李贵妃思索了一下,便让高务实先回府,说香皂的事情她自会跟皇上说。 高务实本来还以为今天又得在宫里吃饭,没想到居然被打发回去了,心里暗暗编排:一顿便饭而已,这么小气的么? 当然,其实他知道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多半是因为李贵妃打算私下跟皇帝提起这件事,说不定还有话要单独交待朱翊钧,要不然干嘛这么明显地把自己支开? 但是也无所谓,反正高务实正觉得自己手头的事情千头万绪,不用陪在皇宫里当帮闲实在是求之不得,当下便规规矩矩地辞别而去。 走的时候朱翊钧欲言又止,高务实猜测他多半是玩泡泡上瘾,想待会儿母妃走了之后自己好好玩玩。 善解人意的高侍读于是不等朱翊钧明言,走的时候就特意招呼了陈矩一声,把两筒子香皂水全部留给了朱翊钧,至于那根泡泡棒,当然也是一并留下。 刚出了宫门,一直等在门口的高陌等人就赶着马车过来了。别看现在高陌升了职,成了家丁护卫队的队长,但给高务实驾车这件事他可没让给新人。毕竟京师虽然不比城外,治安什么的还是比较有保障,但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高陌对自家这位大公子的安危可是比以往更重视得多了。 现在高务实出行,不仅有高陌亲自驾车,马车四周还有两名骑手护卫。这两人都是百里峡调来的,一个二十九岁,名叫薛山,一个二十七岁,名叫薛水。他二人乃是一对亲兄弟,高务实估计他俩名字大概是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 这两人是曹淦亲自挑选出来的百里峡精锐,据说骑术武艺都是上上之选,不过高务实自己不懂武艺,也没有考核过什么。倒是在回京的路上,刘綎跟他提了一句,说“这两人还算不错”,在武艺这方面,高务实还是很愿意相信刘綎的“专业性”的,所以平日的随行护卫就交给了他们俩。 上了马车,高务实便问正在不快不慢驾车前行的高陌:“韦希旻在京师盘买店铺的事情,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哦,这件事正要跟少爷禀报。”高陌在外头答道:“韦管事昨儿下午其实就来过府上,想要禀报差事的进度,只是正巧没赶上少爷回家,当时韦管事看来也是挺忙,就把情况先告诉了小人,让小人代为转达一下,他自己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 高务实“嗯”了一声,道:“那你就代他说说吧。” “哎,好的大少爷。”高陌说道:“韦管事说,他和手底下几个人跑遍了京师,发现京师的店面,总的来说就是好租不好买。租的话价格还算合适,尤其是如果能画押长租,租金颇为划算;但买的话就很贵了,尤其是这几年虽然边境时不时有警,但以很少出现当初俺答逼近京城的情况,京师的房子都在涨价,这些店面涨价就更多,大多数店主都不乐意卖铺,即便有可以商量的,价格也都加了两三成,韦管事觉得不划算,所以想请少爷给个明示,到底是坚持要买,还是租就可以。” 高务实略微蹙了蹙眉,道:“他的意思,就是租喽?” “韦管事确实是这个意思。”高陌在外面答道。 高务实也不啰嗦,直接道:“就按他的意思办吧,时间就先定个三年,租金我们可以一次性付清,也可以一年一付或者半年一付,你派人告诉他,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 高陌答道:“好嘞,待会回府,小的便派人通知韦管事。” 高务实又问道:“刘将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吗?” “刘将军派人来过一次,说想请大少爷吃个饭。”高陌回答道。 “有说别的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高陌回了一句,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来了,道:“不过看来人的意思,刘将军的事情似乎快办成了?” “呵呵。”高务实笑了一笑,道:“他那事情本来就好办,尤其是眼下这个局面下,没有人会为了他这点事跟我三伯闹的。再说,我给他造势成这样,别人要还跳出来说三道四,就未免有些不智了——京里这些官儿,可没有几个跟魏国公有多深的交情,犯得着出来为别人火中取粟么?” 高陌听了,便问道:“那少爷要不要赴会?如果少爷肯去的话,待会小的就派人去知会刘将军一声,他们那边也好趁下午做个准备。” 这意思就是,如果高务实去,就是去赶个晚宴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道:“那行吧,你待会派人去说一下,就说下午我会去拜访,时间上可能稍微迟一点——我昨晚没睡好,下午可能得先补个觉。” 高陌连忙应了一声,高务实则不再多言,自己把车中的小暖炉轻轻摇动了几下,让火头更旺一些,然后把头往身后的锦枕一靠,就打算先眯一会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7章 再会刘显(下) 车回高大学士府,高陌小心翼翼地把高务实叫醒,半梦半醒的高务实回到府中后院,就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刚进院门,便看见赏月迎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书信,笑吟吟地道:“大少爷,新郑来信了。” 高务实毕竟是小孩子身体,此时本来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打精神,点了点头道:“送到我书房来。”然后便直接朝书房走去,才走两步,又停下脚步,补充了一句道:“另外再泡一杯浓茶。” 赏月见他不愿多说话,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赶紧跟了过去。 待进了书房,高务实自己拿起书信看了起来,赏月则去泡茶,听琴却不在院子里,想是有别的事去了。 书信第一封是母亲张氏写的,除了各种例行叮嘱之外,主要就是告诉高务实说他要找来京师的几个人,新郑那边的都已经搞定了,书信出发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在开始收拾随身细软和物什,预计会比书信晚个五六天抵京。 另外就是夸儿子做的香皂是个好东西,问他有没有计划多造一些拿去卖,如果拿出去卖,利润应该不错。甚至张氏还表示,如果儿子觉得高家不适合掺和这些商贾之事,她可以找她三哥——也就是高务实的三舅张四教——去借一些人来负责打理。 高务实看了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这便宜老妈不愧是蒲州张氏出身,看了香皂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这东西能赚钱,可不比朱翊钧看了只记得这玩意能兑水吹泡泡…… 不过,这件事交给老妈可不行,因为现在交给老妈的话,相当于就交给了张家,毕竟老妈自己手里头也没有多少商业人才可用,必须找三舅去借。 三舅跟老妈关系亲近这一点高务实倒是很清楚,他倒是不太可能会坑自己亲妹妹,但高务实并没有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商业帝国雏形与张家如此紧密的绑在一起。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舅舅家,而是因为自己现在还太弱,如果双方结合在一起的话,必然是张强高弱——这不符合高务实的心思,更不符合他打造自己商业版图的初衷。 如果高务实只是想赚钱、赚大钱,那么现在就跟张家合作,无疑是很好的事:京城这边自己已经在开始运作,今天拜见李贵妃之后,香皂御贡这个计划算是完成了大半,只差皇帝那里最后点头,而皇帝不可能不点头——高务实开出的价码,是每年免费供应香皂一万块给皇宫,具体款式的比例由皇宫决定。 这些香皂的报价,当然是按照之前就想好的每块一两银子计算价值的。以隆庆的风格,一万两银子能直接省下来,为啥不要?傻子才不要! 再说高务实要求的条件又简单,就是皇帝允许高务实将这批香皂分男女所用,称为“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且今后皇宫所用的香皂都由高务实独家御贡。同时高务实保证,最好的香皂会拿来进贡,只有次一级或者更次的产品,才会拿去售卖,且绝对不会使用“御贡·至尊”和“御贡·国色”字样。 利益、面子全都得了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答应?况且这东西本身就个独家产品,他高务实不供应,朕找谁弄去? 这年头的商人不是不精明,商业思维也不是不细致,只是毕竟还处在农耕文明时代,大伙儿还没有怎么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更没有意识到“代言人”的重要性。 而高务实作为穿越者就不同了,这两个东西的重要性他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在大明这样的一个“封建王朝”,最强大的品牌就是“皇帝”,最霸气的代言人当然也同样是“皇帝”。 皇帝都用,皇帝都说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买啊! 所以他对香皂生意的前途——或者说钱途——是很看好的,只要把这笔生意做起来,推广开,不敢说就顶得上张家长芦盐场的买卖了,但至少也能名动天下,让张家不敢小觑,届时再谈联盟也不迟。 高务实便随意回了封信,说这件事自己另有设想,请母亲大人不必多虑,然后感谢她为自己网罗人才,请她多多注意身体云云。 其他几封信,则是具体来的几人写信感谢六房大少爷的信任,多属于套话。既然人都快到了,高务实也就懒得回信。 他本来打算多少睡一会儿再去,但回完信吃了个午饭之后,那杯浓茶的效果上来了,竟然睡不着,想了想,干脆提前出门,往刘显在京暂住的承恩寺而去。 承恩寺是一座很神奇的庙宇,神奇之处在于它有“三不”:不受香火,不做道场,不开庙。 这座寺庙的庙门常年紧闭,自正德五年建寺以来,大几十年过去,从来都不曾对外开放,现在也是如此,这就使寺庙一直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之下。 按理说,寺庙一般都是广开庙门,收受香火的,因为寺庙也需要有经济来源维持日常运作,同时僧人也要生活,没有香火收入哪行?但承恩寺则不同,它平时是真的不开门,也不要香火供奉。 寺庙的门前“敕赐承恩寺”五个大字,乃是正德皇帝朱厚照题记。自南而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等四进殿宇。大殿两侧有配殿、厢房数十间。奇怪的是,这寺庙院内,四周有石砌碉楼四座,实在为国内寺院所罕见。 寺庙虽然不对外开放,不接受香火,里面的僧人却不愁吃喝,说明是另有经济来源的。高务实的马车在寺庙门口不远处便停住了,他自己下了马车步行,倒不是他信佛虔诚,而是因为承恩寺门前有一对下马石。 下马石一般是在皇宫、王府才有,与平民百姓无缘,承恩寺门口有这东西,说明它不是一般的寺庙。 没错,承恩寺当年是正德皇帝批准、大太监温祥督工修建,原本是作为东厂的外围据点,顺便也做校场训练番子之用。后来嘉靖继位之后,由于他是个手腕极强,可以不靠太监就压制百官的强势皇帝,宦官们一度失势严重,这承恩寺就被转给了极受嘉靖宠信的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成了锦衣卫的外围据点。 但陆炳权重,锦衣卫实际上并不缺这个不算很大的小据点,于是后来就被停用了一些年。再后来,陆炳为了名声考虑,把自家一些别院拿出来作为招待来京官员的临时住所,想到承恩寺这地方,便也拿了出来。 只是这地方因为建制问题,又是碉堡塔楼、又是校场地道,文官们大多不肯来住,陆大都督大手一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给来京的武臣们暂住用了。 高务实提前来到,刘显虽然略有些意外,但仍然很是高兴,亲自出门相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8章 贵州总兵(上) 赵记茶楼,乙字雅阁。 因为高务实来得早了些,尚不到饭点,因此刘显、刘綎父子做东,先来这里陪着高务实喝茶。 其实说实话,喝茶谈事比饭桌上谈事更符合高务实的喜好,毕竟他虽然仗着年幼可以不喝酒,但刘显父子这种武将,上桌不喝酒基本不可能,而喝了酒之后,高务实就怕有些事情即使交待了也未必能让他们上心。 高务实笑吟吟地道:“刘将军的事情,基本办得差不多了,朝廷已经责成南京都察院调查此前徐鹏举诬告的事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还刘将军一个清白。” “多谢高公子。”刘显举起茶杯:“刘某无以为报,以茶代酒谢过高公子恩义。”刘綎也同样举杯。 高务实倒也不谦虚,端起茶杯向他二人示意了一下,小饮一口,道:“另外,要等南京方面走完流程毕竟浪费时间,因此我三伯与张阁老商议之后,已经请新任湖广巡抚古岱宗代上了一道荐疏,举荐刘将军移镇贵州。” “古岱宗?可是浙江巡抚谷中虚、谷子声?”刘显愣了一愣,问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 刘显马上笑了起来:“原来是谷子声,当初我在浙江与他打过交道,他管粮草兵备的本事不差。” 高务实嘴角抽了抽,暗想:谷中虚在这方面的本事,应该不止一个“不差”的评价吧?他跟戚继光当年搭档得可也不错。 一提跟戚继光搭档默契,读者诸君大概就能猜到了:谷中虚跟张居正、谭纶关系不错,尤其是谭纶,两人乃是嘉靖二十三年甲辰科金榜的同年,只不过谭纶是二甲,而谷中虚运气差点,只拿到三甲。 不过,诸位读者可莫要小看这位三甲进士——因为他拿到三甲进士的时候,年仅十九岁!可见,明朝爱出神童的确不是说着玩的。 谷中虚,字子声,别号岱宗,海丰县城南门里人。谷中虚幼年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七岁时就能够写文章;十二岁参加县考,得案首;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大器早成。据说,因为家庭贫困,谷中虚年少时便珍惜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非常用功,手不释卷,常常读书至子夜时分,实在困倦了,就盘腿打坐休息一会儿。 当时县里有一位叫杨天宠的富翁,很欣赏谷中虚的才能,对他的前途十分看好,于是,杨天宠把自己的爱女嫁给谷中虚为妻,并专门把谷中虚请到自己的家塾里学习。在每次的秀才岁考、科考中,谷中虚皆名列前茅。 至于后来他与戚继光的关系,当然肯定是与平倭有关。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下诏调时任山东都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任浙江都司佥书,次年升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备倭浙江。此时,谷中虚已任浙江按察使,两位山东老乡于是便有了共事的机会。 谷中虚不同于某些文官,他自认文官负责粮饷和军备理所应当,而军务则该以武臣为主,非万不得已不该干涉。 由于公务之便,谷中虚多次至戚继光军营探望,并与戚继光就一些军事部署、剿除方略等事促膝探讨。其时,谷中虚对江浙一带风土民情更为熟悉,当戚继光为兵力不足之事伤透脑筋之时,谷中虚精辟地指出义乌等地民风彪悍,或能组成一支强力的军队。 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在谷中虚的鼎力支持下,从浙江金华、义乌等地招募民众近四千人,采用营、官、哨、队四级编制方法编成新型军队。队是基本战斗单位,队员按年龄、体能分别配备不同的兵器,作战时,全队队员各用其所长,配合作战,攻守兼备,进退灵活,这种战斗队形能分能合,人称“鸳鸯阵”。经过戚继光的严格训练,这只新军队伍很快成为军事劲旅,人称“戚家军”。 所以这么算起来,谷中虚几乎也可以算是这只军队的构建者之一,而戚继光也对当初谷中虚的支持颇为感激。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的身影很重要,就是谭纶。当时的谭纶,地位一直略高于谷中虚,因此,谷中虚历来被看做是谭纶一派,不过事实上他们只能算盟友。 隆庆元年,谷中虚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浙江省宁波镇海,塘控扼海门、屏障东浙,地理位置更是险要。谷中虚称之为“斯浙东之保障、盖犹之西陵虎牢也……”,后人又誉为“东南屏翰无双地,万里海疆第一关”。故谷中虚在此严兵驻守,构筑坚垒,以抗倭寇。 为防止倭寇侵犯镇海,谷中虚事先摸清倭寇活动规律,严格训练兵士,整顿防守,并亲自赶赴海疆,整饬武器装备,创设外洋水兵,增派战舰巡逻海域,使倭寇无隙可乘,沿海民众赖以安居,谷中虚在此事上实有大功。 谷中虚在浙江年久,且作为浙江巡抚三年考满,这次正巧调任湖广,因此高务实之前悄悄给高拱出了个主意,让张居正出面,请谭纶代为转告谷中虚,希望谷中虚上疏推荐刘显去贵州——嗯,这个关系看起来有点乱,但大明的体系和派系关系就是这么复杂。让高拱和张居正直接举荐刘显,完全没有必要——区区一个总兵,而且是内地总兵,实在轮不到这两位大佬亲自跳出来,谭纶身为蓟辽总督,举荐一个内地总兵也没有名义,所以才拐弯抹角地找谷中虚。 但刘綎这时候却有些不理解地提了个问题:“高公子,你方才说,这位谷中丞刚从浙江巡抚调任湖广巡抚……他既然是湖广巡抚,怎么越境举荐起贵州总兵来了,就不怕越权么?” 高务实还没有答话,刘显已经瞪了他一眼:“我叫你平时不要只知道练武,就是不肯听,现在又给为父出丑卖乖!幸好高公子不是外人,否则你看老子打不打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8章 贵州总兵(下) 刘綎莫名其妙挨了批,有些不知所措,高务实笑道:“其实也不怪子绶兄,国朝官制原本复杂,各级官吏辖区重叠的情况也的确不少,子绶兄毕竟还算不得正式为将,只是在刘将军军中锻炼……是以对于这些事情不是太了解,原也寻常。” 刘显这才放过刘綎,但刘綎愣是有些不明白,只是这会儿不敢问自己老爹了,转而问高务实道:“高公子,要不你教我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务实笑道:“子绶兄,你要知道,这贵州总兵官的全称,现在可还得再加几个字。” “哦?”刘綎呆了一呆:“加几个什么字?现在是怎么叫的了?” “现在的全称是:镇守贵州等处总兵官提督麻阳等处地方。”高务实哈哈一笑道。 “哦……”刘綎拖长了这个“哦”字,但从脸上的神色看,仍然是一脸懵逼。 刘显有些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一副“老子怎么生了你这废材”的神情。 高务实却不计较,解释道:“子绶兄应该知道,总兵官一职,原本是因军事需要而临时派遣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事毕还朝。后来,由于边地有警或者地方民乱,朝廷遂对边关多事地区或要地设置总兵官镇守,久而久之,总兵官遂成为一省或一地区的常设军事长官。” 刘綎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啊。” 高务实也不见怪,继续道:“天顺四年以前,贵州属湖广贵州总兵官,并未单独设镇。直至天顺五年冬,贵州才专设总兵官,负责镇守贵州,其总兵府驻贵州宣慰司城(即贵阳),下领参将两员、守备三员。嘉靖三十年,贵州巡抚刘大直、巡按宿应麟认为‘铜仁边圉,实镇筸诸夷出入之咽喉,思、石、辰、沅府、卫要隘之门户’,上疏要求总兵官移镇铜仁。嘉靖三十二年,总兵官加提督麻阳,节制镇筸(今湖南凤凰县)、常德(今湖南常德市)、辰沅等地,总兵官(镇守府)移驻铜仁府城。总兵府原为抚苗道,在铜仁府治东北。是年,镇守贵州兼提督平(越)、清浪等处地方总兵官石邦宪移镇铜仁,加提督麻阳等处职衔,节制镇筸参将,督调两省汉、土官兵。总兵官除直辖镇标(镇标设中军一名,有汉土官兵四千八百人)外,下有参将、守备数员分防各地。” 他说到此,笑了笑:“现在子绶兄知道,为何湖广巡抚可以举荐贵州总兵了吧?”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合着贵州原本是归湖广代管,现在单独划出来了,但是呢……这个贵州总兵官又兼管了湖广的几处地方军务,所以湖广巡抚举荐贵州总兵官倒也并不算逾越。”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显这时候却微微蹙眉,略带忧心地问道:“高公子,是不是魏国公那档子事情不好办?” 这话让高务实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嗯?刘将军何以有此一问?” 刘显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个……” “刘将军有话但请直言无妨。”高务实无所谓地摆摆手。 刘显这才干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末将只是疑虑,自末将出川以来,所镇皆为富庶之地,眼下倭寇尚未完全荡平,何以调回贵州这种地方去了?是不是魏国公在东南诸省势力太大,两位相爷也要考虑影响?” 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说得似乎有些重了,听起来仿佛在怀疑高拱和张居正的权威一般,但高务实问得急,他毕竟是个武人,脑子里一下想不出推脱的话,只好照实说了。 高务实听完,却是哈哈一笑,摆手道:“哪里是这个原因?徐鹏举那里,他自己还一屁股麻烦呢,此时只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会有能力影响到对刘将军你的任命?不瞒刘将军说,你移镇贵州,其实是我的主意。” 这下不仅刘显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刘綎这种直肠子少年,也是一脸呆滞,想不通这个对自家父子有大恩的世家公子为何这样,把父亲从肥得流油的南直隶调去贵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去。 高务实却不慌不忙地问道:“将军可是在心中腹诽,谓‘此儿害我’?” 刘显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道:“末将岂敢?” 他刚才就已经自称了一次“末将”,但高务实未曾在意,这一次再自称“末将”,高务实就没法不注意到了——显然,刘显论官场品级比高务实高得多,但大明嘛……武官不值钱,而翰林院的文官,又是太子近臣,那就金贵异常了,哪怕高务实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可刘显既然受了恩,自然嘴上要有所表示。 高务实也不点破,只是轻轻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才道:“刘将军请坐,此事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哦……”刘显应声坐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可否见告?” 高务实假意做出为难的模样,想了一想,才沉吟着道:“倒是可以提前告知贤父子,但是……” “高公子放心,我父子二人但凡泄露半句,必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刘显忙道。 高务实摆了摆手,也不知是示意他不用发誓,还是表示没那么严重,然后便道:“武将不同于文臣,这其中的道理,刘将军你应该是明白的:文臣越近中枢,则迁转越快;武将越处战地,则立功越多……” 他这么一说,刘显马上明白过来,眼前一亮:“公子的意思是,贵州要打仗了?而且……要打大仗?” 谁知道高务实这下忽然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刘綎在一边听得一呆,刘显却马上附和:“是是是,末将年纪大了,近来越发觉得有些耳背,总是听不清话,听不清话……” 刘綎见父亲这么说,直接白眼一翻,心道:您老听风辨音的本事比我这十几岁的少年郎还强,耳背?这他娘是怎么好意思说的! 但高务实却不再继续谈这个问题了,只是道:“朝廷方面,估计要不了几日就会有结果下来,刘将军、子绶兄,我这几日可能会很忙,到时候只怕未必能抽出时间相送……” “无妨无妨,高公子太客气了。”刘显哈哈笑道:“高公子开我大明先河,八岁为翰林官,陪侍太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待会晚宴,就算公子年幼,末将也一定要为此敬你一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9章 高拱秉国(上) 次日一早,高务实按照规矩先去翰林院点卯——他真正“上班”的地点当然是在宫里,但今天情况不同,高拱、申时行拟定的太子经筵与日讲详细安排已经下发到翰林院,而高务实作为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的特任官,也得去翰林院领取这份“课程表”,以便知道自己“上班”的任务和时间安排。 在隆庆的极端重视下,此次太子出阁读书之事极其隆重,堪比皇帝就学,分为日讲和经筵两种。日讲是学习平常的知识,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日讲为经常性的学习,经筵为不定期的讲座。 由于太子年幼,日讲尤受重视。高拱做过隆庆帝潜邸时的师傅,这一经历是他能在隆庆朝圣眷无双的重要因素,因此在高务实的怂恿下,他义无返顾地承担起安排太子学习的事务。昨日下午,高拱在与申时行商议之后,立刻上书为太子朱翊钧初步排定了休息与日讲的日程表:每月逢三、六、九日休息,其余的日子做日讲。 这就是说,每十天里有三天休息,其余七天日讲。这种安排充分考虑到太子年龄幼小需要学习的实际情况,将日讲放到了优先于休息的地位,得到了皇帝、贵妃与朝臣的一致认可。对每一天日讲的内容,高拱专门上奏了《日讲仪注八条》,对其做了相当细致的规定。这八条内容,正是高务实今日在翰林院拿到的: 一、每日讲读《大学》、《尚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进讲。毕,即退。 二、讲读毕,太子进暖阁少憩,与太子伴读讨论方才所讲,以期温故知新。又挑朝廷时政一二事及票拟与太子查看,太子伴读随看,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太子若有所咨问,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我太子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三、览本后,臣等率领正字官恭侍太子进字毕,若太子欲再进暖阁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太子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四、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讲毕,各退,太子还宫。 五、每日各官讲读毕,太子与伴读重温片刻,若太子于书义有疑,乞即问臣等,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六、每月三、六、九休息之日,暂免讲读,仍望太子于宫中,有暇时与太子伴读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寡,工夫不致间断。 七、每日定于日出时请太子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八、查得先明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 这条可以说是朱翊钧的一张简易“课程表”:每日天不亮就需起床,早饭后即赴文华殿听日讲。第一节课是学习儒家经典著作《大学》与《尚书》,先是传统式的通读背诵,然后是讲官串讲。课间休息的时候,还要在太子伴读以及司礼监太监的协助之下查阅几份奏章以锻炼将来应对国事的实际操作能力——这一条是高拱在高务实的怂恿下添加的,此前各朝各代几乎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也就是隆庆帝对儿子异常重视,才会批准这样的制度。 毕竟,储君还在储着,皇帝好好的在位,要你看什么奏章?但高拱的理由也拿得出手:学以致用,一边读书,一边挑选几个奏章来对照着看,看皇帝、内阁是如何处置天下大事,这对将来有好处。 若非是隆庆帝这样的皇帝,这一条肯定没法通过,提出这一制度的高拱只怕还要深受怀疑,但隆庆毕竟是隆庆,他对自己的长子朱翊钧和自己的老师高拱有着足够的信任,根本不觉得这是在夺他的权——好吧,本来外廷的事他就恨不得全面放权给高拱了,说这话也没多大意义。 但有一点必须要说的是,高拱提出这一条制度的时候虽然自己毫无私心,但其实高务实给他这个建议的时候却是明显有私心的——只有太子能看到奏章了,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才有机会在某些时候给他悄悄灌输一些“有用”的思想,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还能利用太子说一些自己说出来没用或者不方便说的话。 所以在这件事上,高拱是出于公心,但高务实委实出于私心。不过他心里并不自责,因为他给自己的辩解也很明白:我做的这些,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挽救大明?我又不是打算利用太子来贪污受贿。 第二节课是正字课,太子需要工工整整写字若干幅,由正字官指点,接受他们中肯的意见。接下来的第三节课主要是有选择地讲解《资治通鉴》,通过探求历代兴亡的规律,借鉴其中的帝王统治经验。 三节课上完,已是中午,用罢午膳,太子起驾还宫,一天的日讲结束。另外,就是休息日,也就是不日讲的日子,太子仍需要温习经书或习字,遇上疑难的问题,应在讲官讲毕及时向辅臣发问。在此之外,一年四季,除了过年和大寒大暑等天气外,就没有别的假期了。 至于经筵的仪制,那就要比日讲隆重的多,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亲自参与其事。经筵分在春、秋两季进行。月凡三次,逢二进行。春讲,二月十二日始,五月初二日止;秋讲,八月十二日始,十月初二日止。全年共十五次。经筵主要讲解四书与五经,结束后光禄寺在皇极殿东庑设宴款待参加经筵的官员。 高务实拿着这份“课程表”,心里寻思着:看来我的上班时间大致就是上午了,太子休息日算来大概也就是我的休息日,每个月有大概九天休息,跟后世上班的休息日倒也差不多——这么算起来我的工作时间还算靠谱,毕竟下午还能算是我的私人时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099章 高拱秉国(下) 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尚未开始,因此高务实也还没有正式“上班”,在翰林院领了“太子课程表”之后便回去了,今天下午他要和韦希旻最后敲定在京城买、租店铺的事,同时还有在城外永定河边设立一个转运货栈等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何别人穿越做生意那么容易,而他明明已经运气极佳了,事情推进也算顺利,可是复杂程度却并不能稍减。 高务实自觉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很多,其实对比高拱来说,就真的是小儿科了。 高拱自年前起复以来,便以极大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的理想当中。如整顿吏治、整顿财政、推广新税法、革新官员考成之法、关注月港开海、整顿军务……各方各面,纷杂程度岂是高务实手头那点事情可以比拟? 今日高拱与张居正二人均不执笔,但他们两人作为盟友,仍然经常互相走动,譬如今日便同在内阁商议两件要事。其一是内阁今日览报,贵州水西出了点麻烦,如果处置不当可能会闹出兵祸,高拱和张居正刚刚自导自演了将刘显移镇贵州之事,但刘显都还没来得及上任,如果这时候贵州爆发兵事,恐怕问题不小。 其二是,高拱要与张居正商议一下,北地边境局面如何进一步改善——换句话说就是商议一下北疆军务的重心。 贵州水西一直是个经常出事的地方,今年也不例外。 年初,水西发生一起土官仇杀事件: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仇杀已故宣慰使安万铨之子安信,引起安信之兄安智的报复,并向贵州巡抚王诤诬告其谋反。 王诤信以为真,遂以安大朝为帅,进剿安国亨。结果官军大败,安大朝被革职,王诤回籍听调,而安国亨也拥兵自卫,造成对抗局面。 此时高拱、张居正二人奉茶闲坐,高拱道:“贵州之地,兵寡而民贫,原本大事当少,遇事需镇之以静,谋定而后动。如今被王铮这么一弄,朝廷颇失颜面,我知今日消息传出,朝中必然有人要高呼出兵平叛云云,但此事……我看其中还有蹊跷。”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得更直白:“中玄公所言极是,我看水西这事儿,原本根本就没朝廷多大关系,不过土司内乱,互相仇杀罢了,这种事在西南几乎斯通见惯,朝廷好端端的仲裁人不当,早早跳下场去亲自捉刀,岂不是呆头鹅的做法?” 他恨恨地道:“王铮这蠢材,明明只要表明朝廷必依法处置的态度,一边派人详细调查,一边上疏请旨定夺即可,偏偏莫名其妙的轻信一家之言,搞出这么大的麻烦,着实该死。” 高拱沉吟道:“王铮现在已经软禁起来了,据朱都督表示正在进行调查,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可能收了贿赂。” “那就该杀。”张居正怒道:“我等眼下筹备北边之事,正要集中全力,而他这件事,事关西南安靖,后方稳定,不杀何以服众?” 高拱点了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只道:“新任巡抚,我的意思是,让阮文中去。” 张居正对贵州巡抚的安排没什么兴趣,点头表示认可,但补充了一句:“刘显到任前,要叮嘱阮文中切不可擅自开战。” 高拱笑了笑:“那是自然。而且,即便刘显到了,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开战,我的意思是西南这件事,朝廷必须公允持正,能不打仗绝不要去打,那是下下之策。” 张居正点了点头,把话题一转:“打仗的事情,现在还是集中在北边……若视宣大、蓟辽为京师左右两翼,如今的局面,必有一翼须得发力,震慑北虏。” 高拱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张太岳在意的还是这件事。只是,这件事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呐。 大明自土木之变走上战略防御以后,南倭北寇的祸患蔓延不绝,为此,明廷和边境百姓付出了惨重代价,而且长期以来的种种努力收效不大。 至嘉靖朝,这种状况愈演愈烈,“庚午之变”的发生乃至于隆庆元年“汾石之祸”的发生,使朝廷不得不对北部边防做出一些调整和整顿。 自嘉靖后期至隆庆时期,杨一清、王琼、翁万达、戚继光、王崇古、马芳、李成梁、方逢时等一批军事将才被起用或升迁,他们为加强边防做出了有益的贡献。谭纶被调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事物,在他的提议下明廷用了两年半时间,于隆庆四年春筑成空心敌台。 隆庆元年十一月辛酉,徐阶等“廷议防虏”,经过讨论,形成“御虏十三事”,包括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等,虽然当时这些话都是套话,但经过高拱与张居正的直接关照,边政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 隆庆二年八月,张居正上《六事疏》,其一就是“饬武备”,而且也付诸实施。隆庆三年九月,穆宗“大阅将士于京营教场”。参加大阅的精锐士兵有十二万,这对改变长期以来士兵遇战“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的恐惧心理的改善意义重大。 这次大阅,是张居正所推动的,高拱当时不在朝廷,但对此很是满意。大阅标志着朝廷军事积弱局面开始扭转,在处理北部鞑靼问题上逐渐取得了主动权。另如征银招募来补足军队数量等改革的进行,张居正也一直尽力在办。 其实也正是因为张居正不比徐阶、李春芳这些甘草宰相,他能做事,所以高拱明知道两人已经开始有些龃龉,却仍然一直维持盟友状态。 高拱自己在这些方面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在隆庆三年底复出,隆庆四年初便上《议处本病及边方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并接连上《推补兵部右侍郎并分布事宜疏》、《虏情紧急议处当事大臣疏》、《议处本兵司属以仰裨边务疏》、《议处边方有司以固疆圉疏》、《议处各省兵备疏》等书,并得到隆庆帝一一批复。 高拱迅速展开了军事体制的改革和军备整顿,包括兵部人员设置调整、军备人才储备制度、体恤边官的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官员特迁制度、久任之法等一系列制度的建立或申严,裁汰庸弱将领、选贤任能,等等。这些举措使明朝军备状况大大改善。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内功”略见成效,就必须找个机会来展示一下,以震慑俺答。 但问题是:直接从宣大出兵与俺答对刚,还是从蓟辽着手,打击土蛮来震慑俺答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0章 蒙古局势(上) 张居正是早就知道高拱对北疆局势费了很多心力的,从大的原则上来说,他跟高拱的想法颇为一致,都想要改变多年来大明一直被动挨打的糟糕局面。对于高拱的思路,他也有所了解,并且十分认可。 高拱的思路,后世有一位物流大师提到过,但是被喷得很惨——攘外必先安内。 然而实际上,这个思路本身并没有问题。至于物流大师当年吃的苦果,原因在于外患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当头,自己没有安内的能力却楞要坚持先安内,结果当然就只能使御外不成,安内也没戏,平白惹了一身骚。 但高拱此刻面对的局面与物流大师当年显然不同。 从内部来说,由于拥有隆庆帝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有能力、有权威压服内部的杂音,强行推动各方各面的改革,从而加强大明的实力,形成“打铁还得自身硬”的局面,这一点已经说了很多,此处不再赘述。 但从外部来看,就值得一提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蒙古人自己早就已经事实上分裂了。此时的蒙古,别说没有灭亡大明的实力,甚至连这样的心思都早已不复存在。他们频繁入侵的原因,说到底很简单,就是不抢掠一些物资根本没法活下去。 这种情况是怎么产生的呢?尤其是在左翼蒙古南迁之后,这种分裂越发明显。以至于眼下,连大明这种迟钝帝国都已经感到蒙古分裂之势已成定局,以高拱、张居正等为代表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蒙古人连自己内部都搞不定,怎么有心思、有力量鲸吞拥有“亿兆子民,百万天兵”的煌煌大明? 因此,才有了高拱邀张居正一道,重新分析和规划对蒙古的战略这一出。 事实上,蒙古的分裂过程和眼下的真实局面,无论是对于此刻高拱、张居正等掌权阁老们的定策,还是对于将来高务实打算对蒙古进行“经济渗透,政治处理”的战略,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很值得一说。 这件事如果追述太远,未免麻烦,但至少也要从达延汗时代说起。 当是时,伴随着瓦剌部的解体衰落,鞑靼系的土默特部在达延汗的带领下逐渐崛起,而在达延汗崛起并称霸草原的过程中,有一个叫做察哈尔部的部落,也为这位黄金家族的汗王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因此,察哈尔部在达延汗统治时代得到了极大的扩张,但是由于达延汗将察哈尔部分开分封给了自己十一子中的其中几个,造成之后察哈尔部不可避免的要卷入土默特汗庭的权力争斗当中。 到了卜赤汗时期,察哈尔部又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大分封。在这一次分封中,察哈尔部所属部众再一次扩充。但是,左翼蒙古察哈尔部虽然成为了土默特汗庭重要的支柱,在获得极大的扩充的同时,却也是遭到了右翼蒙古的仇视。 尤其是在卜赤汗时期,卜赤汗作为左翼蒙古一系,依靠着察哈尔部的力量,成功夺得汗位,并因此不断打压右翼,将右翼蒙古极大的削弱,使得他们只能屈从于卜赤汗为首的左翼蒙古黄金家族一系。 但是很显然,右翼蒙古不会这样安于现状。为了能够更好的震慑右翼蒙古,同时保持对大明朝的军事压力,在卜赤汗时代,察哈尔部进行了第一次南迁,抵达大明宣府、大同两镇边外。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之后爆发的兀良罕叛乱,察哈尔部不得不离开漠南地区,再一次回到漠北镇守,虽然之后卜赤汗增加了察哈尔部的部众,但是察哈尔部的北归,却也直接使得右翼蒙古的军事压力大为减轻,同时因为卜赤汗在分封的失误,使得右翼蒙古重新做大。 伴随着察哈尔北迁的同时,在俺答的带领下,右翼蒙古一方面表示继续追随左翼卜赤汗,一方面又同时悄然开始向南拓展,他们绕过大明陕甘地区,在青海地区开辟了新的土默特部牧场。同时,颇有远见的俺答汗积极接纳逃亡汉人,组织他们在土默川开拓耕地,修建城镇。 当卜赤汗终于完成了漠北平定兀良罕叛乱之后,他本想要整合右翼蒙古,以此来稳固自己的权力,但是此时的右翼蒙古显然已经有了推翻这位左翼汗王的力量。 此时的俺答汗,已经控制了整个右翼蒙古诸台吉。而更严重的是,伴随着察哈尔部由于战事需要所进行的北迁,使得原本属于察哈尔部的牧场,早已被右翼蒙古迅速侵占,而在卜赤汗病逝漠北的时候,实际上左右翼蒙古已经彻底分裂。 对于之后继位的达赉逊汗,俺答干脆直截了当的撕破了之前的伪装,他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年轻的汗王索要右翼蒙古的汗位。而达赉逊汗自身也清楚,多年的征战,实际上已经严重的消耗了察哈尔部的力量,此时再与俺答硬刚正面,显然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达赉逊汗并没有直愣愣的带领察哈尔部回到原来的牧场,而是盘缩在漠北。 可是,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来说,漠北的环境显然过于苛刻,一直呆在漠北只会越来越弱。无可奈何之下,达赉逊汗最终率领大部分察哈尔部成员南迁。他不知道,这一次左翼蒙古的南迁,在原本的历史上,最终改变了整个东北亚乃至世界的历史。 达赉逊汗从嘉靖二十九年开始着手准备向南迁徙的事宜,但是如此巨大的动向,其存在的风险,自然是不言而喻,因此达赉逊汗将庞大的察哈尔部分割,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继续驻守在漠北,这一支察哈尔部最后便演化为后来的喀尔喀蒙古,以及后世俄罗斯境内的卡尔梅克人。 这一次,达赉逊汗的目的,并不是带领察哈尔部返回宣府大同以北的牧场故地,因为那里几乎已经成为右翼蒙古的统治中心,不可能任由他们占据。他将目标放在了大明蓟镇和辽东以北的牧场,但这一地区肥沃的牧场,其实也早已有主:生活在这里的,是作为大明藩篱和附庸的蒙古“朵颜三卫”——熟知明史的读者诸君想必都很了解,就不赘述了。 这样一来,左翼蒙古的这次大举南迁,也就成了达赉逊汗对于朵颜三卫的征服战争。相对于庞大的察哈尔部,朵颜三卫的力量显然根本不足以抗衡。因此到了嘉靖三十年,朵颜三卫不得不降伏于达赉逊汗。 不过,碍于大明的军事威慑,达赉逊汗并没有将朵颜三卫一举吞并,而是留下了少量牧场,供已经损失惨重的朵颜三卫余部使用。而朵颜三卫的大部分,则在其首领的带领下,离开了明朝的庇护,选择投靠俺答汗统治的土默特蒙古,并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0章 蒙古局势(下) 朵颜三卫的消失,使得整个蓟辽的局势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在原本的大明军事战略定位中,辽东地区的职责是在北直隶地区遭到蒙古军事进攻的时候,起到牵制作用的,也就是明人所说的“拱卫京师”。 然而,伴随着朵颜三卫的覆灭,以及察哈尔部的到来,整个直隶和辽东地区的军事压力骤然提升,因此原本的辽东军事部署,不得不向受到军事威胁最大的辽西地区收缩,而原本在建州地区的大量卫所,也不得不就此放弃,其实也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后来建州女真的崛起——难道李成梁真是因为努尔哈赤是他干儿子才让其做大的? 开什么玩笑,这种国家战略级的大事,怎么可能是他区区一个辽东总兵就能决定! 万历皇帝在位时,不管你李成梁立过多少功劳,拥有多大的势力,要一撸到底还是干脆抄家灭族,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所以……试问李成梁哪来的胆子,在朝廷不认可的情况下放任建州女真做大? 而察哈尔部另一支部众科尔沁部也开始向东和当时的女真人接触。这一支蒙古人对于当时文化落后的女真人来说,立刻成为了他们学习的对象,因此从嘉靖后期开始,当时包括海西、建州女真,在整个社会结构,文化方面都出现了飞速的提升,也因此最终在这个原本荒蛮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一个新的野蛮王朝。 可能有看官老爷要问了:大明为何要为了压制蒙古一部而放任女真崛起呢? 这里头当然有原因,但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两个原因说起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是因为大明觉得建州女真比较老实,实力也差,就算加强一点,也还是会规规矩矩按照大明的指挥棒转动,让他咬蒙古人,他就不敢踹朝鲜佬。 二呢,就是因为蒙古左翼一直拥有蒙古帝国的汗位——那就相当于大元皇帝。 这就很难办了,因为“大元”和“大明”乃是生死大敌,蒙古大汗在大明朝廷看来,属于只能刚到底的那种,谁敢提跟他和平共处,谁就是汉奸。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跟蒙古左翼大汗闹翻了的右翼俺答汗后来捞到了封贡这桩好事。 其实真正说起来,俺答这些年入寇给大明造成的损失,实际上比蒙古左翼可大得多了。但因为大明认为俺答封贡可以继续削弱蒙古大汗的势力和威名,所以最终这件事被确定了下来,而蒙古左翼却一直到大明输掉了萨尔浒之战,辽东局面大为恶化之后,才被大明从全方位打击改为拉拢——结果林丹汗还真的立刻就被拉拢了,可见蒙古人盼封贡,真的犹如久旱之盼甘霖。 然而这些情况,眼下的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其他人,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般的“救时良相”,也看不了那么远,或者说,也跳不出“谁是元主,谁就是死敌”这个思维窠臼。 因此他们的战略思路仍然趋向于“稳右翼,打左翼”。 果然,高拱此时开口道:“俺答历来张狂,数十年来入寇无算,实乃一祸。然则,眼下我宣大防务日趋坚固,王、方二公皆久历边镇,功勋甚著;马、赵二帅亦身经百战,威扬朔漠……我意,我宣大可取守势,有备无患。而我蓟辽新军初成,正可一战,一来小试其锋,二来震慑北虏,令其不敢南顾。不知太岳以为如何?” 张居正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我意也是如此。”他微微一顿,又道:“但我军毕竟以步军为主,而马军有限,若是主动出关远击,则彼等马鞭一扬,我军白走一遭也。因此,我以为此战战局时机之掌握,还是该由边帅自行掌握,我等于中枢之内,只行大局之决策,不做战事之遥控……中玄公以为然否?” 高拱哈哈一笑,伸出手指虚点了点,道:“你呀你,是不是生怕老夫逼着你那爱将去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 张居正略显尴尬地一笑:“说笑了,说笑了,中玄公何等韬略,岂会如此纸上谈兵?” “就算要直捣黄龙拿下察罕浩特,也是王治道、李成梁他们的事。”高拱摆手道:“何况眼下我大明虽然略改此前颓势,却也还没有犁庭扫穴、封狼居胥的实力,此番宣大固守、蓟辽出击的图划,也只是为了震慑北虏……这一点你要和戚、王二人说清楚。” 张居正颔首应道:“朝廷府库,历年积欠甚多,如今虽略微好转,却也还未能收支相抵,如此,边关小打一场,既初展新军锋芒,又震慑北虏不可轻犯,诚为妙策;然则若是战事连绵,则府库必不能支,届时即便战而胜之,却使国力空耗,反倒为祸不小……这些道理居正明白,中玄公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乱打一气的。” 高拱放下心来,忽然又有些好奇似的问道:“你觉得戚帅会如何打?” “我亦不知。”张居正微微皱眉,略有些迟疑地道:“说实话,我怀疑戚南塘恐怕不会主动出兵深入草原。” “哦?”高拱问道:“何以见得?” 张居正苦笑道:“谭子理、刘子和与戚元敬三人好不容易把那许多空心敌台建好,现在敌台尚未实战,不知究竟效用如何,他们岂肯放着新修的工事不用,贸贸然出兵深入草原浪战?是以,我料他们会整备兵马,随时等土蛮入寇,然后迅速回击,争取一挫土蛮威风。” 张居正所谓的土蛮,就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也是如今的蒙古大汗本部。 高拱听了这分析,不禁有些蹙眉,喃喃道:“这么说来,蓟镇这边想要检验空心敌台的效用,那恐怕是很难形成大胜了……辽东呢,他们能不能形成一次有力的反击?” 张居正不敢把话说死,只好沉吟着道:“按理说是应该有机会的,但首先也还是要土蛮先行进犯,而后我军才好展开反击……” 高拱叹了口气,道:“总归是实力不济,尤其在于马军不足,如今我御寇或可有余,击敌却嫌不足。” 张居正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冷笑:马芳麾下马军倒是挺足的,你若舍得拿到我蓟辽来,我倒是不介意戚继光打出门去。 而高拱心里则在想:戚继光擅长步战,让他新练骑军未免费事,要不然……朝廷每年再挤出些钱来,在辽东新练一支骑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1章 戚帅继光(上) 战袄锦绣鸳鸯色,刀枪如林骏马喑。天公畏我兵威壮,岂敢逞得片云阴。 初春的蓟镇,今日云销雨霁,总兵府督标大校场的天空竟然澄清如洗、万里无云,似乎连天老爷也在畏惧蓟镇督标之杀气,没有一片云彩敢停留在此。 大校场阅兵台上,一员武将傲然而立。这武将身着大红蟒纹曳撒,外罩方领对襟无袖罩甲,面色肃然地看着台下正在操演的三千兵士,神色如往常一样渊渟岳峙,无论台下操演是精妙绝伦还是气势如虹,这将领看在眼里,都毫不动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阅兵台主位两侧,分立八员重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面上却都有些忧色,在阅兵之时,还时不时悄悄打量阅兵台中间那将一眼。 忽然,斜斜里跑出一员夜不收打扮的健卒,神色焦急,但却不敢上台打搅,只是在台下急得打转。 那阅兵台中间的大将淡淡扫视一眼,身侧诸将下意识挺身站直,目光盯着他,只听得这大将道:“吴惟忠,你暂代本帅检操。” 一名的纪纲,不是正德朝那个名叫纪纲的家伙,而是军法官的正式名称。 那小将漠然抱拳,微微低头:“标下已经记下。” 戚继光扫视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众将,平静地道:“尔等随我回节堂议事。” 众将见果然有事,不敢怠慢,齐声应了。 所谓节堂,便是白虎节堂,这词是个泛指,一般指的是领兵一方的大帅下达军令的所在,既可以是行辕主帐,也可以是总兵衙门大堂等处。此时戚继光并非行军途中,指的当然是总兵府正堂。 众将随戚继光到了总兵府正堂,各按品次就坐,戚继光自己自然雄踞上首主位,见众将早已安静下来,都盯着自己等候指示,这才开口道:“前几日,本帅收到了一封来自高阁老府中的私信,写信的是高阁老的一位侄儿……这件事,想必你们几个应该有所耳闻了。” 众将不敢应答,但都竖起了耳朵。 “本帅知道你们心中好奇,这位高公子与我戚某人素不相识,再加上文武殊途,能有什么事情让他亲自来函,是么?”戚继光说着,自己也笑了一笑,但也没等人回答,就自己接口道:“其实本帅当时也很疑惑,因为除了刚才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本帅是知道的……这位高公子年仅七八岁,只与当今太子同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1章 戚帅继光(下) 众将果然面面相窥,无不心中讶异,七八岁的小孩儿给我们戚帅写信? 戚继光却继续道:“还有一事,不知你们是否知晓:高阁老无子,他的这个侄儿是他起复时带来京师的。” 这下子众将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将快人快语,道:“那想必就是当儿子看了……大帅,标下以为,这高公子的信里头,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高阁老的意思吧?” 众人也都一副“我也这么认为”的表情,目光齐聚戚继光脸上,等他的下文。 谁知戚继光却露出一丝苦笑:“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恐怕不一定。” “哦?” “那是为何?” “大帅何以这般肯定?” 众人纷纷提出怀疑。 戚继光伸手一摆,众将立刻收声,这时他才皱着眉头道:“因为他提出的事情不像是高阁老会关心的。” 见众将仍是一脸疑惑,戚继光解释道:“高公子在信中提出,希望本帅帮他一个忙……” 众将先是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却又转为疑惑,显然是想到这位高公子的年纪——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情需要戚帅帮忙? 戚继光自己也露出苦笑:“本帅也不跟你们打哑谜了,高公子信里说,他此前去京郊游玩,路上遭了响马,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全……是以,他打算请本帅帮忙给他训练一批家丁,护卫他的安全。” 众人齐齐讶然,其中一将有些不满地道:“大帅何等身份,所练兵马皆国之刀盾,这位高公子莫非以为大帅练兵是小孩子过家家?” 另有一人却迟疑道:“高公子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高阁老是否知情?如果高阁老知情,却没有拦阻,那是不是说明高阁老对此并不反对?如果大帅拒绝的话,恐怕……” 又有一人道:“拒绝又如何?高阁老固然是阁老,咱们大帅却也有张阁老关照,高阁老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为难咱们大帅?” “怕就怕张阁老为难。”吴惟忠出来解释道:“张阁老是管着兵部不假,可兵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谁能不看高阁老眼色?他可是身兼天官的!再有就是,我听说高、张二位阁老乃是多年同僚,彼此关系十分要好,那你们怎么不反过来想想……” “想什么?” “在张阁老眼中,帮人家高公子训练几个家丁算是什么大事吗?如果不算,他为何要为这区区不上台面的小事去与一位他的阁臣老同僚争锋?这同僚若是素来与他不和,那也还罢了,偏偏却是与他交情非浅之人,他会作何选择,那还用问么?” 这时戚继光点头道:“惟忠所言有理,张阁老虽然重用于我,但那是出于公务,并非是我与其私交如何密切。我不过一武将罢了,在他眼里不可能比高阁老这个阁中强援重要。” 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知道高拱起复一事,张居正是费了很大劲的,目的就是把高拱拉回内阁,帮他压制赵贞吉,架空李春芳。眼下李春芳、赵贞吉均在,张居正不可能因为自己这点小事跟高拱闹矛盾。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武将,对于张居正这样地位的文臣而言,用自己可以,不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犯不着为此得罪高拱。更何况,高拱在朝中的地位,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不清楚,他戚继光能不清楚? 之前那明显有些不平之色的将领听了这话,就有些泄气:“那大帅就真的听这么个区区黄口小儿使唤?标下心里实在不服气。” “不服气?”戚继光却呵呵一笑,道:“没什么不服气的。” 那将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为何?” 戚继光淡淡地道:“这位高公子眼下,就算不靠他伯父的面子,请我办这件事我也只能答应。” 这下不光那将领诧异,连吴惟忠也是一呆,问道:“大帅何出此言?若非看在高阁老的面子上,他这一个八岁孩童,有何能耐当得大帅如此?” “当得,他自然当得。”戚继光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扫视了诸将一眼,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并且新设了太子伴读一职,而做这太子伴读的,正是这位高公子。眼下他是正经的翰林院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 众将闻言大吃一惊,吴惟忠张大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此子莫非比李文正公还厉害,八岁就金榜题名了不成?”然后又自己否定了:“可是不对啊,前次金榜还是隆庆二年的事,并没有听说有这样一名神童进士登榜,而下一届金榜应该在明年才对。” 戚继光摆手道:“他不是因为身登金榜入的翰林院,而是皇上特设太子伴读之后被记名在翰林院的。据说他在一众大臣子弟之中以一本《龙文鞭影》脱颖而出……这本书数日之内,在京师已经洛阳纸贵了。” 众将顿时有些傻眼,吴惟忠皱眉道:“大帅,南江怎么说?” 南江就是杨文通,南江是他的号。 戚继光道:“南江只说京师士林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少年奇才,也有人说他不过请人捉刀,但南江偷偷向锦衣卫中的几位朋友私下打探过几句,他们说这位高侍读当日在宫中言行举止的确卓尔不群,不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 众将这才将信将疑地不敢再出声质疑,只有一将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帅,标下以为答应他这个请求也是好事。” 戚继光面色不变,平静的问道:“好在何处?” 那将领道:“我大明的神童,可少有易于之辈,此子既然以八岁稚龄便名动士林,又成了太子近臣,将来只要高中进士,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再加上他本就是高阁老之侄,那就更不能轻忽了……即便不说那么远的,就说他每日陪在太子身边这一条,大帅就该重视。” 这其中的道理大伙都懂,倒是不必解释。 戚继光也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一下,吩咐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本帅便答应了他,叶邦荣,你做些准备,过段时间高公子的人到了之后,由你负责操训。” 刚才说话的那将领就是戚继光口中的叶邦荣,他应声而起,抱拳领命:“标下领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2章 一掷千金(上) 今日的京师,迎来了开春以来最暖和的一个晴天,街面上异常热闹。 从灯市口大街东面的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乃是庙右胡同,向西正对的那边则是庙前胡同。这里是京师最为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 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曾经专门写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 宋亡元兴,促织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乃至纨绔膏粱所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 尤其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当年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乃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竟然如同斩杀一个虏首。 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算是前所未有的奇事了。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竞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歌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当时京师入秋以后,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曾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阂景贤,写过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气候转暖,依然是赌门大开,半城如狂。而庙前胡同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上,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胡同的本名,而直呼日促织胡同。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胡同里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飞腾楼”。 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乃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 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 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飞腾楼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不少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只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飞腾楼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王登榜的人,从名字来看,他父亲想必很希望他能认真读书,将来名登金榜,然而此刻他的绰号却叫“促织王”,看来登榜是什么希望了。但是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促织一道中的名气。 王登榜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若论掏鸟窝、抓蜻蜓、训狗儿、逮耗子之类,他倒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时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王登榜十五岁时,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促织胡同里人人敬畏的王大爷。 酉时已尽,飞腾楼中灯火亮堂、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不为别事,只因王登榜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地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王登榜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 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齄着鼻子大声喊道:“席前各位老爷,王大爷说了,凡今个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是如何一个让法?哈,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雕’,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王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王大爷的一百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王大爷气量大不大?” “大!”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 牙郎又撺掇着高喊:“好!那么,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却又鸦雀无声了。 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王登榜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王登榜就闲闲地坐在里面。 不多时,牙郎又出来了,再次高喊:“小的请示了王大爷,把彩头加大,一百二十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 牙郎一急,鼻子更齄了,只听他加码喊道:“一百五十两。” 仍无人搭理。 “一百八十两。” “一百九十两!” “二——百——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光者有之,面颊泛红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但激动归激动,终究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 偏是这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痒痒:“各位爷们,王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难道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二百两现银哪,我的爷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2章 一掷千金(下)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无人敢于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边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堆里挤出个人来,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光溜溜的,便带了个瓜皮帽,整个穿戴气质,颇有些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模样。 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你说是两百两?” “对,两百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这孩子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可眼前这个小孩,不说一副穷酸相,也实在看不出家中门第有多高,他免不了狐疑问道,“这位小哥儿,你是来挑战咱王大爷?” “是。”那孩子鼻孔朝天,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王大爷讲,两百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口气极大的小童,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屁孩子,敢跑到这里来打诳,北镇抚司里头可有不少人与这飞腾楼有交情呢。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那小童说道:“这位小少爷,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王大爷出多少,你可就得出多少。” “少哕嗦,去跟王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高高瘦瘦,在这刚转暖的天里,手上却摇着一柄玉骨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王登榜,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 王登榜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啪”地一声,单手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在下姓王,王登榜,请问小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那孩童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你便叫我李公子好了。” 王登榜点点头,又“刷”地一下打开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没错。”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百两。” “三百两?”王登榜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啪”地一声又收了折扇,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咧。”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那李公子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王登榜的银票收拾好,却把李公子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李公子斜睨着他,不满地问:“怎么,假的?”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不过,您这是扬州票,咱们京师通行的,大多是长芦票,这个……” 这里要插一句嘴:银票发源于宋,行之于元,但到明朝时却被大明宝钞取代,然而由于朱元璋不懂经济规律,大明宝钞肆意滥发,不过数十年便已经很难流通,到正德朝时已经停止发行。眼下这“扬州票”、“长芦票”其实算起来都只是盐商的私票,流通范围其实非常有限,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货币凭证,倒更像盐商巨富们相互之间的信用凭证。 扬州盐商与长芦盐商各有各的利益联盟,通常以商会相称,其商会所发行的这种内部信用凭证,在外头就被称为银票,或者盐票,与后来清朝中后期的票号银票有区别。 “长芦票与扬州票本就可以互兑,也都是见票即兑,你这里是不收还是咋的?”李公子年纪虽小,穿着也谈不上阔气,但言谈举止之间气势倒是很足,他接着掉头问王登榜,“请教王大爷,你这儿是怎样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王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打擂,理当由你来定。如若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不得笑话在下欺负外地客人?”这时候王登榜已经从此人的标准凤阳口音和手里的扬州票断定了他不是京师本地人。 王登榜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李公子倒也不介意,笑了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说道:“王大爷既然如此雅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王登榜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雕所向无敌,自前几日天气转暖以来,已连赢过六场,为他赚了上千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两天,正适合痛快淋漓地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坐了。 正如同赌场有荷官一样,促织则由牙郎主持,王登榜与李公子二人则在牙郎的帮助下交换竹筒秸笼,互相观察对方的战将。 促织乃是虫戏,既然称得上戏,这里头当然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一般而言,青为上,黄次之,赤又次之,黑再次之,白为下。 李公子接过牙郎递上的王登榜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看起来可不就让人联想起那金翅大鹏雕来了么!” 再说王登榜接过李公子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也就属它那如同淋过油一般的大方头了。 王登榜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雕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就放心下来,甚至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家伙戏弄一番。 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眼睛泛着嘲讽之色,问道:“你这虫儿叫啥?” 那位李公子眨了眨眼,道:“玄衣佛母。” 王登榜心里头犯嘀咕:哪有给促织战将取这种名儿的,大而不当,佛母能是好杀之辈么?这小家伙简直是邪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3章 纨绔之王(上) 虽然这小家伙看来有些邪性,但王登榜此刻也难得纠缠这种小事,只是说道:“李公子,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李公子看出王登榜的轻蔑,倒也不生气,反倒笑道:“是啊是啊,我这是只雌虫,但个头倒是不小,活像是怀了幼虫一般,所以才叫佛母。” “李公子倒是很会说笑……”王登榜顿了一顿,盯着李公子的眼睛,问道:“我这金翅雕你已看过,不知作何评价?” 李公子答道:“的确一头好虫,若拿那曹操形容典韦的话来讲,这虫算是‘古之恶来’了。” “既是如此,你用这毫无战意的玄衣佛母来战,岂不是白白送银子么?” 李公子瞥了王登榜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赌场无戏言,我这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王登榜顿觉这位小屁孩子虽然傻头傻脑,但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也不肯示弱,笑道:“好!李公子是痛快人,我王某也不能以大欺小,这样吧,我就索性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怎么样?” “一千两?”李公子一愣,面皮有些发红,支吾着道:“这个……不瞒你说,在下今日只带了三百两来。” 王登榜笑着摆了摆手,豪气干云地道:“李公子看来误会了鄙人的意思:你的三百两不变,我这里,彩头加到一千两。我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百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千两。” 李公子呆了呆,迟疑道:“这样你也太吃亏了,不好吧?” “哈哈哈哈!”王登榜豪迈一笑:“就冲你李公子这等勇气,我王某人愿意。” 见他这般坚持,李公子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李某这厢记住你王先生的名号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赶快下注呀,李公子挑战促织王,一场大戏,马上揭幕!”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飞腾楼几个同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小铜牌。这小铜牌乃飞腾楼特制的筹码,以作结帐时兑付的凭证。 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王登榜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李公子,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家伙,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然敢揽下这瓷器活,焉知就没有个金刚钻?再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押了王登榜,我就算押对,又有几个彩头?不如押个冷门,押错了也不过几个小钱,可若是押对了……嘿嘿,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王登榜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雕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跃非常。光冲这股子剽悍之气,就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李公子看着金翅雕在盆子里活蹦乱跳,似乎也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慢吞吞地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玄衣佛母”放入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雕,突然发现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只见它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返,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呲着一口小黄牙,对着玄衣佛母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 而相比之下,玄衣佛母却瑟瑟缩缩,一副怯懦畏战之相: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 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那金翅雕逐渐按捺不住,只见它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玄衣佛母奔来。旁观之人没看清过程,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却并非分出了胜负,而是金翅雕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却不想扑了个空,急忙回头一看,玄衣佛母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两只虫子只见的这第一个回合,一个进攻一个闪躲,均未受伤,算是个平手。 金翅雕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精蓄锐了几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居然落了空,顿时怒火中烧。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在伺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玄衣佛母则倦怠如前,眼睛半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雕,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模样。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雕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正引人迟疑间。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霎,这促织英雄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凌空一跃! 玄衣佛母也刷地挺起身来张开翅膀,金翅雕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折,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轻脆的一声,金翅雕落在了原地。而玄衣佛母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洋洋的,这会儿已经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雕却已是彻底被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次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玄衣佛母直直地撞过去。 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雕,乃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铜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玄衣佛母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雕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玄衣佛母非死即伤。 飞腾楼三楼雅阁里这时也传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立刻被下面更多的吸气声给淹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3章 纨绔之王(下) 这一回金翅雕算是使出了“杀手锏”,玄衣佛母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雕舍命撞来,玄衣佛母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雕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雕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玄衣佛母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玄衣佛母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王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然而,本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王登榜,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 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玄衣佛母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极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贯大钱。王登榜相信自己辨虫的本事,绝不会看走眼。 可是从它连躲金翅雕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王登榜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莫非要让雁啄瞎眼睛? 他正晦气得心神不宁,忽然看见玄衣佛母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起来。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王登榜悄悄斜睨了李公子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牵动了哪根歪筋,王登榜竟然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玄衣佛母那一条断腿。 楼上雅阁之中,一对同样不过八九岁的小公子正在小声说话。略大一点的小公子穿着红色常服,此时正说道:“李家小子这虫儿,只怕要输了,他输了没事,但他这钱却不能落在咱们这儿,得给侯爷送回去。” 另一个略小一点的小公子穿着黑底金丝绣边曳撒,摸了摸手指上的玉扳指道:“应桢兄,结果还没出来呢,我瞧着李家小子那玄衣佛母有点门道,只怕不会这么轻易输掉。” “哦,是吗?”那应桢兄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精于此道,可是……这虫都掉了一只腿了,还能赢?” 黑衣小公子沉吟了一下,仍坚持道:“且看下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们家,但说到这虫……还是觉得他这虫儿没那么简单。” 红衣小公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公子!”楼下的王登榜轻轻喊了一句,语气里头似乎隐约露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王先生别着急,往下看吧。” 李公子这时也没了之前那一瞬间的呆滞,反倒异常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王登榜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方才钳断了玄衣佛母一条腿,金翅雕似乎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有些得意洋洋,飞跃腾挪得倍加振奋。而玄衣佛母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如同一个捏紧回收的拳头,蓄势待发。 金翅雕本想把玄衣佛母撩拨出来作战,但见玄衣佛母即便受伤也依旧纹丝不动,它自己反倒按捺不住了,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 这次玄衣佛母却再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雕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玄衣佛母迅若矫龙地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咬合在一起。金翅雕左扳右扳,竟然摆脱不了箝制。 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脚之法里的软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地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 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玄衣佛母是文口,而金翅雕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按理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显然吃亏。但此时的玄衣佛母,却大有“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雕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雕,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 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众观战者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玄衣佛母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雕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雕毕竟身经百战,玄衣佛母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玄衣佛母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玄衣佛母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式,再次将头侧转,作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雕的牙根。 金翅雕对这一招似乎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雕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但它终究是个好斗的主,此时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玄衣佛母的颈子——这算是围魏救赵一般的自救之法:只要玄衣佛母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 这一招果然有效,玄衣佛母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雕趁势一跳离开玄衣佛母的攻击范围。 但是,已经愈战愈勇的玄衣佛母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雕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扑将过来。金翅雕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矫健的金翅被玄衣佛母的大黑钳刺破一只,实在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斗到此时,金翅雕竟然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又纠缠了一会儿,金翅雕已被玄衣佛母逼到盆边无路可逃。 这小小虫儿,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虫中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玄衣佛母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是拼着一死,也要与玄衣佛母来个玉石俱焚了。 然而玄衣佛母又岂肯上这个恶当?只见它身子一侧,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雕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慢了些,方是立足未稳,那边打横蹲踞的玄衣佛母看准金翅雕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就这一击,金翅雕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生生撞成两截。 “呀!”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 扭头一看,王登榜的一张冷脸早已拉得老长,牙郎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雕已经身首异处而玄衣佛母仍在蹦哒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玄衣佛母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如同失了魂一般。王登榜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李公子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飞腾楼。 楼上,黑衣小公子却笑了起来,对红衣小公子道:“应桢兄,你看如何?” 那应桢兄倒也面无不悦之色,微笑着道:“有些意思……李宗城这虫儿,是打南方带来的吧?” “那跑不了。”黑衣小公子道:“南方气候温暖,连蟑螂都比北方的威猛,他这虫儿是只雌的还这般了得,定是南方品种无疑了……而且你想,这虫儿之前那般萎靡,可不就是不习惯北方这天气么?” 那应桢兄看了看他,笑着问道:“元功贤弟,这地方是你家的产业,王登榜在此摆擂输了钱,你可也跟着输,怎么一点不恼?” 被称为元功的小公子摆摆手:“被高家那小子摆那么大一道,我也忍得下来,这一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应桢兄,我倒想问问,高家小子请咱们这群人出去春游踏青,我瞧着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咱们中的这个……”他说着比划出一个大拇指,继续道:“你打算去还是不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4章 权贵子弟(上) 那应桢兄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我爷爷他老人家你是知道的,从来不会去得罪文官,何况这高……嗯,这位高公子,那可是高阁老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我要是敢扫他的颜面,回去一准被打发到祠堂罚跪去!”说完又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 名叫元功的小公子也苦笑起来:“你别看我了,咱们是同病相怜,令祖都不愿意得罪的人物,我爹自然也不肯得罪。” 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敲了敲,同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公爷,李家小侯爷来了。” 雅阁中,名叫元功的小公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请他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很快门便打开了,刚才在楼下赢了王登榜一千两银子的那位李公子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一看到面前两位,立刻拱手道:“临淮侯嫡长孙、小弟李宗城,见过应桢世兄、元功世兄。” 原来这穿着平凡无奇的李公子,竟然是临淮侯家的嫡长孙。那么能被他称之为世兄的“应桢”、“元功”两位小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个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嫡长孙朱应桢,一个是英国公张溶的嫡长子张元功。 不过,朱应桢与张元功对李宗城的态度就谈不上多么亲热了。 李宗城见过他们二人,也算礼数周全,但朱应桢只是略微露出一点笑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算还礼;张元功身为主人,也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贤弟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李宗城被这般怠慢,不仅不怒,反而赔笑道:“小弟听闻二位世兄雅好促织,特意在南京寻了些良品带来京师,今日本只是打算展露一下,不想却折了飞腾楼近来的牌面战将之一,甚是过意不去,这一千两银子,小弟实不敢拿,如数奉还,还请元功世兄莫要见责。”说罢,便把王登榜输给他的长芦盐场银票双手递给张元功。 张元功略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摆了摆手,道:“王登榜常年在我这里折腾这点营生,今日折了战将一只,的确多少算个损失,但他输的钱跟我却并无太多关系,这钱既然是你赢来的,就拿着吧。” 李宗城却不肯,坚持道:“小弟岂敢?不止这银子小弟不敢收,小弟还有些见面礼要赠与二位世兄。” “哦?”朱应桢与张元功同时发声,对望了一眼,还是由主人张元功发话,问道:“你临淮侯府乃是开国一系,历来是在南京为官,与我们靖难一系……说实话,并无太多交情,你这般客气,我与应桢兄却有些不解了:请问缘由何在?” 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气度不同寻常人家子弟,但城府终归有限,心里藏不住话,这种话就这么直挺挺地问了出来。 好在李宗城年纪也就跟他俩相差仿佛,倒也不觉得突兀,笑道:“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听说高大学士家的高侍读请了京中几位勋臣子弟出城踏青,小弟惭愧,未曾获邀……” 朱应桢与张元功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却是朱应桢开了口,问道:“那又如何?你想去?” 李宗城忙道:“二位世兄可能有所不知,家父素来好文,日前得知高侍读以《龙文鞭影》震动士林,极其欣赏,多次在小弟面前盛赞……” “哦,我知道了。”朱应桢一脸明悟,打断道:“漫说是你父亲,便是我祖父、叔祖,在家中也常拿高侍读来……嗯,来鞭策我等晚辈,你的处境我能理解。” 张元功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家也是一样……不过宗城贤弟,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都在家里被长辈拿高务实来跟他们作对比而深受打击之故,这次张元功态度好了不少,至少肯叫人一声贤弟了。 李宗城仍是那副赔笑的态度,连连点头:“哪里敢言解惑,元功世兄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小弟一定知无不言。” 张元功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令尊在南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京师了?” 李宗城面上露出一丝诧异,答道:“家父素爱习文,尤其善诗,南直隶附近名胜古迹早已游览遍了,此番北行也是带着小弟一路游历……后来大概是觉得论名胜古迹,还是京师最多,所以便来了。” 张元功笑道:“一路游览?” 李宗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立刻便听见朱应桢淡淡地道:“宗城贤弟,北镇抚司可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家,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的。” 那当然,你叔祖就是锦衣卫都督嘛。 李宗城的脸色,自进门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尴尬了。 张元功见了,便逼问道:“前不久,赵阁老提议京营改制,私底下有人传言,说我靖难一系——尤其是成国公与英国公两家——久掌京营大权,恐有尾大不掉之势。然后呢,成国公他老人家和家父为了避嫌,便再三上疏请辞……不过却仍有人偷偷摸摸地建议说,不妨从南京的勋臣里头找一找,挑个新的戎政总理或者协理出来。” 他见李宗城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冷不丁就接上一句:“令尊连临淮侯爵位都还没有承袭,难道就开始打这总理京营戎政的主意了?我看这事儿……不太合适吧?” 朱应桢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目光炯炯,也盯着李宗城看。 李宗城背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连忙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二位世兄,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啊?家父,家父他对兵事一向不感兴趣……这且不说,家祖眼下无病无疾,家父甚至还放得下心出来游览山川河岳,正如元功世兄所言:爵位都没承袭呢!怎么可能想那种毫无可能的事情?靖难一系镇守京师,而开国一系镇守南京,这是我大明百余年的祖制了,谁敢违背?” 这话还是符合情理的,所以朱应桢与张元功对视一眼之后,大体算是信了,但朱应桢却仍然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你父亲原本在洛阳一带游玩,按照计划下一步本该去关中,但却在月前突然转道,直接来了京师?宗城贤弟,你可否给愚兄一个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4章 权贵子弟(下) 按理说,大家同属勋贵子弟,年龄也相差仿佛,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逼问前来拜访的李宗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实际上,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朱应桢与张元功怀疑李宗城之父李言恭此次北上的目的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靖难系勋贵与开国系勋贵之间一贯有点……不说矛盾很大吧,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之间很少有什么走动,了不起就是点头之交这样子。 即便同是徐达后人的徐家,南京魏国公一系与北京定国公一系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冷淡。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在于朱应桢和张元功瞧不起走了狗屎运得到临淮侯爵位的李庭竹——也就是李宗城的爷爷。 这件事是这样的: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这按理说祖上乃是国公,但到了嘉靖朝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即便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不料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 在讲究血脉嫡亲的大明朝,李庭竹由于父亲的爵位是“捡来的”,所以他这个临淮侯在很多时候不被顶尖勋贵们待见。朱应桢和张元功虽然年纪还小,但家庭出身明显就是顶尖勋贵,再加上他们一个是成国公嫡长孙,一个是英国公嫡长子,当然也就顺带的对现在的临淮侯一系看不上眼了,更别说他们家都是国公级别,李家则只是侯爵。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不管国公爷还是侯爷,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其实大人物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在成国公、英国公眼里,临淮侯还真就算不上什么遮奢人物。 说句不客气的话,应天巡按御史这种理论上的七品文官都比南京重要的勋臣临淮侯值得两家国公爷重视。 是以,此刻在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咄咄逼人之下,虽然年幼但很有自知之明的李宗城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二位世兄,家父来京的的确确与京师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其实……” 李宗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说没办法,这事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两家关心的只是京师的事,南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于是接着道:“其实是因为日前看到朝廷邸报,说内阁和都察院已经准备就魏国公那件事进行详查,所以才打消了去关中的计划,北上来京。” “嗯?”朱应桢与张元功再次对视,朱应桢问道:“魏国公?他有什么事?” 这句话就很暴露底子了,他居然连魏国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看来还真的只是把目光盯紧京师这一块,至于外头……反正也管不着,随他们去吧。 李宗城只好把魏国公徐鹏举家里的事情说了一说,然后强调道:“魏国公家里这档子事,其实南京各勋臣家里都是门清的,没有哪家不知道,只是魏国公一家一直都是南京勋臣之首,各家勋臣轻易不会多管闲事。” 这下朱应桢和张元功就明白过来了,张元功接口道:“所以你父亲此来的目的,就是观察一下朝廷的动向,看看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拿魏国公开刀,以此来决定你们临淮侯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李宗城赔着笑点头。 “先等等。”朱应桢却摆了摆手,盯着李宗城道:“宗城贤弟,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吧?朝廷要不要动魏国公,这件事与你们临淮侯府的关系,我琢磨着也不是很大吧?毕竟,我们就按最严重的算,这事儿被朝廷追究了,非要彻查到底,可那又如何呢?了不起也就是褫夺徐鹏举的爵位,但魏国公一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断绝掉,朝廷必然会继续在他的儿子里头找一个出来承袭爵位——那根你们临淮侯府有关系吗?难道朝廷查证的时候还要去问一问临淮侯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宗城有些意外地看了朱应桢一眼,心道:这家伙反应倒是不慢啊,可我要怎么解释呢? 但还没等他解释,朱应桢见他沉吟不语,就已经猜到了答案,笑了一笑,道:“我想,临淮侯或者令尊大概是这样想的:魏国公家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丑事,虽然除爵不可能,但徐鹏举本人必然遭罚,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身兼多职,乃是南京三大巨头之一,如果被朝廷重处,怎么说也得撸掉几个职务,这些职务本来放在魏国公家里,是没有人敢多想的,可魏国公自己玩出事了,那就不同了……在你们临淮侯府看来,这些职务可都是香馍馍呀。对不对啊,宗城贤弟?” 李宗城这下子心里也有些恼火了,心说这种话你猜出来就猜出来吧,放在心里就好了,直接说出来是非要打我的脸么? 因此他就不肯回话了。 而那边张元功却偏偏还顺着朱应桢的思路想到了另一件事,忽然开口道:“应桢兄真是见微知著,你这么一说,我也忽然回想起来,刚才宗城贤弟你说你没得到高侍读的踏青邀请函,希望我们俩能帮个忙……我看,宗城贤弟你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太子伴读的风采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宗城道:“魏国公家里之所以出事,听说源头在于那个姓刘的前狼山总兵,而这位总兵似乎跟高侍读有过一点交情。而现在,我听说朝廷已经有意让他重新出山……这里头未必没有高家的影子,至于是哪个‘高’,那应该不用说了。那么,宗城贤弟你一到京师就急急忙忙想要认识高侍读,我和应桢兄要是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生在国公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5章 各有所求(上) 隆庆年间,武将的确早已经不值钱了,但这里头也不是没有极个别的例外。譬如成国公和英国公两家,甚至包括定国公等,多少还有些虎死不倒威的气势。他们相比那些大权在握的文官们而言,虽然在朝堂争锋上不是对手,可是却有一点先天优势:他们的家族与国同休,而文官则却只能保证自己在位时的风光。 科举选官制度使得文官集团权势熏天,尤其是在一些事关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能自觉的团结起来,上逼天子,下迫武臣,以文官集团之利益为天下之利益;但与此同时,科举选官制度也使得文官们的权力有明显的时效性,在位之时众星捧月、一呼百应,而一旦去位,则泯然与乡民无异也,且其权力无法以单纯的血亲关系来继承。 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若又考得进金榜,这种情况还比较好说,因为父辈的人脉资源有不少都能得到利用,算是为儿辈的仕途铺平了道路;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却考不到进士,那这一家基本上就算是走向没落了,如果几代都没人能再度考中,没落几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这种家庭就会很担心祖辈当大官时得罪了某些记仇的勋贵,因为自家已经只是普通人家,而人家却是与国同休的勋臣贵戚,捏死自己跟玩儿一样——毕竟你已经没有功名这个附身符了。 所以文官们虽然极力压制武将乃至勋贵,但对于这几家顶级勋贵,还是多少给些面子的。高务实当然也不能免俗,他也不想因为太子伴读一事把京中的顶级勋贵们得罪个遍,更何况他将来的很多改革还有赖于勋贵集团的支持,或者说起码不至于团结起来拼命反对、各种拉后腿。 高务实和许多他在小说里的看到的穿越者不同,他不主张那种一切靠权势或者实力强压着改革的做法,虽然那看起来很爽,但他觉得那有些过于想当然。 有句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多穿越者觉得自己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进行改革的,所以你们一切听我的就行,如果不听,那就弄死好了。但高务实却觉得,改革这种事,虽然免不得有必须“用强”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利益引导和政治妥协来达成。 还是那个原则,君子不是不能动手,但能动口解决的就坚决不动手,能用钱摆平的坚决不用刀摆平。这些勋贵虽然看似已经没什么用了,但实际上还是有的,且不说别的,光是他们的政治象征意义,那也是很大的作用啊。 按照***的教导: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所以勋贵如果能团结,那高务实一定也会去团结,只有实在团结不了的那种顽固分子,才会被他加入黑名单进行分别处理。 因此,就有了这次他邀请京中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 当然,受邀者都是上次在太子伴读事件中被皇帝召进宫陪太子玩了十来天的那些人。这也是为何朱应桢与张元功收到了邀请,而李宗城没有收到邀请的原因——李宗城是陪他父亲李言恭临时决定来京的,实际抵京才几天呢。 听到门子汇报说朱应桢、张元功派人来问能不能带上李宗城一起,高务实就笑了起来。 他不是朱应桢和张元功这种只关注京师这屁股大一块地方的人,所以李宗城这么眼巴巴凑上来的原因,他几乎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李宗城他们家不可能对京营有什么想法——京营的军户没有一个在他家名下,他家的军户全在南方,跑来京师做戎政总理,怎么可能?别的不说,你军户都没一个,拿什么镇住场子? 所以他们家的根基在南方,目光也大致只能是放在南京。 南京有什么突然的变化让他们急急忙忙来京?魏国公世子案。 徐鹏举这次的事情,朝廷要是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没多大事,但既然内阁已经定了调,赵贞吉这个总宪又不想为这点小事影响他的大事,愿意配合高拱去查,那徐鹏举就只好倒霉,兜是兜不住的了。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朝廷对徐鹏举的处理会达到哪个程度,这件事虽然不至于让徐家把魏国公的传承给玩丢,但徐鹏举本人肯定会被惩罚,上到褫夺爵位,下到罚奉一年,其实都有可能。 按理说内阁一般不会对国公爷这种顶级勋贵的惩处发表明确意见,通常都是让皇帝“圣心独断”,但其实皇帝仍然会私下问询内阁的意见,内阁阁老们会私底下当面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见,只是不进行票拟而已。 所以这么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很重要了——众所周知,绝大多数时候高拱的态度和皇帝的态度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尤其是这里面涉及的魏国公,他属于开国系的勋贵,在成祖一系的皇帝眼里,大抵也就是留下来挂名当摆设的作用,犯错的话可没有太多面子要讲。 永乐之后,靖难系勋贵的身份地位乃至实权,那可是一直力压开国系勋贵的。 李言恭此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而他的态度,不可能是帮徐鹏举求情,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顺便看看死掉的道友会不会掉装备给他。 那么,李言恭希望徐鹏举掉什么给他——给临淮侯府呢? 南京守备勋臣。 历史上,徐鹏举就是因为这档子事,把带在魏国公一系脑袋上百余年的南京守备勋臣给玩丢了,临时在临淮侯头上带了些年。这一次,李言恭必然也是看到了这个希望,所以来京争取。 争取有很多种方式,最蠢的是去找皇帝,虽然皇帝是决定者,但直接去找他的话,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去找建议权最大的那个人。 那必然就是高拱了。 但李言恭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跑来找高拱,将来如果真是临淮侯拿到了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就很难解释了,对临淮侯府或者高拱都不是好事。 那么,迂回一下,换成李宗城找高务实,这就不容易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在高务实邀请了那么多勋贵子弟的情况下,李宗城这个临淮侯的长孙又算得上老几呢,谁会关注他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5章 各有所求(下) 是临淮侯还是魏国公出任南京守备勋臣这种事情,说实话高务实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南京三大巨头,真正管事的南京兵部尚书,代表皇帝监督南京众官的,是南京镇守太监,至于南京守备勋臣,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挂名而已。毕竟南京治下的勋贵比起北京勋贵来说,只有更烂,绝无更好,这一点看看当初倭寇肆虐时南京及周边卫所兵的表现就知道,根本不用对他们的战斗力有半点指望。 南京守备勋臣当然也不是只能管理那点卫所兵,实际上还对“客军”有一定的制约能力,譬如刘显当时镇守狼山,就属于南京直接分管的四川籍客军,他需要仰仗南京方面协调调度、后勤补给等,所以南京守备勋臣在名义上也是他的上级,如果克扣他的补给,他也是很难受的。更甚一步就是像徐鹏举这样,直接向南京兵部告刁状,说他不听调遣、为非作歹等,一般而言南京兵部会给南京守备勋臣这个面子——毕竟人家是上级,也是自己的同僚不是? 但南京守备勋臣平时的“功能”也就仅止于此了,除非高务实现在突发奇想要去南方圈地,其中涉及了卫所下辖的地区,那倒是南京守备勋臣有权力协调甚至拍板的,否则他没有丝毫用得上人家的地方——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当然也就不会在意。 不过,李宗城既然代表李言恭眼巴巴的靠上来,高务实也不会故作清高的拒之门外,摆出一副我三伯做事完全是公事公办,谁做南京守备勋臣,朝廷自会从大局考虑的模样来。 不言利,只言义?那是脑子有毛病,绝非他高侍读的风范。 高侍读的风范是,没有利益,创造利益也要争取。 南京守备勋臣能创造什么利益? 嗯,短期利益好像真的很难找,倒是长远利益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就譬如说刚才提到的圈地——南京,或者放宽泛一点说东南诸省——卫所占地是很多的,其中田地当然不少,但更多的其实还是一些烂七八糟的“烂地”。那些地放在一群丘八大爷手里根本创造不出什么价值、什么效益,更别提这群丘八大爷现在兵不兵、农不农、工不工、匠不匠,简直是一群四不像。 但实际上呢?这些所谓的烂地,在高务实的眼里,有很多都是极具价值的。 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矿山和海港。 卫所辖地有很多地方都有矿山,这些矿山有些已经或者甚至早就有了开发,而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开发。即便是其中被开发了的部分,开发程度也是极地,在高侍读眼中,那种开发水平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稀烂。 用脚指头都能知道,这群卫所大爷又不会做生意,挖矿的直接原因,在早年仅仅是为了满足卫所武备所需——譬如开铁矿冶铁制造武器盔甲这种。后来卫所越来越烂之后,武器装备也没有什么兴趣搞了,很多矿就随之废弃,个别交通条件和开采条件都比较好的矿,则被他们挖来直接卖钱,创造卫所收益了——当然究竟是给卫所集体创造收益,还是为部分卫所军官创造收益,那真是懒得多说。 这种零打零敲的低层次开采,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是暴殄天物。作为一个后世主管过一地经济的小干部,他虽然在现代社会中管理层面很低,但架不住思维超前了几百年,对于区位优势”、“核心产品”、“系统工程”、“产业链”之类的词汇总是深有体会的。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富,他就可以把后世马鞍山附近搞成钢铁中心,在苏州那样的地方搞时尚高端服装和布料出口产业,在松江搞造船工业和国际贸易港等等,不一而足。 但眼下,搞这些东西都还只是奢望——好听一点叫远景规划,没有那样的条件支撑他去实际操作。 大明实行南北二京制,南京乃是留都,甚至在理论上而言,应该算是正式首都。这也是崇祯煤山上吊之后,大明很多文臣不肯死在北京,反而跑到南京殉节的原因之一。 南京留都,拥有除皇帝本人和内阁之外全套的朝廷机构,皇宫和六部、都察院等,都是一直保留并且实际启用的(当然皇宫由于没有皇帝,只是处在低层次保养维护状态)。 之所以总说南京三大巨头,是因为南京留都的特色守备制度,它实际上分为内守备和外守备以及参赞机务。 内守备,就是南京镇守太监,由中官出任,最有名的南京镇守太监是郑和。 外守备一人,协同守备一人,皆武臣。 而文臣者,必是南京兵部尚书,并加“参赞机务”。 按照这个最初设置来看,仅仅只是“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原本最低,但是跟北京方面一样,文臣地位提升之后,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反而成了权力最重的那个人。 外守备和协同守备按例都是勋臣担当——说到这里,就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徐鹏举一出事,临淮侯长子李言恭就急急忙忙来京了。 早在嘉靖末年,徐鹏举就是南京外守备,而协同守备则正是临淮侯李庭竹。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因为南京振武营兵变之事,南京三巨头(实际四人)都吃到了惩罚:外守备徐鹏举策励供职,协同守备李庭竹闲住,南京兵部尚书张鏊致仕,内守备何绶降三级征还。 这一次,最倒霉的是张鏊,直接被勒令退休;其次是镇守太监何绶,连降三级不说,被召回北京宫中,丢了大权;再就是协守李庭竹,所谓“闲住”,全称叫“冠带闲住”,意思是保留官职不撤,但只能呆在家里反省,不准去管事了,放在后世大概相当于停职反省;被罚最轻的是徐鹏举,继续任职不说,还被勉励了一番。 想必那个时候,李庭竹心里对徐鹏举就很是不满了——振武营那次的事,徐鹏举的表现很糟糕,被兵变士卒讥讽为草包,最后他李庭竹的惩罚却反在徐鹏举之上。高务实琢磨着,李庭竹可能认为朝廷对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包容度比较高,毕竟勋臣虽然已经没什么大用,但终归代表朝廷颜面,是以这次徐鹏举出事,李庭竹立刻跳了出来,毕竟在南京,离守备勋臣最近的就是他嘛。 因果关系倒是弄明白了,但怎么从这里头捞到最大的好处,高务实却一时囿于自己地位不够,始终没能理出个头绪,到最后只好先定下一个思路:先看李宗城见了自己之后打算怎么做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6章 春游踏青(上) 高务实做事,一贯讲究效率,但他所谓的讲究效率,却并非常人所理解的那种“雷厉风行”。相比于那种想到一个点子就立刻动手,他更喜欢仔细规划,由点带面,力争把一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办好,或者办这件事的同时带动另一件事。 这是他的效率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很相信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的。 邀请一众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他也同样秉持这样的理念。 这件事的起因,要退回去几天来说:那一日他进宫向李贵妃和太子展示了香皂的妙用之后,李贵妃当天就把香皂一事和隆庆皇帝说了。皇帝也亲自试用了高务实所进献的香皂,对于此物的效果,皇帝十分满意,对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皇帝也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他得到的价格当然是高务实说的。 隆庆并不是从小养在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二愣子皇帝,他当年可是过了不少“苦日子 ”的,二两银子的价值他很清楚。 一块香皂卖二两银子当然很贵,京里很多人半个月的收入才能抵这个数。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香皂的功效的确十分明显,而这里头的技术含量、成本价格之类,隆庆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能够拥有这样神妙的功能,肯定得是相当珍贵的材料才能制造得出——上好的胭脂水粉不也挺贵么?所以这么一看,二两银子还是划算的。 这种思维就和有些人生病吃药一样,本来不过一点小病,两片当归就能搞定,却总恨不得去吃人参才好。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贵总有贵的道理,甚至因此忽视了药物是否对症——后世感冒药到处都有,很多人感冒之后随便买了就吃,根本不知道自己风寒感冒吃了风热感冒的药,又或者反过来风热感冒吃了风寒感冒的药,最后总不见效,还以为是自己买的药不够好。 高务实在这里完美的利用了隆庆、李贵妃等人对于技术的无知,卖了个合理的高价。 至于第二点,就是不管这东西卖多贵,按照高务实提出的交换条件,这银子再多也不用自己出。那就无所谓了,你就是卖一百两一块,朕也不会心疼啊!反正亏钱的是你自己。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非要免费进贡的原因:你定价再高,收皇帝的钱能收到多少?要知道皇宫的用量其实也就那么点,香皂这种东西虽然他已经决定从上往下覆盖,但终究是要大众化的,而大众化的产品只有走量才是真正的保证利润——价格贵了怎么走量?走量不行,单块利润再高也白搭。 而皇帝答应了高务实的进献和分级专卖,就相当于授予了高务实垄断香皂行业的权力。垄断的威力,就不用多说了。 不止如此,隆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占的便宜有点大,传出去对自己的圣名恐怕有所妨碍。于是隆庆就和李贵妃商议,看是不是给高务实一点什么赏赐。 李贵妃前几日被弟弟抱怨了几句自家获赐的宅子不如人,这时顺口就说了一句:“那就赐他一所宅子好了,左右高侍读在京中也没个住处。” 隆庆却有些舍不得京里的宅子,便找了个理由,说高侍读是被高先生带在身边要亲自教导的,单独给他赐一所宅子的话,他肯定就得住过去,这样岂不是显得朕故意要让他们伯侄疏远么? 但话是这么说,赐宅的确是个不错的方式,于是隆庆话锋一转,说先帝当年在京郊建了几处别院,其中在香山有一个见心斋,虽然不大,但胜在精致,不如就赐给高侍读,当做他进献香皂的恩赏好了。 李贵妃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赏赐本就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她也没去过见心斋,合适不合适都是皇帝自己的考虑,也就表示同意了。 于是,高务实就在香山又得了一所别院,便是见心斋。 当然,见心斋和三慎园完全不同,这处别院是真的不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六亩地左右,加上外面附属的地块,也不过十几亩地,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别院。 但高务实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挺高兴,因为这次可是“北京城里有房”了,而且还直接住进了香山公园…… 于是高务实紧急派人买了十几个女佣奴仆送过去洒扫整理,并调整原本打算包酒楼宴请那批勋贵子弟的计划,改为请他们去香山春游踏青。 之所以这么调整,是因为他还另有目的:一来显示一下圣眷;二来香山在此时要出京城,在此聚会踏青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三来他还要借机把香皂的事情借这些人之口传得更沸沸扬扬一些,以此在香皂“上市”之前进一步推高知名度和期望值。 为了自己的第一波“原创产品”,高务实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见心斋位于香山的北侧,这里地势比较空旷,东面是山,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昭庙,隔着一条山谷,即是见心斋。再往北不远则是碧云寺。 见心斋是一座环形庭院式建筑,造型别致,环境清静。院内有半圆开水池。池边建有知鱼亭,池水清澈,游鱼可数。沿水池东、南、北三面建有半圆形回廊,连接着正面三间水榭——这里就是见心斋的“本体”建筑。 见心斋占地不大,但亭、台、廊、榭布局精巧别致。院内有茶座,池中有锦鲤。 此处地势西高东低。园外的东、南、北三面都有山涧环绕,园墙随山势和山涧的走向自然蜿曲,逶迤高下。园林的总体布局顺应地形,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部以水面为中心,以建筑围合的水景为主体,西半部地势较高,则以建筑结合山石的庭院山景为主体。一山一水形成对比,建筑物绝大部分坐西朝东。 东半部的水面呈椭圆形,另在西北角延伸出曲尺形的水口,宛若源头流水无尽之意。随墙游廊一圈围绕水池,粉墙漏窗,极富江南水庭的情调。 正厅见心斋坐西朝东带周围廊,其西北侧以曲尺游廊连接一幢小楼,坐北朝南,则是登临西半部山地的交通枢纽。水池的东岸建一方亭,名知鱼亭,与见心斋隔水相对应,但稍偏北,便于观赏西岸之全景。 这一日戌时刚到,见心斋外便来了不下两百号人的队伍——正是高务实和那群勋贵子弟及其随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6章 春游踏青(下) 虽然只是一群小孩子出去玩,但架不住这群孩子都不是普通人,所以虽然正主只有不到十个,可把随行的家丁奴仆、丫鬟马夫等加在一起,便超过了两百号人。 高务实作为主人,随行带了厨师及帮佣十余人,护卫家丁五六十,外加自己的两个小丫鬟,一个人便贡献了八十个名额。其他各家子弟多则带了十余人,少的也有六七个随从,前呼后拥到了见心斋。 除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之外,参加这次春游踏青聚会的还有如下人士: 成国公朱希忠嫡长孙朱应桢;英国公张溶嫡长子张元功;定国公徐文璧嫡长孙徐希臯;临淮侯李庭竹嫡长孙李宗城;镇远侯顾寰侄长孙顾大礼;阳武侯薛干嫡长子薛鋹;丰城侯李儒嫡长子李承祚;襄城伯李成功嫡长子李守錡;应城伯孙文栋嫡长子孙允恭。 大明的外姓爵位不同于历代前朝,它只有公、侯、伯三级,国公自然最高,侯爵其次,再次伯爵,伯爵以下不封。由于少了子爵男爵等低级爵位,因此前三档的地位其实都还比较高。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多数勋贵虽然都在南北两京的五军都督府挂名,但其实这其中很多都说不上是实际“带兵”的人。 以上几位则不同,他们的祖辈或者父辈,手里头还是正经领着兵马的,这些兵马管用不管且不去说,但至少名册上有,实际上也或多或少还能凑出人头来。除了临淮侯李庭竹名下的卫所兵全在南京附近,其余则都在京师京营之中。 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这几位少爷出了事,京营二三十年后的正统领兵大将就算是全完蛋了。 当然,今天不可能出事——离京师才不过十里左右,京营的大佬们都知道自家孩子所在,怎么可能允许出事?所以高务实作为主人带来五六十名家丁护卫已经够了,其他诸位勋贵子弟每人到底还是读书要多,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诀窍。” 李宗城讶然道:“读书要多想是真理,家父也是这般训诫,不过诀窍……高侍读可愿提点提点?” 其余各家子弟这段日子在家中也被长辈们说得耳朵起茧,闻言都朝高务实望来,看看这位近来名动京师的高侍读是真有能耐,还是找人捉刀才写出那《龙文鞭影》。 “小弟曾自编过一本关于对偶对韵的书,忽然诸位问起,就随便说几句吧。”高务实面不红耳不赤,大言不惭地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朦。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北牖当风停夏扇,南檐曝日省冬烘。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妙啊!” “好对!好对!” “高侍读果然了得!” 众人纷纷夸赞。 高务实一边微笑着谦逊,一边悄然打量了李宗城一眼,心道: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显然比朱应桢他们更高一筹,不过这小子历史上胆色可不怎么样,难道只是个嘴炮高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7章 国士香皂(上) 高侍读与诸位勋贵子弟的第一回合接触,便在这样的吹捧中结束。高务实并没能从这浅浅的接触中探明各家勋贵对自己的态度是否真如他们各家子弟所表现的这样亲切无害。 一向自诩久历宦海的高务实,不太相信这些这些在史书上找个名字都很困难的勋贵子弟们,即便的确没有什么正经本事,但至少他们从家中长辈那里言传身教学来的官场交际能力,着实足够精深,区区十岁不到的年纪,便能拥有奥楚蔑洛夫的变色本领。 高务实一时之间,居然想起了当初他通过近十年官场拼搏得来的一个心得:一个领导,哪怕我再怎么觉得他水平差,但他能混成我的领导,就一定有某个或者某些方面的能力比我更强、做得更好。 现在,这些少年们对自己态度虽然亲切,甚至还带着些巴结,却反而令高务实万分警惕,乃至于毛骨悚然——不要因为自己是穿越者就自以为了不起,这些“古人”相比自己,只是少了几百年的历史知识,不代表他们为人处事的各种水平比自己差!如果自己不小心从事,阴沟翻船一点都不奇怪。 切记,切忌。 由于时间关系,接下去就是厨子们开始准备午宴,而高务实和这帮少年游览见心斋附近景色了。西山和香山附近在明代时与清代不同,此时乃是皇陵和早夭的皇亲贵戚们的主要葬地,因此被开发的程度远不如清代时那么高,许多人文景色不如清朝,但自然条件却更加清丽。 不过,游览过程本身实在没有多少值得一叙的地方,大体上仍是七分游玩享乐,三分互相吹捧,不必多费笔墨。 甚至午宴本身,也乏善可陈——倒不是没有好菜:烧香菇、蟠龙菜、炙蛤蜊、炒大虾、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火腿、酒糟虷、烧鹿肉、燎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炙泥鳅、酢腐、水母汇、油煎鸡、炙鸭、一捻针、水煠肉。 这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蟠龙菜、三事、油煎鸡、水母汇和生爨牛。其中蟠龙菜此前曾有介绍,就不再提了。 “三事”这道菜有必要特别说一下。它是由海味(海参、鲍鱼或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调料,小火慢煨而成。这道菜是后世福建名菜佛跳墙和湖南名菜祖庵鱼翅的发源。 油煎鸡的做法和后世南方流行的樟茶鸭的做法很类似,可以算作樟茶鸭的起源,做法是先腌制,再用热油不停的浇在鸡上,最后蒸熟。 水母汇有点像后世的凉拌海蜇,是道凉菜。 而生爨牛,别看名字很生僻,但其实从它的吃法来看,已经很像后来的涮火锅了,高务实估计后世的涮羊肉就是从这道菜来的,只是肉料从牛肉变成了羊肉。 至于牛在明朝能不能吃这个问题,嗯……皇帝也许会以身作则不吃耕牛,只吃所谓“寿尽”的牛,但官员勋贵们嘛,大家都懂——你有证据说我吃的这头牛不是自己“寿尽”的?那你把牛叫出来我们对质一下啊? 哦,你问我为什么我家总有寿尽的牛?诶,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家地那么多,牛不够使唤,一不小心累死几头,损失的是我自家的财产啊,我这个正主都没说话,你着个什么急、操什么心?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当然要饭后净手。 高务实搁箸,轻轻一招手,便有那提前买来的健妇穿着整齐的服装,端着薄铜盆鱼贯而入。而在每一名健妇身边,还有一名丫鬟,各自端着一方托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洁白的布巾和一方漂亮的紫檀木盒。 按礼,高务实作为主人第一个起身净手。只见他站起身,第一件事不是伸手入水,而是先把丫鬟端着的托盘上那紫檀木盒打开,这才伸手入水。 众少年都是一怔,下意识也往自己身边的高家丫鬟手里的托盘望去,只见那紫檀木盒十分精致,大概是个三寸宽、四寸长的盒子,雕刻着一支旁逸斜出的月桂花,空白处则有刻字,乃是“国士”二字。 众少年不禁心中一动,暗暗想起前两天听说的一件事:据传高侍读前几日进宫,给皇帝、皇后和贵妃进献了一种稀罕事物,其物异香自生,只消略抹于手,则净手之后不仅干净异常,且有异香留存。尤其是手染油污、墨迹等,以之清洁,效用通神,帝、后、贵妃等皆为之大悦…… 莫非,这盒子里装的就是那件宝贝? 所有人的目光都飞快地转回高务实,因为他以手浸水之后,便伸手朝那打开的紫檀盒子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7章 国士香皂(下) 抹皂,搓手,泡沫四溢,香气弥漫。 浸水,起手,拈巾擦拭,洁净无暇。 高务实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笑道:“诸位兄台想必近来也听说过香皂此物,不错,那传闻中的香皂,便是方才我以之净手之物,诸位请看。” 他说着,接过侍女递来的紫檀木盒,那木盒仍是打开状态,高务实将之微微一倾,拿低了一些,让他们看个明白。 见众人都是一副“哦……这东西原来长这个模样”之后,才又莞尔一笑:“有道是光说不练假把式,效用如何,诸位一试便知。” 于是众人嘴上客套着“高侍读的大作,必然神效万分”,手上却丝毫不慢半分,纷纷拿起香皂,学着刚才高务实的样子沾水在手上抹了又抹,有人甚至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味。 更有甚者,如阳武侯薛干的嫡长子薛鋹,历来就是个调皮捣蛋的货,今年又正好八岁,正是所谓“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时候,竟然故意伸手在一盘油水颇足的炙蛤蜊上摸了一把,满手油淋淋的去抹香皂。 他身边镇远侯家的顾大礼用手肘顶了顶他,示意他不要这般不知好歹,薛鋹这夯货也不在意,撇了撇嘴继续他的清洗大业。 这里要插一句嘴,镇远侯一系的祖先顾成在洪武年间便是朝廷大将,但他的镇远侯却是在永乐年间受封,因此一般还是被看做靖难一系。当今镇远侯顾寰年老无子,顾大礼之父顾承光只是目前看起来最有希望袭爵的人选,但朝廷最终如何决断,现在谁也不敢保证,所以顾大礼在今天这批勋贵子弟之中算是最为温和谦逊的一个——毕竟其他人全是嫡出,天生名分已定,只要不做出过于出格的事,袭爵基本板上钉钉,而他的情况相对来说变数就比较大了。 不过薛鋹这个阳武侯薛干嫡子的身份,其实也不是特别硬扎,其中也有一些子可以说道的地方。 阳武侯一系的祖先是薛禄,此人出身军旅,在兄弟七人之中排行老六,故军中呼为薛六,后更名为禄。建文元年,朱棣以“诛齐、黄,清君侧”为名,举兵“靖难”,反抗朝廷,建文帝为对付叛军,派老将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以李坚及都尉宁忠为副,率诸路军三十万,分道北伐。 八月间,已有三十万兵陆续到达河北正定,在滹沱河沿岸与燕兵发生激战,由于耿炳文只注意戒备西北,被燕兵从东南攻人,迫近子城。李坚亲出拒敌,阻住燕兵,被朝廷封为滦城候。 但局势急转直下,南军很快在被燕兵击破,李坚为燕将薛禄所迫,中槊落马,薛禄挥刀欲砍,李坚大呼:“我是李驸马,不要杀!”于是被擒见燕王。燕王说:你是至亲,今至此,奈何!遂将李坚械送北平,但此人因伤重,死于中途。而薛禄俘获李坚的地方,正是在阳武县、武陟县一带,故后来被封为阳武侯。 薛禄后代中,承袭“阳武侯”者,从薛勋开始,此人是薛禄长子,但早卒,以子诜追封阳武侯。薛诚,薛勋长子,又早卒。薛诜,薛勋次子,宣宗宣德七年八月袭阳武侯,十年五月领前军都督(正一品),英宗正统四年卒。薛琮,薛诜长子,代宗景春四年二月袭阳武侯,宪宗成化四年四月卒。薛,薛赞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伦,薛琮之长子,宪宗成化十二年七月袭阳武侯,孝宗弘治三年主神机营右哨,武宗正德十六年坐鼓勇营卒。薛信,之长子,追封阳武侯。薛翰,薛伦之长子,世宗嘉靖九年三月袭阳武侯,十九年管红盔将军上直(《明史》载,永乐时设明甲、红盔二军),二十三年卒,无子。 而薛干本是薛信长子、薛翰之堂弟,由于薛翰是无子而亡,所以他作为堂弟,此时代掌阳武侯印。但实际上,由于薛翰的堂弟不止薛干一人,于是家族内部一直处于“争嫡”状态,朝廷也出于某些目的不肯正式册封。因此正经的说,薛鋹的父亲薛干其实不能说是正式的阳武侯,了不起也就是个代阳武侯。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干在家族内部经常需要故意张扬跋扈,以此来宣示权威的缘故,才把薛鋹养成了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夯货。 顾大礼见他不听,也不好多说,只是在心里暗暗鄙夷:眼前这位高侍读的伯父,那可是身兼天官的阁老,你要是能哄得高侍读开心,你父亲那阳武侯的册封回头朝廷就能拿出决议来,真不知道薛叔叔怎么跟你说的!似你这般表现,惹恼了高侍读,在高阁老面前说你几句坏话,高阁老一封疏文上去,没准陛下明天就是一道明旨下来,把阳武侯封给别人家去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蛋。 但出乎意外的是,高侍读明明看见薛鋹的行为,面上却是笑容依旧,甚至眼神里隐约还有些鼓励的意味,这倒是让顾大礼有些疑惑不定了,暗道:莫非这小子是高侍读安排的托儿,这么做乃是高侍读提前示意的?可高侍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顾大礼因为身份原因,疑心比其他人要重一些,做事更愿意三思而后行,因此心头暗忖道:传闻这香皂乃是高侍读亲自手造,刚才大家伙客套之时也这么恭维他,而他也没有表示反对,那么他当然不会看到此物效用不佳……那他还听任薛鋹如此作为,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对这香皂的功效十分肯定,因此根本不怕薛鋹的做法会让自己失了面子,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希望以此来证明这香皂的确神效惊人。 顾大礼想明白了这点,心里便有了计较,不过他虽然有心效仿薛鋹所为,但朕那样做却不行——动机太明显了。但他既然有了这份心思,下意识里自然就先打好了待会儿说辞的底稿。 毕竟只是洗下手,要不了多少时间,诸位勋贵子弟很快搞定了。 看着自己干净的双手,鼻中闻着清人心脾的芳香。诸家子弟都有些发愣,唯有顾大礼抓住机会,大声赞道:“好一个香皂,好一个‘国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8章 所为何事(上) 从京城西北角的见心斋方向纵马而来的近十骑,宛如冲阵的先锋一般,扬起马后尘土直闯西直门。这些人身上虽做家丁打扮,但若仔细看来,却全是锦衣貂裘,甚有富贵跋扈之气,那些西直门的守城士兵正欲上前拦阻相询,这群骑士却反而抢先怒喝出声。 “成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英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定国公府门人回京急报,给爷让开!” “临淮侯……” “镇远侯……” “丰城侯……” “……” 守城士兵惊得不敢上前,转头朝自家带队军官小声相询:“总旗,您看这……” 那总旗的年纪也不过三旬上下,这时他喉头动了一动,艰难地道:“放,放他们过去。” 守城士兵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迟疑了一下,请示道:“但咱们还没查验关防和腰牌,万一上头问起来,是不是有点……” “啪!”那总旗啪地一下,半真半假的佯拍了那士兵的大帽一记,怒道:“瞎了你娘的狗眼?查什么查,刚才这群人里头,那打头的大爷你他娘没瞧见是谁?那是成国公府上侍候应桢小公爷的郑五爷!” 另一名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卒有些不服气,问道:“不过是成国公府上的一个家丁,这么大摇大摆的闯门,就不怕巡城御史撞见,给成国公爷惹麻烦么?” “呦呵?我说李山儿,爷没记错的话,是你哥哥考了秀才老爷,可不是你小子考了秀才老爷吧!嗯?怎么着,家里出了个秀才老爷了不得了?说起话来都带上阁老味儿了?”那总旗眯着眼睛盯了这年轻士卒一眼,撇嘴道:“御史老爷是厉害,可哪位御史老爷闲着没事做,拿成国公爷开涮?更何况,成国公爷乃勋贵领袖,历来负责京师防务,他的家丁有事急报,你敢说不是为了紧急军务?要是耽误了大事,你小子有几颗脑袋,吃罪得起?” 这个原因看来道理很足,周围士卒纷纷出声应和,那总旗更是得意,指点江山一般地对李山儿道:“小子,爷要不是看在当年你爹爹的份上,才懒得教你:巡城御史老爷的板子虽然大,但怎么着也打不到你我这等人屁股上来,可成国公爷就不同了,别说老公爷了,就算是他孙儿应桢小公爷,说要今天扒你的皮,你这身臭皮囊就他娘的铁定留不过子时!” 他说到此处,冷哼一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都他娘的是京营的人,而成国公爷、英国公爷、定国公爷他们,就是咱们京营百年不变的头儿!他娘的,便是山寨马匪,那大当家的要杀个小响马,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咱们这些世世代代当兵吃粮的人物?你敢得罪他们?哈,小子,你自己找死不打紧,可别拉着咱们这多么人给你垫背,咱这些个爷们,可还得指着成国公爷他们赏口饭吃!” 最先开言的那个士卒见总旗越训越生气,怕那李山儿吃亏,忙站出来打圆场道:“总旗老爷消消气,李山儿,应桢小公爷、元功小公爷他们,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打德胜门出去了。” 总旗摆了摆手:“老子们是永清左卫,只管西直门这一块,大兴左卫那边的事儿爷可不清楚……不过就算是,那又如何?” 范老二连忙解释道:“总旗,您老想一想,这两拨人加起来,可不就是刚才这群老爷们侍候的小爷们带出去的?就差了那位侍读小老爷啦!” “咦?你别说,还真是呀。”那总旗总算有点明白范老二的意思,但总觉得还差了一层什么没弄明白,问道:“难道他们碰上事儿了?可那高侍读为何没有派人回来?” 范老二低眉顺目地道:“总旗问得好,看来总旗老爷也觉得这事儿肯定就是跟侍读小老爷有关了,而且必然是大事,要不然这春游踏青才不过三个时辰左右,怎么就派人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啊?啊,是啊是啊,爷也是这么觉得……”总旗假作沉吟,略微矜持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可高侍读又能有什么大事情呢?他是太子伴读,又不是大司马,跟咱们头上这些老爷,应该没什么瓜葛才对。” 那李山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道:“那位高侍读是个文官,正是近日京师盛传的《龙文鞭影》之作者,但他不可能是去跟这群小公爷、小侯爷谈诗论画的,只能是为了别的事情。这位高侍读近来名头很响,除了以《龙文鞭影》一书铺就太子近臣之路外,最出名两件事,一为协助刘总戎平定百里峡匪患,二为向万岁爷爷进献香皂……” 那总旗听了,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你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看来高侍读是跟小公爷他们提了剿匪之事了。” 他理所当然的觉得高务实找一群勋贵子弟,只能是谈兵事。 范老二心中苦笑,却仍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总旗说的有理。不过……”是人都知道,“不过”、“但是”之类的词说完之后,才是真正的关键,连那总旗都有所领悟,知道自己肯定是猜错了,但毕竟不能在下属面前丢面子,当下干咳一声,道:“不过,那进献香皂也是大事,没准也与刚才这事儿有关?” 范老二松了口气,忙道:“总旗明鉴,正是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8章 所为何事(下) 成国公府,已经垂垂老矣的朱希忠正坐在绒布厚垫躺椅上趁着难得的暖春晒太阳。 本来年纪大了就不爱动的老公爷最近也是操心得有些多,身体疲惫还是小事,关键是心累,今个得知自己的嫡长孙得到高务实的邀请,一起去香山踏青,心情好了很多,才有这晒太阳之举。 朱希忠这位国公爷,论军事才能,其实很一般,但他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用,在文官方面的口碑也算相当不错,当然也是有他的能力的。 他的能力,综合起来说,就是两个方面:坚决听从皇帝的指示,大力结交文官为奥援。 如果让某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勋贵来评价他,那一定跑不脱一个“甘草国公”的评语,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恐怕就是勋贵之中的李春芳。 朱希忠自己并非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评价,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在心底发出冷笑:此小儿辈之稚见也。 朱希忠这个人,自年轻时起,就非常机敏,善于结纳各种高官名流,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所以名声不错,官运也很亨通,先后掌管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历事三朝,先后六十六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 同时,朱希忠和张居正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有明证的:朱希忠死后,张居正亲自撰文纪念,言语之中,极尽推崇,可见双方之间的友谊很深,关系匪浅。 另一个明证则是在万历元年,朱希忠去世之后。当时他的弟弟、正担任锦衣都督的朱希孝,用重金贿赂冯保,请求给他的哥哥朱希忠赠封王号。此时的张居正和冯保属于政治联盟的关系,冯保的意见不得不重视,加上张居正本人和朱希忠原本就私交深厚,于是就打算上疏给朱希忠封王。这时,有大臣陈有年坚决反对,上疏说:“根据令典:功臣死了,公赠封为王,侯赠封为公,子孙世袭的人,生死只享受原来的爵位。朱希忠没有讨敌功勋,怎么能乱加宠幸” 然而当时位极人臣、大权在握的张居正没有听从陈有年的建议,还是安排给朱希忠追封了“定襄王”。这也为后来他的学生刘台弹劾他独断专行、违背祖制、胡乱封王埋下了伏笔。刘台的奏疏上是说,担心如果这样都行,以后公侯之家,将重加贿赂,援引此例(指朱希忠封王例)上陈乞求,将没完没了。 到了万历十一年,由于清算张居正之事,成国公府受到波及,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万历十四年,事情不仅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被逼无奈的时任成国公朱应桢愤而自杀。得知消息的万历既惊又怒,硬生生的把成国公府正常袭爵的事情拖了十四年,才允许朱鼎臣袭爵成国公。 一个人死后的余波都能持续这么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即便这其中有张居正很大的原因,但如果还说朱希忠只是个毫无本事、毫无影响力的废物,就未免过分了。 当然,朱希忠封王那件事,回头看看,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当年嘉靖帝大礼议之后回承天府,路过卫辉时,行宫失火,危急万分。正是朱希忠、陆炳二人冲进火场,才把嘉靖帝给架了出来。有这种不同寻常的救驾之功,加上本身就是勋贵之首,张居正假万历之意追封其为王爵,总还是有些说道的:朕是在感谢他当年救了朕的皇爷爷嘛,这是纯孝之君应有的所为嘛! 不过,自打嘉靖驾崩,朱希忠的身体也越发不济,按理说他今年也才五十四岁,比高拱还小三岁呢,可是高拱目前身体康健,精神旺盛,完全看不出朱希忠这种老态来。 此刻,他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身侧的侍女奴仆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了年老爱静的老公爷。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小的郑五,奉应桢小少爷之命,有急事呈报老公爷!” 一应侍女奴仆吓得连忙朝朱希忠望去。只见朱希忠霍然睁开眼睛,平时老而浑浊的两只眸子里露出一闪即逝的精芒,但马上又平静下来,成了半眯着眼的老态龙钟之相,有气无力地开口道:“让他进来。” 众人心中暗道:“大少爷身体历来不好,老公爷一颗心全挂在了应桢小少爷身上,一听是他派人来急报,居然立刻就见了。” 这里的大少爷,说的当然不是朱应桢的哥哥——朱应桢是嫡长孙,没有兄长。这个大少爷,说的是朱希忠的嫡长子、朱应桢的父亲朱时泰。 那郑五是个三十四五岁的高大汉子,一身剽悍气息,但规矩丝毫不差,进了后花园之后老远便俯身下拜:“小的郑五,见过老公爷。” 朱希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应桢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派你来回禀?”他心里暗暗担心自家孙儿不懂收敛,或者那高侍读仗着伯父的威风过于傲慢,两人之间起了龃龉,或者干脆上升为暴力冲突,那可就真是好事变坏事,麻烦大了去了。 其实他心里并不算是很怕高拱,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成国公的政治影响力摆在这里,高拱就算想动他,皇帝也未见得连这种事都随着高拱的性子来。 但他很怕麻烦,尤其是他一贯坚持的为臣为官理念,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对于高拱这样的帝师宰辅,他倾心结交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跟他冲突? 但眼下事情恐怕真的有些大,因为郑五并未起身,而是果断地道:“应桢小少爷交待:事关重大,请老公爷先屏退左右。” 朱希忠倒不怕郑五会对他不利,只是听了这话,心里担忧更甚,下意识由躺改坐,面沉如水地朝身边人一挥手:“你们退下。” 众人退去,朱希忠强装镇定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启禀老公爷。”郑五答道:“应桢小少爷说:高务实献给万岁的香皂神效无比,现在已经得万岁准许,准他独家生产,面向民间出售。高务实方才明确表示,愿意接受我等京中各大勋贵世家的入股,同时……还有一些优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9章 公侯满堂(上) 白天参加见心斋踏青聚会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就算身份惹人注目了一些,到底影响有限,朝廷大员不会太过放在心上,皇帝直属的东厂方面也不会太过在意。 但到了下午,成国公朱希忠忽然发出一拨请帖,邀请在京的一批勋贵大员去他家赏梅,就不能不引起东厂注意了——锦衣卫方面没有反应很正常,毕竟现在的锦衣都督就是朱希忠的亲弟弟朱希孝。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冯保已经出了东安门,亲自赶到延禧寺南边的东厂衙门听取手下大小珰头们的汇报。 东厂有一座朝南的大门,大门终年紧闭,以增加一种诡秘恐怖气氛。而真正的大门在西南面,供人出入。这座大门内为正厅,厅左另有一小厅,里面供有岳飞画像。大厅后有一砖影壁。壁上雕有狻猊等兽和狄仁杰断虎的故事。厅西有一祠堂,里面供奉着历代掌东厂宦官的职名牌位。祠前有石坊,坊额上刻有“万古流芳”四字。稍南是座刑狱,专门用来收系重犯。 历史上,万历初年时,冯保作为张居正在宫内的盟友提督东厂,威权极盛,遂另建一处东厂衙门,称作内署,而以原建东厂为外署。当时内署中立有一块横匾,写着“朝廷心腹”四字。这四个字里透露出的得意,简直溢于言表。不过此时还是隆庆年,冯保的地位还没到那一步,所以东厂还没有内外之分,他此刻来的正是东厂唯一的主衙。 “厂督,成国公宴请诸大勋臣的理由是久病初癒,恰好园内梅开二度,是以心情畅快……又闻近来京营改制,京中颇多将兵心中不安,是以出面召集诸勋贵至府上劝慰安抚。”一名珰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话你信吗?”冯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本督要听的可不是这些废话。” 那珰头一时语塞,旁边另一位珰头忙道:“督公息怒,卑职等只是按例汇报,并不是真的就信了……成国公宴请之事,方才督公赶来之前,卑职等已经商议分析过一阵,认为大致有两种可能。” 冯保端着架子,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小饮一口,才道:“本督自提督东厂以来,可也没见过你们干出过什么名堂,此事既然你们已经有所商议,那便说来听听吧。” 在场珰头们都在心中暗骂:我们东厂名声够差了,干出的名堂越多,骂名就越盛,先帝时又不肯重用宦官,连带咱们也只能憋着。今上又是个宽和仁恕之君,咱们要是挑事,只怕第一个吃罪不起的就是你冯督公吧? 按照明朝制度规定,东厂中设有提督太监一人,俗称东厂提督、厂公、督公、厂主等。下设掌贴、领班、司房四十余人,十二伙管事,按子丑寅卯排列,各领珰头办事,共计百余名,其下有番役千余人, 东厂提督的关防上刻着“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比之其他官署多了“钦差”的头街。既然有皇帝钦差的身份,一切所为均代表着皇帝,自是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相违忤了。此外又刻制密封牙章一枚,上刻“东厂密封”四字,专门用来密封上奏的情报。 既然豢养了如此众多的大小特务,必然要用他们去刺探情报,被刺探情报的对象,则包括了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搜罗情报称作“打事件”。打来的事件内容涉及甚广,大到命案,小到雷击、火灾,乃至柴米油盐价格。可以说,天下官吏军民一切行止言论,理论上尽在其侦伺之中。 倘若都是这样打来的事件,虽有弊误,终究是对下情的了解,即使官民受制于特务,也是皇权专制政体所致,怨不得别人。但事实却远非如此,那些东厂的番役们往往并不是自己去打事件,而是花钱从地痞流氓那里去买事悠扬。地痞流氓为了钱财,何事而不可为?挟忿诬告,诱人为奸,无中生有,结果冤案屡出,官民深受其害。 设立东厂特务机构,其目的原本为缉查谋反、大逆及所谓“奸党”,也即用来对付政治上的反对派。正因为如此,在明代不管是独夫暴君也好,不论是仁德明主也罢,自从东厂设置以后,再也没有谁想过将其废掉。只不过有些皇帝认为这事不大光彩而稍加遮掩和限制,倘若遇到暴虐庸蔽之君,特务的活动便会在放纵中更加无所惮忌,这时的东厂于是便成为专权太监铲除异已的工具,显示淫威的屠场。 嘉靖帝政治手腕到位,又比较不关心颜面,所以对宦官依赖度不高;隆庆帝偏偏又有高拱这个情同父子的老师可用,连司礼监掌印之任命都征求高拱的意见,冯保及东厂自然也就难有发挥的余地。这种时候,东厂之人当然不敢冒失,更不敢猖狂妄为。其实这也是历史上隆庆驾崩时冯保想方设法、不惜假传遗诏也要混进“顾命”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珰头们腹诽归腹诽,让他们跟冯保顶牛,那是万万不敢的。 头一位说话的珰头答道:“厂督,卑职等人以为,成国公今次召集诸勋贵夜宴,以上理由未见得有假,但肯定不是主因。” 冯保闭上眼睛,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珰头便继续道:“卑职等人分析了两个最后可能的原因,第一是京营改制之事已争议到关键时刻,成国公需要与诸位重要勋贵达成一致看法;第二则是与今日上午,太子伴读高务实邀请诸位勋贵家中嫡出子弟春游踏青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联,目前还无从得知。” 冯保突然睁开眼,一摆手道:“京营之事,内阁和兵部还在僵持,成国公历来是极能忍让之人,他不会冒头反对即将成为定论的大政,无论是赵阁老获胜,还是霍本兵获胜,他都只会上疏说一切听命行事。尤其是眼下赵阁老那一方占优,他为了避嫌,更不会坚持要武臣独掌——上次不就已经和英国公一道请辞了么?” 众珰头纷纷表示“厂督高见”、“厂督明见万里”等等。 冯保又道:“原本,文官武将相交过厚,便是最惹人生疑之事,高务实虽然未经科考便特旨为官,并且只是个不入流的无品官,但究竟是挂着翰林院的名头,总归也是文臣一类,他与勋贵子弟一同出游,你等为何没有善加监视?” “这个……”众珰头面有难色。 冯保冷笑道:“咱家知道,无非是朱希孝这个锦衣都督让你们觉得不好干得太过,是吧?可是你们可别忘了,我东厂原本就要监视锦衣卫,即便厂中许多人——包括你们之中许多人,都是从锦衣卫过来的,但也不能因此忘了自家差事!否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就不要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众珰头能说什么?还不是唯唯诺诺,表示不敢忘记职守。 冯保话锋一转,又道:“当然,咱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那高务实邀请的都是些小辈,年岁不大,你们一时忽视,也还情有可原。但是!”他语气忽然严厉起来,缓慢但极具压迫感地道:“自今日起,对于这些人,绝不能再轻忽大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09章 公侯满堂(下) 冯保在东厂做出的指示,按理说应该是非常机密的,但事实是,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亲自坐镇兄长府中的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就收到了详细汇报。 不要误会,朱希孝并不是要作死,派锦衣卫密探反过来监视东厂,而是……东厂之中自然有人来向他通风报信。 东厂本职之中就有一项是监视锦衣卫,为何反而会有东厂重要人物把消息往锦衣卫都督这里传? 因为厂卫在此时,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 此事如要详细分析,未免说来话长,简略的讲一下就是既有历史渊源,又有人员互为流动的原因。 厂卫并行之初,锦衣卫的权势更盛于东厂,厂权的发展,初起于汪直之设西厂,再起于刘瑾复设西厂并置内行厂。刘瑾败后,西厂、内行厂俱革,而东厂由太监张锐掌领,与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争相侦缉,这成为厂卫制度发展的关键。特务制度与所有制度一样,也就这样慢慢成熟起来。 到了后来,厂卫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特务机构,但其关键却是密不可分。因为东厂除去太监外,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档头、番子,均由锦衣卫选充。因此史书中才说:“厂卫未有不相结者,狱情轻重,厂能得于内。而外廷有杆格者,卫则东西两司房访缉之,北司拷问之,锻炼周内,始送法司。即东厂所获,亦必移镇抚再鞫,而后刑部得拟其罪。”(无风注:出自《明史·刑法志》)。 但密切归密切,却不等于东厂之人就“应该”有这么大的胆子,把厂公的指示这么干净利落地卖了——所以这里头又有这个时期的特殊原因。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大多数时候东厂是压着锦衣卫的,但也有个别时期并非如此,譬如鼎鼎大名的嘉靖帝奶兄弟陆炳执掌锦衣卫时,锦衣卫的权势就完全不虚东厂。陆大都督的事迹知之者众,倒是不必细说,要说的是陆炳这人的做派。 陆炳好财,而且敛财有道,曾笼络凶豪恶吏为爪牙,侦知民间富人有小过,即收捕并没收其家财,积资数百万,营造豪华别院十余所,庄田遍布四方。但更关键的却是,陆炳也极会“散财”,史称“结权要,周旋善类,亦无所吝”,这才是他的聪明之处。 陆炳深得权谋之道,除了忠心服务于皇帝,还与当时的内阁重臣关系密切,特别是与严嵩勾结最深。但是,陆炳祸害政敌起来虽然从不手软,可在嘉靖帝数次兴起大狱,欲置许多朝臣于死地时,他又会竭尽全力加以保全,而且从未“构陷一人”,因此虽然害了很多无权无势的民间富人,却颇受朝中士大夫的好评。 正因为他左右逢源,做人做得简直太成功,因此官运也格外亨通。他是有明一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的得主,人臣能得到的荣誉,几乎全部集于他一身。 嘉靖帝对陆炳的宠爱,还有一个事例可以证明:按照当年的规制,每逢上朝时,锦衣卫只有资格站立于大殿的西边。但嘉靖帝却单独为陆炳破了例,“特命上坐,班二品之末”。 陆炳之后,锦衣卫的权势虽然有所下降,但由于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亲弟弟,而朱希忠正是当年和陆炳一起救出嘉靖帝的人,因此锦衣卫在此刻仍然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而朱希孝也因为陆炳当年的成功,在很多方面刻意模仿,又加上他兄长朱希忠也是个深结文臣的勋臣领袖,因此能保锦衣卫权威不落。 如此,再算上厂卫之间原本的渊源,东厂之中愿意跟他保持“非同寻常”关系的人,自然也就少不了了。 朱希孝面如重枣,身材高大,身上穿的当然并非普通飞鱼服,而是大红蟒袍——这是嘉靖时期就获赐的特权。此刻,他正拿着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纸,面色如常的看着。 看完之后,也未见他有什么惊诧、愤怒之类的表情,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丝人畜无害地笑容,对送信的番子道:“请转告你家大珰,他的好意,朱某这厢拜谢了。” 他没有说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办,那番子也根本不问,只是客气中带着亲热地躬身一拜:“都督言重了,我家珰头说,厂卫还是要一体同心为皇上办差才是正理……都督,卑职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朱希孝站起身来:“我送你吧。” “岂敢岂敢!都督留步,留步!”那番子才是个什么身份,哪里敢当朱希孝一送?当然,他也知道朱希孝只是做个态度,但不论怎么说,心里头还是格外舒坦,想想东厂那位,再对比眼前这位,真是恨不能回到先帝那时…… 番子走后,朱希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沉着脸朝内堂花厅走去,花厅前的家丁自然不敢阻拦二老爷,不过朱希孝却自己止步了,朝领头的管事问道:“国公爷他们谈了这么久了,还没好么?” 那管事挥手把身边其余家丁赶开,才附耳过来,小声道:“二爷,您知道的,那入股的份额有限,大家伙先是仔细见识了一番香皂的神妙,然后就因为份额问题僵持不下,幸好老爷威信卓著,左右开解之下,刚才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朱希孝点了点头,道:“那我再等等吧。” 但是话音刚落,花厅的门便被推开了,里头谈笑宴宴地鱼贯而出一群蟒袍勋贵。 朱希孝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些人:自家兄长、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临淮侯嫡子李言恭,镇远侯顾寰,阳武侯薛干,丰城侯李儒,襄城伯李成功以及应城伯孙文栋——刚才的形容有点问题:这里面李言恭因为不是临淮侯本人,没穿蟒袍,但他因为早就挂名在锦衣卫,所以也穿了一身飞鱼服,倒也与蟒袍看着相似。 这一来,内院之中可真是群蟒云集,公侯满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0章 财帛动人(上) 这是一场利益分配的聚会,高务实许下了香皂厂足足四成毛利的干股分红。 其中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三位国公和临淮侯各占股百分之五,镇远侯、阳武侯、丰城侯三位侯爷各百分之三,襄城伯及应城伯两位伯爵各百分之二,这里就占去了百分之三十三,剩余百分之七的空余份额暂时保留,但高务实没有明确表示用作何处,勋贵们也没有多问,只在心中思忖。 咋一听来,每家勋贵的份额似乎都不多,但狠就狠在,高务实给出了一个为期五年的“低保方案”:京华香皂厂每年无论盈利与否、盈利多少,均按照每年至少十万两白银的最低分红保障额度进行分红;如果盈利超过十万两,则按照实际盈利进行分红。 也就是说,哪怕高务实自己亏成傻狗,每年参与分红的金额也有十万两。那么,百分之五的分红,就是五千两;百分之二的分红,也有两千两。 这不是后世某些无知电视剧里动不动就十万两、百万两的乱来,大明此时的物价足够低,大明官员的工资和赏赐,也低得惊人,即便两千两,也是一笔绝对不能轻忽的巨款。 物价此前已有说明,此处就不赘述了,咱们就以戚继光为例,说一下朝廷赏赐,读者诸君可以自行对比: 历史上戚继光北上后,青山口大捷,戚继光得御史上疏报捷请功,结果“疏上,钦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因旧功进右都督时,部覆赏“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修成空心敌台四百七十二座,谭纶亲自上疏为戚继光请功,都要夸出花来了,结果部覆的时候,对戚继光好评倒是写了一大堆,结果一到银子,“钦赏银二十两”。 隆庆六年因为戚继光多年来调度精明,战守得宜,蓟镇为九边最安静的一块,时任顺天巡抚为其请功,部覆“奉旨赏银十两”。 万历元年,戚继光挐子谷之战报捷,时任蓟辽总督刘应节亲自代奏请功,夸戚继光“总理戚某,文武兼资,才识相合。誓众则捐身报主,精忠可贯乎天日;治兵则转弱为强,训练真动乎鬼神……足称振古之名将,无愧万里之长城!功当首论。”结果部覆仍然是那句“钦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 所以,两千两、五千两是个什么概念,读者诸君当有睿断。反正按照此时的均价来说,一头猪大概1.5两银子,就算只是两千两,也能买一千三百多头猪了;如果是面粉,换算下来能买后世一百二十吨,也就是两万四千斤(现代市斤)。 在生产力远不如现代社会的大明,这真不是个小数字。 国公也好,侯爷也罢,更别提伯爵们,他们地位虽高,还能吃些空饷,甚至驱使军户为自家服务,可架不住府上花销也多,能多这么一笔钱,可不是随便就能无视的。 要知道,那位国丈爷李伟家中,因为所赐房子不好,皇帝都是等到内库宽裕一些之后才给了一百两银子作为修缮费呢。 正是因为这样的实际情况,所以有时候高务实甚至觉得,除开九边一些总被游牧袭扰之地和遭灾地区之外,大多明人的日常生活压力,说不定比后世还要轻一些——当然你非要说他们没有汽车、没有电器,那就有点抬杠了,毕竟高务实所指的是生活压力。 试想,后世之人若是和明人一样生孩子以多为贵,怕不死大部分人得活活累死?可现在呢,家里生五六个完全是正常现象,更多的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人家居然也能过下去。当然,论教育水平肯定就不行了,可那又跟整个社会制度和风气有关了:明人读书几乎只能去做官,后世读书去做官的总是少数吧?所以若把不做官的“读书人”类比成明人学手艺的孩子,这个对比也就不那么夸张了。 总而言之,高务实这一波“让利”绝对称得上诚心正意,是真金白银的拿出来做人情了,诸家勋贵对此无法不领情。 当然,这些久历宦海的勋贵们不是小孩子,现在也不大敢把高务实当成寻常小孩看待,所以,高务实既然付出利益,必然要有所交换,刚才勋贵们聚会所商议的,除了份额分配之外,就是以这件事为主了。 不过高务实提出的条件实在过于简单,以至于这些勋贵都有些发懵,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必提出来——高务实只是希望他们在家里把清洗之物均换为香皂,此外就是宴客、出游、聚餐之后,公开净手并使用香皂等等。 这算什么条件?那香皂如此好使,刚才大家也都亲自试用了,今后肯定是要换用的,这条件跟没提有什么区别? 正是因为太简单太简单了,所以方才大家伙仔细分析了好一阵,觉得高侍读这话莫非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真正的条件还没提出来?可是,各家子弟的汇报却都完全一致,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条件。 到了最后,还是财帛动人心,既然人家不提条件,那就当没这回事呗,乐得装糊涂。反正宫里的消息也明确了,皇帝陛下的确已经接受了高侍读的进献,也把香皂的独家生产以口谕形式专授给了他,那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密会之后,当勋贵们把接受高务实干股并同意他提出的交换条件的消息传回高府时,高务实就笑了。 香皂厂近四成干股当然不是一笔小数,而且根据他的估计,十万两只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估计,毕竟香皂这种东西,日常消耗并不算小。 虽然市场培育和铺开都需要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开始酝酿风潮,而高务实却不急于敞开出售,他还要继续累积这种期待感,不出则已,出必大卖,不搞出洛阳纸贵的气氛,怎么对得起他的铺垫? 至于让利这么大,要求却如此之低,是不是太亏了,这个就是双方认知不同的问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0章 财帛动人(下) 在勋贵们看来,高务实因为高拱的地位关系,实在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去做的,更没有什么需要畏惧他们的,所以他们觉得高务实的条件提了跟没提一样,轻松到甚至让人觉得其中有诈。 可是在高务实看来却非如此,这群勋贵虽然在打仗方面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但他们仍然是大明权力体系之中的重要一环。虽然自土木之变后,勋贵势力几乎算是退出权力中心舞台了,但事实上他们作为与国同休的一部分,无论其政治象征意义也好,还是在卫所经济中掌握的权力也罢,乃至于在将来高务实设想中的大改革里头需要扮演的角色,都需要高务实把他们笼络起来,加以改造和引导。 在高务实看来,一个国家,在大明这样的时代,一定是需要所谓精英阶层的,但是高务实同时也要求,这些精英阶层必须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而不能是坐在祖先功劳簿上吃空饷的废物。所以,改造和引导必不可少,而在改造和引导的过程中,好好配合的一部分人,将成为改革后的新精英阶层、新勋贵,不肯配合或者跟不上队伍的,那就不好意思了,大改革就是淘沙的大浪…… 高拱的改革,在高务实想来,只是他计划中大改革的先声,因为高拱囿于时代局限,不可能有太多对大明根子上的改动。譬如说,高拱对吏治的改革,无论是四侍郎制、强化官员考核、加大对举人的任用等等,在高务实看来都是治标,甚至治标都谈不上,只能说是修修补补。而高务实自己将来要动的,却是分步骤改动整个科举体系! 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根本不能以道理计,前者只要权力够就行,反对的力量不会太大,毕竟再怎么改,科举本质没变。后者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 因为高务实绝不能容忍全国的精英只学“语文”一科——儒学当然不能说只是个“语文”,最起码还得加上哲学什么的,但从效果类比来说,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 全国官员都是哲学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可是那有什么鸟用? 高务实作为一个以红朝基层小官员身份穿越的人,他在大学学的是法律,在党校学的是经济——说实话这也是当时最流行的“配置”之一,所以他怎么可能认为只学儒家就能改变中国的命运? 还不要说法律和经济这些偏宏观的学科了,更基础、更具体的数学难道不要搞?物理难道不要搞?甚至化学难道不要搞? 别说这些都得要搞起来,甚至连财会,高务实觉得都必须得搞——你瞧瞧大明这渣一样的税收和财政体系,本身就渣到让人无语了,而与之相关的核算体系、审计体系等等,全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甚至根本就没有! 要不然能出现徽州丝绢案这种错了近两百年的“冤假错案”?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怎么重新打造一个新的财税体系?怎么搞好将来的进阶版市舶司——海关?甚至,怎么通过各项经济数据来确定某个地区应该交多少税? 做这些事情,真不是区区一个高务实就能搞定的,他需要人才,大量的、专业的人才,能发掘的尽量发掘,没有能够发掘的,尽力培养! 改造一个国家,真的不是开发几件兵器、练几支强军、乃至建几个工厂就能完成的。 打个比方:要不是后世党的组织力量足够强大,能有在三四十年时间里,从中央财政几乎破产的超大号朝鲜,一跃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的伟业? 这里头靠的难道是西方整天鼓吹的皿煮籽油? 显然不是,这里头靠的正确的发展方向、强大组织能力以及……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 没有正确的方向,再怎么加油干都是走弯路;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一个决定下来十年还动不了工,啥事也办不成;没有聪明勤奋而又忍耐力爆表的中国人民……自己想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高务实只是走了笼络勋贵集团的第一步:利益捆绑。 如果换句话说,那就是:高务实打算带着他们飞。 等他们体会到飞的快乐之后,再一步步告诉他们:我们还能飞得更快乐,要不要来? 香皂厂可以,别的工厂也照样可以,甚至将来的海外贸易,高务实也一样要带着他们飞…… 一个人,救不了大明,但一个集团、两个集团、三个集团…… 能从改革中分润到好处的人多了,改革自然就有希望了。这就好比,刚刚改开的中国,还有很多人头脑转不过来,纠结“姓资还是姓社”,改开三十年后、四十年后,还有几个人纠结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纠结呢?因为成果摆在这里,并且这个成果所有人都享受到了——最多就是有人多一点,有人少一点罢了。 这才是真正成功的改革啊!纵然在改革的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一些阵痛,可是谁敢说大方向不是一路向好? 但红朝改开,有那位南巡老人坐镇,没有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直到看到阶段性成果;高务实现在却哪有那样巨大的威望和实力?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引导思维、捆绑利益。 从选择救明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不一定是劳力,但一定劳心。 “告诉韦希旻,执行第一个锦囊中的计划。” 高务实坐在书房之中,原本正在练字,听了高陌的汇报,他只是这样淡淡的回了一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高陌早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惊人能力,在他面前再装小孩子的天真烂漫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把“神童”这个角色扮演好算了,反正大明出了那么多神童,也不多自己这一个。 反倒是在高陌走后,高务实摸出一串钥匙,选中其中一把,打开自己书桌下的一个小铁箱子,拿出一叠书稿和画稿,喃喃自语起来。 “离正式进宫伴读还有半个月时间,我要不要抽空跑一趟蓟州?毕竟这件事交给谁办都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可是我去蓟州见他,合适吗?会不会引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高务实的目光有些闪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1章 开平之行(上) 高务实正式“上班”之前,果然去了一趟蓟镇,但并非直接去蓟镇,而是跑得更远了一些,直接到了永平府。 永平府在后世包括了唐山和秦皇岛的大部分地区,治所在卢龙县。不过永平府真正的头号官员既不是永平知府,更不是卢龙县令,而是整饬永平道海防水利兵备副使,简称永平兵备副使,又称蓟州兵备副使。 眼下的永平兵备副使乃是吴兑——那个在高拱上次被迫致仕时唯一敢冒险相送的高氏门生。 高务实到永平当然是要去见他的,那不必多说。 吴兑今年四十有六(虚岁),与高务实年岁相差接近四十岁,但他近来也屡屡听到恩相这位侄儿乃是大明又一神童的消息,对于高务实被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一事也知之甚详,因此见面之时并不敢托大,照着师兄弟见面的礼仪,给足了面子。 高务实来见他,主要用意在于买地——不是买良田,而是圈了很大几片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用的荒地、滩涂以及无主荒山等,这个倒是好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尤其是滩涂,多年前朝廷就有政策,沿海居民数次往内陆迁徙过,所以现在人口也很少。 荒山荒地也没有关系,蓟州乃是著名军镇,民户为了避免动不动就被打草谷,相对居住得比较集中,而高务实划出的大多数地区,看起来都属于这种鸟不拉屎之地。按照大明地方官员对良田以外地块基本毫不在意的习惯心态,吴兑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废地卖给高务实完全没问题,价格也好说。 真正有麻烦的,在于高务实看中了开平中屯卫的治所——开平镇。 但当吴兑皱着眉头表示这块地方乃是军屯卫所之治所,要买下来在程序上有不少麻烦的时候,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很谦逊、很好说话的高务实高师弟,忽然变得不好说话了,他坚持表示这块地自己必须要买,为此不惜提出“我自出资,为该卫新造一城以迁之”。 吴兑闻之愕然,然后力劝高务实不要这样……呃,不要这样胡乱花钱。 开平中屯卫治所又称开平镇,绰号三门庄。秦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后易名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后晋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俘户置滦州”。 这里负山带河,上临榆山,下临榆河,先后统辖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万岁通天元年(武则天称帝元年,696年)改石城县。义丰县,“本黄洛城,汉属辽西郡,久废,五代后唐末年,入契丹。辽世宗时,置县,户四千”。 大明永乐元年(1403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石城县因驻有重兵,成为重镇,从此称为开平镇,至今已有百七十年。 开平早前原是个低矮的小土城,成化二年时,经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公奏准皇上,由永平府通判段玑、忠义中卫副千户陈旭主持重修,仅花半年时间,建成了周长四千六百三十九丈,高两丈三的新城墙,并开设南门,以正面势;作东西门,以通往来,还浚水道,架桥梁,开挖护城河。城墙在东西南均有城门楼,唯有北面只是一个券洞,所以开平俗称“三门庄”。另外在南门外有吊桥一座,后改石桥,名曰“普光桥”。 按理说,这个开平镇并不算大,而且明人修城的成本本身挺低,就算按照原始大小新建一城,花费约莫不超过五万两银子,但问题在于,你新建一座小城给人家,不光是修城就完事,还得建房、还得迁徙等等,麻烦事一大堆,要花的钱也就多了去了。 更何况,开平镇既然是军镇,他这个兵备副使虽然军民都管,可级别上却不可能决定开平一镇的迁移。这种事情,必须蓟辽总督、顺天巡抚加上蓟镇总兵三人同意,然后上疏朝廷申请迁移,朝廷批准了才算数。更何况,开平中屯卫本身在建制上又隶属万全都司,这又跟京师勋贵扯上关系,如此互相牵扯之下,这件事想办下来,比批准高务实买下再多的荒地荒山都难上一百倍。 但高务实却似乎仍然不肯放弃,坚持亲自前往开平查看。吴兑有心不管,又怕高务实给自家恩相惹出事来,不得已只好亲自陪他跑了一趟。 高务实于是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成化年间规划营建的这座开平城,城内有四条大街,交叉呈十字形,十字街交叉点即为城中心。也是城之最高点,乃是当地人俗称的“阁上”。阁的东南西北分别称为:东、西、南、北大街。城内外有九个庄、十八条胡同、九座桥、四个花园。 论面积的确不大,看那些低矮的老旧土房,价值大概也不怎么样,就算真正按照高务实所言,迁徙花费全让他自己掏腰包,大概也就是十万两之内可以搞定。 然而吴兑说的麻烦,也的确是麻烦,毕竟迁徙一个卫所,已经属于国家大事,而开平中屯卫的麻烦还在于它的建制和隶属,放在后世的话,它这种情况属于多重领导——上头哪一级都要同意,事情才可以办。 眼下的蓟辽总督是谭纶,不过马上要上调京师,接下来接任的是现任应天巡抚刘应节,他是张居正的同年,但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现在“高党”正在拉近跟他的关系。接任顺天巡抚的人选,大概率是杨兆,而吴兑若无意外,会升任宣府巡抚。 高务实脑子里一瞬间想把吴兑留在蓟辽,出任顺天巡抚,但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因为不去宣府的话,接下来的俺答封贡就混不到功劳了,所以不光要去做宣府巡抚,最好还要比历史上早几个月。 杨兆是现任整饬蓟州喜峰西路屯田参政,也称密云参政。这个人高务实不是很熟,只记得他是陕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比吴兑早一科,所以资历更足,这可能也是历史上他接任了顺天巡抚,而吴兑只捞到宣府巡抚的原因。 不过,他既不是高党,也不是张党,目前在朝中没有明确的阁老级靠山,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要拉拢一下并非不可能——这里还有个先决条件,即张居正除了同年和门生之外,喜用南人。而高拱则不太一样,他虽然对同年和门生也一样照顾得多一些,但对于南北之分,相对来说却没有特别的讲究,甚至对于河南老乡也没有太多关照,反倒是对于山西人稍有照拂——这可能是因为晋党属于盟友的原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1章 开平之行(下) 那么,要想“地方政府”提议迁徙开平镇这件事,到杨兆这里就要打个问号了,不过高务实觉得,如果只有杨兆一个人不同意,麻烦虽然有,但还能克服。 接下来要搞定的则是蓟州总兵戚继光。这个问题高务实认为不大,因为戚继光不是文人,而且素来“会做官、会做人”,只要自己能说服三伯高拱,高拱流露出要迁徙开平镇的意思,戚继光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冒头反对,只要把开平镇迁徙的地方交给戚继光指定就好。 为什么要交给戚继光来指定这个新的迁徙点呢?因为他是真正的军事家,开平镇迁徙到什么位置对军事防务最有利,这个问题一定是他看得最清楚,只要照顾到他这一点,他应该就不会有太多意见了——反正又不要他出钱。 戚继光这边如果点头,那就只剩万全都司。万全都司其实说起来真的差不多已经名存实亡,这个从山西开始,沿京师直到山海关的环状都司,原本就是特别划出来作为拱卫京师的一块防御带,实际上横跨了宣大(包括山西)、蓟辽两大总督区。 但是众所周知,都司的指挥使基本都是世袭来的,其高级官员如指挥使,很多都是勋贵。万全都司由于靠近京师,更是勋贵的集中地。勋贵势力早就衰退得厉害,这不必多说了,现在的各大都司早就不复当年威风,基本上地方官员都不大把都司当回事——甚至进士出身的县令都敢无视都指挥使,也就是举人补缺的县令,可能还会给都司一个面子。 但是,事关一个卫所的迁徙,却又不得不问都司的意见。如果是别的地方还好,无视都司它也不敢多说什么,万全都司毕竟地位特殊一些,勋贵太多,与靖难系勋贵大佬们的牵连也深,完全无视就未免吃相有些难看了。 好在,高务实对此早有铺垫,现在靖难系大佬们已经跟他成为一起分赃……呃,一起分红的好朋友了,让他们对这件事点个头,基本没有难度,毕竟迁徙要花的钱也不用他们出一个铜板。实在不行,高务实再给他们额外打发一点,也就是了。 这些情况,高务实心里想明白之后,却也没给吴兑解释,因为吴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高务实买这些废地干什么。 吴兑只是知道高务实的娘舅家,乃是几乎垄断了长芦盐场的蒲州张家,这些荒地烂地加起来,面积倒是不小,方圆怕不是有几百里,可是价钱却是烂便宜——还不到一万两。 当然,一万两是个很大的数目,一个北方地区的中府,一年都交不了折合一万两银子的税银呢。但数目大小要看对谁来说,如果这笔钱高务实打算开口找他舅舅要,吴兑估计那恐怕不算什么事,只当是给外甥的压岁钱了…… 但高务实非要拿下开平镇,吴兑就真的想不明白了,这破地方连种田就不大好,产量一直偏低,横看竖看好像也就几个小煤矿。可是煤本来就便宜,用途又很少,只能烧了取暖,如果想要运输到京师去卖吧,这成本又上去了,根本卖不过京西的本地煤。如果说高务实坚持要拿下的是迁安的地块,吴兑还能理解,毕竟那边出金矿,可这开平的烂地,吴兑就真想不出有什么必须要拿下的。 他当然不能理解高务实为何非要拿下开平,因为开滦可是历史上中国工业的摇篮之一,这一块地区不光煤矿储量极大,而且焦煤比例不低,同时还有储量可观的铁矿。 有焦煤,有铁矿,高务实要是还搞不出一个至少比当下先进不少的“钢铁新城”出来,他还穿越个鬼? 原本他对于开平这边的开发计划,还是要靠后不少的,但在阴差阳错得到百里峡投献之后,他发现这个计划可以稍稍提前一些布局了,因为……手里有钱了。 当然这个事也不是说搞就能搞的,人才、技术、迁移、新建等等,都要花钱,都要时间,高务实眼下手头要办的事情又多,香皂厂也还没有反哺,所以还是要一步步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先把地拿了,开一块煤田,一座铁矿,然后开始研究摸索炼铁炼钢,这还是要办的。无非就是先把规模控制得小一点,免得一开始就把架子铺得太大,搞得和当年张之洞一样,搞个钢铁厂居然搞成了“钱屠”,那就贻笑大方了,别的穿越者看了只怕要笑死当场。 考察完开平,高务实仍然逗留不走,这下子吴兑就有些不满意了,他堂堂一个兵备道,已经属于巡抚的预备人选了,哪有工夫一直陪着这位“小师弟”在这破地方瞎逛?高务实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向他致谢,并请他去忙他的正事,不必陪着自己在这边浪费时间。 吴兑本来是怕高务实在他辖区里出了安全事故,他就没法和高拱交待,但看了看高务实带着的一大帮武装家丁——这次他带了足足两百人的百里峡骑手——吴兑又放心了,于是告辞离去。 高务实恭送走了自己这位便宜师兄,依旧不急不忙,每天带着人在开平周围瞎转悠,闲来无事就找当地人聊天,当然问的都是些跟煤矿、铁矿之类物产有关的事情,全程陪同着他的高陌都搞不清楚自家这位大少爷到底想买多少地,要挖多少矿。 在他看来,大明的私矿虽然越来越多,但除了金矿、银矿、铜矿这种贵金属之外,其他的矿好像也没多大利润,而且风险还大——矿山管得严了,矿工容易闹事,矿工一旦闹事,事情还都不小,所以麻烦非常大;可你要是管得不严,那投入与产出的对比就越不能看,利润之低,有时候甚至能蚀本。 尤其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的大少爷老对煤矿有兴趣,这东西实在是非常非常不值钱,之前决定在京西挖煤,好歹还可以说有京师这种人口密集的巨城可以消费,但是在开平挖煤有什么用啊?这开平镇里头连军户带民户,甚至加上商户、娼优,也不知道够不够一万五千户人家,总人口撑死了不超过五万人。不仅人少,而且穷得叮当响,外头又到处都是荒山野林,砍柴烧几乎没什么成本,有几户人家肯烧煤?在这里挖煤矿,不是全得砸在手里坑死么? 他现在自认也是心腹了,不敢不劝谏主人,就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高务实听后只是哈哈一笑,回了一句:“开平的煤,我可舍不得拿来取暖用,你不必担心这个。”说完,又带他们去考察陡河水道。 这样的忙碌,直到一个人赶到开平为止。 而这个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2章 初会戚帅(上) 在开平,高务实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到了大明的正规军——如果皇宫守卫不算的话——被后世称为戚家军的大明南军。 与想象中边军的半乞丐状完全不同,戚家军军容齐整,盔明甲亮,虽然戚继光本次是打着巡视防务的名头前来,只带了五百火枪骑兵,也没有在进入开平镇时摆出阅兵或者作战时的整齐军阵,但南军战士们那股昂扬的气势,甚至让高务实回想起自己当年观看国庆阅兵时子弟兵们的精神气来。 这就是成于嘉靖时期,纵横水陆南北,在三代帝王手中大放异彩,被称之为的戚家军么? 站在城楼上,看着从远处一路行来的戚家军,高务实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历史上的嘉隆万三代帝王,嘉靖被认为昏君暴君,隆庆被看做庸碌之主,而万历就更惨了,直接被强行带上了一个“明实亡于万历”的大帽子。似乎在这些人评价嘉隆万三帝的时候,都直接忽视了嘉隆万大改革之下民间百姓的生活日益变好,以及在这三朝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名臣名将和他们做成的事业。 尤其是隆万时期,古人自己都看做煌煌盛世,也不知道怎么,到后世居然被反过来说成明亡的前兆了。 也不必举那些过于生僻的例子,只看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怎么形容隆万时期的大明: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 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当然,也总有人不信中国人自己的记载,而信之于所谓外国学者,认为他们的记载才值得信任。 好吧,先不争辩这个,就依这些人的说法,来看看外国人怎么记载的隆万时期。 《利马窦书信集·四、利氏致西班牙税务司司长罗曼先生书,一五八四年(万历十二年)九月撰于肇庆》: “中国土地的肥沃、美丽,富有和中国人的智识与能力,真是卓越异常,太高太大了。如把他详细写出,那就需要几大册。” “在中国,人们虽俭于消费,但穿丝绸很是普遍的。此外也有麻类及其他东西制成的衣服,也是我们一般所没有的,他们用高粱与米酿成的各种酒类;因此,即使很穷的人,买五毛钱的酒,也可足一天之用,而不习于喝水。”——这里的“五毛钱”,大概是利玛窦自己的换算。 你看,在外国学者看来,大明万历年间,民间居然富裕到以喝酒代替喝水的程度了,倘若饭都吃不饱,而是“吃糠喝稀”,至于以酒代水这么夸张么? 这还不算完,且看接下来利玛窦的表述: “特别要提到的,麦子与稻米以及其他蔬菜,产量远超过西班牙,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这方面归功于照顾与播种的得法和土地的耕耘良好的关系,他们耕种似乎比我们更好。” “中国天生好奇与乐观,它整个看来象一座大花园,并有无可形容的宁静与安详。……总之,水陆两路,任人自取,好象一个大威尼斯。” “整个中国就象是由一位数学家所策划,是用圆规所测定,各村各镇有其位,……因为小农庄与小城市,既是如此众多,我可以说全中国就象一个无比大的城市。” “人们都说,他们可与罗马人的工程相比美。这些少许我所见到的真是太美了,街道修得笔直,铺地砖,牌坊处处有,比罗马城还多;由于这些牌坊,使城市变得更加庄严,显出国家治理得好,工程伟大,其上镶有大理石的碑文,刻上精美文字,似乎比我们的要好得多。” “中国土地是很清洁健康的,记得在那里没有发生过瘟疫和传染病,所以充满各处的是白发老人,虽然这事我们可以归功给良好的政府……整年有舞蹈和音乐、还有作乐的处所、钓鱼的池塘,和其他消遣的处所等。” “农夫皆备有一两件好看的衣服,以便见官员或朋友、或接客时用;平常都收藏起来。若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不便接客或晋见官员。……一般老百姓与贵族的服饰又不一样,但外观都很好看,头发上有许多饰物。” “……我向阁下供认,我要叙述的事,若不是我亲眼见过,无法使人置信:一路港口连续,若是去广东,再去别的市场,连里斯本及威尼斯二大港口都没有如此大的装运吞吐量,在这里,一言以蔽之,可以买到任何人所想要的东西。一些邻国如日本、交趾支那、暹罗、马六甲、爪哇、摩鹿加及其他无不来中国贸易。” “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最幸福的土地,物产丰富,盛产各种金银与各种宝石,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果树百花到处都有;所以这土地上的人既不相信,也不希望伊甸园,他们视自己现世所有的土地就是人间天堂了。” 正走神间,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他这才回过神来,便听见高陌小声提醒道:“大少爷,前面那穿大红纻丝蟒袍的,应该就是戚南塘戚总戎。” 高务实凝神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步履沉稳而又颇快的红袍大将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的身边原有几名将校跟随,这时也被他摆手留在了后方。 高务实这时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常服,胸前是白鹇补子——这是按照他“假侍读学士”的从五品身份给出的标准。早前说过,这里的“假”,意思是“代理”或者“暂时”,虽然皇帝明确表示过高务实不论品级,但翰林院自己也是要面子的,你都假侍读学士了,相当于是代理着翰林院第二第三的职务,如果连个补子都没混上,你高某人不嫌丢人,我翰林院还嫌丢人呢。 而戚继光身上穿的蟒袍,按理说属于超品,论级别比高务实这个假五品,实际不入流的高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戚继光大步流星走上前来,高务实刚往前一迎,都还没来得及拱手,戚继光已经远远地站定,高举起手,一揖到底:“蓟镇总兵官戚某,见过高侍读。” 高务实本来堆了一脸的笑容,见了这一幕,直接僵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2章 初会戚帅(下) 高务实出于一个后世业余小军迷的心态,想象过无数次自己与戚继光的第一次会面。如今戚继光的长相气度基本符合自己心目中的预期,但他一上来就如此谦卑的主动抢先行礼致意,却是高务实万万没有料到的,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在高务实自前世从政以来,都是极其少见的。 幸好,他的错愕毕竟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反应过来,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口中道:“小子侥幸之人,何敢当戚都督一礼?戚都督纵横南北数十年,水陆百战,无一败绩,实乃我大明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请都督万勿如此,小子实在愧不敢当。” 戚继光此时还不是“戚少保”,不过隆庆二年时,戚继光率八千铳骑突袭董狐狸牙帐,大破朵颜三万铁骑,因此加官右都督,高务实这句“都督”的出处便在这里。 此时戚继光正好直起身子,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但马上展颜笑道:“高侍读过谦了,戚某虽只是一介武夫,多少也读过几本圣贤之书,高侍读名动京师的大作《龙文鞭影》,戚某近来也托人送来拜读过了,斑斑大才,何称侥幸?” 高务实还没答话,戚继光却又继续道:“不过戚某方才这一礼,原因却还不只是如此。” “哦?”高务实隐约猜到戚继光要说什么了,但却不敢肯定。 “高侍读前次送来的文稿画册,于我大明而言,可谓万金不易!戚某不才,虽第卑位鄙,愿代大明全体武臣、军户,拜谢高侍读。”说罢,这昂昂山东大汉,再次躬身一礼。 “戚都督言重了,言重了。那不过是小子偶有所思,又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此,所以才请戚都督站在大行家的高度来审视一番,都督如此这般,小子就真是羞煞愧煞了。” 高务实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他,戚继光自然不好让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真的发力扶他——肯定扶不起呀,于是顺势站直,正色道:“戚某有句话,说来不怕高侍读见怪。原本此前戚某得知高侍读制出‘香皂’之物时,还觉得高侍读才华固然惊艳世人,但未免有些让人觉得用错了地方。然则,当戚某看到高侍读送来的文稿画册,才知道圣人诚不欺我,‘生而知之者上也’——高侍读想来便是这般天纵英才。” 高务实满脸苦笑,这下子是真的要愧煞了,可他又没法解释自己其实只是仗着穿越者的眼光超前才搞出那些玩意,反倒是戚继光,以一个“古人”身份,居然一眼就看出那些东西的价值,而不是把自己当做神经病,这才是真正的斑斑大才——不对,是天纵英才啊! 高务实这般神情,到了戚继光眼中却是另一幅景象,他还以为高务实一脸苦笑不说话是被夸得害羞腼腆了。虽然文武殊途,且以高务实的出身和学问,将来名登金榜基本没跑,假以时日,便是入阁辅政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戚继光心里偏偏就起生起一种一定要呵护好眼前之人的心思来,于是露出笑容,道:“高侍读那些文稿画册中很多思考和勾画,戚某都觉得极有道理……原本若只是那些文稿中的构想,戚某还只能说高侍读之思如天马行空,虽是很有道理,却终究无从捉摸,恐怕难以看到成功之日。但待戚某看过那些画稿及说明之后,却着实又惊又喜,除了天纵英才,戚某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高侍读了。” 高务实依旧一脸苦笑,尴尬道:“戚都督,要不,咱们坐下谈点具体的吧,你再这样夸下去,小子只好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了。” 戚继光哈哈一笑,放眼一看,原来那城楼的楼台之上已经摆好了一方书案和两张太师椅,书案上甚至都摆好了香茗,知道那必是高务实所准备,于是伸手虚摆,道:“高侍读,请。” “戚都督乃是长辈,您请。” 戚继光略微有些诧异的看了高务实一眼,眼波之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也不多话,点了点头当先过去,高务实知道他虽然经常读书写诗,但必然也很少被文官们尊敬到这样,所以才会露出那一抹感激的神色。 这里要说一下自嘉靖年间倭寇肆掠以来大明的一种神奇风气。眼下有一种名士风潮甚盛,即自以为真名士者,无不追求“有致”。那么,什么是有致?明末时期的陈继儒曾经作了个解释,说“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 也就是说,所谓的有致,就是不再追求本色,而是一种矫情,甚至是故作标致。而其中所列“书生践戎马之场”与“将军翔文章之府”,算是道出了文武关系和社会风尚在嘉靖后期已经发生两大转变:一是文人尚武,二是武将好文。 文人尚武这里先不去说,就说戚继光喜欢读书写诗,甚至后来还有《止止堂集》问世,就极有可能跟武将好文有关。 大概是从弘治、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武臣发生一大转变,即变为“人思务文矣”。通俗点说,就是由于升平日久,再加之文武畸重,致使主将“类能操觚,而不娴弓马干戈”。 武将为何好文呢?究其根源,大概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为了扭转武将没文化的整体形象。武之不文,属于整体现象,历代都是如此,大明的武将们自也不能例外。二是好文可以提高武将的声誉。在大明朝,若要成为一代名将,而不仅仅是“悍将”,那并非仅仅凭借自己的卓越战功就行的,必须要借助“好文”,才能成为现实。通过“好文”之举,就可以“有所附丽而益彰”。譬如戚继光就因为好文,并且与汪道昆、王世贞、王世懋、沈希仪、唐顺之等当时著名文人交往,所以“其战功始著”。三是受重文轻武时风的影响,武将不得不好文。原本,明初之时以将对敌,武将的举动还算自由。而其后,武将就开始受制于出镇的太监,又受制于用以制约镇守太监的巡抚、总督。文官重臣握有兵权,又借助巡按纠参武将,这样武将又渐渐受制于巡按。这么一来,武将们面对“随在掣肘”的尴尬窘境,无奈之下,就“不得不文,以为自御之计”了。 可是,武将就是武将,即便像戚继光这样“好文”,也经常得到文官们的赞誉,可是归根结底,他又不会去参加文官科举,拿不到儒生们的功名,所以在和文官的交往当中,仍然免不了在一些不经意的场合下受到文官们的轻视。 而高务实对戚继光,无论是他在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还是在为官、为人上,为了做事不顾面子的务实态度,都是十分佩服的,所以他对戚继光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戚继光久历宦海,这点东西岂能看不出来?于是对高务实的观感就更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一) 隆庆四年四月初七,高务实与戚继光会晤于开平西门城楼。 时人闻之,只当是一心向儒将靠拢的戚继光按照往常习惯,拜访来到开平游历的京城新贵、有着“小翰林”戏称的高务实高侍读,除了哂然一笑,别无余话。惟独张居正得知消息后,曾蹙眉沉思片刻,但也未曾当做一件大事看待。 然而,后世之人却对这次会晤颇为关注,众多学者纷纷发表各类著述,对此次会晤做出了众多猜测和推论。那时的史学界主流观点是,高戚密会一定谈及了包括后来明军的多项根本性改革以及明军军事装备发展更新的许多问题。 其实这个猜测大致没错,这一次高务实与戚继光的历史性会晤,虽然两个当事人事后均未对此作出解释或者说明,但的的确确是达成了一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勉强也算是一份密约了吧。 但是,相对于多年之后才真正发挥作用的军事制度改革而言,高戚密会还有一些对于当前或者近期就颇有作用的交流,特别是对于一些火器的发展,高务实都对戚继光进行了一些思维引导。而戚继光则以天才军事家的敏锐性,认可了其中绝大部分构想,只是对于高务实表现自己将来将会建立工厂来提供这其中一些武器表露了一些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大明的军工制造,尤其是火器的制造,理论上是由朝廷垄断,而不许私人涉及的。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高务实表示他会自己想办法,顶多将来需要戚继光领衔上疏一道,对此表示声援即可,具体操办无须戚继光担心。话已至此,戚继光不好多说,只能表示同意。 高务实与戚继光谈及的武器装备基本集中在火器之上,对于冷兵器乃至于盔甲之类,几乎没有提及。而对于火器的交流,又集中在三个大的方面。 两人首先谈及的不是枪,也不是炮,而是炸弹类武器。炸弹类武器,他们也谈了三类,分别是地雷类、水雷类和手雷类。 其实此时的大明,在炸弹类武器上的研发和应用水平上,都可以说远超西方国家。 譬如采用了机械自动发火装置的真正意义上的地雷,就是明代中国人发明的。如果要追根溯源,最早期的原始地雷甚至可追溯到宋代,而直到眼下隆庆年间,大明地雷的种类和发达程度均领先西方不少。 高务实当年闲暇时曾就这个问题看过一些书,他记得王兆春所著的《中国火器史》中就曾经介绍说,地雷是明代嘉靖时期曾任三边总督的曾铣所发明。当然也有些地方,譬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里则说,在明代初期1413年焦玉的《火龙经》里就有机械发火装置的地雷,但其实《火龙经》应该是嘉靖以后的明人之伪作,假托明初而成。所以,地雷发明者的荣誉还是应该还给曾铣。 “地雷是埋在地下爆炸的火器,创制于嘉靖年间。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又制地雷。穴地丈许,间药于中。以石满覆,更覆以沙,令于地平,伏于地下,可以经月。系其发机于地面,过者蹴机,则火坠药发,石飞坠杀人’” 地雷被曾铣发明后,迅速被其他人不断改进,延伸许多新品种。 “据《筹海图编.经略三》记载,丹阳的邵守德用生铁铸成一种地雷,内装火药一斗多,并用檀木砧砧至雷底,砧内空心,安火线一根,通出壳外。地雷制成后,选择敌必经的要路,‘掘地成坑,连连数十,将地雷埋在坑内,用小竹筒引出火线,土掩如旧。’雷中安有发火装置,敌军经过时将其踩爆,群雷震地而起,火炮冲天,雷壳破片如飞蝗四出飞击,人马纷纷毙命”。 到了万历时期,明代地雷的发展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武备志》卷一百三十就记载了十多种”,这其中有踏发式地雷,有拉发式地雷,有点发式地雷,还有绊发式地雷。而西方使用地雷应该相当晚,真正意义上自动击发的地雷可能要晚于明代两百年左右,到日俄战争时才有俄军使用地雷的记载。 高务实其实在给戚继光的画册中也没敢拿出太超前的东西来,此次密会也只是初略的谈了谈一些发火装置,无论踏发、拉发、点发还是绊发,高务实都给出了简单的制造方法——其实这个东西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思路对了,并不难办,而戚继光本身就是火器专家,所以高务实也就没有细谈了,毕竟他们俩时间都很紧张,不可能在开平耽误太久。 但是原本历史上大明就自己搞出来的一些地雷,譬如踏发式地雷的代表“炸炮”,拉发式地雷的代表“伏地冲天雷”,点发式地雷的代表“无敌地雷炮”,绊发式地雷的代表“万弹地雷炮”之类,高务实都给出了制造思路。 历史上的第一枚水雷,也是明人发明的,不过那是在万历十八年,名字叫“水底龙王炮”。不用说,高侍读抄书不倦,把这个初级水雷产品的制造思路也提供给了戚继光,不过戚继光表示这东西在北方可能用不太上,建议高务实交给刘显——戚继光是个在官场上颇为敏感的人,显然他已经知道刘显实际上已经投效高拱一派的事了。 不过高务实发现,戚继光在提过了刘显之后,明显还有些欲言又止,不禁笑道:“此乃军国利器,小子虽然不才,也不至于藏私,我知道戚都督一定是希望我把这水底龙王炮的制造方法再多给一个人——广东总兵俞虚江,是吗?” 虚江,是俞大猷的别号。 戚继光见高务实面色如常,并无丝毫不满,不禁感慨此子年纪虽幼,但论大气,却是不逊前贤,也就不多客套,点头承认道:“刘总戎虽也是南军,但此刻毕竟远调贵州,何日再回狼山尚不可断,而俞总戎则是广东总兵,一直都在跟倭寇交手,且手底下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水军,他若有此物,必能如虎添翼……如此,则我大明之福也。” 高务实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办,戚都督可以把我那画册中的水雷制造之法派遣稳妥之人亲自送去广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二) 高务实当然是要涉及军工产业的,而且他也不担心朝廷的制度问题,因为明朝一贯有一种神奇的惯例,即某件事情如果没有先例可循,则通常要由某位文臣提出,再由内阁商榷,最后由皇帝确定是否照办。一般来说,皇帝虽然有决断权,却很难自己提出——这不是某种制度,倒有些像君臣默契。 但既然是文官“提案”,高务实就一点也不慌,无论是现在如日中天的所谓“高党”,还是高拱的盟友“晋党”,随便挑一位出来上疏说一下,就算走了“正规流程”,接下来,只要有任意一位阁老表示同意,就能提交给皇帝“圣裁”。 不过按照时间来看,如果隆庆帝还是会英年早逝的话,高务实很难在隆庆时代进入军工产业。不过没关系,只要稳住高拱顾命首辅的地位,再把历史上对他射出致命冷箭的张居正扳倒,到了万历朝再涉足军工也不碍事。 毕竟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盲目铺开太多的产业,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他并不着急水雷类产品的设计制造方法外流,一方面是俞大猷那边四处剿灭浮海而来的倭寇,对于水雷这种东西的确有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他不在意这点八字还没一撇的所谓“产业”。 水雷这种东西,作为一种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作单纯防御的武器,用处再大也有局限性,一年能生产多少?利润能有多少?能跟陆军的地雷和手雷相比吗? 所以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雷和手雷上。地雷刚才已经说过了,手雷也就不好不提。 说手雷,则还要提到那位三边总督曾铣。嘉靖时期的这位曾总督,不仅发明了地雷还发明了定时炸弹,其在此时的称谓是“慢炮”。 慢炮是嘉靖中期曾铣在镇守陕西三边时创造的一种定时炸弹。据《兵略篡闻》记载:“曾铣在边,置慢炮法。炮圆如斗,中藏机巧。火线至一二时辰才发,外以五彩饰之。敌拾得者骇为异物。聚观传玩者墙拥,须臾药发,死伤甚众”。 可见这种定时炸弹“慢炮”,采用的是慢烧盘状引线的方式来“定时”,在没有数控引爆的时代,这个思路还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此时的火药技术还比较粗糙,所以可能会有一些哑炮、爆炸时间误差略大之类的问题。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小说的爱好者,倒是完全有能力改良火药,但他向来无利不早起,这个赚大钱的买卖他却不肯现在就拿出来,因此只在打火装置和导火索上做了一些改良,就提供给了戚继光。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牌新型“慢炮”,一定比曾铣的初级慢炮良品率高出不少。 而高务实本人更在意的一件产品,则是手榴弹。这玩意在此时的名称是“击贼神机石榴炮”。高侍读觉得这名字实在是有点拖沓,已经直接给改名叫“手雷”了——其实他本来还想恶作剧一下,给取名“掌心雷”来着…… 高务实提供给戚继光的手雷,也是比较原始的——原因还是他不肯放弃自己将来赚大钱的机会——是用生铁铸造的炸弹,其形似石榴,如碗大小,其作用类似现代的手榴弹。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火药和发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爆炸;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爆炸;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显然“击贼神机石榴炮”不仅有手榴弹的作用,也有现代的毒气弹、烟雾弹的作用。还有一种兼毒气弹和燃烧弹作用的炸弹,这时候也叫做“万人敌”。 这种万人敌,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火药,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爆炸,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思路仍然很不错,但麻烦也还是出在导火索上,由于导火索的制造水平有限,这些东西的爆炸或者引燃,成功率都有点难看。高务实一不做二不休,换了新式导火索就算他高务实牌新式手雷了——甚至这个所谓的新式导火索,也只是他小时候玩花炮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放在后世根本不足以拿来做军用,乃是典型的“浏阳花炮”级别引火线。再加上高务实现在不肯用新式火药,这所谓的新式导火索其实还不如后世的浏阳花炮导火索,只是比眼下大明的土产品好一点罢了。 至于高务实为何不放弃那些乌七八糟的烟雾、燃烧之类的功能,不是他不知道后世的军用手雷发展方向,而是不肯用新式火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后世手雷那样强大的爆炸威力——这就无解了,所以现在先凑合一下用就好。 而高务实在地雷、水雷和手雷方面的另一个“贡献”,则是发火装置。 手动点燃引线的就不说了,那玩意高务实看不上,也没兴趣搞,毕竟换装了新式引线之后,一点小火苗就能点燃,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他主要是搞了所谓的“钢轮发火装置”。 其实这种装置,在原来的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但时间到了万历八年,高务实“抄”人不倦,抢在戚继光之前把这玩意给弄了出来,并且还直接在上次送给戚继光的书稿画册中把使用方法和制造方法一并奉上了。 这玩意的布设和引爆方法是:在长城沿线的通路上挖掘深坑,将地雷埋在坑中,并在雷旁放置一个木匣,将地雷的药信通入匣中,匣底放有火药与一个钢轮发火装置,轮旁安有火石。从匣中经过竹筒通出一根引信,线的一段控制钢轮转动,另一段由守雷士兵控制,或横过通路拴在地物上,当敌军人马经过通路踩绊引线时(也可以由守雷士兵拉动),使钢轮转动,摩击火石,点着匣底火药,引燃地雷引信。 由于这东西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戚继光自己搞出来的,他现在可能已经一些初步构思,所以高务实直接拿出成品和方案摆在他面前之后,戚继光当然拍案叫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以上种种进步,在高务实看来,真的只是“向前一小步”,但在戚继光看来却已经是“文明一大步”了——咦,这两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不管了,反正就是因为如此,戚继光才会把高务实夸成一朵花。 但戚继光也不光是因为这三种“雷”就夸得这么狠,因为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两大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三) 炸弹类之后的两大类,第一大类便是枪炮类了。 在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眼里,枪和炮完全是不同的两大类,不过在明人眼里却不然,火枪和火炮在他们看来属于同一大类,只是大小有别。 高务实也懒得去纠结这种问题,反正在他的计划中,枪是枪,炮是炮,分界明显,各自发展。 公元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仅仅用了40天时间,便攻下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君士坦丁堡,一举结束了拜占庭帝国的千年统治。那一刻,欧洲人第一次直接受到了“战争之神”的震撼,从此开始对火炮产生巨大兴趣,并最终发展起来,以之配合航海技术,打开世界殖民之路。 实际上会下象棋的人都知道,在中国象棋棋盘上有一个能隔山射击的炮,是个挺厉害的杀手,有了它往往能“隔山打牛”,置敌于死地。不过,如果注意的话会发现,象棋中的炮多为石字旁的。因为古代的“炮”,是由“石”和“包”字组成。根据中国象形文字的原理分析,早期的“砲”字,象征着用包兜住石块、利用杠杆原理将石块抛击去杀伤敌兵的抛石机。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打仗时如果距离较远,或者为了攻城,就可以采用这种远射武器。具体地讲,就是在木头架上装一杠杆,杠杆的一端放一块大石头,另一端由很多“炮手”用绳子拉着、积蓄一定的弹力,把石头抛向远方打击敌人。 “抛”和“炮”发音相似,意思也相仿,因此抛石机就是现代大炮的远祖。但由于当时发射的是石头一类弹丸,所以开头古人把它称作“砲”,后来发明了火药,人们改用火药来发射铁弹丸,于是就有了火字旁的“炮”。 在大明建立之前,朱元璋的义军便是当时火器装备率最高的军队,大明建立之后,对于火器的发展也从未停止,其在军队中的地位和所占比例一直都在上升。到了永乐年间,大明甚至就拥有了正式的炮兵编制,隶属于后来著名的“三大营”之神机营。 一开始,神机营的主要任务是训练京卫官兵和“随驾护卫马队官军”,使用各种火铳及其它火器,从实际而言,其实更像是个炮兵训练中心。 后来随着神机营的重要性日益突击,遂又担负起了“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职能。成为皇帝直接掌握的战略机动部队。明成祖朱棣对这支专习枪炮的军事组织十分重视,不仅把当时大明最先进的火铳、火炮装备给神机营,还从西方“蛮夷”那里引进一些洋火炮配给神机营,一边训练,一边仿制。 当时,神机营是个大营,下辖左哨、左掖、中军、右掖、右哨和五千营,其中仅五千营就有良马5000匹。总的来说,它相当于一个后世人们所习惯的近卫兵团,由皇帝委派亲信宦官或勋贵担任兵团最高长官,即提督。 神机营组建后,除了为其它部队训练出了大批的火铳手、火炮手外,还常随明成祖朱棣出征作战,驰骋沙场。作战中,神机营以其密集的火力优势,大量杀伤敌军、从而为夺取胜利建立了功勋。 后来,边军和地方部队的火器配置比例也逐步提升,尤其是倭寇大肆侵入沿海的嘉靖时期,火器的发展又有了新的提高,而戚继光所征募建立的戚家军,对于火器的应用更为推崇。 当然,戚家军是一支冷热兵器结合并全面发展的部队,戚继光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充分考虑到火器的发展程度,然后与冷兵器相配合,以这个时代的发展水平和明军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最优配比。 然而戚继光对于火器发展一事看得非常明白,他认为冷兵器的发展,到现在为止已经接近停滞,而人的战斗能力本身是有极限的,将来的军事发展如果还能取得较大的进步,一定只能使来自于火器的发展,因此戚继光对于火器的发展十分上心,甚至亲自参与各种火器的研发、创新、修正等等。 历史上的戚继光除了对于地雷类武器有过不少创举之外,对于火炮的发展也颇有建树,其亲自为戚家军打造了五种型号的佛郎机炮。其中一二三号大型佛郎机用作舰炮和城堡(类似碉堡)的防御,四号中型佛郎机随军机动作战,五号小型佛郎机装备单兵使用。根据茅元仪武备志中的记述,则当时原则上已具有以火炮口径的尺寸为基数,确定弹重与装药量变化的关系,是明代中期火炮设计制造水平提高的一个表现。 这个思路,是高务实非常认可的,毕竟历史上火炮的发展,除了以榴弹炮、加农炮这样的射击方式区分之外,主要就是按照口径的不同来区分,辅助标准则是弹重和装药量。 高务实既然早在几年前刚刚穿越的时候就开始做“目标规划”,而其中也明确有着进军军工产业的计划,当然不会放过火炮制造。不过,火炮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军国重器,他眼下可搞不出实物来,而加上他本身需要自己将来各个产业形成“以老产业的利润哺育新产业”的循环发展链,所以火炮生产这一块他必须保证将来的技术优势,不可能提前泄露过多的生产技术要素。 这就很矛盾了,因为戚继光对于火炮的应用,在大思路上问题不大,除了巨炮守城这一条高务实一贯认为有问题,其他的思路基本符合他的认知。于是,高务实原本打算只引导一下炮兵配置和使用思路的计划,就被戚继光天才的预见性提前击败破产了。 高务实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提高戚继光麾下炮兵的实力。 “戚都督。”高务实看起来十分诚恳地道:“火炮的制造,眼下我还帮不上太多的忙,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戚继光笑道:“高侍读就是不说,戚某也知道的,毕竟火炮制造这种事,还是要看工匠手艺,咱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从别的方面对他们进行要求或者提点,真正动手却哪里会?就好比看人比武,看的人倒是轻松,品头论足,好像自己是武学大家,真要是上场过招,被人一拳就撂倒了。” 高务实却笑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对于火炮制造本身,我现在帮不上忙,但我可以从另一方面提供一点帮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四) 戚继光这下就诧异起来了,既然火炮制造你帮不上忙,那你说提供帮助是什么意思? 他心念电转,暗道:莫非高侍读的意思是说动高阁老甚至皇上,给我们蓟镇多拨一部分饷银,用于研制新型火炮?嗯……那倒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供帮助了,只是这种事情,他真的能帮得上么?朝廷的用度,可还并不宽裕呀,何况高阁老眼下正从各个方面查漏补缺,以期抚平朝廷的亏空,堵上以前一些拨款被滥用的漏洞。那就更不可能随便对某一个军镇提高饷额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提高,不也应该是先提高宣大那边?那边一来直接面对威胁最大的俺答汗,二来也是高阁老的嫡系,他们宣大都没轮到提饷,我蓟辽哪里会有机会? 但高务实的话,却让戚继光疑惑了,因为高务实道:“这个帮助,主要的着力点是炮车。” “炮车?”戚继光不愧是戚继光,他立刻问道:“高侍读善造车?你的意思是,能够制造出更好的炮车作为火炮的移动炮架,使火炮移动更加迅速,提高临阵调动和部署能力?” “戚都督果然了得,不过您只是说对了一半。”高务实笑道:“提高炮车移动速度这一条,我的确有办法,不过那需要一个很关键的零件,但那个东西不仅需要精钢,而且需要非常精密的制造。另外,那东西一旦制造出来,不仅炮车可以用,许多工程工具都可以使用,效果远超现有的任何方法。” 戚继光现在已经不会认为高务实是个光会吹牛的小屁孩子了,闻言不仅立刻正色起来,肃然问道:“不知高侍读所言何物?” “此物从前应该未曾有过,我在上次送给戚都督的书稿画册中也未曾提及。”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道:“我将其命名为‘轴承’。” “轴承?”戚继光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件,不禁有些难以开口。 高务实笑道:“我简单的画给您看吧……高陌,拿一根炭笔来。” 虽然高务实跟许多穿越者不同,他的毛笔字因为从小练过,实在还过得去,但会写毛笔字不代表会拿毛笔作画——这个他没学过,反倒是中学时代被迫学过几节素描课,所以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准备了几支在他看来简陋得想哭的炭笔,权且一用。 戚继光不敢小看高务实,认认真真看高务实“作画”。他很快发现,高务实作画的风格与历代画风都极其不同,尤其是他对几何图形的阴影掌握格外纯属,一个复杂的圆环状物件在他手中画出来之后,简直就像实物摆在眼前,特别是层次感极其强烈。 如果高务实知道戚继光走神到这方面去了的话,一定会告诉他:这都是小儿科,不过是当年练习素描画鸡蛋之后的附带技能,咱们不要跑题。 最后高务实画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带有内切边缘的圆环,圆环里头有一圈小圆珠子,再内层则是与外臣圆环反向边缘内切的另一个小圆环。 “这种,可以叫做滚珠轴承。”高务实笑了笑,道:“戚都督,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个东西安装在车轴上,车辆行进之时所受到的阻力是不是比现在那种要小得多?” 戚继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盯着高务实的素描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感慨道:“高侍读,你的才智,戚某委实心服口服,这东西的原理虽然连我这一介武夫都看得明白,可这般奇思妙想,数千年来何曾有第二个?” 高务实脸上保持矜持的微笑,心中却道:那可不见得,轴承这种东西,罗马人就已经有所运用,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金属冶炼技术更加不行,所以只是搞出一些木质产品,后来达芬奇那个真正的天才,又对轴承有了新的创意,最后待金属冶炼水平一上来,西方人在这方面顿时就领先世界了。我现在还没有开始搞航海,弄不到几何原本之类的书籍,但中国古人尤其精于手工,所以轴承这种东西虽然复杂,反而可以先靠我来设计,然后强行依靠能工巧匠的过硬手工技术慢慢磨出来,只是……冶铁炼钢这块必须等我的钢铁厂干起来才行,不然以现在大明的冶炼水准,就算做出轴承,耐用度也完全达不到我的要求。 高务实脸皮虽厚,也架不住戚继光不停的夸,于是干咳一声,转过话题:“戚都督,这东西的样子我已经画出来了,但以目前的炼钢技术,即便制造出来,也达不到我理想中的效果,所以我才在开平买地,打算利用开平附近的铁矿和煤矿来炼钢,然后自己开始制造。” 戚继光诧异道:“开平附近有些铁矿这我知道,不过煤矿……虽然好像不少,可是据我所知,以煤矿炼钢,更炼不出好钢,高侍读你……有其他的办法?”他本来想说“高侍读你这么做恐怕要失望”,但忽然想到,以高务实这样的鬼才,煤炭炼不出好钢难道还能不知道?知道还要这样做,那就只能代表一件事:他能解决这个问题。 果然,高务实摆摆手:“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不过眼下来不及细谈……我们先说一说第二个可以对炮车进行改进的地方——这次可能比轴承对炮车的改进更加直接,因为这个办法可以直接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 戚继光又惊又喜,惊的是高务实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改进一下炮车居然能提高火炮的作战能力?炮车本身只是个载体啊,改炮车和作战能力有什么关系? 喜的是如果高务实所言不虚,那这个效果立刻就可以加强到现有的火炮上去,岂非大妙? 高务实二话不说,再次拿起炭笔,在纸上作画起来。 这一次,他把炮车其他部分都画得很简略,但在炮车前部靠下的位置,仔仔细细的画了一个戚继光未曾见过的装置,那东西仿佛一根柱子,柱身上标示着一些文字,看起来仿佛是尺子上的刻度一般,而这个圆柱体的上方则呈纵向半圆柱形内凹。 戚继光认认真真的看着,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一句话:“这东西的作用,是要托起炮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五) 高务实所画的柱状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名字,但这玩意儿的作用还真是调整炮口高低,究其来历,还是当年他在某论坛看两位军迷大佬互撕的时候得到的启发。 他所画的这个物品,他暂时命名为炮托,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柱子,而是从中间劈开的筒状铁柱,类似于后世收音机的伸缩天线,中间部分有一个转轮机构,可以调整伸缩程度,划分出若干个刻度,用以调整不同的炮口高低。 “戚都督,我非军中之人,也不是很清楚眼下我军各类火炮的射程,但无论如何,炮口高低一定是对火炮的射程和射角等方面有影响的。”高务实叹了口气:“接来下一段时间我可能比较忙,无法进行这一类型的试验,只能提供给你这样一份图纸,至于制造和试验等,就只能请戚都督自己进行了。” 戚继光在军事上的敏锐性是何等了得,这“炮托”的具体价值如何他现在无法空口断定,但正如高侍读所言,一定对射程等方面大有影响! 至于高务实表示没有时间制造和试验,他更是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太子伴读不说,本身也还在求学时期,无论再怎么惊才绝艳,也不可能把精力过多的浪费在这些军器之上——这东西又不能让他金榜题名。 “此戚某分内之事,岂敢当高侍读一个请字?高侍读切莫如此说了,戚某实在惭愧。”戚继光诚恳地说道。 高务实见天色有些转阴,有些担心待会儿会下雨,也就不再多言,把话题一转,谈到下一个类型。 “火枪——哦,我是说包括各种手铳在内的手持式射击火器——不知眼下我军的装备水平如何了?”他本来打算以一个“火枪”代替,忽然想起明朝比较习惯于叫“铳”,所以临时补充了一句。 这方面当然难不倒戚继光,只见他如数家珍地道:“我大明火铳有很多种类型……” 然而,高务实这次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就不要说了,戚都督,不是我诋毁历代火器工匠们的才智,这些东西虽然有很多都颇有创意,但它们都有两个问题。” 戚继光稍稍错愕,问道:“哪两个问题?” 高务实面有忧色地道:“五花八门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稍稍一顿,道:“我记得戚都督你在教练军中士卒习武之时,就曾经多次强调,临阵作战无须花招,必须讲究实用,最好是一招制敌,是也不是?” 这的确是戚继光训练戚家军的一个基本思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然也。” “火枪也是一样,最多有个两三种型号就足以,可眼下光我知道的就有赛贡铳、连子铳、一窝蜂、双枪、双管枪、三管枪、四管枪……一直到十管枪,又有什么三眼铳、三十六管铳等等,看起来倒是蔚为大观,可是真正实战效果好的有几样?” 戚继光苦笑道:“我们南军比较偏爱鸟铳或者根据鸟铳改进的赛贡铳,北军则更喜欢三眼铳,除此之外,也就一窝蜂还有使用,其余那些……仓库里倒是不少,但平时很少有人愿意用,有时候临时应战而武备不足,倒是会被拿出来装点一下门面。” 高务实大摇其头:“这些五花八门的火器,装药量各不相同,数量达到几十种,哪个士兵记得那么清楚?一旦作战之时缺乏武器,随便操着一件就得上阵,结果连装药量都记不准,这仗怎么打?这也就罢了,它们的弹丸大小还不一致,临时作战难道还要分成几十种弹药和枪支来配套?枪弹不吻合又怎么打?这简直是灾难一般的后勤体系。这些五杂百货怎么就没通通撤了,只用那两三种——就譬如戚都督方才说的赛贡铳、三眼铳和一窝蜂?” 赛贡铳是大明对引进西方枪支进行仿造和改进之后的本土化鸟铳,从技术指标上来看,可以算得上世界一流,至于军队中批量装备的制造质量,那个就不好说了。 三眼铳这个比较有名,很多明穿小说都仔细讲过,就不提了,反正是一种中程火枪(按时代平均水准算),射击完之后还可以当做冷兵器使,颇受粗犷豪迈的北方军爷喜爱。 至于一窝蜂,那是个近战火器,说它是枪甚至有些为难,一次能射百弹,散布面大,命中的机会多,而且轻巧灵便,士兵可用皮带将其挂在腰间携带。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像是个长得短而粗的一次性发射散弹枪。 其实从南北两军对于手持火器选择偏好来看,北军显得比较奔放,打仗方式偏向于在中远程先打一波火器射击,然后抵近作战则直接拿火器砸人;南军则比较精细,火器就专攻火器,冷兵器就专攻冷兵器。至于那个一窝蜂,不妨将之视为后世的手枪,只能近程作战,当然由于这时代火器精度和威力都很有限,所以就做成了散弹——我打不穿你的身体,我就发射一大片,万一打中你眼睛、咽喉之类的要害,不就赚了么?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南军的作战方式更加合理,术业有专攻么。 不过由于热兵器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如果没有诸如穿越者之类的人为干涉,可能需要一两百年才能完全淘汰冷兵器,所以其实北军的作战方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过三眼铳这种产品在高务实眼里肯定是过时货,迟早他会搞出带刺刀的步枪来替代。不过在这之前,需要火枪本身的热兵器作战能力得到提高,否则的话可能反而降低火力密度或者说弹丸瞬间投放量。 其实高务实觉得以戚继光的军事才能,不应该看不出这种弊端,所以才有此一问。 戚继光果然不是看不出问题,但他却满脸苦笑:“不瞒高侍读,这个问题不光是我戚某人知道,天下数得着的诸镇大帅谁看不出来?只是……说不得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六) 说不得? 高务实脑子里直接冒出一个词:利益集团。 问题是,哪个集团? 朱家皇室及宗亲集团?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还是什么其他自己没有留意到的集团? 高务实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现在的武备供应,是个什么流程?” 戚继光心里暗道:这可真是神童了,我才说了一句‘说不得’,他立刻就明白这里面一定是有利益牵连,只是他不好直接问,于是便问武备供应的流程。流程一说,中间哪些环节可能会有利益关联,岂不是就一清二楚了?这……这也太神了点吧?要说神童,有些奇思妙想不奇怪,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也不是没有,可是这利益纠葛上的问题,需要的难道不是人生阅历?他这个岁数,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天生就懂?天底下还真有“生而知之者”? 但不管他心里多么震惊,毕竟眼下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戚继光震惊归震惊,振奋归振奋,当下心中对高务实生起了一种莫名的信心:万一这天才真有办法解决——或者至少钻出一个空子来避过这个麻烦呢? 当下他便打起精神,坐直身子,道:“说到武备供应,其实京营与各地边军乃至地方卫所都有所差异,不过如果粗略一点讲,大致是各军上疏报呈兵部本年或一段时间内需要多少武备,兵部行文回复各军批准或者调整额度,然后通常由各军所守地区或邻近地区之都司分配军户打造,打造好之后由当地兵备道代表兵部验收,再由总督或者巡抚以及当地镇守太监与巡按御史第二次验收,最后交由总兵进行终查验收。” 高务实听得只差直接呆住了——不是吧,这么麻烦?那这里头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吧? 他只好发挥后世的从政经验,“抓重点,重点抓”地问道:“我有两个问题:第一,需求什么武备,首先是各地镇帅行文兵部来提要求的?第二,最终这些武备的制造都是落到各地军户头上?” 戚继光已经懒得震惊了,直接回答道:“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需求什么武备,镇帅当然可以行文请兵部调拨,但兵部未必会按照这个标准来给。而且,也不是什么你要十成,我给七成这么简单的‘讨价还价’,事实上各镇各军能拿多少东西,最终的决定权完完全全都在兵部手里:兵部认为你缺,你就缺,不缺也缺;兵部认为你不缺,你就不缺,缺也不缺。” 懂了。 高务实心里暗暗叹息:难怪这时候的武将在文官面前几乎毫无人权,不仅粮饷被卡得死死的,连武器装备的供应都是兵部的一言堂,各地镇帅按理说是最清楚麾下需求的,然而他们的上疏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兵部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反正最终给你什么你都得收,甚至我就是不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是狗……摇摇尾巴少乱叫。 那还搞个毛线?这他娘的在根本上就出问题了呀,亏得我以前还以为只是卫所烂了,军户制造的东西不合格呢!这要是兵部管事的官员根本不懂,可不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了?后世老子开过无数的会议,“不允许外行指挥内行,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充分征求各行各业专家和一线从业者的意见”之类的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合着这个思路在明朝根本没有?哦,说不定这个思路在明朝完全是大逆不道都说不定啊! 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啊……高务实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戚继光打量了他一眼,也知道高务实看出了问题,但他无法预料高务实心中所想,原打算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现在见高务实皱眉沉思的模样,也不敢马上说了。 好在,高务实也只是想了一会儿,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下了,反而主动问道:“那么武备的制造呢?都是各地军户所为?兵备道的验收……是不是很容易通过?” 这句话问得有意思,明朝中后期武器装备的质量那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各地兵备道的第一道验收太容易,怎么能过关? “这个……”戚继光原本想了一套比较迂回、比较宛转的说辞,谁知道高务实主动问起的时候问得这么直白,一下子搞得他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只好略微尴尬地道:“各地兵备道……这个,毕竟也要给当地卫所一些颜面……再说眼下各地卫所也的确……呃,的确比较困难。” 得,这么一个本该直爽豪迈的山东大汉,一个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说起这事来都支支吾吾地只差要结巴了,可见这里头不是某一个环节烂了,而是全部烂了。 高务实又不是没在官场混过的,这里头的一些小九九,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了——利益均沾呗! 首先是兵部行文之前就肯定有人和他们“商议”,今年内阁讨论的全国军饷开支是多少,然后某地某军今年要配备多少武器装备,按照某些标准——大抵是综合考虑某军和该地区卫所的孝敬程度——来决定一个大致分配额度,兵部这里就过关了。 接下来各卫所就会接到生产要求然后开始生产,但光是傻乎乎的生产可不行,你得马上联系你产品的验收领导——当地兵备道,当地兵备道会根据你的孝敬来决定你交付的产品是否合格,或者有多少合格。 但由于兵备道也不是最终决定者,所以他又要孝敬他的领导们——上至总督巡抚(个别地区双重领导,也有单独领导的)以及镇守太监,下至当地巡按御史。 这里要提一句:巡按御史虽然级别不高,本身级别比兵备道还低不少,但他拥有极其惊人的纠察权,连总督、巡抚、镇守太监等等,都全部可以合法弹劾,大明还有明文规定,巡按御史在巡按地方时,是代表都察院的,所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至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各个时期都有所不同,这里涉及到了包括巡抚与巡按长达至少百年的权力之争等等,将来会有更详细的介绍,这里暂且按下不提。 总而言之,从兵部到最后的总兵,每一层每一级,通通都是这个利益链中间的一环——可能还漏了一条:各地卫所的直接领导是各地都司,而各地都司的直接领导,又是五军都督府,也就是勋贵们。 哦豁,完蛋。大明文臣、武将,还包括勋贵,全给包罗进去了。也就是皇帝被瞒在鼓里,皇室宗亲继续被当猪养着过问不了。 这大明朝的墙角,还真是除了朱家自己,人人都能挖他一锄头啊。 牛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七) 常言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其实不单做事,说话也是同样的道理。 军备问题牵扯如此广泛,实在有些超出高务实的意料之外,原本他以为这里头主要就是地方卫所的首尾,了不起再牵涉到一部分勋贵。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多少有点信心去想办法解决,或者就算无法“解决”,但至少也应该能给个别地方开一点后门搞个特例,譬如蓟州,譬如宣大。 但戚继光的话让他不敢再随意接茬,毕竟从兵部到地方的文官以及从五军都督府到地方卫所全部与此有关联,别说他区区一个太子伴读了,就算是高拱也架不住文武两大集团的夹击不是?把这条绳子上的蚱蜢一起得罪,只怕连皇帝都受不住。 所以最终高务实没敢做出什么明确保证,只是说回去慢慢想办法。 这一来,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自己却解决不了,面子上就实在觉得有些过不去,只好在另一方面给于“补偿”。于是,高务实便提供给戚继光一个具体的提升火枪部队战斗力的小思路,这个思路咋一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效果却很明显。 “戚都督,据我了解,眼下的鸟铳或者赛贡铳,在填装火药方面,主要依靠士兵个人按照经验来把握份量,是吗?” 戚继光点头道:“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何我对军纪管束格外严格的原因之一,只有让他们在下意识的动作中,都不会搞错份量,打仗的时候才不会忙中出错。毕竟……高侍读你也是火器方面的行家,那火药装填,少装一分则射击无力、威力不足,多装一分却又可能导致铳管炸膛,所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有一个小办法可以解决。” “哦?”戚继光眼前一亮,来了兴趣,问道:“高侍读总有神来之笔,不知道这次又能给戚某带来怎样的惊喜,戚某在此洗耳恭听!” “戚都督客气了。”高务实说着,把手边一张纸卷折起来,弄成一个筒状,向戚继光晃了晃,笑道:“戚都督请看,解决了。” “呃……嗯?”这题可能有点超纲,戚继光一下子没跟上思路,显得有些发愣。 高务实依旧笑着,又以同样的手法再次卷折了一个纸筒,才道:“戚都督,这两个纸筒一般大小,里面可以装火药……” “啪!”戚继光猛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妙啊!” 他霍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老子曰:‘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高侍读,你这画龙点睛的本事,戚某今日当真是领教了!佩服,佩服!” 高务实面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看着激动不已的戚继光,心里头也不禁有些感慨,这真是一个把提高大明军队战斗力看得重如泰山的将领。 其实高务实的这个办法,就是历史上后来出现的纸壳定装弹的先声,只是还过于原始了一些,“弹”字还谈不上,不过是“纸壳定装”罢了。但即便如此,对于现阶段火枪使用也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它的出现,可以极大地减少士兵在战场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装药量不准确而产生的危害,也就反过来大大的提高了作战效率。 戚继光这时候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朝高务实躬身一揖:“戚某代……戚某拜谢。” 高务实收敛了笑容,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回了一礼,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都督无须谢我,小子不过仰慕都督宏志伟愿,愿助都督一臂之力罢了。” 戚继光略有些意外,但仍然道:“不敢当,不敢当。”顿了一顿,又道:“此次与高侍读一晤,戚某受惠良多,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戚都督客气了,都督答应为我训练护卫家丁,已经是莫大的回报啦。”高务实笑着回答道。 戚继光却摇头道:“不然,戚某于训练一道,一贯自问略有心得,高侍读送来那几十号人,伙食自负不说,连住所都是他们自己搭建的,因此对戚某而言毫无负担,无非是训练的时候多站一小队罢了,什么事也不耽误,算得什么回报?” 高务实笑道:“那也是都督赏脸。” 戚继光连称不敢,然后又道:“方才听说高侍读想要买下开平附近大片地面,用以找铁找煤,然后冶铁炼钢?甚至……想要买下开平城,让开平中屯卫移防?” 高务实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开平毕竟乃是军镇,要想让其搬离,其中颇有麻烦。都督你也知道,永平兵备副使吴环洲(指吴兑,吴兑号环洲。)乃是我三伯的门生,连他都认为此事不好办……看来是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戚继光仔细看着高务实,是否想要从高务实的神态中分辨高务实这话的可信度。但高务实一脸平静,根本没有流露出其他神色来。 “因私人买地而让军镇移防,这事儿还真是前所未有……”戚继光深深地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斟酌着用词,道:“虽然真要说起来,这般操作也并不违背大明律,但毕竟难免有些骇人听闻……” 高务实没有答话,因为戚继光这话明显还有下文。 果然,戚继光顿了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不过,戚某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出现这样举朝瞩目的麻烦。” 高务实眼前一亮,问道:“哦?请教戚都督,计将安出?” 戚继光道:“我乃蓟州总兵,开平是我所辖防区,朝廷之所以在此处设立屯卫,在军事上主要是作为永平府的后方支撑点,用以转运从京师送往永平及山海关的兵马、物资,所以单从军事上来论,此处是不该放弃的。” 高务实顿时有些泄气。在这种军事布防的问题上,他自问连戚继光一根小指头都不如,既然戚继光这么认为,那自己势必不能强争了。 谁料戚继光却继续道:“但如果真要说开平镇就是作为这个支撑点最理想的位置,却也不然——高侍读可知道义丰马驿?” 马驿,乃是大明的官方通信道路,以京师为中心通行全国,不过大明的马驿十分发达,哪里设有马驿,高务实平时又不研究这个,自然记不清楚,因此摇了摇头。 戚继光也不见怪,笑了一笑,拿起桌上的纸笔,飞快的画了一幅简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3章 高戚之会(八) 戚继光这副简图,那是真的简。但高务实仍然很快看出他在纸的上方所画的那道线,乃是大明的长城防线,而在那条线以南画的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则是包括了蓟州、永平府等在内的一些城市。 忽然,戚继光从蓟州城的那个圆圈上画了条线,一路往右边穿过几个小圆圈直接到了永平府,又从永平府继续向右连接到了山海关。[无风注:这里个人推荐一套地图,是由一位网名“宁南左侯”绘制的明朝系列地图,该套地图分类详细,其中就有都司驿站图,整个大明行政系列地图都非常精细,我个人相当喜欢。] 这时候高务实突然发现,开平镇并没有在这条线上,它的位置相比这条线有些靠下,在地理位置上来说,也就是大概靠南了几十里。 戚继光看见高务实眼中的恍然,这才满意地笑道:“高侍读这下看出来了吧?从蓟州到山海关,以最近的距离来说,这一路只需要经过玉田县、丰润县、永平府、抚宁县,而开平镇所处在的位置,在丰润县偏东南一点……但是问题就在于这里,丰润县离永平府的距离,是这一路各县之间最远的一站,而开平不在这条线上!” 高务实立刻补充道:“也就是说,丰润县到永平府中间,是有必要在新建一个县城或者军镇的,因为开平并不在这个最佳契合点上,所以它可以整体向东北方向迁移数十里!” 戚继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不错,高侍读目光如炬——以我估算,大概需要向东北方向移防七十里左右。” 戚继光当然没有丈量过距离,但他的“估算”十分精准,因为他刚才说的这条线,差不多就是后世京哈高速通过的一段路线,而开平在后世正是唐山那一块,从开平移动到京哈高速丰润县到滦河县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大概就是不到三十七公里,也就是戚继光说七十里左右了。 看来,人家之所以大名鼎鼎,那是真有拿得出手的本事的,练兵、打仗这些不说了,自己的防区能够熟悉到这般程度,百战百胜可不也是应该的么? 高务实盯着那个“最佳位置”,心思电转:怎么才能让开平中屯卫移防到那里去呢? 戚继光这时候笑了起来:“高侍读,别看了。” 高务实愣了一愣,目视戚继光,露出探询之色。 “这件事,还是让戚某来办吧。”戚继光笑道:“不过,还希望高阁老到时候在朝中为戚某说句公道话。” 高务实顿时明悟过来。敢情戚继光老早就觉得开平镇这个位置不够好,心里头可能本来就希望它能往东北挪一挪,补上义丰驿道上的那个缺失点,只是朝廷又没什么闲钱,为了这点事劳师动众,朝廷多半不肯。 但眼下不同了,高务实自己主动跳出来要在开平附近买地,由于开平附近全是军屯田,虽然大多是便宜的荒地,毕竟田地也还是有一些,如此戚继光作为蓟州总兵,就可以上疏朝廷,说不如把这边的军屯田卖掉,卖地的钱用以移防开平中屯卫,堵上这条驿道上的唯一漏洞。 他这个办法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明明是同样的一件事,朝廷主动卖掉军屯地进行移防和高务实强买军屯地来开矿,显然前者属于正常操作,而后者搞不好就天下侧目了。 戚继光这一手一石二鸟,妙啊! 按照他这个办法,只是把主动权调了个位置,结果不光朝野汹汹不会有了,驿道沿线打造运输通道和防御据点的事情也办了,而高务实要买下开平来挖矿办厂的事情也成了! 这不是一石二鸟,这是一石三鸟啊! 高务实果断问道:“戚都督的意思是,你上疏请求朝廷准许开平中屯卫移防?” “然也。”戚继光颔首道。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花费怎么说呢?一开始就直说我要买地?” 戚继光愣了一愣,反问道:“不行么?” 高务实沉吟道:“倒不是行与不行,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双方的配合……会不会过于明显了一些?朝野物议上面,如果有人要在这里头做文章的话……” 戚继光讶然,心道:这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万事都先想好退路,颇有些兵书中所说的“未料胜,先料败”的意思?难道这是高家的家学渊源、官场经验?可是,高阁老似乎都不是这般做派呀! 那是当然,高拱是进士出身,翰林学官,后来更是帝师身份,对于他来说,只要隆庆在位,根本不必料败。可高务实呢?他前世不过一个区区小秘书,在机关单位里头,赖以生存的能力就是察言观色、办事牢靠,这已经形成习惯了。 而这一世,他是知道隆庆寿年不久的唯一一人,也是知道隆万之交高拱有“命中一劫”的唯一一人,虽然自己会尽量帮高拱渡过这一劫,可万一失败了呢?当然得先把自己屁股下面擦干净点,要不然到时候等着人家张居正和冯保来搞清算么?就算张居正多少还要点脸,不至于非要把整个高家按死不可,但冯保历史上为了陷害已经致仕的高拱,都是搞出过王大臣案来的,这位“爷”可是真的一点脸都不要呀!高务实能不小心一点么? “那,依高侍读的意思是?”戚继光本来觉得,这件事高拱同意的话,基本上就好办了,张居正那边其实也还好说话,自己给他写封信,把军事上的实情说一说,他应该就不会反对——在这一点,戚继光是相信张居正的。只是眼下高务实不想承受流言蜚语,那戚继光就没什么好法子了,毕竟他自己都是一直被流言蜚语包围着的人,要是有本事解决这个流言问题,怎么如此?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有办法了。” 戚继光讶然地看着他,问道:“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城楼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拍卖。” “拍卖?”戚继光呆了一呆:“何为拍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4章 独家代理(上) 把关于拍卖的办法告知戚继光之后,高务实与戚继光二人的会晤便告一段落,闻讯前来的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在指挥使司衙门内为二人举办了宴会。 前文已经说过,开平坐落在距京师东四百余里的永平府滦州与顺天府丰润交界处。她北倚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燕山余脉,南与一马平川的渤海湾广袤滩涂接壤,东望绵亘蜿蜒的万里长城,西瞰顺、永平原,是古燕幽州抵御外夷入侵的藩篱屏障。有史以来,它卫孤竹、护幽燕、扼长城、戍滦州,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周围的郡府州县无能出其右者。 开平虽因卫所驻扎,只是一座小城,但此处毕竟是交通要地,因而四通八达,商贾云集,车马辐辏,财货丰盈。它比稻地、侨城、榛子镇的历史更加悠久,被公认为滦州四大古镇之首,京东一带素有“填不满的开平城”之说。 纵观开平历史,沿革错综,辖属多变:汤、虞、夏的时候为冀州地,商朝时为孤竹国。后来相继属于燕、辽西、北平、石城、契丹,为历朝驻兵重地。秦朝时属右北平郡,汉朝于此置石城县,为县治所在,后易名为海阳县。晋以后属辽西郡。五代时期的后晋高祖皇帝石敬瑭割地给契丹(后辽国),属平州,“以定州之俘户迁于此地,置滦州永安军”。这里负山带河,中间是一马平川的滦河水系冲积而成的小平原,先后统辖有义丰县、马城县和石城县。 历史上的开平地跨石城、义丰两县。一直到大明永乐元年,开平中屯卫先从大宁沙岭内迁至真定,后于永乐三年再北迁至石城废县,由此,因有重兵驻扎,石城废县的旧治所遂为军事重镇,因驻军为开平中屯卫,此地始称开平镇。(无风注:昨日有读者留言竟然把此开平错认为是广东开平县,我实在瞠目结舌,所以这里再次介绍一下开平的位置和沿革。) 开平中屯卫设指挥使二人,指挥同知二人,佥事五人,正千户五人,副千户十一人,百户三十二人,卫镇抚一人,吏十四人,军卒五千六百七十七人,为长城以内重要的军事要塞。 开平成为北方重要边镇之后,明成祖朱棣非常重视这里的防务,曾屡次派遣重臣驻守开平:“永乐元年,甲戌,高阳王高煦备边开平”;永乐八年,秋七月,明成祖亲来开平劳军;“十一年二月,应城伯孙严备开平”;“十二年九月,癸未,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共同备御开平”;“十八年秋七月,丁亥,兴安伯徐亨专守开平,拱卫北京”;“二十七年七月,诏天下,武安侯郑亨带薛禄备开平”。 这些守备开平的军事首领之中有王、有侯、有伯,其爵位之高,在当时县镇一级的镇守史上是十分罕见的,足见朝廷对开平的重视程度,也彰显出开平镇军事地位的重要性。 眼下的开平中屯卫,并没有设置两名指挥使,而是只有薛城一人。这位薛城薛指挥使巧得很,正是眼下代掌阳武侯印的薛干的一奶同胞、嫡亲弟弟,也就是上次参加高务实见心斋踏春的那位薛鋹的亲叔叔。 席上,薛城对高务实尤其亲热,甚至当着戚继光这位他暗话,你是不是想要香皂在辽东的代理权?” “代理权?”薛城反倒怔了一怔:“敢问高侍读,何为代理权?” 高务实笑着道:“所谓代理权,简单的说就是辽东商人如果想要经营香皂,我京华香皂厂是不会给他出货的,他要拿货,只能从你手里拿。” 薛城大吃一惊:“还有这等好事?” “如何?”高务实仿佛诱惑人献出灵魂的魔鬼,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道:“只要薛指挥能够答应高某的条件,就可以拿下辽东香皂供应的独家代理权,将来辽东商人想要香皂,只能从你手里拿货。” 薛城喉头动了又动,心道:老子莫不是要发达了?那国士香皂可是一块卖一两银子的货啊,我要是拿下整个辽东的代理,每年转个手只怕就得比阳武侯府还富! “不……不知道高……高侍读有什么……条件?”到底是财帛动人心,窝在开平小城混日子的薛指挥面对这般好事,激动得说话都差点结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4章 独家代理(下) 一贯讲究利益最大化原则的高务实,当然不会因为薛城在席间对他殷勤招待就随随便便送上整个辽东的香皂代理权,这可是完完全全的送钱行为。他之所以忽然对薛城抛出橄榄枝,是有明确目的的。 首先,薛城是代掌阳武侯印薛干的亲弟弟,历史上薛干至死也没有正式被封为阳武侯,但他死后,他的儿子薛鋹却是正儿八经的得到朝廷承认,袭爵为阳武侯了,所以将来这位薛城就是阳武侯的亲叔叔——那么把他看做阳武侯府的代表,并没有什么问题。 其次,阳武侯府一旦拿到辽东的香皂代理权,其余几家勋贵肯定不满意自己只能每年在京师分那点红利,而阳武侯这个不算最法,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代阳武侯府签字画押了——当然这还需要送到薛干那里盖上阳武侯的大印才算完。 而高务实这个前世大学学法律的坏种,当然不介意塞进去一些看似人畜无害,实则阴险至极的“暗门”,这些暗门的存在倒也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一旦阳武侯府方面想要反悔的话,这里头那些暗门就会从花团锦簇的美景变成荆棘密布的绝境。 《增广贤文》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高务实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就不会有个危难之际,要是到时候自己的某些合伙人一看局势不妙就怂了,想要撇下自己独自求活,自己要是没点反制手段,如何得了?难道没听说过“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这话么?高务实又不把自己当成那种迂腐君子,怎会让人“欺之以方”? 事情谈完,心满意足的薛指挥使就差把高务实当成财神爷供起来了,亲自给高务实安排了自己在开平最好的别院住下,连带着高务实带来的护卫家丁都得到了一顿有酒有肉的宵夜款待,再安排在高务实别院住下。同时还担心他们喝醉了误事,又亲自点了两百“精兵”,让他们彻夜把守在别院周围。 用他的训话来说就是:连一只叫春的猫都不允许出现在别院周围打搅了高侍读的休息!否则老子亲自操鞭,抽死你们这群废物点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5章 务实回京(上) 当天夜里,薛指挥使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对高务实的接待,打算明日一大早便盛邀高侍读至玉清观一游。 这玉清观实乃开平小城的一张名剌,乃是全真教圣地,京东第一道观。据传,殷商后期古孤竹国君之子伯夷和叔齐,离国出走路过石城(即开平),时值盛夏,二人腹饥口渴,忽见一淙清泉汩汩而流,乃掬一捧泉,一饮而尽,顿觉清冽沁腑,饥渴全消,这淙泉水即后来唐山玉清观院内之“玉清古井”。兄弟二人绕泉徘徊流连,极为满意,遂决定于此结庐而居,修道求仙。数年后二人离去,往首阳山,不知所终。 到唐时,太宗东征,途经石城,有随军一道士长于望气术,见此地紫气飘渺如飞鸾,仙气凝聚似丹鼎,遂离军隐居此处修道。元初,长春真人丘处机座下一弟子于此结庐,乃名“澄清观”。再后来,大明永乐年间,邋遢道人张三丰携弟子数人游此,数日离去,留下一弟子住观修行,始更名为“玉清观”。嘉靖年间,玉清观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与扩建,逐渐成为古开平镇最大的宏伟道观,翘首京东。 历来文人,崇佛者有之,向道者亦有之,而更多的是两教皆尊,总之宁可装作深信不疑,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得罪,万一神仙是真的有呢?所以薛指挥使觉得明日自己可以客串一下导游,进一步争取高侍读的好感——他虽然知道高务实有些不简单,但心里终归还是觉得小孩子总比大人好哄。 只是第二日一早,高务实才刚醒来,高陌就近来禀告说二房二少爷高国彦等上次高务实写信去请的人,已经结伴到了京师,眼下正在大学士府等待高务实回去安排。 这件事对高务实来说当然比游玩重要得多,只是薛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就难免有些失望,高务实安慰他说将来自己还有生意要在这边经营,肯定还会再来,总算让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薛指挥使倒也是个不气馁的,又忙前忙后安排人送高务实出城,直到辖区边境——远了不敢送,毕竟卫所兵不奉命不能随意出境,更何况这里乃是京畿附近,随意调兵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戚继光此来本也只是与高务实一晤,既然高务实也要提前返京,那便正好同行。一路无话,清早出发,当天傍晚赶到蓟州歇脚。 这里要多说一句,蓟州虽然有总兵衙门,但蓟州总兵其实更多的时候并不呆在蓟州,而是在蓟州东北的遵化县——那个方向是最常遭到蒙古入侵的地区。 不过戚继光除了是蓟州总兵之外,还兼了个练兵总理,遵化那边摆不下如许大军,所以他算是呆在蓟州城时间比较长的一位蓟州总兵。 但这也就有一个不好,那就是他这个总兵在蓟州并不是说了算数的那位大佬。 蓟州谁说了算?顺天巡抚刘应节。 什么?你问蓟辽总督何在?嗯……眼下的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直接顶在京师的北大门古北口的后方第一道防线上——大明就是这么神奇,很有点高务实所熟悉的“大灾大难当前,党员干部先上”的意味,可不像某些朝代那样,前线部队都打光了,指挥官还在京师没挪窝。 当然,明朝的总督、巡抚、总兵,理论上来说都不是法理上的常置官,其驻地也经常变化,且眼下这种情况,也不属于常态。譬如上头已经说了,蓟州是有蓟州总兵衙门的,但近些年来蓟州总兵主要呆在遵化县,而实际上顺天巡抚的春驻地才应该是遵化(秋驻地为昌平)等等……变化太多,甚至无迹可寻,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朝廷某位大佬觉得应该变化一下,皇帝表示可以,那么这些边臣就要奉命改变驻地。 这种“不稳定性”之所以远比清朝明显,有很大程度是大明朝廷为了表示在制度上不忘本,始终坚持把总督、巡抚都御史和总兵当成临时派遣官的表现。 反正不管怎么说,蓟州的头号大佬目前是顺天巡抚刘应节没跑了,高务实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在考虑着得去拜访一下刘军门——明朝巡抚常称军门,因为他不仅有行政权,还有军权在手,譬如顺天巡抚的职务全称就是“巡抚顺天等府地方兼整饬蓟州等处边备”。 不过当他向戚继光了解应该怎么和刘应节打交道的时候,戚继光却告诉他眼下刘军门不在蓟州。高务实忙问为何,戚继光则回答说,由他提议,谭纶、刘应节全力支持修建的空心敌台已经基本完工,谭总督目前在视察昌平一带的空心敌台使用情况,而蓟州遵化这边则是刘应节去实地考察,所以他现在可能在遵化以东的忠义中卫那边。 高务实听了,先是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还好。毕竟现在自己年纪还是太小,也没个功名出身,虽然仗着太子伴读和那个“假侍读学士”的身份,在勋贵、武臣面前腰杆子还算硬,可是在刘应节这种被后世称为“军事文官”的大佬面前,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要知道,人家可是张居正的同年,在张党里头也是有数的大佬之一,就算是面对高拱,也犯不着点头哈腰,可不是戚继光这种给张居正写信只能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的可怜武臣。 得,见不着就见不着吧,反正三伯他们正在拉拢刘应节,自己这个时候莫名的跟戚继光见了一面还可能不至于让张居正警觉,可如果还去拜会刘应节的话,没准张居正就要有所动作了,那可就大大的不美啦。 于是在蓟州随意休息了一夜的高务实,第二日只是把自己丢在戚继光处参加训练的家丁叫过来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关怀之意,每个人额外发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就继续在一众家丁护卫的簇拥下踏上了回返京师的道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5章 务实回京(下) 京师还是那个京师,唯一的区别是比前些天又暖和了一些,春花初绽,熏风醉人。 高拱府上开了宴席,作为对高国彦等人的欢迎,为他们接风洗尘。内堂中,除了高拱之外,高夫人张氏也以长辈身份出席了,不过她其实只是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提前离席,毕竟这次来的几人里头,只有高国彦是高家晚辈,其余人无论辈分如何,都只是家中下人,高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那相当于是男主人对下人的恩赐,她作为女主人留在席上就不合适了。 高夫人走后,众人便开始用餐。因为有高拱在,大家也不敢不讲礼仪,边吃边说话是不允许的,只好各自默默吃完。倒是高拱自己作为长辈,对高国彦说了几句劝菜的话。 用完了饭,就到了聊天时间。等下人撤了席面,高拱就先向高国彦问了一下他父亲的情况,听高国彦说自己父亲已经表示即将请求致仕之后,高拱似乎些微有些出神。 高国彦与高务实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打扰他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高拱微微叹息一声:“人呐,总是会老的,只希望在老迈之后,闲暇时回顾自己的一生,不会觉得错过太多机会,不会留有太多遗憾,如此,此生足矣。” 高国彦与自己这位三叔并不相熟,闻言不敢接口,高务实就不同了,当下便笑着劝道:“三伯,机会您现在已经把握住了,要想不留遗憾,现在正当其时。” 高拱听得一愣,继而也露出一丝微笑:“不错,你说得有道理,倒是三伯我年纪大了,易生感慨……”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来:“我也年近甲子,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为大明、为陛下竭忠报效,务实,你和国彦是自家弟兄,你们慢慢谈吧。” 高国彦就不说了,连高务实都没料到高拱会因为自家二哥即将致仕这件事,忽然有这么大的感慨,看起来只怕还要比之前更加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了,不禁有些错愕,可又无法劝他什么,只好道:“三伯,事情虽然要做,可也要保重身体,毕竟身体乃是革命……不是,我是说,身体乃是革新的本钱,您要是忙得太过,身体要是出了事,那才是真的误了大事呀!”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几年大概还死不了,你小小年纪,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对了,我看你最近的事情也不少,嗯……不要我再强调一下那次跟你谈的话吧?事情再多,要分清主次。” 高务实就怕听这个,忙不迭道:“是是是,三伯,侄儿明白,明白。” 高拱瞪了他一眼,但想想他最近的学业倒也的确未曾落下,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强词夺理的话,只好任由高务实自己掌握这个度了,当下摇了摇头,自己走了。 席上几人自然都起身相送,高拱随意摆手:“不必送了,你们聊吧。”说罢举步便走,倒也潇洒。 坐下来之后,高务实见高国彦似乎对自己这位三叔的表现有些好奇,不禁摸了摸鼻子,尬聊一般地解释道:“这个,三伯行事……历来,呃,历来潇洒。” 高国彦面对高拱有些拘谨,面对高务实这个小弟却当然不会,笑了笑道:“听说务实写了一本《龙文鞭影》,极得赞誉,如今更是以此为凭做了太子伴读,名挂翰林院,真是可喜可贺。” 高务实自然是谦虚了几句作为回应,高国彦又道:“你善读书,这是好事,不像哥哥我,历来对那些经书诗文提不起兴致,只是偏爱数术,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高务实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三槐兄长,你将来不参加贡举了么?” “不参加了。”高国彦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多也就考个秀才算完,免得在哪都说不上话。” 高务实道:“其实数术乃是天下间极其重要的一门学问,上至朝廷收支,下至黎民用度,哪个不与数术相关?” 高国彦听得这句话,就有些诧异起来了,问道:“怎么,务实也对数术有所了解?” 依他看来,高务实既然在学问上能得到三叔的看重,那想必是经书读得极好的了,这种人在他眼里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圣贤之道上,对于数术这种“雕虫小技”,甚至“奇技淫巧”都是不屑一顾的才对,怎么自己这位小老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高务实道:“世间六艺任纷坛,算乃人之根本;知书不知算法,如临暗室昏昏。” 高国彦大吃一惊:“你认识我老师?” 高务实假作不知,也一脸诧异道:“你的老师?那是哪位,我怎会认识?” “哦,也是,不过你这话……也是巧了,我那老师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高务实笑了笑:“那小弟就只好觍颜自夸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啦。” 其实高务实上次听说高国彦拜了一位商人出身的老师,就已经很惊讶了,后来听说他那老师名叫程大位,就更惊讶了。后来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位程大位乃是何许人也。 这位,那可真是大明朝难得的人才——而且是高务实认为“难得”的那种难得。 因为,他是一位数学家。 程大位字汝思,号宾渠,安徽省休宁县(今黄山市)人。他出身小商,自幼聪明好学,尤其喜爱数学,常不惜重金购求算书。 二十岁左右时,他利用外出经商的机会,邀游吴楚,遍访名师,遇有“睿通数学者,辄造请问难,孜孜不倦”。他身居小县城,对土地测量十分重视,曾创造“丈量步车”,并绘图传世。 历史上,程大位四十岁以后,倦于外游,便“归而覃思于率水之上余二十年”。他认真钻研古籍,绎其文义,审其成法,遍取各家之长,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终于在万历二十年写成《算法统宗》(原名《直指算法统宗》)十七卷。其后六年,又对该书删其繁抚,揭其要领,写成《算法纂要》四卷,先后在休宁刊行。 《算法统宗》中,第一、二卷是全书所用的基本知识;第三到十二卷为各种应用题解法汇编,各卷基本上以《九章算术》的章名为标题;第十三卷到十六卷为“难题”,其实算法都很简单,只是条件用诗歌表达;比较隐晦;第17卷为“杂法”。书中各类问题都用珠算,程大位所使用的一套简明顺口的珠算加减乘除口诀及开方方法,一直沿用至高务实穿越时。 该书系统总结了中国历代的各种珠算之法,成为一部比较完备的珠算书。它的成书及广泛流传,标志着中国数学史上由筹算向珠算转化的完成,程大位本人也因此被誉为“珠算一代宗师”。耳熟能详的“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等说法,都是出自于他。 高务实当时想起来这茬时,觉得自己简直路边都能捡到宝,自己的这位二哥既然是他的弟子,首先自己的水平就肯定差不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将来自己的“大业”,那可是相当需要程大位这种数学大师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6章 工作安排(上) 高务实当年小时候倒也学过几节珠算课,但是很可惜,这点东西因为此后从来没用过,早已经还给老师了,所以在珠算方面,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跟高国彦交流的地方,不过两人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谈到高国彦这位老师当初不肯收下他做弟子时,曾出一题难他,结果高国彦居然将题给解了出来,这才得以位列门墙。 高务实就笑着请问是道什么题目,高国彦道:“题目是,一百个和尚分一百个馒头,大和尚每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人吃一个,问大、小和尚各多少?” 高务实当即命人拿出纸笔,在上面“鬼画符”了一番,答道:“大和尚二十五个,小和尚七十五个。” 高国彦大吃一惊,拿着那张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似乎是他国文字?” 原来高务实在那张被他当做草稿纸的宣纸上写的是后世极其常见的解题办法: 100÷(3+1)=25(份) 25x3=75(人) 25x1=25(人) 由于高务实本身是个文科生,数学水平毕竟一般,所以甚至不是用方程组来表述,但即便如此,也让高国彦无比吃惊了。 高务实笑着答道:“这上面的数字,是……呃,大食数字,也叫阿拉伯数字,听说南方那边有些做海贸的商人觉得颇为方便,就拿来使用,大概也是这样才传入我大明。” 其实高务实这番话说错了,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古印度人发明,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后,欧洲人将其“现代化”之后的产物,只是由于欧洲人是从阿拉伯人手上得到的,于是误认为是阿拉伯人的发明罢了,而高务实在这些问题上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产生的误会。 好在,究竟是谁发明的不重要,高国彦的注意力也不在于此,而是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几个我虽然不认识,但估计大概是数字,可是……这一横在中,上下两点,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叉’,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其余几人更是如看天书,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心中暗道:早听说六房家的这位大少爷是个神童,看来此言果真不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然没见着,可他竟然连蛮夷的文字都认得,这得是多大的能耐? 但高务实此刻也着实有些车马劳顿,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高国彦明显是个数学狂人,跟他说起这茬来,那岂是三言两语扯得清楚的?于是摆出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来,苦笑着推脱道:“三槐兄长,你问的这两个符号,一个叫除号,一个叫乘号,不过这些东西不是咱们一时半会掰扯得明白的,我看要不这样,咱们先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一下,待有空我去三慎园时,咱们再就这些学术问题好好讨论一下,如何?” 高国彦一听,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好在经过程大位收徒一事,让他觉得但凡有大才之人,必然脾气也比较古怪,多半都是逼迫不得的,于是心里虽然急得仿佛有个猫爪子在挠,也只好答应道:“好,好,都依你,不过务实,你得答应为兄,下回一定要抽个空出来好好和为兄说道说道,这事儿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 高务实笑道:“明白,明白……那咱们就先说正事了?” “好好,说正事,说正事。”高国彦虽然这样说着,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务实那张草稿纸,显然在他看来,搞懂这个数字和算法才是真正的正事。 高务实却也懒得理会这种数学狂人,直接道:“三槐兄长,这次小弟请你来,正是为了借种你在数学……哦,我是说数术方面的才能,帮我些忙。” 高国彦一怔,迟疑道:“可是我当初解这道题,比你方才慢了许多,虽然……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觉得你在数术上的才能比我只强不弱,尤其是你还会这一手……呃,这一手大食算法,你还能有什么自己算不出来的题,需要我帮忙?” “不是算题。”高务实心说你脑子里除了算题就没点别的事了?但也只能解释道:“兄长,你要知道,数术本身只是一种方法,而方法本身并无意义,它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 “嗯?方法……的意义是用来解决问题?”高国彦看来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一时有些反应迟钝。 高务实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道:“不错,方法的意义,在于人们可以利用它来解决实际面临的问题。这就好比……嗯,好比为什么圣人之言几乎从来不会告诉你,当你面对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你该怎么办。他们只会告诉你如何正确的认识这种类型的事,从而自己得出解决这件事的具体办法。” 高务实的这个说法,明显是他自己当初学马哲时的某种论点:哲学是世界观与方法论。不过这个说法本身有争议,他也不算真正理解,但是用来忽悠一下高国彦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儒家学说在外国人眼里就是一种哲学,很多外国学者在表述古代中国人才和学术的时候,总喜欢说“中国的读书人都是哲学家”,道理也就在于此。 高国彦听了果然感觉颇有道理,但似乎又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于是陷入了一种“不明觉厉”的境地,下意识里只觉得:我这位小老弟还真是个神童,说的话我都快听不懂了,却还觉得很有道理! 高务实见高国彦并不反驳,不想继续东拉西扯的他赶紧把话题再次拉了回来,道:“所以小弟希望兄长去三慎园为我代行部分权力,确切的说,可以安排一个职务,叫做……财务总监。” 财务总监连起来是个新鲜词汇,但无论“财务”还是“总监”,在大明都是老词了,加在一起也没什么听不懂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一目了然,一听就知道权力界限在哪,清晰得很,哪怕高国彦这种人,都立刻明白高务实让他去做什么。 当下高国彦便点了点头,道:“如果只是查查账,为兄自信还是可以做的。” 但高务实却摇了摇头:“不光是查账,还要做预算,并且这些预算还要具备随时调整的余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6章 工作安排(下) 怎么做预算,那又是一篇大文章,高务实理所当然的继续往后推了,原因也很简单:这事儿不着急,因为眼下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高国彦。 毕竟两个人虽然是堂兄弟,可此前确实没什么接触,按照高务实的习惯,对于还不能完全信任的人,那就必须坚持“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原则,至少也得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 整个华夏文明会不会在数十年后沉沦于苦海,说夸张点,几乎全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担子这么重,心里藏不住事能行? 接下去,高务实就开始给高珗分配工作任务了。不过高珗的事情好办,他本来最早的时候是打算直接让高珗当高陌的助手的,但去了一趟开平之后,却起了别的心思,打算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进修”一下。 正好高珗原本高务实大伯高捷当年麾下的亲信,而且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正经功名,却也是个童生,所以高务实安排他去戚继光那边“随侍并记录戚都督练兵用兵精要”。 当然,由于高珗没有官方身份,所以名义上他的任务是去监督高家家丁训练。至于戚继光那里,相信有了这次开平密会的交往,是不可能会拒绝的。 高珗对此虽然有些意外,但并不排斥,毕竟戚继光威名极盛,在高珗看来能在他麾下揣摩练兵和用兵,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唯一的疑惑在于,戚继光虽然惯用精兵作战,带领“大军”的时候并不算多,但再怎么“精兵”,也是动辄几千人的规模,打击的对象更是时常破万,乃至数万。可自己只是个家丁,看大少爷这意思,也没打算让自己从军去,而是要留在身边使唤,那……真的有必要学这种用兵之法吗? 但高务实是主,他是仆,高务实既然要他去,他也还能照办,心里暗暗想道:反正都是学带兵,带多都不是问题了,带少难道还会不行?去吧。 高珗之后则是高翊,此人原是逃难军户出身,因其家传制造火器技艺出众,被高捷收于麾下,尤善制造各种霹雳火球。 所谓霹雳火球,乃铁铸球壳,中藏火药及各种发火装置,使其或被按压、或被牵引、或被引燃之时发生爆炸,威力巨大。高务实此前给戚继光提供的图纸里头就有这类东西,被他按照后世的习惯称之为手雷。 不过,高务实虽然可以提供制造思路,动手能力就不值一哂了,而这位高翊,据高陌介绍,制造火器的手艺却是极其精湛,尤其是对于这种“手雷”类型,更是特别擅长——他们家当年一贯精于此道,到他这儿更是独树一帜,要不是家中当年出了些事,他根本不必逃难出来流落江湖,最后被高捷给“捡到”。 对于高翊这个人,高务实交代的事情就开始多了起来。 首先,高务实把送给戚继光的那一套书稿画册的副本直接给了他,并且表示会通知三慎园那边,单独给高翊在园外划分出一块地方来,新修一个院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接下来,就要他按照书稿画册上的记录,把所有产品都制造几件样品,同时为了配合他的制造,他所需要的材料,自己都会替他弄到,需要的批文也会同时拿到——大明律有明确规定,刀、枪、剑、戟、弓、弩这些都不在禁止和制造之列,所禁者是甲、旗、牌、铳之类。 甲就是盔甲,旗和牌是领军作战用于指挥的工具,而铳则是个统称,其实就是火器。所以哪怕以高务实这样的身份,家里随便制造火器也是有罪的,他得找一个正当理由——以前不好办,因为不可能这点事还让高拱出面,但现在好办了,他跟京中勋贵现在成了初步的利益盟友,直接找成国公要一份公文,上面以神机营的名义请高务实“协制新式火器”就完事了。 “协制新式火器”这个理由足够好用,因为大明原本就有不少火器是从外国“进口”过来,然后自行摸索其中原理并仿制和改进的,在这种过程中,有时候也有少量民间匠户参与,甚至于个别时候还有对火器有兴趣的文官加入其中,高务实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算身世清白的文官,朝廷没有理由怀疑他协制新式火器是别有用心——只要制造量不大,随便你试验。如果是制造量大了……那就要找新的理由,或者获得朝廷同意了。但那是后话,现在无须操心。 高务实又问高翊还会什么其他火器,高珗的回答倒是比较谦虚,只说“均有涉猎,不敢言精”。高务实来了兴致,便故意问他可会造枪造炮。 高翊答道:“鸟铳的话,倒是可以造,只是须得有熟练铁匠配合;至于说炮,却要看大少爷说的是哪种,若是虎蹲炮、旋风炮这种,只要有材料和匠人,小的现在便能开始造,但若是灭虏炮、攻戎炮甚至大将军炮、威远炮这些,就还需要专门的人配合,小的一个人搞不出来。” 虎蹲炮很多人都很熟悉,乃是戚家军装备的火炮。这种炮为了便于射击,是把炮摆成一个固定的姿势,很像猛虎蹲坐的样子,因此而得名。虎蹲炮威力不大,射程不远,但由于重量较轻,比较便于机动,适合山地作战,类似今天的迫击炮,是以曲射为主的火炮,旋风炮也类似,都属于轻型火炮。 后面那些就可以算中型甚至重型火炮了,譬如大将军炮,主要由明初小型神机炮演变而来,后世还保存着实物的大将军炮,口径在100毫米左右,外口径两百毫米左右,全长一米四左右。那些大将军炮从编号来看,万历二十年的五月到十月,就至少制造了110门大将军炮,可见当时军工厂造炮能力还是比较强的。重的大将军炮,重一千斤,用车载运,称为大神铳滚车,增加了机动性灵活性,见者胆寒。还有叶公神铳车炮,炮重两百多斤。 而威远炮,主要由将军炮去箍减重,更提高了机动性,小的重100斤,大的重两百斤,可用于野战,也可用于进攻险要,是多用途大型火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7章 销售火爆(上) 高翊的意思,总结下来就是说轻型火炮对工匠的技术要求比较低,有他一个人做技术指导就能直接造出来,但是中大型火炮则不行,必须要有更专业的工匠,比如特定的军中匠户。 他的说法基本符合高务实的预期,因为小型火炮的膛压较低,对于炮管强度的要求相对也就低一些,这样即使普通匠人也能应付,高翊本身只需要做技术监督就行。中大型火炮的膛压要大得多,炮管的制造也更难,并不是简单的把炮管壁加厚就行的,所以没有掌握专门技术的普通工匠即使有高翊指导,也干不了。 高务实想了想,打消了之前让他把所有火器全部试制一遍的计划,道:“这样吧,你先把精力集中在新式单发鸟铳和拉发式手雷这两件火器上,火炮的事情是我想得简单了,咱们的技术人才储备还不够,等我慢慢招募充实之后再议。” 高翊也松了口气,起身抱拳躬身道:“是,大少爷,小的明白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把视线转移到最后一人脸上,道:“高炯,你的任务也不轻……我需要你作为我的特使几头跑。” 高炯的年纪是这几人里头最小的,才不过十七岁,闻言有些跃跃欲试,问道:“大少爷,小的还算结识,跑点路不算什么,就是不知道要跑些什么地方?” 高务实道伸出指头一根根算给他听:“平时自然是呆在我身边,这不必多说,然后你需要在宣府、大同、蓟州、开平以及三慎园和百里峡六处地方来回奔波,既了解各处的实际情况,也要传达我的指令。” 高炯用力一个抱拳,躬身答道:“是,大少爷!” 高务实对高炯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不像一般少年人,听说只是做个传声筒,就感觉自己受了轻视。 要知道,其实这个传声筒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他不仅要有十分坚定的忠诚,而且要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优秀的待人处事能力。在这里面,除了忠诚之外,其余两点高务实都不能肯定现在的高炯已经达到要求,然而事实是他现在只有这样一个人选可用,也就只好抱着培养人才的心态来姑且用之了。 安排好他们接下去的差事之后,高务实又安抚了一下高国彦,再三表示自己会相机抽空与他讨论“大食数术”,好说歹说终于打发掉了这个数学狂魔,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因为韦希旻听闻高务实回京,已经忙不迭赶来汇报这几日“京华香皂”在京的售卖情况。 总的来说,在高务实的多重铺垫、饥饿营销等手段多管齐下之下,京华香皂的销售形势甚好——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国士香皂的销量从第一天开始,每天限量销售2000块,由于有五家店面,每家店面实际上的出货量只有区区400块,基本上是开店不到半个时辰便哄然售罄,高挂“缺货”牌。 火爆的销售场面甚至闹出挤压和踩踏事件,要不是高务实提早就有准备,每家店留了二十名从百里峡抽调的“前响马分子”临时充当安保人员,出事之后赶紧送医,只怕就得闹出人命来。 虽说这种情况下就算真出了人命案,也赖不到京华香皂头上,但开业就“见血”,可不是好兆头。而在京华香皂方面果断处置,将受伤人员免费送医之后,反过来也让京华香皂的名声大好,京中百姓听了,谁都得说一句“京华香皂的东家是个有良心的”。 但销售火爆导致货源短缺的问题,京华香皂方面似乎有些准备不足,以至于五家店铺门外开始出现了宵禁刚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反常情况。 这样一直拖到第五日,京华香皂方面才公开宣布,将“尽力”提高每日的出货量——实际上只是加了一千块,达到三千的日出货量。 显然在火爆到如此程度的销售情况下,这区区一千块的增量完全是杯水车薪,宵禁一解除,店门外立刻排起长队的情况丝毫未得到缓解,甚至要不是因为有高务实回京,立刻就想方设法从店里“逃”了出来——真的是逃难一样的。 他觉得必须请大少爷发话,赶紧提高出货。一来是利润实在吓人,这个钱赚起来虽然惊心动魄,但简直不能更爽,三慎园那边的产能已经超过日均七千块,要是都拿来京师售卖,利润还要至少翻一番呐! 但让他无比意外的是,高务实听了之后,只是最开始面露喜色,接来下他却陷入了思考,最终的答案更让韦希旻觉得自家这位聪明绝顶的大少爷是不是忽然傻了。 因为高务实吩咐道:“京师日出货量维持三千块不变,三慎园那边的货,每日留下一千块储存起来,另外三千块分为三批,每批一千块,一批送往开平建立仓库并储存,一批运来京师储存,最后一批送回新郑,顺便告知我母亲,我在京师一切安好,这些香皂会源源不断送往新郑,请她酌情处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7章 销售火爆(下) 韦希旻对此安排十分不解,问道:“大少爷,咱们眼下销售势头极好,而且京师富裕,别说加上七千块,就算加上一万四,那也是卖得掉的。而京师离三慎园最近,运输上最为划算不说,安全上也最为妥帖……可要是分散到这么多处地方,就算咱们的货没人敢截,可护卫仍然少不了要派,再加上人吃马嚼什么的,这成本可就上去了。” 高务实却不在意,摆手道:“加不了多少成本的……我虽然安排了每日一千块的分散额度,但你们不至于就每天往外派运输队伍吧?压一压,半个月一送,甚至一个月一送都可以,那香皂又不占多少地方,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的降低运输成本了。” 韦希旻仍然不肯放弃,继续劝道:“可是大少爷,再怎么降低,也没法跟京师的利润比呀,这里头的差额可都是真金白银……” “好啦好啦。”高务实无奈地道:“你不要钻到钱眼里去了,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们的作用不是累积起来,堆成金山银山给自己看着乐呵的。” 韦希旻愣了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干嘛用的?” “哈哈哈哈,钱嘛,当然只有用出去才有意义喽。”高务实在韦希旻的一脸呆滞下,简单的给他解释一句:“金也好,银也好,你是能吃它,还是能穿它?打个比方,你在沙漠里头迷了路,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我给你一座金山,你要来又有什么意义?” 韦希旻干笑道:“咱们眼下毕竟不是那个局面不是么?”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眼下倒还不至于,但那是我此前铺垫做得足,要不然……就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让很多人眼红,盯着我,等着我,一旦我有点什么差错,这些东西就都是人家的啦。” 韦希旻大吃一惊,迟疑道:“不会吧,有高阁老在,谁这么大的狗胆?” “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高务实懒得继续跟他掰扯这档子道理,把话锋一转,道:“再说,这点小买卖你就把持不住了,将来我还有更多大买***卖香皂可大得多,也重要得多,你这样……我怎么敢委以重任?” 韦希旻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忙不迭道:“大少爷,我……小人没见过世面,一时那个……那个,总之大少爷说怎么办,小的就怎么办。” 高务实这才笑了笑,道:“嗯,那就好,你的差事还是办得不错的,待会儿我会通知赏月听琴,给你额外二百两银子的赏钱。” 韦希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道咱家大少爷这气魄就是大啊,我这笔赏钱要是放在原先,怕不得干上好几年,还要算上一些外水才够?这个把多月虽然辛苦,可是……真他妈值呀! 到底是真金白银动人心,韦希旻顿时忘了之前的事,高兴得忙不迭跪下磕头,谢谢大少爷恩赏。 高务实淡定地接受了他的感激,略微思索了一下,又吩咐道:“你把这次香皂配额调整的事情跟高小壮那边通报一下,然后告诉他,留在三慎园的那一批,是要交给曹淦打理的,但是走账要分清楚,香皂厂的帐和百里峡的帐要分开,曹淦可以用八钱银子的单块价格在他那里拿货。同时再告诉曹淦,他拿到货之后卖多少钱一块,我不管上限,但下限是一两银子,一分也不能少,否则我唯他是问。” 这就是依靠垄断和定价权来保证价格稳定和基本利润的意思了,不过高务实懒得跟韦希旻他们一点点解释——这种事情如果你见识之后还迟迟不能领悟,那你这个人的前途也就这样了。 培养人才可不是养儿养女,哪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慢慢雕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待遇培养出来的只能是庸才,真正的人才一定只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在关键时刻指点他们,而他们自己也一定要有主观能动性,对于不懂的东西多看多思,实在不能理解再来请教,而不是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事事请示,样样汇报,自己却啥都不懂,长期下来还是一点进步没有。 韦希旻的思路被高务实强行扳回来之后,脑子终于也开始清醒起来了,思索了一下,问道:“大少爷,这每日一千块的量配给百里峡,小的倒是可以理解,可是开平那边要香皂作甚,那不是个小城么?大少爷,小的不是瞎打听,只是之前似乎听大少爷提过一句,说那边有铁有煤,您是打算在那边建生铁工坊来着的?” “不是什么生铁工坊,是钢铁厂。”高务实纠正了一下,然后道:“这档子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通报一下,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简单的说就是本少爷找到了代理人,打算进入辽东市场了。” 市场这个词虽然高务实用的方式跟别人似乎略有区别,但韦希旻还是听得懂的,只是他有些好奇,忍不住的问道:“代理人?大少爷,辽东虽然远了一点,但咱们自己去卖也不算难啊,百里峡那边可以搞到足够的马匹,咱们完全可以自己运过去卖,利润上似乎应该能高一点——毕竟咱们运过去这么老远,价格上些微提升一点也没关系,再说量也不大,辽东虽然穷,但地方不小,这一点量还是可以吃下的。” 高务实摆手道:“第一,不要想着吃独食;第二,咱们自己的精力要集中一些。我问你,如果我们自己去辽东开拓,要多少人?” 他没问要多少钱,而是问要多少人,韦希旻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怕也得要个两三百号人吧。”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些人养着也得花钱不说,咱们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人来主管他们呢?” 说到底,高务实的生意发展得有些太快,如果把手头的人再派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老远去辽东,身边的人就更不够使了,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又还很多,自然不能这么干。 韦希旻最后不甘心的问了一句:“那……给他们的价格是?” “九钱银子一块。”高务实淡淡地道:“对方是阳武侯府,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价格不能低于一两银子出货,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了。” 韦希旻果然不再多问——京师储备他没问,这肯定是高务实留着有用的;新郑的配额他没问,因为交给大少爷的母亲,不管什么缘由,他一个下人都没有资格过问。 于是韦希旻起身告辞,高务实也着实有些累了,便没有多留——虽然他心理年龄足够,可眼下这具身体毕竟还小,正是发育的时候,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扛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8章 太子出阁(上) 隆庆四年,庚午马年。 这一年,世界变化不大也不小。 在东方,日本爆发了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大败,再也无力与织田信长对抗,最后依次被织田信长所灭。 在西方,丹麦和瑞典结束了北方七年战争,双方缔结了《什切青和约》,瑞典向丹麦付出巨额赔偿,用以赎回埃耳夫斯堡,它向北海扩展和争夺波罗的海霸权的企图也受到遏制。然而战争虽以丹麦取得优势而结束,可是它也已经没有能力恢复其在波罗的海的霸权。 在南方,因为大明开始试图放宽海禁,第一个开港的福建月港开始形成“海眼”效应,西属菲律宾开始了在原本历史上长达近两百年的白银净流出,流出地:中国。 而在大明本土,三月十五这一日,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宜进学,忌婚嫁。 是日,太子朱翊钧正式出阁读书。 钦命知经筵事的建极殿大学士高拱和成国公朱希忠二人,一文一武,同样身着蟒袍,站在文华殿前左右首位。钦命同知经筵事的礼部右侍郎申时行,领着太子经筵日讲官陈经邦、沈鲤、许国、顾养谦、张位、陈于陛六位讲官各着官服,往后依次站定。 更漏细流数韶光,此时乃是卯时二刻,天色初亮,东方的天边翻起鱼肚白。 太子仪仗全副摆开,进入文华殿范围,太子朱翊钧身着冕服,身侧左边略靠后的位置站着一身青色官服的高务实。两人分先后一起上前,一齐参见诸位老师。 所不同的是,太子行揖礼,而高务实行拜礼。 太子行揖礼一次,高务实行拜礼三叩首。 而后,诸位老师在高拱和朱希忠的带领下回揖礼,躬身三次。 天地君亲师,君臣分际还是大于师徒分际。 而这个仪式的时间也并不是随意定下的,卯时又名日始、破晓,而京师三月的卯时二刻左右,正是天光乍亮之时,将太子出阁读书的仪式定在这一个时间点,有着“旭日初升”的深刻含义。 后世西方人喜欢讲究什么仪式感,而国内的一些“小资”也总觉得西方人的仪式感格外有逼格,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在自己的老祖宗辈就已经被玩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譬如说在大明时期,漫说是太子出阁读书这种大礼的仪式,就算茶道这种日常生活的讲究,有明一朝就有“十三宜”和“七禁忌”,若论起仪式感,又是哪个西方国家的日常生活仪式赶得上的? 但事实上,高务实反而觉得大明的“仪式感”有些过头了——大明从开国起就有一大特点,那就是规矩奇多。从皇室开始,吃饭穿衣住房,样样都有规定,一不留神就犯法,而宫廷教育的规矩,更是分外严苛。 朱元璋出身穷人,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显然他很明白“再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大明宫廷教育的规矩,基本都是他设立的。这其中又分为两个环节:一是对皇帝本人的日常教育,二是对太子的教育培养。 对皇帝本人的教育眼下无须赘述,反正越是大明后期的皇帝,在自身的学习上越发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还是用功的,这里单说对皇太子的教育。 与皇帝自身学习懈怠不同,皇帝作为太子的父亲,也有着普通父亲一般无二的“望子成龙”之心,所以历来太子的学习是被监督落实得最到位的(无风注:这里可能要去掉嘉靖……),极少有放松的时候。 大明皇太子的教育培养制度,最早也是朱元璋制订下来的。早期的太子教育本书前文已有所介绍,这里也不必再说,单说对后世影响较大的,却是朱元璋所创立的太子教育体制——设文华殿大学士辅导太子,下面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春坊大学士,庶子,喻德,中允,赞善,洗马,校书等官职。这些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明皇太子教育体制的雏形。 在大明正统年间之前,太子读书,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礼仪,到正统年间的时候,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也正式确立:太子首次出阁读书的当天早上,先由礼部,鸿胪寺执事官在文华殿后殿行四拜礼毕,鸿胪寺寺官为太子行礼,请太子到文华殿读书。这一天,皇帝要亲自出席,三师三少以及各官员按照次序向皇帝行叩拜礼,然后各官退出,内侍官引着太子在后殿就座,每天侍班侍读讲官依次前来。 从此,太子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今日的礼仪,在这些上面承袭前制,没有差别。但今日太子出阁读书的礼仪,与之前还是略有改良或者说……加增。 那就是刚才的这一幕——太子参见老师。 虽然太子只是行了一个揖礼,而老师反而要回礼三次,可是要知道,在此之前可是没有这一说的。这个新的制度,并非高拱所定,反而是隆庆帝自己提出的改动。但高拱在与高务实的交流之中没有说皇帝为何要这样改,高务实自己私下估计,大概是隆庆觉得高拱本身是他的老师,现在又不辞劳苦,担负起了教育太子的重责,真真正正是“两朝帝师”,当得起这样的尊荣吧。 不过说起来,太子的老师之中,真正最辛苦的是侍讲官。他们在讲书的时候,要讲得明白;太子出错了,要大胆纠正;太子不学习,更要敢于批评。以上任何一条没做到,按例都是不合格。 不过高务实知道,这个看似合理的原则,到了大明中后期,却越发漏洞明显,大明中后期的诸多帝王,在他们做太子时,无不充满着如旷课逃学、贪玩享乐等行为,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师,对这似乎也越发没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阁读书的太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按照后世教育学的观点,孩子和成年人之间,往往容易出现代沟,师生之间差距越大,相互之间的代沟也有可能越深。放在太子的教育身上,主抓太子学习的老师,绝大多数的年纪,都在中年以上,甚至个别已经是老年人了,且早期教育多以学问精深,治学严格的老学究为主,和太子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摊上个淘气的太子,叛逆更是一定会出现的。 外加到了大明中后期,宦官的权位日重,陪太子读书的,又主要就是伺候太子的宦官。放在逃课这类事上,那更和太子沆瀣一气。最典型的莫过于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时,因他不爱学习,伺候他的宦官们,也就经常巧立名目,取消当日的讲课,甚至如期进行的讲课,也被他们找借口破坏,不是提前下课就是上课捣乱,正常的教育基本不能保证。帮朱厚照太子逃课出力最大的宦官,就是后来正德朝时一度权倾朝野的刘瑾…… 其实文官们之中的有识之士早就看出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解决,然而这次居然意外出现了皇帝“主动”要求找一个年纪与太子相仿的文臣子弟为太子伴读,陪太子一道读书的事,大家心里虽然羡慕最终获得这个位置的高务实,但他们之所以此前就不怎么反对,除了“太子玩伴”事件的刺激之外,就在于他们本身也觉得,有一个年轻的文臣子弟陪在太子身边,可以对太子产生向好的影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8章 太子出阁(下) 一应繁琐的礼仪走完,饶是高务实早有准备,大清早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在马车里吃了几个焦圈,也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站在朱翊钧的身边,眼睛里都快要冒绿光了。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沙漏,发现已经到了巳时三刻,心知今天饿肚子只怕没跑——这个点不肯定补餐,只能强熬到午饭了。 想着想着,肚子里就“咕咕”一叫。 此时皇帝因为“程序”走完早就走了,其他人因为“君臣分际”之故,离得比较远,也没人听见,只有朱翊钧一下子就听见了。 高务实有些尴尬,却见朱翊钧略微偏了偏身子,头部端正不动,声音却传了过来,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哈,早上没吃饱吧?幸好我有大伴提醒,来之前先吃了一笼蒸饺,还喝了一碗小米粥。” 高务实瞥了一眼杵在不远处的冯保,暗道:这还没开始上课呢,咱们就算是提前较量上了? 不过嘴上却小声道:“殿下好福气。”也是头部保持不动,甚至连嘴皮子都尽量开合得极小,以免被人发现。 好在别人也不大敢有事无事直视太子,因此一切如常。 朱翊钧又道:“你也别担心,再忍一忍,今天只讲一点《三字经》,我早就会背了,到时候早点背完就能给先生们赐食,你也有一份。” “哦。” 高务实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叫“你也有一份”?我来给你做伴读,难道到饭点了连吃的都没有不成? 谁知朱翊钧又说道:“你‘哦’什么‘哦’,要不是父皇昨日特意问起,你今个中午可就得饿肚子了——宫里可没有这条规矩的!” 高务实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大明朝宫里规矩的厉害,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是特旨新设的,对应的一切制度等于都没有自己的份,连带着这一顿午饭都没了着落,要不是隆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问了一句,这一顿饿可就挨得狠了。 当下连忙道:“请太子殿下转告陛下,陛下如此关爱,微臣不胜惶恐,下次若有机会面圣,微臣一定亲自谢过。” 朱翊钧这才满意,说道:“好说,好说。” 高务实见朱翊钧果然还是正常的孩童心性,故意问道:“不过殿下,明日微臣是不是就得回家吃午饭了?” “不用,父皇已经交待了,你高侍读今后都是和先生们一同赐食——就撤了酒而已,其他都一样。” “臣谢过陛下,谢过殿下。”高务实心道:一同赐食好啊,一同赐食我就跟这几位先生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呀。 果然今日上午的课程比较简单,背了几页三字经就算完事,而三字经其实朱翊钧早就背过了,因此没花多久便已搞定。今日的授课先生陈经邦很是称赞了几句太子殿下聪慧机敏之类的话,然后便放了课。 不过高务实与陈经邦并没有进行什么私下交流——今日是太子首次上课,各种仪式摆得太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宦官足足有十几人,那还交流个甚?师生二人只能上演了一出君子戏:“食不语”。 吃完午饭,下午是朱翊钧的特殊课程,在冯保和高务实的陪同下,看一篇朝廷疏文,以及内阁的票拟。 这个课程是高拱在高务实的建议下设立的,从前未曾有过。高务实给出的理由是让太子殿下提早知晓一些政务上的事宜,因为仅限一篇,也不影响课业,而久而久之下来,太子殿下可以将“所学验证所见”,大有裨益。 高拱觉得不错,便采纳了他的这条建议。 但实际上,高务实说的这个理由明显只是明面上的官话,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个手段,使朱翊钧有参与了解一部分政务的机会——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只能“学习”,并不能参与其中,但太子终归是太子,朱翊钧在看的同时,高务实因为也要陪在身边,就有机会与他“讨论”。 可想而知,这种讨论,高务实可以用以对朱翊钧施加影响,一来时悄然灌输一些不甚明显的改革思维,二来在关键时刻可以引得太子对某些事务发表看法——这个看法在高务实的引导下,很可能出现明显偏向高务实所希望的方向。 未成年太子的个人意见,理论上当然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嘛……就不好说了,没准有时候就有了奇效呢? 而今日太子要读的疏文,乃是一道弹劾与内阁的票拟批复。 这道弹劾乃是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所上,弹劾的对象是魏国公徐鹏举、诚意伯刘世延、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和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四人。 奏章中说,徐鹏举以其妾郑氏请封夫人,弃长立幼,并送入南京国子监。刘世延意图幼子之富,期结姻亲,密请监中驳查,并以金银珠宝行贿姜宝,行文驳查,挑起二子之争,酿成家祸。而孙植受徐鹏举重贿,为郑氏请封夫人。 这位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请求将四人罢斥。 吏部的答复是:郑氏诰命已奉钦命追夺。孙植、姜宝受贿难以遥度,令回籍听勘,移咨南京都察院查勘具奏,另行议处。 吏部的答复本身就是高拱的意思,所以内阁这边就只是走了个顺水流程,表示同意吏部的处置。司礼监代皇帝做出的批红就更简单了,只有区区三个字:“准阁议”。也就是批准内阁的票拟。 朱翊钧看罢,皱着眉头道:“此事归根结底是由这个徐鹏举引起的,刘世延更是受贿乱政,怎么最后只罚了姜宝和孙植?” 冯保在一边小声道:“小爷,徐鹏举与刘世延,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爵位,留守南京,乃是与国同休之家,为此责罚过度,多少有失朝廷颜面。” 高务实则没说话。 朱翊钧却很不忿,道:“我知道他们是功臣之后,可是功臣之后更应该坚守法度,怎能如此肆意妄为?难道不惩罚他们,就不失朝廷颜面了吗?”他转过头,望向高务实,问道:“高侍读,你来说说,这两个人该不该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9章 务必重视(上) 冯保在旁边一听朱翊钧这话,心里差点没乐开花。 他是很早以前就在裕王府侍候的,对于上位者的心态极其了解,尤其是对于朱翊钧这位小爷的脾性,更是自认远比高务实了解得多。 朱翊钧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再聪明也是个孩子,孩子所惯有的脾气他都一样不缺的有,而除了脾气,他还有无比尊贵的身份。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作为他身边的人来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要违逆他倒也不是绝对不行,但那就需要有比他更“大”的人做后盾——譬如皇帝,譬如贵妃,否则如何压得住? 冯保当然已经知道高务实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的话,即便他是高拱的侄儿,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然而他更知道,高务实眼下如果顺着太子的话锋说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么他就要面临麻烦了。 倒不是说徐鹏举和刘世延两人能够有能力万里迢迢影响到京师这边,来把高务实这个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如何如何,他俩地位虽然显赫,但还真没那能耐。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份奏疏,不管它到底写了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有了吏部的正式批复、内阁的票拟同意,而司礼监也已经代表皇帝做出了批准! 此时高务实如果跳出来说:“这个处理不对,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在反对吏部、在反对内阁,甚至在质疑皇帝! 你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子伴读,狗胆包天到了这般地步吗! 哦,你说民间士子也能议政?呵呵,人家是民间士子,那是国家的储备之才,可你呢? 首先,你还不算正经士子;其次就算你是,可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官”,而且是学官而并非言官,你这么做的性质,叫做“质疑上官”,甚至“质疑君父”! 坐实了质疑上官,今后到哪做官都会被密切关注,时刻有一双小鞋等着你;坐实了质疑君父……哈哈,换个暴躁之君,如嘉靖那样的皇帝,那都够得上直接搬出庭杖,杖毙阶前了! 历史上,高拱以顾命首辅的身份,一句“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就导致了那样的惨败,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省悟“祸从口出”的道理来么?清朝某位很会做官的老爷,不就总结出了做官的六字真言——多磕头,少说话? 其中道理,莫过于此。 然而冯保毕竟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所以他看走眼了。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无意之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是个巨坑。除了上面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条很致命的:如果自己顺着太子的意思说话,还会得罪自己真正的“靠山”——三伯高拱。 他是吏部尚书啊!这奏疏的“部覆”,就是吏部给出来的啊! 他还是内阁真正主事的那个人啊!内阁的批准,也是他的意见啊! 可想而知高拱要是知道高务实这么做,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你小子做太子伴读的第一天,就准备打我这个三伯的脸?你是不是欠抽啊? 但高务实毕竟是久在领导身边混出来的老油条,只是假作了一番沉吟,便在冯厂督一脸的“热切期盼”之中开口了。 “殿下,其实此二人已经被罚过了。” 高务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异常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件证据确凿的大案。 “嗯?” “啊?” 说“嗯?”的是冯保,他的面色是呆滞。 说“啊?”的是朱翊钧,他的面色是惊讶。 冯保呆滞的原因是,他自己就是司礼监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经手了,哪有什么对徐鹏举和刘世延的处罚?从吏部到内阁,提都没人提起,皇帝那边听了汇报之后,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知道了”——这话的意思就是按照内阁的意见照办。 所以冯保呆滞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不会君前诳语——储君也是君啊,你想欺君?即便他冯保再怎么恨高家伯侄二人,但也不敢小看眼前这区区“黄口小儿”,他知道高务实绝不可能蠢成这样,当着太子的面说一件根本不存在而且一查即明的事。 而朱翊钧的“啊?”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看漏了,所以忙不迭又拿起书案上的奏疏以及票拟仔细查看起来。 然而就算他再三检查,甚至都翻过来看了空白的反页,也没有看见对徐、刘二人的半字处置,遑论处罚。 朱翊钧顿时拉长了小脸:“高侍读!你是在哪里看见对他们二人的处罚了?孤怎么就没看见?” 高务实见朱翊钧开始正式称呼他为“高侍读”,自称也换成了“孤”,知道这小子心里已经来气了,不过他还是面色从容,但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字面上是没有惩罚的,但这……其实就是惩罚。” 到底还是小孩子,好奇心比脾气更大一点。朱翊钧听了这话之后,第一反应不是“你他妈竟敢忽悠我?”而是脱口而出一句:“呃……为何?这是什么惩罚?” 冯保那边的反应却比朱翊钧快得多,一听高务实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怕是要靠着嘴皮子功夫打发太子了,当机立断,先轻喝了一声:“高侍读!储君面前,何以故弄玄虚!若无真凭实据,可莫要……妄言妄议!” 高务实在心里鄙视了一下冯厂督:你这阉竖都打算落井下石了,我还能不赶紧从井里爬起来?鼠辈莫急,咱俩的较量可还刚刚开始呢! 他面上毫无惧色,仍然一本正经,拱手道:“太子殿下,臣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明此事。” 朱翊钧皱着眉,下意识觉得高务实要耍什么花招,但还是好奇他想说什么,便道:“准了,赦你无罪。” 高务实便微微一笑,道:“假设潞王将来长大,与殿下一道,一时失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本身虽然也谈不上特别严重,但毕竟还是错了……可是后来,陛下狠狠地责罚了潞王殿下,却对太子殿下未置一词,甚至就当无事发生一般。”他说到这里,非常正式地再次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太子殿下那时,心中会做何想?” “怎会这样?若那错事是我和弟弟一同犯下的,罚他而不罚我,我岂不愧煞?”朱翊钧一摆小手,非常果断的说道。 然而他一说完,立刻怔住了,恍然道:“哦……你是说?” 高务实肃然躬身一礼,口中道:“太子英明,微臣正是此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19章 务必重视(下) 要说高务实这一手,还是早年在大学时期参加军训的时候学来的。当时他们大学的军训强度比较大,班上有同学在训练中犯错,但教官玩了一手极狠的套路:不罚犯错的那人,而罚他小队的其余全部队友——理由是你们没有带好能力最弱的战友。 接下来的一幕,高务实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犯错的那同学看着被教官整得半死不活的队友们,一个人在旁边泣不成声,几乎哭成泪人,最后“不顾军令”,自己也跑去和队友一起主动挨罚。而后来,他们小组的表现几乎包揽了全班最佳。 后来高务实自己私下分析,这位同学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根源就在于心中的“愧疚”。 而且,越是自尊心强的人,面对那样的场面,愧疚感也会越强。 太子殿下无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的自尊心毫无疑问也一定是非常强的,所以高务实用这样一个假设,利用朱翊钧的自尊心,一下子就把他的思路给带偏了。朱翊钧这个年纪,思维显然不会过于复杂,他只会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脸往哪搁?父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罚我,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啊!” 于是,他推己及人,就会觉得“哦,原来明面上不罚徐鹏举和刘世延,是要让他们愧煞!这的确是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冯保在一边气得肺都要炸了,心说小爷你倒是好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受不了,可人家徐鹏举和刘世延都是些什么货色?别的先不提了,那徐鹏举面对南京振武营兵变,居然能当场吓得狼狈而逃,哪有半点要脸的意思!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和姜宝、孙植二人一起受罚而愧疚!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祖宗面子就是大,自己的身份就是特殊,哪怕朝廷对此也要小心翼翼! 该死的高家小儿,你……你他娘的这跟欺君有什么区别! 但已经直起身子来的高务实却一脸淡然,好像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半点因为“欺君”而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呃,他还真没有——在他看来,这单纯就是自救罢了。 不仅不愧疚,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稍稍斜睨了冯保一眼,虽然一言未发,可冯保肯定他眼神中表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冯厂督,真是对不住,让您老失望了啊。 直娘贼,老子拿你那帝师伯父没辙,难道连你这黄口小儿也没辙了,敢跟爷们这么猖狂? “高侍读。”冯保原本平时故意压低音调的嗓子此刻已经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你怎么知道,徐鹏举和刘世延就能像太子殿下这般,能时刻反省自身?要是他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含义,那这‘惩罚’还有什么意义呢?” 冯保这么一说,朱翊钧也有点转过弯来,小心思里暗暗想道:对啊,这徐鹏举和刘世延都坏到无视国法了,他们能幡然悔悟吗?高侍读家里数代忠良,自己又是学问精深的坦荡君子,他只怕不知道现在有些臣子表面上满口子仁义道德,暗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该不会是把人想得太好了吧? 这小太子虽然被冯保“点醒”了一下,可毕竟高务实已经连续几次在他面前献上了精彩表演,以至于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高务实给忽悠了,反而还担心高务实太善良,被“欺之以方”了。 演技水平值得一个小金人的高侍读继续献上精彩的演出,只见他略一扬眉,正色道:“冯厂督所忧,自是有理,然则……”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朱翊钧下意识问道:“然则什么?” 冯保也轻轻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是呀高侍读,然则什么呢?有什么话,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不好说的吗?” 朱翊钧略微皱眉,扫了一眼——但目光却不是朝高务实而来,反而朝冯保去了,因为他心里觉得冯保这话好像要指责高务实对自己有所隐瞒。 是不是有所隐瞒,朱翊钧现在不想计较,因为他下意识里已经认定高务实是“好人”,是跟他站在一边的。而高务实送他的香皂泡泡很好玩,这个情,他是记得的。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你对他好,他可能平时并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不代表他心里不记得。 高务实此前的工作,至此算是有了一点回报。 朱翊钧的这一眼,做过数年秘书的高务实敏锐的捕捉到了,按理说侍候人多年的冯保也完全应该注意到,可惜冯保此刻一门心思要压服高务实,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看高务实的反应上面去了,因此反而漏看了朱翊钧隐含愠怒的这一眼扫视。 这下子,高务实心里就更有底了。 只见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面上一副“微臣实在不愿明言”的模样,说道:“冯厂督,这份奏疏呈上来之后,吏部也好,内阁也罢,乃至于陛下的批红,都是同意不对徐、刘二人进行公开惩罚的,你身为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应该能够理解阁、部的用意,更应该理解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何以现在有此一说呢?” 陡然之间,冯保面色大变,张口正欲辩解,高务实却偏偏不给他此时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你认为吏部和内阁的处置意见不对,但你是司礼监第一秉笔,你完全有机会、也有责任在陛下面前当面提出,恭请圣断才是,请问你提出过吗?” “我……咱家……”冯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脑门,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心中只是一个劲的盘旋这一句话:终日打鸟,今朝被雀儿啄瞎了眼! 朱翊钧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看了冯保一眼,不悦道:“大伴,怎么不说话啊?你对吏部和内阁的意见有没有不满意,又有没有跟父皇说起过?” 冯保心里大骂:好你个高家小儿,好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爷们今个认栽,终究是小看了你,待来日爷们一定好好“重视”你这小儿,终有一日要抓到你的痛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0章 初战告捷(上) “扑通!”一声,冯保毫不犹豫的跪下,一头用力磕在地上,口中叫饶道:“小爷,小爷明鉴,奴婢只是个秉笔,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孟掌印没说话,奴婢也不敢妄言啊!” 他这一手,只引得高务实心中冷笑:小样,我这一手比起你之前想干的如何?你想看我把皇帝、内阁、吏部通通得罪,可我却全跳了出来。然而我这一手,你跳得出最关键的皇帝这一关,跳得出内阁和吏部这一关么? 没错,冯保这一手断尾求生,只能保证他在皇帝这边不会被“扣分”太狠,毕竟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孟冲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开口,他这个秉笔太监虽然也不是说就不能说话,但通常而言,秉笔在这种情况下跳过掌印来质疑,确实有些“破坏司礼监内部团结”的意味,以隆庆帝的为人,多半可以理解。 如此,就算高务实刚才给冯保强压了一顶不能对皇帝秉公直言的大帽子,也不至于能一招制他于死地了。而对于宦官而言,外廷如果有强力的支持,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可是唯有皇帝的信任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宦官的一切权势,归根结底都来源于皇帝。 所以冯保的选择,高务实一开始就料到了,但他同时也料到,冯保这个选择,就算是把内阁和吏部全都得罪了。 高拱对冯保早有提防之心,得罪了就得罪了吧,了不起就是面子上更不好看了一些。高务实真正的狠手在于,这一下子下来,冯保顺势也得罪了张居正。 因为徐鹏举这个案子,本身是由刘显那件事而起的,而张居正当时无论公、私,都支持为刘显平反,打击徐鹏举——刘显好歹是个能打仗的,他徐鹏举对国家有个屁用? 高务实虽然一门心思要搞倒张居正,可他并不怀疑张居正有改革理想,是个讲究经世致用的实干派,至少比那些庸碌官僚好一百倍。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虽然已经开始有了貌合神离的迹象,但在打击徐鹏举而为刘显翻案一事上,是确确实实的盟友。 如此一来,冯保因为要断尾求生,虽然多少保住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可却直接站到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对立面。 不要问为什么高拱和张居正既然要打击徐鹏举,却又不肯惩罚他——把徐鹏举的案子一办,刘显那边复官的原因是无需特别说明的,徐鹏举也绝对不敢跳出来说三道四——这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在官场上再常见不过,如果连这都看不明白,那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 海瑞那样的人为什么混不开?他不清廉?他不忠诚?他水平太差?自然不是,无非是因为他在太多的时候,无视了官场自有的一套规矩,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徐阶向高拱致函求和之后,高拱愿意放他一马的原因。同样,坚持不肯放他一马的海瑞,就被高拱卸任了应天巡抚,单单总督粮储去了。无非是大明官场,至少在现在,还不流行把一个已经“躺平任嘲”的下野官员往死里整罢了。即便高拱这样大权在握,也要考虑影响——你改革不改革,那是你的执政思路问题,可你对一个已经鞠躬下台的老相爷穷追猛打,那可是你的人品问题了! 在大明朝来说,一个文官的执政能力可以不咋地,你看人家李春芳,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可首辅照做。然而一个文官,如果人品都被公认不咋地,那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甚至死后都要被骂。 就和冯保一门心思要报复高拱对他的压制一样,高务实一门心思拆散冯保和张居正的利益联盟。 虽然现在冯、张之间似乎还没有正式联盟,可高务实不敢大意,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之间发生矛盾,他就一定不肯放过。 刚才这件事就是如此,原本是一件“随机”事件,朱翊钧无意之间给高务实挖了个大坑,但高务实在看见冯保的表现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反倒让冯保吃了个大亏。 好在冯保对自己的处境明悟得不慢,直接施展出了宦官求生秘笈第一式·摇尾乞怜,才算是勉强让朱翊钧压制住了怒火。只见小太子冷哼了一声,道:“这话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 高务实在一边暗暗摇头,心道:算你阉竖逃过一劫。 他知道,冯保在去和隆庆帝解释之前,一定会先去求自己的真正靠山李贵妃,而李贵妃不大可能因为这点事把冯保给处理了,因为她仍然需要冯保替自己“看孩子”…… 且慢!等等,等等…… 高务实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历史上隆庆帝在位时,冯保一直被压在第一秉笔的位置上不能动弹,而李贵妃作为冯保的靠山,似乎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发力,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 李贵妃畏惧高拱?恐怕不见得——她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内宦,她是贵妃,只要没有失德之举,高拱搜肠刮肚也不可能找出对她不利的理由来。 那么回过头来,历史上隆庆刚刚驾崩,冯保居然就敢矫诏任命自己为司礼监掌印,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不可能! 若没有李贵妃首肯——她那时已经是皇帝生母的身份——冯保怎么敢矫诏? 也就是说:第一,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李贵妃认为冯保做第一秉笔是合理的;第二,朱翊钧登基为帝之后,李贵妃认为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合理的。 为什么李贵妃会持这样的态度?她认为合理的原因是什么? 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摸清李贵妃心思的关键门槛边缘,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所想。 如果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跟冯保的交锋,高务实可就有的放矢、半点不慌了——不怕人家有所需求,就怕自己搞不清人家到底要什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能知道李贵妃需要冯保在隆庆驾崩前后分别呆在秉笔和掌印位置上的原因,就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办法来破解! 无论是想办法让冯保失去“非我不可”的特殊性,还是另外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取代,反正一定有法子可以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0章 初战告捷(下) 奏疏也看过了,太子殿下也点评完了,按照流程,接下去就是考察时间:太子与伴读再次回到文华殿,对今日所学之中某些尚不十分明白之处询问讲官。 但三字经实在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并不涉及复杂的道理,且太子又早已读过,是以太子无甚可问,讲官也无甚可讲,最后只是太子又在陈经邦面前背诵了一遍今日所习就算完事,陈经邦随即宣布放课。 此时,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上前,将手中薄册递给陈经邦。 这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刚刚调任到太子身边的陈矩。他现在的执掌是“随侍太子,并记载太子观政言行”——太子每日阅读一篇奏疏,这件事被皇帝定义为“观政”,而刚才陈矩递给陈经邦的薄册,就是方才太子观政后与高务实、冯保的对话录。 陈矩早年曾在司礼监读书习字,表现不错,所以才得了这个差事[注:司礼监太监读书的起因和发展,读者诸君有兴趣可自查,我写进来可能又要挨批……],而他不仅要记录一次,还要誊抄两遍,最后一式三份:一份在司礼监留档,一份交给皇帝,一份由当日讲官转交内阁。 刚才这一份,毫无疑问就是转交内阁的。 冯保此时也站在朱翊钧身边,一脸阴沉地看着那份薄册被陈经邦接过去,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理论上来讲冯保的“官场地位”高了高务实十万八千里,但架不住在皇帝眼里太监只是家奴,而高务实再小也是个“学士”——假侍读学士嘛,所以冯保在太子读书之时只能站在一边,高务实反倒有个比后世学生们课桌宽大两倍的黄梨木书桌和一把直背木椅,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无比认真的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三字经。 连朱翊钧看了都觉得高务实读书真是认真:以高侍读的学问,这三字经到底还有什么好看的?孤都倒背如流了。 然而高务实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只是施展了他在后世某些会议上惯用的特殊技巧:聚精会神、神游天外…… 是的,趁刚才的那点灵感还在,高务实正在苦苦思索李贵妃在隆庆驾崩前后对冯保的使用为何分际明显的原因,他直觉认为这可能就是搞掉冯保的关键。 冯保能被李贵妃信任重用,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早早调到当时的裕王府,追随久了,当然也就容易获得信任。但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足够,因为大明的宦官本来就多,裕王府分配到的宦官也并不少,为何别人就没有如冯保一般受重用呢?总不可能是冯保韦爵爷的先驱,或者嫪毐二世吧? 高务实下意识瞥了冯保一眼。 可是没错啊,白面无须,胡子根都没了,再回想一下,他身上的熏香味很重,的的确确就是正常宦官的表现——再说明朝的后宫制度极其严谨,真正在妃嫔身边伺候的太监是极少数,并且有太监在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宫女在旁,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单独与太监独处,哪怕李贵妃和自己净身入宫的亲弟弟李文进谈话,门口也是站着宫女的。 漫说妃嫔,连太皇太后都得受管制——当年英宗登基,年幼不能理政,太皇太后执掌大权,也因为不便接见重臣,结果创造出了票拟制度呢。所以冯保肯定不会是因为什么“男根未净”之类的龌蹉缘由而得宠,野史中说什么张居正跟李太后有不正当关系也纯属无稽之谈——你非要说李太后觉得张居正长得帅而要用他,那我无话可说。再说了,李太后可是悄悄把《霍光传》拿给朱翊钧看过的,说她倾慕张居正?这都暗示皇帝迟早要杀他了…… 再想一想,朱翊钧后来清算张居正,顺便把冯保发配南京孝陵种菜,李太后做了什么?嗯……只有四个字“太后问故”[无风注:“保之发南京也,太后问故。”]。 看起来,李太后那时候还是记得冯保,但问题在于皇帝解释了一番之后,尤其是皇帝说当初潞王大婚时,由于民间珠宝都被“无耻臣僚”争先献给了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导致宫外居然采买不到足够合适的珠宝之后,太后却直接表示:把他俩抄家就行了…… 可见,李贵妃或者说李太后对张居正和冯保,并无什么私人感情——即便有,也远远不及她对两个儿子的关心,她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有能力;她用冯保……应该是冯保此前伺候得不错,再加上能和张居正好好配合。 因为只有这样,国家才不会出乱子,自己儿子的大位才坐得稳当。 由此可见,李贵妃的目的,归根结底是让儿子坐稳皇帝宝座,不会出现“主少国疑”的糟糕局面。 这又反过来解释了隆庆刚驾崩之时,高拱一句无心的“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居然会导致他堂堂顾命首辅,被两宫太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一道中旨一撸到底,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就要求立刻去职回乡了。 要知道,那道中旨说得可也够吓人的: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张居正授意而冯保诬告的罪名就不提了,高务实此刻把思路集中在“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上。 惊惧!这才是关键! 大行皇帝遗诏已经颁布,皇帝大位已正,君臣分际已定,为何因为高拱一句无心之言,就导致太后皇帝母子“惊惧不宁”? 原因无非两点:其一,高拱在隆庆朝便是重臣中的重臣,先帝对其事事依靠,所以高拱的威望在此时简直如日中天。而前代三杨主政时期,在武宗早崩之后,竟然能越过皇室宗亲,定下以朱厚熜为天子这等大事。后来嘉靖继位,由于政见相左,杨廷和竟然多次直接封还皇帝手诏,拒不发布和执行,虽然经过一番艰难的拉锯战之后,最终是嘉靖赢得了胜利,却也可以从中看出,在天子年少的情况下,内阁首辅的权力是有多大!那么李太后生恐高拱真有“废君另立”的心思,也就不能说是无法理解了。 其二,冯保能在隆庆驾崩之后立刻成为司礼监掌印,明显是有李太后在后面推动,而高拱因为冯保相对来说在宦官中属于比较“有水平”的那一类,与刘瑾当年极其相似,因此一直打压冯保。这个举动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他要防止太监乱政嘛!可是在李太后看来就不一定了——你这是在挑战哀家! 因为在她眼里,冯保是她的人,让他做司礼监掌印,才能保证大权在皇帝手里捏着,而不是在孟冲那个“高拱私人”手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1章 以勤致仕(上)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半年过去。 自从前次在太子面前与高务实交锋失利,被皇帝“罚降两级,暂署原官戴罪立功”之后,冯保就表现得格外老实。 现在的他,不仅受贿等方面收敛了许多,在面对高务实的时候,这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堂堂内廷二号人物每次都是陪着笑脸,就仿佛一条原本打算咬人的狗,被人一脚踹中面门之后的呜呜惨相。 不惟如此,在多次公开场合下,冯保面对高务实之时,其表现已经不能用谦逊、客气、尊重这一类的词汇来形容,而完全应该用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奴颜婢膝等词汇来形容。 由于这个情况实在过于反常,以至于外廷忠臣纷纷打探,希望知晓其中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最先搞到了“高侍读妙语力挫冯督公”的段子,外廷才在惊叹中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这位高家公子的确是太子伴读的最佳人选,更有好事者戏称高侍读为当今“小阁老”,众人大笑不语,却也默认。 高务实由于在宫中时要时刻陪伴太子身边,回到府中既有自己的课业,又要兼顾多个方向汇总来的事业进度,以至于一直不清楚外头对他的看法。直到这一日高拱门下弟子再次聚首,他们见了高务实之后,竟不约而同的以“小阁老”相称,高务实才大惊失色,知道外头对他有了这样一个绰号。 惊讶过后,则是背脊发寒。 他不仅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所谓“威势”感到沾沾自喜,反而一眼看出其中的危险。 小阁老?好一个“小阁老”! 敢问上一个号称小阁老的是谁?下场若何! 那是严世藩,最后是被开刀问斩了的严嵩之子! 高务实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著名的“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这句“小阁老”一叫出来,相当于就是把自己比做了严世藩,这厮最后被开刀问斩,根本没人为他平反,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角色,放在戏曲里面铁定是唱白脸的大奸臣。 更深一点的话,我高务实是小阁老,那老阁老是谁?暗指我三伯高拱是第二个严嵩? 用心何其歹毒! 他高务实两世为人,可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比干之流的愚忠之臣。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却坚持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是毫无意义的——你连自身都谋不了,哪有机会去谋国啊?就算给你点时间去谋国了,当你身败名裂之后,你的谋国成果能留下来几分?你的宗亲家人能剩下几人? 除了后人读史之时的一句感慨之外,什么都留不下。 呵,那我是来“为爱发电”来了?哦,不光是为爱发电,而且发的电还被雷电法王杨医师拿来给自己做电疗? 怕不是疯了! 所以高务实做官的第一要务,乃是保护好自己,在此之后才是诸如施展才华、大展宏图之类的玩意。他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觉得这就好比反围剿失败之后的我军,留在原地为了理想战死固然伟大,可留下革命火种,将来再将这火种洒遍神州难道就不是伟大了? 伟大固然好,可智慧更重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所以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忌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手,比如这一声“小阁老”,就让他下意识里怀疑是冯保搞的鬼。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冯保在半年前吃过一次亏之后忽然态度大变,本身就引起了高务实的警惕,他根本不觉得冯保是放弃了斗争——到他那个位置,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进一步,是青云之巅;退一步,那可就是万丈深渊了呀! 换了谁,能真的退这一步? 玄武门事变前的李世民难道有退路?靖难之役发动前的朱棣难道有退路? 冯保没有退路,因为高拱也退不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无法容忍将来可能出现第二个刘瑾,所以他也一样退无可退。 虽然历史上张居正最后选择了与冯保同盟,但如果现在就把高拱和张居正对调一番,张居正也不会接受冯保——我有孟冲这个水平虽差但足够听话的司礼监掌印配合,那还要你冯保干什么? 你能听话得跟孟冲一样?不可能! 换头猪在台面上,它除了吃得多点,倒也没有多大麻烦,反正有我在背后拿主意;可要是台面上摆的是只狐狸,你以为它会和猪一样乖乖听话? 不会,它反而会自作主张,甚至狐假虎威! 这个矛盾根本不可调和,而以冯保的智慧,他足以看出这一点,所以他的一切示好、示弱,无论做到怎样的程度,哪怕就像勾践当年一样,去尝吴王的便便,其根本目的也无非是麻痹对手,等待机会给于致命一击罢了。 只是冯保毕竟不是庸碌之辈,哪像某些电视剧里演反派那样,什么蠢事都要争着干,不飞扬跋扈张牙舞爪似乎都不配当奸臣。冯保的表现恰好相反,他不仅在高拱面前唯唯诺诺,一如新进宫的小宦官见了大阁老一般唯恐怠慢分毫,甚至在高务实面前也表现得恭恭敬敬。 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即现在司礼监从掌印到第一秉笔,全都成了高阁老门下走狗,天下大势已尽在高阁老掌握之中。 而因为冯保的异常“认怂”,内阁之中的李春芳和赵贞吉压力顿时变大,哪怕李春芳依旧还是首辅,赵贞吉依旧执掌都察院,可随着“内廷”整体“投靠”高拱,李春芳与赵贞吉的票拟,三不五时就被打回要求再拟,高拱的票拟却总是一字不易的直接批复“照准”,两人只觉得有一座大山从头顶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一手对李春芳和赵贞吉的实际打击很小,因为皇帝并非就不肯听李春芳和赵贞吉说话了,只是司礼监总能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求李春芳和赵贞吉重新拟定一遍——实际内容也许根本没有变化——久而久之,二人的阁老权威自然会受到严重影响。 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春芳与赵贞吉无法可想,只好找陈以勤帮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1章 以勤致仕(下) 找陈以勤帮忙这个点子,是李春芳出的,他这个人才能一般,原本政治野心倒也不大,但首辅毕竟是百官之长,坐过这个位置之后,没有人会想要主动让位。 李春芳当然也是如此,何况他自我感觉,首辅这个位置,最好不要是由高拱这种性格的人来做——锐意进取不是说不好,但过于锐意进取却未必是好事,毕竟朝廷大政明确之下,百官和和睦睦才是道理。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其实李春芳对于赵贞吉和张居正也不甚满意,只是相对之下,赵贞吉好歹还记得大家都是徐阁老门下之人,对自己还算尊重,而张居正却竟然背弃师恩,跑去跟高拱搅和在了一起,这就让李春芳不喜了。 而且相对来说,李春芳对高拱不喜,还只是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首辅,张居正那边,李春芳不喜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张居正心思阴沉狠毒,这种人做首辅会是灾难。 想当初徐阶致仕,李春芳以次辅升任首辅。而徐阶致仕时,“以家国之事”托付给得意门生张居正。张居正便虎视眈眈,觊觎相位,并及时呈上施政纲领《陈六事疏》,以便争得首揆席位。因此位居末辅的张居正从来不把首辅李春芳放在眼里,“视春芳蔑如也”。 “始阶以人言罢去,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计旦夕起身耳!’居正遽曰:‘如此,庶保令名!’春芳愕然。”不久,李春芳便以亲老二疏乞休,帝皆不允。如此,张居正等待首辅之位的想望落空,然而等来的却是另一位资深气盛的赵贞吉入阁。 赵贞吉“自负长辈而材,间呼居正‘张子’,有所语朝事,则曰‘唉,非尔少年辈所解’。江陵内恨,不复答。”张居正在阁深感孤立,视李春芳、赵贞吉为其仕途干进的最大障碍。于是张居正又走内线,“与中贵人李芳辈谋,召用高拱,俾领吏部,计以扼贞吉,而夺李春芳政。”此时正值隆庆觉得没有高拱在朝,自己很多事情都不如意,于是召高拱还阁为次辅,兼掌吏部事,于是高拱起复。 起复之后的高拱其实与李春芳并无直接冲突,若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高拱在一些大事上的态度比较强硬,特别是在吏治问题上,一直十分严格。然而在李春芳看来,他既然身兼天官,在吏治上严格一点总算情有可原,只是在内阁议事之时说话不甚宛转,毕竟算不得大过。 而张居正则不同,李春芳虽然没什么脾气,但不代表没有眼力,张居正私底下的那些举动,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于张居正的这些举动,李春芳其实颇为惋惜,觉得张居正在徐阶门下,只学到了“阴重不泄”,却未得其精髓,结果走上了邪路。 他当然更不会认为张居正跟高拱走得近是因为志趣相投,只会认为他们臭味相投。李春芳素来信心学,务虚已经成了习惯,当然看不惯高、张二人动辄变易祖制的做法,在他看来,只要天下官员人人坚持修养,不说举国君子,满朝君子之下,国家哪有不好的,根本不必费尽心力搞那些名堂。 赵贞吉听了李春芳的点子,也觉得刻不容缓,是得去联络一下陈以勤。 眼下局面越来越严重了,虽说高拱还朝之后已经两次主动上疏,说自己事权过甚,请求辞去吏部尚书,可连续两次,隆庆帝都是毫不犹豫的“不准”,这就很麻烦了。 赵贞吉也是心学门人,与李春芳一样,他也觉得朝廷内部团结大于一切,只要人人皆修君子之道,何必那么严苛?说句不客气的话,早年太祖时,吏治严苛到什么程度?那时候难道就天下清平喜乐了? 所以赵贞吉总觉得高拱对吏治的一些改革,都是闲得没事做,张扬自己的声威罢了,除了闹得百官胆战心惊,什么效果都不会有。 至于为什么李春芳只是出主意,而要赵贞吉去联络陈以勤,其实原因很简单:赵贞吉和陈以勤属于“乡党”,也就是二人都是四川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情况并非后世独有,历代为官者,都很容易因为同乡而形成乡党。 李春芳对赵贞吉道:“高、张有今日之势,无非昔年裕邸之旧情,圣上念旧而已。而松谷公(陈以勤号松谷)昔年亦裕邸旧臣,观我等今日之弱,所缺便在旧情二字。是以,若能说动松谷公与我等保持一致,内阁便能再获平衡。” 赵贞吉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陈以勤也曾经长期担任裕王讲官。而且他还知道陈以勤当年有为了保护裕王,曾经智斗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一大功绩。 世宗当时仅余二子在世,因此建有两个王邸,却不肯立太子,故对东宫太子位的争夺激烈。严嵩父子那时也有更换裕王“实际储君”之位的阴谋。有一天,严嵩派其子严世蕃问陈以勤:听说殿下近来有些迷惑,不知对他的老子说了些什么? 陈以勤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答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生下来就取名载垕,垕者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 因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无风注:夏朝的国君称“后”,故又称夏后氏。),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故陈以勤将垕字作了上面的解释。 当时陈以勤接着又说:“其他王子殿下的讲官都是检讨担任,独裕王的讲官兼用了编修,这就是相辅的意思。裕王殿下还常说今首辅(即严嵩)是治国的能臣。你从哪里接收到这些流言蜚语。”陈以勤一席话说得严世蕃无言以对,只好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李春芳与赵贞吉看来,高拱固然是隆庆最为认可的老师,但陈以勤也为王师九年,对裕王竭进了保护之力,以隆庆帝的为人,也一定会照顾他的面子,如果他肯站在自己这一边,内阁必然重新形成均势。 不过意外的是,赵贞吉在拜访陈以勤之后,陈以勤一听他说明来意,面色就十分难看,收敛了笑容,半晌无语。 赵贞吉心中急切,追问之下,陈以勤忽然愁容尽去,哂然一笑,道:“大洲公,你我是乡党,高张与我乃是旧僚,如今事已至此,以勤左右无从,惟求一去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一) 群山如屏,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千姿百态。 此山松柏常青,沟中杨柳叠翠,溪水潺潺,山下绿树成林,碧波倒影。临而观之,不类莽荒,而似中原。 “晴空高显寺中塔,晓日平明城上楼。车马喧阗尘不到,吟鞭斜袅过丰州。” 蒙古右翼土默特部的统治中心,便在这大青山的另一边。 在后世,这里名为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省会。所谓“呼和浩特”,在蒙语中是“青色的城”的意思,它来源于万历九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在此以青色大方砖所围筑的新城。 而如今,青色的城既然尚未建立,“呼和浩特”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此时此处,还沿用着金、元时期的旧称:丰州。 自从土默特部之主俺答汗进入河套并很快统一漠南,此地便是其驻牧之所,如今早已成为事实上的土默特部汗庭。 此刻,大青山山下,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正在逶迤而行。 时已深秋,中原米粟成熟,草原牛肥马壮,若在往年,正是山西商队采集货物踏入草原之时。 然而,今年四月,俺答挥军而攻宣府、大同、山西,边关告警。八月,俺答又与其子辛爱分攻大同、锦州。 虽因大同总兵马芳、蓟州总兵戚继光等将官守备得宜,两处要地均保无恙,且在九月顺利击退来敌。然则,如今距俺答收兵毕竟刚过一月,哪家商队还敢盲目进入草原?漫说汉家商队直入丰州,便是前往张家口采购货物的蒙古人也已是凤毛麟角——毕竟刚打了一仗不是? 可这支商队却是不同,不仅敢于深入草原,甚至到了大青山还依旧大摇大摆,仿佛前面不远处的丰州城根本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反倒犹如闲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这支商队前后拉开了两三里,论人数足有六七百骑,着实堪称漠南罕有。不过他们大概赶了太远的路,此时驮马已经颇为疲惫,一匹一匹都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货物压得它们无暇轻松片刻,全副武装的商队骑士们仍在竭力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恐吓那些看来已经要被压趴下的马匹。 这支商队不仅规模大,拉货的马匹也多,随意打量一眼,骑士加驮马,估计得有一千三四百以上,即便放在蒙古,也是一笔不小的产业了。 这样规模的商队,必然会有武装护卫,因此商队的前后各有两百来名矫健骑士,他们胯下的马和驮马明显不同,高大雄骏,只怕比大明边军的正规骑兵也不差分毫。马上骑士腰跨刀、背插箭,一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气势十足,显然便是这支商队的武装护卫,只是……这护卫的规模也委实太大了一些。 在商队的前、中、后部,均迎风打着同样的旗帜,用以表明身份:那是一匹于月下长嚎的巨狼,狼身被绣以鲜血之色。 血狼啸月旗。 鲜血朱红,此乃大明国色;天狼啸月,正是草原雄姿! 据说,这面旗帜从出现至今,不过半年时间,然而就在这区区半年时间里,倒在这面旗帜之下的蒙古悍匪,已经不下千余之数。尤其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一支刚因小事被俺答汗处罚的千人小部落,因为眼馋这支商队携带的大量货物,倾族出动,意欲来一手黑吃黑,结果却被这支打着血狼啸月旗的商队护卫打得大败亏输,整个部落被杀得只剩两百余人,直接土崩瓦解。 草原之地,历来敬慕英雄,钦佩实力,这支敢于在茫茫草原悍然反击并彻底扫平一部之众的汉人商队,不仅没有受到俺答汗的大军围剿,反而在事后得到俺答汗的认可。右翼蒙古之主俺答汗亲自公开宣布这支商队已经“配享本汗之友谊”,严令各部在其前来行商之时“保持友好,不得妄自心生歹念”,违令者视为“蔑视本汗令谕,必诛之”。 当然,以上都是经过板升汉人“翻译”之后的话,实际上俺答汗的原话是:“他们是来和本汗做生意的,是本汗的朋友,你们谁敢对本汗的朋友动武,本汗就要杀掉你们全族的男人,把你们的女子和牛羊抢来,一部分赏给有功的将士,一部分用来给朋友赔礼。” 很粗暴,很直接,但很有效。 毕竟,连“大元皇帝”、万里草原的名义之主、蒙古左翼扎萨克图图们汗都对俺答提心吊胆,生怕其恃强逞凶窥视“大宝”,这漠南之地又有谁敢无视俺答汗的严令? 因此,哪怕是明蒙战火方熄,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在血狼啸月旗的注视下,仍然敢大摇大摆地来到俺答汗的汗庭丰州。 血狼啸月旗,如此中二的形象和名称,当然只有电脑游戏玩多了的高侍读才会弄出来并洋洋自得。而打着这面旗帜的护卫骑丁,正是以昔日百里峡响马为基干力量,历经半年时间扩充并交由大同总兵马芳私下整训三月有余,最终才精心打造而成! 与大多数“扩建私军”的穿越前辈不同,高务实除了制定一些规章制度之外,很少亲自干预他那打着武装家丁名义的“私军”,只是着重引入了当年袁世凯的“先进经验”,他的护卫家丁,无论步骑,在每日三餐以及每月发饷时,都要大声喊一句口号:“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 如果是额外发赏,则还要再加上一句:“谢大公子打赏,为大公子卖命!” 虽然这做法几乎比俺答汗还要简单粗暴,但经过这半年观察下来,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根据高务实拟定的办法,“带兵”的主官不得亲自发饷,而必须由高务实指定的人选,在各级带兵主官的监督之下,当着每一位护卫家丁的面,“代大公子发饷到个人”制度实行之后,高务实纵然不直接干涉护卫家丁的运作,却在护卫家丁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难怪后世人曾经总结“谁掏钱养你,谁就是你爹”,真是至理名言。高务实这条办法,说到底无非就是不断提醒他的护卫家丁们,谁才是“掏钱养你”的那个人。 而眼下,这支由高侍读掏钱养着的队伍,已经到了俺答汗的汗庭之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二)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有三名骑士一字排开,正在谈话。 这三名骑士,正中间的是光着一颗大脑袋的曹淦,左边是平时与高务实形影不离的高陌,右边是在戚继光麾下呆了半年,刚刚被临时派来的高珗。 从三人并行的位置来看,毫无疑问,此行以曹淦为主,其次是高陌,再次是高珗。 “高团座,有一件事,在下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要问你。”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心里不太能藏住话的曹淦实在忍不住发问了。 他口中的“团座”是指高陌,因为香皂产业的快速扩张和产品的大卖,高务实提前将家丁护卫队的规格连升两级,以前的“队”其实对应的连级,现在越过营级,直接到了团级建制,而高陌正是首任家丁护卫团团长。 曹淦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剥夺了“军权”,改任为“口外贸易总裁”,对外号称“京华商会掌柜”。总裁这个称呼在大明是个常见词,譬如“某某任正史总裁”,一般就是编撰某史书的主管,意义与后世基本雷同,这里总裁的裁字,是“裁定”的意思。 其实,当时高务实决定步骑合编,统一整编为家丁护卫团的时候,连已经知道自己被内定出任团长的高陌都十分担心,深恐闹出事端来不可收拾。 因为当时虽然家丁护卫队的步兵编制已经扩编到了六百来人,且其中充作骨干的小队长们全部经过戚继光的亲自调教,整个队伍也兼容并蓄了高务实所订立的军规和戚家军的训练法则整训了两个多月,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但是问题在于,以百里峡响马为主要力量的骑兵部队那会儿也扩编了不少,足有千余规模,除了未曾配备火器和盔甲,在冷兵器上完全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更别说由于财力相较此前更急充裕,骑兵部队的马匹数量充足,平均两名骑兵可以拥有大概三匹战马。 这已经是一支让马芳都私底下眼红不已的强大骑兵了,毕竟大明眼下的骑兵家底……实在有些不够瞧。 武装骑丁这一块,一直是曹淦负责,队伍里头带兵的,都是他用老了的人,甚至不少是他妻家的亲族,那会儿高务实忽然要“收军权”,高陌十分担心曹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水,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可是装备精良的千余精骑啊,放在大明正规军里头都是家丁级的核心战力,要是真个反水,就算拿不下宣府、大同这种重镇,攻破些个县城,甚至兵力有限的府城都不在话下! 要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高务实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怕连高拱都要受牵连——这可是你家的家丁,你家家丁都造反了,你敢说你没罪? 但高务实为此准备了足够多的后手,他有胆量这么做,而且他知道,必须趁武装骑丁人数还在可控数目之下赶紧做,要不然将来再收权,麻烦更大。 高务实做出的后手,最重要的是如下几条: 首先把步骑护卫全部派往大同,打着请马芳调教的名义集中起来,再传令由步兵守卫营盘,骑丁的马场也由步兵守卫。 接下来,以“沟通赵岢”的名义调曹淦去宣府公干,同时调高珗去大同负责管理步骑两大护卫队,又派高陌去宣府向曹淦宣布改任命令并负责说服或者安抚曹淦。 再然后,请马芳以四月时曾遭遇俺答进攻为由,用巡视和加固防务为名,调集精锐兵力暗中监控家丁护卫队营盘,一旦发现异动,即刻出手控制局面。 最后,由高珗带着高务实的职务调整命令,以及“家丁护卫队半年奖”——足足八万两现银——向留守大同营盘的骑丁护卫主官下达曹淦的调整命令。 这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差:高陌向曹淦宣布调整在前,并且他需要说服曹淦下令传讯给大同方面,说自己已经“欣然领命”——怎么说服高务实不管,但尽量保证来文的,不来武的。 这是整个的行动计划,而在计划之前,高务实那套“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早已执行了几个月,而所谓“半年奖”也不是临时提出,而是早就先告知全体武装家丁了。 这样一来,软硬兼施之下,底层骑丁基本上很难出于对“旧主”的所谓“忠义”之心反对调整——因为“旧主”根本不在,且传来了主动接受调整的消息。 中上层的小头目虽然可能心存疑虑,但他们首先可以拿到足够的赏银;其次,宣布调整的地点是在由步兵家丁守卫的主营,他们与自己的属下被完全隔离,只有同意调整任命之后,才会被安排分批调离大同——这是不允许他们形成合力。当每一股力量只剩一百来号人,且后勤补给完全仰仗高务实的安排时,他们怎敢造反? 即便如此,高务实的手段仍然没完,早在他请马芳帮他整训骑丁之时,他便开始了骑丁护卫的扩编,其中一部分是与马芳家丁中那些流浪蒙古人一般来历的落魄蒙古骑士,这些人被高务实的洗脑大法一通忽悠,早就恨不得叫高务实做干爹了——好吧,其实都不用刻意忽悠,他们本来就是草原部落争斗中失意的落魄骑士,忽然抱上了高侍读这样的大明豪门粗腿,傻子才肯放手。 这群人比汉丁还要认可“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这个重要指导思想,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被任命为骑丁护卫队的小队副队长,或者被冠以骑术教头的名号,很是分割了部分军权。 而原先出身百里峡的部分少年骑手,经过调教之后被任命为“纪纲”(军法官),享受到一些独特的地位和权力,更是早已将大少爷视为自己的恩公,又分割了部分军权。 这种情况之下,这支队伍的整编工作才被高务实提上日程,进行起来。 当时唯一的问题,就是曹淦本人的态度了。 然而高务实给出了一个曹淦思来想去都觉得无法拒绝而他的夫人更是力劝其接受的条件:高务实许给他口外走私生意年利润百分之一的分红额度。 财帛动人心,虽然曹淦私底下觉得只拿到分红额度而不是“股份”,实在有些遗憾,但想想自己洗清响马身份后,也不过是高家区区一个家丁头子罢了,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儿子还能继续跟着高侍读念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要知道,他此前就负责走私这一块业务,今年的生意虽然因为战事受了些影响,可在大公子顺利搞到扬州送来的货物之后,贸易额仍然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预计今年的纯利都得超过十万两,百分之一也超过千两白银了,这可不是小数啊! 原先自己做大当家,看似所有的收入都归他分配,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还要承担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责任,哪有如今洗白身份,安安稳稳拿这么大一笔钱轻松惬意? 说到底,曹淦早年的打拼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他这四十多岁的人,心思早就转到“望子成龙”之上,现在既然能放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他此前还一直担心大公子猜忌,现在既然兵权上交,想必大公子也不至于非要斩尽杀绝吧? 于是,他直接让自己的夫人走了一趟,代为传讯。 整编大事就此底定。 可没过三个月,高务实又派他出马亲自走一趟丰州,却没有说明任务。 更让人惊讶的是,新任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高陌高珗二人居然同时出动,一齐前来。 到了丰州城外,忍了一路的曹淦“曹总裁”这才终于忍不住发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三) 由于曹淦当初果断交权的原因,本来跟他算是略有过节的高陌现在对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甚至还略有一点亏欠感,所以对他憋了一路才提出问题,高陌很是和气地笑了笑,问道:“曹总裁是不是想问,大少爷把咱们三个一齐派来俺答汗庭,到底是有什么大事要我等去办?” “是啊,高团座。现在俺答这边,自从上次木图希部被高团副一锅端了之后,各方面情况都还不错,连带着咱们在整个口北的生意都格外好谈,甚至连河套的沃儿都司部,都主动派人来和我们联系,问我们能不能也跟他们做做生意……”曹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总裁是个文官,安在我老曹头上总觉得有些别扭,高团座还是叫我曹掌柜吧。” 高陌点了点头,道:“沃儿都司部的事情,上次我听大少爷说起过。” 曹淦顿时眼前一亮,忙追问道:“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原则上他是同意和他们做生意的,不过可能要等一等。”高陌耸了耸肩。 “等一等?”曹淦微微一怔,略显诧异地道:“货物不足吗?应该不会吧,大少爷的舅家蒲州张氏,在我大明可是一等一的巨富豪强……” 高陌叹息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八月的时候邳州又决口了,河水泛滥,好多货物都积压在山东以南过不来,高阁老前些日子已经决定改派潘季驯任河总,采取大少爷和潘季驯都认可的那个什么‘束水冲沙法’去治河……” “大少爷真是学究天人,连治河都懂。”曹淦不懂什么“束水冲沙”,但在他眼里,自家这位大少爷反正是个妖孽,懂治河虽然诡异,但他诡异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反正夸就完事了。 曹淦真正想问的还是下面这句:“那等邳州河道通了,跟沃儿都司的生意是不是就可以开展了?” “还要看俺答的态度。”高陌解释道:“大少爷说,俺答的态度才是现在最关键的事。” “俺答的态度?”曹淦有些想不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沃儿都司也是俺答麾下的部落啊,他们跟咱们做生意,难道俺答会不同意?” 高陌笑了起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俺答汗庭,幽幽地道:“那可还不好说呢……沃儿都司虽然是俺答的部属,但却不是嫡系,用大少爷的话来说,他们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俺答未必打心眼里乐意他们借由咱们之手变得强大起来,威胁俺答自己的地位。” “哦……”曹淦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就好比我交兵权之前,也肯定不是大少爷的嫡系,所以财务上有高国彦少爷监督,兵权上也被掺了许多沙子,后来我老老实实交了权,这才又是独立主管口外的生意,又是特许分红——现在我应该也算嫡系了吧? 他们刚才所提到的“沃儿都司”部,在后世更多的是用“鄂尔多斯”这个清朝译名,其实就是同一部落,驻牧区域主要在河套。 这时候高陌主动道:“沃儿都司……其实咱们这次来俺答汗庭,跟沃儿都司部也有点关系。” “哦?”曹淦怔了一怔,问道:“那咱们是来问明俺答对咱们打算和沃儿都司部做买卖的态度来了?”他问是这么问,但心里也觉得这应该不至于,如果只是问一下俺答汗对这件事的态度,哪有必要让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同时出马?这可是大少爷真正的嫡系,连姓氏都改了高姓的那种亲信。 “那倒不是。”高陌果然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其实是为俺答的一桩家事来的。” 曹淦完全愣住了:“俺答的一桩家事?他的家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意外的是,高陌这时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不瞒曹总……呃,不瞒曹掌柜,我其实也觉得意外,但大少爷说……算了,曹掌柜,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三年前,俺答娶了一位三娘子?” “有所耳闻……可那又如何,难道大少爷……呃,认识这位三娘子?”他本来下意识打算说“难道大少爷对这位三娘子有兴趣?”转念一想,大少爷才几岁啊,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俺答小夫人有什么兴趣,这也太无稽之谈了。 果然高陌嗤笑道:“大少爷怎么可能认识一个草原上的女人?”他摆了摆手,道:“我也不知道大少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个三娘子嫁给俺答……其中有些内幕,咱们或许可以从中做点文章。” 曹淦听了这话,一时脑洞大开,眼珠子贼溜溜一转,问道:“难道这位三娘子心向我朝,大少爷想拉拢她为我们大明做点事情?” 高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晌之后才干笑道:“曹掌柜,你不去说书,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你别瞪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曹淦一翻白眼,但还是道:“别开玩笑了,我的高团座,还是赶紧把大少爷交待的差事说一下吧。” 高陌点了点头,看了曹淦一眼,道:“俺答这边的情形,你比咱们熟悉,你先好好想想,北边是不是有两个三娘子?” “两个三娘子?”曹淦呆了一呆:“哪有这种事?” 高陌却仍是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把汉那吉这个人?” “这个当然有啊。”曹淦介绍道:“这个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因为幼失父母,便一直由其祖母一克哈屯抚养长大,按理说是个倒霉孩子,不过一克哈屯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而俺答这个人别看在外人面前十分了得,其实却十分惧内……虽然一克哈屯对俺答的其他事情不怎么爱管,可是一旦牵涉到把汉那吉这个孙儿,一克哈屯就要发威,所以把汉那吉这小崽子在漠南也算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了,连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这个亲大伯都不敢惹他,否则必然被他老娘一克哈屯直接拿鞭子抽。”【重要提示,今天的作者感言对接下来的剧情很重要,恭请阅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四) 高陌诧异道:“把汉那吉这么……得宠?” “其实这小子一般被称作大成台吉,这是他在蒙古的封号,咱们在这里要注意一些。”曹淦随口“纠正”了一下,才继续道:“怎么说呢……这家伙爹娘死得早,爷爷奶奶疼得狠些,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辛爱黄台吉虽然是俺答长子,但此人辛爱打仗还是有一套的么?他的‘有一套’,就是带着骑兵去围打锦州城?” 嗯,骑兵围城而攻,那可真是太有一套了,大抵在高珗看来,这位俺答的大王子算是取死有道的典范。 不过曹淦给辛爱洗刷了罪名,曹淦道:“不是拿骑兵去围攻锦州……他们知道拿不下,因为辛爱出兵前,除了本部兵马之外,俺答也就给了他不到一万人,他是在锦州附近找地方掳掠,似乎是在一处屯堡吃的败仗,被手雷炸死了近百号人,退得有些匆忙,连尸首都被边军留下了八十多具,戚总戎还因此被兵部赏银三十两。” 说到兵部这个赏银,连高珗都有些撇嘴——他现在在高务实麾下,每个月例银六十两,本次出塞更是直接拿了两百两银子的“差旅费”,而戚继光作为堂堂一镇总兵,取得击退土默特部大王子的功勋,也就值个三十两……幸好我高珗跟对了人。 这时曹淦见高珗再不多言,又把目光转向真正主事的高陌,问道:“高团座,你还没说大少爷的具体指示呢?” 高陌皱着眉头道:“你告诉我的消息,和大少爷说的似乎有些出入……不过没关系,咱们慢慢看吧。”他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大少爷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给的指令很模糊……他让我们密切关注把汉那吉——就是你说的大成台吉最近的动向,并且最好跟他交上朋友,另外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让他觉得咱们是非常可以信赖的人,万一有所变故,他能放心的跟咱们走。” 曹淦张大了嘴,半晌才合上,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出变故?而且出了变故之后还要让大成台吉放心跟咱们走?” 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这小子可是俺答的孙辈里头最受宠的一个啊,他能出什么变故?难道他还会去造自己爷爷的反?这不可能啊,他受宠归受宠,可俺答的位置,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小子来坐,他怎么可能这么干?失心疯了吗?” 高陌却与高珗对视了一眼,才问道:“曹掌柜,你对这位大成台吉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可有听说他近期有要娶妻或者纳妾之类的事情?” “近期?”曹淦皱起眉头,思索着道:“据我所知,大成台吉这小子成亲很早,十二岁那年便娶了妻,本名叫什么,我这外人无从得知,普通蒙古人也不敢乱叫,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大成比吉——比吉不是名字,而是称呼,大致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夫人’。” 十二岁娶妻在后世当然是天荒夜谈,甚至在大明都不多见了,但在蒙古,尤其是蒙古贵族当中还是挺常见的,所以高陌、高珗二人对此均无表态。反倒是听说大成台吉十二岁就娶了正妻之后,两人皱眉对视了一眼,最后由高陌发问:“他十二岁就娶妻……现在多大了?” “大概十七八岁吧。”曹淦显然没有明确打探过这个消息,但他见过此人,目测一下也无妨,也自信这里头的误差不会太大。 高陌又问:“那么,之前我问曹掌柜的那位三娘子,曹掌柜又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曹淦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位,咱们大明的商人才叫她三娘子,蒙古人这边,都是叫她钟金哈屯。” 高珗这时少见的插了一嘴,问道:“哈屯我倒是知道,放在咱们大明,大致相当于王妃之类,不过这个‘钟金’是什么意思?是她的本名么?” “不是不是。”曹淦连连摇头:“哪有把本名亮出来的摆在称号前头的?就算蒙古人不懂礼法,也不至于这般粗鄙。这‘钟金’的意思,嗯……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高陌奇道:“就这么两个字,难道很复杂吗?” “这个怎么说呢……”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简单解释道:“在蒙古话里面,这个钟金,是非常非常尊贵的意思,而且也不是随便一个什么蒙古人的大贵族就能用‘钟金’来表示自己的尊贵。” 高陌有些糊涂了,问:“那她为什么可以用?因为嫁给了俺答?” “那当然不是,要不然一克哈屯为何不叫钟金哈屯?”曹淦说到这里,似乎自己恍然大悟了,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才能冠以‘钟金’二字!不过……我忘了这个词是不是只能女人用了。” 高陌吃了一惊:“她不是俺答的外孙女吗?怎么母系是黄金家族的出身,都能直接算作黄金家族的后裔了?” 想不到曹淦比他还吃惊,瞪大眼睛道:“谁说她是俺答的外孙女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荒谬流言?这钟金哈屯乃是沃儿都司部歹慎台吉之女啊!”他呆了一呆,又想起一事,忽然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那歹慎台吉是俺答的女婿,所以钟金哈屯便是俺答的外孙女了?不是,不是,那歹慎台吉娶俺答女儿的时候,钟金哈屯早出生了——她是歹慎台吉第一位比吉的女儿,她娘亲早就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五) “看来大少爷手头的情报有问题,至少是有误会。”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苦笑道:“这下子咱们可就有些难办了。” 高珗也是满脸苦笑,不过却苦中作乐道:“这还是大少爷的情报第一次出错吧?看来咱们仨也算是开了回荤。” 曹淦急忙道:“大少爷到底怎么说的,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高陌道:“大少爷说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三娘子本是俺答的外孙女,从小聪慧不说,还天生丽质,把汉那……大成台吉闻之,便派人求亲,对方家族也同意了。可是当三娘子来到丰州之后,俺答见此女貌若天仙,竟然自己动了心,于是打算将其收入自己帐中……” 高陌也不管此时曹淦早已听得一脸呆滞,继续道:“所以大少爷判断,那大成台吉年少受宠久矣,心志必然纨绔浮躁,得知这般消息,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俺答的权势又岂是他能撼动?如此,这家伙就很有可能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来我大明,还显得有些价值。” “我的个亲娘耶……”曹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揉了揉脸,宛如蛋疼得厉害一样苦着脸道:“传这消息给大少爷的人当斩……呃,就应该关他一个月的禁闭,外加罚俸千两!不对,罚俸万两!” 高务实此前定下的制度,最狠的基本也只有关禁闭和罚款,所以曹淦临时改了口。 曹淦一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道:“那钟金哈屯嫁给俺答都已经三年过去了,且不说前面那什么大成台吉要娶她过门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就算真有其事,这他娘的三年都过去了,黄花菜都早就凉透啦!大成台吉的脑子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吃醋啊!”(吃醋这个词起源于房玄龄的夫人,明时已经颇为流行)。 高陌看了看曹淦,又看了看高珗,苦笑道:“看来这次的差事算是提前办砸了。” 高珗也是同样一副表情,摇头叹道:“大少爷要是知道这边的实情,不知道会不会发火?该不会觉得是咱们办不成事,故意骗他吧?” “那倒不会。”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做事虽然很喜欢定计划,但其实你们可能不清楚,他也喜欢随时修正一些计划,尤其是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或者偏差的时候,他一贯都是立刻修正计划的,并不会因为出了意外就生气,除非那意外是人为造成的。” 言下之意把汉那吉这档子事从根子上就弄错了,所以就算差事完不成,高陌也料定高务实不会计较,而是会调整计划。 高陌见高珗和曹淦都有些意兴阑珊,强打精神道:“不过咱们也不是就没事可做了,前头就是大板升城,再往东不远便是丰州旧地,也就是俺答汗庭。咱们大少爷对这个大板升城很有兴趣,我们不妨也好好看一下……高珗,尤其是你,你在戚总戎那里学过兵法,这大板升城的城池修得怎么样,将来万一要在这里开战的话,怎么打比较好,你可以详细了解和思考一下。” 在高陌看来,高珗在戚继光那里所学的东西,统统可以归类为“兵法”,但高珗知道其实不能这么算,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最多的不是怎么用兵,而是怎么练兵……不过这也没什么必要解释,因为他总感觉戚继光虽然不说,但平时给他的感觉就是用兵本身没有外人想象中神奇,只要兵练好了,脑子不抽风的情况下基本怎么用怎么赢。 显然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有点偏……因为戚继光用兵虽然的确不以“出奇兵”为制胜法宝,但也并不是胡打一气。 要是高务实在此,倒是能粗陋的总结一下,戚继光用兵实际上已经接近于近代化军队的用兵思路了:练精兵,布坚阵,一力降十会。 因为戚家军在这个时代,至少在东亚,正面作战等同于无敌——那他当然没有必要出什么奇兵。 说起来这倒有些像刘綎上次和百里峡打的那场遭遇战:任你玩出花儿来,反正没人挡得住我一刀——那不就完事了。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不过想归想,高珗心里可不会觉得眼下的明军边军在面对俺答的时候有什么绝对的实力,所以大板升城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 不过这时候曹淦却插了句嘴,道:“你们想知道俺答的兵力部署?这个事情都不用怎么查探,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高陌高珗二人大吃一惊,一齐问道:“你知道?” 曹淦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大大咧咧道:“那有什么稀奇?咱们以往送货给他们,不都要跑去他们的驻地?” “他们?”高珗敏感地问道:“俺答的兵力没有集中在一块儿?” “那要看你说的‘一块儿’是多大一片地方。”曹淦见她们二人兴趣都很浓,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俺答手下有十八名得力属下……” 他接着就把俺答的兵力部署说了出来。 原来俺答虽然强横一时,但实际上“常备军”也并不算多——当然蒙古人可以全民皆兵,真要打大仗,召集一下就是了。 俺答的“常备军”其实也就两万左右,其中有一万三千五百人,由打儿汉倘不浪、恰台吉、出浪那吉等十八位首领率领。除打儿汉倘不浪,火屯倘不浪率四千,驻地在“去老营边可六百里”之外;脱脱儿墨率五百,在“去偏头边可二百余里”,其余皆由恰台吉等率领,驻平虏、右卫边外,即凉城地区附近。而俺答自带七千,驻地距老营堡、平虏、威远、右卫三百余里,也就是眼前的大板升城以东百里左右。 听完曹淦这番话,高陌还没有什么感想,高珗却是瞪大眼睛,看着曹淦问道:“曹掌柜,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眼前这座由白莲教徒和北逃汉人所建的大板升城……没有蒙古人的兵马护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六) 曹淦笑道:“高团副对蒙古地形看来不是太熟……其实按照俺答的这个布置,丰州附近是他老巢,其余兵力分布东、南、西、北四面,其中北面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而东南西三面均有数千之众。如果从距离上看,原本大板升城距离丰州就很近了,俺答如果愿意,其本部人马几乎一日可至。即便俺答不来,西、南两面的蒙古大军要回大板升城也就两天可达……他也不必担心大板升城与我们大明有什么勾结,因为一方面我大明对这些白莲教的匪类奸党一贯痛恨,此中仇怨,誓不可泯;另一方面,在大板升城以南驻扎的恰台吉,统带着九千大军,大板升城如果有变,恰台吉转身就能平定。” 高珗恍然大悟,对曹淦的态度从原先略微有些瞧不上眼纠正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曹掌柜指点。” 曹淦知道他是大公子亲信,也不敢拿捏什么架势,连说“客气,客气。” 高珗却又有些疑问,道:“这个恰台吉又是什么人,为何他带领的部众甚至比俺答自己还多?” “此人乃是俺答之义子,自来以两件事著称于蒙古。”曹淦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道:“其一,他忠信过人,曾数次冒死保护义父俺答;其二,他武艺高强,号称蒙古第一勇士已有十年以上,期间遭到过无数次挑战,至今未尝一败。” 高陌与高珗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之后,高珗点了点头,赞道:“听来倒是个鞑子里的好汉。” 高陌则思索着问道:“曹掌柜,你说他是蒙古第一勇士……这是传闻,还是你曾亲眼所见?” 曹淦认真地道:“他被挑战无数次,这个我只是听很多人说起,未曾亲见他出手。不过,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当时在打猎,据我观察,如果他对我出手,我……最多扛不过十合——这还是按照我拼着两败俱伤的心态来算的,因为反正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甚至……我自问马术还算精湛,却怎么也不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高陌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问道:“那他与刘綎少将军相比,谁强谁弱?” 看来在高陌眼里,刘綎大概就是他见过的大明最强悍将了。 这一问倒似乎把曹淦给问住了,他深深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按理说他们二人都是当世了一句:“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琢磨,要是这大板升城没有什么兵马守卫的话,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给他烧了!想来以蒙古人的财力,要想再建一座大板升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曹淦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高陌已经瞪了高珗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大少爷的主张你又不是没听他说起过,他恨不得蒙古人全都聚集起来修城而居,这样咱们大明跟他们打的时候,才不至于大军一到,连根马尾巴毛都找不着。” 高珗哈哈一笑,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这三人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前方的丰州前哨——大板升城,才终于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当这座大板升城真正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时候,高陌倒是望着那不逊于大明下府、上县的城池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些白莲匪徒虽然无耻,但也不是没有能人呐。” 而高珗却是在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颇为不屑地撇撇嘴道:“团座,这座城池虽然不小,可是若论防御,却是一团糟,若与我三千戚家军至此,一日之内,我必取之!” 高陌与高珗是早就认识的,而且深知他的才干和为人,知道他不是个随便夸口之辈,闻言不禁有些惊讶,问道:“何以这般肯定?” 高珗指着前方的大板升城道:“团座你看,这城池虽然不小,可是城外连护城河也没有一条,只是单纯挨着这条大黑河毗邻而建。从建制上来说,这只是为了城中水源考虑,而并未虑及城防之用。” 他略微一顿,又道:“更别说这城池的城墙原本就不高大,甚至连厚度也很一般,远不能与我大明边关各地城池相提并论。我敢断定,这群人修建这座大板升城的时候,恐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城防问题!” 高陌闻言,才有些恍然,而一边的曹淦干脆抚掌赞道:“高团副果然不愧是在戚总戎麾下潜修过的大才,你刚才这些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眼前这座大板升城其实本就是重建的,最早的大板升城建立在嘉靖三十六年,但在嘉靖三十九年时,曾经被时任大同总兵刘汉焚毁。后来,大概是嘉靖四十四年时,白莲余孽赵全、李自馨等人才在俺答的命令下主持重建,此年乃成此新大板升城。” 他微微笑道:“而这新的大板升城,仍然没有太多城防……因为俺答麾下有人不答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七) 曹淦这句话一说,高陌高珗二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别看俺答纵横漠南数十年,入侵大明无数回,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能够真正攻下大明的任何重镇,对于一些无力抵抗的府县,也只是掳掠一通,很快便会退走。 若论其原因,其实很简单:俺答麾下尽是骑兵,攻城本不擅长,守城也难以称职,唯有野战驰骋,才是他们精之熟之的战法。 因此,即便俺答以其卓越的政治眼光接受了白莲余孽的投诚,并在他们的劝说下同意收容北逃汉儿,甚至允许其建立城池、开辟耕地等,但是他的下属们却决不允许这些汉儿将大板升城修建得犹如南边大明朝的城池一般坚固,要不然这些人一旦反水成为明朝内应,据大板升城死守,俺答麾下的骑兵可未见得能立刻拿下,那样一来,明朝在漠南岂不是立刻拥有了一个战略支撑点? 俺答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出现,因此他只得同意了这个观点,于是大板升城便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或者更准切的说,是没刺的刺猬。 说话间,大板升城那并不甚高的城楼上,做着城门守卫兼职的“衙役”们已经注意到高陌这支商队的到来,也许是远远望去看不清旗帜,所以大板升城方面立刻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和一阵急促的鼓声,城门也很快关闭。 直到血狼啸月旗清晰的映入他们眼帘,城楼上兼职城守任务的衙役们才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呼喊着“打开城门!”、“是商队,大明的商队!”、“那是血狼啸月旗,不必紧张!”…… 连铜钉都舍不得铆上几颗的木质城门咯吱咯吱的再次打开,城门口则飞奔出一队骑士,约莫七八十号人,全部身着蒙古服饰。这群骑士并没有立刻冲至商队跟前,而是在城门口不远处摆出了反月牙形散队阵势。 他们人数虽然较商队少了很多,但气势倒一点不输,这是一个看起来有“半包抄”意味的阵势。 不过,这毕竟只是做个样子,很快便从阵中跃马跑出一骑,马上骑士约莫四十来岁,身着蒙古服饰,开口却是一句正经山西口音的汉语:“你们可是百里峡商队,我乃大板升城副城主把汉笔写契!你们这次带队的是哪位掌柜?请出来答话!” 副城主?把汉笔写契? 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高珗皱眉道:“这人长得可不像蒙古人那种大圆盘子脸。” 一边的高陌则没说话,只是朝曹淦望去,却见曹淦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却小声道:“这人就是白莲教二号人物、山西堂堂主李自馨,把汉笔写契是他的蒙古名字,我去与他答话。” 他说罢,已经一夹马腹出了商队,远远地在马上一抱拳,扬声道:“李堂主别来无恙,在下百里峡曹淦,久仰李堂主大名了!” 那李自馨一听来人自称曹淦,不禁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从眼睛缝里仔细打量了一下,才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曹天王,久仰久仰,在下也久闻你的大名了,今日方才得见,倒是迟了些……不过,看曹天王这架势,知道的晓得您是来做买卖,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您要来攻打咱们大板升城来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曹淦当然知道其中包含的威胁和有恃无恐,但他毕竟也是老江湖,哪有怯场的道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大声道:“李堂主说笑了,在下亲自来跑这一趟,自然是货物比平时多了些,不自己看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至于大板升城,起码也有几万人口,我这区区几百人,哪敢打什么主意?” 李自馨也笑了一笑,不冷不热地道:“大板升城只是些无家可归的苦哈哈们在这草原上的落脚地,若是曹天王真要有别的心思,咱们可拦不住你这数百精骑。”但他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只不过,睿智的草原之王俺答汗在这大板升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布有大军,若真是有人在大板升城闹事,铁骑顷刻便至,这才是咱们的倚仗,想必以曹天王你与大汗的关系,定然是知晓的吧?” 曹淦哈哈笑道:“李堂主,你我明明是初次见面,我怎么总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百里峡可从来不会无故跟人动手。要论纪律,我百里峡可比大明边军好得多了,搂草打兔子的事,你什么时候听到有我百里峡干过的?” 那李自馨听了这话,倒像是相信了一般,微微颔首道:“曹天王,不是在下信不过你,在下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眼下大成台吉正在我大板升城里宴请贵客,他虽然历来对你们明人态度不错,可是你这一行全是龙精虎猛的骑士……我放眼打量了一下,能控弦挥刀的,只怕不下五六百之众。曹天王,虽然你有大汗的令谕,可以率队出入漠南各处,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既然漠南各部都收到了大汗的令谕,自然不会有谁敢打你的主意,你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下回还是少带点人马,免得误会。” 曹淦笑道:“李堂主多虑了,我带这些人马,却不是防着蒙古朋友们的。” 李自馨面色微微一改,有些恍然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怎么,南边又有什么动静么?可我听说你曹天王现在抱上了朝廷大员的粗腿,连宣府、大同两大总兵都对你客客气气,难道还有不长眼的无知小辈,敢打你的主意?” 曹淦却半真半假地开始忽悠了,道:“唉,做生意嘛,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粗腿不粗腿的,就算有,也要我曹某人真能抱得稳才好。” 李自馨闻言微微蹙眉,这回答可滑头得很,根本听不出什么来,他还想打探打探南边的局势,正要再问,谁知曹淦却继续道:“李堂主方才说大成台吉也在城中?那敢情好,在下这一次带来的货物里头,可是有不少万里迢迢从扬州转运来的好东西,既然大成台吉也在,想必以他的身份,是一定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的了,李堂主可否指点一下大成台吉尊驾所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八) 按照李自馨的要求,百里峡商队留下大半护卫骑丁在城外歇息,只带护卫百人与商队入城内交易。不过曹淦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本来不是大板升城,自然也不会把整个商队都带进去,实际上也就带了三分之一货物进城。 进城之后,李自馨却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多兴趣了,只留下二十人分散跟着,以免这些人逞凶闹事,自己则回了住处。 曹淦则按着李自馨的指点,先派人去与在城中宴请贵宾的大成台吉——也就是把汉那吉联系,按照中原礼节先投拜帖。之所以按中原礼节,是因为把汉那吉素来亲明,喜欢中原的一些礼仪,所以曹淦这时也算投其所好。 派人联系把汉那吉的同时,曹淦作为现在高务实麾下负责漠南贸易的大掌柜,自然还是要去牙行做买卖的,所以又一边和高陌往牙行而去——高珗留在了城外带兵。 一边走,曹淦一边向高陌解释道:“刚才这人便是投往漠南的白莲余孽中眼下势力仅次于赵全的二号人物李自馨,此人原本在北逃白莲教众之中只能排进前五,不过他早年读过几年书,能耐比其他人强一些,这些年下来,实力增强了不少……这大板升城之中,除了赵全,就数他最强了。” 高陌问道:“这些白莲余孽在大板升城究竟势力如何,曹掌柜可知晓?” 曹淦答道:“据我所知,赵全有众三万,马五万,牛三万,穀二万余斛。李自馨有众六千,周元有众三千,马牛羊比而次之;其余首领各有千人上下。” 高陌点了点头,道:“看来那白莲教主赵全果然还是实力最强,力压麾下各首领。”然后顿了顿又道:“这李自馨也不差,虽然比赵全那教主差着不少,可也比余下首领强了许多了。他刚才似乎对你有些敌意,你们之间有过节?” “有一点拐着弯的过节……”曹淦说道:“高团座,你知道我入主百里峡,最早其实是打进去的,原先百里峡的响马被我从霸州带的人给火并掉了大半。我跟李自馨的过节就出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道:“那老百里峡的大当家与李自馨乃是旧友,当时李自馨已经投了蒙古,但他在关内仍有关系网,百里峡那儿也算是其中之一。那会儿朝廷一直在防备俺答,宣府、大同乃至顺天附近大军云集,百里峡也不敢随便出去惹麻烦,所以生计有些困难,李自馨当时已经和那百里峡大当家的说好,打算约定时间接百里峡响马反出大明,也往俺答这边来投靠。谁知道却不等他们行动,我就先下手端了百里峡老巢……因此就有了这么一层过节。” “原来还有这样的旧怨,难怪这厮说话半冷不热,跟夹生饭似的让人不喜。”高陌说着,又皱了皱眉,问道:“他该不会打你什么主意吧?这地方毕竟是他的地盘……” 曹淦听了这话,却冷笑一声,露出了当初百里峡大当家的威风,傲然道:“我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俺答没发话的情况下来动我一根汗毛——高团座,你将来多来几趟口外就知道,蒙古没有人敢不卖俺答的面子,如果说还有谁敢跟俺答别别苗头,那只有沃儿都司——他们名义上是俺答的下属,但实际上俺答对他们也只能以拉拢为主。” 高陌诧异道:“沃儿都司这么强大?连俺答这等草原雄主,也只能羁縻他们?” “这个……怎么说呢……沃儿都司的确实力不弱,但非要说俺答的土默川部是单纯因为他们强大而只能羁縻,却也不尽然。”曹淦解释道:“高团座可知这个沃儿都司的来历和作用?” 高陌摇了摇头:“你要问我对倭寇的事情,我还有些了解,但这口外……就很少了解了,还要请曹掌柜指点。” “不敢不敢。”曹淦见他似乎不是客气,便简单解释了一下,道:“沃儿都司以前叫做‘艾马克’部,原是来自大蒙古国时期的各万户、千户,也就是各万户、千户长所选派的对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人员组成的沃儿都卫护部队。这支精锐的卫队,当年是为成吉思汗四大沃儿都服役,也有一部分是为成吉思汗之母斡额仑和成吉思汗几位弟弟、儿子的沃儿都服役。几百年来,这支卫队的后裔,世世代代继承了祖先的职业,一直聚集在成吉思汗奉祀之神周围,形成了守护诸多宫殿的部落,这个新形成的部落,后来自己改名叫‘沃儿都司’部,咱们大明有时候也叫他们‘斡耳朵’、‘斡里朵’、‘斡鲁朵’等等。” 高陌恍然大悟,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就好比咱们的孝陵卫?” 孝陵卫是一支两百年来一直驻扎在朱元璋孝陵附近为朱元璋守灵的卫所兵,高陌这个比方从性质上来说,算是很恰当了。 曹淦笑了起来:“差不多吧,不过咱们的孝陵卫……只怕已经打不得仗了,但沃儿都司可不同,他们的实力还是比较强的,就算俺答现在要拿下他们,估计也难有这样的好牙口,就好比两虎相争,就算能够取胜,自己只怕也得拼个重伤。”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达大板升城的市场区域,曹淦指挥自己手下的人去找牙郎来谈生意,不过自己却并不过问——他这些属下早已和蒙古各部以及大板升城的牙郎们熟悉,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太多事。 曹淦这时候已经发现高陌和高珗对蒙古的了解不太充足,正打算趁这点空隙时间给高陌补补课,谁知还没说几句话,先前派去给把汉那吉投拜帖的属下已经回来,禀告说大成台吉听说百里峡商队到来并且求见于他,十分高兴,让曹淦带着“最好的货物”立刻去见他。 曹淦只好暂停了“土默特时局分析课”,对高陌道:“高团座,既然大少爷有令,让咱们好好和这位大成台吉拉近拉近关系,我看你也和我同去吧,待会儿我就托个大,佯称你是我的副手,你看可好?” “原该如此,还请曹掌柜领路。”高陌笑着答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九) 在大板升城北角,一栋完全明式的小楼里,高陌见到了大少爷命他与之“好好拉近关系”的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 令高陌感到意外的第一点,就是把汉那吉的相貌。他与寻常的成年蒙古男子外貌有明显差异,不是那种圆盘子脸,而是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除了下颌多少还看得出一些蒙古味,简直与汉人男子无异。 而他的装扮也颇有意思,虽然服饰仍是蒙古人的制式,但布料明显出自大明,而且瞧着成色颇新,恐怕还是上一次曹淦他们行商而来的苏州货。至于他腰间的镶金玉带,手指上的白玉扳指之类,其精美程度更不是蒙古人能够制造,瞧那玉带的做工,便是放在大明也称得上佳品。 更有意思的是这栋小楼的程设,里面不仅如其他蒙古贵族一般,铺挂着一些猎物的毛、皮以及弯刀、弓箭之类,还挂着一些高陌也分辨不清是哪些名家手迹的墨宝、画作,整个小楼简直汉蒙合璧。 难怪刚才曹淦话里话外都说把汉那吉是个“心向大明”的异类,看来传言不虚。大公子得到的蒙古内幕明明大有问题,想不到在这一点上倒是对得上号,这样的话,虽然“三娘子之争”多半是个误会,但跟把汉那吉搞好关系总还是有机会办好,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既然没有三娘子之争了,那么把汉那吉即便跟咱们关系再如何密切,也不大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放弃在蒙古的地位和权势投降大明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汉那吉今年果然只有十八岁,不过已经在嘴上蓄了两撇胡子,脸颊上的胡子根颜色也很明显的发青,显然刚刚刮过。就在高陌跟随曹淦上前拜见之时,他已经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异常亲热地主动走了过来:“曹天王,你的牲畜可好?本台吉正有喜事,你就到了,来得好呀!这次有什么好货带过来?本台吉正好再挑几件送去给兔扯金家。” 这把汉那吉也不知道是真的跟曹淦关系不错还是咋的,丝毫没有架子的上去就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我的牲畜安好,也愿大成台吉的牲畜安好。” 与汉人见面喜欢问“吃了吗”不同,蒙古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一般是问对方“牲畜是否安好”。 曹淦这厮看来对蒙古礼仪十分熟悉,回了这句问候之后,也反手抱了抱把汉那吉,又继续道:“大成台吉是我在蒙古除了大汗之外最尊贵的朋友,来你这里当然要准备好货!湖丝苏绣那都不用提,甚至包括台吉你最喜欢的君山毛尖,我都特意托人弄了二十多斤——”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大汗都没有的。” 把汉那吉大喜过望,兴奋得用力拍了拍曹淦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好,好朋友,曹天王,你是本台吉的好朋友!”然后又大声招呼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回事?本台吉的好朋友进门这么久了,奶茶怎么还没上来?是要让客人嘲笑我大成台吉家里没有待客之道吗?一群饭桶!” 双方分宾主就坐之后,奶茶马上就上来了,曹淦只瞥了一眼颜色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奶茶,当下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同时微微侧身,小声对身边的高陌道:“必须一饮而尽。” 高陌微微一怔,他没喝过这东西,而且光端在面前就似乎能隐约闻到一股味儿,其实也说不上难闻,但确实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要不是曹淦交待这一句,他肯定是不会碰的。 但曹淦说完之后,已经毫不犹豫地端起那一大碗奶茶一饮而尽,高陌也只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谁知道奶茶过后还没完,接着又有把汉那吉的奴仆送上一盘盘的奶皮、奶酪等物,不过这一次曹淦没说话,高陌也就没动,直到最后一阵奶香和酒香夹杂在一起的浓郁香味传来之时,曹淦才再次小声知会他:“他喝多少咱们喝多少,千万别怂。” 把汉那吉端起送到他面前的一个大杯,站起身来,朝曹淦和高陌举杯,高声道:“来自远方的客人啊,请品尝万里草原的无上佳酿!这醇香的马奶酒就如同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一般地久天长!” 曹淦与高陌也同时起身,端起面前同样堪称巨大的杯子,在把汉那吉开始牛饮的同时,也毫不示弱地大口灌酒。 把汉那吉见他们二人也如自己一般将这一大碗马奶酒一饮而尽,显得十分高兴,红光满面地大笑道:“好!好朋友,够意思!” 他却不知道一边的高陌心底里正在暗暗嘀咕:这酒看似温和,还有股子奶香,但只怕后劲不小,这些蒙古人喝起来都是这般牛饮的么?万一待客之时把自己给灌醉了,岂不是闹笑话? 曹淦笑着把杯子反过来示意已经喝干,然后笑着道:“刚才听大成台吉说,要挑一些礼物给兔扯金家,不知是为何事?若是不打紧的话,不妨让曹某替你参详参详,送什么合适。大成台吉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大明的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有着特殊寓意的,送起来也有些讲究。” 把汉那吉豪迈的一摆手:“这有什么打紧不打紧?本台吉相中了兀慎部兔扯金家的女儿,刚才和他们把事情谈好了,正要下聘呢——曹天王,你是知道的,牛羊这些,本台吉不缺,不过本台吉在我蒙古,素来以好文而闻名,要是只送些牛羊俗物,岂能显得出本台吉的本事?所以你帮我挑一挑,看送些什么才更显得出本台吉的品味来!” 高陌听完这话,眼睛已然睁大,下意识朝曹淦望去,之间曹淦脸色也有些变了,同样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个人心思在这一刻格外的统一:把汉那吉真的要娶妻?可是瞧他这意思,这件事并不是早有预计,而是临时起意,要不然怎么会不提前准备礼物的?但问题就来了,大少爷难道会未卜先知不成,千里之外就能猜到把汉那吉有娶妻之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第122章 蒙疆风云(十) 大板升城作为草原上唯一一座汉式城市,商贸颇为发达,按照百里峡商队的习惯,在这里至少也要停留三天才能交易完毕,在往常,商队都是统一行动,在大板升城交易完之后才会转往丰州川的俺答汗庭。 不过这一次却例外了,因为百里峡商队在到达大板升城的第二天,居然就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大板升城继续交易,另一路主力则在曹淦、高陌和高珗的带领下提前往丰州川而去。 不仅是他们,随行的还有把汉那吉以及其属下的两百余骑。 在曹淦等三人的卖力交好之下,把汉那吉不仅同曹淦的交情明显又已经更上一层楼,连带着把高陌高珗二人也当做了好朋友。要说这把汉那吉,可能真是因为年纪不大又没有太多“社会经验”,面对曹淦这种老油条的糖衣炮弹,那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不过两天时间,就只差把自己小时候尿床的事迹都要暴露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肩负特殊任务的高陌等人从旁侧击,还问明了一件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注意的事情:俺答的“三娘子”钟金哈屯的确已经嫁给俺答快四年了,并且在三年前就给俺答生下一子,名叫不他失礼。 这也就确定了大少爷之前拿到的消息里头,至少这一条肯定有误。 根据把汉那吉酒后所言,当时钟金哈屯出嫁俺答之时,把汉那吉年仅十四岁,而且此前根本未曾与钟金哈屯见过面,两个人毫无关系。同时,钟金哈屯比把汉那吉还大了差不多五岁。曹淦、高陌与高珗三人都是老江湖了,从把汉那吉的神态中就能看出他对钟金哈屯毫无别念,反倒是对她那个叫不他失礼的儿子似乎不大满意。 虽然把汉那吉未曾说明原因,但曹淦下意识里估计,无非是现在钟金哈屯得宠,连带着不他失礼的地位也比较高,虽然未见得就能超过把汉那吉去,但把汉那吉心里却可能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的心理,这只是他这种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少年人常见的嫉妒心。 一路畅快,宾主尽欢。 第三日下午,百里峡商队和把汉那吉的随行护卫们便已经赶到了丰州川,把汉那吉手底下最受信任的仆人阿力哥带着十几骑纵马先行,准备通报大成台吉回到汗庭的消息——当然,还会顺带告诉丰州川汗庭的蒙古贵族们,赶紧清点一下自己的家当,因为买卖也上门了,有什么需要买的,麻溜的回去数一数自家的牛羊马匹够不够换。 不料阿力哥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却是另一副模样,居然跑得发带都散了,一头乱发随风飘飞,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声大叫:“大成台吉,大成台吉!大事不好了!” 把汉那吉正和曹淦三人对饮,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把旁边的弯刀操在手上,大声问道:“阿力哥,出了什么事了?汗庭出事了吗?是不是有人偷袭汗庭?是图们来了,还是他的走狗董狐狸来了?” 图们是指“大元皇帝”、蒙古左翼大汗,全称是扎萨克图图们汗,而董狐狸是朵颜三卫的首领,此事前文有提到,不再赘述。 蒙古左翼取得“大元皇帝”尊位已有数代,但近几十年来势力却一直被俺答所压,不过其在南迁之后收服了朵颜三卫,力量有所增强,俺答方面一直认为他们必不甘心眼下局面,迟早会与右翼土默川部一战,所以阿力哥这种表现之下,把汉那吉第一反应就是图们汗来偷袭丰州川汗庭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是不是明军来了,一来他对大明素有好感,二来这些年一直是俺答压着大明在打,甚至逼近过北京城下,大明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固守已经颇为艰难,要说还能出击丰州川汗庭,把汉那吉自然不信。 谁知阿力哥的回答却是完全出乎把汉那吉的意料之外:“不是战事!” 此人马速极快,而且不等战马站稳就已经翻身下马,顺势一下子跑上前来,跪下道:“大成台吉,兔扯金家的女儿,被大汗做主许给阿尔秃斯去了!” 把汉那吉先是一呆,继而大怒:“为什么?我连聘礼都下了,大汗凭什么把我看中的女人许给阿尔秃斯?” 这少年一改在曹淦等人面前的豪爽友好,满面怒容地吼道:“阿尔秃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抢我的女人?他沃儿都司部还真是翅膀硬了,连我土默川部都不放在眼里了?嗯?” 阿力哥面色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曹淦见盛怒中的把汉那吉双目血红,根本没瞧见阿力哥的尴尬之色,插嘴问道:“阿力哥兄弟,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你不妨都说与大成台吉知晓,也好让大成台吉做出正确决断。” 把汉那吉本来正狂躁的来回踱步,闻言猛地站住,转头朝阿力哥望去,怒气丝毫未曾掩盖地大声道:“阿力哥,你是我最亲信的仆人,难道还有事情不能和我明说的吗?” 原来这阿力哥乃是把汉那吉乳母的丈夫,从小照顾把汉那吉长大,与把汉那吉的关系大致可以类比高拱之于隆庆——当然,只是大致类比。 阿力哥倒不是存心要瞒着把汉那吉,只是觉得这事有点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但眼下把汉那吉已经盛怒,再支支吾吾的话恐怕要坏事,只好老老实实交待道:“这个……之前大汗不是一直想要出兵青海么?这样的话就要经过沃儿都司的地盘,为了稳住沃儿都司部,大汗便从族中贵女之中遴选了最漂亮的一个,许给了沃儿都司部的首领阿尔秃斯,阿尔秃斯也很高兴,把聘礼提前送了过来。可是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说!不要吞吞吐吐的!”把汉那吉一脸不耐烦地催道。 阿力哥无奈,只好继续道:“后来大汗见了这位贵女,果然漂亮得很,就……收到自己账下了。” “啊?”把汉那吉呆了一呆:“那阿尔秃斯那边怎么办,他岂能善罢甘休?” 阿力哥苦笑道:“阿尔秃斯乃是一部之主,自然不能忍下这等奇耻大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发出令箭,准备点兵来攻。要说打仗,大汗本不惧他,只是这事咱们不占理,大汗也觉得不好办,就有些犹豫。恰巧兔扯金带着一众儿子、女儿来到汗庭——就是大成台吉您见到她的那时候,第二天您不是就去大板升城准备聘礼去了吗?也是巧了,大汗也见到了她,结果……唉,大汗觉得她够漂亮的,就把她许给了阿尔秃斯,并且派人带信给阿尔秃斯说,是因为兔扯金家的女儿更漂亮,所以才换给他,并不是有意怠慢他。” 把汉那吉呆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欺人太甚!”说罢仰天就倒,砰的一声倒在了草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停电中 晚上6点左右停电了,电网公布栏说晚上21:59来电,现在22:00,依旧没电……现在电脑里其实有一章存稿,但发不了,烦。我三个多月不断更的记录要完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一) 大明,紫禁城,钟粹宫。 李贵妃今日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太子在下课之后的活动,才从承乾宫驾临儿子所居。 原本,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后一切表现都好,平日里她已经很少主动前来,而是只在每日一早太子前去承乾宫请安之时考校一下他的学业,但今日凌晨时,魏英妃为皇帝生下一女,李贵妃得知消息后心里颇为高兴,今日一时兴起,便想着来长子这边看看。 不过当她进了钟粹宫,却见一群宦官围在殿前,跪下了一大片。而一身大红常服的太子与一身青色曳撒的太子伴读高务实似乎在争论什么。李贵妃隔得远,只听见太子在说什么“不是不放,待会儿再放”,又听见高务实说“此鸟尚幼,不堪把玩”,似乎还有什么“其父母何急也”之类。 李贵妃朝身边的冯保示意一下,冯保立刻上前几步,超过前头开路的宫女们,扯着嗓子喊道:“贵妃驾到——” 那边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有些吃惊,放下争执朝这边迎了过来。 李贵妃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受了他二人一礼,见太子手上小心翼翼地抓着一只小麻雀,不由蹙眉道:“太子手中乃是何物?” 朱翊钧显然有些紧张,解释道:“回禀母亲,这是只小麻雀。”然后连忙补充道:“听母亲以前提过,这鸟长大后喜欢偷吃庄家,所以儿子才让高侍读想主意抓麻雀……” 李贵妃心里好笑,你爱玩就爱玩,还要找这种理由?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想点穿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手中既然已有麻雀,想必是高侍读想到了抓鸟的办法?” 说到这个,朱翊钧显然有些兴奋,甚至忘了刚才的争执,笑着道:“没错,高侍读说先找一个草筛子之类大而轻的‘罩子’。再用一个丫字形状的小木棍,虚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麻雀初生的翎毛,捧在手上,用力一抬。那小麻雀想不到自己还能重享自由,立刻欢叫一声,振翅飞走了。 朱翊钧看着它消失在墙角林荫之后,转身朝高务实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口中道:“高侍读,刚才是我的不对,你劝得有道理,多谢你肯做我的西巴。” 高务实也认真还礼,答道:“殿下闻过即改,此天下之幸事,微臣何德何能,敢自认殿下之‘西巴’?不过勉力而为罢了,殿下不必如此。” 李贵妃笑道:“瞧瞧,君臣相得,这不就好了?” 朱翊钧与高务实也都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从殿外急匆匆地带着人一路小跑进来,见李贵妃也在,先是怔了一怔,上前匆匆见礼。 李贵妃问:“孟掌印何故如此急迫来钟粹宫?” 孟冲先是向李贵妃告了个罪,然后才道:“陛下召见高侍读,有急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二) 在去见皇帝的路上,孟冲面带忧色地朝高务实问道:“高侍读,这事儿……到底怎么跟万岁爷爷解释?呃,咱家是说曹淦这个人是怎么跑到丰州川汗庭去的。” “曹淦原先是干啥的,现在自然还去干啥。”高务实微笑着回答。 “啊?”孟冲大吃一惊,慌不迭道:“那可说不得啊!高侍读,曹淦这厮半年前接受‘招安’,可是以刘子和刘公拿顺天巡抚的名义招抚的,而且京师官员谁不知道这里头有一出‘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都督神威平巨寇’的戏码?这要是直接和万岁爷爷说曹淦乃是去口外操持旧业,说轻了是犯禁走私,说重了可就是里通外国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要不然怎么借机打入鞑子内部,趁着俺答家事纷争,说动大成台吉主动南投我朝呢?” “呃……”孟冲呆了一呆,迟疑道:“高侍读,这曹淦是你特意派出去打探敌寇内情、伺机在其内部制造混乱的?” 高务实笑道:“要不然呢?文有宣大总督、宣府巡抚、大同巡抚等公,武有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山西总兵等将,另外还有锦衣卫一直负责对鞑子的情报刺探,这衮衮诸公难道都没有一人知道曹淦出口外与俺答交易的事?他们为何都没有一点反应?总不能是全被收买了吧?” 孟冲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毕竟只是个厨子出身,水平着实有限,连冯保那样的人都一个不小心就在高务实面前吃了瘪,何况是他孟掌印?当下就被高务实这一通反问给问住了。 他的思路的确太容易被带偏,下意识就跟着高务实的思路去想:对啊,就算高侍读是高阁老的侄儿,可这宣大两地文臣武将,总不能全给他给收买了吧?那他娘的得花多少钱才搞得定?再说,这不是还有锦衣卫么?锦衣卫一直负责对外情报,对于曹淦的事情,他们难道就连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要知道,他们上头可是有东厂监督着的,如果有发现,胆敢知情不报么? 于是孟掌印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高侍读,你下次说话可千万一次说完,这一截一截的说,可真是吓死咱家了。” 高务实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孟冲,笑着不说话。孟冲脾气倒是也好,再说他心里把高家伯侄当成盟友,见了也只是呵呵笑着,并不生气。 说话间,不多时到了文华殿——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去内阁,而是临御文华殿这个离内阁比较近的殿,有事等内阁成员来主动请见,或者干脆宣他们前来。 这地方是高务实日常“上班”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过由于太子出阁读书在文华殿,主殿已经让给了太子,对太子宠得厉害的皇帝也不端架子,今日便很将就的在西配殿集义殿召见高务实。 不过等高务实一进去才发现,皇帝并不只是召见他一人,因为内阁几位大学士并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以及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全都在场——或许还要加上小心翼翼站在皇帝身边的东厂提督冯保。 “微臣高务实,见过圣上。”高务实经过这半年的太子伴读锻炼,在皇帝面前已经能完完全全表现自如了,内阁及殿中诸位大臣也都知道这小子“少年老成”,见状都没有什么诧异。 隆庆对此也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摆了摆手,道:“高爱卿不必多礼,朕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正好成国公他们住得远些,也是刚刚被朕召进宫的,还不知道此中详情……冯保,你先向诸位臣工说一下今日得到的消息。” “是,陛下。”冯保应了一声,上前半步道:“昨夜凌晨,东厂接锦衣卫传讯,说俺答最得宠的孙子把汉那吉率部下数十人并其妻把汉比吉在高侍读的家丁曹淦指引下,于平虏卫所辖之败胡堡扣关请降。今日一早,大同巡抚方逢时上疏奏禀此事。同时,宣府巡抚吴兑上奏,此前已经出兵往西去的俺答大军已经放弃西行而东返,预计十日内即可回到丰州川地区。” 冯保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有几件事需要诸位大臣参详:其一,是否接受把汉那吉的请降;其二,如果接受,如何安置把汉那吉?如果不接受,如何处置把汉那吉?其三,俺答大军东返,是否有可能因为把汉那吉之事而对我大明发动侵袭,如果可能,我边军各镇是否已经做好或者可以做好应敌准备?” 这个消息,由于方逢时与吴兑的奏报,内阁已经是知道的了,而朱希忠因为弟弟朱希孝就是锦衣卫都督,所以也已经提前得知,唯有英国公张溶因为前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呆在家里休息,所以刚才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然而事实上,在场众人真正第一个得知此事的却是高务实。他是在把汉那吉还没有到达败胡堡关口之前就已经知晓并做好应对计划的唯一一人,而消息当然是由高陌和曹淦联手发出,通过早已走熟的商道,派一人三马的精骑护卫连夜送回京师的。 然而,一时之间却没有一人抢先回话。 居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 隆庆微微皱眉,看了李春芳一眼。 谁知道李春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在仔细思索其中关键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隆庆的目光下意识直接朝高拱望去,谁知道赵贞吉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隆庆道:“赵先生有话请讲。”赵贞吉虽然不是如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帝师,但在隆庆登基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的经筵日讲官,给皇帝讲析经义,再加上现在又是金榜资历最老的阁臣,所以隆庆尊称了他一声“先生”。 赵贞吉轻咳一声,向前一步站出列来,朝站在最角落里的高务实问道:“方才冯厂督提到,那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实在高侍读的家丁指引之下到达败胡堡扣关请降的,本阁部对此有一点疑惑:高侍读的家丁不在京师、不在新郑,怎么跑到口外去了?又怎么跟把汉那吉这俺答之孙搅和在一起的?高侍读,你是不是应该给陛下和诸位大臣们一个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三) 赵贞吉会跳出来质问,这一点高务实早在一进集义殿的时候就猜到了,毕竟这间大殿里面的人,除了张居正和冯保之外,就数赵贞吉最不乐意看见高家伯侄继续得宠。 然而张居正的性格不是当面发作的那一类,就算他要动手,也多半是暗地里下手,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出来,何况他是那种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讲究一击致命的风格,眼下这档子事在他看来,恐怕还没到那个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这事是高务实办的,就算真被追究,高拱也可以推说他并不知情。以隆庆对高拱的态度来看,即便他主动请辞,最后顶多也就允许他辞去吏部尚书的兼职,阁臣的位置铁定不会动,这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更何况,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虽然开始产生隔阂,但眼下随着陈以勤的致仕,内阁正好是李春芳与赵贞吉一派对他和高拱一派,二比二平局,如果他这时候真把高拱搞掉,岂不是反而将自己陷入孤立?那他当时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创造条件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所以张居正不仅没有做声,甚至还微微皱眉,心底里有些担心高务实这小子做事不讲究,万一把高拱给连累了,他虽然根基仍在,但眼下在内阁的主事地位可就大受影响了。 至于冯保,他当然是很希望高务实吃亏的。他一个内臣,看问题的态度和张居正当然不同,他不必关心内阁是不是平衡,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高拱下台走人。只要高拱一走,他相信以他的本事,把孟冲搞掉不是一件难事,到时候司礼监掌印必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问题在于,冯保自从上次吃了高务实一次大亏之后,已经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更何况现在高务实靠着特供香皂,成功的让李贵妃对他心存好感,又拿出百分之三的京师香皂利润分红暗地里给了李伟——这是当时跟勋贵们谈好剩下的——于是李贵妃就时常在她那个进宫照顾她的弟弟李文进那里听到各种关于高务实的好话,闹得现在冯保自己都有些忧心,长此以往,她心里到底更偏向高务实,还是偏向自己? 当然,李春芳也有理由希望高务实出差错,不过他毕竟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海瑞当初骂街一般的说满朝文武皆妇人,李春芳作为首辅不仅不敢回怼,反而苦中作乐说“那看来我应该是个老太婆了吧”,这性子弱得高务实根本没想过他会跳出来找事。事实也正如高务实所料,李春芳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反应。 至于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三位……就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闹的,还要不要一起分银子了?要知道这事情要真说破了的话,边军走私的事情还能包得住?他们二位国公爷虽然管着京营,可他们同样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啊,虽然现在这年月都督也没什么实权,但再怎么没实权,地方卫所也总得听都督府的话,把边军这群难得还能打点仗的卫所全给得罪了的话,他们还当个什么都督? 朱希孝那边本来就一贯与兄长保持一致意见,加上锦衣卫监督边军多年,从没有管过边军走私的事,总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他任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当官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好啦。 再说了,这三位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边军又没有少他们那一份孝敬…… 这么一盘算下来,高务实当然就知道,能跳出来找他麻烦的只有赵贞吉。毕竟赵贞吉这人,你说他脾气暴躁也好,说他沽名卖直也罢,总归他也是一个有自己坚持的人,何况眼下又跟高拱势同水火,还管着都察院,他不跳出来,谁跳出来? 可惜他的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和孟冲已经“演习”过了一次,现在无非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于是曹淦出现在俺答汗庭的原因,就变成了由高务实所主导、边军及锦衣卫知情并默许的一桩细作暗探事件。 隆庆听了便笑着对赵贞吉道:“好了,这事情既然是诸位爱卿联手策划的反间计,赵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咱们接着议事吧。” 但赵贞吉直觉认为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仍然不肯放过,又朝朱希孝问道:“朱都督,此事你果然知情?锦衣卫对此甚至还有所配合?” 朱希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赵阁老,此事早在……嗯,早在三个多月前,高侍读就秘密向我通报过。不仅如此,高侍读还考虑到即便我们要借此机会打入俺答内部,但也不能因此通商之故,使得俺答的力量有明显增强,是以高侍读建议,百里峡卖与俺答的物资,多以贵重的丝绸等物为主,而严禁各类铁器……” “有何为证?”赵贞吉面色阴沉地打断道。 “有账本为证。”朱希孝笑容依旧,道:“高侍读将每一次百里峡出货的记录、价值、所换货物均记有账目,每出货一次就会往北镇抚司送上一份,北镇抚司也会派人在边关查证,如果赵阁老不信……只要陛下允许,下官立刻可以命人将账目送上。” 都察院虽然牛气冲天,但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可不是被都察院监督的,因此朱希孝明确加上了一句“只要陛下允许”。 陛下当然不会允许,但他也不会直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既有账目,改天交给朕过目即是。” 赵贞吉眉头越皱越深,心说你朱希孝怎么回事,这是铁了心上高家的船? 朱希孝可能是见他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不由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不惟如此,高侍读通过曹淦之手所交换来的物资,对我大明而言,还极其有利。” 赵贞吉沉声问道:“如何有利?” 朱希孝朝皇帝躬身一礼,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时,我大明曾开恩对俺答开放马市?”这事他说是说“开恩”,但在场诸位都知道其实是被迫的,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嘴,立刻继续说道:“但那时候,俺答可不肯卖好马给我们大明,每年只能买些骟马不说,数目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匹。可是,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四) “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朱希孝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别说隆庆帝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甚至就连青词首辅李春芳也从之前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望向朱希孝。 所有人都知道马匹对于军队的重要性,而他们同时也知道,大明自从马政崩溃以来,缺马的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就在今年二月初六之时,负责管理马政的太仆寺卿顾存仁还上过条陈,言及朝廷应该注意马政六事。 他在条陈中提出的这六条分别是:一,优恤种马。近来种马之家苦于官吏侵渔,惟恐自驹。今后凡民间报定显重驹者,即给优恤,仍免徵草料银两。二,责成寄牧。通判专管马政。三,隆重迁选。管马官应久任。四,严督解运。各州县解银解马多被包揽,应严行禁革,并追查各处折色马价京营子粒未完者。五,议派改折。南直隶非产马之地,离京师又远,宜全部改徵折价。六,慎贮卷籍。本寺文移卷籍多被遗忘,请以余闲旧仓改作架阁库,命吏守之。 顾存仁的这道奏疏在历史上很有名,不过今日在场诸位除了高务实之外,都没有人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至少都很清楚顾存仁这个马政条陈里最关键的两点实际上就是“马户养马”和“折银买马”。 马户养马先不多说,反正北方马户被这个政策折磨得一塌糊涂,还诞生了著名的河北马匪,如曹淦从岳父处继承的霸州响马就是其中典型。 大明的南直隶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苏南和皖南一代,经济倒是足够发达,但显然并不产马,然而一直都有养马的“摊派”盘桓在他们头上,那就只能改为交钱,也就是“改徵折银”。 顾存仁这个条陈里主要说的是这个“该徵折银”收不到位的问题,但实际上今日集义殿中的诸位大臣都知道,即便这笔钱能到位,其实也多半要被挪做他用,为何?因为没地方买马。 早在朵颜三卫还听话的时候,大明还能从他们那儿买到一些马匹,虽然即便朵颜三卫也不大肯卖种马,但骟马买来好歹也能用上一些年头,总比没有强。后来朵颜三卫被南迁的蒙古左翼降服之后,大明买马的渠道就基本断裂掉了,而本土养马的数量又不足,于是导致近些年来只有辽东的马匹面前还算充足,其余地区包括宣大这种重镇,都只能维持一两支精锐但数量偏少的骑兵。 大明缺马的问题,已经连朝廷的文官大员们都觉得头疼了。 因此朱希孝此言一出,整个集义殿中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就齐刷刷投到他脸上,仿佛在他脸上能找到大量马匹一般。 朱希孝脸上当然连马毛都不会有一根,但他一开口,众人就顿时大喜过望。只听得朱希孝伸出两根手指道:“大约半年时间里,高侍读的这位家丁曹淦,从土默川各部一共买入两千三百二十七匹可用于作战的良马。” “哗!” “嘶——” “两千三百多匹?” “此言当真?” “都可以用于作战?” …… 朱希孝的兄长成国公朱希忠站出来一步,朝大家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此事的确不是虚言诳语,英国公,你管着前军都督府,应当知晓宣大战马数目变动,你来说吧?” 众人于是又朝张溶望去,只见张溶点了点头:“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这半年来战马数量增长了一千九百多匹,如果按照往常战马折损、病死的大致情况来推断,三镇额外买入了两千三百多匹战马这个情况,应该是属实的。” 隆庆猛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买得好!那个曹淦办事不错,当有赏赐!”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曹淦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却是高务实的家丁,他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越过人家的主人去赏赐,于是又补充一句:“高爱卿,这都是你调教家丁有功,这个赏赐应该由你来受。”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估计这件事应该可以遮盖过去了,而且这其中最大的意义还不是当前遮掩一下子,而是日后都可以借这个理由来跟蒙古交易——虽说等将来俺答封贡顺利完成,马市变成常开之后,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不要忘了,俺答封贡之后,大明开放的也只是和俺答本部土默川部及其能够掌控的沃儿都司等部马市,对于蒙古左翼可是依旧牢牢关闭交易大门的。 但高务实有了今天这一出戏打底之后就不同了,他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跟蒙古左翼取得联系,也展开贸易。 道理还是一样的,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些交易使得蒙古人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抵抗灾害、减少损失、强化经济等等。因为历史证明,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越艰难,就越有攻击性。相反的,如果他们生活变得安逸起来,攻击性就越低——他们又不会农业生产,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只能靠抢?你当他们打仗就不死人,天生就喜欢打仗么? 这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经济和政治手段控制蒙古的根源。 当然,这里总还是有个前提,即大明能够保持足够的防御力量,他们之中如果真有战争狂人式的首领要打仗,大明一定要能给于迎头一击。当他们发觉辛辛苦苦打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生意划算的时候,即便是内部力量也会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来侵犯大明。而这,就是所谓经济影响政治了。 心头暗爽归心头暗爽,该做的秀还是要做到位,只见高务实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出列朝隆庆躬身一礼,道:“高氏一族世受皇恩,微臣虽年少识浅,亦知战马于我大明而言事关紧要,因此才遣曹淦等人私出口北,为国贩马。不过,此事虽有文武诸公默许照拂,但毕竟是臣与曹淦等人犯禁在先。微臣以为,陛下不罚已是皇恩浩荡,岂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五) “为国贩马”可真是个好借口,高务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 可惜冯保在一边听得一个劲地直翻白眼,暗想:这小子是怎么做到这样毫无廉耻的? 为国贩马?是,你倒是的确给大明额外弄到了一些战马,可是你在贩战马的同时难道不贩挽马?你贩挽马的同时会不顺带贩些其他皮货物资?当爷们是三岁小孩么! 冯保心里那个腻歪呀,真是甭提了,可是又不敢跳出来给皇帝分析,毕竟皇帝未必会认为不能在“为国贩马”的同时顺带贩卖点别的。说到底,这位仁厚之君并非一个养在深宫不懂俗事的皇帝,他是很懂得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这个浅显道理的。 冯保知道,对于这位皇帝,可以利用他仁厚的性格在他面前装可怜,就像上次自己被高务实坑害之后那样,虽然看起来惩罚不轻,但自己司礼监第一秉笔的位置并没有动摇,东厂提督的位置也稳如磐石;可是却最好不要试图在他面前胡乱谗言,因为他仁厚归仁厚,但并不幼稚傻笨,而且对于信任的人能够信任到底,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定不能瞎开口。 不信?看看赵贞吉刚才这一幕,百般质疑之下,最后却无事发生,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怪罪他,可那是瞧在他曾经也算半个“帝师”的经历,以及当前乃是内阁辅臣的面子上。实际上,当皇帝表示“曹淦当赏”的时候,可不就是直接打了赵贞吉的脸? 为什么越是高官重臣,越是不能轻易就一些不确定的事情表态?还不就是因为地位越高就越要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声望么?你要是每天动不动就表态,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那么久而久之以后,威信何在? 所以冯保有时候甚至怀疑赵贞吉是不是因为和言官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连自身都受到影响,什么事都喜欢插个嘴。 在这一点上,冯保甚至觉得连李春芳都比赵贞吉聪明,人家虽然是出了名的溜肩膀,但是这种人最起码不容易得罪人——你瞧高拱对他虽然瞧不上眼,内阁要办的很多事情高拱自说自话就给办了,但最起码在面子上高拱并不会刻意与李春芳为难,有些需要首辅出面的时候,也照样会把李春芳摆在自己前面。 当然,在冯保看来最聪明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囿于资历,在内阁中看似最不起眼,但事实上他在内阁的排名并不垫底,真正垫底的反倒是兼掌都察院事的赵贞吉。 眼下内阁只有四位辅臣,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李春芳;建极殿大学士次辅高拱;武英殿大学士群辅张居正;文渊阁大学士群辅赵贞吉。 至于大半个月前致仕的陈以勤此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排名在高拱之下、张居正之上。不过他致仕之时,皇帝加恩他为太子太师,并让他挂名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致仕——这其实是高拱的实任,由于高拱排名在陈以勤之上,所以陈以勤退休时稍微提高一点待遇,就好比后世正科级的干部退休之前经常被临时提拔到享受副处级待遇类似。这种方式的致仕,可以理解为“光荣退休”。 然而,张居正作为排名在赵贞吉之前的群辅,分管着兵部这一重要衙门不说,高拱的很多决策也来自于他的建议,但偏偏眼下百官对内阁的关注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高拱和赵贞吉身上,张居正却很少遭遇政治攻击,这难道不能体现他的本事? 背锅你上,功劳我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表现,使得冯保一直想要跟张居正拉近关系,只是张居正虽然派自己的亲信管事游七与冯保的亲信管事徐爵保持密切接触,却始终不肯明确双方的盟友关系。 冯保一开始对此颇为不解,直到陈以勤致仕之时他才恍然大悟:眼下自己的头号大敌已经是高拱无疑,可张居正的头号大敌却是李春芳、赵贞吉联盟,高拱反而是张居正的最重要盟友兼“屏风”——有了事情可以怂恿高拱去办,出了麻烦也得让高拱挡着。 正是因为冯保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知道今天的局面哪怕再如何对高氏伯侄不利,张居正也一定不会站出来,反而可能对高氏伯侄施以援手——只要李春芳和赵贞吉不倒,张居正这个态度就一定不会变! 再加上隆庆对高拱的信任根本没有丝毫动摇,冯保当然不会跟着赵贞吉瞎起哄。 现在的局面也证实了冯保的猜测,赵贞吉别说动不了高拱,甚至连区区一个高务实都拿不下,高拱甚至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事情就宣告结束了。 可是,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冯保的另一个猜测:这个高务实必须想办法搞掉,不然将来定然又是第二个高拱! 不过,事情的结果没有明确之前,李春芳不想跳出来吸引火力,不代表赵贞吉吃瘪之后李春芳作为盟友还能毫无表示,所以李春芳终于出来说话了。 只见他轻咳一声,说道:“陛下,既然此事别有原因,那就先不必多计较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商议一下怎么处置把汉那吉的归降事宜。臣以为照吴君泽的上疏来看,俺答打消了去青海的计划而东返,必然是要赶回来处理此事,我朝廷若要收留把汉那吉,则需要立刻商议御敌之计,以策万全。” 李春芳毕竟多年为官,知道赵贞吉刚才这一击已经完全落空,立刻转移了话题。 不过隆庆也并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非要搞得一位阁老灰头土面,所以很是配合的扫视了一眼殿中群臣,道:“首辅所言极是,眼下俺答大军东返,我若收留把汉那吉,则俺答十有八九要兴兵犯界。诸位大臣有何高论,不妨各抒己见,为朕参详赞画。” 然而,与上次一样,众臣皆不肯第一个开口。 隆庆正有些皱眉,却忽然听见一个虽然稚嫩但十分坚定的声音道:“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六) “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高务实。 众人一齐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最角落里的这个半大孩子,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这句话无论是在场哪位大臣说出来,都没有任何怪异之处。但说出这句话来的人是高务实,问题就很大了。 按照大家的想法,且不说你这小子的年纪了,就凭你一个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因为特赏才配穿戴的太子伴读,怎么好意思在咱们这些国朝文武巅峰面前夸夸其谈? 纵论国事?你在家里议论议论,甚至去和高拱建议,咱们都懒得管你,可这是在御前,是大明朝廷最高决策之时,你怎敢随意乱发议论! 不过,碍于高拱本人在场,众人愕然看了高务实一眼之后,又下意识朝高拱望去,打算看高拱面对这种局面是个什么反应。 高拱也有些为难,在他看来,这桩事原本就是高务实派出的那些家丁搞出来的,虽然仔细想想,事情办得还不错,可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就很为难,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此事必有自己在后指使。 高拱并不怕被人说暗地里指使这件事,只要事情有利于大明,他无畏人言。但眼下俺答汗连出兵青海都放弃了,反而大军东返,这代表着边疆很可能又要面临一波大战,这种结果就不能不让高拱觉得需要仔细权衡:边疆各镇是不是有能力守住?京师会不会再次面临第二次庚戌之变?府库空虚之下的朝廷是不是有足够的钱粮支撑起各军所需?甚至一旦事有不谐,自己作为主张接纳的次辅重臣会不会被群起攻讧? 等等这一些,都需要仔细权衡。尤其是战备方面,更是必须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盟友好好议一议。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自己这个历来聪明的侄儿竟然主动跳了出来,抢在在场所有文武重臣之前明确的表达了态度。 这下子,问题还不止一个,而是起码有两个:一是自己被他这一逼,只能支持接纳把汉那吉,否则岂不是对天下人说我高拱连自家侄儿都说服不了,所以才会伯侄二人意见不一?二是这小子虽然有个太子伴读的名号在,可这并不是被众人认可的朝廷正式官职,两位国公和诸位内阁辅臣都没表态,你着个什么急?——你就哪怕是个御史言官也还好说啊! 两相为难之下,高拱还是打算出言呵斥高务实一句“不分场合”之类的话,但态度还是不要过早表明。只是,当他嘴唇微动,正要说话之时,隆庆帝却十分突然地抢先发声,笑着道:“哦?高卿家说得如此肯定,想必定有高论,不妨说来让朕与诸位大臣听听。” 其他人还都只是再次错愕,心中暗忖:陛下这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眼下这格局,哪有他说话的份? 唯有冯保心头一凛,暗道不妙:糟糕,万岁现在不光是信重高胡子到了极点,只怕对这个高家小儿也宠信非凡。刚才高拱只是微微皱眉,看模样打算站出来教训侄儿几句,万岁就忍不住出来给高家小儿兜底……直娘贼,这小儿辈到底有什么妖术,万岁、娘娘、小爷三口子全给他迷惑住了?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谢陛下。陛下,接纳把汉那吉,臣有上中下三策。”高务实这时,却仿佛看不见众人对他的态度,只是面色如常地对隆庆帝躬身一礼道。 隆庆本来只是不想因为这个局面逼得高拱当众教训侄儿不懂事,因为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影响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而隆庆本身是一个极其注重亲情的人,他不想看见这一幕。 更何况,这半年下来,高务实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李贵妃和太子母子二人也经常夸奖高务实,所以隆庆帝甚至心里都经常想:这孩子是一个辅臣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伯侄二人,两代阁老,放在史书中也是一段佳话,而这段佳话,必成与朕与太子之手,那同样也是青史留贤名的好事。 但他并没有以为高务实就真的能在这种国家大事上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毕竟年纪太小,读书读来的道理或许知道一些,可处理国政并不是懂一些大道理就够了的——这一点他作为皇帝,理解得格外深刻。 然而现在高务实不仅真有议论要发,而且一来就是“上中下三策”,这就不得不让隆庆帝真正开始重视起来。 当下,皇帝凝神看了高务实一眼,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问道:“哦?是哪三策,高爱卿不妨一一道来。” 其余诸位大臣见状也略感诧异,暂时收起了诘问之念,打算先看看他有什么说道,再决定行止不迟。 高务实仍然面色平静,但异常严肃地答道:“臣之上策,便是厚待把汉那吉,豪宅美食、官职田舍,均不少他,但严禁出入,以此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对诚心慕义而来之人,哪怕是敌酋之子孙,亦能倾心结纳,此胸怀四海之仁也。” “臣之中策,则是将把汉那吉安置在边境之外而离大明不远处,让他招降自己的部众,享受汉朝时属国乌桓国的相同待遇,如此待俺答死后,让把汉那吉去和俺答长子辛爱争土默川大汗之位,待他两家相持不下,我大明进可扶持一方,打击另一方,削弱蒙人实力,退可稳居钓鱼台,坐看鹬蚌相争而得渔翁之利。” “至于下策,则是以要杀把汉那吉为借口,逼迫俺答退兵。陛下或有不知,这把汉那吉乃是俺答三子铁背台吉之子,自幼双亲尽失,为其祖母一克哈屯一手带大。而这位一克哈屯视把汉那吉为心头肉,偏偏她在土默川各部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因此即便俺答出兵,只要把汉那吉在于我手,则俺答就一定投鼠忌器,虽敢率兵而来,却不敢纵兵肆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七) 高务实这三策,的确是按照他心目中的“上中下”顺序排列,但同时他也针对明人心中对一些问题的关注程度做出过考量。 首先,高务实把厚待把汉那吉和“仁”挂钩,然后放在了第一位。他说倾心接纳把汉那吉,是“胸怀四海之仁”的表现。“胸怀四海之仁”对于久受儒家熏陶的大明高层而言,显然属于“政治正确”,再牛逼的人也不敢在大明公开表示说我这个人就是不讲仁义——那等同于后世的一句名言“自绝于人民”,而下场则基本难逃一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至于中策,则是按照一般人“既想要好处,又不肯付出相应的利益或努力”的思维来打造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别人,而自己则躲在后面操控全局。说起来,这一条也很符合大明文官们的心态:总觉得自己智慧超群,根本不用亲自下场,“略施小计”就能掌控全局,达成目的。至于为何这一条还是被摆在中策,却不是上策,因为中华之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仁在智上。 一般而言,下策都是谋划者用来凑数,或者衬托上策而来的,但高务实这个下策倒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他的这个“下策”主要用来兜底,或者更直白的说,是用来给皇帝和满朝文武吃个放心丸。高务实的下策是告诉他们,只要接纳把汉那吉,就算局势再怎么糟糕,最差最差我们也有个地位足够的人质在手,对面投鼠忌器之下,绝对不敢真正动粗。 这就好办了,非常符合文官们“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个性嘛。不过高务实其实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毕竟这么多年被俺答压着打,换了谁在这个局面下,面对可能是盛怒而来的俺答汗,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怂。尤其他们都是决策层,眼下都是在“参预机务”,万一将来被证明是决策失误,一个弄不好,日后可都是会被清算旧账的。 这样用心为大明量身打造的三策被高务实提出之后,果然引起了反响,虽然仍旧有人为刚才高务实“不合时宜的插嘴”耿耿于怀,但大家还是不得不承认:至少这小子提出的三条办法还是有点说法的,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的是张居正。 张居正首先是赞扬了这上中下三策“有理可行”,然后提出:“还有一事,臣以为陛下可作要求:及把汉那吉一旦在我之手,则于俺答而言,无异于人质,倘若俺答非要我朝放人,且以兴兵为要挟,也不必多虑。” “哦?”隆庆微微凝神,问道:“张先生有何高见?” “臣以为,俺答今年已经两次南侵,均未取得什么战果,其内部不可能毫无怨言,否则为何此番俺答欲往青海一行?在此等贼寇眼中,我大明之富,岂是青海可比?无非大明虽富,强不可欺;青海虽贫,弱能轻取。是以,俺答才不得已把目光转至青海。眼下把汉那吉一旦为我所纳,正如方才高侍读所言,至少也有三大作用。即便是面临最危险的情况,甚至是俺答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来攻,只要我等防御充分,也能令俺答无计可施,最终不得不派人来谈判……只要谈判,我朝便有了解决白莲余孽之机。” 白莲余孽?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 白莲余孽对于大明朝廷来说,一直都是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不将他们彻底剿灭,实在放心不下,任是大明哪一代帝王,在这件事的心态上都是如出一辙,绝无二致。张居正这一条提得非常好,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了,也包括隆庆帝在内。 只听得张居正继续侃侃而谈:“如方才高侍读所言,那把汉那吉乃是一克哈屯的心头肉,一克哈屯在漠南诸部又地位超然,连俺答也不敢轻易驳斥她的意见。那么,如果朝廷要求以白莲余孽如赵全、李自馨等人来交换把汉那吉,臣料俺答必然只能接受!” 这个说法,可就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大明这些高层决策者们可不同于高务实,他们可不会觉得蒙古人学会耕种是件好事。 他们的思路是:如果蒙古人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开荒耕种,那么蒙古人所害怕的“白灾”、“黑灾”等自然灾害对他们的影响就会大幅减弱。这样的话,蒙古人的实力就会加强,对大明的依赖度也会减弱。长此以往,他们既有农耕粮食维持生计,又有草原牧场获得骑兵优势,岂不是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了?那还得了! 至于草原上是不是有那么多适合农耕的地区、蒙古人能不能招募到足够的汉人百姓,乃至于农耕与游牧制度混合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这些,他们是很难想得明白的,这不是智慧所限,实在是时代的局限。 其实农耕与游牧的混合制度,以前就曾经有过:辽国就是典型。但实际上,辽国自从发现宋朝并不是可以轻易征服的之后,它做了什么?它满足于勒索一点岁贡,然后就老老实实和宋朝和平了百年……最后,这控疆万里的大辽,竟然被当时看来其实还颇为“弱小”的金国给灭了。 辽国何以败给金国?原因可能很多,但有一点一定不能忽视:足以自给自足以后的辽国,顿时失去了扩张的动力,甚至在很多方面还羡慕“南朝”,尤其是文化。于是,野蛮变文明,可惜在变的过程中,被一个新生的、更野蛮的政权给覆灭掉了。 高务实想要用的手段,其实就是磨平蒙古人的野蛮,让其不得不为自己所用,但他的这些手段,至少在目前来说,很难说服这些大明朝廷的高层,因此他才没有把赵全等白莲余孽拿出来说事。 谁知道他不说,自然有聪明人帮他说了。 高务实心中叹息,白莲教那帮人其实对于蒙古人的汉化还是起了不少作用的,比如把汉那吉不就在大板升城置办了宅院,搞出那汉蒙合璧的小楼出来? 但高务实马上又想道:算了,没有赵全这些人,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引导蒙古贵族们,让他们加速汉化——比如把汉那吉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八) 既然有机会一举铲除北逃漠南的白莲余孽,这件大事就算最终敲定下来了,在场诸位重臣没有哪一个跳出来说“白莲余孽不足为惧”之类的蠢话——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的话,不如趁早主动请辞。 散会之后,高务实悄悄挨近高拱,先是为自己未经请示而“自作主张”向三伯道歉,高拱略微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与寻常孩童不同,但是这种大事,今后一定要先知会我一声,不要再搞这种突然袭击。”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知道,我们伯侄二人,眼下可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高务实连连应诺,表示自己明白错了,然后话风一转,道:“三伯,今日内阁欲呈给太子殿下的疏文可曾选定?若是没有的话,能不能把王鉴川公的奏疏调来一用?” 高拱顿时面色严肃起来,盯着高务实问道:“你待如何?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高务实干咳一声,假装支支吾吾地模样,道:“这个……侄儿想……想说动太子殿下为我请一道旨意,让我往败胡堡那边走一趟。” 高拱大吃了一惊,瞪着他问道:“你要去败胡堡?做什么?去见把汉那吉?” “不只是去见把汉那吉……”高务实解释道:“三伯,我料这次把汉那吉请降事件一定还有后续,有可能让我们大明获得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 高拱猛然正视起来,想了想,道:“你跟我去内阁,到我值房一谈。” “啊?是,三伯。” 由不得高务实不吃惊,毕竟这还是他们两个都在皇宫内“上班”的人,第一次在高拱的内阁值房见面——高拱平时还是比较注意影响的,并不会像当年严嵩与严世藩那样公私不分。 好在今天出了高务实抢话事件,别人见高拱一脸面无表情地把高务实带去内阁值房,只当他是要去教训侄儿了,所以偷笑者有之、暗爽者有之,就是没人联想到是高务实又出了其他的幺蛾子,更没有人觉得高拱这是公私不分——毕竟某些人心里的想法是:给我把那小子狠狠的骂! 待伯侄二人到了内阁值房,高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高务实没得到批准,只好站着。 高拱喝了口茶,才问道:“你方才说,把汉那吉请降这件事,有可能给我大明一个稳定北疆的好机会……是何道理?” 高务实早有准备,不答反问道:“三伯,侄儿想先问一句:您怎么看俺答这些年频繁袭扰大明一事?我是说,您觉得俺答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换做其他一些读书读傻了的官员听到这话,回答恐怕无非是这么几条: 俺答狼子野心,想要侵略中原,恢复大元;俺答利欲熏心,羡慕中国富庶,以掠夺为乐;俺答侵略成性,不打仗浑身不舒服…… 但高拱的回答就不同了,他轻哼一声,道:“你莫不是以为三伯是个书呆子,这其中的道理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他斜睨了高务实一眼,淡淡地道:“俺答之南侵,说到底,无非是困于生计。”他冷笑一声:“否则,为何他每次兴兵,几乎都是发生在我大明拒绝其通贡之后?” 高拱的身子往太师椅的靠背上轻轻一靠,悠然道:“北虏遣使求贡,不过贪求赏赍与互市之利耳,而边臣仓卒不知所策,庙堂当事之臣惮于主计,直却其请,斩使绝之。以致黠虏怨愤,自此拥众大举入犯,或在山西,或在蓟镇,或直抵京畿,三十余年迄无宁日。遂使边境之民肝脑塗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膏腴之地弃而不耕,屯田荒芜,盐法阻坏不止,边方之臣重苦莫支,而帑储竭于供亿,士马疲于调遣,中原亦且敞矣。此则往岁失计之明验也。” 这番话说得有点重,因为这等于是说“朝廷以往的政策严重失误”,而且失误的主要原因在于“惮于主计”,也就是说高拱认为错在嘉靖![无风注:这番话是历史上高拱的原话,并非作者杜撰。] 话虽然很重,但高务实知道,这番话绝对称得上一针见血。 因为俺答兴起后,这位草原雄主除了有“雄黠喜兵”的一面外,还有与其他蒙古贵族不同的一面,那就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要保持自已的强大,就必须有充足的物质保证,就需要与明廷维持通贡互市关系。 因此,他多次主动地向明廷提出通贡的要求。嘉靖二十一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多次求贡,均被明廷拒绝。 特别是嘉靖二十六年,俺答在明廷已两次杀了他的使者的情况下,仍向明廷“清瓯脱耕具及犁耧种子,因归耕”,还谕令部下,“若等过塞上,敢犯塞上秋毫者,听若等夺其穹庐及马牛羊”。同时,他也一再声言,如不允贡就率骑南犯。 显然,用这种威胁的办法向以“天朝”自居的明廷求贡,是难以达到目的的。于是每当求贡被拒绝,俺答就大举入犯,每次都使长城沿线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极大损失。 所以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出,俺答求贡不允就大举内犯,应该说主要责任还是在明廷方面。明廷顽固地拒绝通贡,甚至动辄斩杀俺答派出求贡的使者,偏偏又无力制止俺答的攻掠,这才是造成双方长期冲突的主要原因。 既然高拱是早已看出问题所在的,那高务实就放心多了,当下便笑了起来,说道:“三伯,侄儿以为,按照俺答历来的习惯,以及这几年漠南的情况,俺答这一次一定又会提出求贡!” 高拱心中一动,但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漠南这几年的情况?什么情况?” “遭灾啊!”高务实有些诧异,心说这些情况很明显啊,曹淦在给我的汇报里都提了好几次了,说要不是漠南近几年来连年遭灾,他也不可能从漠南搞到那么多马。 但他见高拱似乎真不知情,只好把情况解释了一番。 高拱这才知道为何俺答今年一年来居然连续两次南侵,原来根子在这里? “啪!”他一拍桌子,怒道:“锦衣卫和东厂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情报一点都没有汇报上来,尽汇报些没用的东西!什么俺答又调动了多少兵力去哪里打猎,又娶了一房妾侍之类,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派人暗杀他吗!” 怒气发完之后,他才静下心来思考高务实方才的话,沉吟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就近主导……或者说引导这次与俺答的通贡之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九) 在高拱看来,高务实此去,无论是主导还是引导,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促使俺答提出通贡。 但高务实知道,其实俺答提出通贡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因为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他这三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和大明通贡,战争反而才是他逼不得已的手段。 真是讽刺。 然而高务实仍然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去一趟边境,不是为了通贡本身,而只是为了在接下来的俺答封贡事件中刻下自己的大名。 他对自己眼下的情况很了解,或者说从一开始他打算接近太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局面:木秀于林。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词,因为配合它的永远是“风必摧之”。 想想看,高务实从新郑随着高拱来京,迄今也就半年多一点,可是他干出的事情可不小: 当初他来的时候,吃住都得靠三伯,接下来得了舅家的一笔“血亲津贴”以及一所带着看似地面不小而其实收益有限的别院,但那是不动产,实际手头的资金很有限。 然而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抓住机会降服了名为响马的百里峡走私集团,顿时获得了还算充裕的起步资金。接着,他便靠着这笔资金一边扩大走私规模,一边推出京华香皂。如此,又靠着走私贩马拉近与所谓“高拱嫡系”的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关系,靠着香皂利润拉拢京城话,而皇帝对太子的学业又一直特别关心,对于太子“观政”后的评价也很重视,于是就导致了太子虽然不“参政”,但实际上对政务有了一定的影响。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关系,太子拿到的奏章,除了奏章本身和票拟之外,毕竟还有“批红”,那是司礼监秉承皇帝旨意批复的,太子就算发表意见,也不大可能明确反对。然而意外在于,高务实这小子太容易带偏太子的思路,而且这厮还出乎意料的雄辩,以至于一贯以“儒宦”自居、对自己才学颇为自负的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冯保,都在这小子面前吃了一记大亏! 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京中百官甚至地方大员们开始关注起这位“小阁老”来了。 木秀于林这个词,高务实已经在政商两道全面坐实! 怎么办?等风摧之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 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老早就有应对。 其中之一,就是让自己这颗“木”,不要无遮无挡、孤零零地高出别人一截,而要换个位置长——比如背后靠着一座大山,被风摧之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风能摧木,难道还能把山也给掀翻了不成?要真是那样的飓风,那他这颗木就算没有“秀于林”,不也照样要被摧? 后世官场中人喜欢在办公室放一块石头,名为“靠山石”,其实就是悟通了这个道理,然后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高务实也是从那种地方混出来的,焉能不知?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块最大的靠山石——皇帝一家。 大明的皇帝,就有这样的神效,只要他不想你这颗“木”被摧之,就能保你无恙。反之,当他不想保你的时候……严嵩怎么倒的,就是前车之鉴。 拉近和皇帝一家的关系,巩固感情,提高羁绊感,这当然是一条出路,但这是不够的。 真正想要皇帝能永远保着你,还要看你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得让他觉得很多事情都需要你才能办,一旦离了你,他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只有到了这个层次,你才能真正将他当做靠山。 所以这一趟边境之行高务实必须要去,他要从俺答封贡事件中捞上一笔大功! 更何况,他去边境这一趟,还不仅仅是捞这笔功劳让皇帝一家看到自己的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他还要针对边军和蒙古右翼两方面做出针对将来走势的提前布局。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和蒙古右翼将来会出现长达数十年的和平,双方由于和平的环境和越来越密切的经贸来往,虽然使得边境民众迎来了“盛世”,但背后潜藏的危险也是高务实十分关注和忧心的。 这个危险,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如果用更通俗的话来表述,那就是:随着数十年的长期和平,双方军队的作战能力均出现了极大幅度的下滑。 从明军方面看,此时的宣大边军,不敢说冠绝大明——人家戚家军又没解散——但因为长期和目前大明第一大敌俺答作战,所以也肯定当得起一句“数一数二”。 然而数十年后呢?从宣大抽调的部队,平流寇的时候由于有诸如曹文诏、曹变蛟等名将带领,表现还能凑合看,可是一旦拉去和后金对阵,立刻就变成了豆腐渣,名将也带不动,这就是典型的战斗力下降的表现。 当年王守仁曾说,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四地乃是大明安稳的根基,这四地若失,则大明必亡。那么推而论之,这四地的军队,也必须是大明最强大的军队,否则大明危矣。 因此,俺答封贡固然是好事,但高务实还是需要提前准备,以防宣大边军因为耽于逸乐而丧失进步的动力,甚至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甚至就是蒙古右翼,历史上也因为封贡之后过于安乐,导致了数十年后蒙古左翼林丹汗崛起,将他们一举荡平——别看林丹汗被后金打得满地找牙,可他却横扫了当年威风凛凛的土默川等部! 长期和平导致的战斗力遽减,就是如此明显。 土默川的死活,在一般大明人乃至大明朝廷眼中,或许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某些鼠目寸光之辈还巴不得看见他们倒霉,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却并非如此。 高务实眼中的蒙古,那不是外人,那是将来的自己人!他在很大程度上把蒙古人当成大明的哥萨克! 哥萨克是俄国沙皇手中的利剑,而高务实的目标,则是把蒙古人“改造”成大明手中的利剑! 蒙古人和哥萨克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甚至哥萨克本身说不准都有蒙古人当年遗留的影子,那么哥萨克既然可以被沙皇驯服,蒙古人为什么就不能被大明改造? 难固然是有难度,但并非没有办法。 就如同人类将狼驯化成犬或者猎犬一般,既要维持它一定的战斗能力,又要让它懂得“主人不可违背”的道理。 这是很需要调教手段的,但也是一定可以办到的。 这个办法说细了很复杂,但是简单概括的话也不麻烦: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不吃胡萝卜就换成肉。 后世某位美国总统的套路还是很好用的:温言在口,大棒在手。 高务实现在要去边境,就是打算去“说温言”、而同时“备大棒”。 因此对于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坦诚布公地回答。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三伯,通贡一事只要办成,可以想见,以眼下俺答面临的情况,他是不会允许麾下各部肆意妄为的,这样一定能为我大明争取到不少和平时间。但是这段和平时间是十分宝贵的,我们不能随意浪费掉,因为俺答的年纪毕竟已经很大了,而他的长子辛爱,对我大明的态度可远不是如俺答这样坚持通贡。” 高务实顿了一顿,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辛爱黄台吉这个人……根据侄儿所得到的情报来看,恐怕是个首鼠两端之辈,我大明此次即便与俺答谈妥通贡事宜,也必须提前做好战备,以免俺答死后,辛爱作为继承人推翻乃父旧政,重新威胁我大明边疆。” 高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想法,倒是与三伯我不谋而合了。我也有几条想法,本来想先和太岳商议,既然你已经提及,就先让你听听也无妨。” 高务实自然洗耳恭听,于是高拱说道:“我与你方才的看法一致,如果俺答提出通贡,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让朝廷答应下来。然后,务必趁此大好时机,全面整顿边备,改变北疆边防的颓废现状,从而将主动权牢牢握于我手,彻底扭转被动局面。你方才也说,俺答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他那个长子辛爱又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咱们有一年安宁,那就有一年的准备;如果北虏两年不犯,那么就有两年的整顿功效。若能保持三五年之的和平局面,那么自然就可以准备得更充足。也就是说,朝廷一定要借着这数十年难得的和平局面,快速有效的加强军备。” 高务实听到最后“加强军备”四个字时,眼珠忽然一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一) 高拱提到边军要加强军备,这一条当然是高务实十分关注的,毕竟他的规划中有一些军工产业,而且主要集中在火器类,只是眼下碍于眼下的一些情况,尚不能随便开工,更不能胡乱推出。 这里头至少面临三个主要的问题: 一是大明的军工生产制度,无论京营还是边军,其军工生产,尤其是盔甲、火器这一类,都是朝廷的产业,也就是所谓官营。 大明的官营产业大体分如下几类:工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内务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户部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都司卫所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地方官府领导下的官营手工业。 而这其中,军工类产业有不少都是双重或多重领导,也有一些属于交叉领导,比如工部有负责军工生产的,内务府也有负责军工生产的,都司卫所更有负责军工生产的,甚至某些地方官府自己也能开办军工生产。而兵部方面又可以对这些军工生产下达指令,譬如提出质量或者数量要求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军工类产业极少有个人开办的,火器类更是被朝廷把控得最为严实。[无风注:本书前文有提到过大明不禁止民间拥有弓弩、刀剑等冷兵器,但严禁制造和拥有旗帜、盔甲、火器等类。] 高务实对于旗帜、盔甲这一类产品没什么兴趣,哪怕冷兵器时代的盔甲制造其实算得上一门“高技术产业”,他也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冷兵器这一块的业务,不需要他给大明帮什么忙,顶破天就是改进一下冶铁炼钢的方法,在合适的位置建几个钢铁厂,给大明提供一些更好的钢铁就足够了。 他要涉足并且要深入影响的,除了火器没有其他。 但是话说回来,光是给官营产业提供一些新式技术,在高务实看来,一是效果未必足够,因为大明的生产体系本身有问题,无法保质保量完成所需;二是高务实觉得不划算——高务实这厮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让他毫不谋私、一心为公那是天荒夜谈。他觉得军工生产这一块的油水与其让那些腐化得一塌糊涂的废物部门拿去损公肥私,还不如自己来赚这个利润,最起码他赚钱的同时还能做到保质保量,实在是公私两便。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在于,他有另外的计划需要手头有军工生产能力支撑,否则将来自己就算真能代替历史上的张居正改革并取得成功,自己和追随者的下场也很难预料……擅于谋国,拙于谋身这种光辉灿烂的人生,高务实可不打算拥有。 不过此时还轮不到高务实展开遐思,高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待异日我大明真正兵强马壮时,或羁縻,或兴师,则进退自如,这才是长远之计。因此,即便通贡成功,我等也绝不能就此止步不前,满足于眼前,丧失忧患意识,不思进取。” 高拱道:“我会要求边臣大破常格,着实整顿,并请陛下特派有才望之臣或敢于直言的科道官前往边防视察督促,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添补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等等,不能让他们如往昔一般,空口白话就从中枢拿钱——要钱可以,你得拿出实效来!” 高务实听了,心里就很欣慰,暗想高拱不愧是实学宗师,他刚才提到的请皇帝特遣官员视察的内容,也正是边官务必“实心修举”的事情,要求很具体,很直观,可量化,因而也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如果按照他说的这样办理,那么边臣的作为与不作为,成绩好坏也就便于考核了,督促责成也有据可依。 最后,高拱又道:“另外,还得重新制定边臣奖惩制度,整顿有成效者,要与杀敌同功;整顿无成效或者任内边境防备恶化,则要以‘失机’论处。” 高务实听完之后,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只好先表示赞同,然后把话题转回自己关心的方面,道:“既然三伯您也打算请陛下派人多去边疆巡视,以便中枢更加了解边境防务的真实情况,这一次何不就从侄儿开始?” “你?”高拱摇了摇头:“你去不行。” 高务实难得地有些着急,追问道:“我怎么就不行了?” “我倒不是说你去救干不了这些事。”高拱笑了笑:“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呢?以什么名义去呢?” 他不等高务实回答,就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官面上的身份,不过是太子伴读,但太子只是储君,本身就没有干预政务的权力,你是他的伴读,你不好好在宫里陪他读书,反而跑去边镇晃悠,你猜猜那些言官们会说什么?” “而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你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名义来,让你光明正大的去边镇插手此事。”高拱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家这早慧得不像话的侄儿,缓缓地道:“所以你多半只能以私人身份前往边镇,而且你可能觉得你的私人身份更适合处理这次事情,是吗?” 高务实心头一凛,但他不敢在这种时候支支吾吾、和三伯打马虎眼,只能老老实实道:“三伯所料甚是……” 高拱轻哼一声,瞪着眼横了他一下,道:“你的私人身份是好用——你是我高拱的侄儿,是张凤磐的外甥,到了宣、大,王崇古、吴兑等人看在我和你大舅的面子上,总会关照着你一些,你的一些话,他们也可能会当做我和你大舅的意思来解读……这样一来,你就好从中发力,把事情往你想看见的方面引导了,是么?” 高务实张了张嘴,没敢直接应下来。高拱则再次冷哼一声,问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以为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来,那些科道官们会怎么说?你又想过没有,赵贞吉这个管着都察院的阁老会怎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二) 其实,这些问题高务实是想过的,只是他不能告诉高拱说“我相信三伯你能搞定他们”——这不等于是直接甩锅给三伯么? 哦,你小子只图自己爽快,完事之后我这个做三伯就活该给你擦屁股? 高拱的确采纳过高务实不少建议,但不代表他会无条件的支持这小子乱来——他没采纳的建议,以及采纳之后却表示要“缓行”的建议不也同样很多么? 说到底,高拱是个很有主见的政治家,高务实给他的建议,只能在符合他原有思路的基础上再进行优化时,才会得到他的采纳。而眼下的情况,很明显是高拱认为高务实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边境事情也能办妥,反而,高务实如果真的去了,倒有可能会在京中惹出不少闲言碎语。 陈以勤才刚刚请辞不过半个月,政坛之上多认为他是因为不堪在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中间受夹板气才主动致仕的,这件事高拱虽然不负主要责任,但在舆论上也多少受到了一些波及,所以他不希望这时候又因为高务实跳得太欢导致他又被言官们集火——他觉得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的话,赵贞吉也一定会从中使力。 这就好比两位高手过招,多半都不会随意动手,因为越是急于动手就越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高拱现在想要暂时镇之以静,看接下来赵贞吉会怎么出招。 而且还有一件事,高拱没有对高务实言明:孟冲前几日派人跟高拱联系,说礼部尚书殷士儋悄悄联系了内廷的人,希望入阁。 这一点丝毫不出高拱的预料——殷士儋也是在裕王府做过讲师的,虽然他是后期加入,没有“打满全场”,但张居正也是这样半途而入,人家现在入阁都几年了! 现在,裕王府当年的讲师里头,就他殷士儋一人没有入阁了,他心里当然也痒痒得很,有这种举动很正常。 不过高拱之所以不把这件事拿出来跟高务实说,倒也不是故意要瞒他,主要是高拱知道殷士儋这个人脾气很糟糕,做人也过于强硬直白,在官场上的人缘比他高胡子还差了一截,此人想要入阁……只怕很有可能过不了廷推这一关。 此时的高拱当然没有料到,历史上殷士儋入阁就不是走的正常廷推路线——他是走了内廷路线,取皇帝中旨入阁的。 前文有述,中旨入阁虽然的确可行,但这样的话,这个“阁老”身份在世人看来就相当于是掺了水,成色比较差,一般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通过廷推,是断然不肯这样入阁的。高拱也是这样想,所以才失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殷士儋有入阁的可能,高拱就要考虑到他的加入会不会影响内阁目前的大致平衡,这也是他不希望高务实近期跳得太欢,导致自己被言官集火因而要求镇之以静的原因之一。 那么现在矛盾就来了:高务实需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能力,以强化自己在皇帝一家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来避免来日“风必摧之”的结果;高拱则认为眼下朝堂里潜流汹涌,高张联盟和李赵联盟可能马上就要图穷匕见,而且还有殷士儋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因此不支持高务实眼下有太过于吸引人注意的举动。 胳膊当然拧不过大腿,于公于私高务实都没有实力跟高拱唱反调,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因此他思索了一下,决定换一个方式——或者说换一个角度来说服高拱。 说服高拱这样一个擅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政治家,说难当然很难,因为他很难被忽悠,但说容易也容易,因为他为人处事的出发点太过于明确——早在高务实随他进京的时候,高拱就曾经很严肃地跟他说过:做官是为了做事,做大官是为了做大事。 高拱这话,不仅仅是对晚辈的教导,也是自身的行为准则。所以高务实知道,要想说服高拱,必须、也只能在“做事”上面做文章。 “三伯,前些天兵部有道折子,说是查得一些卫所的军械制造滥竽充数、以次充好,合格率甚至不及三成,各地边军对此也是怨声载道,宣大方面也对此积怒甚多……” 高务实说到这里,见高拱已经明显注意了起来,马上趁热打铁继续道:“我曾听曹淦汇报,说他在和马兰溪马公的交谈中听到,宣府、大同边军的装备十分糟糕,尤其是火器,质量极差,动辄炸膛,未能毙敌、反倒伤己。” 高拱皱着眉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这也是为何我方才说要切实整顿军务的原因之一。”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事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计划,你别想用这个理由说动我。 但高务实却不着急,继续道:“此前侄儿十分好奇,为何戚南塘麾下的南军喜欢装备鸟铳,而宣大也好、蓟辽也罢,这些北军却更喜欢三眼铳……后来经过详细调查对比,侄儿总算找到了原因。” 高拱眉头一挑:“什么原因?” 高务实笑了一笑,耸耸肩,道:“三眼铳远可发射铁弹,近可以用于肉搏,因此士兵临战之时,可以假装来不及装弹,不当火器使用,而直接拿来近身肉搏,如此便可以避免炸膛带来的自杀、自残行为。” 高拱听得呆住,过了一会儿,面色转青,强压着怒气,沉声问道:“这是普遍现象?” “是。”高务实十分肯定地道:“曹淦他们,和宣、大边军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说两地边军很多士卒,临战之时根本懒得携带火药和弹丸,操着一杆三眼铳只当铁锏来用,原因就是这些东西拿来当火器使,实在太让人放心不下,倒不如就当铁锏,好歹是跟铁棍,总还能砸人。” “嘭!”地一声响起,高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一脸震怒道:“混账!这种东西是怎么通过那么多道检查,最终发放到士卒手里的?各级经办要员难道全都受贿了吗!其罪当诛!” 当诛不当诛高务实管不着,他沉默着不说话。 高拱咬牙切齿好一阵,才强行压下火气,继续问道:“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三) “那戚元敬麾下又为何使用鸟铳?他麾下的人就不怕自杀、自残了?” 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哈哈一笑。 高拱皱起眉头,呵斥一句:“笑什么笑,我的话很好笑?”面色已经有些不悦了。 这时高务实才收敛了一些笑容,但脸上仍旧带着一抹怪异的笑容,问道:“三伯,如今是您老掌铨,您老想想看,戚南塘被弹劾的疏文里面,被提到最多的是哪点?或者说,哪几点?” “嗯?”高拱眼珠慢慢转了转,思索着道:“若我所记不错,他被弹劾最多的,莫过于贪墨、费帑两项。” 高务实耸耸肩,道:“这两项可有实锤……哦,我是说可曾查有实据?” “查有实据么……”高拱继续皱着眉头,道:“贪墨倒是以风闻居多,但因戚元敬家资不丰,迄今尚无实据;但费帑一项,根本不用什么实据了:他所管代之军,无论是前些年在南军时,还是这几年在北军时,所费军饷都远超定额,所以这一条他跑不掉。” “您看,戚南塘麾下为何不怕使用火器,答案这不是就出来了么?”高务实挑了挑眉:“他舍得花钱而已。” 这下高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兵部的造械用银定额太低,所以造不出合格的火器,而一旦肯花钱,就可以造得出来?”他说着又自己摇头否定了,道:“不对,兵部的造械价格,成本、用工等方面都有据可查,是计算得很详细的,内阁有收到过兵部的覆文,那上面的数字应该无误。”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您不能把造械、检查、仓管、分发等经办官员全都看成您自己呀……我就这么说吧,兵部算这个账的时候,有算过这其中层层级级的经办官员可能都要从中分出一部分么?这样的话,最后落到各部、各衙、各卫那些工厂之时,那造械费用还剩多少?剩下的部分能有原本额定数目的几成?” 高拱不是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贪墨,但他确实没有料到贪墨的程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咬牙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戚元敬所谓的费帑,其实只是补足了造械的正常所需?可每次张太岳出面保他,说的原因都是‘戚某行伍出身,不熟经济,所部略有铺张浪费,然其部实心用命,其人指挥得宜,姑可用之’,又是何道理?张太岳是戚元敬的后台靠山,连他也不清楚?” 高务实知道高拱的这个思路跟他在原先历史上一样,太把张居正当做正人君子看了,只好苦笑道:“戚南塘安敢瞒他?只是太岳相公这个人……怎么说呢,我以为他就算知道内情,也不可能说出来,因为那要得罪整个军械利益链条上的几乎所有官员。” 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补充了一句:“除非他已经做了首辅,否则他是不会这样得罪人的。” 高务实这番话,隐含内容有些多,高拱沉默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道:“我今虽非首辅,却不敢不得罪人……只是我担心,就算得罪了人,这件事也不好办。” 高务实知道高拱这句话说的就不是戚继光一家军械制造的问题了,是指整个大明军工体系的问题,那当然不好办。毕竟不是每个将领都能像戚继光那样,要钱有本事,打仗更有本事。 万一其他一些将领,要了更多的钱去,军械制造仍然一塌糊涂,打仗仍然一塌糊涂,朝廷多花的钱岂不是就打了水漂? “所以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我大明的军械制造和分配制度本身出了问题。”高务实终于把话题导向了他想要导向的方向,正色道:“三伯你想,戚南塘本身没有贪墨,却总被人污蔑贪墨,为什么?他在这军械监督和制造一块,得罪了多少人才会这样?这还是在他没有清理那些人层层贪墨的基础上,要是他不从朝廷多拿钱,而是硬生生从这各级经办官员手里把他们贪墨的部分拿回去用在军械制造上,我怕他连家里的祖坟都得让人家给刨了!” 高拱当然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高务实直接点明之后,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高务实却仍然不肯罢休,趁热打铁道:“所以,侄儿现在有一个观点,就是朝廷可以做一个试验,挑选几个有兴趣、也有财力经营私人军械制造的人或者家族,准许他们生产军械,而他们生产的军械,如果被证明在同等价格之下,质量比朝廷官营的军械厂所出要高,那么朝廷就直接采购他们所出!” 高拱吃了一惊:“私人工坊制造军械?你是指火器?” 当然是指火器,因为大明不禁民间刀剑弓弩嘛。 所以高务实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高拱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你这个想法太危险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交由私人生产,简直是太阿倒持,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事,不妥,不妥!” 高务实岂肯罢休,说道:“三伯,太阿倒持之说,我以为您过虑了。” “我怎么就过虑了?”高拱严肃地道:“这火器可不比刀枪剑戟,我虽然不曾掌兵,却也知道这种东西在手,只要稍加训练就能作战!万一你说的这私人火器厂取得制造权力之后,偷偷私囤起来,不用多久他就能武装一支大军出来!到时候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们谁负责得起?”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要是按照这个理论,那私人造长枪的,也能武装一支长枪兵,私人造弓弩的,也能武装一支弓弩兵,可是大明凡二百年,哪有这样的事了?说到底,这里头只要兼管到位,就不会有什么乱子。”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补充道:“更何况,这火器的价值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他悄悄私囤?他又多少本钱能悄悄私囤出一支足以武装大军的火器出来?” “这个……”高拱一时有些语塞,他当然也知道火器的价格远不是刀枪剑戟可比,但“火器乃是国之重器”毕竟是他们这些人的固有观念,要立刻扭转有些困难,因此还是不肯轻易表态。 高务实看在眼里,又加了一码:“再说,他光囤火器也没用啊,没有火药,这火器不就是根烧火棍?可是,他造火器咱们可能不好估算,但他买进了多少火药,这东西锦衣卫和东厂要是还查不出来,这俩衙门干脆撤销算了,还留着吃什么闲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3章 俺答封贡(十四) 高务实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说得够明白了,高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只是…… 这事情毕竟太大呀!这可是事关大明整个军工体系的调整,这要是一旦调整下去,得影响多少人的利益? 是,我高拱为了大明不惧一死,可要是这件事办不下来我就死了,那岂不白死了? 得首先能确保事情能办成才行。这样的话,就算是要死,我也才能死而无憾! 但高拱转念一想,又想到两个大难题,当下开口问道:“且不说这件事可行不可行,我先有一问:谁肯做这笔买卖?”他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有这般财力的人,定然也不会是个草包,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来,去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 好问题,高务实心中评价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三伯,只要能为重整大明军备尽一份心力,此事侄儿敢做!” 高拱震了一震,盯着侄儿的眼睛:“你敢做?” “是的,三伯,我敢!”高务实面色平静,但语气坚定的回答道。 “你现在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了,那些人就希望你犯错、就等着你犯错,这种时候你还要卷进这么一件事里去?”高拱叹了口气,道:“我此前就和你说过,你博学早慧、年少得意,最不要去学的就是杨升庵……你以为杨升庵当年之失就只是因为‘大礼议’?你要知道,以他的性子,没有大礼议,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出问题。你现在也是这般……你已经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了最好,为何还偏偏不肯藏锋养晦?” 以高拱的性子而言,这番话能说出来,那是真的动了真情,高务实虽然厚黑了些,也不能完全无感,但世人谁知他厚黑的表象之下,有着穿越者独有的那种使命感? 这大明如果还能挽救,这个人只可能是我! 我若不作为,大明必亡!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三伯,你说的道理侄儿都懂。”高务实诚恳地道:“侄儿有几样东西要给三伯看,待三伯看后,自然知道侄儿为何非要把这是非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件事,侄儿自问是天下间最能给于大明帮助的人。” 错非是对自家侄儿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高拱势必直接叫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儿辈叉出去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高拱心底里已经很少把高务实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即便听了他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是沉声问了一句:“东西何在?” 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言不发地递给高拱。 高拱也一声不吭地接过信来,只看了一眼,眼皮子就猛然一跳,抬头问道:“你和戚南塘有私交?” 高务实面色坦然,答道:“算‘私交’,也不算‘私交’,三伯一看便知。” 那信上顶格写的是“拜呈太子伴读高先生务实亲启”,落款是“承恩沐义蓟州戚继光顿首”。 高拱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封平辈论交的信,因为“顿首”其实并不一定就是屈居人下,这在大明的书函交往中只是客套话,不必理会,戚继光自称全名也只是谦逊而已,同样无关紧要。但高拱对戚继光给高务实的信居然用上“承恩沐义”四个字就很是疑惑了。 “承恩沐义”的意思,大致相当于“感谢您出于大义给于我帮助的恩情”,所以“承恩沐义”用在此处,意味着高务实给了戚继光很大的帮助,而这封信则十有八九是一封感谢信。 这就很奇怪了,自家这侄儿虽说做了个太子伴读,但手头并无实权,平时似乎也没有因为太子“观政”的缘故,敲着边鼓给戚继光说什么好话——那戚继光用“承恩沐义”是什么意思?他戚某人好歹也是有着“儒将”名头的,不可能把这个词用错。 怀着疑惑的心情,高拱抽出里头的信纸,他发现这封信很长,因为信纸足足用了近十张。 高务实一言不发,看着高拱在那边阅信,看着他的眉头从深皱到挑眉,再继续深皱,又再次展颜……随着那封信,高拱的脸色足足变了七八次之多。 到最后,高拱看完信,却没有立刻说话,反而把信一放,自己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脑袋微微仰着,但眼珠子却在闭着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显然心里在快速盘算,或是天人交战。 高务实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紧张,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砝码了,如果这还不能说动高拱,那这件事至少在眼前就要暂时夭折。至于将来,自己若能掌权,当然还是可以继续办下去,可是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那要多少年呀! 伯侄二人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拱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老夫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下才共一石,你高务实要独占八斗否?”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拱。 “若你不是我高拱的侄儿,这件事反而好办……”高拱以手扶额,满脸为难:“戚元敬在信里已经把你给他的东西试制得七七八八,而且表示效果极好,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有更好的想法没有告诉他吧?” “是……”高务实没想到三伯对自己的黑心这么了解,饶是他脸厚心黑,一时居然也有些郝然。 “我知道,你是觉得戚元敬毕竟是张太岳的人,所以不敢给他最好的东西……”高拱斟酌着说道:“但其实你不必太担心这个,太岳此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得来说,还是公心大于私心”。 高务实心道:那您可就算错了,我不给戚继光最好的东西,完全是因为我要留着赚钱,而且张居正到底是公心大于私心,还是私心大于公心,我这个‘后来人’都不敢肯定的说,您老这么肯定,难怪历史上吃了大亏。 高拱见他不答,只当他非要在自己这里听到一句明确的话,苦笑着道:“若是出于私心,我实在不该让你继续这么木秀于林下去,可是若出于公心……此事的确由你操办最好。” 高务实面色一喜,正要宣誓保证,高拱已经一摆手道:“但是这件事具体怎么操办,还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我不可能贸贸然就让你去做,否则天下人如何看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一) 连续数日,京师政坛一片忙碌,各类官员纷纷就把汉那吉事件上疏言事。赞成收留者有之,反对收留者亦有之,更有甚者,居然还建议直接将把汉那吉杀了祭旗。 但一连三天,皇帝没有下旨、没有批复,内阁也没有就这一问题向六部及各衙门通报最终决定,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皇帝和内阁都没有拿定主意一般。 真正一封接一封连续上疏,坚请收留把汉那吉的,是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三人。 这三位,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方逢时是大同巡抚,吴兑这位高拱门生则是新上任的宣府巡抚。 也就是说,主管宣大二镇的三位主要边臣已经全面倒向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京中的“主战派”势力因此痛心疾首,不过由于边臣的特殊性,一般不容易被弹劾,所以大家只好纷纷上疏,请求皇帝赶紧拿定主意,颁下敕令以定人心。 第四日,皇帝选择了从谏如流,正式通过内阁颁布敕令: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不过,内阁对这道看起来过于简单的敕令做出了一定的解释,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不代表朝廷畏惧俺答,恰恰相反,这是对俺答无所畏惧的表现——毕竟接受把汉那吉请降很可能直接激怒俺答,而眼下俺答的大军不仅已经回到丰州川,还从丰州川汗庭发出了大汗金令,正在进一步集结兵力,眼看着就是要大打出手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仍然坚持接受把汉那吉来投,这不是无所畏惧又是什么呢? 这个说法,主战派们勉强可以认可,但是同时又纷纷上疏,表示应该责令当地边臣整军备武,严防死守,给俺答一点颜色瞧瞧。 要是往常,皇帝对这种上疏的回应通常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但是这一次不同,皇帝很是郑重的通过司礼监的朱批告诉群臣:已经要求各地边军加强防备,同时还在与内阁商议派人亲临巡视宣大二镇。 京师百官闻之,纷纷弹冠相庆,瞧他们那扬眉吐气的模样,倒仿佛已经取得大胜,把俺答抓来献俘太庙了一般。 然而等到第五日清晨,这种欢庆的气氛顿时变成了集体愕然。 因为这一日,皇帝又下了旨: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代天巡视宣大等处防务及军备事宜;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工科都给事中程文是高拱的门生,而高拱是支持接纳把汉那吉的,由他代天巡视宣大,百官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本身就是科道言官,虽然一般来说巡视地方应该由十三道监察御史去办,但科长出马也不是不行,毕竟科道一家嘛。 只是,这巡视防务的事,难道不应该交给兵科?怎么派出的工科都给事中?难道光巡视一下各地工事堡垒就算了事? 疑惑归疑惑,不过这个问题总还不算大,大家迟疑了一下也就认了。 真正不理解的,还是在于第二条: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这前半句没有问题,可是……让他去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 陛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太子殿下才几岁啊,就有必要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了?他高务实才几岁啊,就有本事代太子观政这种大事了?可别刚到宣大,俺答大军打了过去,把这位代太子观政的小“学士”给吓尿裤子了吧?虽说大伙儿也没怎么把他这个“假侍读学士”当真,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特旨钦命的“学士”老爷,要是被北虏给吓尿了,这天下官员可就都跟着颜面无光了啊! 不过幸好,这道圣旨还有下文: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须坚持只看不说、只听不言、只查不究三项,一应观政所感,不得片语外泄,待回京后向朕及太子详细回禀。 看到这句补充性质的说明,大家伙总算不像刚才那样“意难平”了,心里估摸着这恐怕又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临时决定,真正代天巡视还是程文的责任。这位高务实“小阁老”其实不过就是去公费旅游一番,回来给太子殿下交个游记就算交差。 得了得了,反正咱们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都有,尤其是最近这几代皇帝,有喜欢当将军的,有喜欢当道士的,也不差今上这么一个宠子狂魔了——毕竟今上子息艰难,大家忍一忍,体谅体谅也就算了,再怎么说,这位爷总比他前头两位好伺候不是? 这么一来,另外一道被圣旨遮掩了光芒的太子教令,就被大伙儿基本忽视掉了。 当然,众所周知,皇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作为太子,一般不会就皇帝已经发布过诏令或者敕令的事情再多发一道教令,以免发生君臣、父子之间的误会,再加上现在太子甚至都没有成年,太子更没有处于“奉旨监国”这种特殊前提下,一般而言他发出的命令甚至称不上教令。 但这一次太子殿下还真就发出一道教令,甚至还是直接附在皇帝敕令之后的,这就很有意思了,不过这道教令只有真正在政治上有很高敏锐性的极少一部分官员注意到,譬如张居正、冯保等人。 这道太子教令用语直白——这不奇怪,明朝皇帝下令的时候用语一贯很直白,比如朱元璋和朱棣,就下达过无数大白话文的圣旨,不过后来由于有了专门的人代皇帝拟旨,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不见了。 然而,现在东宫的属官虽然常置,但其实并不真正负责东宫事务,因此太子殿下这道教令就没有人帮忙代笔了,估计是太子的原话,司礼监照抄而已: “令高侍读代孤仔细详查宣大二镇防务及军备事,各种地方都要去看看,任何人不得阻拦,也不得对高侍读提出的问题推诿搪塞。高侍读观政完毕回京之后,不准他人问询观政事宜,须得即刻来孤这里述职,此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二) 太子如果被皇帝授予监国大权,他的教令当然是有法律效力的,只要不和皇帝本身的旨意冲突,天下百官都得遵从。如朱棣当年北伐,就数次命太子朱高炽监国,而监国太子下达的命令,理论上才是太子教令,似朱翊钧这道命令,正式的讲只能叫太子令。不过太子毕竟是储君,大家平日里还是会把太子发出的命令统称为太子教令的,就好比后世的人见面,对方是一位姓张的副主任,但人家称呼他的时候肯定是叫他张主任而不是张副主任一个道理。 所以高务实手里这道太子教令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拿着它就拥有了实际上的法律效力,而是一种象征意义:太子非常关注这件事,高侍读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必然上达天听——毕竟皇帝是宠子狂魔,太子知道了可不就等于皇帝知道了? 换而言之,拿着这道教令的真正威力在于向所有人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给高侍读面子等于不给太子面子,不给太子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 言官敢不给皇帝面子,因为除非皇帝自己不要面子了,否则无法把言官如何。但寻常官员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不给皇帝面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都不尊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看明白这道太子教令真正含义的人已经明白,这次出巡宣大,虽然名义上的正使是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但恐怕真正被陛下父子关注的,反而是这个被外界看做公费旅游的高侍读。 不过此时此刻,高务实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事了,他正在前往大同的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享受钦差出行的待遇,虽然名义上他只是副使,并且被圣旨严格规定了只能做一个不说话的副使,但作为正使的程文是他的“师兄”,乃是高党核心成员之一,其人深知此次钦差出巡宣大的前因后果,因此对高务实这位小师弟非常关照,说“早请示晚汇报”可能有些过了,但事事相询总是差不离的。 钦差仪仗其实也没啥看头,高务实在皇宫里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皇帝仪仗(非全副仪仗),甚至看过太子出阁读书时的全副太子仪仗,自己眼下享受的所谓钦差仪仗完全不够看。 但这次的钦差仪仗与平时不同,因为高务实带上了两百家丁。 钦差出行是可以带家丁跟随的,尤其是如果前往战乱或者即将战乱的区域,国朝对此没有太多限制——其实早年有些规定,只是那些规定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在军事家丁制度盛行之后,几乎没人再提,反正朝廷不会给你的随行家丁出钱,你自己负担得起你就带呗。甚至,要是再过几十年,随行的军事家丁们,朝廷都会酌情拨款。 高务实麾下可以称之为“军事家丁”的人手,如果各方面加在一起算,已经逼近两千大关,不过他可不会蠢到把这两千人集中起来,那是找死的行为。 他首先是把这批军事家丁分别给于不同的名义,虽然在内部他们统称为家丁护卫团,但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对外的时候他们的名字很多,譬如京华商队护卫、三慎园护院家丁、百里峡护寨家丁、开平京华家丁护矿队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同时,他又很小心的把这些人分散布置:三慎园放了三百,百里峡放了三百,开平放了三百,京师放了两百……至于大同和宣府,因为要通往口外行商,安全最无保障,所以各有四百。 当然,大同和宣府的这八百人马,由于上次高陌、高珗配合曹淦行商丰州川,被统一调度在了一起,现在则全部留在把汉那吉请降的败胡堡。 败胡堡的最高指挥官本身就只是个守备,其麾下兵力编制仅仅五六百人,实际兵力甚至只有三百多点,所以眼下败胡堡的朝廷正规兵力反而还不及高务实的家丁多。 由于得知正副钦差一行先是直接前往大同,宣大总督王崇古为了表示重视,也从总督驻地天成卫赶到大同。 天成卫是大明朝时期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即后世的山西天镇县,大致处于大同和宣府的中间位置,宣大总督驻地在此,也是出于协调宣大二镇的考虑。 正因为如此,王崇古从得知钦差出发的消息,到赶往大同,竟然还赶到了钦差一行的前面。 双方见面,王崇古并不需要向程文行礼请安,因为程文固然是钦差,但王崇古实际上也是钦差性质——有明一朝,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即便到了眼下,这些职务早已是常置官,但理论上都仍然是钦差性质。比如王崇古这个宣大总督,就是以都察院右都御史身份加钦差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既然都是钦差,那么再一论本职,就反倒是程文和高务实要向王崇古抢先行礼了。 不过,王崇古毕竟是晋党内部排名第二的大佬,深知眼前二位与晋党现在的主要盟友高拱几乎等于一体,当然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端什么架子,走过简单的仪式性流程,就与大同巡抚方逢时一道,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至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程文没在意,高务实也没在意。反倒是大同总兵官马芳,由于程文知道他是高拱名下“最能打仗”的将领,所以反而颇为礼遇。 而高务实对马芳,就更加亲近了——他们在曹淦的斡旋下,早已亲如一家,高务实给他贩马补充军备,他帮高务实整训骑丁,甚至在高务实“收兵权”一事中,马芳也做出了相应的配合,双方算是神交已久。 而且,此次高务实前来,有考察宣大军备的“观政”任务,实际上高务实已经提前给他送过私信,略微透露了一些诸如“可能会考虑为你部加强火器装备”等事,因此马芳见了高务实也很是高兴——其实他未尝不知火器之利,只是此前接受的火器实在是质量太糟,因此其麾下骑兵仍然以马刀配三眼铳为主,而高务实随信附带了一支戚继光新近改良后的赛贡铳,并且向马芳表示,此后如果给他部补充火器,火器的质量和水平不会低于这杆枪。 马芳找人试过之后,发现这杆枪比三眼铳强得实在太多,由于改用了纸壳定装的装药办法,填充弹药的速度比之前的鸟铳有了明显提高,同时质量也很是可靠。 马芳认为,如果将来自己的部下能批量装备这种质量水平的赛贡铳,那么早先的三眼铳就明显可以放弃了——当然,边军穷得叮当响,放弃肯定不等于废弃,交给二三线守备部队还是完全有必要的,能够充分发挥余热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三) 钦差见边臣,一方有临机大权,一方有镇守之职,显然少不得一番客套寒暄,这都是常例,不必赘述。 高务实当着众官的面还是很给圣旨面子的,除了客套话,其他正事一句不提,就算别人出动说起,他也不搭腔,摆出一副“你们商议决断就好,我就是随便听听”的模样。 不过,官场中人如果什么事都需要人家开口说明,那就未免太低能了些,其实很多事根本不需要人家开口——察言观色实在是官场基本功之一,在场众人哪位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因此高务实虽然在听他们谈话时没有半句表态,但大家还是从他的神态中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表现给他们看的。 高务实一共表现出三个意思:一是把汉那吉请降之事,我和我所代表的人,都是赞成的;二是宣大防务我很重视,特别是武器装备方面,我格外关注,必须要亲自视察;三是我要与把汉那吉会晤一次。 这三个意思,对于宣大诸官而言,只有第一条是完完全全的好消息。 第三条倒也只是略有点麻烦,毕竟现在总督、巡抚都在,这个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而且将把汉那吉以豪宅美食“监视居住”起来,本身就是高务实最先提出的建议,他来亲自见一见人家,也很正常,何况这里头有没有宫里那两位爷的意思,也不好说。即便不是那两位爷的意思,哪怕是高拱的意思,咱们拦着也不像话。 最麻烦的还是第二条。按理说一般来巡视防务,通常就是在大同坚城里分宾主坐好,大家拿出地图比划比划,这里放了多少兵,那里放了多少兵,然后开始来一通“器械精良、粮饷充足”之类的鬼话就算完事。偶有精明一点的钦差,可能会悄悄留下一点话头——在夸的同时对某些不起眼的部分提出一点“善意的批评”。 这个批评不是单纯的做样子,而是万一将来防务出了问题,钦差可以拿这个来向上头表示清白:陛下您看,微臣不是没有提出过问题,实在是边臣边将们把微臣的话当耳边风呀,微臣冤枉大了呀! 而边臣边将方面也并不会把这个当多大回事,大家都能理解钦差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举动,只要钦差不当场发飙,或者直接提笔就写弹劾奏章,那就一切好办。 但高务实的这个搞法就比较让人头疼了,你说他越权吧,他倒没有越权,人家只是看看,都没指责什么呢,怎么会越权,“看看”不就是“观政”? 但是北军的军械一直就有很大的问题,这事儿大家都清楚,真让高务实看一看,可指不定这位年少得意的小阁老会是什么反应。 这种担心,以方逢时为最甚,因为他对高务实最缺乏了解,就很担心高务实小孩脾气,见军械质量糟糕,直接来个当场发飙,那就肯定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了——高副使虽然无权管事,但见了糟心事发一通火,这事情就是拿回京里也未必说不过去,最起码高阁老肯定保得住他。 王崇古倒还镇定,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舅舅,张四维在给他的家信中多次提到过高务实少年老成、虑事周全之类。再加上,王崇古认为以高拱之能,既然敢放高务实过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王总督基本不担心眼下会出事,只是对于高务实回京述职之后京里的反应没有什么把握。 心最宽的莫过于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总兵马芳二人,这位黄公公乃是孟冲孟掌印去年提拔起来的人,显然不可能跟高拱的门生和侄儿唱对台戏。黄公公早已打定主意,凡事都是两位钦差说了算,我老黄只管表示一切以二位钦差马首是瞻就好。 马芳就更不用说了,高务实出发之前就已经派人跟他说明了情况,所以马芳知道高侍读此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宣大边军的军械到底差到什么程度,然后再想办法帮他们改善和提高装备水平。 马芳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只要能参照戚继光麾下的南军标准来就行了——说起来宣大二镇也真是老实,要是让他们知道再过几十年,大明朝一年光往蓟辽就要投入百万级的饷银,军械等物资更是没法算得清,只怕老马这些人能气得从坟里爬出来骂娘。 而且马芳对戚继光虽然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也有不服气的一面,按照马芳他们这些北军的观念,剿灭倭寇虽然也是战功,但那个战功是很有水分的,毕竟倭寇只是“寇”这个层次,而北虏是什么?那是蒙元余孽,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是土木堡一战打垮了几乎整个大明勋贵武臣集团的存在! 而且你戚继光剿灭倭寇的战绩那么辉煌,到了北军这边,也没像在南边一样动不动就来个全歼之类吧?可见蒙元余孽比倭寇明显还是强了起码一个档次。更不用说你戚继光面对的可不是眼下北虏最强的土默川部! 所以在马芳看来,宣大这边的装备水平提高到和戚继光麾下南军一个层次,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客套话说完,能够当面谈的正事也大致谈了一下,王崇古就安排酒宴了。高务实仗着年纪小,借口旅途劳顿,躲过了这场酒,自己带人先走了一步。 钦差行辕是王崇古安排的,就在山西行都指挥使司衙门,反正这衙门的职权早就被总督、巡抚等衙门给侵占得七七八八,已经多少年没啥正事可以办了,正好空出来给钦差暂住。 不过高务实可不是真急着赶来钦差行辕休息,他是来等人的。 一杯浓茶还没喝完,便有家丁来报,说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求见。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孟冲这位掌印大太监自己水平虽然一般,但看人的本事倒还凑合,这位黄镇守看似庸庸碌碌,到哪都是个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模样,但其实眼神不差,知道自己刚才连酒席都不上,一定是有事情要了解,果然马上就凑了过来,瞧他这速度,估计也是酒席上半路溜号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四) 黄公公赶着来拜会高侍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向钦差汇报,实在是因为这厮以前是在司礼监读过书的,知道巴结上峰远比喝酒吃肉重要。 小宦官们在司礼监读书的意思,就是当做皇帝身边的私人秘书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和高侍读前世的出身类似,这种人不仅会伺候人,更深知一个重要的为官道理:领导的意思必须第一时间领悟,如果一时无法知晓领导的意思,就从领导身边的人那里去了解。 由于孟掌印这个人只是厨师出身,没有在司礼监从小接受培养,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对于高务实此番“观政”宣大一事,他竟然迟钝的没有当成一件大事来看,所以黄镇守也就没有提前得到孟掌印对他的指示。 所幸黄镇守自己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自家老祖宗是靠着高阁老才上去的,所以对于高阁老的亲侄儿,黄镇守可一点不敢怠慢,这才有了酒宴溜号来见这一出。 至于钦差正使程文,此人既是高拱门生,将来若是顺利,自然也是前途看好之人,不能说不重要,可高拱的门生何其多,哪怕只算其中有用的一批,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哪有这位让他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重要? 既然如此,黄镇守能做的事情当然也就剩下表忠心这一条了。 高务实对于黄镇守的知情识趣还是很认可的,端着一副“小阁老”的架子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直说得黄镇守满面红光,甚至都有点做梦待将来高侍读变成高阁老,自己没准也能从黄镇守熬成黄掌印…… 其实理论上来说,“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可比他高侍读的品级硬扎多了,论实权更是吊打他这个无权太子的无权伴读。但在封建王朝这种落后的人治时代,很多事不能看表面,高侍读在他黄镇守的顶头上司孟掌印面前都是平等交流的人物,表扬一下他又有什么稀奇? 不过,黄镇守之所以被高侍读看重,除了知情识趣之外,更关键的还在于他这个大同镇守太监的权职,对于高务实接下来开展工作很有用处。 大明自宣德以后,镇守中官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南京等处守备太监、诸边镇守中官、各省镇守中官。 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是“护卫留都”。如果具体来说,内事有南京内府衙门及孝陵卫事务,后湖垦艺及被谪种菜净身军人的管理,各地发往南京的有罪中官的惩治及囚禁等;外事有南京城防江防的筹划、南京诸狱的录囚、大胜关等关隘官军的提调,江南各地赋税钱粮的徵收等。 诸边镇守中官的职责当然主要是守边。如果具体来说,一是“监军”,二是“抚夷”。镇守中官的监军与监察御史不同,监察御史监军是稽核功罪赏罚,镇守中官监军则拥有监督军事将领、协赞军事行动、整饬军纪边防等权限。 而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安民。其具体的职权有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镇压人民反抗、弹压土豪大户、缉捕在逃人犯,应地方治安的需要而向中央建议增削行政、军事设置,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 另外,所有的镇守中官又都负有两项特殊使命,一是作为朝廷耳目,随时通报各地情况;二是为皇室采办土物贡品,以为奴才对主子的“孝顺”。 黄镇守既然是镇守大同,当然属于“诸边镇守中官”,诸边镇守中官设置于从辽东沿长城至甘肃一线,即所谓的“九边”地区,这些地区在明初多设有都司或行都司,为北边重镇。永乐时,陆续在这些地区增总兵镇守,下设分守参将及游击、守备等武职,同时分派中官出镇,监督、巡视军务。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官处,均设镇守太监或少监,有分守参将处,设分守少监或监丞,有武职守备处,亦设中官守备,一般是监丞、奉御、内使等,形成了镇守武臣和镇守中官两套完整的系统。 此时高务实所要倚重黄孟宇的地方,却是在于他拥有看管军械这一块的权限。边关各城堡关隘多设监枪内官,职责是“专护火器,武职军官对此不得染指”——监枪内官由宦官出任,归镇守太监管辖。 高务实对于王崇古和方逢时来说,只是个后生晚辈,级别更是提都不要提,想让他们帮忙,只能拿出钦差的名义强压,但这肯定是下策,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而对于马芳来说,虽然马芳早已投靠高拱,但高务实毕竟不是高拱本人,他和马芳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类似于盟友的关系,况且马芳的职责主要是带兵作战,本身并没有权限直接管辖火器仓库,所以虽然高务实还是能请他帮忙,但事情办起来未必那么灵便自如。 唯有黄孟宇这个镇守大同地方太监,虽然既没有统兵之权,也没有调兵之权,但对于火器看管这一条,反倒恰在其职权范畴之内。 文官要升官,须得按部就班,资历不到,除非皇帝破格提拔,否则哪怕是首辅举荐,也未必能够一步登天,因为首辅也要考虑物议风评,通常只能让你不走弯路。 然而宦官则不同,虽然理论上也有规矩在,但只要皇帝认可,今儿还是御膳房掌勺大厨,明天就能去司礼监做秉笔。孟冲孟掌印虽然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但他伺候隆庆久了,又有高拱帮衬,在皇帝那里说话还是很有效果的,提拔一下手下的小宦官们问题并不大,所以能够影响高拱的高侍读,在黄镇守看来完全就是必须小心伺候的大爷。 既然是大爷,就得有大爷风范,不必像面对文官前辈们那样小心翼翼,于是高务实在夸完之后,就直接开口问话了。他看着权倾大同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只坐半边屁股的黄孟宇,露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道:“明日,本钦差要查验大同城内的各类火器,尤其是手持火铳……黄镇守你可能为我安排妥当,不受别人干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五) 不得不说,黄孟宇这个高务实在前世根本没有从史书中读到名字的人物,办事居然颇有效率。 在接受了高务实的任务之后,黄镇守连夜把大同城里及周边几个堡垒的监枪内官统统召集起来,第二日一大早,天色都才刚刚露出鱼肚白,起的。” 黄镇守脸上堆满笑容,虽然坐着,却躬身低头:“奴婢多谢高侍读照拂,其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本是不值一提的。” 咦,这个姿态,摆得还真够低的。 要知道,明朝的宦官与其他朝代不同,像大同镇守太监这样的地位,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可以不以“奴婢”自称,而是称臣的。 不过黄镇守到底也是人精,最经典的就是那句“本是不值一提的”——本来是不值一提,但是高侍读您老可千万要提一提呀! 高侍读又不是官场初哥,当下就笑了:“该有的功劳怎能不提?” 黄镇守见他如此懂得官场三味,笑得更欢实了,恭维道:“奴婢早前就听闻高侍读惊才绝艳,少年博学,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才知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通夸赞,只差把高务实吹到天上去。 “黄镇守过奖了……”高务实见不是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连忙打断道:“对于昨晚我所言之事,黄镇守可有安排了?” 说到正事,黄孟宇立刻停止了瞎吹,正色道:“高侍读容禀,这大同城内设有三个监枪内官,管着三个火器仓库,其中一个放手铳,一个放炮,另一个放火药。城外左近有四个坞堡之中设置了监枪内官,不过就没分那么细了,大炮火铳和火药都在一块儿。依着奴婢的意思,外头这四个因为各自分散,咱们今日恐怕很难一一检查过来,不如先查大同城内这三个。至于先去哪边,还是请高侍读您来决定,奴婢这里俱无不可。” 高务实明白黄孟宇这个“俱无不可”的意思:监枪内官虽然负责火器仓库管理,但他们管理的毕竟只是仓库,只要枪支火炮和火药的数目不出什么差池,质量这一块他们却是不管的——那是制造和质检的问题,赖不到他们仓管人员头上。 黄孟宇和他手下这批人有没有偷卖火药和枪支火炮,这一点按理说高务实也可以“观政”,不过他兴趣不大。 以高务实这点觉悟,当然会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当大同反贪局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分心?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出确凿证据证明北军装备的火器不仅过时,而且质量稀烂,因此哪怕朝廷一时没有财力和决心对军工体系做出全面改革,但至少也要进行试点改革——也就是准许试点开办私人军工厂。 呃……说穿了其实就是给自己开办军工厂找借口。 像他高侍读这种人,难道会是个免费开善堂做善事的大善人?别开玩笑了,他就是哪天真开善堂了,那也一定是为了求名,而不可能是良心发现。毕竟在高务实眼里,就算开善堂也应该是朝廷开救济院,因为救助弱势群体本就是朝廷的职责,私人开善堂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要么是心中有企图。 此时高务实略微思索,就有了决定:“我此行来巡视军备,主要是看火器,而初衷你们也大概了解,就是眼下可能要面对俺答的报复行动。俺答若要出兵来攻,其实大炮威力虽大,实际上却打不到几个人,因此还是先看火铳吧。” 高务实还是坚持他之前的观点:大炮这种东西,主要作用在于野战和攻城,守城用大炮至少在这个年代完全是邪(教)行为,只有袁督师那种人才会当做致胜法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六)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已经在黄孟宇的带领下来到大同城内的枪支仓库。 所谓“枪支仓库”是高务实自己定义的,实际上叫什么黄孟宇没有介绍,高务实心不在此也没问。 这仓库很大,且不止一间两间,而是由大概二十多个颇大的平房,按照横平竖直的布置建制的,可见存储的手铳数量不少。高务实当然没法一把一把查看,只能抽查,但为了显示严格,抽查也得每个仓库都随机抽查一批。 才走进第一间仓库,黄孟宇便开始很负责地向高务实介绍道:“高侍读容禀,我大明的火器制造有两大来源,一是京造,二是地方自造。京造的来源主要是三大局,也就是军器局、兵仗局、鞍辔局,地方自造就没法细说了,只要朝廷批准过的地方都有。咱们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火器来源历来复杂,京造的有,地方造的也有,现在这间仓库……刘平,这间仓库——” 他身后那几名宦官里连忙走出来一位年轻宦官,躬身道:“镇守,这间仓库放的是兵仗局来的各式手铳。” 黄孟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仓库里摆放的全是整整齐齐的大木匣子,根本瞧不见里头的火器,便道:“打开看看。” 黄孟宇不待高务实细说,朝那名叫刘平的小宦官一摆手,刘平连忙有样学样地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摆手,喊道:“高侍读有令,打开看看!”刘平是这里的监枪内官,乃是“主管领导”,下面当然也是有一帮子人的,不可能连打开木匣子都得亲力为之。 因为高务实没有交代说打开哪个或者打开哪些,这些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一个个把高务实面前及周围的木匣子一一打开。 高务实就上前查看,巧得很,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杆三眼铳,只不过他伸手拿了一下发现这玩意分量颇重,估摸自己拿起来有点困难,脸上不禁略有些尴尬。 黄孟宇见机得快,装作没看见高务实的情况,兴冲冲地伸手把那杆三眼铳拿了起来,伸手放在高务实眼前笑道:“高侍读您看,这杆三眼铳是……”他说着自己也把头凑近了三眼铳,仔细看了一下道:“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刘平,这个编号应该是哪一年的?” 刘平忙答道:“回镇守,这应该是嘉靖四十四年九月产的。” 高务实见着稀奇,也凑过去看了一下,果然那铳身上刻着“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的字样,他有些诧异,问道:“每一杆火器都有这样的编号吗?” 这次黄孟宇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平,刘平则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回高侍读的话:每一杆火器都有编号,不过京营三大局出产的火器,编号首字均不同,地方各局所产的编号形制也不同。您现在看见的这杆,乃是京师兵仗局于嘉靖年间所产,开头首字均是‘胜’字,如果是军器局在嘉靖年间所造的话,首字是‘电’。若是隆庆年间所产,兵仗局是‘威’字打头,军器局是‘英’字打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管理制度并不是很糟糕啊,都编号到每一把手铳了。 他怕自己所知不详,闹出笑话或者误会来,又见这刘平对自己的“业务”这一块看来颇为熟悉,而黄孟宇几次让他直接答话,没准是有提拔他的意思,干脆笑道:“刘平,我看你对这些规章制度颇为熟悉,不如你再给说得细些——我指的是火器制造和管理这一块。” 刘平心中暗喜,连忙上前给高务实介绍起来,黄孟宇见高务实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立刻明白高务实是有心成全,也连忙回了一个笑脸,以示感激。 其实这刘平乃是黄孟宇的亲外甥,黄孟宇虽然比刘平大不了十岁,却是后者的幺舅。不过,虽然两人有亲属关系,但高务实从刘平的详细介绍之中发现此人倒真算得上是“业务精熟”,并非只是吃个空饷不干事。 按照刘平所述,大明的火器生产的确是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的:“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一一不许私制”。虽然永乐十二年朝廷曾下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制造军器,但这只限于一般的冷兵器。 而对于火器,地方上是一直禁止制造的,“凡火器,系内府兵仗局掌管,在外不许成造。如“正统六年,边将黄真、扬洪请求在宣府独石设立神铳局制造火器”,但朝廷以“火器外造,恐传习湄泄,敕止之”。所以弘治以前,大明朝廷一直以军器局和兵仗局仵为主要的火器生产部门。 弘治四年以后,朝廷才陆续批淮一些地方卫所有限制的制造火器。如弘治四年批准湖广、广西;正统末年批准四川自造军器;正德五年批准青州左卫;七年批准徐州;十年批准凉州等地,都可以制造一定数量的铜将军神铳等一般火器。边关自造军器由此开始。 嘉靖四年,令辽东自造毒火飞炮。十三年,令山西自造一些火器。不过对于地方卫所制造的军器,只准生产一些手把铜铳和城堡所用的大将军炮等,若有损失或需要添补,地方官员还必须奏明,才淮自造。同时制造出的火器还要防止别人偷窃或学习:“密切关防,不许泄式样,违者重罪。” 而制造火器火药所必须的原材料如硝石等物,朝廷也加以严格控制。首先,在产硝石的省份设立厂局实行官卖,不准私自煎硝,违犯者严加治罪。其次,是严格控制硝石的流通。对于运硝磺贩卖的商人,政府都发给商引,这些商引由各省火器制造局的长官如抚、院、兵道等开具,上面写明本局所用硝磺数量,才准商販纳税贩运,其他官方文件一律不准使用。为了防止商人与倭寇沟通,还下令海禁,不许闽广等地的商船上有硝磺,查到后从重治罪。 高务实听到此处,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海禁还跟这个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七) 黄镇守的外甥刘平业务能力看来不错,一下子就把大明火器生产和原料管控的制度给高务实讲得明明白白,高务实听了也觉得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制度还算严谨,为何质量还是糟糕呢? 高务实面露怀疑之色,暗想:莫非问题就出在仓储上了?可要是仓储环节有问题,黄孟宇不可能完全不知情,那他还这么屁颠屁颠主动带我来看,岂不就没法解释了?总不成想要贿赂我吧?他是孟冲的人,应该知道我光凭京华香皂就能日进斗金,他拿什么贿赂我? 那边刘平见他面色迟疑,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顿时有些紧张,高务实见了,就笑着安慰了一句:“你说得很好,不过你还只说了生产和原料渠道管理,检验、分发和仓储都还没有说到,请继续吧。” 刘平这才放下心来,又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大明的火器在制造之前,除了要按制造的数量由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主管官员列出所需物料,在购买原料时还要珥委官监懂如有侵欺物料从重治罪之外,为了保证军器在使用时有足够的数量,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官员还要经常检查各府库的军器数目,缺少者要及时补造,送内府该库收贮。 而如果各卫所或布政司需要添造火器,则必须由镇守巡抚等官员开集体会议,将所需数目开列明白奏上,皇帝组织大臣讨论后下达工部,由工部及两局筹办物料制造。如果有新型火器被研制出来,则首先要由军器局生产出样品,由兵部试验后才由政府拔款进行大量制造。 如嘉靖二十三年七月,宣大总督翁万达研制出多种火器,请求如式制造。兵部在试验之后,对有些火器诸如三出连珠、百出先锋铁棒等,俱认为便利可用,确宜多造。而对有些火器如火兽布地雷炮孥等,便认为“似非所需”而建议不多造,都得到朝廷的批准。 至于卫所制造的军器,在品种和数量上都有规定,所造军器每月都要上报朝廷,惟湖广、铜鼓等卫,也就是所谓“路远者”则一年一报。 朝廷每五年还要派巡按御史同按察司进行检查,对不按规定制造的火器和侵欺物料的官员进行治罪,如降级或发边。 在火器制成之后,为了保证质量,朝廷还会派内府给事中和御史等人,从兵仗局取一件样品和制成的火器进行比较,然后进行试验,合格品才能收贮,不合格的要进行重造,这样的检查每三月一次。 后来又在西安门设置试验厅一所,对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进行检查,由工部和兵部各派出员进行试验,合格的收存各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 整体而言,大明的重要火器制造由工部负责管理,由内府两局制造,而支领分拔则由兵部负责。 对于一般火器,各卫所都能生产,若有缺少或急需的,要赴部请给,由兵部计较可否,对于一般的火器分配,有一定的年限规定,分别为三年一次,六年一次,十二年一次。 根据刘平所说,宣大每五年领一次,按例可领铜弹四万个。蓟镇那边,他只知道是三年领火器一次,顺天府是五年一次,数目方面他就不太清楚了。 而京营春秋操演时关领的火器也有规定,在开操时间向军器局关领,停操后交还。分到各边的火器,为了保证火器不被丢失,还要将官员的姓名刻记在火器上,有的甚至还将卫所名称写上,如果损失,要进行赔偿。 即便以高务实看来,这样的制度也已经称得上严密了,但问题就转了回来——既然制度严密,为何造出来的仍是垃圾? 难道大明火器质量差只是发生在大明将亡的那些年,现在的火器还算不错?可是,按照与高务实有过直接交流的刘显、马芳和戚继光所述,大明的火器明明现在就已经够糟糕了啊! 怀着一肚子疑惑,高务实干脆暂时先把制度问题放开一边,亲自在这些仓库里面选定了一批火器出来,进行现场实弹测试。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次测试差点找不到人——监枪内官这边的办事小吏们哪怕面对钦差的威势,也纷纷表示不敢上去试枪。原因是,由于高务实要检查这些火器到底能连发多少枪,所以他要求一直射击,直到火器炸膛为止。 闹到最后,还是王崇古和马芳帮忙,调来了抓获的白莲余孽和蒙古俘虏,加在一块大约有百人上下,才算满足了高务实所需。至于这么做本身有违规的嫌疑这一点,反正王崇古和马芳二人一个总督一个总兵都同意了,再加上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的全力支持,大同巡抚方逢时也就保持了沉默。 测试的结果让高务实大为满意,认为很符合自己的所需——当然不是质量很好,而是的确垃圾。 按照高务实的抽查测试结果,京营送来的各类手持火铳,平均的炸膛射击次数是五次出头,其中军器局的产品平均每5.4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兵仗局的产品每4.9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 而卫所制造的武器居然还能更差,平均3.4发射击便要炸膛! 最厉害的是,在测试的过程中,某卫所生产的三眼铳居然出现了两起头一发射击便直接炸膛的优异成绩,让闻讯而来的王崇古老脸黑得如包龙图一般,一旁的马芳马总戎更是满脸怒容,扶着腰刀的左手青筋凸起,看得高务实生怕他下令把那卫所指挥使叫来直接砍了。 三眼铳本来就比鸟铳或者赛贡铳的铳身更厚实,按理说炸膛比例应该要更低,可是这种平均下来发射四五发就要炸膛的质量,哪里比例低了?算起来,如果三眼铳都是四五发就炸膛,换成鸟铳岂不是一两发就炸? 这哪还能算是打仗,这不是自杀吗! 这般情况,连本来就是想“收集不利证据”的高务实都默然了,然后也跟王崇古一样黑了脸——大明就靠这些拿着烧火棍的士兵在守卫边疆? 这一刻,连他都觉得自己背脊发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八) 测试过了火铳的可靠性,得出根本就是一堆垃圾的结论之后,已经彻底对北军火器失望的高务实决定再多找几个理由给自己涉足军工增添筹码,于是又当着王崇古和马芳的面开始测试射击精度。 由于这一次不是非得打到炸膛,高务实下令每支三眼铳只打两发,一排十人,打二十组,然后记录成绩算整体射正率。 三眼铳因为有三个铳管,打两发的意思其实就是射出六枚弹丸,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玩意历来就不是靠精确度混的,所以成绩一塌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精确度测试完,高务实犹自不肯放手,又开始测试有效射程和最大射程。果然这一次测试的结果也不例外,这批存储在库的三眼铳,真正能有效杀敌的射程只有不到三十步——平均计算的结果是仅仅27.1步。 高务实都忍不住叹气,难怪北军士卒直接拿来当铁棍用,就这点杀伤距离,对面又是蒙古骑兵,真打起来,估计对面冲锋的话,一眨眼就已经到自家面前了,那还射击个什么,明显不如直接操棍子砸。 不过高务实对蒙古骑兵的战法明显思路偏了,其实蒙古人从元朝到现在几乎没有半点进步,其最喜欢的战法,仍然是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套战法——曼古歹。 据说,成吉思汗总结出的这套曼古歹战术,被西方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实际上说穿了就是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这一战术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三点,一是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是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是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理论上来说,彻底崩溃都只是时间问题。当时欧洲骑士大多配备重盔重甲,虽然近战时十分强大,机动力却根本无法和蒙古骑兵相比。如果碰上蒙古骑射手,不仅追不上,连逃都逃不掉,只有作箭靶子的份。 而且蒙古骑兵不像欧洲骑士那样完全依赖强攻,他们只有当先用弓箭把敌人杀伤大半时才与敌人短兵相接。当初1241年4月时,蒙古骑兵就靠这种战法在多瑙河畔大破欧洲最精锐的十万匈牙利大军(由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率领),一战杀敌七万余,用弓和箭演奏了一曲“血色多瑙河”,几乎彻底消灭了欧洲的抵抗力量。 这一战术一直被蒙古人沿用至今,不过由于汉人长期与蒙古交战,对于这一战术也渐渐找到应对办法,那就是坚阵与火器。 然而应对办法毕竟只是应对,要击破还是很困难,如果蒙古人坚决要走,汉人军队由于机动力远不如对方,所以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也是为何北军总打出一些数字上很难看战绩——人家来了你只能结阵迎敌,人家要走你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所以哪怕戚继光打倭寇动不动就是全歼,到了北疆之后也多半只能“击破”、“迫虏退避”等,斩首能上百就算了不起的战果。 好在蒙古人也不是永远只有一套战法,他们也会有所谓“铁骑强攻”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蒙古人的战斗队形一般是分作五排。重骑兵组成前两排,挥舞长矛、战斧和狼牙棒等作为主要打击力量,当然也会带上强弓。而身穿轻甲或者不带甲的轻骑兵构成后三排,他们的主要武器是短剑和投枪,当然也同样少不了强弓。 当两军交战时,其他的轻骑兵部队会首先分散开来和对手展开小规模战斗,并在战斗中转向两翼而以主力部队构成正面。 当这一步完成后,主力部队中后三排的轻骑兵就穿过重骑兵的阵列向敌人发射箭和投枪来造成敌人阵列的混乱。如果此举没有造成敌人的混乱,轻骑兵就会采用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射箭的曼古歹战术,勾引对手追击并导致其阵型混乱。 一待敌人阵营混乱,轻骑兵就转移到两翼给重骑兵留下畅通的通路以进行决定性打击。 如果轻骑兵没有达成目标,带兵首领通常就会命令一翼上的轻骑兵从侧面攻击敌人侧翼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同时重骑兵包抄到这一侧翼后面,从后方发动致命的攻击。 鉴于这种情况,戚继光所部南军一到蓟镇,就全部配上了战马,成为“骑马步兵”,其军中火铳手,也变得有些像欧洲的所谓“龙骑兵”。 而马芳则是另一种风格,他由于少年时期被抓到蒙古人那边多年,甚至在那边打出了不小的名头,回到大明之后一贯是以骑克骑的典范,也就是用蒙古人的战法对付蒙古人。只不过,由于这一战法需要弓马娴熟,所以马芳的嫡系骑兵家丁部队数量一直上不来,而且其中本身就有很多蒙古人。 不过高务实虽然一时想岔了,但蒙古人的战术其实他还是了解的,甚至他还知道当年英国龙虾兵靠空心方阵大破僧格林沁满蒙骑兵的事迹,所以才会特意测试了三眼铳的有效射程——结果当然没的说,这玩意的有效射程还不如人家蒙古人的弓箭,就算摆出空心方阵也是白送战绩给对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佩服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等人,他们没有空心方阵加持居然还能经常打赢,实在是大有本事。反正他觉得换了自己去,没有军纪严明的大批鸟铳手摆出空心方阵,那是铁定要输…… 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涉足军工产业尤其是火枪生产的决心,因为不管是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这种军事人才都是明末不可复制的,与其指望源源不断的军事天才出现,倒不如老老实实提高武器和战术水平,靠着科技与智慧来应战游牧民族的最后辉煌。 不仅仅是蒙古,还有野猪皮,甚至在遥远的未来,搞不好还要对阵沙皇的尖刀——哥萨克骑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九) 黄镇守此前的预计非常准确,由于高务实对大同城内现有库存的火铳测试格外严格,又是耐用性测试,又是射击精度测试,又是射击距离测试……各项测试逐一完成之后才发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不吃午饭这种事,对于普通的大明人是无所谓的,因为此时的寻常百姓一天本来就只吃两顿饭,但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一日两餐就是比较特别的体会了,譬如高务实,就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睛都发绿光了。 其实中午的时候,黄镇守是悄悄让下人准备了几张锅贴的,只是那时候高务实正在发挥自己的表演专长,脸色阴沉地看着监枪内官们统计射击命中率。 黄镇守不知道高务实要的就是“北军火器实不足恃”这个结论,更不知高务实阴沉的面色下其实兴奋得不行,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贸贸然上去提吃饭这种闲话,结果救耽误了下来。 眼下各项测试都已经完成,测试的结果在大同四大巨头看来相当不妙,除了马芳之外都担心高务实忍不住发怒——当然,担心和怕是两回事。 但高务实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还算镇定,因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交待了黄镇守一句:“明日查验各类火炮,如果大同城内不方便试炮,也可以去城外,具体事宜还是有劳黄镇守酌情安排。” 黄孟宇忙道:“但请高侍读放心,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一定安排妥当。” 王崇古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里不由嘀咕:这阉人对我尚无这般尊敬,却偏偏如此巴结一个黄口小儿。 转念一想,又寻思到:这些阉人对宫中局势远比朝臣了解得更透彻,何况我这等边臣大员?莫非此子在陛下和殿下面前真的已经得宠到连司礼监都不敢相争的地步了?若果然如此……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高务实眼下没空关注王崇古的反应,他在得到黄孟宇的肯定答复之后,又交待了一些细节,然后便过来与王崇古和马芳叙话。不过在这种公开场合,其实所谓叙话基本也只能是废话和套话,随意说了一会儿,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 高务实由于年纪小,哪怕是在大同,出行也是以马车为主。不过高陌现在已经高升了家丁护卫团的团正,自然不好再给他驾车,甚至高陌之子高炯都已经成为高务实麾下数得着的亲信家丁头目,在三慎园协助进行火器研发。 但今日,高陌还真的从败胡堡赶到了大同,现在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高务实马车旁边,隔着马车向高务实汇报败胡堡那边的情况。 原来京师做出决定收留把汉那吉之后,前天下午败胡堡方面才得到消息。败胡堡只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小关口,实际兵力才三百多人,身边放着一个把汉那吉,完全等于手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丢又不敢丢,吃又吃不下。 败胡堡操守崔景荣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俺答来攻——哪怕俺答只派一支偏师,他败胡堡也扛不住啊!于是一天数次地向自己的道:“应该是不会真打的,我估计俺答应该会大兵压境,但如果我边关将士守备得宜,俺答一定不会强攻。” 高陌有些忧心忡忡地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大少爷,曹掌柜在漠南的一些朋友悄悄给咱们传来的消息说……俺答这次似乎真是雷霆震怒了,丰州川附近已经集结了近十万大军,甚至连沃儿都司都派了五千精锐骑兵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 高务实不太记得历史上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俺答到底集结了多少人马,他只记得俺答在几处关键隘口稍稍试探之后就没有了大的举动,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眼下俺答是不是还会如此选择,高务实被高陌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吃不准了。 吃不准的原因,其实不在别的,正在于高务实自己的所作所为。 历史上俺答这几年因为统治的核心区域不断遭灾,其实力实际上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战斗力还是有,但普通牧民经济情况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呢?王崇古做了宣大总督之后,马芳出于征召蒙古骑士加强军队的考虑,向王崇古提议广收蒙古游民于治下,王崇古从善如流,真的发了公告。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两三千在蒙古过不下去牧民来投,马芳在其中挑选了两百多骑术精湛的壮丁收入军中。另外,以前北逃的汉民,也跑回来一千多人。 要知道,前些年可一直都是汉人北逃蒙古,而蒙古人除非是部落内战失败无家可归,否则南逃的并不多。今年这个局面居然反了过来,可见蒙古那边受灾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俺答当然也着急,否则也不会在今年这刚刚过去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南下打劫。 可惜的是,两次南下打劫都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马芳、赵岢、戚继光组成的这一道山西-京畿防线虽然不敢说毫无漏洞,但确实让俺答两次南下都几乎只能保持不亏本——打劫遇到的反抗强了,也是会有损失的。 所以历史上的俺答面对这一情况肯定是一脑门子官司,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可能要蚀本,不打的话孙子救不回去铁定会挨一克哈屯的骂不说,在部落内外还都要丧失威信。 但高务实的出现,让俺答的局面比历史上要好一点,毕竟高务实要买马,总要付出交换物,而他虽然尽可能的大力输出“高端产业”,但蒙古贵族也不全是傻子,他们除了被高务实的人忽悠着买下许多丝绸等物之外,还是会为自己名下的牧民购进一部分生活必需品。 这样的贸易,每一笔单独细看,那自然都是毛毛雨,可是如果加在一起来看,那就是海量了。 当然,高务实的走私队伍膨胀虽然快,也不至于能满足整个漠南土默川部,甚至可以说,只能满足他们一小部分所需。然而哪怕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足以让俺答麾下各部从“大量饿死牧民”到“少量饿死牧民”。 要知道,一年饿死一百个牧民,和一年饿死上千个牧民,俺答所面临的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高务实才会担心俺答会不会因为头上的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在这次事件中采取与历史上不同的立场。 因此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高陌:“你此次去丰州川,除了与把汉那吉亲近之外,可有观察土默川寻常牧民的生计开销等方面?我是指,他们这几年受灾,现在到底有没有严重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高陌点头道:“有的,我们此次北上,不是从大同出发,而是大同西南老营堡那边,通过老牛湾堡,沿大河(黄河)溯游而上,在连城、君子津、脱脱三地都有短暂逗留,然后才沿大黑河往东北走,先到大板升城见到把汉那吉,又和把汉那吉一道去往丰州川汗庭的。” “这一路上,我们见了不下数十个规模不一的部落,总的来说大一点的部落情况还略好一点,勉强还能混个温饱,小一点的部落就很惨了,可以说是日无二食,岁无二衣。尤其是小的发现他们铁器奇缺,简直难以想象。” “哦?”高务实神色一动,问道:“缺到什么程度了?” 高陌道:“大一点的部落,比如近千户的那种,大概整个部落能有十几二十口铁锅,做饭都是轮流来。小一点的部落,譬如只有一两百户牧民甚至哪怕二三百户牧民的那种,可能整个部落只有七八口铁锅——那些铁锅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被使用,根本没个闲暇的时候。” 高务实虽然知道蒙古人缺铁严重,史书中甚至说,有时候两个小部落为了争夺一口铁锅,居然能发生战争,但他还真不知道铁锅的总数量都少成这样了,不禁有些讶然。 高陌却还在介绍,说道:“我们这次就在路上碰到过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他两个儿子分家之时,因为缺锅,只得把一口锅打破分成两半,两个儿子各拿一半。这人还有个女儿,因为尚未出嫁,得留点嫁妆,就分到了一个小铁盆,那铁盆大概只比咱们平时吃饭的碗略大一点,他女儿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感谢父亲和两个哥哥。另外,我们还碰到很多户牧民,因为没有锅,在部落地位又不高,轮都轮不到他们用部落里公用的铁锅做饭,只得以皮囊煮肉为食。”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制造铁锅的生铁,我记得应该很难改做别用吧?譬如说,把铁锅融化掉,然后制造箭矢?” 谁知道高陌却道:“大少爷,这个问题得分开看,如果说不可以,其实不对。管他什么铁,想要融了之后造箭矢,其实都是可以的,但问题是不划算,非常不划算。” “哦?怎么说?”高务实倒也不生气。 高陌解释道:“据小的了解,那些制造铁锅的生铁,都是质量很差的那种,本身就不太硬,而且杂质也多,一般而言,咱们大明民间的耕犁都比这种铁要好得多。而蒙古人冶炼水平很低,现在虽然有了大板升城的汉儿帮忙,但比之大明还是差得天远,他们要是拿铁锅融了铁水去制造箭矢,一斤铁只怕剩不下三四两,花费的工夫却又很大,所以……反正小的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的。而且这个问题,高珗还特意提出来问过曹掌柜,曹掌柜说除非蒙古人疯了,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连吃饭都缺铁锅,怎么可能把铁锅融了去造箭矢?” 高务实淡淡地道:“造了箭矢抢我们大明,不也是一条路子么?” “哈,说起来是,可问题在于这几年俺答在边关抢掠效果不佳,已经有很多部落对此表示不满了。譬如把汉那吉自领的几个部落,前几年跟着俺答南下劫掠,损失了近两百壮丁,但抢到的东西却又不够分,所以整天在他面前嘟囔说这买卖不划算,远不如跟咱们做生意——要不然咱们怎么那么容易拉拢把汉那吉?” 高陌说到这里,正色道:“不知大少爷是否知晓,这把汉那吉在土默川三万户内的封号是大成台吉,这是个相当不低的位置,所以他现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土默川亲明派的首领之一。” “难怪……”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想道:把汉那吉是亲明派的首领之一,所以他降明之后俺答才会那么紧张,但俺答的紧张并不见得就是简单的担心内部不稳,而是由于俺答本身一直也是希望和明朝和好,安安稳稳做生意的,因此把汉那吉降明之后,他生怕这个冒失的孙子被前些年看起来更加冒失的明廷给直接砍了。 前些年明廷动不动就砍俺答使者的脑袋,但那些使者的地位不高,砍了就砍了,俺答兜得住,可万一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的“大成台吉”主动南投都被明朝砍掉,那俺答就再也压不住内部反对与明朝和好、通贡互利的声音了,只能硬着头皮跟明廷死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一) 次日,高务实按照计划行程在大同城西北的镇河堡测验火炮,不过由于高务实这厮私心作祟,对火炮的测验远不如昨日对火铳的测验来得严格,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火炮勉强可用。 当然,高务实对于这种明显有放水迹象的测试也找好了理由——大炮造价远超火铳且配备不多,而眼下俺答大军压境,如果也如测试火铳一样进行耐久强度测试,万一出现大量大炮非战损性炸膛,就可能影响接下来的御敌之战,何其不美? 不过这次来镇河堡,对于高务实来说有另外的收获——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正经的大明边军模样。 在今天镇河堡一行以前,高务实第一次看见的“边军”是上次戚继光与他会面时带在身边的部队,但他知道那其实是戚继光从南方带过来的南军,也就是所谓的戚家军。第二次看见边军,则是昨天在大同城里看见的守城部队,他一开始以为大同的守城部队是马芳的嫡系,后来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不是,大同城的守城部队只是卫所兵,一共两批:大同前卫和大同后卫。 换句话说,他前两次看到的军队,都不能代表“九边”边军的正常水平——前者太强,后者太弱。 高务实当时看见的戚家军,装备精良不说,精神面貌也很好,纪律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个并不懂军伍的外行人,高务实觉得有这三点在,这支军队再怎么也不会很糟糕。 而昨天见到的大同前后卫就很让高务实皱眉,虽然因为王崇古已经发布战备命令,全部将士都已经处于警戒状态,但他们一个个仍然有些懒懒散散,明明应该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很多人偏偏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再加上身上那些洗得泛白、打着补丁的鸳鸯战袄,整体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靠不住。 对此情形,高务实甚至还趁隙向马芳提出过疑问,结果马芳倒是淡定得很,告诉高务实说这群人的作用主要就是凑数,真正开战的时候,成败都看嫡系主力部队——嫡系主力一般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总兵督标,另一部分就是武装家丁。 高务实对这种情况其实一直就不看好,他比较喜欢戚家军那样的模式:宁可兵少,但一定要精锐。 按照宣大这边的情况看,精锐有还是有,但只有总兵督标算是正经的大明“官军”,剩下占比很是不小的另一部分实际上是总兵的“半私军”。 对于高务实这种坚持唯制度论的人而言,显然戚继光的模式才是他希望大明拥有的,因为戚家军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已经证明了一个最大的优势:大明的其他精锐部队,只要换个主将,战斗力可能就一落千丈,而戚家军则不同,无论换了谁去带他们,他们的战斗力都一如既往地靠谱! 这才是戚继光练兵成果的真正体现——这是一支靠着纪律、规定长期锻造而出的部队,主将的好坏只能影响这支部队的兵力投放的正确性,而并不影响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主将能把这支部队用在合适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上,而一个坏的主将可能会把他们用在无意义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但是无论主将好坏,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是没有变化的。 如果要按照后世的划分,这种表现的军队,其实已经拥有“近代化部队”的主要特征了。 高务实甚至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全大明的军队全部都是戚家军这种,哪怕一件装备都不换,也足够轻松保家卫国,即便野猪皮崛起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蹦跶的。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一个正常的古代军队,战损超过百分之十,崩溃几乎就是必然现象,可是一支近代化军队,战损三成完全就是毛毛雨,甚至战损超过一半还能坚持作战的例子都比比皆是。 这其中的差距根本不以道理计,八里桥之战就明白无误的展示了这种差距。 不要说装备不如人就打不了仗,英国人自家记录的历史中,很多英国军官回忆说清军不怕跟他们对拼开枪,哪怕在双方互相开枪的时候清军被压着打,也很少会崩溃,但是只要英国龙虾兵发动刺刀冲锋,则清军几乎毫无例外的全都是立刻崩溃。 但是作为一个喜欢从制度上思考问题的人,高务实也很清楚戚家军模式要想推广到大明全国,难点不是执行戚家军的训练过程或者军中规条,而是在于更深层次的制度很难改革。 简单的说:卫所制度不改革,大明的军队永远不可能进入近代化。戚家军之所以从组建就强于卫所军,除了戚继光制定的选兵练兵制度有明显优势之外,还有一个优势就在于他们是招募兵员:打得好你就留,留下有远超普通人的薪酬和赏赐;打得差你就滚,滚回去继续挖矿种田一辈子没有出息。 甚至在高务实看来,戚家军这样的情况,都只能算是初级近代化军队,因为真正的近代化军队,还需要有譬如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之类的精神武器来武装头脑,要让士兵知道我是为谁而战! 抗日战争时期,国内有些军队战损高到几乎全军打光,却仍然死不撤退,他们难道是因为军饷高?他们是因为民族感情、爱国热情! 当然这一条,目前看来实在太遥远了一些,那需要在文化普及等各个方面长达至少一两代人的不断强化和努力,高务实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就算能改革得一帆风顺也未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但是,至少戚家军这个水准,通过彻底改革卫所制度等各项军制,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今天高务实所到的镇河堡,驻扎的部队正是马芳的总兵督标一部,人数倒也不多,五六百人的规模,这支大同总兵督标给高务实的感觉,跟他心里的预计相差不大——凶悍有余而纪律不足。 凶悍这种东西,看他们的神情和做派就能看得出来,而纪律也同样如此——直接面对马芳本人的时候,这群人显得还比较老实,但只要马芳一转身,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就连高务实这种自认“不知兵”的人看了也直皱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二) 兵制上的事情,目前高务实还插不上嘴,甚至就连他惯用的通过说服高拱来推动都很困难,所以眼下对于宣大边军的现状,高务实只能默默地留意并记在心里,慢慢的思索将来的改革时机、改革方式乃至于改革步骤。 由于镇河堡离大同毕竟有大几十里路,因此虽然高务实今天的查验偷工减料了不少,但赶回大同仍然到了晚上。 今天大同城里只有黄孟宇、马芳和大同的那位程知府在,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都陪同钦差正使程文去视察杀胡口边防去了,因此高务实以劳顿为由婉拒了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知府的宴请之后,便老老实实在都司衙门休息,等待明日与把汉那吉的会晤。 由于把汉那吉要第二日中午左右才能抵达大同,因此次日上午高务实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一刻才满血复活一般爬了起来。 巳时三刻,高务实收到消息,把汉那吉已经进城,被黄孟宇和马芳暂时接待着,不过原计划安置把汉那吉的豪华别院已经准备好了,黄孟宇派人来请高务实先过去。 高务实昨天就告诉过黄孟宇等人,自己今天要和把汉那吉一起吃晚饭——吃饭当然是小事,主要是会晤。 黄孟宇等人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安排,所以告诉高务实说已经连宴席都安排好了,当然地点不能随意,就在安置把汉那吉的别院用餐。而且黄孟宇仍如两天前一样,十分知情识趣,表示除了高务实和他带的人之外,不会有外人打搅。 高务实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聪明的宦官的确是侍候人的最佳选择。 黄孟宇和马芳提前接待把汉那吉主要是要了解情况,这是他们的工作,高务实当然不会干涉,不过这个时间差正好让高务实先赶去那座别院先看看是否合适——这其实就是个场面话,难道高务实还临时要求再给人家换个地方? 由于黄孟宇和马芳那边问话也颇要些时间,高务实甚至还有空在那别院提前享受一番,睡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未时,高务实才被下人叫醒,说黄镇守来了。 没过多久,高务实从房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随黄孟宇一道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 这座别院其实是代王的产业,这次算是很给面子,竟然施舍让朝廷临时用用。这别院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代王别院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代王别院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高务实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再加上时节临近中秋,因此并无热浪袭人。 黄孟宇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三月间,尚在江西任上、但得知要被升调广西巡抚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高拱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是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 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按例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 但由于今年江西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悄悄漏了两罐,一罐送给了张居正,另一罐则送给了决定提拔他的高拱。 不过高拱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太多讲究,反倒是高务实对喝茶比较有兴趣——其实就是前世难得喝到纯正无污染的好茶,这一世有机会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因此高务实就找高拱要了过来,拿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 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帝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而且那水得是打了之后立刻送来泡茶,中间不能多耽误。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 高大学士府平时喝的水倒也是买的玉泉山山泉水,但肯定没有这样的“时效性”,所以就差了。 知道了这层奥秘,高务实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茶用锡罐封了,想着有机会去玉泉山的时候,直接就着山泉水再行品尝。但他后来又想想,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苛刻,他觉得但凡清冽山泉,应该都可以泡茶。 这回他来大同,想起来大同云冈石窟在后世有个龙头出泉水,便把这茶叶带了过来打算试试。 他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高务实原本俗人一个,这一世却偶尔有附庸风雅的必要,遂同黄孟宇说了一说,打算在会晤把汉那吉的时候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高务实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刚刚睡醒的迷蒙脸色微微有些舒展,于是转头对黄孟宇道:“有劳黄镇守费心了,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黄孟宇丝毫没有镇守太监架子,答应一声就走了,高务实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等待把汉那吉的到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三) 高务实做出这些准备当然不光是为了附庸风雅,或者即便真的是附庸风雅,也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他马上要会见的这位大成台吉,就是右翼蒙古贵族之中最著名的亲明派,而且不光亲明,还哈明。 高务实手中掌握的关于把汉那吉的资料,远比朝廷多得多,他甚至知道把汉那吉在大板升城置办了一座明式院落,其中的主楼更是完全承袭大明风格的布置,除了为数不多的挂着几张毛皮和弓矢之外,那地方完全就是一位明朝雅士别院的格局。 这一类的小事,高务实知道得很多,因此他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大成台吉——与后世中国的哈日哈韩小青年一样,这位大成台吉对大明无限向往,以至于认为大明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高贵典雅的,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下意识的模仿。 为了满足把汉那吉的这种向往,高务实特意选择了这所代王所有的豪华别院,并且把传承千年的中华茶道搬了出来,让把汉那吉加深这种“大明文明至高无上”的思维。 把汉那吉由于年纪小,并没有赶上当年的庚戍之变,也没有机会抵近见识大明京师的巨大和宏伟。甚至,即便是大同城,他也只是在城外遥遥见识过一两次,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可大同城的雄伟。 在把汉那吉眼中,拥有建造如此宏伟雄城的能力,简直不可想象。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甚至一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蒙古人也能建造这样雄伟的城市,那又何必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呢? 正是由于这样的思维,在大板升城复建之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带头在大板升城内置办别院的蒙古高层贵族。不仅如此,他还几次请求自己的大汗爷爷,要求他把大板升城赐给自己所直领的部落——因为他希望常年住在城里的豪华楼阁之中,而不是住在他看来“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毡帐里。 可惜,俺答汗觉得赵全等人还颇有利用价值,一直都没有答应下来,反倒是一克哈屯多次安慰他,说等他将来立下几个功勋,她自然会帮乖孙儿索要大板升城作为领地,这勉强安慰了“一心向明”的大成台吉。 今天,把汉那吉终于踏入了曾经在他眼中雄伟到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大同城,并且是在大名鼎鼎的大同总兵马兰溪的亲自迎接下,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地驶入这座城池。 中二小青年把汉那吉兴奋得差点忍不住高声大喊三声:“老子终于进来了!” 还好,身边面色威严的马总戎让他忍住了这种冲动——自家大汗爷爷在马总戎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把汉那吉虽然中二,但并不是蠢笨,自然对马芳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感。 接下来的一番接待和客气问话,并没有让把汉那吉有太多不适,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安的是,他的亲信仆从阿力哥被单独带去问话,而他也只能单独与四名大官交谈——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以及镇守大同总兵官马芳。 幸好,这四位虽然都是大官,但与把汉那吉此前的担忧不同,他们似乎对自己毫无敌意。且不说前面三位看装扮就是文官的大员,一个个笑容可掬,与自己谈话时完全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即便是凶威赫赫的马兰溪,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打着麒麟补子的大红官服,而不是此前把汉那吉曾经在战阵上遥遥一瞥时那全副武装、威风煞气的模样。 受宠若惊的把汉那吉回答问题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四位大员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在例行问话结束之后,那位面白无须的大官笑眯眯地表示,眼下大同城里有一位钦差大员“欲与大成台吉一晤”,客客气气地请他走一遭。 走肯定得走,自己带着三四十号人进了大同城,再傻的人也知道只能乖乖听话。 等到了代王别院,把汉那吉刚进院门,就感到一阵自惭形秽——自家在大板升城的别院在漠南绝对算得上豪华,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乡下农居的水平! 直到此时,把汉那吉都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但在他想来,既然是钦差,而且架子如此之大,连大同镇守太监都只能作为领路人带自己前来,到了院外居然还要派人通禀,那必然是朝中大佬无疑,因此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 不多时,里头出来一人,笑呵呵地对黄镇守拱了拱手:“黄镇守,我家大少爷有请。” 黄镇守微微一笑,甚至还对这个传话的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而把汉那吉却大吃一惊,看着眼前那人,瞪大眼睛问道:“曹天王,你怎么在这里?” 曹淦哈哈一笑,也朝他拱手一礼,道:“大成台吉,我家大少爷就在里头,在他面前您可千万别叫我什么‘曹天王’,要不然大少爷听了怪罪下来,曹某可是吃罪不起——您还是叫我曹淦或者曹掌柜的好。” “哦哦……”把汉那吉随意答应了一声,眼珠一转:“曹……掌柜,你家大少爷,我记得似乎是姓高?” 曹淦笑道:“大成台吉好记性,我家大少爷的确姓高,名讳非我区区家奴敢提,眼下乃是我大明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而他的伯父,正是我朝次揆高阁老、中玄公。” 大明朝的阁老,外国人来中国甚至能误以为“权势几乎不弱于皇帝”[无风注:利玛窦语。],把汉那吉当然知道“次揆”的意义,当下面色一变,下意识站直了身子,道:“原来如此,多谢曹掌柜提醒。”想了想又问道:“我见他应该用什么礼节?” 咦?蒙古人里头,有你这种自觉的人可不多呀! 黄孟宇黄镇守连忙表示:“台吉问得好,这一点我正要与台吉说明:高侍读此来,是以钦差身份而来,代表的是大明天子——台吉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把汉那吉肃然起敬,正色道:“外臣明白,多谢镇守提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四) “外臣把汉那吉见过上国钦差,请大明皇帝圣安。” “圣躬安。台吉请起。” “谢陛下,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番礼仪完毕,高务实摆手示意撤去礼仪程设,然后上前扶起把汉那吉,笑着道:“我与台吉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台吉尊容,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如许年纪,便做出这般大事!以吾观之,蒙古英雄虽多,再无台吉这般有大智慧之人矣。” “不敢当,不敢当。”把汉那吉忙道:“外臣僻居远疆,粗鄙不文,哪里敢当钦差如此盛赞?倒是钦差年轻有为,垂髫之年便已是学士之尊,外臣心中之敬仰实在是无以言表。” 高务实一听便知道这厮把“假侍读学士”理解错误了,不过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让他误会更好。 于是高务实摆出一副当世大儒的派头,笑容可掬地道:“久闻台吉乃是蒙古少有的心慕王化之人,此番台吉南来,我朝上下俱感欣慰。” 把汉那吉叹了口气,道:“不怕钦差笑话,其实我虽一直希望大汗能与大明和好,但若非家中生变至此,也很难下定决心来投。” 高务实心里摇摇头,暗想:这小子说话还真是不怎么经过脑子,你都已经来了,难道不应该说自己是一心想要南来,只是此前实在苦无借口? 不过想归想,毕竟把汉那吉越是无城府就越是好忽悠,倒也不是坏事,当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微微笑着道:“台吉果然是实诚君子……”然后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台吉你方才说,你一直希望你祖父与我朝交好?” “是啊!”把汉那吉毫不犹豫地道:“此前我就经常和大汗说,跟大明打仗有什么用呢?大明亿兆子民,富有四海,雄兵足有百万。别说蒙古如今两翼分割,早已不复当年盛世,便是能重归一统,也定然不是大明的对手。既如此,何不遣使纳贡,双方互通有无?大明需要蒙古的马匹、皮货等物,蒙古更需要大明的粮食、布帛乃至铁锅等物。可惜,大汗虽然心动,却说大明不肯与我交易,即便交易,也限制太多,总是一时想和,一时想打。族中又有一些蠢货,总是贪图出兵劫掠的那点财货,以为与其做生意,还不如直接来取,实在是鼠目寸光!唉,我也是没有办法。” 高务实略感诧异,暗道:这厮虽然脑子直得不怎么会转弯,没想到大道理方面反而看得明白,就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早有的想法,还是受谁影响而来的? 当下微笑着点头道:“台吉此言甚有见识,其实所谓明蒙百年仇怨,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怎及得今日之重?若蒙古都是台吉这般,双方恐怕早已罢兵言和,万里边疆之上,百业兴盛,子民安乐,哪会有眼下多事?” 把汉那吉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高务实问道:“台吉方才说,贵汗一时想打,一时想和?恕我直言,若是继续这般下去,再过些年,贵汗即便想和,只怕也难了。” 把汉那吉怔了一怔,诧异道:“为何?” 高务实道:“贵部近年灾害连连,土默川各地受损严重,原本此前即便想要从私市买些马匹,即便汉人商队出了高价,也很难买到,但近年……台吉也知道,光是我家商队,曹掌柜从你们手里买走多少?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贵部近年频繁遭灾,可察哈尔诸部却是兴旺繁盛,又得了朵颜三卫,其势已有复起之意……试问图们汗可容得下近在咫尺的令祖俺答汗继续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汉那吉脸色变了变,却仍然道:“我部即便遭了些灾,却也不惧图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可是图们这些年在蓟辽可没有令祖俺答汗那么肆无忌惮呀……我朝内部,已经有不少声音,以为不如严格控制物资流入土默川,使你等所用日蹙,继而被察哈尔赶超,待察哈尔忍无可忍与你部动手,我大明再大军出塞,一举抵定大局……如此,土默川该如何处置?” 把汉那吉额头见汗,道:“这……我部虽这几年遭灾严重,可总不能一直遭灾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神秘地道:“台吉恐怕要失望了,我朝京师里有一批大喇嘛已经做法推算过,贵部接下来几年,仍然会灾祸不断。” 把汉那吉大吃一惊:“大喇嘛们怎么说?” “无他,杀孽过甚罢了。”高务实双手合十:“我记得贵部也是黄教信徒,难道贵部喇嘛没有提醒过这一点么?” 把汉那吉这下子连背上都开始冷汗直流了,结结巴巴道:“有……是有的,而且我……我说要少打仗,多……做生意,也是大喇嘛们经常和我说的……不过萨满们却说不妨事。” 高务实心里嘿嘿直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高务实更清楚,“长生天”迟早要被佛祖干趴下,只是……佛祖动作不够快,所以他决定帮佛祖一把,加速搞定萨满教。 萨满教是北方通古斯语部落的原生宗教。萨满原指各个部落的巫师,他们没有共同的经典,也没有统一的组织,教义全凭巫师的天人沟通。 “长生天”,蒙古语里叫“孟和腾格里”,是蒙古萨满体系的核心,他具有主宰世间万物的能力。在蒙古族的不断发展中,“长生天”观念被不断丰富和完善,但却没有形成一个宗教所必须的经书。 相传蒙古萨满教有一本叫《呼和苏德尔》的经书,但是有个名叫郝伯格泰的巫师破坏了经书上的戒律,结果经书被弥勒佛给收回去了。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纳闷,弥勒佛是佛教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萨满教之中呢?这就要牵扯到佛教与萨满教之间的斗争了。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后,萨满教因此也走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朝政。“成吉思汗”就是当时蒙古萨满教领袖阔阔出·帖卜·腾格里赐予铁木真的。 权力就像鸦片一样,阔阔出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仍不满足,渐渐有了控制蒙古皇室的念头。他经常假借长生天的名义,挑拨成吉思汗兄弟感情,最后终于被成吉思汗察觉,借口“天不爱他”将其处死。 从此以后,萨满教在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同时随着帝国版图的不断扩大,成吉思汗敏锐地意识到他需要更高级的宗教为统治服务,所以蒙古帝国允许不同宗教平等发展,以吸取先进文化。 铁木真的包容心态为蒙古族接触各种宗教提供了可能。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随之解体。他的子孙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不同的宗教。西亚和中亚的汗国纷纷改信绿(河蟹)教。 忽必烈在六盘山与年轻的藏族高僧八思巴会晤后,藏传佛教,即喇嘛教便以“御教”的身份,流传于蒙古贵族之间。然而元朝灭亡后,明朝断绝了藏蒙的联系,喇嘛教渐渐淡出草原。 怎么能淡出呢?高侍读强烈需要喇嘛教再入蒙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五) 高务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话题往喇嘛身上带呢? 因为喇嘛教是高务实“驯狼为犬”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俺答汗这一代就是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甚至,要不是因为把汉那吉这一次的事,俺答汗可能已经开始他的改教计划了。 俺答汗一生征战南北,不仅南下牧过马,还去西边吹过风,把汉那吉这次南投前,俺答的大军都已经往青海去了,只是因为孙子这么一闹,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回师丰州川。 历史上,俺答为了更好的控制青海,并将实力深入西藏,在和大明的通贡完全达成之后,俺答汗便再次拾起西征计划,前往青海,在仰华寺与藏区喇嘛领袖索南嘉措会晤,宣布蒙古人全面皈依喇嘛教——当然蒙古左翼那边他管不着。 由于喇嘛教吸收了萨满教的许多教义,在传播中没有遇到强烈抵抗。而且因为喇嘛教反对萨满教的殉葬、血祭和牲祭等消耗大量财富的祭祀仪式,大幅度提高了牧民的生活水平,所以迅速在牧区传播开来。 喇嘛教在传播过程中,最大的对手当然是是萨满教,于是出现佛爷收走了萨满经书的故事——在牧区关于喇嘛与萨满斗法的故事还有很多。 但是高务实当然没有如此好心好意,单纯为了提高牧民生活水平就支持喇嘛教取代萨满教,他支持喇嘛教的原因是他知道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完全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喇嘛教在初期确实为蒙古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在佛爷们的帮助下,蒙古人有了自己的文字,与明朝不再剑拔弩张,边境贸易也如火如荼。 然而随着佛教的兴盛,成吉思汗时代所最后遗留下来的朴素、尚武之风日渐消弭,底层人民将希望寄托与虚无缥缈的来世,王公贵族则是倾其所有以换取来世幸福,特别是进藏熬茶,致使大量财富流入喇嘛之手。 财富畸形分配,僧侣不事劳作、不交赋税的代价就是蒙古再也无力与明朝、清朝一争高下,还因为青年男子都向往成为喇嘛,致使人口急剧减少——当然明朝比清朝还是仁慈了很多,没有像清朝一样,坚持两百多年在蒙古搞“减丁”。 嗯,高务实虽然一直认为清朝是渣渣,但不得不说这个政策还是很有想法的,只不过野猪皮就是野猪皮,动作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仁慈宽厚的高侍读早已计划好,在将来用一些更柔和、更冠冕堂皇的手段来做这个“减丁”工作。 目的就是这样一个目的,至于为何要跟把汉那吉提前说起喇嘛教,则是由于历史上俺答被把汉那吉这次闹出的事情一耽误就是接近十年,直到万历六年,他才认定右翼蒙古和大明的通贡与和平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才抽出时间前往青海。 这太久了! 高侍读这样一个乐于助人、做好事不留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能够容忍蒙古人民享受佛光普照的时间往后推这么久呢? 挥刀自宫这种事情,动作一定要快!犹犹豫豫的像什么话,到底切是不切啊? 至于高务实提到京师的大喇嘛们,这个也不是瞎说。别看大明在高务实眼里,内部的问题简直多如牛毛,再这么搞下去,几十年后就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是大明周边的国家却没有哪一家敢小看这个中华天朝。 尤其是中原王朝历来讲究传教自由,只要教义看起来是劝人向善而不是打着宗教幌子别有居心,中华文明就从来不会简单粗暴的说不,因此喇嘛教在大明也有很多高僧,尤其是在京师,更是不少。俺答汗在嘉靖时期请求通贡的时候,就曾专门提出请大明派出喇嘛教高僧前往蒙古传教,还希望大明能给他们印制一批经文,只是很显然,被嘉靖拒绝了。 这可真是……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蛋疼。 高务实作为一个红朝小干部,一贯极为认可红朝太祖的一句话: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 怎么搞?敌人全都杀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历史上挑战全世界的人有几个得了善终的?战争说到底只能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段,如果能不打仗就解决问题,当然不打仗更好。 这就好比三大战役之平津战役的时候,四野和华北军区联手,百万大军拿下平津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但为何还是要争取和平解决?就是这个道理——可以,但是没必要。 蒙古问题也是一样,踏踏实实改革内部、调整财政、发展军工、整编新军……这一切都干完干好,将来摆出定装弹燧发枪组成的空心方阵,当然也能平定蒙古,这叫“可以”。 然而这样平定蒙古,平定了之后还得守备,还得派兵驻扎,还得自己出钱出力在草原上建城筑堡,完事还要担心蒙古人造反。那为什么不直接软硬兼施,先让蒙古人认识到大明军力强大不是他们所能反抗,同时跟着大明却可以吃香喝辣,不用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一碰见白灾黑灾就是大面积牧畜冻毙、牧民饿死?再顺势加以宗教文化等方面的控制,这群当年的饿狼迟早不就得成为大明在北疆的守户之犬,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干脆跟大明融入一体、不分彼此? 中国为什么能发明“自古以来”这一神器?因为自古以来跟中国打生打死的很多国家和民族,最终全变成中国的一部分了! 他们不光是国土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连带他们整个民族都被“中华民族”给同化掉了! 所以,可以打,但没必要执着于打。 高务实秉持着这个观点,对把汉那吉谆谆善诱:“萨满祭师们所为,全凭个人好恶,哪及得上大喇嘛们的智慧?况且,这些祭师动辄要求杀伤大量牲畜来祭祀、祷告、做法,每年因此要平白无故杀掉多少牛羊?台吉你算一算,若是没有这些萨满,你们的灾情虽然仍是严峻,但还会饿死那么多人吗?”高务实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声音道:“这饿死的人,可都是大汗的子民,甚至是台吉你的子民呀!” 把汉那吉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牧民都饿死了,谁帮我养牛羊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4章 奉旨观政(十六) 尊贵的右翼蒙古大成台吉殿下看起来觉悟比较有限,其关注的范围没有扩大到全蒙古,更没有把思想层次提高到关注全蒙古人民的福祉上去,而是仅限于担忧自己所领的部落,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只关心自己的财产。 当然,通情达理的高侍读对此深表理解,不仅理解,还十分满意,详细的为他阐述了萨满教的邪恶和喇嘛教的仁慈。只是鉴于高侍读无论前世今生,对这两教的了解都粗浅不堪,甚至可能连皮毛都没摸着,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是围绕一个中心:信萨满必然破产,信佛祖方能发家! 大成台吉对萨满教当然知之甚详,对喇嘛教也有些了解,根据他的对比思考,他觉得信佛祖是不是能发家不好说,但信萨满似乎真的可能破产。 尤其是既然明人京师里的大喇嘛们都推算出今后几年土默川还要灾害不断,在这种情况下还信萨满,动不动就大肆宰牛杀羊祈求长生天,只怕等长生天有回应的时候,自家牛羊早就全没了。 虽说自己现在已经投了大明,但他下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位蒙古台吉,不禁问道:“真的是因为杀孽太甚,所以土默川才会灾害频发么?” 高务实面色镇定,微笑着反问道:“台吉难道没有发现,随着大汗出兵越来越频繁,土默川的灾害也越来越频繁了么?” 把汉那吉果然变了脸色,喃喃道:“是啊……好像的确如此。” 高务实露出“那是当然”的表情,微笑着不再说话。 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却是:废话,正是因为灾害频繁,你那大汗爷爷才不得不频繁出兵劫掠。这点逆向思维都不懂,可见你这种人就适合站在风口起飞,为汉蒙两族人民的友好互助甚至民族团结做出应有的贡献…… 其实高务实根本不知道京师的大喇嘛们有没有说过土默川将来数年还会继续遭灾,反正把汉那吉也没本事去求证,那还不是任他怎么胡说八道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的确不是随口胡说,还是有一定的判断理由的。按照他的思路推断,历史上俺答封贡结束之后,明蒙关系明显缓和,边疆数十年无战事,双边贸易很快兴旺起来,明蒙双方都在贸易交往中获得了大量利益,是非常明显的优势互补。 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俺答出兵青海仍然拖到万历六年才得以成行,可见土默川内部一定有事拖住了俺答,可是历史上也没有记载说他们内部矛盾大到俺答都压不下去,那么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土默川接下去几年仍然灾害连年,以至于俺答不得不留在丰州川坐镇。 所以,高务实不怕这个牛皮会吹破。 成功的给把汉那吉灌输了“和气生财”的先进思想之后,高务实就招了招手,把代王留在这别院中的侍茶侍女招来,开始给历来向往大明文化的把汉那吉展示中华茶道。 那精致的茶具、繁复的步骤、优美的动作、详尽的解说,随着一杯杯散发出沁人心脾茶香的茶水呈现眼前,把汉那吉看得心情激动,身体似乎都有些发颤,只觉得自己的品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甚至连灵魂都升华了不少。 可惜这些都是代王府的侍茶侍女所包办,高侍读虽然在自己一些属下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但毕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至少茶道这一块,他就差不多是个门外汉,仅有的一点茶道知识还是这辈子学来的——他的便宜母亲张氏出身豪富之家,而作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又不必读太多的书,对于茶道这一类陶冶情操的事情自然就比较精通了——不要以为古人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发呆,那是误会。 她们照样有她们的活动,琴棋书画、茶道园艺、刺绣织锦等等等等,不仅高雅清贵,而且本就都是些费时的活,打发时间那是太容易了,更何况古人也是好“打牌”的,譬如李清照就是个中翘楚。 品茶只是高侍读糖衣炮弹的一个缩影,大公无私的高侍读甚至破天荒的自掏腰包让曹淦等人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给把汉那吉安排了丰富的娱乐活动,目的不用多说。不过鉴于自己年纪摆在这里,“斗鸡走狗轻薄儿”又不是他敢追求的生活,所以究竟有哪些活动,高侍读没有细问,反正曹淦他们这些老江湖自然会处理妥当。 顶着钦差副使和大成台吉忠实好友双重身份的高侍读除了向把汉那吉充分展现“大明人的美好生活”之外,还向把汉那吉悄悄透露朝廷对他必有厚赏,以安其心。当然,还要夹带一些高侍读自己的私货…… 直到傍晚时分,宾主尽欢之后,高侍读才离开了代王别院,正要赶回钦差行辕,却见黄孟宇黄镇守带着人匆匆赶来,脸色有些难看,老远就把高务实叫住。 走近之后,高务实便问:“黄镇守何事这般急切?” 黄孟宇挥手把自己身边的随从斥退到一边,目视高务实身边的曹淦,有些犹豫。 高务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笑了笑,道:“无妨,黄镇守有事但请直言。” 曹淦听了,腰杆子立刻挺得笔直,瞧那模样就仿佛受阅官兵一般。 黄镇守不敢质疑这位被京师某些人暗地里称作“小阁老”的太子伴读,只好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刚才收到的消息,北虏已经出兵,丰州川十余万铁骑倾巢而出,兵分三路而来,俺答亲率主力约五六万人马直扑大同北部重要关口德胜堡!” 高务实眼皮一跳,问道:“德胜堡那边是何人镇守?现有兵力几何?王鉴川、方金湖二公可有什么决断?马兰溪公又有什么应对?” 黄镇守虽然长相平平,但看来的确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废物镇守,听了高务实的话,立刻回答道:“好教高侍读知晓,德胜堡乃是我大同北部门户之一,如今德胜堡的守将乃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此人乃是马总戎义子,本是归化蒙古人,随马总戎征战多年,三年前积功至参将,由马总戎保荐出任现职。” “德胜堡本堡兵力约莫两千余众,不到三千,但都是马总戎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据城死守的话,只要俺答不发疯,应该问题不大。” 高务实长于战略,对于这种“古代守城战”的了解基本来源于三国演义之类严重与现实脱节的书籍,因此不敢保证自己的判断,闻言下意识问道:“什么叫只要俺答不发疯?黄镇守可否说得明白些?” 黄孟宇解释道:“呃,奴婢的意思是说,俺答大军兵力充足,如果非要拿人命硬填的话,德胜堡恐怕还是有些麻烦的,只是俺答历来不肯与我打这等攻坚战,所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一) “朔风渐冷,流云飞万里之天;草色初黄,骏马驰百战之地。登高长望,目莽荒如江南;凭楼远眺,逐蛮夷于漠北。虏骑虽至,士民不惊;天兵既往,贼寇何宁?封狼居胥,昔霍骠骑之旧勋;莲堡追凶,今马总戎之新功。所赖圣君垂拱,众正盈朝……”[无风注:“莲堡追凶”是指嘉靖四十五年马芳在万全右卫之战中所立下的大功,该处名为马莲堡。] “高侍读,我的高侍读啊,您可真是好雅兴!”黄孟宇带着一堆盔明甲亮的将校匆匆跑来,见高务实站在德胜堡的城楼上,远远望着堡外边墙以北那绵延十余里的土默川大军营寨,居然还逸兴遄飞在作赋,真是又急又气。 他见高务实闻言已经收声回望,赶紧满脸焦虑地上前,对这位不知死活的钦差副使说道:“高侍读,俺答虏酋十万铁骑压境,这德胜堡虽然去年加固了一回,勉强还算坚固,可毕竟堡里只有两千多兵,您说您这等身份,何必来这种鬼地方?您要实在不放心,叫俺老黄来守着也就是了,左右俺老黄是大同镇守,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是死得其所……” “黄镇守忠义,本钦差定会转告陛下、殿下。”高务实露出微笑:“不过,为了配合鉴川公之战略和马总戎之决策,这德胜堡总得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牌面人物,才能吸引俺答贼酋不至于弃围而走。黄镇守虽然职重位尊,毕竟不如我有个钦差头衔,这德胜堡诱敌之事,还是我亲来更加稳妥一些。” “道理俺老黄都懂,只是兵凶战危,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老黄……”黄孟宇的一张脸已经完全变成苦瓜模样,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高侍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人家王崇古、方逢时是文官,脑袋多半不会有事;马芳虽然是武臣,但多少年的功劳摆在那里,眼下北军之中似乎也找不出能替代他的人,估计也不大可能会丢了老命。 可是我老黄不同啊!我老黄说到底,不过是皇帝家奴,而您呢,不光是高阁老的侄儿、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甚至还顶着钦差头衔,您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我老黄这颗脑袋那才真是铁定保不住了啊! 当着黄孟宇背后一溜的将校军官,高务实自然不好说自家在山西境内的八百骑丁全部集中到了这德胜堡中,个人安危是不会有问题的。 这话还真是高务实的心里话,要知道虽然德胜堡当面的俺答主力起码也有五六万,但德胜堡是在长城边关,又不会被俺答包围,如果真是事有不谐,这一人双马的八百骑丁,再怎么也能把自己救出去逃命。 高侍读可能是穿越客里头比较丢人现眼的那一种,他对于自己的正经战争指挥艺术毫无信心,眼下这档子事又是原先历史中没有的,所以他自从毛遂自荐接下诱敌任务之后,做的准备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万一情况不对如何跑路,丝毫没有穿越客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雄心壮志。 不过高侍读给自己找的借口还是比较充足的:我一个行政人员,干点萧何的买卖无可厚非,你不能指望我把韩信的活也抢过来干了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穿越来隆万之交岂不是走错片场?我得去崇祯朝剿流寇、灭后金才对啊! 虽然高侍读当年玩过许多策略游戏,“指挥作战”似乎也还行,但他深知游戏毕竟是游戏,游戏就算败了,无非就是“大侠请从新来过”,可正儿八经带兵打仗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那可是真要人头落地的! 鬼知道自己到底是霍去病还是赵括? 就算要找机会自己给自己来个“摸底考试”,那也不能是三千对六万这种场合吧?如此画面之下,还是戚继光、马芳这类人物比较适合出场,他高侍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老老实实预防万一才是正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逃跑计划被高侍读再三研究,觉得实在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又怎敢跑来城楼上卖弄风骚,搞什么登高作赋? 当然,他的逃命计划虽然准备的十足充分,但毕竟不是为了逃命而来,所以正事还是要办的。只是高侍读这个钦差副使原本只是来观政,并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所以此刻他也不好指派守军做这做那,只是微笑着岔开话题:“黄镇守、马参将,德胜堡的防务眼下可备万全否?” 黄镇守虽然本职工作干得不错,但毕竟监军才是他的本职,领兵作战却并不是,所以听高务实这一问,他也只是转头目视高务实口中的这位马参将。 马参将就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一个典型的蒙古族大明边将,脸盘子圆圆的,膀大腰圆还有点罗圈腿。 不过这里要解释一下,中国古代的将领,从记载上看很多似乎都有“腰圆”这个特征,甚至民间给他们立的塑像也没有哪一个是所谓“猿臂蜂腰”的型男,而后世人看见“腰圆”就以为是胖,其实不然。 这里的腰圆只是单纯的形状描述,并不是身材特征描述,也就是说这个人的腰身光看起来就显得很有力。按照后世截拳道宗师龙哥的意思,练武这种事,腰力一定要足,一个人架势练得再好,其他部位练得再强,如果腰力不足,就全是摆设,必须“腰马合一”才是正途。 按照高务实所见,无论是戚继光、马芳还是这位马芳的义子马巍马参将,都有这个特征——腰身浑圆而不累赘,犹如殿中梁柱一般。 梁柱,哦不,马参将见高钦差和黄镇守同时目视自己,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朝他二人拱手道:“回钦差、镇守,德胜堡虽然兵力不多,但几乎都是经年老兵,出城杀贼固然不可,据城坚守却足称稳妥。更何况,王鉴川公在得知把汉那吉请降之后第一时间就送来了大量守城物资,又调拨了一批粮草和犒赏银子,眼下总戎也只要求我等固守,末将以为当可无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二) 大明历来有两套监军体系,一套是中官监军,也就是太监监军,另一套则是文官监军,多半是由监察御史担任。 不过监军的下派并不是如后世红朝军队的政委、指导员制度一样,一直下派到最基层,而是通常只在较高层面派置监军,略低一些的层面,则是可能派,也可能不派。 尤其是文官监军,由于通常由监察御史担任,而监察御史在地方一般而言即是巡按,是一个级别虽低但实权很重,甚至连总督、巡抚都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的重要职务,所以文官监军很难下派到总兵以下。 具体到德胜堡这里,按照其级别,文官监军显然不会来,负责监督此地的文官乃是其上级兵备道——正式官名叫做“分守冀北管大同东西二路副使”。 但德胜堡好歹也是有分守参将常驻的,中官监军按理说可以派到这一级,更何况按照德胜堡位置十分重要的实际情况而言,与其相似的地方多半都安排了监军,这里似乎也应该派驻。 可是,实际上德胜堡平日里是没有安排监军的,不仅没有文官监军,甚至连监军太监都没有派。 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好笑,德胜堡没有派置监军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马巍乃是蒙古族人,无须监军。 大明与蒙古打了两百年了,蒙古人到大明为将居然不需要监军? 但德胜堡这里,还真是如此。因为跑到大明来从军的蒙古人几乎全是部落战争失败的南逃之人,这些人一来本就已经无家可归,只能把大明当做最后的避风港,二来蒙古人和汉人其实都一样,对于当了“汉奸”的同胞格外痛恨,断然没有准许他们曲线救国的道理——康麻子把吴三桂逼反的时候吴老汉奸不也打出过民族大旗么,有用吗?你都当过汉奸了,信誉值完全是负数好吗?这种人说的话,人家连一个标点都不带相信的。 所以大明对这些蒙古族的将领反而特别放心,根本不担心他们有造反、投敌之类举动,而太监监军又主要管这一块,那很显然,既然马参将守德胜堡,德胜堡就不用派太监监军了。 不过,没有监军的德胜堡眼下实际上有了监军,而且一来就两个:高务实和黄孟宇。 高务实是因为赞成王崇古的计划,主动请缨来德胜堡诱敌的,而黄孟宇本来不必来,他纯粹是为了向京师表忠心,非要屁颠屁颠跟着高钦差前来德胜堡吃沙。 这一来就苦了马巍这位马兰溪的义子,本来好端端的在德胜堡干得有滋有味,听到俺答在丰州川集结大军的时候,他还盘算着这次固守成功又能累积不少军功,有生之年没准也能混个总戎干干,结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两个根本得罪不起的监军大老爷,真是叫人头大如斗。 黄镇守来也就罢了,毕竟人家是大同镇守太监,他要是觉得德胜堡边防不稳,非要前来坐镇,谁也说不得他。可是你高钦差放着好好的太子伴读不当,跑来大同吹风沙也就罢了,还跑到德胜堡这种小地方来干啥啊? 马参将心里腹诽王崇古:鉴川公也是心大,这位小爷什么出身,您老是不知道还是咋的?小阁老啊!别说失陷敌手了,那情况我马某人连想都不敢想,就算他只是被俺答的大军给吓着了,就我马某人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马巍还特别担心一点,就是这位小爷的靠山实在太硬了,万一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胡乱插手德胜堡军务……瞧黄镇守这副舔狗模样,指望他会去制止那纯属痴人说梦,到时候自己一个打了十几年仗的将军,难道要听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子瞎指挥?想想都要气死了。 幸好这位小阁老似乎对军务兴趣不大,到了德胜堡之后,一门心思只是关注守城物资是否调配妥当、士兵心态是否调整到位、百姓安置是否处置得宜之类的事情,而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脑子抽风非要出关作战,甚至对军队的布防和调度都只是随口问了问,没有强令自己做出莫名其妙的更改。 但这一次高务实却问得详细了些,包括兵力部署、兵种组成、物资分配等等,全都仔细询问。 马巍将军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但越答到后来越感觉不对劲,甚至开始额头见汗。其实他倒也不是被高务实问得答不上来,而是高务实太喜欢问:“嗯……可是,为何如此?” 马参将能一路靠着战功打出今天的地位,当然不是草包,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很严重:他是马芳的亲信骑兵家丁出身,打出今日地位主要靠的是骑兵奔袭、冲杀等,而不是守城。 想想就知道,他一个蒙古人在大明为将,不靠骑射混饭,难道还去跟明军中的汉将们比守城、比火器? 所以对于守城而言,马参将只是个二把刀,被高务实不耻下问到每一个垛口安排几名士卒、每个士卒各有什么样的分工、每人携带多少箭矢或者火药及弹丸、该垛口配备的其他物资多少、为何如此配备等等……天可怜见,马参将自己也不知道啊! 正在马巍被问得满头大汗,回答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张嘴结舌的时候,从他身后站出一人,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钦差勿怪,对面虏营似有异动,马将军有巡防之职,须得及早做出安排……钦差若要细问这些守城事宜,不妨向末将提问,这些具体的守城事务大多是末将安排的,由末将回答可能更合适一些。” 高务实听得微微惊奇,转头朝他望去,发现这员将领甚是年轻,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甚至未曾蓄须,看起来朝气蓬勃。 此人这么一打岔,马巍将军如释重负,连忙借坡下驴,匆匆道:“麻守备说得极是!高侍读,末将先去巡查一番,待会……” “去吧,去吧,守城要紧。”高务实仿佛没有看出任何猫腻,和善地同意了他的说法。 马巍松了口气,朝高务实和黄孟宇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高务实看着那员小将,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钦差客气了。”那小将恭恭敬敬道:“末将免贵姓麻,贱名一个贵字,现任德胜堡守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三) 麻贵? 高务实闻言怔了一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小将,心中暗道:我只怕真是穿越错了时代,就我这种遇见猛将兄的概率,去别院能遇到刘綎,来大同就碰见麻贵……实在应该穿越到东汉末年,别的且不去说,至少收集一堆谋臣名将肯定很是有戏。 不过明史中对麻贵的记载比较不精确,似乎是从隆庆末年才开始,当时他已经做了分守新平堡参将,而到了万历初年,这位小将便已经混到了大同副总兵的高位,可见的确人才难得。 当然正常来说,一个朝代除了开国时期和亡国时期之外,在寻常年景能够平步青云,也肯定不仅仅是人才难得这一个原因,麻贵的老爹麻禄在嘉靖中期就已经是大同几个参将之一,曾经随着镇帅刘汉突袭板升城大获成功,由是积功转迁为宣府副总兵。 而从整个麻氏家族来看,那更是人才济济。众所周知,在晚明时期,一般人心目中第一个打响名头的所谓“将门”,大概就是以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所代表的铁岭李氏,然而事实上,时人一贯拿来与辽东铁岭李氏相提并论的则是宣大麻氏,乃有“东李西麻”之说。 明代右玉籍武将共有八十三名,其中光是“麻家将”一门就有三十三人之多,占了总数的将近四成。并且在麻贵前后五代之中,代代都有一品大员,他们分别是麻全、麻政、麻禄、麻贵、麻承宗。 反正简单点说就是:麻家乃是宣大军事世家。 麻贵现在的职务虽然不高,只是德胜堡守备,但他挂的衔倒也不算很低,已经到了都指挥佥事。 这个情况大致相当于后世的某个正处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厅级待遇,或者某个正厅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省级待遇之类。以麻贵这个年纪,之所以有这种待遇,肯定是跟他的出身有关。 高务实脑子里把麻贵的资料简单的过了一遍,然后眼珠一转,假意思索着问道:“右玉麻禄麻总戎与将军你……” “正是家严。”麻贵应道。 “哦……”高务实露出职业化的“亲切的笑容”,道:“原来是将门虎子,不知将军可有带着麻家‘达兵’?” 麻贵被这一问,倒是有些惊诧,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钦差也听过‘达兵’的名头?” 高务实面带微笑,道:“久闻麻家家丁号为‘达兵’,其中多有蒙古、回回等族敢战之人,攻如破竹,守若金汤,将军此番若也带着他们,想必我在这德胜堡里,即便面对北虏大军,也能睡得踏实不少。” “钦差过奖了。”麻贵不卑不亢地道:“自家父乞休之后,达兵由末将和末将兄弟麻锦分领,各得约五六百人。末将这边此次带了三百,正在德胜堡中,充作守备中标督兵之用。” 所谓主将的中标督兵,一般就是指家丁亲兵,属于主将的直属嫡系部队,通常也是待遇最好、战力最强的部队。 高务实听说他带着三百麻家军,顿时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更好的保障,很是欣慰地说了两句客气话。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自己的家丁骑兵从人员素质上来说未见得不如麻家军,毕竟原先底子就还不错,又得到过戚继光和马芳这两大名将的指点和整训。只是,高务实觉得自家家丁至少有两点,现在肯定及不上麻家军这样的家丁私兵。 首先第一点,麻家是军事世家,他家的家丁是被朝廷承认的正规部队,可以配备任意武器和装备;而高务实出身文官家族,家中长辈或者他自己,现在也都不是在边地为官,其家丁护卫即便也拥有一定的武装,可再怎么说也不能穿正规军的盔甲、拿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的火器。 盔甲这方面高务实还算想得开,但不能使用火器这一条却一直是让高务实很不爽的一点,因为他不太懂冷兵器战法,但对于火器的应用却还多少有点自信,不能用火器也就无形中降低了高家武装家丁的战斗力。 至于第二点嘛,就是麻家家丁的正规作战经验肯定远超高家家丁,因为前者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里的中坚力量。再加上麻家作为军事世家,数代人一直带着麻家军在打仗,这种经验可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得来的。 虽然高务实的家丁护卫队近来也有了一些战斗经验,尤其是骑丁这一块,这几个月在漠南也干了几次大小不一的仗,但最大规模也就是几百人对千余人左右,跟麻家军相比当然不够看。 眼下德胜堡内,高务实麾下家丁约摸八百左右,而且是奢侈的一人双骑。麻贵的“达兵”只有三百,装备如何高务实不太清楚,有没有做到一人双骑也不好说。可高务实还是觉得,如果自己麾下这八百骑丁现在能跟麻贵的三百达兵打个平手,那他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高务实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赶紧推动军工私营化试点,要不然我上哪找突破口给自家家丁装备火器?没有火器,我的那点半吊子军事知识只怕连一成都发挥不出来,太憋屈了! 麻贵既然是德胜堡守备,德胜堡的布防又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在给高务实详细解释防务布置之时果然就比马巍来得更合适,高务实问的问题虽然琐碎,他也都能一一解释明白。 不过高务实听来听去,却发现一个让他有些诧异不解的事,那就是麻贵的布防安排似乎没有考虑过俺答蚁附强攻这个可能。 当他向麻贵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麻贵摇了摇头,道:“俺答这么多年来,蚁附攻城这种做法用得极少极少,一来是伤亡太大,他承受不了,否则内部可能不稳;二来蚁附攻城需要打造攻城器械,而蒙古人对此不是太擅长,虽然末将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会打造,但制作速度必然不快,况且一旦打造了攻城器械,他们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也就相当于自行放弃了;三来……末将觉得俺答此来,炫耀武力的因素比较大,真让他强攻长城关隘,他恐怕不会做这种傻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四) 大同边关面临的是俺答大军压境,王崇古、方逢时没有完全采取历史上原本的坚决固守策略,而是在与马芳及程文、高务实两位钦差商议之后,又征得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认可,在坚决固守的先决条件下,以钦差副使高务实为饵前往俺答中军主力当面的德胜堡诱敌,同时命马芳集中宣、大并山西三镇精锐骑兵,寻找战机出关一击。 原本明军宣府、大同、山西三镇之骑兵,真正可堪一战者,总数其实只有三万出头,而其中可称精锐并方便抽调者,又只有不到其中一半,仔细一算,居然只有一万三千上下。 所幸今年以来,高务实通过控制和扩大曹淦百里峡走私集团,向宣大二镇提供了两千三百多匹年口合适、体魄强健的战马,弥补了这几年因为马市封闭,宣大战马储备日益枯竭的损失,最终在马芳的精心调度之下,总算凑齐了一万五千左右的精锐骑兵随他出征。 此前在大同城中,大同四巨头外加两位钦差经过仔细商讨,决定对马芳出兵不做明确的战役目标决定,只通过了一项大致方向的决议:马芳所领精骑不与俺答中军主力交战,而是移军右翼——也就是俺答三路大军的左翼——针对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所帅约两万余蒙古骑兵进行打击。 由于与会六人全是所谓“主和派”,因此大家对马芳此去的战术目标也看得很开,既不要求马芳一定要击溃辛爱所部,也不要求马芳必须达到什么样斩杀数目,甚至高务实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马芳说:“兰溪公此战只需让辛爱吃些亏即可,可千万莫要杀得兴起,把辛爱给临阵斩杀或者俘虏了,那样的话,咱们朝廷里面一定又会有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北虏不过尔尔,何必言和,那就反而不美了。” 马芳知道高务实这话虽然看似吹捧,但其实也是叮嘱,他马大帅一贯是很能理解朝中真实意图的聪明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阵斩辛爱固然是大功,可是斩了辛爱或者俘虏辛爱之后的麻烦,马大帅比高务实只怕还更清楚。 宣大山西三镇的实际情况,马大帅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常防守尚嫌不足,要是惹恼了俺答,再次来个不计伤亡的大举入寇,虽然未见得会再闹一次庚戍之变,但也肯定闹得边关告急、京师震怖,到时候在座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落不下好。 相对来说,两位钦差毕竟只是来巡视防务,或许还不会有什么大难,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宣大边臣重将而言,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马芳面对高务实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很是郑重地表示自己不会不顾实情的逞能,本次出战的唯一目的,就是“打疼却不打伤”辛爱所部,让俺答明白大明不仅能够固守,同时也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因为高务实此前已经私下向马芳表明过高拱对这次事变的态度,那就是朝廷虽然立足于和,但前提一定得是能战。务必要以“能战可战”而促使俺答冷静下来,主动提出封贡。 因为只有如此,朝廷得了面子,主和的阁臣们才方便说服和引导百官,扭转大明朝廷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恶劣,凡是有仇者都必须死扛着打到底的这种畸形政治思维。 这其实也是明朝的痼疾之一,那就是面子大于里子,你要是敢不给我面子,那我拼着里子不要,也得和你刚到底。 这哪是成熟的政治家思维,这分明就是小孩子斗气啊!大明朝厚恩养士凡二百年,居然就养出这么多脑残巨婴? 幸好,中枢重臣和边帅重臣这两派由于深知内情,都能从实际出发看待问题,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主和的“原判”,而一些内地官员以及言官就不同了,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主战口号一个个喊得慷慨激昂,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贞果敢一般。 尤其是有一位后世还颇有名气的御史叶梦熊,主战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上疏力争,要求跟俺答打到底。 在高务实他们开会决议马芳出兵之前,他们还在朝廷邸报中看到,这位叶梦熊叶御史在奏疏中还引桃松寨事件为喻,在朝廷已经明旨接受把汉那吉归顺之后,坚持认为不该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桃松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妾,因与部下私通,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前来归附。时任宣大总督杨顺上疏世宗引以为功。不久,辛爱以武力相加,杨顺胆怯,一方面放桃松寨逃跑,另一方面又把其逃跑去向通知辛爱。结果不仅桃松寨被辛爱抓获,并立刻被残忍杀害,而且导致蒙古数月围边。世宗得知内情之后自然雷霆震怒,以“兵部侍郎江东代顺”。 对于这个说法,高拱和张居正不以为然,尤其是张居正,亲自出面向百官解释,说把汉那吉不同于桃松寨。 首先把汉那吉是“大成台吉”,乃是一部之主,不仅有军事实力和政治地位,甚至因为血统和一克哈屯的宠爱等关系,对土默川其他诸部均有影响。 其次,桃松寨当时是其本身以小妾身份出轨辛爱部下在先,属于“先过”的一方,辛爱反倒是受害者,大明收留桃松寨,本身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可是把汉那吉这次事情却恰恰相反,俺答才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那个人,把汉那吉本身并无半点过错,乃是受害人一方,大明收留把汉那吉,于道义毫无所损。 隆庆认为张居正所言有理,加上高拱也坚持,于是明旨命把汉那吉授指挥使,阿力哥授正千户,各赐衣一袭,镇城安置。 谁料到了这个时候,叶梦熊居然还再次上疏,坚持请皇帝收回成命,说“把汉那吉之降,边不宜建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 隆庆大怒,明旨斥责叶梦熊“妄言播乱,降二级,调外任”。到了这个时候,把汉那吉请降事件引起的争议,才在朝廷内部得到平息。 这时候,就要看王崇古、方逢时能不能稳住边境形势,以及马芳能不能取得战果,让俺答不敢以战争来逼迫大明交还把汉那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五) 德胜堡外,俺答中军主帐。 一位同样有着蒙古式圆盘脸但却颇见清瘦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的坐在主位之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玛瑙鼻烟壶。 鼻烟壶是鼻烟的容器,而鼻烟则是近年来才传入东亚的舶来品,蒙古贵族因为常在马背上连续征战,不好点火用旱烟,而此物则用来方便,是以很快流传开来。 这位老者手中的鼻烟壶做工极为精致,乃是用澄清一色的微黄玛瑙制成,制作者用精湛的内雕工艺在鼻烟壶内部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一副牡丹图。 在鼻烟方始流行的今日,这样的水准和用料,不说价值连城,也绝对堪称罕见。 能用上这般器物之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老者便是威震万里草原数十年、一度带兵逼近大明京师的漠南王者——俺答汗。 与俺答汗的漠然淡定不同的是,帐中分立的十余名蒙古将领此刻分作两派,正在高声争论着什么。只见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瞧他们那越来越火爆的场面,错非是大汗就在当前,只怕迟早得要上演全武行。 俺答汗对此恍如未闻,甚至一边把弄着鼻烟壶,一边还闭目养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出声:“都闭嘴。” 俺答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正好能让在场众人听见。 下一刻,大帐中的争吵之声一齐消失,就如同林中鸟群一般,鸣则齐鸣,喑则同喑。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俺答的脸上。 已经年过花甲的俺答汗,看起来的确已经有了老态,脸上的皱纹如用锋利小刀一道一道刻画出来一般深刻、细密。 但当他睁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一个扫视,在场十余名桀骜不驯地蒙古大将却同时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并把目光从大汗的脸上向下挪移到他的双脚,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展现自己的恭顺。 俺答汗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道:“打儿汉、火屯。” “大汗请吩咐。”打儿汉倘不浪与火屯倘不浪两员大将立刻出列。 俺答问道:“德胜堡的边墙上,今天还挂着明朝皇帝钦差的旗帜吗?” “回大汗,还挂着。”二将立刻回答。 “除了钦差,还有没有其他大官?”俺答又问。 “还有大同镇守太监的旗帜。” 俺答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真有一个钦差在德胜堡里头。” 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将领忍不住道:“大汗,我们得到线报,王崇古那厮全面固守,要求其边军参将以上将领一律不准出关作战。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现在明人全部退到长城里头去了,咱们之前想抓几个明朝大官跟他们换回大成台吉的打算只怕是不成了。不过,这德胜堡虽然坚固,但里头既然有一个钦差,我们何不攻破此堡?要是抓了明人钦差,应该可以换回大成台吉吧?” 既然有人带头说话了,立刻就有人跟进,接下来又有几名将领纷纷表示这个建议可行,并且他们常年与大明对阵,深知德胜堡的虚实——以德胜堡的规模来说,里头了不起有个四五千兵马罢了。 但俺答汗只是冷笑了一声,就果断拒绝了:“强攻德胜堡?青把都,你的脑子能不能多动一动?” 那名叫青把都的将领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哪里不对,但又不敢反驳大汗,只好俯首道:“大汗教训得是,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打德胜堡……王崇古全面固守,我们不强攻一处的话,整天这样在长城外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 另一员与青把都交好的将领也道:“是啊大汗,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乃是牲畜长膘的好时候,咱们集合了十多万人马,光是这样在长城外面耗着,只怕明人皇帝根本不会害怕,而且大家这几年都遭了灾,空耗着只怕也耗不起。” 俺答汗皱眉道:“沙赤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牛羊。” 但连续有两员大将不理解自己的意图,俺答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便说道:“你们怎么就不会想一想,王崇古全面固守的消息既然是真的,明朝的大官怎们会出现在边关隘口?别说文官了,就算是武将,参将以上都全部缩回长城以内去了。这个时候,德胜堡这样的前线关口里竟然冒出来一个钦差,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然而青把都觉得并不奇怪,回答道:“明朝的钦差要不是京师的御史,要不就是六部的官员,他们都是些不知道边情的蠢蛋,可偏偏他们又有钦差的权力,王崇古限制不了他们。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这个钦差只是想来边关露个面,回京之后好在皇帝面前炫耀,以便作为今后升官的资本。” 俺答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还是动了一下脑子的,不过青把都,你还是太小看王崇古了,他在陕西的时候,沃儿都司那边可没在他手里讨到过多少好处,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青把都没说话,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服气,俺答便继续道:“你不信?就算你刚才对明人钦差的假设全部都对了,可是以本汗对王崇古的了解来看,他也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就任由钦差破坏他的安排。最起码,如果钦差坚持要来德胜堡,王崇古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应该增兵德胜堡以策万全吧?可是,德胜堡的边墙上多了哪一支军队的旗帜吗?没有,德胜堡没有获得任何增兵。” “现在你们还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吗?”俺答扫视众将一眼,很是肯定地道:“王崇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本汗现在还不知道,但本汗可以料定,他是故意用这个明人钦差来迷惑本汗,希望本汗为了抢夺钦差换回把汉那吉而强攻德胜堡。” 青把都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陷入苦思,皱眉道:“可是我们强攻德胜堡对王崇古又有什么好处呢?德胜堡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知道,里头的守将是马巍,这厮是马兰溪的义子,乃是个南逃的骑将。而且他是参将身份,按王崇古的命令,他也不能出关和我们交战,可要是守城的话……他这种二把刀顶什么用?还不如德胜堡的守备麻贵有用,但麻贵这小子虽然麻烦点,可是他手下的麻家军顶多也就几百号人,如果咱们各部轮番上去强攻,就是累也能累死他这点人马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六) 俺答微微蹙眉,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问道:“可有哪处儿郎见着马太师的大纛了?” 马芳在大明其实并无太师头衔,甚至连太子太师也不是,俺答称他为太师乃是另有原因:嘉靖三十四年时,马芳曾仅率两千精骑在保安[无风注:即河北逐鹿。]强势阻击拥有明显兵力优势的俺答,杀得俺答亲领的中军主力连退十余里。 从此之后,右翼蒙古自上而下,都经常将马芳尊称为“太师”,这个太师其实并非大明的太师之本意,而是如当年瓦剌也先太师的那个太师,是蒙古人的说法,其代表的含义并非仅仅是某个官职,而是一种地位象征。 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并未看见马芳的旗帜。 俺答听了,脸色就有些发沉,把玛瑙鼻烟壶往怀里一揣,果断地道:“通知吾儿辛爱的左路大军和切尽黄台吉的右路大军,但凡看见马太师大纛,须谨守营寨,不得浪战。若马太师所领之兵过万且出关邀击,准许他们随时撤围而走,避之不战。” 一名榜实立刻应了,自去写令不提。[无风注:榜实,蒙古人中识字而充作文书之人。] 打儿汉迟疑道:“大汗,马太师虽勇,但麾下所领马家军精锐很少超过三千,就算今年我们卖了些马给宣大山西三镇,这些马也不可能全让马太师拿走,小婿以为他手下兵马最多也就三千出头,不可能有上万之数。” 这里要略微解释一下,“打儿汉倘不浪”其实不是人名,“打儿汉”是一种授予功勋之臣的称号。一般来说,曾经在阵前救出了本部台吉者可授予此称号,去救台吉成功而本人身亡则将此称号授予其长子,再有就是在某个方面极有建树者亦可授予此称号。 “倘不浪”同样是一种称号,大致相当于汉人的驸马,也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打儿汉倘不浪”这个称号就说明了此人不仅是俺答的女婿,而且曾经在战阵之上解救过俺答,这种人当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俺答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意思是只有最谨慎的猎人,才能永远避开猎物的临死反击,而只有永远不会被猎物反噬的猎人,才是真正优秀的猎人。” 他微微一顿,教训道:“蒙古虽大,却早已分裂得不像样子,我今有控弦二十余万,已是诸部之冠,可你们应该都知道,明人皇帝拥有子民兆亿,大军不下百万,可征之兵更是数不尽数。我等欲为猎人,便一定要小心谨慎,因为与明人作战不同于猎鹿,而是在猎虎,须得时刻防备他们的反击。猎人之力有限,而虎豹之力无穷,你多受一点伤,不仅可能导致猎捕失败,更可能导致反受虎豹之害。马太师本部虽止三千之众,可他毕竟是一镇总兵,三镇仰望之人,王崇古若集中精兵与他,他提上万兵马击我两翼任何一路,辛爱与切尽谁能当之?” 打儿汉倘不浪闻言只能躬身受教,另一名大将出浪那吉却道:“若是如大汗猜测的这般,那我等通知辛爱黄台吉即可,切尽那边……”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一直为俺答守备北线的脱脱儿墨笑道:“出浪那吉,你这话要是被沃儿都司人听见,只怕要找你拼命。” 原来那切尽黄台吉乃是沃儿都司部主之长子,此番沃儿都司受了俺答金令出兵而来,沃儿都司部的三万精骑全在其麾下,组成俺答出征的右翼。 沃儿都司部因为占据着水草丰美的河套之地,这几年虽然多少也遭了些灾,却远不如土默川本部受灾严重,所以目前两部实力之间的差距正在拉近。 虽然沃儿都司部畏惧俺答数十年形成的巨大威望,对于俺答的金令没有丝毫不从,立刻征集调拨了足足三万大军随他出征,可是俺答属下这些将领仍然希望借着战争手段削弱他们一下。 然而俺答却勃然作色,怒斥道:“出浪那吉,你若只有这点度量,你的部落将永远止步于今日规模,绝不可能变得更加强大!” 他不理会出浪那吉等人一脸错愕的模样,傲然道:“本汗乃是黄金家族嫡系血脉之传承者,成吉思汗第十七代孙!但凡蒙古人,皆我同胞,但凡蒙古人,亦皆我子民!无论沃儿都司是强是弱,只要他们遵我令旨,便是我的子民部众,与尔等何异!既是我子民,是我部众,他们的生死便由我负责,由我决断,岂容他人任意屠戮!” 俺答今年虽已六十有三,苍老之色尽现于鬓角额头,但这番话却说得慷慨傲岸,尽展一代草原雄主本色,令在场诸将闻之震撼心服,纷纷弯腰鞠躬,惶惶口称:“大汗天威如雷,天恩如雨,我等颟顸之人受教矣!” 俺答一摆手:“王崇古匹夫历来奸诈,马太师更是勇猛绝伦,都不是易于之辈,你们把我的警告立刻发与辛爱和切尽二人,莫要让他们吃了亏去。” 众人再不敢多言妄议,那榜实也飞快将大汗令旨写就,急匆匆出去派人送信不提。 只是俺答虽然谨慎而大度,但此次却仍然迟了一步。 就在他从德胜堡前的中军大营给左右两翼发出警告的同时,马芳已经在白羊口集结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可以抽调的全部骑兵,合计一万五千之众,在王崇古的亲自相送下悄然出关,望着辛爱屯兵的晾马台而去。 马芳所部,其核心主力仍然是他自家的家丁骑兵,均配备了精选三眼铳和百炼马刀,身披罩甲,战意如虹。 因今年高务实尽力为其供应马匹之故,马芳的中军标兵规模略有提升,总计三千五百人。这三千五百人,由马芳亲自率领,其余骑兵则分为两支,由大同东路参将与大同西路参将分别率领,而大同副总兵则代马芳坐镇于大同,总揽各路军情。 万五骑兵,在出关之后二十里便开始分兵,执行马芳在前些天详细探查辛爱所部敌情之后所定下战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七) 是日夜间,德胜堡中的明军高层也正在召开会议。 会议当然由德胜堡守军主将、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主持。而钦差巡视宣大山西三镇防务及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黄孟宇二人则作为上级领导出席会议,同时按照大明的潜规则,他二人因为头衔上都带有“钦差”二字,因此也自动具备了监军性质。 其余出席会议的众将则以德胜堡守备麻贵为首,分坐两旁。 马巍的面色略有些阴沉,轻轻敲了敲桌子,道:“钦差、镇守、诸位同僚,按照王总督鉴川公原先的计划,我德胜堡守军特意未曾加强兵力,是为了吸引当面之敌也就是俺答此次出兵的中军主力,希望能以钦差行辕为饵,诱使其强攻本堡,将敌人吸引到德胜堡坚城之下和我们打消耗战,借此来配合大帅攻其左路侧翼、打压俺答嚣张气焰之策略。” “但是,直到今日为止,俺答中军除了加强哨探之外,并无明显的主动攻城迹象,这与我军原先的计划有所不符。本将今日请诸位与会,主要就是想同诸位商议一下,我等是继续坚持原定计划不变,仍然坚持固守城池,还是要稍作变通,更加主动的想方设法引诱俺答攻城?请钦差、镇守不吝赐教,也请诸位同僚畅所欲言。” 高务实心下略有些诧异,因为马巍这番话说得居然还颇有些水准,看来真是“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来大明官场混了十几年,这个蒙古汉子竟然都知道按照地位来区分“不吝赐教”和“畅所欲言”的差异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过高务实眼下假模假样也算是上级领导了,而且按照黄孟宇对他的舔狗态度,没准他还能算是地位最高的领导,那自然就不好第一个开口。 这种会议上,地位最高的那人通常要么第一个开口,要么最后一个开口,但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第一个开口,叫做“定调”,意思是我有明确主张,先说一个大概意思,你们都得根据我这个意思来发言,只能完善补充,不能与这个意见相左;而如果最后一个开口,那就是综合大家的意见,最后选择一个来做决定,当然同时可以略作补充。 高务实眼下虽然因为挂着钦差头衔,又加上黄孟宇的跪舔态度,所以实际上对这次会议拥有很大的主导权,但他毕竟头上有“观政”二字作为紧箍咒存在,第一个开口定调未免吃相难看,太过霸道,所以他选择了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拿起茶盖轻轻拨弄一下,小饮一口香茗,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上辈子”开会时的习惯动作,眼下情况类似,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但这个动作的意思还真是很明显,黄孟宇无师自通地就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朝麻贵等人看了一眼。 麻贵不知道是因为年轻不太懂得官场套路,还是立功心切,只是略微想了想,便主动开口道:“末将以为,虽然鉴川公下令固守,但我德胜堡毕竟有所不同,更主要的任务是拖住俺答主力,不使其有分心侧翼之能。而眼下俺答按兵不动,不知其是否别有所图,为策万全,最好还是想点办法,让俺答尽快发动攻势。” 马巍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见他二人恍如未闻,便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诸将可有不同看法?” 有一员四十余岁的将领抱拳道:“参座,末将觉得俺答动或者不动都不重要,只要他没有分兵去其左翼,对我军而言便没有影响,是以无须做出调整,仍以固守城池为要务。” 马巍问道:“何以见得?” 那将领道:“北虏既不分兵,则大帅以主力击辛爱,辛爱必不能防,如此我军已是稳操胜券,我等又何必画蛇添足?况且,我等欲要使俺答来攻,无非将其激怒一途,而若欲激怒俺答,则莫过于出兵偷袭。可是参座,我德胜堡仅有两千余兵,哪有能力出兵偷袭俺答这拥兵五六万之多的中军大营?” 马巍之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听了之后便有些沉吟不语,但没想到一个颇为稚气的少年声音响起:“父亲此言差矣!” 马巍一抬头,却见那中年将领背后站出一人,乃是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麻贵还年轻几岁。马参将不禁笑了,问道:“好你个张万邦,你又要和你父亲唱反调了?” 原来这名叫张万邦的少年正是此前那中年将领之子,他父亲名叫张秉忠,人如其名,作战风格一贯是稳扎稳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他们张家也是历代从军,张万邦的祖父张勋历官嘉靖、隆庆两朝,去年才因老病,从云川卫指挥使(属大同镇管辖)的位置上乞休。其父张秉忠目前的职务便是袭了张勋的云川卫指挥使,奉命驻守德胜堡来的。 云川卫在大明早期属于边镇之中比较重要的卫所,设置也很靠外线,到了后世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但正统年间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内迁回了山西。 内迁之后的云川卫重要性下降,由原先的大卫要卫逐渐滑落到二三线地位,到了张勋、张秉忠父子手里,云川卫早已降低了编制人数不说,还缺额严重,张秉忠说起来堂堂一个云川卫指挥使,其实精挑细选之后来德胜堡驻扎的兵力才六百人左右…… 不过,由于大明卫所缺额严重的问题并不只是云川卫一家,而是全国上下的普遍现象,所以张秉忠这个只拿得出六百人的卫指挥使也没有什么稀奇,甚至在德胜堡来说,他这六百人,那也是守军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规模了,因此他的话还是值得马巍考虑的。 至于张秉忠之子张万邦,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因为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因为祖上的功劳袭了个千户,手底下有……咳,有一百多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八) 虽然张万邦这小子不过是个千户,但听马巍这语气就知道这小子甚有主见,甚至总跟自己父亲唱反调。 好在他父亲张秉忠是个大度的人,见儿子又跳出来跟他“作对”,竟也不以为意,没有这个年代寻常父亲那般决不允许儿子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轻哼一声,道:“你小子又有什么高论?这可是在钦差和镇守面前,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老子待会儿不打断你的狗腿!” 张万邦果然不怕自己老爹,笑了一笑,说道:“父亲刚才说我德胜堡只有两千多人,无力出兵偷袭俺答营地,此言差矣,我军虽然明面上看只有两千多,但其实我们还有一支近千人的精锐骑兵!” 张万邦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高务实更是深感不妙,正拿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的右手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向高务实瞥来。 但高务实仍然不肯开腔,只是朝张万邦那少年将领望去,心中则暗道:你这小子竟然打我麾下骑丁的主意?我这支家丁护卫可不比你们武将边臣的家丁,不仅没有备甲胄,甚至连三眼铳都没有装备,你居然想让我用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火枪骑兵种子去干马刀骑兵的买卖?你们的家丁虽然说是家丁,其实却是朝廷出钱养着,我的家丁可就完全是自己的财产,损失了算谁的?更何况,万一德胜堡有什么麻烦,我还指望他们救命呢! 但张万邦这小子明显胆子够肥,或者说年轻气盛不知官场险恶,见高钦差没有说话,仍然把下面半截话说了出来:“钦差此来所带的八百骑兵,末将此前见过,行进有度、剽悍异常,即便以末将之年轻识浅亦能断定,这支骑兵颇为精锐!再加上这支骑兵一人双马,更是连马大帅亲兵都没有的,而其武器也甚是优异,清一色柘木马弓配雁翎箭,而腰刀也甚有意思,似乎是戚南塘戚大帅改倭刀而成的戚家军战刀?” 张万邦说到此处,腼腆一笑,朝高务实拱手道:“恕末将冒昧,末将以为,钦差主动揽下诱敌任务,又将此等精锐骑兵带来德胜堡,显然早有出其不意偷袭北虏中军以激怒俺答之意……” 高务实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开骂了:你这小子竟敢挤兑我? 但可能高务实的演技实在太好,那挤出来的一丝微笑在旁人看来居然颇为和蔼,至少看不出什么怒气,这下子就给人以误导了。 至少性格耿直的蒙古大汉马巍将军见了,心里就忍不住想:难道这小阁老真是这么个意思?这可是他自家的家丁,死了全靠自己出钱抚恤啊!不过,听说他娘舅家乃是蒲州张家,那想必肯定是不差钱的,可是不差钱也不至于这般挥霍吧?莫非他是想借此捞一笔军功,回京之后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长长脸?这样的话,那倒是不可不察…… 于是马巍转过头,试探着问:“钦差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高务实自然不能说“我这支家丁骑兵的唯一任务是带我逃跑”,他毕竟是打定主意走文官路线的人,脸面不能不要,只好微微蹙眉道:“原先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这里头有几个问题不好解决。” 所以说马巍将军对大明官场还是只学到皮毛,而没有学到精髓,听了高务实这句话,愣是没察觉出高务实的推辞之意,反而顺口就道:“哪几个问题?钦差不妨明示末将等人,看能不能想法子解决。” 碰上这种直肠子,高务实纵然满肚子的厚黑学也算是白搭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道:“首先,我这支家丁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包括领队头目在内,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正规的骑兵大战,骤然出击只怕经验不足,平白送命,一旦失手,反而打草惊蛇;其次,这支家丁没有配备甲胄不说,连三眼铳都没有,第一波攻势之时就少了一轮火器乱射的伤害,偷袭的突然性大打折扣;最后……” 最后当然是万一损失太大,抚恤银子方面是个大问题,高侍读虽然日进斗金,但他之前可没有计划在这里损失一大笔。只是这话到底不太好说出口,所以高务实故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 好在马将军虽然是个直肠子,但却是常年带兵之人,这最后一点,他光看高务实犹豫的表情就猜到肯定是关于军饷和抚恤之类的问题了,于是耿直地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钦差若是担心抚恤问题,那却是多虑了,咱们德胜堡此次任务最是重要,鉴川公已经提前送来了大笔军饷和赏银,钦差麾下骑兵只要出击,一应犒赏抚恤自然有末将等人打理。” 高务实面带微笑,心里恨不得骂娘:老子虽然心疼钱,可最关键的是心疼人啊!这练骑兵又不比步兵那样速成,我这支骑兵的主力还是百里峡多年训练的那批人做骨干,又从边地招募了一批有骑术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才补充搭配成型的,为了确保这批重要战力的忠诚,我甚至大动干戈剥夺了曹淦的指挥权,我容易吗我? 然而直肠子的马巍将军见高务实不说话,还当他是默认了,又补充道:“至于武器和装备问题也好办,德胜堡的仓库之中有足够的储存,只要黄镇守允许,给监枪内官下一道令,末将马上就能给钦差这八百人配齐骑兵头盔和罩甲,三眼铳也够用——咱们北军别的火器不好说,就这三眼铳库存最足!” 高务实干笑道:“那……很好。”笑得仿佛很灿烂,其实只差没哭出来。 马巍却尤不自知,继续道:“至于没有大战经验嘛……”他环视了一眼众将,似乎想找个人出来。 这时,麻贵主动站了起来,抱拳道:“钦差、参座,末将可领本部中标为钦差家丁之前导。若是……若是钦差放心的话,整支队伍都可以暂时交给末将统领。” 高务实心中长叹一声:完了,完了,麻将军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九) 麻贵乃是德胜堡中除马巍之外军职最高之人,以威远卫指挥使身份出任德胜堡守备。从官职上来说,由他亲自带领高务实的骑丁出击那自然是完全够格的——因为马巍是参将身份,已经被王崇古明令禁止出关以防被俘,如果麻贵还不够格,在场就没有够格的了。 守备这个职事官由于各地有别,很难代表什么,但是卫所官阶乃是明朝武将官阶本位的一个衡量标准,卫指挥使好歹也是正三品武官了,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真不算低。 而且从资历和功绩上来说,虽然麻贵年止弱冠,但他十三岁就随父从军,迄今近八年,大小数十战。他这个指挥使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不是世袭得来——他父亲麻禄的卫所军职是被麻贵的兄长麻锦承袭的,所以麻锦现在已经做到副将了。 那这就没法推脱了,毕竟人家麻贵将军要级别有级别,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功绩有功绩……实在是没借口可找了。 于是接下来的会议,风向就完全变了,先是讨论了一下怎么临时给“高家军”把该配的装备配齐,实在无可推脱的高务实干脆把高陌、高珗二人叫了进来一起参加会议。 然后就开始讨论出兵时间、打击方向等战术问题,已经认栽了的高务实自知对这种具体战术插不上嘴,干脆二话不说全部交给马巍、麻贵和高陌、高珗等人自行议定。 反正最后议定的结果就是麻贵带着他的三百家丁和高务实的八百家丁合计一千一百人,绕道德胜堡东面大概二十里外的镇羌堡,在丑时二刻出关,向西迂回抵达偷袭预定地点,在寅时二刻左右发动夜袭。 这个时间点用后世的计时法来说,大概就是凌晨两点出关,凌晨四点发动夜袭。 即便高务实不是很懂真正的军务,也知道这个选择的好处,因为凌晨四五点是人睡得最深的时间段,在这个时候发动夜袭,最具突然性,也最具危险性。 当然,要发动这样的夜袭,在这个时代是不容易的,因为夜盲症在这个时代的生活水平下,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然而不论是麻家军还是“高家军”,这些家丁的待遇水平自然不是普通兵丁可比。 尤其是,因为高务实前世曾有健身房锻炼的经历,对饮食搭配这一方面的知识是花过一些工夫的。他属下的家丁,无论步骑,战斗力如何先不去说,至少在营养搭配上面,应该是大明头一号了——没有一个夜盲症患者。 高务实结束会议回去钦差行辕的时候,黄孟宇本来还打算亲自去监督德胜堡的监枪中官给高家家丁选一些成色最好的三眼铳和盔甲,但见高务实有些闷闷不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给传令的小宦官严肃叮嘱了一番,便也跟着一同回去。 德胜堡地方不大,所谓钦差行辕其实就是包了一座相对干净的客栈,黄大镇守甫一来到德胜堡的时候,就义正言辞的表示要和钦差同时下榻在此。至于理由嘛,黄大镇守表示一是住得近点有事情可以及时请示、及时汇报,二是为朝廷节约经费……真是臣子之楷模,宦官之精英。 眼下钦差面色不佳,黄大镇守自然要嘘寒问暖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两人一回到客栈,黄大镇守立刻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微微弓着身子问道:“高侍读,可是担心家丁损失?” 高侍读自然不能自认小气,马上否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我这些家丁没有什么战阵经验,全靠样子唬人,这次出击也不知道能不能偷袭成功,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全扔在关外了,那别说激怒俺答,只怕反被俺答笑话我大明无人。” 黄孟宇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安慰道:“俺老黄虽然没带过兵,但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依我看高侍读这些家丁甚是雄壮,又有麻贵将军统带,这次出击即便战果不大,但也不太可能遭到太大的损失。” “何以见得?” 黄孟宇笑道:“俺答那老匹夫虽然了得,但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是他主动来打咱们,像这次由我们大明官军主动出击,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估计俺答老匹夫早就没有多少警惕之心了。” 高务实想了想,也承认有这个可能,但心里依然有些不托底。黄孟宇于是又道:“再有就是,麻贵带了他的三百家丁同去……高侍读,那三百达兵可是他的看家本钱,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料他也不敢轻易挥霍,所以此次出击,若是一切顺利,那什么都不必说。若是事有不谐,俺老黄料定麻贵绝对会第一时间撤回关内,绝不可能傻乎乎地拿着千把人去和俺答几万大军死战——他要是这种蠢材,这七八年仗打下来至少死了几十回了。” 这个理由高务实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心里有点担心,万一真是事有不谐,麻贵这小子该不会把我的家丁拿来当炮灰,掩护他自己的家丁跑路吧? 虽说麻贵在原本的历史上乃是万历朝名将,万历三大征一场不落打了个全场,简直是大满贯选手,而且一直是以能战敢战著称,但……他有没有卖队友的情况,高侍读可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而按照高侍读一贯把不熟悉的人往坏处想的思维,自然也没法完全放心。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反正都到了这局面,食言而肥是肯定不行的,只能用阿q精神给自己打打气:就当是家丁护卫团骑丁部队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而且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带着指点,再考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 黄孟宇见高务实脸色终于好看了不少,赶紧把话题一转:“高侍读,咱们这边发动突袭的时候,马总戎那边是不是也快了?” 高务实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道:“差不多,咱们这边是明晚动手,马总戎那边按计划应该是后天下午——如果一切顺利,俺答这边遇袭之后肯定要等到白天才对我们德胜堡发动进攻,这样他们即便之后得到左翼被马总戎击溃或者重挫的消息,也来不及增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九月初五的晋北边关,朔风渐冷,秋露凝霜。 丑时刚过一会儿,镇羌堡的关门忽然打开,一支人含枚、马套笼的骑兵悄无声息地从关门涌出,这支骑兵的兵丁并非穿着大明官军常见的大红鸳鸯战袍,而是全部身着玄色棉衣,外罩未曾抛光的黑铁色细鳞罩甲,胯下的战马更是早已摘去胸前铜铃,除了暂时还未曾裹蹄,已经完全是一副骑兵夜袭的标准装束。 镇羌堡离德胜堡仅有不到二十里距离,本在俺答中军的探马巡视范围之内,但这几天以来,明军已经摸清了敌军探马两个时辰一巡的规律,现在正是上一轮探马早已回营而下一轮探马尚未出发的最好时机。 这支骑兵的正副首领看来颇有经验,在队伍前方领头压阵,速度不快不慢,一直维持在战马不会太吃力的临界线上,显然是在刻意保存马力,只有到达预定的位置才会催马提速,发动奇袭。 新月的薄光之下,映照出两位首领的容颜,正是麻贵与高珗二人。至于高陌,他虽然是团正,但他步战出身,骑术一般,马上作战非其所长,是以此次藏拙,未曾出击。 麻贵与高珗二人一路并无交流,好在不到二十里路,对于骑兵而言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没过多久,已经可以接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前方出现大量的毡帐——那自然是俺答的大营所在。 由于明军原本就极少主动出击,再加上俺答数万雄兵压境,根本没有任何蒙古将领会认为明军敢出关来战,是以俺答中军仅有普通的守夜哨岗,甚至由于已近三秋,正是漠南气候快速转凉的时节,连固定哨岗的守夜兵丁都因为喝酒热身,眼下大多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个别警醒一点的,虽然还勉强睁着眼睛,却也早已昏昏欲睡,目力不及往常甚多。 夜袭骑兵稍稍绕道,最终在俺答大营东北处不远的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草丘后停了下来。 麻贵这时才压低声音、挥舞双手喊了一声:“待会儿达兵在前开路,京华骑卫随后跟进,跟着我和高团副直接往里杀!但是你们要记住,此次奇袭我们不求杀伤多少鞑子,也不求带走敌人首级或者右耳,遇见守营敌军,先打三眼铳,然后换做腰刀,有机会的时候多朝易燃之物扔火折子!另外就是,千万不要与敌人纠缠,切记要跟进我与高团副,进则齐进,撤则同撤!” 高珗等他说完,朝自家骑丁补充了一句:“弟兄们,麻将军刚才说了,不以首级论功,这次出发之前大少爷已经说过,成功偷袭并回营者,集体二等功!成功偷袭但不幸牺牲者,集体一等功!至于烈士家属安置办法,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若是这般厚恩之下还有偷奸耍滑之辈,有什么惩罚你们心里也清楚,你家中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那笔钱!” 高珗前面说的话还好,麻贵听得甚至心中一动,暗想:烈士家属安置办法?听起来有些意思,待回去之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上一问。 但最后高珗的威胁之语,却又让麻贵有些错愕:逃兵或者不肯力战者自然是一刀砍了,怎么听高珗这意思,高家军竟然是罚钱?这种事罚钱管用吗?不过,全家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听起来倒也有点狠…… 当然,此刻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麻贵很快集中精神,吩咐道:“所有人下马,马蹄裹上,准备冲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的俺答中军大营除了偶尔的马嘶,几乎再没有其他声音,而无数的毡帐也都黑沉沉一片,显然大家都已沉睡,可是就在此时,中军主帐之中却突然亮起了烛光。 俺答当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并不是知道有人偷营而突然起身,更不是故意设伏之类,他帐中亮灯只是因为他是整个中军大营里头年纪最大的老人,而很多老人都有一个特点……不耐久睡,起得特别早。 很凑巧,俺答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老人。 更何况,由于他不肯轻易在坚固的德胜堡下浪战而损失宝贵的战力,军中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自己晚上睡得也比较早,此时虽然放在后世才不过凌晨三点半左右,可他却已经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打算趁着夜色带上几十个亲兵去关下看看明军守夜是否懈怠——他虽然不肯浪战,但如果明人守军值夜懈怠,他也不介意改变主意,集中精锐在明晚此时搞一次突然袭击,攻破德胜堡,抓了那里头的钦差来和大明朝廷谈谈换回自家孙子这笔买卖。 然而就在俺答刚刚在女奴的侍候下穿戴齐整,打算出帐之时,他忽然感到脚下地面有些异常。作为数十年来漠南草原的王者,俺答虽然年纪已经大了,经验却无比丰富,只见他脸色一变,蹲下来伸手在地上一按,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已经猛然站起,大喝一声:“有敌军骑兵偷营,速速擂鼓吹号!” 俺答汗帐周围的十几个亲兵大帐最先反应过来,很快便纷纷亮起了火把——此时不能随便点灯,只能将火把手持,以免遭到偷袭之时那些烛火无人打理,自己焚毁了营地。 呜咽悠扬的号角和震人心魄的鼓声同时响起,无数蒙古兵丁从睡梦中被惊醒,稍稍迟钝了一下,发现并未听错之后,纷纷匆忙穿衣着甲,提着马刀弓矢就往外跑。 但此时此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或者说,多少还是慢了一点。 由于有众多马匹甚至随军牛羊需要安置,蒙古军大营连绵足有七八里长,宽度也有将近三里,即便俺答汗靠着过人的经验,连派人查看这种常规操作都没有做,便果断下令擂鼓吹号,但他毕竟无法在这种时候把更确切的情况通知到每一个蒙古士兵。 譬如,俺答仅仅从手按地面就立刻判断出来的两大要点:敌军骑兵约有一千左右,攻击方向是蒙古军大营东北角! 俺答再强,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指挥体系的技术落后,他只能威严地走出自己主帐,用自己的镇定来给身边人传递信心。所以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而是站出主帐,亲持火把,把自己的身形和面孔照得锃亮,然后大吼一声:“传本汗令谕,各部谨守自家营地,不得随意出营救援!” 然后他冲着一名匆匆赶来的高大蒙古将领道:“恰台吉!吾儿速速点齐本汗宿卫亲军往大营东北拒敌,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其逐出,不得使其冲击东北马圈!” 恰台吉不愧是强到让俺答收为义子的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他根本不需要俺答解释,也早已用同样的方法知道大营东北来了约一千敌骑,听了俺答的命令,大声回答:“大汗保重,儿臣去去便回!沙穆尔,你带一百人留下保护大汗,其余人与我去战来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一) 恰台吉领着俺答的宿卫亲军刚走,俺答的心腹火屯倘不浪就带着七八个亲卫匆匆赶来了,见大汗亲自打着火把站在汗帐门口,一时没来得及多想,远远地就喊道:“大汗,来袭之敌只有千骑左右,末将已经集合部众,马上可以出兵将其击退!” 俺答大怒,喝问道:“混账!你没收到本汗的命令吗!为何不遵我号令谨守营寨?谁让你来的!” 火屯倘不浪呆了一呆,迟疑着答道:“可是明军不过千骑,末将觉得……” “如果偷袭的明军不止这千骑又如何?”俺答火冒三丈,一双虎目瞪着火屯倘不浪:“马太师的精兵至今未曾出现,你怎知眼下这支骑兵不是为了搅乱本汗大营,为马太师大举来袭创造机会的搅屎棍?” 火屯倘不浪毕竟也是久经沙场之人,被俺答这么一呵斥,哪里会还不懂大汗的担忧? 原来俺答根本没把区区千骑偷营当做大麻烦,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守好自己的营寨,而命恰台吉只领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应战,就是怕这支骑兵不过是明军今夜偷袭的先导部队,真正的主力却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待自家把精力全放在这支小而精的偷袭部队上,然后突然大举杀出,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一个搞不好就要损失惨重,甚至全军溃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俺答领军作战经验之丰富,这样的担忧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面的德胜堡挂着钦差旗帜,依照明人的习惯,此处既然有钦差坐镇,而这些文官钦差又大多胆小如鼠,按理说德胜堡应该是大军云集才对,怎会只有两三千兵马?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偏偏马芳作为大同总兵、宣大三镇的头号名将,至今居然都未曾露面,这个更反常的情况自然也让俺答心中更加生疑。 他白天的时候甚至担心马芳会不冲自己而来,却去打左右两翼辛爱与切尽的主意,所以这位谨慎的老汗王才会立刻派人去向他二人示警。只不过按照路程来说,现在信使肯定还在半路。 但此刻中军遭遇偷营,却让俺答立刻发生了误判,认为马芳仍然是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在俺答看来,马芳一定是故意先派一支骑兵搅乱自家大营,然后趁势大举掩杀。 毕竟按照俺答的经验,他觉得在明军看来,击败辛爱或者切尽其中一路并不足以迫使自己退兵,但只要自己中军失利或者损失过大,却肯定会退兵。 这是蒙古人的制度决定的:俺答虽然是右翼蒙古大汗,但如果他自己的本部损失过大,则其权威立刻就会受到影响,万一这种损失大到一定的程度,哪怕他数十年来建立了再大的威望,也有可能因为嫡系力量大衰而一蹶不振,甚至丢掉大汗的宝座。 蒙古人,历来都是讲究以实力说话的,只有拳头大,说话才硬气,否则就算你是大汗,也没人会遵从你的令谕——黄金家族的后代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是大汗,或者说都配当大汗? 正是出于这样的谨慎心理,老而弥坚的俺答才没有下令立刻反击、全歼来敌,而是命嫡系各部各自守好自家营寨,仅仅派了恰台吉带着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迎敌,而且他对恰台吉的命令也仅仅是“第一时间将其逐出”,目的就是尽可能的稳住大营内部,不让马芳有好的偷袭掩杀机会。 火屯之后,其他各部也有人过来询问刚才的令旨是不是真的由大汗发出,俺答自然照例打发,同时再次要求他们加强防范,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马太师。 然而俺答料不到的是,这次明军还真就吃错药了,这支来偷袭俺答中军的骑兵根本没有后手——俺答担心的马芳马总戎此刻远在三百里开外。 其实这一次,明军对于俺答大军压境的应对,有很多都不同于往日。由于高务实的小翅膀扇给了宣大三镇两千多匹战马和更多的普通驮马,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因此采取了不同于原先历史上的策略,不再安于固守长城边线,而是选择相对薄弱的一路主动出击,争取以战促和。 而为了保障这一策略的顺利推进,德胜堡这边不仅多了高务实这个半拉子钦差作为诱饵,更由于担心俺答不上钩或者看破明军策略而主动出兵偷袭挑衅。 先不说俺答坐镇中军紧守营寨,且说恰台吉领着宿卫亲军前去迎敌的情况。 俺答的宿卫亲军平时维持的规模正好是一千骑兵,恰台吉留了一百人保护大汗,自己领着九百骑去迎战来犯之敌。俺答的这座中军大营虽然绵延数里,但对于骑兵而言却也不算什么,恰台吉很快望见了前方的敌军。 只是远远的打了个照面,恰台吉就知道这支骑兵的确不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来,因为前方骑兵根本没有追杀被他们驱散的蒙古士卒,而是分作两批,一批冲在前头的只顾奋勇杀开上前阻拦的蒙古兵,一批跟在后头的却要么直接往蒙古军的毡帐和草料堆扔火折子,要么干脆点起火箭往适合引火之物上乱射。 不过,当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出现之后,这种局面立刻变了,而且还是明军方面主动做出的变化——麻贵毕竟是麻贵,虽在领军冲杀,仍然从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中察觉到有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冲着自己而来,他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头盔上全部拥有洁白旄旌的宿卫亲军正朝自己这边而来。 麻贵二话不说,立刻勒马大喝一声:“京华骑卫扔掉火折子,所有人向我密集靠拢,三眼铳点火准备!” 那边恰台吉本来打算趁乱直接发动突袭,见麻贵反应如此之快,心下诧异之余,也立刻做出战术改变。只见他口中呼号一声,本已持刀在手的他“刷”地一声将弯刀入鞘,顺手持弓抽箭,朝着麻贵随意一瞄,弓弦瞬间拉满的同时,大声喝道:“宿卫亲军,看我鸣镝方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二) 鸣镝,即响箭也。因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而著名。 说是秦末汉初之时,冒顿做了匈奴太子后,其父头曼单于又和新的阏氏给冒顿生了一个弟弟,于是冒顿失宠。 失宠还不算完,头曼还想废掉他,只是匈奴立太子也有“立长”的习俗,于是头曼单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冒顿送到月氏国做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国,头曼单于立刻就向月氏国发动了战争。 这显然是父亲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不过冒顿也不是盖的,他偷了匹月氏国王的千里马侥幸逃回。回来后头曼无奈,又不便摊牌,只好让给了他“万骑”。 于是冒顿乃作鸣镝,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也就是响箭,它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尖锐的响声。冒顿给自己的骑兵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于是冒顿先射自己爱驹,有人不敢射,斩之;又射自己爱妻,有人不敢射,再斩之;从此左右皆闻鸣镝而射,不敢稍有延误。 最后,冒顿配父亲头曼打猎,乃突然毫无征兆的朝头曼射出鸣镝,左右随从毫不思索地随鸣镝出箭,于是头曼单于被当场射成筛子。冒顿毫不迟疑“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 不过,鸣镝虽是冒顿首制,因司马迁而著名,但后来的人们也并未因为其与“弑父”有关便将鸣镝束之高阁,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用途的箭矢被传承了下来,尤其是草原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将它当做一种简单有效的“信号弹”来使用。 眼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处在战场之上,混乱嘈杂不堪,而恰台吉带了九百骑,倘若只是大喊一声便射出普普通通的一箭,恐怕只有他身边的十几骑最多数十骑能看清他射击的方向,如此便达不到恰台吉所需的效果。 恰台吉要的,是一轮齐射,是对着明军骑兵前锋部分发起一轮齐射。 这是极其高明的一手:弓箭既可以直射,也可以抛射,只要恰台吉身后这九百骑都知道要射击的方向和位置,他们便会根据自己眼前是否有障碍来决定自己是直射还是抛射,总之一定能把自己手上的箭矢射击到“鸣镝所向”。 而明军的三眼铳则不同,它只能直射。这就意味着只有正当面的一列可以射击,而在其后的明军则会因为身前有自家战友而难以射击。 其结果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单轮有效弹丸投射量”远低于宿卫亲军! 恰台吉的丰富战阵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麻贵也不是白混这七八年,虽然鸣镝本身因为要在箭头上挖孔来通过气动布局产生声音而导致威力大减,即便恰台吉是右翼蒙古第一高手,麻贵也不必害怕被一箭追魂,但鸣镝之后的千矢齐发却绝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就在恰台吉大喝过后,麻贵也高喊一声:“全部伏马!”同时自己做得更绝,直接一个镫里藏身,整个身体全倾于马身的另一侧。 “砰砰砰——”这是明军当面一排打出的三眼铳。 “咻咻咻咻咻——”这是宿卫亲军在恰台吉指挥下立刻还以颜色的大波羽箭。 继而,惨叫落马声、战马嘶鸣声便即响成一片。 虽然在这种漆黑的战场之上,只靠周围点燃的个别毡帐、草料堆的火光,在影影绰绰之中双方都不能轻易断定战果,也无从判断己方损失,但侥幸无恙的麻贵仍然心头一凛,暗道不妙。 对面领兵蒙将经验之丰富、处置之果断、箭术之精湛都有些超乎想象,尤其是他那一记鸣镝,射出的速度竟然比寻常箭矢也没慢上几分!自己明明也反应极快的使出了镫里藏身这种近乎杂耍难度的动作来规避,可那支鸣镝依然几乎擦着左脸面皮而过,若是自己刚才的速度再慢上哪怕一丝一毫,现在就要被射个对穿了。 麻贵虽然年轻,但却是战阵“老将”,他早已经发现对面来敌全是头盔上攒着洁白旄旌的骑兵,这支骑兵在右翼蒙古没有第二支,只有俺答的宿卫亲军才有资格做此装扮,而既然宿卫亲军出现在此,领兵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俺答麾下头号名将恰台吉! 麻贵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两个大相径庭的想法:一是直接阵斩恰台吉,二是掉头就走。 阵斩恰台吉的吸引力当然巨大无比,麻贵战阵经验虽然丰富,平时为人也足称稳重,但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如果能够阵斩蒙古第一高手、头号名将,这个功劳,就算今日杀敌一千也万万及不上! 但麻贵的理智却告诉他,完成这个目标的难度可能大于登天!倘若自己带的这一千余骑全是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达兵”,倘若恰台吉带来的不是宿卫亲军而是普通蒙古骑兵,倘若自己这边方才没有因为要扩大偷营效果造成蒙古军恐慌而阵型有些分散…… 总之,现在的局面对己方明显更不利一些,至于恰台吉本人的战斗力,从刚才那一箭的威力就已经可见一斑,但那都反而是小麻烦了。 至于掉头就走……麻贵微微有些皱眉。他虽然不是顾头不顾腚的莽撞初哥,也知道该撤的时候不能犹豫。可是,眼下自己偷营还只刚刚杀入俺答营中不久,只在连营东北角点了几把火,杀退了此处的蒙古军,连给敌人造成的实际伤亡都不大,而俺答的反应又极其镇定,没有派大军一举拥上,使自己一方也就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这……怕是不够啊!如果只有这点战果,回去之后算不了多少功劳都是小事,关键是俺答并没有遭到太多损失,谁敢断定他就会一怒之下发令攻打德胜堡呢?如果他没有怒而兴兵,那自己这一趟不是就白来了? 不行,就算阵斩恰台吉难度再大,可事到如今,也必须要试上一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三) 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只有一点新月微光和四周被点燃的粼粼火光。 影影绰绰之下,袭营者和反击者因为营中障碍物的关系,都很难编组出个什么正经的战阵来,双方你一轮箭矢,我一轮三眼铳的乱射之后,就免不了进入短兵相接。 麻贵的算盘打得不错,如果能阵斩恰台吉,不仅对面宿卫亲军的士气十有八九当场就要大泄,给明军以撤走逃离的机会,而且这样的损失,足够使俺答暴怒,愤而大举攻打德胜堡。 但有一个问题是年轻的麻贵将军没有仔细思考的:恰台吉堂堂右翼蒙古第一高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阵斩之辈? 由于麻贵刚才下令明军向他靠拢以便集中火力的缘故,他的坐骑此时几乎是停在原地不动的,而恰台吉领军而来,坐骑则处于奔跑状态。 此时双方经过一轮远程对射,各有一些伤亡,而恰台吉这方已经果断加速,快逾闪电地冲杀而来。 人借马力,自然威势大增。而麻贵所领明军一方,则只能临时催马上前,马匹还来不及跑起全速,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麻贵的目标是恰台吉,恰台吉的目标又何尝不是麻贵这个明军主将? 不过两人并非正面对冲,所领之军的兵锋都有些倾斜错开——这是因为双方都是首领,如果直接带队对冲,即便他二人没有一招分出胜负,也一定会跟敌人身后的大队伍撞个满头。这样的话,任你武艺高强,在人群之中被人胡乱砍中的几率也太高了,二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当然不肯出现这种胜负全凭意外的战况。 双方骑兵一支略微偏左,一支略微偏右,错峰一阵冲杀,麻贵和恰台吉二人只交手了一个回合,实际上只是互拼了一刀,却谁都没有能将对方斩落马下,反倒是身边的骑兵各自有几个落马。 但麻贵知道自己吃了点小亏,因为蒙古马刀的刀身比麻贵所配的雁翎刀刀身前段更加弯曲,在两刀相交之后,恰台吉顺势一带,刀锋之处在麻贵的右臂划拉了一下。 不过他这一刀虽然削中了麻贵的右肩,但碰巧麻贵右肩外臂有精钢罩甲的护肩保护,恰台吉这一刀虽然借着马力,马刀去势也很是凶猛,但却也只是“铮”的一声,在麻贵的护肩上划拉出几点金属对撞的星火之光。 麻贵心头一沉,暗道不妙:恰台吉这厮临阵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也能利用马刀的优势创造出重伤自己的机会,错非自己有着盔甲方面的优势,只刚才这一下,这支右臂恐怕就要废了。 不过,麻贵同时也发现了恰台吉的一个也许算不上弱点的弱点:恰台吉或许是因为不肯让铁甲影响自己的神射技艺,因此全身只穿着皮甲。 鞣制得最为精良的皮甲足以防御寻常弓矢,但绝对挡不住利刃加身,更不可能挡住火器抵近射击,此乃军中常识。 但之所以这个弱点又称不上弱点,则是因为三眼铳的点火并不方便,装弹更是慢到一塌糊涂,方才这一轮射击的弹药是提前装好的,点火则是由于之前双方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才得以完成,而现在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至于利刃加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麻贵刚才与恰台吉交手虽只一回合,却已经足以肯定恰台吉绝非浪得虚名,此人虽然以神射最为著名,但近身搏杀显然也绝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要强上一线。 所谓穷文富武,麻贵出身边将世家,不仅有数代武艺传承,也有足够的财力让他好好练武。 然而人的生长衰老总有规律,二十岁的年纪固然精力充沛,但血气方刚,在武艺上的表现便是勇悍有余而圆融不足;恰台吉则不同,他如今三十出头,正是一个武人精、气、神全部处于巅峰的时刻,多年的战斗经验与这种精气神结合在一起,相比麻贵而言,自然就更显得毫无破绽。 双方都是骑兵,如此斜斜里一个冲锋,很快便像是两支球队交换场地了一般。 麻贵与恰台吉宛如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勒马转身。 此时麻贵虽然已经觉得阵斩恰台吉之想太不实际,但即便要带领麾下两拨骑兵撤离,也必须再杀回去才行,所以他并未多话,只是冷冷地把手中的雁翎刀一举——这是告知自家军兵预备冲锋的意思。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前方的恰台吉比他更加果断,此人似乎是在还未曾掉转马身之前就已经将弯刀入鞘,此时已然持弓在手,抽出羽箭,弯弓搭箭,口中森然一喝:“兀那敌将,可曾听过我蒙古哲别神射!” 麻贵头皮一紧,暗道不妙:以恰台吉的战阵经验,不可能不知道箭射主将这种事最好是趁人不备,而如今他在射箭之前居然还特意开口提醒,说明他对自己的箭术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我这一箭,你便是上天入海,也必中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恰台吉话音刚落,一点寒芒已是离弦脱手! “锵!” 被恰台吉出言提醒的麻贵全神贯注,手中雁翎钢刀猛然一挥,竟然准确无误的劈中了恰台吉这必杀一箭。 麻贵心血涌起,自信心暴涨,大喝一声:“哲别神射,不过尔……啊!” 他身旁之人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家主将话未落音,胯下战马却四蹄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马背上的麻贵一时不察,差点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连忙去看,才发现那战马的双目中间,早有一根羽箭直没其中,箭头甚至已经从马的后脑勺透了出来。马的头骨坚硬如铁,这一箭威力之大,竟至于斯!众人不禁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恰台吉这所谓的哲别神射,不光是当先那一箭,而是连环两箭:第一箭本就已经快准狠兼备,麻贵全神贯注才一刀劈中,化解危机,然而紧随而来的第二箭其实才是恰台吉的真正目的——他不是要射杀麻贵本人,而是射杀麻贵的战马! 换句话说,他是想生擒麻贵! 而就在此时,那边恰台吉的一声冷笑也适时传来:“不过尔尔么……你可敢再说一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四) “哲别——哲别——”宿卫亲军因恰台吉的神射而气势如虹,发出齐声欢呼。 恰台吉却不在意麾下将士的欢呼,仿佛早已习惯一般,他手上此刻已经再次换成马刀,刀锋向前一挥,吼道:“宿卫亲军,箭矢阵,冲!” 麻贵脸色通红,但却不敢犹豫,马上爬了起来,他已经明白恰台吉的目的,先将自己战马射杀,然后趁自己无马,不能带队冲锋之机,一个冲锋打垮自己麾下的队伍,然后将自己生擒活捉。 只是,明白也没用,现在的局面已经一步步向恰台吉所希望的滑去。 麻贵身边的几名达兵正欲下马将自己的坐骑让给自家主将,却听见一人叫道:“麻将军上马!” 麻贵转头一看,却是高珗策马奔来,一只手还牵着一匹战马——那是先前对冲之时一名落马骑兵的战马,现在大概已经可以算是“无主”之物了。 麻贵也不看这匹马究竟是明军的战马还是蒙古宿卫亲军的战马,向前几步,接过高珗顺手抛出的缰绳翻身而上。 但此时恰台吉和他麾下的宿卫亲军已经冲近到离明军不到三十步,麻贵不敢犹豫,大喝一声:“迎敌!” 他已经没必要喊用什么阵迎敌了,因为距离已经太近,什么阵都来不及摆开架势。 这一波对冲,肯定要吃亏。这是麻贵心里的唯一想法。 幸好,达兵乃是他们麻家的家丁,既然麻贵要战,那么无论战况如何,他们都只能跟着麻贵,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远高于普通卫所兵的待遇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过麻贵在迫不得已再次冲阵之前,眼角余光瞥见高珗刚才给自己送马之后,他自己的战马似乎有些失控,竟然不受控制地窜到了战局之外,心里不禁略有些惊讶,只是此刻情况紧急,麻贵也没来得及多想。 然而,兵乃将之胆,将乃兵之魂。高珗的战马这一失控,高珗率领的高家骑丁冲锋之势顿时便是一滞。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此番前来麻贵将军才是主将,方才连自家团副高珗在内,也都是跟着麻贵将军在作战,但事实上麻贵亲自率领的还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仍然是跟着高珗在行动——换句话说,麻贵实际上只是间接指挥着高家骑丁。 麻贵虽然冲锋在前,却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部下分作了两拨,紧紧跟随自己的是自家达兵,高家骑丁则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才继续跟上。 倘若是面对普通对手,这稍稍一顿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可眼下的对手是俺答的宿卫亲军,是恰台吉! 恰台吉何许人也,虽在冲锋之中,却也立刻发现对面明军前后两部分出现了一丝脱节,他当机立断临时一拉马缰,口中高呼一声:“古柯鲁拉!” 原本直线冲锋的宿卫亲军在他的带领下,宛如蒙古将士手中的弯刀,忽然划出一道弧线,不再是对准麻贵带领的明军“矛头”部杀去,而是往后挪了挪,朝着麻家军和高家军那稍有些脱节的结合部杀去! 麻贵心头亡魂大冒,知道恰台吉在此刻已经发现自己麾下最大的问题,正试图将麻家军和高家军分割开来。至于分割之后,恰台吉打算先解决哪一边,那已经不重要了——这毕竟是在蒙古军营之中,自己麾下这两支力量只要被分割开,就只有被各个击破的份。首先被恰台吉盯上围剿的那一部分绝无难幸免不说,另外那部分如果撤得不及时,也是难逃覆灭。 恰台吉和宿卫亲军动作神速,就在麻贵心头震惊,赶忙勒马掉头之时,便已经从两军结合部如刀切牛油一般杀了进去。由于麻家达兵还在跟着麻贵向前冲锋,所以此刻是马背对着恰台吉,恰台吉根本懒得去理会,只管冲着收马不及、仍向这边冲来的高家骑丁挥刀鏖战。 失去首领的高家骑丁顿时抵挡不住,被杀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崩溃,恰台吉却猛然呼号一声,领兵弃了高家骑丁,回身向后杀去。 原来麻贵看出恰台吉的意图之后,不敢弃高家骑丁单独率领麻家军逃走,干脆豁出去了,带着达兵奋起余勇亡命杀来,打算反过来前后包抄夹在中间的宿卫亲军! 恰台吉丝毫不慌,他知道,若是身后这支骑兵的将领还在,自己眼下杀到中间反而颇有危险,可问题在于,他本就是因为这支骑兵的将领战马失控才率军从中截断明军的,又何必担心身后这支明显经验不足的骑兵能在失去直接指挥的情况下第一时间配合上麻贵这边? 果然不出恰台吉所料,此刻高家骑丁因为失去指挥,面对这种情况反应明显偏慢,一时竟然不知该先整队,还是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反身杀上。 麻贵心中叫苦,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却仍然不管不顾拼死往前冲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骑,抢在麻贵一个马身的位置之前迎向恰台吉,那马上骑士扬手大喝一声:“你有神射我有铳!” 只见火光连闪,“砰!砰!砰!”地三声叠响,神射无敌的右翼蒙古第一名将恰台吉忽然从马背上仰天摔下! 幸好对面的宿卫亲军个个马术精湛,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全都硬生生拉偏了胯下战马,给落马的恰台吉空出来一道空隙,要不然这位蒙古英雄只怕就要当场被自家骑兵的马蹄踏成肉泥! 麻贵大喜过望,定神望去,才发现刚才突然用三眼铳将恰台吉击落马下之人竟然是高珗。 不过高珗脸上却毫无喜色,连看都没朝恰台吉看一眼,便冲着麻贵大喊一声:“麻将军,情况有变,此处不宜久留!” 麻贵当然也知道眼下情况对己方大为不妙,自家两支骑兵的联合阵势早已被分割开来,不说俺答有可能再派来一支援兵包围自己,就算俺答不再派兵前来,只要恰台吉刚才这一下没死,站出来喊一声“继续冲锋”,自己等人只怕仍然免不了要交代在这儿。 麻贵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撤!”一拉马缰,避开当面的宿卫亲军就打算绕道回杀入蒙古大营的方向原路撤出。 高珗也是二话不说,纵马斜出,朝着高家骑丁一挥手:“撤!撤!” 两人才跑出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便同时听见背后恰台吉暴怒的声音:“鼠辈哪里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五) 麻贵和高珗最终还是带着部下杀出了蒙古中军大营,恰台吉虽然因为高珗那支从德胜堡带出的三眼铳威力不佳而侥幸未死,但却仍然受了伤,左肩窝中了一弹,不得不赶紧治伤。 他所得的俺答军令本就只是击退来敌,既然明军已经丧胆自退,他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再加上还要防着那位其实远在三百里外的马太师偷袭,恰台吉也就只是在明军背后咋呼了几声便即收兵,命属下人收拾战场和防备明军再来了事,自己则赶紧去处理伤势。 三眼铳装弹比较杂,既可以是钢球、铸铁小块、碎铁砂等,也可以是铅弹。不论是哪种,都轻忽不得:铁弹可能导致破伤风,铅弹更是极易中毒,恰台吉伤在肩窝这种位置,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麻贵和高珗夺路而逃,一直跑出十里开外,确认没有追兵跟来之后,才匆匆清点了一下伤亡,结果麻家达兵少了二十一人,高家骑丁更是少了五十三人,伤亡率在这个年代来说算是相当不小了,两人都是一阵懊恼,又一阵黯然。 “刚才那敌将乃是恰台吉,号称蒙古第一高手,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有‘小哲别’之称,俺答爱他忠勇,将其收为义子,出征临阵常侍身侧……直娘贼,果真是有几分本事!”麻贵用力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又道:“不过高团副,你那一铳是怎么回事?我见你冲那么近放铳,还道恰台吉这祸害总算要毙命当场了,怎么才转个身,他又爬起来了?” 高珗也一直奇怪这茬,顺手把三眼铳拿出来看了看,然后用力“呸”了一声,恼道:“这破铳……麻将军你看。”说着把那三眼铳递给麻贵。 麻贵接过,稍稍一看,也是一脸怒色:“这是哪里造的破铳,为了防止炸膛,这破铳加厚了铳管内壁——炸膛倒是不容易了,可这么一来,装药就少了怕不得有一半之多,才装这点火药,威力哪够杀人,怕是连只鸟都打不死!呸!破铳!” 高珗苦笑道:“只怕这玩意根本就不该当火器用,完全就是拿来当短锏使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已经算好的了,至少不会随意炸膛。我家大少爷这次奉圣意来巡视防务,对火器尤其关注,结果炸膛的三眼铳实在是……唉!” “唉,多好的机会啊……”麻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能打死恰台吉,那可就是砍了俺答一臂,那老虏一定会气得强攻德胜堡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高珗也是一脸苦笑:“现在可怎么办,咱们给俺答造成的损失只怕算不得什么,俺答白天是否会出兵攻城还在两可之间。偏偏咱们自家伤亡却是不小,我家大少爷麾下这群骑丁可是费了老大一笔钱才弄出来的,费的心思也不比钱少,这次我一战就给他丢了五十多号,回去都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麻贵其实比高珗还心疼,因为在他看来,高珗麾下的骑丁虽然看得出来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底子也不错,可毕竟没经过什么战阵,补充起来容易。可是自家的达兵就不同了,这都是从经年老兵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很多人别看只有二十几岁,却是十三四岁就从童子兵干起的老手,打了十来年的仗才收进达兵之中,这样的精兵那真是死一个都心疼,何况一下子丢了二十多个! 他手头一共也才分到三百达兵,要总是这么损失,不要几仗,达兵就算完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麻贵才道:“天快亮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关内,要不然俺答万一真要展开攻势,镇羌堡离得太近,没准也会被当做目标,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高珗表示同意,然后又道:“我想了想,咱们虽然给俺答造成的损失不算大,可是俺答这几年似乎也没被人打上门去吧?没准他还真会忍不住攻城,这样的话,咱们是不是也算给马总戎吸引北虏注意了?” “算肯定应该算,就是效果怎样现在还不好说罢了。”麻贵想了想,道:“你刚才说的倒也没错,北虏这几年南下劫掠虽然也经常无功而返,甚至被咱们宣大各军打回去,但要说他们的真实损失,却也不大,尤其是俺答亲领的中军被偷袭,好像真没有过……” 他说到这里,却又皱起眉来,迟疑道:“但是俺答这老虏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你瞧咱们这次偷营,他至始至终只派了宿卫亲军前来迎击,旁边各部的营地居然根本不为所动,我琢磨着,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是个会因怒兴兵的主,咱们的算盘只怕刚开始就打得太如意了些。” 高珗到底不是正经的明军将领,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只是含糊应了一声,然后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归都尽力了。” “是啊,咱们都尽……咦,前面怎么有鞑虏?”麻贵说着忽然吃了一惊,手指前方。 高珗连忙举目望去,却见前方镇羌堡方向跑来一支蒙古骑兵,正冲他们而来,也不禁吃了一惊,刚要喊“敌袭”,却又一愣,迟疑道:“不对啊,麻将军,你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是来找咱们的麻烦,倒像是……吃了败仗?” 麻贵定神一看,却见前面这支蒙古骑兵不过两三百骑,大多皮甲残破、披头散发,不少人一看就带着伤,甚至还有个别人连武器都没了,只有一柄马弓挂在背上。 这模样,显然不可能是来找他们晦气。 “这是败兵。”麻贵到底是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将”了,很肯定地道:“而且败得很惨。” 高珗其实以前跟着高家大老爷也是打过仗的,不过那主要是跟倭寇打,以小规模作战为主,对于北疆这边的战事不是很了解,所以只是诧异道:“他们这是在哪吃的败仗?怎么是从东边来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瞪大眼睛朝麻贵望去,恰好麻贵也瞪大了眼睛朝他望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齐声惊呼:“马总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5章 可战方和(十六) 麻贵和高珗的惊诧,不在于马芳出兵打了胜仗,而在于时间不对。 按之前的计划,马芳出兵的时间应该比他们这边还要晚几个时辰:麻贵他们是凌晨偷营,而马芳那边应该是下午才出击。 之所以选择下午,是因为在下午发动一波攻势之后,马芳可以迅速撤回,那时候大抵已经到了晚上,辛爱即便成功抵挡了明军的攻势,也无法进行有效反击了——毕竟大家其实都不擅长夜战。 这是一个稳妥的计划,实际上从这个计划就可以看出,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并没有好高骛远或者贪大求全,他们的目标很谨慎也很明确,就是在尽量保证己方不出现较大伤亡的前提下,给于辛爱所部一定的打击——战果什么的,并不需要很大,只要总体来说足够宣称己方获胜即可。 这个目标,是站在当前的大局上来确定的:大明无须在此刻取得什么大胜,只要能够稳稳守住边关,同时还能适当反击,俺答就只能被迫改变初衷,在把汉那吉事件上,从军事威胁或者纵兵入侵改为谈判协商。 当然,按照正常来说,大明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前些年还一直被人家压着打呢,难道睡了一觉醒来,就换成自己压着人家打了?你当时程咬金学会三板斧——仙人梦中授业呢? 可是现在,这支败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三百来骑,比斥候队显然多了不少,又不足一个千骑规模,那只能是吃了败仗、跑散了人马的部队了。 镇羌堡以东,只有辛爱所部,可见马芳是提前出击,并且打赢了。 麻贵忽然大喝一声:“全部上马,准备迎敌!”说罢当先翻身上马,持刀在手——这会儿来不及给三眼铳装药装弹,再说刚才高珗那三眼铳的表现,也让麻贵对这批东西没啥信心了,反对对面不过是一拨败兵,直接操刀子上就好。 对面那支败兵此时也发现不对,忽然变了向,开始往北转弯。他们其实比麻贵和高珗还更早发现前方有人,只是此刻天色才刚刚发亮,远远望去只看见有大概一千骑兵。 在他们看来,明军此刻应该都在关内,关外除了昨天下午马太师的队伍之外,应该不会有明军骑兵了,毕竟明军的骑兵本来就少,马太师昨天袭击左翼大军的时候前前后后出现了一万多骑兵,明军怎么可能还在镇羌堡和德胜堡这一线之外再派出这么多骑兵来? 更何况,这里是大汗中军所在,明军派一千骑兵在关外,岂不是叫花子端钵进茅厕——找死? 这批败兵着实没有料到,明军寻常时候肯定是不敢派区区千余骑兵在俺答中军面前晃悠的,但如果是集中精锐悄悄出关偷袭一波再赶紧撤回,这个胆量还真有。毕竟此刻明军对蒙古虽然大体处于守势,却还没有到洪承畴松锦之败后面对野猪皮那样根本不敢与之野战的地步。 所以,误会就这样产生了——他们以为这支骑兵是俺答分出的兵,这才飞奔过来告急,直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明军骑兵。 这批人刚吃了败仗,军容不整、战意全无不说,不少人还身上带伤,再加上兵力也处于劣势,自然不敢顺势冲杀,只好临时改变方向继续逃窜。他们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怀疑俺答的中军这边是不是也吃了败仗,否则明军骑兵怎么敢来“围堵”自己了。 不过麻贵这边刚才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俺答中军撤出来,战斗意志其实也不怎么高昂,眼见得前面这支队伍临时转向逃窜,他们随着追了一阵,胡乱放了两波箭之后也就停止了追击,转回镇羌堡入关复命去了。 却说俺答此时刚刚去看望了一下受伤的恰台吉,出了恰台吉的毡帐,面沉如水的老汗王一言不发回到汗帐,正在考虑要不要对德胜堡发动一波攻势,以免明军胆子越来越大。谁料他才刚刚坐下,把那玛瑙鼻烟壶拿出来,正要打开吸上两口,便听见帐外一个声音慌慌张张地喊道:“大汗,大汗不好了,黄台吉被马太师大军偷袭,损失惨重,左翼大军全打散了!” 黄台吉就是辛爱,蒙古语里的“台吉”有个说法,说是来源于汉语“太子”一词,但其实等同于皇子、王子,好比《说岳》里总是称兀术为金国四太子,就是这样一个前提,否则的话,按照汉人的制度,天无二日、民无二君,储君也是君,太子当然有且只有一个,哪有什么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 但蒙古语里众“王子”的差别却没那么大,或者说分得没有那么明显,只是在嫡长子的台吉称号前加上一个“黄”字,黄是帝王之色,加在前头便有了特殊含义。[注:也可能是音译的原因,黄通“皇”。] 有看官可能要说了,你这是瞎说,否则为何野猪皮的第八子、后来的所谓天聪汗其名字就叫“皇太极”? 皇太极这个名字显得大气、恢宏,有帝王气象,但众所周知,它其实就是黄台吉的另一个翻译。 而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称号,与辛爱的这个“黄台吉”毫无二致,而皇太极则应该是另有名字的。 关于皇太极本人的名字,史学界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叫阿巴海(又作阿渤海),另一说是叫黑还勃烈。 阿巴海(abakhai)之说,源于俄罗斯汉学家g.v.戈尔斯基,其可能是将皇太极的年号abkaisure误解为名字了,实在不怎么靠谱,就不多说。 黑还勃烈一名则比较接近历史原貌,因为“黑还”就是“黄”字汉语音的切读,而“勃烈”则是蒙语中“苍狼”的意思。 根据女真学、满学、蒙古学专家金启琮先生笺示,努尔哈赤的满文原义为“野猪皮”,舒尔哈齐为“小野猪皮”,雅尔哈齐为“豹皮”,而多尔衮为“獾”,所以皇太极本名为“苍狼”是最为合理的。 扯远了,此刻俺答听到外头这一声喊叫,大吃一惊,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进来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一) 整整一天,俺答的中军毫无动静,既没有怒而兴师猛攻德胜堡,也没有因为左翼大败而顺势撤围,倒仿佛一个颟顸醉汉般反应迟钝。 但德胜堡中之人,上到半拉子钦差高务实和大同镇守黄孟宇,下到以马巍为首的大同诸将,没有一人敢放松警惕。毕竟在他们看来,俺答的反应实在极不正常,这种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的表现,完全不符合这数十年来俺答所展现出的风格。 俺答应该是一个果决而又固执、精明而又大气的领袖。 由于镇守太监在此,马芳的战报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德胜堡,战报里说马芳此役“是日忽雨,遂决议出兵,虏等弓弦既软,又遭突袭,故大溃。芳等分进合击,追敌百里乃回,得虏首五百二十七级,战马百二十匹,伤敌及缴获无算。实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 前文曾有述,明军对战蒙古,击退乃至击败敌军并不算少见,但斩首却十分困难。此役马芳一战斩首五百多级,说是“数十年来出漠第一功”也许略有夸张,但的确也是极其少见的大胜。 按理说,俺答先是中军被袭,意外伤了得力干将恰台吉,接着又接到长子辛爱所部大溃的消息,其心情应该要么惊怒,要么惊惧。 若惊怒,则应该出兵报复;若惊惧,则应该顺势退兵。 可是,偏偏俺答全无反应。 这下子,反而轮到德胜堡中的明军惊疑不定了,大家几乎都认为俺答是在策划一场大阴谋,唯有因为自家家丁受损严重而一整天闷闷不乐的半拉子小钦差高务实对此持反对意见。 高侍读言之凿凿地表示:俺答虽不退兵,却一定会请和,且不仅请和,还会请求朝廷册封。 高侍读的理由倒也不算很复杂:俺答原先担忧孙子会被明廷斩杀而出兵威胁,但现在朝廷册封把汉那吉的消息已经传出关外,俺答出兵的理由已经不成立。 同时,由于明军一方面守备得宜,一方面出击获胜,俺答应该清楚这次出兵讨不了什么好处,而他自家原本就遭灾严重,今年前两次出兵劫掠也都被马芳、戚继光等打了回去,再算上这一次,已经是一年出兵三次而又徒劳无功,这实际上已经严重超出了蒙古自身的承受能力,他再继续打下去,大明方面根本无所谓,他自己却要生生把自己拖垮。 但道理说到这一步,大家认为还不够,因为仅仅如此的话,了不起俺答退兵也就是了,毕竟大明其实也没有能力奔袭数百里去打他土默川本部,何至于请和请封? 本来高侍读是没有什么兴趣给这群边关战将们上政治课的,但考虑到他在这边的分析一定会上达天听甚至通过朝廷邸报而公告天下,因此出于“养望”考虑,高侍读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他们简略分析了一番。 按照高侍读的说法,俺答请求与大明和好通贡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原先是大明方面一直不答应,也不肯跟蒙古进行什么谈判,所以俺答总想着靠武力威胁和掠夺边地来逼迫大明同意,以达成通贡的目的,顺便维持蒙民生计。 然而近几年,尤其是今上继位以来,大明边防愈加巩固,使俺答多次南下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损失不小,同时俺答的土默川本部却连年遭灾。此消彼长之下,俺答的实力相对于大明来说,反而下降了。实力既然下降,以武力入侵为威胁的法子当然就更不灵光——今日之败就是明证。 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必须为自己的子民谋一条生路,既然来硬的不行,那就只好来软的,只能把目光转回请和求封上来。正巧此时他那孙子一时糊涂,玩了一出请降,结果意外发生了:他不仅没被杀,反而被册封了! 俺答惊诧之余,此时的心中也肯定会想:我孙子老老实实请降就能被册封,我要是老老实实请降,明廷会不会也同意呢?此前那些年明廷总是拒绝,或许只是因为嘉靖皇帝的缘故,现在的隆庆皇帝听说和他爹的为政大相径庭——我要不就再试一试? 高侍读的见解,大家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只是脑子里总还是有些惯性作祟,不太敢相信俺答这老匹夫真能这么老老实实。 高侍读倒也不介意他们这种将信将疑的态度,而是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去视察自己的骑丁去了——他一方面是心疼损失,一方面也是想亲眼看一看、问一问这次的作战情况,才好分析对策和安排接下来的补充和训练。 在前世,他上一代的干部受太祖影响较深,而他这一代的红朝干部则受太宗的影响较深,所以他对于“交学费”这件事看得比较开,不过看得开归看得开,交了学费之后必须要学到真本事,这也是他的底线。 这次高家骑丁随麻贵出关偷袭俺答大营,麻贵的麻家达兵才是主力中坚,这是之前就商议好了的事,而根据高珗的汇报,麻贵也的确没有把高家骑丁放在最容易遭受损失的前锋位置上,可即便如此,高家骑丁的伤亡居然还达到了麻家达兵的两倍,这就难免让高务实有些郁闷了。 此前高家骑丁在漠南的确也打败过一些剪径蟊贼,甚至还一举荡平过一个见钱眼开的小部落,当时高务实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的投资见效挺快。可是今天这一战打完他才发现,高家骑丁跟真正的精锐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虽然说高家骑丁此前也没怎么接触过三眼铳,甚至没有配备过罩甲,但其实高家骑丁是有配备上好柘木弓和皮甲的,就算临时换装有一些不习惯,但应该也不会严重影响战斗力,打出这样的损失,只能说还是水平不到位。 可是问题在于,对于骑兵,高务实的确不是很懂,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一些似乎并不适合东方的骑兵战术,譬如在某些小说中被高度神话的墙式冲锋——那个战术并不说不好,但它是有前置条件的,高务实认为很多条件现在都不具备,比如最基础的一点:马匹就不对。高务实现在不可能弄来一批欧洲的高头大马来玩这个战法。 任何战术的产生,都必然跟其具备的条件和需要达成的目标相关联,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至少目前还是只能在配备矮小但耐力十足的蒙古马这个基础上来想办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二) 其实所谓骑兵墙式冲锋并非什么新鲜战术,高务实甚至觉得这个战术本身并不高明。 事实上在高务实看来,近代火器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就意味着所有冷兵器骑兵的消亡,所谓西方骑兵战术上碾压东方骑兵完全是洋奴们自行脑补出来的效果。 在冷兵器时代,西方骑兵根本不是东方骑兵的对手——蒙古人很早就教他们做人了。 近代西方骑兵之所以能击败东方骑兵,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热兵器而不是冷兵器,在武器装备上占有巨大优势。高务实一直觉得,如果双方都使用同等威力的热兵器,估计东方骑兵的迂回穿插战略战术依然会占上风。 西方近代骑兵的成功,是建立在步、骑、炮的体系以及火力的绝对优势之上,没有装备先进火器的步兵和炮兵体系支撑,单独的西方近代正规骑兵的队列攻击,仍然会被东方传统骑兵象群狼猎杀野牛一样慢慢放血致死。 西方近代骑兵那种排成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队列,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近现代枪炮体系的支撑,高务实横看竖看都觉得不过是自杀式冲锋。 其实这种严格密集整齐的骑兵冲锋,在古代中国、中世纪欧洲都有,而且还都是重甲骑兵。先不说欧洲,光中国就出现了两次: 一次是在南北朝时期,被终结于突厥崛起。当时信奉重甲密集阵型冲锋的柔然人——还都是能够边冲锋边射箭的顶尖骑术拥有者——被突厥骑射骑兵打的落花流水,从此慢慢退出了中国战争舞台。 第二次是在南北宋交界处。当时金国著名的铁浮屠,就是严格的密集重甲整齐的骑兵冲锋。坦率的说,如果单单只讲整齐密集队形的骑兵冲锋,近代使用墙式冲锋战术的西方胸甲骑兵甚至干脆无甲的西方骑兵连金兵铁浮屠恐怕都不如,因为铁浮屠另外有个名字叫连环马——可以想象他们的阵容密集程度。然而铁浮屠被吴氏兄弟终结于和尚原! 而欧洲中世纪的重甲骑兵,则被终结于蒙古入侵及其余波,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被团灭,波兰军团被团灭,匈牙利重装骑兵团被团灭,这都是当时欧洲最最顶尖的重装骑兵团,也都是信奉密集整齐队形冲锋的主儿。 同样的道理,近代西方那种只有薄薄一层胸甲的所谓轻骑兵密集阵型冲锋,如果不配上领先一个时代的火器,和东方游牧骑兵作战,根本不应该有什么优势。 当然,高务实前世在网上见过很多洋奴举例近代西方骑兵战胜东方骑兵的例子,但这里头全都有一个偷换概念的问题:洋奴列举的那些战例基本都无法证明近代欧洲骑兵是在骑兵本身上的优势上击败了其他地区的传统骑兵。 从拿破仑的评价中可知,单兵素质上在同一时期欧洲最强的法国骑兵还不如马木鲁克骑兵,其取胜之道是战场指挥上的问题,而非骑兵自身优劣的问题。 而关于土耳其和非洲地区的骑兵,他们不是传统的弓箭骑兵,他们的骑兵武器是弯刀,和手持长枪的骑兵相比,谁的冲击力强,这还用的着辩论吗?在近代之前就是一样的,不存在近代还是古代的问题,两者各有长处,关键是指挥和使用的问题,这和指挥官的素质有关。 至于清朝,欧洲骑兵已经装备火器,那是使用火器的问题,是武器上的差距,这种优势不仅限于骑兵,而是涵盖整个东西方军队的武器差距。 还有一个战例,洋奴们自己都说是孟加拉骑兵击败的锡克骑兵,还有的战例,明显是欧洲步兵的机枪取得的胜利,而不是骑兵的,而大家都知道机枪是狭义骑兵的克星。关于俄国与土耳其的那场战争,大家都知道,在战场失败的是俄国不是土耳其。 同样,明显拥有“东方血统”的俄国哥萨克骑兵在欧洲战场虐了多少欧洲血统的骑兵?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东西方骑兵的所谓优劣,跟当时科技水平决定的武器和装甲水平有关,跟战斗所处的地形有关,和伴随的步兵协同水平有关,和所处时代国家政权组织形式也有关。 简而言之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兵种能包打天下。 曾经野战无敌的曼古歹,你也不能拿它去攻城吧?甚至同样是蒙古骑兵,七十年后就被朱元璋赶回老家,然后被朱棣摁在地上揍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所以高务实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自家骑丁表现不够出色的根源无非两点:一是正规实战太少,二是装备不给力。 麻家达兵都是百战精锐,是经过无数次战争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真金,高家骑丁除了拥有一半左右原先百里峡响马之外,其他的新兵全是在边地招募而来,他们的实战经验要么少得可怜,要么干脆为零,甫一参加大战,伤亡比麻家达兵高难道不是正常现象?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高务实才总算从一脑门子的纠结中抽离出来。 要多想办法让自家的家丁们参加战争,而不是真的当做看家护院的家丁来用。虽然这肯定会导致伤亡,并且加大财务负担——高务实刚刚才知道马巍所谓的抚恤银子和犒赏银子根本没法跟自己订下的标准相比,所以他损失的这五十三名家丁,马巍出的抚恤和犒赏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全得高务实自己补贴进去,所以亏本亏大发了的高侍读今天才会一整天闷闷不乐。 但当高务实想通了之后,就还是坚持自己之前一贯的观点:凡事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因为我虽然练骑兵不在行,但赚钱我在行啊! 一个骑兵战死,马巍这边只花不到二十两就算抚恤完了,加上战马的损失,也就三十两左右……日进斗金的高侍读会在意这个数?就哪怕按照他给自家骑丁定下的标准,每个骑丁战死一次性抚恤高达五十两,加上战马也不过六十两。今天损失五十三名骑兵,哪怕全让他自己负担,实际上也就三千两出头。 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三) 当然,承担得起这样的损失,不代表高务实乐意承担这样的损失,所以这个问题又绕了回来:得尽快想办法让自己获得私营军工的权力,因为只有获得了这项权力,才有机会钻空子给自家骑丁配备火枪——可以不要盔甲,但火器是一定要的。 思路大致理清之后,高务实又把高陌和高珗二人找来,先是交待高陌好生处理战死家丁的抚恤以及招募补齐原定编额等问题,然后就向高珗问起这次出兵的细节,尤其是自家骑丁与蒙古人额宿卫亲军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和麻贵的麻家达兵相比又差在哪里。 高珗想了想,答道:“大少爷,实在要说的话,各个方面都有一些。譬如咱们此前并未使用过三眼铳,不仅发射的时机不对,发射后的命中率也很低,而且此战有不少骑丁在打完第一轮装弹之后,竟然出现迟疑……” “迟疑?”高务实皱眉道:“迟疑什么?”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是像北军的习惯一样直接拿三眼铳当短棍用,还是换成腰刀。”高珗解释道:“因为战场之上时间紧迫,我们的骑丁其实是不习惯用三眼铳当短棍使的,他们平时训练都是用马刀,而那三眼铳打完之后如果要插回兜袋再换成马刀……这个动作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也是需要训练的。我们的骑丁对此毫无经验,结果就出现有些骑丁换了马刀,而有些骑丁则来不及换刀这样的情况。” “哦,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表示了解,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气势问题。”高珗皱眉道:“这次出战,一开始咱们刚杀进蒙古大营一角的时候,对方明显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抗并不强烈,这个时候咱们的骑丁表现还是不错的,也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是后来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来了之后,我们在第一次冲杀之中便损失了大概十多个……大少爷,这个情况其实此前我们的骑丁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嗯……”高务实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他们开始慌乱了?” “表面上来看还好,毕竟咱们的纪律摆在那儿。”高珗苦笑着道:“可是他们心里肯定是慌了的,因为第二次冲杀我们落马了至少三十个。” 高务实不由得以手扶额,颇有些无奈地道:“这种情况怎么解决?严加训练……有用吗?” 高珗摇头道:“严加训练或许多少有点用,但不是关键,想要处变不惊,哪怕居于劣势也毫不动摇,那只能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才能达到。” 高务实深深地皱着眉,却不说话。 高珗以为高务实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大少爷,小的当年随大老爷跟倭寇打仗,第一次杀了一名倭寇的时候,当时还没什么事,收兵之后却手脚冰凉、浑身发颤……可是后来,杀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当兵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刚开始的时候,遇到点什么都很紧张,甚至很害怕,但是打得多了、杀得多了,生死也就看淡了。”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的骑兵还是见识不够,或者说见的血太少,而真正的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是么?” 高珗眼前一亮,赞道:“精锐都是靠鲜血喂养出来的,大少爷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大少爷,您上次把小的派到戚家军去的时候,小的都想过,戚家军之所以有现在的威风,除了戚总戎训练有方、指挥得宜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们全是靠倭寇的鲜血喂养出来的!” 高珗有些兴奋地道:“不瞒大少爷,以前小的跟倭寇打得仗也不算少,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咱们官军论人数都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往那一站就觉得大事定了,其实这种仗很适合新兵蛋子练胆。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就碰到蒙古最精锐的军队……新兵们只要稍落下风,就肯定会心慌意乱、错漏百出。” “练胆?”高务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根本连汗毛都没变粗的下巴,忽然道:“如果你们去剿匪,应该比打蒙古人简单多了吧?那样的战斗够练胆吗?” 高珗笑道:“一般的匪盗肯定不能跟蒙古精锐比,就算比普通蒙古兵也差得远,不过要说练胆,只要杀人见血,其实都可以练胆。” 高务实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脑子里浮现出陈矩的身影,点头道:“很好……霸州响马为祸很久了,听说现在有一部分霸州响马,甚至已经舍弃了过去白天是民、夜里是匪的老传统,干脆正儿八经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若是我让你们去剿灭这些响马,你们有信心吗?” 高珗略微有些诧异,然后迟疑道:“剿灭响马倒是可以,只是咱们去剿匪,似乎没个名头?” 那当然,他们是高家家丁,又不是正经的官军,闲得没事做跑去剿匪?虽然按理说地方官府对此应该持支持态度,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些脑子抽风的地方官跳出来质疑他们的目的呢? “名头好办。”高务实摆手道:“就算有某些不听招呼的地方官不肯给这个名头,但镇守太监方面也是有这个权力的——保定、天津两个镇守太监那边,到时候我请孟掌印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们一个协助清剿的名义就是了。” 高珗这才想起自家大少爷跟宫里关系特殊,与那孟掌印更是交情不浅。地方文官方面有时候的确有那种“强项令”,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但镇守太监就不同了,司礼监掌印发句话给他们,效果怕不是比圣旨还灵三分,而镇守太监下令“征用”某家家丁协助清剿盗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在这家主人自己还很乐意的情况下。 高珗便也笑了起来:“大少爷这个主意妥帖得很,小的以为完全可行。”他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奇怪:咱家大少爷只怕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要不然非拿自家家丁跟蒙古精锐去比做甚?剿匪虽然不比和蒙古人打仗这么艰难,可多少也总有损失……虽说镇守太监在孟掌印的指示下肯定会给出协助清剿的名义,但总不可能还自掏腰包给抚恤银子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四) 高钦差在公务期间打理私事这种事情虽然没有人能追究得到,不过机会却很有限,因为德胜堡守军在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日一夜后,在次日清晨终于半解放了。 俺答派出使者要求进城谈判。 德胜堡守将马巍马参将得知消息后,自然不敢自专,连忙亲自赶到钦差行辕请示高钦差与黄镇守——是战是和这种大事,在明朝中期以后显然不是武将说了能算的。 但事实上黄镇守由于是中官,也决定不得这般事情,于是半拉子钦差高侍读作为德胜堡唯一的正经文官,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把这个责任扛了起来。 当然,说是勉为其难,其实一点也不为难,高侍读听说俺答派出使者过来谈判,二话不说就同意让其进城。 也不知道俺答是生怕大明继续玩斩使拒和的把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那使者来得十分光棍——正儿八经的光棍一条,连随从都没带一个。 当然,他带来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俺答的金令箭。 这一次,高务实非常有文官风范的直接把马巍等人排除在外,只带了黄孟宇这个有大同监军性质的镇守太监一起接见俺答的使者。 这可能是高务实与许多穿越者不同的地方——他守规矩,绝不会随意违反朝廷的规矩,无论这个规矩是明文规定还是所谓潜规则。如果他真要违反,他也只会先想办法改掉规矩。 马巍只是参将而已,虽然按理说品级不低,但文武殊途,武将的品级在文官眼里算个甚事?这就是一条潜规则,高务实即便拉拢武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含糊。 正如同他从来不会如某些穿越者一样动不动就免了人家的跪拜之礼一般。 这本是文官的朝廷,他如今不过是文官集团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说起来连功名都还没机会去考取,倘若违背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就算有个次辅帝师的三伯,也只能从此望权兴叹,那岂是他想要的? 至于免了人家的跪拜就能“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高务实可没这么天真。 所以,这种和谈大事,他就毫不客气地让马参将靠边站了,当然名义上的说法是“鞑虏狡黠,须防其诈降偷袭,还请马将军等诸位严加防范,务必使城防固若金汤。”于是马将军就只好亲自巡城去了。 俺答派来的使者估计在蒙古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话粗鄙简单,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汉话说得挺顺溜,听说高务实乃是“钦差”,很是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倒豆子一样把俺答的条件全部摆了出来。 俺答的要求倒也不复杂,比较重要的也就这么几点: 首先是,俺答听说把汉那吉不仅没被杀,还被封了指挥使,他要使者亲自看见把汉那吉本人以确保孙子的安全是真实的。 然后,俺答希望大明能准许互市,也就是重开边市,准许自由贸易——至少是在规定的框架和数目内自由贸易,至于交易品的种类和数目限制,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最后,俺答表示既然我孙子能封指挥使,我俺答作为右翼蒙古大汗,现在也愿意向大明称臣纳贡,希望大明能给我封王,只要大明同意,我愿当众立誓,永世不背,决不允许蒙古之民袭扰大明边地,如有,我为大明杀之! 当然,与此同时,大明也要保证不会随意戮害蒙民,倘若实有蒙民在大明境内违法,请将他们交给我,我一定会给大明一个交代。 这几个条件,说实话,要是高务实有决断之权,他当场就会拍板同意,然而问题在于他当然没有决断权,思来想去,只对那使者道:“你家大汗所言,俱乃国策大事,非我所能决,只能上报朝廷,请内阁商议、陛下圣裁。不过,贵汗希望确认其孙把汉那吉之安全,这一点本钦差可以理解……这样吧,本钦差会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商议,先将把汉那吉请来德胜堡暂住,一旦朝廷准许,即通知贵汗派人来探视,贵使以为如何?” 那使者道:“多谢钦差,小人觉得可行。” 高务实暗暗皱眉,心道:此人怎连个称呼都说不好,我乃是大明皇帝钦差,你乃是俺答使者,你家俺答汗乃是右翼蒙古大汗,即便正在请降,你也该自称外臣才是,自称小人是何道理? 不过,他马上心中一动,问道:“贵使莫非原是汉人?” 那使者面色诧异,迟疑了一下,才道:“不敢欺瞒钦差,家慈乃是汉女。” 哦,原来是这样。 高务实点了点头,估计这人的母亲要么是北逃汉人,要么是早年被俺答掳掠的民女,到了蒙古之后被强迫嫁给了蒙古贵族,想必原本就是没什么学问见识的普通女子,因此她的儿子也只是会说汉话罢了,学问什么的那是想太多…… 不过这不重要,高务实见大事已经商议定了,也懒得跟着半吊子水准的使者多说,只是与他约定好,在朝廷做出回复之前双方均不得主动进攻对方,然后便让他回去找俺答复命了。 俺答使者走后,黄孟宇有些担忧地道:“高侍读,非是俺老黄多嘴,只是……” 鉴于黄孟宇最近当舔狗的表现极好,高务实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当下笑道:“只是什么,黄镇守尽管直言。” 黄孟宇叹了口气,道:“高侍读,俺老黄读过的书不算多,只能说勉强识字而已,论学识,那肯定是不及高侍读之万一。只是,不知高侍读是否知道,这禁绝与鞑虏通贡互市,乃是先帝明诏,即便万岁爷爷也不好随意更张,如今……” 高务实当然能听出黄孟宇的言下之意:先帝既然早有决断,那今上也肯定不好随意改变,你高侍读听了这样的消息,应该立刻义正言辞的拒绝才对,犯得着把这种消息转回京师么? 要知道,京师那些御史言官,一个个可都“忠义”得很,上次把汉那吉请降之后到底要不要接受,朝廷都是吵了好久才吵出个结果,眼下要是让他们看见俺答自请封王,肯定又要吵得不可开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五) 大明和蒙古打了两百年了,累积的仇恨到底有多少,已经根本无法计算,可能在大多数明人心目中,蒙古就是宿敌、就是死敌,其仇恨之深,不打到蒙古人亡国灭种就不算完——哪怕有这种想法的人其实身处内地,一辈子根本没见过半个蒙古人。 这是长达两百年敌对所造成的思维惯性。 但其实在真正跟蒙古人接壤的边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边军,对于无休无止的战争都已经厌倦得不行,要不是惯性使然,除非是跟蒙古真有杀亲血仇的那种,否则根本没几个人打心眼里乐意一直打下去。 无非是朝廷一直坚持要打,而蒙古人也不老实,总是三不五时的跑来劫掠,他们不得已只能反击罢了。 这是高务实近来在大同和德胜堡从寻常人处了解到的实情。 对于高务实这个残存了前世太多记忆的人而言,战或者和,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哪个更有利。 战,可以使蓟辽、宣府、大同一直到陕西三边等数千里边境线上的边军持续处在警戒状态,从而维持较好的战争素养。万一国家其他地区有警,无论是野猪皮崛起或是出现流寇,这大批边军都随时可以调动出征,且战斗力较有保证。 和,可以使国家财政得到缓解,有利于保障各项改革的顺利推进;也可以使边境诸省免于战乱,恢复生机并取得发展。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战则好比治标,和则好比治本。一个是哪里出事治哪里,一个是夯实身体基础,不使疾病发生。 这个选择对于高务实而言并不困难,就仿佛扁鹊三兄弟的故事一般。 据《鹖冠子·世贤第十六》记载:魏文侯求教于扁鹊,询问他家兄弟三人中谁的医术最好。扁鹊如实回答,说在他兄弟三人中,大哥的医术最好,二哥的医术次之,他的医术最差。 魏文侯大惑不解,问为什么你自认为医术最差,而名声却闻于天下,而你的两位兄长,却默默无闻呢? 扁鹊回答道:“我大哥治病,在病情尚未发作前就施法将病根予以了铲除,其医术高超但外人不知道,只有家人知道,所以没有名气;我二哥治病,是在疾病初起,症状表浅时施治,虽药到病除,但乡里人认为他只是会治小病的医生,故名声不大;而我治病,都是在病人病情危重、痛苦万分之时予以施治,分别应用针灸、药物内服外敷,甚至动用手术,均能够使病情转危为安,逐渐痊愈,因此大家都认为我的医术神奇,所以能名闻天下。” 中医几千年来一直坚持“治未病”的思想,认为“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可能便是从此处而来。 始终保持一支有战斗经验的边军,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和强化政权内部统治,使百姓富足、财政健康相比,其实就不那么重要,至少不那么关键了。 尤其是,眼下毕竟还只是隆庆朝,没有到崇祯末年,流寇没有打进北京城,野猪皮更是只能在大明的统治下乖乖“为国戍边”。 但这个道理,高务实如果去和黄孟宇讲,那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黄孟宇这个水平、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只有皇帝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 因为他只是皇帝家奴。 所以高务实便笑了起来,略带一丝神秘地道:“先帝的确说过‘复言开马市者论死’,但先帝之时,与当今之世大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黄孟宇怔了一怔,露出赔笑的表情,却迟疑着问:“这个……俺老黄没啥见识,还请高侍读明示则个。”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先帝时,北虏势强,我朝又逢倭寇肆掠,难以集中力量与北虏相争,如此若对北虏稍稍露怯,则北虏势必不肯满足于通贡互市,只怕一个不好便只能签订城下之盟。黄镇守,你想想看,以先帝的性子,你说他能接受吗?当然不能!所以他就只能示之以强,坚持不肯与北虏和解,如此北虏不知我朝虚实,只见我上下同心,自然也就不敢造次,至少不敢过分紧逼了不是?” 高侍读为了兜售自己的观点给黄大镇守,居然能给嘉靖的智障外交找到这么好的理由,也算是难得了。 “哦……”黄孟宇恍然大悟,又问:“那如今则又如何?” “如今嘛,今上继位之后,倭寇逐渐势窘,眼下虽然还偶有侵犯,但已无大碍,戚南塘甚至都调至蓟辽镇守边关来了,可见我朝重心已经转移至北疆边境。而北虏呢,连年遭灾,实力大损,你看眼下,北虏莫说再来一次庚戍之变,甚至连入寇劫掠都已很少得手,这次甚至被马总戎打得侧翼崩溃……可见我与北虏,已经攻守互换。” 黄孟宇诧异道:“既如此,我们为何还要与他谈和?” 高务实苦笑着道:“黄镇守莫非不知道,这蒙古不比别国,击退容易,覆灭却难,即便我朝反守为攻,也很难将之一举荡平。既如此,我大明常年累月以倾国之力维持北疆,又有何益?” “这……”黄孟宇挠了挠头:“倒也有理。” 高务实见他还有些迟疑,又道:“更何况,千日防贼,总难万无一失,万一什么时候被北虏再次杀进关内,无论边军上下,还是朝中诸公,不也总得有人为此负责?就譬如说你黄镇守吧,你能保证大同防卫就真的固若金汤,俺答纵然毫无征兆全力来犯,也不会出半点岔子?” “这个……还得看边臣边将,俺老黄哪里顾得过来?”黄孟宇大摇其头地道。 “那不就是了。”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道:“你看,万一出现刚才说的情况,虽然首要责任在于边臣边将,可你黄镇守毕竟是大同镇守太监,都被北虏打到大同城外了,边臣边将固然总要有人出来挨刀子,可你黄镇守不也得跟着挨板子?你冤不冤啊?” 黄镇守大吃一惊:“哎呀,那可是太冤枉了!这仗打的不好又不能怪我……” “是不能怪你,可你是大同镇守太监啊,如果总督、巡抚和诸位总兵都被论罪了,你能跑得掉吗?” 黄镇守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背脊都凉了半截,倒抽一口冷气:“那……还是和了好,还是和了好啊!” 笑话,我一个监军而已,只是看着这群人不要做傻事,又管不着他们怎么怎么打仗,出了事倒要跟他们一起遭殃,这种倒霉催的事情当然是最好不要发生啊。 高务实用力点了点头,道:“所以嘛,只有谈和成功,明蒙双方通贡互市,黄镇守你这个位置才算是真正做得安如泰山——北虏不敢南犯,你黄镇守还能出什么大差错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六) 高务实用以说服黄孟宇的观点,说穿了就是:若战,你就要时刻担心边军有失,一旦战况不妙,就要给边军背锅;若和,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安稳稳地做着一方镇守,待资历熬足,自然回京重用。 黄镇守显然不是侠之大者,不会考虑为国为民这种事,他听得高务实这一番分析,马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要和! 这有什么好选择的,当然是自家的位置坐稳才是硬道理,凭什么咱爷们要给边军背黑锅?那些仗又不是咱爷们去打的! 不仅如此,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黄大镇守还无师自通的“想明白”了内阁众大佬和王崇古、方逢时等边臣主和的缘由:要是仗打得不好,我这个大同镇守固然跑不了,可是他们也有责任啊!吃了败仗,地方督抚固然是指挥失当,而朝中阁老,那也是用人不察啊! 既然是这样,那所谓先帝明旨什么的,不如还是当个屁放了就好。至于万岁爷爷那边,倒是用不着他黄大镇守操心,阁老们自然能说服他——把汉那吉请降受封就是明证嘛。 黄孟宇既然没有意见,德胜堡这边就算是统一思想了,反正马巍等人也没有说话的份,于是高务实的奏报立刻呈转到了大同,已经赶回大同坐镇的王崇古、方逢时与钦差正使程文一道,立刻各写奏章,随高务实的奏报一起往京城送去。 与此同时,把汉那吉也由马芳亲自率军护送前往德胜堡。 不数日,高务实的《请议封贡北虏事宜疏》抵京,疏中言:“历查嘉靖二十九年开市之议,始因北虏各酋,拥犯蓟镇。执马房内臣杨淮等九十二人许以奏请开市,得释生还,既而紏聚驻边,累言要挟,动称不许则入抢,词甚悖谩。当旹边臣具闻。 先帝初未允许,既而大发帑银三十万为修战具,擢咸宁侯仇鸾为大将军,声示挞伐。鸾握重兵出边捣巢,遇虏失利。畏虏复犯,乃遣家人时义等远出漠北,阴赍金币厚媚俺答,许请开市……先帝既诛仇鸾,以构虏严垂禁旨,以复容开市者斩,盖深恶鸾之媚虏欺罔,大误边计也。 今且二十馀年,诸虏侵犯无常,边臣随时戒备,何敢重蹈覆辙,媚虏请市,以故违禁旨,自陷重辟耶?所以能制虏顺内者,亦恃我能御之耳,且虏势既非昔强,我兵亦非昔怯,虽不能穷追以灭虏,时出捣剿以宣威。虏虽尝纠众而深入狂逞,天即降罚,而人畜死……” 这一段说的是当年的情况和这次不同,也就是高务实与黄孟宇说的先帝时与今日不同,先帝时敌强我弱,如果同意互市,则弱了天朝名头;现下却是敌弱我强,同意互市乃是我天朝上国的泱泱大度…… 这个说法当然不是高务实的心里话,但他知道必须这样说,因为他不为嘉靖开脱不行,如果不为嘉靖开脱,那隆庆就不好答应封贡了,不然就是不孝。 但是光这样说肯定还不够,于是高务实接下来又讲了通贡互市的好处,譬如蒙古物资短缺,如不互市则无法生存,无法生存则只能南下抢掠等等道理。 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所以高务实接下来又找先例。 他在奏疏中继续说道:“及查得国初,北虏原有通贡之例。正统初年,也先以克减马价而称兵,载在天顺日录可查。夷种亦有封王之制,如哈密忠顺王,原以元种,圣祖封之哈密,以为我藩篱。后为土鲁番所执,尚取其子养之肃州,收其印贮甘州库,先臣王琼处置土鲁番奏议具存。其弘治初年迤北小王子繇大同二年三贡,前抚臣许进题允,志刻见传,夫揆之时势,既当俯从。考之典制,非今创始。堂堂天朝,容夷虏之来王,昭圣王之慎德,以传天下后世,以示东西诸夷,以光中兴之大烈。以觐二祖之耿光,实帝王之伟绩……” 这就是找历史根据了:陛下你看,祖宗何其英明,不也照样封过“夷种”为王吗?您现在这么做,也是有章可循的……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么做简直英明神武之极。 高务实做了大半年的太子伴读,平时又经常与高拱谈论这些事情,当然知道隆庆与其父嘉靖不同,这是个很务实的皇帝,但让他随意更改祖制却很难,所以高务实才找出这些历史来佐证自己这道奏疏并非擅改祖制,恰恰相反,这正是遵循祖制…… 当然,这道奏疏与其说是要说服皇帝,其实更多的是要说服那些主战派,给皇帝答应封贡创造条件、抢夺舆论制高点。 这是高务实“为官”以来的第一道疏文,此前他从未有过任何上疏。当然,他原先无品无级,连青色官袍都是皇帝特旨才得以穿着,不上疏是很正常的事。而这一次,他是由于身负皇命,乃是钦差身份,又恰巧赶上俺答大军压境,亲历了此事,所以有此一疏,朝中即便有人不满,也不好说什么——你总不能说圣上的钦差连上疏言事都不行吧? 而随着高务实的上疏一同抵京的,还有王崇古与方逢时的上疏,他二人的上疏从内容上来说大同小异,不过相比高务实的上疏而言,他二人因为是当事官员,所以说得更仔细一些,主要笔墨都集中在“如何封贡”上了——毕竟他二人是先收到了高务实请他们转呈的疏文之后再提的笔,既然高务实已经把“为何要封贡”写明白了,他们身为“前辈”自然不好拾人牙慧。 反倒是钦差正使程文,因为觉得自己此行主要是视察防务而非处置这种“涉外事务”,反而没有单独上疏,只是在高、王、方三位的上疏后面都附署了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便罢。 隆庆四年十月初九,马芳的大败辛爱奏报和高务实、王崇古、方逢时请求同意封贡的三疏同时抵京,京师立刻震动起来。 无论主和派还是主战派,原先都只是大致猜到把汉那吉的封赏下去之后,俺答可能要再次提议通贡,却没有人猜到俺答会如此果断,不仅再次请求互市,甚至自请封王! 京师,顿时又吵成了一团浆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七) 京师如何扯皮高务实管不着,也无需去管,毕竟有高拱和张居正坚持,李春芳和赵贞吉也是无可无不可,隆庆那边最终肯定会“嘉纳雅言,宸纲睿断”,把事情定下来。 而高务实这边也还有事情要办:随着把汉那吉的到来,俺答立刻派出了使者要求面见自家大成台吉。 把汉那吉没有受到丝毫虐待,高务实当然不怕使者与他见面,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与黄孟宇一道,陪着把汉那吉与俺答的使者相会。 这次来的使者不再是之前那人,而是老把都之子青把都,就是那位曾在帐中被俺答批评过的将领。 此人虽然脑子比较一根筋,但却是俺答麾下的亲信爱将。之所以派他前来,是因为他比把汉那吉只大了不到十岁,又偏偏是把汉那吉的长辈,历来颇为关照把汉那吉,所以二人之间私交甚笃。他来见把汉那吉,一来不容易激怒后者,二来也可以把话说开。 只是,他说得实在有点太开了…… 青把都当着高务实与黄孟宇的面对把汉那吉道:“大成台吉,大汗虽然将你定下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但对你肯定是会有补偿的,可你二话不说就往明国跑,这哪是道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亲近明国,可是明国再亲,还亲得过你亲爷爷去吗?” 把汉那吉虽然在大同玩得开心,心里多少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大成台吉,要说对蒙古没有感情,那也是胡说八道。 他其实就是少年心性,一时火大就冲动任性,在曹淦等人的怂恿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做了再说。事实上他回过头来想想,也觉得以爷爷对自己的宠爱,不可能把自己看中的女子嫁给沃儿都司之后却连个交代都不给自己,当时的决定……确实有点莽撞。 只是,眼下事已至此,而且大明对自己的确不错,那位高钦差的仆人、过去的曹天王对自己更是有求必应,侍候得无比周道,所以回头却也是不可能回头的。 想了想,把汉那吉便道:“青把都,不管你怎么说,我下聘的女子被大汗许给别人,折的总是我的脸面。不错,大汗的确可以补偿我,别说一个女子,就算十个百个,大汗也能补偿,可是我的脸面呢?我是大成台吉,我的脸面,他拿什么补偿?” 青把都豪爽,但却不善言辞,闻言张了张嘴,憋出一句:“都是自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 “自家人就可以不顾自家人的脸面了吗?”把汉那吉脸色一沉:“我在大明,尚无尺寸之功,就得以贵为指挥使,着大红官袍,住香轩雅舍,两相比较,你说的这些话有什么用?” 你能这样,那是因为你爷爷是威震漠南的俺答汗,而你是咱们右翼蒙古的大成台吉啊!要不然,南逃的蒙古人成千上万,哪个有你这样的待遇? 可是青把都脑子再一根筋,当着两个明人大官的面,这句话也不可能直说,只好道:“好吧好吧,大成台吉,咱们现在先不说这些了,我就问你一句:现在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把汉那吉差点冒出一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但正巧看见身边的高钦差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转了转杯盖。 把汉那吉忽然福至心灵,道:“我如今已经是大明的官,自然一切要听皇帝和朝廷安排,自己哪有什么主意?” 青把都一脸苦笑,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叹道:“可是大成台吉,大汗和哈屯都希望你能回去……”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也悄悄瞥了高务实一眼,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青把都将军。”高务实这时候终于开口,朝他微微一笑:“贵汗希望见到把汉那吉将军这一点,我大明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前次贵汗提出请降求封,本钦差已与总督王公、巡抚方公等上疏朝廷,希望朝廷酌情考虑贵部之困难,广布天恩,遍施霖雨,允许贵汗之情……” 青把都作为俺答亲信,当然知道自家情况,若能重开马市,那对他们而言还真是天恩霖雨,当下喜道:“钦差英明,不知道大明皇帝同意了吗?” 高务实皱着眉头,面色微沉,不紧不慢地道:“皇帝陛下是否同意暂且不说,但就朝野呼声来看,这件事只怕还有点麻烦。” 青把都脸色一变,下意识道:“为什么?有什么麻烦?” 高务实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贵汗此前掠边多次,光今年就有两次了,算上这一次的话,已经三次。” 青把都压住火气,赔笑道:“那,那也是迫于生计,钦差或许不知,近年来……” “我知道贵部近年来遭灾严重,京师的大喇嘛们说过,你等杀戮过甚,这灾害至少还要延续十几二十年呢。”高务实摆摆手,仿佛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青把都却不能当做小事,头皮都麻了,大吃一惊,道:“是吗?” 高务实朝把汉那吉看了一眼,把汉那吉连忙接口道:“确有其事,我日前收到几位大喇嘛来函,信中特意说了此事,还说我南来求和乃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举,有大功德!” 不用说,这件事自然是高务实悄悄办的。 青把都见把汉那吉也这么说,腰都凉了半截,喃喃道:“难怪打得越狠,遭的灾就越狠,这可如何是好?”他忽然心中一动,朝高务实望去,却见这位小钦差又开始转杯盖,忙道:“高钦差,这一次咱们请和的诚意可是十分充足,我来之前大汗还特意交代,说只要大明能答应册封和重开边市,他以黄金家族的血统为誓,此生绝不犯边!” 高务实听罢,停止了转动茶杯盖,但却盯着青把都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笑道:“不瞒将军,贵汗这句话,我倒是可以相信,可是朝中诸公是不能信,却不好说啊。” 青把都心中大怒,暗忖:大汗都拿黄金家族的血统起誓了,你们还不信,那还能怎么办? 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还是把这口气强忍了下来,问道:“敢问钦差,大明朝中诸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 高务实微微一笑:“这个嘛……倒也不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6章 俺答求封(八) 隆庆四年,十月十九,京师的争吵随着主战派中坚饶仁侃、武尚贤等人突然被降调外任而告一段落。 主和派的胜利固然主要是因为内阁坚持、皇帝嘉纳,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昨天钦差巡视宣大防务并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高务实再次上疏。 这一次上疏,高务实除了把接受封贡的好处再次复述一遍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通过他和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与俺答的交涉,俺答已经决定,只要大明接受他的请封求贡,他将把以赵全为首的白莲余孽一个不落的全部交还给大明,任凭大明处置。 并且,为了表示诚意,这些人已经被俺答从大板升城抓获,现在已经全部押赴在俺答中军、德胜堡外,德胜堡方面已经派人去俺答军中将这些反贼验明正身,只等朝廷一句话,俺答就会交人。 大明对白莲余孽的重视程度,前文已有详述,此处无须赘言,因此高务实这一消息传抵京师之后,主战派从上到下都知道阻拦此次封贡已经是事不可为、势无可逆。 果然,第二天一早,隆庆的朱批就下来了,其中不但口气严厉的训斥了主战意见,更将主战派叫嚷得最凶的几人通通降调外任。同时,隆庆命令内阁立刻就封贡细则进行商议。 除此之外,鉴于钦差副使太子伴读高务实的优异表现,隆庆另外下旨,命高务实即刻回京呈报俺答请封求贡之详情。 这一手略出高务实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隆庆能等他把俺答封贡这档子事忙完再回京述职,但现在圣旨以下,他也只能奉旨回京。 由于他此前接受的第一道圣旨和太子教令都要求他回京之后立刻回宫报告,所以高务实回京之后连高府都没回,直接入宫陈述。 皇帝与太子一道出面,在文华殿听取了高务实的汇报。 不过皇帝和太子都没有当场表示是否接受,只是表示会将汇报的内容转给内阁详细商议。但是高务实也没有白跑一趟,他得了赏赐——不是像戚继光那样只有二三十两银子,而是赏赐了一件大红纻丝斗牛服。 斗牛服与蟒服、飞鱼服,因服装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或宰辅重臣蒙恩特赏的赐服。其中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按常理来说,高务实的品级当然绝不应该获赐斗牛服——哪怕他那个“假侍读学士”的“假”字去掉都不应该。通常来讲,翰林院的一把手翰林学士才勉强够格。 不过,由于正德、嘉靖两朝滥赐蟒服、飞鱼服的缘故,现在这些制度都有些崩溃,而高务实这次对于朝廷决心对俺答进行封贡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此这件斗牛服赐了也就赐了,外间对这个赏赐的反应不大——高务实再怎么说也算文官,文官有功肯定得有赏赐,但高务实本身就是朝廷官制内的一个特例,不可能给他加官进爵,那么赐一件斗牛服意思意思,大家也就觉得还行。 “我特么如此辛辛苦苦出一趟差,居然就只混了件衣服!”这是高务实翻着白眼的嘀咕。 不过,当他拿到那套赏赐给他的斗牛服时,他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他发现斗牛服上绣的其实不是牛,而是龙。 确切的说,这是一件大红色龙袍——只不过那龙长着一对弯曲的大角而已。 古人将龙分为四种:有鳞者称蛟龙;有翼者称为应龙;有角的叫虬龙;无角的叫螭龙。 斗牛,便是虬龙。 至于蟒服,那上面也是龙,与皇帝的龙只有爪子有差别,乃是四爪,而非帝王之五爪;飞鱼,则是一种有翅膀和鱼尾的龙。 高务实总体来说还是个挺知足的人,觉得自己好歹也混了件“龙袍”,以后出门也好见人了——在此之前,整日出入宫内的人里头就他一个青袍小官,比宫里一些宦官还不如,因为很多宦官都穿飞鱼服,他这个青袍每天混在其间,确实有点寒碜。 如今他被赐了斗牛服,以后在这些人面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虽然理论上来说,飞鱼服比斗牛服还高级一点,但实际上飞鱼服的赏赐最滥,锦衣卫衙门里各种飞鱼服那不用说了,内廷之中的飞鱼服也是滥到无言以对,所以实际上已经很难体现所谓的尊贵。毕竟现在这个时期,“麒麟多如狗,飞鱼满街走”——当然,这麒麟、飞鱼如果是穿在文官身上,那还是值得一提的。 斗牛服相反还比较少见,在高务实看来,眼下除了蟒袍之外,也就斗牛服穿出去还比较有面子…… 待回到家中,高务实连忙把那白鹇补子的青袍常服换了下来,穿上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显摆了一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凑趣夸他穿这一身越发英俊,把个高侍读美得满脸堆笑。 可惜臭美的时间不够用,没过多久高拱便回了府,并且马上派人把高务实叫了过去。结果高务实一瞧高拱身上的大红蟒袍,顿时蔫了。 高拱倒没注意到高务实的神色,而是一脸严肃地道:“这次你插手俺答这件事有些过了,京里有些人只怕是有些想法的……” 高务实呆了一呆,皱眉道:“三伯,我这次只是恰逢其会,当时需要我这个钦差头衔去德胜堡诱敌而已。”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就非得你去?你是正使吗?” “呃,当时华章师兄随鉴川公去了。”高务实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一句。 高拱瞪了他一眼:“你自告奋勇要去德胜堡,难道我会不知?”然后又一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管你为何会去,总之你在这件事里面掺和得太多了,总会有人不乐意……我的意思是,明年二月你就要回新郑参考,现在反正也马上十一月了,你干脆提前回乡准备。” 高务实略微一怔,下意识道:“现在就回,是不是有点早?” 高拱摇头道:“不算早,因为你还要顺路去一趟安阳。” “安阳?”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道:“哦,三伯的意思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7章 高拱出题 高拱面色肃然,点了点头,道:“你去大同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我思来想去,觉得颇有道理,便给东野去之以私函一道,询问其意。” 高务实忙问:“东野先生如何答复?” “他不肯。”高拱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在回函中说他为官三十余载,未能侍奉双亲,先前老父仙逝,他丁忧守孝未毕,便被先帝强召而回,已是极为不孝。如今既已致仕,正好亲视汤药于老母榻前,以尽人子本分,何其乐耶!又随手附了一首小诗,曰:茅厦三间蔽日,槿篱四面遮风。几上一编农谱,壁间几幅耕图……倒是优哉游哉。” “这……”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三伯以为,东野先生不肯回京,真是因为,呃,真的只是因为要临亲尽孝么?” 高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东野是由嘉靖十四年的金榜,以二甲第四名入选庶吉士,我却在乡试之后蹉跎了十三个年头,到了嘉靖二十年才得登金榜,比他迟了足足两科……当初我与他一同入阁,他也恰好排名在我之前,如今我欲请陛下起复于他,则他回来必然在我之后,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高务实也有些为难,揉了揉鼻梁,郁闷道:“可是眼下殷历城走通了内廷门路,取中旨入阁的可能性很高,他这个人……侄儿以为多半难以与三伯同道,如此内阁之均势恐将失衡,若不引入一名志同道合者,只怕事有不谐。” 殷历城者,殷士儋是也,他是山东历城人。 高拱自然也明白其中缘由,否则也不会给“东野先生”去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起复了,此刻听高务实这么说,也点了点头,道:“这我自然知晓,只是……为何你前次要说高南宇不足恃?他本是以疾乞休,如今病已大好,待殷士儋入阁之后,礼部尚书出缺,高南宇便正可起复原官为礼部尚书,如此过个三五月,我便可以推荐他入阁。高南宇与我是同年,资历又不如我,再加上他是个忠厚之人,入阁之后当可安居我下,有何不可?” 南宇,是高仪的号,高仪此人是高拱同科的二甲第一名,隆庆初年因病请辞致仕。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六年时因为内阁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二人,高拱于是借隆庆之口将高仪起复,又推荐入阁,结果高拱与冯保相争之时,高仪却胆怯不敢相从,后来高拱被逐,高仪又吓得病情加重,没多久便呕血而死了。 简单地说就是,高拱拉他入阁本是想多一个盟友小弟,结果此人一点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简直浪费名额。 高务实心中叹息:有何不可?有历史证明此人胆小怕事、毫无担当,根本不足以做你的同志啊! 但这个理由高务实无法宣之于口,只好说:“侄儿听说高南宇之病,似是肺痨,此疾并无根治之法,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犯?此不足恃之其一也。其二则是,南宇公此人虽然安贫乐道,也不似揽权胡为之辈,但他同时也有些……怎么说呢,不作为。三伯欲平衡内阁,此公未见得敢与李、赵相争;欲大治天下,此公也未必能善用其权,为三伯佐助。是以,侄儿以为南宇公不足恃。” 这两条理由并非高务实杜撰,高拱听了便也有些迟疑,沉吟片刻,不肯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高拱才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东野此人,性情耿直,要想起复于他,又居我之下,实在有些难办。”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问道:“三伯,我记得东野公除了两任天官之外,还曾两次为乡试主考,一次为会试主考,更作《学约》、《四思箴》、《四畏箴》、《九字图说》、《续邺乘》等,堪称著作等身、学富五车?” “那又有甚稀奇?”高拱诧异道:“他是乙未科二甲第四,才学胜我十倍。” “才学胜我十倍”乃是古代文人称赞别人的习惯说辞,高务实自然不会当真,不过以高拱的性格,能如此称赞于人,那也是很不容易了,可见这位东野先生的本事,至少是甚得高拱推崇。 高务实笑了起来,眨了眨眼,道:“三伯,你说……侄儿是否能有幸拜入东野先生门下?” 高拱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以此理由,先将他请来京师再说?” 高务实笑而不语。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高拱想了想,道:“不过,郭东野治学严谨,而且不喜收徒,即便是数次出任考官,门生无数,却也很少与门生故吏联系。如今他又已经致仕三年,你想拜入他门下,只怕并不容易。” 高务实道:“总是一条路子……方才三伯让我去安阳,是想要我代三伯说服他接受起复么?” 高拱点了点头:“你虽年幼,毕竟是我近亲,也算他的晚辈,你携我亲笔信函代我前去拜见他,他自然能知道我的诚意。” 高务实笑道:“这封亲笔信怕是要请三伯重写了,这次不写请他出山起复,就写请他教授小侄学业,三伯你看如何?” 高拱想了想,思索着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你要再等几天才能出发。” “嗯?”高务实怔了一怔:“这又是为何?” 高拱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道:“为何?我方才说过了,郭东野治学严谨,你要是学问太差,他岂能收你?我今日先出一题,你且制义一篇与我看看,若是写得不堪,我可不想你去安阳丢我的颜面。” 高务实自问这大半年虽然一直有其他事情要忙,但自己的功课却也并未落下,他是个很能自学的人,高拱家中典籍又多,且他在嘉靖三十一年时就在裕邸讲《四书》,那些讲义在高拱家中都有存稿,后来甚至编成《论语直讲》、《中庸直讲》等书,高务实都已经看过,虽然还有些囫囵吞枣,却也受益匪浅。 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准,便道:“请三伯出题。” “郭东野为人弘大雅正,他若要出题考你,必然不会考经(五经),只会考书(四书),我这一题,便也自书而出。”高拱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思索,便道:“题曰: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高拱说完,轻轻拍了拍手,叫进来一名侍女,命其为高务实研墨。高务实则走去书案边,默默坐下来,开始思索破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8章 务实制义(上)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这个题目果然出得很正,乃是一道“全章题”,也就是说,整个一章书,完整地出作题目。这章书出自《论语·述而》篇,也就是《论语》的第七篇。 众所周知,《论语》是语录体的书,乃是孔子再传弟子追忆孔子及孔子一些大弟子的话,各段有长有短,每一段话叫做“一章书”,《述而》篇一共有三十七章,这道题目就是其中一章书。 题目本身也很简单,乃是孔子对他最好的学生颜渊(名回)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才能、主张去施展,去推行自己的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做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样的修养和作风了。 孔子这段话虽然看似简单,但首先要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才能谈得上去思考如何破题。 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把这段话反过来理解一下:一般人学识不足,任事无主张,或者纵有主张也不够坚定,又或者有其他顾虑,即使被国家所用,也无法有所施展、有所建树,那就谈不到“行”了。 这个“行”,以高务实的现代思维理解就是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政治主张。 那么这起码要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是要有正确的政治主张;其二是要有经过实践,的确与人和社会有好处,能够符合客观现实、行得通的主张;其三是要有实施和实现这些主张的才能和条件;最后还要有一个“君”,这是先决条件的先决条件,因为没有这个“君”,谁用你呢? 若是没有“君”用你,那就只能“舍之则藏”了。在高务实看来,孔子这句“舍之则藏”其实就是孔子和颜子当时的共同感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率表达,两人互相慰藉罢了。 然而这句话的引申意思,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那就是既能“用行”,也能“舍藏”。 把“行”的希望寄托在君对儒者的“用”之上,而不是寄托在儒者的自我奋斗乃至什么皿煮选举、自我表现、自我宣传、扩大影响、争取群众这些上。 而如果君不用,那就是“舍”,被君“舍”了怎么办?只能“藏”,也就是消除个人野心,即便自己才智出众,也要能安分守己,“藏”起来。 好,现在孔子的原话本意和孔子的“言下之意”都明确了,这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破题了。 按照制义的固定格式,一开始只能写两句概括而剖析题目的话,这就是所谓的“破题”。这是制义最重要、最关键的一项。一篇文章好不好,首看破题,如果破题的格局不够、立意浅陋,这篇文章之后的部分就可以直接不看了。 那么究竟什么叫破题呢?题字很好理解,无须赘言,但这个“破”字就很值得深思。 具体来说,什么叫“破”,又如何去“破”,是其中两个关键点。按照高务实的后世思维理解,这是个思想方法的问题。 所谓破,就是分析,但又有题目的限制、语言的限制、句数的限制。所以这个“破”、这个分析就不是随意地、不受限制的分析,而是在严格的限制、在种种条件的束缚之下的分析,这种分析集中在一个字来表述,便是“破”。 如果还要再确切一些说,就是将题目准确地一剖为二,再准确的表述出来,使之成为全文的提纲掣领。 又因为制义的各项要求十分严格,而题目所出来自于《四书》,所以又有很多其他的讲究。譬如说,如果只出一句作为题目,那么必有上下文。因而规定既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 就以高拱这道题举例的话,如果他单出“用之则行”为题,高务实在思索破题时,就不能想到“舍之则藏”,想到或者写到,便是犯下,那就不可以,不合格。反之,如果单出“舍之则藏”,自然也不能想到前面那句,不凡就是犯上了。 但高拱毕竟考虑到高务实的年纪,以及他只是初学制义,因此这道题是两句连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破”起来也就容易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以高拱对东野先生的了解,东野先生或许比较喜欢这种堂堂正正的题,而不喜欢剑走偏锋,那这就不是高务实所了解的了。 此时纸已摊开,墨已研成,高务实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破题二句: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高拱站在一边,看见这两句,嘴角不禁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微笑。 这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因为凡是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此处高务实以“能者”二字指代颜渊。 高务实见高拱在自己身后一言未发,知道自己这破题应当算是合格了,于是也不迟疑,继续写下承题: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承题,三句、四句、五句均可。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这一句直称颜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然后便到了起讲,高务实写道: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祗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这起讲十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出用“若曰”、“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高务实这里用“故特谓之曰”,入以孔子之语气对颜渊说,“毕生”四句正起,“迨于”三句反承,“此意”二句转合,总笼全题,层次分明,高拱脸上的笑容又盛三分。 不过起讲以后,便要全用孔子语气了,这也是开始搭建全文的骨干之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8章 务实制义(下)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者,情相待也。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 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高务实不慌不忙写下的这两段,叫做提比。他用“回乎”二字领起,乃以无上文,故直接入题。由于孔子对其弟子一律直呼其名,而颜子名回,字子渊,所以此处不能说“渊乎”,而只能说“回乎”。 “回乎”下为起二比,每比七句,句数多少是没有定数的,中后比也是如此,但一般而言起比不宜太长,太长则会侵占中后比的地位。用意在题前“我、尔”二字盘旋,轻逗用舍行藏而不实作。 高拱虽不以时文见称于世,但他堂堂当今实学之宗师,昔年也是二甲前茅的时文底子,更兼长期担任学官、出监考评,对于品评时文制义自然有其独有的见解。 高务实以上所写这些,在他看来,格局最高的仍是破题二句,其后的部分,并非以字句精美见长,然而好就好在四平八稳,堂堂正正。 这其实是高拱很喜欢的风格,似他这种可以开宗立派的学问大家,大多不会太喜欢剑走偏锋的行文,即便那文章华美瑰丽,也非其所喜,是以高拱自己行文的风格也是以稳健大气著称。 不仅高拱,张居正行文也是如此,东野先生行文同样如此。 所以此刻高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觉得高务实已经明白自己出这题之前所提示的意思:郭东野行文,立论方正,不饰辞藻,以平静中见雄浑,于无声处听惊雷。你若想得他看重,像以前那样靠一些“小点子”是没用的,因为在郭东野眼中,“机灵”未见得是个褒义词,只有认真、勤勉、专心这一类词才是。 不过,高务实这段话却让高拱走了一下神,想到了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 自己和张居正不是也如这段话里的意思那般,因为志同道合而互相砥砺前行? 只可惜,你我二人虽志同道合,但你却太心急了一些……我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可是我大你十余载春秋,这些年来对你而言也该称得上亦师亦友,为何你就如此着急,悄悄摸摸培植私人、挖我墙角呢?更别提人前逢迎,人后诋毁,这种徐阶惯用的两面做派,你张太岳为何要学? 唉,你行事如此操切阴狠,倘若真无人压制,只怕将来纵有功业,也难逃身后骂名呀。 高拱所思,高务实毫不知情,他写完题比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蘸了蘸墨,将笔锋拭正,又写道:“回乎!尝试与尔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 此句乃是提比之后出题,高务实仍用“回乎”唤起,将“用舍、行、藏、我、尔”一齐点出,此为五句,但相题为之,句数可以伸缩。 他身后的高拱看了这句,不禁感触更深,面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暗道:是啊,太岳,当年我与你不也是这般,一起‘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只是现在你我都当大“用”,也各施其“行”,本以为是云开月明之局,谁料艳阳之下,却总有浮云蔽日,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此时高务实思路已顺,文章已展,毫不犹豫继续往下写道: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间人也。” 此为提比之后的两小比,醒出行藏用舍二语,叫起“我尔”,意为中比地步。惟两小比,或有用于中比之下,或有用于后比之下作束比,位置如果不同,则用意也随之改变。 若说作用,则是使全篇仍为八股,因为也有省去这一部分小比,而是全篇文章为六股的。 不过高务实知道高拱这一题所考校的重点就在于“堂堂正正”,也就是考他的基本功,因此自然不会省去这两小比。 “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 则又尝身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而独是晤对忘言之顷,曾不与我质行藏之疑,而渊然此中之相发者,此际亦足共慰耳。” 这两段乃是中二比,是非常重要的阐述全文中心思想之所在,锁上关下,轻紧松灵,向背开合,不过通常来讲仍不宜尽用实笔写实,因此高务实这两段虽然在说理,却故意留有言之未尽之意。 高拱在他身后见了,微微一笑,然后又有些皱眉。倒不是行文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中二比的思路和用语,未免太过稳重了一些,丝毫看不出乃是少年人的文章,倒像是三十而立之后的成人所写就。 高务实怎知自己的文章过于稳重也能让高拱生疑,他穿越前还真是“三十而立”这个年龄段的人,再加上又是秘书出身,文章写得稳重实在是正常表现。 此刻他写得顺手,又继续写道:“而吾因念夫我也,念夫我之与尔也。” 这句叫做过接,用于中比之后,也就是过到题之末句“惟我与尔”,紧接后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承上启下,没什么太多可说。 “惟我与尔揽事物之归,而确有以自主,故一任乎人事之迁,而祇自行其性分之素。此时我得其为我,尔亦得其为尔也,用舍何与焉,我两人长抱此至足者共千古已矣。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其为我,尔亦不执其为尔也,行藏又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 这两段乃是后二比,是最见道理的部分。一般来说,每比八句,是因为此文中比略长。如果中比较短,则后比之文,可以尽情驰骋,往往至十余句,甚至二十句者也有。 而高务实用题目之中“唯我与尔”这末句,总起“用舍行藏”全题,全文至此而成篇。 高拱看到这一段,眼前一亮,赞道:“好!气势舒达,意无余蕴,犹如久寒之后畅饮一壶温酒,通体泰然也!” 高务实微微一笑,写下最后一句,也就是束股:“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高拱长出一口气,颔首道:“看来这半年来,你虽然诸事旁杂,但这正学倒也未曾放下,我心甚慰。如此,你可以去见东野了。” 高务实也松了口气,问道:“三伯以为侄儿何时去为好?” 高拱略微思索,道:“也不要太急,待我先去信一封与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另外,你这一去,算起来总得有四个月以上,正好也趁这机会,先去宫里告假,再把你手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待清楚,免得耽误。” 高务实起身朝高拱微微鞠躬:“侄儿谨遵三伯吩咐,明日便去宫中告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上) 京西,见心斋。 高务实刚从宫里出来,没回高拱的大学士府,而是赶来了自己受赐的这座城郊别院。 昨日高拱让他告假,他便写了几道条陈,除了一道直接交给高拱之外,剩下的分别送给朱希忠、申时行和张四维——高拱和朱希忠是知太子经筵事,明面上的文武主官,申时行则是同知太子经筵事,实际上的负责人,而张四维则是高务实这个“假侍读学士”正经上官,所以请假条陈一个不能落下,全都要交到。 今日一早,高务实又进了宫,当面向太子告假,不过朱翊钧自己不敢做这个主,连忙让陈矩跑了一趟,去请示隆庆。 隆庆听说高务实是要回乡考试,自然不会强留,当即便准了假。不过朱翊钧一个来月没跟高务实见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马上就走,非要叫他陪自己上完今天的课才准离开。 高务实虽然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却也不好拂了太子的颜面,只得老老实实陪他上完了课。 今天这一课的讲师是顾养谦,讲的是论语。确切的说,其实并不怎么“讲”,而是教朱翊钧读《论语·为政篇第二》。 朱翊钧当然识字,为政篇里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然而这一课的安排仍然是日讲官教“读”。这里就必须要说到此时的教育方法问题了。 古人读书之所以叫读书,而不是看书、学书,关键就在于要体现“读”的重要性。古代这些文章,学习的时候一定要读出声来,所谓朗朗书声、抑扬顿挫,越读越起劲,越读思维越清晰,越读越能感受书中的真谛。读到顺畅之极时,便如唱歌一般,直接从声音上得到感受。 由于汉语是单音词组合而成,又有阴、阳、上、去、入五音之分,这就使得古代汉语文章在读音上有鲜明的音乐式节奏感。节奏和谐回荡,听起来好听,读起来顺口,又为各种诗歌韵文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譬如语言文字上的工整对仗、平仄相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极具美感。八股文之所以能产生,这也是前提条件之一。 太子所学,虽然与常人所学的用处有所不同,但其实归根结底,终究也是要学写制义时文的。而既然要学八股,那么方法自然也万变不离其宗。 八股怎么学呢?首先就是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何谓基本功?最起码的,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四书》,包括白文、朱注(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一句不可或忘;要记熟每个字的正确读音;要学会对两个字以上到十几个字的长对子(所以这年代对对联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来说不值得提);要读熟名家时文至少几百篇;要学会写小楷、馆阁体等等。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东西。 具体到“读”,怎么教呢?其实太子讲官的教法,与私塾基本一致,一般都是以“句数”计算,即每天大体规定读多少句生书。不过太子这里,一般而言是一天一篇,偶尔某篇较长,则分数日来讲授。 由于此时读的书,都是没有标点的,讲官在教授读生书之时,便用朱红毛笔点一短句,领读一遍,太子与高务实跟读一遍,到一完整句时,画一圈。 譬如《论语》开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讲官在“子曰”边点一小点,领读“子曰”,朱翊钧与高务实就跟着读“子曰”,然后点读“学而时习之”,然后圈读“不亦说乎”,二人均跟着照读。 这就是讲官教读书之法,也就是所谓句、逗之学。但并非只读一遍,实际上讲官要领读十次,朱翊钧与高务实跟读十次,然后二人再反复诵读九十次,才算完成当日课业。 然而除了当日授课之外,还要温习,也就是前四日所学,也要拿出来复习,复习的办法仍然是读,各读十次或数十次不等。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古人读书,无论平民还是太子,都得照这个规矩来。 读完之后,便要背。背诵的方法,高务实倒是十分熟悉:居然跟他前世小时候读书一样,站在老师面前,当着老师的面把今日所学及前四日所学背诵出来。倘若背诵不出,或者背得磕磕巴巴,没有连贯顺畅、抑扬顿挫,都算不合格,得回去继续读,读到能熟练背诵为止。 这是个死规矩,别说高务实了,即便太子也不能例外。 若是不能完成,惩罚也有。只不过,高务实背不出的惩罚是会被讲官用戒尺打手心,而太子则不会挨打,但如果朱翊钧真的背诵不出,除了少一个挨打的惩罚之外,另一个惩罚却跟高务实一样:没有午饭吃。 在这一点上,他两人算是难兄难弟,只有背诵完了,讲官点了头,这顿午饭才吃得上。 但高务实的待遇和太子当然不能比——如果太子能背诵而高务实不能,太子可以去吃饭;如果高务实能背诵而太子不能背诵,则不仅太子不能吃饭,高务实也不能去吃。 所以说,太子伴读也不是个轻松差事。 今日朱翊钧与高务实读的是《为政第二》,高务实其实早就能背了——他都已经能写八股,背书自然早已不在话下。实际上他这半年伴读当下来,只有一次因为背诵的时候走神,嘴上磕巴了一下,导致被打过一次手板,其他时候根本没有受过罚。 不过朱翊钧那边还是有点难办,因为《为政篇》一共有二十四小段,不仅每一段都要背,而且先后顺序不能错——错了顺序也不能称之为滚瓜烂熟。于是等朱翊钧背完,刚巧赶上饭点。 由于高务实马上要回乡,朱翊钧便向今日的日讲官顾养谦申请让高务实陪他同食,顾养谦是高拱的门生,当然不会过于为难,于是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不过所谓同食,也并不是他二人坐同一张桌子吃饭,那是不允许的。只是两张桌子毗邻,朱翊钧占上首,高务实在下首,这样相隔近一些,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本来聊天也不允许,因为“食不语”是规矩。奈何日讲官本身是臣子,吃饭的时候顾养谦已经去了隔壁,根本看不见朱翊钧与高务实二人,于是他二人便有了说话的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中) 朱翊钧特意匀出这样一个时间,自然是有事情要与高务实说,这一点高务实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朱翊钧一开口,仍然吓了高务实一跳。 “务实,听说你想造火器?” 因为半年多的“同窗之谊”,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颇为亲密了。朱翊钧现在只在人前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平时私底下早已习惯直呼其名。当然,直呼其名是因为高务实尚无表字,否则他肯定是称呼高务实的字。 高务实手中筷子一抖,差点把刚夹起来的一块羊肉掉到桌上。 好在他的演技早已经过多年的锻炼,立刻镇定下来,把头一抬,露出一脸诧异:“太子从何处听说?” 朱翊钧不疑有他,顺口道:“我母妃宫中有个小黄门,他有个堂兄在兵仗局当差,他是听他堂兄偶尔说起,说你给你京西的三慎园别院申请了协制军械的批文,司礼监和五军都督府都批了。” 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下来,笑道:“原来是说这件事,那倒是确有其事。”他只说了这么半截,却故意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点眼力价,而是刻意为之,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朱翊钧的态度,更不清楚隆庆与李贵妃是否知晓,以及万一知晓的话,他们又是什么态度,所以高务实需要从朱翊钧接下来的话里判断。 朱翊钧见高务实承认,马上道:“你还懂火器?” “呃,臣喜杂学,这一点太子是知道的。”高务实先打了个埋伏,然后又道:“不过协制火器一事,倒也不是臣自己去办,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太子可知臣大伯存庵公,他昔年曾提督操江,其麾下家丁之中有善制火器者……”遂将高捷当年之事,以及高翊的来历和所长简单的告知朱翊钧。 朱翊钧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事我看挺好……原先我都不知道北军的火器已经坏成这副模样,还是昨天听了你的述职才知道那些三眼铳根本顶不得用,要不然你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这一次就要立大功了!” 高务实笑了一笑,没说话。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你有心思帮朝廷造新式火铳是好事,如果到时候造出来,兵部他们能够验收的话,咱们不妨想法子劝父皇把那些三眼铳换掉。不过,你眼下马上要回乡参加童生试,最好还是不要太分心旁骛,须知你这次参考,可不光是关系到你自己,要是考得不好,连带我甚至父皇那边都有些面上无光。”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全部考过才能获得生员资格,所以高务实这次回新郑,光考试的时间前后一拉就要四个月,如果算上提前回去的时间,这一去可能要长达半年才能回京。 高务实听朱翊钧这般嘱咐,也没有表什么决心,只是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见了,就有些好奇,道:“我虽然这般叮嘱,却也不是觉得你考个生员能有多为难,你怎么却愁眉苦脸的?” “臣倒不是忧心考试,而是忧心那火器。”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这次去观政,发现那些火器如果都是真正合格的话,虽然威力偏弱,但其实也还可以一用,只是……明明都是通过验收的火器,其质量能够达到设计要求的也是十不足一。臣现在就是担心,将来就算设计出了新式火器,等各制造局造出来,只怕也未见得堪用。” “对哦,为什么都是验收合格的火铳,其实却有那么多不堪用呢?”朱翊钧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茬,皱眉道:“难道各级验收官员都在里头搞鬼?” 朱翊钧这个太子原先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奈何被高务实插了一脚之后,他现在有了观政的权力,每天看一封奏疏和相应的内阁处理办法,因此渐渐地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止是验收官在搞鬼,实际上从材料选购到火器制造,从各级验收到分配储存,哪一个环节没有人搞鬼? 不过这话高务实肯定不会明说,虽然眼下看起来是自己和朱翊钧在私下交流,可是周围也是有小宦官侍候着的,谁知道这些人靠不靠得住? 他心里对朱翊钧得知自己“协造火器”一事本就生疑,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这么巧,就从自家堂兄口中得知自己在“造火器”,又这么巧说给了朱翊钧? 要知道,冯保可是李贵妃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以他在内廷的权势,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安排只怕都是经过他认可的吧?万一这件事根本就是冯保所探知,然后故意散布给朱翊钧乃至李贵妃和隆庆帝知晓的呢? 高务实自己就是个喜欢在幕后操纵事态发展的人,对于这种带着阴谋气息的事件有天然的警惕,所以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他都不会轻忽。况且冯保自打前次被自己坑了一把之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装孙子,这本就很不正常! 高务实可不觉得冯保这是真的怕了,真的放弃跟高家做对——历史上的冯保,权力欲极强,报复心也极强,他会因为被自己小坑一次就低头认栽?绝不可能! 所以,高务实此刻只是苦笑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也说不上来,反正据臣这次的查访,无论是制造、运送、验收、仓储,各个环节的负责之人,都能找到理由推脱说不关他们的事。臣当时听了,真是恨不得自己建个工场来造造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试制样铳才能稳定质量,一旦大批量制造,就会出现那么多的问题……唉!” 高务实这话明显是个饵子,但朱翊钧哪里知道?可怜的太子殿下马上就被这句话提醒,眼前一亮,道:“诶?务实,你还别说,你这个想法我觉得挺不错啊!” 朱翊钧说着,兴奋起来,道:“下头那些人办事靠不住,咱们可以自己来啊!” 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里叫苦:咱们?你等等,这事儿我来就行了,你老人家堂堂太子殿下,就不用插手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29章 回乡之前(下) 高务实的担心最终没有发生。 朱翊钧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大明的传统,文官们可以在特殊条件下容忍一个太子伴读的出现,那是因为伴读好歹也算文官一系,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同意太子去“操持匠业”——这种贱业怎么能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沾手呢? 所以朱翊钧虽然兴致勃勃,但也只是暗示高务实可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搞一个小工坊也不错,可以看看生产火器是不是真的没法稳定质量。 为此他甚至暗示高务实,如果担心有人找麻烦,可以把这个小工坊挂名在军器局或者兵仗局旗下,这样就算是内廷的下属机构了,哪怕文官们也没法多嘴——内廷生产军械乃是祖制之一! 至于批文和其他程序问题,太子殿下信誓旦旦的表示,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去求自己的皇帝老爸,相信应该可以通融通融。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当然是个意外惊喜,至少在高拱从制度上搞定私人军工合法化或者至少搞定试点化之前,朱翊钧这个点子还是挺有用的。最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掩护,他现在就可以把火枪产业的基本架子先搭起来了。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操办起来却很复杂,甚至颇有一点难办。 首先,高务实手头除了一个高翊之外,并没有火器制造方面的人才储备,而高翊本身又更擅长于炸药类武器制造,譬如手雷、地雷这些,对于火枪这一块,高翊虽然也懂一些,但却未必精通。 现在高翊还在钻研高务实给他的火枪设计图纸,什么时候能吃透还不好说——当然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务实虽然很多东西都会一点,但毕竟不是样样精通,他所给出的设计图只有大体构造,却没有精确的设计参数,各项确切标准全都需要高翊自己研究、摸索、试验。 这还只是“技术工程师”上的人才储备不足,生产工匠方面就更不足了,完全是从零开始。前不久三慎园方面曾经汇报说招募了二十多个工匠,但是其中有火器生产经验的只有五个人,其他的都只是有铁匠经验的,可见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事。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从目前来看,如果一定要走捷径的话,只能从朝廷的官营工场下手挖人。但是去官营工坊挖人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至少内廷三局就算有朱翊钧支持,高务实也不打算去挖——这种事太敏感了,他可不想犯禁。 那也就是说,只能在地方衙门和地方卫所挖人。再仔细想一想,高务实干脆把地方衙门也放弃掉了,毕竟文官相对而言比较不好打交道,万一碰到个别吃饱了撑的,拿这个事情来做文章搞风搞雨,那就比较烦人了。 高务实前世毕竟是秘书出身,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能避免的麻烦,他一贯是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的……再说。 算来算去还是地方卫所好办,这些武将政治地位低,高务实在他们眼里除了太子伴读这个官方身份之外,更关键还是“高阁老之侄”。想当初刘显堂堂一镇总兵,却被一个区区通州同知一顿暴怼,狼狈得差点丢官去职,而高阁老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连身在科道的也不少,要拿几个卫所武官开刀,那可不就是一个眼神的事? 所以,地方卫所方面基本上不太可能敢跟高务实玩花样,本着柿子捡软的捏原则,高务实就打定主意从地方卫所挖人了。 不过时间有点不赶巧,现在他马上要回乡考试,所以这件事他抽不出时间自己来办,于是他就派了手下骑丁赶往三慎园,告知三慎园方面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宣大三镇以及蓟辽方面找门路。 除此之外,京营方面的门路也可以找,不过京营这边就不需要三慎园的人出面了,交给韦希旻更好——他是负责京华香皂销售业务的,和京营勋贵们的关系好得蜜里调油。 至于今天他来见心斋,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他那位负责账目的“财务总监”堂兄高国彦得知高务实从大同回京的消息后主动赶来汇报工作,高务实和他约好了今天在见心斋见面。 辰时三刻,高国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见心斋,高务实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如果没有的话,见心斋这边是安排了大厨的…… 结果高国彦摆摆手说在路上已经随便吃过了,今天时间紧,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耽误了,还是说正事吧。 高务实听得一怔,问道:“不至于这么忙吧?” “不至于?”高国彦瞪大眼睛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哥哥我现在忙得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是读圣贤书有这么用心,状元虽然不敢说,河南解元我看问题不大!”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二哥,你要是真肯安安分分读书,小弟怎敢耽误你的前程?” 高国彦一翻白眼,撇嘴道:“少来这套,我要是肯读书,会来你这儿?南京那边再怎么说,学风可比北边好得多,我就不会在南边就学,回河南考试?你知不知道,在苏杭一带能中举人的,到了咱们河南,几乎都有机会拿解元——南榜和北榜那可不是一回事。” 高务实笑了笑:“江南学风浓郁我自然知晓,不过南榜北榜的事我却不在乎,反正我是河南籍,又不用去南直隶考试,怕个什么?我知道你想说,出身南榜在外人眼里比北榜更有面儿,不过那个我可不关心,对我来说,只要能考过就算完事。” 嗯,分不在高,及格就好……反正高侍读也没打算做黄观、商辂,这种事情不光要水平够,还要运气好,那是谁也说不定的。所以他的目标是能中进士就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混个庶吉士。 “我管你考什么!不要闲扯这些事了。”高国彦收起笑容,正色道:“开平那边出了点麻烦,你要做个准备,最好是和三叔说一下。” “开平?”高务实心里一咯噔,盯着高国彦,问道:“出什么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30章 开平潜流(上) 开平能有什么事?高务实有些意外。 一问之下才知道,开平那边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高国彦告诉他,他们的人在开平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 京师以及九边附近发现锦衣卫本来都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锦衣卫不仅负责监视百官,还负责对外情报调查,他们在蒙古左右翼、女真诸部乃至朝鲜等地都有自己的暗桩。而开平作为去往山海关的必经之地,有锦衣卫的踪迹出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但高国彦通报的情况不同于其他:首先,被高家家丁发现的锦衣卫,没有身着标志性的飞鱼服,而是便衣装扮;其次,他们并不是途径开平,而是停留在开平进行暗中调查走访;最后,高家家丁还发现这些疑似锦衣卫暗探的人悄悄摸摸地在高务实已经小规模试开发的几个矿区转悠。 高国彦因此认为,锦衣卫可能盯上高务实的开矿计划了。 高务实听了却有些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头对高国彦道:“锦衣卫调查我开矿?没道理啊,三个月前,戚南塘的奏疏就被朝廷批准了,开平中屯卫奉命整体往东北迁徙八十多里,计划分三年完成。在此三年中,我每年要为他们提供高达近十万两白银的迁徙费用,这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开平这边又没几块好田,这种烂地除了我有兴趣,其他人谁要?查我?我有什么好查的?” “这个嘛……”高国彦干咳一声,道:“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到过消息。” “什么事?”高务实皱起眉头,心里咯噔一下。 “开平附近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军户,但其实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普通民户了。”高国彦有些支支吾吾,揉了揉鼻头,解释道:“而前段时间,吴副使右迁宣府巡抚,永平兵备道就换了人。” “所以呢?”高务实面色有些不悦:“我这档子事虽然是在吴兑任上定下来的,但是定了就是定了,这是朝廷的决议,就算永平兵备副使换了人,他难道还要推翻成议?” “也不能说推翻朝廷成议,主要是……之前有吴副使在,那些民户动迁的事情就比较好办,咱们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兵备衙门自然会派人通知和安排他们动迁。”高国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是吴副使走了之后,这位新来的陈副使就不怎么肯关照咱们了,不仅不关照,而且办事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咱们那边都是有计划的,拖时间就等于是在浪费钱啊!没办法,咱们只好自己派人去跟那些民户协商。” 高务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睁大眼睛道:“然后呢?你们搞强拆?” “强拆?什么意思?”高国彦显然没听过这个新鲜名词。 “就是人家不肯搬迁,结果你们强行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 “没有没有!”高国彦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这么干?我就是派人去跟他们说,开平卫整体搬迁之后,在新址给这些民户划了地出来,他们的新房子咱们会统一给他们安排新建,让他们该收拾的赶紧收拾,要是去晚了,那些靠山近水的好房就被别人抢先了。” 高务实有些不信,仔细打量了高国彦一眼,问道:“就这样?” “呃……咱们的人,就这样。”高国彦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过开平卫的人就没咱们这么好说话了,尤其是那位薛城薛指挥使,亲自带人去……去要求那些磨磨蹭蹭的民户赶紧走。” 高务实脸色变了变,问道:“薛城干什么了?别跟我说什么督促民户搬迁——他是不是惹出事来了?” 高国彦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呢?”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问道:“他惹了什么事?出人命没有?” “倒是没出人命,不过……伤了几个。”高国彦一脸无奈,摊了摊手:“这家伙把一个最不配合的小聚落一把火给烧了,结果烧伤了四个,残废了一个。” “废物!”高务实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国彦呆了一呆,迟疑道:“事情是干过火了点,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至于延误进度……” “那也不能这么干!”高务实加重语气:“这是纵火!” 高国彦仍然一头雾水:“纵火怎么了?” “纵火罪十年往上……呃?”高务实说着,自己也呆了一呆,心说:卧槽不对,这是大明啊,没有危害公共安全这一说。 光从大明律来讲,薛城这当时本来就是在执行朝廷决议,就算手段酷烈了些,顶多也就是罚奉一年。别说没死人,哪怕真是不小心烧死一个两个,他薛指挥使了不起也就是吃个“薛城冠带闲住”的处罚,然后停职反省三五个月,屁事没有继续回任。 可是这种手段岂止是酷烈了“一些”? 高务实前世的法治思维冒了出来,越想越觉得不痛快,忍不住道:“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呢?跟他们讲道理不行吗?再不济,加钱总可以吧?” “加钱肯定不行啊!”高国彦睁大眼睛:“你给他们加点钱不打紧,但你能给他们加,其他人也要加怎么办?难道你全部再加一笔?散财童子也不是这么当的!再说了,搬迁是朝廷的决议,而具体的动迁补偿,那是兵备衙门计算出来的,是吴副使当时定的数。你现在给这些人加钱,就等于是在说当初吴副使定下的动迁费有问题,将来吴副使知道了,你怎么给他解释?” “给一个人解释,总比给那么多人解释好办,更何况吴君泽是我师兄,我给他解释一下能有多大麻烦?”高务实一脸苦恼,长出一口浊气,摆摆手,先把这个问题放了放,问道:“锦衣卫的人过来是调查什么?就算薛城烧了人家的房子,烧伤了人,可这事毕竟是他做的,为什么锦衣卫要来查我的产业?” 高务实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卫所指挥使行事不当,自然有当地兵备道来管,兵备道如果不管,也还有巡按御史去管,这才是正理——不管谁去管,都跟锦衣卫没有半毛钱关系,锦衣卫跑来瞎凑什么热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130章 开平潜流(下) 高务实沉默下来,微微低着头,在心里仔细分析。 当初陆炳执掌锦衣卫时,由于陆大都督与嘉靖帝的特殊关系,锦衣卫的权势急剧扩大,几乎把刘瑾时代东厂视锦衣卫为门下走狗的情况倒转了过来。 然而,随着陆炳于嘉靖三十九年去世,锦衣卫转而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朱希孝掌控。朱希孝出身靖难系有两种可能,那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高务实脸色阴沉了下来,下意识端起茶盏,拿着杯盖转了转,沉声道:“还有一种可能就不能轻忽了……” 高国彦也被他这种神情弄得紧张起来,慌忙问道:“怎么说?” 高务实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甚至可以在不通过朱希孝的情况下动用锦衣卫的人手来办事。” “啊?”高国彦大吃一惊,吓得声音都打颤了:“你说的是……皇帝?” “皇帝?”高务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三槐哥,皇帝要用锦衣卫,当然是通过锦衣卫都督,想那朱希孝兄弟二人世受皇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之深,几乎和对三伯的信任差不多,怎么可能绕过朱希孝?” 高国彦放下心来,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汗,问道:“哦,那还好,那还好……那你说的是谁?” “呵呵……”高务实忽然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转了转茶杯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半眯着眼道:“东厂提督,冯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1章 轻车简从(上) 隆庆四年,十一月初七,小雪初晴。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告假回乡备考,于今日正式离京。 右安门外,一辆普通马车在四名家丁的护卫下,辞别一干十来岁的京中公子,悄然踏上南下返乡之路。 前来送别的公子阔少分作两批,一批鲜衣怒马,乃是京中各家勋贵的子弟,以朱应桢、张元功为首,一共不下二十余人;另一批文质彬彬,乃是京中文臣高官之子弟,以葛曦、马慥为首,人数略少一些,一共七八号人。 有趣的是,两批人在道别之时,还都给高务实送上了程仪。 这些程仪数目不等,如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小公爷,皆奉上程仪百两,取科场百战百胜之意;小侯爷和小伯爷们则一水的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之意。 而文官子弟们则不同,他们有些人家中长辈宦囊颇丰,譬如马自强之子马慥,他家乃是和蒲州张四维家并列的陕西豪门,但囿于文官体例,也只好与葛曦等人一样,奉上程仪十二两,乃是取月月顺心之意。 高侍读虽然在这两个小圈子内都是以豪富著称,肯定不缺这点小钱,但中华礼仪之邦,规矩绝不能废,因此也都笑呵呵地收下。 高侍读不像其他穿越者,要么不爱与“古人”交往,要么装逼成性、拿捏架势,他毕竟是秘书出身,对于这些交际应酬,那是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和每一位前来送别的朋友都能谈笑宴宴,随便几句话就说得对方满脸笑容、如沐春风,而且周旋在文武两派子弟之间,居然进退自如,甚至还能撮合得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所谓文武殊途,他能做到这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待得终于挥手作别,高务实的马车缓缓离去,各家子弟终于可以告别凛冽寒风,钻进自家马车赶回城里。 另一边,高务实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头的高珗问了一句:“骑丁在哪等着?” 高珗立刻答道:“大少爷,二百骑丁,今日一早便已赶到卢沟桥东十里处等候。” 果然,高务实的所谓轻车简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免再次碰上被马匪山贼袭击的旧事,这一次他回乡,直接带上了两百骑丁以防不测。 毕竟这一次南下也要经过霸州附近,而他身边可没有刘显、刘綎父子那种悍将护卫了。至于高珗,他的武艺虽然听说很不错,但高务实不懂武艺,又没见过高珗出手,平时这样看着,高务实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多带点人最靠谱。 反正高侍读不差钱。 高务实又问道:“路线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高珗答道:“今日咱们先会合了骑丁,然后过卢沟桥,赶到良乡县过午,下午沿着逐鹿马驿赶到涿州住下。明日咱们沿宣化马驿过定兴县,赶到保定住下……” “慢着。”高务实忽然打断道:“这条路,过定兴县之后,到保定之前,中间是不是安肃县?” 高珗微微一怔,答道:“是要经过安肃,大少爷的意思是?” “调整一下行进速度,明日中午改在安肃县暂歇并用餐。另外,你派人去一趟安肃县,拿我的名剌送往县衙,交给县尊梁梧梁青桐公,此人算是我的师兄,我既经过安肃,若不告知一声,于礼不合。” 高珗连忙应了。 其实高务实对这位在后世完全没有留下名字的梁梧县令本身并不在意,只不过陈矩是安肃县人,此前高务实曾经为了拉拢陈矩,写信给梁县令让他帮了点小忙。既然此次回乡经过安肃,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想来,这位在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金榜中排到三甲第一百七十多名的梁县尊,肯定不敢怠慢了自己这位高阁老的侄儿、太子近臣,毕竟他到京述职的时候甚至都见不着高拱一面,在高拱门生之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能有机会让他接近自己,反倒是给他面子。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一行便在卢沟桥以东会合了两百骑丁。 这两百骑丁乃是高珗亲自挑选而出,不求骑术刀法顶尖,但求为人笃实守纪。这是高务实亲自交待的要求,毕竟此去新郑,那可是自己老家,万一带了些匪性未尽之徒,惹出什么事端来,他高侍读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高珗也趁此机会,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年轻骑丁先行南下,尽早赶去安肃县通知梁县尊“接驾”。 梁县令当晚刚要就寝,就见门下师爷带着门子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要面见县尊,甚至还特意交代下人说,就算县尊已经睡下,也要立刻叫起来。 梁县尊咋一听还以为是马匪偷袭县城来了,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从后院赶到前堂,谁知那位张师爷脸上笑得都起褶子了,一见自家县尊老爷,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县尊,喜事来了!” “哪有什么喜事?”梁县尊一看不是马匪袭城,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一脸郁闷道:“下面的人不晓事,抓了个根本不该抓的人,本县正烦恼得紧,有甚喜事?” 那张师爷仍然一脸笑容:“县尊不必忧心,能为县尊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梁县尊怔了一怔,迟疑道:“谁能为本县解决这个问题?那姓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牵涉的事情可不简单。这档子事,本来与本县毫无干系,可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告御状,结果偏偏又在本县被抓了!这要是……要是本县没站对立场,那可比要命也差不到哪去了!” 张师爷哈哈一笑,把手中的名剌扬了一扬,然后递给梁县尊,口里道:“县尊不妨看看,有这位爷在……县尊老爷您就是想站错立场,学生觉得,只怕也难呐!” 梁县尊吃惊之余,连忙接过张师爷手中名剌一看,只见那拜帖上居中顶格写着“拜呈安肃县令梁青桐公亲启”,而落款则赫然写着“新郑末学后进师弟高务实敬上”。 “新郑!高务实!” 梁县尊惊得叫出声来,睁大眼睛看着张师爷,平时的雍容气度全然不见了踪影,只差跳了起来,口里大叫:“赶紧叫人!连夜准备接待!”然后还不等张师爷回应,便匆匆踱了几步,又急忙道:“通知县里大小官、吏,以及全县但凡还能喘气的耆老乡绅,就说本县下了死命令,明日都随本县一道,界迎高侍读大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1章 轻车简从(下) 界迎,这是个官场上历久弥新的传统,它不是任何规矩,但却在两千多年的“官史”之中默默地坚持流传,直到后世高务实穿越来大明之时也仍然大有市场。 所谓界迎,就是当地官员领着自己的下属前往自己辖区的边界去迎接。 至于迎接谁,这个不好说,一般来讲肯定是迎接上官。并且,界迎是迎接上官的最高规格。同时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迎接御驾,必然需要界迎。 高侍读的大驾当然远不如御驾尊贵,这中间差了何啻十万八千里?然而但对于梁县尊来说却未必,对他而言,高侍读的大驾没准真比御驾还更重要。 别说在大明朝当地方官基本没有见着御驾的可能,就算退一万步讲,真能接待御驾,可皇帝陛下也不会留意他区区一个小县令,不可能天降鸿运给他梁县尊,让他平步青云,升官右迁。 而高侍读的大驾就不同了,梁县尊觉得,如果能让高侍读满意,将来他回京之后,只要随意在高阁老面前夸自己几句,那自己的考评可不就一定是个“优”? 要知道,高阁老可是兼着吏部尚书的,这天下铨务,尽在他手!对于一个区区七品县令来说,他让你升,你就必然会升;他让你降,你就一定会降啊……这谁敢得罪?反正梁县令不敢。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中,很早便有所谓三省六部,其中“三省”废置不一,但六部却一直稳定地保持至今,而六部之中最为特殊的,就是吏部。 按照大明此时的规矩,京官见到自己的上级是不用下跪请安的,但是如果遇到了内阁大学士或者吏部尚书,则必须下跪请安。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为何见到其他尚书不用下跪,而遇到吏部尚书就得下跪了呢?吏部尚书凭什么就能特殊得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一样了呢? 无他,权力也。 因为吏部,它决定着大多数官员的前途。 本书前文有述,自从内阁制度形成以后,内阁开始逐步侵蚀原来属于六部的权力(无风注:这里是指朱元璋废相之后、经过加强的六部权力),到了嘉靖朝,尤其是严嵩掌权以后至今,首辅的权威更是如日中天,除了没有“开府”,几乎与丞相无二。当然李春芳可能算是个例外…… 这种侵蚀有多严重呢?比如说兵部,如果没有内阁的同意,堂堂兵部尚书甚至都无法调兵——倘若一位边军将领接到兵部调兵令,他不会立刻执行,而是首先会问:可有内阁行文? 如果没有,那可真真抱歉,“恕本将不敢奉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吏部以外,其余的五部尚书在权力上都已经大大缩小。有明一朝,有的吏部尚书甚至不愿意入阁。因为自己入阁,如果排名靠后,那可能就是明升暗降,实际权力还不如吏部尚书。 京官们每天面对各种大佬,对高级官员并不稀罕,但如果说是吏部尚书,京官们则称其为天官老爷。这是其他尚书远远达不到的,哪怕从名义上说,礼部才是第一,但从实际权力说,礼部连户部都不如。 礼部尚书唯一的优势在于入阁相对比较容易,很多阁老在入阁之前,都会先挂名一下礼部尚书,然后举行廷推,顺势入阁——比如高拱当年也是这样。 吏部何以如此权势熏天?因为它最主要的职能就是考核审定和任免各级官员。 按照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下的官员任免,由吏部自行决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内阁与吏部商议——注意,是与吏部商议,吏部仍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一般来说,四品以上的官员属于中高级官员。按照大明的官制,地方主官只有兵备道和位置重要的知府属于四品官。也就是说,那些知县、知州等官员,在吏部那里仅仅是一个数字。如果有官员得罪了吏部尚书,吏部可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进行合理报复。 譬如,把一个官员今年先调往云南,第二年立刻再调往辽东——怎样,爽不爽?你这一年的任期,有半年时间全耽搁在路上了!爷整不死你?还敢不听话么?不听话明年你继续给爷回云南。 而高拱之所以连续几次请辞吏部尚书,原因也正是这权力实在太大:他本就是次辅,李春芳又不怎么敢管事,内阁实际上是他在当家,他还身兼吏部尚书,一旦要决定官员升降,哪怕是四品以上,也相当于他自己与自己商量——之前海瑞堂堂应天巡抚,还不是高拱说调职就给他调职了? 这还得了!这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窃人君威福以自专”?这个罪名要是坐实的话,那可就是乱臣贼子了啊! 所以高拱在这半年时间里,已经连续三次请辞吏部尚书之职,奈何皇帝执意不肯,那就没办法了。此时的高拱自己都不会知道,历史上他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正式上疏请辞吏部尚书足足八次之多,而皇帝根本不为所动。 隆庆对高拱的信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高务实在京畿,对高拱的威势其实了解得反而不够,而梁梧梁县尊在地方上,反而对自己这位恩相的权柄体会得更加深刻。 于是,这日中午,高务实刚刚顺着宣化马驿过了定兴县界,就看到了令他吃惊不已的一幕。 原本他觉得自己“回乡备考”带着足足两百骑丁,已经是排场巨大了,谁料论排场,那还是地方官更牛逼——梁县尊一身官服笔挺,带着阖县上下官吏、衙役并乡绅耆老,外加不知从哪里雇来的群众演员,足足五六百号人,在驿道两旁列队欢迎。 高务实直接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操这是干啥……我他妈真的只是路过啊!”用外人听不见的声音,以文名享誉京师士林的高侍读,坐在马车里毫无风度的骂了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2章 歙县逃犯(上) 高务实此次南下新郑,既非奉旨出巡,也非高官省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请事假回家”。 显然,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古往今来,谁请假回家办事还要大张旗鼓的?你是放着正当差事不办,却请了假处理私事啊! 他带了两百骑丁随行,本来就不怎么低调了,可那还总算有个理由:我怕又遇见匪盗。 另外,这些人毕竟是他自家的家丁,他作为少爷,想带就带了,别人也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但梁县尊这么一搞,就过分了,这是生怕不够高调啊! 所以高务实对梁县尊摆出的排场颇有些恼火,偏偏这火还发不得,因为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自己要真是他的上官,那倒是可以摆个脸色,说些“本官素来不喜逢迎”之类的话,虽然这可能会伤了下属的脸面,却能维持自己的架势。 上官嘛,当然是自己的脸面比下属的脸面重要喽。 可问题是,高务实并非梁梧的上官,两人一个是京官中的京官、太子近臣,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官,可谓互不统属。 而且认真计较的话,高务实这个“官”本就是个无品无级的编外分子,其本人也没有金榜题名这个重要资历,如果放在后世,妥妥的“临时工”一名,了不起就是雇佣他的老板硬扎了一些,乃是皇帝陛下。 可不管怎么说,在梁县尊这个正经朝廷命官面前,他理论上来讲都只能算一介白身。如果一定要按照规矩来办,甚至见了面之后,高务实应该给梁梧下跪参拜。 当然,前提是高务实不把他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穿着——这衣服乃是御赐,从规制上来讲,穿在身上在便意味着“超品”,自然能见官不拜。 不过,也是碰巧,高务实为了避免某些麻烦,今天还真穿了斗牛服在身。 于是当他下车之时,安肃县到场的各路人士一见这位高侍读,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一开始离得远,大伙全看成了大红蟒服,待高务实走近了些,才发现那龙头之上绣着弯弯的牛角——原来是斗牛服。 可斗牛服也不得了,这飞鱼服也好,斗牛服也罢,都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若是个宫中內侍穿着,那无所谓,只说明这个太监在宫里混得还凑合,有时候御膳房的某位小宦官侍候得好,也可能被赏一件飞鱼。 若是武官就更无所谓了,别说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就算某些守备、参将,只要立下战功,朝廷又不想封赏你其他东西,也可能赐个飞鱼、斗牛之类的,权当是个荣誉。 可飞鱼、斗牛如果出现在文官身上,那就不得了了,错非是立下大功,或者极得圣眷,否则基本不可能。 毕竟,文官本就地位尊贵,再赐以龙纹(蟒、飞鱼、斗牛皆龙纹变种),岂是武臣內侍可比? 梁县尊先前也是一怔,然后立刻笑呵呵地上前,大声道:“高龙文服龙文,既书龙文,何必鞭影。” 高务实没料到这位“师兄”会来这么一出,略微一怔,继而也露出微笑,同样高声作答,道:“梁青桐似青桐,已立青桐,终有凤踪。” 原本安肃县当地耆老乡绅对于这位年幼的太子伴读并不当回事,但见梁县尊一见他便出了一对,而他只是略微诧异,立刻便对答出来,并且应情应景,这才纷纷暗道:难怪人家这点年纪便能做得太子伴读,原以为只是不知真假的写了一本《龙文鞭影》,谁料还真是个神童! 梁梧与高务实这一对上下联,说起来只是互相吹捧: 梁梧称高务实为“高龙文”,是因为高务实以《龙文鞭影》享誉京畿士林,所以“高龙文”是个尊称。他的全对意思也不难理解,无非是说你高龙文身上穿着也是龙文(斗牛服),既然有写《龙文鞭影》的本事,又何必需要什么“鞭影”? 言下之意,就是以你这样的才华,穿龙文正好合适,意指高务实将来必为大官,所以这次回乡考试不过轻而易举。 而高务实的回答当然也只好花花轿子人抬人,说他梁青桐就如同梧桐树一般,既然已经是梧桐树了,还怕等不到凤凰的踪迹吗?意思是,你的本事如此了得,迟早会有慧眼识珠的大人物欣赏的。 这一对,如果单以对联好坏而言,其实一般,因为按理说龙对凤才是正理。但由于这一对限制太大,梁梧把高务实直接点名,高务实只能以他的名或字来回应,这就限死了对句——梁梧字青桐——于是龙与凤注定无法正对,只好摆在后头,拿凤踪来对鞭影。 但字面虽被限死,高务实这一对的意思却堪称上佳,众乡绅耆老中也多有读书之人,听后也不得不点头。 最起码,这位高侍读的反应足够快,意思足够好,加上他的年龄摆在这儿,如何当不得一句“神童”?可见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无虚士,《龙文鞭影》看来的确不是别人捉刀代笔,我大明果然人才辈出。 “小子不过回乡备考,路过师兄治地,本就担心叨扰师兄清净,师兄怎的还这般……劳动诸位贤良,真是愧煞小子也。”高务实虽然心中不喜,场面话却绝不肯落了后,是以不等梁梧开口,便朝来迎他的乡绅耆老作了个四方揖,以示告罪。 众人见这位身着斗牛服的太子伴读说话倒也谦逊,心里的不满略略减弱了许多,暗想:此子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想来此前必然不知梁县尊会如此做派,此事原是他这位县尊师兄的不是,倒也不能怪他,既如此,也就罢了。 几位安肃县的头面人物纷纷拱手致意,示意无妨。梁县尊也笑了笑,道:“贤弟远来辛苦,愚兄已经在县里备下薄宴,偏远荒地,远比不得京师,贤弟可千万不要嫌弃。” 咦,你倒是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这就贤弟了? 不过事已至此,高务实也只好笑着道:“当不得师兄这般大费周章,如今天气寒冷,劳诸位久候了,小子心中着实惭愧——咱们这便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2章 歙县逃犯(下) 安肃县并非上县,确实只算是个小地方,这顿宴席虽然看得出必然是梁县尊尽量操办,但在高务实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 当然,他来安肃本来就只是顺便拜访,略示礼敬罢了,又不是单纯来混顿饭吃,倒也不甚在意。 只不过,由于高务实这个主客年幼不能饮酒,这顿饭也就更加显得没滋没味,很快便宣告结束。 梁县尊把阖县上下的头面人物都找来,其实说穿了就是要个场面,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背景之强,高务实心里清楚,但也懒得点破。 待到散席,众官吏和乡绅都已纷纷离去,只余梁梧与高务实师兄弟二人,高务实便借口还要赶路,也打算告辞离去。 谁料梁县尊连忙挽留,道:“贤弟来我安肃,岂能只吃一顿便饭就走?这要是传将出去,愚兄这张老脸还往哪放?怎么也得多盘桓些时日,好让愚兄略尽地主之谊。”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一张老脸,那为何还一口一个贤弟,把我都叫老了! 这位梁县尊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当时他就将近三旬,此时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做高务实他爹都绰绰有余,虽然大明官场排资论辈自有讲究,非以年龄相论,但被这样一位老大哥一口一个贤弟叫着,高务实还真有些别扭。 至于多盘桓些时日,那更是说笑。本公子是要回乡备考去的,中途还要顺道在安阳落一落,看能不能把三伯交待的那件大事给办了,哪有时间在你这里耽搁? 于是高务实果断表示自己非但要赶回新郑备考,而且此番来京,算来已经将近一年。此次回乡已经提前派人通知新郑,想必如今母亲在新郑已是望眼欲穿,自己身为人子,恨不得立刻回家尽孝,只好谢绝师兄的好意了。 古人首重孝道,乃有“百善孝为先”之说,高务实摆出母亲大人,梁县尊果然语塞。 不过梁县尊倒也不是真的非要留高务实在他这安肃小地方做客,毕竟他主要的目的还是借高侍读和他身后那尊大神的名头给自己壮威,既然高务实一定要走,他也没办法强留。 但梁县尊还有一件事,必须得麻烦一下高侍读。他左右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道:“贤弟,不瞒你说,愚兄还有一件为难事,必须向你请教。” 高务实有些意外,道:“师兄客气了,小弟德薄才浅,哪里当得起师兄请教二字?师兄但有所问,小弟勉力回答而已。” 梁梧连忙先谢过了,然后才沉吟了一下,苦笑道:“恕愚兄冒昧,不知贤弟可曾听过徽州府那件人丁丝绢案?” “徽州人丁丝绢案?”高务实怔了一怔,这件事之前高拱跟他谈过,他还给高拱出了点主意[无风注:读者朋友如果已经忘了这个伏笔,可以参看第一卷“小阁老”第084章“务实回府”和第085章“官场百态”],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他都几乎要忘记了。 而且,徽州人丁丝绢案跟你梁县尊有什么关系?人家那是南直隶,你这安肃县可是在北直隶啊,两者相距几千里路呢! 不过,对方既然问起,高务实也不想太敷衍,便微微点头,答了一句:“三伯与我谈起过此事。” 梁梧闻言大喜,忙问:“师相竟然专门谈起过此事?不知……师相对此事有何考量?” 高务实略略皱眉,不紧不慢地问道:“此事,与师兄你似乎并无什么关系吧?” “呃,这个……”梁梧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于是略有些尴尬地道:“不瞒贤弟,愚兄手底下的有些人,实在有些糊涂……前几天,他们在县里发现一名外地人行为诡异,于是带回县衙问话,谁料那人竟然是徽州人丁丝绢案中的关键人物……此人名叫帅嘉谟,不知道贤弟可有印象?” 帅嘉谟? 有印象啊,而且印象十分深刻呢,这不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数学和法学双料人才、一手搅起此案的那位老兄么? 高务实皱着眉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帅嘉谟不在徽州,跑来安肃作甚?而且,师兄你的人抓他做什么?” 梁梧苦笑道:“这事虽然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但从大明律来讲,他们也不是肆意妄为,实在是因为那帅嘉谟如今乃是徽州逃犯,安肃虽非徽州治下,却也不好明知故纵,既然碰上了,只能先拿了他。” 高务实诧异道:“他怎么成了逃犯?此人算起来,应该是本案的原告才对呀。” 梁梧叹了口气,道:“原本应该是如此,但后来……对了,贤弟你对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 “我嘛……”高务实略微回忆了一下,沉吟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帅嘉谟发现歙县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有异,于是越级上报给了应天府,时任应天巡抚海刚峰发文要求徽州府详查。不过,由于后来海刚峰另调他任,其他五县失了震慑,便纷纷表示要准备来年朝觐,已经停止办公,想把事情拖延下去。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大概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再就此事有什么回应。” 他这么说,自然是不想把自己给高拱的建议透露给梁梧——因为他提了建议之后便没有再过问此事,也不知道高拱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实际上,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建议,已经去信南直隶,隐晦地表达过一点自己的态度。不过,这个年代的通信效率太低,这事情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新的变化,高务实就不清楚了。 梁梧见高务实的确知道此事的前半段,松了口气,但面色仍然全是苦笑:“看来贤弟的确有所不知,这事情后来又起了新的变故。” “哦?”高务实稍微来了点兴致,问道:“什么变故?” 梁梧道:“此事说来话长,从应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两个月时间,都没有对此有所回应。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才由绩溪县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于其他四县,干脆连回应都懒得回应。而这份绩溪县的申文,是以本县教谕杨存礼的名义提交的,还有几个县中耆老的连署。” 高务实微微皱眉,思索着问道:“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3章 徽州异相(上) “教谕?这种事为何是教谕出面回应?他们县令呢?” 面对高务实这一问,梁梧立刻露出笑容,赞道:“贤弟果然聪慧过人,此一问,当得上是一针见血!” 高务实笑了笑,没回话。想他高某人当年也是县里一把手的秘书出身,平时县委的公务实际上大部分是他在处理,老书(记)多数时候只是掌个总、拍个板,他要是没有点“理清头绪抓重点”的能耐,不早就被人,如果此事最终不能有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结果,将会是整个徽州府阖府大乱。 明年就是朝觐考察年,段知府,您老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高务实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手里的稿纸,半眯着眼道:“梁师兄,这位杨教谕……倒是深悉官场真谛,这拿民变威胁上官的手段,玩得很溜嘛。”他说着,也不等梁梧说话,自顾自又道:“我猜,徽州府看过这篇申文之后,一定是心领神会、没有下文了?” 梁梧大吃一惊,恍如看怪物一般看着高务实,又下意识瞥了旁边的张师爷一眼,这才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干巴巴地道:“高侍读你……真是法眼如炬。” 好嘛,这就吓得连贤弟都不敢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3章 徽州异相(下) 梁县尊是真的受了点惊吓。与此前很多初识高务实的人一样,他们可以接受高务实“神童”的说法,毕竟大明的神童委实层出不穷,哪一朝要没出几个神童,反倒是稀奇事。 可是这些神童,都是“神”在思维敏捷学问好,却没见过高务实这种,不仅学问好,而且还能洞悉人心的。 洞悉人心,那不应该是老狐狸们的本事吗? 显然,这些人不知道后世民国时期有一世外高人曰李宗吾者,作得一门学问,其名为厚黑学,而高务实穿越前因要混迹官场,自然是此学问的精心研究者之一。 想那厚黑学乃是封建官场之要义精华,高务实以此学为宗,大明官场中这些蝇营狗苟,又如何能逃他之法眼? 在他看来,杨教谕这一手玩得不仅溜,而且很有分寸。因为如果五县一起威胁闹事,那就行同谋反,未免太过线了,一个弄不好,反而引起段知府反感,倘若此人是个倔脾气,没准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看看到底是我知府老爷厉害,还是你们这些县衙小吏能耐。 可是,现在其余四县不吭声,只推出最小的绩溪县在前头说话,那就不同了。绩溪乃是个真正的下县,地方也小,人口也少,再怎么闹,也绝对上升不到谋反的地步。可是他们这样一闹,既委婉而隐晦地把威胁传达到,又给知府留出了足够的面子,方便日后转圜。 都说民不与官斗,但其实这也是个相对论,若是民闹得太厉害,官也是怕民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双方保持着默契的均势,谁也不会逾越那条底线。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员一向的治政思路,都是以维稳为主,以不出事为政绩,至于讲不讲道理,那反而是个次要问题。 而下头的老百姓们也明白这个逻辑,所以碰到什么纠纷,先不管有理没理,且嚷嚷一阵,把事态搞大再说。因为事态越大越不容易吃亏,闹大了,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就往往法不责众,按闹分配。 这些道理虽然梁县尊现在明白了,可他却是在张师爷的耐心解释下才明白透彻的,而高务实这个小小孩童,又不像张师爷这样常年在各个县府衙门靠这些本事混饭吃,他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所以梁县尊真的怕了,一时之间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里都带了点畏惧之色。 不过,高务实此刻心里不光是记挂三个月后的童子试,还记挂着自己去安阳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心思跟梁梧在这里耽搁,于是直接道:“那就是说,徽州府方面果然被我说中,打算用一手拖字诀,把事情给拖黄了?可若是如此,那帅嘉谟又怎么会沦为逃犯?” 经过刚才这么一下,梁梧面对高务实就有些不敢像之前那么随意了,闻言连忙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帅嘉谟发现徽州府没有下文之后,仍然不肯放弃上……” 于是梁梧又继续把事情转告给高务实。 原来,当事人帅嘉谟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徽州府的下文,不禁急了,心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无疾而终?这里头的问题症结,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这里头的关键在于,帅某人只会做数学题,而不会做政治题;杨教谕则正好相反,他数学题虽然做得错漏百出,但政治题能做成满分卷! 杨教谕的申文不提业务对错,只谈官员仕途泰否。而帅嘉谟没读出申文这一层机锋,一厢情愿地认为,之所以徽州府不愿推进本案,肯定是整件事还说得不够清楚——他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纪,一定是个极好的程序猿,找bug专业户。 于是程序猿帅某顺着这个思路,重新考虑了一下,居然还真的发现之前的呈文里,确实有一处很模糊。 国初时,六县均输的“夏税生丝”,就是如今歙县独输的“人丁丝绢”,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夏税生丝”这个科目,到底是怎么被改成“人丁丝绢”的呢? 高级程序员帅某人觉得,只要搞清楚这个关键节点,真相就一定呼之欲出。 于是精神大振的帅嘉谟挽起袖子,又扑入到浩如烟海的案牍文书里去。他要在这积存了两百年六县档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关键的针来。 这次的调查,持续了三个月之久。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被帅嘉谟真的找到了线索:奥妙,出自征税科目上。 帅嘉谟翻出了历代户部给徽州的勘合——类似于后世的对账单,那堪合上面写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丝绢”。 也就是说,南京承运库要徽州征发的科目,是“人丁丝绢”,而且没有指明由哪个县单独交纳,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应该默认是六县均摊。 但帅嘉谟再去查徽州府发给六县的催缴文书,却发现“人丁丝绢”这个科目没了。只有在歙县的交税科目里,多了一个“夏税生丝”。 于是,帅嘉谟顿时明悟过来,这其中的手脚,已经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县征税时,用的名目是“夏税生丝”。恰好歙县确实有一笔国初欠麦的“夏税生丝”科目,因此地方并不觉有异。 但等这笔税收上来以后,徽州府向上递解时,又从“夏税生丝”抽出应有的数目,划归到“人丁丝绢”之下。 这样一来,“人丁丝绢”这只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税生丝”这只雀的巢。原本六县均摊的税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由歙县独扛。 可怜歙县百姓毫不知内情,辛辛苦苦独交了两百年的税,却不知道他们供养的其实是六县负担。 帅嘉谟知道,做这个手脚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他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巧妙地利用歙县补交夏麦的这个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 而缴税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惯例成法,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很难改变。于是乎,歙县一口气交了近两百年“人丁丝绢”,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喜当爹:给别人养了两百年的崽。 帅嘉谟目光炯炯,这必然是有徽州府户房的胥吏从中舞弊! 这个猜测并非是凭空臆测。在大明的体制里,地方官员流转频繁,一个职位上坐几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务,比如钱粮刑名之类,则被专业的胥吏所把持。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职务世代相传,又掌握着专业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间很大。 尤其是钱粮一道,更是重灾区,小吏们有各种手段可以颠倒乾坤。手段高超的胥吏,甚至能“使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鄢”,你说这得多牛逼。嘉靖年间的一位官员霍与瑕,就曾无奈地写道:“各县各户房粮科,年年派粮,时时作弊。”可见当时基层之混乱。 所以这一招鸠占鹊巢,一定是当年的经手小吏在账簿上做了手脚,才让歙县蒙受不白之冤! 既然真相大白,那么事不宜迟,帅嘉谟迅速又写了一篇呈文,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来世代相继,如果彻底掀出来,很可能会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对于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毕竟过去快两百年了;但事做错了,却必须得拨乱反正。 同时帅嘉谟还提出另外一个重要论据:“人丁丝绢”明明是人头税,那应该就是按人口收取。而现在单独让歙县交纳,难道其他五个县,竟然全是空城,一个人都没有吗? 隆庆四年九月二十五,帅嘉谟正式把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满怀期待能够“俯赐决议,申详改正”。 应该说,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说服力,新提出的两个证据也都很合理。可是报告递上去,却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徽州府这次干脆连回复都没有,完全置若罔闻。 程序猿到底不如公务猿懂官场,帅某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他数学题算得准不准,而在于徽州府从知府到知县甚至更多人的乌纱帽戴得稳不稳! 事情到了这一步,换了其他人大概就认命了,可是帅嘉谟却没有退缩。这个耿直程序猿,意识到自己从徽州府和应天两院都得不到支持之后,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进京上访!老子要告御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4章 捉拿讼棍(上) 是进京告御状这种行为,在后世也有,不过名字略有变动,温和了很多,叫做上访。 但不管是告御状还是上访,总之这种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地方官最为深恶痛绝的现象,而做这种事的人,也毫不例外被地方官视之为刁民。 高务实前世对于上访群众其实也是颇为头疼的,但好在他当时并不负责接待上访群众这一块的业务,毕竟那个年代好歹有个信访办,又有所谓县长信箱之类的渠道,一般而言不会闹到他们县委去。 后来他到了镇上,由于盘口变小,他又勉强还算是个“有志向”的年轻干部,倒也没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所以他的群众工作仅限于调解了几次乡民之间的集体纠纷,并没有闹到群众上访那般严重。 因此,他对于上访这件事,还算看得开,至少会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说,而不是二话不说先拿人——危机公关其实也是一个优秀秘书所要做的功课。 不过很显然,大明朝的官员们大概对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没有太多切身体会,更没有什么危机公关这种意识,所以他们的反应就比较简单粗暴了。 这里要特别插一句:帅嘉谟的这个行为,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比较惊世骇俗,但若是在徽州,其实还真不算十分特别。 因为徽州这个地方,民风剽悍。当然这个“剽悍”不是说他们跟戚家军最喜欢征兵的义乌一样,矿区较多,当地百姓动辄打架群殴,而是说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国的老百姓历来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倾向,认为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总之都是丑事,而爱打官司的人,则会被当成“刁民”。而历来地方官考评,也总是以“涉讼事少”作为一地民风是否淳朴的重要标准之一。 然而徽州人的做派,就很不和谐,倒是和后世美国人很相似,动辄兴讼,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簿公堂,时人形容为“事起渺怒,讼乃蔓延”,并用了一个特别精辟的词来总结:健讼。 相当于说不仅爱打官司,还特别能打,但凡有点什么事,衙门走起! 高务实听梁梧介绍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梁梧只当他是笑话徽州人,也跟着赔笑。其实高务实还真不是嘲笑,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大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颇具法治精神的地方? 两人笑完之后,梁县尊继续介绍情况:正是由于徽州当地大量的诉讼,让徽州盛产精通法律条文的状师、讼师,打起官司来唇枪舌剑,在诉状上经常互相攻伐,精彩纷呈。以至于每一任徽州主官,都觉得“你们是本官带过最刁的一届刁民”,对此头疼万分,以难治而闻名。 不过究其根源,这民风倒不是明代才培养出来的,其实早在南宋时,徽州出身的朱熹就曾经无奈地评价本乡人:“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你打我,是不能把我打服气的,有本事咱们讲法律、摆道理,说得过我,你才是爷。 其实从这个角度说,徽州人这个习惯其实挺“君子”的。 所以帅嘉谟在本地打不成官司,于是毅然决然赴京上告,这个做法,是十足的徽州范。 然而不管你这范那范,坏了官老爷的好事,都只能是死人范! 徽州府方面,连带其下六县,对于帅嘉谟这个不知死活的讼棍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这厮好不晓事,先前越级上报给应天巡抚、巡按两院,咱们看在海刚峰的面子上,也就懒得计较了,现在海刚峰都走了,你的胆子居然还更大了,敢上京告御状? 再不教训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忽然接到了他的上司徽安按察使——全称是整饬徽安等处九江卫所兵备按察使——的一封私信,该兵备在信中向他表示:有人把徽州人丁丝绢案悄悄上报给了京中某位阁老,该阁老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也表达了一个意向,大致意思是此案涉及税制,该地方何以久未查实? 这里顺便提一句,徽州府正巧是新安卫的卫所驻地,所以兵备道管他们理所当然,而且兵备道本身也是文官。 段朝宗区区一个知府,得知此事被阁老重臣关注,自然心急如焚,但最麻烦的问题在于,这位阁老没有表明立场,他只是说“为什么事关税制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久还没查清楚?” 这个说法让段知府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单从这句话来看,该阁老对此事本身没有明确的立场,他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地方办事效率太差! 呃,效率嘛,是差了点,但那还不是因为想把事情给拖黄么? 不过,既然闹得都有阁老关注了,那这件事就不好继续拖着不办了,得想法处理。 只是,此前的那个因素依然存在:如果按照帅嘉谟的提议来办,徽州府屁好处都捞不到不说,还一下子得罪六个县,甚至有可能激起民变。 段知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乌纱帽比那些什么公理道义之类的玩意值钱得多,所以激起民变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即便这事情真发生的概率很小,多半只是六县的威胁,也不能视而不见,轻忽大意。 那么,就只能坚持人丁丝绢税继续由歙县独自承担。 可既然如此,那就绝不能容许那个叫帅嘉谟的讼棍继续上蹿下跳,无事生非! 于是,徽州府立刻发牌给歙县,要求歙县即刻传唤原告帅嘉谟至徽州府过堂问案。 但此时帅嘉谟已经出发北上,并不在歙县境内,歙县方面找不到人,只好回复徽州府说原告失踪。 这下子麻烦就大了,徽州府震怒之下要求歙县找人,歙县方面本来想隐瞒一下帅嘉谟的行踪,此时也不敢再瞒了,只好回报上官,说帅嘉谟已经启程北上准备告御状了…… 徽州府原本就想赶紧把案子定下来,结果得到这样一个消息,自然又惊又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发牌给北上这一路的各同级衙门,请他们协助捉拿帅嘉谟到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4章 捉拿讼棍(下) “所以,安肃县是因为收到了保定府的协助徽州府捉拿帅嘉谟的发牌,所以把这人给抓了?”高务实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朝梁梧问道。 梁梧略有些尴尬,道:“是……但也谈不上捉拿。其实徽州府的发牌,只能说是传唤帅嘉谟到案开审,咱们安肃县只是碰巧遇到,就把他暂时留了下来。” 高务实没有纠缠这其中的差别,只是问道:“他现在人呢?” “呃……”梁梧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在牢里。” 高务实皱了皱眉,朝梁梧望去:“那就是说,还是把人家当人犯看了?” 梁梧心中一紧,慌不择言地道:“此乃手下人自作主张,下官一时不察,忘了处置……” “师兄说笑了。”高务实立刻摆了摆手,打断道:“小弟虽有官名,其实不过一无品无级的闲人罢了,怎算得上师兄你的上峰?” 梁梧闻言一怔,自己也在心里诧异:对啊,他可不是我的上官啊,就算是师相的侄儿,可我梁青桐也是正经金榜题名过的人物,堂堂一县之尊,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但想归想,他自己仍然知道,刚才高务实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霎,自己的确是心头一颤,那真的是一种畏惧。那神情,那眼色,就仿佛跟自己说话的根本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是久居上位、文渊阁里坐堂的阁老一般! 见了鬼了!我这小师弟身上,难道是天生而来的官威? 幸好他心里这番思索高务实并不能知晓,要不然定会嗤之以鼻:哪有什么天生而来的官威!这不过是个心理学上的问题罢了! 首先,今天这档子事明显是梁梧有求于他,虽然高务实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梁梧所求者究竟是何,但不管求什么,有求于人本身在心理上就会处于弱势地位。 其次,高务实没有什么有求于梁梧的地方——此前让他帮忙拨给县学一些教学经费,那本身就是县里该做的,高务实又不指望那笔钱吃饭,而且他今天来此,已经是给梁梧造势的表现了,就算此前欠了他一点人情,现在也早已还完。 最后,高务实的神情动作,的确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毕竟也要看看他平日里都是跟谁在打交道?皇帝、太子、阁老、国公、侯爷、司礼监大太监……最次也是太子的日讲官们。 所以,他面对梁梧这个县令的时候,其神态动作自然而然的就会有一些所谓“上位者”的感觉。 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梁梧面对高务实的时候,当然就有些紧张,而当高务实由之前的客气忽然变得似乎语带不满,梁梧也就下意识的慌了一下。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文不值,但梁梧此刻没时间细想,所以越发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小师弟定非寻常之辈。 高务实见他诺诺不语,还以为自己话说得重了点,为避免尴尬,便把话锋一转,道:“既然只是督促他回去开审,押在牢里终归有些不合适,还是把他放出来吧。另外,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师兄不必太挂怀。” 高务实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补充道:“小弟知道师兄担忧什么,不过师兄大可放心,一条鞭法的事情,现在和北直隶这边还扯不上太多干系,朝廷目前的注意力在南直隶,那边钱帛广盛,有推行一条鞭法的经济基础,而北直隶毕竟紧邻京师,却是不能轻易施行的。” 说实话,高务实指点他这一句,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因为梁梧在高拱的门生弟子里头实在排不上号,这种国家大政没有必要和他解释,他要是自己政治敏锐性够高,就应该自行领悟,如果不够……那也没法。 只是,毕竟人家一个正经进士老爷出身的县尊,在自己面前如此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总还是要给人几分面子,所以才提点一二,至于他能不能听懂,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梁梧听高务实这么一说,果然松了口气,忙道:“是是是,本县明白了。愚兄这就把人放出来……”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些迟疑,问道:“不过,这人要是再跑了,不肯回徽州怎么办?” 跑,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他仍然坚持进京告状怎么办?到时候保定知府在徽州知府面前失了面子,自己这个保定知府麾下的县令,岂不是也可能恶了上官?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他的担心,有些无奈地道:“你只要跟他把道理说明白,不就行了?左右你也没有关押他的权力,保定知府还能因此怪罪你么?” 梁梧苦笑道:“师弟有所不知,倘若是一般情况,当然无所谓,可是本府府尊与徽州府尊二人乃是同乡加同年……”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够差的!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无语,想了想,道:“得,小弟这次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师兄你把那帅嘉谟带来,我把他带出安肃县,至于最后他是回徽州还是继续进京,那都不关师兄你的事了。” 梁梧大喜过望,连忙谢过,然后又有些担忧道:“不会连累贤弟吧?” “连累我?”高务实哈哈一笑:“我又没犯法,怎么连累?那徽州府也好,保定府也罢,还能拿这事弹劾我不成?又或者,他们派人抓我?我借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 梁梧听得暗暗咋舌,不过也不能不承认,这位小师弟还真有说这话的底气。别说人家有个帝师次辅的三伯,就算只凭他自己的身份,想那徽州府也不可能有胆子在他头上动土——他头上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固然年幼无权,可架不住他那皇帝老爹是个宠子狂魔啊!你区区一个徽州知府也敢动我儿子的人,你怕不是想去云南走一遭? 放下心来的梁县尊终于有了决断,马上派人去把帅嘉谟给提了过来。 高务实对这位沉迷数学和法学的“讼棍”颇有些兴趣,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好汉敢做出这般事来。 却不料,没过多久,一个年仅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甫一进门,直接扑上前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大喊:“青天大老爷救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5章 无关道理(上) 救命?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朝梁梧望过去,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梁县尊到底怎么虐待他了,吓得他一上来就喊救命? 谁料梁梧也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莫名其妙。 梁梧确实没有虐待帅嘉谟,他又不是傻子,本府府尊和徽州府尊是同乡加同年不假,可这帅嘉谟毕竟不是正经逃犯,他安肃县令更不是人家的当管。 至于他的人把帅嘉谟给拿了这事,原本就有些误会在里头,可不是他梁县尊非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拿了之后,由于梁梧作为地方官,心里多少也觉得帅嘉谟这厮有些多事,所以对于下面的人把帅嘉谟关押在牢里这事,也就没出声,多少有点让帅嘉谟知道“官威不可犯”的道理。 可是,这都不代表梁梧要对帅嘉谟用刑或者虐待——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动机,甚至没有这样的权力。 因此帅嘉谟这一句救命喊出来之后,面对高务实质疑的眼神,梁梧顿时怒了。 在帅嘉谟这个多事讼棍面前,梁县尊的态度可就不像对高侍读这般小心翼翼。他一拍桌子,把眼一瞪,怒斥道:“帅嘉谟,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救命?本县要害你性命了吗?” “啊?小民不是说县尊老爷要害小民,实在是……有其他人要害小民,求大老爷救命!”帅嘉谟这时候悄悄抬起头,谨慎地朝上座瞥了一眼。 这一眼瞥过去,帅嘉谟心里猛然一怔:怎么坐在客座上首的是个穿大红纻丝斗牛服的少年?这少年是何来历?如此年纪,便可服大红斗牛,难不成是某位小公爷、小侯爷? 可是,也不对啊,小公爷小侯爷按例都应该是挂名在锦衣卫当差,身穿飞鱼才是正理,就算陛下别有赏赐,那也应该是着武官常服、打麒麟补子,以示圣上嘉赏,哪有转而往下穿斗牛的道理? 可若说是文官家中出身,就算他是因为祖辈父辈的功劳而恩荫了官职,那也只是有官职在身罢了,不可能恩荫一件超品斗牛服穿戴呀。 这是何理? “谁要害你?”梁梧见高务实不说话,只好开口问道。 帅嘉谟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但梁梧这一问,他也不好回答,只好迟疑着道:“这……小民也不敢断定。” 哪里是不敢断定,分明是不敢说罢了,梁梧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 只不过,要是高务实不在场,他倒可以装傻充愣,现在却不行了,这位小师弟一看就是个比鬼还精的,哪能糊弄得过去? “帅嘉谟,你要真想有人救你,就实话实说!本县也不瞒你,你面前这位,乃是当朝高阁老之侄,以《龙文鞭影》一书名扬四海的太子伴读高公子,尊讳务实,你若真有冤屈,高公子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龙文鞭影》的作者? 帅嘉谟虽然正学比较一般,但也有生员身份,只是没混成廪膳生,不过一个增生罢了。但增生毕竟也是生员,也是正经读书人,歙县方面近来也有《龙文鞭影》传入,他也有所了解,闻言连忙道:“不知是高龙文当面,小民失礼之极,万乞海涵。” 帅嘉谟这一声“高文文”叫出口,高务实马上注意到他身上的服饰正是生员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 “帅嘉谟,你是生员身份?”高务实忽然发问道。 “回高侍读,小民乃歙县增生。”帅嘉谟连忙答道。 高务实笑了笑:“既有功名,何不早言?如此形象,未免有损斯文,且起来说话吧。” 帅嘉谟下意识看了梁梧一眼,梁县尊把脸一沉:“你本是歙县书吏,原本也算官府中人,徽州府衙发了宪牌让你到案,你却还跑到北直隶来,这里头原本是有个蔑视上官之罪的……但高侍读见你也是读书人,特地恩许你站着回话,那你便起来就是。” 帅嘉谟见梁梧说话的时候虽然官威堂堂,但一双眼睛总是朝高务实瞟去,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二位到底谁说了算? 当下他的口风就有了变化,站起身拱手躬身一礼,道:“谢高侍读,谢梁县尊。” 高务实嫌梁梧摆官威有点浪费时间,干脆接过话头,直接问道:“你方才所言救命,究竟是因何而起?” “此事说来话长,小生本是歙县书吏,因发现歙县一笔人丁丝绢税有异……” 高务实打断道:“此事我已详知,你不必复述,就说你徽州府发出宪牌要你到案之后的事吧。” 帅嘉谟一怔,却连忙道:“高侍读,你误会了。小生是离开徽州之后,徽州府才发出宪牌的。” 高务实呵呵一笑,问道:“既然当时你已经离开徽州,你又怎知徽州府发了宪牌要你到案?” 帅嘉谟心中一凛:这位高侍读年纪虽小,思虑却是周全。 他忙道:“高侍读容禀,小生原本是走水路,打算先北上池州,从池州上船去镇江,然后沿运河北上。不料才刚到池州,便发现池州府已经得了徽州府快马传讯,要求协拿小生回徽州到案,只是……” “只是你觉得,你这一回去,徽州府定然无视你此前的种种证据,强行断案,把此案定性为你无中生有,所以即便你知道徽州府已经发了宪牌,仍然一意孤行,要北上京师,是这样吗?”高务实淡淡地问道。 帅嘉谟变了脸色,一时不知道高务实的立场,但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是。” 别说帅嘉谟,便是梁梧也有些诧异,此前自己这位师弟虽然也没有表露明确立场,但似乎并没有对帅嘉谟的行为有明显的反感呀,为何一开口就把帅嘉谟逼成这样? 高务实却不解释,反倒盯着帅嘉谟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即便徽州府有断案不公的可能性,但那毕竟还没有发生,眼下他传你过府到案,于情于理都没有问题,你有什么理由置之不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做,其性质与畏罪潜逃也相差不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5章 无关道理(下) 帅嘉谟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高务实轻哼了一声,又道:“好,那我们再来看看,如果你到案的话,事情最糟糕会是怎样。”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如果你到案,徽州府道:“当时在客栈里面,他们已经跟进了客栈,小生知道知道没法再逃。正巧,有两位县衙的公人在客栈与熟人说话,小生迫不得已,便故意在他们面前大声用歙县方言说话,引起他们注意……最后就被他们带到县衙来了。” 梁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说:照你这么说,你根本不是“被抓”,反倒是借本县的大牢当坞堡了! 高务实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来要你的性命?也许,这些人只是那些所谓‘打行’的混混,收了好处来抓你回徽州呢?” 所谓打行,是由江南经济最发达的一些地区兴盛起来的一种——呃,怎么说呢,一种“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平时三五成群的任侠少年一起接活,诸如什么催债啦、上雇主的仇人家闹事啦、在赌场妓院收保护费啦,等等等等,都是他们的主业。[无风注:这是史实,连“打行”这个名字都是。] 不过打行的“侠少”们,虽然有时候肯定会伤人,但一般来说并不会惹人命官司,所以高务实才有此一问。 但帅嘉谟连连摆手,道:“不是打行,一定不是打行的人。在卫辉府的时候,这些人有一次差点追上我,他们手中不仅有刀,还有弓弩!当是是在野外,那模样凶神恶煞,分明就不打算要活的!” 这一下连高务实也严肃起来,皱眉道:“你确信?” “确信!他们拿弓弩射我!起码有五六个人!”帅嘉谟激动地道:“要不是因为小生是歙县人,生于青溪边,幼时经常戏水且水性不错的话,当时稍微迟一点跳下河,只怕当时就得死在那儿!” 青溪,就是后世的新安江,从歙县流过。 不过高务实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的地理虽然不错,也不至于连如此细节都了如指掌,他只是从帅嘉谟的神情上来判断,这事应该不假。 “师兄,这件事严重了。”高务实忽然转头对梁梧说道。 梁县尊心里哀叹了一声,苦着脸道:“是啊,怎么……都到这地步了?” 高务实摇头道:“到这地步其实也不算奇怪,师兄还记得么,嘉靖年间上告此事的那两人,最后也是离奇死亡。” 梁梧头皮发麻,道:“这徽州的段府尊,真会做这种事?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 “未必是段府尊。”高务实摇了摇头:“站在段府尊的立场上来看,他虽然很有可能恨帅嘉谟多事,但这件事说到底,他仍然处于裁判者的角色,他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要置帅嘉谟于死地……要杀帅嘉谟的人,应该是另有其人。” 梁梧听了高务实这一说,也觉得有理,点头道:“没错没错,段府尊虽然会恼帅嘉谟多事,但却没有必要杀人,毕竟他已经发了宪牌,这个时候杀人的话,动静未免太大了,对他没有好处。” 高务实并不擅长破案,他当年虽然是学法律出身,但学法律和学刑侦,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主要是学习法学精神和法学原理,甚至连法律条文其实都并不是主修项目。而后者,才是真正学习如何从各种细微线索顺藤摸瓜来侦破案件。 但高务实当初有一科选修,叫做《犯罪心理学》,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学问——可惜这一科实际上也早就被他忘记得七七八八了,毕竟后来他主要在县委和镇里工作,这学问基本用不上。 但有一个原则是肯定的:凶杀案的案犯至少应该是被害人死亡的受益者。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的嫌疑对象应该从这一点确定:帅嘉谟如果死掉,谁会受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6章 留宿安肃(上) 从谁会受益的角度来看这件杀人未遂事件,就相对简单了不少。 徽州府的段府尊虽然也可以因为帅嘉谟的死而受益,但这份收益与他亲自出马派人杀掉帅嘉谟所带来的风险,是完全不对等的。 而他是又个流官,籍贯在陕西朝邑县,根本不是南直隶人,不存在家族利益牵连。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迄今在徽州府任上也不过两年,要勾结也没这么快,或者说……怎么也勾结不到交了两百年的老税上去吧。 所以,段朝宗没有足够的理由做这种蠢事。 那从他往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其余五县了。毕竟帅嘉谟上告的人丁丝绢税案如果真被定案,这几县都要平白无故多交一笔不小的税。 歙县由于是徽州府的治所,地方大、经济强,它来交这笔税,从承受能力上来说还勉强起新安卫隶属中军都督府,高务实也没想起来这茬。 帅嘉谟见状大喜,连忙谢过了高务实,不过又有些好奇地问:“高侍读乃是太子伴读,不知这次南下是要去哪?” 其实他这句话明显有些僭越了,不过高务实念他是个数学专才,并且从他干的这档子事来看,显然不熟悉官场,也就懒得计较,随口答道:“我要回乡备考,要去河南新郑。”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高务实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不知道高侍读随行有多少人?”帅嘉谟有些担忧地道:“追杀我的那些歹人恐怕有近十人,而且手持凶器,万一连累了高侍读,小生就百死莫赎了。” 高务实摆摆手道:“无妨,我带了两百家丁。” 帅嘉谟可不知道高务实的家底,甚至不知道高务实是蒲州张家的外甥,一听这位小爷出门带两百家丁,暗地里一阵咋舌,心道:外界传说高阁老安贫乐道,看来这也只是相对徐阁老那种人而言,就冲这位少爷出行的派头,这回乡一次得花多少钱? 事情商议好了,梁梧也是心中一松,总算是把一尊瘟神给送了出去,只是有点麻烦高师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有所不满。 当下他便强烈请求高务实在安肃留宿一夜,怎么也要略表感激——他倒是不会给高务实送钱,因为他毕竟是高拱的门生,知道高务实身家之厚。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务实今天立刻就走,那显得自己好像就就是特意来坑人一样。 高务实知道事已至此,如果坚持要走,只怕梁梧心里不仅是过意不去,甚至可能会有些担心,他虽然对这位没有青史留名的师兄并不在意,不过想来这里头可能也有历史上高拱倒台的原因在,万一自己改变历史让高拱坐稳万历初期大改革的总设计师了呢?梁梧也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名堂。 这样一想,高务实也就答应了下来。毕竟是高氏门生,能维系良好的关系总比把关系搞坏好,反正不过一夜,能有什么大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6章 留宿安肃(下) 像高务实这样的贵客,对于出身一般,在师相门下混得更一般的梁梧梁县尊而言,当然不能随便找家客栈就打发了。 本来,他是打算把县衙后院让出来给高务实住的,反正他梁县尊只有一妻一妾在身边,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刚刚开蒙,都在老家念书,让出后院也不算麻烦。但是高务实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没法子,只好由梁县尊亲自出面,借了安肃最大的乡绅郑家的一所别院让高务实临时对付一夜。 安肃虽然不算起眼的上县大县,但郑氏家族可不寻常,自元朝时就有名将,威震一方,为官者始自郑庆。明、清《安肃县志》,民国初《徐水县新志》有传具载之。 郑庆,元时遂州黑山人,有武略,善抚士卒,先守紫荆关,再战滹水,破曹州,为遂州总管千户。 其子郑德隣以父荫授遂州知州,后改任安州、完州、辽州、莫州知州,迁都漕运使,封宣武将军。 二子郑德佑,官至百户。侄郑德全,授招抚之职。孙郑璋袭遂州知州。西黑山村东边有郑庆大墓,墓前列石人、石马,立大碑一通,记述其丰功伟绩,称郑庆丰碑,为安肃县八景之一。 到郑阳时,由黑山迁徙遂州定居,至郑洛时又从遂州迁至安肃县城内。 到了明朝,郑氏家族更加兴旺,官职显赫,中进士者颇多。曾出三朝甲第、六世中丞——不过现在还只有五世,因为最后一位名叫郑洛,现在还没混到尚书级别。 郑洛,字禹秀,安肃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除登州推官,征授御史。劾罢严嵩党鄢懋卿、万寀、万虞龙。出为四川参议,迁山西参政——所以他现在正在王崇古麾下任职。 郑家这样的人家,当然早就得到梁梧的关照,知道高务实的身份——包括高务实与张四维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知道王崇古理论上也是高务实的亲戚长辈。 郑家目前的家主郑洛既然在王崇古麾下任职,高务实自家三伯更是当朝帝师次辅,他能来郑家的别院休息一夜,郑家焉能不欢迎? 当然,郑家还知道梁县尊为何要这么安排——我背后可是有人的,你看我这位师弟跟我多亲切啊,我在师相门下,那也是很受重视的! 地方官嘛,都知道自己治下的这种官宦世家底蕴足,得罪不起,但也不希望对方太不给自己面子。 不过郑家这别院是在县城里头,又不是主宅,所以算不得很大,肯定安排不下两百家丁,甚至安肃县衙都安排不下这么多人,最后只能以小队为单位去找客栈住下,而高珗则留下两个小队二十多人随高务实入住郑家别院。 晚饭自然还是梁县尊宴请,不过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这次陪客的乡绅也少了一些,但总还是算得上丰盛。可惜高务实意不在此,脑子里一会儿盘算到底徽州哪一县最有可能要杀帅嘉谟灭口,一会儿盘算自己插手这件事到底合适不合适。 梁梧见他心不在焉,不敢多耽误他的时间,用完餐就及时散了宴,亲自带人送高务实去郑家别院休息。走的时候,趁高务实没注意,还偷偷塞给高珗一个锦囊。 锦囊里当然不是妙计,而是十两碎银。 不过一进别院,高珗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高务实。 高务实完全没当回事,因为他是体制内混过的人,知道这种事一来禁绝不了,二来禁了也未必就真的好——梁梧要是真有事,只能找他高务实办,找高珗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这么做无非是结个善缘,毕竟高珗是高务实身边的人,只要不在高务实身边说他梁县尊的坏话就行。 高珗以前干过高务实大伯高捷的亲兵,对于收红包并不陌生,不过即便是当年高捷提督操江的时候,高珗也没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十两银子可真不算小数了,他拿的红包有多少,其实真正说明的,是高务实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高珗也知道高务实御下的脾气:大少爷并不在乎下面的人享受这种惯例,也很少有愤世嫉俗的表现,他只在乎他交待的事情,下面的人是不是认真执行。 一个信厚黑学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理想化的思维? 高务实今天还真是有些累了,进别院就打算去休息,不过高珗还是认认真真把整个别院检查了一遍,又安排了一下两小队家丁的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都安排了人执行警戒——这是他们拿高额薪俸该做的。 帅嘉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以为高务实会找他问话,结果高务实居然直接睡觉去了,这让他有些担心自己的事情在高务实眼里根本无足轻重。 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在他看来固然是大事,但在高务实看来或许真不算什么,人家可能就是顺手帮自己师兄一个小忙。 这让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心,他不知道高务实当时答应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会去办,万一这位高侍读只是随口答应,等自己出了安肃县就撒手不管,那就完了。 高珗巡查了一圈回来,见帅嘉谟还站在园子里发愣,不禁有些好笑,招呼他道:“帅秀才,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对了,你会骑马么?” 帅嘉谟略有些尴尬,道:“这个……会是会一点,不过不能跑起来。” 高珗哈哈一笑,道:“能坐在马上走也就行了,大少爷坐马车,咱们也不可能跑太快。” 帅嘉谟松了口气,应了下来,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个……高掌家,不知我今夜睡哪?” “别别,我可不是掌家,你便叫我高珗就行。”掌家就是大管家的意思,高珗可不敢自认,高务实现在手底下根本没有大管家一说,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应该是高陌、高小壮或者曹淦才有可能,而他只是高陌的副手,还是高陌推荐的,这事开不得玩笑。 解释了一下误会,高珗才道:“你今晚和我睡一间屋。” “啊?哦,好的,好的。”帅嘉谟略有些吃惊,没有看见高珗眼中的一抹异样神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7章 亡命之徒 高务实毕竟这具身体的年龄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期,这个时期不仅需要合理且充足的营养保证生长发育,还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他一进北房就准备睡下。 他此次南下没有带上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平时的杂务都是高珗等几人包干,不过这郑家别院里头倒是给他留了两个侍女,一应服侍还是齐全的。 古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古人动辄沐浴更衣,既是一种卫生讲究,也是一种礼法,他睡觉之前当然也不例外,由两名侍女处理好了沐汤。 这两名侍女看来应该已经超过双十年华,大概率是郑家家生子性质,也可能是郑家的通房丫头,但是无所谓,郑家也是官宦世家,既然能派来伺候他,就肯定不会违礼。再加上高务实年纪小,也不大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件。 和其他某些穿越同行不同,高务实既没有把两个侍女赶出去,也没有对她们有什么非分想法,而是十分平静地让两人给自己擦洗搓背、按摩放松。 一切就绪之后,又有几名仆人进来收拾洗浴工具、整理房间,高务实则转去了卧室一边,打算稍坐片刻便睡下。 但还没等他身上体温恢复正常,房门忽然被敲响,高珗的声音传来:“大少爷睡下了吗,小的有些事想禀报。”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回答:“进来说吧。” 高珗马上推门进来房中,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再次在房中转了一圈,四处打量。 “你这是怎么了?这间房子你都查了三遍了。”高务实有些疑惑,道:“这郑家是官宦世家,郑家家主又在鉴川公治下为官,不可能对我不利。” 高珗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高务实面前,道:“郑家自然不太可能对大少爷有敌意,不过追杀帅嘉谟的人,却不可不防。大少爷,这群人的来历我们现在一无所知,但从他们肆无忌惮到一路尾随追杀帅嘉谟来看,定然是些亡命之徒。” 高务实皱了皱眉,问道:“这别院现在有二十多人把守,又是在县城之内,你觉得他们会这般大胆,潜入刺杀?”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就算刺杀,也不至于来这北房吧,帅嘉谟固然是我带走的,可我总不可能把他叫来北房,抵足而眠吧?” 北房,也就是所谓主人房。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当然是住这一间,但帅嘉谟肯定不会睡在这里。 高珗一脸慎重,道:“理自然是这个理,小的也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帅嘉谟既然被大少爷带上,小的也要保证他的安全,现在把他安排在小的房中,离北房太近……” 高务实心里觉得高珗想得有点多,不过嘛,小心无大错,高侍读既不是什么江湖高手,更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勇士,安全工作做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于是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道:“你安排好就行,还有什么要提醒我注意的吗?我可先说好,我睡觉睡得沉,你要是提醒我睡得警醒一些,那我就算答应也未必有用。” 高珗也笑了笑:“小的外头有安排,万一真有事,也会立刻赶来……此来只是先给大少提个醒,多少心里有个准备而已,也未见得真有事。” “行,我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这两天坐马车,颠得骨头疼,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我就先睡了。” 高珗应了,告退离去。 半夜无事,郑家别院除了门口两盏灯笼之外,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郑家别院左侧不远,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小竹林,竹林边有个小凉亭,是县中闲人喜欢停驻休憩之地,不过大明有宵禁,夜间自然是没人的。 然而今晚的竹林中,却有几个人头攒动。 “大当家,点子虽然在里头,也没有鹰爪孙护着,但那些个庒犬看起来颇不好惹,家伙硬不说,招子也亮堂,二虎他们刚才踩了下盘子,觉得里头有防备。” “这老子当然看得出来,那群庒犬虽然年纪都不大,却一个个精壮剽悍,绝不是嫩羊。不过,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人走路腿分得太开,好些个都有些内八字,瞧着倒是经常在马背上混的……” “大当家,这安肃离霸州不远,这些人虽然是庒犬,谁知道以前是不是绺子出身?这点子的身份咱们也知道了,只怕不是个好得罪的人物啊,咱们这趟买卖,我觉得最好还是避开他。” “是啊,大当家,咱们接这买卖的时候,那位爷可没说点子身边有这么多庒犬,虽然……这也太棘手了吧。” “没错,大当家,我也觉得这点子跟以前的买卖不能比,白天的时候,这点子可是县令老爷亲自界迎的人物,还穿的红袍龙纹!咱们现在这么干,就算买卖成了,那位爷答应的事情就真能成?可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那咱们可就麻烦大了,咱们山头虽然远,也不一定稳妥。” 那大当家听手底下的人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道:“点子的身份是有点麻烦,但再麻烦又怎样?你们以为咱们还有退路?招安虽然是楚爷答应的,但你们那天也听到了,楚爷背后也是有人的!那位京里来的徐爷,老子虽然也没见着,但楚爷提到他的时候,也都小心翼翼,可见也是京里的大人物。” 众人沉默了一下,一个声音道:“大当家,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那点子据说是京里大官的子弟,这一点从今天安肃县尊的表现来看,应该不假。可是,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大官的子弟而已,这个徐爷既然也是京里的大人物,杀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 大当家没作声。 另一人又道:“可别是神仙打架,到时候咱们凡人遭殃吧?” 大当家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错过这次机会,弟兄们什么时候才安稳得下来?楚爷说得好,帮锦衣卫做事不要问那么多,谁知道这里头牵扯了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他稍稍一顿,又道:“更何况,点子今天收留的那个人,据说是个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咱们今晚动手,没准对方会以为咱们的目标是那个书生,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众人似乎被说服了,终于有人道:“既然这样,那就干吧,都是刀口上混生活的,也不差这一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8章 淡化处理 一大早,安肃县城已经如临大敌。衙役四出,乡勇入城,甚至惊动了驻扎在安肃县东郊不远的保定前卫。在梁县尊的要求下,保定前卫由卫指挥使亲自出马,来了约莫三百多兵丁前来安肃县城临时听候差遣,协助搜查。 不惟如此,两个时辰之后,还没到中午,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便率本标一部约八百人风尘仆仆赶到安肃。 如此兴师动众,非因马匪袭城,亦非民变生乱,而仅仅是因为一起未遂的刺杀。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在回乡备考途中,于是日夜间郑家别院中遇刺! 刺客一行约九到十人,被高家家丁当场击毙七人,重伤擒获一人,另有一人或两人趁乱逃窜。而根据分析推断,安肃县方面认为刺客很大概率还有同党。 一个无品无级的不入流小官遇刺,无论既遂还是未遂,按理说都万万达不到让军队出动的层次,甚至现在不光卫所兵,连正经野战部队的车营游击将军都来了。 这里头,也许有高务实官职中打头的“太子”二字之关系,但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因为高拱。 高拱是帝师次辅,又掌铨务,圣眷之隆一时无两,原本就权倾天下,而张居正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在外界又一贯以高拱密友示人,别说区区保定前卫指挥使和保定车营游击将军了,就算保定总兵亲自赶来,恐怕也不算稀奇。 保定总兵没来,也不是他拿捏身份端架子,只是实在没法子——他此刻人在京师,正在兵部汇报今年秋操的相关事宜,还根本不知道高务实这档子意外事件。 要不是因为保定镇守太监实际上不常驻保定而是常驻真定的话,可能此刻来的人里头还要加上这位中官贵人。 当然,保定巡抚虽然也驻真定,但他即便知情也不会亲自来,毕竟文官的脸面比武将和宦官重要得多。 高务实得知事情闹大之后,其实很有些不满。原本高拱就因为权力太大而请辞了三次吏部尚书,现在自己出了点事,立刻搞得地方上如临大敌,这恐怕不是高拱希望看见的。 何况高务实自己也不希望如此。 他是想养望的人,又不是想养威,如果让皇帝觉得“天下人但知有高阁老,不知有陛下”,那恐怕即便是隆庆,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对高拱的信重是不是已经太过了。 过犹不及,亢龙有悔。 所以高务实即便在遭遇刺杀之后有些后怕,还是亲自与梁梧和郑德宗等人见面。在亲切而热情地对他们的重视表示感谢之后,强烈要求不要把事态扩大,并表示:不过是有人对于一力坚持推动徽州人丁丝绢案的帅嘉谟不满,想要杀人灭口而波及了自己,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 同样后怕不已的梁梧和郑德宗等人当然对高务实的态度表示欢迎,不过又有些担心高阁老知道后会怀疑他们对其不够尊重,因此又有些犹豫。 高务实再三劝解,表示自己会给三伯明确说明,并当场写下家书作为凭证,这才让他们打消了“特事特办”的念头,淡化处理。 但实际上,高务实已经知道这此刺杀并非针对帅嘉谟而来,而是冲着他来的——对方一开始就是朝着自己所住的北房准备潜入,被高珗安排的暗哨发现之后,甚至对北房发动了强攻。 幸好,高家这批骑丁虽然不可能在郑家别院里头搞骑战,但他们的射术都是一流水平,刺客刚进院子,就被当场射死三人。 随后的激战中,一直保持警惕、和衣而睡的高珗奋勇当先,当场斩杀两人、重伤一人,其余家丁则收获了剩下的战果。 高务实的北房之中,前后只有两名刺客冲了进去,其中一个刚进去就被早已闻声而去守护高务实床前的高珗当胸一刀结果了性命,另一人随后也被高珗抵挡,然后被一拥而入的几名家丁乱刀砍死。 整个刺杀从开始到结束,可能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高务实从头到尾没下床——不是因为淡定,而是吓的,再加上他知道自己跑也没用,还不如铁了心信任高珗。 刺杀发生之后有人逃跑,但高珗没有允许家丁们紧追不舍,他只派了两个家丁前去县衙告知梁梧,其他人全部被留下守卫。 因为在他看来,保护高务实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事后查案反倒不在他的任务范畴之内。 高务实当时本来也很是紧张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察觉这次刺杀的目标是他而不是帅嘉谟,但他不敢保证刺杀者会不会玩一手调虎离山,因此默认了高珗的做法,毕竟这是最稳重的处理方式。 但没过多久,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们只拿到一个活口,而那个人不仅身中两箭,还被砍了好几刀,早已昏迷过去,能不能拿到口供完全看运气。 天下间想高拱去死的人可能不少,毕竟他的门生虽多,政敌只怕更多。但高务实不认为是高拱的政敌策划了这次刺杀。 明朝的政争固然激烈,但文官政争上升到肉体消灭的实在很少,肉体消灭的手段下作到刺杀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高务实基本排除了文官的嫌疑,毕竟一来不符合常理惯例,二来如果是政敌所为,杀他高务实又管什么用? 高务实认为最有嫌疑的策划者,只有冯保。 但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冯保贵为东厂提督,地位固然是高,权力固然是大,可是他手底下都是东厂大珰和番子们,又没有所谓的江湖人士,而这群刺客按照高珗所言,却实在不像公门中人。 历史上冯保虽然阴险跋扈,但他的手段却实在谈不上高明。要知道,高拱被阴下台之后,冯保还搞出一场“王大臣案”的闹剧,试图置高拱于死地,可即便这个王大臣案幼稚到让人哭笑不得,但好歹也算是“规则内”的做法。 那个时候高拱已经去职,如果冯保手上真有好用的“江湖人士”,直接刺杀高拱不是更简单,何苦搞那么蠢一个案子出来? 这是为何? 如果不是冯保,高务实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非要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一) 冬月已过,腊月初来。由磁州通往彰德府治所安阳县的官道上,一行骑士护卫了几辆马车,碾过薄雪,缓缓前行。 唯一一辆用以乘人的马车里头,高务实与帅嘉谟相对而坐。 其实只有帅嘉谟是规规矩矩跪坐着,而高务实则是一只手靠着一方锦墩,斜斜地半躺着。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铜炉,用以保证车内的温度,铜炉边上却有一方案几,上面摆着不少纸张,纸上用高务实“发明”的炭笔写满了字。 “你的数术天赋的确很好。”高务实看着眼前正在做题的帅嘉谟,笑了笑道:“徽州的案子事了之后,来京师帮我,如何?” 帅嘉谟抬起头,露出笑容,答道:“侍读若再不邀请,小生也要毛遂自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他,道:“你这身本事,在歙县也就能查查账,而且你看,还查出事端来了,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估计你也在徽州待不下去,来我这里却是正好,我有很多事情,将来可能都要仰仗你。” “岂敢当侍读仰仗二字。”帅嘉谟苦笑道:“侍读的数术胜我百倍,若非亲见,简直不敢置信。”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夏税生丝案竟然会闹成这样,说实话已经远远超出小生的预计……只希望将来能有口安稳饭吃罢了。” “你还是没有理解我对数术的关心。”高务实摇了摇头:“其实天下间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数术支持,除了你能想到的那些,还有很多……更多。” “侍读高瞻远瞩,岂是小生这等人能够体会……” “哈,又来这套。”高务实摆摆手,忽然道:“我如果告诉你,其实连打仗都不过是数术,你会信吗?” 帅嘉谟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尴尬道:“这个……不太敢信。” 但高务实却懒得解释了,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望,问道:“前面应该快到安阳了吧?我听说,安阳便是当年的邺城?” 帅嘉谟点了点头,道:“是,彰德古称殷、相、邺,其地便是如今安阳,不过古邺城应该是在如今安阳稍北二十里左右,差不多就是眼下我们所在的位置。” 高务实道:“我对安阳没有太多了解,说到邺城,几乎也只能联想到袁绍、曹操。” 你连《龙文鞭影》都写得出,历史水准岂能只有这点? 帅嘉谟只当高务实自谦,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高务实也没打算跟帅嘉谟煮酒论英雄,直接把话题一转,道:“我没记错的话,彰德似乎是赵王封国?” 然而帅嘉谟也不清楚,只好道:“从位置上看,应该是吧……咱们大明的王爷太多了,小生实在记不清楚。” “是啊,太多了。”高务实点点头,但没继续说。 帅嘉谟从高务实的语气中感觉到他似乎言犹未尽,这人也真不是个很有做官天赋的人,下意识跟了一句:“侍读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不满?”高务实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不满?” 帅嘉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其实很多士人都觉得咱们大明的王公太多了些,国家负担越来越重……” “你有数据吗?”高务实淡淡地道:“具体重了多少?” “这个……”帅嘉谟苦笑道:“侍读说笑了,小生不过一小吏,哪有这样的数据?” “那就是了,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你既只是小吏,何必问及于此?”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很多事,在野的时候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朝了才会知道难办。你以为国朝这么多高官显要,真的个个都蠢笨得看不出这些问题?帅嘉谟,你在人丁丝绢税一事上都知道光提出问题没用,得给出处理办法,怎么还会问我是不是对王公太多有所不满呢?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我现在能解决吗?” 帅嘉谟有些尴尬,辩解道:“侍读太子近臣,或许可以……呃,影响一下。” “现在还不行。”高务实直截了当地伸手阻止了他的话。 帅嘉谟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儿,才道:“侍读,你觉得人丁丝绢税一事,小生有多少胜算?小生听说,那五县又拿出了新的证据来。”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他们的确拿出了新的证据,据我了解,你现在在这件事上,至少从证据上来说,并不占优。” 帅嘉谟面现忧色,迟疑了一下:“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税单让歙县交,的确是不公平的。” “公平与公正,原本就不是一回事。”高务实笑了笑,又道:“况且,这件事需要的既不是公平,也不是公正。” 帅嘉谟呆了一呆:“为什么?” “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解决不了这么问题。”高务实淡淡地道:“上次遇刺案之后,我被迫在安肃耽误了足足六天,然后这一路来,沿途诸地都很紧张,他们不光是紧张我,也紧张你,因为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闹大了。” 高务实把上次遇刺案推到帅嘉谟身上,以至于现在连内阁都关注起徽州人丁丝绢案来了。 帅嘉谟诧异道:“大到什么程度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你们歙县人杰地灵,一大帮子乡党高官都上疏了。” 这话的确不假,就这么短短的时间,歙县出身的官员们已经纷纷上疏,以期形成舆论压力,以下几位可以算是代表: 汪尚宁,歙县竦口人,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汪道昆,歙县千秋里人,进士,官至郧阳巡抚(历史上他一年后会升为兵部左侍郎)。而且他文名极盛,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后五子”之一。 江珍,歙县南人,进士,官至贵州左布政使。 方弘静,歙县南人,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程大宾,歙县槐塘人,进士,历任南吏部考功主事,广西副使、滇南学正。 曹楼,歙县雄村人,进士,官至江西右参政。 江东之,歙县江村人。此时他还没进士出身,要到后年才考中。再后来,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冯保开炮,也是万历朝中一个名人。 帅嘉谟听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其他诸县呢,他们没有应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二) 其他五县当然会有应对,但没有谁自己跳出来表示对这起刺杀负责,他们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恐怖组织,谁都不会朝这种枪口上撞。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婺源县。婺源县是徽州府仅次于歙县的大县,实力位居五县之首,更是朱子的故乡。婺源知县冬月十五接文,在二十二日即发回申文,以大明的平均行政效率而言,堪称神速。 可惜速度虽然快了,质量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这篇申文的论点,和此前绩溪杨教谕一样,指称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被罚补交夏税生丝八千七百八十匹,历年输送,与其他五县无关。至于“人丁生绢”,那是南京承运库的事,更与地方无关。 这个论点当然破绽很大,毫无新意。不过这也没办法,一共只有几天时间,婺源县令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帅嘉谟精心准备了几年的证据相匹敌。 不过该县令到底也非庸手,他在申文里,还提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查阅黄册。 所谓黄册,乃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上峰征派赋役,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它是第一手资料,最具权威。 婺源县的逻辑是:如果《大明会典》和府志记载无误的话,那么在黄册的原始记录里,一定会有相应记载,后者的可信度要高于前者。因此只要去查黄册档案,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 按照规定,黄册会抄送数份,不仅本县、本府都有保存,还会抄送南京户部留底。你可以说本县本府存的黄册可能会被篡改,但南京户部的留底,不可能被你某个地方的官员篡改,绝对是准确的,一查便知真伪。 婺源县这个说法独辟蹊径,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县,拉来了本县的一批名人助威。虽然阵势不如歙县显赫,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致仕高官压阵——这就是南榜进士竞争激烈的原因,这才区区一个徽州,就牛到这个程度,只是辖下两县,就能拽出这么多名人,还全是活着的。 三天之后,绩溪县再次加入战团,同样也是知县领衔。 有了婺源争取时间,绩溪县准备得更加充分。其知县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独征生丝”之上。 帅嘉谟此前有一个质疑,说徽州有六县,为何独独在歙县征收生丝?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他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进贡茶叶,《会典》里就写明“征于宜兴县”;宁国府进攻木瓜,也写明由宣城县专输。所以如果朝廷单独在歙县征收生丝,《会典》一定会明确写出来。 绩溪针对这个质疑,罗列了一大堆反例:苏、常独征白米;宁、太独征牧马;绩溪独征皇木。这些在《会典》里也没专门写出来呀。又譬如松江府的绿豆,只由华亭一县征收,上海县不必去管;安府的药材,只由山阳县征收,睢、赣两县就不用交;金华府的麻地,只征武艺县,至于丝、纱二项,则从汤溪征发,其他县不必交纳。这些单征的项目,《会典》里也都没提啊。 罗列完这一大堆,绩溪县令表示,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实属平常,《会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写的那么详细。因此帅嘉谟的质疑,纯属见识太少,毫无道理。 道理说清楚了,可惜绩溪作为六县中最小的一县,找来找去发现本县没有活着的进士,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出了三位举人联署。 婺源、绩溪一大一小两县打起头阵。其他战友也不好落后,几天后休宁、祁门两县也有了回应。 尤其是休宁知县的回应,对帅嘉谟的威胁最大。此公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出手不凡,他抛开那些弯弯绕绕,矛头直指歙县的核心要害——数字。 歙县或帅嘉谟最核心的质疑,在于两项税赋的数字不符。 歙县“夏税生丝”补麦九千七百石,折生绢只有四千多匹;而每年歙县却要交纳“人丁丝绢”八千七百八十匹。多交的四千匹,一定是本该其他五县负担。 关于这个质疑,休宁知县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发现,在乙巳更制中,行中书省除了查获歙县亏欠夏麦九千七百石之外,还在其下辖的登瀛、明德两乡,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抛荒的桑园田地,加上抄没程辉祥、叶忠两个大地主的田地。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册,然后重新计算征税。 亏欠夏麦、抛荒桑园田地、抄没田地,这三项加在一起,歙县新增的赋税一共是生丝一万零九百七十四斤又三两。每二十四两生丝,折绢一匹,所以总数正好是八千七百七十九匹整,与“人丁丝绢”数字相符,所以这就是歙县的税。 在洪武十年、二十四年、永乐十年、成化十八年,对这笔赋税的数额都有调整。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把生丝折绢的比率,从二十四两调整到了二十两,但定额八千七百七十九匹,却没有改动过。 这还只是休宁县令的第一招,他的第二招,指向物产。 因为帅嘉谟之前曾提出,歙县明明不产丝,为什么要以生丝为赋税折色呢? 休宁县令考察了一下,发现歙县下辖的登瀛、明德、仁礼、永丰、孝悌、滚绣、下乡几个乡里,本来是有桑园的,而其他五县则从来没有过。显然,虽然歙县现在不产生丝,但不代表以前也不产——生丝曾经是歙县的特产土贡。 也就是说,这是物产变迁所导致的历史遗留问题,但那还是你们歙县自己的问题,不能推卸给别人。 至于说《府志》上为何没提歙县原本有桑这件事?休宁县令认为很简单,因为歙县本就是徽州府的治所所在,《徽州府志》是歙县籍的官员带头修的,他们当然得掺私货啊! 休宁县的第三招,则对准了帅嘉谟抱住不放的《大明会典》。 为什么在《大明会典》的记载里,只写“人丁丝绢”征于徽州府,没写征于歙县?休宁县的解释非常简单,就三个字——没必要。 会典是从布政使这一级进行记录,没有必要记载到县这么详细。更何况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况,拿外府的例子来质疑本府,实属荒谬。 休宁县的回答,可以说是目前为止五县反击中最犀利的一个。这三招下来,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就算是帅嘉谟已经到案,与他当面辩论,恐怕也会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业的祁门县,申文就写得毫无意义,无非老生常谈加哭穷而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因为祁门知县正好开缺,申文是由县丞代理回答,该县丞是个老举人出身,果然还是比不上进士老爷的水平。 前面已经珠玉在前,黟县知县就显得轻松多了。在申文里,他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前几位知县的意见,然后说了句略带萌感的风凉话:“歙县那么大,就算减了丝绢税,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我们黟县现在穷得只差当掉裤衩,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乌头一样,当场就要死了啊!” 高务实把这些情况说给帅嘉谟一听,帅嘉谟就急了。 他先对高务实这一路的照顾表现感谢,然后请求提前南下回徽州,跟五县好好论战一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三) 高务实是有心将帅嘉谟留在身边听用的,他的计划摊子铺得很开,但人才却不够用,有帅嘉谟这样一个有着数学和刑名双料专业的人才,对他而言很有作用。 说来也是好笑,新郑高家虽然不是什么四世三公之家,但从祖父高尚贤一辈就算是发达了,父辈也不用说,尤其是三伯高拱,门生故吏满天下,按理说是不应该找不出人才来的。 但问题在于,高拱门下弟子虽多,几乎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却几乎全在官场。同时他们的才华也未见得适合高务实现在之需,更别提高务实年纪太小,身份也不足以驾驭这些师兄,因此空有巨大人脉,却利用艰难。 守着金山没钱花啊。 其实高务实自从前一次在太子伴读竞争中凭借《龙文鞭影》脱颖而出,后来又小试锋芒折了冯保的面子,私底下闯出一个“小阁老”的称呼之后,高拱的门生故吏们都在心底确定师相这是要传衣钵给高务实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关心,甚至连吴兑这样已经高居巡抚之人,对他也不敢小觑。 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会以臣服的态度对待高务实,正相反,他们对高务实的态度大体都是帮助、提携。 高务实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这些师兄们只能是自己今后在官场上的奥援,却不是产业上的伙伴,自己的产业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眼下虽然摊子铺开了一些,毕竟还只是个基础,还可以靠着高家的底蕴从家中选人,等这些生意全面展开,乃至于进军更多的项目,缺人的现象一定会更加严重,到时候肯定要引进人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肯定会有人才缺口,那不如现在就开始筹划。 这年头,读书读得好的势必先考虑当官,实在是考不上的才会去找别的门路,而整体来说,大明的读书人占比又不高,这样一来,招募人才就很困难了。 高务实知道高拱在掌握吏部之后有一个计划,就是加大对举人的培养和使用,现在已经再开始逐步推进了。 这本身是个好主意,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高拱的一项良政,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来招募人才——举人可能有点困难,毕竟举人已经可以候补为官了,但秀才呢? 历史上不也有很多落第秀才干了不少大事么?可见秀才这个层次,应该也是有不少沧海遗珠的。 帅嘉谟倒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歙县人丁丝绢案还是必须先了结了才行,所以他必须回去。 高务实只是不知道自己暗示给他的那番话,帅嘉谟到底听懂了没有。如果听懂了的话,他应该就不会再死钻牛角尖,非要跟五县论个是非曲直来了。 为政有时候就是这样,公平也好,公正也罢,都不是关键,对错根本不是处理一件政务的决定性因素,只有利弊才是。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说得真好,也真讽刺。 可是高务实也没有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政更是如此。徽州这档子事,最后肯定只能和稀泥。 高拱这样的政治家,不会太纠结歙县和其余五县到底哪一方才是奥数冠军,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目的只是找一个在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的突破口。 不过回头想想,帅嘉谟固然是人才,那个休宁县令似乎也很厉害,可见科举制度之下,也并不是说就不会出现有能力的人才,只是社会现状如此,大家千军万马争一根独木桥,再优秀的人才,一门心思做官去了,也发挥不到其他方面上来。 所以这是个社会问题,绝非简单的科举制度问题,解决办法也绝不是什么废除科举——后世的公务员考试,不也是变相科举?可见问题不在于考试,只在于考什么,以及这些所考项目在整个考试中的权重。 高务实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表弟一起看世界杯,他感慨了一句:“咱们国家的足球青训体系太差,什么时候才赶得上人家呀!” 结果他表弟哈哈一笑,说:“其实贼简单——高考足球额外加分,加分上限100分,十年之后中国足球就天下无敌了。” 高务实目瞪口呆之后,觉得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其中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试想如果大明的科举能够加入其它科目,哪怕一开始分数比值低一点,难道就不能引导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关注其他学问?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只能改革到四书五经占九十分,数学、物理各五分,以大明的人口基数,也能多出许多数学物理方面的人才来。如此潜移默化,逐步加入其他学科,逐步调整各科分数占比,不就大事可期了? 真正的难题,反而是第一步,怎么把其他学科加入到现行科举体制中去——那些腐儒是绝对不肯轻易答应的。 但只要能加进去,一开始的时候无论分数占比多低,都不是问题。 对这件事,他有一个规划,但只是一个笼统的思路,没有细化——他现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细化了也没用,这都是以后科举高中、步入仕途之后的事,还要找合适的机会作为突破口,现在计划太细有什么意义? 自己的考试是为官出仕的基本前提,这是肯定的,高务实也没有放松过学习,并且此次顺路来安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 但他也不打算做一个循吏,一门心思就是升官发财过日子,他还必须把一些产业搞起来,赚钱固然是其中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产业来给天下人做榜样——赚了钱投资工商远比投资田产有意义得多。 如果大明的人永远只会盯着那几亩田,早晚会被西方人赶超,这根本都不必讲什么道理。 但高务实认为这不需要讲道理,大明这个时代的人却未必看得穿,即便极少数看得穿的人,他看穿了也可能没用——闲钱没有地方投资啊!兜兜转转之后,他可能就觉得还是只有买田最稳妥。 所以高务实需要自己的产业,不是为了富甲天下、荒**荡,也不是为了暗植势力、意图不轨,他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以我为榜样,跟我就吃肉”。 至于个人享受,他倒也不拒绝,但那毕竟只是顺便,而不是主要出发点。 一个穿越者,又有这么好的家世,如果还一门心思汲汲于个人享受,也未免太丢分了。 至于意图不轨……万一的万一,将来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上头非要弄死自己的话——再说吧。 老子毕竟不是岳武穆,风波亭我是坚决不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四) 到了安阳之后,高务实便和帅嘉谟分道扬镳了,徽州人丁丝绢案该到了结的时候,让帅嘉谟快去快回,对高务实有利。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现在帅嘉谟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刺杀案发生之后,高务实把案件引导到帅嘉谟遇刺上去,最后保定府派了两名官差护送帅嘉谟。 两名官差当然不够,所以由保定车营游击将军郑德宗做主,借给保定府一个总旗护送帅嘉谟南下。 按照大明兵制,一个总旗五十人,不过实际上由于缺额的原因,这个总旗只有三十四人。人虽然不满编,但护送帅嘉谟南下肯定够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卫所兵,而是野战军性质的部队。 高珗向高务实表示说,以这批人的战斗力,拿去镇守边关可能不靠谱,但在内地走走官道肯定出不了什么事。 高珗最近几天一直很忙,他有些后悔这次出来只带了骑丁,带骑丁本来是预防高务实在路上遇到响马、山匪,但在城中休息的时候防备刺客却不是很擅长。 当然这其实怪不得他,毕竟谁也没料到高务实居然会遇刺,所以他临时派人回京,请高陌紧急加派五十名步丁赶来——骑马步丁,主要负责驻地防卫。 高务实对此没有反对,他花了那么多钱,享受保护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也不是一味龟缩防卫,虽然刺杀案被他淡化处理,转移到帅嘉谟身上去了,却不代表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一方面,高务实把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梁梧,让梁梧继续追查;一方面,高务实写了几封信与高珗向高陌请援的信一起送往京师。 他心里觉得只有冯保有动机刺杀自己,但又对冯保是否真的会用这样的手段心存怀疑,毕竟刺杀这种事,实在很不符合大明政治斗争的传统。 这是坏了规矩的做法。 另外还有一个疑问:就算自己身死,冯保的局面难道就能好很多吗? 只要高拱还在,并且不改变他对的冯保的态度,自己就算真的死了,冯保的处境也不会有太多改善——说到底,高务实在朱翊钧身边之所以能使冯保束手束脚,不是因为他自己真的有多了不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高务实的背后站着高拱,高务实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小阁老,厉害之处不在于“小”,而在于“阁老”。 高务实觉得,冯保能混到现在这个局面,不应该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所以才始终对此事保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但怀疑归怀疑,该做的安排还是要做,那几封信就是他的应对。 直到安阳县令派人来请他赴宴,高务实才从思索中醒来。 安阳县令姓钟名谷,既非高党一系,也非李春芳、赵贞吉一派,而是嘉靖末年内阁重臣袁炜的门生,与高务实既无甚可亲近之处,也无甚过节。[顺便说一句,袁炜幼年时也有神童之称。] 这位县令官运不佳,会试三甲一百名开外,庶吉士也没能考进,最开始外放了一个下县,结果一任未满,丁母忧去职。守孝三年之后,复职仍是下县,干满一任,这才转迁安阳县。 安阳县好歹是彰德府府治,乃是上县,总算有点像做官了。 这个时候,高务实来了。 高务实乃是高拱的侄儿,这一点钟县令当然是清楚的,而他的恩相袁炜早已于嘉靖四十四年病故,所以眼下他在官场之中已经指望不上有谁能提携一把,顶多就是和当年的同年互相帮衬。 出于这样的现实,他也挺想在高务实面前混个脸熟,虽然未见得一定有用,但礼多人不怪,谁知道这位小阁老是什么做派? 但由于彰德知府是李春芳的门生,所以他又不好亲自去迎接,以免高拱没巴结上,先得罪了顶头上司。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好在,高务实既然要在安阳暂住几天,他作为县令,宴请一下还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知府也不好怪罪。 赴宴其实无甚好说,不过钟县令很会攀关系,拿同年申时行来说事。其实钟谷所在的嘉靖四十一年金榜也挺有意思的: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三位在历史上全进了内阁。 至于现在,钟县令攀扯的是申时行——他是同知太子经筵事。 当然,如果仅仅是同年,也没什么好说,但他们师出同门,都是袁炜点的卷。至于为何申时行是状元,而钟谷竟然混成了三甲,高务实就不清楚了。反正钟县令很谦虚,说自己才浅,与申侍郎相差甚远——才学差得远不远不好说,起码宦途不顺,现在地位的确差得很远。 官场嘛,有点什么人脉都得拿来说,钟谷表示他和申时行不仅是同年,而且还是乡党——都是南直隶苏州府人。 高务实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着随口应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幸好你不是苏州隔壁松江府的,否则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徐阶的乡党呢。 席间高务实问钟县令,郭阁老致仕回乡后,是住在县城还是乡间,自己此来主要是拜访他。 钟县令这才知道高务实此来安阳的目的,连忙说郭阁老家虽然在城中有个宅子,但他老人家自己从不来此,自回乡起一直住在乡间。 高务实便问道:“县尊,贵衙之中可有人认得去郭阁老家的路?” 钟县令忙道:“有的,有的,郭阁老称贤海内,鄙人也常去拜访请益,既然高侍读要去拜访,不如鄙人亲自领路,以示尊重。” 高务实无可无不可,推辞了一下,见推辞不掉,也就由他去了。 原本钟县令的意思是今天现在县城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去郭阁老乡间的家中,但高务实担心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坚持宴会一撤就去。钟县令也拗不过他,只好匆匆安排,撤了宴便带高务实一行前往。 出了安阳县城,往东走了也不过十里多路,周遭景色便完全回归田园了。此时正是腊月上旬,山间地头颇有积雪,钟县令没有乘轿,而是与高务实同车。 到了一处村庄,钟县令一手掀开窗帘,一手伸出食指指着远方,朝高务实笑道:“高侍读请看,那儿便是东野先生老宅。” 高务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下便是一怔。 堂堂致仕阁老,家中还真够清贫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五) 东野先生,并非指唐代的孟郊孟东野,而是在隆庆元年时随高拱致仕的郭朴。 郭朴字质夫,世称东野先生,安阳人。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累官礼部右侍郎,入直西苑,嘉靖四十年冬,郭朴任吏部尚书。四十二年三月,离职回籍守父丧。四十四年四月,世宗召朴回京任职,郭朴因守制未终,不愿赴任,但世宗念其做官廉正,特欲用之,未准其请,他只好离家再次出任吏部尚书。 四十五年三月,郭朴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高拱同时入阁,时内阁首辅为徐阶。是年十二月,嘉靖驾崩,隆庆即位。徐阶在草拟遗诏的时候,故意不与高拱、郭朴商议,引起高、郭不满,隔阂日深。隆庆元年五月,徐阶借言路之力掀起“满朝倒拱”风潮,高拱愤而致仕。到了九月,郭朴怒徐阶专擅,也致仕回籍。告老还乡后,回到故乡安阳隐居于安阳东郊,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郭朴与高拱关系甚好,施政理念也比较相似,但此前高拱想要起复郭朴,私信与他相商,却被郭朴以为母尽孝而拒绝。 事后高拱与高务实说起此事,高务实伯侄就觉得郭朴不肯起复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为母亲尽孝——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比高拱还足,但他在隆庆眼中,却又肯定比不得高拱,如果借高拱之力起复回京再次入阁,他到底是居高拱之下,还是居高拱之上? 郭朴比高拱大两岁,取进士早两科,同时入阁,正常来讲应该排名高拱之前,但一旦起复,就不一定了,所以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一旦处理不好,不仅起不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反而可能与高拱发生龃龉。 所以高务实想了个办法,借口拜师郭朴,先将他请回京师,至于起复的事,可以慢慢再想办法。高拱对此表示同意。 至于高务实为何反对高拱推荐高仪入阁,而坚持认为起复郭朴更合适,除了高仪此人没有担当之外,还有一点则是寿命:历史上高仪在隆庆驾崩后不久自己也因高拱的倒台惊惧不已,很快咳血而亡;郭朴则不一样,他活到了万历二十一年,享年八十三岁。 如果郭朴能够起复回阁,后面又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他能关照高务实到而立之年。 这个优势,连亲舅张四维都不能比。 当然,除此之外,高拱与郭朴的关系能不能一直维持和睦,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不过,郭朴有“长者”之称,本身权力欲并不强,只要高拱能对他保持应有的尊重,按理说应该不是大问题。 但高务实没有料到的是,他跟郭朴刚一见面,就被郭朴嘲讽了。 高务实按规矩恭恭敬敬地求见郭朴。郭家守贫,郭朴这里只有一对夫妻老仆,将高务实和钟谷领进小院之后,郭朴倒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就在堂屋会见高务实二人。 但高务实才刚拜见他,郭朴便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高务实与钟谷二人一眼,道:“昔年中玄至严府,曾引用过韩愈两句诗,高侍读可知晓?” 高务实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但不清楚郭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严嵩当权,为首辅多年,因年老,经常在家中理事。有一次高拱去严嵩家找他汇报工作,由于当时抱严嵩大腿的人极多,严嵩的管家也见多了大官,看见高拱只是个五品官,也没把他当回事,爱理不理的叫高拱候着。 高拱的脾气当然不是盖的,不过他懒得跟一个下人计较。等严嵩出来见他的时候,他才故意大笑一声。严嵩见他突然大笑,一时诧异不解,忙问他为何发笑。 高拱道:“刚才看见元辅出来,在场的官员都特别恭敬,不由得想起了韩愈的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 此言一出,场面自然立刻就尴尬起来,因为高拱把严嵩比作大鸡,把在场的官员都比作是小鸡,把所有的人都骂了一遍,在场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 郭朴见高务实点头,淡淡地道:“今日倒是不同,小鸡昂然来,大鸡步亦趋。” 钟县令顿时尴尬了,有心反驳,又不敢抢了高务实的话,进退失据。 高务实心中也是一惊,暗忖:这是怎么回事,郭老爷子为何这么不给面子,把我和钟谷都骂了进去?还是说,他觉得我纨绔成性,仗着三伯的权势在地方上狐假虎威? 不过,高务实对于应付这种老大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不仅没有解释,反而一边自己揽过,一边给钟谷开脱:“世伯教训得是,是小子冒失了。不过钟县尊只是应小子所请,前来引路而已,此皆小子之过,望世伯明察。”说着,便上前躬身一礼。 郭朴对高务实的反应略有些诧异,不过脸色却没有变化,淡淡地扫了钟谷一眼,道:“既然如此,钟县尊,如今年关将近,想必你也事忙,便不必在此耽搁了。” 钟谷心里有气,却不敢在郭朴面前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多谢郭公体谅,那晚生就不打扰了,异日得暇,再来请教。” 郭朴微微颔首:“县尊慢走。老黄,代我送客。” 老仆前来朝钟谷做了伸手虚引的手势:“钟县尊,请。” 钟谷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高务实恍如未见,朝郭朴一拱手,就要说话。 郭朴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的来意,中玄已经在信里和我说过了。” 高务实眉角微微一动,恭声问道:“不知小子是否有此荣幸?” 郭朴没有回答,只是打量了高务实一番,缓缓道:“听说高侍读入京半年,创办京华香皂,供应大内,行销两京;又开京西石炭,制蜂窝煤,风靡辅畿;再圈开平诸地,迫卫所移镇,采矿冶铁……如今日进斗金,可谓生财有道。” 高务实心道:莫非他是要指责我贪财? 不过像郭朴这种安贫乐道的老臣,有这样的指责倒也不出高务实意料,他面色不变地承认了下来,道:“此官民两便之举,小子为此也颇费了些心思。” 郭朴哈哈一笑,面色转冷:“这么说来,你倒是颇为自得?好,我也不与你争论,中玄既然使你至此,我与他多年同殿为臣,若直接打发你走,未免失礼。你既奉他之命欲拜我为师,我总得考校一番,你可敢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六) 郭朴可能以考校来推辞高务实拜师的举动,高务实此前就有过心理准备,因此听了这话既不惊讶,也不畏难,只是平静地一拱手:“请先生出题。” 郭朴微微点头,道:“中玄在信中说,你最先读《大学》,尤爱《大学衍义补》,丘文庄公天下大才,此书之中倒也颇有论财之说,既如此,我便以财出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高务实问:“小子在何处做题?” 郭朴指了指旁边屋:“那边即是书房,笔墨纸砚俱有,你自去吧。” 高务实也不客气,微微躬身一礼,便自己去了。 到了书房,才发现郭朴家里的确简陋,虽然不至于像他诗中所言“茅屋”,但也着实有些寒酸,地面连青砖都没有,只是夯土轧成,甚至不怎么平整。 幸好安阳也算是北方,倘若是南方的话,到了春夏之时,鬼知道这房子有多潮湿。 这下子没有听琴赏月给他铺纸研墨,他只能自己先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索这道题的破题之法。 这道题出自《大学》第十章,原文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题属于全章题,即一整句,很符合高拱此前对郭朴的分析:郭朴这个人,喜欢堂堂正正。 具体到这道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生财”就是生产的大道,这个道就是原则,也就是生产财富有大的原则,什么原则呢? “生之者众”,也就是说生产的多,“众”就是众多的意思。 “食之者寡”,这个“食”就是只享用,就是少的意思。也就是大家都从事生产,那么生产的人就多了。比如朝廷里面没有闲职,吃白饭的,没有这些职位,那么食者寡矣,享用这些俸禄而不做事的人就少了。 “为之者疾”,“为之”就是创造财富。“疾”就是迅速的意思,就是创造财富迅速。 “用之者舒”,指使用财富缓慢,即谨慎使用,不浪费,“则财恒足矣”,那这样的话,财富就能永远充足,“恒”就是永远充足。 破题者,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点破题目之要义。这道题的要义是什么?其实就是第一句:生财有大道。 重点有两个:生财,大道。 高务实估计,郭朴出这一题,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生财是大道,而非小道,希望自己不要误入歧途,光想着自己赚钱。 所以,这道题需要一分为二:首先,财是可以“生”的;其次,这是大道,要着眼天下,而不是局限一隅。 高务实笑了笑,有解了。 说大话嘛,我开过那么多会,很擅长的。 纸已铺开,墨已研成,高务实直接动笔: “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 既然你喜欢堂堂正正,“王者”和“道”当然是提高破题逼格的最佳字眼,这个叫立论要高,就像后世解读李白的游玩诗,总要说他是“讴歌祖国的大好河山”一个道理。 接下来便是承题,也就是申述题意,这也好办,高务实写道: “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徙曰‘外本内末’乎?” 高务实这句“外本内末”,也是出自《大学》: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朱熹《章句》里说:“人君以德为外,以财为内,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大致意思是德第一,财第二,不能本末倒置。 高务实这里写出来,意思则是:郭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重财而轻德。 接下来便到了真正写文章了,所谓“起讲”是也。这一次,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不是意思不好表达,而是需要琢磨一下语句。 不多时,他提笔写道: “且平天下者,而权夫多寡有无之数,宜非王事之本务也。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两间有不尽之藏,无以乘其机则敝。惟不私一己而以絜矩之意行其间,所为导利而布之上下者,诚非智取术驭者之所能几也。” 众所周知,八股文要“代圣人立言”,这一段起讲,高务实便是根据上面朱熹的意思来表述,写完之后又看了看,觉得没问题,尤其是“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这一句里的“争”字,完美契合朱熹的观点。 “吾为平天下者言生财:”这叫入题,开始准备讲道理了——讲大道理。 下面要开始起二股,这需要工整对仗,越发需要雕琢文字,高务实没有直接写,而是先打了一下草稿,对照着又改了两遍,调整了个别用字,这才写下: “财本无不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气立耗,而生人即无以自全,知其本无不生,而长养收藏,可以观阴阳之聚。 财亦非自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精易散,而大君于是乎无权。知其不可不生,而盈虚衰旺,可以调人事之平。” 高务实上句所说,其实意思很简单:财这种东西,必须要有,至于扯到万物、阴阳之类,乃是拔高,当然也必须拔高,儒家文章一贯如此嘛。 下句就务实多了,说财也不是自己生的,君王以治理天下财而得权,用财富来平衡天下万民。 这其实也算是彻底表明文章观点:理财,是为天下计。 那么下一句出题也就好写了,呼应一下: “生财固有大道焉!” 生财确实是有大道蕴含其中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七) 腊月天的夜来得很早,即便高务实写文章的速度着实不慢,但受限于研墨以及毛臣之尊,无须求大而自显,反而深知国朝积弊,提倡就事论事,切实做好当前实事,唯有脚踏实地之行事,摒弃好高骛远之论道,天下方能大治。” 郭朴面色惊讶,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会儿,才叹道:“中玄信中夸你‘思虑甚深,不似小儿’,今日观之,果然如此。太岳写此会试范文,非是要彰显文笔才思,而正是如你所言,希望传达求实之精神于众考生,是以若是你与他这两篇文章同考,你必居其上,但却并不代表是他文章不如你,而是他此时所思所求与你不同。” 高务实诚恳地拱手道:“学生明白,谢先生指点。” 郭朴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三伯忒有意思,我郭质夫两典铨务、三主抡才,他竟使你拜我为蒙师?” 高务实听了也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妥帖,谁知道郭朴摆了摆手:“我本是不该答应的,不过看你文章早已登堂入室,想必此后也不必我循章句读的教,我便给他这个面子,收了你了,你有何不懂之处,再来问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09章 安阳之行(八) 郭朴答应收下他这个弟子,高务实算是松了口气,但他此来拜师只是表面任务,更关键的是要把郭朴请回京师,随时等待起复,所以这事还没完。 高务实趁着郭朴此刻露出笑容,赶紧提出请老师先前往京师,自己回乡小试之后便会去京师向老师请教学问。 郭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出言问道:“你看过这几天朝廷的邸报吗?” 高务实怔了一怔,摇头道:“近来一直在赶路,且在安肃时便出了点麻烦,耽搁了几天,一路上没怎么留意朝中事务,出了什么事了?” “你那三伯,大概是要剪除赵大洲的羽翼了。”郭朴的卧蚕眉微微一动:“朝廷启动了京察,且此次京察之重点在科道。” 高务实一怔,迟疑道:“学生离京之前,尚且未闻此事。” 郭朴呵呵一笑,伸出手指虚指了高务实一下,道:“但此事却恰恰与你有些关系。” “与学生有关?”高务实诧异起来:“却是为何?” 郭朴道:“把汉那吉请降这档子事,是你搞出来的吧?后来朝廷授官把汉那吉,其中也有你的首尾,更不要说俺答此后又再次请求通贡与册封,而你更是不顾自己无品无级,仗着有钦差之命在身,上疏言事,为封贡张目。” “老师所言这些事,确实都有学生的首尾,只是这与京察有何关系?”高务实皱眉道:“风马牛不相及啊!” “不然,大有关系。”郭朴正色道:“叶梦熊此人,你可知晓?” 郭朴一提叶梦熊,高务实一下子明悟过来。 原来高拱与赵贞吉之间的直接冲突,起因于御史叶梦熊上疏反对受降、授官把汉那吉的正确决策,言“把汉那吉之降,边臣不宜遽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将致结仇致祸”。结果是“上览疏,怒其妄言摇乱,命降二级调外任。” 次日,上谕高拱曰:“朝觐在迩,纠劾宜公。自朕即位四年,科道官放肆,欺乱朝纲,其有奸邪不职,卿等严加考察,详实以闻。” 高务实回京之后,与朱翊钧见面时间不算多,但两人就这件事还是讨论过几句。当时朱翊钧提起他与高务实第一次见面之时就曾表示皇帝对科道不满,此次叶梦熊等人又对俺答封贡一事大放厥词,皇帝十分不满,已经决定好好整治一下科道。 当时朱翊钧只是随口一说,而高务实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件事上,所以郭朴刚才提起的时候,他也没能一下子想起来。 现在看来,此次考察的起因,是皇帝认为要排除言官对俺答封贡的干扰,确保“隆庆和议”的顺利进行。隆庆的本意是敕谕吏部考察,而后世传闻,尤其是王世贞《首辅传》里却说是高拱“觇知上意”,请求考察科道,借以挟私报复。 高务实最近没看邸报,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于是向郭朴求证,他是致仕阁老,当然有邸报可以看,能够了解朝廷动态。 郭朴告诉他道:“你三伯知道考察科道必引赵大洲不满,因此,虽然陛下的意思是由吏部单独考察即可,但他还是于次日上疏,请求都察院协同,一同参与京察。” 高务实诧异道:“既然如此,赵公应该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才是呀。” “时间上出了差错。”郭朴叹道:“中玄接到圣谕的时候是下午,你知道他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去吏部办公的,于是他就打算第二日再上疏说这件事。谁知道赵大洲那日下午在内阁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三伯的反应,便以为你三伯打断单独揽下此次京察,勃然大怒,直接上疏,要求停止京察。” 郭朴把邸报上的信息综合他自己的分析告知高务实,原来赵贞吉一怒之下上疏说:顷因叶梦熊考察科道并及四年以前,“人心讻讻,人人自危”,“今一概以放肆欺乱、奸邪不职罪之”,“未免忠邪并斥,玉石俱焚”,“未闻群数百人而尽加考察,一网打尽”。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疏入,隆庆十分不满,认为赵贞吉曲解圣谕,指斥朝政,直截了当予以拒绝。 于是此次京察便单独由吏部包办,高拱做事又快,吏部在他上台之后,建立了新型人事档案,查起来十分方便,很快便有了结论。赵贞吉门下有些门生故吏,一贯坐而论道,少有实际成绩,有几个平时跳得很欢的,都在贬斥之列——于是麻烦就来了。 赵贞吉大怒,指使门人大肆议论,说高拱借考察之名斥谪魏时亮、陈瓒等是挟私报复。 在他或者他们看来,凡是弹击过高拱的科道官员都只能升迁,不能降斥,如有降斥,就一定是“报复”,根本不看吏部降斥这些人所给出的原因。 高务实听罢,面色为难,叹道:“若果然如此,即便三伯能忍,其弟子门生恐难忍之。” 郭朴目露惊讶之色,道:“你三伯说你颇悉人心,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高务实顾不得自谦,忙问:“果然出事了?” 郭朴点了点头,道:“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疏论赵大洲庸横,请罢之。赵大洲疏辩,谓韩楫是中玄私党,排击异己。赵疏自辩‘庸横’,转而攻中玄为‘横臣’,因请解中玄吏部亊权。” 高务实本来有些紧张,听得这一说,却松了口气,继而又嗤笑道:“赵公此举,非罪我三伯,实罪陛下也。学生料定,三伯一定会自请去职,而陛下会坚持挽留,说不定还会反命赵公致仕……赵公休矣。” 郭朴沉默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耸耸肩,道:“好教先生得知,三伯一直觉得自己事权太重,自学生出京为止,三伯请辞天官已达三次,言辞恳切,奈何陛下坚持不肯。赵公上疏言及此事,在陛下看来是何性质?无非是赵公不满三伯大权在握,心怀怨望,因而归咎陛下,且有挟迫之意。” 高务实顿了一顿,叹道:“倘若是三四年前,赵公有此举,陛下或会慎重处置,两相劝解,然则此时却不同了,陛下根基已固,又当封贡俺答之关键时刻,岂能容忍赵公如此?赵公去职已定,毋庸言也。” 郭朴盯着高务实看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我知道中玄为何要你拜我为师了。” 高务实有些错愕,下意识问:“为何?” 郭朴叹道:“你文章固然大气,天资亦高,但却太过精巧于心计,你三伯怕你偏于旁道,失却中正醇和本心,错步权谋机巧之道。他素知我为人还算方正,使你拜师于我,非学文章权术,实固浩然之气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上)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郭朴终于还是答应了高务实的拜师请求,但他拒绝立刻回京,表示要等高务实通过小试,然后一同返京。 换句话说,如果高务实未能通过小试,那拜师之说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明代读书人必须先参加县试,录取后才能参加府试,府试录取后才能参加道试,而道试通过者为生员,未通过者为童生。 也就是说,似高务实这等还从未参加过考试的人,连童生都算不上,只能叫童子。 不过明代三年两考,高务实今年可以把县试、府试、道试一条龙考完——前提是考得顺利的话。 在明代,哪怕只是考个童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事,生员就更难。盖因为士子参加县试,录取人数就有名额限制,县试过了参加府试,录取名额也有限制,是以哪怕区区一个童生名额,也要经过县、府两次把关,而童生能不能顺利成为生员,还得看道试这最后一关,道试同样有名额限制。 相对而言,因为北方学风不如南方浓郁,北方士子相比南方士子的竞争要宽松一点。江南一些地区,比如南直隶、浙江等地,那考起来真是千军万马独木桥。一个县试就能刷下去上百甚至数百人,一个府试刷下去的人数基本都得上千,稍微大点的府,府试刷下去数千人也不稀奇,可见其难。 高务实籍贯所在,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开封府无须多介绍,乃是历代大府,因此又是北方诸省中竞争比较激烈的地区。 当然,郭朴已看过高务实的文章,他坚持等高务实小试通过之后再回京,并不是认为高务实会小试失利,只是不想单独去京师罢了,那太尴尬。 郭朴家逼仄,郭朴也就没有留高务实,并且嘱咐他次日直接上路,不必再来告辞。高务实知道郭朴为人,既然这般交待,就不必多此一举,于是返回安阳,休息了一夜。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从邺城马驿出发南下卫辉府,然后转道偏西南的新乡县,走亢材马驿至荥阳往南,过郑州,再经郭店马驿抵达新郑。 高家祖宅并不在新郑县城之中,而是在县城东北的高老庄——这个名字很著名,但并不是《西游记》里那个高老庄,其地大约在后世新郑市和庄镇西高村左近。 高老庄离新郑县城并不远,出城约莫十里左右便到,高务实因为是从北而来,干脆没进县城,直奔高老庄而去。 自从进了新郑县界,高务实的马车上便多了些东西:左右车辕各插上了一面三角小旗,小旗中间是一个高字,高字两边各有一个人面蛇身像,左右相交,将高字围绕起来。 这是高家特有的标示,放在欧洲相当于家族徽标。不过这个纹饰在新郑并不少见——人面蛇身是古书记载轩辕黄帝的部落图腾,而新郑是轩辕黄帝故里,所以新郑叫得上名号的家族几乎都以人面蛇身为纹饰。 差别只在于中间那个高字。 新郑高家,只有高老庄这一家当得起这四个字。 既然已经到了新郑,高珗就不必再紧张兮兮地一直跟在高务实身边,他在高老庄多年,几乎无人不识,所以提前先去高老庄通知高务实回乡的消息。 当然,高务实是晚辈,通知一下并不是让高老庄派人出来接他,而是请各房做好准备,高务实肯定要一一拜见。 由于大伯高捷已经去世,二伯高掇在南京,三伯高拱在京师,四伯高操早逝,只有五伯高才因病提前致仕回乡,不过高才并不住在高老庄,而是住在县城里,因此高务实可以先回自家,也就是六房。 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原本今年准备去凤阳与丈夫一起的,正是由于高务实要回乡小试才特意多留了几个月,现在正在高老庄家中,听说长子终于回来,连忙命人准备,自己也沐浴更衣,等高务实拜见。 不过等高务实一到高老庄,才发现还是有人迎接他——都是同辈兄弟,女子一个也无。 为首一人已经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举止轻佻,乃是大伯高捷独子高务滋。高务实知道这位高家真正的“大少爷”一点没遗传到他父亲的优秀基因,完全是个纨绔子弟。 高务实下车的时候,高务滋正一脸不悦地与身边一人说话,那人看来在劝说高务滋什么,高务滋爱答不理。 见高务实下车步行走来,高家一众兄弟原本都有要迎过去的意思,但高务滋一动不动,众人面色尴尬,也只好止步。 高务实恍如未见,快步上前见礼。 高务滋勉强回了礼,打量了高务实随行的骑丁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听说务实在京师发了财,看来果然不假……哎呀,这得了三叔看重还真就是不同,总角童子也能日进斗金了。” 高务实笑道:“大兄见笑了,不过造了些涤污之物,侥幸得陛下所喜,至有今日生发,不值一哂。” “哦?不值一哂?”高务滋嘿嘿一笑:“既然不值一哂,何不把此物制造之法传与我等兄弟辈,都来生发一下?” 高务实暗暗叹息大伯后继无人,但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了?不是说不值一哂吗?”高务滋冷笑道:“你这点年纪,就学会口是心非了,将来怎么得了!” 我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去了,你咬我? 高务实心里鄙视,面上却一副惶恐模样,解释道:“大兄误会了,非是小弟吝啬,只是这香皂在进呈陛下之后,陛下一时心喜,曾口谕此物只能由小弟独家制造,是以为难。” 高务滋料不到还有这一茬,顿时语塞,继而又疑心大起,问道:“陛下还管这个?你莫不是欺我?”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大兄若是不信,不妨致函三伯,一问究竟。” “这……”高务滋知道自己不被高拱所喜,悻悻道:“罢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难道还真是缺了那几个铜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中) 高务实听了这话,明知道纯属扯淡,仍然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那是,大兄承我高氏家风,视钱财如粪土,俭约以奉,守廉自律,小弟一直引以为榜样楷模。” 高务滋听他提家风,不禁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也难怪他尴尬,高氏家风与他的确有些扯不上干系。 高务实其太祖高魁为官“刻廉励节,期自身始,冬不必炉,暑不必蓋,饭不必肉,一布裘六年,邑士大夫信而服之。”居乡“逢借贷而券常焚,本都不息;遇荒年而粥常设,饥多不殍。平时共财于侄弟,临终散财于族人。” 祖父高尚贤为官“持廉秉公,无间显隐,且自奉俭约,虽跻卿位,而器无错银,衣无锦制,其操可知已。” 高拱也自言:“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曾无一钱放于乡里”,并乞请新郑县令对其族人严加管教,“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非。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欤!” 这还不光是高拱自说自话,海瑞也评价说:“中玄是个安贫守清介宰相。” 更有后来人,也对此公正以论,譬如范守己就说:“高拱辅翼先帝,忠勤正直;赞政数年,清介如一;门无苞苴之入,家无阡陌之富。”支大纶说:“拱精洁峭直,家如寒士。”孙奇逢也说:高拱“自辅储至参钧轴,历三十年而田宅不增尺寸”,“中州家范之严,咸称高氏。” 而高务滋作为高务实这一辈的长兄,偏生是个斗鸡走狗轻薄儿。其父高捷原本是他那一辈里除了高拱之外最有出息的一人,进士出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只是得罪严党,不得不致仕回乡。 其实高捷致仕回乡之时本来身体矫健,却因时常被这个独子气到,竟然没几年就去世了。 高务实很清楚这位长兄的德性,但大伯当年对他有启蒙之恩,所以稍微刺了高务滋一句便收了声,与其他几位兄弟见礼。 之前劝说高务滋的那位,乃是大伯高捷的养子,很巧,跟高拱夫人张氏的那位侄儿一样叫孟男。高孟男是高捷当年一位部下之子,其父死于倭寇之手,家中无亲,被高捷收为义子。 高孟男读书不怎么样,但为人仁厚,性格宽和,不过他也大了高务实近二十岁,所以两人平时交往倒也不多。 此时高务滋悻悻然不说话了,高孟男也不好多说,说了两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便住了嘴。 第三个打招呼的是五伯高才之子高务本,他比高务实也大十岁,年近弱冠,前年考取了生员,不过并非廪膳生,只得了个增生,成绩算是不太理想。高才致仕,他不想再考,恩荫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现在还在办理手续,估计不久之后也会去京师。 有高拱在,这种事情应该不成问题,高务实估计他可能还会被授个某杂牌将军的称号,从级别上来说,大概是从五品武略将军。 高务本对高务实还算客气,问了他一路可还顺利之类的话,高务实不想在这种场合说自己路上遇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笑着说很是顺利。 高务本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学业,便打住了。 最后两人则都是高务实的同母弟弟,二弟高务观和三弟高务勤。高务观今年七岁,原本是高务实的跟屁虫,现在高务实离家近一年,他倒是显得懂事了不少,上来就给高务实躬身一礼,口称:“兄长一路辛苦了。” 高务实笑着道:“我不在家,你可有孝敬好母亲?没有欺负弟弟妹妹吧?” “我每天都给娘亲请安,还带弟弟妹妹识字念书呢。”高务观一脸期待地道。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待会我问过娘亲,若果然如此,为兄重重有赏。” “好呀好呀!”高务观大喜道。 “咳!”高务滋咳了一声,别过头去,却飘来一句:“有多重啊?” 三弟高务勤还只有五岁,根本不知怕人,忽然冒出一句:“反正比你重,他们都说你轻佻,你肯定没多重。” 高务滋面色大变,怒道:“你听谁说的!” 高务勤却不怕他,仰着脖子道:“好多人都说,要你管?” 高务滋大怒,走过来两步,瞪着高务勤:“没爹教还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看来是要我这个长兄指点指点了!” “且慢!”高务实忽然伸手一拦,收敛了笑容,看着高务滋,缓缓地道:“大兄,你虽是诸房长兄不假,但你却莫忘了,祖父去世之时,父辈们是分了家的。务勤就算要长兄管教,也该由我来管。” “你?”高务滋怒极而笑,眼睛一眯:“别以为你得了三叔看重,就可以横行乡梓,这里是新郑,不是京师,我是大房长兄,掌管祖祠!” “所以呢?”高务实也微微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你是要威胁我,将我逐出家谱吗?” “你当我不敢?”高务滋逼上前一步,盯着高务实狠狠地道:“这里是高老庄,我现在就以长房家主的身份执行家法,先打你一顿板子,你又能如何?” 高务实这一年来还真没受过这种气,脑子一热,低喝一声:“高珗!” 高珗本来就在他身后,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道:“小的在。” 高务实冷冷地道:“你职责何在?” 高珗二话不说,转头看了身后骑丁一眼,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众骑丁早已发现自家大少爷那边情况不对,虽然知道前面都是高家的少爷们,但他们是高务实的家丁,可管不了别人,当下纷纷解下腰间雁翎刀,打马上前,分左右包抄,将高务实等人围在中间。 高家众人面色大变,高孟男忙道:“务实,何必如此?”又转头对高务滋道:“兄长,你也是,说好来给务实接风……都是自家兄弟,一点小事何至于说这么重的话?” 高务滋也没料到高务实敢这样霸道,一时有些僵住,正为难间,忽然看见护在高务实身前的高珗,怒道:“高珗,枉我爹当年那么器重你,你连谁是主人都分不清了?”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0章 新郑高氏(下) 高珗沉默了一下,抱拳道:“先公恩义,珗不敢片刻或忘,但大公子莫要忘了,我的奴契已经在务实大少爷手里,是你给的。” “你!”高务滋怒极,他根本不信高务实敢真的动武,只是心里知道高拱对高务实宠爱极深,心念一转,忽然把怒火转移到高珗身上,朝着高珗逼进一步,右手一扬。 高务实大怒,厉声喝道:“高珗退,骑丁护主!” 高珗本来已经一咬牙,准备硬吃高务滋一耳光,听得高务实这一声断喝,毫不犹豫直接倒退三步。 高珗是常年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而高务滋刚才被高务实那一喝惊得顿了一顿,虽然立刻再一巴掌拍了出去,却已经迟了。 高务实麾下骑丁接受的洗脑教育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他们一年来“吃大少爷的饭,听大少爷的令”没有白喊,听到“骑丁护主”的命令,几个离得近的骑丁双腿一夹马腹直接冲到高务实和高珗身前立住,手中雁翎刀直指高务滋。 甚至有一名骑丁还特意展露了一手骑术,战马直接冲到高务滋身前,他才猛然一拉马缰,那战马长嘶一声,马首仰起,前蹄悬空虚踩,几乎就要踢到高务滋。 高务滋不过新郑一纨绔而已,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往后乱退几步,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惶恐惊叫起来。 可惜这年代皇权不下县,宗族势力极强,已经形成社会思维定势,高务实还不敢真杀他,甚至连伤他都不敢轻易尝试,见他狼狈不堪,失了脸面,也只能沉声喝令:“停!” 他身前的骑丁拦住高务滋之后其实也没有进一步行动,因此实际上只有包围高家兄弟的骑丁接受了这一指令,他们停止逼近,不再继续缩小包围圈。 高家兄弟这时候几乎都有些吓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高务本,他赶忙上前两步,拉了高务实一把,道:“务实,息怒,息怒……都是自家兄弟,别因这么点事闹起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家父就在县城养病,要是知道这事,只怕要气坏了身子,你就当给愚兄一个面子,行不行?”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这事闹大对自己没有好处——高务滋本就是个纨绔,他做事再离谱,人家了不起鄙视几句,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狗屎进了茅坑,反正都一样是臭的。 可自己就不同了,从京师一回来就跟长房长兄闹到要动武,哪怕是对方的错,可事情传开对自己也一样没有好处。 这个时代的人被变质儒家思想洗脑洗得厉害,在他们看来,兄友弟恭当然是最好,可兄不友,难道弟就一定要不恭吗?所以真闹起来,对高务实的声誉多少也会有一些影响——不信翻翻典籍,多少流传世间的故事都是主人公受尽欺压,还一门心思坚持“礼教”? 高务实虽然不是人家打我左脸,我还把右脸凑过去问要不要继续的那种性格,但此时此刻他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没法子,谁让自己还没有实力对封建礼教发起冲击呢? 不过高务实回头一想:好像自己也没吃亏,那今天就暂时先放你一马,让你知道老子不好惹也就是了,将来你要是还敢不知死活,再整你不迟。 想通了道理——不对,是衡量清楚利弊之后,高务实就驴下坡,道:“兄长,小弟不是无事生非,高珗已是我六房之人,现在正在我手底下做事,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该由我来惩罚吧?这个道理,说到哪去我都不怕。” 高务本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道:“理自然是这个理,不过……你还是先把人撤了吧,这样子不好。” “兄长既然这么说了,小弟岂敢不遵?”高务实点点头,一摆手:“撤。” 骑丁们调转马头,稍稍撤离。 高务本见他们令行禁止,行动迅速,略微诧异,特意打岔道:“咦,务实,你这些家丁似乎有些门道呀。” 高务实看出了他的意思,故意配合道:“兄长法眼如炬,这些骑丁是小弟拜托大同总兵官马兰溪公训练出来的。” 高务本眼睛一亮,问道:“哦?你说的可是前段时间在新平堡外大破虏酋辛爱数万铁骑的马芳马总戎?” “正是。” 高务本立刻大赞不已。 高务滋这时已经爬了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心说几句狠话,又怕高务实发飙,咬牙切齿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你为了一个家奴跟我这长兄动手?” 高务实冷笑道:“兄长,你的记性看来确实不太好,难怪念不得书——我刚才哪有一句命令是要他们跟你动手了?怎么,你要打我的人,我这做主人的还护不得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他没有犯错,即便犯错,也自有我来惩处,轮不到你来教训。” 高务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来,包括高务本和高孟男,眼神里都颇有不满,也知道今天讨不了好了,强压火气,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倒生了一副尖牙利嘴,今年祭祖,我看你就不用去了。” 高务实目光一冷,淡淡地道:“三伯、五伯和家父均在,就算三伯和家父离得远了些,新郑家中也还有五伯主事,若是五伯也觉得我今日有错,以至于罚我不得祭祖,我自然认罚。” 他说着,转头朝高务本拱手道:“请兄长将今日之事转告五伯,是非对错,如何处置,都请他老人家决断。另外,小弟明日也会亲自去县城拜见五伯。” 高务本一脸苦笑,叹了口气,道:“我待会就去县城,你……也不要太担心,家父是讲道理的。” 这话就有些偏向高务实了,以至于他一说完,高务滋就冷哼一声,盯着高务本道:“行啊,这做哥哥的眼看着要进京为官,都讨好起弟弟来了。可惜啊,你放弃科考,只能去做个武官,恐怕将来永远都要看人家高……侍……读的脸色了,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1章 靠山吃山(上) 宴分里和外,席开二十面。 一桌开在正堂,是主人席。高务实之母、高揀夫人张氏坐首席,高务实、高务观、高务勤三兄弟与高云娉、高云婷两姐妹作陪,年仅两岁的四弟高务俭由乳母带着,没有上席。 油泼河鲤、牡丹燕菜、白扒广肚、炸紫酥肉、翡翠鱼丝、清汤鲍鱼、鸡汁豆腐、葱扒羊肉、芙蓉海参等著名豫菜无一缺席。 另外十九桌全开在院外,幸好今日天公作美放了晴,又搭了棚子,在每桌席下生了火,要不然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吃饭,怕是冻得慌。 院外这十九桌,除了一桌是高珗与高家几个管事,其余十八桌都是为高务实带回来的骑丁准备的,虽然不如主人席那般山珍海味俱全,但却也都有酒有肉。 张氏有过吩咐,这些人千里迢迢护送大少爷回家,家里不能小气,酒肉放开供应。高务实也难得地给他们放松了纪律,表示今天这一顿,酒肉随意,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 不过高珗却在高务实离开之后单独警告众骑丁,吃肉可以随意,喝酒却要节制。新郑高氏是中州名家,谁要是敢喝醉了耍酒疯,他就要亲自拿下,给丢到双洎河里去清醒清醒。 众骑丁哄笑应诺。 也有那话多的骑丁,知道高珗不是个端架子的,问他道:“我说团副,刚才庄外那家伙是谁呀,人模狗样的,竟敢跟大少爷耍横?” 高珗面上笑容一僵,叹了口气:“是大房大少爷,你们不要失礼。” 众骑丁面面相窥,都自觉的不再多言。 而此时此刻,正堂之中,张氏也正问起刚才庄外发生的冲突。高务实并不讳言,简单地说给她听。 张氏听罢,眉头微蹙,道:“他那人是纨绔轻佻了些,不过你这么做也过分了,闹起来大家都抹不开脸面。”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按理说,大伯对儿子有启蒙之恩,儿子的确不该对大兄如此,只是我才刚回来,他就这么夹枪带棒的,我若是忍气吞声,只怕接下来他还要得寸进尺,搅得咱们不得安宁。” 张氏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恐怕还是那京华香皂引起的。”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他想要娘亲手里的京华香皂份额?” 张氏点了点头,把近几个月来的形势说了一说。原来高务实的京华香皂投产之后,一直有一部分产出送来新郑,由张氏负责经营。 最开始的时候,产能有限,张氏拿到的货也不多,也就只在新郑小范围的赠送推广,当时高务滋并没有怎么关注,只是来找张氏求了一些回去自用和送人。 后来京华香皂在京师大卖,南京那边也打开了销路,三慎园那边一年三次扩产。按照高务实先前的设计,送往新郑的货是按生产比例来的,这下子货物就太多了,于是张氏不得不开始转赠送为售卖。 既然要转向售卖盈利,那就不能仅在新郑一县为之,张氏很快联络娘家蒲州张家要来几个可用之人,开始在整个河南运作起来。 蒲州张氏数代从商,富甲一方,夹带里的商业人才当然少不了,加上京华香皂已经爆红于南北二京,属于暴利型垄断产品,这生意对他们来讲简直太好做了。 不到半年时间,京华香皂便在整个河南八府打开了局面,尤其是新郑所属的开封府,跟南北二京一样动不动就卖到脱销,有些官宦家族以及世家豪强纷纷走门路托关系,来新郑找张氏攀交情,希望能单独供货或者提前预定。 卖得如此火爆,张氏不仅赚取了大量利润,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和河南官场、商场许多上流人士拉近了关系,高务滋作为一个只会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顿时眼馋不已,想方设法想要在里头掺和一手。 可惜张氏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又一直把这笔利润看做是自己长子的产业,哪里有当娘的肯亏了自己儿子,当然一口拒绝了高务滋,说这是务实搞出来的买卖,你若是想要,自己去和务实说。 高务滋自然不敢直接写信给高务实,怕被三叔高拱发现,挨他训斥,由是怀恨在心。这次高务实回乡考试,他本来在县城花天酒地,玩得不亦乐乎,不愿屈尊来接这个弟弟,正巧手头的银子花光,想着既然高务实回来了,没准能找他诈点香皂生意的干股,那岂不就再也不担心没钱花了? 在高务滋看来,即便南北二京自己够不着,河南的生意这么火爆,你这个做弟弟的孝敬哥哥一两成干股总不过分吧?好歹当初你开蒙,还是我爹教你读书的呢! 可惜这货连求人的时候都不会说话,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说出来,火药味就上来了,最后居然闹成这副模样,丢了脸面不说,干股更是提也别提。 高务实听完,就有些为难。其实按照他的思维,如果老早的时候高务滋要京华香皂河南部分的干股,他是愿意给的,就当是报答当初大伯的启蒙之恩,反正香皂虽然现在看的确很赚钱,可是在高务实眼里并不算什么。 对于高务实而言,香皂生意不过就是个积攒第一桶金的买卖,并不是他规划中的核心产业,今后比香皂赚钱得多的产业还多着呢,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只是给区区河南一省的部分干股,那钱给高务滋固然是一笔巨款,对他高务实来说却又算得了什么? 给的早的话,没准今天也就不会有这么一档子事了。 但高务实也不可能为此去怪张氏,毕竟在张氏看来,给自己儿子照顾好产业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高务滋成器,分他一点倒也无妨,可他是个不成器的,那自然就不肯将就了。 高务实想了想,道:“大伯于我有恩,不能不报,大兄是大伯唯一的血脉,我若是对他太苛刻,外人不知道的,只怕要说我忘恩负义,殊为不美。” 张氏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但你们今天发生了冲突,若是此时又给他干股,只怕也不是路。” 高务实夹了一块河鲤,抽出鱼刺,美滋滋地吃下去,露出笑容来,道:“无妨,不给香皂干股,我也能送他另一场富贵。只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要是再不知进退,就怪不得我了。” 张氏诧异道:“什么富贵?” 高务实笑了笑:“儿子手里正巧有一个买卖,这几个月在京师已经开始做了,效果还不错,叫做蜂窝煤……娘亲,咱们河南的煤虽然不如山西那么多,却也着实不少,平顶山就不说了,就算咱们新郑,难道缺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1章 靠山吃山(下) 新郑当然不缺煤,这地方是后世郑煤集团的重要产区之一,怎么可能缺煤?从郑州往南,过新郑、许昌直到平,这叫做带动当地经济良性发展。 他把这个构思说给张氏,张氏听了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个蜂窝煤,在新郑能卖多少?我知道你是想造福乡梓,可这种事总要量力而行,可别挖了石炭没地方卖,那可亏得很。” 高务实摇了摇头:“我还没考察过这一点,不过根据史载,前宋时期开封府就已经以烧煤为主了,现在也有不少,而我这蜂窝煤的燃烧效率比烧煤球高得多,成本却更低,如果我们能卖到开封府,那肯定就不愁销路。倘若卖到开封府有点难,也可以先卖新郑以及周边诸州县,我觉得亏本应该不至于……实在不行,光咱们高家每年,把烧炭改成烧煤,也能消耗不少。” 张氏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做买卖哪能只图个保本?你当是开善堂呢?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产,如果一项买卖不赚钱,迟早会干不下去,这样的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做。” 咦,娘亲你不愧是历代商业世家出身的,这话有点道理啊。 高务实略微思索,便点头承认了,然后又想了想,道:“我带了两具制造蜂窝煤的打煤机样品,明天咱们弄点煤,我先让人试制一些蜂窝煤给娘亲看看效果,然后咱们再商议一下采煤合不合算。” 张氏笑了笑:“家里就有煤球,不用明天了,一会儿得空就叫几个下人来试一试,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咱们也是可以卖去开封府的——你可能不知道,开封自己不产煤,它那儿的煤都是从郑州或者杞县运过去的,这两地到开封,不比从新郑到开封近多少,顶多近个十几二十里路,无关紧要。” 高务实大喜:“那可就太好了,只要能拿下开封府这个市场,这棋就算活了。” 张氏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你刚才说许县铁矿离得远了些,这个为娘倒是不太清楚,但为娘记得你五伯前次提到过,他在家里试制火器所用的铁,就是从许县来的,你明天既然要去县城拜访他,不妨在他那儿问问,看看许县的铁是自己挖坑炼的,还是从别处运来的,如果是自己挖坑,你可以问一下是在何处挖的,然后再算算路程,庶几可以再做定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2章 母子谈商(上) 打散,浇水,和泥,灌注,压制……一个个的蜂窝煤便轻而易举的制造成型。 当然,现在还不能用,必须风干。但高务实既然要展示给张氏看,等风干就未免太费时了,因此他烧了一堆火,在旁边放了一圈蜂窝煤,让下人们时不时转动蜂窝煤的朝向。 水汽袅袅升起,不多时便烤好了一圈蜂窝煤,高务实命人拿来从京师带回来的两个煤炉样品,将蜂窝煤生火点燃之后放入其中,再命人拿来两口装了水的铁锅放上去。 煤炉底部的通风口打开,不多时,铁锅里的冷水便烧开了。 “这么快?”张氏大为惊讶:“这比烧柴可快多了……这两个蜂窝煤能烧多久?” 高务实笑道:“我带了两个样品煤炉,一个是放两节蜂窝煤的,一个是放三节蜂窝煤的,现在这个就是放两节的。其实烧多久主要看怎么烧,如果像这样把通风口开到最大,那这两节蜂窝煤大概能烧两个时辰差点,但如果不开这么大,最长可以烧差不多一夜。” “你这煤里掺了那么多泥水,反而烧得更久了?”张氏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是何理?” 高务实笑道:“掺泥水倒不是为了烧得久,只是为了成型,烧得久主要还是看这个煤炉的设计……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总之娘亲只要知道,通风越快,烧得越快,当然火也更旺便好。” 氧气助燃、热能流失之类的道理,在后世当然连小孩子都明白,但要跟古人解释就比较麻烦,因为这是世界观的问题,古人可不知道元素周期表之类的东西,所以高务实直接选择了不解释。 好在张氏也知道自己这个长子从小就是神童,又得三伯看重,亲自指点,他既然说解释起来麻烦,那想必是真的挺麻烦,不过通风则火旺这个现象其实张氏明白——她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并非不能亲自下厨。 这年代厨房烧的灶都是用木柴,她当然也是用过的,那种灶也有开口,用以放柴进去,上面有一块铁皮当“门”,这个门打开和关闭一样能影响火力大小。更不用说还可以拿蒲扇扇风,使火力更强。 所以道理是相通的,张氏虽然不知道什么氧气助燃,却知道应用,理解起来不难。 张氏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两名丫鬟说了几句话,又叫过两名管事,吩咐了几句,高务实发现这两名管事似乎都是新人,以前并没有见过。 张氏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笑道:“他们两个是为娘半年前从蒲州要来的,做些账房先生之类的活。” 高务实问道:“娘亲刚才是要他们做什么?” 张氏道:“算一下同样多的石炭,制成蜂窝煤之后到底能节省多少成本。”她解释道:“这是最关键的事,只有成本算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 高务实笑了起来:“自大舅起,张家已经成功入仕,想不到娘亲在做买卖上的本事却丝毫未见退步。”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人往高处走固然不假,但却不能忘本,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商贾而已,但莲花出于淤泥,梅香来自苦寒,我又怎能忘记张家的本业?你也是一样,高家文范传家,你如今汲汲于商贾之道,虽也是为我六房夯实家业之举,但却千万不能忘了你的正事。尤其是,你如今还有个太子伴读的身份,这次回乡小试,可千万不要失误了,否则……该有多少人因此大失颜面?” 高务实自信地笑了笑,道:“只要县尊、府尊和宗师不故意刁难,想必无甚大碍。” 张氏略微诧异高务实的态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你有信心是好的,但仍不可大意,想当初你大舅小试之前,也是名动蒲州的才子,却仍日夜躬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到了十四岁才去考取茂才。我儿虽天资聪慧,毕竟不过九岁,早你大舅五年而参考,如何能够疏忽大意?” 高务实毕竟是前世受到过不少西式教育的人,比较强调自信,但他也知道,大明的风气却不同,大明讲究的是虚怀若谷,任你再如何才华横溢天才了得,至少言语间也要谦逊一些,否则便会被当做狂悖,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张氏见他如此,这才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稍微想了想,才道:“嗯……县尊和府尊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文章没问题,他们至少不会刻意为难你。” 高务实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视张氏,等她解释。 张氏微微笑了笑,道:“进屋里说吧。”说罢转身就先往里屋去了。 高务实大致猜到了点什么,也没多说,随母亲进屋。 坐好之后,张氏挥手让下人们先出去,这才又道:“开封府衙和新郑县衙所用的香皂,都是半价供应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 张氏瞪了他一眼,佯怒道:“你笑什么?” “儿子还以为是免费赠送的呢。”高务实笑得很欠揍。 张氏不满地道:“天下什么买卖都能做,就是不能做亏本买卖,你又没告诉为娘那香皂的成本是多少,为娘觉得半价供应恐怕就已经要蚀本不少了,虽然他们用得其实也不能算很多,但生意归生意,这两笔生意虽然特殊一些,但总也不能亏得太厉害。” 高务实又是哈哈一笑,道:“娘亲有所不知,儿子答应每年进献给皇宫御用的量,比整个河南府拿到的量也少不到哪去,而那些进献,儿子全都是分文不取的。” 张氏大吃一惊,简直花容失色,一下子坐直身子:“那岂不是亏大发了?你……你有这么多钱往里填?” 她一脸着急,有些恼怒地道:“跟宫里做生买卖就是不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实在不行就跟你大舅说,他是个大方的,你只要读书读得好,他肯定不怕在你身上花钱。” 咦,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但高务实却再次哈哈一笑,乐道:“娘,你不要觉得儿子白送了这么些货就一定会亏钱,你得算两笔账:一笔账是,我送了这些货之后能拿到什么好处;另一笔账是,我这香皂的成本到底是多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2章 母子谈商(下) 待得高务实将香皂成本告知张氏,张氏才知道京华香皂利润之巨大,错愕半晌,才长出一口浊气,道:“人说盐商赚钱狠,却不知我儿赚钱比盐商更狠。你这香皂收益之高如此骇人听闻,就不担心遭人觊觎?” “好教娘亲知晓,儿子早有防备。”高务实于是又将皇帝圣谕以及诸勋贵所持干股等情况一一告知。 张氏听完,这才放了心,欣慰地道:“吾儿早慧,此生富贵无穷矣,异日你弟妹年长,你也须得多多帮衬提携。” 高务实笑道:“这是自然,娘亲勿虑。” 张氏想了想,又道:“既然吾儿于生意一道有此天纵之才,你那炼钢的事,为娘倒不能等闲视之了。不过有一点为娘不是很理解:炼钢固然赚钱,但那钢何其难炼,投入巨大不说,即便炼成产出,几乎也只有充作军械一途,颇不好卖,为何不先炼铁?铁的用途远比钢来得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滞销。” 高务实略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清楚,想了想才道:“铁固然好炼好卖,却也正因为易成,难以卖出高价,不似精钢,能炼成者少,价格高企。儿子久在三伯身边,深知三伯早对国朝军威不振感到不满,有心强化,此前儿子也曾奉旨观政宣大防务,边军军械大多不堪一用,已到了不得不加强的地步,尤其是火器换装,已是势在必行。” 张氏闻弦歌而知雅意,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若朝廷有此心,炼钢倒也可以。”她想了想,忽然笑道:“就算只有宣大三镇换装,也够你赚得盆满钵满了。” 高务实撇撇嘴,心道:我岂是只打算卖钢,我是要直接造火器。反倒是那些盔甲刀剑之类,我没什么兴趣去搞……好吧,也不是没兴趣赚这个钱,只是如果整个换装计划都被我全场包圆了的话,只怕朝野攻讧太厉害,吃不住劲,所以冷兵器和防具这块,就只好放弃了。 没法子,吃独食的人,总会死得很难看——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嘛。 张氏想了想,又有个疑问:“不对呀,你刚才说的是边军换装,譬如宣大三镇换装,你在京师附近炼钢,就近运抵边镇也好,直接送去兵仗局等处也罢,离得倒是不远,利润颇有保障。可是,若在新郑炼钢,送去宣大或者京师,岂不都太远了一些?这可是钢,重得很,运输困难,成本高企。” 高务实眨了眨眼:“河南卫所也有不少,他们也总是要换装的,哪怕数量不如边军巨大,但养活我在新郑的炼钢厂却也不难,而且……河南卫所归北京的五军都督府管辖,成国公、英国公他们不会不先考虑我的买卖。” 那是当然,官营铁厂现在是一个比一个渣,买谁的钢的不是买,当然先考虑跟自己关系好的合作伙伴咯。嗯,如果还有干股,或者至少有一部分孝敬的话,那就更好啦。 张氏当然知道门路的重要性,既然儿子对五军都督府方面如此有把握,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兵部?哈!谁不知道主管兵部的张阁老和三伯乃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兵部怎么可能唱反调! 张氏对高务实的生意经完全放下心来,不再多问,把话题再次转回考试,道:“县尊和府尊不会刻意为难你,不过宗师那边,为娘没打过交道,你却需要小心一些。” 宗师不是老师的意思,这是个俗称、敬称。 明代初期,基本是秉承元代的地方管理体制,省一级设行中书省统管地方军政事务。洪武九年,明太祖着手整顿地方官制,下令改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亦称藩司,习惯上仍称省,负责本地区的行政、民政及赋役征收。 与此同时,设立了提刑按察使司(简称按察司,亦称臬司)和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分别管理司法和军事。各省布政司与都司、按察司合称都布按三司,共治省事。三司不相统属,各自直属朝廷。 而按察司之下又另置诸专职道,作为分职机构,其中就有提督学道,简称提学道或学道,负责本地区的学校、生员考核、科举考试等事务。而明清时代对提督学道、提督学政的尊称就是“宗师”。 譬如在《杜骗新书》中的《诈学道书报好梦》那个故事中,事件的起因是“福建乡科”,牵涉到一个虽然没有出场、却又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所谓的“沈宗师”,这位沈宗师也就是提督学道。 因为理论上来讲,一省生员全都是学道选取的,学道的地位当然尊贵,喊一声“宗师”万无不可。 高务实问道:“不知如今河南宗师是哪位?” “李道隆。”张氏说道:“算起来,他和你大舅还是同年,不过据为娘所知,他是徐华亭的门生,只怕……” “李道隆?”高务实想了想,这名字没有印象啊。 张氏解释道:“道隆是他的表字,他名元泰,李元泰,是浙江余姚县人——你知道的,徐华亭好用南榜进士,余姚离华亭不算太远,也算半个乡党。” 高务实下意识皱了皱眉,道:“华亭公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位李宗师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乱开玩笑吧?” 张氏想了想,道:“考卷最终都是要公开的,只要你文章经得起推敲,想必李宗师也不敢肆意妄为……何况,正如你所言,徐华亭自己都被海笔架给整得灰头土脸,他的门生子弟现在应该不太可能跳出来和你三伯作对。” 高务实心里没底,思索片刻,道:“道试是最后一考,现在还有些时日,先不必着急,等府试的时候我去了开封府再作计较不迟。” 张氏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巧三个月前你大舅来河南主持过乡试,应该与李道隆有过交流,要不你给你大舅去信问一问这个人,也好有个计较。” “行,就这么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3章 五伯高才(上) 新郑县城东门附近,有一处小院,青砖黑瓦,朴素无华。小院虽是三进三间的制式,但进深有限,显得不够阔气。 整个小院难得的几点亮色,便是院中错落栽种的几株梅花,此时恰逢腊月,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大概就是缺了一场雪。 这所小院,名为梅园,属于高才,也就是高务实的五伯。 高才,字德卿,号梅庵。嘉靖二年三月生人,中嘉靖二十八年己酉科亚元——即乡试第二名。换句话说,就是河南第二名的举人,按理说成绩算是很不错了。 可惜,这也就是他的最好成绩了,此后他也去考过三次进士,却都名落孙山,当时他年纪已然不小,不敢再耽误时光,于是便以举人身份候补出缺,任都督府都事,又升前军都督府经历,诰封奉政大夫。 前军都督府经历这个官其实地位比较尴尬。 首先,它是个文职官。照理说文职官地位通常较高,但问题是这个都督府的经历,其在他的管理下,某些卫所军籍混乱不堪,多有缺额。 说得好,这的确是事实。但问题在于,此时的大明,哪个卫所不是这样? 再说,卫所军籍混乱,所编多有缺额,这是他高才区区一个管理公文、档案的经历所能导致的吗?有本事你全国普查试试,看看那些世袭勋贵要不要跟你拼命! 别说都督府,到时候连兵部,甚至多半连内阁都兜不住! 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罢了——高拱倒了,他兄弟岂能安然无恙?也就是高务实的便宜老爸高揀走运,他在中都凤阳为官,离得远了些,人不在京师,徐阶的众舔狗一时没想起他来,要不然也一定得吃弹劾。 后来高拱起复,倒了京师之后,高才还曾在给他的家书中谈及火器的重要性,希望高拱不要忽视。这甚至也是后来高务实表示要插手火器军工生产之时,高拱没有直接拒绝的原因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3章 五伯高才(下) 中院东边的暖阁外,梅花开得正好。暖阁内,年仅五旬却华发早生的高才放下手中的书稿,朝眼前的少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设计出来的?” 那少年正是高务实,他虽未满十岁,但因为举止有度,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少年的模样了。 “正是。” 高才啧啧称奇了一番,又问道:“戚元敬试制的结果如何?” 高务实道:“戚总戎毕竟是武官,虽然兼着练兵的差事,但能调用的资源仍是有些不足,目前还在调集人手研究,少有成品问世。不过,火药的改良他已经做成了,据他说,制成侄儿所说的小颗粒状之后,效能确有不小的提升,而且制造过程虽然复杂了一些,但只是花费一些人工,成本上的增加倒是微乎其微,他对此很是满意。” 高才大喜,道:“火药乃是火器之本,你这颗粒火药既然能提高火药威力,那的确是个大好消息……制造方法就是你这手稿里写的这些么?如果是的话,我这里也可以少量制造,加以试验。” 高务实笑着说是。 高才喜了一会儿,又问道:“那这个纸壳定装药的思路呢,戚元敬怎么说?” 高务实道:“这一条戚总戎格外喜欢,说是对于那些新兵最有用。” 高才哈哈一笑,却道:“你这办法好是好,但却也有一点问题。” “哦?”高务实略有些诧异,问道:“还请五伯指点。” “牛皮纸太贵,如果大军作战,以你这做法,一场不算太大的仗打下来,光牛皮纸所需要的花费,就得上千两银子,太奢侈了。”高才道:“而且还有一点,如果下雨的话,这牛皮纸怎么办?你还得先制成油纸,得先用桐油浸一浸,然后晾干……这成本就更贵了。” 高务实原本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大作为的五伯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但听了他这番话之后,高务实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小看了古人。 一场小仗多花千两银子,看似不打紧,但积少成多,对于大明这个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的国家而言,这个负担可能就不算小了。更何况高才还指出了纸壳定装药的最大麻烦:防水。 中国人对防水这一行倒是比此时的西方人更精通,其中主要就是因为中国盛产桐油——这玩意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是中国出口的拳头产品之一。可桐油这种东西,即便中国号称“盛产”,但毕竟那是油,总便宜不到哪去,如果纸壳定装药的纸壳全需要用桐油浸泡晾干,这个成本就海了去了。 大明穷啊——不对,大明朝廷穷啊!这种败家玩法,现在的朝廷哪里玩得起?如果只是戚家军这么干,那财政上或许还能挤一挤,毕竟戚家军历来花钱狠,张居正是已经习惯了的,他会帮戚继光搞定这笔钱。 可是,如果只有戚家军用得起,那这个玩意的效果就达不到高务实的期望了。 “五伯言之有理。”高务实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可是怎么解决呢?要降低牛皮纸的生产成本吗?造纸术这一块我却不大擅长……” 高才哈哈一笑,道:“你不要光想着用纸,纸虽然撕开方便,但它只能用一次,那可不节省,要想节省,就要让它能长期使用。” “循环利用?”高务实眼前一亮:“这个思路倒是好,可是怎么做呢?” 高才笑了笑,道:“我倒是有两个办法。” 高务实吃了一惊,忙问:“哪两个办法?”他还真没想到,这位五伯不仅能提出问题,居然还能解决问题,这么厉害?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高才道:“第一个办法就是用竹节。竹节中空,我们可以先收购一些大小合适的竹节,在竹节里面放置一次发射需要的火药,至于开口,是用软木瓶塞还是采用旋盖式瓶塞,那都是小问题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个竹节不仅防水,而且风干的细小竹节还很轻便,可以为士兵制造专用的腰带,一根一根地将火药插在腰带上扣好,打仗的时候,射击一次用一节。” “好主意!”高务实大赞:“五伯这个主意着实是好,侄儿等会回去就写信给戚总戎,请他试验,以观效果。” 高才微笑着道:“若是当地竹林少,也没关系,用木制的也行,具体用什么木,可以就地取材。我们大明的木匠满天下都是,做这种小木瓶,简直学徒工都难不倒。” 这倒是真的,中国的木工历来厉害,郑和宝船那么巨大,甚至不需要一颗螺丝钉,光靠木工精湛的榫卯技术就解决了,简直让后人叹为观止。在这种木工满街走的时代,做些小木瓶还真是轻松得犹如喝了口水。 高务实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两个办法我都一并致函戚总戎,请他试验。” 高才点了点头,忽然奇道:“务实,你的才智,五伯我已经见识过了,但有一点我有些不明白,你似乎对火铳的兴趣远远高于火炮,这是为什么?常人都是更喜欢火炮的,毕竟火炮的威力更加巨大。” 高务实听了,就不禁苦笑,暗道:我怎么解释呢?告诉你以大明目前的情况,发展红衣大炮这种重炮完全是走火入魔? 高务实一贯的观点就是:明中期以后,中国火器的发展路子本来挺正确,可以说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沿着有自己特色的道路向前大步迈进。主要体现在炸弹类火器,火枪,轻型火炮类火器,火箭类火器的蓬勃发展。但在明末,尤其是天启以后,由于引入的红夷大炮的那种炫目的强大威力给君臣上下的深刻印象,导致朝廷和众多官员将领对火器研发的重心开始朝重型火炮的方向过度倾斜。尤其是在袁崇焕鼓吹“凭坚城,用大炮”之后,朝廷更是把大部分资金和人力物力投入到了重型火炮的研发和制造中。 在政府财力充足的情况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打不了的,毕竟重型火炮的发展是迟早的事情,早一点动手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高务实都决定,如果自己将来能主持改革并取得成功,也要大力发展重型火炮。 然而要命的地方是,当时大明朝廷的财力是极度紧张的,一旦在火炮上投入的力量过大,那对于其它火器的发展显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所以在天启到崇祯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其它轻型火器发展基本陷入了停滞中。就如毕懋康在《军器图说》中已经阐述了燧发枪制造方法,如果能象嘉靖时期制造佛郎机一样,大批量制造燧发枪并装备部队,再不断改进,本是迅速提升明军战斗力的一个良机。 但问题是当时朝廷在军器制造上已经把主要的资金都投入在造炮上了,还哪来其他钱呢?袁崇焕的问题很多,带偏了大明火器发展的正确思路也是其中一条。 只是,高务实现在怎么跟高才解释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4章 轻重有别 高务实为大明陆军改革做出的计划,是和其他改革计划一样“分步走”的,其主要思路在于首先确保轻型武器火力优势,然后才考虑重型火力。 这个思路当然不是拍脑袋做出的决定,而是按照原先历史上出现的问题来做的针对。 红夷大炮这样的重型火炮,其威力在这个时代固然堪称巨大,但在历史上的明金战争中,它们对明方的作用其实十分有限。 红夷大炮如果用于野战,则笨重不堪,运输不便,而且杀伤集中在一个小区域,面对灵活机动的骑兵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如果用于守城,它的真正效果其实不在于杀伤效率,而在于振奋士气,如果明军的士气不像历史上那样崩溃,早已被人打得不敢冒头的话,那么即便没有这个炮,实际上同样能守住。 而如果后金采取长期围困的策略,那么即便有红夷大炮也没用,虽然这样的话,实际上就退回到冷兵器时代攻城的超低效率上去了,但只要能拿下,依然可以证明红夷大炮本身对守城并无太大意义。 历史上祖大寿守大凌河、守锦州,两次围城,最后投降,只不过是把大批制作精良的红夷大炮白白送给了后金而已。 中国火器史中对此有过记载:“被围困在大凌河近百天的重兵祖大寿部明军,因城内粮尽援绝,于崇祯四年(1631年)十月开城投降,祖大寿败走锦州。据当年闰十一月十九日明军兵部的报告中称,城中红夷炮、灭虏炮、将军炮等各型火炮3500门,以及各种军用枪、杂型火器、大量火药与弹丸,尽为后金军所有”。 是的,你没有看错,那是3500门各型火炮! 就是对现代战争来说,这都是一个相当不小的数目,结果因为袁崇焕、孙承宗等人推行的困守孤城作战思路,也就是所谓“凭坚城,用大炮”的愚蠢自杀战略,这样规模巨大的火炮集群,就这么白白送给了后金! 这些炮对守城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落到了后金手里,就成了攻破坚城最有力的帮手,大明相当于是用大把的钱,给后金制造并赠送了攻破自己城池最锋利的武器。 嗯,不愧是后有凯申物流,前有袁大督师。 崇祯时期的松锦之战,锦州被围困,明朝不得不让洪承畴带着全部家当:高达十三万的大军去援助锦州,结果被后金围城打援,锦州的围没有解不说,这十多万最后的机动兵力、野战集群,居然自己就被围困在了松山。 在松锦之战的最后阶段进攻塔山时,清和硕郑亲王济尔哈郎、多罗贝勒多铎,下令清军在塔山城西列红夷炮。四月初八日,用红夷炮猛轰城垣,次日城墙被轰开20余丈,清军步骑兵一拥而入,全歼城内三营明军7000余人。四月二十一日黎明,清军又以红夷炮轰击杏山城,毁城墙25丈,明军开城投降。 所以你看,事实证明,重型火炮干这些事,就是这么不靠谱,所谓大炮打蚊子,不外如此。 因此高务实一贯坚持认为,明朝和北方的骑兵作战,最需要的武器不是笨重不堪、运输困难的红夷大炮,而是地雷、手榴弹、射速快杀伤面积大的各种类型的步兵用火枪、还有极具大明特色的单级多发火箭以及各种灵活机动的轻型火炮。 这些火器本来一直是明朝火器的长项,有一些甚至遥遥领先于同期的西方。如果明朝在财力有限的情况,最大限度利用好这些本土火器的威力,不断改进革新,那对于后金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 就算先不提高务实孜孜以求的先进火枪,光是把地雷、击贼神机石榴炮(手榴弹)、各种火焰喷筒进一步改良,加大威力和使用的方便程度,大规模装备部队,加强边境防御,加强单兵作战能力,就足够让后金骑兵吃不了兜着走,可比重型火炮要实用得多了。 毛文龙在条件艰苦、器械简陋的情况下,光是一条善于利用地雷,就已经给后金造成重大杀伤,让其叫苦连天了。如果这一类型武器全面强化、广泛使用,可想而知后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蹦跶。 历史上戚继光装备给戚家军最多的火炮是什么?虎蹲炮,那就是一种轻型火炮,可不是红夷大炮那样的重型火炮。 所以说,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贪大求猛,那是海军火炮的指导思想,陆军怎能照抄这份作业?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高务实的发展火炮的第二阶段了:陆军重炮和海军重炮。 重炮这种东西,高务实当然不是说就不发展了,而是要在轻型火炮足以在至少大东亚范围(也可以叫大中华势力圈)内形成碾压式优势之后,才作为主要发展方向。 而且即便如此,高务实的重炮发展计划也没有给陆军重炮分配太重的份额,因为没有多少这方面的需求——他想不出在大中华势力圈范围内有什么坚城要塞是红夷大炮拿不下的,何况还是大明改进后的红夷大炮。 重炮在他的规划中,主要配属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海军舰载重炮,这是海军发展的必由之路。尤其是再过些年,西方殖民者就会掀起东方殖民狂潮,那时候双方海军一旦接战,比的不仅仅是船只、海员、指挥官,更是比重炮威力和效能,因此海军舰载重炮的发展必须跟上,万万不能落后,否则要吃大亏。 二是海防要塞重炮,这是海防发展的关键武器之一。历史上旅顺军港为什么被一些军迷誉为天然的海军“神港”?原因就是旅顺口老虎尾那个地形优势实在太大了,在老虎尾和黄金山构筑起要塞炮之后,东西两侧的要塞炮火力能够完全封锁旅顺军港的进出,即便自家舰队处于劣势不能出港作战,但只要封锁老虎尾两侧,外海的敌舰就只能傻眼,望港兴叹而已。 历史上日军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日俄战争时期,在俄军自己倒霉加抽风的前提下,日军围绕一个外援断绝的旅顺军港,竟然打了将近一整年。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塞炮阵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5章 新郑铁厂(上) 高务实把轻重火炮之差别以及不同的用途简单地解释给五伯高才知晓,然后才慨叹一声:“如今三伯在京师辅政,所重者有二:一是吏治,二是财政。吏治且不去说,单说以我朝眼下之财政,实在难有余力投至重型火炮,当务之急,是将轻型火器整理优化,以期在九边各镇形成对北虏之优势。如此,烽火稍熄,朝廷才能空出手来去疾清弊。” 高才看来对这些国家大政兴趣不大,听了高务实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把高翊等人找去京师做火器研究,这个法子不错,要不是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体实在不行,都恨不得去帮你一把……不过,你光从咱们高家找人,我看是不够的,家里这些人虽然忠心,但毕竟选择的范围太小,你若是想把这件事真个摆弄好,还是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 高务实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五伯此言有理,我也想招揽人才,只是我这年纪毕竟太小,平日里又要陪太子读书,又要自己读书,能抽出来的时间也有限……” “是吗?”高才似笑非笑地道:“京华香皂那么赚钱的产业,难道不是你摆弄出来的?还有,你手底下这些家丁,我瞧着也不像是专门为了保护你而练的吧?京华商队的大名,可是连我都有所耳闻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五伯在河南都听说了京华商队?” “不仅听说,算起来我还和京华商队做了一笔小买卖。”高才哈哈一笑:“当初分家的时候,我分到不少枣林,咱们新郑的枣子颇为有名,常售卖外地,今年就有人来咱们新郑收枣子,而且数目颇大,找到了我。我问了一下,那人正是要运去山西,转手给京华商队,说是要卖给蒙古人的。” 高务实颇有些目瞪口呆:怎么我这京华商队做生意已经五花八门到这个程度了,居然还贩枣?那……有没有一个叫关云长的红脸大汉隐藏其间啊? 高才见高务实脸色有些尴尬,打趣道:“怎么着,你这个东家自己都不知道下面的人在做什么买卖?” 高务实苦笑道:“五伯说笑了,我其实就是个甩手掌柜,我只制定大方向,具体办事我是不问的。” 这下轮到高才诧异了,奇道:“那你就不怕下面的人糊弄你?这可是你自己的产业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我请了三槐兄长去京师,为我监督账目。”他说着,顿了一顿,解释道:“也就是说,我只确定大方向,不管具体经营,但专门安排了可靠的人来做监督。” “你就不怕手底下的人把事办砸了?”高才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这个年代哪怕很多人都是用手底下的各级掌柜处理事情,但东家也很少有放权到这种程度的。 高务实笑了笑,心道:职业经理人如果做不好,换人就是了,我一个不兼任“首席执行官”的“董事长”,问那么多细节干嘛?只要把定战略和赏功罚过这两件事做好就行了呗。 他把这套理论简单的和高才说了说,忽然想起在新郑开矿的事,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五伯,听说你在新郑研究火器,所用的铁是从许县购入的?许县有铁矿吗?” “有啊,不过规模很小,不如南阳那边——南阳从汉代就有铁官,历史悠久。只是南阳远了点,而且我这里小敲小打的,也要不了多少铁,从许县买就够了……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在新郑怕是也待不了多久,就算要研究,我给你一批也容易。” “侄儿倒不是要研究,这个事情在京师那边办就行了。”高务实说着,就把他想在新郑开煤矿和炼铁的打算说了一下。 高才听后,一脸诧异:“煤矿的事情好办,新郑早有产之,至于储量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足,这我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不少,起码据我所知,新郑很多地方都有挖出过煤来。” 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问道:“可是煤炭炼铁不行啊,前宋时,中原地区便有用煤炭来炼铁的,可是用煤炭炼出来的铁太差了,做农具都嫌不耐用,要么脆而易断,要么软而易弯,这种铁精中选精也就能铸个犁什么的,你建这个铁厂,总不是要做农具吧?还是说你打算卖铁锅给蒙古人,所以要在新郑铸铁锅?” 高务实当然不是要铸铁锅,那玩意虽然在蒙古大有市场,但造铁锅何必千里迢迢来新郑,直接在山西就能办了,从新郑铸铁锅卖去蒙古,还不如直接在山西买铁锅转手运去蒙古卖掉划算呢。 没办法,他只好又把自己有办法炼焦冶铁的情况告诉高才。 高才愕然半晌,忽然紧张兮兮地问:“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不是,侄儿岂敢欺瞒五伯。”高务实连忙表态。 “啪!”高才一拍大腿,瞪大眼睛道:“炼焦这个技术我倒也听到过,不过效果能像你说的这样,我还是第一次与闻,你这个铁厂如果真想办起来,有什么需要五伯我帮忙的,尽管提!” 明代已经出现炼焦技术这一点,高务实略微记得一点,不过不太确切,但印象中即便再迟几十年之后才问世的《天工开物》里所记载的炼焦,其技术含量也不是太高——大体上可以说是有了这项技术,但还没有达到支撑大规模以此技术来炼钢的地步。 这就很方便高务实推广炼焦冶铁了,毕竟推陈出新比完全新造一门技术更容易让人接受和理解。 虽然高务实掌握的办法也算不上多么先进,只是当年他的爷爷在大跃进时代留下的全民炼钢小本本里记载的一些土法子,但那也比大明现在的技术强得多了。 要知道,大明的火器发展思路虽然很有一些超越同时期西方国家的地方,但在冶铁上面却未必——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因素:中国疆域内的富铁矿太少太少,绝大多数铁矿都是贫矿,杂质多,冶炼难度很大。再加上煤炭里面本身杂质也多,宋朝时用煤炼铁质量差也就肯定了。 正是因为过去用煤炭炼铁炼出了太多的垃圾产品,导致时人对此失去信心,于是像广东佛山等著名的冶铁重地,才几乎都用木炭炼铁炼钢。 高才这么痛快的表示自己愿意为此出力,当然也是知道这项技术如果真被高务实弄出来,不仅对高家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财源,堪称聚宝盆,甚至对整个大明都有重大的意义。 甚至说不定能够青史留名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5章 新郑铁厂(下) 高才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想不到退休致仕之后居然有机会参与一件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当然不肯放过。至于之前高务实和高务滋发生冲突这种小事,顿时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高才大包大揽地表示: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高务滋那小子虽然是长房,但高家原本就分过家不说,现在他还有三个叔叔在世,这种不准自家人参加祭祖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抖这个威风。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三个在世长辈里,三伯肯定不会支持高务滋这个没出息的,自己的便宜老爹那边更不用提,就差五伯这边的态度不好判断。现在五伯既然也发了话支持自己,那高务滋就没什么好蹦跶的了。 说实话,高务实也不想跟高务滋完全撕破脸,毕竟兄弟阋墙这种事,哪怕自己再有道理,传到外面也难听。能够在五伯的压制下把事情遮掩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高务实趁热打铁,又说了自己打算在新郑煤矿中给高务滋分一些干股的计划,高才听罢,感慨道:“务滋这小子的确不争气,三十而立的人了,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斗鸡走狗,就是眠花宿柳,还不如他那儿子懂事!我之前就担心他迟早把大兄留给他的一点家产败光,现在你肯不计前嫌,给他在煤矿里留点干股,我这个做弟弟的将来九泉之下见了大兄也好说话。” 这话高务实就不好开腔,只好沉默以对。 高才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给他留干股,心是好的,但他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你一定要提前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些干股只能分红,既不能插手经营,也不能转卖转赠……甚至你还可以干脆决绝一点,直接把这份干股写上瑞雏的名字,瑞雏这孩子倒比他爹强。” 高瑞雏是高捷的长孙,按理说中间因为有高务滋在,荫官轮不到他,但高捷对高务滋这个儿子毫无信心,生怕让他做官反倒是害了他,早就交待自己死后荫官之时,荫官不给儿子而给孙儿,所以高瑞雏只要等在国子监毕业,就能直接荫官。不过据说高瑞雏颇有志向,虽然已经有了荫官的名额,但他仍然表示将来会参加科举。 高务实想了想,把干股给高瑞雏固然可以,但自己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和高务滋的关系就很难借力了。 虽然高务实对高务滋一万个瞧不上眼,但他高务滋可以不在乎自己纨绔子弟的头衔上再加一个“兄不友”,可高务实却不肯让自己脑袋上顶一个“弟不恭”,因此这笔干股还是得给高务滋本人,至少要让他不至于逢人就说自己的坏话。 名声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是把双刃剑。就像历史上张居正做了首辅之后,他老爹在江陵老家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搞得天怒人怨,于是有人写信给张居正让他管管。 张居正反应倒是很快,马上写了一封老长老长的回信给劝他的那人,可是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是我爹,我怎么管啊?我一个弄不好就得背上“不孝”的名头,这个名头哪怕我是首辅,也扛不住啊! 高务实现在号准了五伯的脉门,对他也不过多保留,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下,表示还是将这干股给高务滋,免得他口无遮拦,家丑外扬。 高才叹了口气,也认了,但是又补充了一句:“那这个干股就不能给多了,最多不能超过一成……反正你说新郑的煤多,这一成也亏不了他。” 高务实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又仔细商议起开办铁厂的事——毕竟他俩都清楚,开煤矿本就是为铁厂打基础,虽然也能顺便造福乡梓,但他们的根本着眼点还是铁厂。 许昌的铁矿离新郑不远这一点,终于得到了高才的确定,高务实松了口气,但下意识还是想按照自己之前的一贯思路:一条龙包干。于是问高才,能不能想办法把那铁矿买下来,甚至把那周边可能是矿脉的山区都买下。 高才虽然已经知道高务实做产业气魄很大,但对于这种动不动就买下一大片地的做法还是有些震惊,哪怕那些地方是山区,并没有多少田地,高才也觉得有些瞠目结舌。 但高务实和他仔细算了算账,他就不得不承认,买矿区的地和买田地的确是两码事。 这些山地有很多是无主的,直接找当地衙门就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买,甚至当地衙门多半还非常高兴——这可是废物利用啊,那些无主山地有什么鸟用?有人买还不肯卖,难道是县太爷要留着自己进山打猎吗? 哪怕偶尔碰到有主的山林,也没关系,这年头山林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产出,利用价值非常低,买山林的成本比买田地低了十倍不止,一般都是田地几十分之一的价格,几乎就差白送了,以高侍读的身家,一口气买个几十顷都不带眨眼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许州的铁矿据说是当地一个大家族所有,该家族姓范,宗族颇大,虽然没有什么特别身居高位之人,但连续几代都花了钱在当地担任主簿、典史,可见根基很深。而且今年甚至还出了一名举人,叫做范守己。 范守己?高务实印象中这人后来是中了进士的,好像就在这几年了,而且后来似乎做过宗师,甚至做过兵部侍郎,原来他家就在自家隔壁啊…… 但高务实敏感的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道:“许州是州,怎会有主簿、典史?” 州比县的级别略高,县里的主簿和典史对应到州,应该是判官和吏目才对。 高才笑道:“范家籍贯是许州临近的洧川县,但他家势力较大,在许州也有产业,许州这个铁矿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那就是说非要跟这个范家打交道了。 高务实皱了皱眉,迟疑着问道:“这个范家……五伯既然在他家买过铁,可和他们有什么交情么?如果要买下他家的铁矿,他们会卖么?” 高才微微摇头:“我跟他们家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不过买铁矿这件事嘛……我看关键还是价格,他们家到现在为止也就出了个举人,万一将来进士不中,就要靠候补才有官做。即便能中进士,你三伯毕竟是当朝次辅,更兼着天官,范家就算不巴结,至少也应该不会想着得罪吧?所以我觉得,只要钱给足了,他们应该不会不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6章 是敌是友 高才对范家的判断十分准确,在收到新郑高家有意收购范家铁矿的消息后,范家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范守己,于得知消息的次日出发,直奔新郑详谈。 范守己,字介儒,洧川固贤人,嘉靖二十三年生人,隆庆四年举人,时年二十六岁,不算早,但也不算特别晚,只是在此之前,他参加乡试已经失利三次了。 范守己此次前来,当然不只是因为要谈生意——他们范家目前当家的是范守己的长兄范守节,生意上的事情都是范守节做主。而范守己平时其实是只负责读书考试,争取做官的。 这些都是高才告诉高务实的,由此可以看出,范守己此来新郑,谈生意绝非主要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自然是和高家交好。高务实“小阁老”的外号或许还没有传到河南来,但他去年被高拱带去京师,放在身边悉心调教,现在更成了不足十岁的太子伴读,仅仅这两条,就足以让有心人感受到高拱的意图了。 当权的宦官都是因为跟皇帝关系亲密,而当权的文官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少不了皇帝的支持。太子,国之储君也,高务实不足十岁就已经长期陪伴在太子身边了,一旦他将来金榜题名,待到太子继位,其前途根本无须怀疑。 范家好歹也是一地豪强,这点眼光岂能没有?而豪强想要升格为世家,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官,所以范守己此来,名为商谈铁矿归属,实则打着乡党的名号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依附高家。 不过,要不要接受范家的依附,高务实却觉得还有待观察。 其实,高务实从高才处回到高老庄时,就仔细回忆了一下跟范守己有关的信息,但想来想去也只记起一点皮毛:此人在原先的历史上,曾主持过不止一届江南乡试,也做过兵部侍郎,最后总理钦天监。另外,他在钦天监任上似乎改良过历法。应该说,此人应该是个有能力的官员。 但高务实对范守己印象最深的一点,却是此人在历史上似乎是张居正的铁杆反对者,尤其是对张居正的土地政策,范守己极力反对。 高务实眼下还不知道范守己反对的原因,换句话说,他不知道范守己是反对张居正清丈田亩,还是反对张居正不加区分的在全国范围强行推进一条鞭法。 如果他是反对清丈田亩,那么高务实自认将来跟范守己一定会不合,因为高务实深知隐田的危害;但如果他只是反对不加区分的推进一条鞭法,那倒是跟自己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 根据高务实前世的经验,“全国一刀切”的政策,不敢说一定是不好的政策,但一定不会是最好的政策,因为全国那么大,每个地区的实际情况都不尽相同,哪有那么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策? 别的不说,至少历史已经证明,一条鞭法在江南行之有效,而在陕西强行推广,就最终搞出了闯王。 大明江南之富庶,离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也只差临门一脚,一条鞭法全面取消实物税而只征银,对江南地区而言,是极其适合其社会生产力的制度,当然是好政策。 然而陕西贫瘠,万历早期天灾还不算特别严重的时候,勉勉强强还能坚持,等到万历末年甚至再往后的几十年,天灾一年胜似一年,老百姓连实物税都交不起了,朝廷还让他们交银子,使得这些老百姓还要被官府和地方豪强从折银换银的过程中再剥削一大笔,这么干要是还不搞得官逼民反,那简直没天理了。 所以高务实一直认为,对张居正的改革要分开来看,有一部分是可行的,尤其是继承自高拱的那一部分政策。那些政策大多属于温和改良,虽然咋一看效果不猛,但只要坚持执行下去,就像给一个久病的虚弱之人吃固本培元的药物,虽然不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虚弱病人的精气神都能慢慢恢复。 但张居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明明需要用慢药的病,几剂猛药砸下去,那结果肯定只能是虚不受补了。 风调雨顺的年景,大明靠着两百年正统的余威还能硬抗,甚至有回光返照式的表现,可是一旦风云骤变,天灾四起之下,这个看似坚强的身体就一下子垮掉了。 究其原因,高务实总觉得张居正可能是不肯让高拱专美于前,一心一意要超过高拱的改革、高拱的政绩。 毕竟,根据大量这个时代的记载,时人都特别喜欢拿高拱和张居正对比。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居正心里要说没有争胜之心,几乎不可能。但高拱是被他用阴谋斗倒的人,他作为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又怎能甘心在政绩上输给高拱? 这是急了啊! 可是张居正可能忘了,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这种事,你用力太猛它就得烂,你火力太猛它就得糊啊! 因此高务实一贯不主张在隆万这种时期下猛药,他认为此时的改革只能温和进补,争取花个三五十年的时间逐步改善大明的“体质”,使其恢复生机。这个思路就和当年红朝太宗要求放下争论抓经济的道理相通。 经济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底子,同样面对突然的天气变化,身体底子好的人可以毫不在乎,因为他免疫力强大,根本不会因此生病。可另一个身体底子虚弱的人,就有可能因此感冒,感冒就可能发烧,发烧就可能得并发症,并发症得多了没准就直接一命呜呼。 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历史上的大明,小冰河期的天灾就类似于变天转凉,如果大明身体底子好,其实有很多的解决办法,奈何大明此时的身体底子已经很差了,又经过张居正那几剂不合时宜的猛药,搞得不仅身体虚弱的本质没能加强多少,反而还透支了不少元气,所以结果就注定了:一环接一环的并发症发作,最后只能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除非现在已经是崇祯年间,面对的局面是辽东全丢,连北京城都时不时被人兵临城下,甚至干脆就是南明那种情况,只剩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统治岌岌可危,那才能考虑一剂猛药下去,干脆以毒攻毒、背水一战,说不定就否极泰来、脱胎换骨成功了。 所以说到底,范守己这个人,将来是敌是友,高务实还需要观察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7章 利益捆绑 通常来讲,范守己应该算是高家天生的盟友,因为他们是典型的乡党。 有明一朝,拥有同乡之谊者,在政治上很容易形成盟友关系,因为此时还没有形成拥有共同利益和独立政治理念的党派——那至少应该从东林党算起,甚至在东林崛起的时代,也还有所谓齐党、楚党、浙党等与之相争,最终形成党争。而这些派别大多都是由所在地区的政坛领袖带头兴起。 高家是数代官宦之家,乃是天下实学大宗之一,高拱更是隆庆朝当之无愧的首席重臣,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当一个地方党派首领的意图,但并不妨碍河南籍官员将他视为豫党领袖,连带着许多希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河南籍官员,也有意无意地朝高拱或者说高家靠拢。 高务实年纪虽小,但从高拱目前的态度和做法来看,十有八九可能是将来高家的“衣钵传人”,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就是高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这从他已经破天荒的以无功名白身出为太子伴读,却偏偏赶回新郑准备参加科考就能看出。 高拱无子,如果高务实没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大可以等着荫官,以高拱目前对他的宠爱来看,只要高拱去世,荫官必然落到高务实头上,而以高拱的地位来说,高务实荫官至少中书舍人起步,没准直接就进尚宝监。 但大明的传统摆在那里,恩荫官的发展前途限制很大,远不如科考正途。高务实回乡科考,明显是看不上恩荫官,这说明高拱对他的期望绝不是靠着父辈的恩荫混日子。 如此,范守己提前来和高务实打个照面,混个脸熟,就是很正常的举动了。 果不其然,范守己此来,对于高务实想要买下范家在许州的铁矿一事显得很是配合,不仅带来了许县铁矿的一应资料说明,详细把他家许县铁矿的规模、实力和已知的周边矿脉等信息介绍了一番,还提出了一个略微出乎高务实意料之外的提议。 范家希望以现有许县铁矿为资本,入股高务实拟办的铁矿,甚至铁厂。同时范守己明确表示,具体的股份划分好商量,只要高务实报出一个拟投资额,范家铁矿完全可以直接折价加入。 说实话,这个态度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他也不知道范家这么做,是单纯的希望把高范两家进行利益捆绑以加深联系,还是慧眼识珠地发现他高侍读做生意有点石成金之能,所以早早的来分一杯羹。 但高务实并不排斥这样的做法,甚至还很欢迎。 本来,高务实创办这些工、矿产业,就是希望以自己为榜样,证明给世人看看,不是只有买田置产才是致富之路,然后利用一些拥有核心技术的工、矿业,带动更多的大明开明阶层逐步走向资本主义道路。 他从来不认为光靠自己一个人创办的产业,就能让大明从农业国走向工业国,那根本不可能完成,而且就算他有那个本事,这样一枝独秀富甲天下却没有捆绑大量的相同利益者,最后只能是身败名裂,被人弄死——如果用规则内的手段弄不死,也一定会有人用打破规则的手段弄死自己。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出手。 即便那个时候的皇帝很可能就是朱翊钧。 如果高务实手里的财力强大到那个程度,又没有自我保护的力量,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哪怕朱翊钧和他从几岁起就混在一块,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也非杀他不可。 资产阶级必须是一个阶层,而不能只有他高务实一个独夫。 一山不容二虎,一天不容二主,天下只有皇帝能当独夫,其他人只要有这个趋势,必然跟皇帝形成敌对,这毫无疑问。 但皇帝这个独夫也是需要统治基础的,如果高务实将来能形成以自己为领袖的资产阶级利益集团,那么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权衡一下跟他撕破脸的影响了。 所以高务实对于主动靠近自己,并且是在产业发展方面靠近自己的范家表示欢迎。 不过,铁厂这一块,高务实仍然不打算立刻就让范家进入。 利润独占当然算是一方面的考虑,但还不是全部,更深层面的原因是,冶铁炼钢属于工业化的重要基础,属于核心竞争力行业,高务实将来很多事情都要靠着这一产业来推动和引导,所以这一块他不能放手,甚至不能让其他人插手参与。 因此高务实只同意了范家参与新的铁厂,具体股份要等高务实这边确定投资额度才能定下来,而投资额度又还需要先派人考察许县铁矿的可能储量带——这一点高务实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大概是在后世的武庄附近。 根据范守己带来的资料来看,可以确定那地方的铁矿规模还行,但也是典型的中国贫铁矿,预计最高也就是35%左右的含铁量,在后世也不过是勉强可以开发的水平。 不过在眼下大明时期,这个含铁量反而就算值得开发了,因为中国古人早已习惯与铁矿低品位,炼铁耗费高这种事情司空见惯,35%含铁量的铁矿石完全可以开采利用。 更何况高务实掌握的冶炼技术显然比这个时代先进得多,而且焦煤资源也远比后世便宜量足。 同时,高务实还从范守己带来的资料中确定,许县铁矿应该是以磁铁矿为主,这是个好消息,因为磁铁矿如果杂质较少的话,可以直接进行平炉炼钢——好吧,这也正常,如果是难以处理的别种铁矿,估计范家当年就根本不会拿下来开采使用了,因为成本不合算。 唯一的麻烦在于,许昌铁矿的杂质含量似乎有点高,这会严重提高成本。毕竟眼下没有后世选矿的磁选等手段,只能采用原始的破碎、磨碎等手段,效率低下。 但这个问题高务实解决不了,他又不是学这一块的,后世的那些磁选、浮选都是有专业设备的,那些设备他连基本原理都不懂,遑论制造了。 但不管怎么说,铁矿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只要确定投资额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8章 产业现状(上) 新郑煤矿和新郑铁矿的开矿事宜被分作两部分分头进行,一部分是取得矿区和煤田的土地,这件事高务实拜托了五伯高才来处理,以高家的名义在新郑和与新郑相邻的许州买地,难度比较小。 许州铁矿那边,范家也会出面帮忙,高务实明确表示不会搞以势压人的那一套,买地的价格都是跟市场行情走,甚至可以略微超出市价。范家也知道高家这样的家族比较在乎名声,当然越发放心,对于买矿山的事情格外卖力。 说起来,如果现在已经到了万历三年,恐怕范家即便仍然会向高家靠拢,却也不会这么巴结了,毕竟范守己如今还只是个新科举人,历史上他到了万历三年才考中进士。有没有进士,对于一个家族而言绝对是天壤之别。 高务实对许州铁矿的投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大,那是跟京师那边相比,许州铁矿的预计规模只相当于京华钢铁的十分之一。 “京华钢铁”是个内部称呼,对外分作几个部分,各有其名:其主体包括京华开平煤矿厂、京华迁西铁矿厂、京华开平冶铁厂三大部分。此外,在开平、迁西一代还驻有家丁护卫团数百人,负责保护三大厂的安全。 鉴于那一代有时候会有蒙古左翼寇边,虽然印象中由于有戚继光的镇守,蒙古左翼在那边基本没讨到好,但高务实仍然不敢怠慢,除了常驻几百人的家丁护卫之外,还下令在矿工之中挑选了一批人,闲时进行一定强度的训练,充作护厂队,也就是预备役。 眼下三大厂加起来,工人近两万,护厂队接近两千人,加上常驻的家丁护卫,一旦有警,分分钟能纠集近三千精壮,进攻固然不靠谱,保护三大厂倒应该是绰绰有余。唯一的坏处是要多给护厂队员提供一笔不多不少的额外津贴。 好在高侍读不差钱,这笔钱他还贴得起。 高小壮现在已经被高务实从京华香皂厂调去了京华钢铁,主管开平、迁西的煤铁事务,据说这小子现在压力很大——京华香皂厂虽然规模远小于京华钢铁,但却是个下金蛋的企业,利润大得惊人,在那里当主管简直轻松惬意。 而京华钢铁迄今为止都还在投资阶段,虽然已经有一部分产出,但销路却尚未打开,三大厂无论原材料也好,还是成品也好,都积压了不少在仓库,高小壮感觉那些煤炭、铁矿石以及铁锭、铁条,全都好像压在他头上一样重。 高小壮着急,高务实倒不是特别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涉足钢铁产业本来就是提前布局,现在朝廷还没有放开军工私营,他手里这些钢、铁一时之间打不开局面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纯民用的话,他几乎只能想法子卖掉生铁的部分,精钢那一部分根本没有销路——民用要精钢干嘛? 但军工私营这件事,只能靠高拱在朝中推动,朱希忠、张溶等人都只能敲敲边鼓,他高侍读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倒有一个意外:戚继光的胆子格外肥,他在高务实手里下了订单,购买三千根精钢枪管。 说是枪管,其实包括了枪身各种金属部件,如果真要说的话,除了木制枪托等部分,一把赛贡铳上的金属件,他全部从京华钢铁外购了。 但是朝廷的脸面还是要照顾一下的,所以戚继光并不是订购整支赛贡铳,他是把所有钢、铁制的零件分开订购,然后再让蓟镇的卫所制造枪托等部分,最后再自行组装。 嗯,钻空子这种事,谁说古人就不会的?你瞧人家戚大帅玩儿得多溜。 可惜的是,现在也就戚继光能玩这一手,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虽然高拱的嫡系,但架不住那三镇缺钱,不比戚继光这边有练兵的兼差,总能在朝廷弄到银子,所以马芳等人虽然看了京华钢铁的样品之后,口水掉的滴滴答答的,却实在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干看着。 新郑这边开矿挖煤、炼钢冶铁,高务实自己估计,就算私营军工被朝廷批准,他大概也拿不到太多军方订单。毕竟河南这种内地,对军械的需求远不如九边各镇那般迫切。 河南军方平时顶多也就是出兵剿个匪什么的,偶有什么起义造反,规模也都不大,属于那种把卫所兵凑一凑都能拿下的对手,对军械的需求当然也就很有限了。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高务实还是在投资计划中给新郑这边留下了一年一千吨的精钢产能,至于剩下的部分,就全是生铁和熟铁,且以生铁占大头。显然新郑这边是打算主攻民用市场了。 说到底,这是个造福乡梓、创造就业岗位的工程,主要作用是邀名。 既然如此,高务实也就不会太过费心,把整个河南的煤铁生意,一股脑儿丢给母亲张氏处置了。 张氏出身商贾世家,无论是自己的商业头脑,还是能调动的商业人才,都足够驾驭高务实在河南的这些买卖,而且这是自己老娘,完全可以放心。 高务实现在对于自己的产业推进,算是基本满意,要说很有什么担忧的,反倒是人才方面。京华钢铁的架子搭起来之后,他就把高小壮调过去了,现在京华香皂厂这只金鸡交给了高小壮的三叔高富。 高富本来就是高小壮推荐给高务实的,但他擅长的其实是木工、建筑等方面,当初调去三慎园也是主管开矿,现在负责京华香皂厂,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幸好京华香皂厂已经走上正轨,而且销售方面有韦希旻等人负责,他三慎园本厂只需要负责生产,否则的话高富只怕搞不定。 即便如此,高务实也觉得不能让高富耽搁在香皂厂,现在开平、迁西那边还只是小打小闹,等朝廷批准军工私营之后,马上就要迎来发展高峰,那时候必须把高富调过去负责煤铁开采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8章 产业现状(下) 高富调走之后,高国彦也不能常驻三慎园了,最好调回京师,居中管理开平、迁西三大厂和三慎园、百里峡等京师部分的各类财务事项。 这样一来,三慎园那边只能提拔原慎思院管事沈立安来主管香皂厂。京西煤矿相比开平煤矿虽然小了不少,但它负责提供京师所需的蜂窝煤,也是盈利良好的产业,可以交给原慎行院管事彭少骢。 彭少骢以前主要是负责三慎园民兵,现在高务实收拢了“兵权”,高陌、高珗为家丁护卫团的正副团长,彭少骢完全可以解放出来了。 高翊和高炯二人,现在是负责武器研究,不过等军工私营的事情成了之后,他们肯定不能单单只搞研究,必须把生产抓起来,所以也要考虑迁往开平,依托京华钢铁把兵器厂搞起来。 高翊还是可以继续主管研发,但高炯就必须转行到生产上来,不然生产这一块没人负责可不行。 这么草草一算,自己手头的人才一下子就排得满满当当,如果再进军其他行业,或者再开辟别处的生意,就要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那可就尴尬了。 可是高家内部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才来补充——如果是十年之后,那倒是好办,因为光是他高务实的弟弟就有好几个。历史上这几个小子读书的水平也就一般般,通通都是生员,差别只在于有的是贡生,有的是廪膳生,有的是普通生员罢了,反正连举人都没混到一个,完全可以全部安排到自己的产业中去负责一个部分。 问题在于现在,青黄不接啊。 自己的几个伯伯,高捷、高掇、高才都只有一个儿子,三伯高拱干脆一个孩子都不剩了。 掰着指头一算:大伯高捷的亲子高务滋是个纨绔,烂泥巴扶不上壁,这个就不说了;二伯的独子高国彦已经在自己麾下做事,相当于京师全部产业的财务总监;五伯高才的独子高务本马上要进京荫官,不可能来跟自己混。在这三位之后,就排到他高务实了…… 不对,还漏了个人,大伯的养子高孟男! 从那天自己跟高务滋发生冲突时高孟男的表现来看,他对高务滋其实也是不满的,只是由于身份关系,不得不维护一下高务滋。但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不错,而且自己回来这段时间,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口中得知这个人还是比较稳重的。 另外,当初大伯还没致仕的时候,高孟男就在南京取得了监生身份。监生的地位大致等同于生员,当然由于南北两京的国子监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败,所以监生的水平大家都知道有水分,但高务实觉得,再怎么有水分,按理说文化素养应该也还过得去。 毕竟他现在只是找人管理自己的产业,又不是要他们去考进士,八股文写得好不好,跟能不能管理产业完全不沾边。 那么,高孟男还是可以考虑一用的——当然前提是人家自己愿意来。 高务实前世有点轻度近视,这一世很注意保护视力,入夜之后通常是不看书的,因此找了个晚上去见高孟男。 高孟男对高务实的到访颇为惊讶,一直有些怀疑高务实的来意。不过高务实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很友好,而且也没有纠结那天的不愉快,反而主动避免谈及高务滋。 高务实的谈话技巧还是不错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大伯高捷身上,然后又很自然的谈起当年高捷在南京时的旧事,再通过那些旧事,勾起高孟男的谈兴。 交谈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高务实就对高孟男有了大致的了解。 短时间的谈话当然不至于深入了解一个人的才能究竟如何,但高务实从谈话中发现高孟男的确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说话既不夸张,也不胆怯,对过去的一些经历,他只是如实陈述,甚至很少加入自己的看法。 除此之外,他并不十分忌讳提到他的生父。他的生父是浙江宁波定海县人,定海卫军户出身,原本在浙江水师效力,后来因为征剿倭寇,被调来调去,最后不知怎的就归到提督操江的高捷手下,直到战死。 据高孟男的说法,他小时候也跟着生父在船上呆过两三年——军户嘛,都是世袭的,而水师又与陆师不同,如果一个人从没出过海,肯定没法直接成为水师一员,因此很多水师军户的孩子,从小就要被带到船上熟悉船只、了解水文。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在他的远景规划中,将来肯定是要推动大明“走向蓝海”的,但他自己对海洋的认知全部出于和网络,属于那种有知识储备但却毫无实际经验的水平。而这一辈子更是和海洋八竿子打不着,出身在河南这种内陆省份,身边可用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看见过海,所以他一直担心将来走向海洋的时候手底下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全部得临时招募。 现在不同了,高孟男本家一个活人都没有,他自己又是大伯的养子,连姓都改了的那种,他既然对海洋有所了解,不论这了解有多深,至少算是一个可用之人。 当然,高务实眼下也没本事直接走向蓝海,别说蓝海了,黄海都难。不过这不妨碍执行他的一贯策略——先铺垫。 本来他是打算让高孟男先去曹淦身边做个副手,以免俺答封贡完成之后曹淦负责的业务太多,导致权力过于集中。但现在这么一来,高务实就立刻改变了计划,把另一个早有准备但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实行的规划拿了出来,让高孟男先慢慢干起来。 这个计划是,去天津买地准备建港口。而且不止是天津,开平南边的乐亭县也要修建一个港口,用作将来京华钢铁产品的海运基地。 天津港的价值不用多说,他早就跟高拱建议过漕运改海运,虽然高拱出于政局稳定的原因表示暂时不能实行,但高务实也不着急——漕运不行,私人货运朝廷总管不着吧? 黄河连连溃堤,一淹就是几个县起,江南的货物走运河简直坑爹,高务实老早就想改成走海路了! 现在总算有了个人可以用,怎能浪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19章 开港前提 说服高孟男的计划比预想中来的简单,高孟男很快便接受了高务实的邀请。 回头想想,高务实估计高孟男也是在新郑呆得有些静极思动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与高务滋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 这一点并不算出乎意料之外,毕竟高孟男不是高务滋那样的纨绔,而且高务滋由于是长房嫡子,就算坐吃山空,起码那“山”还不算小,目前看来也还够吃一段时间。 可他高孟男却不同,他虽然被高捷收为养子,但养子和嫡子总不能相比。高捷在世之时还好一点,高捷去世之后,他的日子就开始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喝西北风啊! 高务实在京师的表现,新郑老家这边虽然不说了如指掌,但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最起码人家的京华香皂,就足够他六房暴富了。能做出这么大买卖的高务实,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跟着高务实,最起码比跟着高务滋要好十倍。这就是高孟男心里的基本判断。 当然,投资天津港这件事,不是很着急,也着急不了,高务实并不打算让高孟男马上跑去天津操办。 不是很着急,是因为开港和开矿不同。开矿,开采出来之后,不论是深加工之后卖成品,还是直接卖原矿,都能很快进入正常经营状态,开始回本和盈利。这其中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销售网络。 高家在官面上的名头摆在这里,又有蒲州张氏作为隐藏的商业后盾,再加上高务实自己放在明面上的京华香皂这只金鸡,几乎很少有人会怀疑高务实麾下产业会今天开张大吉明天关张大吉,所以他的销售网络建立一直都比较顺利。 但港口的经营和矿产乃至炼铁却完全不同。 首先,港口本身要有较为优良的天然条件,譬如对港口的形状、港内水域大小、港内水深、是否避风等等,都有先天要求。后世的天津港乃是国际大港,按理说先天条件应该还行,但是要知道,后世的天津港乃是经过很多次大规模人工改造才形成的,而现在的高务实可不具备那种改造能力。 高务实当然也没敢指望打造一个后世天津港那样规模的港口,但仍然需要派人详细考察,综合各方面因素,才好做出最后决定,以免变成第二个月港。 福建的月港虽然是隆庆开海第一港,也是目前的唯一开海港口,但其实月港的自然条件相当一般。那地方原本是因为走私盛行而自发兴起的一个港口,说起来真正拿得出手的优势其实很让人哭笑不得:地处偏僻,不容易被官府发现,更不容易被官府查获。 正是因为月港有这个优势在,所以诸如水域面积逼仄、进出港口的航道下有暗礁之类“小问题”就被忽略不计了。 但高务实是把天津港作为自家产业对待的,而且不是普通产业,他还打算将来能够承接朝廷“南粮北调”这样的大生意,那当然就不能随随便便,今天说搞港口,明天就跑去乱买一块地开始动工。 建港口不比建码头,不是修几个栈桥就算完事的。除了要找到最合适的天然避风港,还要在港口区进行规划、大兴土木。 规划这茬相对来说比较好办,高务实当年跟着领导去沿海考察的时候到过港口,大致了解港口的布局规划,虽然这里头学问其实很深,高务实只知道一些皮毛,但他估计他这点水平在这个时代也勉强够用。 至少,他还知道根据吹流、潮流、波浪流的不同,港口的航道、防波堤轴线、口门方位等都要有相应的措施来应对。至于港口陆地区域的功能性布局,但凡到过后世港口的人都能说个一二三四来,他上他也行……呃,勉强也行。 但第三点就厉害了,甚至是高务实现在不着急的最根本要素:刚有港口,什么作用都没有,因为港口本身不能产生任何价值,港口的价值来源于进出港口的船只。 换而言之,港口本身需要有区位优势,然后吸引船只来停靠,通过港口的吞吐量来实现其价值。 如果没有船来停靠、上货卸货,再好的港口也毫无作用,纯属垃圾资产。 所以在修建港口之前,高务实必须先联系一批愿意船家、商家,让他们将来有兴趣把天津港当做卸货地,或者出货地。否则的话,这个港口投入多少,高务实就得亏多少,而且还得持续不断的亏下去——为了保证港口运转,总得有人管理和维护,这都要钱啊! 除了这些硬性条件之外,高务实还得弄清楚私人商港这种事情到底能不能干,如果能干的话,需要办理一些什么手续。 按照高务实目前对大明朝廷和地方衙门的了解,商人自行建造任何商业设施,只要形制上不僭越,官府都是完全不插手的。这也是高务实每次开煤矿造蜂窝煤、开铁矿炼钢冶铁等,地方官府都只查了一下他手里有没有那些地块的地契就直接放行的原因。 如果说这一点还只能说大明的官府容忍性很高,那么接下来的一点就更神奇了。 比如某商人在某交通要地自行建造一个大型货栈,由于当地是几省通衢或者几府通衢,货栈建成之后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官府这时候会怎样呢? 恭喜这位商人,因为大明的官府仍然会当做没看见,根本不会想起来要去找这个商人收税! 各位没有看错,只要这位商人建造货栈的位置,其地皮是这位商人所有,大明各级官府就会认为你在这块地皮上的任何正当经营都是合理合法的存在,并且——再强调一次——不会找你收税。 至少,正税是没有的,顶多就是官府面临某些大麻烦的时候,派人来找你摊派一笔费用。这种大麻烦其实也不多,譬如说土匪袭城,官府要招募民壮义勇,但是衙门又比较穷,不得不找地方士绅大贾“协饷”,这时候官府才会想起让你这位大商人捐献一笔。 高务实之所以还是要去确定一下,主要是因为港口的特殊性——毕竟隆庆帝虽然开海了,但目前还只批准了月港一个对外出口港(注:也允许进口,但进出口都有限制。),高务实打算建设的天津港虽然目前还没打算搞海外贸易,只是先试水一下南北海运,但他和三伯高拱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小心一点总没大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0章 世界局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逢年遇节燃放爆竹,这种习俗古已有之,一直延续至今。屠苏,指古时春节时喝的用屠苏草或几种草药泡的酒。按风俗,每年正月初一,全家老小喝屠苏酒,然后用红布把渣滓包起来,挂在门框上,用来驱邪和躲避瘟疫。 高务实前世从没喝过屠苏酒,但这一世却年年都有。当然,过去年纪小,每次过年只是意思意思,喝一小口,浅尝辄止,今年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身份多少有些不同,被张氏准许了一杯的量。 不过高务实本身对于喝酒没有什么爱好,哪怕他前世做秘书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帮领导挡酒,练出了一副好酒量,但有量归有量,并不代表爱喝。 说到底,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喝酒这种容易脑子犯迷糊而导致误事的活动,历来不为他所喜。 让他意外的是,高家可能有“海量”的家族遗传。高家这些人,上到五伯高才,下到自己的弟弟高务观、高务勤,居然都挺能喝——高才面对晚辈的敬酒来者不拒也就罢了,连高务观和高务勤两个小屁孩,喝完了自己的一小杯之后,居然还眼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酒杯,让高侍读心里直翻白眼。 但他这个白眼还翻得早了些,因为他最小的弟弟、尚且还只有两岁、刚刚能勉强下地走路的高务俭,也在五伯高才的逗弄下用筷子点了几滴屠苏酒给他喝。小务俭喝了那几滴之后,居然缠着高才还要再喝,逗得满堂大笑。 隆庆五年,正式到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五年的大明只有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俺答封贡正式完成。除此之外,就只有李春芳、殷士儋等人致仕、高拱成为首辅并彻底掌握内阁可以勉强与之相提并论。 但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目光却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大明这世界一隅。 他知道,隆庆五年真正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事情其实发生在地中海,那就是勒班陀战役。 勒班陀战役本身无须多做介绍(无风注:主要是……有兴趣的朋友自行百度即可),但这场战役的影响非常深远,甚至和高务实将来的“走向蓝海”计划有关,实在不得不说。 后世对勒班陀战役的介绍,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奥斯曼帝国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两百多艘战船、两万多海军士兵,导致其海上力量大损。甚至说奥斯曼帝国暂时失去了海上霸权,战无不胜的神话破灭。而以西班牙、威尼斯为首的联合海军在取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后,更加积极对抗奥斯曼帝国,整个地中海的局势发生了扭转。 但高务实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实际上在仅仅一个冬季过后,奥斯曼帝国就重建了海上势力,战船数量有增无减。奥斯曼帝国上至苏丹,下至百姓,都认为他们在勒班陀战役中只是“失去了胡子”,并没有受到任何致命打击,帝国的根基丝毫没有动摇。 这场战役,奥斯曼帝国肯定没有赢,但也的确谈不上输。 此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已经拖欠了大量债务,他的注意力也被分散到西方和北方——征服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和正在提议中的对新教英格兰的入侵。他与土耳其的和约确认将在地中海上在***和基督教世界之间设置一条固定的疆界。 占领塞浦路斯之后,奥斯曼土耳其人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了地中海东部,尽管克里特还在威尼斯控制下。然而马耳他战役的失败和勒班陀的灾难打破了奥斯曼帝国进军罗马的希望。突尼斯被土耳其收复后,西班牙清楚地认识到,北非已经稳稳当当地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查理五世的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梦想早已是昨日黄花。 代表两大宗教的两个海军强国至此打成了僵局。 奥斯曼只是没有赢罢了,但也谈不上什么损失,可假如基督教世界没能赢得勒班陀战役,就必然会把整个地中海都输掉。 战役结束一年之后,年迈的堂加西亚·德·托莱多,还在为勒班陀战役的巨大风险而面色煞白;堂·胡安在那场战役中着实是孤注一掷;堂·加西亚知道,假如战役失败,将给基督教地中海的海岸地区带来灾难,尽管战役的结局很辉煌,但胜利实在是侥幸所致。 如果战役失败,又没了可供防御作战的舰队,地中海的所有主要岛屿——马耳他、克里特、巴利阿里群岛都将迅速落入敌手,这些岛屿是威尼斯的最后一道防线;然后土耳其人就能够以这些岛屿为跳板,进攻意大利腹地,一直打到罗马,也就是苏莱曼的最终目标。 如果舒鲁奇·穆罕默德成功地消灭了威尼斯那一翼;如果重武装的加莱赛战船没能打乱阿里帕夏的中军;如果还乌卢奇·阿里能够早一个小时穿透多里亚的战线……整个南欧的版图将与今天大相径庭。 马耳他战役对奥斯曼人的遏制和勒班陀的胜利,阻断了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中心的扩张。 而对拿下君士坦丁堡再也不抱希望的西班牙殖民帝国,却将目光转向了东方。 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大先驱级殖民帝国就将共戴一君,联合向东方掀起新一轮的扩张,而这正是高务实将来“走向蓝海”所必须面对的挑战。 当然,这还只是勒班陀战役在政治意义上的影响,在单纯的军事意义上,它也有同样至关重要的影响:勒班陀战役是世界战争史上,排桨战船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使用。 在勒班陀战役后,人们不再争论风帆战舰和排桨战舰的优劣,开始完全以风帆战舰作为舰队主力出战。人们已经确信以风作为动力的船只更具战斗性能。此外,人们也确信了火器在海战中的重要性。这使欧洲舰队开展出了以火炮为主力的战术,影响了海战发展。 唯一的好消息是,西班牙由于毕竟赢得了勒班陀战役的胜利,对于舰载火炮——尤其是远程重炮的重视依然不够,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后来无敌舰队惨败给英格兰的悲剧。 但是,这对于大明而言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高务实认为,最起码自己到时候不必直面最强大状态的西班牙。 英格兰的童贞女王陛下,你可别让我失望……把西班牙和葡萄牙打得更惨一点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1章 天下为棋 世界局势的走向对高务实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加重他的紧迫感,但他在穿越之初所制定的计划中,就是参照了这些局势的,所以也不至于忧心忡忡,现在就应该全面开海,出征南洋的话,只怕转头就要被如山如海的弹劾喷得连他老妈都认不出他来。 要不说天下一局棋呢?下棋总得一步步来,前头的布局都没做好,就想人家俯首认输,真当自己成了穿越者,就是天命之子了?位面之子刘秀都要不服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上) 正月初十,新郑县衙张榜告示全县,今年县试已定于二月十二,在县衙开考。 得知消息的高务实毫无太子近臣的架子,于次日上午亲自赶到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龄、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又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本县在学廪生结保文书,以证明自己无冒籍、匿丧、法,那就都一样。 当然,明白了县尊老爷好意提醒自己的意思,和“解题”并不是一回事,破题还得看写文章的技巧。 不过这题虽然是截搭题,但可能县尊考虑到北方学子的普遍水平,故而这题意义没有被割裂,仍然是主旨明确的一道题。 高务实心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生知、学知、困知,皆可得之以安行、利行、勉行,所以古人云“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 所以,这题的主旨应该确定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而且按照儒家的传统习惯,当以“困知勉行”为着重点。 高务实面露微笑,轻松研墨,提笔挥毫,毫无滞待,行云流水一般开始打草稿。 台上的县尊见了,颇为惊诧,想了想,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巡场,但却刻意走到高务实身边来。 只见高务实已经用标准的台阁体写下了三段话。 县尊只看了一眼高务实的破题,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 却见高务实的草稿之上破题写着: 知之诣不尽同也,能知斯无异知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中) 县尊老爷看得眼前一亮,左右看了一眼,绝大多数考生还拿着题目在苦苦思索,有些考生一脸茫然,有些考生满脸惆怅,难得有两个考生一边面带思索一边研墨的。 县尊老爷摇了摇头,失去了巡场的兴致,又把目光转回高务实的草稿上,看他已经写完的第二、第三段: “夫生知不数覯,而或由于学,或由于困,要皆能知此达道也。故其知之也,从乎同。 且入道莫先于致知,聪明神智之用,虽曰天授,岂非人事哉?惟得天独厚者,思无不通,而尽人以合天,则必有所牖之以求通,且牖之而犹未遽通焉。要其实则识有先后,量无盈欠也。” 县尊老爷览文欣喜,一时忘了身在考场,站在高务实身后一动不动,只等他的下文。 此时高务实挥毫不断,又写下一段: “天下之达道,不有赖于知之者哉?虽然,知之正非一致矣。” 县尊老爷把这三段连起来一想,心中暗暗点头,捻须微笑:此子已知吾用意也,诚然可造之材,如此观之,高氏之兴盛,非止于中玄公矣。 此时高务实便以写到起二比,也就是提比。比者就是对,起、中、后、束两比内,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与夫声调缓急之间,皆须相对成文,是为八股之正格。 这里就不光是考校考生的思维能力、讲理水平,还特别考校文字功底。按照县尊老爷的想法,高务实这一处若是仍然写得好,后面的文章即便不看也没关系——此文必取也。 高务实在此时也稍微提笔思索了一下,显然是在字斟句酌,但也没多久,他便再次动笔,写下两段话来: 赋予毗乎阴阳,维皇似有以囿之,故率性不皆上哲,而穷稽考以资研索,实隐导以循逮渐达之程。 气禀分乎清浊,造物若有以歧之,故负质匪尽昭融,而祛暗昧以迪光明,几难泯夫造诣相悬之迹。 若非在心中连连提醒自己正在监考,县尊老爷只差抚掌大赞起来,他长长出了口气,施施然走回高台,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这两段,仿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还要仔细品嚼一番。 到了高台坐下,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变了,就如同好财货者看见珠玉、好饕餮者嗅闻佳肴一般。 “吾二十三岁举茂才,年近半百方中进士,原以为只是气运不佳。今日观高侍读雄文,方知生而知之者虽已上也,然则生而知之,却不虚妄浮夸,继之以学,继之以思,潜心向文,方成大器。” 县尊再看高务实时,见他面色如常,挥毫如旧,嘴角甚至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禁心中再次叫好。 …… 高务实写完草稿,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改了几个字,再审读两次,这才工工整整地誊真——就是写考卷。 即便如此,他交卷之时,也才巳时一刻,放在后世就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其速度之快,简直让其余考生瞠目结舌——他们之中最是读书刻苦者,此时也才不过从自己拟定的几个破题中选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写在草稿纸上,正文那根本还没写一句话。更别说那些水平一般的,迄今还在纠结怎么破题。 县试的试卷用过弥封,卷面写姓名的地方贴以浮签,交卷时要揭去,由考生自己携带回去,以防阅卷者徇情舞弊。 不过,县试不同于抡才大典,交卷的头几名,知县一般会当时直接阅卷,并且随看随评。若文章中意,特别是对于年幼且文章上佳的考生,他可能会叫过去问几句,然后出个对子来叫考生对。若文章上佳,对子也对得好,县令经常会当场取中。 高务实的卷子交上去,县尊看得连连点头,甚至摇头晃脑,口中跟着默念——前文说过,古人读书喜欢念出声来,这位县尊老爷看来也是如此。 当然,因为其他考生尚在考试,县尊不可能大声读出来,但看他的模样,想必是极其喜爱高务实此文的了。 果然,他读了一遍之后,一边吩咐胥吏招呼高务实上前,一边直接提笔作评。 待高务实上前之后,县尊老爷刚好写完评语,抬头笑了笑,把卷子递给高务实,道:“公子雄文,本县已经拜读,妄置微评,不敢自珍,请公子一观。” 高务实接过考卷一看,只见上头县尊的评语是:思绪如峰回径曲,解理如水净沙明,怡然焕然,与道大适,诚称上品。 高务实忙微微躬身,道:“县尊过誉了,小子岂敢当得。” 县尊见他谦逊,毫无少年得志者的轻佻,更是高兴,春风满面地道:“当得,当得,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 哟,您老倒比我还自信。 高务实再次谦辞谢过,县尊这才捻须道:“按说高公子有此雄文,漫说县试,府试道试也是小菜一碟,廪膳功名,唾手可得……不过,规矩总是规矩,本县还得考你个对子。” 高务实不悲不喜,微笑着点点头,伸手虚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上句。”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出对子并不会出太复杂的对,不过县尊老爷见猎心喜,看了好文章,一时心中痒痒,竟然站起来登高望远,仔细想了想,才道:“请听好:百里平川,铺青毡万顷,可收春时香麦,夏后黄粱,秋中玉黍,两季庄稼醅新酒。” 嗯,这对子的上句倒是符合新郑的情形。 不过说实话,八股文都能写的人,对对子实在没有太大难度。高务实稍稍思索,便开口道:“千年古城,绕碧水双洎,好赏渚里芦花,堤上绿柳,桥畔芙蓉,几重风景入旧谣。” 县尊听了,哈哈一笑,道:“好对,新郑乃轩辕旧地,自然是千年古城,双洎河左右分叉,环抱新郑县城而过,这个绕字用得贴切!” 然后他便笑眯眯地坐回高台大座,扫视了身边的几名胥吏一眼,大手一挥:“尔等且将方才一对记录在案,并记:儒童高务实此卷……取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2章 轻取案首(下) 高务实的长耳竹篮里带着的吃食在县衙考场走了一遭,又原封不动的被他带了出来。 此时时间尚早,他的考卷又被县尊老爷当场取中,按例最多只要两三天,县里便会放榜,到时候便可以拿了县里给的各种文书证明前往开封府进行府试,所以高务实想了想,便让随他前来的四个家丁自己商议一下,去一个人到高老庄给张氏报喜,自己便打算在五伯这里住两天,等县衙放榜再回去不迟。 县衙之外的吃瓜……哦围观群众们见高务实这么早便交卷出来,一个个兴奋得好像自己被县尊老爷取中了一般,哄然吵闹,不少人笑嘻嘻地要县衙敲锣打鼓——这倒不是瞎叫嚷,而是有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对于交卷早且被县令当场取中的考生,县衙有时候会又乐手吹吹打打欢送出场。 但高务实虽然满足了上述这些要求,却没有享受这个待遇,新郑人这些年一直把高家当做新郑的脸面,所以才会通过起哄要求县衙派乐手出来。 高务实自己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兴趣不大,但架不住起哄的人多,有些闲汉又是看戏的不怕事大,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喜事,高家少爷不可能怪罪他们,于是纷纷上前拦住高务实的队伍,让他等一等,说可能县衙也没准备好,毕竟高家少爷这交卷也实在太快了一些。 高家是世代官宦,又不是豪强恶霸,高务实还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新郑乡梓不假辞色,只好哭笑不得的留在原地,心里有些尴尬——搞得好像自己在要求县衙给出“待遇”一样。 这,可能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被民意绑架”吧? 不过幸好,这份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县衙大门打开,一队鼓乐手吹着锁啦敲着锣出来了,一个个喜气洋洋。 在鼓乐手队伍之前还有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两张告示,快步走向公榜之处,朝在场的围观众人抬手作了四方揖,大声道:“诸位乡梓!且静一静!这里是高公子方才的考卷誊真抄本,只等待会儿县衙内考生全部放牌(出考场),就会张榜公布!另外这一份,是刚才县尊出对,以及高公子所对的一联,县尊交待可以提前张榜,诸位乡梓可以一观!” 在场围观的各色百姓极为满意,尤其是一些闲汉,纷纷叫好,又推荐了几个读过书的上前念出来。 那师爷贴了榜,笑呵呵地朝高务实拱手道喜,高务实客气了两句,身边的高珗也满脸笑容的递出红包——这是惯例的赏钱,一般不多,且不会放银子或铜钱,一般是宝钞。但宝钞此时已经停印,市面上流通的也不多了,所以高家的红包还真是放碎银子,不过高务实既不是个格外低调的人,却也不是个喜欢瞎显摆的,因此这赏钱一般也就二三钱碎银,图个吉利罢了。 那师爷倒也不是非要这点银子,只是“讨些喜气”,拿了红包又恭维两句,便借口衙门里还在考试,先行告退进去了。 这下子鼓乐手既然出来,高务实派回家报喜的人也就不必单独回去了,反正鼓乐手必须一直去到高老庄“送喜”,高家家丁也就跟着一起走。鼓乐手兴致高昂,因为高家是文宦世家,家中有人考中的时候打赏历来大方,一队人卖力吹打,送高务实离去。 这下子高务实也别想去五伯家了,只能老老实实一同回高老庄。 到了高老庄,张氏已经提前一些知道了消息,亲自出门迎喜,又让下人们给鼓乐手打赏——张氏对这种事情倒比高务实大方,每个红包一两碎银,乐得鼓乐手们脸上全绽开了花儿,一个劲盛赞高务实刚才考场上的表现,直把高务实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进士了。 好容易把这些迎来往送的事情打发完,高务实才有工夫给张氏细细讲了讲刚才考试的情况,张氏听完也十分欣喜,道:“童子三试,你这第一试看来还算顺利,就看能不能取个案首了。” 所谓案首,即县试、府试、道试三个童子试的第一名之雅称。 高家在新郑引领士风凡数十年,高家子弟取中案首的前例不在少数,张氏觉得自家儿子这篇文章既然交卷又快,又得了县尊的极力赞誉,甚至说出“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这样的话来,那么县案首应该不在话下了,因此有这一说。 高务实本来对于考试这种事,习惯性的思维是“分不在高,能过就好”,但听张氏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拿个县案首应该的确问题不大。且不说自己这篇文章本身就写得很顺畅,单说由于他今年参加县试,就已经让县中几个略有文名、希望参考时能拿个好成绩的儒童打了退堂鼓,准备明年再考,以避高务实的锋芒这一条,他就觉得这个案首非我莫属。 县试考完,府试未开,高务实先是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日,翌日打算抽个空亲自去新郑煤矿拟定开挖的地方实地看一看。谁知道这一日县衙居然就已经张榜公布了县试取中名单,甚至把所有取中的卷子抄了副本,一同张榜公布出来,以示公正。 当然,这个操作本身也不罕见,例如乡试、会试等抡才大典,考生的文章和考官的点评,都是要面向全国、一字不漏公布出来的。只不过,具体到县试这一级,就只有极个别会公布,新郑县尊大概是考虑到高家在新郑的名头和实力,觉得不公布出来可能引起外界质疑,是以有此一举。 以高家这种门第家世,自然早就安排了人在县衙门口“蹲点”,倒不必高务实亲自跑去查看,县衙的县试结果榜单一公布,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回了高老庄。 这里要说一个情况:如果是在清代,县里的案首去进行府试和道试,不拘成绩如何,至少是一定会取中的,原因是如果不取中,则县令的面子上未免太难看,这里头有很大的官官相护因素;但是在明代则不同,县案首一样可能在府试和道试被刷下来,所以明代县试结果的榜单,叫做轮榜。 所谓轮榜,就是榜单的样式是圆形,第一名的案首,名字写在圆圈的正中心,外面则按成绩,以顺时针方向写,一圈为五十个,倘若取得多,则在第一圈之外再写一圈,不得横排或者竖排。用这个方式表示取中的名单尚不是最终结果,还需等待府试和道试。不过像新郑这种北方中县,一圈基本就够用了。 果然不出意外,今年新郑的县试取中轮榜,写在榜单最中心的名字正是高务实。 县案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上) 虽然只是过了县试,但拿到案首总算一桩喜事,高家六房仍然摆了宴,又开了流水席,邀请附近乡梓赴宴以为庆贺。 县衙方面,高务实也去拜见了县令老爷,与之谈了谈学问,临走又留下十两银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不是贿赂,因为这钱是用来感谢知县老爷的点评,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润笔银子类似。 前后忙了好几天,开封府的开考时间也通知到了新郑,定于四月初五,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道试的时间,定在四月十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新郑县在隆庆三年时,还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属于临近的禹州,当时府试是去禹州考,等道试的时候再去开封。 但隆庆四年时,朝廷进行了一些调整,新郑被划给了开封府,所以今年高务实府试、道试全是在开封府,两趟考试中间不必赶路。 如此一来,为了照顾一些家境贫寒的考生,让他们不必在开封府逗留太久,所以府试和道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只有八天——这是要留出府试的阅卷、张榜等时间来,基本没有余量,不能再缩短了。 当然,府试和道试的主考官还是不同,府试由开封知府主持,道试由宗师——也就是提督河南学政主持。 高务实仍然带着自己的两百骑丁上路赶往开封府,不过在进城之时,他只带了十人,其余人留在城外,借住在中牟张氏的一处别院中——不是高务实母亲张氏的那一家,那是蒲州张氏,中牟张氏是高拱的正妻张夫人娘家,中牟就在开封府“隔壁”,她家在开封府有不少产业实属寻常。 府试与县试除了级别略高,其他流程基本一致,无需赘言。所不同之处当然也有,譬如说入考场的时间就不同。 参加府试,在半夜时分就要入场,是以有些地方特备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方便寻人。 这是因为府试的人数比县试时增加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考棚前人山人海,黑暗之中,送考者极易挤散,一旦挤散就找不着了。有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高高举着,离散者抬头一望就能找到该县队伍。 新郑县考生队伍的高脚灯笼干脆就是高家提供的,样式很有新郑特色:人首蛇身。 这次府试的题目是“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这道题出自于《论语·阳货》,是一句典型的“子曰”。 高务实很轻易的分析出了府尊出题的用意:古人三疾之一,愚者直而无邪曲,今人之愚者多行自利,故孔子谓今人浅薄不如古也。 高务实这次略微卖弄了一下,他没有按照时文最常见的格式来写,而是用了一个变体,全文作十四股,其中后二大比,又各三股。 卖弄这种事也要看情况,府试这一关,难度不算太大,影响也有限,而一般还在参加府试的考生,水平上佳者其实相对有限,他这一卖弄,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当然,变体比本体写起来要难,这是肯定的,所以在写的过程中,高务实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因此也就没有第一个交卷,而是排在第三。 他此文的破题是:愚以时异,失其愚也。 承题接得极紧,乃是:夫论疾于愚,初无分于今古也。 从整篇文章来说,他高务实知道府尊出这道题,真正的“考点”肯定在今而不在古,所以他文中虽“古之愚也直”与“今之愚也诈”二者并作,但又重在阐述“今之愚也诈”,撕破今人“挟私妄作”之伪。 其文最后的束股,乃是“吾为之原其实,曰古之愚也直;为之靳其名,曰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因为八天后就要进行道试,而道试不仅也在开封府考,而且连考棚都不换地方——好吧,这个考棚其实本来就是开封府蹭道试考棚用的,不光道试,将来高务实乡试还得继续来这个地方——开封府的阅卷速度大大提高,数日之后,张榜公布。 府试的榜单也是轮榜,但不写名字,只写编号,因为……写不下(名字因为有重名,要带籍贯等,编号只有数字)。 张榜之时肯定人山人海,高务实自忖以他的小身板,挤不进去的几率很大,就算挤进去,只怕也得横着出来,只好让高珗代自己去看榜。 高务实的家丁们早已知道自家少爷的编号,高珗更不用说,当下带了两名蒙古族出身的骑丁前去,那两人都是蒙古内战中失败部落逃难到大明的年轻好手,马战的本事不用说了,关键是还擅长摔跤…… 高务实则老老实实在客栈等消息。 他是靠香皂发家致富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所以他也不担心被人弹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到开封就直接包了一个干净整洁且比较安静的小客栈住下。府试虽然已经考完,一般人还在紧张兮兮地等放榜,他却不急不忙地继续读书,准备下一场道试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炮仗和吹打声,由远及近,正朝这边而来。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来我这儿?我考进前十了? 转念又不禁自失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宠辱不惊,何其难也!我两世为人,大小考试起码数百回,竟然也不能免俗。” 刚想到此处,高珗便冲进了院子,高声报喜道:“恭喜大少爷,中了!中了!大少爷又取了一个开封府案首,连中两元!”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还要装作淡定的样子,站起身来,强行压了压心中的激动,尽量稳住语调,问道:“好了好了,不用叫了,我听见了。”然后吩咐道:“打赏用的碎银子准备了没?没有的话赶紧去换。” 高珗乐呵呵的道:“怎会没有准备?来开封之前夫人就让人切好了碎银子,别说府试了,道试的打赏碎银都准备妥啦!” 高务实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他能理解为人父母者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思——前世他高考的时候,家中并不富裕,可他父亲仍然提前专门租了一辆轿车和专职司机,用于连续两天接送他考试,为此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 可见,古往今来,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从来没有区别,孔子说所谓孝顺,就是能做到像爱子女一样爱父母,还真是精辟得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中) 八日之后,四月十三,道试开考。在此前三日,督学李元泰已经按临开封府。所谓按临,是遵照朝廷规定,提学官要通过岁考和科考来考校生员,未免众多士子奔波之苦,花费之巨,提学官会在其三年任期内(一任三年,一地只能一任),两次赴全省各府和直隶州举行考试,称作“按临”,这里的“按”就是考验之意。 但岁考和科考并不同于道试,那是对已经成为生员的学子进行的考试,类似于后世学生的期末考试,不同的是,这是一种资格考试,以确保学子不会荒废学业——考不过是要降级的。 而在对生员进行考试之前或之后,对各县经过县试、府试取录送来参加道试的童生举行最后一次考试,则称之为道试。 高务实已经通过新郑县试和开封府试,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初级的读书人身份:童生。 现在他要冲击今年的最后一考,考过了道试,就有了正经功名:生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秀才。 督学以次分期按临考试,谓之出棚。到了道试这个层次,就比县试和府试要严格、正规得多了,考试之时,会严加关防。按临时沿途经过的地方州、县护送敕印及随行文卷官物,准许用驿站夫、马、船只,考棚应用官备各物及按规定所设的书役工食准予公费报销。 督学按临之后,住进考棚,以此为临时官署,故有时候也称考棚为学道衙门。督学按照规定所带来的随从书吏也要住进考场之内,不准外出,以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红包、买卖生员录取指标等项弊端发生。 还有更厉害的规定,譬如考试完毕之后,督学不准在按临之地探亲访友、拜访当地士绅等等。 当然,开封府的情况有所不同,这里是河南省治,督学平时就是呆在开封的,所以情况要反过来:开封道试参加考试的是开封府和归德府两府考生,这两府考生在开封府考完之后,督学就要立刻动身赶往卫辉府,在卫辉府举行另一拨道试,考生来自于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再又前往河南府(府治洛阳县),考生来自河南府与汝州;最后是南阳府,考生来自南阳府和汝宁府。 总而言之一句话:规矩森严。 道试考试日期已到,高务实与廪保在随行家丁的护送下,于五更天赶至考棚整备的大门——俗称龙门——内的考棚前。 这地方眼下真是人如潮涌,赶考的、送考的、卖各色食物的、乃至于看热闹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若有那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考生,便得抓紧时间在小吃摊前吃早点了。 高务实也没来得及吃早点,但他毕竟不同一般考生,因为他有钱,而且是很有钱,所以他早有高珗等人从客栈带来的精致食物,无论份量还是花样,都可以随便他吃。 不过高务实吃饭历来准时,现在其实还没到早餐的饭点,他的食欲比较一般,随意吃了些就算了事。 没多久,考棚放了头炮,大家便到大门点名处前等候点名进场。当点到某县考生时,院中会立起一块纸糊的大牌,牌为长方形,空其四周,中间点着蜡烛,上头写着“点某县”,一面用朱笔写着考生姓名。每块牌上写十人姓名,由人举着,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老远便一望分明。应考者随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牌子,跟着举牌人下考场。 从龙门至大门点名的地方有几十丈远,这里已经搭了个竹木棚子,两边护以栏杆,中间可容二三人并行,类似后世春运高峰期火车站的入站口。 不同的是考场这个棚道有九个曲折,名曰“九龙厂”。考生手提长耳竹篮,缓缓行走在曲折的通道上,厂尽而点名处到,比春运时的秩序倒是强得多了。 道试由督学亲自点名,提督河南学政李元泰坐在北面大厅的西间。大门一开,照例由知府担任的提调官和首县、各学教官及廪保都入内参见。 司仪者高喊“提调官进”,知府免礼作揖,督学则起立答礼,然后再呼首县和学校教官进去,其礼节与知府同。最后传廪保进,督学这一次端坐不动,任其参见。 这时便开始点考生之名,新郑县排名比较靠后,高务实并不着急,安安心心等着。老半天之后才听见前头点了自己的名,高务实连忙大声回答:“有!” 督学案上放着各学教官申报来的名册,名册上每个人名下详注有籍贯、年龄、面目、有须无须、面黑面白、有无麻点瘢痕,以及三代履历,并由廪保亲笔画押。 这些做法就比县试和府试严格得多了,其目的就是严防有冒名顶替者下场作抢手代考。把廪保召至督学身边的目的也是一样,若点名上前的考生有上述情弊,他们就要马上指出。 若确系本人无误,则唱:“某某人保”,廪保应声道:“某某人保”,考生才交上“道试卷结票”验明,到发卷处领取试卷和草稿纸。 假若是冒名顶替,而廪保未发觉或有意隐瞒,一经发现,廪保要黜革治罪,抢手则戴枷跪于辕门前示众,然后治罪。 高务实走过这道流程,领完卷后到搜检处听候搜检。考生入场,按例只准携带长耳竹篮,也称考篮,篮中放笔墨食物,甚至江南某些地方连墨砚都不准带入。至于纸片,那更是只字不许带进,以防作弊。 如此一来,搜检严格,也就比较慢,哪怕是安排了多个搜检口子,速度也快不起来——不仅考篮之物要一一检查,连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都要掰开来看看,防止抄写的八股文章被夹带进去。 这还不算完,查了物还要查人,考生还要解发脱衣,脱鞋脱袜,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让人搜检。脱下来的衣物也有专人查看,以防上面抄有文字,甚至连耳朵孔里也要打着灯笼看一眼有无夹带,真是比搜贼还严,简直斯文扫地。 高务实一看这阵势,心里不禁嘀咕:某些小说里在大明朝玩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女神仙们,到底是怎么过的这道搜检?都脱成这样了,你就是个飞机场怕也瞒不住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23章 连中三元(下) 点名完毕,考生入场。这时考生全都依照卷面右上方印的号数,对号入座,长条书案上每隔二尺贴一号数,各自寻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不许随便动弹。 高务实入座之前随意四望,发现自己可能是今年考生中年龄最小者——之一,这主要是因为考生太多,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怕不是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参考价值不大。但他也不禁有些心里嘀咕:早知道考生这么多,我在京师的时候就该跟三伯商议一下,干脆给我来个“举神童”。 所谓“举神童”,乃是明代独有的规矩,属于特设考试。意思就是说某地间或有十岁左右的儿童聪慧异常,可以由各县、州、府正官推举为神童参加道试。督学会对这种人特别照顾,另眼相待。 这种举神童的小考生,哪怕其八股文文理稍差,只要放在成年考生之中仍然还算过得去,通常也会破格录取。历史上万历时大才子冯梦龙就曾以神童被推举,十一岁即入庠当了秀才。 这举神童之制不是杜撰,而是史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明代神童实在出得太多所导致。 明代神童之多前文已有说明,不必赘述。但其实神童不光是多,甚至有直接应试故事记录在史的也不少。譬如嘉靖时与唐顺之、王慎中齐名的才子、文武双全的赵时春也是八股文高手。 赵时春九岁便“举神童”,去参加道试,结果因为所作之文过于出色,督学怀疑是有人代作,便把他叫过去面试,当场出了一道《四书》中最常见的二字为题:“子曰”,叫他作破题。 赵时春应声而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个破题既切合孔子之身份,又将二字意义完全破出,令督学大为惊奇。但惊奇之后,督学又想再试试其才情,于是又叫他将自己的名字“赵时春”为题,来作破题。 神童不愧是神童,赵时春仍然脱口而出:“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就……聪明得简直没天理了。督学也大为折服,当即将之取中,进学当了生员。 言归正传,高务实此时悄悄打量了一下,发现每条长凳的最外头,均有各县教官一人,高踞于高凳之上进行监考。这种情况他曾听高拱之前和他说过,此时若有人交头接耳,监考的教官便会喝令禁止,甚至在违纪考生的试卷上盖一朱印,以违规论。 其他如移席、换卷、丢纸、喧哗、顾盼、搀越、吟哦者,轻则扣考,重则枷示。 高务实坐好之后不久,督学李元泰便出来了,他此来是出题。这里必须补述一下:道试的题目不止一道,而是“一考一道”。 也就是说,由于人数众多,道试是分批次开考,而同时开考的一批则为同一考题,下一波开考的考生拿到的题目就是另一题了,这也是为了不至于导致泄题等涉嫌舞弊的情况出现。 当然,为了尽量示之以公平,前后不同批次的考题难度要大致相同,如第一批次考生的考小题,则后面的考生肯定也考小题;第一批考生考大题,后续的考生也肯定考大题;甚至第一批考生考上截题,后面的考生也必然考上截题,以此类推。 此时,仍然是由于考生众多的缘故,考题的公布也是两条线并举:一是由教官宣读,以照顾那些近视眼;二是同时写在牌子上,命书吏举牌巡场,以便耳背者。 这时候天色还未大亮,考生各以所备之烛点燃放在书案上,考棚内烛光闪亮,题目也抄写在灯牌上,由书吏差役举着行走在东西走廊之间,让各考生抄录。 高务实这次的座位位置没人给他特殊照顾了,坐了个偏僻角落,听不太清教官的声音,只好伸长脖子去看书吏的举牌,却见最近的一名书吏所举牌子上写着五个字:“大德不逾闲”。 高务实马上知道,这是一道相对来说不那么刁钻的大题。 但大题虽然相对不如小题刁钻,却更考验考生的功力、底蕴。好比此前高拱猜测郭朴出题考高务实,只会出大题而不会出小题,原因就是郭朴如果收高务实为弟子,肯定不是冲着区区一个秀才去的,他的着眼点只能是进士,而进士考试必考且只考大题。 隆万之交这个时间段,道试考题大概是大题小题各有一半的概率,主要看督学的意思。 今天这道题“大德不逾闲”,高务实毫不陌生,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言大节、小节。闲,阑也,所以止物之出入。朱熹的《集注》中说得很明白:“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亦无害也。”朱熹对此题解旨的分析,贴近而尽情尽理。 而《反身录》如此说:“论人与自处不同,观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在所略;自处则大德固不可逾闲,小德亦岂可出入?一有出入,便是心放,细行不谨,终累大德。” 此说与朱说并不矛盾,朱说面对普通人,此说面对圣人。小节之于圣人亦不可免,况乎普通人? 意义弄明白,破题便有的放矢,高务实仍然保持着他破题极快的习惯,几乎是第一个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和承题: “观人者辩于其闲,当转求诸大德矣。” “盖闲所以定乎其人,不逾所以定乎其闲也。综其人之全,而规其德之大,辩闲端在此矣。” …… 道试于申时才鸣炮开门放头牌,一般此时交卷的考生很少,有时候甚至一个也没有,但今年河南道试第一场居然就有两人在头牌交卷而出。外头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见考棚开门之后,由吹打欢送出一大一小两个考生,顿时轰动了,纷纷挤上前去看。 只见那两人沿着九龙厂而出,其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肥胖,几步路走下来居然有些气喘吁吁,与大家伙儿心目中的才子形象差距有点大,让人不禁有些失望。 转眼再看另一人,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年纪更小,看起来怕是只有十岁左右,虽然个子不矮,但眉目之间稚气未脱,只是神色沉静,不类童子。 众人正要打听二人来历,恰好书吏唱名,欢送二位头牌交卷的考生,他们才知道二人来历:那十五六岁的胖少年名叫陈勖,原籍河南府,前些年随父改籍开封所以在开封参考;十岁左右的童生名叫高务实,籍贯新郑,因新郑去年改隶开封,所以也来开封参考。 众人纷纷议论:“今年若只有这两人敢交头牌,只怕道案首就是他二人之一哩!” 高务实没兴趣听他们议论,反倒是与那名叫陈勖的考生攀谈了几句,两人虽然交流的时间不长,不过高务实感到此人学问扎实,若是考场上发挥正常,还真有可能拿下道试案首。 高务实虽然早先也没想着一定要取这个案首,但此刻心底里也不禁隐约有些忐忑,不过这陈勖实在太胖了些,站着和高务实说了一会儿话,居然就有些站不住的感觉,高务实只好和他别过,自己回去。 三日之后,四场道试考完。又等了五六天,榜单出来了,这次不是轮榜,而是正常榜单,道案首一栏写得明明白白:开封府新政县高务实。第二名也真不是别人,正是那胖少年陈勖[注1]。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0章 河南民变 道试之后,因为朝廷制度的关系,不能拜见宗师,且督学本人还要赶去卫辉府主持第二批次的道试,也没有接见取中生员的时间,因此高务实也就乐得安逸。 说安逸其实也言过其实,实际上高务实在开封府也没有闲着,他先是参加了一群新取中生员的新郑学子聚会并买单,然后又去拜访了时任河南巡抚粟永禄。 粟永禄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寿州知州,擢苏州府同知,陕西按察司佥事、副使,浙江布政司参政,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 刚刚过去的隆庆四年朝中已经是高拱在实际掌权,而河南是高拱的本省,粟永禄既然能在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显而易见至少不是高拱的政敌。 实际上,加上他的山西籍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的政治倾向——以杨博、张四维、王崇古为三驾马车的晋党,这几年一直都是高拱的主要盟友,粟永禄能从浙江布政司参政升调河南任巡抚,怎么可能没有高拱点头? 高务实对这位粟中丞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他在前世的历史上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据高拱此前的介绍,粟永禄曾经在查办严嵩一案中立功,查抄了严嵩家产。 当官当到一定级别,查抄家产这种事换了谁都能干,但问题在于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干。粟永禄能拿到这件差事,说明的不是他能力如何,而是他早年就属于严嵩一党的反对派。 高拱也是严嵩的反对者,而且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者,和徐阶那种长期被视为严党附庸,事到临头又倒打严嵩一耙的人不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粟永禄基本可以确定是“自己人”。 本来,高务实的这次拜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和作为高党或者说泛高党地方大员的粟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仅此而已。 不过,等他见到粟永禄之后,却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粟永禄最近有点忙,忙着平定民乱,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没必要从头说起,如果长话短说,那就是:近几年漕运不通,尤其是山东中南部一直到苏北的徐州这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大范围溃堤,动辄“淹数县”、“百姓流离”。 倘若是在红朝,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就肯定有大规模的抗洪抢险,子弟兵们更是哪里危险去哪里,到堆人墙处堵决口,但在大明,这种事就别想了。 别说国家级别的指挥抗洪根本没指望,连地方上的事后赈灾都要看当地官员和士绅有没有那个心……和那个力,反正据高务实所知,朝廷财政现在都还在还嘉靖朝的老欠账,哪有财力顾得上这些。 于是这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就出现了上百万难民,其中地方政府对其完全失去掌控的“受灾群众”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人。 虽然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老实巴交,可是人到了绝境之时,眼瞅着活不下去了,什么恶念也就都敢于冒头,所以没多久,这一大片地区便冒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民变,大多是一些山匪贼寇裹挟流民而起。 对于朝廷而言,这些人大多都属于皇帝子民,只要赈灾得力,完全可以挽救。但对于地方官而言,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民变可是会影响考评的! 所以,除非第一时间就能将之招安,否则必然以剿灭为主。 原本按理说,山东所辖的兖州和南直隶所辖的徐州这两地因为黄泛而生民变,实在不关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什么事,但其实只要打开地图看一眼就知道,河南归德府恰好就在兖州和徐州的西面,偏偏它这里还没有遭灾……那没得说,民变的乱军又不是神仙,造反之后就不用吃饭了?当然是就近跑去归德府找吃的。 所以兖州徐州遭灾,而归德府倒霉,一大帮饿得嗷嗷叫的流民军不约而同地朝归德府杀奔过来。 虽然这些流民乱军分成了很多股,单个来看力量都不强,多的几千上万人,少的甚至几百号人也算一支,但架不住数量实在众多,粟永禄就算想平定,也得一个个打散他们。 况且,他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正统,所以光打散还不够,还得想法子安置好这些人,不然永远没法真正安定。 河南地处天下之中,农业素来还算不错,此时的“黄泛”一般也都在下游的山东那边,所以相对来说河南的民变算是比较少的,连带着河南的军、政官员处理这些事都不是很在行。更别说河南的卫所由于近两百年没打过什么仗了,战斗力有没有五都不好说。 然而粟中丞根据他在浙江任上的经验,觉得朝廷地方卫所兵虽然打倭寇不太靠谱,但平定民乱似乎还算得力,于是粟中丞安排的第一波平乱大军兵分七路,打算先一波搞定这几股比较大的流寇,然后小的流寇就好办了。 理想的确很丰满,然而现实永远是骨感的。这七路大军初次出击,居然只有一路获胜,还是惨胜,其余六路竟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结果这几路大军纷纷不约而同地退守彰德府治,合并为一路,给粟中丞的战报里纷纷表示“归德府稳如泰山!” 粟永禄气得脸都绿了,本军门让你们剿匪,你们倒好,剿回自家老巢里来了,还敢跟我说老巢稳如泰山?老子混迹官场数十年,见过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却也没见过你们这样,能够硬生生把屁股说成脸的! 当时粟永禄和高务实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甚至气得捶着桌子说要把这群饭桶通通撤职查办。 高务实听了也是满头黑线,知道内地卫所都是渣渣,却也不知道他们能渣到这种程度,简直刷新了正规军的战斗力下限。 但事已至此,骂人并不能解决问题,通通撤职查办更是一句明显的气话,毫无可行性,现在纠结这群人究竟有多无能是没有意义的,当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稳住形势。 要不然的话,万一粟永禄这边连一点小民乱都拿不下,乱了河南乡梓之地,只怕连高拱都会忍不住摘了粟永禄的乌纱。如果这样的话,不管粟永禄能力究竟如何,他总是一省巡抚,他如此倒台,高党总是自断一臂——至少也是自断一指吧。 高务实想了想,也只好试探着献策一二,看粟永禄愿不愿意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1章 官民两便 向一名巡抚献策,要想对方至少能听他说完,他能依靠的也只有高拱侄儿这个身份,其他身份都是白搭,别说那个刚刚到手的秀才了,就算太子伴读也没有实际意义。 只有“高拱之侄”,才能让粟永禄至少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一说。 高务实自忖不是什么军事天才,让他针对军事部署出谋划策,别说粟永禄了,连他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所以他不打算就军事行动提多少建议。 他所擅长的,归根结底还是政治。至少对于维稳这一块,他前世多少是有所接触的,干起这个事来,信心相对充足。 高务实的建议分为几个部分,首先就是向粟永禄说明:这些流民乱军,本身甚至根本称不上“军”,无非就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自发产生了几个带头的,带着一帮人冲着有粮有衣的地方去抢一波,谋个生路罢了。 粟永禄基本赞成这个观点,但他没有说话,毕竟这个道理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这些流民乱军又没有叫着喊着要称王称帝改朝换代。 说明了这个问题,高务实就开始进入正题了,他对粟永禄说,既然这些人本意并非作乱,那么官府也就未必非要赶尽杀绝,应该剿抚并用,且抚大于剿。 粟永禄皱着眉头表示,并非他不想招抚,关键是这些人直接杀奔归德府而来,自己作为一省巡抚,就要最终要招抚,至少前提是不能让他们乱了治下地方,要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另外,粟永禄还表示,这里头更大的一个问题是,招抚就要安置,而朝廷没钱安置,河南地方也没有那个本事——这不是几百几千个人,这是几十万,甚至搞不好上百万人,朝廷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招抚,何况他区区河南? 粟永禄毕竟是高党的盟友,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高党的人,所以对高务实这个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代高党重要人物的小家伙并不见外,很诚恳地告诉高务实,说他已经查过河南府库了,充其量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用于招抚。 这点钱哪够! 试想,四五十万两银子平均一下,每个难民够不够分一两银子?就算分一两银子好了,甚至再假设河南粮价不出现波动,这一两银子扣扣搜搜的省着吃,也就够吃一个月而已。 要知道,他们是流民啊,他们什么都没有,靠着这一两银子吃完这个月,下个月难道就开始继续喝风拉烟吗? 所以说靠直接砸钱来招抚是基本没戏的了,除非河南能一口气拿出来的钱不是四五十万两,而是四五百万两。 这就扯淡了,朝廷都拿不出这么多钱,何况河南,荷兰还差不多。 高务实虽然第一次知道河南府库的家底,但那不重要,反正跟他估计的差不多,总之都是不够。 所以他并没有震惊,更没有惊慌失措,而只是很平静地问粟永禄,说河南眼下有什么大工正在办或者本来准备要办? 大工,就是指大工程,当然一般来说称得上大工的,基本都是朝廷下令办的。 河南当然有大工,位居黄河中游靠下这个位置,想没有大工都难。 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职务,全称是什么?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兼管河道提督军务。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就是“河南巡抚”的本职,主要职责是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监督当地官员。嗯,在高务实看来,这个职务类比一下就相当于红朝的某地书·记。 提督军务,这是各处巡抚都有的兼职,顾名思义就是兼管当地军务,之所以明朝的巡抚有“军门”之称,而清朝的巡抚没有这个说法,原因就在于此——明朝的巡抚自己兼任了本省提督,而清朝的巡抚一般不兼任提督,提督另设,通常由武将担任。 而高务实现在打主意的点,在于他两个兼职中的另一个:兼管河道。 治水这件事,在中国古代一以贯之,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明代当然也不例外。其重要性不必多举例,光从“兼管河道”居然能和“提督军务”相提并论,甚至还摆在提督军务之前就能看得出来。 能让一省巡抚亲自主抓的工作,重要性还用说么?既然这么重要,那当然不是光挂名就完事,得有正经大事要办。 大事就是河道大工。 河道非只黄河,但的确主要是指黄河,毕竟在中国古代,南方的江河总体来说还算相对老实,最不老实的唯有黄河。 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惟利一套先不去说,反正河套都丢了,要收回估计也得等他高务实掌权才有戏,现在的着眼点是百害。 都已经“百害”了,当然得要治理,所以朝廷设立了一大波相关的官职。从专门治理黄河的河总——右都御史兼总理河漕,到地方主官“兼管河道”,以及各类地方兵备、参政纷纷“兼管河道”、“兼管水利”,甚至像近来总是决口溃堤的邳州等地,甚至设置了专门的“淮安府河道同知”等职务,可以说无一不是从这个思路出发。 而河南由于位置原因,历来是朝廷重点主抓的地区——中原不能乱啊!所以河总经常性常驻河南,只在出现严重溃堤决口等情况下才会亲自去督理。 因此高务实建议,请粟永禄立刻联系新任河总潘季驯,暂停征发本年用工徭役,同时改直接招抚为“以工代赈”、“以工代抚”。 简单的说,就是把这些作乱的流民安排去疏理河道,代替那些原本要被征发过来服徭役的百姓或者军户。 高务实向粟永禄解释这么做的好处至少有三条: 其一是民乱百姓如此之多,而河南这种中原腹心之地,人口本就密集,田地几乎不可能无主,怎么可能安置得下?留下这么多无地无钱的难民,无所事事之下迟早生乱,必须让他们有事做。 其二是河总那边有好几处大工要开,征发徭役是用人,以工代抚也是用人,而征发徭役还会导致民间劳动力被挪用,加重百姓负担,为何不把这群无所事事又活不下去的流民顶上去,庶几官民两便。 其三则是这些流民现在活不下去了,不管原本有地无地,有产无产,反正现在都是一穷二白,除了一条小命什么都不剩,他们只求一口饭吃。用徭役也是要管饭的,甚至现在很多时候还要多多少少发一点工钱,而用这些流民,只要管饭,连工钱都省了,更是官民两便,何乐而不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上) 高务实给粟永禄献策,只是不希望看见高党失一要员,但他毕竟只是高拱之侄,又不是高拱本人,这些建议粟永禄听与不听,高务实既管不着,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管。 有道是佛度有缘人,我高某人话已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我有我的正事要办。 京师那边,应该已经有人等不及要有所行动,而我从一出京就开始布下的局,现在也该考虑收网了。 高务实的建议让粟永禄颇受启发,心里感慨高家祖坟风水好。 当年嘉靖朝那位小阁老虽然很有手腕,但是读书不在行,人品更是奇差无比,贪财好色,毛病一大堆,要不然的话,就算严嵩最终要倒,严家也不会一下子从云端打落九泉。 眼前隆庆朝这位小阁老看来就比严世藩强得多,不仅同样有手腕,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就能为自己献策解决这样一桩大麻烦,而且还很能读书。 此前他以《龙文鞭影》响彻士林,被陛下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今次河南童子试更是轻取小三元,成就一段佳话。如此这般下去,只要他不走歪路,将来进士及第那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他走正途进士及第,高阁老如今门生遍天下的底子还能不为他所用? 粟永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高务实这小子只要能够进士及第,将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想想看,他那时候会拥有什么?太子近臣,是他将来圣眷的保障;高氏门生,是他将来朝堂的助力;蒙学经典,是他将来名声的根基……他只要能金榜得中,那可真是什么都不缺了,谁都拦不住他上位! 甚至他还不缺钱,几乎不可能因为个人操守而烂掉名声! 这也太得天独厚了吧,将来还有谁配当他的政敌? 粟永禄算了一算,把自己都惊呆了,甚至连高务实后面一段话都听得有些恍恍惚惚,连忙再问了一次。 高务实只当他是盘算这建议的可行性去了,也没介意,再一次向他表示,说万一以工代抚之后仍有多余流民不好安置,自己正巧为了造福乡梓开了点煤矿、铁矿,同时也建了工坊,多多少少也能帮忙安置一些人员。同时还谦虚地表示说自己能力有限,能安置的人手大概也就几千,了不起万把人,希望中丞不要介意。 粟永禄哪会介意! 他心里感慨,河南的大家巨户要都有你高侍读这样高的觉悟,能如此积极主动的配合巡抚衙门的工作,我粟某人只怕连潘河总都不必去求,自己就一手把这事包办了!要是有那样的功绩,将来回神京入阁也是大有希望啊!可惜天下也就这么一个高侍读,肯如此舍家为国,可惜啊! 不过粟中丞其实想多了,高侍读这哪里是什么舍家为国,他分明就是雁过拔毛——开矿这种苦活,要不是活不下去的人,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干,趁着这波流民潮来拢人,简直跟后世趁着别国经济危机去抄底买买买差不多划算,不做才是傻蛋。 为国当然是应该的,但舍家就敬谢不敏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才是好办法。 从粟永禄的巡抚衙门回到小客栈,高务实就把高珗叫来,让他把近期京师来的信全部拿来,他要仔细分析一下京中的情况。 他从去年年底离京,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来,京师的动静真不可谓不大,各种信息都要在自己回京之前好好整理,然后再仔细想一想之前的安排是否还适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毕竟,历史上隆庆帝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大概一年好活,而这位爷一旦弃世,有些人就要图穷匕见,对高拱动手了。 要不是非要等高拱正经上位成首辅才能引动某些人的动作,他高务实又何必枯等这么久,当初陪高拱一回京就建议高拱想办法拿下某些人难道不是更安全? 非不愿,实不能也。 高拱的成功起复,虽然本就有隆庆帝暗中安排和默许的原因,但某位阁老也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要是高拱一回京,不去动公认的政敌,反而先拿他这个盟友下手,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今后谁还敢跟高拱一条心? 所以,高务实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高拱也不可能会这样做。即便海瑞搞松江退田案的时候,徐阶暗中给张居正送了据说三万两银子的巨款,张居正跑来找高拱说情,高拱也仍然接受了徐阶的求和,给了张居正这个面子。甚至对于这件让他十分失望的权钱交易案,也没有追究。 可是,在高拱心中,那也是他和张居正分道扬镳的种子,这颗种子种下之后,总有一天会发芽长大,结出果实。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高拱认为自己已经还足了张居正的情,接下来如果张居正还不肯收敛,他也只好不顾旧谊,从严治吏了。 而近来的局势,更是让高、张二人原本因为共同压力而互相维系的盟友关系进一步松动起来。 因为赵贞吉致仕了,而李春芳因为赵贞吉的致仕,也完全丧失了与高、张联盟对抗的信心。 如果不是因为俺答封贡一事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他这个首辅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请辞的话,只怕现在已经主动请辞回乡了——实际上李春芳已经两次上疏请辞,是隆庆帝不肯让他在这个时候走。 高务实仔细分析了一下隆庆的这个举动,他觉得隆庆帝不肯让李春芳现在请辞,并不是因为要把俺答封贡这件大功硬栽到李春芳头上,而是隆庆帝自己可能也对俺答封贡的实际效果将信将疑。 这件事能做成,其主要推力来自于高拱,张居正则是主要的助力。除了高务实之外,大明没有其他人能未卜先知,所以虽然目前看来议和成功,北疆说不定从此无事,可是却也没有人敢保证不出现意外。 万一俺答出尔反尔,前脚刚刚议和受封,后脚又再次起兵袭边,这封贡之事岂不就成了笑柄?到时候谁去顶包负责?不让李春芳这个迟早要下台的挂名首辅担这个责任,难道出了事让高拱去扛雷? 隆庆爷可不答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中) 赵贞吉致仕这件事,发生在高务实刚刚离京不久,是由于叶梦熊等御史阻挠封贡,皇帝一怒之下提出今年的京察同时要考察科道,结果因为一点点阴差阳错,引起了赵贞吉的不满而最终闹大的,此事前文有述,不再赘言。 当时赵贞吉使人弹劾高拱,说他坚持考察科道是要为隆庆元年去职一事进行打击报复,高拱因为坚持要先把事情办妥再跟赵贞吉计较,强行压住了门下弟子们的反击。 待到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忍不住了,上疏论赵贞吉庸横,请罢之。赵贞吉疏辩,说韩楫是高拱私党,排击异己。 当时赵贞吉得知自己被韩楫弹劾,勃然大怒,上疏力辨说:“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往奉特旨,命臣兼掌都察院事,臣所以不敢致辞者,窃思皇上任高拱以内阁近臣而兼掌吏部,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虽无丞相之名,而有兼总之实,即古丞相亦不是过。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皇上委臣以纲纪弹压之司,与之并立,岂非欲以分其势而节其权耶?今且十月矣,仅以此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耳。其他坏乱选法,纵肆大恶,昭然在人耳目者,尚禁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如此,臣真庸臣也。 若拱者,可谓横也已。夫楫乃背公私党之人,而拱之门生,其腹心羽翼也。他日助成横臣之势,以至于摩天决海而不可制,然后快其心,于此已见其端矣……因请还拱内阁,勿再预吏部事。” 赵贞吉这是在自辩疏里弹劾高拱以大学士兼掌铨务有违祖制,那高拱就不得不自辩了,于是上疏说: “夫考察科道,圣谕也,在上必有独见。岂皇上为此敕旨,故假臣以报复之地耶?又岂臣之力敢请乞皇上为此以遂其报复耶?此圣心所明,与臣何预?况今考察毕事久矣,曾否报复,其事具在,不惟在朝之人知之,四海之人皆知之矣,臣无庸辩也。至谓臣‘坏乱选法,纵肆大恶’,不知臣曾坏何法,纵肆何事?如其然,国家自有宪典,安所逃罪?如其不然,天下自有公论,安可厚诬?臣亦无庸辩也……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反诋臣。夫使楫之奏果是为臣,则前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皆曾劾贞吉者,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至谓臣‘当复还内阁,不得久专大权’。夫身任重权,臣之所甚惧也。求谢事权以图保全,臣之所以日夜惓惓在念者,特恐有违圣托而不敢以为言也。今贞吉乃为臣言至此,则所以得免于颠危矣。但臣本庸劣,分当引退,不当但求解权而止,愿特赐罢免。” 高拱这道疏辩很有力道,大意是: 考察科道是皇帝的旨意,难道皇帝为了让我有机会“报复”所以特地下旨?至于你说我坏法、纵肆,请你举证,如果我真做过,自然有国法治我之罪,如果没有做过,天下人自有公论。你因为韩楫是我门生而弹劾了你,就反过来污蔑我,那我请问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等人都曾因此弹劾你,难道他们也是我的门生? 至于兼掌吏部,我也不想兼掌,实在是辞不掉啊,既然又被弹劾,那我继续请辞。而且,既然你觉得我权力太大,甚至“摩天决海而不可制”这么严重了,我干脆连大学士一起辞了,回家养老,这总行了吧? 然后高拱就按照大明惯例在家等待圣裁,不去内阁和吏部视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当于高拱以请辞来表明态度,皇帝就必须做出抉择了。 于是,隆庆的手诏下来了,一道给高拱,说:“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另一道给赵贞吉,“使贞吉归”——你辞职回家养老吧。 隆庆帝不是那种政治水平低下的小皇帝、呆皇帝,他心里自有一本账。隆庆四年高拱起复回京的时候,就辞“掌管吏部事”,说:“吏部统驭百僚,为天子平均四海。……至如臣者,岂其人哉?” 皇帝回复说:“卿辅弼旧臣,德望素著,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样,高拱就以阁臣兼管铨务上任了。 所以赵贞吉疏言高拱以内阁近臣兼掌吏部,是“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 但赵贞吉这么说,实际上不光是指责了高拱,也是在指责他这个皇帝。 而且,退一步说,高先生掌铨,既然违背祖制祖训,你赵贞吉当时就该向朕谏诤,撤销其兼掌吏部事权呀,又何须等到十个月之后?但是,你赵贞吉当时不向朕建言,相反却和李春芳联手,要兼掌都察院。 哦,高先生以大学士兼掌吏部有违祖制祖训,难道你赵贞吉以大学士兼掌都察院就不违背祖制祖训了么? 朕既然捏着鼻子答应让你兼掌都察院,就是不希望你们老拿高先生兼掌吏部说事,你现在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揪着这件事不放了是吧? 真当朕这个皇帝是泥捏的吗! 皇帝也许拿整个文官集团没什么好办法,但对于具体某个官员,却有的是办法。所以赵贞吉这次对高拱的指责,由于误伤了皇帝,皇帝决定不忍了,直截了当打发赵贞吉回家。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春芳知道大事不妙,好不容易通过内廷权宦得知消息,知道了皇帝突然发怒的真正缘由,顿时就坐蜡了。 赵贞吉兼掌都察院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和赵贞吉商议之后,由他亲自出面找皇帝提起的。当时由于高拱刚刚起复就掌如此重权,皇帝也不希望朝中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对于赵贞吉这种实际上分担了高拱所面对的火力之举,皇帝是挺欢迎的,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李春芳和赵贞吉误判了形势,以为皇帝自己也觉得高拱权力太重,需要有个人来制衡一下,所以兴高采烈觉得谋划成功了,也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在皇帝眼里,恐怕天下人都背叛他,高拱也不会辜负他。 因此李春芳立刻上疏请辞,但由于隆庆还要让他背一个有可能出现的大锅,所以一直压着不肯批,直到现在。 高务实看了看手中的情报,推算了一下俺答封贡全部完成的时间,知道李春芳走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时高珗忽然匆匆走来,说高阁老来信,并且特意说明不是走的朝廷驿道,而是高拱通过高务实留在京师的骑丁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送来的。 高务实不敢怠慢,检查了一下火漆,立刻拆开来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2章 京师潜流(下) 原本高务实觉得,高拱如此急切的送来一封密函,可能是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甚至可能是出现了巨变,心里都已经做好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了。然而意外的是,当高务实打开信封之后,只是看到了一封很普通的家书。 这封信实在是太普通了一点,看完信的高务实甚至怀疑高拱是不是用了什么隐形墨水之类的黑科技。他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的看,甚至透着阳光去看,但不管怎么看,就是这么一封家书。 难道寄错信了?这不可能啊,高拱做事要是这么不小心,天下政务怕不是立马就要乱套。 黑科技?那就更是梦中呓语了,这个时代的大明就算真有黑科技出现,十有八九也只能是出自他高务实之手。 高务实心中暗忖:这么说来,三伯的真实意图就只能是隐藏在这封平平无奇的家书之中了?只是,他这么做是因为事关重大担心泄密,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拿起信,再次仔细阅读起来。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用词平实直白,近似平时口语。 在信中,高拱把这半年来京师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下,而且立场比较中立,没有明显的倾向性。甚至对于高党与赵贞吉的交锋,也是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中立口吻表述,不仅没有对赵贞吉落井下石,甚至末了还表示了一下遗憾。 此外,高拱还说了一些政务上的事情,从口吻上看,只是单纯的“告知”,不过大多是跟高务实多少有些关系的事。 譬如西南都掌蛮隐隐有些不稳,张居正门生曾省吾被临时调往四川任巡抚,曾省吾路过贵州之时以高党盟友的身份会见了刘綎,希望刘綎有所准备,操练兵马,准备平乱。 又譬如徽州人丁丝绢案已经基本结案,大致结论是该税本身的确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但鉴于年代久远,查之甚难,加上地方上业已形成定制,难以遽更,因此朝廷决定将该税整体降低一半,剩余的一半由歙县和其余诸县按当地去年缴税比例分摊,和了一把稀泥,同时饬令徽州府严肃整顿税法,并试行一条鞭法。 再譬如徐州、邳州等地今年再次黄泛,导致漕运中断,流民四起、地方糜烂,高拱遂趁着斗倒赵贞吉的如虹气势,在内阁强行通过决议,每年漕运的三成,改由海运送往京师。不过由于京师海运时停时兴,港口逼仄,朝廷决定给一年时间的缓冲期,商议和确定沿途停靠补给和避风避浪的临时停靠点,顺便让天津卫整修扩大原港口。 还有高务实曾经给高拱建议过的,关于永定河防汛和改流等事,高拱也把近期的一些相应举措在信里和他说了一说。 不过,高务实最为关注的两条却放在最后。 一条是,高拱告诉他,俺答封贡之事已经基本谈妥,朝廷天使已经携带诏书出发前往大同,在达到大同和宣大总督王崇古议定之后,俺答汗不日便会举行会盟。 按照商议的结果,俺答汗要当着右翼蒙古各部亲贵大员及右翼蒙古控制的其他部落首领之面,宣誓接受大明册封,并立誓蒙古右翼自即日起永不犯边云云。 在说完这件事的最后,高拱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此封贡将成,吾皇甚慰,数言有功之臣,均当厚赏。” 高务实之前看的时候,只把这句话当成一句“顺口言及”而忽略了过去,再看之时则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有好几层意思! 首先,封贡被皇帝提前定义为成功了——之前阻挠封贡的人,就被提前“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于此同时,之前力主封贡的,那应该就都算有功之臣,大家可以放下心来,不用再战战兢兢啦。 其次,皇帝要大赏功臣。换言之,李春芳临退休之前还能得个主持封贡有功的赏赐,估计至少能捞个光荣致仕;高拱自己毫无疑问要更上一层楼,名正言顺地接任首辅,说不定还能得一波加衔,譬如什么加柱国、由太子太傅进太子太师,甚至干脆进少师之类,乃至于由建极殿大学士进中极殿大学士等等,也都有可能,关键看皇帝的心情。 最后,高务实自己也有可能捞到封赏,但最好是赶紧回京——毕竟皇帝做这种事的时候,你人在不在京师,那是真有差别的,而高拱作为高务实的三伯,他可不方便提出来,甚至他门下的门生都不要提这茬,否则会有邀功请赏之嫌,只能是高务实自己出现在皇帝面前,让皇帝自个儿想起来:哎呀对呀,这件事小高卿家也是出了大力的,得赏! 这一条是关于俺答封贡成功的封赏,乃是好事,另一条可能就不那么好了。 高拱隐约提到,一旦李春芳去位,内阁之中便只剩他、张居正、殷士儋三人。殷士儋历来跟他不是很对付,不过倒也不要紧,因为此人不是裕邸旧臣,与皇上并无旧日情谊,再加上他又是走内廷路线取中旨入阁的,颇受朝野鄙夷,翻不起什么大浪。 问题是殷士儋既然没有什么大用,那么张居正的重要性就提高了。高、张二人原本在李春芳、赵贞吉同盟的制衡下,一贯是联手对敌,在外界看来俨然一体同心,但其实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因为之前松江退田案的关系,张居正跟高拱已经有了龃龉,一旦李、赵同盟解体,他们二人的外部压力消失,只怕多半便要从盟友转为路人,甚至干脆敌对。 张居正和此前内阁中的其他人不同,他也是裕邸旧臣,论亲疏只比高拱差了些;同时他是徐阶的弟子,在松江退田案中,不管他收钱没收钱,反正最后还是出面拉了徐老师一把。现在李春芳、赵贞吉这两个分走徐阶一半政治遗产的碍事鬼滚蛋了,剩下的徐党要抱大腿只能找张居正;最后,张居正的施政能力根本不是好好先生李春芳和倚老卖老赵贞吉两人能比的。 张居正要是没有能力和抱负,当年又怎么会被高拱看重,倚为左膀右臂,甚至一度希望他成为自己事业的继承者,能把自己的改革继往开来推进下去? 高务实放下书信,心里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感慨:高张之战,终于要打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3章 国士以待 其实高张之战现在就说“打响”,似乎还略微早了一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拉开帷幕”。 就在高务实以道案首的成绩取得生员身份之后三天,高家的马队就从新郑出发,护送着高务实踏上了回京之路。 马队之中还多了一个人,就是刚刚了结徽州人丁丝绢税案、北上来投高侍读的帅嘉谟。 关于帅嘉谟的使用,高务实之前的考虑是派他去给高国彦做副手。 毕竟,一来帅嘉谟原本身份就不高,只是区区一县小吏;二来他的正经学业也比较一般,就是个普通生员;三来他又不是高家人,甚至不是高家家奴,论亲疏未免太远。 当然,这些问题其实高务实自己并不怎么介意,但大明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这几个条件他一条都不满足,在别人眼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尊敬或者畏惧的。 你要是以前当过官,现在在大少爷手下一来就混个高位,大家能忍,毕竟你本来就是大人物。 你要是学业厉害也行,进士老爷不敢想,可要是个举人老爷,一来就身居高位,大家也能忍。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然到底为什么高,他们也不清楚,但反正大伙儿都这么说,也就习惯了。 再不济,你是大少爷的亲信心腹出身也可以,譬如高小壮那种,大家也不得不忍。东家的亲信甭管水平如何,反正他代表东家,你不服他,就等于不服东家,那干脆自己滚蛋得了,还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因此先派他给高国彦做副手就比较适合,因为高国彦本身就是负责财务账目,并不直接管理多少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各“企业”里的头面人物,不至于动不动就嫉妒帅嘉谟。而帅嘉谟本身又是精于数术之人,和高国彦的爱好和能力比较一致,容易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他也威胁不到高国彦的地位,不怕高国彦不肯用他。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高国彦的照拂下打熬资历,过个两三年就能让出去主管一方业务了,可谓人尽其才。 然而这个计划因为高拱的来信,不得不临时调整一下。高拱居然能抓住徐州一代连续决堤的机会,靠着斗倒赵贞吉的威势压服朝中的反对之声,强行从漕运之中抠出三成改做海运,这一条很是出乎高务实预料之外。 当然,高拱本身就是个很有魄力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掀起隆万大改革的声势。只是这波机会抓得的确有点巧,原先的历史上高拱似乎都没这么干,看来很可能还是之前那一次,自己跟高拱说的话起了点效果。 想到这里,高务实还是多少有些自得的,只不过乐不过三秒,问题就来了。 天津港马上就要在天津卫的主持下扩建加固,自己在天津港买地开港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先迎来了一波竞争对手,简直悲剧。 偏偏这是朝廷大政,高务实不能也不愿意出手干预。 他的一贯态度都是:在挽救大明朝廷的同时自己趁着东风发点小财。如果让他为了自己发财,置国家大政于不顾,这就违背他的宗旨了。毕竟他作为一个穿越者,还是自信自己有足够的发财手段和机会的,肥公亦肥私才是高务实,损公而肥私那是东林党。 这么一来,高务实就不得不把天津开港的优先级大幅度提高,争取尽快在原天津港附近买好地皮。 天津卫的朝廷官港毕竟只搞漕运,而且这个年头交给卫所办的事,效率再高也不值一提,计划周详那更是等于做梦,所以天津卫能专门搞一搞港口本身就已经算是很对得住自己吃的那点皇粮了,周边的港口配套他们懂个鬼。 可是港口配套这笔生意很多时候比港口本身的价值还要高——朝廷漕运又不缴税,能有什么油水?油水都在转运、住宿、消费等等这些事情上面,高务实的目的很明确:反正你们朝廷也不知道赚这个钱,不如放着我来。 当然,除了在朝廷漕运之中暗暗分一杯羹,高务实更看重的还是商港计划。 相比于鬼知道会不会因为政治原因说没就没了的漕运,高务实规划中的天津商港才是真正的赚钱大头,只不过因为有朝廷漕运的关系,本着不要重复投资的原则,高务实必须赶紧确定商港的位置——除了此前的一些条件,还得加一条不能离官港太远。 这就跟后世商业街的道理类似,相同或者相似的功能区尽量集中一点,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流都汇集在一处,能够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高务实手头本来就有点缺人,现在事情有比较紧急,光一个高孟男只怕有点忙不过来,正好把帅嘉谟也派过去,起码这家伙数术过关,又精通大明律,有他在天津帮忙,买地什么的就好办得多了。 他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目的和帅嘉谟好好说了一说,帅嘉谟先是震惊于高务实敢和朝廷抢生意的生猛,继而又不禁对他的商业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的信任。 没错,他不是高家的家丁,高务实又不是推荐他去衙门为官,所以他只能称呼高务实东家。 其实他心里也挺激动的,原先自己在歙县,其实只负责算账,而不负责管账,那些数字上的银子跟他自己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现在高务实用他,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笔的买卖,虽说上头还有个高孟男在,可他也是副手啊,地位可不低了。 而且按照东家跟他说的这个思路,高孟男总负责不假,但财务和法务这两块,反倒是他这个外人说了算。 天津开港,开私港!这里头前前后后要投入的银子,至少也得是十万这个级别,具体是十几万还是几十万,那得看东家的意思,但冲着高务实这份计划,帅嘉谟估计没个三十万两恐怕打不住。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4章 遭遇流民 高务实这次回京没有走前次回豫时的驿道,而是走了中牟这条线。此前他到开封应考,麾下骑丁曾寄住在中牟张家的庄园,此次回程便顺道前去表示一下感谢,毕竟高拱夫人张氏是他伯母,哪怕看在高拱的面上,也不能失了礼数。 既然走中牟,那就得再路过一趟开封府。这年月过黄河颇不方便,如果人少还好一点,但像高务实这样带着两百骑丁的大队伍,那就必不可能随便找个渡口过河,小渡口一条渡船只能过十来个人,如果算上马匹,高务实他们光过个河都得磨叽两三天,效率实在太低了,因此只能走大渡口。 从开封直接北上便有大渡口,过了黄河再往北不远,便到延津。延津就是东汉末年袁曹大战拉开帷幕时,袁军大将文丑战死的地方。 意外的是,高务实才刚过延津,居然就碰到了流民。 一开始,这些流民还只是三三两两散乱而来,高务实叫过高珗,问了一下队伍携带的干粮储备,然后分了一部分给前来求助的流民,谁知道居然闯了祸。 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波流民纷纷朝高务实的队伍围了过来。 要说这些流民,惨是真的惨,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要不是快到入夏时分,只怕冻也得冻死一大半,现在围着高务实的队伍,他们也没有心生歹念,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务实的马车。 偶有那抱着孩子的流民上前,一边哭得伤心欲绝,一边求高珗救救孩子。好些做父母的都说,他们自己还能吃些草根树皮扛一扛,孩子却实在吃不了那些东西,“求大老爷行个好,赏一张面饼”。 高珗面露难色,他虽然受高务实重用,但毕竟只是家丁身份,哪里做得了主?何况之前高务实已经把能匀出来的干粮都分发了出去,现在再发,自己人就要饿肚子了。 来求助的流民虽然老实,却也看得出高珗不是恶人,神色有松动的迹象,更是苦苦哀求。 高珗被逼无奈,只好去高务实的车前禀告。 高务实虽然在车里,但外头发生的事又不是不知道,他叹了一声,道:“高珗,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这些流民人数太多了。我们又不是个押粮队,就带了一点在路上食用的口粮,现在分出去容易,可是一来自己就得挨饿,二来分出去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过来。” 高珗看了流民群一眼,发现就这两个时辰的工夫,车队周围就被围了好几重,怕不有三千之众了。自己这一行只有两百人,能带多少干粮?能救得几个活口? 所以对于高务实的话,高珗难以回答,张了张嘴,最后只长叹了一声:“如此,这些流民惟死而已。”说着,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悲哀。 高务实心里也有些焦躁,坐在城里论救灾,他可以毫不动容,完全以理性来支配自己的行为,能救的尽力,不能救的放弃。但此刻亲眼看到这么多凄惨的流民,那一句“无能为力”就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谁还没点恻隐之心啊?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一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去和他们说,我们粮食有限,救不了所有人,让他们把十岁以下的孩童集中一下,我们只能管这些孩童一顿饭吃……你先去,我换套衣服就出来。” 高珗闻言大喜,但还是下意识看了高务实身上干干净净地藏蓝色曳撒一眼,闪过一抹不解,不过也没有多问,连忙朝高务实抱拳一礼,转身去和流民们交涉去了。 高珗一走,帅嘉谟忍不住提醒道:“东家,非是小生泯灭天良,但小生既然吃了东家的饭,就该为东家尽心竭力,有一言不得不说。” 高务实从车厢的衣箱里找出那套大红纻丝斗牛服,一边换衣一边道:“你说,我听着。不过,你如果要说我们的口粮分给那些孩子之后,今天就只能挨饿,那就不必说了,我知道轻重。不过你想,我们就算挨饿,也就两顿饭的时间,只要今夜之前赶到卫辉府就有吃的了,到时候我出钱,请大伙儿吃顿宵夜,管饱管足,都补回来就是,可是外面这些流民,他们再饿一饿,只怕是要出事,尤其是那些孩子……” 他现在这具身体本身就是个孩子,而半大小子特别能吃,他还能不知道?大明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他难道也不知道?吃得多饿得快是小孩子的特点,而一旦饿多了、饿很了,别说生长发育好不了,很多时候这辈子的身子骨都要糟糕几分。 帅嘉谟正色道:“东家,小生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东家想想,刚才我们从延津县出来的时候,延津县城里十步一岗,挤满了民兵,当时小生以为只是因为前线吃了败仗,后方有些紧张而已,未及多想,现在看来只怕未必是这个原因。” 高务实换衣服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难看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是说他们不准流民进城?” 帅嘉谟苦笑道:“不准流民进城是肯定的,区区一个县而已,别说延津不是什么富庶上县,就算是也没用——任是哪儿的县尊老爷,也不敢一下子放进几千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小生的意思是,如果这些有流民逃难的地方,不但不想法子赈灾,还纷纷如此闭城自守,那可就相当于任流民自生自灭了,而这些流民眼下或还能坚持不作恶,可真要饿急了,但凡有个人出来挑头,就必然会变成民乱。” 其实帅嘉谟才说了一半的时候,高务实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也正因为想明白了其中缘故,他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废物!这些地方官全tm是一群废物!放在老子当年的时代,一地主官做出这种智障一样的决策,有一个算一个,全tm只配撤职! tmd,遭灾这种事哪朝哪代没有,你们的应急措施就是不管不顾?那小灾也得被你们整成大麻烦,脑子全长到腚里去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5章 根源何在 实在由不得高务实不生气,因为在他的思考中,导致明亡的因素虽然很多,但是巨大的灾害和明朝应对灾害的无能,一定在其中占据了很重要一个位置。 本来明朝就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朝代。后世邓云特先生曾有统计,说:“明代共历二百七十六年,而灾害之烦,则竟达一千零十一次之多,是诚旷古未有之记录也。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一百九十六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 而高务实还曾经看过一篇学术文章,该文章称:如果以明代两京、十三布政司为统计单位,对明代的主要灾害种类洪涝、旱灾、地震、雹灾、蝗灾、风沙、疫灾、霜雪灾害数量做一统计的话,其全国八种灾害的总数为6199次,其中包括了一次灾害涉及两个或多个省区的情况,因此这一数字不免有些扩大。 如果减去这些重复计算的灾害次数,明代这八种灾害的发生次数也不少于5700至5800次,而这一数字远远超过邓云特先生所得出的1011次。 就各个灾种来说,洪涝、旱灾、地震三种灾害均超过了1000次,而洪涝灾害更是达到2000次之多,平均每年发生洪涝灾害达7次之多。 就各省区来说,北直隶、南直隶、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其中北直隶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092次,平均每年发生灾害近4次。而有些单次灾害,则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 如崇祯十四年(1641年)的疫灾波及217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简直惨不忍闻。 当然,对古代自然灾害做统计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那篇文章的作者也表示,不敢说自己所做的统计完全符合明代自然灾害的实际情况,但至少能大体反映明代自然灾害的基本情况。 试想一下,如此频繁且严重的灾害,超过了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朝,偏偏明朝从朝廷到地方,对于赈灾救灾的工作又十分不力,你不灭谁灭,你不亡谁亡? 但是,高务实既然以救明为目的,光嘴炮抨击而不解决问题,那没有任何意义,而要解决问题,则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首先要做的是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 有明一朝赈灾救灾之不力,是他们不愿意为之吗?肯定不是,从天子到群臣,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不管读傻没读傻,至少知道民为社稷之本,也至少知道“仁”乃儒家核心思想之一,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赈灾救灾呢? 所以这其中必然有原因,导致他们没有做出太多的救灾举措。 既非不愿,便是不能。 不能者,力不能及也。 高务实在开封府向粟永禄建议以工代赈、以工代抚之时,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力不能及的原因——无他,没钱而已。 在大明,不管是朝廷中枢,还是地方衙门,相较于中国其他朝代,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穷,而且穷得那叫一个骇世惊俗!穷得根本没有能力去赈灾、救灾,后来没办法了,朝廷甚至主动退出了赈灾救灾的主体。 这可不是高务实危言耸听,朝廷居然退出赈灾救灾的主体?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以前跟人键盘论战的时候,曾经找过许多资料,至少从万历、崇祯两朝的灾害救援来看,就是以民间自救为主,其中富商富户的捐助,已经取代朝廷而成为了主力。 例如崇祯十四年的浙江饥荒中,祁彪佳见“流移乞丐死者日以五六人计,恻然怜之,亟拟赈救”。而当地政府的唯一作为,就是对他的行为表示支持,当然也进行了一点点捐助——而且可笑的是,这个捐助还是以个人名义:知县等人集资捐助了大米30石,大约相当于4000斤粮食。而御史陈公祖念“一乡之情”捐助15石。另外,不归地方管辖的主管盐政的守宪老爷捐助了150两银子。 其他绝大部分粮食、钱财,也皆为富商富户捐助,另外,富商富户们还资助并组织开荒种田6800多亩。然而,富商富户毕竟能力有限,也不可能倾家荡产来捐助救灾,所以一般救济只限于当地,而“百里之鲜花难不生毒草”,有好心的富商富户,也必然有坏了心肠的富商富户,趁机大发国难财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使得朝廷窘迫如此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是贪官污吏吗? 贪官污吏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难道明代独多?显非其然,最起码清末的贪官污吏怎么看也比明末更胜一筹。 是皇帝剥削百姓太狠,自己穷奢极欲吗?这就更好笑了,明朝皇帝一餐饭才吃几个菜?隆庆爷喜欢吃驴肠,但吃驴肠的话,内府需要提前购入而现杀,有浪费的嫌疑,居然就被御史言官给骂了,结果隆庆帝老老实实下旨让内府减少购驴,这都被记录了下来呢! 相比之下,慈禧一顿饭摆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怎么算? 更不要说,明朝因雷击导致三大殿损坏不止一次,而每一次连修复皇宫都要拖了又拖,一不小心就是几年过去了,皇宫还在损坏状态,而皇帝还不敢随便催促,怕被言官喷,就这也称得上穷奢极欲? 反观清朝,就不说皇宫了,光说修园子,修了多少个园子?花了多少钱? 所以,不是明朝历代皇帝太奢侈,也不是朝臣太腐败,尽管这些因素不能说没有,但肯定不是根源,也不是主因。 主因在哪?主因就在朱元璋。 要不是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太不着调,怎会搞出这么畸形的财政状况来? 高务实前世,他的亲叔叔一辈子工作在税务系统,也喜欢读书,曾经跟他说过:朱元璋根本没有弄清元朝灭亡的真正原因,只以为是元朝朝廷横征暴敛,导致了天下皆反,从而亡国。 结果就是,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一味的压低税率,甚至大幅度削减朝廷官、吏的俸禄,以为如此就能让天下人过好日子。但是他却不知道,国家税收本身就是国家行政力量的根本,没有足够的税收,一旦国家出现问题,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国家都只能干瞪眼,根本使不上力——不是不愿使力,实在是无力可使! 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你连取都没取,该用的时候又拿什么用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6章 散财童子 隆庆五年五月初三这一天,河南卫辉府爆出了该府近年来最大的新闻:当朝次辅高拱之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之甥、太子伴读高务实在该府设宴阖府豪绅名流,并在席间提出大借款,总计借款数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 三十万两这样的数字,放在哪里都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更何况这位提出借钱的高侍读年仅十岁左右,纵然他的伯父、舅舅都是当朝那地方已经靠近云台山了,的确不算什么好地,说荒山野岭倒也差不太多,纵然有几处小村庄,也没多少人,应该问题不大——三十万两在这儿摆着啊,出点钱就能摆平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蒋府尊也好,在场士绅也罢,纷纷盛赞高侍读大仁大义,救乡梓于危难。 含笑向他们一一致谢的高务实心里却道:你们只看到我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道我什么买卖都做,惟独不做亏本买卖。就算一时会亏,迟早我也得赚回来,走着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7章 高珗献策 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三十万两的巨资打水漂,因为这笔钱的作用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赈灾。 他所“画了一个圈”的地方,是后世焦作煤矿区的东北边缘,虽说边缘,却也是个大矿区,年产能可以达到四五百万吨。而且焦作和沁阳有铁矿,储量放在后世算是一般,但对于此时高务实所需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当然,无论铁矿还是煤矿,高务实都肯定挖不了这么多,但既然有矿,就能办事,就不会亏本——因为他现在手里相当于已经预定了至少几万人的免费劳动力,便宜到几乎给口饭吃就行的最低价。 最爽的是“剥削”这批人的剩余价值不仅不会有半点恶名,反而还能给他赢得无数赞誉——活人无数,万家生佛! 获利,邀名,全齐了! 这哪是什么亏本买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由于卫辉府这边忽然又多出这么大一件事要办,人才不够的问题就实在太过凸显,不能不让高务实感到万分难受了。 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手边能用的人全部有了安排,而赈灾这种事又拖不得,迟一点都可能导致出现变化——要么饿死很多人,要么流民生乱出现兵灾或者匪患,总之都很糟糕。 如果他不必急着回京,那么他自己留下亲自处理一下也不是不行,甚至还有奇效——至少对于“邀名”而言,还有加成效果。但高拱信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俺答封贡马上就要完成,完成之后肯定会有一波封赏,高务实在不在京,效果定有不同。 毕竟他的“工作”就是太子伴读,只要他呆在太子身边,皇帝不可能不照顾一下,这也是太子的脸面。 更何况李春芳致仕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高拱出任首辅在即,在三伯即将登顶人臣巅峰的时刻,高务实这个已经隐隐成为他“衣钵传人”的侄儿如果不到场,未免差了点意思。 而且高务实还知道一个他需要赶紧回京的理由:只有他回京,才有可能把郭朴带回京师,而李春芳致仕之后,内阁便只剩下高拱、张居正、殷士儋三人。 没有了李春芳、赵贞吉联盟的压制,高拱和张居正必然渐行渐远,而殷士儋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高拱认为可以做盟友的对象——这人没有多少实干精神,一门心思只剩做官、做大官,高拱哪里看得上? 本来高拱是有意扶高仪上位的,认为把他拉进内阁有助于稳固自己的权威,排除张居正跟自己离心离德导致的中枢纠纷,但高务实之前却又说服了他,让他也认识到高仪入阁未必能起到自己期望的作用。 此时的高拱只剩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不用说,就是起复郭朴,郭朴论资历绝对足够,人品也靠得住,偏偏还不是个揽权之人,简直是做盟友的第一选择;第二个选择则是张四维,本来高拱已经把张四维的从翰林学士拔擢为吏部右侍郎,属于可以直接入阁的一个职务,当然如果高拱肯用全力,还可以先建议隆庆把张四维临时提拔为礼部尚书再入阁——之前说过这是一条很常见的入阁路。 但问题在于张四维和殷士儋关系有点糟,殷士儋一直猜测高拱想把张四维拉进内阁,让自己没了入阁的希望,最后甚至不惜颜面走内廷路线,取得皇帝中旨而入阁。既然他为了压张四维一头能够连脸都可以不要,入阁高拱还要强行拉张四维入阁,那殷士儋恐怕也不怕干脆撕破脸,硬杠一波。 高拱倒是不怕殷士儋,不过殷士儋刚刚入阁,如果高拱立刻把他搞下去,那在外人眼里,他高拱这个“权臣”岂不就坐实了?而相应的,朝廷的颜面可就难看了。因此高拱对于要不要这一次就把张四维推荐进内阁也很犹豫。 这时候也碰巧了,正好张四维病倒了——俺答封贡期间,他上承高拱,联络王崇古、方逢时,下面还要串联各路人马掀起支持封贡的声势,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病倒。而且问题虽然未必严重,但遵医嘱,必须静养至少半年。 这一来,高拱也就没办法了,只剩一个选择,就是起复郭朴。 所以高务实这次回京之所以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让他用“师徒”授业的理由把郭朴带回京师。只要郭朴到了京师,高拱还是有几分把握说服他接受起复的。 这也就决定了高务实不可能留下来自己主持赈灾安置,只能赶紧回京。 正纠结,最后还是高珗给了他一个十分有创意的建议:请夫人张氏出马亲自督导此事。 高珗这个主意之所以说有创意,首先第一点就是:张氏是女子。 这是在明朝,可不讲什么妇女能当半边天,张氏主持高务实在河南的京华香皂销售都是从蒲州张氏娘家调了几个掌柜过来的,可不是亲自去办。但现在如果要主持赈灾安置,再想全部靠着代理人出面就有些不好办了,多多少少要露面几回,否则的话,高务实的邀名养望这个目的,能取得的效果就肯定会被削弱。 但高务实之所以认为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也恰恰在于张氏是女子。 高务实自认自己既反感田园男权,也反观田园女权,他是真正觉得女子解放很重要的。只是这个工作在明朝很难办。 程朱理学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他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别说明朝的男子听了不会理解,极有可能明朝的女子自己都接受不了——她们接受的教育也是《女训》、《女诫》之类的东西,夫为妻纲之类的观念在她们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这事也只能慢慢来,尤其是第一步,千万要走得小心谨慎,必须有一个极其伟大、光明、正确的理由,否则一定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至少在他看来,对于解放女性这种事,上来就搞禁止裹小脚这种神操作,他是没那个狗胆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 赈济灾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伟光正之极的好理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8章 盛名之下 前前后后算起来,高务实在卫辉府耽搁了四天。 母亲张氏赶到卫辉府之时,高务实连行装都打点好了,母子二人单独谈话不超过两炷香的时间,高务实就拜别母亲率队出发,北上往安阳去了。 本来他以为见到郭朴之后,这位东野先生可能还要耽搁一些时候,甚或干脆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回京。谁知道事实完全相反,高务实赶到安阳的时候,郭朴居然也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并且一见到高务实就跟他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我知道你急着回京,又在卫辉耽误了时候,我也没多少东西要带,这就走吧。” 后来在路上,高务实向他问起,才知道河南督学李元泰虽然是徐阶的门生,但其实徐阶是他的座师,而那一年郭朴也是同考官,恰巧是李元泰的两位房师之一。 这么一算,事实上李元泰与其说是徐阶的门生,还不如说是郭朴的门生。只不过李元泰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金榜,当时徐阶已是朝廷重臣,而郭朴却还地位不彰,所以这其中的关系,了解得清楚的人并不多。 郭朴见高务实兴致不高,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淡淡地道:“你以为我会为你道试的事情找他说情?” 高务实摇了摇头,答道:“那倒不是,不过老师这么快就能看到我的考卷,想必李宗师至少应该知道我南下回新郑之时曾来拜访过老师,难保他不会因此有所通融。” 郭朴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你的文章没有信心吗?” “有。”高务实说完,叹息了一声:“要不然,学生现在就不是这副表情,而是愁容满面,生怕千夫所指,说我科场作弊,败坏门风了。” “呵呵……”郭朴摇着头笑了笑,道:“你道试的文章,不管拿给谁看,这个茂才都少不了你的,其他事想那么多作甚?孟言君子三乐,其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这生员是凭本事取来,何须多虑。” 高务实笑了笑,没作声,心里暗暗盘算:我前脚道试得了案首,后脚就拜了李宗师当年的房师郭朴为师,虽说文章经得起任何人品评,但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非要作祟,只怕也多少是个麻烦。 郭朴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务实,我既答应肃卿收你为弟子,便将你做子侄辈看待,有些话原本我可以不说,现在却一定要说。” 高务实微微一怔,连忙老老实实地微微躬身,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也不客气,直言道:“你有奇才,非是凡物,但却有一点,初看倒是甚好,细思却恐非宜。” 高务实再次说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道:“你算计过甚。” 高务实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郭朴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初来安阳时,无论做派还是文风,皆投我所好,这是算计吧?你再来安阳时,见我行装已备,虽然神色不变,目光中却难免露出诧异,这说明你之前曾担心我不肯随你回京,说不定心里都已经提前想好了该怎么劝我,这也是算计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郭朴见他没有辩解,反倒面色柔和了一些,但却并没有松口,继续道:“更别提你在卫辉府做的这么大一桩事……你不要以为卫辉府上下没人看出你的心思就如何了得,你这一挥手就豪掷三十万两的大手笔,的确可以让任何人不管如何怀疑你的用意,最终都无法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但你要知道,不能宣之于口,不代表他们就不明白。” “你在这件事中,不仅算计了卫辉府的士绅、官吏,也算计了朝廷上下万千官员,甚至算计了全天下之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被迫为你叫好,对你交口称赞!你说,这……是算计吧?” 高务实心中略有些尴尬,但想着郭朴刚才特意表示已经将自己“做子侄辈看待”,也只好点头承认了下来,不过却没有认错。 郭朴笑了笑,道:“你将来定然也是要做官的,会算计本身并非坏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让自己陷入到算计之中,因为……其一,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再好的算计,也难保一定不出意外,唯有自身毫无破绽,方是正途;其二,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没有谁敢说永远能只做黄雀,而不会一时失算,成了螳螂。” 高务实这次倒是心中一惊,微微俯首,道:“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 郭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才幽幽地道:“你急着回京,大概是因为封贡之事将成吧?嗯,封贡这件事一旦完结,李石麓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肃卿升任首辅在即,你也是该早些回去,一是免得厚功薄赏,二是尽早为他看着些内廷……” 他说着,微微有些蹙眉,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很是突兀地问道:“张白圭和肃卿闹翻了吗?” “呃……”高务实背问得一阵错愕,但发现郭朴此时目光炯炯,全无此前那种中正雍和之色,而是一脸严肃,知道这一问不能随意回答,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答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其实此前已经有所迹象,只是因为……嗯,眼下赵公已去,李公也将离任,恐怕太岳相公不肯久居人下。” “果然。”郭朴收回了那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的目光,又恢复了此前淡然无争的模样,捻须道:“张白圭与你相似,少有神童之称,十二岁那年便参加童子试,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看中,让他做了补府学生,无论年纪还是成绩,都只比你今日略逊一筹。” 高务实先是心头一喜,暗忖:那不是说我比张居正还牛掰? 不过转念一想:屁啊,我是两世为人,比什么比? 郭朴一直暗暗观察高务实,见他先是一喜,又马上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反思和羞愧之色,不禁很是满意,笑道:“你看,似你们这等神童,都是这般不肯屈居人下,你如此,张白圭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看来你比他倒还强了一点,知道自省,他却不然,即便是我致仕之时,他也仍然只学会了表面谦逊,内心其实一直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肃卿虽是名相之选,只怕张白圭也未肯轻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39章 郭朴之意 不得不说,郭朴对张居正的了解颇为深刻,不过可能也正是如此,他对张居正的感官似乎并不太好——高务实注意到,他刚才几次称呼张居正,都是“张白圭”。 白圭是张居正的小名,或者说原名——居正反而是后来改的。郭朴直接以小名称呼张居正,显然是对张居正的为人处世颇有些不以为然。 张居正在后世一贯以大改革家的光辉形象示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大明唯一的大政治家。高务实对此的态度一贯是翻白眼——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家,也是改革家,但后世对他的过度拔高,已经到了完全不顾事实真相的地步,这就完全不能让高务实信服了。 甚至对于隆万大改革,张居正作为延续隆庆、高拱改革政策的政治家,不仅没有真正的进一步深化改革,反而在一些施政中明显出现“用力过度”的失误,高务实甚至觉得后世对他功绩的最大吹捧点“给明朝续命数十年”都有些难副其名。 前文中就有说过,从国家大政的角度和层面来说,强行在全国铺开一条鞭法就是典型的用力过度——富庶得接近资本主义初期水平的南直隶苏杭一带,与贫瘠且连年遭灾的陕西有什么可比性,居然能一刀切的搞一条鞭法?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至于考成法,也同样如此——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问题堆积而未曾解决的时候,提高行政效率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这种时候张居正强行以中枢的名义勒令提高行政效率,只能导致整个行政体系的不安,造成文官集团内部的割裂,一部分人为了逢迎张居正,只能加大对老百姓的压迫,以满足“考成”,另一部分因为不肯过分欺压民众,无法完成“考成”,于是被张居正清算、打压,继而成为朱翊钧后来反攻倒算张居正的主力。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张居正真正执掌大权之后的风格: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用人行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一来,一些阿谀奸诈的小人往往得到重用,持不同意见者则受到排挤打击。凡是得罪过张居正的朝廷大臣,无一不被降级、罢职,甚至受刑、入狱,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以一己之好恶、个人之是非为准绳的用人方法,既对改革的进行造成了困难,也给改革的失败埋下了危机。 事实上,善于讨好张居正的人,并非都真心拥护改革,如得到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四维,在继任内阁首辅之后,即随万历亦步亦趋,对改革进行清算——而事实上,张四维本来就是高拱一派,若非高拱倒台,他势必也要进内阁辅政。 但张四维也是久经官场打磨之人,所以在高拱倒台之时,他隐忍了下来,蛰伏于九幽之下,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得“如循吏”一般,这才获得张居正的认可,认为张四维已经服软了,于是得到重用。 此外,重权在握的张居正,尽管在晚明的官场中其实不算大贪巨贪——至少比他的老师徐阶强多了——但也并非完全清白。他运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为家人谋求功名,长子为状元,次子在会试中本来名列二甲,神宗任意将其移入一甲二名,张居正也坦然接受。 上梁不正下梁歪,万历以后科场舞弊严重,显官要员的儿子很多成为进士,导致人心不服,议论纷纷,乃至风气败坏,张居正是有很大责任的。 另外他的家人在湖北老家也是横行一方,收受贿赂。张居正其实十分清楚这种情况,还写信要求当地官员对此严加管束,然而本身却未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甚至明确表示自己作为儿子管不了肆意妄为的父亲,因此也难免招致他人指责。 在高务实看来,领导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本来就是满途荆棘,困难重重。张居正本人又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用人不当,树敌过多,再加之不能严于律己,约束家人,因而其结局只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不仅身后声誉一落千丈,十年经营也随之付诸东流。 高务实之所以千方百计要保住高拱,首先固然是因为高拱是自己的三伯,只要他能不倒台,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给自己留下雄厚的政治资源,有利于自己将来继续推进隆万大改革,而不出现张居正和万历那样的师生反目、人亡政息,可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高拱虽然也有些独断专行,但至少他听得进劝,虽然平时看起来性子急,但施政反而很是小心——这从他对开海通商和推广一条鞭法的都要分步、分区推进就可以看得出来。 另外,前一次高务实向他建议,把地方官升迁的条件与地方经济发展(实际上高务实只提到收税额度,详见本书前文)挂钩,高拱就表示那可能导致小民受盘剥过甚,于国家稳定或有影响,甚至在高务实提出收税额度和地区稳定同为考察标准后,高拱仍然谨慎的表示需要缓行。 这才是大政治家应该有的大局观和谨慎心。 国家大政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在家里一琢磨,拍拍脑袋就可以让人奉为圭臬遵照执行的。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周详,在江南可行的,在江北未必可行;在云南可行的,在辽东未必可行。 所以但凡主持大政,既要有坚定的推进决心,又要有谨慎的推进步骤,在推行的过程中要细心耐心的发现问题、审视问题、解决问题,而绝不能是忽视问题、无视问题、掩盖问题,否则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挽回。 郭朴未必会用高务实这种后世已经证明行之有效的“二分论”辩证思维来审视张居正,但他并非不懂张居正这种性子的人掌握大权的危害,因此才有这样的态度。 高务实忽然从郭朴这两声“张白圭”中明悟过来:他之所以如此配合、一刻也不肯耽搁地随自己回京,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起复,而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张居正! 高务实顿时松了口气,虽然郭朴是为了国家大局才同意回京,但那不重要,对于高务实而言,眼下一切的重点只在一条:保高拱,抑居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上) 隆庆五年五月十九,太子伴读高务实回京销假。 事实证明,出门远行,不仅带着两百骑丁很有必要,自身的身份地位也很重要。高务实这一路归来,托了高拱的福,即便带着高达两百人的家丁,沿途驿站也是恭恭敬敬地接待着,丝毫不敢怠慢了。 当然,驿站虽然肯尽心尽力,架不住高务实这个队伍实在太大,大多数驿站安排不下这么多的人和马匹,只能在附近想法子就近安置。 不过好在高务实出行的盘缠带得足够,每到一地驿站都会主动出钱,并且还比较大方,只需驿站方面跑腿安排,不仅不会亏本,还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拉了不少路人缘。 当然,高务实如此大方,也不仅是为了一点路人缘,更主要的是通过这些手段拉一下和驿站吏员的交情,然后抽闲暇休息之余的时间向他们了解一下现在驿站的真实情况。 历史上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在明朝末年时,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了全国原有的驿站系统。原本在陕西当驿卒的李自成突然失业,失去生计的他最终推翻了大明王朝。崇祯为了节省区区几十万两白银,却丢了天下。 但历史的进程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崇祯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他之前,仅高务实所知道的,明朝就至少有两次裁撤过驿站系统,之前的嘉靖帝和将来的万历帝都曾经或将要干。 问题在于,无论嘉靖还是万历,都裁出了余粮,而只有崇祯裁出了个李自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高务实也知道驿站系统花费巨大,是朝廷开支的一项大头,将来高拱不倒,也肯定是要向驿站系统下手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在考虑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回京之前把这件事稍稍摸个底。 要理解明朝皇帝对各地方驿站的态度,首先就要弄清楚这套系统的运营模式。事实是,如果仅仅把它看一个简单朴素的官营旅馆,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在明朝,真正的驿站其实是一种豪华官方招待所。除了我们通常都知道的邮政和军事情报传递用途外,也承担着很多其他职能。 根据高务实向沿途驿站办事人员的了解,按照此时的规定,大部分驿站都拥有二进甚至三进的院子。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朝廷经常有为官员们服务的驿站,其居住条件甚至不会比当地地方官的住所差——路过的官员有不少都比当地官员级别更高、权势更大,怎么肯住得差了? 一座明朝驿站至少拥有大门、鼓楼、中门、前后厅、左右厢房、厨房、库房、马房、驿丞宅等设施。大部分标准的驿站,有10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20间供来往差役居住的耳房或者厢房,可同时接待几十名宾客入住。 同时,这些驿站还设有自己的驿丞宅和办公室。当然也就要有配套的厨房和马厩,还必须配齐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斗级、房夫、厨夫等管理和服务人员。驿站内必须有供他们居住的大通铺房,甚至还有为备用的仓库和临时监狱供各类官员使用。 所以,此时大明的驿站,就像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一样,遍布在全国的交通路线上。为全国的“体制内人员”提供免费服务!而其服务项目,则远比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还更为全面一些。 明朝驿站的服务职责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 首先最基本的是住宿服务,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不仅有享用者的配套设施,还要供应全部的服务人员。 其次是车马供应,以后来诞生了李自成的陕西驿站情况为例:西安驿有常备的马27匹、驴10头、拉车的牛若干、大车若干。如果这些还嫌不够,就可以叫上百名驿卒等着献出自己的肩膀。毕竟,这些底层官吏比起骡马来说,更能够吃苦耐劳。 最后,还有旅费供应,这点恐怕是现代人最无法理解的服务项目。官员们住驿站不但不花钱,还能反过来从驿站里拿钱。在此时,有不少官差到驿站住宿,走时都要以各种名义索要银子。毕竟,驿站并不能覆盖所有区域,而办差人的吃喝拉撒睡却是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如果不给,那么驿卒甚至驿丞挨打,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不断被人勒索,驿站系统可能不会成为数次裁撤的目标。但更要命的是,这些星罗密布的驿站,不仅不是用市场化方式运营的,也不是靠国家拨款养活的。每个驿站主要靠地方官府直接向民间摊派,用当地人的额外贡赋来养活! 也就是说,驿站的日常运营维持,都在基层官吏和基层百姓之间进行。既没有上下级官府的监督,没有约定俗成的市场规范。所以实际要向百姓们收多收少,就是驿站官吏说了算。 就从每个驿站都要配备的马匹来说。驿站的马匹吃的不是草,而是粮食。早在朱元璋时期,驿站的每匹马每年就需要当地供应80石粮食。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陕西华州的一匹马每年居然需要422石粮食!而陕西当时的一顷耕地,只能出产7石粮食。所以,每养一匹驿马就需要十多户农民全年的血汗所得。 鉴于明朝那实在不怎么样的育种技术,不可能将马匹培育成非洲象那样的体型,所以食量更不可能在这一百多年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翻5倍还多。这些多收的粮食,其实是被来往于驿站的“体制内人员”和驿站工作人员吃掉了。 明朝中期以后,吏治崩坏的速度大大加快。凡是和体制有些关系的人,都可以开介绍信到驿站住宿和使用车马。好处不仅是免费,甚至可以反过来向驿站索要路费。于是为了养活费用越来越大的驿站,系统内官员就只有向民间摊派越来越多的费用。至于摊派多摊派少,完全看官员的个人良心。其中,就有驿丞在孝敬上官,逢迎差事以外还能积攒起千两家财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果不裁撤驿站,最后被驿站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民迟早会造反。 在当时,其实也有很多朝廷官员看到了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在位时,朝廷就计划把全国驿站规模裁减掉30%-50%,所节省的钱粮一半充做军费。 想法其实还不错,但在执行上,还是出了问题。地方官府确实减少了驿站的经费,但驿站的负担却并未减少。来往官吏们,照样在驿站里大吃大喝,还要用车用马。于是全国驿站的工作人员开始闹罢工或者干脆弃职逃跑。由于驿站本身也承担着消息传递职能,后果就比较严重。 例如,当倭寇袭破福建兴化城后,十万火急的消息却耽搁了一个多月才送到京师。不得已之下,这次裁撤改革在5年后宣布失败,一切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已经大权独揽,也开始拿驿政下手。但他并未从节省开支的角度来强行规定裁减比例,而是从限制官员特权着手。他主持颂布严格的条令,法办了违规官员几十人,并有多名官员被降职和革职。其中还包括了孔夫子后裔和皇亲国戚。 此外,张居正并没有规定裁减经费的硬性指标,而是抓住了“官员特权”这一要害下手。还把改革驿政,直接纳入到各地省级一把手的考核内容。这个思路就正确了不少,成功的把全国驿政花费缩减了30%以上,据说是节省了近百万两白银,为民众减少了巨大的经济负担。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张居正这个办法,国家和民众或许有了好处,但强行用行政手段压制天下官员,人亡政息根本没得跑。 高务实之所以深入驿站了解情况,也是想从中仔细寻找突破口——他一贯同意“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所以强压虽然不是说永远不行,但一味强压肯定不行,你关了一道门,起码还得给人留一扇窗,这个道理就和兵法中围城战要“围三缺一”类似——全部堵死,不如稍留缝隙作为宣泄口,以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中) 当然,张居正的驿站改革虽然偏于刚、强,失于柔、巧,但起码比一心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好。 历史上的1629年,19岁的崇祯皇帝也干了一次驿政改革,不过急功近利的崇祯甚至连张居正的耐心还不如,只希望以一揽子的大刀阔斧改革,立竿见影的解决问题。所以他的手段与张居正有两大区别: 张居正的驿政改革虽然也强硬,但至少着眼点还是减轻民众的负担,至于后来节省了上百万两银子,反倒只是附带的好处。而崇祯身为天子,却只是盯着这驿政改革所得的几十万两白银下手。因此,他默许了官吏们对民间的摊派,而只是要求官吏们把这笔资金的一大部分上交用于军费,可谓舍本逐末、鼠目寸光。 此外就是刚才说过的,崇祯在改革的执行上操之过急,缺乏耐心。他在没有任何前置工作的情况下,一刀切的下令裁减全国驿站规模的60%!要知道,嘉靖时期和张居正的改革都是徐徐进行、逐步推进,均耗时数年。而崇祯的改革,却要求各地在几个月内立刻完成! 这你还不失败,谁失败? 按照高拱、郭朴他们对张居正的看法,张居正做事都还太急了,那换成比张居正还急了好几倍的崇祯,能不坏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就好比煎鸡蛋,你那火太大、太急,蛋肯定得糊啊! 试想当年红朝太祖那样的伟人,又拥有无可比拟的威望和效率足够高的行政队伍,最后都在一个“急”字上失了手,你大明哪一点都比不了人家,还能不出事? 高务实思来想去,大明驿站之所以成为盘剥当地百姓的毒瘤,关键还是在于它有盘剥的权力,想要消除这种盘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它失去这种权力。 但这个权力收回虽然容易,可收回之后还能维持驿站的作用就难了。 现在驿站有“盘剥”百姓的权力,许多偏僻之地的驿站都难以为继,年久失修都是小问题,规定应该拥有的车、马、驿夫等通通不达标,一旦有事,效率完全无法确保。那么试想一下,它如果还失去了盘剥的权力,这驿站设与不设,只怕是根本没有区别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啦。 但高务实毕竟是干过基层干部的,他很敏锐的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问题:大明的驿站实际上相当于后世那些“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算起来倒也是国有,但国家实际上不管你的吃饭问题,反而赐予你某些特权。 换做是谁,也得把这份特权用到极致啊,要不然上哪吃饭? 世无孔子,良心固然是个好东西,可毕竟不能当饭吃,饿死不是嗟来之食的人,永远是少数。 很好,这下子总算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出在哪了——还是那位太祖皇帝朱元璋。 没错,这个看似方便实则脑残的法子,就是这位真正打心眼里同情农民的洪武大帝搞出来的。 简直令人智熄。 所以大明的驿站改革,朝廷固然必须收回驿站盘剥地方百姓的权力,可是同时也必须负担起驿站的正常花销来。 那么这一来就出现了两个大麻烦: 第一个大麻烦是,朝廷现在穷得就差当掉底裤了,迄今为止高拱都还在为嘉靖朝还账,哪有钱负担驿站的开销? 第二个大麻烦是,朝廷为什么要负担各级官员出行的费用?哦,你说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出差当然要皇帝出钱?没错,可就算要负责,按理说朝廷也只需要负责中枢层面的官员出行才对,凭什么你地方上的官员出行,也要中枢财政负责?你地方上上缴中枢的税款才几个钱啊?朱元璋当年可是把林林总总加在一块的老大一笔税款都留在了地方,根本没有要求你们地方上上缴中枢的! 这个情况要让高务实来类比,就好比他是某南方省份的某市某县某乡镇官员,他现在要去北方某地考察学习,难道他这笔差旅费能直接找财政部报销去? 多大的脸啊朋友! 问题清楚了,根源也找到了,现在需要的就是想办法解决了。 咋一看,这是个死循环:朝廷需要驿站——朝廷没钱负担驿站——朝廷给于驿站特权——驿站盘剥当地百姓——官员盘剥沿途驿站——朝廷还是需要驿站——朝廷继续纵容驿站盘剥百姓。 说到底,这其中的根源还是在于一条:朝廷真的需要驿站。 别的不说,光是全国的公文往来,如果没有驿站,就全部都得抓瞎。那也就意味着朝廷的统治力被全面切断了,这还得了? 而且这承担全国公文传递的功能,即便高务实这种穿越者,也不敢乱出主意说成立一个私企来操办——误了军情、急政,哪个私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别说这私企的“法人”本人了,真要是误了大事,怕不是连十八代祖坟都得让朝廷给刨了,这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鞭尸、刨祖坟什么的,真干得出来。 好吧,驿站既然无可替代,那就只能想办法满足驿站所需的资金。 高务实对于现代财务也不是很懂,但他觉得,财务最根本的就是收入和支出,要想朝廷能养活驿站,无非增加收入而减少支出。 增加收入可以从之前驿站“盘剥”当地百姓这一点上来想办法,首先弄清楚大明眼下的驿站对于当地的盘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在朝廷把驿站的盘剥权收回之后,由朝廷直接从当地收取另一笔税款,单独走账,不能让驿站自己负责,最好也不要让当地官府负责。 当然,既然要减轻当地负担,这笔税款一定要比之前驿站的盘剥来得轻,否则就是做了白工。 可是这又涉及到一个行政效率的问题,如果单独再设一个部门负责此事,就成了机构重叠,即便不是重叠,至少也是机构臃肿,同样是在增加开支。 而减少开支这一项,最关键的则是杜绝经过驿站的各级官员消费和勒索,这也是张居正当年改革的主要着力点。不过张居正的问题在于,他抓死了这笔钱,不让官员拿,所以各级官员对此都很不满。 高务实不是非黑即白的小愤青,不会去说“这钱你们本来就不该拿”这样的废话——人家拿了两百年了,现在你说不该拿他就心悦诚服的不拿了?就算孔夫子亲自来,他们也不会心服的。 所以这笔钱得补回去,但朝廷中枢财政不能去补,否则还是做白工,只能让地方财政去补——譬如各地官员上任,可以改为该官员到任后,由其所任的地方官府报销他的上任差旅费。 当然,这个差旅费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标准,不能你说你路上花了多少,我地方财政就给你报多少,得定下规矩,根据你的品级、旅途长短来严格计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下) 高务实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几乎都下来亲自了解情况,这种举动让与他同行的郭朴看在眼里,一直颇为怀疑。 以高务实的身份,他不向驿站索贿,这是郭朴可以理解的。不仅不索贿,甚至还出钱打赏补贴沿途驿站,这就更让郭朴感到满意了。虽然打赏的钱也并不多,每一处驿站,平均下来的打赏大概也就二十几两银子,不超过三十两,但由于沿途驿站不少,高务实仍然花掉了四五百两银子。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郭朴当然清楚,但通过高务实上次那篇《生财有大道》,再加上郭朴对高务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亲眼观察之所见,郭朴并不认为高务实是个有钱乱花的主。 由此,郭朴心中断定:高务实沿途打赏必有所图。 本来郭朴一开始也觉得高务实只是单纯的邀买人心,毕竟驿站侍候着沿途许多官吏,在驿站的人本身也是普通人,也要跟寻常百姓接触,通过他们的口,既可以让许多官员知道他高侍读的大方,也能让不少百姓知道他高侍读的清廉和仁慈,的确一举两得。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到一处驿站,高务实都会亲自去找驿站里的人聊天这个反常举动。 再怎么说,高务实的家世摆在这里,他本人现在在士林中的声望也不差,横看竖看都没有必要屈尊降贵去和这些人攀谈——即便有事情要了解,派下人去不行吗?你高侍读手底下带着两百号人呢,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看起来也不是蠢人,这点事还搞不定? 所以郭朴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经常特意观察高务实的举动,直到有一天,高务实在宣化马驿按照这一路来的惯例与驿站中人交谈之后,一个人在院中凉亭摆着的横案上写写画画,郭朴却忽然出现,问高务实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略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恭恭敬敬将郭朴请进凉亭,指着横案上的一叠文稿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数术题。 郭朴对数术略有了解,但谈不上精专,闻言只是下意识拿起几张稿纸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上头除了偶尔有几个汉字,大部分都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桃符”,不仅愣了一愣,问高务实这是写的什么文字。 高务实自然又把阿拉伯数字的事情以讹传讹地给郭朴说了一次,然后才告诉他说,自己是在计算目前大明全国驿站的大概花费和维持运行所实际需要的成本。 郭朴先是一怔,继而吃了一惊,问道:“你要整肃驿站?” 高务实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你瞧人家这遣词——整肃!这词用得多么专业。 如果在明朝说“改革”,大家其实都听得懂,但一般不会这么用,通常会用“变法”来代替,但事实上,“变法”在古代社会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宣之于口的词。 历史上无论高拱也好,还是后来的张居正也罢,都很排斥这个词——是不是真心排斥不好说,但至少在口中笔下,都是很排斥的。 因为“遵祖制”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很重要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遵祖制”就是彰显自己法理的依据,如果大家都不遵祖制,那么皇帝何以继承先皇基业? 所以,这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原则性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拗相公王安石一样,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么要命的话来的。 即便高务实其实非常欣赏这三句话,非常钦佩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改革精神,但他却不敢轻易效仿——至少现在,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都是不敢的。 就他现在这点名望,敢跟当年的王安石相提并论?提鞋都差了十条街。更何况大明的政治环境和宋朝也大有不同,别的都先不说,起码宋朝的皇帝老子可不兴当庭杖毙大臣。 大明呢?只要皇帝不在乎颜面和身后名,说杖毙也就杖毙了。 因此在大明搞改革,有一条麻烦就在于不管你怎么改,都得找个理由出来,说我这其实不是“变法”,只是纠正一下,实际上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祖宗的本意……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因此郭朴很讲究的用了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褒义的词:整肃。 既然是整肃,那就是说不改动祖宗的设置,只是纠正驿站在这么多年的运行中所积累的问题,那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甚至因为这个词联想到了“整风运动”,心里蠢蠢欲动了一下,又强行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还没资格搞这么大的动静。 当下高务实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思考快速但全面的介绍了一下。 郭朴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毕竟驿站系统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这一点是许多朝臣都有共同担忧的,高务实是怎么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听高拱提起过呢? 但越是听到后头,郭朴的脸色便越是严肃起来,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绝非一时兴起。 高务实在介绍当中,不仅详细的讲述了驿站系统的实际情况——这都是他这一路亲自打探而来的——还认真的分析了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最后才逐条逐条的解释他思考出来的解决办法。 郭朴全程除了在某些地方出言询问详细之外,没有一言打岔,直到高务实讲完,他才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肃卿之风,甚至比他还要细致入微。看来你虽然有些算计过甚,但这种算计过甚的风格,如果用对了方向,却也是极有益处的。” 高务实口称不敢当。 郭朴摆了摆手,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就算让我来,也不见得比你考虑得更详细了。不过,你这个计算结果究竟算出来了没有,如果朝廷真按你计划中这样改……呃,整肃的话,会不会为朝廷增加开支,以至于无力负担?” 高务实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会。” 郭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前次在大同时,已经上疏过一次,这次我看也可以再次上疏——虽然你现在不是钦差了,但好歹也是挂名在翰林院的,在我大明,没人敢说翰林学官没有上疏的资格。这道疏文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纾驿路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1章 太子赐赏 “听说小高卿家明日便要回京了,朕忽然想起,内阁那边前两日拟定的封赏之中,似乎漏了小高卿家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隆庆帝在一张竹木凉椅上半躺着,闭着眼睛,语气悠闲地问道。 孟冲、冯保、陈洪三人都在他身前伺候着,听了这话,冯保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翻,却又立刻耷拉下来,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洪瞥了一眼孟冲和冯保二人,也把目光一垂,眼观鼻鼻观心。 孟冲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答道:“万岁爷爷有所不知,因李先生告了病假,眼下内阁是高先生执笔,咱们内廷倒是和高先生说过高侍读于封贡有大功,不过高先生只是代高侍读谢了圣恩,但却说什么也不肯把高侍读的名字添进来,臣等也是无法。” 隆庆连眼皮都没抬,就说道:“嗯,既然高先生不肯,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太子说一声,就说高侍读要回京了。另外告诉太子,就说高侍读此次回去新郑考试,连中小三元,才冠河南,只是因为今年没有乡试,所以没法再考,但他的才学想必就算翰林学官也可居之不疑,再加上此前在俺答封贡一事中高侍读立有大功,朕以为当赏——小高卿家是太子近臣,你问一下,看太子想怎么赏。” 冯保目光一凝,悄悄瞥了隆庆帝一眼,只见皇帝仍然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又把目光朝孟冲转去,则见孟冲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冯保心中冷哼一声,暗骂:高氏之阉奴!待咱爷们妙计得成,有你哭的时候。 隆庆又问了些朝中大事,便将他们三人打发走。孟冲急着去找太子,一个人先行离去,而冯保却在出了殿门之后,便小声叫住陈洪。 陈洪本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当初也是高拱推荐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被贬了下来,当时高拱已经在全力应对徐阶一党的攻击,没什么精力去拉他一把,只好吧孟冲推了上去代替陈洪。 至此,陈洪就与高拱有了些嫌隙,不过倒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在高拱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依靠着隆庆帝的恋旧之情,陈洪又重新爬了起来,再次进入司礼监做了秉笔,不过排名已在冯保以下。 前不久殷士儋入阁,便是走了陈洪的门路,取到皇帝中旨的,可见陈洪虽然丢了掌印大权,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很重要,非是寻常宦官可比。 但不管怎么说,陈洪人前人后还是一副与高拱更亲近的模样,冯保却不是内廷中的“高党”,因此冯保主动叫住他,还是让陈洪颇为诧异。 “冯督公有何见教?”陈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咱爷们手头可还有些事要办的……” 陈洪没出事之前,一直都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说起来地位可不比冯保低,甚至可以说还略胜一筹,现在也是圣眷未衰,是以在面对冯保的时候绝无半分敬意。 “陈公,如今高氏伯侄圣眷无双,高先生不必说了,便是那位小高先生,看来也是简在帝心,但陈公如今对这二位却似乎并不亲近呀?还有,前次殷先生入阁之事,只怕高先生心里未必高兴……莫非陈公对孟掌印已经如此服服帖帖了?” 陈洪眯起眼睛,看了冯保一眼,语气转冷:“我与孟掌印是多年老友,冯督公莫非不知道?” “陈公当孟掌印是老友,却不知道孟掌印是否也当陈公是老友?倘是,则冯某有一事不解,望陈公解惑。”冯保面带微笑,丝毫不怒。 陈洪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说。” 冯保道:“孟掌印已是内廷第一人,但只要事关二高,必亲自过问,譬如今日之事,不过是去问一声小爷想怎么赏赐高侍读,孟掌印也要亲自跑一趟……” “那又如何?”陈洪皱着眉头:“他是高先是推荐的,关心一下高侍读,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关心一下自无不可,不过这事让他一个掌印亲自去跑一趟,难道真有必要?何况他既然有高先生站在背后,地位稳固得很,陈公你现在却正处于需要外廷支援之时,孟掌印既是陈公老友,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让给陈公来办,也好让高先生不至于计较殷先生入阁这样的小事……陈公以为然否?” 陈洪目光一闪,沉吟起来,却不说话了。 隆庆朝第一重臣只有高拱!这一点陈洪自然知道,他当然也希望和高拱维持最为亲密的关系,只是殷士儋那件事……人家殷士儋舍得花钱啊,自己前次出事,前前后后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摆平的,不得找机会补回来么? 可殷士儋跟高拱却不太对付,这有些出乎陈洪的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殷士儋入阁之后能够看清形势,不去和高拱作对,谁知道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这可就很不妙了,现在赵贞吉滚蛋了,李春芳只怕也滚蛋在即,殷士儋居然敢跟高拱别苗头,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陈洪不禁有些后悔:咱爷们这次是不是欠考虑了些? 转念想起冯保的话,就觉得颇有道理了:我既然恶了高胡子,你孟冲就该主动给我调解调解啊,这种帮高务实请赏的事,归根结底不也是示好高拱?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 冯保却不着急,也不等陈洪回答,拱手告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孟冲去见了太子,按照隆庆的吩咐把事情说了一说,太子顿时开心起来,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以高侍读的学问拿个秀才易如反掌,果然,他就连取三案首,没给我丢脸。” 想了想,又问道:“皇上要我赏他?” 孟冲说是,并且把刚才的情况仔细说给了朱翊钧听。 朱翊钧听罢,想了想,道:“功倒是大功,不过高侍读学问虽好,毕竟还没有金榜题名,若是去掉‘假’字,恐怕还是有人不服……”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道:“这样吧,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儿臣的意思是,高务实以原官兼詹事府职,假左谕德,另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请皇上圣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2章 满堂影帝 隆庆帝听了孟冲的转述,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句话作为评价:“太子这一年来的观政,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嘛。” 的确很有意义,因为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赏赐完全遵循了之前隆庆的风格: 首先是只升学官或者东宫官,并且一律在开头加一个“假”字,类似于“临时”之意,这样可以避免争议。 此外,他也没有忘记,赏赐的另一层意思是“许你人前显贵”,所以又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前次高务实获赏大红纻丝斗牛服,但他马上就回原籍考试去了,没来得及在京师“人前显贵”一把,这次倒好,直接从斗牛再升一级,到了飞鱼服。 所谓“飞鱼”其实是尾巴像鱼尾的四爪龙,“斗牛”是直角的四爪龙,“麒麟”是牛蹄龙形的动物(另外提一句,麒麟服有两种,明朝公侯伯爵和驸马身穿的红色常服,胸前和背后有麒麟补子,但其中的麒麟是寻常的兽类形象,而与龙形的“麒麟服”不同)。有四爪而不做其他变形的龙,则被称为“蟒”。 绣有这四种图案的袍服称为蟒衣、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它们不在品官的官服制度之内,而是属于赐服,等级极高,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奏请批准之后才能穿着。 赐服通常采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通常以大红为底色,但也有青、蓝、紫、沉香等颜色,用以区分高低——红为朱,是以在明代,大红的档次最高。这些赐服采用织金、妆花等复杂工艺,胸前为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大体来说,蟒衣是等级最高的赐服,之后依次是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 要注意的是,大红纻丝飞鱼服不同于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最起码颜色就不同——大红色的飞鱼服,即便是在锦衣卫,也只有正三品以上堂官可以穿戴。 然而问题是,锦衣卫的正式官阶品级中,正三品就是指挥使了。在指挥使上面,按例还有都督和都督同知,但是多数情况下,都督和都督同知都是虚衔,只有像嘉靖朝的陆炳、现在的朱希孝这一类本身就是皇帝亲信的都督,才能真正掌握锦衣卫,否则的话,锦衣卫的实际一把手其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非要强行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后世某教育集团下有个学校,这个学校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集团董事长很可能兼任该校校长,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都督,但他不会去直接管理这个学校,真正管理学校的是该校的常务副校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嘉靖、隆庆年间,虽然赐服渐多,但也只有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的大帅才有被赏赐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除此之外,即便是皇帝非常赞赏的日讲官(学官),最多也就赐个大红纻丝斗牛服。 所以,朱翊钧的这两个赏赐,从名头上来说,升官更实际,因为他原本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而现在是正五品的詹事府左谕德(假),这是明确的提级。但问题在于,翰林学官或者东宫官虽然都是清贵官,可是前头加了这个“假”字,意义就不那么大了,也就是好听一点,从高侍读升格到了高谕德。 但这件衣服却不同,如果没有赐服,高务实此前进宫伴读,穿的只是青色常服,打白鹇补子(也就是按从五品算)。就这还是皇帝破格准许的,否则他由于实际上不算品衔,别说青袍了,绿袍都混不上,只能穿便装,那就太丢份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直接一跃而穿大红纻丝飞鱼服,便是在飞鱼服泛滥的皇宫之中(因为内宦大多都赐飞鱼纹),也因为这个“大红”二字,显得足够尊贵。 隆庆之所以高兴,就是因为朱翊钧的这个封赏足够聪明: 官可以慢慢升,因为高务实年纪还小,哪怕是“假”官,也要慢慢来,要注意影响。 赐服却要显示出皇家的厚爱,要让高务实伯侄二人都感受到皇帝父子对他们的信重,而且赐服属于皇帝不可动摇的权威,哪怕文官们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单纯的“恩”,而“恩出于上”,不容臣下置喙。 次日,高务实抵京。 虽然当时已经到了中午,但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一惯风格,连家都不回,而直接去皇宫销假。郭朴那边不用担心,他已经提前向郭朴告了罪,郭朴不仅不怪罪,反而很是满意他的这种态度。 而高拱当然知道郭朴是与高务实同行而来的,早已安排了人去迎接。高务实既然先不回家,那就先接郭朴到府一叙,也是一样。 听说高务实家都没回,先进宫来销假,“小蜜蜂”隆庆帝也难得的从后宫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亲自摆驾钟粹宫,与太子一同接见高务实。 其实这是隆庆和朱翊钧父子俩昨天就约定好了的,当然实际上是隆庆的决定,朱翊钧只是表示同意——在接见中,由朱翊钧提出这次高务实在俺答封贡一事中的功绩,并以太子身份向皇帝为高务实请赏。 然后皇帝便乐呵呵地表示“的确该赏”,但又略作为难的说,内阁认为小高爱卿毕竟年纪尚幼,未曾上过金榜,不好多加赏赐,如之奈何? 高务实一听,果然立刻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说自己只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便皇上、太子错爱,认为为臣多少有些微末之功,为臣也觉得不足以加赏,请皇上、太子收回成命。 他这么一说完,朱翊钧就不干了,例数高务实自从出任太子伴读以来的各种功劳,前前后后居然数出八条之多,十分固执地非要皇帝赏赐。 隆庆便“拗不过太子”,沉吟了片刻,问太子对此有何主张。 太子自然立刻把昨天父子二人定好的赏赐提了出来,隆庆“万分纠结”地思索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朕实不忍拂了太子爱护近臣之美意,此事……便准了吧。” 高务实再三推辞不得,只好三呼万岁谢恩,又三呼千岁谢恩,规规矩矩地模样,让皇帝父子二人笑意盈盈。 高务实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只怕便只有身为太子大伴的冯保了,可即便是他,此刻也是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3章 步丁耗费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二,俺答封贡一事取得圆满成功。边臣回禀朝廷,说俺答已经于四月十三当着右翼蒙古诸部首领及数十万部众之面盟誓。 于是大明天使取太子诏,封俺答为顺义王,改其所居之城名曰归化;昆都力、辛爱等皆授官;封把汉那吉昭勇将军,指挥使如故。 俺答率诸部受诏甚恭,遣使贡马,执赵全余党以献大明。帝嘉其诚,赐金币。又杂采崇古及廷臣议,赐王印,给食用,加抚赏,惟贡使不听入京。 河套吉能亦如约请命。因为事在陕西,内阁命总督王之诰议定上疏。王之诰希望下诏给吉能,要求他先有一两年不犯边,才许封贡。 崇古复上疏曰:“俺答、吉能亲为叔侄,首尾相应。今收其叔而纵其侄,锢其首而舒其臂,俺答必呼吉能之众就市河东宣、大;商贩不能给,而吉能纠俺答扰陕西,四镇之忧方大矣。” 隆庆认为有理,能封俺答就能封吉能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于是亦授吉能都督同知。 事毕,王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 自此边境安宁,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之地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之有七。皇帝下诏,王崇古进太子太保。 既然封贡事已全定,皇帝便准备大赏群臣,从中枢到宣大三镇地方,凡此前赞同封贡者,几乎人人有份。 但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春芳却再次上疏,以病乞休。隆庆立刻派出太医上门看望,太医诊治之后回禀皇帝,言:“元辅气郁心结,咳喘不定,确需安养。” 其实早在今年二月,李春芳就上疏“以疾乞休”,但是皇帝没同意,并遣太医官诊视。 四月,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等论李春芳“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因缘为弟改官,冒恩非分,且言其父居家不检,春芳不能辞责。” 皇帝看了之后“大怒”,切责道:“祯等轻率妄言,诽谤辅臣,有失国体,姑贷其罪。”李春芳则当即上疏申辩乞休,此为二次乞休。 从王祯所言“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来看,事指三年三月春芳以二疏求去,此时高拱尚未还阁,那一次其实是被张居正一句话逼的,后来才有李春芳暗中发力,让赵贞吉入阁跟张居正打擂的事,只不过张居正也不是善茬,很快又把高拱起复了回来,搞得李春芳、赵贞吉最终败北。 其实,李春芳之所以求去,的确是形势所迫,一则是因为赵贞吉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李春芳失了盟友,二则是高拱复政虽只一年有余,却取得了李春芳这几年根本无法比拟的重大成就。 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决策定贡市,合七镇为一,岁省边费百余万。招安国亨出就理,尽平两广诸蛮。一时经略,慷慨直任,皆有成功。然兴化不胜迫,辞位去,高居首。” 也就是说,盟友尽失的李春芳自己对比了一下他和高拱的政绩,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干这个首辅了,只好请辞,所以这一次不仅言辞恳切,而且的确是真的把自己郁闷得生病了。 这么一来,隆庆就好办了。当然,面子上隆庆帝还是表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在“无奈之下”,才于五月二十四日下诏同意李春芳请辞,而且临时给李春芳加了柱国——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五月二十五,李春芳离京回兴化,高拱率内阁及诸部大批官员礼送李春芳返乡。 五月二十六,隆庆帝正式下诏,大赏群臣: 高拱加柱国,晋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仍少傅,兼晋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 殷士儋晋少保、武英殿大学士; ……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例外,提前好几天已经先得了赏赐,这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他正在趁朝中上下都忙着受赏的空闲,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譬如会见提前来到京师,一直等着向他汇报这半年来工作进展的高国彦、高小壮、高陌、曹淦、韦希旻等人。 不过这些业务上的事情纷杂得很,倒也不必一一详述,总之高务实先了解了这半年来的情况,又根据这些情况,结合此前早已定下的计划,重新给他们确定了新的任务。 高国彦那边不必多说什么,仍然是继续做好财务监督,顺带的开始试验高务实曾经跟他提过的“财务预算”做法。 高小壮调到开平之后,这半年来已经基本把底子打好,开始小规模炼钢冶铁,只是目前由于军械私营的事没有办妥,精钢制品就算制造出来也没地方销售,所以暂时还是以冶铁为主。 高务实给他的任务是提前预制枪管,至于冶铁的产品,可以先主要作为农具打造,销路问题好办——光卫所屯田兵一年要换的农具就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民间?高务实让高小壮自己负责民间业务的扩展,至于卫所方面,等他和那群勋贵们交流之后再说。 高陌这边主要管着武装家丁,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现在骑丁、步丁都被分成了几个部分,免得聚集在一起人数太过惊人。眼下高务实的骑丁全员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两千,本来按理说是很大一笔负担,好在这些骑丁本身也是创造利润的——曹淦的京华商队出行主要靠骑丁护卫。 这还不算,高陌甚至已经按照高务实离京前的交待,和一些北地大商达成了协议,当他们需要中转大量物资,尤其是贵重物资之时,可以请京华商队的骑丁护卫。至于价格嘛……倒是不便宜,但好在高家骑丁威名赫赫,在草原上都是横行无忌的所在,因此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花这些钱。这么一来,骑丁现在不仅没有成为负担,反而还有盈余。 而步丁方面就不同了,高陌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高务实,眼下他高谕德麾下的步丁,除了最精锐的约两千人有时候会被那些大商人雇佣作为护卫随商队出行,剩下五六千人都是“只亏钱不赚钱”的状态,目前算起来,这些人一年可能要耗费二十一万两白银! 高务实也愣住了,问道:“怎么这么多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4章 心焦创收 面对高务实的吃惊,高陌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按照大少爷回乡前的交待,现在京西煤矿、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都在矿工之中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挑选精壮作为护矿队,这里就是差不多六千人了,另外的都是以前家丁护卫队扩编而来,也就是正经的家丁护卫团。” 高务实诧异道:“家丁护卫团我知道,但是三个护矿队的规模已经到了六千人?那我们京郊三大矿区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有六万人了?高小壮手头有这么多现钱可以养得起他们吗?” 高陌笑道:“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现在不需要他的利润业绩,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扩张?不过大少爷,说到这个小的不得不提一下,现在咱们的利润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京华香皂、京华商队和京师蜂窝煤,按理说利润确实很高,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其利润有一小部分被分红,包括勋贵们和各级部下,另外的一大半全都投入到开平两矿去了……” 他说着,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又道:“现在大少爷又在河南投入很大,天津港估计也要花掉三十余万,这样的话,继续在这六千护矿队上投入,只怕力有不逮。” 高务实沉吟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河南那边的煤矿和铁矿规模都不算特别大,投资数额有限,加上还有之前香皂的收入可以,那是高拱在军中的基本盘,蜂窝煤便宜又好用,卖给他们不怕他们会拒绝;蓟辽的话……由于有戚继光在,蓟镇比较好办,辽东那边李成梁刚刚接任了总兵,但高拱跟他不熟,高务实跟他更不熟,一时半会还不好打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宣府、大同、山西、蓟州四镇的燃料供应生意,蜂窝煤这一块也算是个利润增长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开平、迁西的煤铁,这两“兄弟”,投资是最大的,但创收显然最难,而之所以难,主因就是推动军工私营这件事不好办。 军工私营…… 高务实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上) 左谕德与侍读学士均是从五品,不过翰林院按制属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詹事府按制则是教导太子学习理政的机构。虽然这么说起来,似乎翰林院地位更高,但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来说。 高务实与太子同龄,很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提前培养的辅佐之才,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虽然在大明,能不能真正在将来辅佐太子,首要条件是高务实要能金榜题名,但从《龙文鞭影》问世开始,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表示看好的,再经过这次河南道试,高务实连取小三元,大家通过河南督学衙门公布的高务实考卷来看,也基本认定此子将来高中实在是大概率事件。 这么一来,高务实这个太子近臣,基本上可以保证来日必是天子近臣,因此现在称呼他为高谕德就反倒比高侍读更好了——更能体现他和太子殿下的特殊关系嘛。 不过高务实自己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不管是侍读学士还是左谕德,都是临时挂名,又不是实官。 将来他就算考中进士,照样还是得先争取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干一段时间,打熬资历,依然要从七八品小官做起,现在的这些“假”字打头的官位,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当然了,虚名归虚名,不代表就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有这个临时官职在身,很多布衣白身不能做的事,他就能做。 譬如上疏。 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上《纾驿路疏》于朝廷,全名为《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疏文一开头,就是先吹一波“自古以来”。说我天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泱泱大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而我大明更是国土广袤,幅员辽阔,“东起朝鲜,南包安南,北距大漠”,甚至南海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亦入版图,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羁縻者,尚不在此数之列”。——这个数字其实是准确的,但大明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他知道得如此确切。 当然了,也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说他的数据有误,毕竟谁也没去量过。 然后高务实开始回顾了一下从古自今,各个王朝统治如此广阔疆域的方式,也就是信息传播方式。“修筑烽燧,燃放狼烟;驾马服牛,徒步奔走;整治道路,设置驿站”,诸如此类,不一赘述。 接着引出主题,说在这千差万别,形态各异的信息传递方式中,驿站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值得重视,他在疏文中说“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又说“置邮传命,如人身血脉,不能一日废也”,可见其在政令上通下达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最后则点明中国历代诸王朝无不以京师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在其上设置为数众多、功能齐全的驿站,戍有驿卒,以便有效地传递政治、经济、军事等信息。 疏文接着开始说本朝,说自太祖“混一区寓”后,为巩固统治,以驿站为军国机务最急之事。自登基之日起,便治水、开山、修路、造桥、备马匹、设车船,“置各处水、马驿”。 马驿是指陆驿,“应用马、驴、车、人夫”邮递,冲要处“或设马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其余非重要,亦系经行道路,或设马三十匹,十匹,五匹”; 水驿则以舟船为之,“通行正路,或设船二十只,十五只,十只”,其余分行偏路,“亦设船七只,五只”。可见,根据驿路位置之轻重,行人之多少,水、马驿所役车、船、舟、马多寡不等。驿卒一般是“要路十人,僻路或五人,或四人”。 然后又说明本朝邮递机构,除驿站外,还有递运所、急递铺,但是比之后二者,驿站不仅遍及腹里,还广泛分布于辽东、甘肃、朵甘、乌斯藏、松藩、四川、云贵、广东等边远地区。至嘉靖二十八年,全国上下各类水、马驿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五处。 显而易见,大明驿站“栉比蔓延”,遍布全国各地,可谓水路交通、信息传播的大动脉,也正是由于无处不有的驿站,才铸就全国性的交通网络。 驿站专职“递送使者,飞报军务,转运军需”,事务繁忙,用途广大,负荷最重,故在沟通各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发挥着巨大的功用。因此,驿站自然而然成为明朝官方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 说完驿站的重要性以及太祖对驿站的高度重视,高务实笔锋一转,开始说当前的问题。 高务实疏文中言:“太祖制驿站诸制律,本皆得宜,然时过境迁,百制尽废矣。” 然后他便开始例举:如本朝驿道,站与站之间一般平均相隔六十至八十里,这是指望驿卒一天所走的路程,这样既能保证迅速往返,又不会导致过度劳累而“马垮人倒”。 还有,就是由于驿站传递的多为关系国家安全的文书,故驿卒在兵部管辖下工作,而驿传管理条例也相应地载入《大明律》有关刑法的卷目中,以示驿站的重要及驿卒工作的特殊性。 虽然明律对信使延误时日处罚甚严,但是因洪水阻塞或地址有误而耽搁行程时,信使可免予或减轻处罚。同时,明律严禁官员滥用驿站,责骂、鞭笞驿卒。反之,驿卒如利用驿站牟取私利,要加倍受罚。 这些制度,既严格,也充分考虑到了合理性和可行性,非常得宜。然而根据高务实“前番回乡,途径数十驿,深入驿站,遍问诸吏,方知其情大谬。” 高务实不仅一个个举例自己路过的驿站,有多少驿站年久失修,有多少驿站车马不足,有多少驿站驿夫缺额,还特别指出,许多驿卒以公谋私,部分朝廷官员(实际上是绝大部分,高务实没敢说而已)乱用、私用驿站行为屡禁不止,使驿站超负荷运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又导致政情、军情不能及时上达下传,使朝廷的行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驿路通,则国家强;驿路滞,则国家弱”,因此高务实在疏文中疾呼,邮驿系统的紊乱、无序、衰败是严重违背了太祖祖训之本意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下) “违背太祖本意。” 可以说前头的长篇大论,为的都是引出这一论点。因为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就是做事情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所谓的法理。 从没有见过哪个后代皇帝去说自家王朝的开国皇帝胡作非为,更不会指着某项开国皇帝定下的制度说“此乱命也,恕不奉诏。” 如果连祖宗的意愿都可以随意违背,你又凭什么继承祖宗的基业呢? 因此,祖训这种东西,既可以为官员所用,用以反抗皇帝的乱命;也可以为皇帝所用,用以驳斥臣下的质疑。 高务实前面说这么多,就是要站稳一个立场:我是依据太祖皇帝创建驿站的本意,来提出以下整肃意见的。 这里头其实也顺便打了一个伏笔,就是高务实只提“本意”,而不说具体的执行手段。 那换句话说,只要是顺着太祖皇帝的“本意”,哪怕现在的整肃办法与太祖皇帝当年略有差异,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毕竟时移世易,当前面对的局面和太祖时面对的局面有所不同了嘛! 接下来高务实在疏文中一共提出了足足八大项、十九小项整肃建议,这里无须一一赘述,只简单的讲下最重要的两条: 首先,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高务实同时随疏文附上自己根据调查后所制定的税金与驿站实力挂钩对应的表格。 其次,驿站实际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因为地方上要把手头的一笔税金交给驿站,所以通常来说不会任由驿站虚报。 而反过来,驿站也有权在没有拿到或者没有拿足本应获得的驿税时,直接上疏朝廷,弹劾地方主官或各级属官。 这个设置,是典型的互相监督——对于地方而言,你要花我的钱,那我一定要看见你达到了应有的标准;对于驿站而言,我达到了标准你必须给我钱,不然我就告你! 官官相护虽然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是有一点:这两个“官”之间,须得是利益相关的,至少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才行,不然的话,二虎竞食之下还怎么官官相护? 当然,高谕德一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官员,他甚至想到:如果地方官和驿站方面取得一致,直接加大对民间的搜刮,然后二一添作五,把多收的钱给瓜分了呢? 这就要看高务实的第三条了:今后南北两京及各省巡按御史到任及出巡,均将由户部调集精干人员,配给每位巡按御史一个专门的财务小组,人员约莫三到五人,专司清查驿税! 别看这个直属户部但在地方时只听命于本省巡按御史的财务小组按级别来说很不起眼,预计所用之人不过是些八九品小官。但其实高务实心里清楚,他这步棋,可能是整个《纾驿路疏》里最危险的一步棋。 最危险,而且没有之一。 甚至,比收回驿站征税、征发徭役等特权还要危险得多。 而同时,意义也重大得多。 因为这是高务实第一次试探性的对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进行修正——尽管这个修正的幅度非常小,动作非常轻微,谨慎得近乎胆怯,但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却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突破口。 只要这条制度能够形成惯例,至少会拥有几个好处: 其一,是从此之后,地方官府说我这里只能收多少税,于是只缴纳多少税给中枢的局面,就有了质的改变——中枢直接派人查账了,你再敢胡说八道,就是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查税小组”将是一柄高悬于地方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们都是专门的财务人员,完全不同于原先只有一个天知道懂不懂数术的巡按御史作为挂名的监管者。 其二,既然要派专人查账,高务实就可以想办法向户部兜售一些新式算法,用以提高行政效率,这既是为将来他掌权之后的财税改革打下基础,也是为将来引入各项科学科技打下基础——数学、物理、化学等学术的发展,哪个不需要培养数术人才? 先让户部发现自己有机会扩大部权,户部自然会加大对相关人才的培养,到时候高务实又可以在其中暗施手段,夹带私货,利用户部的权势,为将来做一些人才铺垫——任你什么改革,如果手底下的人只会四书五经,总成不了事。要是现在天下官员个个有高国彦的数学水平,他高务实吃多了撑的才去操这个闲心! 其三,驿税本就是一个地方官府额外获得的税款,现在朝廷交给他们来经手,别管有没有人监督,只要做过官的都知道:事由我办,则权在我手;权在我手,则必有好处。 最起码,你驿站今后就不能无视我了吧? 所以这是高务实为了尽量降低地方反对意见而采取的手段,有了这一条兜底,派员监督就好说话了,要不然肯定有人跳出来说监督纯属多此一举云云。 其四,高务实这是暗中配合了高拱一把。高拱执掌吏部之后,一直提倡不能光用进士而不用举人,因为实际上,举人群体不仅比进士群体大得多,而且举人之中有才干的人也很多,弃之不用殊为可惜。高务实这个办法一旦实行,两京十三省至少就得多出45-75个位置,来安排这些身居八九品的查税小组成员,而这些成员肯定不会挑选进士老爷去干,大概率是从举人中挑选。 而且,户部也不可能就只用这几十号人,总得还有些旷量,作为随时补充的人手存在,那怎么说也得凑个一两百人吧?这一下就安置了一两百个数术比较靠谱的举人,待他们经过一些年的历练,将来高务实要改革财税制度时,不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虽然他们没有考中进士,可是现在又不是培养“储相”,要你的进士“文凭”何用?海瑞也只是个举人出身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上) 高务实的奏疏,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递上,通过通政司而至内阁。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务实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摸不清底细:太子已经观政近一年,虽然年岁仍小,但保不齐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务实是他的伴读,长期呆在太子身边,此次回乡考试,又是凯旋而归,俩小子凑在一块,指不定就冒出了点什么想法。 既然这里头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即便反对,也不好随便开骂——这里要说明一个很神奇的事实:大明朝的文官,骂皇帝很常见,骂太子却很少见。 盖因为骂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皇帝若采纳,说明你骂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气;若是皇帝不采纳,甚至斥责、贬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诤臣、谏臣的名头随即而来。 但骂太子则不然,太子不管多大,总归只是储君,只要他还没有登基,就还处在“学习阶段”,这个时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建议,臣子们顶多只好摆明道理反对,斤斤计较就实在不是为臣之道了。 更何况,今上隆庆皇帝脾气比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贬官罢了,庭杖什么的根本没有出现过,当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时的旧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务实因为出身特殊,是没有亲生儿子的高拱所呆在身边的唯一侄儿,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顾及。 要知道对于官员们来说,与其怕皇帝,还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责甚或贬官,还能捞个诤臣的贤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现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顺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马上就可能请你去喝茶,那就完犊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干嘛的,竟然这么厉害?这个部门掌文职官员之议叙与处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计之时,则掌其政令,核办京察、大计等。还承办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好吧,简单点说就是:该部门主要负责找茬,找茬的对象为全国全体文官。 这就牛逼了。 对于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欢被哪个部门关注?文选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计功,然后给你升官;最害怕被哪个部门关注?考功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找茬,然后给你处分。 这就好比在后世,地区一把手如果对你很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组织部长,意味着你马上要高升了;如果对你不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纪wei书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谁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慑力甚至高于普通阁臣,而高拱现在是首辅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无可退,否则谁也不会脑子抽风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对高务实《纾驿路疏》有不同意见的人,也都决定先等一等,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态度。赞同高务实意见的,就更不用说了,摩拳擦掌就等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然后上疏附议、鼓吹,大唱赞歌了。 但内阁的反应这次似乎有点儿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内阁一点反应都没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拟姗姗来迟地送去司礼监。而且这封票拟也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该票拟正是高拱批复的,而偏偏又只批复了一句话: “兹事体大,可待细查详论,再做处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员私底下纷纷议论之时,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回复的是: “该员所述甚详,不似虚言,内阁当尽快遣人求证,早作议论。” 这下子,京中官员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只怕还是出自宫里授意,弄不好连高胡子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为何要拖延时间,而皇帝反而催促内阁赶紧去办呢?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 当然不是,高务实这么大的动作,岂能不提前与高拱商议?他一回京,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调查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高拱听了,甚至还告诉高拱,自己原本还打算再仔细查一查、算一算,然后再找机会和盘托出,是郭老师认为现在就是好机会的。 高拱自然要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仔细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决定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简单的说,高拱需要通过这件事把郭朴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让外界除了“事出宫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条“事出郭朴”的怀疑。 起复官员,尤其是起复一名资历深厚的阁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来说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这位官员来办,理由就比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复,就是徐阶去位,内阁里缺一个既有资历又有能力还极得皇帝信任的重臣——这三点只有他高拱完全满足,所以轻松起复。 现在高拱要起复郭朴,也同样要理由。郭朴资历当然够,但皇帝跟他的感情并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几桩大事都几乎办成了,正处于几年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也没有什么急务需要一位阁老主抓。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复,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起复! 这就是高拱的意图。 驿站改革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当得起“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户部,顺便也关注兵部;张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现在也顺便抓刑部;殷士儋名义上主抓工部和礼部,但其实这两部的部堂老爷资历都很老,并不怎么把殷士儋放在眼里——譬如礼部尚书高仪,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两科。 顺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是同年。 其实要给郭朴的起复创造条件,未必一定要从驿站改革着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细思考之时,想起高务实在和他说起驿站事务的时候,数次强调“驿站为兵部所管”,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郭朴为何让高务实现在就拿驿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张居正的主管!如果起复郭朴去管驿站改革,相当于是与张居正争事权。 郭质夫这是知道我和张居正要闹掰,向我表示愿意联手打压张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这一番好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中) 虽然呈上《纾驿路疏》的只是一个临时太子官,甚至连实际品级都没有,但京中官员没有谁现在还会小看这位“小阁老”。 譬如冯保,他的反应就最为迅速。 时隔大半年,冯保再一次悄然来到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这日下午开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冯保的出行计划,他仍与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篷,以徐爵随从的身份而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张居正这次似乎早就知道冯保必是亲自前来,已经在花厅做了安排,亲自等候不说,还亲自迎在花厅门口。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进了屋,随意寒暄了几句,冯保便悄悄引过话题,朝身边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阁老何不打开一看?” 他做了个手势,徐爵立刻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看张居正没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帮忙分开立轴。 原来这是用皇宫御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起身去看,凝视着上头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那“保”字的下面,钤着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秦小篆体的“大伴”二字。 冯保不钤“司礼监秉笔”,不钤“提督东厂”,偏偏钤了个“大伴”,张居正不由得双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却又一闪而逝。 至于冯保抄录的这首诗,张居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写的,是《送初幼嘉年兄还郢》的第一首。 当时还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京师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别,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 时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那些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他这来自江陵、出身军籍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口中吟诵自己的旧作,心中心思却一瞬百转:“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相间,腴而不滞,稳中见傲,颇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 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督公儒宦之名响彻朝野,士林盛赞督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书二艺,更是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辈,也没有几个能望督公之项背……多谢督公好意,这幅字我将毕生珍藏。” “太岳先生错爱,保愧不敢当。”冯保说着,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又继续道:“其实先生的书法远在冯某之上,我曾见过先生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渊渟岳峙却又挥洒自如,至于先生的奏疏、票拟,我就见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信手拈来却尽得十分风流。冯某见过不少阁老重臣的墨宝,严分宜、徐存斋、高中玄三位首辅的字,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其实,冯某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两杯广东贡品椰果的鲜榨椰汁递给冯保一杯,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来喝,喝了一口,才微笑着道:“督公抄录的这首诗,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之时胡诌出的几句妄语,如今读来,徒惹人笑罢了。” 冯保大摇其头,答道:“先生说笑了,若说妄语,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及人杰与鬼雄?可先生你则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巅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便是‘会当凌绝,高务实拜了他为先生。” “郭朴!”张居正面色大变:“高拱要起复郭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下) 情急之下,张居正甚至已经直呼高拱与郭朴的姓名了。 张居正敏锐的感觉到,眼下情况大为不妙。皇帝食量锐减三成,而且咳血,那毫无疑问一定是病了,但是这个消息很显然是对外封锁了,自己身为次辅竟然也毫不知情,若非今夜冯保前来,自己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皇帝亲自下令,天子的身体情况,我堂堂内阁辅臣焉能不知?又怎么可以不知! 看来皇上对我并不完全放心啊! 而与此同时,郭朴回京了,并且是在收了高务实为弟子的情况下,和高务实一同回京,这其中的故事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郭朴为人方正忠直,奉亲至孝,这是张居正早就知道的,所以若没有特殊情况,郭朴绝不会随随便便重新出山,而高务实拜师这件事,疑点就更多了。 郭朴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金榜二甲第四名,论学问当然完全可以做高务实的老师,但问题是他郭朴什么身份?那是两度出任天官的前内阁辅臣!按理说除了天子、太子之外,谁又值得他亲自收徒教导? 哪怕他已经致仕了,哪怕他过去做天官的时候都很少培养自己的门生以为羽翼,可是他几十年的高官做下来,又多次出任乡试、会试考官,门下弟子之众多,甚至不在高拱之下!天下间想拜他为师的人,从京师能一路排到安阳去! 高务实拜师拜谁不好,偏偏就找到了郭朴? 郭朴收徒又收谁不好,偏偏就收了高务实?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我张居正三个字倒过来写! 怎么着,当初高拱致仕,你郭朴就跟着致仕;现在高拱起复,你郭朴也要跟着起复? 你们俩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这个程度了? 行,关系好就好吧,可你们好到这个程度还嫌不够,居然还弄了个高务实夹在中间穿针引线,这是要让他做双方的共同羁绊? 好呀,好呀,真是好呀! 这边高张联盟刚刚逼垮了李赵联盟,你高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人臣巅峰,大明元辅!我张居正成了次辅,反倒成了你的威胁者,所以你现在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不说,而且还立刻就要再推出一个高郭联盟来整我张居正了? 好算计啊,好决心啊!高肃卿,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绝情无义了! 冯保捧着盛放椰汁的铜爵,平静地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气得鼻息都重了许多的张居正,心里居然隐隐有些得意:当初我来找你结盟,你虚言推脱,没有半句准话,现在呢?后悔了吗?哼,还是我冯保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其中的门道,高拱不倒,我冯保永无出头之日!至于你张居正……哈,正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有高拱在,他就始终压你一头,你不把高拱斗下去,这辈子永远干不成首辅! 冯保想到这里,斜睨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在盛怒之下,仍然没放什么狠话,只是神色有些狰狞,目光中隐隐有些杀机,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张居正把目光朝他一转,凝声问道:“督公何以发笑?” “我笑太岳先生一世豪杰,却在此时畏首畏尾,仍然举棋不定。”冯保淡淡地说道。 张居正目光一冷,但面上却反而露出笑容来,口中道:“居正不过俗人而已,原是没什么豪杰之处的……不过倒要请教督公,这‘举棋不定’所指何事?” “所指何事?”冯保哈哈一笑,放下铜爵,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问道:“太岳相公莫非还看不出来,郭质夫一旦起复,先生莫说那首辅宝座没了指望,只怕连这次辅的位置都保不住,得往后再挪一挪,给郭质夫让个次辅出来?” 张居正面色一僵,忽然醒悟过来——郭朴不论是进士的资历,还是为官的资历,乃至入阁的资历,全都比自己更老、更足,按照惯例,如果他被高拱推荐起复,只有一个限制,就是肯定排名在高拱以下,但既然他的资历远超自己,则他在内阁中很可能直接就被安排成次辅。 那么,我怎么办? 好不容易借高拱的刀,依次逼走了陈以勤、赵贞吉和李春芳,得了这个次辅位置,现在我还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对首辅位置的觊觎,他高拱居然也要把我弄下去? 张居正很想装模作样说一句:郭安阳王佐之才,次辅之任,实至名归。 可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督公何以教我?” 半晌之后,张居正终于颓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冯保笑了,笑得很开心。张居正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轻咳一声之后,冯保这才施施然道:“太岳先生也不必太过着急,我有两个好消息,愿意告知先生。” “督公请讲,居正洗耳恭听。”张居正正色道。 冯保点了点头,很满意张居正眼下这样的表现,他笑道:“这第一个好消息嘛,就是皇上咳血之事,仅限于内廷数人得知,甚至连高氏走狗、司礼监掌印孟冲都不知道。至于高拱,他也和太岳先生一样,至今对此毫不知情。” 张居正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冯保耸了耸肩,淡淡地道:“皇上春秋鼎盛……好吧,鼎盛只怕未必,不过,至少年岁不高,这总是事实。这个年纪的人,讳疾忌医那是常事,更何况他这身子,似乎也就是这半年来慢慢垮掉的,说到底还是皇后幽居别宫之后,没了劝谏之人,他又是个好女色的……先生你是裕邸旧臣,知道先帝二子都有些血脉单薄,御医当时就说了,他二人有些‘稀精’,乃是肾根不固之症,换句话说……身子骨基础很差。现在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纵情声色,哪能不坏事?” 张居正迟疑道:“可他为何连高拱也要瞒了?” 冯保却笑了起来:“先生真不知道?” 张居正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真不知道……他对高拱的信任,绝对寻常人可比,我以为他就算要瞒,也不应该会瞒高拱才是。” “说得好啊。”冯保依旧笑着,却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的思路错了。” “哦?倒要请督公指点。” “皇上对高拱的态度,一半是君臣,一半……是父子。”冯保目光一冷:“岂有做儿子的肯对做父亲说自己因为耽于女色而坏了身子?” 张居正恍然大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小阁老 第047章 未雨绸缪(上) 张居正只考虑到隆庆帝信任高拱,所以对于隆庆会对高拱隐瞒自己病情这件事颇有些怀疑,但冯保这么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了。 皇上对高拱的信任,的确已经超出了君臣这个范畴,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待高拱真有一丝对待父亲的意思,毕竟他对于那个坚持“二龙不相见”的生父世宗皇帝,实在很难有多少感情。 张居正当然没有学过什么心理学,也不会知道什么情感转移、角色替代之类的东西,但名词可以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人的七情六欲却不会随便变化。与隆庆半师半友的高拱,也正是在长期为裕王遮风挡雨的过程中,慢慢感化着隆庆,甚至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父爱一般的关怀。 可是,父爱既有关怀,也有要求,或者说期盼。 高拱一心想要的,是做一个中兴大明的千古名臣,但他同时期盼着隆庆。他期盼隆庆也能因为中兴大明而成为千古圣君。 但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按照儒家传统对圣君的要求,皇帝虽然不至于要限制女色,却至少不应该耽于女色,如果因为好色甚至拖垮了身子,纵然如唐明皇那般开创了开元盛世,在儒家君子眼中,最终也逃不掉一个安史之乱,免不了一场马嵬之变。 把责任推给杨贵妃那只是民间说法,真正的儒臣谁会这般幼稚?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耽于女色、沉迷逸乐,那相当于修身都没做好,后面的还有什么好说? 儒家之所以总说百善孝为先,就是因为孝心是一个人道德的最低标准,倘若你连孝顺都做不到,那还指望你能有其他更高要求的道德水准吗? 所以,隆庆不敢让自己的情况被高拱得知,也就可以理解了。 张居正忽然发现,冯保这厮虽然贪财好权又附庸风雅,但他常年伺候人,对于人心的把握还真有几把刷子。 也许,再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跟他结盟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 冯保一直在仔细观察张居正的面色,此时已经看出张居正的心动,微微一笑,道:“太岳先生这下可以安心不少了?” 张居正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答话,反而在略微思索之后忽然道:“皇上毕竟正当盛年,若是经此一病,认识到沉迷逸乐之害,从此清心寡欲、调理阴阳,未尝不能再固根本、重焕精神……” “哈哈哈哈!”冯保大笑起来。 张居正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太岳先生这只怕是以己度人。”冯保止住笑,目光炯炯地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今上之好色纵欲,岂是自今日始?气血早衰矣。” 张居正目光一闪。 冯保又继续道:“后来成年,又陷储嗣之争,安能戒‘斗’?再后来,先帝龙驭,遂登大宝,其‘得’之大,乃天下也,如此又何以戒‘得’?” 冯保说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用一种断然的语气道:“君子三戒,皇上一件都做不到,先生以为……其能长久乎?” 到底是儒宦,这番话虽然有些牵强,但张居正也不好说他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只好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冯保瞥了他一眼,又道:“当然,还有更关键,也更直接的——房中药用量大增。” 房中药也就是春yao,房中药用量大增,意味着什么,就不必解释了。 张居正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担忧,似哀伤,又似心弦一松。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开口,问道:“陛下负天下之重,如此……确有不妥。不知……嗯,不知陛下……”话说到此处,张居正似乎颇难启齿。 冯保却无所谓,眉角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岳先生可是想问,陛下还剩多久时日?” “咳咳……咳咳!”张居正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只好假装咳嗽起来,以为掩饰。 冯保撇了撇嘴,摆手道:“太医院那边自我东厂的安排,别的他们倒也不敢,但我为东厂提督,找他们问一下皇爷身子骨的实情,他们还是不敢瞒我的——按着太医们的说法,如果皇上仍然如此一意孤行,丝毫不加节制,那么……” 张居正虽然尽量做出泰然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立刻被冯保吸引过去,两只耳朵恨不得竖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长则三载,短则十月。”冯保终于开口。 张居正悚然而惊:“短则十月?” 冯保点了点头,再次肯定:“短则十月。” 张居正倒抽一口凉气:“太子年幼,若是……” “太岳先生!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什么太子年幼不年幼的问题。”冯保毫不客气地打断张居正的话,面色森然,冷冷地道:“现在应该担心的是,高拱乃是帝师首辅,一旦皇上病危,必然以他为顾命之首!此后若山陵崩,则主少国疑,而两宫俱为妇人,少不得以先帝老臣高拱为靠,到那时候……你我二人,生死荣辱尽操其手!” 张居正脸色发白,但却还算镇定,只是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两宫……对高新郑之观感如何?” 冯保摇了摇头:“皇后那边,我亦不知。至于贵妃这边……她对高拱倒看不出什么态度来。” 张居正目光一亮,正要说话,不想冯保却摆了摆手,摇头道:“我知先生心中所想,不瞒先生说,我也曾反复想过。这条路子原本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太子一旦年幼登基,则贵妃即是皇帝生母,其必与皇后并尊为太后。而新君年幼,难以亲自理政,势必会形成外廷为高拱所掌,内廷由两宫摄政之局。我乃贵妃旧人、新君大伴,为司礼监掌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惜。”冯保摇了摇头:“高拱必不能容我轻易得掌司礼监,否则内廷一心,哪还有他上下其手的余地?他必想方设法破坏。”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督公所言有理,然则……我料高拱必难得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