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长生图》 江湖龙蛇 楔子 “看来偏信传言的,不止咱老沈头一个人。”踩在山巅的薄雪上,飞天猿魔沈龙龙,望着天泉池畔的两个人影,在晚照与水光中影影绰绰。年逾古稀的他,不得不呼出一口凝重而冗长的气息,似乎要把忧虑与衰老,一并呼去。 一纵身,飞天猿魔使出了轻功绝学——冲天炮! 纵横江湖数十年,凭借三十六趟白猿神拳与一对分水刺,他为自己创下了“飞天猿魔”的名号。胜过,也败过,但无论胜败,对手都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真快,一蹦儿就没影了,鞋都跟不上! 他怀揣一副铁胆,迈开一双飞腿,把人生无数的沟壑,都一一跨过。所以,眼前这段落差不过数丈,距离约莫半里的山坡,如何经得住他一蹦呢? 眨眼到了人影上方,随着一声轰鸣抢入人耳,飞天猿魔舒展落地。 “沈猴子,来就来嘛,劈里啪啦,搞那么大动静做啥!下个坡,又不是挂帅出征!”秦香凭背挂鱼鳞紫金刀,剑眉虎目,三绺须髯。“年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岁数,当心闪了腰!” 一刀仙秦香凭,神刀门门主,手中一把鱼鳞紫金刀,神鬼皆惊。别的不说,单论练刀,神刀门没服过谁!门派数代的传承,个人几十年的心血,功夫全在一口刀上;攻守如意,生杀由心。至此,神刀门方圆数百里,再没一个练刀的。 “秦老刀,你这是嫉妒我‘老当益壮’!”沈龙龙嬉皮笑脸,“没关系,兄弟我听得多了,隔三岔五要没人嫉妒一回,我就浑身难受,觉得活着没意思儿!” “没意思儿?”秦香凭指了一圈周围,“瞧瞧这地方多美,那水上还站俩雀儿,干脆你往这一躺,含笑九泉得了。” “阿弥陀佛!多年不见,沈居士别来无恙!” 沈龙龙正要反唇相讥,闻听佛号,忙朝另一人抱拳施礼:“哟!大和尚都来了,失礼失礼!” 金蛇禅师春生和尚,当今北云国师,白帝云中龙的御用替僧。他面容和蔼,语气温和,谁见了,也会觉得“慈眉善目”就是指他说的。身旁杵着的,是御赐佛宝——金蛇禅杖。还背了把雨伞,今天会下雨?谁知道呢?出家人不都有点道行吗。 金蛇禅师的涵养功夫,素来备受江湖朋友的一致倾佩,可沈龙龙更佩服的,是他的武艺。 金蛇禅杖,重一百零八斤,取断除众生一百零八种烦恼之意。“三昧神功”,分有字无字两重天;有字天分“奢摩他”、“三摩钵提”、“禅那”三层境界,所谓三昧;待功过三昧入无字天,可得“无生法忍”之境,终至大乘“涅槃”。 凭借一套杖、一身功夫,几十年,春生和尚没遇见过敌手! “为一‘俗物’,大和尚今天也要显显身手?”沈龙龙像在开玩笑。 “阿弥陀佛!”春生和尚解释道,“沈施主多虑了,贫僧不过一看客尔!” “听听,这才叫出家人,高!”沈龙龙竖起大拇哥。话虽如此,瞥见金蛇禅杖时,他心里依旧没底。 简单聊过,三人各怀心思,逐一放眼高悬苍穹的异景——“天殇1“。此刻,它流光溢彩,如梦似幻,无疑是一天当中最好看的时节。它的诞生与存在都太过遥远,即便翻开尘封数千年的长卷,遍查南北两国最古老的文献记载,依然能见到世人祭祀或诅咒它的古老文字。 春生和尚记得,小时候指着远空问师父,那里有什么?师父望着神秘莫测,形如人眼的“天殇”,久久无言。直到其临终坐化之际,才颤巍巍地指着弟子的心口说:“穿……穿……” 师父这个“穿”字,实为何意?春生和尚不得而知。此后,每每遥望苍穹,总有师父的遗音在那扑朔迷离的“天殇”中回响。直至年逾花甲,他才明白师父遗言的真意。“穿”,非也;师父要告诉他的,是“船”! 问:那里有什么? 答: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是彼岸。 问:如何去? 答:坐船。 问:船在哪? 答:心里。 问:怎么走? 答:度过苦海。 问:苦海在哪? 答:在船与彼岸之间。 池水中的“天殇”倒影亦如本相一般光怪陆离,虽然近在咫尺,可谁都知道,它远比迢遥远空来得更加让人虚妄。 “啥时候了,咋一点动静没有?”飞天猿魔的耐性素来就差,“秦老刀,这不会是假的吧?”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秦香凭打起了机锋,但同样为此疑虑。 讨了个没趣,沈龙龙另寻转圜:“大和尚,你怎么看?” 春生和尚微微一笑:“阿弥陀佛!”没了言语。 “嘿!真成!一个俗家弟子,一个三宝门人,都不说人话。” 二人不搭理自己,沈龙龙愈发焦躁。他是练猴拳的路子,常临摹猿猴的习性,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溜圈儿,再不就抓耳挠腮,活脱脱一老猿。 三人到底所为何来?沈龙龙询问的“真假”,又是指什么? 其实,不过是一个传闻——消失五十余年的“沉香剑”,将于今日酉戍之交,在这山巅之上的天泉池中,重现江湖。这传闻同样兴起于五十年前,既久远又略显荒诞,若非出自剑主人——武圣——轩辕氏之口,估计,早就消散于风云莫测的江湖武林了。 “沈猴子,别抓了,长得就不好看,再挠破皮肉,花了老脸,更没法见人!”话音方落,人就到了。 “谁!”飞天猿魔定睛一看,自己的好朋友——一步七杀侯献冥;雄娘子简少轻。“哎哟!你俩咋踅摸来了?” 一步七杀侯献冥,腰挂吴钩剑,二十二岁独闯君山黑熊寨,手刃匪徒七十九人;三十八岁剑诛鸣江三鬼,震动两国武林;五十二岁参加龙蛇圣榜莲花会,会斗玄真掌教辟尘真人,战至一百零八合,不慎落败。 雄娘子简少轻,原名简少卿,本乃堂堂正正的男儿身,为练轻功身法“翩若惊鸿”,而痛下决心,挥刀自宫。自此改名“轻”,意思是:不做男子一身轻。 “站住!” 沈龙龙一愣:“咋了?” “沈猴子,去年在序州府沈家沟,给你过七十大寿,我问明年上不上天泉池夺剑,你怎么说的?”侯献冥旧事重提。 一听这茬,沈龙龙抓着脑门干笑,没言语。 雄娘子简少轻咯咯一乐,接过话去:“沈老哥那会儿把着酒盏,说自己年事已高,厌了争狠斗胜的江湖日子,名呀,利呀,也就是一场云烟,苦口婆心劝我们大伙儿,不如早归林下,乐享田园。”转问沈龙龙,“老哥哥,是不是这话?” 见好朋友左右夹击揭自个儿老底,虽是玩笑打趣当不得真,可毕竟七十多了,又当着外人。心说:你俩就是说破大天来,我也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是吗?我说过这些话?”沈龙龙佯装糊涂,“咋一点没记下呢?” 都是老相识,哪有不知道他的。“装二傻子是吧?”侯献冥一针见血,“好歹也是“龙蛇榜2”上的人物,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沈龙龙一脸诚恳和委屈:“老兄弟,哥哥是真不记得,肯定喝大了。” “喝大了?不像啊!几十年没见你那么透彻一回。”侯献冥忽然拔高嗓门,“那家伙儿,骨头是骨头,肉是肉,把人这辈子码得清清楚楚,头头是道。要不是‘大妹子’拦着,你们家又没备着物件儿,我当场就金盆洗手,退出武林了。” 回想旧时情景,沈猴子也崩不住“扑哧”乐了,这可露了馅儿,被侯献冥一把逮着:“想起来了不是。” 沈龙龙只得赔礼作揖。“嗐!别往心里去,我就这么个人。“ “阿弥陀佛!侯居士,简施主,贫僧有礼了!”春生和尚瞅准空当,过来见礼。 二人抱拳还礼。“只顾着跟沈老哥胡闹,忘了问候大师,还望恕罪。”侯献冥道。 几步外,一刀仙秦香凭对二人置若罔闻。侯献冥想了想,决定过去打个照面,刚抬脚,被简少轻一把拉住:“侯大哥,人家不爱搭理咱们,又何必自讨没趣!” 一刀仙秦香凭为人古板、正派,素来看不惯雄娘子的行事作风,认为折损了江湖武林道的男儿正气。所以不愿过来相见。 “哼!”秦香凭的不屑格外刺耳。 对于挑衅与轻蔑的声色,雄娘子向来敏锐。“三鼻子眼的东西,就是多出一口气!” 闻言,一刀仙猛然转身,鱼鳞紫金刀在鞘内轻鸣。简、侯二人立刻手扶兵刃,严阵以待。 “秦老刀,别别别!”沈龙龙往中间一挡,“简妹子,侯老弟,都收起来。”二人对过眼神,将手撤下兵刃。 “老居士暂休雷霆,”春生和尚也来帮劝,“莫为一个‘嗔’字,乱了心境。”想了想,秦香凭也散去了周身逼人的威势。 “张蛮子来也!” 众人心弦未缓,山坡上,风是风,火是火,又奔来一人。待到眼前,大伙一看,心说好嘛,这下更热闹了。 来人身高一丈挂零,虎背熊腰,连鬓络腮的胡子,手中一对车轮战斧,有桌子面儿大小。往众人眼前一戳,遮天蔽日,大黑塔似的。正是南沙万马堂总舵主——大力罗刹张桀。 也没打招呼,大力罗刹把斧子往地上一搁,抓下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去。“痛快!痛快!” 知道他性子粗狂,不好招惹,几人便没搭理。 “张舵主,海量依旧啊!”春生和尚的涵养功夫却是胜过旁人。 张蛮子咧着大嘴一乐:“大和尚,来两口!”随手一抛,酒葫芦奔和尚面门砸去。 春生和尚把脸一撇,葫芦贴脸而过,不等飞远,一把将葫芦墩儿兜住,原地转圈,用手一送,葫芦怎么来的,又怎么飞了回去。 葫芦到了眼前,张蛮子一把掐住,又往嘴里灌了两口。把葫芦系好,抱拳道:“大和尚这手‘斗转星移’,当今武林,怕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从容的了。张蛮子服气,服了!” 这手亮出来,在场没有不挑大拇哥的。更多的,则是怕和尚临场变卦,食言而肥。 “张舵主谬赞了,江湖武林藏龙卧虎,胜过贫僧十倍百倍之人,亦不在少数。”春生和尚谦虚道。 “他娘的!这世道,连出家人都不老实。”张蛮子性子邪,爱较真,“现而今,除了我南沙国神蝎王——‘坐镇南国无对手,傲视北朝第一人’——商英之外,哪个能和金蛇禅师相提并论?” 正如张蛮子所讲,当今南北两国武林,除了神蝎王商英,就数金蛇禅师。否则,“无名子3”又怎会把二人列至“龙蛇榜”头两位呢? 龙蛇榜问世以来,上面的名字换了一拨又一拨,排序却从未错过。有人不服,跑去挑战自己身前的行家里手,结果却用自己的血,充分证明了武者的愚痴。龙蛇榜——比武者更了解自己的武艺。 “阿弥陀佛!”春生和尚语重心长,“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说两国之中多少隐姓埋名的高人,两国之外,北疆冰原的女帝、西方草原的双圣、东海的三仙,哪个不是惊天动地、神仙也似的人物,这些世外高人,何尝不胜过贫僧十倍、百倍。” 这番话,说得众人无不点首称是。四方之大,无有穷尽,天下的英雄,又怎是区区一张榜单能够分列穷尽的呢? “跟和尚说话真他娘费劲儿!骂又骂不得,夸还夸不着。”大力罗刹一脸扫兴,“以后,我见着出家人就当哑巴!” 张蛮子吃了个软头瘪,大伙感到好笑。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快看!”忽然,沈龙龙手指天泉池,惊声高喊。 大伙儿顺势观瞧,只见池水猛烈翻涌,浪花飞腾,声如玉碎。片刻功夫,一股水流渐渐高过池面,朝着天际缓缓攀升,直到十丈左右,方才止住势头。远远看去,如一道参天玉柱,上触天,下触地。霎时间,天王山不好,一口气没憋住,登时呛了水。凭一股畏死的疯狂,粉蝴蝶从泉眼挣脱出来,这之间,身上不但又中了数刀,宝剑也被夺走,但一时顾不了这些,一个劲儿往上蹿,随后破水而出,才死里逃生。 “他娘的!老子会喝酒,会赌钱,会玩女人,就是不会水。”大力罗刹急得提着车轮战斧在岸边走来走去,嘴里祖宗奶奶骂个没完,也不知在骂谁。 突然一阵猛烈的翻涌,又飞出一股水流。除了照例的鱼虾螃蟹,还有一大活人。众人一看便猜到了,正是粉红双煞之一的——红蜻蜓孟拥。 红蜻蜓孟拥暗算了粉蝴蝶余俊,夺了沉香剑,随即潜入泉眼脱走,不料刚游出不远,一股激流迎面撞上,身不由己之下,同鱼虾螃蟹一道飞出湖面,暴露了行藏。 大力罗刹一瞧,咧着大嘴乐了:“哈哈!你个王八羔子,一骂就现了形。” 红蜻蜓孟拥一瞧岸上这些个杀人的祖宗,哪敢招架,便打算返回水下,依靠水性设法逃脱。没等挨着水面,水花一翻,一把弯刃朝自己双腿撩来。情急之下,红蜻蜓忙用神剑格挡。 “铛” 起了串火星子,吴钩剑应声而断。 折了宝刃,一步七杀侯献冥又惊又喜,心想:若得此神兵,天下还有人挡得住我吗? 对方兵刃遭毁,红蜻蜓本该高兴,但却心头一沉,暗说不妙。原来,他打算借兵刃相击之力,施展轻功脱离战圈,潜入水下遁走。但沉香剑太过厉害,削萝卜似的,侯老儿的吴钩一个照面就没了。自己是一点劲儿没搭上,活活让兵器给“闪”了。 扑通一声,红蜻蜓翻身落水。没来得及施展“鱼游虾蹿”之法,右胳膊已遭人一把擒住。“坏了!”一念及此,从右肩嘎子窝,登时传来一股剧痛。“啊!”一声惨叫,红蜻蜓整只胳膊被生扯下来,胸口再遭重拳,斜着飞出水面,跟个大肉枕头似的落在岸边,正好挨着粉蝴蝶。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粉蝴蝶掏出匕首,照着红蜻蜓心口就是一下。“你给我在这儿吧你!” 红蜻蜓惨叫一声,瞪起眼珠子,看自己心口往外咕噜噜冒血,一想活不成了,干脆把眼一翻——死了吧! 大仇得报,粉蝴蝶张着大嘴仰天狂笑,可笑了没几下便不出声了,走近一看,亦是气绝身亡。 一步七杀侯献冥手持神剑,刚然跃出水面,车轮战斧挂定风声就到了眼巴前。 侯献冥转身躲过,顺势一剑挥去,“铛铛”两声,张蛮子手里就剩下一对“擀面杖”了。 “我……我……”看着手里的“擀面杖”,张蛮子简直没了注意。“去你妈的!”一抬手,索性当暗器使了。 拨开飞来的斧头把,侯献冥上步近身,一招“碧落黄泉”递到了对方心口位置。 张蛮子惊喝一声,吐气吸胸,大脚巴丫子连连蹬地,向后急退。 侯献冥剑势不改,一错步,像支箭似的追射出去,看气势,是非拿对手祭剑不可。 龙蛇榜上,侯献冥列十七位,远落于第十位的大力罗刹。但今日,一有神剑加持,心气旺盛;二来对手兵器折毁,忌惮神剑,能为无疑打了折扣。是以,侯献冥才能这般盛气凌人,赶尽杀绝。 眼见退无可退,张蛮子朝后一躺,来了个“金刚铁板桥”,沉香剑擦着鼻子尖就过去了。暗道一声好险,然后抬胳膊使出“二十四路分筋挫骨手”,想要在这电光火石间,反手叼住对方腕子。 侯献冥一惊,心说果然艺高人胆大,知道万不能叫他叼住,否则就得玩完,于是连忙翻身退开。 这一回合结束,二人心里就有了底。而场外观战的各人,此时也在细细盘算。毕竟练武的,谁不想弄口神兵利器呢?不会用?摆着,也能增光显圣! 仗着神剑,侯献冥和对手斗了个平分秋色,但他不糊涂,知道自己的能为到哪里。“老哥!妹子!咱三儿揍他一个得了!” “我这么想半天了,没好意思说。”侯献冥手腕子一翻,亮出分水刺,笑眯眯的站到了好朋友身边。 雄娘子咯咯笑道:“这下张蛮子可有得忙了。”腰里哗啦啦一响,抽出条铁腰带,当空一抖,挺了起来。是她的贴身兵刃——缠腰剑。 一见这阵势,大力罗刹也有点发虚,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别看他肚大腰憨,脑子可不慢,心说,就你会喊人?一转脸,扯开嗓门,也喊上了:“别光站着瞧,别光站着看,没人来帮忙,老子要完蛋!” 照这样喊了两遍,没人来。对面三人却乐坏了。 “我说张蛮子,你还挺有文采,小词儿一段一段的。”沈龙龙一边说,一边弯腰抹泪花子。 “禅师真不动?”秦香凭多少有点疑虑。 “阿弥陀佛!”念了声佛,和尚没别的表示。 “既然如此,”秦香凭道,“借宝杖一用!” 不等回答,金蛇禅杖便被抄了走。 一刀仙很清楚,倘若张蛮子倒下,自己面对三人,同样没胜算,到时候,沉香剑只能拱手让人。 见秦香凭携杖进场,三人立马不笑了。 “秦老刀,咱交情不错,”沈龙龙道,望了一眼侯献冥手中的沉香剑,“既然我兄弟得了宝剑,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江湖上的朋友都说,要对付一刀仙,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拔刀! “沈猴子,你真是猴精,到哪都耍滑头。”秦香凭半开玩笑的说,“剑不要了,你难道要我捡两条鱼回去?” 沈龙龙叹了口气:“非得打?” “不打也行,”秦香凭单手前伸,“剑交出来。” “休想!”侯献冥先急了。 秦香凭撤手。“行了,话就到这儿。”然后看向张蛮子,“张舵主要不要歇会儿?” 张蛮子把眼一瞪:“歇?你要不来,我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全收拾了。”听口气,是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溜曲儿呼救的事。 知他爱吹,秦香凭不与争论,金蛇禅杖往前一递:“除了斧头,这个会使吗?” “你以为我会使斧头?”接过宝杖,张蛮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啥分量大,我就抡啥!” 秦香凭心说也对,横练功夫到这境界,算是练到家了。仗凭一身神力,到真可以说“草木皆兵”。 远山咽下红日。月,苍白明亮。 张蛮子一声怪叫:“我来也!”金蛇禅杖顺势拍去。 侯献冥照旧提剑招架。剑杖相磕,火星飞溅,金蛇禅杖却非一般兵刃可比,竟能敌住神兵锋芒,不损不坏。 见家伙应手,张蛮子可撒了欢,套路章法全不会,怎么抡得圆他怎么来。一时间,金蛇禅杖劈、砸、拍、扫,把个侯献冥牢牢罩住,逼得手忙脚乱。 雄娘子一看侯献冥形势不利,遂与飞天猿魔对了一眼,连忙跃身相助。“大哥莫慌,小妹助你一臂之力。”缠腰剑点带寒星,如灵蛇吐信,闪电般钻入战圈。 大力罗刹大喊一声“来得好”,仗着身大力不亏,把禅杖舞了个四面如封,滴水不漏。 二人奋舞宝剑,双战大力罗刹。一时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得难解难分。 另一头,沈龙龙与秦香凭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话虽说绝,秦香凭到底不是无情无义之辈,打算让飞天魔猿占个先机,算尽了朋友最后一点情面。 沈龙龙却暗打主意,知道自己比不过一刀仙,先动手等于找死,能耗就耗,最好站一场了事,以后还能拿出去吹:我盯了他半天,嘿!愣是没敢跟我动手! 那边三人打得火热,抽空一瞧二人:好嘛!改文斗了。 落日在天际留有残念,夜却足够暗沉。月亮很低,又大又圆,叫人不得不想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春生和尚掏出月饼,咬了一口,这是他最爱吃的月饼,亦是他作为僧人最大的秘密——火腿馅儿。 今天,八月十五。 “差不多了!” 他接着又摸出一支烟花筒子,点燃。 “砰”一声! 一束焰火在此刻格外引人注目,却注定宿命似的昙花一现,泯然于夜海。 迅疾的光明,消失了;迅疾的黑暗,如约而至! 一种被压抑的呼啸布满天穹,彷佛来自地狱的呜咽。随后越发尖锐刺耳。接着,一片冰雹之声笼罩了整片天王山顶,其间夹杂着水声、金石声、以及生命最后消散时,犹带惊惶的怨愤。 春生和尚收起了伞,尽管他的动作足够轻巧,却依旧难以避免金属摩擦和拉动的声响;这是一把十九重的铁伞。伞下的方寸,是刚才整片山巅唯一允许生命存活的地方。 踩着遍地窸窣作响的箭矢,他走到五人附近。尽管身份迥异,但死亡却给予了他们最后的雷同——“血肉模糊”。 他们的名字、样子、还有武艺,在他脑中走起了马灯。当他的目光落在还没来得及出鞘的鱼鳞紫金刀时,想起了那句江湖话:要对付“一刀仙”,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拔刀! 从死者僵窝的掌中取出沉香剑,月光在绛紫的剑刃上流转,两侧锋芒寒彻毛骨。 何为沉香?就是它此刻正散发的一缕幽馨,而来源只有一种——血! 江湖上都说金蛇禅师的禅杖了得,殊不知,真正让他引以为傲的,却是极少显露的剑法。而面对这样一把绝世好剑,即便他是个颇有道行的高僧,也不能免俗。 但是,春生和尚不能立刻将剑收入囊中,他必须得等一个人。等他出现,等他赏赐。他来了。 “看看,什么叫手笔,这才叫手笔!”白帝云中龙,向来自诩谋略过人,“光追着野猪和兔子杀有什么意思?”说这话时,他看了看左右的近卫与宠臣。 “陛下。”春生和尚举剑过顶,即便皇帝是个实打实的三寸丁,矮冬瓜。为此他必须跪得更低,低到脑门都可以清晰的磕在尊严上。这种时候,他总会产生强烈的疑问:我到底是高贵?还是卑贱? 皇帝用双手拽住剑柄,沉香剑在其手中显得摇摇欲坠。他试图舞出几朵剑花来,可愈近花甲的年纪和荒淫纵乐所带来的虚弱,迫使他只能懊恼的将其怒掷于地。 “什么破玩意儿?”他说,“等了五十年?”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还把命搭上了。”叹了口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在问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需要你的回答。 “就因为书读得太少,”皇帝指着自己的脑袋,“缺点智慧。”言罢,他纵声大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裹了裹身上的锦衣华袍,尽管才八月,可天王山顶的薄雪是终年不化的。看都不再看一眼地上的宝剑,皇帝拧身就走。 “陛下……” “赏你啦!” 尽管知道此刻自己足够卑贱,但春生和尚无法磨灭心中的窃喜。“谢主隆恩!” 手握宝剑,他借着月光细细观摩,情难自禁之下,忍不住抖了朵剑花,然后细细玩味“得心应手”四个字。 “扑呼!” 一道水流从池中飞起,所有人寻声望来。就在水雾扑人面目的时候,一截夺目的光华从水流内飞射升空,亦如先前释放的焰火,不同的是,它久久不见消亡。 直到跌落岸上,被春生和尚在众目睽睽之下谨慎的拾在手中,光芒才如呼吸般渐渐熄灭。 是一支卷轴,巴掌长短,没用任何丝绳捆绑。 并不像以往那般先面呈君王,春生和尚自行展开了卷轴,目光急切的沉溺下去,直到皇帝几乎龙颜大怒的走到他身边。但这一次,他没有把卷轴呈献。 皇帝向来不会克制怒火,“大胆!”而愤怒中多少带着点不可思议。“来人,把他拿下!” 令出法随,近卫拔刀杀来。 “阿弥陀佛!”春生和尚感觉到一种异样在心里沉淀,伴随着决然与无悔。 他挥动了宝剑“沉香”,近卫献出了鲜血,一缕幽香自剑锋生发,如情人的抚弄,既安抚又挑逗着旺盛的杀意。 一个弓步,春生和尚到了皇帝面前。他再次跪了下去,将卷轴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语气平静,却极尽胁迫的意味。 皇帝一脸惊惶的接过卷轴,惴惴不安的将其展开。随着目光落到字面,很快,他的神情逐渐兴奋,近于癫狂。“哈哈哈……居然……居然真有……真有长……” 未来得及把全部的“难以置信”表达出来,天地便陡然旋转。最后,皇帝发现自己变得更矮了,矮到连泥土都接壤了脖子。 春生和尚拾起皇帝的头颅,没有多看一眼,亦如其先前对宝剑的蔑视一样。一扬手,“皇帝”如鱼虾螃蟹一般应声落水。 望着远空斑驳陆离的“天殇”,春生和尚的耳畔,又荡漾起了关于师父遗言的幻听。 1、天殇:形如人眼,其色彩与大小随着昼夜交替而变化。诞生约有万年,比南沙北云两国的历史更古老。 2、龙蛇榜:乃“无名子”所设,将南北两国中的三十三位武者,按武功的强弱排序。 3、无名子:最为神迷的江湖人士,其真实身份至今无人知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一章:耗子窝(一) 前辈说:偷,也是一门艺术;偷,也讲究微妙的瞬间。失手的,往往做事情爱讲大概,吃亏就吃在微妙的瞬间。 黄橙特别认同这番话,所以在“手艺”上,他向来细致入微,精益求精。 人来人往的街头闹市,他一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当中,却有快有慢,动静相宜。一出手,直捣黄龙,往往手到擒来。但眼下,他竟让人一把叼住了手腕子。 “好小子,竟把‘手艺’用到爷爷身上来了!”抓他的人,是个八尺挂零的大汉,宽肩膀,厚肉背,龇牙咧嘴,像个没毛的大狗熊。“你可是错翻眼皮打歪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火神庙里点灯,横竖不知道个‘死’字怎么写呀!”说完,这人手里使上了劲儿。 黄橙本来还在纳闷,心说我这两下没问题呀,该注意的都注意了;动作、时机、轻重,要多利索多利索,要多干净多干净。不是吹,别看我年纪不大,就这一手拿出去,也够收一帮猴子猴孙的。可怎么就让他察觉了呢?瞧这人腚大腰圆,一脸子横肉,一大圈人里,就数他生得最蠢。他娘的,没想到哇没想到,竟是个粗中有细,深藏不漏的高人。 正想到这,手腕子上一阵钻心剧痛,登时就跟杀猪似的叫起来。周围一下引起了围观,人全跑这边来了,旁边耍猴的,怎么敲锣也不中用。 黄橙当然不知道,除了贼,练武的——也讲究微妙的瞬间。他更不知道,抓他这人,乃是当地街面上有名的恶霸,名唤欧阳霸。 这欧阳霸,从小家里有俩糟钱,请了武师教头教了他十几年功夫。平日里,这人横行霸道惯了,只有他拿别人的份儿,啥时候被别人讨过便宜呢?大伙见他不是个东西,又有一身惹不起的武艺,便给他赠了个诨号——“铁王八”。 铁王八欧阳霸这一使劲儿,黄橙就吃不住痛了,整个人跟化了似的蹲下去。“哎哟哎哟!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没想到一求饶,铁王八还来了兴致:“今儿我也拉开场子,卖卖绝活!各位,上眼!”说到这,他拿手一领,“走……”嘴里还“噔噔噔噔”敲着锣鼓点儿,耍猴似的,牵着黄橙左一圈,右一圈,逗得大伙捧着肚子乐,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嘿!快看,多新鲜,溜活人儿!” 众人笑一阵,等瞧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便有个胆大的上来劝铁王八:“算了吧,一小孩,瘦得跟鸡崽儿似的。再说了,你东西也没丢不是,高高手,当个屁,放了他得了。” “是呀是呀!放了得了!”众人也跟着劝,但黄橙觉得他们更像是在起哄。 没想到铁王八眼珠子一瞪,冲着来人:“放你娘的紫花屁!敢情偷的不是你爹,你一点不知道心疼。这会儿看舒服了,跑过来充好人,早干嘛去了,嘴巴让屎堵了,还是忙着喝你娘的尿呢?”拿手把人一推,“滚滚滚!再要呱噪,老子把你蛋黄都捏出来。” “你……你……” 铁王八将包子眼睛一瞪:“怎么滴?怎么滴?” 那人吭哧吭哧两声,没敢再言语,一甩袖子,走了。 众人一瞧这阵势,谁敢再上来劝?只好站一旁静观其变,看看这小孩最后落个什么结果。 见没人敢再为自己求情,黄橙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他可听说,有些同行叫人抓了现行,运气好的,吊起来打一顿,鼻青脸肿回来,躺个三五天就没事了。可要遇上个别心狠手辣的主,暴打一顿不说,弄不好把你一双手给剁了,再绑上送到官府,还不落一丁点儿罪过;谁叫你当贼,打了白打,剁了白剁,一句话——活该! “嘿!小子,今儿你栽我手里,算是到头了。”等玩够了,停下手,铁王八一脸狞笑,问:“你吃饭擦屁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快说,大爷我网开一面,好给你留个方便。” 黄橙一听,两条腿一下跟没了似的,歪着屁股就坐地上了,心说:“妈的妈我的姥姥,要玩完!”心念一转,想到自己才十三岁,还没娶媳妇呢,成了残废,更没人嫁了。哇的一声,哭开了。 “嗐嗐嗐!给你爹哭丧呢。正经的,说句话。”见黄橙不言语,只是哭着告饶,铁王八阴阴一笑,叹了口气似的,“既然你这么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选的好。这么办,大爷替你拿个主意,干脆,全剁了得了,省心!” 闻言,黄橙登时吓得没脉了,眉毛鼻子在脸上“啵儿啵儿”全乱了套。 铁王八一瞅,乐坏了:“哟!瞧把你高兴得,脸都变了。” 黄橙心里骂:“你个小脚老婆养的,爷爷这是高兴的吗?是让你给吓的!” “告诉你,大爷我可会体贴人了。”言罢,铁王八往腰里一掏,一把长可过肘,明晃晃,亮锃锃的牛耳尖刀,可就攥在了手里。“瞅瞅!这刀够多快。平日里,没事我就磨它,没事我就磨它,总想着哪天非叫它见见血才行。嗬!今天你可算圆了我的梦了。” 见状,围观的众人先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心说:这下有好看的了。 一瞅真家伙,黄橙的魂“嗖”一下飞出去半截。此时,别的办法他没有,只一个劲儿干嚎,掉着手在地上乱滚。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蹭起一片土来,死活就不让铁王八顺顺当当下刀子,却也引得大家伙对他的下场异常的担忧和期待。 但他毕竟是个瘦不拉叽的孩子,哪拧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加上这铁王八又是个练武的出身,不说武艺多高,就这一身几百斤的气力,收拾起他来,跟收拾个鸡崽儿也差不了多少。 见场子也热开了,铁王八喊了句:“今儿我也来个为民除害!” 大伙一听,给气乐了,心说你他娘才是个大祸害呢。 “起来吧你就!”铁王八往上一抬胳膊,拎鸡崽儿似的,黄橙就到了半空,任凭怎么扑腾,竟是一点挣脱的希望也没有。“别动别动,我给你说,这刀可快,要是乱了准头,多给你削下去半截,我可不包赔!” 到了这时候,黄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说:“完了,只怕是在劫难逃了。以后耍不了手艺,就只能戳杆子去要饭了。”但又一想,手都没了,还戳他娘什么杆子呀!只好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情不自禁之下,回首往事,想到一起偷东西过日子的伙伴们,不由得心生感慨,一片凄楚。“别了,朋友们,我算是彻底废了……”突然一激灵,眼前一亮:“对呀,他娘的,咱不是一块来的吗?怎么成我光杆老哥一个人的事了?” 想到这儿,也顾不上别的,扯开嗓子他就喊上了:“狗日的别藏了,快他娘的救我呀!再不出来,我往后大半辈子,你们可得管饭!” 铁王八一听,明白了。“哟!敢情你还有同伙!”言罢,手搭凉棚,四下里张望,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苗头。“看来,经心活这么大,你是真没交上什么朋友啊!” 闻言,黄橙心里一酸,不恨要剁他手的铁王八,反而咬牙切齿把朋友怨上了。哭着鼻子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平日进去出来,勾肩搭背,好得跟一个娘胎里爬出来似的,真到节骨眼上,全他妈玩土遁了!一个个的,也太不是东西了!” 越想越气越伤心,正要爹娘祖宗一通乱骂,就听见铁王八一声怪叫。忙转过眼来一看,正拿手捂着脑门子揉呢。心中一喜,知道救兵来了。 揉了几下,铁王八又拿手轻轻的摸了模,好嘛,大脑袋上长出个小脑袋,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不用说,肯定是这小子的同伙。登时,气得他浑身发抖,哇哇怪叫。“狗日的,给我出来,爷爷今天非把你们一个个撕烂扯碎,砸……哎哟!”正在发狂卖狠,脑门上又中一石头子儿,正好一边一个。 老百姓见他遭了暗算,心里高兴。“瞧!这人长出对犄角!” 左右寻不见扔石头的人,铁王八心一横,暗地里说:“老子宰一个算一个,完了再掏你们去。”心里拿定主意,举刀就要下手。 旁观的众人,有那胆小的、不忍心的,一看情形,纷纷把头别过去,心说:这孩子算交待了。 黄橙一看刀尖儿咬着寒星冲自己下来,赶紧把眼一闭,净等着受罪了。结果刀还没挨上,又听铁王八一声大叫,这次可比前两次叫得惨多了。同时,只觉得对方手腕子一松,自己脚下一阵蹬空,顿时掉在了地上。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人拽起来一通没头没脸的跑。 等跑出去十几步远,才发现救自己的,正是好哥们儿——三娃子。扭回头一看,铁王八正捂着屁股眼儿,跟个大蛆似的,卧地上扭来扭去。 “扑哧”一声,黄橙乐了,知道对方是遭了三娃子“破腚指”的暗算。心说,这招也忒损了点,没个三五天缓不过来。到时候,疼没把人疼死,一泡屎倒把人憋坏了。 铁王八躺地上正难受,忽然听到人堆里骂骂咧咧的:“闪开闪开!说你呢,跟个大蛆似的,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接着,一双手把旁人往两边一扒***时从人堆里钻出俩鸡眉狗眼的货。 一瞧卧在地上挤眉弄眼,憋气鼓劲儿的铁王八,俩人先是一愣,随即,其中一位嘿嘿乐了:“瞧,咱爷真是爱练,一身功夫,走哪都不肯落下,这“卧佛桩”,多带劲儿!”说着,另一个把脸凑了下去:“我的爷,您这练……”没等他说完,铁王八腾出一只手来,照脸上就是一耳刮子。“去你妈的!赶紧给我追!” 俩人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呀?顺势一瞧,只见前面不远的街道上,一高一矮俩小孩正跑着,其中那矮个子一边跑,还一边扭头往这观瞧。这时,俩人再一看自己主子这脸色,也不像是练功练的了。登时,眼珠子一放,明白了。慌忙应了一声,二人尥起蹶子,气势汹汹的便追了下去。 一见有人追来,黄橙告知好朋友一声,然后两人头也不回,脚下一阵阵的加紧,没命似往前奔逃。 这会儿,快到了中午,阳光明媚,街面上人来人来往,正是十分热闹的时候。哥俩儿左躲右闪,见缝插针,跑起来很不顺畅。加上刚到这地方没两天,街况路面不熟悉,一边跑,一边还得看路。后面追自己的又是俩人高腿长的大人,路也熟。于是跑着跑着,哥俩儿眼看就要被人撵上了。 这时,俩人到了十字路口,略微一合计,一个朝南,一个奔北。边跑,嘴里边喊。一个喊的是:青山常在;另一个喊的是:绿水长流。这是他们的暗号,用来约定汇合的地方。 哥俩儿刚分开,后面的恶奴便追到了。没听明白人家喊的什么,一个还挺好奇,站在路口问另一个:“他们喊的什么?” 另一个抓抓脑袋:“我也没听清。” 头一个说:“问问?” 后一个答:“问问就问问。” 二人刚抬脚,正打算问问旁人,一晃脑瓜,才想起来正事儿,立马也一边一个,分南北两面追了去。 这地方叫庆县,隶属于北云国下的甘州境内。县城里,东西南北四趟大街,共有两千来户人家,算个不大不小的地方。 两人分头逃命,黄橙捻了北面去,三娃子奔向南边。 三娃子,十四五岁,黄豆眼睛、大饼子脸,一嘴芝麻粒儿碎牙,大肚子挺挺的,两手合一块儿都摸不到自个儿的肚脐眼,个头与成年人相当。别看他又蠢又胖,要说逃命的本事,几人当中,挑不出一个腿比他快的。因此,大伙儿赠他一诨号——“奔命三郎”。 比起北面,南面的人要少很多,而且越往南走人越少,道路一下就开阔了。奔命三郎心中一喜,忖道:这下我可有了用武之地。当即,撒开蹄子就是一顿猛奔。 他体格肥胖,逃起命来,又是一幅不要命的样子,一些个没注意挡了他道的路人,被他汹涌澎湃的气势吓个不轻,有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等爬起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心有余悸的说:“我滴个亲娘,是个什么东西?吓老子一跳!” 三娃这一撒欢,奔了个酣畅淋漓,一下子,他倒是痛快了,可后面追他的那位,却吃了苦喽!那位一边跑,一边擦着汗,心里说:“他娘的,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这胖家伙怎么跑这么快,跟头‘飞猪’也差不了多少。” 跑着跑着,只见三娃子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身子突然一拐,没了。他赶紧拔腿追上去,到了一瞧,眼前的巷子空空如也,哪还有一个人影。仗着道儿熟,他又追了两趟,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只得一脸怏怏的回去复命。 北大街上,黄橙像条泥鳅似的,尽往人缝里钻,钻来钻去,脑袋瓜都晕乎了,一抬头,周围熙来攘往全是人,也不知究竟到了哪。 他身体本来就弱,干巴巴一小个儿,看着机敏灵便,实则经不住两下折腾。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后面的恶奴叫唤着就追了上来。其实,要不是先前那俩恶奴自己耽搁了会儿,黄橙早叫人家抓住了。 黄橙一看:“他娘的,狗腿子狗腿子,腿上还真有劲儿。”顾不得多想,一低头,拔起脚就往前窜。 后面追他的恶奴,一边追,一边喊:“别跑!” 黄橙也皮,答:“二傻子才不跑。” 后面追他的又喊:“站住!往哪走!” 黄橙答:“您别管,有地方去!” 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追着跑,街上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全当热闹看了。 这地方虽然是个县城,但也架不住他俩这么溜达。跑着跑着,眼看就要出了城。一旦到了城外,视野开阔,没了人群的遮挡阻碍,黄橙非叫人家一把揪住不可。 心里一翻个,黄橙也明白过来,打眼往两侧观瞧,忽然发现前面不远,有一道巷子口。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多想,紧跑几步,到了巷口,身子一旋,就钻了进去。 巷子不宽,两头过人都容易挤着,歪歪扭扭,跟条下水似的。黄橙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瞧恶奴不见了,心里头渐渐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大意,步子没慢下多少。 “总算是逃出生天,躲过一劫……”正这么想,眼前一沉,路没了。当下心里可就起了毛。“这这这……”急得他原地转了三圈,心说还是得回去。一转身,脚还没抬起来,路叫人给堵住了。 “好小子,他娘的,可把大爷我累坏了,”恶奴塌着腰,呼呼地喘大气,“跑啊!不是有地方去吗?” “哟……大……大哥,您来得真……真快!”黄橙这会儿忘了累,但嘴里喘得更厉害,见势不妙,心里滴溜溜乱转,“要不……您……先歇着?改日再聊?”说完就要溜边。 人能放他过去吗?一伸手,“过来吧你!”将他两手背剪,牢牢攥在了手里。 黄橙一疼,叫了一声,但同时抓他的恶奴叫得比他还惨。抬眼朝前面一看,站着一瘦高个儿,手里一上一下,正抛着石头子儿耍呢。 这人溜肩膀,鼓脑门,翘下巴,脸打侧面一瞧,弯得像把割草用的镰刀。也不知从哪弄的衣裳,料子看起来不错,可完全不合身子骨,人太瘦,那衣服在他身上一挂,风一吹,摆起来跟面旗似的。 黄橙一瞧这人,心头登时大喜,高声喊道:“我的亲哥哥欸,快来救我!”此人正是好朋友——牛哼哼! “哼哼!黄小子,你也太没出息了,跑你都跑不了。”牛哼哼打趣道,“平日叫你练练腿,你嫌没那个必要,说自己有‘手艺’,这下栽了吧!还是那句话,咱作贼的:三十六计走为上!比这更高明的,只有那第三十七计!” 黄橙知道他又要卖嘴,自己着急脱身,怕他耽误功夫。“牛哼哼,行啦,别卖弄了,快……哎哟哎哟!”没说完,手被身后的恶奴扭得生疼。 “别打岔!”发了声狠,恶奴转脸问牛哼哼:“你那第三十七计是个什么说法?”还挺好学,先前在街口发问的,也是这位爷。 “这三十七计嘛……”牛哼哼微微一笑,“能走多快走多快!”话一出口,手里的石头子跟着就飞出去了,一个不落,全打在对方身上、头上。 恶奴手里也没东西抵挡,当即被鸡蛋般大小的石子儿,揍得“嗷嗷”直学狗叫。情急之下,没办法中的办法,两手赶紧把头抱住,肩背朝外,往墙角一蹲,抗着吧。过了片刻,等石头停了,他放出脸来一瞧,人也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二章:耗子窝(二) 照着暗号的约定,黄橙带着好朋友牛哼哼,藏头露尾、走街窜巷,来到了“山水楼”门口。 听名字,以为是个喝酒吃饭的贵处,其实,就是一间巴掌大小的茶水铺子;一间歪歪扭扭的木板门面,外头挂着幌子,里面撑开了,支着七八张桌子,十几条凳子,并没看见有楼。 客人问:“楼呢?” 老板答:“嗐!图的,是个意境! 除了卖茶水,山水楼也卖凉皮凉面,五个铜板一碗;泼上红油、丢一撮脆豆儿,洒上葱花,再淋一勺红酸汤;搁碗里拌开了,呼哧呼哧,一碗下去,即解馋,也管了肚子。所以,人们一说喝茶,谁也不会想到山水楼,一说吃凉皮凉面,大伙儿都奔这儿来了。 把碗底儿的酸汤一饮而尽,黄橙打了串嗝。伙计过来收拾碗筷、擦抹桌面。“来两碗茶水。”黄橙悠哉的说,然后看了眼门外,像是要变天了,“怎么还没来?” “哼哼!没弄错吧?”牛哼哼翘着二郎腿,剔着牙缝。 黄橙想了会儿。“错不了,就这么两三个地方,能记差了?” “哼哼!分谁!”三娃子的记性,牛哼哼向来不觉得可靠。 此言非虚,黄橙无奈一笑,有种求神拜佛似的意味。 茶水上来,两人正喝着,外面风声骤起,眨眼间,稀里哗啦下起了大雨。接着门口一闪,呼啦啦进来不少躲雨的人。为了不显得白占人家地方,大伙儿都花俩铜板,买了碗“山水楼”的茶水。见状,老板笑骂:“妈的嘞!这盛况,多少年一回!” 好半天,雨不见小,外面铺天盖地似的稀里哗啦,里边云云众生似的死气沉沉,一下子,郁闷陡增! 黄橙起身想到门口透透气,牛哼哼一把将他拽住:“去哪?” 把对方的手一拍,黄橙道:“换口气。” “不行!”牛哼哼语气坚决,可自己素来无有威信,气势只得立马放缓,“当心被人发现,再忍会儿,忍会儿。” “老头儿,给大伙说一段。”正这时候,柜台里面,老板冲一张桌子喊了过去。大伙闻言,纷纷响应。“就是,就是,说一段,待着也待着,给大伙儿解解闷!” 千呼万唤中,黄橙瞧见最里面一张桌儿,站起一瘦巴巴老头儿。老头儿穿着粗布衫,肩上扛一褡裢,一幅寒酸样儿,可腰板儿挺直,显得精神。 黄橙知道,这人也是个四方作艺的流浪汉,靠一张嘴,一肚子奇闻轶事,混口饭吃。老头儿来了庆县没几天,活儿漂亮,受大伙爱戴,遭同行妒忌。 朝周围扫了两圈,老头干巴巴的笑了,一拍手:“没地方呀?” 掌柜儿把屋里瞅了个遍,甩了柜台一巴掌:“小七儿,把里面收拾一下。”又对众人说:“大伙往外挪挪,腾个地方。” 三下五除二,大伙儿给老头空出了场子。 谢过众人一番盛情,老头儿下到场中,把褡裢压在身前的桌面上,冲周围抱了抱拳。接着,醒木一拍,老头两眼精光爆射,起了威势,只听他铿锵有节,口齿伶俐,念了首定场诗: 江湖武林多风雨 山河社稷藏龙蛇 英雄无悔为人死 红颜白发替谁愁 黄橙没听明白这诗是个什么意思,可老头的确有范儿,让人有了种稀里糊涂的期待。 “今天给大伙儿说的这段书,乃是在下参照了当今江湖武林的奇闻轶事,所编纂出的一部侠义小说——‘江湖龙蛇录’!”话音一落,“好!”赢得大伙一片彩声。 “啪”!醒木惊耳,手腕子一抖,老头把折扇甩开,扇子面上陡然多出十二个大字。黄橙一个都不认得,可在场有认得的;这十二个字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在扇子面上三横四纵,井然有序。 “话说自五十年前,‘无名子’携榜问世,将两国境内三十三位名家高手分列龙蛇,江湖武林便没短了几番血雨腥风。各路高手、四方名家,鲜有那不因盛名而脱身其间的。可叹的是,世事无常,岁月无情,弹指之间五十载,多少创下万儿的人物,成了名的高人,在这几尺素绢之上,亦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 “啪!”又是一记脆响。 黄橙觉得老头儿挺咋呼。 “但是,几番风云又起,多少英雄辈出。现而今,龙蛇榜岿然不动,依旧是群星璀璨。诸位可知,今日这榜单之上,又是作何罗列?”老头故弄玄虚的瞧着大伙,他知道,准没人能回答。“这龙蛇榜上,素来又分上龙下蛇两个部分;上龙,乃是把第一位至第九位的高人囊括其间,而剩下的二十四位名家高手,则被收进了这下蛇之列。” “头一个是谁?”人们显得有些着急。 老头哈哈一笑:“莫要心急,且听我慢慢道来。”啜了口茶,清清嗓子,随即,老头胸脯一拔,精气神格外的饱满。黄橙、牛哼哼跟大伙儿一样,竖起了耳朵。 “这头一位嘛,当然得是——‘坐镇南国无对手,傲视北朝第一人’——南沙国亲王,王号神蝎的商英是也。” 大伙儿一听居然是敌国的亲王,惊愕之余,更多了点丧气劲儿。老头则不然,依旧潇洒从容,跳脱世外,接着道:“这第二位嘛,便是北云国师——‘金蛇缠手盘乾坤,菩提再世观轮回’——金蛇禅师——春生和尚是也。” 众人得了点宽慰,心说金蛇禅师怎么不加把劲儿,拿个第一多好。 “第三位,北云魔女——‘红袖添香手,因爱生恨人’——情魔——秦情。” “第四位,北云刑狱司‘如山寺’首座——‘飞天遁地追魂手,生死有名定罪书’——阴阳候——箫十三君。” “第五位,南沙老怪——‘一印在手闯南北,两手吞元乱江湖’——噬灵叟——尉迟饿。” “第六位,乃是两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的对手,这二人一男一女,分别是南沙游侠——‘游龙无形,一点寒星’——左龙——龙伴山;北云如山寺神捕——‘飞凤有命,九尺烈芒’——右凤——纳兰红。” 大伙对此啧啧称奇,觉得俩人实属巧合中的巧合,偶然中的偶然。牛哼哼却觉得老头儿在胡扯,天下哪有这么登对儿的。 “第七位,北云虎贲寺方丈——‘一团和气脸,两点无威睛’——慈金刚——不哭罗汉。” “第八位,北云玄真观掌教——‘冷眼旁观红尘,丹心问道神机’——无情子——辟尘道人。” “第九位,北云神刀门主——‘鱼鳞紫金刀,铁胆神锋郎’——一刀仙——秦香凭。” “第十位……” 老头说得精彩,大伙儿听得高兴,不知不觉,太阳蹦出来,雨停了,故事戛然而止。 起身抱拳施礼,老头儿扛上褡裢,飘飘然,潇洒而去。同时,隐隐传来几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天王山她跟牛哼哼是“相好”,马哈哈听了跟人急,牛哼哼听了不言语,在一边“哼哼”笑,看不出他是乐意呢,还是不乐意。 “吃不吃面?”黄橙问王小忆。 王小忆罢罢手:“没饿。” 黄橙故意不问马哈哈,直接跳到了正题:“你们怎么来的?” “哈!啥意思!”谁知马哈哈急了,“温柔的姑娘没饭吃?” “姐姐,您不是过午不食人间烟火吗?”黄橙将她一军。 牛哼哼怕把马哈哈将急了,忙把伙计招呼过来:“给上碗凉面,”转问马哈哈,“凉皮也来一份?” 闻言,马哈哈顿转婉约,语态嫣然:“一碗面就够了,”又忙着吩咐伙计,“别搁太多。” “诶……诶!”伙计下去,浑身一哆嗦,心说这胖娘们捏个什么劲儿,比咱坛子里的酸汤还酸。 不大会儿面上来了,看得出,伙计是个实在人。马哈哈低头一瞧,急了:“伙计,你喂鸡吗?这几根面条,我一眼全数得过来。” 伙计心说晦气,忙给加了一把,好嘛,比正常的一碗还多。马哈哈也秀气上了:“多了多了,吃不了!” 等马哈哈差不多消停,王小忆才说:“是田大尾巴让我们来的,怕你们等急了,再出什么别的乱子。” “三娃子和他一块儿?”尽管心里有数,黄橙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嗯,俩人在三元巷杨家祠堂躲着呢,他不放心三娃子一个人,便留下了,说晚点过来。”王小忆答道。 “事也定……”马哈哈刚要插嘴,忙被大伙儿摁住了,知道自己声儿大,差点漏了马脚,于是把脖儿一缩,干脆不言语,照旧埋头“呼噜”起了面条。 “哼哼!”瞧瞧周围,大伙儿没怎么注意,牛哼哼才问:“定下了?” 王小忆点点头。 这时,马哈哈端碗喝汤,眼看就要见底,牛哼哼忙招呼伙计:“再来碗凉皮。” “哪家?”黄橙纯粹出于好奇。 马哈哈刚要张嘴,凉皮到了。牛哼哼还劝:“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还真信,埋头造了起来,三人捂着嘴,也不好意思乐。 “这会儿不方便,等田大尾巴来了,由他说。”王小忆低声道。 几人喝茶坐等,一晃两晃,已然日薄西山。 “画波儿糖,画波儿糖……”门外传来了糖贩子的吆喝,不是高门大嗓的粗吆喝,是提腔拿调的细吆喝,间于白话和小曲儿之间。 马哈哈正趴桌面一顿好睡,闻声,猛然推桌而起。“卖糖的,这儿!”一个劲儿拿手朝外招呼。 糖匠挑着担子进来,到了跟前,大伙儿一看,扑哧乐了。这糖匠是个斗鸡眼,两眼往中间拼命的挤,要没鼻梁骨拦着,非撞一块不可。一开口说话,还是个结巴:“要……要买糖?” 歇了一下午,大伙精神正好,牛哼哼便犯了淘气,有样学样:“不……不买糖,买……买棺材……你……你有吗?” 见人戏弄他,糖匠急了,担起挑子就走,马哈哈赶紧一把拉住。“别走,我真买糖。”转过头冲牛哼哼:“再欺负人,我弄死你。” 牛哼哼脖子一缩,连连罢手:“不敢不敢。”忙上去招呼糖匠,“您往这来,请坐。”马哈哈挥手将他赶开。 糖匠一通捣鼓,摆出了行头家什:一条月白缎儿的头巾;一张白色玉石板,圆圆的,脸盆大小;一根竹签子,筷子那么长;一幅转盘,中间扣着指针,周围画了圈十二生肖,个个微妙微翘,活灵活现。 把头巾扎好,收下铜板,糖匠开始烧锅化糖。马哈哈搓着手,看了看生肖们。“哈!给我来条龙!”一巴掌呼下去,指针疯了似的滴溜溜急转。 糖匠一看,慌了神,结巴都吓没了:“姑娘,手下留情,几个子儿的买卖,不值当把手伤了。” 指针停了,不是龙。 “猪!”黄橙高喊。 马哈哈回头瞪他一眼,转脸又递过去几个铜板。 糖匠一乐,没忙着接钱。“别……别急,一……一个……一……一个来!”言罢,手底下便忙活开了。 先往玉石板上吊了一勺糖,然后拿起筷子长的竹签拨弄开糖浆,只见他弯弯绕绕,七拐八拐,一幅游刃有余,乐在其中的样子。别看是斗鸡眼,画起糖来,却格外传神。 不光手上动,糖匠嘴里还有词呢,大概:“别瞧我糖人张,生了幅丑模样,家里头老婆坐,香火传儿郎,手艺傍身上,到哪咱也不慌……“唱起小曲儿,人也不结巴了,刹那间,似乎一切都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一个走街窜巷讨生活的糖匠,凭着一门手艺,此刻,竟也“天人合一”了。 “好……好嘞!”糖匠把画好的猪举到马哈哈面前。 马哈哈接过来,一嘴咬下整颗猪头。“再来一盘!” 看了看天色,糖匠摆摆手:“到……到点了。”忙挑起担子,哼着曲儿,溜了。 几人觉得他挺淡泊,有视钱财如粪土的气节。老板却直言不讳:“啥呀!他得赶回去烧饭,晚了,婆娘非把他祖坟骂翻个儿不可!” 夜几乎全下来了,山水楼里,客人来来去去不见少。 流动斡旋的喧嚣中,黄橙发现王小忆又在看自己,一种很直接明了的注视,没有丝毫的避讳可言。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王小忆告诉黄橙,说他像自己饿死的弟弟。话不吉利,可眼神,却温柔似水。 她可能不知道,黄橙也常看她,就在她看他的时候。所以,本属暗中窥探的,反倒显得明目张胆。 黄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正是自己饥寒交迫,倒地不起的时候。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馒头,热乎乎的,但话,更热乎,“以后,我们一起吧!”他仰头看过去,冰天雪地里,他们把他围在当中。他们是:王小忆、三娃子、牛哼哼、马哈哈、还有田大尾巴。 从此,他跟他们一样,成了被命运四处驱赶的耗子,没有归宿,羞于谈论梦想,只在世道的夹缝里挣扎、残喘。过到哪,算哪。大伙儿在哪,哪就是窝。 黄橙眼前一暗,叫人蒙住了眼。“哟!你俩又看上了。”三娃子说罢,撤了手、挨着黄橙坐住了。这时候,对面的长凳上也多出一人,田大尾巴。 伙计过来点了盏油灯,众人又叫了几碗凉皮凉面,还有茶水。 田大尾巴比他们都大,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明明是个贼头,长得却像个秀才。嘴边上冒着些小胡子,被他修得整整齐齐,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按他自己的说法,要搁战场上,他就得是位儒将。 众人吃过用过,便谈到了正事上。 “哪家?”黄橙悄声问。 他们一伙人来到庆县,今儿是第三天。几人分头行动:黄橙、牛哼哼、三娃继续在街上耍‘手艺’抓大头;王小忆、马哈哈负责联络;田大尾巴便四处查探富人宅邸,寻找下手的人家。 微微一笑,田大尾巴:“还真巧,就是今天逮你那主,欧阳家。”然后又把欧阳家的状况大致说了一遍,众人心里才有了底。 这欧阳家是本地的一霸,多少年来,家里就没缺过钱。县城里头,东西南北四趟大街,都有人家的买卖铺子,城外更有良田千亩,牛羊成群,并且四处放债,一年到头赚的钱,多得数不过来。这欧阳霸把赚的钱,放在他家中的地窖内,地窖有一道大铁门,请人装了转芯螺丝锁,没有钥匙,哪怕你刀砍斧斫大炮炸,也别想打开。 得知正是今天撞见的煞星,黄橙有点发虚,但忍不住问道:“钥匙在哪?” “在欧阳霸身上。”田大尾巴答。 闻言,黄橙顿时没了想法。 “哼哼,怕是不好弄吧?”牛哼哼觉得没什么把握。“干脆,换一家得了。” 田大尾巴揪着小胡子,看了大伙儿半天。“你们呢?” 马哈哈今天得了牛哼哼的照顾,便站到了牛哼哼这边。 王小忆觉得田大尾巴一定有主意,所以站到了田大尾巴那头。 黄橙一看王小忆过去了,自己哧溜也跟着过去了。三娃子一看黄橙跟着过去了,哧溜,他也过去了。 形势一下明朗,这时候田大尾巴才说:“虽然比较冒险,但富贵险中求嘛。只要取了这套富贵,咱们就可以脱了贼皮,重新做人,再也不用东奔西走,四海为家。”一套话下来,大伙儿蠢蠢欲动,田大尾巴也看出来了。“关键中的关键,就是怎么把钥匙弄到手。” 对此,大伙全没注意,但都知道,田大尾巴有主意。 几人望眼欲穿之中,田大尾巴压低了嗓子:“据我打探,这欧阳霸除了家里的三妻四妾,在外面也没闲着。”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周围,继续说:“这几日,他常到城南一户人家,跟人老婆厮混,正好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 见众人不明就里,田大尾巴揪着小胡子轻轻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众人听完,忍俊不禁,纷纷点头称是。黄橙心说真是打人家一拳,防人家一腿,欧阳霸呀欧阳霸,这会儿你算是栽小爷手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三章:耗子窝(三) 天没亮,黄橙已经盯了欧阳家后门小半个时辰,照田大尾巴的盘算,欧阳霸十有八九得打这儿冒头。毕竟干这事儿,哪能奔大门;人过留痕,雁过留声;玩的就是一个“神出鬼没“,而田大尾巴料的,就是一个“做贼心虚”。 忽感一阵尿意盎然。“你盯会儿,我去一趟。”黄橙道。扭脸一看,三娃子挂着串哈喇子睡得正美呢,也不知他在作什么梦,嘴里吧唧吧唧没个稍停。黄橙又气又乐,心说这真是没心没肺吃了就睡。拿手往他鼻子上一捏,堵住两鼻孔,片刻的功夫,只见三娃子五官挪移,脖子脑袋也一个劲儿摇摆,接着,朝后一甩脑瓜,跟条漏网之鱼似的,脱了身。 三娃子喘着大气,一脸惊惶的问道:“怎么了?”瞧见黄橙捂着嘴乐,知道是丫的使坏,便把胖脸一沉:“黄小子,你可真他娘操蛋。眼看着一桌山珍海味,我刚夹到嘴边上,没等吃呢,可好,硬让你给搅没了。你赔!” 闻言,黄橙更乐了。“哎呀!我说三哥呀三哥,你挺长出息的,做梦都得给自己摆一桌。”言罢,拍了拍三娃子肩头。“你盯会儿,我撒泡尿!” “憋死你个猴崽子!”揉着自己的肉头鼻子,三娃子为那没吃到嘴的美味,好一阵惋惜。 黄橙找了棵大槐树,对着树根一顿猛滋;稀里哗啦,左摇右摆,画出一溜弯弯绕,挺会玩。都说要“润物细无声”,他倒干脆“放出大江来”! 正在妙处,忽然,黄橙肩背叫人拍了一巴掌。“出来了出来了!”只听三娃子在身后急急忙忙的说。“你他娘的别动我!”这一扇呼,黄橙尿了自己一手。 两人在巷子一端冒头,小心翼翼的朝小门望去,此刻,那里正杵着个三大五粗的人影,看样子,正是欧阳霸。 只见欧阳霸贼头贼脑探了半天,然后一溜小跑,朝二人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两人赶紧朝后一闪,躲在墙后,没被发现。等欧阳霸溜出一段距离,二人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三人不消片刻便出了巷子,来到街上。 此刻,大街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贩夫走卒的劳碌身影,便是几声不知所在的犬吠猫叫,买卖铺子生意口,也还没到开张的时候。 走了一会儿,刚过街口没几步,欧阳霸身子一拐,钻了巷子。二人赶紧跟上。七拐八拐,没多大会儿,欧阳霸就到了一户人家门口。这家人也不知干什么的,那么早就亮着灯。 先是爬着门缝往里边瞅了瞅,然后又跳着脚朝院内连番窥探,正蹦得兴起,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欧阳霸一惊,转身躲进了旁边的巷子。 片刻之后,从里面走出来一人,这人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然后又抬头望望天。此时,东方已是一片鱼肚。最后,这人攒了口气,腰眼一塌,挑起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屁颠屁颠走了起来,边走,边哼起了小曲儿。 当他经过另一道巷子口时,躲身其中的黄橙一眼便认出了此人。“这不是昨天给马哈哈画猪那糖匠吗?” 晨风中,糖匠渐行渐远,没一会儿,连着小曲儿,一并消失在了清冷街头。 糖匠消失没一会儿,门又开了,一孩子手甩鞭绳,赶着头老牛从里面出来,紧跟着出来的是一位妇人。那妇人站在门口台阶上,对孩子一番叮嘱,然后手扶门框,望着孩子与老牛走远后,方才关上了门。 这时候,欧阳霸从巷子里蹦出来,隔着院墙,往里学了几声狗叫,里面的一听,也学了几声狗叫。接着,欧阳霸去了宅院后面。黄橙二人一看,也赶紧摸了过去。可到了一瞧,除了一扇紧闭的小门,后面空荡荡的,人早没影了。显然,欧阳霸是打这小门进去了。 站在门外,二人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几声嬉笑,片刻后,便没了动静。 “就这会儿?”三娃子问。 黄橙摸着下巴想了想。“再等等!田大尾巴说,男的一进门,咱们便开始数数,数到一百才能行事。” “你数了吗?” “到五十了,还差一半。” 二人正盘算,没想到刚才放牛的孩子,忽然回来了;没走前门,也悄咪咪地奔了后边,碰巧与二人撞个正着。 这孩子个儿挺高,体格挺壮,大脑袋上出去,如何收得回来,只得埋头承认。“偷了!” 没想到傻子一听,乐了。“我也是。” “啊?”十来年,黄橙何时跟傻子如此深入的掏过心窝子呢?此时此刻,早让傻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晕乎了,仿佛自己倒成了傻子。 “我也偷东西。”像是找到了知己,傻子喜不自胜。“我老偷我娘的钱,然后买糖吃。”说完,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说出去,我娘揍我可狠了。保——密!” 这回,黄橙可算明白了:这货不是傻子是什么。一想自己竟让个傻子吓瘫了,登时又羞又恼,忙从地上起来。本想发火,找找平衡,可一瞧傻子手里掂着杀猪刀呢,心头肉一颤,劝自己:“算了算了,要叫他拿这东西给我来一下,我可受不了。再说还是个傻子,官府不定罪,捅了白捅!”心里打定主意,先稳住他。“你爹不是卖糖的吗?你咋还偷钱去买糖?” 傻子一听,忙让他小声些。“没到别处买,全在我爹那里买的。” 闻言,黄橙心说,这爹可真有意思,连儿子的钱也挣,真是“买卖无父子”;傻子也挺有造化,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忽然身子一震,傻子想起了什么。“我得抓蛐蛐儿去了。”说完,掂着杀猪刀到了门口,往门缝里一插,一挑,只听“咯嗒”一声,门开了。 黄橙没想到,一个笨头笨脑的傻子,干起撬门溜锁的行当,竟也心灵手巧。“你还真有两下子。高!” 得了表扬,傻子两眼笑眯了。接着,傻子进到门内,拿手一招:“来,快!” 黄橙可不想抓什么蛐蛐儿,但出于大局考虑,只好先顺着他,以免横生枝节。 两人进了院子,蹑手蹑脚来到牛圈。牛圈侧边有一堆石块,看样子是垒牛圈用剩下的。 傻子弯下腰,一脸认真,在石块堆里翻找起了蛐蛐儿。其实,抓蛐蛐儿最好是在半夜,但半夜得点灯,一点灯,容易叫娘发现,娘一发现,就是一顿胖揍。爹告诉他,早点起床,借着蒙蒙亮,也能抓到几个“将军或元帅”。傻子把话记下了,照着爹的办法,果然抓了不少。然后带上“将军”或“元帅”,与小伙伴们捉对“厮杀”,倒也战功彪炳,成了常胜将军。 见傻子入了迷,黄橙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纰漏,便打算探听探听欧阳霸的动静。一溜烟儿,顺着墙根到了北房的窗户底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往上贴耳朵。 听了半晌,欧阳霸忽然一声长叹。静了片刻后,这地痞流氓竟也拽起了文,寄情山水: …… 还差一句没念,窗外突然传来“叮当”一声,里面一惊,只听女的说:“快起来,外面有人!” 欧阳霸正余味悠长,难免有恃无恐。“别急别急,容我慢慢来。” 片刻功夫,女的轻轻把门打开,只见窗户根底下趴着一小孩,正在那偷听,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傻儿子。这妇女火冒三丈,立时冲杀出来,一把揪住她儿子耳朵,翻着腕拧,疼得傻子一个劲儿叫娘。 这时,只见墙后面冒出半个脑袋,贼头贼脑,正是黄橙。先前他在窗户根儿下听得云里雾里,身旁忽然一声“叮当”脆响,吓他一跳,扭过脸来一看——傻子,好嘛,这家伙正咧着大嘴,听得不亦乐乎,杀猪刀就在他脚底下躺着。黄橙压根不知道他啥时候窜过来的,蹲这听了多久。由于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只好一溜烟儿,躲了。结果傻子挺稳当,岿然不动,一下让她娘逮个正着。 拧了半晌,她娘的手拧得发酸,这才把他松开。“叫你放牛,咋跑回来了?”他娘问他。 傻子不慌不忙:“xxxxx。” 他娘一听,挺耳熟,看他两手脏兮兮的,又问:“你干什么了?” 傻子晃着脑袋:“xxxxx。” 他娘回过味来了,压着火,又问:“牛呢?” 傻子微微一笑:“xxxxx。” 听到这,他娘含羞带怒,把手抡圆了,照着傻子的胖脸就是一耳刮子,啪!由于用力太猛,傻子被抽得原地转圈,头上的小帽“咻”一下,跟着就飞出去了,好巧不巧,正落在旁边大水缸里。他娘是个急脾气,喊道:“还不赶快捡起来!” 傻子虽然被抽得直犯迷糊,词儿还记得挺全。“别急别急,容我慢慢来!” 闻言,她娘杏眼圆睁,就要对他辣手无情。这时,却听见有人急促的扣打门环。“开……开门,快……快开门!”就这口气,准是他男人——糖人张。傻子娘慌了神,忙跑进屋,找欧阳霸商量去了。 趁这机会,黄橙赶紧溜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俩人,一个是糖人张,另一个是好朋友三娃子。 糖人张努着斗鸡眼,一瞧开门的人,眼熟。“你……你是?”一时竟想不起来。 “大叔,正事要紧,奸夫**让我给堵屋里了,快去,咱帮着你,抓个现行!”黄橙催促道。他可知道,眼下,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了。成败,在此一举! 情况特殊,容不得糖人张多想,杀气腾腾,三人便直奔北房。到这一瞧,傻儿子正趴着水缸捞东西呢。“你……你咋在……在这呢?” 傻子刚想开口“难攀玉山险”,忙把嘴捂住,怕再挨爹一记耳刮子。 见傻儿子连话都不敢说,糖人张心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登时滚作一团,一把无名业火直冲脑门!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对着门就是一通猛拍。“快……快开门,开……开门!”可任凭他如何叫打,里面照旧置若罔闻。 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见左右没个动静,糖人张那个火儿噌噌往上窜。心一横,牙一咬,只见他朝后退出几步,然后尥起蹶子朝门撞了过去。“嘭”一声,门岿然未动,他回来了,坐地上捂着屁股一个劲儿喊疼。 “瞧我的!”话音未落,三娃子跟头大野牛似的,奔着房门就去了。这门拦得住糖人张,可绝对拦不住三娃子。眼看要撞上,门“嘎吱”一下,从里面打开了。来不及刹脚,三娃子跟开门的撞个满堂彩。 等两人从地上翻身起来,黄橙才看清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几日撞见的煞星——欧阳霸。 欧阳霸这会儿就穿了条裤子,上身裸露,胸膛上的黑毛跟钢丝似的,一根根都咋呼着,腰上系着皮套,里面揣着牛耳尖刀,鞋也没穿,打着光脚丫子。看样子,由于形势紧迫,来不及“话,糖人张容易结巴,没想到关键时候,竟也口齿伶俐,畅所欲言。真有点“深藏不露”的意思。 他一个糖匠,平日里风吹日晒,走街串巷,除了吆喝做买卖,哪跟人打过架呢。可眼下,他竟骑着欧阳霸一顿胖揍。原来,欧阳霸让人捉奸在床,自己做贼心虚,一时乱了方寸,竟只顾抱着脑袋挨揍,忘了还手。 眼看机会来了,黄橙也冲到屋里。“你要干什么!”傻子娘以为他要抱打不平,忙躲身到了床上。 黄橙和三娃子换了个眼色,溜到床边,把眼一瞪:“他的衣服呢?” 傻子娘花容失色,心里那个害怕就甭提了,闻言,忙指给他二人。“凳子上的就是。” 三娃子留下看着傻子娘。“转过去!” 傻子娘忙把脸转了过去,不知道二人打算干些啥。 黄橙在欧阳霸的衣服里来回翻找,很快找到了钥匙。拿在眼前一瞧,是一把鎏金镀银的铜钥匙,做工非常细致。然后,他往身后左右瞧了瞧,趁谁也没主意这儿,忙把准备好的泥团拿出来,在上面扣了两个钥匙印,再迅速把钥匙放回衣内。“撤!” 打了个招呼,黄橙和三娃子便要撤退,刚到屋门口,糖人张就飞过来了,摔在门口,堵住了二人去路。原来欧阳霸叫他给打急了,一下子反应过来,翻身一抬脚,糖人张就被踹飞了。 “他娘的,反了你了,竟欺负到太岁头上来!”一看二人要溜,欧阳霸往门前一站:“好小子,今天咱们新账老账一块儿算!”说罢,脑袋一扑棱,就朝二人扑来。 两人转身躲开,欧阳霸扑空,一下把身后的门让出来了。二人一瞧,心说机不可失,连忙朝外奔去,可刚抬腿跨过糖人张,正飞到门槛上方,“嘭”一下,又叫人给撞了回来。两人坐地上一瞧,撞他俩的人可没倒下,不是别人,正是糖人张的傻儿子。 只见傻小子这会儿变样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儿,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拽着拳头,正对欧阳霸运气。“你敢打我爹,看我不把你锤扁啰!”说完,就奔欧阳霸扑了过去,跟头小老虎似的。 欧阳霸正要抓两毛贼,一看傻小子朝自己扑来,心说真是个不知死的货。先闪身躲开,再一伸手,就把傻小子衣领揪住,正要扬手朝屋外面丢,一攒劲儿,竟提不起来。“这怎么回事?”欧阳霸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两臂一晃也有五六百斤的气力,可竟拽不动这傻小子。正疑惑,只听傻小子发了话:“你摔不动我,我可要摔你了!”言罢,一扯欧阳霸的手腕子,抓住对方裤腰带,抡起来,跟丢个大枕头相似,“呼”!对准门外就扔了出去。欧阳霸一下飞起多远,直滚到墙根底下,才停住。 众人全惊呆了,他爹他娘都不知道傻子哪来这么大的气力,黄橙二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这傻小子难不成是天神下凡?最惊讶的,还属一头晕乎乎的欧阳霸,他在这地面横行霸道几十年,哪见过这个呀!所幸这下没把他摔坏,拍拍脑袋,欧阳霸从地上蹿起来,心理直犯嘀咕,更多的还是不信这个邪。心说我还不如个傻小子吗?于是龇牙咧嘴,又冲了上去。 这时候,大伙儿已经来到院子里,糖人张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见欧阳霸又杀回来,傻小子乐了:“哟!你还想飞啊?” 两人刚挨上,一眨眼,欧阳霸“咻!”又飞出去了,比上次飞得更远,直接掉在墙外的大街上。这次可把欧阳霸摔得不轻,好半天也没见他回来。 黄橙与三娃子对望一眼,拔腿就跑,可刚到大门口,就撞上策马杀回的欧阳霸。只见他眼放凶光,看样子是动了杀心。跳进来,把门一关,抬手就从腰里把牛耳尖刀抽了出来。 众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黄橙二人慌忙后退。 “欧阳霸,你要干嘛!”傻子娘慌了,怕闹出人命。“睡几回觉,犯不着灭口啊!” “闭嘴!爷爷今天非得叫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罢,提刀就奔傻小子扑去。 傻小子看他又来找摔,觉得好玩,可他就没想想别人手里的家伙。这回,两人一靠近,可就不比之前了。欧阳霸将武艺施展开,一转身,到了背后,照着傻子的屁股蛋就是一刀,这下捅得可够深,疼得傻子“嗷”一嗓子,蹦出去多远,血顺着屁股蛋子就流出来了,傻子拿手一摸,瞧见满手的血,吓得两眼一翻,当场就昏死过去。 “哎呀!我地儿哟!”糖人张一瞧儿子叫人家四脚朝天的放躺下,哪有不心疼的。傻子娘更是吓得“欧”一声,也晕死过去。他俩都以为儿子交待了。其实傻子只是晕血,吓昏过去了而已。 这下糖人张可不干了,左看右看,窗户根儿底下,正好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二话没说,抄起来就奔了欧阳霸,势必要为儿子报仇。可他这两下哪成呢?刚到近前,手还没扬起来,就被欧阳霸一脚踹飞。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他心有不甘,努了努斗鸡眼,瞄准了,又冲上去。 欧阳霸先睡了人老婆,又捅了人儿子屁股蛋,即便他再坏,也还是个人,到了这时候,难免于心不忍。眼见糖人张又跟头倔驴似的杀到,欧阳霸一转身,拿脚一勾,心说将他制服就成。没想到,耳轮中听见“扑”一声,就看糖人张爬地上扑腾了几下,两脚一蹬,便没了动静。 欧阳霸心说不好,忙将他身子翻转一看,一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正插心窝上。 眼见糖人张意外惨死,黄橙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对不住人家;他来只想浑水摸鱼,没料到血溅五步。 “我地夫啊!”正这时候,傻子娘醒了过来,奔到前面一看,丈夫死得不能再死了。这下她可不干,疯了似的,揪住欧阳霸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撕扯。 趁这时候,三娃子说了一声“快走”,两人一转身到了后面,把门一开,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四章:耗子窝(四) “现在咋办?”听完糖匠惨死的来龙去脉后,大伙儿望向了田大尾巴。 坐了根三条腿的凳子,缺的地方拿砖头支着,田大尾巴摸着小胡子,一句话不说,坐得挺稳当。屋里鸦雀无声,沉静之中,偶尔从街巷传来几声吆喝。 众人躲在杨家祠堂后院的小楼上,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朝阳下正值热闹的街头巷尾。黄橙不禁心想:假如,糖匠还活着,此刻他必定在这或那,要不正努着斗鸡眼给人画糖,要不就挑着担子四处吆喝。试着轻哼两句糖匠的小曲儿,却发现自己远不如人家动听。 “我看……”大伙见田大尾巴有了动静,全都竖起了耳朵。“以不变应万变。” 大伙儿没说什么,因为他们没主意。黄橙也没主意,但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惶恐。纯粹出于胆怯或者愧疚吧,想了想,他还是说:“咱们还是赶紧溜吧!”说完,他忐忑的望向众人,所幸并没有人为此与他激辩。 “为什么?”田大尾巴很平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总觉得……唉,算了算了,照你说的办吧!”他确实没有能够说服大伙儿的理由与决心,也不想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胆怯跟懦弱。尽管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知道他瞧见死了人,心里发虚,想一走了之。 “我是这么考虑的,”田大尾巴得说说自己的道理,“眼下欧阳霸杀了人,必定得押到衙门去受审,哪怕他花钱打点,那也得有一段时日。这其间,他家精力全在欧阳霸的官司上,家里头自然要比平日松懈许多。而且要给欧阳霸脱罪,少不了要从地窖内拿钱,正好给我们引了路,省了不少麻烦。”见众人纷纷点首,田大尾巴微微一笑:“看起来血雨腥风,其实是天赐良机!” 一席话,好似把漫天的阴云吹散,指出一条金光大道来。大伙儿由衷的相信,只要田大尾巴掌舵,惊涛骇浪之中,也能站个四平八稳!即便心有余悸的黄橙,眼前也一亮,觉出了险恶之中潜藏的机缘。 大伙兴致一下高昂起来,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下手。 “接下来做啥?”三娃子显得心痒难耐。 “等!”田大尾巴将扣着钥匙印的泥团,扔给了屋角的牛哼哼。 牛哼哼端详半天,心中有了底。 “要多久?”田大尾巴问。 几人当中,牛哼哼除了石头扔得准,他制作钥匙的本事更是一绝。他爹他爷都是锁匠,祖传的手艺。当初人家也是家趁人值,只是一场兵荒马乱,搞了个家破人亡,穷途末路之际,万般无奈,才下了贼道。 “哼哼!下午吧!”言罢,牛哼哼从桌子底下,拿出个包裹,打开后,一件件往外掏东西,什么小铲子、小钩子、小刀子等等,五花八门,一应俱全。然后,他便仔仔细细的忙活上了。 马哈哈觉得有好玩,便打起了下手,帮忙递个小铲、送个榔头什么的,两人你来我往,甚是默契,一时间倒显出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意思。三娃子在草席上一躺,决定补个觉,几个呼吸,他就入了梦。田大尾巴交待了几句,也径自踱步出去,看样子,十有八九探听消息去了。 黄橙也想睡会儿,可刚躺下,一闭眼,糖匠就搁自己面前爬着。心中难安,没法入睡,便打算到外面转转,透透气。虽然田大尾巴让他尽量别出去,以免横声枝节,可他实在急需从行走中得些松快。 “你去哪?”黄橙刚下楼,便撞见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王小忆。“接我一把。” 帮忙将买来的烧饼馒头,咸菜酱肉拿上去后,黄橙又把糖匠命丧杀猪刀的前因后果,对王小忆说了一遍。一不留神,暴露出了自己内心的惶惑与不安。 “人都得死。”王小忆,十五六岁一姑娘,除了知道些苟活于世的办法,哪来什么济世的智慧。“谁死谁倒霉,不就这么个世道吗。”她尝试把良知豁出去,说几句残酷切实的话。“你、我、咱们大伙儿,不都这样吗?谁知道哪天,咱们谁就没了呢?” 从她的话里,黄橙没得到什么指点或安慰,反而心头蒙上一层灰,觉得本就艰难的世道,进一步溺入了幽暗。糖匠虽然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可这风浪却是自己掀起的。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三娃子,甚至大伙儿,都是凶手。可他们怎么就不往心里去呢?他有点想不通,可也羡慕他们的铁石心肠和无动于衷。是不是自己还小,等再长两岁,多见几个死人,多尝几遍悲苦,心就硬了?于是,他对往后的人生,有了这么一个算不上憧憬的期待。 “咱们逛逛去!”王小忆明白,自己绝对讲不出替人排忧解难的慧言妙语,干脆来个“一忘了千愁”。事儿打这过去,甭提了。 上午阳光正好,八九月的日子,说热不热,说冷不冷。 街面上人来人往,两边的货摊铺户一个劲儿招呼,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忙得人眼睛张罗不过来。 “吃不吃串?”俩人停在串摊前,王小忆问道。她知道黄橙爱吃这个。 “不过啦?”黄橙可知道,王小忆管着大伙的钱,平日里,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八瓣花。 “几根串儿,还兜得住。”说罢,王小忆隔着串摊子,向老板递过去几个钱。“别站着啦,快挑吧!” “几个呀?”黄橙笑问。 “先四个,吃了再说。” 拿了两串腐竹,两串豆干,往油锅旁一站,黄橙握住竹签子尾巴,把它们在油锅里按下去,“扑”一下,油烟顿起。油是菜籽油,烧熟了的,不带油蒿味,淹着豆干、腐竹在锅里一滚,香味扑鼻,哈喇子立马就下来。 腐竹拿水发过,薄而弹牙,下锅的时候要注意,因为水一挨着热油,就得起浪,油星子乱溅,万箭齐发,人挨着一点,就得学狗叫。这东西不能多炸,过了,吃起来成了脆片儿,失了那点纤薄的弹牙劲儿。豆干得是改过刀的,表皮留有刀痕,下锅一炸,热油一滚,裂口微微翻卷,保管炸透炸香。 等串炸好,从油锅里拿出来,这时候就得进行调味。东西都是现成的,老板早准备好了,一湿一干两盆辣椒。 黄橙把两串腐竹洒了干辣椒面,里头有孜然和花椒粉,他知道,王小忆就爱这么吃。黄橙爱吃湿辣椒,里面有花椒、折耳根和葱花,拌了酱油跟醋,拿勺子舀起来,往串上一浇,齐了。 两人拿着串一边走,一边吃,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认为对方撸串的样子挺傻挺可笑,但又拼命忍住,怕给辣椒呛了喉管,来个“执手相对泪眼”。 不知不觉,二人到了城外河边,找了个上游之处席地而坐,看着满满当当的一河肥水与县城擦肩而过,黄橙内心一片说不出的宁静祥和,仿佛跳脱世外,不受凡尘俗世的滋扰。再想早前的惨剧,内心竟松快许多。他并不抹灭自己的罪孽,只是不再困顿于此。因为他毕竟是个少年,而少年哪来不散的忧愁呢? 两人默默无语的坐了很久,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依偎在了一起。她似乎睡着了,黄橙轻侧脸庞,闻了闻她青釉釉的头发,没有沁人的幽香,只有一抹淡然的热乎气儿。此刻,这点热乎竟让他如此心安。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想摸摸她的脸。光这样想,他就忐忑兴奋起来,在心里连翻了一百个跟头。黄橙不是光说不练的人,再者,他想,人家都往咱肩头上靠了,说明那个啥,对不?他暗中给自己打气。然后,手可就伸过去了。 先摸了她的下巴,肉肉的,光滑、柔嫩;又轻拂她的鬓角,发丝纤细若无,却隐约有声,直扣心弦。他想,要每天都这么靠一块儿,那日子,多美! 忽然,天阴沉起来,西北乌云如千军万马,滚滚压来,看样子,怕是要有一场暴雨。 “别摸了!快起来,要下雨了。” 黄橙吓一跳,原来她醒着,那为何没有阻止或躲闪呢?这份猜疑,顿时让他欣喜若狂,几乎要喊出来。情不自禁,他将她拥进怀里,直到雨水把他们拍散。 两人手拉手往城里奔,雨越下越大,若是一路跑到祠堂,肯定成落汤鸡。他们的衣物并不充裕,何况,他们更生不起病。 二人躲进一座房檐阔绰的地方。雨水如此充盈,顺着檐角屋瓦,为千家万户挂上了多少幅水帘子,把世间一下分成了里面和外面。 王小忆发丝凌乱,美丽又楚楚可怜。黄橙仔细的帮她捋捋头发,她也帮黄橙拍打衣服上的水珠。乍一看,两人像极了一对赶脚遇雨的小夫妻。 “你说钥匙作好了没?”雨声中,王小忆找了点话。 黄橙装模做样的掐指一算:“嗯……” 王小忆掐了他一下,笑着说:“可算准点,要不然,晚上不给饭吃。” “哎哟!您这翻脸无情可比雨来得快!”黄橙故意逗她,“我要饿死了,你不得把城墙哭塌啦!” “美死你!”在黄橙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王小忆满不在乎的说,“你以为我就这么脆弱?眼窝子这么浅?” “噢……明白了明白了。”黄橙恍然大悟似的,“意思是,一不小心,我喜欢上了一位无情仙子……”话刚出口,心头就是一紧,完了,不打自招!再看王小忆,脸刷红,扭扭捏捏,扯着衣角不说话,好半天,就憋了一句“讨厌!” 一见这场面,黄橙哪有不高兴的,雨算什么,雷算什么,立马就要往外蹦,若不是王小忆把他拉住,他非得来场“沐浴天恩”不可! “那我要死了,你哭吗?”忽然,王小忆问他。 “哭!”黄橙一点不犹豫。 “哭得厉害吗?” “比这雨还大!” 王小忆被逗乐了。“讨厌,竟骗人。” “哎哟!你怎么老掐我呀!”黄橙一脸坏笑,“礼尚往来。”说罢,也伸手去掐王小忆。 瓢泼大雨之中,两人正嬉闹呢,忽见一对人马从眼前奔过,手里提着刀,拿着绳索,从他们一身湿淋淋的衣服判断,是县衙的捕快班头。看方向,是奔三元巷去了,大伙儿躲身的杨家祠堂,可就在里头。 两人一看,情况不妙,心说这么大雨都拦不住他们,指不定是多么大的案情。猜不出与自己一伙儿有什么瓜葛,但心里一个劲儿翻腾,忐忑不安。 “你在这等着,我跟过去看看。”黄橙欲要一探究竟。 “不,要去一块儿去。”王小忆十分固执。 相处数年,他可知道这姑娘是个死心眼,认准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行,你可跟紧。” 望望天,两人手搭凉棚往外冲,片刻就到了杨家祠堂附近的巷子口。一看,门早让人堵了,一边俩,站着四人,手拿钢刀,在那里镇守门户。 心头一凉,二人对望一眼,知道不妙。但究竟什么情况,他们并不清楚。 过了片刻,从里面陆陆续续押出几个人来,头一个牛哼哼,然后是马哈哈,最后是三娃子。三娃子上窜下蹦,看样子,还不服气呢。待吃了衙役几耳刮子,安分了。没见着田大尾巴,两人有些庆幸,但又十分不解,他去哪了?难道也在外面让雨堵住了? 眼看朋友束手遭擒,两人方寸大乱,没个主意。 “怎么办?”王小忆快哭出来了。 黄橙向来不是拿主意的人,但眼下,除了自己还能指望谁呢?“这样,你去找田大尾巴,我跟着他们,看把人往哪里押解,到时好跟田大尾巴商量。” “好吧!”王小忆便欲奔走,“你也小心,可别叫他们拿了。”说罢,她想了想,凑过来,捧住黄橙脑袋,亲了一嘴,然后转身跑了。 黄橙呆了半晌,砸吧砸吧滋味,觉得太突然,没有做好准备就仓促上阵。“你倒是提前支会一声啊!” 满腔遗憾又浑身振奋,黄橙悄咪咪的跟在了队伍后面。虽然是大白天,但大雨瓢泼,加上阴云密布,天色十分暗沉,跟刚入夜似的。 队伍走了一会儿,到了西大街尾端,眼看要出城了,雨越下越大,几乎看不见路。忽然上去一人,不知跟领头的说了什么,队伍便辗转进了城边上的一间茶铺。这地方,黄橙来过,正是“山水楼”。 “看样子他们打算避避雨。”黄橙心中如此猜测。忽然,他一拍大腿,决定冒冒险。 跟上次一样,躲雨的人不少,山水楼的茶水,又难得的大卖一回。 黄橙到了屋里,众人见他一孩子,便没怎么注意。他冒冒失失的朝捕快们看了一眼,跟个好奇心重的小屁孩没什么俩样。只是他注意到了,伙伴们见到自己时,眼中的惊讶与担忧。 黄橙暗中估摸形势:负责押解的捕快,共有七个,在最里面靠墙的一桌;自己的朋友则像蚂蚱似的,被串在一根绳上,靠墙蹲着。 屋里,老百姓们瞧着衙役和三个贼,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有胆大的问:“差爷,他们犯什么啦?动这么大阵仗。” 当头的那位,皮笑肉不笑似的答:“杀了人了!” “哎哟!你听听,杀人了!” “看不出来,年纪不大,胆儿挺肥!” 大伙儿叽里咕噜就议论开了。 黄橙要了碗茶,伙计过来上茶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又瞧了瞧蹲着那三位,然后趴掌柜耳根前嘀咕起来。掌柜听完,也瞅了黄橙两眼,然后瞧了瞧蹲地上的三位,想了想,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伙计趁着给衙役上茶的时候,向几个当差的嘀咕起来,同时拿眼瞧了瞧黄橙。这时,黄橙看见三娃子一个劲儿朝自己打眼色,意思是让自己快走。 正要开溜,俩捕快一左一右,把黄橙截住了。“小孩儿,这么大雨,你去哪呀?” 心里一慌,估计完了,但没别的办法,只能强撑,于是稳住心神。“给我爹打酒。”黄橙答道。 捕快连连冷笑:“这么大雨帮你爹打酒?” “出来那会儿还大太阳呢。”黄橙强作镇定。 “你爹是谁?”这话,捕快问得很突然。 “我爹……”黄橙一时语塞,眼看答不上来,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我爹叫黄老八?” “黄老八?”捕快可不认识什么黄老八。别说他不认识黄老八,连黄橙自己都不知道黄老八是谁,这是他随口胡诌的名字。 “住哪?”另一个捕快追问。 “没地方住,我爹说书的,领着我到处跑,这会儿正在城外的‘天殇庙’等我呢。”黄橙想起的,正是那天在这说书的老头儿,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能搪塞一会儿是一会儿。 果然,这么一胡扯,捕快也一下拿不准这事,互相看了两眼,又问:“你打酒,酒壶呢?” “酒壶……”黄橙也是急中生智,“刚才雨太大,过桥的时候甩了一跤,酒葫芦滚河里去了。” 他以为自己这慌扯得圆满,没想到,捕快却一把将他揪住,冷笑道:“天殇庙到河桥二里地远,雨下了一个多时辰,你说出门的时候还大太阳,那么长时间,你就走了这么点路……哼!到底是干什么的,还不从实招来!” “我……”一下露出破绽,黄橙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心头一乱,转身就想溜。结果就听身后一声大喊:“往哪里走!”衣领子一紧,拎小鸡似的,让人给揪了回来。往地上一丢,打着滚就到了墙根底下。 正这时候,门口一闪又进来一位——王小忆,碰巧撞上伙计,她一看屋里的情况不妙,转身就跑。伙计忙喊道:“这妞也是一伙儿的,别让她跑了!” “追!”领头的一点手,左右奔出俩衙役。 几人替王小忆担着心,对伙计龇牙咧嘴,恨不能生吞了对方。 不出片刻,王小忆也叫人抓了回来,正赶上衙役要给黄橙绑绳子。“快过来,大爷让你插个队。” 捕快拿手一推,王小忆踉踉跄跄到了几人跟前。 这时,屋里的人们又是一番议论,之前听当差的说出了人命,黄橙一伙儿落在老百姓的口中,可就没什么干净的言词了。 对这事儿,几人更是云里雾里,搞不清楚所谓的人命从何说起,怎么就跟自己扯上了关系? 捕快从桌腿上解下绳索,想把王小忆串上。也是心里头有火,这么大个雨天,几个毛贼害自己淋了个通透,搞不好还得害场病。于是,想叫蹲着的三人出个洋相,结果憋足力气一扯,拉了个空,自己一栽歪,噔噔噔,横着出去老远,脚下一绊,腰眼正好膈条凳上,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再一看他手里的绳子,早让人割断了。 趁着众捕快一愣神,三娃子蹦起来,把桌子一掀,喊声“快跑”,几人立马反应过来,撒丫子奔出了门外。 “追!”领头的一马当先,其余的捕快陆续跟上,就连地上还在缓气那位,也强撑着起来,一瘸一拐追了出去。 茶铺里,人们瞠目结舌,还没有明白过来,当差的、犯法的,已经跑得一个不剩了。店伙计更是张着嘴,好半天没言语,待回过神来,心头即紧张,又惶恐,生怕日后遭人报复。“啪啪”给自己两嘴巴。“啥叫祸从口出,这就叫祸从口出!” 几人出了茶馆,不敢往城里跑,径自出西郭,过永庆桥,穿百树林,直奔七里滩。路上,黄橙边跑边问:“你们怎么弄断的绳索?” 三娃子跑在最前面,闻言,回过头来:“牛哼哼!” 牛哼哼也回过头来:“马哈哈!” 旁边的马哈哈,举着手里的小刀:“这个!” 黄橙这才明白,小刀是牛哼哼制作钥匙的工具,十分锋利;之前,田大尾巴还借去刮了几回胡子。 在逃命的节骨眼上,七里地也架不住跑。几人到了滩头,眼前是一条岔路口,一面奔西北,一面朝西南,正自犹豫不决,身后的马快班头却要追到了。 “分头跑!”黄橙喊了一句,拉起王小忆就奔了西南,三娃子也跟着跑下去。牛哼哼拉着马哈哈直扑西北,边跑边喊:路在何方!另一头接:路在脚下!这是日后汇合地点的暗号。 见贼人分头逃窜,衙役们也分作两队追下去。 打七里滩开始,三人一口气跑出去六里地,到了滑牛岗,黄橙可就有点吃不住了。“我不行了,快跑不动了!” “来!我拉你。”王小忆正伸手,三娃子退了回来,道:“小忆,你跑你的,我来拉他,我有劲儿。” “谢了,兄弟!”黄橙明显动了点感情。 三娃子装作一脸嫌恶:“你他娘这会儿别煽情,乱了我方寸,跟你没完!”手一使劲,“走你!”拉着黄橙就上了岗。 山路狭窄,泥泞湿滑,雨也不见小,头顶雷云翻滚,身后隐隐传来衙役的叫喊,看样子,亦是紧追不放。 忽然,王小忆脚下一滑,爬着朝后下方就出溜下去了。三娃子正低头看路,只听上方一声惊叫,眼前就冲下来一团黑影,他也没瞅清楚,登时甩开黄橙的手,向上一蹦,躲开了,待反应过来,晚了。 几乎同时,黄橙小腿迎面骨被王小忆蹬个正着,身子一栽歪,他出溜下去了,王小忆停了。 “黄小子!” “黄橙!” 两人大喊,却丝毫叫不住人,只听见黄橙在颠簸之中回应:“快跑!” 后下方,四个捕快紧追不放,结果最前面那位突然转身朝后跑,后边三位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滚作一团,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雨还是很大,周围一片阴沉如晦。 等黄橙再次稳当,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他的左脚踝扭曲变形,完全不听使唤,跟没了一样。雨声密集之中,很快,有人朝自己围了过来。 三个捕快将黄橙围住后,一顿拳打脚踢。他们都挂了彩,有断胳膊的,头破血流的,运气最好的那位也受了不小的挫伤,最倒霉的,把命都混丢了;那人躺在几丈外,深埋在灌木之中。面对众衙役的拳脚,黄橙只能尽力抱头,然后将身体的其余部分舍出去,包括他那条断腿。 “黄小子!“ “黄橙!” 遍遭痛击之际,山坡上传来熟悉的呼喊。黄橙被心中的喜悦虚晃一枪,顿时化作满腔的焦急与狂躁。“快跑!我栽啦!”但他还是听到了相同的呼喊。随声望去,他与他们瞧了个正着。“快跑!“ 王小忆看样子要冲下来,大有生死与共的气魄,但被三娃子死死拽住。 “王小忆,你他娘要下来,我立马死给你看!”黄橙龇目欲裂,这一嗓子也的确把人叫住了。“滚!你想害死老子吗?你个贱货,快滚!” “黄……”王小忆叫不出声,她这才知道悲泣也是个体力活。 “贱货!骚娘们!母狗!滚!老……” 不等黄橙骂完,一位捕快挥棒将他打晕。“他娘的,哪能这么骂人家姑娘,老子实在听不下去了!” 此时,又有人马追来,是县衙派来支援的队伍。眼看解救黄橙无望,山坡上二人一跺脚,这才含恨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号外: “那晚月亮真大,几乎挨着江面,都能照见水里头的鱼。我寻思,大中秋的杀人越货,太不吉利,可架不住赵大浩劝。看着一包裹金银财宝,一咬牙,把心往胳肢窝一夹,手起刀落,我就把那男的宰了,尸首推到江中,浪一卷,没了踪影。” “赵大浩见那女的漂亮,起了淫心,欲先奸后杀,这太他妈缺德,一抬手,我给女的一个干净,尸首也推到江里。赵大浩骂了我两句,正要结果那孩子,忽然从江里头飞出个人,停在空中,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见他拿手一指,一道金光下来,赵大浩脑袋就没了。我吓得双腿一软,跪下面梆梆磕头,心说肯定是自己为非作歹,触怒了江里的神仙。” “随后,神仙把孩子弄到天上,问要不要杀了我给他爹娘报仇?孩子说我杀他爹是仇,杀他娘却有恩,因为保全了他娘的清白。杀我算报了仇,可如何报恩呢?神仙听完大笑,说他有慧根,便把他带走了。临行前,让我把同伙的尸体带到太爷这儿,将事情前后说清楚,至于得什么结果,那就全凭我自己的造化了。” 青州跃河府知府太爷,听完罪犯徐小洋这段供词后,认为罪犯神志不清,所谓同伙身遭神罚殒命之事,纯粹子虚乌有,乃精神错乱导致的幻象。真实情况应是罪犯徐小洋疯癫发作,杀了死者赵大浩。遂将罪犯徐小洋定身为“武疯子”,无罪开释,令其家属日后严加看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五章:铁云钢(一) 翻过山坡,苍白瑰丽的落云峰,横亘在前方两山之间,成了此处放眼望去,最惹人注目的风景。 “兄弟,再有半个时辰,咱可就要进玉京了!” 铁云钢骑着异常高大的“乌云追风兽”,在沿着山道迤逦而行的队伍中鹤立鸡群,足足比身旁的云九霄高出一个头来。闻言,他先是一振,随即颓丧下来。“唉……可惜大哥忙着给老皇上奔丧,否则,咱弟兄倒可以直扑“猕仙居”喝个痛快!”玉京城内“猕仙居”所酿制的“猴儿酒”,在全天下的贪杯者眼中,简直成了神仙享用的琼浆玉露。 “兄弟放心,等哥哥料理完先皇的丧葬,一定带兄弟前去痛饮一番。”望着身后披麻戴孝的五百“飞云军”,云九霄不禁若有所思起来。自得知先皇遇刺,殒命天王不清道不明的称呼,而是将这个称呼分化成一个个具体的存在:高大坚固的乳白色城墙,随风飘动的猎猎旌旗,鳞次栉比的房屋瓦舍,威严洞开的青黑色大门,以及高踞城墙之上和镇守城门两侧的一位位雄兵猛将。 一条乳白色大道陡然递入铁云钢眼中,并在前方不远处接壤了红褐色的土路。片刻之间,马蹄下原本沉闷错落的声响,随即转化成清脆有致的踢踏声。大陆两侧,一个个白色石雕,紧接出现。这时,玉京城便一点点向铁云钢揭开了自己神迷的面纱。距离它越近,铁云钢越能感受到它的细致和考究。 这时,两人几乎并驾齐驱,朝着城门作全力冲刺,看样子,势必要在这最后的三里地上,分出个输赢。眼看城门近在眼前,二人这番来势汹汹的较量,自然惊动了都城守卫。果不其然,一声意味着警告与通报的号角,在城墙之上凛然奏响。 “兄弟,快收住!”言罢,云九霄轻勒缰绳,收缓奔势。 “大哥!兄弟我先走一步!”铁云钢置若罔闻,照旧纵马飞驰。 “云钢,快停下!”瞪眼瞧着铁云钢不管不顾奔向城门,云九霄又气又急,两腿一夹马肚子,也登时跟上。 尖锐之声破空刺耳,数十支箭矢迎面射来,眨眼到了铁云钢头前上空,眼看就要将他射成个大刺猬了。 “云钢!”云九霄怒声高喊,随即闭上双眼,不忍见到惨剧的发生。 所谓大将军不怕千军就怕寸铁。这玩意儿别看个头小,最是毒辣不过。 眼看铁云钢就要命丧箭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他伸大手在脑瓜后面一掏,“碑文斩”旋即在其掌中飞转起来,顿时身旁四周刮起一阵旋风,嘣嘣嘣,数十只箭矢纷纷散落于地。“哈哈!太少太少,再来点!” 闻见狂声,云九霄睁眼望去,铁云钢赫然已近城门。“云钢!快停下!”这会儿就算他喊破喉咙,对方怕也是听不见了。 守门的军士一看,我地妈!这是家伙到底是人是妖怪,手中拿的什么玩意儿,怎么好像块棺材板子。“快!用盾车拦住他!” 铁云钢正自得意,一看前头推出两堵墙来,心中非但没怯,反而因为好奇,斗志更胜烈火,心说哪怕是刀山,老子今儿也给你趟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这一人一马可就到了盾车前方,速度竟比之前还要快上三分,眼看就要一头撞上这生铁银钢打造的笨家伙,乌云追风兽却一跃而起,径自从一丈多高的盾车我什么来着?歹徒凶犯?你哪只狗眼瞧出来的,要说不出个小鸡啄米来,我把你眼珠子扣下来当炮踩!” 当头的一看这位,好嘛,身高一丈过二,跟个险道神相似;满头披肩红发,也不扎,也不束,被风一吹,十分飘洒;一张刀削斧斫的古铜脸,有棱有角;两道九转狮子朱砂眉,通鼻梁,大方口,这要不乐还好,一乐,还缺着俩大门牙。披了件滚绒边黑色大氅,里面什么也没穿,袒胸露怀,没胸毛,当中刺了条金睛大黑蟒。最惹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拿着的家伙,搞不清楚是钢铁,还是石头,还是木头,个儿挺大,挺厚,跟块儿棺材盖差不了多少。 闻言,军士官刚站起来,扑通又给跪下了,哭着鼻子说:“爷爷,我有眼不识金香玉,错把神仙当魍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猪鼻子竟插大葱,您大人有大量,大笔写大字,宰相肚子能撑船,将军怀中能跑马,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这给爷爷磕头了!”说罢,梆梆梆,磕得还真响。 “嘿!真是屈才了您!”铁云钢没想到这家伙嘴皮子这么溜,又叫爷爷又磕头,搞得自己挺舒服。 “贤弟,别戏弄他了,待我问他几句话。”云九霄道,“你起来,本王问你点事。” “多谢王驾开恩。”军士官起身站立,毕恭毕敬。 “本王问你,除了本王之外,其他王爷到了几位?”云九霄问道。 掰着指头数了数,军士官答道:“回王爷,头一个到的是翼王殿下,接着是梁王、齐王、昀王、屏王,这么说吧,除了您跟天威王,该到的都到了。” “天威王没来?”云九霄有些惊讶。毕竟先皇与天威王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兄,血浓于水,关系自是不比旁人。 “回殿下,天威王来没来奴才不敢瞎说,或许他老人家正在路上。不过,小的负责把守大门,治丧其间,每一位进入国都的王爵公侯,都会登录在册,直至今日,也唯有您跟天威王尚未登录。” “嗯……幸苦你了。”言罢,云九霄摸出一块银子,赏给了军士。“赏你的,拿去买点好酒喝。” 军士接过,忙跪地上叩头谢恩。手里掂了掂,好家伙,够自己逛几回窑子的。 不一会儿,飞云军陆续进城。二人重新归队,率众来到凌霄城宫门。 “小的参见擎王殿下。”守卫跪下行礼。“禀殿下,翼王有令,凡军兵人等不得入皇宫院内。” 云九霄当然知道规矩,即便没有翼王下令。“小宝!” “王驾千岁!”青衣小生这时已然回转。尽管“猕仙居”老板是个极为精明难缠的主,可当他瞧见刻有“天下布武”字样的玉牌时,也只能咬牙应下如此蛮横的要求。 “你即刻带领飞云军前往神机营报备。”吩咐下去后,云九霄带着铁云钢策马进了南天门。城门洞中,忽然一股阴风袭身,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六章:铁云钢(二) “乌云追风兽”轻踏汉白玉地面,蹄声清脆,两侧乳白色宫墙如云从环绕,使人一时不知就里。威武庄严的宫殿龙盘虎踞,自成洞天,无不是雕梁画栋,钩心斗角,极尽工匠之巧能,荟萃技艺之精华。即便是铁云钢,一个心比天高的汉子,当他穿梭于皇林御苑之间时,心中亦自陡生波澜。“都说‘富贵莫过帝王家’,他奶奶的,咱老铁今儿算是开了一回眼。” 二人行至“宣和门”下马,打里面走出一位内臣。头戴三尺高的透光圆柱乌纱帽,身穿青缎子长衫,腰系七玉带,手拿拂尘。五十左右的年纪,下巴颏儿光溜溜,没一根胡子。来人到得跟前,立马跪身参拜。“奴才叩见王家千岁!” “海公公,快快请起。”云九霄忙屈身搀扶。 海福东,先皇云中龙的贴身内臣,伺候先皇四十载,五官通圣意,一念晓先机,这皇宫大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没有他不清楚的。 “奴才谢王驾千岁!”在云九霄的搀扶下,海福东颤巍巍站起来。 “公公,先皇遇刺之时,你可在旁?”话方出口,云九霄便觉出不妥,忙道:“说是金蛇禅师犯上弑主,公公可知为何?” 海公公忙左右看看,往前移了两步,低声说:“为了一件仙物。“ “仙……”云九霄半信半疑。“公公可知是件什么仙物?“ “这个奴家不清楚,当时国……贼和尚杀了禁卫军,又装模作样把东西让皇上过目,皇上看得正高兴,便被……。”话不用说完。福海东掏出丝绢,抹了抹泪花。 一下扯出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云九霄可就吃不准这里面的虚实了。“小王谢过公公。”看了看四周装点的素娟丧花,云九霄抱拳请礼:“劳烦公公前面引路。” “擎王随我来!”言罢,海福东引二人穿庭过殿,片刻便到了玉飞宫外的门楼。“王驾千岁稍等,容奴才前去通报!” 海福东走了没两步,不小心脚底下一绊,侧身摔倒。云九霄连忙上前搀扶,就搭手的功夫,只听海福东在耳畔说了一句:“小心!”说完,海福东起身缓步,进了门洞。 “不好!云钢,快跟我走。”云九霄反应过来,忙知会一声。 “大……”铁云钢正要问个明白,顿时一片杀声响起,紧接着,从门洞内冲出一波军兵,个个头戴羽盔,贯甲执矛。 “贤弟,快跟……” “杀!” 云九霄正招呼呢,来路上,又跟着杀出两队人马,将退路彻底截断。这时,云九霄环视周围,只见两侧云墙高筑,前后皆遭封堵,心说这可真应了那句“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老九,你来得也太晚了,我等你好半天了。” 云九霄循声望去,只见城门楼上站着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强行稳了稳心神,向那人喊道:“二哥,您这什么意思?给兄弟接风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老九,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就甭来那套虚的啦!”二皇子云双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不明白二哥这话什么意思?”云九霄冷冷说道。 “哼!”云双翼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交出兵符,然后我把你请到‘紫霞宫’一住,你从此大可衣食无忧,逍遥度日。”北云皇族子弟没有一个不知道“紫霞宫”的,更没有一个想往那落地生根的。说起来是个皇家林苑,其实就是个富丽堂皇的牢笼而已。 自先皇驾崩,云九霄就料到两人之间迟早得有一场较量,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更没想到,此时自己竟会如此势单力孤。“二哥您想得真周到,老实说,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学学古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只是……” “只是什么?”云双翼问。 “只是兄弟四处跑,把一双腿跑野了,要一下搁我在紫霞宫坐享清福,恐怕有点无福消受。”云九霄道,“要不这样,我还回我的霆州,继续为朝廷镇守边疆,你按祖训接任大统做皇帝;我当臣,你为君。 “哎呀呀,老九老九,都说你沉默寡言,我看你挺能说会道的嘛!再让你嘀咕下去,死人都能叫你说活了。”云双翼把脸一沉,“少他妈废话,要识趣,咱还是亲人弟兄,要不识好歹,哼哼,就别怪当哥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了。”言罢,举手示意,两端兵士猛然向前推进,片刻便将二人背靠背逼在一处。 眼看事情到了绝处,再无一点转圜的余地,云九霄一咬牙,从怀里摸出兵符,正准备往城门楼上抛,没想到手刚扬起来,却被铁云钢一把抓住了腕子。“大哥,您这干嘛呀!” “贤弟,快放手,否则咱俩今天就得交待在这儿了。”云九霄一脸严肃,不容置疑。 不料铁云钢环视一圈,乐了。“我说大哥呀大哥,您真没把兄弟我当盘菜。” “什么意思?”云九霄被他说得一愣,不明就里。 铁云钢伸出大手,在云九霄肩上一拍,道:“先前我说让您当皇上,您不乐意,差点把我训一顿,这会儿你可知道当皇帝的好处了吧?” “云钢,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云九霄当他又在放刁,“快快放手,兵符给了他,好保我二人平安无事。” “拉倒吧你!”铁云钢把云九霄的手腕向下一甩,转身对门楼上喊道:“我说,你……你是老几啊?噢,老二是吧!” “大胆!”云双翼两旁的军士闻言怒斥。 “别咋呼,有理不在声高!”铁云钢漫不经心的说:“我说老二啊,你刚才跟我大哥说那么一大通有的没的,无非就是怕他抢你的皇位,所以你才在此设下埋伏,要夺走他的兵权,还要把他当个犯人给圈起来,是不?敢做就敢认,你要没种,算我白说。” 再看云双翼脸色铁青,胸脯子气得一鼓一鼓,跟波浪似的,咬牙切齿答道:“没错,我就是要如此这般,你又能怎地?” 闻言,铁云钢一翘大拇哥:“好,敢作敢当,算个人物。”语气一转,“刚才,你把你的想法说了,眼下,我也有一个不怎么成熟的想法,希望你也能够听听。” “有话说,有屁放!”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起来要比我大哥老好几岁,身体也没他硬朗,估计得死在前头。模样也没法跟我大哥比,你要不信,自己撒泡尿照照,估计你自己都得看吐了。文武什么的肯定也差着不少。这么一寻思,为了咱北云国的万年江山,干脆,你咬咬牙,让贤得了。然后再把你往那个什么宫一放,多游哉。逢年过节,你们哥俩再走上一走,还是一家人,多好!你看,我替你想得多周到。你要同意,咱现……” “宰了他!” 铁云钢还要白话了,云双翼忍无可忍,一声令下,前后士兵双手挺起长矛,便朝二人奔杀刺来。 “来得好!”铁云钢伸手拔出碑文斩。“大哥,您先到上面看会儿好戏。” 云九霄心说上哪看好戏?话还没弄明白,腰带子一紧,“呜”一声,便被铁云钢扔到了半空中。心刚冒到嗓子眼,脚底下忽然一稳,好嘛,站到了旁侧的宫墙顶上。这时,打眼观瞧场中,那真叫一个遍地开花,风扫落叶。 只见铁云钢好似虎入羊群,掌中“碑文斩“跟棺材盖似的,舞成一团黑旋风,一扫一大片,往哪一蹚,就是一道巷子。这些当兵的,哪遇见过这个呀,当场死的死,伤的伤,活着能跑的,都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心说,这他妈是人吗,瞧手里那家伙,碰着就死,挨着就伤,咱们这二三百号,搁人眼里跟纸糊的一样,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场中一面倒的形势,一下,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云九霄心说:这兄弟算是认着了,简直比一支军队还管用。自二人结拜以来,朝夕相处四五年,他虽然知道铁云钢武艺超群,可究竟有多高,心里却没个准数。直到这会儿眼见为实,方才恍然:难怪平日一副天是王大,他是王二的样子,就这身手拿出去,谁见了也得服气啊! 有乐的就有悲的,城门楼上,云双翼瞪眼瞧着自己那二三百人,菜瓜似的被人砍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又惊又急。一扭身,朝身后喊:“你还不下去,都他妈撸干净了,难道要他拿棺材盖把我也拍了,你才出手不成!” 墙根下坐了个人,这人抬眼皮瞅了云双翼一眼。“还早!” “还……”云双翼直想骂他祖宗,可一想到这人的身手和古怪脾气,也只好且做容忍。这时,他再往场中一瞧,横七竖八躺一大片,就一个站的——铁云钢! 铁云钢也不管是死是活,碑文斩往肩头上一扛,七八百斤的分量就落全落在了脚底下士兵的身上。有几个装死的没来得及躲,让铁云钢两只大脚一踏,屎都崩出来了,两眼一翻,妥妥的。“嘿!我说,还有没有,没有我可上来找你!” 云双翼一听:啥?这凶神还要上来?赶紧手扶墙头答话:“有有有!你等着,马上就来!”一转脸,看见左右护卫,“你俩,下去!” 那俩当兵的脸都塌没了。不敢不听,提着刀,颤颤巍巍,走三步退两步,磨蹭半天总算到了下面。还没等铁云钢伸手,他俩自己拿刀把子,往后脑勺一拍,扑!倒地上,睡得挺香。 云双翼在门楼上一瞧,肺都气炸了,心说,这俩狗奴才,午睡还挺会挑时候。忙转身,差点没给坐墙根儿那位跪下。“朋友,再不揭锅,可就糊了!” “还早。”那人答。 云双翼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这时候,忽然身后阴影一现,可就听见有人说话了。“嘿嘿!没啦,那可就轮到你了!” 云双翼头都没赶回,拔脚就往前奔。 “你瞎跑个啥!给我回来!” 回去?云双翼心说打死我也不回去。可刚这么想,只听身后风声顿起,一股寒意顺着心坎,瞬间揪住了他的后脑勺。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只听一声。“刚好!”登时,眼前如打了一道电闪,接着,身后的阴影随之驱散。等他转过来一看,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影。往前一瞧,墙头上竟落着几点血渍。奔到前面往下一看,场中已然站定了各执刀剑的二人。 任凭脸上的鲜血如何流淌,铁云钢也没有伸手抹一把,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挺拔冷峻,眼神锐利的剑手,完全能够把握这致命的瞬间。 “贤弟!”云九霄看出来了,形势似乎相当严峻。 “你的剑很快!” “没你躲得快!” “我明显躲得不够快。”铁云钢伸舌头舔了舔自己的血。“你不出手?” “等你!” “等我出手?” “等你给我机会。” 铁云钢笑了,鲜血淋漓的脸膛让他显得十分诡异和狰狞。“如果我不给呢?” 剑手双脚缓缓错开。“不给不行!”言罢,“扑”一声,飞刺而去。 铁云钢忙将“碑文斩”一竖,当盾牌使。 哆! “嗯?”剑尖扎住“碑文斩”,却没有产生预料之中的金铁声,剑手不禁犯疑。 “起开!”铁云钢旋身挥斩,锋随人转,碑文斩拦腰劈去。 剑手弯腰后躺,以几乎睡地上的姿势躲过一击,接着身如弓弦,猛然绷起,一招金鸡独立,向前倾身刺出致命一击。 眼见寒芒杀到,铁云钢一转腰眼,剑锋贴身而过,随之肩膀头一轻,顿觉腰背凉飕飕的,低头一瞧,好嘛,大氅成了马褂。本来他就没几件合身的衣服,这下更没得换了。“赔我大貂!”铁云钢平地蹿起,一招力劈华山,当头砸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势,剑手丝毫不敢马虎,忙纵身旁侧,碑文斩“嘭”一声巨响,汉白玉的地面,立马多出条沟来。铁云钢紧咬不放,一抬手,大棺材盖横扫千军,剑手脚尖点地,一个后翻,再次撤身躲过。 一时间,两人刀来剑往,险象环生,来来去去就到了二十个回合。 挂着半截衣服在身上,铁云钢十分别扭,抽空找了个机会,顺势将黑马褂一脱,抬手朝对方丢去。“看法宝!” 剑手不慌不忙,抖出几朵剑花,马褂立刻碎成了抹布条。 铁云钢光着大膀子,见迟迟不能取胜,唯恐夜长梦多;若对方援兵杀来,自己如何能够应付。于是,他心念一转,决定来个险中求胜,速战速决。打定主意,猛然发力,一招长河落日,硬生生将对方逼退,紧接着刀头朝外,两只蒲扇大的巴掌一搓刀把子,碑文斩登时如陀螺飞转,最后使劲朝刀屁股一拍,碑文斩裹着旋风朝剑手飞撞而去,迅猛强劲,就连对方也暗吃一惊。 眼见这么大个儿的“飞镖”打着旋朝自己飞来,剑手急忙施展开身法精髓,轻功绝技,方才堪堪避过势如流星的一击。随后心中一喜:对方没了兵刃,必将化作自己剑下冤鬼。随即,他身形一晃,欺身近前,犀利的眼神中蕴藏着夺命的锋芒;眼到,剑便到! 面对对方形如鬼魅,势比追电的一剑,铁云钢立马向后纵跃,两只大脚连续蹬踏汉白玉大方转,但终究还是不如人家快。寒芒追咬不放,剑尖破皮嗜血,眼看就要穿肉透骨,铁云钢一声暴喝,气沉丹田手心开,双掌一合,使出早已失传的江湖绝技“元磁手”,“啪”一声,将对手宝剑紧紧夹在双掌之中,使其难以进退分毫。 “元磁手!”剑手略微惊异。都是行家里手,一亮相,哪有认不出路子的。“看你能撑多久!” 闻言,铁云钢一乐,露出俩黑黢黢的大门洞:“刚好!”话音未落,一道黑旋风从旁侧呼啸而过,“嘭”一声肉响,再看,长剑的主人已不知去向,徒留剑柄兀自在铁云钢眼前轻摆,犹如涟漪。 此时,无论云九霄,还是云双翼,均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见过耍刀的,可哪见过这么耍的。先前所发生的一切,这二位看得一清二楚。一开始,铁云钢将兵刃射出,剑手堪堪躲过一击,随即挺剑直刺对方,不料长剑被铁云钢双掌夹住,二人正嘀咕什么,原本飞射出去的“碑文斩”,斜着向上绕了一圈,又再次飞回,最后,从侧面将剑手撞飞。 铁云钢手提长剑,走到摇摇欲坠的一方白色宫墙前,伸手将碑文斩自墙中抽出,顿时一面墙壁轰然倒塌。三丈外,那位不知姓名的剑手靠坐在墙根,奄奄一息。“打了一场,你谁呀?”铁云钢问道。 “冉血锋……”言罢,剑客胸口一热,登时口吐鲜血。先前,即便他运足内力抵挡碑文斩的撞击,但毕竟血肉之躯,又没什么硬功底子,哪能硬生生接得住如此迅猛的一击呢。此刻五脏六腑,已然碎裂,即便今日一口气撑住不死,恐怕也时日无多,回天乏术了。 “我叫铁云钢!”铁云钢自报家门。 “你的刀……”没说完,剑客又连着吐了几口鲜血。 “碑文斩!”铁云钢答道。两人竟有点惺惺相惜,心意相通。 “七尺芒……” “我记住你了,还有你的剑。”铁云钢指了指自己的脸。 剑客凄然一笑。“我倒想忘记你……还有你的刀……” “你走吧!” “不杀我?” “你想死?” “不想!” 剑客的背影永远是孤独的,比它更孤独的背影,则来自落败的剑客。 “杀!” 忽然一阵杀声传来,一队人马从宫外杀到,领头的,是一位头戴孝巾的青衣小生,正是云九霄的贴身小厮——小宝。 “爷,您没事吧!”小宝紧张问道。转眼瞧见旁边鲜血淋漓的站着一位,心头一惊,忙反应过来。“二爷,您……” “嗐,都怪我长太漂亮,别人气不过,就给我来了一下。”众人听了一乐,铁云钢随即问道:“你怎么来的?” “是海公公叫人通知奴才前来救驾,所以急急忙忙带了飞云军,一鼓作气,冲杀进了凌霄城。”小宝一句话,讲明了前因后果。“爷,现在怎么办?” 云九霄闭上了眼,他需要想一想,谨慎的考虑考虑,做一个迄今为止,对自己最重要决定……“杀!”,闻声,他睁眼一瞧,铁云钢自个儿带着大伙儿,杀进了“玉飞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七章:行路难(一) 县大牢不在县城里面,也不是一直不在县城里面,原本它是在县城里面的。上一任知县姓房,有个毛病——爱干净。照理说,爱干净是个好习惯,可在房知县身上,它却成了毛病。 常人爱干净,无非是出来进去,讲究个头脸手脚,或身上穿的,或家里用的,总之一句话,终归看得见,摸得着。这些,房知县也讲究。可除了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房知县更讲究。于是,这就成了毛病。 比如,县城里的菜市,东西朝向,拢共不到半里地,可就这么点地方,大大小小,挤着百十个菜摊子,每日收市,菜叶子烂萝卜,“尸横遍野”躺了一地;为了抢占摊位,菜贩之间常爆发口角,有时还得打场架。碰巧,房知县撞见一回,当时坐在轿子里头,百爪挠心。一句话下去,第二天,衙役们举着“水火无情棍”,撵牲口似的一通赶,把原本半里长的菜市,愣赶成了二里长,搞得菜贩之间说句话要靠喊,从一头到另一头,得一袋烟的功夫。但也因此,菜贩不愁没地方,便没再为此闹过架;每日一收市,菜叶子烂萝卜,稀稀疏疏,躺出去二里地。 扫大街的县丁,骂县太爷糊涂,房知县却觉得自己高明——一个乌烟瘴气的菜市,硬叫自己整出片宁静祥和。房知县感叹:“啥叫干净,眼里心里都消停了,才叫干净!“ 半个月下来,一个庆县县城,让房知县整治得明明白白。最后,外面实在没地方给他施展,便回过头来从自己内部下手;头一个,就瞄准了县大牢。 房知县心说:我这一方净土,哪有这些王八蛋搁屁股的地方,全他妈给我滚!一句话,把县大牢给支到了城外二里地的半山坡。 站在牢门口,望着眼前二里地的山路,黄橙生平头一回觉得,走路成了个难事。以往常听人说“行路难,行路难”,那会儿没吃过亏,遭过罪,不大看得起说这话的人:啥叫难?无路可走才叫难!时过境迁,同一句话,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境遇下,体会,却也千差万别。 杵着两根枣树杈,黄橙走出一头汗,好不容易进了城,灵光一闪:“行路难,敢情说这话的,肯定是个瘸子!” 自打那日滚下山坡,折了脚踝被捕,黄橙便被关到了县大牢。还不错,官府找来郎中帮他正了骨,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些日子,恐怕不能如往常一般行走自如。直等了他七八天,勉强可以撑着木棍下地了,这才将他提出来受审。 县衙门口,老百姓扎了一堆,纷纷对他翘首以盼。 “杀人犯来了。” “瞧,是个小孩!” “还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 “这叫‘英雄出少年’!” 黄橙步履蹒跚,走进县衙,来到公堂之上,杵着枣树叉,没给县太爷跪下。 “升堂!”县衙里一声喊,“威!武!” 这位县太爷姓周,跟他的前任房知县不一样,他认为:凡事不能一眼见底,水至清则无鱼嘛;稀里糊涂之间,要闪烁着心明眼亮,这,才是为官之道。 见黄橙站而不跪,即便知道原因,他也还得装模做样发一通官威。 啪!惊堂木炸得耳朵眼生疼。“大胆!为何见了本官胆敢不跪?”他怒喝道。 “禀太爷,小人脚上有伤,实在跪不下去,望太爷容我一回。”黄橙把准备好的词背了出来。 “岂有此理,你有伤跟本官有何关系,跟朝廷的律法有何关系。”周太爷驳斥道,一点手,“来人,让他跪下!” 衙役上前,伸手按黄橙的肩膀头,黄橙哪里吃得住劲儿,身子一栽歪,心说,干脆我躺下得了。登时,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公堂上。 老百姓笑。“不错欸!这睡着多宽敞。” 县太爷一瞧,好嘛,跑我这儿补觉来了。本想教训黄橙一番,但因他是个小孩,二来腿脚确实不便,再者,他也想尽快了结这桩案件。“哼!本官若不是看你年纪尚幼,有伤在身,定叫你见识见识非刑的厉害。”县太爷道,“起来答话!” 没想到黄橙一翻身,改趴地上。“太爷,您就容小人趴地上吧,全当对大人的一番敬仰。” “怎么说?”周太爷不解。 拿脑门往地上一碰。“五体投地!”黄橙解释。 周太爷拧着狗油胡一乐:“也好,待会儿要打你板子,倒方便!” 黄橙双手合十:“谢太爷!” 啪!一拍惊堂木,周太爷问话:“罪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黄橙:“禀太爷,小人姓黄名橙,原籍幽州杞县小黄庄人氏。” 周太爷:“父母是否健在,有无姊妹兄弟?” 黄橙:“父母双亡,并无姊妹兄弟!” 周太爷:“多大年纪,靠何为生?” 黄橙:“虚岁十四,讨饭为生。” 周太爷:“为何来到此处?又为何行凶杀人?快快招来,免得徒受皮肉之苦。” 黄橙:“小人随处奔走,流转到此,并无行凶杀人之事。请太爷明察!”到这会儿,对于个中情况,黄橙自然早就明白,更可以坚定自己绝无杀人之罪。 周太爷:“好个刁钻小贼,事到如今还想抵赖。来人,传陈寡妇!” “传陈寡妇!”衙役一声喊出去老远。 片刻,陈寡妇款款来到堂前跪下。“民女叩见青天大老爷!” 黄橙扭脸一看,不出所料,来人正是糖人张老婆,傻子他娘,背地里与欧阳霸通奸的妇女——陈氏。 周太爷:“起来答话!” 陈寡妇:“谢太爷!” 周太爷:“我问你,堂下趴着之人,你可认识?” 陈寡妇凑过脸来一瞧,忙答道:“禀太爷,此人正是杀害家夫的凶手。” 黄橙一听,急了,诈尸似的,瘸着脚就从地上蹦起来,指着脸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竟敢血口喷人!” 周太爷一瞪眼:“放肆,胆敢咆哮公堂,来人!” 衙役出班:“在!” 周太爷:“打二十板子!” 衙役得令,三下五除二,把黄橙按地上,就要挥棒。 “大人且慢!”黄橙喊道,“请大人容我把话说完。” 周太爷:“快快讲来!” 黄橙趴地上:“常言道,事从两头来,莫听一方讲。他有来言,我有去语。当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请大人容我细说。” 周太爷:“讲!” 劈里啪啦,黄橙便把那日糖人张抓奸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当然关于自己一伙儿暗打的主意,他是一个字没提。 一个县城,屁大个地方,什么事情久了,都能透出味来;关于陈寡妇和欧阳霸的风言风语,坊间民巷,自然少不了传闻。只不过抓贼要脏,抓奸要双,这种事,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此时,听黄橙娓娓道来,一些个情状倒与传闻暗合,老百姓便觉得,俩人十有八九,是狗扯羊皮,脱不了关系。但奸情和杀人并非一码事,虽说奸情出人命,内中也还讲求个起承转合,从浅到深的演化,而事情一旦有了过程,便有了产生变数的可能。 周太爷:“按你说所言,糖人张是被欧阳霸杀死的喽?” 黄橙:“差不多!” 没想到,周太爷一拍堂案:“胡说八道!那日欧阳霸正在家中早睡,根本就没出去,何来通奸杀人一说。我看你是贼性不改,诚心污人清白!” 黄橙:“小人句句属实,何来诬陷?” 周太爷冷冷一笑:“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吗?你无非是想借此报复那日行窃失手,被欧阳霸当街教训之仇。是与不是,还不赶快招来!” 黄橙忙说:“太爷,这是两码事!” 周太爷不紧不慢:“噢,那你解释解释。” “这……”怎么说呢?按报复欧阳霸来说,的确是一码事,不过报复欧阳霸和杀糖人张,的的确确又是两码事。一下子,本是前后不同的两码事,竟稀里糊涂的缠在了一根绳上,成了一码事。这其中的枝枝叶叶,针头线脑,一时之间,又怎是黄橙——一个虚岁十四的孩子,能捋清楚的呢?面对太爷的质问,黄橙一阵慌乱,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这……这……怎么说呢?” “哼哼!你不知道怎么说,那本官便替你说出个真相大白。”太爷道,“那日,你与同伙摸进人家中行窃,不料,被临时回家的糖人张撞个正着,情急之下,便用凶器将对方杀死。随后,你二人慌忙逃窜,陈寡妇才得以幸免遇难。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可认罪!” “大人,你可不能瞎判。”黄橙急了,“我是贼没错,但不代表我就是凶手啊!” “放肆!”周太爷呵斥,“掌嘴!” 啪!衙役两侧夹击,给了黄橙一记“左右逢源”。 音色悦耳,周太爷甚是满意,然后胸有成竹地说:“本官问你,你说欧阳霸与陈寡妇通奸,可有证据?” 黄橙心说,这事除了领着大伙儿瞧个正着,怎么拿证据。晃了晃脑袋,心有不甘的答道:“没有!” “好!那么再退一步说,”周太爷道,“假设欧阳霸与陈寡妇真有奸情,想必也并非一朝一夕了。对不对?” 这话好像个迷魂阵,云里雾里之间,黄橙点了点头。 周太爷:“俩人既然并非一朝一夕,那为何别的时候没事,偏偏撞见你的时候出事了。你解释解释!”这话,表面看是水到渠成,在情在理,实则玩的是移花接木,斗转星移,打的,就是对方少不更事,猝不及防。 我……”黄橙不可能说因为自己跟踪欧阳霸到了糖人张家,然后为盗地窖钥匙,又把糖人张领回来,最后自己混水摸鱼,得了钥匙,又怎么怎么地……这要扯出来,岂不又是一桩案子。而且,头一桩还没扯清楚,再来一桩,自己八张嘴也说不过来,到时候罪上加罪,来个数罪并罚,就自个儿这小身板,挫骨扬灰,都不够人撒一把的。 “说不出来了吧!”周太爷十分得意,“本官劝你快快招认,念你年纪尚小,倒可以考虑考虑,给你一个法外容情的机会。”根据北云朝廷的律法规定,杀人者若不满十五周岁,便可免除死罪,改为充军发配。所以,即便周太爷收了欧阳霸的银子,帮他推卸罪状,栽赃陷害,也不敢违了这个规定。再者,真要按欧阳霸的意思,来个斩草除根,自己岂不叫他抓了把柄,弄得往后受制于人。 一个小屁孩,面对这么座看山不见山,看水不见水的迷魂大阵,哪有余地给他转圜。张口结舌半天,黄橙前思后想,脑子跟锅粥似的,扭脸一看,旁边陈寡妇竟对着自己“嘀嘀嘀”的偷笑。就是这一笑,彻底点燃了黄橙的怒火,想起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他可就豁出去了;趴地上,肩膀头还按着两只大手,黄橙也不管它,张嘴便骂:“**!狗官!我日你祖宗!”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县太爷叫罪犯辱没了先人,那还有个好脾气?周太爷气得浑身发抖,颤着声喊:“打!往死里打!” 当差一声“得令”,举起“水火无情棍”可就下了手。 黄橙,一个蔫不拉叽的小孩,身子骨本来就弱,哪经得住打。几棍下去,两眼一翻,早早昏死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黄橙又回到了县大牢。 一如往常,四周晦沉暗淡,笼柱之外隐约有火光跳动,叫人更添几分幽邃与绝望。 趴在稻草地上,一边的脸和脖子被压得僵疼,黄橙企图从地上坐起来,刚一动弹,屁股立即一股火辣窜遍周身,跟要炸开似的,吓得他不敢再动。 “小子,别乱动,这药可厉害,伤口一裂,见血就咬人。”牢房外的巷道里,站着一名衙役,他的身影在火炬闪烁的橙光下时隐时现。“你就安安心心,趴个十天半月吧!” 很艰难的把脸跟脖子换向另一面,黄橙脑袋朝里,斜后望出去。地上的稻草,此刻俨然成了参天巨木,挡住了他的视线,使其只能透过稀疏的空隙,模糊的瞅见个人影。“大叔,问问您,我这案子判了吗?”一醒过来,这件事便悬在黄橙心头。 “判了吗?”衙役答,“当然判了!” 得知有了结果,黄橙心里一下倒紧张起来,暗忖一声“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算是给自己打了打气,他又才问道:“叔,我哪天日子啊?”他以为自己骂了县太爷,铁定是个死。 “看你这情况,估计得二十来天。”衙役答。 黄橙心说,真好,还有二十天我这辈子就到头了。鼻子一酸,径自呜呜哭起来。 想起自己的好朋友们,也不知此时他们一个个身在何方,是否安全脱身。再一想,到时候大伙儿在约定的地方见不到自己,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他们肯定得为我掉几滴泪吧!我们平日可处得不错。还有王小忆,我俩才刚露出点苗头,谁知道,转眼就被掐了。唉!得知我的死讯,她肯定哭得稀里哗啦,瞧瞧那天她在山坡上要冲下来的样子。还有三娃子,多好的哥们儿哟…… 思着想着,他竟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八章:行路难(二) 十八天后,县大牢的牢房里,黄橙正杵着枣树杈转圈呢,门头上的锁链“哗啦”被人解了下去,立时涌进来俩衙役。黄橙心头一紧:“什么情况?” 啥也没明白,一边一个,架起黄橙就往外走。 黄橙脚不沾地,见状,慌了神,喊道:“不是说好二十天的吗,怎么提前了呢?倒是打个招呼呀,我这心里还差两天准备呢!”衙役沉着脸,懒得搭理他。黄橙一看,是呀,自己都快死的人呢,还跟我废什么话呢!于是,立马哭了鼻子。 这么些日子以来,黄橙每天给自己打气,没事就故作深沉,一脸老气横秋的在牢房里转圈,企图学学古人慷慨就义的风骨。十几天下来,好不容易找着点民不畏死的感觉,正打算再积累两天,把这气势养足了,到时候上了菜市口,大喊一声“爷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接着将脖子往刀口下一伸,对侩子手调侃一句:“手准点,偏了,小爷可不答应!”如此一遍走下来,够多潇洒,必能博得大伙儿一片彩声。 可眼下呢,不等自己神形完备,对方就提前下手,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方寸大乱之际,一切过往的自我修炼和心灵构建,像颗刚刚腾起的小火苗,叫人转身一泡尿就给灭了。 “别人砍脑袋还有顿‘杀头饭’呢,怎么到我这儿连个窝头都没瞧见就上路了。”一路上,黄橙哭着喊,“剩菜剩饭什么的,倒是让我扒上两口,好歹做个饱死鬼啊!” 任凭黄橙怎么喊,俩衙最多笑两声,也不搭腔,架着他,一个劲儿往前走。经过甬道,上楼梯,穿过一道院子,又拐进另一条甬道,然后经过几扇房门;门都关着,不知道里面住着些什么。最后来到一间屋外,门朝外打开,然后被架到了里面。 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一个丈把高的十字桩,两条凳子,一张木桌,桌上放着绳索和铁箍头。 三下五除二,两衙役把黄橙绑到十字柱上,从桌上拿起一个铁箍,把黄橙的脑袋往柱子上一箍,固定好位置,黄橙立马觉得脑瓜子一紧,再也动不了分毫。 忙完这一趟,俩人方才出去,随即门外想起一声喊:“老汤!好了!” 片刻功夫,进来一个半大老头,五十左右的年纪。这人看了黄橙两眼,促狭似的一笑:“小子,忍着点。” 黄橙心说啥呀,就叫我忍着点。这时候他心里十分恐慌,各种胡猜乱想:“难不成他们也打好了主意,不叫我上菜市口,就在牢里头把事办了?我那些个打算可没跟人说过呀,到底是谁泄露的天机呢?”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好哇!连最后一回出彩的机会都不给我,真他娘歹毒!啥叫赶尽杀绝,这他妈才叫赶尽杀绝!” 他正悲愤交加,半大老头一手举针,一手托盘,可就站到了面前。黄橙一看:我滴妈呀,这些当官的太他妈不是东西了,杀个人连刀都舍不得用,改拿大针活戳!一下,黄橙可就崩溃了,顿时声泪俱下,比死了爹娘还伤心欲绝。 老头一瞧黄橙这副怂样,立马嗤之以鼻。“还他妈杀人犯呢?就这点出息,杀鸡都够呛!”老头对黄橙十二分瞧不上眼,似乎觉得对方弱了“杀人犯”这一名头的威势。“刺几个字,犯得着这么鬼哭狼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吗!” “啊?”泪眼婆娑,挂着鼻涕,黄橙好似没听明白。 “不就刺几个字吗,啊什么啊呀!”老头也没管黄橙明不明白,手腕子一点,针尖蘸了托盘里的墨汁,就刺破了黄橙的脸皮。 “哎哟!”黄橙叫了两声,得知老头不是要拿针戳死自个儿,心就慢慢稳下来了。到后来,两人还聊上了。 黄橙:“大爷,您高寿?” 老头:“小六十了,我孙子比你还大两岁呢。” 黄橙:“噢!你往我脸上刺什么呢?” 老头:“地名呗!难不成给你整条龙吗?” 黄橙一愣:“啥地名?” 老头:“同州!” 黄橙又一愣:“啊?” 老头:“怎么,不喜欢同州?” 黄橙:“不是不是。” 老头:“那你啊个什么劲儿?” 黄橙:“怎么是同州呢?” 老头:“你想去哪?” 黄橙:“我……” 老头:“笑一笑。” 黄橙:“啊?” 老头:“让你笑一笑。” 又说:“对啰,保持这个笑容。” 刺了几下,又说:“可以了!” 黄橙:“大爷,不就杀个头吗,到哪不是个死,空跑这一千多里干嘛?” 老头一愣:“杀头?” 随即明白了:“你说你呀?” 黄橙:“不就是说我吗?说别人,别人也不答应啊!” 老头乐了:“你死不了!” 黄橙一愣:“啥意思?难不成把我放了?” 老头又乐了:“放?你给太爷孝敬了几个钱?” 黄橙摇头。 老头:“改发配了!” 黄橙一惊:“发配?” 老头:“让你到同州修河堤。” 黄橙一乐:“这么说,我不但不用死了,还得份差事!” 老头:“别高兴太早,兴许你就得死河堤上。” 黄橙被老头吓住了。 老头解释:“哪年修河堤不死几个人的?尤其像你这么个孩子,危险不说,光是每天的活计便能把你累死。” 随后,老头把种种看来的听来的烩成一锅乱炖,西里呼噜一顿说,黄橙听完,心里直叫苦。但好在一时三刻,把命保住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就得往下活;孰能料定往后又是个啥结果呢? 这时候,老头:“笑,对啰,保持这个笑容!” 两天后,晨光曦色中细雨绵绵,黄橙脸上些什么。 黄橙在暗处一瞧,这不是押解自己的俩衙役吗?大晚上的不睡觉,怎么跑这吸烟来了?正要冲二人打招呼,就见一个跟另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争论起来,声音有些大,把黄橙吓一跳,心说什么事呀?搞得俩人争成这样。心里十分好奇,便决定过去偷听。 贴着墙根,黄橙学着黄花鱼——溜边儿!一瘸一拐,可就悄悄摸到了门后。隔着扇门板,二人的谈话,黄橙听得清清楚楚。 “老费,够意思了,咱们一路上对那小子可不错;说走,走!说歇,歇!曾几何时,哪个犯人让咱们这么伺候过?”衙役袁道,“哪怕我亲爹呢,我也没这么听过他老人家的话。” 衙役费吐出一口烟,问:“能一样吗?你敢杀你爹?” 衙役袁也来了劲儿,道:“老费,你要这么说,可不象话。别忘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真有良心,欧阳霸递银子的时候,你别接呀!这会儿银子揣热乎了,又想起来做好人,拉倒吧你!恶心不恶心!” 接着道:“你要不敢做,把你那份钱给我,这买卖我一个人作下了!” 一提到钱,衙役费可不干了,喝道:“滚犊子!掉钱眼里了,见钱你就钻,咋不叫你娘卖去?” 接着说:“我老费是拿钱不做事的人吗?懂不懂啥叫信誉?” 又一叹:“只怪他跟我家‘狗剩’长得太像,有时候一晃神,我以为儿子又活过来了。你知道,咱老费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有这么个……” “打住打住,咱说这小杀人犯,你扯你死儿子干嘛?”衙役袁打断道,“一句话,你干不干?” 这下,算把衙役费逼到了死角。猛嘬了一口,衙役费吐着烟,把旱烟枪往梯凳上敲了敲,站起身来,给了自己一耳光,两眼望天,叹道:“我不是人!狗剩,爹对不住你!” 二人决定下事情,便打算回房睡觉。进了院子落下门闩,一个说:“你先回去,我撒泡尿。”另一个没尿,此时也说:“我陪你!” 趁二人上茅房的空当,黄橙转身溜回屋里,登时心里炸了毛。听俩人的意思,不用说,是受了欧阳霸的指使,要替人家斩草除根,把自己宰了。左思右想,便决定趁夜出逃。 这一路上,黄橙也不是没想过逃跑,只不过平日里二人左右跟着,自己腿脚又不方便,没法逃,便打算等自己伤势好转,再另寻机会。但眼下,火烧眉毛,再不跑,就等着做鬼了。 可跑也得有个跑法,不能瞎跑;身无分文,等于寸步难行。虽然自己有“手艺”,但眼下这身体状况,一时三刻也施展不开。正自发愁,灵光一闪,想起二人所言欧阳霸收买两人的银子。黄橙立马到二人包裹里翻找起来,果然,从里面各掏出纹银五十两,总共一百两。心说这可是拿自己命换来的。 也是作贼养成的习惯,见桌上放着俩打火石,挺有分量,跟银子块差不多大小,黄橙便来了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把打火石往二人包裹里一塞,冒充银两,然后把包裹复原归位。真不愧是巧贼,若不仔细瞧看,还真发现不了。 刚把银子揣怀里,正准备溜,门外却传来了二人的脚步声。黄橙心中暗悔,自己不该贪图银两,错失逃命的机会。眼见今晚跑不了了,黄橙连忙往地铺上一躺,装睡,跟真的一样。 两人开门进来,瞧见黄橙睡得正香,脚上的锁链却掉在一边。 “老费,你怎么锁的呀,要跑了怎办?”姓袁的责怪道。 姓费的一瞧,明白了,因为自己图财害命,心里发乱,一时疏忽导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往后注意就是。“ 打了个呵欠,姓袁的脱鞋上床,扯开被子进了梦乡。剩下姓费的那位,只见冲着黄橙作了个揖,轻声念道:“唉……小兄弟,对不住你哟!”随即拿着铁索,一头锁在黄橙脚上,一头锁在自己手腕上,然后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径自也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九章:行路难(三) 在某些人看来,即便日月星辰远比“天殇”更加古老且有用得多,可这种东升西落,阴晴圆缺,古老得无异于真理的天象,总给人一种时隐时现,躲躲闪闪的不可靠的感觉。于是,不知在历史的哪一个拐点上,便被人们从心中至高的地位陡然掀落。 也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第一个发出这样的言论:你们抬头看看,无论昼夜或晴雨,它永远在那里,只要你没瞎了双眼! 的确。即便这则声明过于鲁莽,极具令人不安的煽动性,甚至使人嗅出某种暗藏着阴谋的气味,但没人能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 无论何时,“天殇”都高挂穹着举起了水火无情棍。“到了阎王面前,可记住了,是欧阳霸!”说完,一棍挥了下去。 眼看棍子挂定风声就到了,黄橙也是害怕,一个机灵劲儿,横着身子朝旁边一滚,咕噜噜,翻出去几步,堪堪躲过杀生大棒。 不敢多想,爬起来,瘸着腿一边跑一边哭,嘴里头喊救命,可这荒郊野外,谁能听见呢。 两衙役也不紧追,就在后面扛着大棒跟随,一边一个,赶鸭子似的,就把黄橙赶到了林子里面。 这林子叫野猪林,历来有些山猫野兽出没,时常伤及过路的行人。 眼看走得差不多了,周围树啊草啊十分茂盛,正合适。于是,一前一后截住黄橙。 衙役袁把棍子往地上一杵,道:“小兄弟,别怕,跟你说,这事一眨眼就过去了,保证不叫你受罪。” “唉……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得罪欧阳霸。”衙役费也是一脸无奈。 “叔,你就可怜……” “打住打住,都这时候了,你就认命吧!” “来来来,跪好,对对对。”两人教黄橙跪恰当了,好动手。“你要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闭上更怕了!”黄橙哭着说。 “那就唱个曲儿,一唱曲儿,胆就大了。”衙役费献上妙策。 “我不会呀!“ “不会?没事,我来带你,我唱一句,你唱一句。”言罢,衙役费开口唱道,“妹妹你来看我……唱!” 黄橙哭着鼻子唱:“妹妹你来看我……” 两人一听,咋这么个味儿,跟驴叫似的。又一想,都快死的人了,难听就难听点吧,将就将就,好歹也算首“绝唱”! “不要从那小路来……” “不要从那小路来……” “小路它……它……它” 黄橙跪着一听,怎么还带卡壳的?以为就是这么个调性。“小路它……它……它” 正这时候,就听二人大喊一声:“我滴妈呀!” 黄橙跪地上低着头,不明白怎么回事,跟着喊:“我滴妈呀!”忽然反应过来,这腔调可不对,抬起头来一瞧:“我滴妈呀!”只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野猪,撒起四根蹄子,撵着两人只往前蹿。 先前,大野猪一现身,瞧见三人在那里又是唱,又是哭,还举着棍子,一下有点发懵,左右没拿定主意奔谁。可这时谁知道,两衙役一见大野猪,立马话都说不出来,撒腿就跑。大野猪眼前一亮,回过神来,跑?那就是你们俩了!登时追着俩人就冲了出去。 一看这情形,黄橙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心中一喜,爬起来就准备往林深处跑,可心头一紧,想说万一自己再遇上一头大野猪,我一瘸子可没地儿跑。正自犹豫的时候,忽听一声嘶鸣,跟着蹿进一头大驴来,黄橙一看,正是给自己驮枷具和铁索那头驴。 眼中一亮,赶忙瘸着腿奔过去,将驴拽住,把驴背上的枷索往地上一丢,手脚并用爬上驴背坐好,这时他又一愣——不会骑! 但眼下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只好照着别人骑马的架势,往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驴本就让野猪给惊了,正心有余悸,猛然屁股遭打,立马撒开蹄子,也不管朝哪,兀自就奔了下去。 黄橙紧紧抱住驴脖子,枝条树杈什么的,接二连三扫在他脸上,顿时一阵火辣生疼。心说你老哥儿这是要去哪呀?正自慌乱,忽然面前一下开阔,真行,这大驴竟自奔回了山路之上。 惊心动魄之中,一眨眼峰回路转,逃出生天,黄橙总算松了口大气。 “多谢驴兄,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对大驴一番感恩戴德之后,黄橙觉得自己有了点策驴的心得,于是轻拍一下驴屁股,打算照着山路继续前行。果然,这回不比之前,大驴得令不再心慌,而是缓步轻踏,顺道而行。 大驴驮着黄橙下到山脚,来到路口。黄橙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知该往哪走。最后灵光一闪,干脆让驴兄来选。“驴兄,走你!”说着,往驴屁股上拍了一下,结果这驴没往左走,也没往右走,原地一转圈,又照着山路回去了。 黄橙一看,这哪行,不等于自投罗网吗!“驴兄,快快停下,走错啦!驴兄!”唤了几声不见好转,黄橙一着急,“去你妈的,孽畜,快给老子停下!”伸手就去扯驴耳朵,他以为像对付人似的,哪知道这下把驴惹急了,犯了性子。只见这驴登时翻起小蹄子,得得得,顺着山路飞蹿而上,没一会儿就过了黄橙先前被踢落水塘的位置。 这时候,驴的奔势正猛,黄橙一时“骑驴难下”,只得任它跑个痛快再说,自己亦如先前一般,只紧紧抱住驴脖子,避免摔落驴背。 忽然,黄橙打眼一瞧,坏了,前面有两人正一瘸一拐朝驴走来,不是别人,正是袁费二衙役。 “停下!停下!”任凭黄橙如何使唤,这犟驴分毫不为所动,黄橙一着急,又去扯驴耳朵,这回下手可重,直把这犟驴疼得人立而起,登时将黄橙摔落驴下。 没等黄橙爬起来,脖子早叫人拿刀架住了。 “嗐!你个小王八蛋,命还挺硬!”衙役袁龇牙咧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水淹不死,棍拍不着,临了临了,眼看要完,不曾想,野猪还窜出来救你一命。你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投胎转世,这么邪乎!” “叔,不怪我,那野猪可跟我没关系!”黄橙哭着解释。 “没关系?”衙役袁没好气的说,“你瞅瞅你唱得那叫一个什么玩意儿,但凡着一点调,能把野猪招来?” “行了行了,老袁赶快结果了他,咱还得找郎中瞧瞧伤呢!”衙役费摸着屁股,一手的血,看样子两人先前亦是一场死里逃生。 “得嘞!咱也不挑地方了,就在这送你上路!哎哟……”没想到,衙役袁刀没举起来,手却软了。“不行不行,老费,你来,我这肩膀头疼得厉害,手是一点劲儿使不上。” “行!”答应一声,衙役费举起钢刀就要劈下去。 “爹!” 衙役费一愣:“你叫谁爹呢?” 黄橙哭着喊:“爹,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儿狗剩啊!” “狗剩?”衙役费一惊,“你说你是狗剩?” “我就是狗剩啊!” “狗剩早死了,你怎会是狗剩呢?” “爹,我的确死了,可魂还在。有一回在街上,见这小子跟我长得挺像,便上了他的身。”黄橙悲述道,“爹,你可不能杀他呀,他要一死,儿子我可就魂飞魄散啦!” “这……这……”衙役费一时吃不准这事,刀举了举,半天挥不下去。 “爹!” “唉!”手一软,钢刀跟着撤下。 见状,旁边的衙役袁急了,“我说老费,这小子蒙你了,哪有什么魂儿鬼的,你可别上当。”见对方看着黄橙半信半疑的样子,衙役袁拿肩头把对方靠开,刀交左手。“他娘的,你个怂货,让开!”说完,举刀便剁。 “爹!” 衙役费一惊,忙拿刀把对方架住,喝道:“老袁,你要我家狗剩魂飞魄散不成?” “去你的吧!”衙役袁怒道,“你那死儿子早魂飞魄散了!” “你爹才魂飞魄散呢!”衙役费不依不饶,“今天有我在,你甭想碰我家狗剩!” “我……”衙役袁气得好半天没说话来,“好好好,姓费的,你要这么干,可别怪兄弟翻脸!” 衙役费一听,火撞着,大汉“嘣”一下飞起来多高,把两只大脚一分,一脚踏一个。“在这儿歇着吧!”他那两只大脚跟两条旱船相似,加上这一跳,够多大分量。眨眼,俩衙役就给他踩冒了泡,嘴一歪,赶赴阴间投胎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号外: “玉飞宫血变”,二皇子云双翼命丧“碑文斩”,九皇子云九霄得登大宝,继称“白帝”,定年号“大合”。 册封御弟铁云钢为北云“刀皇”,免君臣之礼,见官大三级。 ——《皇祖秘录》 “王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作为天威王最倚重的谋臣,霍玺尼认为,趁白帝云九霄亲征“忠武候”之际,应该挥兵北上,直捣皇城,夺取大位。 对于这个建议,没人知道天威王作何答复。 三日后,天威王率众狩猎,谋臣霍玺尼,坠马身亡! ——历史小说《云的锋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十章:金蛇禅师(一) 由于地处偏僻,红鼓寺的香火素来算不上旺盛。 老和尚敲着木鱼,又念完了一遍经,轻轻将犍稚搁好,睁开双目。已过戍亥之交,庙堂里,却还跪着一个人。 果然如之前一般,木鱼一停,这个人便从怀里掏出银子,“哐啷”一声,抛进一丈外铜制的功德盆内。于是,老和尚只好一脸不情不愿的又拿起犍稚,继续敲打木鱼,闭目诵经。 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谁也看得出来,老和尚有些累了。瞧他那一嘴刷白刷白的胡子,额头上密布的皱纹,脸膛上直往下耷拉的皮肉,简直老得都快没人样儿了。这把年纪,这个时辰,早该睡了才是。 老和尚也想睡,可从辰时起,这个人便跪在菩萨面前,直到眼下,也没起过身。只要自己念完一遍经,他立马掏钱让自己再念一遍。也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但他应该知道,戴着斗笠跪拜菩萨,多少,也是对神佛的一种不敬。 亦真亦幻之间,庙宇内的空气仿佛如水一般,随着“嘟嘟嘟”的木鱼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经,又被老和尚念完了一遍。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外面是夜风一阵阵毫无忌惮的呼啸,昏黄的烛火暗合风声,正自诡异的跳动。 “哐啷”!铜盆里又多了一块银子。 老和尚的倦容忽明忽暗,搞不清楚该是一副什么表情。终于,他一下没忍住,打了一个呵欠。“慧明!”老和尚朝屋外喊了一声。 一个和尚从外面进来,走到老和尚面前,双手合十:“师兄。” 老和尚借着搀扶,从蒲团上站起来。“你在此陪陪施主。”说罢,径自出门休息去了。 来的这个,也是位老和尚,可明显比刚才那位要年轻许多,但看起来更加慈眉善目。 和尚坐下,手敲木鱼,口诵佛经。不多时,经,也念完了一遍。 这时,那人没有再往铜盆里扔银子,他站了起来。“真是不巧,银子用光了,禅师可不要见怪哟!”这人似乎认识和尚。 “阿弥陀佛!”和尚起身施礼,看样子,两人是老相识。“侯爷别来无恙!” “哈哈,难怪禅师没什么朋友,”这人边说,边摘斗笠。 “此话怎讲?” “眼太毒,啥都瞒不过你!”把斗笠放在蒲团之上,这人露出脸来,正是北云刑狱司“如山寺”首座——飞天遁地追魂手,生死有名定罪书——阴阳候——箫十三君。 “哪里哪里,要论眼力,侯爷才是一等一的高人。”和尚微微一笑,望向门外,“就连定力,我佛门中人也多有不及呀!”愣把老和尚都给跪没劲儿了,阴阳候这定力,却是非凡。 “禅师果然风采依旧,还是那么客气。”箫十三君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能在此幸会禅师,可不是靠的箫某这一对招子。”手腕一翻,丢出一支箭头来。 箭头上的血迹干枯暗沉,正是那日射伤和尚的箭矢。禅师拿在手中看罢,明白了。“太平犬!”手一抛,将箭头送回。 箫十三君接住箭头。“看看,我说禅师眼毒,您还谦虚呢!”言罢,他“啪啪”拍了两掌,屋外的山林中立时传来一阵犬吠。“要没这几头畜生,恐怕箫某也找不到这个地方来。”如山寺豢养的“太平犬”除了凶猛好斗之外,它的鼻子更是天下最灵敏的物件儿。 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金蛇缠手盘乾坤,菩提再世观轮回——金蛇禅师——春生和尚。 自从天王山弑君夺宝,金蛇禅师便在江湖上没了踪影。没人知道他去哪了,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在天王山得很体面,可眼下之意,就是要一起揍你光杆老哥一个人。说话间,他朝五人递了个眼色,五人立马对应箫十三君所站方位,连成“六合”阵势,将金蛇禅师围困在了当中,分别踩住和尚前后左右的六方位置,封住了其进退之道。 五个人一动,场上这一番变化,金蛇禅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风风雨雨几十年,他虽然一向待人和和气气,可说到底,真就没怵过谁。再大的场面,再凶的阵仗,金蛇禅师也蹚过不知多少回。“侯爷客气,贫僧这两下哪里拿得出手去,又如何够资格指点别人呢!”他十分淡定的答道。 “哈哈,行了!禅师,我是真服了您嘞!”见阵势成型,箫十三君认为是时候了。“我说孩子们,别”卖不了的竹竿——戳着呀!还不上去求禅师点拨点拨!” 一声令下如山倒,只见东西南北四路神捕同时一动,抬腿的抬腿,出拳的出拳、举掌的举掌、伸爪的伸爪,朝着金蛇禅师前后左右一发儿攻去。四人都是龙蛇榜上有名的人物,身手那够多快,眨眼就到了和尚近前。 观定四人分别对准自己的上中下三路,以夹击之势杀到,金蛇禅师不慌不忙,电光火石之间,他气沉丹田,较动一口“三昧真元气”,身子一抖,立刻滴溜溜原地转起圈来,跟个猛然转动的大陀螺相似,紧接着就听见,啪啪啪啪,连着四声,一口气竟把同时杀来的四大神捕旋了出去。 四人身在半空,也是一惊,心说金蛇禅师可真不是浪得虚名。这四人也不简单,不等自己被抛出墙外,忙把身子一拧,横着在空中翻了几圈,心头一稳,安然落地。仔细一瞧,四人整个叫人家调了一番位置,这个站到那个的位置上,那个又站到这个的位置来,全乱了套。 “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没出息劲儿,平时吹起牛来这个宰八个,那个杀一群,这会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箫十三君嬉皮笑脸,对着四人冷嘲热讽一通。“小红,这回你也上,可别光站着瞧,不然待会儿你就到墙外面捞他们几个去!”言罢,一使眼色,四人又上了。 吃过一回亏,知道金蛇禅师的厉害,四人哪敢再大意,分别使出全力,威势可就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金蛇禅师何等心明眼亮,不等四人攻到,他便抢先朝空中一跃,躲过了这一击。但这时,脑瓜上面忽然阴影盖顶,知道是纳兰红杀到。忙把身子向后一翻,人在半空中一下倒立,来了个“瘸仙倒挂下天梯”,一脚当空朝纳兰红蹬去。 纳兰红出掌接架,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玉掌刚接上对方脚底板,身子立马被蹬得向后翻滚,但她绝非寻常人物,脸上神色不见一点慌乱,任凭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下,顺势一飘,稳稳当当落在地面上。 下方,四人一击未中,身子顺势从互相之间交叉而过,不等完全过去,四人忽然伸手,互相拽住对方,一攒劲,改变姿势和方向,也来了一个“瘸仙倒挂”,但不是下天梯,而是上天梯。同时,四个人互相一扯肩膀头,身子螺旋飞转,四条腿登时以刁钻的攻势,蹬向了空中的金蛇禅师。 这一番接二连三的纵横合击,可见四人心意相通,十分默契,伸手抬足,也有其独到之处,即便金蛇禅师也兀自在心中暗暗称许:罢了罢了,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心里面夸归夸,手上可不见得要容让分毫。四个人,四条腿,打着旋,冲天戳来。一瞧四人纷纷朝左面打转,金蛇禅师连忙把右手大拇哥一撅,经脉之中的内力陡然运转,随即带动身子朝右旋转,脸朝下,张开双臂,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意思是,你转着打我,我就转着打你,看谁把谁转趴下。果然,双方一挨上,啪啪啪啪,又是四记闷响,只见和尚两手一晃,登时将四条腿分开,身子一下钻进四人当中。 “不好!”见状,箫十三君慌了心神,“小红!”身子一纵,冲向四人。不等话音落地,纳兰红利箭似的,跟着跃身上前,竟不慢阴阳候分毫。 几乎同时,只听场中四人闷哼一声,接着,像一朵花开了似的,四个人往四外一翻,跟着就飞了出去。 幸亏阴阳候见势不妙,飞身赶到,忙伸手一边抱住一个,另外俩也被纳兰红接住。等放到地上一瞧,四人口洽鲜血,站都站不起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十一章:金蛇禅师(二) 鲜血顺着四人嘴角滴落前胸,把黑缎子打底走银线滚银边的“罗刹”服印染沁透,借着月光那么一照,湿润的前襟立刻泛出一抹儿妖异冷淡的水光来。 四人岁数不大,都是前途一片大好的年轻人。平日里,也许是仗着自个儿的武艺或身份吧,他们好像不大把旁人搁在眼里,走到哪都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儿。在这世间,似乎除去“黑与白”,他们眼里就不曾焕发别的色彩。所以,人们说他们高傲、冷漠、没有人情味儿。但眼下他们形容憔悴,面色苍白,脸上痛苦的神色与所有忍受疼痛的普通人一摸一样。 东神捕“飞血”,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汉子。先前,金蛇禅师的“巳指禅”重重点在他胸前的“乳根穴”上,辛亏他功底深厚,在电光火石间运足内力抵挡,才没让断裂的胸骨直插心脏。 仅挨着他的,是西神捕“吞心”,一位冷艳美丽的姑娘,她不幸被“巳指禅”戳中了锁骨下方的“云门穴”,受伤的地方已然肿胀,致使整条左胳膊一点也动弹不得,连勾勾手指头都得忍受巨大的痛楚。 同样是女孩子,南神捕“画皮”也不比她好受多少,自己腰背上的“魂门穴”紧挨脊柱,要是金蛇禅师手再往中间偏一点,自己这会儿可就不是弯不下腰那么简单喽! 北神捕“锁骨”,啥都笑,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小伙子,他把脑袋挨靠在南神捕“画皮”的肩膀边沿,并向她郑重声明,自己脖子受伤了,没法把头正回去。可她很清楚,“巳指禅”明明点中的是他的“巨阙穴”,应该是挺不起胸来才对。他确实没把胸腹挺起来,而是向里微微收着。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戳破他早已漏洞百出的谎言。 很明显,四个人暂时帮不上自己的忙了。箫十三君“啪啪啪“,拍了三掌,门外立即贯入十几名身穿“罗刹服”的“怒衣卫”。两两一对,将四人一溜儿搀出了院门。 院子里又是一片沉默,连风,似乎都安分了。 望着孤立月下,一身灰布僧衣,腰系蝴蝶扣丝绦的金蛇禅师,箫十三君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小红,咱就别跟禅师客气了,直接亮‘青子’吧!”还在说呢,手就已经往腰背上一摸,解开皮套,一把硕大的“三尖匕首钺”便被他拿在了掌中,然后手臂一抖,哗啦啦,从左边袖口里面蹿出一条钨钢铁索。“禅师的家伙呢?”他像是在明知故问。掐住底端的铁环,把铁索挂上了“三尖匕首钺”后,阴阳候手掌一松,兵刃挂着锁链流淌在了铺满院落的青石地砖上,被月光远远一照,顿时锃明瓦亮,寒气森森。“把东西拿上来!”他背对院落之外喊道。 闻言,一名怒衣卫扛着一把大家伙从院外走了进来,脚步有些沉重,看样子分量不轻。来到近前,这名侍卫把家伙交到阴阳候手中,然后轻轻的出了一口大气。“没用的东西,滚!”阴阳候低声呵斥。 单手擎举,箫十三君仔仔细细的端详这件佛宝神兵。“禅师,先皇可待你不薄啊!”金蛇禅杖乃玄铁锻造,光是盘绕其上的九条大金蛇,便花费了数名能工巧匠三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又用金水来回炸了三十六遍,才得以铸成这把佛门中最负盛名的御魔法器。“箫某实在不明白,您当时怎么想的?”他面含惋惜的一笑,“就为了一个虚头巴脑的物件儿,值当犯下这么个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吗?” 是啊,多少人都在为和尚因此而惋惜。金蛇禅师却反倒觉得,他们才应该是真正的可怜可悲。因为无论活得多么滋润,到头来,他们也难以超出生老病死的范畴。所以,即便荣华富贵包裹一生,充其量也只是一场光鲜亮丽,糊里糊涂的徒劳挣扎罢了。“我见之,你却视而不见;我求之,你便不知所求!”金蛇禅师打起了机锋。“侯爷是有慧根的人,难道也不明悟吗?” “哼哼哼,箫某确实不如禅师身具慧眼,看得透彻。”箫十三君明显心口不一。“这辈子,箫某怕是脱不了这芸芸众生的苦海了。不过等箫某两眼一闭,身归那世之后,就知道禅师所信是真是假。若真有神仙天宫,想必自然也有恶鬼地狱。到时候禅师证道金身,还求禅师给阎王说说情,叫我投胎去个好人家,做个富贵逍遥的少爷,不用再像这辈子似的,过得提心吊胆,血雨腥风。” “善哉!善哉!佛造浮水的木筏,教化众生游渡彼岸,众生却弃筏入水,沉迷苦海。”金蛇禅师觉得尘言已尽,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弥陀佛!” “禅师接好!”箫十三君把手掌心一张,金蛇禅杖便奔了和尚而去。竟没打算占和尚赤手空拳的便宜。 伸手接住宝杖,金蛇禅师看起来没费一点力气,哪怕它一百零八斤又如何。此刻亦不过是在他的单掌之中,兀自若有若无的低声嗡鸣罢了。“平僧谢过侯爷!” “禅师别客气。说实话,箫某也是自个儿心痒,早想领教领教禅师的禅杖功夫。”箫十三君真是如此设想的吗?他打的什么主意,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头才清楚。“可惜呀,这么些年俗务缠身,忙得箫某抽不开手脚,直搁到现在,才圆了这个心愿。” 和尚微微一笑,看不出来他是否真相信了阴阳候的这套说辞。“请!” 阴阳候觉得自己又再次捏住了和尚的脉门,这让他心里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感觉。“小红,要不要求禅师单独给你指点一回?还是咱俩一块上去领教领教,在禅师面前献献丑?” 飞凤有命,九尺烈芒——右凤——纳兰红,她跟在阴阳候身侧已有数年,凭借自己一身非凡的武艺与敏锐冷静的头脑,独获器重。当然,她的出身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助力。隐隐然,她已成为将来接任首座之职的不二人选。 阴阳候话里的意思,纳兰红一听就明白了;是想让自己探探和尚的实情,看看对方是否真的伤愈如初。同时,也有借此消耗对方体力的意思。他们同属一司,当然明白自己的职责与规矩。他们之间没有“利用”一说,因为除了“怒衣卫”这个身份所赋予的责任跟荣誉之外,他们别无所图。 “是!”纳兰红原地一转圈,手中立马多出一条九尺多长的血红皮鞭,这是她的贴身兵刃——无骨缠身赤炼鞭。右凤纳兰红,向来不是一个拘于礼数的姑娘,尤其在免不了一场争斗的前提下。一个招呼没打,纳兰红借着原地转圈之势,身子一刻不停,脚尖点地,飞身朝金蛇禅师扑去,方及杀伤的范围,她便一甩胳膊,赤炼鞭如大蟒吐信一般,尖啸着抽向和尚的正脸。 赤练鞭是阴柔强韧的软兵刃,正好克制和尚手中至刚纯阳的硬家伙。不待鞭梢近身,金蛇禅师将宝杖一背,脚掌横着一蹬地面,碎了一块青石砖,身子急速跃向旁侧,躲过一鞭。 “啪!”赤炼鞭一招击空,把空气抽得炸响,跟打了一道赤电似的。不等双脚落地,纳兰红空中一拧腰眼,身子转过半圈,鞭随人转,赤炼鞭追着又是一口咬了出去。 任凭鞭声入耳,和尚看也不看,仿佛脑后生睛一般,一低腰背,鞭梢贴着金蛇禅杖而过。躲开鞭子的同时,和尚也没闲着,右手心早已暗中饱含劲力,巴掌“呼”一下变得胖了三圈,紧跟着用这手一撑地面,“啪”又碎去一方青砖,双脚朝人,身子向飞箭似的倒射出去,竟比用脚蹬出去还快;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话到了金蛇禅师身上,怕是不成立的嘞! 纳兰红鞭子还没收回来,和尚的一对脚底板却到了眼前,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向后一塌腰,躲过了和尚的两腿,但不等她立起身来,金蛇禅杖从侧面挂定风声就抡了过来,若是这一下扫实在了,纳兰红就得废! 一般的武林高手,要面对金蛇禅师这霹雳迅猛的连环攻势,早就慌了神,两眼抓瞎,只剩闭目等死。即便熟知纳兰红武艺深浅的阴阳候见此情景,也不禁心头为之一紧。但右凤纳兰红可不是一般人儿。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纳兰红弯着腰,双手一拍地面,两块青砖应声碎裂,整个身体保持向后弯曲的姿势,迅速向前滑去,堪堪躲过了和尚顺势挥来的禅杖。当真是凶险万分。 两人这一番错身而过之后,分立在了天井当院的东西两壁,紧靠墙面。心里各自把对方估摸了一番。龙蛇榜上,纳兰红位列第六,与金蛇禅师略有差距,但即便如此,两人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没有一百五六十个回合,也分不出胜负来。 另一头,箫十三君从刚才二人的一番交手当中,丝毫没有瞧出来和尚有半点势弱的迹象。“看来,大和尚果然复旧如初,重回鼎盛。这可不妙。”箫十三君心中暗想,“本来想借金蛇禅杖的分量暗中勘验他的伤势,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叫他如虎添翼了。”但心里这话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正如谎言被揭穿时难免流露出的窘促。是他自己揭穿了自己。“真是的,这一行干久了,一不留神,连自己都骗。”阴阳候当然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春生和尚在这一把禅杖上下了数十年的心血,当今普天下要论起禅杖功夫来,谁也白给,就得算老和尚头一把。金蛇禅杖重一百零八斤,分量不轻,可他从前练功时,用的都是两百斤以上的大家伙,所以别瞧他形容枯槁,一副干巴巴的瘦弱模样,两膀子晃开了,少说也有一千五六百斤的气力,别说一根金蛇杖,十根绑一块,他也能耍出花来。可眼下,他却嫌金蛇禅杖略微有些压手。 虽然态势还在自己掌握中,可多少与期望产生了背驰,加上面对的乃两国天下第二号的人物,哪怕一丁点变化,就可能导致不一样的后果。 此情此景,与其让纳兰红独自冒险消耗对方,倒不如二人强强联手,一鼓作气拿下强敌。于此,箫十三君摸着下巴颏上青黑色的一绺胡须,往前踏了一步。“小红,平常我老说你短练,你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这会儿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除了武艺,箫十三君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张嘴便能把谎话说成客套话,当然,分跟谁,因为他可不是一个贫嘴的人。“俗话说,见高人不能交臂而失之。禅师,我可要一块儿献丑了。”话还没落地下,手腕子可早翻动了起来,钨钢铁索挂着三尖匕首钺“呼呼”转圈。 纳兰红绷紧心弦,放松身体,赤炼鞭在手中不紧不松,暗中与阴阳候隐隐待发的攻势逐渐契合。 乌云遮月,夜色像掉下来似的,把一切都盖入了沉沉的黑暗。刹那间,连“天殇“似乎都一下收紧了瞳孔。 同一时间,身处两人之中的金蛇禅师闭上了双眼,紧接着,他就听见两记破空的风声。 三尖匕首钺与赤炼鞭几乎同时到达,一道击空。 金蛇禅师高高跃起,人在半空中使了一招金鸡独立,明明只有一个刹那,却好像过了很久,直到月亮在其背后钻出乌云,将银辉洒落在他的肩背上。金蛇禅师猛然睁眼,高举禅杖,九头金蛇活化了一般,正自贪婪的吐纳月光。“呜”!一记“金蟒裂空”以流星之势向下砸来。 和尚宽大的僧袍破空鼓动,金蛇杖眨眼到了二人上方,两人同时向后跃去,身子方一离地,就听到一声巨响,如同在耳轮中炸开一记惊雷,即便双脚已然离地,照旧被一股擦着地皮而来的震颤劲儿,在脚底板上摸了一把。可见和尚这一击是动了真格。地砖一下炸裂数块,碎石飞射,扬起一阵尘土,逼得二人向后一扭脸。 虽然躲开这看似凶猛无匹的一击,但箫十三君想不通,和尚明明知道砸不中,为何还使那么大劲儿,难道他跟地砖有仇?正当他这个疑问方在心中落下,答案就揭晓了。 不知何时,和尚手中的金蛇禅杖不见了,换成了一把紫薇薇寒森森的神锋利刃。 “沉香剑!”尽管箫十三君声音很低沉,像是说给他自己听似的,但右凤纳兰红,仍然灵敏的捕捉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名字。“这就是沉香剑?”她禁不住问道,却立马反应过来这句废话。 这时候,箫十三君笑了,大笑,直到笑声枯竭,笑容僵硬,最后像堵溃墙一样崩塌,露出一副没有冷热悲喜的表情,若非得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只能是——空洞。“你什么时候看穿的?”他问和尚。阴阳候之所以敢把金蛇禅杖还给春生和尚,除了勘验对方的伤势之外,更是为了封住对方手中与心中的“剑”。因为他可是相当清楚,金蛇禅师最要命的绝不是什么禅杖功夫,而是一把隐忍不发,无坚不摧的利剑! “阿弥陀佛!平僧并未看穿侯爷。”和尚的样子很诚实,不像是在说谎。 “那你是计划好的喽?”箫十三君明显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也不是。” “噢?” 和尚知道对方很好奇。“平僧只是看穿了自己。“ “……”阴阳候何等绝顶聪明,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看来,我事先的揣测并没错,你的伤,还未痊愈。 “阿弥陀佛!”和尚答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句“阿弥陀佛”接住千言万语。经过一个来月的休整,金蛇禅师靠着自己深厚的功底,和师兄精心的调养,伤势愈合得十分迅速。可即便如此,一出手就耍百十来斤的金蛇禅杖,也隐隐觉得吃力,一不留神还可能迸裂创口,引发伤情。当然,要搁在三十年前,他绝不在乎,因为那时候,他还年轻。 “我记得你身上没带剑。”箫十三君很快又得到了答案。 “阿弥陀佛!”先前的老和尚,也就是慧分长老,从檐柱后转身出来。这老和尚,大伙儿以为他回屋睡觉去了,结果竟跑去给人抄家伙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十二章:金蛇禅师(三) 老和尚这一现身,箫十三君和纳兰红心中登时吃了一惊,二人这么大的本领,这么高的身份,竟完全没察觉到这老秃驴啥时候跑过来的,要是先前趁自己二人不备突下杀手,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老箫,你选一个吧!”纳兰红道。眼见形势起了变化,人家师兄弟哪有不联手的道理。 箫十三君久久无言,他可不是在犹豫选谁,而是在考虑,是否把最后压箱底儿的手段拿出来。他决定再等等,因为现在金蛇禅师手中有剑,身旁有人,要命的是,这个人居然将满身的绝艺隐藏得如此深晦,连“怒衣卫”都未能掌握这个情况,从而导致他没能制定更绵密,更富层次的应对计划。所以,即便动用此行的杀手锏,他也没有绝对把握,因为一旦失败,轻则二人消声觅迹,重则自己全军覆没。 于是,他打算这么来。身形一晃,箫十三君直扑金蛇禅师。因为对方有伤,“趁人病要人命”,说出来实在不光彩,可架不住好用啊!一眨眼,两人便交上了手。 纳兰红横身侧行,调整自己的攻防位置,最后她选中了西面,因为月光能照亮她眼前的一切,包括对手的一动一静。但她没有出手,她在等。经过刚才送剑这一手,老和尚所显露出来的能为实在深不可测,面对这样的绝、没时间说、不想说的时候,一句阿弥陀佛,总显得高深莫测,又无往不利。 连经文都来不及念上一句,金蛇禅师便急忙寻起了出路。他知道,“怒衣卫”素来就有掘地三尺的本事。 猫着腰,春生和尚沿着地道缓缓前行,这里暗无天日,使人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判断。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了风声。 循声步去,来到一个路口。这里不辨东西南北,只有原始意味十足的左右。他拿不定主意。这时,忽然有光,不在别处,在他自己的身上。揭开蝴蝶扣丝绦,春生和尚将东西从衣内缝制的口袋中拿出来,正是那日令自己弑君杀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夺走的天书。 此刻,地道内,这卷巴掌大的仙物正微弱的泛着彩光,亦如那日天王山顶出世时一般迷离,充满魅惑。 春生和尚不明白此为何来,仙物为啥会在这儿发光发亮?“难道……”他心中涌上一股窃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俗话,似乎要在自己的身上应验了。 选了右边,但春生和尚刚出去没几步,神光便暗淡下去。他立马折回,走向左边,彩光逐渐增强。“果然,宝物在这边!” 道路愈加深入,天书所发出的光亮愈加炫目,把前方路面照得五颜六色,亦真亦幻。他相信自己将再次见证世外的秘密,可忽然一股凄凉涌上心头,自己竟成了秘密唯一的见证人,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又是一场孤独的狂欢吗?“你们都不信,全天下没一个信,除了平僧,还有……”还有皇上,是呀,可唯一相信此道的人,却被自己杀了。怎么一不留神,自己就给自己做了一个死局呢?被人诓了不冤枉,自己把自己套进去,那才叫冤枉! 金蛇禅师心中一起一伏,把自己一生的得失捞起来掰开揉碎,好好算了算,自己到底该高兴呢,还是落泪呢?一时间,他混沌了。 尽管念头放了空,身子却鬼迷心窍似的继续前行。忽然,他不知怎么的回过味儿来,心头一紧。“风呢?”一回身,眼前情景,即便他修了几十年的佛禅,心性再稳,亦是瞠目结舌,半晌没迸出一个字来。“路呢?”来路竟凭空消失了,身后是一堵实实在在,未经开凿的泥墙。自己难道从这土里钻出来的吗?他摸着湿软厚重的泥土,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从土疙瘩里蹦出来的样子,毕竟自己是个大活人,不是一根儿萝卜! 一时间,和尚犹豫了。几十年,他何曾如此诚惶诚恐,裹足难前过。但大半辈子,自己都在跟人打交道,何时跟这些神头鬼脑有过交情呢?虽然他侍奉佛陀,敬鬼神,度亡灵,可用的都是人的方式,遵照的是人的规矩。眼前这场忽如其来的变故,确实不在他的应对之中。 仙书的光亮晕染了周遭,把一切自以为是的东西都涂抹上了艳色,仿佛万物从此扭曲变形,“真假”以一种滑稽的姿态,粉墨登场。 忽然,春生和尚似乎听到一声呼唤,他静下心来细细聆听,那声音像是从心里传出来的,再一听,又像从前方传过来的。听了几遍后,那呼声犹如呓语,伸出一把钩子似的,一下挂住了他的欲念。他再次朝前走去,决心一路到底。 路的尽头是一个略微宽敞的圆形地窖,正当中摆着个泡菜坛子,上面落满尘垢,贴了一道朱红色符箓,密密麻麻的咒文一道挨着一道,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古香古色。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春生和尚把泡菜坛子抱起来摇了摇,里面竟是空的。把坛子放回去,他皱了眉头: “里面到底是什么?” “要真是空的,放这里干嘛?” “可那张符箓十分诡异,令人不安。” “你到底要不要打开?” “我……”他吓了一跳,“谁!”没人回答。 他逐渐平静下来。“你到底要不要打开?”那个声音又来了。 “谁?”他紧攥沉香剑,在原地转圈。“谁?”五色神光与紫盈盈的剑芒撞在一处,反射出狰狞扭曲的色彩。“谁!” “是我呀!” “是我……” “我……” 一时间,金蛇禅师脑海中走起了马灯,很多张脸像风筝似的飘飞在眼前;一刀仙、沈猴子、张蛮子、侯献冥、简少轻…… 还有许多当日的话语: “哟!大和尚都来了,失礼失礼” “禅师真不动?” “看看,什么叫手笔,这才叫手笔!” “哈哈哈……居然……居然真有……真有长……” 忽然,声音和脸庞混在一起开始搅动,最后全成了自己的笑脸,每一张都那么狰狞、可怖。紧紧缠绕在他每一寸念头之上。和尚大叫,他怕是要疯了。 狂啸之中,一颗水滴落入心湖,春生和尚似乎瞧见了刹那的涟漪,两个声音随着层层波纹在他脑中涤荡: “问:那里有什么” “答: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是彼岸。” “问:如何去?” “答:坐船。” “问:船在哪?” “答:心里。” “问:怎么走?” “答:度过苦海。” “问:苦海在哪?” “答:在船与彼岸之间。” “师傅……”春生和尚的师傅从未与他说过这番话,但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们师徒之间最真实的一次对话。正是这场自以为是的问答,他心里不知被谁埋下了一粒种子,它生长、发芽,开出了世外之花。 春生和尚不知道自己何时盘坐在了地上,但他站起来时,狂乱焦躁荡然无存,他双眼澄澈,重拾了曾遗失的智慧。他静静走到泡菜坛子面前,信心十足的撕下了符箓。 坛子,人,相对静候。 “嘭!嘭!嘭!……”龟裂在沉默中诞生,瞬间遍布泡菜坛子。“哐啷啷……”坛子碎了成一堆,空的,什么也没有。 “唉……”金蛇禅师很失望,没有惊喜,甚至连惊骇都没有。 “哼哼哼哼!” “谁?”他猛然转身。 “嗷!”一道绿光迎面扑来,咆哮着撞进了他的体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十三章:哥俩好(一) 伙计端上来一只酱香十足的烧鸡,对面的红毛大汉一伸手把鸡腿扯下,递到黄橙面前。“吃!” 接过鸡腿,黄橙却无从下嘴。此刻,他一张小脸上缠满了米黄色的细麻布,整个脑袋顿时比原来大了三圈。原本左脸颧骨刺有金印的位置被伤口替代,血沁透细麻,已然暗沉。也不知为他包扎伤口那郎中是在哪学的手艺,竟把他下半边脸,包括鼻孔和嘴巴,一道裹了个严严实实。他很怀疑,这恐怕与眼前的大汉不无关系。 “嘿!那糟老头,手真欠!”大汉说着,手里的筷子对着黄橙一划拉,麻布上立马多了道口子。“咱不过嫌他慢,骂了两句,他竟把仇报你身上了。” 昨日,白马镇的方郎中刚下幌子,上好门闩,全家围一块儿正在小院里吃晚饭,大汉忽然破门而入,问明白谁是郎中,一弯腰,扛起来就走,到客栈一瞧,老头一个劲儿哆嗦,啥也没带,手里头光拽了只酒杯和根儿筷子。 看明白伤势,老头又屁颠屁颠跑回去背药箱,再回来给黄橙包扎。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见了黄橙伤口的金印,再一瞧身后站着这位,红毛绿氅大黑蟒,便以为自己撞着了麻匪,心里一害怕,只想抓紧弄完快走,于是稀里糊涂竟包了个囫囵。最后,背起药箱就溜了,哪还敢要钱呢。 黄橙的舌头跟条红鲤鱼似的,顺着口子从麻布里面钻出来。然后,他把鸡腿搁碗里,拿手把破开的细麻布上下分扯开去,露出两条皴裂的薄嘴片子,再把缠住鼻子的麻布向上一翻,两道鼻孔跟着得以重见天日。 这会儿还早,刚到巳时,酒馆的二楼空着,就他俩这一桌。 鸡腿躺在碗里,黄橙可没敢动。从昨天昏迷到今儿早上,又饿又渴,可他还没弄明白呢:眼前这大汉姓甚名谁?好人坏人?怎么自己就到了他手上?那俩官差呢?这些问题,可比饥饿更让黄橙焦躁与不安。黄橙心想,不如事先捞明白,哪怕是顿断头饭呢,到时候再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吃他个明明白白,吃他个痛痛快快!“大叔,您是当差的吧?”自己原先在官差手里押着,这会儿即便换了人,多半也应该是位当差的。 给自己倒了满满当当一碗“马尿黄”,大汉端着酒碗想了想,不是很肯定的样子。“差不多吧?”又立即补充:“这么给你说得了,除去咱大哥,普天下的官,都得给咱靠边站!”说完,大汉把碗里头的酒一口饮尽,抹了抹嘴巴,连呼痛快。 黄橙心说,这酒够厉害的,没几口呀,怎么就耍上酒疯了呢。你大哥难不成是天王老子?但一听对方承认自己是官儿,黄橙便多少对形势有了点把握,只是没搞清楚,两衙役最后怎么没把自己杀了,倒把自己交到了大汉手里。“叔,咱这是去同州吧?”黄橙认为多半还是奔这儿去。 闻言,大汉略微一惊,笑问:“你怎么知道咱要去同州?” “我怎么知道?”黄橙倒被大汉问得一愣。“我……我本来就知道啊!” 大汉好像忽然想什么。“噢!对对对!我倒把你的事忘了。” “我的事?”黄橙好像没听明白。“什么事?” “你不是杀了人,犯了法吗?”大汉语气戏谑,全然没当回事。“我问你,是真的吗?” 黄橙一听,啥意思?这又是什么花招?一路上,经过俩衙役这一茬,他感觉什么都暗藏着玄机,凡事都得往深了想。“他们没告诉你?”黄橙反问,他想探探大汉的底。 “他们?”大汉一时不知道这“他们”是指谁说的。 黄橙认为大汉是在明知故问。“就是押我来的那二位。” 闻言,大汉一乐。“那俩王八羔子啊!” 听口气不善,黄橙点点头,等大汉往下说。 “让咱一脚一个,踩蛤蟆似的,全冒了泡。”大汉说完,又干了一碗。 “你是说,他……他俩死啦?”黄橙难以置信。 “估计活不了,屎都叫咱踩出来了。”大汉嘻嘻哈哈,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杀的?”要不是麻布裹着,黄橙下巴颏儿估计都掉桌上了。 “那还能是谁?”大汉拿手夹起几片五香牛肉送到嘴里。“那俩货太不经揍,还没使劲儿,一下就化了。” 呆了半晌,黄橙这才问:“为什么呀?” “为什么?”大汉略微一愣,想了想,记起来了。“为了救你呀!”言罢,又干了一碗“马尿黄”。 黄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救我?” 随后,大汉便将昨日的经过说了一遍,等大汉说完,黄橙算明白过来了。这大汉可不再是别人,是自己的恩公! 当即,双腿一弯,黄橙就给大汉跪下了。“恩公!”说着,梆梆梆磕了几个头。大汉也不拦他,乐呵呵受了。等磕完头站起来,黄橙这才请问:“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万望赐下,小子必将铭记肺腑,不忘报答。”他一个小偷,也没念过书,只好全照着戏文里的东西往这搬。 都是文词儿,他说得又快,大汉听得直抓脑袋,差点没明白。“你是问咱姓名吧?” 黄橙一拱手:“正是。” “嗐!那你直接问呗,咋还差点唱上了呢?”边说,大汉边把酒倒上。“咱姓铁,叫云钢,铁云钢就是我,我就是铁云钢!”咕咚,一仰脖子,又是一大碗。 记下恩人名字,黄橙跟着自报家门。“我姓黄,俺爹说掺点红喜庆,黄跟红一碰,就变了“橙”。所以,叫黄橙。” “嘿!有意思啊,名字还能这么取的?”大汉道,“敢情你们家开染坊的不成?” “哪呀,我爹是染坊伙计。”关于父亲的话多少年没提,黄橙以为都快忘了呢。 “家哪的?”大汉问,“人还在吗?” “幽州杞县小黄庄的,”黄橙答,“早没了。那年大军一过,比土匪还凶,抢不说,还放火烧。后来爹娘妹妹全死在逃荒路上。”过去那么些年,这番话说出来,黄橙心里竟还是沉甸甸的。 “有亲戚吗?”大汉问。 黄橙不好意思的一笑。“要有早投奔了。” “嘿!真不错欸!”大汉倒真看得开,“敢情这天地间,就剩你光杆老哥一个。那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接着,黄橙叽里咕噜,把自己这些年的所遭所遇,包括这次所谓的杀人犯法,里里外外的勾当,一股脑全给吐了出来。说完,给自己斟了碗“马尿黄”,一口下去,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大汉咧着大嘴笑了,嘴里缺那俩大门牙,格外显眼。“他奶奶的,看不出来,你们这些小偷小摸的臭贼,竟也有情有义。”话是笑着说的,可不难听出来,对于黄橙这类专干偷鸡摸狗的人,大汉不大瞧得上眼。 黄橙人小鬼大,当然明白大汉瞧不上自个儿,可命都是别人救的,还能说啥?“唉……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干这个呢?”想起失散的好朋友们,黄橙心里一阵失落。“我们倒想学好,可挨不住饿呀!” 良心丧于困地;瞧不上归瞧不上,大汉也是苦孩子出生,明白这个道理。“哼!没出息的货!”大汉倒也不遮掩自己的看法,“往后有啥打算?” 听大汉问自己,黄橙心里一暖,忙回答:“我倒想去找那几个朋友,但约定的日子过去那么久,假使他们脱身,肯定也到了别处,这天南地北的,我又上哪找去。”见大汉听了不悦,黄橙忽然心里一动,望向大汉。“恩公,我瞧您威武霸气,气度非凡,应该是个大人物,要不嫌弃,我跟您干得了。牵马坠镫,端茶送水,我全会!”怕大汉拒绝,忙又补充:“钱不要,赏我一碗饭就成!” 之所以这么打算,除了明面上的意思,黄橙可也明白,眼下得以苟活一时,但到底还是戴罪之身,而且押解自己的办差官半道叫人当蛤蟆踩了,这罪太大,自己八张嘴也说不清。如今莫名其妙的成了杀害公差在逃的凶犯,这要给官府抓回去,估计啥地方也甭去了,绝对落一个就地正法!所以,自己干脆傍住这个大汉,有他,这是个什么肚子呀,跟个大水缸似的。一瞅对方胸前那条刺青大黑蟒,由于肚子里酒肉太多,跟着都变胖了,倒显出点可爱。 最后,大汉喝了个沟满壕平,耳朵眼都直往外冒酒气。一推桌子,站了起来,晃了几晃,摇了几摇,还不错,愣没趴下。“小二,算账!”说个算账,他也不管多少钱,掏出一锭金子,往桌面上一拍,摇摇晃晃径自下楼去了。 望着那锭黄灿灿的宝贝疙瘩,黄橙心说:我的祖宗,这可是金子呀!正想要拿腰里的银子跟它换换个,小二屁颠屁颠奔了上来,一瞅桌面上这锭金子,拿起来就往嘴里头咬,撤出来一看,高兴疯了都。“我的祖宗,这可是金子呀!”黄橙一听,真行,词儿都跟我一样。伙计以为两人是一道的朋友,忙又给黄橙道谢。黄橙心里头那个可惜,那个可气,心说:“废他妈什么话呀!馋死我了都!”抬眼一瞧,楼道空空如也,忙想起来大汉。顾不上别的,立马杵着木棍一瘸一拐跟下楼去。 这会儿早市正值热闹,街上人山人海。白马镇虽是个小镇店,可由于盛产名酒“马尿黄”,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酒商,成天都有往来此地采办的,所以比起别的小镇来,自然显得繁盛不少。 黄橙个儿矮,闹市里寻人就不容易,可还是一眼就瞅见了大汉,没别的,那汉子身量太高。先前坐着没太注意,这一站起来,那真是高人几等。只见那大汉摇摇晃晃,在人流中跟道大波浪似的,东倒西歪,吓得大人小孩纷纷避退,怕他一个不稳倒谁身上,把人压个半死。 跟着大汉到了住宿的客栈,以为大汉昏天黑地的要去睡一场,没曾想竟牵出马来,一跃而上,在马上晃晃悠悠,往东面去了。 见势,黄橙忙到里面问掌柜有马没有;他连驴都不会骑,哪会骑马呢?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掌柜说没有,但提醒他有头驮着他来到此处的驴,黄橙没多想,忙叫伙计给牵出来。到了一瞧,正是跟着押解自己一道来的那头倔驴。此刻,这头驴经过伙计一番刷洗饮溜,喂饱了草料,比起前几日来,精神不少。 黄橙爬半天,愣没上去,把驴磨蹭急了,差点给他一蹄子,兴许是还记着昨日黄橙扯它耳朵那仇吧!最后在伙计的帮助下,黄橙才踉踉跄跄坐上驴背,忙想起自己本不会骑驴,又问了伙计策驴的窍门,这不是什么难事,伙计尽心传授,最后提醒他:“千万别扯驴耳朵!”黄橙这才知道自己昨日犯了驴家大忌。照着伙计的方法,黄橙一领缰绳,往驴屁股上轻轻一拍,驴儿得令,嘶叫两声,方才扬蹄而去。 片刻之后,出了白马镇,上了山道,黄橙已然瞧见大汉在前头摇摇欲坠。两人相隔十丈左右,怕大汉撵他,便没敢追上去与之并驾齐驱,只得悄悄跟在后面。反正他打定主意,只要对方不动手揍自己,那么自己就死皮白脸的跟下去,大汉要骂就随他骂,总比叫官府逮去一刀宰了强吧! 当日晚上,两人来到黄柳镇,大汉砸开一家酒楼,把掌柜伙计叫起来,话没说,就丢出一锭金子,掌柜放嘴里一咬,忙扯出来再瞧:“我的祖宗,这可是金子呀!”都不等大汉吩咐,掌柜的一拱手:“爷,您坐,不用开口,瞧好了,小老儿亲自给您下厨做一桌绝的。” 黄橙扒在墙拐角听着,他可没敢凑上去,但心里估计,大汉肯定知道自己一路跟着他来的。于是,等人都进屋,他便到了门口,屁股就着台阶坐住,背往门板上一靠,看着满天的星和月,还有那只五彩斑斓的“大眼睛”,顿时百感交织,心里说,人活着,咋就这么难呢? 不知不觉,一没留神,竟睡了一觉。等醒过来,天上都见了三星,黄橙忙往屋里一瞧,伙计正打着呵欠擦抹桌案,收拾残局。 “人呢?”黄橙忽然冒出来,把伙计吓一跳,愣把嘴边的呵欠给咽了回去。“人呢?”黄橙追着问。 伙计明白过来,答道:“都走半天了。” “往那边去的?” “东面。” 二话没说,黄橙来到巷子口,从柳树上解下缰绳,心头一着急,身上莫名多出股劲儿,翻身上了驴背,照着东面就追了上去。 这会儿,天要亮不亮,正是昼夜交替的节骨眼上,四下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处在一种十分微妙的睡醒之间,好像什么都挺重要,一转念,好像又都不算回事儿。 出了小镇,进入山林野道,周围一下暗沉下来,许多听过的没听过的声响,或高或低,从四面八方朝黄橙一下包围过来,连续不断的消磨着他的勇气与胆识。说实话,他可从来没打算当什么英雄好汉,所以不消片刻,勇气与胆识便被消磨一空,他便只好抱住驴脖子,闭上了双眼,连路都不敢看了。 忽然,他想起来一个给自己壮胆的办法——唱小曲儿。哆哆嗦嗦,他可就唱上了: “妹妹你来看我……” “不要从那小路来……” “小路它……它……它……” “我滴妈呀!” 还是前日那调性,连卡壳都一模一样,没啥进步。 “妹妹你来看我……” “不要从那小路来……” “小路它……它……它……” “我滴妈呀!” 心头一紧,怕再把野猪招来,只好赶忙把嘴闭上。这时候,他耳朵一动,听见林子里面响起一阵异常的动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龙蛇 第十四章:哥俩好(二) 前路深邃诡秘,月光被树叶一搅,碎成一地,星罗棋布般遍布林中四外。 黄橙独坐驴背,前方林中山路看起来像道险恶的巨兽咽喉,令他惶恐不安,几乎都能闻见那庞然恶兽的狰狞气息。相比于此,林中一阵阵传来的奇异声响,更使他莫名好奇和心生安稳。 顺下驴背,他打算一探究竟。 手牵毛驴,黄橙蹑手蹑脚进到林中,暗自循声找去,片刻到了近前。接着,他用手轻轻拨开眼前这扇高过自己尺许的灌木丛,再借着散碎的月光一瞧,只见草丛中央正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汉子;这汉子身量庞大,往地上一躺,跟堵大墙似的,压没了好大片草木。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路追随而来的恩公——铁云钢。 黄橙先是一喜,心说还好没跟丢,总算又把他撵上了。再一瞧大汉头枕他那把随身携带的巨大兵刃,袒胸露怀,呼呼睡得正香,身上的酒肉余味随着呼噜声一阵阵扑面而来,黄橙肚子咕噜一声响动,才想起今日自己一路上尽跟着人走,忘了吃饭。顿时,只觉得饥肠辘辘,又饿又渴。但荒郊野外的,一时半会儿,自己上哪弄口吃的去? 正自饿得难受,黄橙眼前忽然一亮,瞅见了大汉搁在身旁的酒葫芦。常言道:酒是粮**,越喝越年轻。他这会儿饥渴交加,见大汉睡得死沉死沉,于是,便悄悄伸过手去偷拿酒葫芦。 但没想到酒葫芦又大又沉,自己一只手愣是拿不起来。心中好奇,拿手轻轻一敲,只听得硬邦邦的起了钢声,竟是个铁葫芦。“亲娘欸!至于嘛,一口酒还‘,哪够呢?加上这口酒一催,迷迷糊糊,眼皮子就重了。 荒郊野外,山猫野兽必然不少。黄橙心说:反正他肯定知道我是跟着他来的,要打要骂随便他吧,只等我睡醒再说。于是挨着大汉就躺下了。 此时虽已到九月底,秋风催黄,但山林草莽之内,蚊虫依旧十分繁多。可奇怪的是,黄橙竟没有听见一丁点蚊虫的声响。头一偏,入了梦乡。 远方晨光欲渐喷薄,山林中虫鸣鸟叫环环萦绕。一大一小两人同卧草莽,各投黄粱。 梦中,黄橙又见到了王小忆、三娃子、牛哼哼、马哈哈、包括田大尾巴。 杨家祠堂的二楼上,几人围坐一起,眼前放着一堆金银财宝,正你拿一对,我挑一双的分呢。财宝越分越多,怎么都分不完。最后还是田大尾巴聪明,把桌子一掀,金银财宝全都掉到了马车里,并告诉大家马车藏在哪,谁要用钱就自己去取。登时,黄橙从马车上拿了一个金元宝,拉着王小忆下了楼。 他俩来到街上,正下大雨呢,卖炸串的没出摊,俩人躲在一个屋檐下。这时候,糖人张哼着小曲,挑着担子,打二人眼前经过,王小忆把他叫住了。 黄橙把手里的金元宝递给了糖人张,糖人张一摆手:一个一个来!话说得很利索,也不结巴了。 接着,糖人张摆开家伙什,王小忆一巴掌下去,画着十二生肖的转盘内,指针飞转不停,一直转,一直转。黄橙想让它停下来,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时候,糖人张举起一个五彩斑斓的大糖球递到王小忆面前。王小忆很高兴,一口下去,糖球整个被她嚼碎,在嘴里五颜六色的发出光来。忽然,王小忆身子一散,化成五溜儿彩色的烟,朝不同的方向飞去,一边飞,一边说在前面等他。 黄橙一口气追到滑牛岗,王小忆又在山坡上喊他的名字,他飞快跑到她面前。 他说上次自己没准备好,这次打算来个正式的。王小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笑着闭上双眼,静候他的亲吻。要命的是,黄橙居然怯了。王小忆见他半天没动静,一睁眼,说了句:还是我来吧!便两手挽住他的脖子,靠近眼前,吻住了他。 黄橙心口扑通乱跳,王小忆上次匆忙一吻,险些成了两人的诀别。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那一吻未解的滋味,他始终耿耿于怀。此刻,终于得偿夙愿。 她的吻竟是这样一种滋味:湿乎乎、热气腾腾、喉咙里一阵阵呼气,味道还挺生猛,怎么老舔我的脸呢? “咦……”迷迷糊糊之间,黄橙睁开了双眼,日光照进眼帘,王小忆不见了,他当即明白是一场梦。但他又一时没明白,王小忆是假的,那么眼前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劲儿舔我的脸呢? 忽然,这东西停了下来,往后抬身子,人立而起。在阳光的照射下,黄橙倒着眼,看了个闷真,心头一惊,正要大叫出声,嘴巴一热,却是被人捂住了。顺手看过去,捂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恩公铁云钢。看样子,他是早就发现了这东西。 忽然,这东西又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到了正前方,再次人立而起。这会儿,黄橙看得更清楚了,是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熊,山里人称“黑瞎子”。 眼见一只大狗熊围着自己打转,黄橙心里那个害怕就甭提了。又想起先前的梦境,自己竟把这头畜生当了王小忆,再一想梦里那番甜蜜,黄橙登时只觉得恶心,差点没吐喽! 他不知道大黑熊意欲何为,心里一怯,想爬起来逃跑,但忽然想起田大尾巴说过,遇见“黑瞎子”千万别跑,谁跑它就追谁。别看它生得肥蠢,跑起来,四条腿的人也比不过它。于是又只好强忍着躺地上装睡。同时偷眼瞧着身旁的铁云钢,只见他正闭着眼睛呼呼睡嘞,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忽然,狗熊转到了铁云钢身边,伸手碰了碰铁云钢,铁云钢打了个呵欠,一侧身,转向黄橙而卧,把背留给了大黑熊。大黑熊有些不解,忙拿手去掰他的右肩膀头,掰了半天,愣没掰动。 于是,大黑熊又转到黄橙这面,拿手去碰黄橙。黄橙心里头怕归怕,可也不傻,学着铁云钢也打一个呵欠,身子朝旁一滚,躲到铁云钢怀里去了。 黑熊哪见过这么一对呀,搞不清楚状况,它也不好意思下嘴。于是又往前凑了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来掰黄橙的肩膀头。 黄橙干巴巴一小个儿,哪有什么力气抗衡大黑熊呢?可也不能白叫大黑熊给扒拉过去呀!于是,他一激灵,伸手把铁云钢的大绿氅给拽住了,不管身后大黑熊如何掰他肩膀,也死死拽住大氅不松手。这么大一头熊,黄橙愣没叫它给扒拉过去。 眼见两边都扒拉不动,大黑熊索性到了二人脑袋你真他妈是瞎子,我能罩得住你扑吗?不等大黑熊前爪落下,黄橙顺着铁云钢的肚子一翻,到了那面。大黑熊跟着到了那面,刚扬起前爪,黄橙又一滚,再次翻到了原来那面。连着来回追了几趟,怎么都没把黄橙扑上。最后大黑熊气糊涂了,碰巧往中间一扑,两人立马一边一个滚出去,这下可算是分开了。 到了这会儿,黄橙可再也按捺不住心气儿了,顺势从地上蹦起来就跑。大黑熊一瞧,就是你了!咆哮一声,四爪翻钵似的照黄橙追了下去。 黄橙瘸着个腿,哪能跑得过“黑瞎子”呀!没等大黑熊扑到,他自己脚底下一绊,连滚带爬摔倒在地。大黑熊眨眼来至近前,人立而起,两只黑毛毛的大爪上举托天,张着大嘴引颈咆哮,口中白气扑腾,唾液缠绕两排利齿之上拉出丝线,猩红大舌头暗自蠕动。 眼见此情此景,黄橙倒坐地上,心说到此为止,彻底玩完。 接着,大黑熊兀自咆哮不断,两只胖大的利爪向下一压,对准黄橙的肚子戳来。那两只大毛爪前排透着根根黑漆漆的尖钩指甲,挖上了,黄橙立马就得开膛破肚。此刻,黄橙只得把眼一闭,朝后扭脸,心里感叹:没想到哇没想到,末了竟喂了这头畜生,成了这山林之中的一坨屎尿。 可兀自闭着眼等半天,大黑熊始终没有扑下来,只是阵阵熊吼不断响彻身前,知道大黑熊并没有离开。最后鼓起勇气,睁眼一瞧,只见大黑熊身子前扑停在半空,两只前爪一个劲儿朝自己面前扑腾,但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黄橙正自纳闷,忽听大黑熊后面有人说话:“嘿嘿!你这头不开眼的畜生,漫山遍野上哪不好,非要来打搅咱睡觉,平白无故让你坏了一场美梦。”听这口气,不用说,自是铁云钢。 刚说完,黄橙就看见大熊忽然向后立了起来,铁云钢跟着闪到侧面,单臂一搅,愣把一只千多斤的猛兽转到自己面前。人熊相对而立,这人居然比这熊还高出半个指头。 大黑熊何时受过这般捉弄,气得它一个劲儿对着铁云钢龇牙咧嘴,挥爪咆哮。可前爪被铁云钢双手死死箍住,怎么也抽不出来。 “哟!你还不服气怎么滴?”言罢,就见铁云钢张开蒲扇大的巴掌,照着大黑熊的胖脸膛便是一记耳雷子。啪!大黑熊给抽得原地转了半圈,又叫铁云钢一把拽回去。“服不服?”大黑熊哪听得懂他这话呀,当下兽性大发,更是一副不要命的疯狂。“好嘞!”只见铁云钢把两手抡开,一左一右,对着熊脸蛋连续开花,一边打,一边问:“服不服!你服不服!”大黑熊站着被他抽得一个劲儿后退,根本还不了手。 黄橙撑地上都看傻啦,光张嘴不说话。心里念叨:这是人吗这,愣把大黑熊当傻儿子捶! 最后,大黑熊一声哀号,躺地上不动弹了;一张胖脸比原来还胖三圈,嘴里鲜血直流,上下两排牙齿都快给抽没了。 “服不服?”铁云钢还问呢。眼见大黑熊彻底没戏了,铁云钢才拍拍手乐了,然后对大黑熊翘起大拇哥。“有种!愣不服软,算条汉子!” 听这话,黄橙都替大黑熊委屈:它要能说句话,至于叫你揍得都快没熊样了吗! 缓过神来,黄橙心中对铁云钢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当成了神仙菩萨看待。原先本打算傍着人家混口饭吃,若到了事不可解的时候,好给自己。”言罢,也不用碗,直接拍掉泥封,举起酒坛子对着嘴灌,一口气下去半坛。 旁边吃饭的一看,心说这条大汉真行欸,把酒当水喝,那酒量估计大得没边了都。 黄橙看着,铁云钢喝着吃着,也是一场风卷残云,片刻功夫,便吃得不带零了。铁云钢站起来一拍肚子,瞧那意思,差不多吧,只是酒少了点。“算账!” 胖掌柜脸哈着腰,恭恭敬敬到了铁云钢面前。只见铁云钢左掏右掏,半天也没见摸出钱来,掌柜的在旁边一瞧,什么意思,想白吃白喝可不成,当即就把腰杆子拔起来了,脸上可就没什么笑容了。最后铁云钢实在没办法,只得对掌柜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钱丢了。” “什么?”掌柜的一听,那模样像是丢了他自己的银子似的。 “要不这样,你给咱记下账,下次咱差人十倍奉还。”铁云钢说得很自信,一点不吹牛的样子。 胖掌柜却不乐意这么着。“大爷,您来这我可是好吃好喝伺候着,末了您一句‘记账‘,要别人都照这么来,我这店还开不开啦!不行,今天一定把钱会喽!不然……” 铁云钢一听对方来硬的,火就上来了。“不然怎么滴?他奶奶的,就你还想跟爷爷来横的不成!” 一见对方两眼努起来跟对包子似的,那个头,那身量,站起来顶翻天,坐下来压塌地,要逼急了,非把自己这小店拆了不可。于是,胖掌柜只得装出可怜模样,软磨硬泡,愣把铁云钢弄得哭笑不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一眼瞅见黄橙,铁云钢一招手,把他唤了过去。“有钱吗小子?“ “有的,恩公!”黄橙恭敬的答道,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等我替你会了饭钱,那你就甭想撇开我了。“掌柜,您这一桌几个钱呐?”还把架子给端上了。 “不多,十两银子。”胖掌柜答道,“菜不贵,主要是酒钱。” 黄橙从那俩衙役身上得来一百两银子,眼下一个子儿没碰呢。一听十两银子,虽然付得起,但也肉痛。 刚把一百两从怀里摸出来,谁知道铁云钢竟一把抄了过去。一百两,眼睁睁的全丢给了胖掌柜。“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完,他抄起棺材盖,兀自出了店门。 黄橙心里那个滋味哟,简直没法形容。“祖宗!那可是一百两啊!”他在心里喊。看着一桌残席,有鱼有肉,想扒拉两口,肚子里全是面条,实在装不下了。“早知道,我加啥面呀!” 在掌柜伙计一片恭送声中,黄橙举步维艰的跨出了店门。回头一瞧掌柜那张胖脸,真想照着先前大汉抽熊那阵势,把胖掌柜当傻儿子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