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远道》 敦煌卷 第一章 敦煌风华 古人云,形具高大曰敦,光华煊赫曰煌。有城大而盛,故名敦煌。 自汉武在此地设郡治以来,敦煌历代皆为西北重镇,握商路之咽喉,西通大秦,东去沿海,华戎交会,俨然一大都市。 过城河,自吊桥而入,约莫行得三十来步,便见一围墙,高可及肩,上立女墙,此谓羊马城,闲时安置车架羊马,遇有战事,则可御守阻敌。 再入十步,便是瓮城。两墙间隔虽不远,这门却是背着开的,羊马城门在左,而瓮城门却又在右。入得瓮城,方才是真正的东城门,上筑高楼,据说晴好时可远眺京都,故曰望京门。 东城门下自然有守备的兵卒,数在二十来左右,正在盘询进出行人。 入城一列,接连数人都是城内居住,城外有田的本城居民,兵卒们日日看熟的,摆手通行。 下一个却是碧眼紫髯的胡人,头戴一他是老人家,有你好受的!” 康纳福一挑眉,做嬉皮笑脸状:“尊老是吾族美德,官家便是知道,也只有赏我,没有罚我的。” 那女郎取笑道:“尔是何族?我竟不知,你倒是说来听听。” 康纳福摸着胡须,装模作样道:“吾乃泰西之人,自葱岭而来,吾国有名曰粟特,治于大泽,富有万方之物……” 女郎哼了一声,转开眼去,并不看他装疯卖傻,忽而和声问道:“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呢?” 康纳福心里一突,脸上仍笑道:“既说了是去看大夫的,自然不好食言,横竖南街繁华,你去走一遭也值得。” 女郎斜眼睨了他半晌,却没言语,径直便往北行去。 康纳福心里叹一口气,举步追上,伴在那女郎身边,信手指着街边店铺,娓娓道来: “那边是龙家的铁器铺,整整占了三个铺面,甚是堂皇,他店里最多神兵利器。敦煌城内的铁行都料历来都是他们龙家人出任,可见一斑。上回沙洲进贡的波斯刀,便是出自他家的手笔。听说这事还惊动了枢府,下令军器监仿造,可惜再好的匠人,也炼不出那等精钢,一批胚子,全部报废,竟没一件成品。” “这一头是石老六的瓜店,这一两年,京城里时兴的西瓜,最早便是他家瓜田种出来的。据说他家有远房亲戚从回纥带来了种子,石老六试了几年,这瓜结出来总不甜,最后是个远道而来的突厥人指点他,道是用牛粪覆棚,可得甜瓜,他试了,果然不爽。京城虽有此物,到底难得,口味也颇有些不同,下次若是方便,倒要做个东道,请你好好品尝。” 他说得高兴,那女郎却似乎意兴并不高,只微微颔首,便继续前行。 “那边是卖香药的,做的是天竺生意,所以雇了天竺人,逢初一十五,就在门口载歌载舞,偶尔一看,倒也是个乐子。” 女郎驻足看了一会儿,见两个皮肤褐色,手长脚长的瘦高汉子结着长辫,身披袈裟,足登麻鞋,边舞边唱,也不知唱的是甚曲子,音调颇为奇异欢乐,大异素日常听的雅乐。 围观的看客约有十余人,将这家香店门前圈了半个圆,那舞者虽是男子,身子却异常柔软灵活,每每伴着节奏或折腰,或倒立,或蛇行,引来一片彩声。 舞者一个翻转,正好起身在蒙面女郎面前一尺,抬头瞧见女郎,咧嘴一笑,忽然伸出手,便朝女郎鬓边袭来。 女郎目光一凝,纹丝未动,却有一只手自旁闪电般伸出,夹住舞者,舞者涨红了脸,兀自挣脱不得,转头看,拿住自己的,却是个身材高大的胡人,目光若电,似有实质般看着自己,身后两名小婢亦是满面怒容。 康纳福不想把事情闹大,缓缓松开手,冷冷道:“我家妹子不喜玩闹,你可寻旁人去。” 那舞者满头冷汗,连连点头退后,操着怪腔怪调说道:“小人知会得,知会得。” 经此一闹,康纳福担心那女郎着恼,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再出纰漏。逢有热闹点的门面,便赶紧绕路走开,一路上七歪八拐,尽拣些安静人少的街巷行来。 好在本朝不兴坊市制度,便小街小巷,也有些颇有意趣的铺面。 “东园这一带我最熟了,营酒坊在这最里头。我自小跟府里的小厮出来东园混酒喝,也不知被阿爹锤了多少次,被锤的时候可是不争气得很,只管告饶,赌咒发誓。其实次次锤后皆不改,下次去喝的更痛快。” 他说得兴起,一时倒忘了,这自古以来,最不怕巷子深的营生,除开酒,便是色了。 四人此时已将至小路尽头,遥遥可见一处院墙,更有酒香扑面而来,那女郎虽不好此道,却也未免深吸一口,口鼻蕴染,竟觉微醺。 正在此时,斜逢里一扇门吱呀打开,一道人影扑将出来,正正跌在四人面前。 康纳福下意识踏前一步,将那女郎护在身后,两名小婢也冲上来护卫左右。 那人正跌在路中间,匍匐地面,毫不动弹。 门尚开着,几个壮汉在门后一晃,一个浓妆妇人叉手立在门前,恶声恶气骂道:“老娘打了一辈子鸟,倒叫你这腌臜穷酸叼瞎了眼,手里没粮家里没房,也学人来玩姑娘,也不撒泡狗尿照照你那短命样,似你这般倒街卧巷的横死样,便活该去那头蜂窠,让汉子玩弄个松爽……” 那女郎身份高贵,几曾听闻过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语,当真是目瞪口呆,一时回不过神来。 康纳福这时一声厉喝:“住口!” 他自小身在高位,话音里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那妇人被他吼得一窒,抬眼看却是几个胡人,这沙洲城里身居高位的胡人却是没几个,顿时胆气一壮,嘿然道:“老娘道是谁?原来是几个杂皮猢狲。老娘自处分这等混沌魍魉,干你等鸟事!” 话音未落,不妨眼前一花,两边脸颊已脆生生着了巴掌,一左一右,直打得她耳里似做了道场,一时金玉齐鸣,轰然如炸,好容易定下神来,才发现身前站了个青衣小婢,白生生一张小脸上寒凝霜淬,似隆冬天堆的雪娃娃般叫人看着瘆得慌。 那妇人一张嘴,还没说话,先噗噗直往外吐了两颗门牙,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吸鼻子,张口嚎道:“哪来的小贱……”一边张牙舞爪扑将上来。 那小婢在她胳膊上飞快轻点,妇人顿时手臂酸麻,使不上半分力,正自惊恐,脸上却又丝毫不缓地各挨了十来个耳光。 门后两个壮汉如饿虎般扑出来,却被那小婢躬身一退一进,也不知怎的,便被那小婢欺到怀里,一个肘击,顿时飞回内院。再一个回旋腿,另一个壮汉也摔倒地上,直抱腿叫杀连天。 小婢住了手,一双寒冰般的眼眸仍盯着妇人,直等她再次口吐不逊之词。 那妇人却实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哪里还敢嘴硬?只捂着两边馒头样的脸呜呜咽咽,倒像是在说些服软的话儿,但口舌歪斜,脸面高肿,究竟也听得不甚分明。 康纳福点点头,“阿宁甚好!”原来那小婢的名字却是唤作“阿宁”。 阿宁回转那女郎身边,微微欠身:“公子说笑了。主辱臣死,是阿宁反应不及,才致小姐受此等侮辱。”俯身拜倒:“恳请小姐责罚。” 那女郎倒无甚怒意,摆手道:“阿宁起身,此事不怪你。你与我一处长大,似这等人,只怕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识,一时蒙住,那也正常。” 康纳福见她似乎颇有兴致的样子,当真是哭笑不得,但那妇人做派低俗,言辞粗鄙,便是他,亦是少有此等市井见闻,心里固然鄙夷,却也未尝不觉新奇,于那女郎心情,其实颇有戚戚然之处。 此时路中俯卧之人也有了动静,肩膀略微弹动,费力地翻过身子,半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四人,举手道:“多谢诸位替我解围。” 四人身份隐秘,本不欲多生事端,但康纳福与那女郎见着地上这人时,都各自微微“咦”了一声。 地上那男子年方二十来岁,肤呈铅灰,发色淡黄,高鼻深目,眼珠子似琉璃球般浅绿透亮,明明一副异族模样,一口官话却说得温文尔雅,自然至极,显是教养甚好。 他衣着也是本朝士人样式,若非这张脸,便说他是个赴京赶考的读书人,那也毫不违和。 本朝大开国门,广延四海之宾以兴商贸,惟名与器,却未肯轻予。市井之中,胡人胡姬人数虽众,撑破天也只能做个富家翁,再难如前朝般出仕掌兵。 是以康纳福乔装成胡商,自是无人疑心。此人却通身读书人气质,那就有些奇哉怪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章 高朋云集 康纳福心里讶异,与那女郎对视一眼,便知她与自己一般有了好奇之心,见那男子委顿不起,衣衫带血,怕是受了棍棒之伤,遂上前蹲下查看,口中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怎生称呼?怎的便惹了这泼妇?” 那男子摇摇头,苦笑道:“区区贱名无足挂齿。些微小伤,也是寻常,无需为我耽误诸位行程。各位,还请自便!” 他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便是康纳福,亦未免暗中着恼,那女郎更是柳眉一挑,冷笑道:“既是如此,便请你挪一挪吧,给我们让条道儿出来。” 那男子拼了全力想要站起来,奈何自腰腹往下,几无知觉。别说站起来,便是爬到道旁,也是无力。 半晌,神色苍白,黯然道:“在下苏瑞柏,还请这位兄台搭把手,扶我到道旁避让。” “苏兄弟,我看你这伤势颇重,不及时延医求治,只怕会有后患,左右我们也要去寻医问药,不如便送你一程?” 旁边女郎飞过来一道眼刀,康纳福只做不闻,诚心正意只看着苏瑞柏。 苏瑞柏迟疑半晌,见康纳福一番赤诚无私的样子,终究点头应了是,道了感谢,便由康纳福撑着,勉力站了起来。 待走得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对缩在门边发抖的妇人说道:“你再是骂我打我,我也仍旧会再来。你若能弄死我,自会有人替我讨公道。然我但凡有一口气,总是不能不来的。” 那妇人欲要再骂他,又不敢惹恼康纳福等人,只得翻个白眼权当没听到。 苏瑞柏叹口气,神色黯然。 康纳福心下好奇,问道:“苏兄弟,你别怪我多管闲事,敢问你可是有什么相好的姑娘落在这泼妇手中?若只是钱财问题,在下倒是可以帮衬一二,也全了你一番相思之意。“ 苏瑞柏摇摇头,苦笑道:“康兄古道热肠,实是令人感佩。只是这事却不是康兄想象这般,其中大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还请康兄见谅。“ 康纳福打个哈哈,道:“是我唐突了。既是这般,我也不多说什么。只苏兄弟这姓氏倒是别致,自来咱们在中土的胡人,多半是姓什么康,石,安,米之类,姓苏的,倒是少见。“ 苏瑞柏勉强笑了笑,道:“是吗?我自个儿倒不觉得。“ 康纳福见他滴水不漏,心里头越发好奇,回头看看缓步跟在后面的蒙面女郎,她亦听到了二人交谈,微微侧首看他,眼里似含嘲笑之意。 康纳福知她笑自己徒劳无功,不觉有些气馁。 苏瑞柏伤势颇重,虽未再大量出血,但伤及筋骨,稍一动弹便疼痛钻心。 一行人慢慢挪出小巷,正好迎面看到有载客的马车路过,连忙招手上车。 原来敦煌也如同京城一般,因客货转运量大,城内各处相距较远,原只是城外寄存车马之用的车马行,现也扩展到城内,做点行脚的生意。 车上原已有一名异族女子带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孩,见苏瑞柏有伤,忙让出位置,让他侧躺于软凳上。 从此处前往南街仁安堂,慢行约需一柱香的功夫。 蒙面女郎但觉气闷,侧头往车窗外张望,此刻已近戌时,街边灯笼次第点亮,烤肉铺子围满了食客,空气中充斥着异域风味的食物香味,这一派盛景,比之京中的喧闹,江南的繁华,却也差得不远。 康纳福在她身边,低声笑道:“怎样?这边远风沙之地,却也有一番可观之处吧?” 蒙面女郎转过眼,淡淡道:“不过如此。” 康纳福揉揉鼻子,苦笑道:“想得你一句好话,可就如此之难么?” 蒙面女郎在面纱下微勾嘴角,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吗?京中人人皆言,我这人是天煞孤星转世,素来寡情冷心,不会说好话的。” 康纳福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黑白分明,不辨喜怒,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车行至一半,车外忽然传来角鼓之声,那车夫口里发出吁声,马儿停了下来。 康纳福拍开车厢前窗,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道:“前头是于阗王太子和公主的车驾,咱们这车得等他们过了才能走,客官还请担待些个!” 康纳福抬眼望去,果见有大队人马持节奉仗地经过,不由得抱怨:“迟不来早不来,这时候来,可是恰巧挡了我们的道了!” 车夫道:“客官息怒,这位王太子原是常来常往的,往时都不似这般全套行头地出行,一般也不惊官扰民。” 康纳福笑道:“你倒不嫌他扰了你生意,可见这位王太子确是个好人。那你可知今日这架势为何不同以往?” 车夫连道不敢,又说道:“这原关联着本城最近一桩大事,城内大小无有不知的。客官想来是异乡人,方才不明。现下无事,小的给客官解说解说。我们这敦煌城,连着整个沙洲,都归世袭的归义侯统管。侯府的世子自打十年前去了京城,便没再回来过。前段时间城里开始传言,世子爷奉着先头侯府的大小姐,要归家省亲来。计算时日,左右不过这几日的功夫了。这附近周边的贵人们,都纷纷赶来本城,等着替世子接风洗尘哩!也有来的早的,定难侯世子带着妹子,早十来日便包下了城里最大的客栈。黑汗国的使臣和高昌国的使臣来得晚些,为着争空房,两边的人马差点打起来。于阗王太子与侯府世代交好,原本便在城内有所大宅子,所以这般不急不慢的。” 康纳福赞道:“你说得甚是分明,这下我可明白了。” 他坐回车中,看到苏瑞柏已经昏昏睡去,伤势倒未见加重,阿宁正在他身边守着,想是点了他的穴道,让其昏睡,以免动弹中触及伤口。 那名异族女郎满脸愁容,自顾自在一边发呆。 倒是另一名唤作阿冉的小婢,正与那异族小孩玩笑,那小孩不太会说汉话,只能时不时蹦几个词,语音怪异,实难理解,阿冉倒是毫不介意,兴兴头头地跟他玩手指谜游戏。 他压低声音,悄声与那蒙面女郎道:“你听见了没?这满城的热闹,可都是为你而来。” 蒙面女郎轻嗤了一声,也低声道:“他们为的是迎世子,与我有什么干系?” 康纳福轻笑道:“他们虽打着我的招牌,可瞒不过我去。这些年光定难侯府家那位李允顺,便寻着各种理由,请了六七次假回夏州,我听说藩学的欧阳祭酒为此大光其火,把他的操行评分扣了个七七八八,彻底断了他升太学的念头。他每次回去,可曾有这般阵仗?于阗这位王太子尉迟德也曾经随进贡的使团入过朝——说起来,那会儿我在延庆楼设宴给他接风,特地央人去宫里给你下帖子,你却连只言片语都没回过我!” 那女郎笑道:“我那时候跟你很熟么?” 康纳福哼了一声,悻悻道:“自是不熟,彼时你连正眼都不瞧我。” 女郎故意偏头,拿眼角瞥他。 他笑了出来:“是,是,你现今仍是不会拿正眼看我,我对此明白得很。” 女郎一笑作罢:“你还没说明白,他们做什么打你的招牌?” 两人说笑声本已极低,康纳福此时却又忍不住再次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别说李允顺在京城地界比我人脉广,便是别人,也都在京城有自己的耳目。谁不知你是当下宫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太后当你是心头肉一般,皇上一年到头对你的赏赐,比所有公主加起来都多。现如今你这位宫中的凤凰蛋落进了敦煌城,可不得赶紧来朝拜朝拜,说不定能够入得您老青眼,就此攀龙附凤呢?” 女郎心知他说得在理,口中却道:“你这话可有些不尽不实。我刚明明听得,王太子带着公主,世子带着妹子,都在城里安营扎寨,难道这些公主小姐,也是来迎我的?” 康纳福故作疑惑道:“这我可也不知了,难不成是怕你孤单,特地送姐妹来与你作个手帕交?” 两人说笑间,于阗王太子与公主的车驾已经全部过完,车夫重新吆喝着马匹赶路。 偶有行人招手要上车的,车夫摆手,说了声:“车里满了,客官略等等,后面还有!” 一路再无意外,直行到仁安堂门前停稳,五人落车之后继续前行。 再过了一个路口,异族女子便也下了车,回望了一眼远处的仁安堂,眼神变幻,随即带着孩子匆匆离开。 那蒙面女郎下车后立定身子,抬眼望了望,只见那门匾上高书“仁安堂”三个隶书大字,蚕头燕尾,工整典雅,左右楹联书曰:“惜生怜死诸病皆苦幸世有如来,日照月明众生同晓愿身似琉璃”,心中讶异,怎生这药堂却一副佛家口吻? 医馆门口停了一辆华贵马车,一名侍女恭立于车前,一名身着白色襦裙,浅绿色半臂的少女正从门内走出,意欲上车。 康纳福眼睛一亮,刻意压低嗓门,粗声大气问道:“敢问这位刻是曹代小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章 杏林春手 那白衣少女听到这异域腔调,顿住身形,回过头来,目光一扫众人,便落在犹自昏迷,被阿宁架着的苏瑞柏身上,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秀眉微蹙,一边反身进内,一边口中应道:“你们可是来求医的?我便是大夫了。这位公子伤势颇重,你们赶快扶他进去躺好,我给他看看。” 侍立车前的婢女有些不高兴,拉了下那白衣少女的衣袖,低声道:“小姐,已经是酉时,再不赶紧回府,明儿夫人知道,又要责怪你了。” 少女有些迟疑,回头又看看苏瑞柏,终是不忍心道:“好竹月,我便再替他看看,也不费多少功夫。这人的伤势若不及时处理,只怕会影响今后行走。” 竹月无奈,只得引着五人入内。 苏瑞柏在榻上躺定,阿宁方才轻拂他穴道,令他醒来。 曹大小姐见到阿宁这手功夫,不由得张大嘴巴,满眼里俱是好奇。 但苏瑞柏苏醒之后,剧痛钻心,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她只好暂时收住心思,上前替苏瑞柏探脉,查看伤势。 蒙面女郎带着阿宁和阿冉,远远地立于窗边,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曹大小姐,见她动作轻柔快捷,在苏瑞柏伤腿上轻轻揉捏,时而柔声询问,时而皱眉凝思,神情专注。 曹大小姐原本便生得秀美,在室内灯火映照下,彷佛整张脸庞都发出淡淡的光晕。 康纳福站在苏瑞柏身边,按照曹大小姐的吩咐,替苏瑞柏翻身,整理裤腿,偶一抬头,看见蒙面女郎的目光,心头一动,朝她微微一笑。 他虽贴了满面络腮胡子,这笑容却恁地温暖,蒙面女郎与他目光相接,不过片刻,便转过眼去,看向窗外,不再看他们。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曹大小姐方才轻吁一口气,点头道:“这位郎君自大腿以下,筋骨尽损,症属折疡。医典有云,断骨脱骱为折,折者虽断犹连,筋骨重病,当和肝补肾,散瘀止痛;跌打损折曰伤,毋论何经之伤,血必归于肝,气血不通,而痛甚者必汗,自汗属风,风亦属肝,经曰: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破血行经,必要先治气肝,所有甚者,气血阻塞……当以针足内踝,脉动毛之际,血出则肝气和,而症自痊。” 这一番之乎者也的,听得康纳福甚是头大,然而见她摇头晃脑背书的样子,又深觉有趣。 倒是苏瑞柏,除了刚醒来时,猝不及防发出呻吟,后来便硬是一声也不出,便黄豆大的汗珠子疼得掉下来,也兀自紧闭嘴唇。 此时方才艰难出声道:“既是如此,便请小姐施针!” 曹大小姐点头道:“行针时或有些许疼痛,还请你担待一二。” 竹月已备好了针具,曹大小姐就中择了十来支,细长微颤,形如蜂针,她在苏瑞柏脚底找好穴位,随手施针,快捷如电,不过眨眼间,便已将针全部插完。 又道:“这位郎君不宜移动,今夜便请在堂中暂时安歇吧!接下来数日,我家里有事,只怕不能兼顾到医馆。这里有几丸耆婆散,是上月在金光明寺上香时,一位天竺高僧所赠,于外伤有奇效,这便转赠与你们。筋骨之伤,要紧在养,只怕没有数月之功,不能痊愈。这期间,你们还需小心服侍为要。” 康纳福尴尬一笑,掉头去看苏瑞柏,道:“苏兄,不知你家住何方?家有何人?兄弟替你去报个家信。” 苏瑞柏默然半晌,缓缓摇头道:“在下福薄,亲友凋零,并无人可以报信。” 康纳福不由得皱眉:“这可怎生是好?我们也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 曹大小姐听了他们的交谈,奇道:“原来你们不相识么?” 苏瑞柏道:“我与这几位素昧平生,有仗他们高义,见我不良于行,特地送我来医馆。” 曹大小姐点点头,道:“若是这样,倒也无妨。仁安堂原是金光明寺的寺产,诸位高僧们都是普渡众生慈悲为怀的,你便在后院里住下,我交代下去,自有人料理你的食宿。” 众人把苏瑞柏安顿好后,走出医馆,街上行人已稀,各家店铺都在关门打烊。 曹大小姐与康纳福等人在门口作别,康纳福瞧着她,心里好生亲近,却不敢流露半分,只能客气道:“今日之事,多则曹大小姐!只是天色已晚,大小则回家可否安全?如有需要,在下等阔以送大小则一程。“ 曹大小姐尚未开口,那竹月已然抢先道:“你这胡儿,话还没学人说清楚,便来瞎献殷勤,我家大小姐这辆车,在敦煌城中哪个不识?哪个不晓?侯府的活菩萨小姐,有谁敢轻易冒犯?” 康纳福摸摸鼻子,笑道:“是我多事了。” 曹大小姐含笑轻斥了一句:“不得无礼!” 抬头打量了康纳福半晌,疑惑道:“康公子与我以前见过面么?怎的我觉得如此面善。” 康纳福微微笑道:“许是很久以前碰过面吧!倘若有缘,以后自会再见!今日就此别过了!” 自进了医馆,蒙面女郎便再未出过声。康纳福也不说话,便陪着她慢慢在人声渐悄的街道上行走。 良久,蒙面女郎方道:“今日想是不能出城了,你可有安置我们的地方?” 康纳福展眉笑道:“在我的地头,怎可能让你居无所?我早遣人定了城中一处园子,又僻静又清幽,保管你不用跟那些糙汉子挤在一处,受那腥膻气味。” 蒙面女郎微微一笑:“那可多谢你思虑周全了!” 康纳福道:“你我至亲,何谢之有?”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果然那女郎眼眸冷下来,道:“你与我是至亲?那方才这位曹大小姐却又是你什么人?” 康纳福苦笑道:“她是我妹子,你不也是我妹子?你又何苦分得如此清楚?” 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你不喜欢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这么多年在京城,你从不与我见面,无论谁做东,只要人家请了你,便不能请我,我也只能认了。可你现在毕竟是回来了,怎么算,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你——便低了这口气吧!” 他说得诚恳,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蒙面女郎眉梢一挑,冷然道:“曹世子言重了,你我交情,不及于此,还望世子慎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章 儿女婚事 归义侯府座落于敦煌子城中,历经两百多年的经营,早已是古柏森森,高墙广院,气象非凡。 曹大小姐——曹安康——的车驾甫入后院侧门,便被久候在门口的下人请去了内院侯爷夫人的院落。 归义侯这位夫人姓阴,年近四十,因保养得宜,看去倒似三十出头,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是也。 此时见了女儿,还没开口训话,曹安康倒先扑进怀里,一阵软语撒娇,又兼认错讨饶,心下早已软了,摩挲着她头,叹气道:“我还不知道你?自小被你那哥哥带坏了,认错比风还快,改错比牛还犟。” 曹安康听她说得有趣,扑哧一笑,道:“兄长如今到了何处?今天出门时碰到内府司的张都头,据他讲,兄长自小居住的南院已经收拾出来了。我小时候最喜欢在那里玩了,院子又大,楼房又宽敞,兄长又随和,任我们嬉闹。” “谁叫你白天不着家?晌午已有禁军来通禀过了,龙家的家主迎了他们在龙家堡歇息。据说那位大小姐因舟车劳顿,决定休整二日后方才入城。”阴氏想了想,又道:“我正为这事等你回来。我听人讲,你这位姐姐,在京中口碑不是甚好,据说性子极傲,便在那些皇子公主面前,也从不肯半分容让。去年为了一处宅子,跟中宫所出的南阳公主双双闹到御前,虽说两人都被皇上申斥了,罚了三个月禁足,但那处宅子,终究也还是归了你这位姐姐。” 曹安康咋舌道:“她怎敢与天家公主相争?居然还争赢了?可是就算赢了宅子,这样的声名在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阴氏笑道:“正是如此。京中已经有人传她跋扈,她年龄比你大了足足四岁,至今尚未议亲,只怕便是这上面有些妨碍。虽说府里年年都上表,愿迎她回府尊养,但圣人从来不理会,今年居然准了,据为娘的想来,多半还是为着她的婚事吧!” 曹安康坐直身子,拿了装满瓜果的细瓷盘子在怀里,拣了无花果干递给母亲,好奇道:“她不在京中择婿,难道打算以后都住在敦煌,不回中原了?” 阴氏道:“谁知道呢?这且暂时不用管她,康儿,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你这位姐姐,怕是不好相与的。待接回府后,你小心点,远着她些吧!” 曹安康安慰她娘道:“娘亲也不用太过忧心,兄长此前来信,对她多有赞誉,想来这位姐姐总有些过人之处吧。” 阴氏一撇嘴,道:“世子也是奇怪。人人皆说不好,他偏说好。也罢,不管是好是歹,总归不过是破费些嫁妆罢了。你也记好了,她到底算是你姐姐,你有事便多忍让她些吧!” 曹安康笑着应道:“是了,女儿记下了。” 母女正闲话间,外面一叠声道:给侯爷请安! 曹安康忙起身,俟她父亲进来,敛衽行礼,正要告退,又被阴氏叫住:“瞧我这记性,要紧的事倒忘了说。龙家的小姐给你下了帖子,说是请了你们一帮姐妹明日去燕子园赏玩,我已经允了,你明日记得去!” 曹安康笑道:“念芳还是这样喜欢热闹,娘亲放心,女儿明日必定去的。” 待她出了房间,下人们掩上房门,阴氏上前替归义侯更衣时,归义侯问道:“龙家那丫头,可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阴氏笑道:“他们家念芳跟康儿同年,自然也就是这一两年了。” 归义侯道:“依你看来,那丫头如何?” 阴氏明白他的意思,款款道:“龙家丫头性子爽利,自是不错。不过,前一阵子,于阗的王太后曾经遣人来探过口信,侯爷那时去瓜州了,我不好自作主张,胡乱搪塞了过去。再有,夏州的李允顺也带了妹子特地来见我,我瞧着,怕也有这层意思。” 归义侯换好中衣,坐下喝了一杯茶,沉吟道:“依你看,这几家,哪家的姑娘较好?” 阴氏吩咐丫头换了茶来,道:“夜里凉,侯爷少喝点凉茶,这是吐蕃送来的酥油茶,最适合冷天喝的,侯爷尝尝。”也在几旁坐下,道:“世子的婚事,这些年我也有留意,龙家根基差些,但念芳那孩子小时候与康儿一起淘时,便追着世子跑了几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尉迟娇虽是于阗公主,身份尊贵,但性子绵和,与她哥哥倒颇相类似。夏州来的这位李姑娘,名唤李若兰,我也是初见,这几位里面,数她颜色最好,性格嘛,他们就小坐了一会儿,倒看不出有什么大的不妥。只是她兄长李允顺未免过于跳脱了些。” “那孩子我倒是知道,前年奉朝廷令,西北禁军与河西诸藩镇府兵联合演练,他正好在夏州,便随了定难侯来看热闹。我那时便留了心,此子胆肥心细,下得狠手,不是读书的料,但在行伍里倒是个难得的将才。我想着,康儿年龄跟他相若,若是跟夏州做成这个亲家,倒也使得。” 阴氏笑道:“我这儿正盘算着他们家的姑娘呢,侯爷倒好,反把自己家的给算出去了。” 归义侯也不由得一笑:”康儿年龄不大,倒也不急。我也只是这么一想,也没跟人说起过。再说,她有了这个姐姐,将来婚事却也不必全在近处考虑,京中高门大户,也可以事先托人去打探下情况。” 阴氏却不欲女儿远嫁,遂道:“康儿是妹妹,世子为兄,自然是世子的婚事要紧在先。”顿了顿,又说道:“京城来的这位大小姐算起来也是世子的妹子,但她年龄已然不小,不知侯爷怎生打算?” 归义侯摇摇头,道:”她的事情,只怕轮不到我们做叔婶的出头,京中两位圣人自会替她谋划。这倒不用你操心。” 阴氏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我也很不想担这份担子。既如此,那便好吃好喝供着便是了。” 归义侯于此儿女小事上不甚在意,道:“她未必会在敦煌久留,你便当她是个远客,日常客气些,两下里无事即可。”又蹙眉道:“倒是观察使王大人,今日特地来官衙会我,说要出城去迎钰儿他们。” 阴氏意外道:“这位中臣大人素来与我们交情不过尔尔,世子回府,他要是赏脸,来府上坐坐,自是欢迎。可出城去郊迎,却也太过了?” 归义侯摇头:“他迎的不是钰儿。听说这位王大人在宫中时,曾是太后身边的近臣,只怕这后面有太后的授意。” 阴氏顿时怔住,半晌方叹道:“从来只是听闻这位大小姐受宠,却也不知究竟怎地,这回算是实打实地见识了。侯爷,妾身实是有些惶恐,唯恐哪里照顾不周,怠慢了这位娇客啊!” 归义侯摆手笑道:“你是阴家女儿,这点小事,难不倒你。“阴氏苦笑,却也不好再细说,看归义侯面有倦色,起身道:”侯爷,时辰不早,安歇了吧?“ 归义侯点头道:“也好。明日使衙还有一堆公事要忙,枢府移文,就黑汗与于阗两国之间的龃龉,要问我意见,这却是大事,我须得好好参详参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章 月下谈心 子城北门外有水渠,名清溪渠。 因此时已过秋分,麦粟等作物已经成熟,田里仅剩些蔬菜或麻属有待灌溉,时人称之为“浇麻菜水”。 浇麻菜水费水不多,这时节降水也还丰富,故水渠储水颇多,水面宽阔,清波荡漾,夹岸烟林如织,楼阁掩映。 康纳福所言的园子便在此处了,名唤“离园”,原是城中某大户的别苑,也不知康纳福用了什么门路,悄没声息地便借了来。 离园颇大,曲径蜿蜒,院落深深,其最深处便是蒙面女郎所居内室。 室中陈设也颇为仔细,既备了北人常用的交椅,又恐她不惯,复设了锦榻矮几,一并连绣帷轻帘,都是中原样式,不近胡俗。 蒙面女郎卸了面纱,除去外穿绫袍,只着了一件窄袖交领中单,长发也垂落下来,坐在妆台前。 阿冉在她身后,执了乌木梳子,慢慢替她梳头。 女郎忽然问道:“阿冉,你可是觉得我那番话,说得过分了些?” 阿冉停下梳子想了想,微笑道:“小姐做事,自然有小姐的道理,阿冉怎敢评论?不过小姐既然这般问我,想是小姐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吧?” 女郎怔怔地望着镜中人,嘴角微微牵出一抹苦笑,道:“我其实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怎么也不能越过这道坎。他们许是没说错,我这人,本就是这般无情冷心的吧!” 阿宁原本在房门守着,此时忽地一回头,说道:“他们乱讲。” 阿冉也柔声道:“是啊,不管别人怎么讲,在阿冉和阿宁心里,小姐决计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一时梳洗毕,阿冉带着阿宁铺床,女郎披了外衫,走出房间。 房外是内院,池塘秋千,一应俱全,想必平时也常有女眷在此嬉戏赏玩,此刻却唯有风过院墙,秋声寂寂。 女郎行到池边,仰头望去,只见天宇旷远,深蓝如璧,月色溶溶,光华流转,满腹心思逐渐安宁下来。 忽听得有人含笑的声音:“河西之月,比之京中之月,何如?” 女郎回头看去,月洞门下站了一人,却是康纳福。 心中蓦然一软,微笑道:”我以为你生气了。” 康纳福走进院子,停在离她四五步远的位置,板着脸道:“自然是生气的,你现在看到的是没骨气的康纳福,不是曹宗钰,曹宗钰还在房间生气呢,他不肯再来见你。” 女郎莞尔:“然则康纳福为什么肯来见我?” “因为康纳福担心你住不惯,想来问问你,可缺什么?有什么要临时补办的么?” “请转告康纳福,一切都很好,劳烦他费心了!” 两人对视一会儿,忽地同时笑了起来。 康纳福——曹宗钰边笑边摇头道:“真是孩子气啊!”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那女郎。 女郎笑道:“有你这样肯陪着一起玩闹的大哥,曹大小姐幼时必定很幸福!” 曹宗钰走过去,也陪着她站在池塘边,闻言笑道:“这你可说错了,安康小时,我却没这般耐心陪她玩耍。他们纠集了一大帮小孩,也学大人起社,叫做什么小人社,成日里横冲直闯,差点没把我的院子翻个底朝天。我那会儿的念想就是躲得她们远远的!” “这可看不出来,令妹温柔大方,看似比京中许多大家闺秀还要出众些。” “她娘出身阴氏,是本地上百年的大族。她调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错的。我今晚见到她,也颇感恍惚,当年追着我跑进跑出的鼻涕虫,如今居然也亭亭玉立,俨然大姑娘了!” 女郎不去理他一番长兄如父的慈爱样,反问道:“这位尹氏夫人可是你父亲绍封之后入府的?” 曹宗钰笑道:“君子善察而不语,你知便知了,说出何益?“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女郎不以为意,道:“这本也是寻常事。说不定,当年她们打的原是我父亲的主意。” “这话特也难听!“曹宗钰笑批了一句,又解说道:”阴家、李家、索家、龙家、令狐家都是本地豪强,向来与曹家多有联姻。家父当年还是曹家偏远旁支的时候,娶的家母,也与令狐家沾亲带故。阴氏一门,欲联姻侯府,却也不算什么非分之想。” 女郎点点头,出神了半晌,慢慢说道:“倘若,当年我父亲没有遇见我母亲,回到敦煌,做了这归义侯,娶了阴氏,或当能如你父亲这般,平安顺遂,子女双全。” 曹宗钰望着她,轻声道:“人生际遇,如陌上尘,如风中絮,落在哪里便是哪里了,哪有什么倘若和应当?” 过了一会儿,女郎方道:“但有一句话,你却是说错了。我对你们这一大家子,倒也不是不喜欢。” 曹宗钰聪明透顶,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只是当我们不存在而已。” 女郎点头叹道:“自小宫中都叫我安舒,安舒,我便只道自己姓安名舒,忽然有一天,太后跟我讲,我姓曹,我叫曹安舒。我还有个家,远在敦煌归义府。我只道太后哄我。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千真万确的。” 她摇摇头,笑了笑,声音有些发冷:“多么可笑,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竟不是我的家。我将要去到的这个家,却无一个家人。你看不出,这有多好笑么?” 曹宗钰沉默半晌,道:“现时我不过是世子,又多年不在府中,很多事并不能自己作主。可你信我,但凡我在府中一日,这归义府,便是你的家。” 女郎——安舒——转头看他,他亦并不回避,平静地回视她。 良久,安舒点点头,道:“我姑且信你。” 忽而又笑了下,道:“其实不独你劝我,便是太后,临行前,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与尊府上下打好关系。” 曹宗钰叹息:“父母之爱子女者,为之计深远。太后对你,实是疼到心眼里去了。” 安舒问道:“你也明白了,是么?” 曹宗钰苦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世道便是如此,对于女子而言,有一个坚实的娘家,才得有真正的保障。如今两宫尚在,自能护你周全。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太后是忧心你的一辈子!只怕这也是太后对你的亲事左挑右拣,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吧?” 安舒没有言语。这自然是原因,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只是这其中关联甚大,她自己也并没有想得清楚明白,便是她信得过曹宗钰,却也不敢轻易托之示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章 群芳聚会 龙家祖上原是世居于安西四镇的胡人,因数百年前吐蕃作乱,举族内迁,散落于河西诸州,又因通婚故,风俗相貌,渐与汉人混一。 唐人称其“轻锐,健斗战”,可见其族尚武之风。 敦煌龙家便是其中一支,在此世代经营铁器,又染指房舍、马场之业,积百年之势,渐成豪族。 东城这一处燕子园,便是他家的产业。 园子不大,胜在累石为峰,引流做渠,亭台歌榭,各个精巧,最适合女子们宴饮聚会。 做东的这位龙家小姐,唤作念芳,家里排行第五,人称龙五小姐,最是喜欢人多热闹,这园子建成以来,倒属她宴客最多。 这一日却又比往常更为喧哗,整整一条东五巷,人声鼎沸,停满宝马香车,丫鬟婆子一大堆,挤得门口泼水难进。 龙念芳索性让小厮把院门卸了,又把墙也打了,瞬时轰然洞开,方才纾解。 曹安康进来时,正好赶上这番热闹,笑话她:“你这是学人动土拆家呢?也不怕你爹回来罚你一个月不能出门?“ 龙念芳生得眉眼开阔,英气飒爽,此时又穿了一身胡服,脚蹬软羊皮短靴,更像是个男孩子了。 上来就揽着她肩膀,哈哈笑道:“我爹这个月必不会罚我,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怎么?龙伯父又寻得甚神兵利器了?又或是在哪里开了新铺子?“ “都不是。“龙念芳笑着摇头,故作神秘道:“这缘故倒与你有些关系,你自己好好想想。” “两位姐姐讲什么悄悄话呢?” 两人抬头,便看到尉迟娇在前面站着,身旁一群侍女莺莺燕燕,正含笑等着她们。 于阗国王例比藩王,自是比侯爵位尊。 然沙洲与于阗有上百年的渊源,嫁娶颇多,两下里交往,便不论朝仪,只叙世交。 至于后院女儿家,就更不顾及这些了。 龙念芳还作势要拜尉迟娇,却早已被尉迟娇拦住,温声道:“龙姐姐毋庸多礼。我今日到府上做客,本就多有叨扰,若你再如此见外,那我可真不知如何自处了。” 曹安康与她相熟,也笑着道:“公主说得是,念芳只管安心。” 几人携手去到院内最高处,叫做揽胜阁的一处所在,李若兰来得早,已在阁内等候有时。 除开这几位主客外,龙念芳也请了本城几大家族的同龄小姐作陪,一时阁内群芳毕集,环佩之声不绝,香风熏人欲醉。 龙念芳连连赔礼,学着男人做了个团团揖,道:“各位姐姐妹妹,今日小妹做东,考虑不周,地方狭小,失礼失礼。还请各位姐姐让服侍的姑娘们暂且退下,往后边歇息。这阁中端茶倒水之类,小妹已安排下人手,定不会让姐姐们委屈了。” 众人皆无异见,一番忙乱之后,阁中终于清静下来。 曹安康方才有暇,细细端量这位今日新识的定难侯府李小姐。 李若兰身着湖水蓝的交领长褙子,内搭银红色绣金线细裥百褶裙,足着尖头弓,行动间光华闪动,更衬得她一张芙蓉面色若春花,目含秋水,娇美动人。 在场诸女,虽或交相言谈,泰半目光,倒都往她身上溜了几个转。 李若兰神色自若,只与曹安康说笑:“我在夏州之时,便已听闻曹姐姐的杏林圣手之名,今日见了面,不免更为惶恐。似曹姐姐这般人才,又身负如此医术,真真让世间如我们这般的平庸女子,自惭形秽!” 曹安康虽经常在医馆出诊,但似这般与不熟之人热切交流,却非她所长。只能诚心诚意答道:“你长得这般好看,哪里是平庸女子了?” 旁边有位女子插话道:“李家小娘子这话说得奇怪,难道世间除了曹大小姐,便都是庸脂俗粉了?” 曹安康认得她是索家二小姐索云,素来说话便是这般尖利不留情面。 李若兰眨眼笑道:“索姐姐说笑了,若兰不过自怜自伤而已,岂敢品评天下女子?不说别的,单论今日,座上姐姐们都令若兰十分钦羡,只恨没能早些相识,从今往后,是定要与姐姐们多多亲近的。” 她虽说得软和,索云却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捻了颗葡萄,笑道:“小娘子远在夏州,如何与我等亲近呢?难不成小娘子算定了,将来的姻缘会着落在本城?” 阁中诸女听了这话,神色都不禁有些变幻莫测。 今日之会,起因只说是龙念芳为这几位远客接风洗尘,但就众人围着曹安康众星捧月的架势,大家却也都心知肚明,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归义侯世子罢了。 索云自忖家世不如人,自是轮不到她,方才出言暗讽,却不想座中诸女都被这话闪伤,也无怪乎她不讨人喜欢。若非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龙念芳断然不会下帖子请她。 此刻龙念芳早已悔青了肠子,她不过去后面打了个转,吩咐些茶水果馔等杂事,回过头来便见如此尴尬情势。 倒是李若兰居然不慌不忙,曼声应道:“若是真应了索姐姐这话,小妹必定备上好礼,登门谢姐姐吉言。” 本朝自开国以来,民风开放,于男女婚嫁之事,认为如人之渴饮饥食,秉乎自然,合于造化,并无甚不可言说的禁忌。然而青春女子,毕竟羞涩,如李若兰这般当着众人面,泰然自若地直承其事,当真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索云都不禁一呆,一时想不起回话。 龙念芳身为主人,又见尉迟娇虽不言语,脸色却不太好,连忙说道:“李家小娘子真是快人快语,不过今日请了各家姐妹来,一则是为娇公主和李家小娘子洗尘,二来呢,倒是有一桩为难事,要请各位帮忙参详。” 众女都松了一口气,连忙问道何事。 龙念芳笑道:“诸位皆知,城中近日会迎来一位出自宫中的贵人。家兄交予我一项要务,便是要请这位贵人,去龙家马场住上一住。我想着,这位贵人来了敦煌,各位姐妹们想必都想见上一见,多加亲近,所以干脆邀了你们一起,看怎生想个法子,让这位贵人高高兴兴地去到马场小住几日。家兄说了,只要明年能把马匹卖去京城,好处总少不了咱们的。” 索云撇嘴道:“你说的这位贵人,便是曹大小姐吧?——唉哟,糟了糟了,”一转身搂住曹安康道:“我们安康也是曹大小姐,这新来的,也是曹大小姐,这可怎么办呢?难不成我们叫了十几年的大小姐,从今要改叫曹二小姐了?” 龙念芳恨不得扑上去堵住她那张嘴,周围亦有人看不过去了,一名十七八的女子直斥道:“索云,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却是阴家的女儿,与曹安康乃是表亲。 尉迟娇也皱眉道:“安康从来大方,这种事情她不会在意的。” 众人此时都望向曹安康。 她轻叹一声道:“你们都说这位大姐姐是贵人,独我看来,她其实挺可怜的。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虽有圣人垂怜,到底身如飘萍,寄人篱下,孤零零的,没有个根。她能够回府来,总算是有个家,别说这大小姐什么的名头,便是让我把住的地方腾出来给她,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 众人一下都没什么好说的,龙念芳叹道:“安康你还真是,打小的慈悲心肠,到如今也没一点改变。” 李若兰此时道:“龙姐姐想请贵人去马场,据我看来,也不难。只消曹家姐姐出面,便说借龙家的马场,请长姐去消遣散心,贵人若嫌孤单,再顺势请众家姐妹作陪,岂不两全?” 龙念芳喜道:“李姐姐说得好!” 面朝安康,笑得脸蛋开花,“好安康,你便帮我这个忙吧!一旦事成,家兄横竖不会少了谢礼!” 曹安康摇手道:“念芳,我自然肯帮你。可我想着,宫中贵女与我们不同,未必都会骑马,你好歹先打探清楚,若是这位大姐姐不好此道,我们骤然约她去马场,岂不让她难堪?“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道:“这却是确有其事的。听说京中有些大户人家,不喜女儿家骑马,一则担心危险,二则不合礼教,这位贵人是什么路数,倒真不好说。“ 龙念芳也迟疑起来,独有李若兰,款款笑道:“众位姐姐勿忧,据我所知,我们这位贵人,不仅会骑马,还颇精于此道。“ 龙念芳眼睛一亮,追问道:“李姐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李若兰道:“家兄在京中,曾与这位贵人有数面之缘,据他言道,贵人于相马一道,颇为精擅。令兄的马儿若能得她三言两语点评,于京中销路,必定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龙念芳喜得眉开眼笑,拉着李若兰的手,亲亲热热地道:“李姐姐你可真是我的活命菩萨!” 李若兰笑指着曹安康道:“这其中关窍,却在曹家姐姐身上。” 曹安康想起母亲嘱咐自己的话,又看看龙念芳等诸家姐妹热切的眼神,虽觉为难,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应承:“我一定尽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章 血染佛寺 燕子园中这番热闹,安舒与曹宗钰自是不知。 他们此刻正沿街而行,前往龙兴寺。 龙兴寺之名原本出自前朝神龙年间。则天皇帝逊位之后,中宗复位,敕令各地兴建中兴寺,右补阙张景源上疏,认为武周与李唐,原本母子一体,以唐代周,不能说是中兴,不如改为龙兴。中宗纳此言,遂行于天下。 “京中也有龙兴寺,不过香火较之此处,大有不如。说起来,这天下诸路诸州府的龙兴寺,你猜哪一处香火最旺?” 安舒想了想,道:“你既特地说京中香火不旺,虽不知缘故,但若以此例类推,则多半离京城越远,越是繁盛。那我猜不在敦煌,便在交趾,可对?” 曹宗钰摇头笑道:“你想得有道理,不过却没猜中。这香火最盛之地,却在于阗。” 安舒果然诧异:“于阗也有龙兴寺?” “于阗在唐时为安西四镇之一,曾设毗沙都督府。其国中向来倾慕中华上国之风,先后有两任国王改姓为李。天宝之乱时,国王曾不远万里,率部赴中原之难,故而他们自然也奉唐帝诏,建龙兴寺。” 安舒点头道:“于阗佛国之名,我也有所耳闻。既然于阗素来信佛重教,又追崇唐时,这龙兴寺之兴旺,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曹宗钰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有一层,你却不知。于阗与黑汗国土相连,黑汗国弃了佛教,转信天方,两国之间纷纷扰扰,百年未休。彼此攻讦愈烈,则各自奉教愈诚。于阗龙兴寺的香火固然由此而盛,黑汗的天方祠只怕也不遑多让。” 安舒叹道:“在太学时,曾听苏博士讲过,宗教之利在助世劝善,可作道德文教之补益。世人因种种机缘,未必能沐文章教化;再者世人畏死,怕的是彼世茫然了了,管你文教如何兴盛,于此处,也无甚着力。因而,诸般宗教得以兴盛。 其弊却也彰然,僧众不事生产却广聚资财土地,不利于朝廷财税;广收教徒,不问来历,往往作奸犯科之流,厕身其中。 因此故,世宗孝文皇帝在世时,曾废天下寺院凡三万三百三十六所。时人詈之,文皇帝言道,‘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若论救世之心,文皇帝可称菩萨!” 又笑道:“本朝自文皇帝整顿佛寺以来,释家便勿复南北朝之胜。于我国家,自是幸事。不过大国与小国,治国之道,或有不同。似于阗、黑汗这般,奉立国教,治于国政,倒不知其利弊短长。将来若有机缘,能去其国中游览一番,倒也未始不可。” 两人一边议论,一边慢行,阿宁和阿冉紧随身后,这时候已经走到龙兴寺正门口。 但见朱红色大门之上,牌匾高悬,“敕建龙兴寺”五个鎏金大字雄浑刚健,熠熠生光。黄墙之后,隐约可见柏木森森,气象万千。 两人正打算举步前行,忽听得身后有人出声道:“两位请留步。” 两人转头望去,但见一名青年男子,身穿文士服,凤目高鼻,容貌温雅,身后跟着一名仆人,正立于二人身后数尺远处,含笑道:“在下于德,有扰两位清兴,实是抱歉。方才无意间听闻高论,间中数语,竟是生平从所未闻,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知可否有幸,能得结识二位高人?” 曹宗钰等人仍如昨天一般装扮,曹宗钰贴了满面胡子,神色不易看清,安舒却发现他目光闪烁,甚是古怪,正要问他,便听他哈哈笑道:“于公子谬赞了,愧不敢当,我不过与妹子胡乱议论而已,哪里是甚高人了?若让真正的行家听闻,怕是要笑掉大牙。” 于德叹道:“兄台实是过谦了。方才听闻,这位小娘子竟也曾在太学就读,胸襟眼界,果然远超凡俗女子,令人好生敬仰钦服!” 曹宗钰干笑道:“公子真会说笑。我们不过番邦小人,哪里知道什么太雪太雨的,想必是你听岔了!” 于德见他不肯认,也不勉强,拱手道:“许是在下听茬了,还望海涵。二位既是异乡来客,这龙兴寺颇值一游。在下不才,若蒙二位不弃,愿为向导。” 曹宗钰心中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奈何这于德已经自说自话,开始介绍起来,他声音清亮,言辞文雅,于这龙兴寺又似是极熟,一一拈来,如数家珍。 很快,便连阿宁阿冉都听得入神,身不由己跟他行动起来。曹宗钰只得挪动脚步,跟随其后。 一行人入得大门,便见一座院子,东西两座角楼,东楼高处悬洪钟一口,西楼上书藏经二字,便是钟楼与经楼了。 这龙兴寺规模极大,只这前院,已十分宽敞,足可容纳百人有余。 此时不知有何缘故,院子里围了数十人,有人吹箫,有人擂鼓,另有十来人在一尊手持宝塔的天王像前焚香跪拜,其后又有一女子,穿黄衣,着白袜,就着箫鼓之声翩然起舞。 安舒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于德答道:“想是在赛天王。” 又娓娓道来:“本地最信毗沙门天王,相传唐时天宝年间,石国与康国围攻安西,玄宗皇帝请不空三藏做法,祈求毗沙门天护持。毗沙门天王果然得到感应,率天王神兵出西天云雾,鼓角喧鸣,大显神威,终使蕃兵溃走,沙洲得以保全。从此之后,西陲之地,在佛家诸天中,特重毗沙门。民间但有什么求雨、远行、疾患、动土、孕妇生产,乃至于结葡萄、捉老鹰等琐事,都喜欢赛天王神,以求保佑。” 安舒仔细看那巫女,但觉其舞姿刚劲婀娜,兼而有之,合着箫鼓之声,别有一番蛊惑之意,不禁叹道:“巫女纷屡舞,罗袜自生尘。不想摩诘居士诗中景致,复见于今朝。” 正在此时,鼓点转而激烈,箫声尖利,安舒只觉刺耳,甫一皱眉,便觉眼前一花,那巫女竟手做利爪,凌空扑来。 安舒尚来不及吃惊,曹宗钰已一个纵身,挡在她身前。 但这巫女却并非冲她而来,落地之后,便如疾风一般从安舒身边掠过,直扑向于德,手中寒光闪烁,不知藏了什么利器。 于德大惊,连忙后退,他的仆人从后面奔来,却眼看不及。 阿宁倒是离得近,但她万事只以保护安舒为要,绝计不会管这闲事。 曹宗钰暗骂一声晦气,只好出手,一掌击出,那巫女不由自主转了个圈,大吃一惊,右手划拳,欲要消解他的掌风。 曹宗钰不等她站定,已连击数掌,迫得那女子只能停下身形,见招拆招。 她手中所拿,原是一把匕首,长仅一掌,却寒光凛冽,显见锋利异常。 此时场中那击鼓之人扔了鼓槌,一声长啸,原本跪拜之人纷纷起身,从腰间抽出白刃,纷纷冲杀而来。 曹宗钰一边与那巫女缠斗,一边分神应付扑上来的众人,口中大喝一声:“阿宁,保护小姐退后!”眼角余光看到安舒在阿宁护持下,退到大门,方才稍稍安心。 好在刺杀者并不理会她们,只全力攻击于德。 于德所带的仆人竟是一位武林高手,护在于德身前,声声暴喝,拳脚见风,奈何以寡敌众,又不敢轻易移动,处境便落了下风。 曹宗钰深知于德身份,万万不能在此有任何闪失。一旦确认安舒无虞,便心无旁骛,全力施展开来。他与于德的仆人联手,堪堪敌住来犯之人,一时间双方陷入缠斗,难见分解。 周遭的香客早已仓皇惊叫,四散奔逃。 看门僧人飞快入报,不一会儿,内门全开,从中涌出上百名僧人,手持棍杖,口中喝斥,将前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后又有一名老僧,身披袈裟,气度威严,在数名僧人的围拥下,疾步而来,口中长宣:“南无阿弥陀佛!” 这佛号如同山寺晚钟一般,馀响不绝,震得人头皮发麻,心生战栗。 那原本击鼓之人眼见于德已然被众僧保护起来,刺杀再无可能成功,绝望之下,大吼了一句胡话,安舒只听到什么“菲达依”“胡加”之类,亦不明其意,便见那人倒转刀口,自刎而亡。 余下众人,亦纷纷效仿,一时间院内吼声如雷,鲜血飞溅。 那假扮巫女的黄衣女子眼见同伴皆亡,遥望于德一眼,目光狠毒至极,举手回剑,便想步同伴后尘。 曹宗钰岂容她得逞?欺至她身后,一掌击在后颈,那女子身子一软,缓缓倒地。 寺院原本是清净之地,众僧何曾见过这等修罗场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面上大有惊怖之色。 居中老僧面露戚容,低诵一声:“南无超无边迹如来!” 众僧亦学老僧样,合十齐诵:“南无超无边迹如来!” 一并连那于德,亦低眉合十,随之朗诵。 如是者几遍,那老僧见众僧慢慢定神,方停下声来,吩咐道:“令狐法律,着人即刻报官,现场尸体,暂勿收敛,也待衙门来人。” 其中一名僧人躬身应是,又问道:“都统,可需众弟子念往生咒,助彼脱离苦海?” 那都统僧摇摇头,道:“彼辈另有所从之道,往生咒不能渡之,不必夺其意志。” 转身朝于德行来,面色凝重,合十行礼:“公子受惊了!” 于德一边与他见礼,一边忙用眼神搜寻曹宗钰等人,却哪里还有他们踪影?不禁心中一阵怅然。 曹宗钰在众僧宣佛号时,已带着安舒三人,悄悄离了龙兴寺。 待行得远了,安舒方停下来,问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是认得那于德?我瞧你颇有古怪。” 曹宗钰四周看了看,确认无可疑之人,方才苦笑道:“哪有什么于德?那便是于阗王太子尉迟德。” 安舒顿时明白,好笑道:“你一番乔装改扮,正碰上他微服私访,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又问道:“今日来行刺的,却又是何人?” 曹宗钰脸色沉重下来,摇头道:“我亦不敢确定,不过观其形迹,极可能与黑汗国有关。此事关系重大,龙兴寺为沙洲官寺,受朝廷节制,统领本地僧尼寺庙,现任都僧统圆慧大和尚一定知道其中厉害,迟至今晚,此事必定会报到节度使衙门。” 安舒知他必定急于回去,便道:“既是如此,我们今日早些回去,明日便进城吧!” 曹宗钰望着她,歉然道:“原本想陪你好好游览这敦煌的,不想这两日,居然接连发生事情。到底是我这做主人的,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太也对不住你了!” 安舒秀眉一挑,微笑道:“我且记下这话。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让你兑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章 正式入城 入城的仪仗拉开来,在官道上逶迤将近百米。前有洒扫卫士,各持水壶扫帚净街。继而十名绯袍宫女,云髻高耸,发垂罗纱,执青伞为先导。紧随其后的,便是鼓吹乐手,大鼓两面,大角两支,分列左右,鼓声徐徐,角声呜咽,劲风吹送,直出数十里外。 鼓吹手后,便有甲胄鲜明的铁甲兵士八名,腰束黑带的袍服卫士又八名,均腰佩仪刀弓箭,手持旒旗。骑兵仪卫之后,便是步行仪卫,左右各十。 其后便是一辆华盖香车,车身朱红,车柱皆由壮汉手腕粗大的紫油木雕成,车体宽敞,足可容八人有余。车身络带飘飞,帷幕低垂,香氛氤氲,却看不清车内人影。 拉车的是四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体态神俊。马两侧御马者与侍从各四人,马车后随行侍女八人。 接着便是十七八辆辎重车队,三组步行卫队殿后,每组各六人,领队穿红袍,余者着绿袍。 卫队士兵,皆出于中央禁军殿前司。朝廷征兵,例必由中央禁军先挑,因其代表朝廷颜面,故而身材矮小的,长相丑陋的,一概不能入选。殿前司专门负责贵人仪卫,更是其中优中选优的佼佼者。这一眼看过去,个个高大威猛,相貌堂堂,委实是天朝气象,威风得紧,好看得紧。 在他们之后,方是曹宗钰的侯世子仪仗。 —————————————————————— 安舒本无封号品轶,原本只能随曹宗钰的仪仗而行。然而自打她幼时入宫,太后便赐了自己的小半幅仪仗与她,是以在京中行走时,她便是横着走,也没人不识眼色,敢来冲撞。 俟她长成,御史台一个言官看不过眼,洋洋洒洒上疏,斥责她僭越。皇帝召了这言官入宫回话,他还道自己得了皇帝青目,喜不自胜而去。 不妨候着他的,却是太后劈头盖脸一顿啐骂。 太后出身低微,又不识字,自是不会跟他之乎者也地论辩,只口口声声言官要逼死她孤儿寡母。安舒若有了不是,她也不要活了,就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也不顾皇帝在一旁听着,脸上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言官是斯文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自是丢盔弃甲,败下阵来,免冠叩首,口称万死。 待太后大获全胜,雄赳赳气昂昂回宫之后,皇帝方指着言官笑骂:“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家底事?” 言官灰头土脸回到官署,又被上官关起门来骂了个狗血淋头,主旨就是,本任太后既不弄权,也不干政,也没有蓄养面首的爱好,生平最爱就是听个小曲,聊个八卦,哪里的公鸡下蛋了,谁家的太太被鬼怪附身了之类。她又还是孤女,一并连外戚也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如此优秀的太后,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溺爱晚辈稍过一点——最妙的是,这晚辈又还只是个女儿家,那根本不是问题。 放着政事堂诸公吵得昏天黑地的国家大事不去纠察,反而抓着后宫儿女的鸡毛蒜皮做文章,这是什么? 这是耍滑头,走捷径,妄想借太后皇上来搏自己在史书上的令名,其心实可诛也! 言官自古不怕死不爱财,就怕声名不好,为士林不齿。然而这“奸猾”二字评语一下,名声可算是毁了一半! 朝堂上下算是好好领教了一番太后护犊子的决心,自此再无敢触太后逆鳞者。 —————————————————————————— 敦煌城里为如何迎接这位持太后仪仗出行的大小姐,也是伤透了脑筋。 按朝廷礼制,太后车驾所到之处,理当百官跪迎。 但算起来,安舒是晚辈,若真让归义侯跪迎,御史台便是不想弹劾,也不能不弹劾归义侯失大臣体,安舒悖逆了。 双方往来商定之后,采了个折衷的法子。 安舒车驾入城之后,先行下车,向归义侯行家礼,再由归义侯领着全家,对太后空舆行国礼。如此则四角俱全,便是御史台,亦无可指摘处。 —————————————————————————————————————— 仪仗行到城外三里处,便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孤身一人,也没带侍从,骑了一匹黑白花色的马儿,在路中央悠然等候。 一名侍从越众而出,叩问名号后,返回车舆前,躬身通禀了,又打马回去,恭恭敬敬地请了老者前往车舆。 安舒此时不便下车,便让阿宁挂起帷幕,笑吟吟望着车前行礼的老者,道:“王公公,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王其振是内臣,算是天子家奴,虽然外放做了观察使,但见了安舒,却仍是按旧时行礼,躬身回道:“谢大小姐垂询,老奴身子骨还算康健。不知太后贵体尚安好否?” 安舒道:“太后一切尚好,她老人家想得开,并无多少烦心事,这些年连白头发也不见增多。入宫朝拜的命妇们都好生羡慕,夸她老人家洪福齐天,逗得太后十分欢喜!” 又道:“王公公,您老年纪也大了,如今也做了朝廷的差事,无需再以奴婢辈自处。临行前,太后还特地吩咐我,要好好待王公公,可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在公公脸上画墨猪啦!” 王其振也不推脱,笑道:“老臣多谢太后和大小姐恩典。大小姐在老臣脸上作画,老臣不生气。可大小姐伙同太子殿下,瞒着老臣,在老臣小院里偷挖种地的事儿,老臣可还记得呢!” “安舒小时,竟这般调皮?”曹宗钰听闻王其振来迎,不敢托大,骑了马过来见礼,正巧听到这段,不禁好笑。 王其振与曹宗钰是初见,彼此厮见行礼毕,笑道:“世子不知,那会儿大小姐年方六七岁,跟我好生和悦地说,她按照齐民要术的法子,种好了冬瓜,待到丰收,腌渍了送我一半,让我不要去告诉太后皇上。” 曹宗钰看了安舒一眼,想象她小人儿装模作样的样子,不觉有些想笑。 安舒似是知道他的想法,瞪了他一眼。 他轻咳一声,掩饰笑意,问道:“后来呢?果真丰收了么?” “大小姐每天早晚都巴巴地过来看它,可惜还没到半个月,那苗便被大小姐浇水过多,淹死了。”王其振眼中带笑,口里一本正经地道:“大小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怪罪太子殿下手脚不够灵活,移栽的时候不是深了,便是浅了,要不就是栽歪了,总之怎么可能是浇水的问题?天下的瓜果蔬菜,哪有不浇水的?太子殿下其实也不懂,见大小姐说得好生在理,只好回去好好反省自己。” 曹宗钰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安舒没奈何,嗔怪了王其振一句:“这些陈年旧事,公公倒记得清楚?” 又对曹宗钰道:“你笑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们这便上路,免得归义侯久候。” 曹宗钰也不敢劳他老子久等,忙忍住笑,作别王其振,自回车驾。 王其振便骑了马,随在安舒车旁一起前行。 安舒车驾自东门入,城内守军早已放下吊桥,城门大开,士兵于城墙上下列队,旌旗招展,鼓角长鸣。 入得城内,直沿东西长街而行,街面早已洒扫干净,屏退闲人,街道两侧每五步一兵卒,持戈肃立,其后便是挤得满堂堂的沙洲民众。 安舒车驾经过之处,人群中顿时嘈杂声起,议论纷纷,艳羡之声不绝于耳。 自西而来的胡人何曾见过中原朝廷这般堂皇气象,不禁为之目移神夺。 中土之民面上有光,自觉与有荣焉,胸中大起豪情,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恭迎大小姐并世子回府!” 众人一腔豪情正不知如何宣泄,听得此声,顿觉十分合乎心意,纷纷叫了起来,初时声音还参差不齐,渐渐便如同有人引领般,合了节奏,一声声“恭迎大小姐并世子回府”便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传递开来。 归义侯此时已穿戴齐全,在府门前候着,远远听到这呼声,不禁一愣,回头问夫人道:“这是你安排的?” 阴氏摇头,迷惑道:“此事我也不知,当不是府里安排的。难道是观察使王大人的手笔?” 归义侯眉头一皱,旋即松开,道:“也罢,倒也无妨。” 阴氏却有些不乐,闷闷道:“她是大小姐,难道康儿便不是了?” 归义侯道:“论理,原该如此,这倒是我疏忽了。”转头吩咐:“自今日起,康儿改称二小姐,余下小小姐依此类推。”众人连忙应了,传声下去。 阴氏胸口一阵发闷,曹安康在她身后侍立,此时上前,扶住母亲,悄声说道:“阿娘毋庸烦恼,爹爹说得对,这位姐姐比我大,原本便该居长。” 阴氏拍拍她小手,叹口气道:“康儿,为娘原本想让你们各自排序,府里便有两位大小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想居然被人将了一军。” 曹安康觉得母亲为了区区称呼之事如此煞费心机,未免好笑,又知母亲终是怕委屈了自己,心下感动,握着阴氏的手,嫣然一笑,道:“阿娘放心,女儿不在意这些的。” 待得安舒车驾一行终于行入归义府门前街巷,再无民众围观,欢呼之声方渐渐消歇。 因父亲在门前迎候,曹宗钰不敢端坐,索性也骑了马,伴在安舒车旁。 安舒命角鼓手停了吹打,队列安安静静行在长街上。 直到前导队列完全停住,车夫方勒停了马匹,待车停稳,阿宁先跳下去,掀开帷幕,阿冉扶着安舒,从车前款款而下。 曹宗钰与王其振也下了马,步行往前。 曹安康在母亲身侧,遥遥看见一名青年男子身着世子服饰,行动如玉树芝兰,便知是兄长了。兄妹俩十年未见,自是心下激动未已。 又见兄长侧让着身旁一女子行于街道正中,那女子广袖罗衣,长裙席地,头戴纱帛幂篱,身姿挺拔,看似步态缓徐,却因步距较宽,速度一点不慢。心知这便是众人口中那位来自宫中的姐姐了。 两边相距不过数尺远时,安舒停下脚步,曹宗钰越过她,单膝跪地,拜倒于归义侯身前,声音哽咽:“父亲,儿子回来了!” 归义侯看着这少小离乡去家,远赴中原的儿子,如今已然长成了气宇轩昂的大好男儿,美髯颤动,难掩心中激荡之意,口中却只道:“好,好,回来就好!”上前弯腰扶起曹宗钰。 父子见面,此时也不便叙话,曹宗钰起身后,安舒缓缓走上前,顿了顿,眼光一一掠过侯府前一众人等,扫过曹安康时,微微停留了下。 曹安康感受到她幂篱后的目光,似甚温和,茫然不解其意。 安舒目光落回归义侯身上,敛衽下拜:“侄女安舒,拜见叔父大人。” 归义侯忙道:“贤侄女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又侧身指着阴氏介绍:“这便是你婶娘,你回府之后,吃穿用度,但有所需,都可以告诉你婶娘。” 安舒抬起头来,望了望阴氏,微微一笑,再次下拜:“拜见婶娘。” 阴氏忙上前扶起她,笑道:“这些繁琐虚礼,咱们娘儿俩之间,就免了吧。后头还有几位弟弟妹妹,待拜过太后车舆,再替你介绍!” 归义侯又率众,面朝太后车驾,行三叩首大礼。 礼毕,仪卫队在归义侯府兵士指引下退去,归义侯让着王其振,前往侯府正厅奉茶叙话。 王其振笑道:“府上这会儿一定忙乱,我就不去添乱了。就此告辞,翌日再来叨扰!”拱手而去。 阴氏便要领着安舒等往后院去,分手之前,曹宗钰寻了个空隙,在安舒耳边低声道:“曹安舒,欢迎回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章 神秘有司 于阗王太子遇刺这件事,就如同滑进水面的一块小石子,表面看来,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龙兴寺对外的说法,是私人恩怨,寻仇械斗。河西民风素来彪悍,这等事原也寻常。 只是普通僧众私底下议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当天前来处理现场的公爷,一个个寡言少语,行动迅速,跟日常所见嬉笑怒骂的样子颇有不同,倒有几分军队的作风。 归义侯闻讯后,当晚即去了王太子府邸表示慰问,不过也是低调来去,并未铺张。 虽然为了表示沙洲方面的诚意,增调了近百名士卒,将王太子与公主所在围了个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奈何在刺客是什么身份,来自何处,受何人指使的问题上,归义侯却无法对于阗方面有个明确的交代。 好在尉迟德也不为己甚,一方面自责不该微服而行,授人以机,另一方面,也宽慰归义侯,他知道此事不归节度使衙门节制,自然不会有所苛责。最后,再信誓旦旦表示,朝廷对藩属之国向来天恩浩荡,自己绝不会因此事而对朝廷有任何怨怼之意。 归义侯觉得这位王太子甚为知情识趣,十分满意,甚至不免心想,在儿子的婚事上,倒可以多多考虑一下与于阗的联姻。王太子如此,公主必定更加谦和贤淑,堪为世子良配。 不过此时倒不是计议这个的好时机,令他烦恼的,却是另一桩事。 本朝自世宗改革军制后,全面废除唐时藩镇制度,惟留河西沙洲、夏州、甘州、西州四镇,仍设节度使,总管一地军政要事。另设观察使一职,算作朝廷派驻四镇的耳目,虽无参预政事之权,却能察风密奏,直达天听。 在军则改革情报系统,职方司从军队剥离出来,一切人事开支,均由枢府直管,地方不得与闻。便有紧急军情,也由各路职方司首领权衡,自行决定是否通报节度使衙门。 于阗王太子遇刺一事,因事涉机密,节度使衙门循例通报了职方司,此后这事便由职方司全盘接手了。 作为沙洲节度使,归义侯却对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态进展一无所知,岂能不恼不怒?然而再是恼怒,却也没有一点办法可想。 职方司为守密,一切活动以掩人耳目为要。他虽节度沙洲,却连职方司首领何名何姓,机构设在何处何地都不知晓,如何去讨问消息? 偏偏这慰问受害者的首尾,职方司却完全置身事外,还得他归义侯去登门道歉,这一肚子窝囊气忒也恼人。 这番烦恼自是不便让下属知闻,也不好跟妻子抱怨,平常便只能憋在肚子里,恨恨腹诽一通。 若说上疏朝廷,直陈其弊,却又兹事体大,不得不顾虑再三。朝廷上下对保留四镇之举历来就有许多不同意见,士林中大有人以唐朝天宝之乱为例,指斥藩镇制度祸害国家,残毒人民,实为旧朝绝大弊政,今而沿袭,是取死之道也。 因此故,四镇虽位尊权重,却比一般武将更加谨小慎微,小心度日。中原各州府能坦荡上书,不惧跟职方司打御前官司。自己这节度使,却是万万不敢的。 好在现在儿子回来了,归义侯觉得,自己总算是找到可以一吐肺腑的好对象了。 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归义侯先把职方司这帮鬼鬼祟祟的家伙痛骂了一通,也顾不得什么体面风度,杀才鼠辈直娘贼的一通乱骂,好不畅快淋漓! 曹宗钰忍住笑,替父亲添茶倒水,直到归义侯骂得口渴了,端起盖碗喝茶,方才说道:“儿子在京中时,也曾听说过职方司的厉害。说是前些年朝廷在南方用兵,屡战屡胜,这其中,便有职方司的诺大功劳。那南方有莞国,以大象为骑乘,一旦对阵,我方战马即战栗后退,哪怕勉强约束,也毫无战意。职方司想了法子,派人四处宣扬,象掌能延年益寿,有大补奇效,民间遂刮起抢购风。其时一片象掌,能抵益州城中一间中等铺面之资。所谓利令智昏,自是颠扑不灭的道理。莞国之内,偷猎成风,其官府屡禁不止,不过一两年间,彼国之象便不足以征战,大局抵定。事后论功,职方司在第一等。” 归义侯虽然一肚子牢骚,听得此处,也不禁畅快,笑骂道:“此管仲治鲁梁之故技尔!职方司这帮贼头,倒是奸猾!” 曹宗钰见父亲怒气渐消,趁机劝道:“职方司职责所在,不得不这么做,父亲大可不必跟他们一般计较。尉迟德遇刺一事,内里只怕牵连甚广,丢给他们去头疼,岂不更好?” 归义侯沉吟道:“此事我原本可以不在意,但日前枢府移文,问我于阗黑汗两国之事。我想着,这两国之间,彼此争战数十年,朝廷无非下旨申斥,并无特别动作。枢府此举,意思却一时难明。难道是南方事了,朝廷意欲在西边布置?你在京中时,可曾听闻什么消息?” 曹宗钰笑道:“京中消息倒是多,应有尽有,就不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要说用兵西域,洗马条支,那历来便是书生们酣醉之余最爱呼喝的酒话,朝堂诸公,却是没人当真。” 归义侯叹口气,道:“汉唐故地,今为腥膻,不以为耻,反以为寻常。”摇摇头,道:“也罢,这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多提无益,便是如此吧。” 曹宗钰奉了茶与父亲,徐徐道:“至于于阗之事,儿子想着,待尉迟德回返于阗之时,儿子也便与他一道,顺路去探访探访,以察两国端的。” “你去于阗?”归义侯一怔,这倒是他从没考虑过的,但曹宗钰一提出来,他忽然发现,居然颇堪一试:“你长在京城,西边认识你的人不多,你若是去了那边,既可以大张旗鼓,又方便私下行事。再者,你对本地风土民情不甚了了。若能借出去这一趟,开阔些眼界,增长些见闻,对你将来执掌沙洲,也是大有好处。” 沉吟片刻,终还是摇头,叹道:“虽有这诸般好处,终究风险还是太大。你离家十年,刚刚回府,又要远行,这让为父情何以堪?” 曹宗钰笑道:“儿子虽在京城,每月里必能得父亲亲笔家书,谆谆之意,如在眼前,倒也没觉得日子如何难熬。儿子以前在太学,因规程限制,不敢任性请假。如今回来了,若不趁此机会,多出去走走,见识下这大千世界,将来守着这归义府,岂不要悔恨终身?何况,我在京城里,也常碰到打极西之地而来的胡人,据他们说,西边的世界,也正逢千年未有之变局。黑汗于阗地连东西,儿子此去,既是探查二国之事,也是想去打探一下,这极西之地究竟是何种情形,对我大周,有何影响。” 归义侯被他说得十分心动,想了想,道:“你若是坚持要去,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龄,这件事,却需早日定下,以便向朝廷请封。” 曹宗钰没想到父亲突地提到自己的亲事,猝不及防,颇感狼狈,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儿子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用急在一时。” “从长个屁!”归义侯笑骂道:“难不成你还要效法汉时冠军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下也没匈奴给你灭,从祁连到焉支,都为我大周之地。或者你有什么心仪的小娘子?只管说来,为父替你作主。” 曹宗钰哭笑不得,道:“儿子一心只在读书,满脑圣贤之学,实在无心于此,父亲万勿冤枉孩儿。” 归义侯哈哈笑道:“年轻人走马章台,寻花折柳,原是寻常事。这有什么好冤枉的?你若是读成个腐儒,我才要着急上火。只是一件,你喜欢哪个小娘子都随你,但婚姻之事,终须考量对方家世,才是长远之道。“ 曹宗钰苦笑连连,却又无法打消老父这一番兴头,心里实是无奈得紧。只听父亲捻须笑道:“我儿也无需烦恼,为父替你打听过了,于阗的公主,夏州李家的小娘子,都是不错的。龙家那位五姑娘,据说是你们幼年相识的,倒也不是不可以。你若在京中有什么念想,也只管告诉为父。“ 曹宗钰沉默半晌,不知怎得,他心底深处,对此事竟是十分之抵触。此时为了应付父亲,设辞道:“婚姻大事,历来便是父母做主。儿子不幸,襁褓之间便永违慈颜,这件事,便只由父亲替儿子拿主意吧!“ 归义侯听他提起亡母,不禁感伤,一时也无心情再催逼儿子,叹道:“你母亲若能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有多欢喜。也罢,这亲事,且慢慢来。这几位姑娘,如今都在城中,你尽有见面的机会。待你拿定主意,再提此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章 筵席风波(上) “富丽堂皇,殊无意趣。” 曹宗钰摸摸鼻子,抬眼四周望望,不得不苦笑承认,安舒这八字评语下得极其妥帖。 谦德堂在子城近南门处,原为汉朝末年西凉王李暠所建,夯土为基,四方飞檐,殿角垂铃,颇具古风。归义府将此地作为大型宴饮场所,便是相中这份堂堂正正的汉家气象。 此时堂上正举行他二人的接风宴,众人盘腿坐于红线毯上,陈几案于前,两人一组,案上陈设牛羊肉并酒饮之类,中间的空地上正有乐队在演奏。 男伎居东,十来人击鼓,吹横笛,拨筝弦。女伎居右,持箜篌琵琶并笙箫铜钹等乐器,吹吹打打,十分吵闹。 此时尚未巡酒,已完成迎宾,拜礼,致辞,入座、动乐等无数繁琐手续,在座一众官员使臣,华族贵人,都好似那提线木偶,整整齐齐,肃拜进退。 最辛苦便是女宾,华服俨妆,要撑着满头的珠翠一起行礼,体力稍弱的,不免背心便有汗下如雨。 好容易坐定,这礼宾之曲也是演奏得四平八稳,咿呀嘈杂,叫人想打瞌睡。 曹宗钰想了想,伸手沾酒,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矫枉。 安舒顿时明了,秀眉一扬,做口型无声道:“过时。” 曹宗钰无可辩驳,只好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这番哑谜,看似简单,说来道理却极深。 沙洲曾于晚唐时陷于吐蕃近百年,时人作悲歌曰:“黄沙吐双径,白草生三春。不见中华使,翩翩起虏尘”。 大中二年,本地汉人张议潮尽散家财,招募义勇,起兵于敦煌,推翻吐蕃政权,收复瓜沙二州,并遣使持表函入京告捷。 唐廷与边镇消息早已隔绝经年。捷报一到长安,朝野震动。唐廷在此地重设藩镇,赐军号曰“归义”,这便是归义军的来历了。 往后便到了唐末风雨飘摇,中原狼烟四起的乱世,谁也顾不得这西部边陲之地。 归义军苦苦支撑着沙洲,在回鹘、吐蕃、突厥、羌人等各方势力之间,靠一己之力艰难腾挪。于周边尽皆胡化之际,堪堪守住了这一方汉土,其间之凶险,犹如操扁舟行于巨涛骇浪,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因此之故,归义军于礼乐教化,重之又重,诸种仪式祭典,竟比中原更为隆重繁琐。如用后世之人的话语来讲,那便是要在文化上维持自己的身份认同。 这便是曹宗钰写“矫枉”之意。 安舒回以“过时”,则是讲世易时移,自世宗显德二年,沙洲历经艰辛,重新入贡大周开始,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国家安定,疆域稳固,教化之风,遍及四野。便是来经商做生意的胡人,也以会讲汉话为荣,修习仁义礼仪。 此时仍胶柱鼓瑟,不思求变,则未免有些过时。 他二人是本次筵席的主角,设座于主座归义侯夫妇与观察使之下,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 两人不敢公然交头接耳,却想出这等法子来“默谈”,也是新奇。若非两人俱是心思灵透之人,又素有默契,那可真是哑巴说话,不知所云。 曹安康的位次在他们后面,正好将两人的小动作瞧了个仔细,心里颇有一点难言的滋味。 兄长回府这一两日,虽给自己准备了好生丰盛的礼物,却一直忙乱,没有时间与自己好好倾谈。她想念兄妹俩幼时的亲密无间,更愿意跟兄长分享长大后的烦恼心事。曹宗钰却似乎仍是将她当作那个记忆里天真不知事的总角稚童,随口扯个谎,便想哄她开心大半天。 她的目光落在右前方的安舒身上。 今晚算是安舒正式露面,是以撤下幂篱,露出了真面容。 曹安康清楚记得,当安舒走进谦德堂的时候,场内有一刹那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的安静。便是耄耋老者,彼时也不禁目光闪亮,握紧拐杖,挺直脊梁。 曹安康心里觉得不舒服,却又为这样的不舒服而惭愧。 昨日在归义侯府门口,她对母亲所说的话,声犹在耳,她如今也是真心这样想的。称呼一事,她确实不在乎。如果父亲询问她的意见,她会真心实意地让出曹大小姐的名号。 如今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直接剥夺了她的意见时,她却不免有些心绪失宁。 就正如现在一样,记忆中亲厚的兄长,对安舒这个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妹子,明显比对自己这个亲妹子要亲昵许多。 她心中酸涩,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自己,遂起身离席,悄悄往后园去透透气。 后园有个小池子,谦德堂传来的乐声被水池隔开一些,又被风吹走一些,听上去便有些不真切。 曹安康倚柱想了许久,终究还是默念:“安舒姐姐如此可怜,父母俱亡,名分尴尬,我跟她去争这些称呼之类的虚名,有什么意思呢?再者,我有父母兄弟,一应俱全,便多让一点这个哥哥给她,又有什么打紧?安康呀安康,你可得大度一点!” 这样念了几遍,心里方才开解许多。 正打算抽身回去,却不妨身后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在她后颈凌空一掌,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已软软倒下。 另一道黑影也从花丛里钻出来,起先那人扛起曹安康,便待离去。 后出现的人一把拦住他,低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起先那人点头道:“看清楚了,确实是曹府的小姐。” 后来之人又追问道:“曹府如今有两位小姐,你确定是曹大小姐?” 起先那人挠挠头,犯难道:“有两位吗?这却不甚清楚。” 探手入怀,取了一个羊脂白玉的小瓷瓶,揭开盖子,在曹安康鼻子底下晃了晃。 曹安康悠悠醒来,神志还未清醒,便听得耳边有人叫她:“曹大小姐?” 她下意识回应了一声“嗯”,脖子后面又着了一击,顿时又晕了过去。 两个黑衣人确定好曹安康身份,顿时脚底抹油,再不停留,七转八拐,从后门溜走。 黑衣人消失之际,却有一个仆佣装扮的男子,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曹安康被掳走的地方,动动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目光一闪,施展身形,悄悄追蹑黑衣人而去。 后园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发生,前头谦德堂却平地里横生了风波。 —————————————————————————————— 迎宾曲结束之后,巡了一回酒。安舒虽随众举杯,不过略沾唇而已。 众人饮完,歌姬开始唱歌,四声五音,倒颇曼妙。这便是又起第二巡,以歌侑酒了。 这回还没等众人放下酒杯,便听得外边一阵喧哗,有人高呼:“冤枉!”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缘故。 归义侯脸色一沉,正要召人来问究竟,就看到门口守卫的士卒押着个粗壮的突厥男子走了进来。虽说是刀戟押着,那男子却是毫不在乎,只口里不停地叫撞天屈:“侯爷大人,冤枉啊!冤枉!” 归义侯尚未发话,座中一人已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答答不花,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退下。”发话这位是黑汗国使臣牙尔巴海牙,满口里喊冤的答答不花则是他的副使。 答答不花翻个白眼,压根儿不搭理这位正使,只朝着堂上嚷道:“是哪个天煞的混球,栽赃给我们黑汗国?还请侯爷大人作主啊,我黑汗国从来不耍这些阴险花招,就算是要那尉迟德小儿的命,那也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出来,绝不会去找人暗杀行刺!这定是有人暗中使坏,栽赃诬陷。” 牙尔巴海牙一愣,道:“你说什么?尉迟太子遇刺?” 这等大事,他作为正使,却没有收到片言只语的消息,也不知答答不花从哪儿听来。 不过此时不是窝里反的时候,他知事态严重,回首朝归义侯躬身问道:“敢问侯爷,可确有其事?” 归义侯在肚子里咒骂了职方司成千上万遍,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和颜悦色道:“贵使先坐下,此事说来话……” 那答答不花看似鲁莽,心实精细,才听归义侯这话头,便猜出他有意敷衍,眼光一扫,瞥到安舒,哇哇叫道:“你便是新来的曹大小姐吧?你可要给我们番邦小国作主啊!汉家阿舅大皇帝是你舅舅,也是我们黑汗的舅舅,我们都是皇帝的外甥,都是一家人,你们中原的书上讲,一家人要相互扶持……” 他话还没说完,在座已经全部惊呆了,整个谦德堂只剩他那中气极足的喊冤声。 安舒的身世,归义侯府向来对外交代得简单。只道这是前头归义侯世子在京城留下的血脉,生母是谁,却无人提及。先世子因病客死京城后,归义侯夫妇中年丧独子,悲痛不胜,也于半年内相继离世。 朝廷体恤功臣,特地从远亲支族中择了才具之人绍封继绝,充作归义侯义子,继承爵位,这便是曹宗钰的父亲,现任归义侯曹礼任了。又将世子孤女接入宫中抚养,太后怜其孤苦,方才多加疼爱。 如今这答答不花居然嚷道,皇帝是安舒舅舅,这却令在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眷们捂住嘴巴,眼睛快要突出来。就连阴氏,都震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曹宗钰与安舒对视一眼,曹宗钰朝她点点头,便待起身。安舒却按住了他,自己款款站了起来。 答答不花也发现了现场异常安静,不由自主停止了叫嚷,一摸头,嘿然笑道:“俺可没说错,大唐天可汗嫁了公主过来,黑汗可汗与中原的大皇帝,从来就是好甥舅。大小姐,你可不能不认俺们!” 他话音未落,忽地眼前多了一人,迎面一拳击在他胸口,他猝不及防,噔噔噔倒退了七八步,才立稳身形,怒气大发,哇哇叫着抬起头来,便看见面前站了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正缓缓收回右手。 答答不花口里虽叫嚷,心里却是一凛,故意装傻充楞道:“李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找俺答答不花比试比试吗?” 这男子正是定难侯之子李允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一章 筵席风波(中) 李允顺笑道:“比试什么?是比试拳脚功夫呢?还是嚼舌造谣的本事?若论后者,那就不用比了,本世子甘拜下风就是。” 答答不花眨眨眼睛,嘻嘻笑道:“李世子这莫是取笑俺么?俺向来笨嘴巴,不会说话,倘是说错了甚么,你大人有大量,莫跟俺一般计较。” 黑汗国东部与夏州接壤,本国因长年战争,马匹不敷其用,每年都会与夏州商定马匹买卖生意。所以对这大卖家,态度不能不温良恭谦让一点。 李允顺见他服软,倒也不愿做得太过。若是失了这个大客户,夏州本就拮据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头朝安舒方向一偏,道:“你若要道歉,可莫认错了正主!“ 答答不花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天,暗自计较:“我那番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若说是不该跟侯府千金攀亲,倒也不十分像。我家可汗与中原大皇帝自来便是这般甥舅相称,书信来往的,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模样,倒像是……他们不知道皇帝是侯府这位大小姐的舅舅?然则这也太古怪了。俺这种来转个圈的使臣都知道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现在却不是给他好生琢磨的时候,李允顺像个阎王老子一样杵在他面前。牙尔巴海牙虽没言语,却脸色铁青,回去驿馆后必定被他痛骂。答答不花虽仗着自己是王后的亲戚,不怎么把牙尔巴海牙放在眼里,但到底牙尔巴海牙有个正使的名分,在别国国土上,自己总还要给他几分面子。 当下决定,正如中原人所言,大丈夫能屈能伸,最紧要莫吃眼前亏。 走到安舒面前,大大咧咧地行了个胡礼,笑道:“俺是粗人,不会说话。哪里说得不对了,大小姐就当俺是个屁,放了就是,不要跟俺计较。“ 在座姑娘太太们都不禁皱起眉头,恨不得把耳朵捂住。 然而这却正是他的小小狡猾之处。他故意把话说得粗俗不堪,为的便是要安舒厌恶,不再跟他纠缠计较。 牙尔巴海牙暗自磨牙,心里实是想把答答不花拖回驿馆暴打一顿。 答答不花最初胡搅蛮缠的时候,他在一旁冷眼旁观,未曾制止,便是盘算着,借他这通发疯来造势,暗逼归义侯表态。结果这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去赔礼道歉了。 归义侯此时却是如释重负。 在他眼里,安舒的身份虽是个不大不小的机密,不过来也奇怪,安舒话并不多,言语也温和,他却觉得如有泰山压顶,不堪重负。 眼看着安舒转身便要回座,一咬牙,出声道:“大小姐,于阗王子遇刺一事,定非敝国所为,还请大小姐为我们分辩一二。“ 尉迟德遇刺,究竟是不是黑汗国做下的,其实牙尔巴海牙心里也并不十分肯定——每个国家和朝廷,总会有那么几个让人防不胜防的蠢货,这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既然此事已经被当众提出来,那便是有证据指证,也要咬死抵赖的。更何况如今甚么证据也没有。 安舒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她并不愿沾染此事,却没想到牙尔巴海牙如此锲而不舍。 心里叹口气,徐徐转过身来,正要说话,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尊使此言差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二章 筵席风波(下) 牙尔巴海牙循声望去,见是那位一直没有出声的归义侯世子,正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笑吟吟地,看上去十分平易亲切。 “尊使口口声声道,贵国被人诬陷行刺尉迟太子。我倒是有些奇了,怎生这被行刺的苦主还没有说话,贵国倒先叫起了撞天屈?于此事上,王太子贵体是否安康,是否受到惊吓,岂非当前最最紧要的头等大事?尊使若是不闻不问,旁人见了,岂不都要起些有的没的疑心?“ 他一连串几个问句砸下来,却都是叫人反驳不得的大道理。 答答不花嘀咕了一句,“看他全须全尾的样子,有甚好问的?”却也不敢大声反驳。 牙尔巴海牙只得朝尉迟德的座位方向行了半礼,生硬地问道:“殿下看来甚是安康,想来只是虚惊一场?“ 尉迟德一直在安抚因为听见自己遇刺而受到惊吓的妹妹,此时见牙尔巴海牙问候自己,冷淡地答道:“有劳你下问。本王一切尚好。“ 这一搭上话,牙尔巴海牙势所必然要接着问道:“当日究竟是何种情形?还请殿下明示,以免旁人闲话。” 尉迟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甚么旁人?甚么闲话?几个鼠辈,偷袭本王,失手之后,便纷纷自杀了。” 牙尔巴海牙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刺客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有?” “没有。”尉迟德回答得很干脆。 牙尔巴海牙默然了片刻,旁人只见他神色不明,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过了一会儿,他断然摇头,朝归义侯一拱手,道:“侯爷明鉴,此事绝非敝国所为。” 归义侯见他神色郑重,问道:“何以见得?” 牙尔巴海牙道:“敝国上下信奉天方道,按教义,奉道之人不得自杀,否则死后将堕恶鬼道,永受烈火焚烧之苦。既然这些刺客敢自杀,则必定不是敝国之人。” 众人见他说得斩钉截铁,都不免心中动摇。 归义侯乐得顺水推舟,笑道:“既然黑汗国有此风俗,想必刺客另有来源,也未可知。王太子殿下务请好生安养,此事且容本侯慢慢调查。一旦查清,一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王其振是观察使,不得插手地方政事,故此一直不发一言,此时见事了,哈哈笑道:“诸位这番折腾,歌舞娘子们可都被你们吓坏了。倘是这后面的歌跑了调,舞折了腰,侯爷你这面子上可就无光啰!” 归义侯趁势接过话头,笑道:“王大人休替本侯闲操心,归义军的乐营,岂能这般不堪一击?来人,换了热酒热菜上来!歌娘子舞娘子,且拿出你们的好本事,休叫人将我归义府看扁了!” 在两人的哈哈大笑声中,乐声再起,筵席重开,众人归座,剑拔弩张的场面表面上化为无形。 至于背后暗流如何涌动,私下人心如何思量,却是当时无暇顾及的了。 ———————————————————————————— 花开两朵,另表一支。 且说掳走曹安康的两名黑衣人出了谦德堂后门,那儿正有一辆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候着。两人上了车,那驾车的也不言语,抖一抖鞭子,马儿便拉着车跑了起来。 仆佣装的男子紧随其后,一纵身,钻入马车底部,手指如爪,紧紧抓住车辕,凝神探听车内动静。 车内起初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男声笑着说:“王老三,你说那萨宝老爷抓曹大小姐去做什么?” 那“王老三”哼了一声,斥道:“你奉命行事便是,哪来那么多啰嗦?” 挨了训斥的人低声嘟囔道:“这可是要掉头的买卖,多问一句,兴许就能做个明白鬼。” “王老三”连“呸”数声,勃然怒道:“张丑儿,你个活该剜口割舌的撮鸟,你要去做鬼便自去,少拉你三爷爷作陪!” 张丑儿叹了口气,道:“王老三,你也别在我面前逞威风。我是这两年晦气,行路撞穷神,好几桩大买卖打了水漂儿。我知你一般也是赌输了房子,早晚喝西北风。要不是穷得锅儿灶头叮当响,谁肯来做这砍头的营生?” 王老三不吱声了,半晌方悻悻然道:“做完这单,叫你看三爷爷翻盘的手段!” 张丑儿笑道:“你王老三便赢着几文钱,都被那放囊的、把捎的,拈了头儿去,究竟能剩几个落到袋?我这倒有个门路,就看你有没有胆色来。” 王老三将信将疑道:“你这怂才,能有甚门路?说来听听也罢,但有谱数,你三爷爷须不是那等儿女相人。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我王老三也做得下手。” 便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隔了一会儿,那张丑儿方道:“萨宝老爷给的这瓶药水,甚是古怪。常人只消闻上一闻,便人事莫知。再闻,又醒。醒来昏去,昏去醒来,全叫我摆布,你道妙是不妙,好是不好?” 王老三压低了声音,道:“你想黑了这物事?” 张丑儿笑道:“你王老三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便小些声了?” 王老三恼道:“赶车的是萨宝老爷的人,你找死别拉上你三爷爷。” 张丑儿道:“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回肚子里,才刚我已试过了,这车夫是个初来乍到的夹生猢狲,不识汉话。” 王老三听了欢喜,两人如此这般,计议已定。 车身下的男子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一边分神默记方位速度。 那马车从子城北门出去,一路行得飞快,绕到罗城东门而出,又行了一里路方才停了下来。 男子待王老三他们挟持着曹安康下车后,觑准时机,在马车重新启动前轻巧地跳下车,闪身没入一堵矮墙后。 待四周重归安静时,男子方从藏身处走出来,抬眼打量。眼前却有一处四方形的院落,大小约在周回一百步。外墙上绘了一龛一龛的浮雕,其人物故事,概非中土形制。 男子大致扫了一眼,此时也不及细细辨认,纵身一跃,翻墙而入。 院内有一神殿样的建筑,不似中土寺庙般重檐叠瓦,那屋得是。” 那萨宝又道:“今日送来的这名女子,跟中国朝廷的皇帝有关系,我拿她有大用处。你们要小心看守,不要让她跑了伤了自杀了。” 沙达尔恭恭敬敬地回答:“遵命,大人。小人会将您的命令忠实地传达下去。” 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教务方面的事情,沙达尔方恭送萨宝离开。 从房间行到大院前门,也不过数十来步的距离,但等他走回房间时,却发现房门敞开,室内已空无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三章 筵席尾声 曹安康觉得自己做了个悠长的梦,梦里有无尽鲜花洒落,从天到地,沸沸扬扬。白云托在脚下,如有实质,天空如一块巨大的美玉,触手可及。略一行动,便如御风而驰千里。微一弯腰,便能掬一捧盈盈荡漾的星辰。身着羽衣的散花天女从身边经过,颔首微笑;彩凤神鸟清唳于九天,华彩翩然。 梦里的景致太奇妙,以至于当她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竟有些许的抗拒和不情愿。 男子见她缓缓睁开眼睛,知她已无大碍,将她放在谦德堂后园的柱子旁,还贴心地让她斜倚着柱子,以免滑落。 转身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迷糊的软软声音,道:“你是谁呀?” 男子回头,看曹安康已经慢慢坐直了身子,正迷茫地望着自己。 他微微一笑,把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 曹安康连忙捂住嘴巴,眨一眨眼,眼前便再没有人影了。 她焦急起身,差点站立不稳。 然而游目四顾,浮萍悠悠,松柏森森,却哪里还有那男子的踪影? ———————————————————————————————— 那男子送回安康之后,不做丝毫停留,即刻寻了匹马,快马加鞭,赶往城外的四合院。 却是已经迟了一步,隔着数里开外,已能见到彼处浓烟滚滚,烟火冲天。 等他赶到时,那处院落从外墙到内殿,已全部烧成焦炭一般,看不出丝毫纹样。 接到命令赶来的手下此时也已到了,在余热仍旧烤人的灰烬中,扒拉出一副早已看不出模样来的人形骸骨,送到他面前。目测其高矮大小,极可能便是那失了安康的沙达尔了。 那男子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了一句,忽听手下有人叫了一声。 他循声过去,便见那之前放在内殿的巨型沙漏。 这沙漏的底座已经全部烧毁,但沙漏本身却是某种金属制成,此时尚未融尽,那中间端端正正放了一只铁盒子,通体黑漆,无任何花纹。 那铁盒虽未烧融,却也被烤得火红,显是烫手。 男子取了一柄剑来,朝扣袢处一使力,便挑开了盖子。 盒子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被烤干的纸,上面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逆神者亡。 字体通红如血,竟是用朱笔写成。 ———————————————————————————————————— 这场冗长的接风宴在曹安康重新归座后不久,终于无惊无险地结束。 各色人等在礼赞官的唱名中,依序告退。 于阗王太子尉迟德在来宾中身份最高,依礼最先离场。 离开之前,他特意绕到曹宗钰跟前,压低声音道:“曹兄何苦跟我装神弄鬼?” 曹宗钰心知他看穿了龙兴寺那日是自己等人乔装,也不抵赖了,眨眨眼,笑道:“殿下慧眼如炬。不知小弟是何处露了马脚?还请指点一二。” 尉迟德开玩笑道:“指点你做什么?好让你下次继续骗我么?” 又道:“曹兄向来精明,自是不露丝毫破绽。只是令妹声音犹如,让人过耳不忘罢了!” 曹宗钰顿时明白,安舒不知道他身份,当日在龙兴寺便没有掩饰声音。 犹如云云,自然是随手的恭维话。但安舒的声音自有特性,冷淡里带着点慵懒,今日她一发声,两下里一对比,尉迟德自然便能反应过来。 他不禁在心里大叹一句“百密里终有一疏”,脸上却分毫不露,笑道:“原来如此,受教受教!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要求教于殿下。论理,殿下与黑汗打交道的时日可比我们长久多了,彼国的风俗习性,我们在沙洲,或有不知。殿下在于阗,竟然也不清楚?” 尉迟德脸上神情瞬间变得极不自然,强笑道:“确是小王疏忽了,一时竟没有想起来。” 曹宗钰见好就收,拱手笑道:“殿下日理万机,于这些些小事上,有所遗漏,那也是常事。” 尉迟德掩饰住内心尴尬,调整好面上表情,又笑道:“改日我做东,谢你救命之恩。你可得赏脸光临!” 又侧身指着身后的尉迟娇,笑道:“这是小妹阿娇,我去京城时,便曾跟你提过。” 尉迟娇轻移莲步,上前敛衽行礼,低声道:“世子万福!” 曹宗钰可不敢受她这礼,连忙闪身一旁,躬身回礼:“公主这可折煞在下了!” 尉迟德轻咳一声,满面笑容道:“两位也不必这般对着行礼来谢礼去的!阿娇天真烂漫,还望以后能跟令妹多多亲近,以收近朱者之效。” 曹宗钰心道:“我可不敢做那位大小姐的主。” 口中却不得不道:“殿下过谦了!安康书信里时常提及娇公主,道是公主颖慧天成,宅心仁厚,今日一见,可知安康没有撒谎。” 尉迟娇脸颊上慢慢腾起两朵红晕,娇声道:“安康妹妹太过奖了!哥哥也经常提到世子,赞不绝口,我以前还以为哥哥言过其实……” 说到这里,脸上红晕已经快要透出肌肤,羞不自胜,声音也逐渐细小下去,叫人听不清后面说了些甚么。 这边厢曹宗钰应付着于阗两兄妹,那边厢阴氏送完女眷,也正与曹安康窃窃私语。 “席间你去哪里了?半天不见你回来,再要晚点,为娘要派人出去寻你了!” 曹安康脑海中浮现出那梦中的奇妙场景,又想到对自己做噤声手势的男子,眉目如刀刻一般深邃,不知怎得,脸上微微发烧,摇头道:“女儿有些不适,去后院歇息了片刻,一时不察,竟睡了过去。” 阴氏听了,不禁担心:“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伸手去探她额头,却并无异样。 曹安康笑道:“母亲不用担心,不过一时困乏罢了。女儿自己就是郎中,哪会有什么不妥?” 阴氏一点她额头,嗔道:“你没听人说吗?能医不自医。再说,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这么大口气,别叫你姐姐笑话!” 安舒站在一旁,本没注意听她母女交谈,此时被阴氏提到,偏过头来微笑道:“笑话甚么?” 曹安康担心安舒见了自己母女和乐的场景,难免心酸,便悄悄扯了扯母亲的衣袖,不让她说话,自己笑道:“没什么,母亲取笑我呢,安舒姐姐不用当真。” 安舒微微颔首,回眸看向曹宗钰那边,尉迟德带着妹子前脚刚走,李允顺带着妹子后脚又至,曹宗钰一一周旋完,方才松了口大气,回头朝她挤挤眼,以示辛苦。 她不由得一笑,心里莫名飘过一句:“甘醴腴豚,请君入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四章 故人到访 安舒的院落在内院最南边,与曹宗钰的南院一墙之隔。院落虽大,位置却算偏僻。 阴氏当日言道,这“栖梧庭”规制陈设,一如中原,是特地为安舒预备的,以免她初来不适。 安舒懒得去猜她是什么用心,她原本便爱清静,这倒正好得其所哉了。索性一发连院子里洒扫晾晒修剪花草的仆人也都退了回去,只跟阴氏禀明,每天让仆人固定时段做完杂务即可,其余时间,便只留阿宁阿冉二人服侍。 阴氏拿定了“好吃好喝不招惹”的主意,统统点头应承,绝无二话。 曹宗钰顺路送安舒回去,便留了下来,让阿冉煮了好茶,在院里的八角凉亭陪安舒聊天。 南院那边种了桂花,正是花开时节,浓香馥郁,顺风便飘到了栖梧庭。桂香原本过于甜腻,这会儿被晚来风一吹,又沾上这院子里梧桐树的木叶清香,便浅淡了许多,正宜佐茶。 安舒深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曹宗钰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是几年前从一个大食杂伎那儿听来的。道是有个穷人,无钱买饼,每日里便跑到饼摊前去站着,时人奇之,他道,炊饼有市,饼香无价。我一个子儿不花费,便能今日享油饼香,明日享肉饼香,后日享糖饼香,岂不划算?谁知那饼摊主人听到了,气得上前厮打,你道为何?那摊主道,这贼人偷我饼香,如何不是窃盗?你如今可也偷了我的桂香,如何赔还?” 安舒取了环佩在手,轻轻摇晃,叮当作响。 曹宗钰便知道,她亦听过这个故事了,笑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滋味了。待我下回再去找个故事来,保准你没听过没见过的。” 安舒听他东拉西扯,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心中感动,又有些好笑,放下环佩,道:“你这是做什么?怕我一时想不开,一头撞死在你这南墙?” “南边才是我的院子,你便要撞,也只能撞北墙。”曹宗钰笑道,“我明日让人糊一壁的豆腐,不怕你撞。” 安舒横了他一眼,敛了笑容,执起茶杯,也不急着喝,反在手里慢慢转着玩儿,悠悠道:“你若是替我担心明日的满城风雨,那大可不必。京城之中,关于我的身世,流言就没断过。你道最离奇的是什么吗?说我母亲是东海的龙女,前来报我父亲放生之恩。待产下我之后,便携我父亲,蹈水而去,自此绝迹人间。” “我猜编出这个故事的人,一定见过你。” 安舒奇了:“为什么?” “若非被你的天人之姿所惑,又岂能附会出这般瑰丽悱恻的故事?” 安舒方知他是拐了弯子来赞美自己,微微一笑,道:“所以说你多虑了。我既能做得东海龙王的外孙女,自然便一样能做得今上的外甥女。” 曹宗钰此时已明了,笑道:“果然是我多虑了。坊间多少野史轶闻,最终不过归于故纸烟灰。纷纷复扰扰,吠吠又嚣嚣,看一时热闹,全转头忘掉。” 安舒扑哧一笑,道:“你这讽刺世人,忒也狠毒了,有欠斯文。” “斯文值当几钱?”曹宗钰笑道,“斯文君子,道学先生,这牌坊谁爱拿谁拿,总之我是绝计不要。” 两人一时说笑闲扯,直到院里日落云散,曹宗钰方才告辞而去。 阿宁送曹宗钰出去,正好碰到来送瓜果的仆人。 那仆人回话的时候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曹宗钰。 短短的一眼,竟令曹宗钰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一个粗使仆人,怎会有那样尖锐的眼神? 再一看时,此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短打衣服,腰系一根粗麻布制成的汗巾子,抱着竹筐的手上遍布老茧,就连手指关节都因终日操劳起了深深的褶皱,面目平凡,放到街上很快便找不出来,眉眼顺耷,行礼的时候后背就颤巍巍地弓起来,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看来看去,都无丝毫不妥。 曹宗钰只好当自己眼花,让阿宁带着仆人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回南院了。 阿宁毫无疑心,领着那仆人便往栖梧庭行去。 到了庭院,看见阿冉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借着傍晚的霞光在剪纸样子。 那仆人进了院子,放下怀里抱着的竹筐,抬起头来,突然一笑。 说来也奇怪,这人还是刚才那人,衣服还是仆佣的衣服,面容也还是那副面容,这一笑,却像是施了甚么神奇的仙术一般,让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不一样了。 阿宁张大嘴巴,最先叫了出来:“师父!”惊喜得差点扑上去。 阿冉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站了起来,眼睛闪亮,敛衽行礼:“阿冉拜见师父!” 阿宁欢喜得一时不知道该怎生是好,原地里转了几个圈圈,话头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蹦个不停:“师父你甚么时候来的敦煌?啊——我又忘了,不该问师父这些问题!该打——不过师父反正从来也没回答过嘛!师父你的易容术又精进了,我居然一点儿也没有起疑心!师父你在这里能呆多久?——我不是要打探,我就是想你再传几手功夫给我,小姐来了几天,就碰上了好些事情。还有还有,师父你也帮阿冉指点一下易容术,她最近一直在发愁,怎生才能易容成男的?” 阿冉笑道:“阿宁,你倒是停下来,让师父说说话呀!” 阿宁“啊”地一声,掩住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仆人”,眼神里写着明明白白的”你说你说“。 “仆人“摸摸她头了出来:“何况每次师父见过小姐,小姐都会被师父气得大半天缓不过来。” “仆人”笑道:“你道我很想见你们小姐么?我来见她,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阿冉迟疑道:“可是小姐若是不肯见你——” 话音未落,便听房内一个恼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当我是聋子么?阿冉,让他进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五章 针锋相对 暮色渐重,阿冉掌了灯来,便见安舒俨然端坐于书案后,望着那“仆人”,冷冷道:“找我有什么事?” 那“仆人”左右看看,见并无座椅褥垫,旁边倒有一个大半人高的圆形香几,便将上面陈设的博山炉如掷小儿玩具般扔给阿宁。 阿宁不敢看安舒脸色,接了博山炉赶紧放到一边去。 那“仆人”施施然坐了,感觉比安舒那把交椅还要高几分,十分满意,居高临下看着安舒,笑道:“你放心,我三言两语交代完,即刻拍屁股走路,不多费你半钱灯油。” 安舒强忍怒气,道:“请说。” “第一件事,你在本地不安全。有人在打你的主意。这几天,我会想办法弄个身份,跟紧你身边。” 那“仆人”果真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交代得无比清楚。只是安舒差点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霍然起身——一时起得太急,差点被书案绊倒,勉强稳了稳心神,吁口气,凝声如冰:“是你疯了还是我幻听了?——无论你疯还是不疯,此事绝无可能。” 那“仆人”笑了一下,好整以暇道:“你说的此事绝无可能,是指有人打你的主意,还是指我来保护你?若说是前者,你可以怀疑我,但不可以怀疑敝司的手段;若说是后者,天地良心,我是一点也不想干这差事。若不是你出京以后,太后下了道懿旨,非得让职方司河西路全体上下确保你的安全,我犯得着给自己找不自在吗?——话说太后向来以为职方司是织布纺衣的,这次居然搞清楚了敝司的职能,真是令人感动!” “且慢!”安舒一边急速思考,一边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不应该是职方司河东路的主事么?为什么河西路的水,你也要趟?你说有人对我不利,我初来乍到,并无得罪任何人,谁会对我出手?” 那“仆人”朝东边拱了拱手,道:”好叫大小姐知道,鄙人奉枢府令,已于上月调任河西路主事。至于是何人对你不利——虽然大小姐四处树敌的功夫鄙人已经在京城领教过了,实是叹为观止,但至少在敦煌,大小姐倒还没来得及施展——此次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安舒不去理他的嘲讽,皱眉道:“是冲着我的身份来的?“ “正是。你出自宫中,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若是你在河西地界出了意外,不要说太后皇上要我死,便是我自己,也没脸回去向枢府复命。”那“仆人”正色道,“是以这件事,虽然是你不情我不愿,也只能拜托大小姐勉强配合了。” 安舒虽知此事几无转圜余地,终究还是想再试一试,试探着问道:“便是有人对我不利,也不是一定需要你们职方司出手吧?” “阿宁势单力薄,你又不可能随时随地让禁军围着——你指的是归义侯这位曹世子?”那“仆人”猛然醒悟,眼神不禁锐利起来,沉声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安舒隐约明白他要说甚么,脸色一白,厉声道:“你住口。” 那人却丝毫不惧她的怒火,径直说下去:“他跟那些纨绔子弟不同,你在京城里对付他们那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高明手段,趁早不要用在曹世子身上。归义府镇守河西,乃国之柱石。朝廷保留河西四镇,其中最看重的,便是归义一系。当年侯府绝嗣,先帝选遍曹氏宗族,择的如今这位侯爷,从血脉说早已出了五服,看重的便是其才具经略。这位曹世子,我虽不识,也听同僚提过,他在太学表现优异,是简在帝心的栋梁之材。将来西北若有事,归义府要靠他支撑大局。你的裙下之臣何其多也,何必定要招惹他?” 安舒一时没有说话,适才脸上的怒色已经很快抹平。晃眼看去,便似带上了一层巧手匠人精心制作的面具,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有瑕疵。 她弯弯的眉尾上挑,话语里的讥讽意味甚浓:“张隐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空口白牙,污人清白,而且是这般不堪的谣言?如你所言,曹宗钰将来是要执掌归义府的,你轻飘飘一句言语,倘若传了出去,你让他该如何自处?若是自毁长城,你张隐岱要记首功。” 张隐岱眉头皱紧,眼神迫人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毫无半点退让,点点头,道:“你这番话或许是真心,或许是假意。但都无所谓,你只需记牢了它,永远不要忘记便好。” ———————————————————————————————————— 若说尉迟德的遇刺如同砂粒沉水,没有兴起太大波澜的话,那么黑汗国副使答答不花大人的死,便要风光许多,排场许多了。 他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咒杀于大庭广众当前。 “你再说一遍,什么杀?”归义侯从公案后探出身子,几乎快要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咒杀。”陈捕头很肯定地回答,“今天中午,松鹤楼上,数十个客人一起听见梵唱之音,随后便看到答答不花眼睛发直,朝着楼外飞扑出去,几个人上去都拉不住,硬是让他扑了出去。” “什么梵唱之音?”归义侯本就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而心情恶劣,想到要面对牙尔巴海牙预料之中的诘问,以及职方司来去无踪的行事方式,头疼不已。这时候听到这捕头跟自己掉书包,不由大怒道:“你一个捕头,说话颠三倒四,夹杂不清,装什么读书人,你是打算改行去教书还是去赶考?给我好好回话。” 陈捕头是敦煌府衙的捕头,平常少来节度使衙门回话,好容易碰到桩大事,本想着在侯爷面前露露脸,显一显文采,不想触了侯爷的霉头,吓得赶紧改弦更张,老老实实回话:“回侯爷,就是和尚们做晚课的声音,嗡嗡嗡嘛嘛嘛,到底念的什么经,在场这些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念的药师经,有的说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的又说是妙法莲华经,谁也不服谁,也没个准数。” 归义侯在信佛方面,远不如夫人虔诚,听着这一堆经书名字,不明所以,只好暂且放开不管,皱眉道:“松鹤楼不过二层楼高,答答不花摔下去,缺胳膊断腿倒也正常,一下子摔死就未免有点离奇。” “回侯爷的话,那答答不花不是摔死的,是咒死的。”一看侯爷又要发怒,赶紧解释,“仵作言道,答答不花摔下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在场众人都可以作证,答答不花上一刻还在跟客人大碗喝酒,下一刻眼睛就直了。这不是咒杀,还能是什么?” “你来问我?”归义侯怒极反笑,“你是谁人举荐来做的捕头?回去告诉你们萧令尹,任人不贤,处事不明,小心他今次的考绩。” 陈捕头吓得屁滚尿流地退出去后,归义侯想了一下,回头问道:“世子何在?” 左右忙回道:“今日一大早,世子便陪了大小姐,去给先侯爷上坟。这原是世子日前禀报过的,所以今日没有惊扰侯爷休息。” 归义侯点点头,道:“你们守在城门处,待下午世子一回来,就传我的话,让他去一趟龙兴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六章 墓园对话 先归义侯曹承忠的墓地建在出城东南方向的一处高地上,四周垒了半人高的夯土茔墙。 曹宗钰他爹绍封之后,为了表达对先侯爷的尊重,以免他人议论,这墓地修得是相当地尽心尽力,封土回廊,墓葬殉品,无不周到妥帖,叫人寻不出一丝毛病。 曹宗钰摆好清酒肥羊,鹿脯鲜果等祭品,阿冉在墓前的石台上铺好羊毛褥垫,安舒方才缓缓上前,从曹宗钰手里接过一支已燃着的蜡烛,由左及右,依次点燃香龛里已插好的三支长香。 将蜡烛递还给曹宗钰后,又接过五彩信币,点燃一角,置于一铜盆内,火势一时大起,片刻间化作灰烬。 曹宗钰留神看安舒神情,只见她自始至终,脸上一片平静,按照礼节盈盈拜倒,叩首,轻声念祷自己姓名,报于黄泉地下。 一时礼毕,她起身退后,阿冉阿宁上前收拾杂物,她在一边站着,神情漠然。 曹宗钰忍不住道:“我原以为你会伤心。” 安舒转眼去看他,淡淡一笑道:“我又没见过祖父母,这心不知从何伤起。” 曹宗钰苦笑道:“你这样说话,叫旁人听去,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的。” 安舒道:“我自来便是这般说话,你若是不爱听,现在就可以当面骂我。” 曹宗钰住了口,安舒现在便似浑身长着刺,一看就不好惹。他可不想自讨没趣。 他们出城得早,现在也不过巳时一刻左右,清晨的寒气尚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尽,阳光也不如正午时分毒辣,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分,曹宗钰便陪了安舒,在墓园里慢慢散步。 好在安舒虽然脾气大,在他面前,却也肯道歉,不过一会儿,就跟他赔了不是:“我心情不好,若是得罪你了,你别往心头去。” 曹宗钰给她气笑,道:“你给人道歉,都是这样别人欠你一百两银子的道歉法吗?” 有句话忍住没讲:难怪京中传你跋扈,倒也不算完全冤枉了你。 安舒瞥他一眼,道:“我极少跟人道歉。” 曹宗钰哭笑不得,只能叹气道:“我似乎应该觉得荣幸?” 话虽是反讽,嘴角却已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安舒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心情稍微好点。在回廊下站定,抬眼望望四周,迟疑了半天,低声问道:“这里可有我父母的坟茔?” 曹宗钰一怔,心底蓦然一软,道:“我问过我父亲,当年他袭爵的时候,原本曾向朝廷请本,希望迎回令尊的灵柩。先帝不允,道是令尊已在京城入土为安,勿需惊扰,以免逝者不宁。此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安舒道:“先帝诳你父亲的。我这几年在京城,访遍了庙宇道观,大小山头,也没找到我父母的死后所在。” 曹宗钰听了,倒也没有太大意外。此事涉及皇家隐私,他本不愿置喙,然而看到安舒眉头微蹙,神情郁郁,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今上登基以后,也没有去找过吗?” “我不知道,”安舒摇头道,“便是找过,想必也没有找到。”抬头看看四周,目光有些空茫,“皇上不想我知道太多旧事,宫里服侍我的人都被叮嘱过,不准在我面前乱嚼舌根。记得小时候,我叫了皇上一声舅舅,结果不到半天,我身边的嬷嬷便全都换成了新人。若不是我绝食求情,便连阿冉阿宁都保不住。打那以后,我便知道,皇上再怎么疼我,在这件事上,却是一点也不会容忍我胡闹。” “那太后呢?”曹宗钰皱起了眉头,“太后天性纯良,你母亲是她唯一爱女,她便不疼惜么?” “太后搂着我哭了一整宿,想要替我出头,去找皇上麻烦。是我劝住了她。”她道:“我那时候也有九岁了,很多事虽不甚明白,却朦朦胧胧知道,皇上这么做,是为了大家好。” 她忽地一笑,道:“可是,我虽然拦住了太后,虽然知道皇上有苦衷,可我还是恨上了他,整整一年,没有跟他说话。” 她带着这样亮得刺眼的笑容,望着曹宗钰道:“我是不是如同传言一样,不可理喻?” 曹宗钰想了想,实话实说:“我觉得一年太短,起码应该三年。” 安舒被他的回答弄得一愣,原本激烈的情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放置,便像是泄闸的洪水,迎头突然碰上铁壁一样,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居然僵在了那里。 曹宗钰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收回,一时间也傻住了,两人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若是换了旁人看见这一幕,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两个太学里最是能言善辩,最是口舌便利的优等生,居然会同时张口结舌,面对面发呆,一双脑袋瓜同时反应不过来,真正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安舒笑得身子发软,一只手扶住廊柱,喘着气道:“你说得很是,我早听你这句话,我就跟他生足三年的气,决不轻饶。” 曹宗钰替她补充道:“或者就当着全体宫人的面,叫他一百声舅舅,看他怎么换人。” 安舒笑过之后,身心竟是从没有过的舒畅,望着曹宗钰,眉眼里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们同在京城这么多年,我竟从没去见过你,现在想来,可太亏了。” 曹宗钰笑道:“你现今知道我的好了,倒也不算太晚。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到你活到一百岁为止,大约也还能有八十年可以慢慢感受在下的好。” 安舒刚想笑他脸皮厚,打蛇顺竿上,便听到有个怒气勃发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哪来的狂徒,在此无礼喧哗?” 两人一起回头看去,却是个穿灰衣的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大锄头,上面沾满泥土和杂草,脸上的皱纹已经深深地刻进肌肤,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此刻正紧盯着他们,目光似能喷出火来。 曹宗钰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依稀想起一件事来,连忙上前一步,正待跟老人招呼,便见那老人家目光落在安舒身上,突地脸色大变,手上锄头当的一声掉落在地,颤声问道:“你,你是,你莫非是……” 安舒莫名其妙,曹宗钰在她身边轻声说:“这是伺候先侯爷的老仆陈伯,先侯爷去世以后,自愿来这里替他守墓。” 安舒明白过来,走上前去,对陈伯郑重敛衽一礼,道:“多谢诚伯高义,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感怀不尽。” 陈伯瞧着她,眼睛都直了,口里不停念叨:“真是大小姐,真是大小姐回来了。” 转头朝着墓碑所在的方向奋力呼喊:“侯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她的样子,长得跟世子可真像啊!” 一语未了,老泪滂沱。 安舒受他感染,心中漫起了某些奇异的情绪。 那些她不了解的,错落在久远时空的片段,便似都被这一声痛嚎点亮,蓦然呈现在她眼前。 埋在坟茔里的老人,曾是多么挂念远行的儿子,每一个晴好的早晨,每一个落雨的黄昏,夫妻交谈,大概总不免要念上几次儿子的小名,想知道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太学的功课重不重,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又难免夫妻之间,为这个问题斗气磨嘴,左挑右拣,拿不定主意。 总觉得岁月悠长,诸事不急,却在某个下午,等来京城的一纸噩耗。 那个多年没能亲见的儿子,竟是再也见不得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至惨,如今却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这叫人要有怎样一副铜心铁肺,方能忍受? 这样的剜心之痛,对只有独子的归义侯夫妻来说,怕是不下于凌迟酷刑。 这一刻,黄土之下,这对她从未谋面的老人,突然就在她脑海里,有了某种鲜明的影像。 她一手捂住胸口,那里切实漫出了阵阵酸楚疼痛,彷佛在这一刻,她血脉里属于逝者的那一部分,受到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牵引,而终于轻轻地起了应和。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在曹宗钰耳边低声说道:“原来,我其实也是伤心的。” 曹宗钰听出她话音里的痛,心弦颤动,伸出一只手,便想去揽住她,到得一半,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一时之下,不由得愣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七章 生口市场(上) 从墓园回来的时候,安舒手上,多了一支通体澄澈透亮的碧绿镯子。 那是陈伯给她的。 陈伯言道,这只镯子原本是侯府的传家宝,历来传媳不传女。上任归义侯绝嗣,这只镯子便由陈伯带来了墓地。 他本想着,若是安舒一直不回来,便带着它到地下去,亲手交还给侯爷和夫人,也不叫绍封的那位捡了便宜。 曹宗钰一个大活人就站在旁边,陈伯只当没看见,捡便宜三个字说得明晃晃响当当,毫无顾忌。 曹宗钰哭笑不得,只好拂袖而去,在门外等着,随他在屋里怎么评价他父亲。 回程的路上,曹宗钰一则是为了表示自己生气了,故意一路不说话,另一面,则是居然有些心虚。那只下意识便想去拥安舒入怀的手,此时只要一想来,便好似有人在他脑海里放了一支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又烫又重,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心绪烦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到一处山丘的时候,安舒望向前方,见山背如刀脊,在日光照耀下反射金光。一队骆驼正由商旅牵着,缓慢沿山而上,用手一指,笑道:“曹向导,此是何地?有何典故?请君为我一一解说。” 曹宗钰勒缰的手顿住,回头去看她,见她笑意盈盈,一如那日初到此地,人困马乏之际,她指着鸣沙山,兴致不减地问自己。 那日他是怎生说的? “此地叫做鸣沙山,乃是本地胜景,别处难得一见。此山山体纯由砂粒堆叠而成。按说沙子质轻,风过则扬,难成一定之势。此处沙子却颇怪异,任是千百年风吹雨打,其山仍在,龙蛇走势不变分毫。若是遇到晴好天气,明明看去黄沙荒蛮,并无人迹,却会突起奔雷之声,便似有千军擂鼓,万马奔腾,厮杀酣战,竟日而止。” “城中尚有一别致风俗,每逢端午时节,城中少男少女相约偕行,齐聚于山势高绝处,发一声喊,众人一起跃落,滑沙而下,高呼大喊不绝,笑语喧闹盈耳,端的是好一派仲夏游乐图!“ 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安舒此时看着他的笑靥,仍如那日一般明朗。 他心念一动,指着山长相,这些胡人便看上去各个都差不多少,所以衙门官吏时常为他们所欺。” 安舒笑道:“关于胡人长相这一点,我倒也颇有同感。然则你三番四次拦我,是为什么呢?” 曹宗钰摇头苦笑道:“不是我拦你。安舒,你再细想想‘律比畜产‘四个字。“见她仍然一脸茫然,不得不含蓄提示:”你可曾见过牲畜穿衣服?“ “啊?“安舒瞬间恍悟,双颊立时绯红,便连雪玉般的耳垂,都似能滴下血来,清艳绝丽,不可方物。曹宗钰捏紧缰绳,心中砰砰直跳,连忙移开目光,不敢看她的羞态。 不一会儿,安舒脸上绯色褪尽,却柳眉竖起,微有怒色,低哼一声道:“曹宗钰,我便定要去瞧瞧,你待怎样?“ 曹宗钰知她心思,叹道:“你便是去了,又能怎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生口市场由来已久,其间种种情弊,实难查明。你又不是秋官,管不了这等事。“ 安舒道:“我自然是管不了,可去瞧瞧热闹,一时欢喜,顺手买上几个奴婢回家放还,却也不犯王法吧?“ 曹宗钰笑道:“我就算找到法子,替你买了。你能买今日之奴,可能买昨日之奴,明日之奴么?” 安舒只觉曹宗钰讲的,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但胸口一团闷气,却又无法纾解,不由得立眉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今日偏要过去,你来是不来?” 曹宗钰见她跟自己发脾气,不知怎的,心中竟是微觉甜蜜。含笑道:”我自然陪你。不过市场人多眼杂,我们带着这大批人马进去,未免招摇。你把面纱戴上,咱们就带阿冉阿宁一起过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八章 生口市场(中) 那生口市场也没什么特别的标记,只人声渐嘈杂,马嘶牛哞之声此起彼伏处,便是入口了。安舒仔细看去,但见这市场便似个松松散散的圆,外围每隔八九步左右便有大小均等的草棚,草棚下有木栏围起来的牛圈马厩。每隔三五个草棚,便有一处粗油毡布围成的蓄水池,牲畜等远道而来,便由主人牵了,在此轮候喝水。 牛马聚集之处,自然排泄物也多,气味极其浓厚。蚊蝇之类不可胜数,嗡嗡扰扰,只在众人头面之间盘旋,叫人烦不胜烦,防不胜防。阿宁阿冉一只手拉着衣袖遮住口鼻,另一只手握紧缰绳,控制马匹避让行人。千番小心,万般仔细,生怕一不留神失足跌下去,这路面眼看着屎尿横流,若是沾染上了,怕是要成毕生之恨。 此时就显出大小姐与世子的与众不同来了。这两位不愧是人中龙凤,灵秀天成,置身鲍鱼之肆,如处芝兰之室,闲庭信步,信马由缰,施施然若仙子,似高人。阿宁阿冉望着他二人挺拔的背影,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却不知安舒此时,脸早已僵了。她长于宫廷,自幼便被人教导着要注意礼仪,比及渐长,又因为身世被别人嘲笑,较之旁人,更为看重自己身姿仪态。此时坐在马上,要学阿宁她们以袖掩鼻,单手控马,必然狼狈不堪。她是断然不肯的。然而此地异味纷呈,各种热烘烘的臭味,带着或陈旧或新鲜的气息,竞相扑鼻而来,这般滋味,实是再难用言语形容。纵然隔着面纱,屏息静气,却也不能长久。一旦吸气,则口鼻之间,满塞异臭,躲无处躲,避无法避,当真是难熬至极。 好在这市场到底不大,骑马缓行大概半炷香功夫,便能看到市场中心。彼处设了一处木制高台,八尺见方,高及人肩。高台左边挂了一面黄铜大锣,旁边一人,手持木槌;右边则高悬一根打满绳结的粗麻绳索,另一人持大铁剪刀侍立于侧。买卖一旦成交,则左边鸣锣,右边跟着断绳,双方再无反悔余地。 高台下正对面则摆放两张案桌,四名服色各异,形似官员的人坐在桌后,桌面上堆满各色文书,既有纸张,也有羊皮纸,或是丝绢、木简等物。四名官员面前陈设的笔具也不同,中间是文房四宝,左侧又一根长羽毛,插在陶瓷小罐里,旁边搁着一把小刀,这便是极西之人惯用的鹅毛笔;右侧则是一支红柳木枝,一头削尖,裹以布料,浸透墨水,此是西域本地的木笔。 整个市场里属这里人最多,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曹宗钰等四人停在最外层,从马背上看过去,一览无遗。嘈杂的围观者多着异族服色,却也有少许汉人夹杂其中。 高台中央站着两个腰圆膀阔的男子,手持棍棒,大剌剌站在稍后的位置。在他们前面有一个鼻子高大,眼窝深陷,皮肤苍白的矮个儿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正指点着一个腰间仅系一根细布条,手缚长绳的昆仑奴,卖力地说着什么。那昆仑奴身躯比他高大得多,通体黑如墨漆,头发蜷缩如扎了满头螺髻,眼睛茫然地看着台下,神情温顺。 矮个儿男子乃是供职于市场的司易,讲的是番语,安舒等人自是听不懂。曹宗钰低声解释:“按生口市场的规定,他当轮流使用该化外人的语言和官话,我们且等一等,他须会讲汉话。” 果然,片刻之后,他便开始讲汉话。此时比方才更为积极,唾沫飞溅,声音洪亮,极富感染力:“各位官人老爷,今日新到一口昆仑奴,名唤奴穆拉,身高体壮,力大如牛,性情温良,对主人忠心耿耿,实为最近这些时日以来不可多见的好货色。“ 扬起鞭子,在那昆仑奴身上指指点点,“来来来,各位请仔细看,奴穆拉四肢健壮,皮肤完好,从头到脚,毫无残缺。” 又让那昆仑奴转身、侧身,张开嘴巴,各个角度展示。口里啧啧称道,极力夸口,待展示完毕,又道:“他现在的主人是大食来的曼苏尔老爷,他的主人声称,奴穆拉是战争中获取的俘虏,所有处置的权利都属于曼苏尔老爷,没有任何别人有权利申索,这份申明已在市令大人处备案,各位老爷尽可以放心购买。奴穆拉的新主人将享有任意处置他的全部权力,鞭打,挖眼,杀伤,出卖,抵押,赠与他人,为所欲为。曼苏尔老爷又言道,奴穆拉十分能干,曾在撒马尔罕为曼苏尔老爷养过马匹,马儿在他手下,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曼苏尔老爷十分喜爱这名奴隶,只因现下急于回乡,盘缠不够,方才不得不忍痛割爱。要价三万钱起,诸位出价,价高者可得。” “三万钱”一出,顿时台下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曹宗钰对当地市场颇有了解:“本地一般奴婢不过八九千钱,便是极好的了。这位奴穆拉,叫价整整高出三倍有余,却不知有没有人还价?” 安舒凝眉思索道:“我恍惚记得,前几年城阳王奉敕令出南海,带回若干昆仑奴,不敢解回京城,竟在广州就地抵卖,足得十万金有余。然而此事终究是让御史台知道,参了他一个贩卖人口,有违圣恩,有丧天良,非大臣所宜为,最后只能去职在家,做个闲散宗室。若按此价,则三万钱竟不算多。” 曹宗钰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买卖可是做得?“ 安舒眨眨眼:“相当划算。“ 众人此时犹在议论纷纷,摇头者众,却没人出声还价。挤在安舒等人前面的看客中,有几个耳朵灵光的,听到了安舒二人的议论。有人便叫了出来:“三万钱我没有,不过我有五岁骆驼一峰,五岁公马一匹,再加二十枚第纳尔金币,价值却也差不太多。曼苏尔老爷可愿卖与我?“ 曹宗钰低声说道:“你的话儿被人听去啦!“ 安舒好笑:“他倒不怕我是那曼苏尔老爷请来的帮手?“ 曹宗钰一笑,在马上直起身子,扬声问道:“这奴穆拉可会说汉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十九章 生口市场(下) 司易正与立于台下的曼苏尔讨论适才这人的出价,听得有人问话,连忙抬头高声答道:“回这位老爷的话,奴穆拉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食语,也会讲官话。“ 曹宗钰点点头,笑道:“我愿出4万钱。“ 这句话一说出口,整个市场顿时沸腾了,人人交头接耳,踮脚回首,循声张望,看是哪里冒出来的好汉,一下子就把价格提高了一万钱。 “是归义侯世子!“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曹宗钰,惊呼出声。”世子“二字便如那水珠落进了滚油锅,劈里啪啦,人人激动叫嚷起来。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人自动分出一条道来,曹宗钰朝安舒说了一句”等我“,便骑马而行,到得木台前缘,方停下来,翻身下马。 原本端坐于台下长桌的市令此时也坐不住了,赶忙上前见礼。 司易也被曹宗钰的出价惊住了,虽然知道他是归义侯世子,仍是忍不住要跟他再次确认:“世子方才的出价,可是当真?“ “当面出价,岂有虚言?“曹宗钰笑道。 那市令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世子且慢,且容下官细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世子若喜欢这昆仑奴,还请暂时回府,下官晚上必定把此事办得妥妥贴贴,悄悄着人给世子送去。眼下大庭广众,世子若明目张胆违反朝廷‘化外人自相买卖’的条令,只怕,这个,这个,恐有后患啊!“ 他说得吞吞吐吐,意思却非常明白。曹宗钰笑笑,道:“谁说我要买这昆仑奴了?“ “啊?“市令和司易都是一怔。两人心里同时浮出一句话:不买昆仑奴,您出什么价呀? 曹宗钰对司易道:“你替我问问那曼苏尔,我出四万钱,他可愿意释放奴穆拉,还他自由?“ 司易虽不明白曹宗钰这是意欲何为,还是忠实地当起了通译。那曼苏尔原本就站在旁边,自然也听到了曹宗钰的说话。他在敦煌呆了几年,汉话虽说得不甚流利,却也能听个大概。 价钱如此诱人,更加上曹宗钰身份背景作保,曼苏尔自然是千肯万肯的了。当下便跳上木台,笑容满面地对奴穆拉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然后又举起他的手,对着台下众人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说道:“蒙伟大而仁慈的中国皇帝陛下的恩赐,在同样伟大的哈里发和伟大的帝国摄政王苏丹的仁德照耀下,我宣布奴穆拉从现在这一刻起,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在太阳和月亮照亮的每一寸土地上,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奴穆拉,只有自由人穆拉了!“ 在众人的一阵阵惊叹声中,曹宗钰用手一撑,跃上木台,走到穆拉面前。他原以为穆拉此时会大喜过望,不料左看右看都不像。那穆拉脸上,竟是满脸惊惶不安。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似乎惊吓到了他,让他本来茫然而温顺的面庞,明显挂上了对未来不可预期的恐惧,便如一只来回泅水的乌龟,突然被推至波高浪险的陌生水域,茫然四顾,不知如何自处。他甚至害怕得高大的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曹宗钰温和地对他说道:“穆拉,你现在是自由人了!你可愿意受我雇佣,为我干活?你放心,我会按照市价,付你雇值。雇约期满,你亦可自行决定去留。“ 穆拉大起胆子,抬起头来,看着曹宗钰,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他还不太能理解曹宗钰所说“雇佣“二字的含义,司易站在一旁,用大食语跟他解释后,方才慢慢明白过来,脸上浮现出了喜悦的笑容,眼中流出泪水,双膝跪地,意欲亲吻曹宗钰的鞋子。 哪怕这来自异国的至高无上的礼节吓得曹宗钰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也并没有影响穆拉的好心情——他接下来亲吻了木板所代表的大地。然后站起来,顺从地对曹宗钰说:”尊贵的主人,穆拉感谢你的仁慈,愿意接受您的雇佣。从今以后,您就是穆拉唯一的主人。” 曹宗钰领着穆拉下了木台,交代市令找件合适的衣服给他穿上。自己则在一片欢呼声中,骑上马,回到安舒身边。 安舒待他走回身边,笑道:“大英雄,大豪杰,你这笔买卖,做得可真划算!本地的讲书人,可得感谢你提供的这个好话本儿。这一回,就叫做‘生口市喜迎大主顾,曹世子义释昆仑奴‘,如何?“ 曹宗钰大摇其头道:“这回目取得不好,依我看,分明是‘大小姐微启樱唇,小世子跑断狗腿‘。“ 安舒一挑眉:“我可没让你这般敲锣打鼓。“ 曹宗钰如此张扬行事,显然不是单纯出于讨她安舒欢心的目的。似这般涉及仁义美德的轶事,向来就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极易传颂开来。曹宗钰不过破费4万钱,可这一来收获的人心与美名,却哪里是区区几万钱能够相提并论的? 曹宗钰本也没打算瞒她,是以安舒一指出来,他便也就认了。只是又补了一句:“我倒也不全为这个考虑。你别小看穆拉,将来我大有借重他的地方。“ 安舒正想问个究竟,忽听得身旁阿冉“咦“了一声。 阿冉素来性子柔和安静,极少失态,是以她一声惊呼,安舒与曹宗钰都向她望去。 阿冉指着台上,对安舒说道:“小姐,那胡女和小儿,是我们认得的。“ 台上站着的***,安舒和曹宗钰都不好意思细看,但是那小孩,却果真是认得的。便是他们乔装入城的第一天,在马车上碰到的孩子。 阿冉神色惨然,低声跟安舒说道:“小姐,你帮我求求世子,也救救这个孩子,好吗?” 安舒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道:“阿冉,你放心。“回头看看曹宗钰。 此时正好市令领着换好衣服的穆拉过来,曹宗钰从马上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市令躬身行礼,领命而去。 安舒知事情成了,看着阿冉,微笑道:“咱们先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章 沙门秘辛 归义府的下人直候到掌灯时分,才在城门口守到自家世子,交代了侯爷吩咐的事项。 曹宗钰不敢大意,当下便与安舒分手,自去龙兴寺。 穆拉便随了安舒,一路回府。安舒叫了他上前,一路询问大食国内诸种情形。 穆拉不善言辞,虽然搜肠刮肚,也不过是干巴巴的片言只语,安舒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曹宗钰到得龙兴寺,早有僧人在山门处迎候,引了他径直去到圆慧大和尚的禅房。 圆慧候他多时,彼此见礼毕,便直奔主题:“世子此来,所为何事,老衲已尽知。佛家慈悲为怀,只有劝人行善的法门,断无当街杀人的邪术。这一点,还请世子务必牢记。” 曹宗钰笑道:“这个在下自然知道。只是佛门广大,神通繁多,譬如密宗……” 圆慧截住他的话头,肃然道:“便是密宗,虽如今修习者渐少,世人以讹传讹,附会出许多荒唐故事,但老衲亦是可以为它打包票的。密宗之密,不在秘不外传,也不在有何神异,不过是信从者必以菩提心为因,若未修成菩提心,则一切佛法,便都是密。此便是密宗之密字。与什么外道咒术,断无关联。” 曹宗钰知道他立场所限,必定要将这次咒杀事件与佛门之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当即洗耳恭听,表示认同,就等着他把这官样文章做完,看是否尚有转折。 结果圆慧说完这通话,居然便紧闭嘴巴,一言不发,只奉茶礼让。这可就让他有些失望了:“大师是本地都僧统,统管本地大小僧尼寺庙,自然当为僧众等正名,杜绝一切邪魔外道之说,此在下亦深知者。然而沙洲素来崇佛重教,便是节度使衙门,也于佛门事业,多有襄助。在下与大师,在此事上,立场观点并无二致,还请大师勿要自外于我。” 圆慧默然了半晌,仍是摇头道:“此事老衲确无可告人者。便是侯爷亲来,老衲亦是这般说法。” 没料到这老和尚居然顽固如斯,曹宗钰眉头一皱,不禁有些恼了,话声便未免带了些胁迫之意:“大师,今日之事,街市中围观者甚众,纷纷议论,都道是佛经咒杀了人。一传十,十传百,便是节度使衙门颁发禁令,也未必能禁得众人之口。大师若不能与在下戮力同心,查明此事,任由传言风行于世,我实不知,这究竟于佛门,有何益处?” 没想到他强硬,圆慧比他更强硬,竟是梗着脖子,冷声说道:“老衲亦是不明,为何世子便断定老衲一定有什么可说的?若说上次尉迟太子遇刺之事,原是发生在龙兴寺,老衲算是护驾不力,有些许过错。如今这桩公案,彻头彻尾与本寺毫无关系,世子问到老衲身上,是何道理?” 曹宗钰此时目光闪动,反不动怒了,笑道:“既是如此,倒是在下莽撞了。以大师佛学修为之精深,仍然对此事毫无头绪,那么依在下浅见,只怕本地佛门,无有能为我解惑者。在下这便告辞,另寻他处吧!打扰之处,还望大师幸勿见怪!” 他说罢这番话,合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世子且慢!” 曹宗钰推门的手顿住,脸上掠过一抹笑容,回转身子,问道:“大师还有何吩咐?” 圆慧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紧盯着他,试探着问:“世子欲往何处去打探?” “敦煌一地,教法繁盛靡多。若佛门不通,算来还有道门、摩尼、火祅、象苯、天方、景教等等,在下一家家探访了来,总能寻着点蛛丝马迹。”他故意把语速放得较慢,装作漫不经心,眼神却牢牢捕捉圆慧的反应。在他说到象苯时,圆慧眼角肌肉明显有了一丝细微抖动,曹宗钰心中顿时有了底。 他说完之后,圆慧沉默半晌,叹口气,垂下眼皮,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老衲有一问,想要请教世子。” “大师请问。” “前有于阗太子遇刺,今有花汗副使枉死。世子以为,这两件事,是彼此孤立还是相互关联?” 曹宗钰怔了怔,道:“目前两件事皆无定论……” 圆慧打断他的话,道:“老衲不是问案,世子无须周详,但请告诉我心中所想即可。” 曹宗钰看了看他,圆慧苦笑一下,双手合十,低眉道:“世子今日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但有第三人知晓,老衲愿下无间地狱,永受刀火之刑。” 曹宗钰吓了一跳,忙道:“大师言重了,在下直说便是。在下心中亦是疑惑。这两件事,接踵而至,牵连到于阗花汗两国,涉及佛门、天方诸教,若说其间毫无关联,我实是不信。但要说有什么关联,在下目前却也像是盲人摸象,不甚分明。” “从表面上看来,此事全是围绕于阗和花汗两国进行。于阗重佛,是以答答不花死于佛法。花汗崇天方,是以刺客会口呼天方之神号,简直条理清晰之至,便如戏台上演的戏本子一样,一丝不苟,严丝合缝。” “然而所有的戏本子都该有个宗旨,或是惩恶扬善,或是劝忠谕孝。眼下这出戏,就未免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看不出背后主使者的意图。若说刺杀尉迟德,还可收个扰乱于阗内政的效果。这杀一个出使他国的副使,能起到什么作用?此一关节处,在下实是想破头也不明白。“ 圆慧静静听他说完,眼睛中似有亮光闪过,抬头看向曹宗钰的目光亦有了不同:“沙洲有世子,实乃生民之幸。” 曹宗钰被他这记突如其来的马屁拍得甚是尴尬,揉揉鼻子,苦笑道:“大师可是在挖苦我?” 圆慧摇头,正色道:“世人皆易被事物外表所惑,迷于声色光影,难见本质。譬如这两件事,换了旁人来看,或者迷惑于刺客的身份来历,或者汲汲于咒杀手段是如何玄奥神异,等等细枝末节。世子独能于大处着眼,察其根本,是以老衲方有此叹。” “这两桩事,究竟是一还是二,是始还是终,老衲愚钝,不敢轻言。不过,既然世子有如此慧根,老衲这里倒有个故事,不妨讲给世子听听。” 曹宗钰心知这方是今晚来的重点了,精神一振,肃容恭听。 “两百多年前,沙洲之地,尽陷于吐蕃,这一节,世子当是清楚的。” “那吐蕃国中,有一原生教派,名叫象苯教,在其国中盛行数百年,无论是朝里的王公大臣,后宫的贵人命妇,还是普通民间百姓,都乐于供奉礼敬。” “象苯教供奉苯神,山川万物,皆可为神。又主张血牲献祭,跳神驱鬼,种种教义,与佛门大有抵牾。故而佛法传入吐蕃之后,两派之间,时常发生纷争。” “昔年大唐文成公主下降吐蕃,携带世尊十二岁时等身金像,却不能入昭寺供奉,只能埋于地下,便是因为吐蕃国内象苯上师的反对。” “到得后来,两教之间的纷争愈演愈烈。国王无奈,特地修建了一座桑耶寺,命两教高僧共同入住,以期能化解戾气,共修功德。” 曹宗钰听到这里,笑道:“这国王倒是颇有容人之雅量。若真能如国王所愿,两派高僧朝夕相处,互相切磋,共同精进,倒不失为是一桩美事。” 圆慧大和尚听得他的说法,不禁大摇其头,叹道:“这想法固然是不错,却到底天真了些。杀生乃佛门大忌,却又是象苯固有的祭祀传统。每日里象苯的上师在寺门大开杀戒,屠鸡宰羊,血流成河,我佛门弟子又岂能做到安坐大堂,视而不见?” 曹宗钰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不由得面上露出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古怪模样,自知不妥,赶紧调整好表情,严肃身心,正色以待。 好在圆慧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二者之间,势同水火,如何共存?此后数年,双方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各有多位高僧上师离奇死亡,其间,便有了象苯上师死于佛门咒杀的传闻。” 说到这里,圆慧大和尚面露不忍之色,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方才又道:“适才世子问老衲,老衲回道,佛家无害人之法。这便是当时沙门众僧的自辩。然而,这世上之事,证有则易,证无则难。究竟怎样才能证明佛门并无此等咒杀邪术,这却是难倒了众多才智之士。” “此事传到沙洲,越传越邪门,竟说我佛门之徒,个个都是恶魔,持经诵号,乃是在念咒施法,可千里之外拘人魂魄,又说这咒杀乃是佛门秘术,只要有人不从世尊之道,便施术杀之,以此为凭,妄想建千秋万载之佛国。此说之荒谬,原是显而易见。但人在恐慌之下,却极难保有心头那一点慧识。当时在沙洲诸地,许多僧侣被驱赶杀戮,寺庙财产被焚烧侵占,教门之间,彼此攻伐,死伤者累累,更波及众多普通信徒。终至有一日,敦煌城中火光冲天,被传言所惑的民众明火执仗,全城搜捕出家人。据本寺僧人的记载,当时危急万分,愚民已高架柴禾,预备将本寺及僧人付之一炬,幸而当时的蕃官尚明事理,派了军士入城把守,龙兴寺方得以保全。但是城中其他庙宇僧人,折损过半,死伤之惨,实乃我门数百年来之一大劫难。” 山风吹袭而来,烛影明灭,圆慧脸上惨痛惊惧之情,清晰可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老衲万没想到,这所谓咒杀,如今居然又现身敦煌,老衲心中,实是惊惧莫名,竟日难安!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时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讲完这段前事秘辛之后,圆慧沉默了一会,方才又道:“老衲适才失礼处,还望世子能够体谅。” “在下明白大师的苦心,岂敢怪罪大师?” 这倒不是客气之辞,曹宗钰是当真明了圆慧的忧惧。此事如被有心人传扬出去,只须轻轻一拨弄,便极易引起民众恐慌,或是挑动教门之间的仇恨。是以圆慧方才慎之又慎,唯恐所信非人,惹出大祸。 敦煌自归义军起事以来,一直奉行诸教亲睦政策,便是远道而来的异域教派,也能有一席之地容身。 两百多年来,诸教门之间,在教理经义上相互辩难则有之,针锋相对视如仇雠的事情却再没有发生过。 便是象苯与佛门这样曾经的生死对头,如今都能和平相处,彼此借鉴。 这等大好局面,若是被人刻意颠覆,那可真是上则有负国家朝廷,下对不起黔首黎民了。 是以拜别的时候,曹宗钰俯低身子,郑重一揖。圆慧亦深深稽首:“老衲无能,空有心而无力。后续诸事,只能拜托世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一章 父子密议(上) “你这趟倒算没白跑。”归义侯一直等到儿子回来,听完了整段故事,点头道:“我让你去找圆慧,原没有报太大希望。不过因着龙兴寺是本地沙门龙头,佛门相关的事务,总还是要问一声他们的意见,没成想你倒有诺大收获。” “这段往事虽说年深月久,但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圆慧大师便是不讲,话当真是滑不溜手。他要我开口找他帮忙,他却只是酌情考量。嘿,便真当我这归义府,都是些酒囊饭袋,无能之辈,要仰仗他们这伙贼头来做事吗?” 曹宗钰快速浏览了一遍信件,将内容笔迹默记于心,移了烛台来,点燃信纸一角,看着它在铜盆里化作灰烬,方回头对归义侯道:“父亲打算怎么做?” 归义侯有意考较儿子,故意问道:“依你之见,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曹宗钰沉吟道:“自古以来,防民之口,便是一桩天大的难事。这堵的路子,多半走不通。若要以教化疏导,则又非一时半会儿可以见功。依儿子的浅见,当下的情形,莫若浑水摸鱼,正本清源二策并行。” 归义侯大感兴趣:“如何个浑水摸鱼法?又怎样正本清源?你详细说来。” “是。所谓浑水摸鱼,便是顺从民众天性而行。既然民众天性喜好怪力乱神之语,那便投其所好,暗加引领。比如这所谓咒杀一事,固然耸人听闻,但如果坊间同时又起了其他的神异传说,民众喜新厌旧,咒杀之事,也就慢慢烟销尘散了。” “那你说说,该是什么样的神异传说?” “这些传说故事,既要新奇有趣,贴合时下,又不可刺激人心中的戾气。儿子想来,结草报恩、菩萨送子、将军平虏之类,最是合宜。去岁朝廷在南面大捷,便很可以做做文章,比如圣天子佑护,职方司妙算制敌之类。一面派人在坊间传播,一面也可花些钱财,让那说书人,戏班子,多些宣讲这些时新故事。双管齐下,总能扭转形势。” “这便是浑水摸鱼了。虽不甚完善,细节处还需推敲,不过大体思路,为父倒是赞成的。对了,你今日下午,可是在生口市场买放了一个昆仑奴?” 曹宗钰没想到消息这么快便传到父亲耳中,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是,此事儿子有些轻狂了,也未曾与父亲商量。” 归义侯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做得极好,今日晚间,城里便传遍了。这风头,硬是压过了那个当街横死的什么花儿。”他老人家心情一好,便口没遮拦,也没想起来拿自己儿子跟个死人相提并论,可有多不吉利,“这个故事,也大可以让他们宣讲宣讲。”又继续问道:“你说完了浑水摸鱼,则这正本清源,又是如何?” 曹宗钰肃容道:“这正本清源,则是要归结到整件事的根本上。虽然职方司没有透露幕后主使者的身份目的,但从这两桩事来看,彼等是抱了一箭双雕的意图,当无疑义。他们既想挑拨黑汗、于阗、沙洲以及背后的朝廷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又欲扰乱本地秩序,借教门之名煽惑民心,鼓动生乱。所以儿子想来,若只是一味浑水摸鱼,不过是个拖字,到底是个被动挨打的局面。还是应当主动出手,遏制对方气焰。” 归义侯动容道:“你打算如何出手?” “于阗方面,依儿子观察,尉迟德倒是个好说话的,并不会在此事上发难。” 他正说到这里,归义侯忽然想起一事,捻须微笑道:“你若是能娶那于阗公主为妻,只怕这尉迟德还能更好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二章 父子密议(下) 曹宗钰不曾想父亲又提起他的婚事,垂目道:“父亲说笑了。” 轻轻撂开话题,继续说道:“黑汗方面既然正式行文,那便依他们的意思,等朝廷的指示吧。这山高水远的,便是用百里加急,来回也要个十来天。何况朝堂之上,意见众多,要等枢府和政事堂都议出个章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那是绝计不可能。他爱等,那便让他等着。” “黑汗与于阗都能稳住的话,再加上职方司从旁解说,朝廷方面当不会穷究此事。多半还是发回沙洲,让我们再详细查实禀明。” “是以他们这第一层意图,暂时是难以实现了。” “这第二层意图,应付起来倒是棘手得多。自来民间若教门众多,便总有居心叵测者据以生事,譬如汉时张角借太平道聚众,再比如今世之白莲教,朝廷虽屡屡下诏,目之为事魇邪教,意图禁止,可到底是禁而不绝。儿子在太学中,便听闻江南一带的同窗讲到,彼处多有修行者,暗中串联,结社自保,信徒多达千人以上,一旦地方上出点什么事,便彼此声援呼应,甚至公然械斗,违抗官府。当地衙门为此事亦是伤透了脑筋。” “如今本城之中,域内外道门教派,不下数十种。若是被人暗中挑动,各个击破,我们反而被动。倒不如以堂堂正正之师,结正大光明之阵,示之以不可胜,撼动彼等,以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归义侯咄道:“小子狂妄!听你这口气,倒似做了兵马大元帅一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端的是威风八面。就不知,是皇上拜了你的帅,还是枢府点了你的将?不知天高地厚。” 话虽说得严厉,眼睛里却没什么恼意,甚是温和。 曹宗钰被父亲责骂,心神一凛,恭声拜道:“父亲教诲得是,儿子失言了。” 有子如此,归义侯心中自是得意非凡,却又不愿太过褒奖,以免年轻人心性不定,从此轻狂起来。故此拿捏着语气,适时敲打一番,勿使其不可骄傲,却又不愿挫其锐气。这正是天下父母所共有的一番良苦用心。 于是又缓声问道:“不过,你既说得如此成竹在胸,必是有些想法了,那便说来听听。” 曹宗钰收了锋芒,想了想,道:“儿子倒是想到了两个法子,也不知是否可行。其一,便是辩经。” 他甫一提出“辩经”二字,归义侯便已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这法子太过冒进,极易生变。”见曹宗钰还想再说,摆手制止:“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想来,这辩经嘛,便如你们太学生论争一样,大家伙摆开架势,划下道来,诸子百家,百无禁忌,什么话题都可以放开来谈,放开来论,是非曲直,总能有个说法,最好最后还能有个博士做评定。大家把道理讲清楚了,又还能不伤和气,简直再妙不过了。” 他边说边摇头,又道:“我这个爵位虽说是绍封来的,没这个福气去太学就读,不过我也听人家说过,太学向来推崇汉朝的盐铁会议,动辄就搞个大论争,据说便连今上年轻的时候,也曾偷偷去参加过。” 曹宗钰笑道:“这倒是真的。官家自己也说起过。” 归义侯道:“我不管你们在太学怎么个弄法,在本地,断然不能照搬照做。”见曹宗钰不解,叹口气,解释道:“钰儿,人与人不一样,理跟理也不一样。有的人能讲得通理,有的人却是怎么也不肯讲理。有的理越辩越明,有的理却是无需辩的,只在乎信。只要有人信,它便是有理。” “再有,既要辩经,便难免要逞唇舌之利,若是有那舌辩之徒,借此机会,妖言惑众,岂不是弄巧成拙?” “所以这件事,你不必再提。且说你另一个法子吧!” 曹宗钰见父亲态度坚决,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继续说道:“儿子这第二个法子,便是赛神比试。” 归义侯果然大感兴趣:“赛神之事原是本地传统,倒不稀奇。但你这赛神比试,却从没听闻过,那是个什么章法?难道是看谁家的神更灵验?这可就有些荒唐了。” 曹宗钰知道父亲跟自己开玩笑,也笑道:“自然不是比灵验神通,否则岂不成了吹牛大赛?这比试,比的却是各家赛神的心思,花车是否扎得新奇漂亮,神像是否雕得活灵活现,祝者是否舞蹈多姿有力,诸如此类。” 又解释道:“儿子是这样想的。现下接近中秋,逢此佳节,历来便会有游街赛神,祈祷丰收等诸多活动。今年不如便由使衙出面,把这赛神搞得更热烈正式一些,另设置一些彩头奖项,以鼓励他们奋勇争先。咱们可以要求各教门各宗派都需报备参加,这样,一来可以展现本地各教门和谐亲睦之情态,让有心人知难而退;二来也方便咱们通过赛神一事,试一试各家的规模,摸一摸本地教门的底。” 归义侯想了一会儿,觉得儿子这个提议倒没什么风险,再者已经驳过他一个法子了,再要驳回,未免太不给儿子留情面,也打击年轻人的热情,于是笑道:“这个法子倒是大可以试一试。这事既是你提出的,便交给你去办吧。你也正好拿这细务练练手,只是,务必要处处小心,不要捅出篓子来。” 曹宗钰应承下来。 父子二人计议已定,归义侯看了看铜漏壶,道:“已是子时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曹宗钰正要告退,却又听得归义侯叹了一句:“咱们父子在这里商议,对面看不见的对手只怕也没闲着,还不知有什么招数要使将出来,想来也是头疼。” 曹宗钰也觉得局面未必乐观,此时却也只能安慰父亲:“管他什么招数,反正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儿子便不信,在沙洲地界,还有何人能翻了天去?” 归义侯被他说得豪气斗生,哈哈笑道:“为父果然老了,居然需要你来给为父打气。好,便是你说的,在归义军的地头上,看谁能翻得了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三章 街市惊变 这日傍晚,安舒带了阿冉阿宁沿南街向前走着,穆拉跟随在她们身后,手里提了大大小小的四方盒子,都用麻绳绑了,一根一根串好。晃眼看去,倒似拎了一串蚱蜢似的。 街边有个货郎,正坐在一处台阶上歇脚,身边靠墙放着一副扁担并两个硕大的竹篮,里面摆着些胭脂水粉,篮子边缘插了些手工编制的草蜻蜓、草灯笼、草翠鸟等小儿物事。 安舒对这等走街串乡、质劣价廉的货物自是毫无兴趣,阿冉却独独看中了那些草编的小玩意儿,一双眼睛落在上面,险些便拉不回来。 安舒见她脚步迟缓,好笑道:“阿冉,穆拉手里满生生都是你买的东西了。我可以准你再买,不过接下来就得你自己拎着走。“ 阿冉心中欢喜,道:“多谢小姐。“去那竹篮边半蹲着查看,一边口中解释道:“我以前的小弟便喜欢这些玩意儿,我想塔塔儿多半也喜欢吧。” 塔塔儿便是那日她们在生口市场看见的那个异族小孩。生口市场的市令办事效率极高,当晚果然就把那对母子摸黑送到了侯府,也不知他对于世子的心思究竟是怎生揣摩的,总之是异常贴心地把两母子洗刷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那异族女子本就颇有几分姿色,这一打扮出来,甚是养眼。 奈何他这番俏眉眼纯粹做给了瞎子看。曹宗钰收到门房上的通报后,连面都没出来见他,直接让门人打发走了,这对母子更是径直送去了栖梧庭。 阿冉与这塔塔儿甚是投缘,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便都是与他说笑游戏。小孩子天性爱玩,几日下来,便与阿冉混得极熟了。今日出门,阿冉看到什么都想买回去给塔塔儿玩耍。 安舒见她提到小弟,不免心下一软,虽觉得天时已经较晚,再耽搁下去,多半会延误晚饭,却也没有再开口催促。她每日之中,本都在自己庭院内休憩作息,并不与归义府那一大家子有什么共同交集。但今日出门的时候,阴氏特地使人来告诉她,说道今日晚饭会有客人到访,请她务必出席。她当时既是应承了下来,便不愿晚到,落人口舌。 但看着阿冉认真挑选的面容,她却不忍再催她。阿冉七岁时,家乡遭遇百年不遇的饥荒,一家人不得已逃难出来,一路艰难讨活,她五岁的小弟便是活生生饿死在她怀里。若非她偶遇贵人,被买了去做丫鬟,只怕现今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自此以后,阿冉看所有的小孩子,都好似她救不回来的幼弟。 阿冉挑选货物时,那坐一旁打瞌睡的货郎也已经惊醒,见有生意上门,忙站了起来,在旁边伺候着。 安舒在一边无聊,便问那货郎:“这些玩意儿,都是你编的吗?” 那货郎转身朝向她,点了头,哈了腰,回道:“正是小人编的。小人这里还有个特别精巧的,客人可要看看?”边说,边从怀里掏东西出来。 便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安舒突地叫了一声:“阿宁!”同时往后一仰,避开了那货郎手中的物事,那根本不是什么精巧玩意儿,而是一条长蛇,通体深黑,鳞片如丝绸般光滑闪亮,脑袋呈三角形,丝丝地吐着信子。 阿宁一直在她身后,在听到她呼叫的一刻,已经踏前一步,冲了上来,此时看到蛇,大吃一惊,担心有毒,不敢空手去抓,情急之下,飞起一脚,朝那货郎头脸踢去。 那货郎身手甚是敏捷,纵身一跳,让开阿宁这一踢,顺手将那蛇往安舒身上扔去,阿宁尚不及落地,无法阻拦,急得差点叫出来。幸好穆拉便站在旁边,将手上的盒子用力砸过去。那蛇在半空中被盒子砸中,嘶叫一声,跌落地上,却并未受伤。抬起小半截肢体,三角形的脑袋左右转动,似在搜寻目标。 阿冉冲了过来,拉着安舒往后退。那蛇却似忽然寻着目标,从地上快速游走过来。阿宁被那货郎缠住,一时脱不开身。穆拉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道怎么对付蛇类,只能自己挡在安舒身前。那蛇却似有灵性一般,并不攻击他,反而总是从左右突击,试图朝安舒阿冉游去。 此时南街上行人众多,眼见此变,顿时惊呼不断,多数人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或是拔腿便跑。却也有几个不怕事的,便想出手制服那蛇。敦煌一带地近沙漠,常有爬虫蛇蚁之类出没,是以市井中也有不少人会抓蛇。 只是这蛇却比一般蛇更难抓,蜿蜒游走,极是灵敏。几个汉子口里吆喝着,围追堵截,一时也难奈它何。 安舒见己方人数占优,站定身子,便听得一声尖锐已极的唿哨声,数十个身影从楼不清楚,不由得心想:“果然我的官话还是说得不好,听说中原那些大学问家,说话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意思,好叫别人猜不出来。这位姑娘的学问定然不浅。”态度越发恭谨,道:“姑娘受惊了,在下原该早些出来的。” 安舒跟他客气几句,便见十来个巡街的卫卒往这边跑过来。阿宁今日差点保不住小姐,心情极其恶劣,看到卫卒过来,柳眉倒竖,把领头的叫过来,也不管其他,先劈脸怒道:“照你们这蜗牛爬的速度,百姓们若有个事端,你们是打算来收尸还是怎的?” 那什长搞不清状况,也不知阿宁是什么人,看她这般声色俱厉,有恃无恐的样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回话:“我等正在三条街外巡查,看到有人朝那边奔逃,问清楚了即刻就过来的,并没有耽误事情。敢问小娘子是谁家的贵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冉看着阿宁对士卒发飙,心中也一样后怕痛悔,颤声对安舒道:“小姐,适才若不是我去招惹那货郎——” 她尚未说完,安舒已经截住她的话头:“打住。不要给自己加些莫名其妙的罪名,阿冉。这些人明显是冲我来的,无论你有没有去看货,我们都躲不掉。”见阿冉仍是郁郁不乐,挑眉玩笑道:“我正发愁怎么解释晚了回府的时辰,如今可算有了正当理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四章 侯府家宴 等安舒见着那位贵客的真面时,只觉得傍晚受到的惊吓顿时成倍地增加了,恨不得立刻宣布身体不适,回房休息。 阴氏下午曾交代过,来的客人是常山国公的二公子,姓郭名曦,奉了父命,来此地考察经商事宜。 这郭曦昨日遣人送了拜帖,今日又特地拿了常山国公的手书,前来拜会归义侯一家。 常山公的书信里,除了极其热情地问候归义侯并附上豪礼以外,另交代了两层意思。一则,以后这个儿子在沙洲期间,若闹出什么纰漏,还请归义侯代为照应。二则,也请归义侯帮忙相看下,有无合适的本地未婚姑娘,也不拘门第家世,只要品格相貌过得去,能拿捏得住这个儿子便行。 归义侯也正为儿子婚事烦心。曹宗钰长成归来,样样都令他满意得紧,就是唯独这婚事上头,他提了几回,曹宗钰都像是毫无兴致的模样,让他十分头疼。 读了常山公的信,顿觉心有戚戚焉,很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三分热情顿时变作了五分,特地让儿子早些从使衙回来作陪,实指望着这两个正值婚龄的大好青年,能够好好交流一下,培养培养共同话题。 安舒回府里,连忙换好衣服,确定仪容无暇之后,带了阿冉阿宁,来到宴客的花厅,一眼便看到曹宗钰与一个身高相仿的青年男子站在一处说笑。 那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琼鼻薄唇,站在曹宗钰身边,竟没有被丰神俊朗的曹宗钰比下去——却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张隐岱。 她顿住脚步,心里闪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我若就此打转回去,应该没人能见到? 然而身边的阿冉阿宁也已经看到这“郭曦”,忍不住惊喜之情,低声唤她:“小姐。” 安舒明白她们的意思,只得长长吸了口气,迎了上去。 她一出现在多宝阁后,曹宗钰眼角余光便已发现了她。此时见她走过来,笑道:“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晚,可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路遇凶徒这事,自然是瞒不住的,也没必要瞒。然而此时是宴客的时候,若是说出来,必然带来一阵惊扰。她不愿被问东问西,于是只道:“一时看热闹,忘了时辰,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又转向“郭曦”,面上露出完美的微笑:”这位便是郭二公子?“微一颔首,便算见礼了。 郭曦——张隐岱转向她,拿捏着表情,相当优秀地表现出了初次见面,惊艳失魂的感觉,结巴道:“这位,这位便是大小姐?“ 曹宗钰替他们引见了,又对安舒笑道:“你倒不是最晚的,今日安康也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到丫鬟的声音:“二小姐回来了!” 曹安康今日去了龙家,回来得稍晚,也不及换衣服,直接就过来了。当她也看到这郭曦的时候,脸上骤然泛起一抹晕红。 郭曦趁人不注意,悄悄向她眨眨眼,又笑道:“郭家二子见曹二小姐,我们这是二到一起了!真是缘分难得!” 曹安康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听到他这句话,腾地一下,整张脸都羞红了,不知如何回话。 安舒瞧见了,低声对曹宗钰道:“你看紧你妹子,这郭曦看着不似善类。” 曹宗钰听了她这句评价,还没开始担心妹子,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偏头在她耳边赞道:“你看人的眼光挺准。”这郭曦看似英伟豪阔,言辞之间却多有闪烁不实,曹宗钰有些摸不准这个人。 阴氏见人都齐了,招手叫他们过去,于是众人移步,入席就坐。 今日因是家宴,阴氏让人摆出了圆桌,安康的弟妹年纪尚小,此时已经吃过饭,随仆人下去玩耍了。桌上不过六个人,归义侯与阴氏坐了正中的主位,郭曦是客人,坐在归义侯左手边,曹宗钰坐了下首作陪。阴氏右边坐了曹安康,安舒便坐在曹安康与曹宗钰之间。 郭曦走南闯北,见识颇广,言语又风趣便捷,归义侯与他相谈甚欢。便是阴氏母女,也喜欢听他讲些各地趣闻,生意场上的轶事。 安舒对他这副样子,却是毫无兴趣。只与曹宗钰聊天:“你明日有空,到我院里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你讲。“ 曹宗钰应了,又问她:“这几日我忙着府衙的事,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回来又晚,不敢去惊扰你。你住得可还习惯?日常可有哪里短缺?或是下人们有没有得罪你的地方?“ 安舒轻笑道:“你便放一百个心吧。尊府的这位主母,样样都打点得十分周到,时蔬瓜果,各色点心,都是尽我先挑。昨日还拿了上好的绫罗绸缎,让我选喜欢的花色,准备缝制秋衣。便是太后亲来,怕是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曹宗钰心中明白,安舒所说,无非都是面子上功夫。然而阴氏本也只需做好面子即可。安舒自是明白这点,然而这番话,却到底带了点嘲讽的语气。 曹宗钰想了想,有意逗她开心,笑道:“我听说龙家想请你去马场上小住,你去吗?“ 安舒一挑眉,道:“昨日里令妹才跟我提起,你打哪里知道的?“ 曹宗钰看她神色冷淡,不明所以,道:“我也是听安康说的。怎么?你们聊得不愉快?“一笑道:“安康不太会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这个做哥哥的,先跟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不用跟她小孩儿一般见识!” 安舒想了想,说道:“令妹没有说错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对。” 曹宗钰不禁一怔,正奇怪这算是个什么回答,便听到安舒淡淡地加了一句:“但她依然得罪我了。” “这可奇了,”曹宗钰不禁好笑,“她怎生在一个字都没有说错的情况下得罪你,你说给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 安舒一笑道:“你是她嫡亲的哥哥,心早就偏了,我可不信你的评判。” 曹宗钰不禁叫屈:“我会偏心谁,你难道会不知道?昨日安康见我,可是一直跟我抱怨,觉得我待她这个亲妹子,远不如待你好。” 安舒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俱是心头一跳,各自回转头去,一时间陷入沉默。只听得郭曦高谈阔论的声音,似是正说他在益州买卖象掌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安舒道:“令妹倒是老实,说了这是龙念芳催着她来的。不过呢,令妹是善心菩萨,她跟我讲,我完全不用看她的面子,勉强同意这件事。她很能体会我现在流言缠身的尴尬处境,所以我若是回绝此事,她一定站在我这边,主动替我去跟那帮小姐妹们解释。” 曹宗钰笑道:“这不是说得挺对的吗?安康到底长大了,做事居然也会考虑得如此周全。” 安舒拖长了声音,慢悠悠说道:“是呀,我刚才不也说过了么?令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可是每一个字都令安舒不舒服。曹安康坐在那里,双手无意识地绞着丝帕,非常不安。她的神情是那样忧愁,她美丽的眼睛充满悲伤,似乎流言伤害的,不是安舒,而是她曹安康。她想到安舒这样难堪的处境,便忍不住流下泪来。安舒无论是讽刺她,还是冷淡她,她都毫不在意,因为她能理解安舒的“痛苦”。这样“痛苦”的安舒,无论做出什么样反常的举动,不都是应该被原谅的吗?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怎生得罪你了?”曹宗钰倒真是想不通了。 安舒默然半晌,耸耸肩道:“有人跟我说,京城的公主小姐们,背地里送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鬼见愁,说得便是我不讲道理,跋扈任性。今日叫你见证了!“ 曹宗钰一怔,正想说些什么。一个下人从门厅匆匆跑进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曹宗钰脸色陡变。便在这时,郭曦的随从也走了进来,打断了郭曦的话头,低声禀报了些什么,郭曦脸色如常,跟归义侯告了罪,随那侍从出去了。 归义侯也瞧见了进来报事的人,问曹宗钰:“可是使衙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街面有人械斗,城令已经处理完了。“曹宗钰说得十分轻巧,归义侯便知道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点点头,不再过问。 安舒听了他这番话,却知道傍晚的事,他已知晓了。 果然,归义侯方转头去跟夫人说话,曹宗钰便低声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安舒觉得他问得好没道理,时机不合适,地点不合适,自然都是不告诉的理由。再者,明日他去府衙,自会有人详详细细地报与他知。自己此时不说,并无任何关碍。因而道:“我不想被你们围着真真假假地关心,这理由可充分?“ 曹宗钰被她一语问住,作声不得。安舒不愿让这件事成为家宴焦点,他自是能理解,他自己方才也把这件事暂时瞒下来。然而,安舒不愿告诉全家,和不愿告诉他,在他心里,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后者似乎表明,在安舒心中,自己与阴氏等人并无二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这样的想法令他恼怒、失落,却又无法形诸于言语,一时郁闷极了。 片刻之后,郭曦也重新归座,一桌人依旧言笑宴宴,只是郭曦偶尔扫过安舒的眼神,带上了浓重的警告意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五章 世子之怒 在河西地界,职方司做事向来顺风顺水。节度使衙门谨奉了井水不犯河水,犯了自认倒霉的准则,历来对他们客客气气。 不似中原各州府,动辄就一纸奏章告到御前,斥责他们窥伺大臣,离间上下,破坏朝廷法度。张隐岱尚在河东路的时候,便经常接到皇帝密诏,要求他自辩清白。 现在到了河西路,发现职方司与地方的关系如此和谐融洽,他十分满意,一点也不想破坏现状。 是以接到下属的禀报时,张隐岱十分惊讶:“归义侯要求见我?” “是归义侯世子要见主事。”下属纠正他,“张都头言道,世子已经放下话来,如果职方司方面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节度使将会即刻上书朝廷,参我们一个失职之罪。” “失职?”这个罪名对职方司来说,倒是新鲜。 “是。据说是因为昨日傍晚,侯府大小姐在街头遭遇大批凶徒,差点被掳走的事情,侯爷和世子大为震怒。” 张隐岱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他已经亲自、当面、郑重提醒过安舒,谁知道她竟然不当回事。将“骄纵任性,不识大体”八个字恶狠狠地在心头过一遍,方才舒了口气,嘿然冷笑一声:“究竟是侯爷震怒,还是世子震怒,这可难讲得很。” 属下一怔,正思考他这句话是啥意思,他已经摆摆手,道:“这且不去管它。职方司有守密之则,他曹宗钰在太学就读,不可能不知道。你让张都头转告他,职方司跟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但我职责在身,不能见他。” “这个,”属下觑了觑他的脸色,小心回禀:“据张都头的转述,这位曹世子已经明言在先,在事关家人安危的事情上,他不会再相信职方司的任何保证,让我们不要白费唇舌。一切事宜,他只跟主事当面交涉,其他免谈。” 眼见主事脸色发黑,目中喷火,忙代为缓颊:“不过,曹世子也还明事理。他说,只要主事肯见他,那么一切会面事宜,都可以听从我们的安排。” —————————————————————————————————— 曹宗钰原以为职方司指定的见面场所,若不是荒郊野庙,便定是深院密室。谁知竟是一处平平无奇的街边宅子。从外面看去,院子里有人舂米,来回走动,门口的马槽有两匹马正低头吃草,左边灶房里传来哒哒哒切菜造饭的声音,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它与敦煌城中其他千万户人家有任何不同。 曹宗钰按照职方司的指示,轻骑便服地寻至此地时,不由得心里赞了一句:隐于市也,果然好见地。 宅子的大门敞开,他自行走了进去。很快有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牵了马儿去吃草。那人没问他任何问题,只回身朝堂屋指了指。 他便也不作声,点点头,举步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挂了门帘,将堂屋分为前后两部。曹宗钰在外侧,因是逆光,门帘又厚,运足目力,也只能隐约看到帘后有个人影,在地上盘腿而坐。 他瞧瞧脚下,那儿也端端正正铺了一块羊毛褥垫,便也如帘后那人一般,盘腿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见帘后那人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出声:“我如何能确定阁下便是张主事本尊?” 帘后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道:“主事主事,能做得了主,便是你要找的人。我能不能做主,以世子的精明,还能看不出来?职方司须不做这等鱼目混珠的蠢事。” 曹宗钰留神听他的声音,只觉低沉浑厚,中气甚足,似乎这人有三十来岁光景。然而他素来便知职方司秘术众多,似这般化声变音的技俩,那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因而这关于年龄的推测,便也是极不靠谱。 “既是能做主的人,那在下就不绕圈子了。”曹宗钰眼睛锁定帘后人影,沉声道:“舍妹遇刺这件事,职方司究竟事前知不知情?” 这一问,是他早已盘算好的。 昨日安舒回府之后不久,便有职方司的人出现在事发之地,连正被带去官衙问话的苏瑞柏都被他们半路截走,显然职方司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若是这人答事前不知情,那便是失职。这些人聚众行凶,来去无踪,显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职方司若对此毫无察觉,那可算是无能到家了。 若是这人答知情,则知情而不及时制止防范,不管职方司打的是什么算盘,不管他们放什么长线钓什么大鱼,都难逃一个置安舒于险境的罪名。在太后和官家眼中,这敦煌城中的些些阴谋诡计,譬如区区一个藩属国副使的死,显然是无法跟安舒的安危相提并论的。若是职方司为了侦缉案件而让安舒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太后雷霆之怒下,别说职方司,怕是连枢府都要去跟太后好好解释解释,说道说道了。 他问得阴险,那张主事却答得爽快:“此事不仅职方司知情,便是令妹曹大小姐,也是知情的。” 这回答大出他意料之外,以至于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安舒知情?” “世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府找令妹求证。职方司早已传讯示警,奈何令妹自恃吉人天相,不把敝司的警讯当回事,方才出了这等纰漏。” 曹宗钰皱起眉头:“安舒若是知情,为何从未跟我提起过?” 安舒居于归义侯府内院,出入皆有人陪伴,职方司是如何避开旁人,传讯于她的?这问题他自是好奇,然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此事涉及职方司隐秘,对方不可能告诉他,问了也是白问,他便不张嘴自讨没趣了。 张主事反问他:“若是她告诉了世子,世子又当怎样?时刻守护,寸步不离,不顾一切护她周全?” 他言语之间,隐约有些意味不明的暗示。曹宗钰脸色微变,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主事嘿嘿笑了两声,悠然道:“世子无需动气,我只是有些好奇,世子有两位妹子,似这般厚此而薄彼,就不怕亲妹子看了寒心吗?” 曹宗钰仔细分析他话中之意,不禁动容:“安康也有危险?” “这你倒无需过于担心。贵府二小姐只是被人错认成了曹安舒,才被掠走。——世子勿惊,请安坐!职方司正好在场,及时出手,将她救了回来。令妹安然无恙,没受到一丝伤害,只怕从头到尾,令妹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多谢贵司援手之德!“曹宗钰此来,本待大兴问罪之师,没想到几句话下来,情势急转直下,居然要放下身段,先去跟职方司道谢,心头自然憋屈得紧。 但他素来机变,既然预想好的路子走不通,也不浪费时间慨叹,即刻便另寻他法:“既然是有人盯上了安舒,以贵司的行事风格,当不便公然出面保护。此事首尾,还请贵司移交使衙。无论是拱卫还是侦缉,使衙足堪承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六章 唇舌较量 张隐岱心知,这便是曹宗钰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曹宗钰此来,一不问具体案情,二不问前因后果,张口便欲用言语弹压,胁迫职方司承认失误,想来便是打了要求职方司整卷移交的主意。 被他三言两语挡回去之后,却又另生他法,以职方司不便公然活动为由,仍旧讨要案件。 他虽然头疼,却也不禁佩服这位曹世子过人的应变能力与坚韧心性。 小心斟酌着措辞:“长久以来,敝司在河西路一带的活动,多承节度使衙门照看容让,敝司心中有数,十分感谢。世子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定要对敝司发难,破坏彼此之间的良好关系?“ 曹宗钰甚是精明,不去上他的当,笑道:“主事这话说得可不占理。我这明明是体谅贵司难处,想要替贵司分担一些责任,正是精诚团结之意。安舒的身份,贵司想来是知道的。若是她有个意外,贵司与侯府,那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没法把自个儿摘出去。“ 张隐岱一时没有回答,曹宗钰也不催他,室内空气顿时沉寂下来。 曹宗钰好整以暇,举目四顾,见堂屋内陈设一如普通民居,木头做的各种柜子,面上有些斑驳,一看就是日常使用着的。便连自己膝下这块褥垫,也是半新不旧,面上绣的天女散花如意吉祥云样,也是敦煌城内这些年时兴的花式。墙壁上挂了天王图像,想来便似中原地区的门神,用来辟邪消灾的。 曹宗钰见职方司连这等细处都能考虑周全,不禁心下好生折服。 张隐岱仔细考虑良久,隐隐发现自己竟是找不出有效的说法来拒绝曹宗钰,苦笑道:“我若是以职方司处事需要保密为由,不肯移交呢?“ 他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都难免带上了一点无力感。 曹宗钰自是不会放过,含笑道:“张主事这是诳我呢!职方司的密守不是绝对的,诸凡涉及皇家宗室、朝臣私事、小民营生之类,职方司不可以机密为由,横加干涉,妄断擅专,这是朝中早已有的公议。安舒是什么身份,你我都心照不宣。她的安危,不是你们职方司一家能够担得下来的。“ “若是职方司能够提供足够的安全保证呢?“ “我不信。”曹宗钰一口回绝,“这等大事,若不是放在自己手上,我谁也不信。这一点,我想张主事与我的看法绝无二致。” 把自己的利益和生死交托给别人去保证,这绝不是他们这等人的行事风格。 张隐岱又另起了一个理由:“职方司奉有太后懿旨,须尽全力保曹大小姐周全,职责在身,不敢推卸。” 曹宗钰却是毫不退让:“我以为,太后懿旨是责成职方司尽保护之责,而不是赋予职方司擅专之权。张主事若想依仗太后懿旨,拒不移交。侯府也可八百里加急,另行请旨,到时候看张主事还有何话说。“ 太后本就希望安舒跟归义侯府打好关系,侯府请旨保护安舒,太后一定是千肯万肯,十分乐见其成的。 这一点曹宗钰与张隐岱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隐岱却不免心想,这一来一去,再是八百里加急,也得耗费个数天,便如曹宗钰算计花汗使臣一事般,想使个拖字诀。 曹宗钰却不是好相与的,立时补充道:“请旨期间,安舒一切护卫事宜,均由侯府负责。若是因此侵犯了贵司的权力,干扰了贵司的行事,还请贵司多多包涵。“ 张隐岱张了张嘴,却实在找不到话来回绝了。 曹宗钰说到后面,已是隐隐有威迫之势。 若是归义侯本人亲来,反倒未必会如此决绝。 但这曹宗钰不知道是年轻气盛,还是关心则乱,竟是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下,下定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惜鱼死网破的决心。 张隐岱未免气恼,冷哼了一声:“世子肯为了曹大小姐,如此尽心尽力,不知是图个什么?这位大小姐眼高于顶,未必会领世子这份情。” 他这句话说出来,曹宗钰先是心中一松,明白这张主事已是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只能说这等毫无意义的负气之语。自己预计的目标,想来是能够达成了。 跟着心中又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张主事这句话里,意有所指得十分明显。 他不愿去细思,这张主事究竟在表达什么言外之意,也不敢去深究,他这言外之意究竟有没有道理。 只能脸一板,把声音放重:“事关太后皇上,做臣子的,敢不尽心尽力?张主事未免说笑了。” 也不给张隐岱机会继续转移话题,单刀直入,逼近核心:“那么此事便这么说定了?明日我便让张都头——” “且慢。世子可知,大小姐遇刺一事,实与之前的于阗太子遇刺、答答不花横死,大有关联?” 这原是职方司费尽千辛万苦查出来的机密,张隐岱本不打算让曹宗钰这个外人知晓。然而此刻被逼无奈,居然只能透露出来。 此事若换了别人来做,只怕会极不甘愿,十分勉强。 但张隐岱也是果毅决断之人,一经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开诚布公:“这三件事,彼此牵连,都指向共同的幕后主使。职方司不是不愿移交,而是实在没法单独移交,还望世子能够体谅。” 隔了帘子,曹宗钰自是看不到张隐岱的表情,但张隐岱话语里自有一种坦诚,让他倾向于相信这番话。 他沉吟片刻,忽然岔开话题,问道:“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正好今日有机会,请张主事为我解惑。” “世子请讲。” “尉迟德遇刺的时候,现场有身份不明的男女四人。职方司为何一直没有找他们问话?” 他不相信,以职方司之能,会查不出他四人的真实来历。 从化乡确实有一位康纳福,这是不假。 然而这个真正的康纳福是个四十多岁,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职方司只要寻到本人,一眼可知其中有诈。 他当时不过是为了游玩,一时兴起,随意找当地里正出具的公凭,哪里会考虑诸般周全? 职方司只要去查,不用费劲便能查得一清二楚。 “这个嘛,”张隐岱笑了一下,“既然知道是世子陪着大小姐游戏玩乐,敝司自然不会对世子有半点疑心,也不敢轻易惊扰两位。” 他私下里自是找阿冉阿宁问过了,不过两婢与他本人的关系,向来不为人知,他可没必要特地告诉曹宗钰。 他说得冠冕堂皇,曹宗钰虽疑心其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他的本意也不是深究此事,因此道:“如此,则张主事可知,我等从一开始,便是局中人。“ “于阗太子遇刺,我在现场。答答不花横死,咒杀传言需我沙洲去处置。安舒更是自身陷于险境。我有一肺腑之言,呈于足下:似这般情形,换做是张主事自己,会愿意置身事外,静候贵司佳音吗?“ 张隐岱被他这一问问得无言以对。 设若异地而处,他的做法,只会比曹宗钰更过激。 职方司出自军队,自有一股悍勇之气,若是相较起来,曹宗钰这般都可以算是谦恭礼让了。 布帘后沉默良久。 两人这般暗藏心机的交锋,已经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日光投到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方从帘后传来一声长叹:“世子所言,也有道理。虽说全卷移交节度使衙门,断不可行。但若节度使衙门有意,敝司倒可以邀请使衙,双方协力,共同侦办此案,不知世子可还满意?” 曹宗钰终于等来他这句话,精神一振,展眉笑道:“节度使衙门当不负主事所望,必定全力以赴,早日缉拿凶徒归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七章 故事中人 家宴之时,曹宗钰说自己每日忙于公事,此话却是不假。 按照归义侯的嘱咐,他负责筹备中秋的赛神比试,确实忙得脱不开身。虽然多数细务不需他亲自经手,但这赛神比试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项,一切章程手续都需现拟。 又因为是世子亲自主抓,使衙的属官们不敢擅自做主,事事都报来堂上,必得世子核查通过后方才实施,是以他每日里都忙到晚饭后方才回府。 但是,事情的另一面则是,他最近有些怕见安舒。 那日安舒在他耳边倾诉时,在他心中所激起的强烈情愫,这些日子以来,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有日渐加强的趋势。 他明知自己想要拥安舒入怀的欲望是何等荒谬,何等错误,何等悖逆,然而每当他自我谴责的时候,他却又总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当时他没有被自己吓住,如果当时他伸出了手,如果安舒能够在他怀里…… 所有的想象最终都滑向唯一的终点——他顽强的、抵死不认输的意志,滑向他唯一认可的结论: 安舒是他宗法上的妹子,他自然该关心她,爱护她。在她伤心的时候,他会感觉到不可抑制的心疼。 这不正是友悌的本义吗? 心底却又一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地提醒他:这样的疼痛与渴望,却从来没有对安康有过。那可是他嫡亲的妹子! 反复不停地自我谴责与自我辩护,这样的拉锯耗尽他的心力,以至于每日回到府里,看着北边那堵院墙,竟会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但家宴时安舒说了让他去栖梧庭找她,他却再也找不到借口回避了。从职方司密所回来,他便去了栖梧庭。 —————————————————————————————————————— 栖梧庭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闲远。 院子里头,廊柱底下,支了一个红泥焙成的小火炉,上面吊了一个黄澄澄的足金雕花小水壶,阿冉坐在旁边,拿着一把蒲扇轻轻摇着,正看水煮茶。见他来了,敛衽行了一礼,依旧坐下。 塔塔儿陪在她旁边,小儿稚语,絮絮叨叨,在空阔的天宇下听来,不觉吵闹,反生悠远之意。 安舒的房门紧闭着,阿宁在门外回道:”小姐,世子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阿宁推开房门,让曹宗钰进去之后,便又带上门,躬身退下,并没有跟随进屋。 曹宗钰心里有些诧异,抬眼看见安舒正半弯着腰,在靠窗的大黄梨木书桌边站着。 桌面似乎摊开着几卷书简,又散落着好些木板,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正查看着什么。 黄昏的霞光在她身上镀上金边,细细勾勒出优雅曼妙的身影,便似一副传世名画一般,让曹宗钰呼吸一窒。 听到曹宗钰进来的声音,她也没有抬头,只是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曹宗钰压住心中所有异样的情愫,举步朝她走过去,口里开玩笑道:“在看什么?这么用功?敢是明日太学里有辩难诘疑?” 安舒直起腰,回转身子,朝他一笑道:“前些日子在方志馆,查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想请你过来会研会研。” 说着,便发现曹宗钰神情微有一丝不自在,心中一动,取笑道:“怎么?你竟从没与女儿家单独相处过吗?这话我可不信。京城的烟花柳巷,从来没断了你们太学生千金争缠头的轶闻故事。” 曹宗钰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若说我从没去过,你可会笑我迂腐古板?” “我若不笑你古板,你便会笑我天真了!”安舒眼神里满是促狭笑意,道:“你当我不知道么?“ “你们第一年入太学,便有所谓花街迎新的仪式。御史台狠狠弹劾过几次,话可是骂得很难听,说是国家耗资养材,结果尽做了秦楼楚馆的输运官,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们是衣冠蠹虫了!“ “若不是当时大苏相公尚在,他老人家诗酒风流,自己也是打这样过来的,硬是在仁宗皇帝面前据理力争,为了你们这点小趣味,把诸子百家都搬了出来,天理人欲,造化自然,乃至于连倡优之业有助于民生赋税的话都说了出来,端的是唾沫飞溅,口津横流,跟御史台大战三百回合。“ “又兼士林中人个个义愤填膺,奏疏便如雪片样飞进禁中,找出各种理由来为你们撑腰。“ “倘是只看这些奏疏,只怕人人要以为,不让你们去花街,便会立时文脉断绝,山河失色,天怒人怨。“ ”连仁宗皇帝最终都道,若是世间无太白,从此山川增寂寞。就此了结了这段公案。“ ”只是这若许年了,可也没见你们之中,能出个李太白啊!” 曹宗钰被她妙语连珠,说得失笑连连。 假意咳嗽了一声,装作挫败道:“到底是瞒不过你,我果然跟他们去过几次。” 又连忙申明,“不过只在大堂里坐坐,听歌赏舞而已。” “我不信,”安舒摆摆手,故作疑惑状,“那些眼光毒辣的小娘子们能放过你这样的翩翩如玉美郎君?难道你竟是今世之柳下惠?“ 曹宗钰下意识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柳下惠可不敢当。不过是我有些不合时宜的坚持罢了。若是不得其人,有些事,终也无甚意趣。“ 安舒笑道:“如此说来,我这番邀请你过来,竟是坏了你的操守了?那可真是对你不住。不过,你大可以在门口掉头而去,谁叫你一点警惕也没有?你没听说过么?前科的探花郎在会友之时,莫名其妙被带到了一处小姐闺房,最后只好稀里糊涂地娶了李侍郎家的矮胖三女儿。” 曹宗钰听她倒打一耙,心中好笑:“若邀我来的是别人,你当我便会来么?我第一时间,便要疑她居心叵测,备好了温柔陷阱,诱我自投罗网。” 安舒不禁失笑:“你倒挺能看重你自己的。怎么你不疑心我也备好了陷阱等你?” 曹宗钰含笑看她,回了四个字:“你不需要。” 安舒心头一跳,不敢再与他调笑,回头指着桌面:“你来看看。” 曹宗钰走过去,与她并肩站着。 这下看清楚了,桌面上摆着的木板,上面刻满了长长短短的文字,形似梵文。 几卷发黄的残破书册,则是沙洲及敦煌地方志记,不过观其封面年月,竟是两百多年前的文献。 安舒一一为他解说:“这是吐蕃文字。以前在太学,我功课比你们少,闲来无事,曾跟他们通译馆的人学过一年半载,故而大体认得。这上面讲了一桩往事,你猜猜,与什么有关?” 曹宗钰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咒杀。” 安舒讶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查到了?” “龙兴寺的圆慧大和尚知晓此事,我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倒是你,怎生便能想到去方志馆查文档的法子来?”曹宗钰的惊奇不下于她。 若是圆慧没有告诉他实情,他打的主意便是遍访能人高僧,一时却没想到方志馆这样事半功倍的好去处。 安舒好看的眉毛一皱,含着薄怒道:“别提了,当年在太学的时候,博士们只讲了这方志搜罗万象,详列地方的好处。可没说过那里面简牍堆成了高山,灰尘埋了数十百年,有的方志一经编成入库,便再也没有被人光顾过,只做了蠹虫的盛宴。小吏们也偷懒,不按规定,天晴翻晒,天雨防湿,只一股脑儿堆放在库房。若不是沙洲气候干燥,只怕那方志馆早成了一处只会骗朝廷经费的空壳。” 曹宗钰听她抱怨,连连道歉保证:“你放心,明日我便过问此事,让他们重新誊写抄录,另辟房间柜子,严明保管条令。” 一边又赶紧慰问:“你没在里面待太久吧?灰尘太大,小心伤肺。” 安舒不满,嗔道:“岂止是伤肺?那满屋子的霉味乱窜,粉尘飞扬,蠹虫振翅,真可谓心肝胆脾肺,无一不伤。” 曹宗钰差点笑出声来,忙点头应道:“是,此乃上古传说中的五伤大法,你可要小心些,别着了道。” 安舒扑哧一笑,郁闷稍解,又道:“好在这番辛苦倒也不白费,叫我查出好些东西。” 说到这里,暂且停下,却让曹宗钰先把圆慧大和尚的话讲一遍。 曹宗钰便把那晚去龙兴寺拜访圆慧,圆慧初时搪塞,后来相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讲给她听了——此时也知道了她不叫阿冉阿宁在房间侍候的原因,原是跟圆慧一样的担心。 安舒听完,点点头:“这与我查到的,大体对得上。” 接着又道:“不过,圆慧大师是佛门中人,有些话怕是不方便说,又或者他也没有想到。” 用手一指桌面的木板:“这里还记载了另一些事情。苯佛两教,在吐蕃国内,可不仅仅是如圆慧所言,只是教义仪轨之争。苯教上师曾集大权于一身,据木板上记载,‘辛苯不发话,王不敢降旨,大臣不敢议事;不唱辛苯歌舞,君臣不敢歌舞’。这是凌驾于其国王之上了。国王自是不甘心,于是意图借助佛教之力,从苯教手中夺回大权。几经翻覆,连带断送了几代国王储君,最终确立了佛教的国教地位。你道后来如何?” “驱虎吞狼,尾大不掉?” 安舒点头道:“正是如此。佛门势力,由此大张。吐蕃虽也有能人,知道其中厉害,设了众相制度,意图加以钳制。然而,僧相之权,渐大于其余诸相,到得后来,竟是‘政务托于佛,权利委于僧’了。吐蕃的末代之君于是又后悔了,欲要迎回苯教,灭除佛门。其后事如何,你便也是知道的了。” 曹宗钰默思半晌,惕然心惊:“吐蕃如今国运销沉,部落林立,再无能有一统之气象,只怕也是因这些纷争,伤及了立国之本。” “唐太宗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安舒看着他,正色说道:“这所谓咒杀一事,背后不管是谁,只怕都所谋者大。你既是知道了,可要好好应对。” “这是自然。”曹宗钰应道,瞧了她一眼,忽然一笑道:“说起来,有两件事正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事?” “其一,中秋有个赛神比试。” 简单介绍了一下这赛神比试的含义和目的,安舒聪敏,一点就通,笑道:“你这招想得高明,既出其不意,又大开大合,颇合于‘以正合,以奇胜’的兵法之道。” 曹宗钰得她一语赞许,竟比当日里得了父亲夸赞还要开心,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夸起人来,真是好听。不如换个方式,再夸一句?” 安舒笑道:“我小气得很,最爱斤斤计较。你若还想听,且一件一件事情做来讨赏。” 曹宗钰便道:“那好,你便听我一件一件说来。赛神一事,你已有所体察。我想的是,除了各教门宗派,各自显耀自家神灵之外,也应允准民众平日里常祭祀的各路田祖蜡神。比如,东岳二郎神、都河玉女娘子神、东海龙女神。” 安舒原本倾耳细听,待他说到龙女神时,神色一动,蓦然抬头看去,曹宗钰也正看着她,目光中若有深意。 “你说有事要问我意见,这便是其一?” “是。咒杀一事,家父已与我商定了浑水摸鱼之策,在民间播散忠勇故事,志怪传奇。我本想夹杂龙女报恩之说,但没有经过你首肯,不敢轻易行之。今日一并向你讨个主意。” 安舒凝神想了想,忽然莞尔一笑:“你说,千百年后,什么皇室隐私,什么当朝秘闻,多半都传不下去,化作一团迷雾,被人遗忘殆尽。这些个神异故事,反而口耳相传,源远流长,成了比真事还真的故事。那场面,可有多滑稽好笑?” 曹宗钰也被她说得一笑,却又轻轻摇头,道:“女娲捏土造人,天女助伐蚩尤,螺祖养蚕缫丝,这些故事虽神异,却也未必便都假了。万事总有个起因由头,后人若有兴,自会去抽丝剥茧,追根溯源。” “管甚么后人?查甚么根源?“安舒一笑,微微抬头,斜望着窗框外透进的天光,悠然道:”做个全无来历,亦无去处的故事中人,岂不洒脱?“ 曹宗钰心中,莫名惊跳。 安舒便在他身边,咫尺之处。然而这悠悠语声,却似隔了千道山峰,万重云海,渐行渐远渐寂灭。 一错眼间,便将不见。 他来不及细思,几乎是下意识般,便去抓住安舒手腕。 安舒吓了一跳,回转目光,不解地看着他。 曹宗钰被她看得尴尬,收回手来,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自我解嘲道:“我怕你此刻便要羽化飞升,弃我们而去。心中不舍得很,忍不住就犯傻了。“ 做好被笑话的心理准备,半天却没等到,转眼去看安舒,却见她望着自己,目光中大有温柔之色。 安舒见他看过来,睫毛微闪,偏过头去,竟似不敢与他目光相交。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余晖将尽,室内光线开始黯淡,曾在光柱中飞舞的细尘慢慢隐在了暮色中,再也看不分明。夜色如同水纹一样漫进来,悄无声息,涨满每个角落。 在这样奇异的宁静中,曹宗钰心中,感受到了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平和。 过去一切,未来一切,洪荒里开出来的石花,无垠尽头的苍凉。 以及身边,唯一的,触手可及的温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八章 吐蕃残卷 阿冉推门进来,带来热茶,点亮四处灯盏。 室内安静奇特的气氛似是感染了她,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犹豫一下,仍旧顺手带上房门。 安舒走到案边,拿了茶杯在手,一饮而尽。 曹宗钰默默看着她。 安舒将杯子扔在案几上,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他:“你说有两件事问我意见。这第一件,我允了。第二件事是甚么?“ “我今日去了职方司,张主事跟我讲,你早已接到职方司示警?“ “是。“安舒承认,“昨日之事,是我有失考量,大意了。” 心中一动,抬眼看他,“你去寻那姓张的晦气了?” 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高兴,目光中更是笑意盈盈,若非顾及仪态,曹宗钰简直怀疑她要笑出声来:“怎么,你跟那张主事有仇?” “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安舒半戏谑地回答。 不知怎的,曹宗钰看着她的神情,微觉刺眼。 他压下心头这点不舒服,问道:“你既已收到警讯,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安舒反问,“我能调动自己的卫队,告诉你也于事无补。再说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何苦去惊扰你?” 曹宗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安舒,我想知道。”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重,很慢,传达着他的坚持。 安舒回想起来,昨日晚宴时分,曹宗钰曾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彼时是遇刺,此时是警讯,他一而再,再而三,坚持要自己告诉他,是为什么? 难道自己真的不懂吗?真的能装作不懂吗? 便似他此时的目光,厚重深沉,隐微难明,然而中间那簇小小的火苗,不也同样让自己心口疼痛,如同被灼烧一般吗? 回望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好,我以后会告诉你。” 两人目光交缠之际,彼此心跳都异常激烈,喉头干涩,气息紊乱。 直到终于移开目光,两人竟是不约而同,轻轻吁了口气。 一室安静。 两人瞠目以对,半晌,同时笑出声来。 安舒边笑,边摇头叹道:“我们原本在说什么事情来着?你还记得么?” 曹宗钰回想了一下,含笑道:“是了,我想问你,这段时间若是出门,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陪着你可好?” “你这不是变着法子,不让我出门么?”安舒叹气,“使衙里的事情那么忙,若要你陪着,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曹宗钰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然而安舒一指出来,他想一想,发现她这话竟是十分有理。不由得苦笑:“案牍劳形,差役烦心,没想到我如今,竟也是此身非我有了。” 安舒听他老气横秋地抱怨,不禁微笑,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最近出门,一定带足侍卫,威风八面地横着走,不叫贼子有可趁之机。” 曹宗钰点点头,笑道:“也让敦煌城里,领教一下京城一霸安舒大小姐的威仪!” 安舒听他打趣她,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没什么威力,眼波流转处,反而看得曹宗钰心中一荡,那股奇异而熟悉的情愫顷刻布满全身,四肢百骸,无不通达。 勉强收摄心神,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免得扰你休息。” 安舒点点头。 窗外夜色深重,室内烛光荧荧,此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曹宗钰慢慢走到门边,忽又转身,正想说甚么,便听安舒“呀”地一声叫出来:“你回来!” 两人同时一怔,安舒咬唇,忍住笑,道:“你先说。” “你先说。”曹宗钰摇头,他待会儿要说的话很可能会狠狠地得罪她,可不敢先说。 安舒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坚持。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弯腰捡起一块木板。 曹宗钰好奇跟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木板,仔细端详。 这木板状若圆盘,边缘磨损不平,上下两面,一面写满了吐蕃字符,另一面则画了一幅画。 画面中间是一个火堆,四周围了一圈小人,正朝着那堆火跪拜。 火堆旁边站了一个画得特别高大的人,正手指着上方,好像在说着甚么。 火焰里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形似兽眼,瞳仁处立成一条竖线,彼处特地用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暗绿色颜料点染,荧光森森。 这幅图其他地方线条都甚粗略,唯有这只眼睛,画得异常传神,邪气凛然。 “这是甚么?”曹宗钰眉头微皱,这幅画颇有些妖异之处,叫人看了心生不悦。 “这块木板夹杂在几本古册里,在我翻书的时候,掉了下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数百年前有人故意把它藏起来的。” “方志馆的人收了来,就堆放在那儿,再也没人查看过。”安舒指了指另一面,“上面的文字古奥难懂,我勉强能看个大概。“ “似乎是讲,古时候有一位辛苯上师,在雪山中修炼时,碰到了一位神人。” ”这神人似乎是侍奉火神的,本事特别大,能召唤神兽,驱役活人,起死人于地下,移山川去填海。” ”总之,种种神异,天花乱坠,跟那些怪力乱神的上古传说没大差别。“ “但这里有一句,写得特别明确:万里之外,诅咒杀人,便如反掌般容易,如射箭般精准。” 曹宗钰脸色变了,抬起头来,看着安舒。 安舒朝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这木板最后说,上师从神人那里学到了许多本事,离开之时,顺手带走了祭祀火神的神香。“ “这便是我能解读的部分。另有一些怪异文字,多数是描写这神兽和神香的,拼出来的词,前所未见,我才疏学浅,却是看不懂了。“ 曹宗钰听她自谦,斜眼看她,微笑不语。 安舒知他笑什么,自己这谦虚透着十分的不诚恳,十分的不走心,几乎就差在脸上写明了,等着他来夸她。 曹宗钰偏偏不上当。 安舒哼了一声,悻悻道:“便宜你了,这块木板便送你吧。使衙门路广,你们可去访寻能人,若能破解出来,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奇得紧。对了,你是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了,便回去吧!孤男寡女,夜深人静,容易惹人闲话。“ 曹宗钰扶额:“大小姐,你现在才想到这点,不会太晚了么?” 虽知时间已晚,仍是忍不住先跟她调笑一番:“这木板是沙洲方志馆的,算起来怎么也是本地所有。你拿来送我,借花献佛吗?这顺水人情可太顺溜了,忒没诚意。” 接着脸色一整:“接下来我问一个问题,你不许生气。” 安舒见他说得郑重,不禁好奇,点头道:“好,你问。” 曹宗钰目光闪了闪,不敢看她,眼神落到别处,口中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你有跟别人这般单独相处过么?” 有。跟。别人。这般。单独。相处。过。吗? 安舒一时拿捏不准,自己应该是一怒之下,赶他出去?还是体谅他的心意,好好解释? 曹宗钰偷眼看她,见她神情古怪,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心中没底,试探着叫了一声:“安舒?” 安舒看他一眼,顷刻之间,下了决断:“没有。你是第一个。” 曹宗钰设想过她诸多种反应,或者生气,或者冷淡,甚或委屈哭泣,却没想到她这般干脆,一时连高兴都忘了,傻在当地。 安舒微微一笑:“你信了?——我骗你的。” 曹宗钰还没来得及高兴,心便沉了下去。 于是继续发愣。 安舒眉眼一弯,接着说道:“我方才这两句话,有一句真,一句假。至于孰真孰假,你自去好好参详。” 说完,也不等曹宗钰反应过来,扬声道:“阿宁,送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二十九章 龙家马场 龙家马场在寿昌县东南十里处,从敦煌城里出发,约有百二十里路。马场以寿昌湖为中心,水草丰茂,占地广大。策马快行的话,约需半天才能到达牧场边缘。 曹安康在医馆耽搁了几个时辰,待她赶到马场时,已是酉时。红通通的落日挂在天边,斜晖翻涌,染得牧草一片火红。 她虽与龙念芳谙熟,却也少来马场这边,不识得其间道路。龙念芳特地安排了下人,在官道旁等候,引着她来到马场中一片平坦开阔地带。 龙家早已使人设好了无数牛皮大帐,一眼望去,星罗散布,绵延数里。为便于众人分辨,又于帐篷出来。哎,他就不能找我私下里提醒提醒?还有那个夏州来的小娘子,我还当她是个好人,谁知也是个藏奸的。” 安康看她气得直绕圈的样子,不由得好笑:“念芳,你停下来,我都快被你绕晕了!” 龙念芳停下来,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羊毛软垫上,伸手端了茶杯,使劲喝了一大口。 安康问她:“你现在不用陪客吗?倒有闲工夫在我这里呱噪。” “现下各人都在自己帐篷里休整,有什么好陪的?哎,安康,还没告诉你,晚上有好吃好玩的呢。大哥使人做了烤架,又下了血本,请来天香楼的大厨,专为今晚的烤全羊准备。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好家伙,足足有十来头,全是刚满两岁,肥嫩适中的小羯羊,剥了皮,肚子里填满了香料……” 安康听她说得甚是血腥,不禁大皱其眉,掩住耳朵,摇头叫起来:“好了好了,你别说了!” 龙念芳说得兴起,倒忘了安康听不得这些,连忙住了口,笑道:”总之,包你没有白来这一趟。哎,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要怎生谢你呢,我都以为,你那姐姐是断然不肯来的了!” 自那日谦德堂的好戏上演之后,不出一两日,全城叫得上名头的家族便几乎全都传遍了。 众人私下里聚会,提起这件事,莫不表情暧昧,言辞里还端着身份,遮云掩雾,眼神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幸灾乐祸。 乐见高处人跌落,喜闻富邻家败亡,原是深埋于人性中的小小邪恶,自古皆然。 安康移开手,也在龙念芳对面坐下,叹气道:“我也不知道安舒姐姐是怎生想的。你也不用谢我,我也不瞒你,其实那时候,我是想劝她不要来的。这么多人,哪里防得住别人嘴碎?万一被人当面说起来,安舒姐姐岂不是尴尬?她本就很可怜了,还要被大家背后这般议论,我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得很。” 可怜?龙念芳回想了一下安舒大笑的样子,又连带想起,自从她来到此地,曹宗钰几乎须臾不离她身边,爱护之意十分明显,不由得撇嘴:“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像她这种天之娇女,从来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骄横跋扈得很,她脸上身上,哪个地方写着可怜啊?我看来看去,尽是四个大字:横行霸道。” 安康被她说得失笑,摇头道:“你眼神不好。”又叹气:“念芳,你是生来就有福报的人,父母双全,仆佣成群,又有哥姐疼爱,自小就在万般呵护中长大,哪里能知道,没有爹娘兄妹的苦楚?” “说得你好像就能知道一样?”龙念芳白了她一眼,“你不也与我一样,父母双全,兄长疼爱,你家佣人可比我家多多了。你打哪儿去知道这些苦楚?” 安康微笑:“我素日里常在医馆出诊,见多了这样的可怜人,孤苦无依,命途多舛,原是你这般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千金小姐所没法子知晓的。“ 龙念芳认为,安康看人的眼光有问题。安康觉得,龙念芳不理解别人深埋内心的真正悲哀与痛苦。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好不欢而散。 ———————————————————————————————— “横行霸道“的安舒,在龙家特地给她安排的,插了凤凰旗帜的特制宽大帐篷里,好好地合眼打了个盹儿,补了早起的睡眠不足。 直到龙家的下人在帐篷外面来回逡巡了三四次,方才梳洗整理好,懒洋洋地往篝火烧得最旺盛的地方走去。 此时日头已经落山,天色尚未全黑,鸽灰色的天空映照下,远处山包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黛青色轮廓,看去倒似是老天爷无聊,随手而作的剪纸。 安舒正驻足赏看,便看到李允顺快步朝她走过来,还隔得老远,就忍不住出声招呼她:“安舒快来!给你看样新奇玩意儿!“ 安舒慢腾腾走过去,一眼便看见曹宗钰正坐在离篝火较远的位置,身边竟是围了一圈的人,于阗的尉迟娇,夏州的李若兰,还有诸多其他敦煌本地大族的小姐姑娘们,莺莺燕燕,各擅胜场,汉袄胡服,华彩生光,当真是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收回目光,随口问道:“什么新奇玩意儿?还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叫我名字啦?“ 李允顺笑道:“我跟宗钰是好兄弟,他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这个,你该不会反对吧?“ 安舒挑眉看着他。李允顺脸皮厚,嬉皮笑脸,任由她看。 安舒反倒不好较真了,笑了下,道:“你爱叫便叫吧!横竖无非是个名字。“ 李允顺大喜:“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可就一直叫你安舒了。安舒安舒,这名字儿真好听!“ 安舒啼笑皆非,瞪了他一眼,又道:“你方才说什么新奇玩意儿?“ 李允顺却又故意卖关子,不肯说了。反而又道:“安舒,你可还记得京城那处青园?“见安舒茫然,小心提醒她:”就是你与南阳公主争夺的那处园子?“ 安舒哼了一声:“谁跟谁争夺?你再说一遍。“ 李允顺恍然,赶紧改口:“南阳公主与你争夺的那处园子。“ 安舒没好气地道:“是我看中在先,南阳她出手在后。什么争夺?分明是她横刀夺爱。“ 李允顺甚是乖觉,即刻表明态度:“是,是,南阳公主仗着自己是中宫所出,素来喜欢横刀夺爱。“ 安舒本来心底里颇有些抑郁之气,此时也不得不被他逗得一笑。 李允顺只觉得眼前一亮,似春晨里醒来,百花盛放,不由得身酥骨软,心神俱醉,一时呆了。 安舒见了他神色,眉头一皱,便待走开。却见曹宗钰似乎正抬头朝自己这边看来,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反而对李允顺笑道:“怎么?那处园子被你买下来了?“ 李允顺一定神,拊掌笑道:“安舒安舒,你是仙人下凡吗?真个神机妙算,正是被区区在下买下来了。“ 安舒点点头,忽而又道:“怎的京中会传出这园子归了我的风声?你可是做了什么手脚?“ 李允顺十分得意,道:“这园子又小,水池子又多,跑不开马,排不了阵,我买来做什么?我是听说你喜欢,替你出口气,买来送给你的。这买园子的地契上,写的可是你的名字。本想托宗钰转送给你,谁知这条门路走不通,你连他的面都不肯见。我只好暂时收着。等你哪天回了京城,我差人给你送去。“ 安舒挑挑眉,笑道:“那可多谢你了。我无功不受禄,平白受你这么大一处宅子,却没什么好回报的,心里可不安得紧。“ 李允顺横看竖看,实在看不出她哪里有半分不安,心里腹诽,面上可不敢露出分毫:“些些小事,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两人言谈之间,已经走到那处人多的地方。 曹安康本来围坐在曹宗钰身边,此时也站起来,上前迎了两人,微笑道:“想不到李世子与姐姐倒是熟识的,念芳托我务必照看好姐姐,我看她是多此一举了。“ 自那日午后,安舒看曹安康,便总有些不喜欢。此时淡淡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耳边听闻曹宗钰那边不时传来银铃般的娇笑声,忍不住问道:“令兄在说什么笑话?这般好笑?“ 曹安康还没及回答,李允顺已抢着答了:“想必还是在说那昆仑奴的事情。方才他一过来,就被这些小姐们围住了,个个都跟他打听那日里生口市场的故事。“ 他原本也坐在中间,听得甚是津津有味。直到他妹子狠狠掐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发现,这一圈人里面,只有自己一个男子,那于阗太子尉迟德和本地几位豪门子弟都离得远远的。 这个笑话可闹得有点大,他赶紧找个借口,离了那里,便正好看到安舒走来。 曹安康看了安舒一眼,心里暗想:“听传闻里说,兄长其时正陪着一位蒙面女子,那多半便是安舒姐姐了。除开她,兄长似乎也没见跟其他女子一起出去过。“ 安舒听说是在讲穆拉的事情,点点头,不再追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章 都是众生 龙念芳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安舒,不肯出面接待,实在是她大哥临时有事,耽搁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赶过来,她一方面要照顾这些身份高贵的客人,另一方面还得顾到后厨的进展,柴火的备量,位置的安排,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好在天香楼的大厨果然名不虚传,领着手下一干学徒,按部就班,有条不紊,选羊,杀羊,去血,剥皮,煮肉,填料,封炉,一气呵成,没出半分差错。果然按照约定的时间,料理好了这十来只烤全羊。 一时间,羊肉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各种来自西域的香料,混成一股浓烈而又刺激的香味,夜风一吹,播散开来。便是十里路以外,都能闻到这股气味。 曹宗钰好容易借着这机会,微笑着说道:“各位姑娘,在下的故事已经讲完。烤羊似乎已经上架,你们闻到香味了么?“趁势起身,从众女郎的围城之势中脱身而出。 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安舒的身影。心里莫来由地一空,正打算去找阿冉和阿宁问问,便听到耳边传来李允顺的玩笑声:“曹宗钰,你过来,咱俩比试比试。” 他转回头去,果见李允顺在自己身后,捏着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好笑:“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李允顺道:“你也是世子,我也是世子,你爹是归义侯,我爹是定难侯,说起来,我夏州辖境还比你沙洲大。读书我比不过你,倒也罢了。凭什么连这些姑娘们,都单围着你转?” 曹宗钰不由得苦笑:“你道我自己乐意么?” 李允顺举起拳头威胁他:“曹宗钰,你别得了甜头还卖乖啊!小心我真揍你。” 曹宗钰不去理他,游目四顾。 李允顺道:“你找你妹子么?我刚看见龙家姑娘找她帮甚么忙去了。” 曹宗钰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安康。点点头:“我妹子找到了,你不去找找你妹子?” 李允顺没听出来这是赶他走的意思,反而笑起来:“我倒不用找我妹子。只要你在这儿,她很快就会跟来的。” 曹宗钰瞪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这话要是传出去,令妹可不羞恼?” 李允顺哈哈大笑:“她羞了恼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心疼,这便有人替我心疼了。我可算是卸了担子了。阿弥陀佛,你曹世子真如令妹一般,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曹宗钰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问道:“我还另有个妹子,适才还与你说笑来着,你见着她去哪儿了么?” 李允顺顿时脸色一沉,弄得曹宗钰莫名其妙,便听他悻悻说道:“那于阗来的尉迟德,明明是个番邦人,怎的这学问倒似不比你这太学生差?你这另一位令妹,跟他聊甚么政治得失历史镜鉴,我竟是连半个字都插不进嘴。”用手一指右前方,“那不是他俩?散步都快散到湖边去了。” 曹宗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两个人影,正慢慢往前方走去。那尉迟德不知在说些甚么,安舒侧脸细听,不时颔首,曹宗钰几乎都能想象出她此刻陷入思索时的神情。 曹宗钰瞧了半晌,正待举步过去。李允顺见自己激将成功,大喜,也打算跟着他过去搅和。 谁知身后便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两位世子,怎的倒在一边凉快?快请过来,龙某请来了一位神秘客人,正要引荐给两位认识。” ———————————————————————————————————————— 龙家老大龙念远年方三十许,面方耳阔,浓眉大眼,看似粗豪,实则算盘打得极精细,是个在商场上让人头疼的人物。 然而日常交往中,这样的人却又十分会审时度势,投人所好,故而人缘极好,任谁也不愿轻易得罪。 他甫一到来,气氛便热烈起来。 先是满面春风跟在场众人作揖道歉,道是去迎候一位贵客,是以迟了时刻过来,待会儿自罚三杯,绝无二话。 又趁势介绍了身边的这位英俊男子,却是曹宗钰认识的。 常山公次子,郭曦。 在龙老大口中,郭曦又另有一番来历。 据说这位郭二公子此来敦煌,一则远游山川,开阔见识,二则考察诸业,想寻个能生钱的行当。这便看上了龙家在此地铁器行业的龙头之势,想要邀约合作。 龙家老大心里一想,铁器行业自家已然是独霸一方,百尺竿头进无可进,可这牧业,却是根基尚浅,若能寻摸得这位豪客大举投钱,这马匹的数量从百来匹翻到千来匹,岂不妙不可言哉? 有着这样亮堂堂的盼头,龙家老大哪还有甚么犹豫?甚至能放得下这头好不容易才巴巴请来的安舒等贵客,直在城里等到了这位财神爷,方才一路陪着他过来。 本朝宗室虽说是朝廷供养,其实收入甚是可怜,比之官吏,大有不如。这也是本朝异于前朝之处。 盖因本朝世宗皇帝曾言,汉唐时期,为了荣养宗室,遂行食封制。国家丁户,成了宗室私产,累及国家财赋,是为尊枝叶而弱主干,于国家大有害处。今国家收天下之税,该养天下之民。宗室者,不过附丽皇权,不事生产,却要生民供养,此理不通,故宜薄养。 尽管朝廷薄待宗室,好在本朝重商利贾,宗室中自有聪明人,仗着宗室身份去做生意,便好似拿着一面明晃晃的金字招牌,极易得人信任,故而宗室中累有巨资者不少。 这常山公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常山公喜欢自由自在地在他的封地上窝着,甚少来京中活动。故而这位郭二公子,便连长在京城的李允顺,也是初次见面。 —————————————————————————————————————— 羊肉一味,本不是甚稀罕物事。皇宫之中,每日里宰羊数百头,各种调理法门更是层出不尽,什么虚汁垂丝羊头、乳炊羊、罨生软羊面、排炊羊等等,真是说不完的花样,道不尽的名堂。 但烤全羊这道菜,却是连御膳房中,也未见得随时备着。多半还是特定的典礼仪式,或是某某贵人提前预定好了,方有得吃。 敦煌地接西域,善用胡料,这做出来的羊肉,味道又与宫中别有不同,竟是丝毫不逊于御厨手艺。 安舒虽不喜腥膻,被这香味逗引,也不免下箸,夹了三四块片得极薄的羊肉,细细品尝。 此时天已全黑,月亮已近中天,洒落一片牧草之上。夜风拂来,那草上波光粼粼,竟不似在地里,而是在水里。 近处篝火烧得旺盛,映照得众人脸庞半明半暗,和着一片笑语声,倒甚是欢乐活泼。 吵闹之中,也不知是谁家小姐,笑着向曹宗钰问道:“曹家大哥,你方才讲的生口市场的故事,还留着个小尾巴没讲完呢。据当时在场的人讲,曹大哥身边还有一位蒙面姑娘,请问这位姑娘是谁呀?“ 这一问果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关注,别说那些对曹宗钰感兴趣的小姐姑娘们,便是李允顺,都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兴致勃勃地等曹宗钰的回答。 牧场上烤羊肉,坐席便不如在城中郑重。龙念芳又是个洒脱不拘礼的性子,这座位更是排得松松散散,不成一定之规,不过大致围在一处而已。 不过曹宗钰的位置,却显然经过了主人家的精心考量。将他安排在一群姑娘当中,离他两位妹子却又最远。 曹宗钰被人问住,停箸含笑道:“抱歉,这个问题涉及旁人,没有她的首肯,我却是不能替她回答。“ 提问的小姐乃是安康的阴家表姐,她笑着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小娘子真是胆色惊人。据我家的仆人讲,生口市场的奴隶们,无论男女,都是不着寸缕,赤身露体供人挑选。我单是想想这点,便觉得要羞死了。这位小娘子竟然敢亲临现场,真正是女中英豪,令人佩服。“ 她话音一落,现场便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在座众人都出生于高宅大院,怕是打小还没学会认人,便学会了说话听音。 她这番意有所指,含义不明的话儿,再是包裹得密实,其间的真意,却也逃不过众人这久经历练的精明耳朵。 曹宗钰原本一直面带微笑,此时脸色一沉,笑容尽收,目光中露出冷意,正待说话。 便听得安舒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好说,好说,那位胆色惊人的姑娘,便是我了。“ 曹宗钰抬眼遥遥向她望去,却见她端端正正坐在案几后,身姿虽俨然,神态却颇冷淡,似对眼前一切,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她身边坐着的,便是今晚的新贵,常山公次子郭曦。 郭曦此时正一会儿瞧瞧阴家小姐,一会儿又瞧瞧安舒,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安舒却一点眼角余光都不给他,径直看着阴家小姐,语调懒散,便好似寻常聊天一般:”小娘子眼里,有男人,女人,良人,贱奴之别,在我眼里,不过众生而已,与枝木禽兽,并无不同。都是生于造化,长于自然,化为尘土,归于虚无。小娘子既是这般谨慎知礼,想是见着一只鸟,一匹马,也要细细辨认雌雄,盛装见礼?这景致,倒是稀奇。” 她还没说完,在座已经有几人笑出声来。 若说阴家小姐话里还有几分遮掩,安舒这番话,却是实打实地刻薄,毫不忍让。阴家小姐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不知所言。 生口市场上的这位姑娘,竟是安舒,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否则,她又何必定要看似赞赏,实则暗讽地提起来? 曹世子的妹子,压根儿就不是她们的竞争对手,她何苦莫名其妙去开罪? 但此时话已出口,再是后悔,亦难收回。若说马上道歉赔礼,却又拉不下脸面。想要强词辩驳两句,却又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尴尬之状,莫可名之。 “好一个‘不过众生而已’!” 发出这句轻叹的,却是一直以来寡言少语,但知含笑聆听的尉迟娇。 她声音细弱,离得稍远点,便要听不清楚。幸而此时众人都很安静,大致都能听到她的说话,”我自幼读佛经,世尊在经书上一再宣讲,众生平等。可刚才听曹大小姐这番话,才算真正有所了悟。可见这慧根,真是天生成的。“ 安舒被尉迟娇说得脸上微微一热,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她不过设辞强辩而已,没想到尉迟娇却是真的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一章 开运娘子 原本想看热闹的郭曦,此时见没得热闹看了,不得不十分遗憾地点评了一句:“德不配位,欺世盗名。”声音极低,只有安舒能够听到。 安舒不愿搭理他,只朝尉迟娇颔首微笑:“娇公主过奖了。“ 郭曦便又补了一句:“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气得安舒回头,紧锁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若是看不惯,大可以自行请便。” 郭曦自从晚间登场以来,一直当仁不让地以她的倾慕者自居,几乎是寸步不离她身侧半尺左右。 他倒也不会打扰安舒与别人交谈,但就是这份“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随便聊”的气势,让好几位想要找安舒攀谈的来宾望而却步,知难而退。 对安舒的这通逐客令,郭曦耸耸肩,毫不在乎:“你又不是不知道,敝司的指令,比军令还严苛。鄙人胆小,向来勤谨,不敢随意违犯。或者你去请了懿旨来,那我们就可以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皆大欢喜了。” 安舒怒道:“你是河西路的主事,自己给自己签发的指令,有什么不能改的?京城离此千里之遥,我去哪儿请懿旨去?” 郭曦嗤笑道:“朝令夕改,乃是主政者大忌。大小姐是太学的高材生,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请不来新的懿旨,鄙人便只好奉着旧的懿旨了。利害关系那日也跟大小姐剖析得清清楚楚,你自己仔细掂量!需知像上次街头那种好运气,可不是每次都能有的。” 安舒朝四周一指,忍气道:“你也仔细看看,这大庭广众,灯火通明,兵卫环伺的,便是有人想对我不利,又岂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动手?” 郭曦摇头:“大小姐,若论得罪人的学问,我兴许不如你。可敝司是专业干偷鸡摸狗之事的,若论这害人之术,鄙人可就比你精通多了。” 抬手一指,”那个倒酒的小厮,名唤顾仁,排行第三,人称顾小三,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龙家仆佣,在城外有一处宅子,两亩薄田。就在三日之前,他家忽地一口气买了七亩中田,端的是好豪气,好阔绰。这便要请你曹大小姐猜上一猜,这顾小三为什么突然就发财了呢?“ 安舒一怔,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有个长相老实巴交的小厮,正游走在客人身后,手里拿着酒壶。有人杯中饮完,他便赶忙地上前斟满,又悄悄退下。 看去委实普通,委实寻常,安舒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也没觉出有半分不妥。 郭曦在一旁凉凉地道:“术业有专攻,大小姐还是省点力气吧!“ 安舒不敢不信他的话,又实在不愿就这么轻易被他吓倒,一时簇了眉,默然不语。 两人之间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可旁人看来,却只觉得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亲密话,喁喁哝哝,自成一国。 龙念远瞧了,顿觉自己把郭曦安排在安舒身边就坐,实在是神来之笔。 想到明日这位郭兄弟会如何对自己感激不尽,而安舒面前,他又会如何如何替自己美言周旋,不禁心中得意至极,当下决定,柴火既已点着,下一步自然该当趁热打铁,火上浇油了。 于是站起身来,举手拍掌,立时引起注意。 众人纷纷停下交谈,目光转向他,听他说些什么。 “龙某听说中原的宴会,都喜爱做些游戏来助兴。今日龙某有幸,能请得各位大驾光临,若只是喝酒吃肉,虽然热闹,终究是单调了些。龙某想着,咱们也来学学中原的高人雅士们,做点小游戏,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跟着便有人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投壶!投壶好!“”射覆,射覆有趣!“”还是划拳简单!“ 龙念远双手乱摇:“且慢!且慢!大家听我一言。这助酒的游戏,自是不能太俗,否则配不上各位的身份。可也不能太雅,否则岂不是为难我龙某?既要雅俗共赏,又还要应景,龙某以为,不如便是趁着这月光,摸黑射箭了,这个主意如何?“ 众人还没回答,尉迟德先笑道:“龙公子真乃妙人也!这’射’之一途,原本便是圣人所言的六礼之一。即如现下世人热衷的投壶,原也不过是射礼的变体。如今咱们在这广野之上,宴饮之时,行这样的古礼,那是再也合宜不过的了!“ 龙念远大喜,哈哈笑道:“王太子果然博学!这么说来,龙某竟是不小心充了一次解人?我看以后还有谁敢说我龙老大是狗屁不通的粗人!不过,”话锋一转,又道:“我这射箭,还颇有些与旁人不同的讲究。这射箭之人,必为男子。” 众人齐齐笑了出来:“龙老大你这是讲什么废话?射箭自然是男子,总不能为难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 龙念远心中大叹,“那是你们没有个像念芳那样的妹子”,口中却笑道:“便是这样了,这射箭的既是男子,则在场的小娘子们,有何趣味?” 众人一想,果然如此,便都静下来听他细说。他既然提了出来,想必总是有什么法子解决。 “是以龙某说的讲究就是,这射箭的每一位男子,都需去寻一位能帮助自己开运的小娘子。小娘子们也不要惊慌,龙某不敢为难各位。小娘子只需拿着箭筒,站在这名男子身边,每开一箭,替他祝祷一番,便可以了。” 众人一时议论起来,都不禁赞道:“这方法新奇有趣!”便是女子们,也都不禁眼睛发亮,显出了莫大的兴趣。 龙念远很会锦上添花,大手一挥,笑道:“既是游戏,断不可少了彩头。龙某前几日机缘巧合,正好得了一柄上好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可见是神灵有眼,特地借龙某之手,要送给在座的青年俊彦。” 李若兰娇笑道:“龙先生,你这宝剑,是赠与英雄的。众姐妹祝祷辛苦,也不能让我们白干活呀!你可有什么别的宝贝,让我们也高兴高兴?说不得这一欢喜,待会儿祝祷的时候,便分外出力呢!” 龙念远哈哈笑道:“小娘子说得甚是,岂能让各位白辛苦一场!各位放心,龙某早已准备好一领上好纯白狐裘。这狐裘是龙某上月从一个漠北参商手里买来的,通体雪白,一根杂毛也无。不是龙某夸口,放眼整个河西,也未必能找出这么一件宝贝来。大家可听清楚了,谁的射术最好,不仅自己可得宝剑,还可为自己的开运小娘子赢取狐裘。这等买卖,可是走过路过,万勿错过啊!” 龙念远果然不愧是深谙人性的商场高手。这一番话讲完,在座的年轻人眼里,几乎个个闪耀着夺人的光芒。 便是尉迟德这等温和之人,目光中都难免多了几分热切。 宝剑虽然难得,尚还不足以勾动在座这些高门子弟的心绪。 然而,在心仪的美人面前,一展勇武之风,为她赢得全场的辉煌荣光。这样的英雄梦想,却又有几个少年男儿能不怦然心动呢? 同理,在座的女儿家,又有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满足一切少女情怀的华彩时刻呢? 好几位女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可是眼波儿却早已悄悄地飘向某个方向。 李允顺心里一盘算,这在座的姑娘虽多,可某几位出众的,必然是众望所归。自己若不早些行动,便要让人捷足先登了去。 趁着郭曦此时尚未出声,自己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先。正打算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便看到对面曹宗钰站了起来。 曹宗钰从始至终都是全场焦点。他这一起身,几乎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便连李允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想要看看他会选谁做自己的开运娘子。 他妹子李若兰却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思澄明,自知眼下自己绝不会是曹宗钰的选择对象。所以本已立定主意,待会儿定要抛开女儿家的矜持,主动去邀约曹宗钰。 曹宗钰不是那种对女子冷酷无情的人,只要自己开口,他必定不忍心让自己丢脸难堪,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想不到曹宗钰动作如此迅速,自己竟是没找到丝毫机会。 安舒微微偏头,看着曹宗钰步履坚定地朝自己走来,心中如同打翻了调料架子,厚重的苦、细密的甜,以及温柔的酸涩,幕天遮地,纷至沓来,到最后都汇成一池春水,涨满里里外外,每一处角落。 曹宗钰走到她面前,含笑道:“安舒,你来做我的开运娘子,可好?” 安舒还没回答,李允顺已经跳了起来,大叫道:“不行,曹宗钰,你耍赖!你要找挡箭牌,你去找别人去啊!为什么要找安舒?——哎呦!” 他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李若兰阻拦不及,一时急了,狠狠踩了他一脚。 然而李允顺这句话说出的,却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在座诸女,心中虽有失落,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看,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 客人中有那老成持重的,便在心里盛赞,曹世子果然不愧是大家公子,行事周到,滴水不漏,实在是令人钦服。 这一切曹宗钰都只作不知,一双眼只是望定安舒,等她答复。 安舒一笑,道:“好!”起身出来,站在他身边。 龙念远没想到是这般开局法,眼睛都直了,忙去看郭曦,却见他面不改色,好整以暇,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游目四顾,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去到了曹安康面前。 在座最受人瞩目的人物都已有了去处,剩下诸人虽然难免失意,倒也因此少了许多纠结。 很快众人便各自组好队,按照马场仆佣的指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 安舒伸手进箭筒,掣了一支羽箭出来,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祈祷。便听得曹宗钰低声问道:“你几时与那郭曦相熟的?明明那天晚宴时,你还点评人家不是善类。” 安舒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极难回答。 她跟真正的郭曦,连面都没有见过,自然是不熟。对这个张隐岱冒充的郭曦,她却不好说是熟还是不熟。张隐岱的身份属于朝廷机密,她自是不能随意泄露。然而不吐露张隐岱的身份,却又无法跟曹宗钰解释清楚。这竟是个两难的境地。 迟疑了半晌,她轻叹一声:“我不想骗你。我们换个话题可好?”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曹宗钰的预料。 他心中气恼,从她手里取过箭矢,拉满弓,嗖地一声射出去。 这一箭劲头甚足,破空之声尖利可闻,准头却有些欠佳。 看靶的仆人回报:“贯穿,不中”。 安舒知他心中难受,待他来取第二支箭时,用了一点劲,没有立即交给他,轻声道:“他与你不同。” 曹宗钰一怔,倏地抬头看她,问道:”怎生不同?” 安舒秀眉轻轻挑起,微笑着看他:“你对自己,便这般没有信心么?” 曹宗钰凝视着她的笑容,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口中却苦笑:“世间男子,到了你面前,又有几人能信心满满?你看那李允顺,便已经患得患失,进退失据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侧方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李允顺的大呼小叫:“哎,你干什么?射箭是我们男人干的,你抢什么抢啊?”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愤怒的女声打断:“你射的这叫什么狗屎箭法?你不想要宝剑,便这般敷衍了事。我却对那狐裘志在必得,你要没本事取来,就给我滚开,我自己来!”却是龙念芳的声音。 原来曹宗钰请了安舒以后,李允顺颇为失落,呆在原地,一心咒骂曹宗钰只管自己跑路,不顾兄弟死活,顺手还断了兄弟后路的无耻行径。 等他抒发完深厚的兄弟情谊,终于想起来回头一看时,却发现小娘子们早已名花有主,便连自己妹子都被尉迟德请走,自己便是想效法曹宗钰,也不可得了。 全场只有一个龙念芳落下来。 至于是因为她忙着招呼客人,安排仆佣,以致于错过了时机,还是因为众人都听闻过龙五小姐的彪悍名头而望风披靡,这个就很难讲了。 于是两人只好捏着鼻子,勉强凑了一队。 安舒与曹宗钰听到他二人的吵闹声,彼此对视一眼,不禁好笑。 曹宗钰眨眨眼,问道:“你可想要那狐裘?” 安舒朝箭靶方向一偏头,笑道:“总共只十支箭,你第一支没中,后面九支还能扳回来么?” 曹宗钰轻笑:“你对我,便这般没有信心么?”这句话,原是刚才安舒说与他听的,他此时却又依样还回来。 安舒心弦震动,回望着他,眼波盈盈如水,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要,太招摇了。” 对他二人而言,风头太盛,不是好事。 曹宗钰也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又笑道:“龙老大夸口,道是整个河西都寻不出那样的宝贝。你等我回去,到府库里找找。我便不信,翻遍归义府,还找不出一张上好的狐狸皮来?” 安舒取笑他:“学那石崇斗富,算什么出息?我听说,草原上的男儿,都是自己去猎狐的。” 曹宗钰听了这句话,拿眼瞅着她,脸上笑容颇为古怪。 安舒奇道:“怎么?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曹宗钰含笑摇头:“你说得一点没错。于此事上,我自是该当亲力亲为,不该倚靠先人遗泽。“ 心中却道,“草原男儿猎狐,原就是为了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你说得可不正是一点儿没错?” 把“心爱的姑娘”五个字在心里慢慢咀嚼一遍,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似浸透了蜜水,单只是心中默念,便已是说不尽的甜蜜,丝丝缕缕,满心横溢。 安舒虽不知他在想什么,然而夜色掩盖下,他凝视她的目光再无丝毫伪饰,爱意缠绵深浓。她站在半人深的草丛中,沐浴着这目光,感受着从发梢到指尖的微微酥麻,便似有春风轻轻抚过,春雨洋洋洒落。 秋声渐远,夜风消歇,周边世界一时隐退,万事万物,都化成了春夜里一场微醺的独酌,一园沉醉的花开。 情根已种,相思成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二章 真耶假耶 夜半时分,曹宗钰被一阵似有似无,幽清凄凉的曲声惊醒,披了外衫,走出帐篷。 循着声音走过去,便看到郭曦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一枚长长的草叶,放在唇边吹奏。他身后数尺之处,正是那绣了凤凰,规模最大的帐篷。 郭曦注意到他来了,扔了手中草叶,却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口中笑道:“如此长夜,曹兄也与我一般,夜不能寐,出来透透气么?” 曹宗钰走过去,在他前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今日还没谢过郭兄。舍妹赢了狐裘,极是欢喜,我从未见过她那般高兴的样子。” 郭曦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曹二小姐女中华佗,慈悲为怀,在下敬佩得紧,一点小心意,也不过是借花献佛,不成敬意。” 曹宗钰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皱眉。曹安康望向这郭曦的时候,小儿女情态毕露,神色之间,娇羞不胜,显是已经动了心。 他原以为,郭曦肯劳心费力为她赢得头筹,当也不是毫无意思。若是两人都有意,常山公府与归义侯府,倒未必不是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然而郭曦这番话,竟是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这可就有些为难了。 曹宗钰心下计较,找个时日,倒是要好好问问安康的心意,方才好对症下药,及时疏导。这时候方想起来,自己自回府以后,诸事繁忙,竟是还没有来得及与安康好好倾谈。 随即又反问自己,我真的便如此之忙?竟是连一时半会儿的时间,也抽不出来?两兄妹阔别十年,她会有多少别后的经历想要告诉自己?自己为何竟没有丝毫顾念? 一连串问题提出来,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虽然中秋赛神之事,外加职方司转来的卷宗,确实让他每日忙碌不堪,但也并没有到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的地步。只是,他心念所往,情思惘惘,都系于安舒一人身上,不免便冷落了安康。 想到这里,不免深为自责,却又有些隐微的甜蜜。想到了安舒,便回想起她提到郭曦时的为难。 常山公次子郭曦,能有什么让她为难的能耐? 两人一时都无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风吹得甚疾,四处幡声作响,听来甚是凄凉。 过了一会儿,曹宗钰重起话头:“去岁的时候,衢州闹了一场莲社之乱。常山正好在衢州治下,郭兄可知此事端的?” 郭曦不知他是何用意,摇头回答:“倒是不知。在下这些年多在外地云游,极少着家,家父对此头疼得紧,那日写给令尊的信,多半又念叨了半页纸。“ 曹宗钰笑了笑,没有依着他的话头,转为讨论父子之情,反而锲而不舍,继续围绕常山展开议论:“在下也是听一位衢州同窗所言。说来也好笑,我这位同窗甚是恋乡,来了京城三年,竟仍是各种不习惯。便是吃食用具,也都大半从老家带来,一时传为笑谈。“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思乡恋物,倒也是人情之常。“郭曦不熟悉常州,不敢接他的话头详谈,只好泛泛而论。 “别的倒也罢了,他嗜吃你们常州的一味水果,唤作胡柚的,家人每每来京城探他,一大车物事,必有一半是这胡柚。也不知他怎生保管,居然能吃上一个月不见坏。同窗之间,不是跟他关系极好的,断没有这个荣幸能分杯羹去。以至于后来传出打油诗,称同窗之情深几许,惟看常山胡柚青。我跟他关系远,没这个口福。如今既然认得了郭兄,以后回去,倒可以跟他们吹嘘吹嘘。“ “这个自然不费事,等我回常州的一日,一定记得给曹兄送上一大车。“至于他何时”回“常州,这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郭兄也喜欢胡柚?“ “我生平不喜甜食,对这胡柚没什么特殊偏好。“ 曹宗钰点点头,轻轻放过关于水果的话题,又说道:“我这位同窗受业于常山的梅岩精舍。江南一带,文教兴盛,人才荟萃,我河西之地远不能及。若是想要延请彼处经学之士,前来沙洲讲学论道,不知郭兄可否代为推荐?“ 郭曦双手一摊,苦笑道:“曹兄实是难为我了。我要是会读书,也不会走了经商这条路。甚么精舍书院,我实是一概不知啊!“ 曹宗钰歉然一笑:“是我莽撞了。我原以为郭兄在常山长大,公府里当也有高朋雅士来往,方才冒昧求教。“ 郭曦笑道:“虽然同在一城,不过这什么没什么舍的,一听便晦气,我可是从来没去过,这方面帮不到你,抱歉得很。不过常山哪处的花酒好喝,哪里的姑娘好看,我可是了如指掌,要不要跟曹兄推荐推荐?“ 曹宗钰见他反客为主,微微一笑:“如有一日,能够有幸畅游常州,自然要烦请郭兄作个向导。不过,这花酒喝不喝,倒不甚紧要,常山有座紫薇山,上有青莲居士石刻,却是必要亲往探访的。我有位师长,平生最爱太白,嗜好收集太白手迹,我若能帮他收拢常山这块,他老人家必定开心得很。“ “好说,好说。等你来了常州,别说一块李太白的石头,便是天王老子的手迹,我也能给你寻摸来。“ “如此,那我先多谢郭兄高义了!“ “好处还没见到,曹兄就先谢了,万一将来脱空,事情成不了,岂不冤枉?“曹宗钰终于松口,不再继续聊常州的风土人情,郭曦只觉得心头一松,连笑容都分外真诚起来。 两人又不着边际的闲扯了几句,曹宗钰起身告辞:“天快亮了,郭兄竟不回去,稍作休息?“ 郭曦抬头看了看天。 敦煌天时与中原不同,天亮得极早,此时还不到卯时,天边已经有了一抹鱼肚白。四周开始有早起的仆人,打扫生火,填料喂马,但都静悄悄的,以免惊扰到尚在梦乡的贵客。 郭曦估计此夜应该再无变故,于是伸个懒腰,整个人松懈下来,笑道:“曹兄提醒得很是。跟曹兄聊得投机,竟忘了时辰,这便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这句“聊得投机”说得实在言不由衷,曹宗钰无声地笑了一下,朝他拱手作别。 两人的帐篷分处东西两端,正好背道而驰。 郭曦一边朝自己帐篷走去,一边觉出背上被晨风吹得一阵阵发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适才与曹宗钰聊天时,竟是薄薄地出了一壁的汗。 郭曦不知道曹宗钰在何时于何处起了疑心,但他今晚诸般闲谈,看似随意,细细推敲起来,却又明显是在试探。 郭曦不禁后悔,当初选择这个身份时,因时间紧张,只做了常山公府的背景调查,若是曹宗钰跟他聊的是,常山公有几个儿女,几房小妾,甚至便连这几个小妾各有什么爱好,他都能娓娓道来,绝不含糊。 谁知曹宗钰不按牌理出牌,竟聊地方风土人情。尤为可气的是,曹宗钰本人又没去过衢州,却对这诸种细处,如此了如指掌。可见其人平时处事,便是这般处处经心,事事留意的。 实在是上好的栋梁之材啊!郭曦忍不住在心里大赞一句。 回头一想,自己今晚这番言辞,究竟有没有露馅,却是毫无把握,又不免有些丧气。只好自我安慰:这曹宗钰从头到尾,没有什么不妥的表情,兴许自己蒙混过关了呢? 他自是不知,曹宗钰回到帐篷之后,即刻便沉下脸来,眉头紧皱。 胡柚,是压根儿不甜的。 衢州确实有座梅岩精舍,数十来年声名鹊起,学生如云,但它可不在常山。 至于那紫薇山上的石刻,自然也不是青莲居士,而是香山居士的手迹。 三项考题,全不过关。“郭曦”显然不是郭曦,那他究竟是何人? 他正凝神思索,帐篷外传来手下的声音:“世子可在?下属有急事禀报。” 曹宗钰只好先放下思绪,掀帘出去。 帐篷外站着一人,正是他最近提拔起来,专门负责职方司案件的心腹之一李冲子。此时正满头大汗,显是快马加鞭而来。 “何事?” 李冲子上前,低声回道:“世子,职方司那边出事了。侯爷今日有紧急军务,要去瓜州大营。是以命下属即刻请世子回城,主持大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三章 天马传说 草原上的日出不似别处慢吞吞,非得按部就班走完启明、勾边、渲染、爬升等一系列程序。草原的日出,比那要活泼得多,壮阔得多,也狂野得多。 当苜蓿草上的露珠开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时,一群小鸟从水边的栖息地苏醒过来,·发出尖利的叫声,如离弦的利箭般径直飞向天空,草原上的日头便被唤醒了。 天空变成了一整片的金色湖泊,玫瑰色的云朵断断续续地漂浮在湖面上。红日像是刚从炽热的火炉里攫取了足够的温度,带着一往无前的热情从地平线上跃起。牧草与水泊,峡谷与山峦,全都翻染着赤红与金黄。 早起的牧人已经赶了马群,在寿昌湖浅水处开始洗涤。水里站了百二十匹马,仆佣们用毛刷一遍遍清洗,直到长长的鬃毛顺贴着伏在皮肤上,水流涓涓而下。 不远的草场上,另一群已经洗完的马匹开始发足奔跑,鬃毛上的水珠逆着阳光一路洒落,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珍珠链子。 按照龙家的安排,次日一大早,众人便被仆佣们叫醒,洗漱完毕后,聚在一起用餐。 早餐倒是简单可口,羊肉炊饼配一壶俨茶,提神醒脑。又另用小锅,吊在生好火的木堆上,用去壳粟米加清泉水,细细熬了粥,色泽金黄,入口即化,颇受女宾们欢迎。 众人食毕,便由龙家老大一路殷勤陪护着,来到湖边洗马处。 龙家养马时日不长,走的是贵精不贵多的路子。整个马场,不过四群马,每群百二十匹,共计六百匹马左右。 数量虽然不多,马种却颇精良。龙念远不惜重金,从于阗、花汗、乌孙等地引进良种,又请了经验老道的牧马人,精心喂饲,自觉自家这批马实是骨骼优秀,傲视群伦。是以打一开始,目光就放得极长远,想要的不是眼皮子底下这点市场,而是整个河西路甚至京城的销量。 一匹良驹,本地的豪客若肯出一百两银子,京城贵人们的出价便能翻个五倍。便是扣除路途上的耗费,这差价也足足有余。 奈何这批让龙念远十分自负的马儿,却似是不能入李允顺的青目。 “龙老大,你这些宝贝马儿怕是不能负重吧?我瞅着这腰身细长,骨架不大,腰腹不过一围之量。若是套上马铠,骑上一个壮汉,估摸着就到了耗力极限。再加兵甲的重量,怕是要被压垮。这体高也太高,若没有马童帮忙,军情紧急时极难上马。不好,十分不好!“ 龙念芳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模样,气得捏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顾及到做主人的待客之道,以及李允顺的身份,这一鞭子硬是没有挥出去,算是她龙五小姐少有的雅量隐忍了。 昨晚两人搭档,你抢我夺,完美配合,顺利错失宝剑狐裘,便自此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龙念芳看李允顺,油嘴滑舌,放荡不羁,比他的同侪曹宗钰,差了天远地远。 李允顺瞅龙念芳,疯癫泼辣,毫无女子习气,直是个错生了壳子的男人婆。 两人大路朝天,鼻孔各一边,本是断然没有继续交往说话的兴趣的。 今日龙念远陪诸人出行,却偏偏分派了李氏兄妹给龙念芳照顾。 龙念芳且还推脱不得。 龙念远自己要陪最紧要的郭曦和安舒两人,分身乏术。于阗的尉迟德兄妹与曹安康稔熟,龙念芳便拜托了曹安康照应。敦煌城里这些高门子弟,原本就与龙家熟不拘礼的,自是不用特意照顾。 就只剩了这夏州来的李氏兄妹,身份地位不低,关系不远不近,自是需要好好招呼,这一数下来,可不就成了龙念芳的分内之事? 李允顺却偏不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反而一个劲儿地朝安舒那儿凑。 龙老大一番看似谦虚,实则自负的介绍,没等来安舒郭曦的点评,倒先等到了李允顺一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批评,不免有些脸色发绿。 李若兰跟在兄长身后,自是也听到了这番话。心里好笑,知道这是李允顺故意挑刺。龙老大撮合安舒与郭曦的意思太过明显,李允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憋着一口气,趁这儿找补呢! 虽说自家这位兄长行事经常不靠谱,多有异想天开,不管不顾之处,李若兰不得不时刻紧跟着,以便及时善后。 不过言辞之间,得罪个敦煌本地富商,这等区区小事,显然是他夏州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她可不用在这种事上,去折兄长的面子,也就放任不管了。 说起来,他兄妹二人,本就不是为了相马而来。 曹宗钰今日一早就不见踪影,只是龙念远代他跟众人告了个罪,说是临时有事,已经返城。她顿时兴趣便少了一大半,若非还需顾及颜面,今日压根儿就不想出来凑这份热闹。 如今兄长出言,削龙家面子,她便也就懒懒地看个热闹,就当苦中作乐了。 —————————————————————————————————— 曹宗钰今日走得非常突然,安舒晨起的时候,阿冉跟她回禀,说世子一早来过,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没让惊扰安舒。 其他话倒还罢了,无非是叮嘱阿冉阿宁注意防卫,万事小心。卫队不可离远,骑马的马匹马具,食用的食物器具,都要确保安全。诸如此类。 但有句话,却让阿冉觉得好生突兀,百思不得其解。 曹宗钰那句话是这般说的:阿冉,我想起来,我们私自入城那日,你的易容术使得极妙,想必是有个好地方,好师傅,才能教出你这般的好弟子。 阿冉学给安舒听了之后,安舒笑出了声。 这副好心情甚至一直保持到郭曦出现。 郭曦也觉出了异样。安舒今日看他的神情,颇似狐狸看到鸡。 他出言暗讽了几句,安舒都笑吟吟地,一副风轻云淡,不跟他计较的潇洒模样。 他却是没安舒这般好心情。敦煌城内的信息也已经报给了他,职方司辖下出了这等事,他自是动怒,本想立即动身回城,却听说了曹宗钰已经回去的消息,想了想,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这事虽然出在职方司的地盘上,隐患却在归义军那里。曹宗钰本就该比他更着急上火才对。 此时几人虽同站在一片草丛之中,沐浴在同一片霞光之下,却各有各的想头,各有各的心机,李允顺一番不讨喜的话儿说完,竟是冷了一会场,无人转圜。 龙念远口里有些发苦,心里飘过一句话:豪门子弟,果真不好伺候! 倒是帮安舒牵马的穆拉,忽然说了一句:“这些马不是用来打仗的。“ 马上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穆拉顿时紧张起来:“我说错了话,请大小姐责罚。“ 曹宗钰回城之时,特地把穆拉留下来,供安舒使唤。他自是知道这位大小姐在主人心中的分量,不敢有半分不敬。 安舒摇摇头,微微俯下身子,看着他,含笑说道:“我倒忘了,你以前在大食,是养过马的。据你看来,龙老爷这批马,资质如何?可还看得过去?“ 穆拉受到安舒鼓励,壮起胆子,朝龙念远说道:“龙老爷的马儿,长得都很好看,要是送给大官儿们,大贵人们,他们一定很高兴。“ “你为什么说这些马不能打仗呢?“ 李允顺洋洋自得:“自是因为我方才说的,不能负重的缘故。“ 安舒不满他插嘴,瞥他一眼:“天下这么大,只有你铁鹞子一支骑兵么?归义军便有一支轻骑兵,不似铁鹞子那般笨重,如何便乘不得这马?前年枢密院沙场演兵,你家铁鹞子还没上好马,已被人家轻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你忘了?“ 李允顺不敢跟她,这马徒然长了一副神驹的模样,却肩不能挑,蹄不能跑,竟是个空有其表的样子货?这若是个人,京城里便管他叫‘人样子’,这马,便直叫个‘马样子’得了。” 龙念远听穆拉说完,心中已经知道,自己这一笔,被人坑到姥姥家去了。穆拉说的这些毛病,他原本也有疑心,然而他高价聘来的牧马人跟他讲,这是马匹尚未经过合理训练的原因。假以时日,必能克服。 现今想来,这话必是诓骗自己的了,心中恨极,不由得骂出声来:“操他娘的混账王八羔子,我请的这些个养马的,竟没一个跟我说实话。” 郭曦笑道:“龙兄付的薪水想必十分丰厚?换做是我,不告诉你,有这样一笔优渥薪酬可拿。告诉了你,鸡飞蛋打,卷铺盖走人。我也不想告诉你。” 安舒也道:“何况,既然马匹是好的,这养马的草料豆料想必也不能差了,若是上下其手的话,又是一笔不小的出入。若我想的不错,龙公子这批手下,想必早已串通一气,上下勾连好了,谁也不准告诉你实情。” 龙念远细想他们的话,竟是大有道理。他于铁器一行,那是无比熟稔。从选铁到打铸,便是闭着眼睛,都能一清二楚,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然而养马一道,他却是一窍不通,这才被人从马种到饲养,骗了个底朝天。 郭曦和安舒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于经营一途,自是无甚经验。然而对人性幽微处,竟能体察至深,可见高门世家教子,颇有其可取之道。 好在龙念远久经商场历练,这也不是第一次被骗,虽然难免肉疼神伤得紧,但脑袋里已经开始盘算,要这般那般,及时出手止损了:“适才大小姐讲道,这些马也可称作‘马样子’?” 他话音一落,安舒脸上露出微笑,郭曦更是笑出声来:“龙老大,你的算盘打得忒快!” 龙念远也抛开适才的恼怒,哈哈笑道:“若能做得这笔,大小姐便是我龙家命中的贵人,我龙老大要做个长生牌位,日夜给大小姐添香祝寿。” 龙念芳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明明刚才大哥还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人,怎的这一下众人却又都笑了起来? 李若兰正呆得无聊,便闲闲地讲给她听:“龙姐姐的大哥颇是机灵,这批马儿既是得了曹大小姐一句‘马样子’的评语,便能理直气壮在京城里打出名号来,那法螺胡吹一气,谁还听个真啊?何况这马虽有诸般劣处,用于贵人骑乘炫耀,却正好能扬长避短。毕竟贵人们谁也不会披甲执锐,全副武装地上马。要说长途驱驰,别说这马受不了,那些贵人们自个儿就得先散架。就在城里城外的几亩野地里转悠转悠,这马还是颇能唬人的。” 安舒游目四顾,望着前方湖泊,说道:“我日前在方志馆,查知此地古名叫做‘渥洼’,正是汉武帝得天马之处。汉军屯田敦煌时,曾数次于渥洼水旁见到野马群落,其中有奇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当地人夸口,说这等奇马是从水里自出的,所以是天马。武帝大喜,作天马歌咏之。” 此时曹安康、尉迟德等人也慢慢围了过来,加入他们的圈子,尉迟德正好听到安舒这段议论,不禁随口吟诵出来:“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安舒含笑朝他点点头:“尉迟太子学识渊博,令人钦佩!”手里马鞭一扬,指着前方,慨然兴叹:“从汉武到今日,千年流光,弹指而过。如今这渥洼水变做了寿昌湖,当年以龙为友的天马,世间也再无踪影。沧海桑田,人事兴废,想来真是令人摧折心肝,黯然销魂。” 她这番感慨,若是曹宗钰在场,必能与她感同身受,出声共鸣。此时在场众人,却多半只觉得这位大小姐在卖弄才学,甚是矫情。 郭曦哼了一声,正打算讽刺她一句“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猛然想起这是大庭广众,自己需得演好追求者的角色,赶忙住嘴。 却听得尉迟娇忽然说道:“佛经说,一切有情无情,无非刹那无常。成住坏空,劫劫相生,都是有为法。只有无因无缘,无生无灭,烦恼永尽,方是无为法。” 安舒说的话,大家虽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到底还听得明白。尉迟娇这几句机锋,众人只觉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连腹诽都找不到下脚处。 曹安康却与尉迟娇一样,平日喜爱礼佛读经,听了这几句,不禁颔首默思,深觉有理。 安舒看着尉迟娇,目光一闪,笑道:“娇公主境界甚高,我可是拍马不及。我这三千烦恼,一个都舍不得丢,只好陷于红尘,苦中作乐,甘之如饴了。” 自从他们开始大发议论,卖弄文字,李允顺便觉得耳中呱噪不堪,气短神闷,便是安舒说的话,他也一样听不进去,干脆骑马跑到一边,看牧人洗马,还快活松脱些。 便在这时,他发现了异样,一声惊呼,忍不住叫了起来: “天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四章 抽丝剥茧 曹宗钰骑了快马,带上李冲子等人一路风驰电掣,入得城来,已近辰时。 一行人来不及回府用餐,直接在路边买了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饼,也顾不得烫口,三下五除二,胡乱几口解决了。 重新上马,兵分两路,一路由曹宗钰领着,直奔事发地。另一路则奉了曹宗钰的命令,前往城中另一地点。 职方司在城中的据点属于高度机密,除开他们内部相关人员,无人清楚知晓。 曹宗钰上次与张隐岱谈判的所在,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日谈判后,曹宗钰也曾使人去探过虚实,却发现彼处已经完全复归普通民居,毫无职方司淹留的痕迹。 今日出事的地方,又与上次不同,竟是一处两层高的茶楼,就在临街之处,左右全是食肆,挑帘招幡,十分繁华。 茶楼名叫赵记,门脸四幅,进深十来步有余,半尺高的门槛被人踩进踩出,表面磨损得凹凸不平。大堂数十副桌椅,也是半新不旧的模样,想来平日里生意定然不错。 曹宗钰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职方司这生财的法门倒是不错,这赵记茶楼的开销多半是记了公账,报给朝廷核销。盈余是否照实入账,可就难说了。 些许钱财,对他而言,自然是小事,并不放在眼里。 但职方司素来行事隐秘,人员经费一概由枢密院直管。为了保密起见,枢府管户部要钱的时候,在职方司一部,也只是报个大数,从来不列细项。 等到了职方司用钱的环节,枢密院又不可能事事都派人核查详细,似这般天高皇帝远的所在,职方司又不受地方节制,若当真要做些手脚,那是稀松平常至极。 曹宗钰暂且在心头记下这笔,此时也无暇细思,先上下打量眼前这人。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店小二的对襟麻布短汗衫,个子矮小,眉眼普通,此时在他面前,虽是低头回话,姿势体态却并不拘谨,颇有点不卑不亢的味道。 职方司已在事发后清理了全部痕迹,一干文书档案全部打包带走,不能带走的物事则扔进灶台,付之一炬。一应人手也已全部撤离,独独留了这个名叫“赵立“的年轻人,与归义府方面接洽。 “你们职方司藏人,竟是藏在闹市?这也未免太冒险了。” 此时他们已身处这茶楼后院的灶房之中。灶房很大,分成烧水、熟食、点心三个区域。其间均有铁花镂空屏风隔开,结构颇为精巧。 按赵立所言,这三个区域,各有三个互不相通的地牢。烧水区地下是刑讯之地,熟食区地下则是关押人犯之所在。唯有点心区,其地下房屋用于存放物件,或是机密人员临时居住。 昨夜出事的,便是熟食区地下区域。 “回世子,闹市的好处,在于人多嘈杂。便有多人出入,声响大些,也不易引人注意。若是在寻常民居,甚或偏远乡居,稍有动静,便容易引起左邻右舍,乡长里正关注。是以职方司择地,偏好闹中取静。” “也有道理,”曹宗钰笑道,“这方面,自是你们比较有经验。既然此地如此隐秘,为何昨夜人证会被劫走?” 赵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躬身道:“此事职方司处理失误,定当禀报上官,自请责罚。” “你们职方司内部事务,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苏瑞柏究竟是甚么人?为什么会有人甘冒诺大奇险,从职方司手上劫人?” “当日侯府大小姐遇刺,这苏瑞柏有当街营救之功。敝司最初带走此人,原本是循例走个过场,询问一下细节,因此只是将其看守在点心区下面的房间。然而,此后一查证,发现此人身上,谜团重重,身世来历,竟是一片空白。敝司起了疑心,打算加以讯问,将其移至烧水区下。多半便是这个环节出了疏漏,让这苏瑞柏偷空,以某种方式朝外面走漏了消息。是以昨夜,便有多人埋伏在此,敝司折损了三名弟兄,仍未能留下人来。” “对方来了多少人?” “大概在二十二三人左右,皆对格斗技巧十分娴熟,出手狠辣。为首者能役使毒蛇,应该便是当日街上奇袭大小姐的人。” “格斗技巧十分娴熟?”曹宗钰重复了这句话,声音里微微有些危险的意味,看着赵立,问道:“依你看来,他们的格斗技巧是什么风格流派?” 西北尚武,民间习武之风甚浓。各地武馆林立,有什么马家拳、苗家鞭、伏魔棍、金刚枪之类的技法传世。若说这二十多人都是武林高手,那从武器和身手,大致或能知道其师承来历。 赵立低下头,以示恭敬,回答的声音却颇坚定:“以敝司看来,这伙人打斗时并无套路,阴狠强横,招招都照致命之处招呼,且彼此之间,协调进退,显是经过长期训练。诸种表现,不似民间习武者,倒更像是军中与人搏命之徒。” “军中?”曹宗钰轻声重复,目光中寒意森然,“你可知这个结论意味着什么?若是判断失误,职方司可愿承担责任?” “此事敝司已经请示过主事。张主事言道,此事关系重大,万望侯爷与世子慎重对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如果最终结果证明,是敝司判断失误,则任何后果,敝司愿一力承担。” 他此时抬起头来,直视曹宗钰,声音冷静有力:“世子,军中无小事。此事既已涉及军队,职方司愿尽全力配合。张主事有言,在此事上,世子但有所问所求,职方司无有不应,绝不隐瞒推卸。” 曹宗钰尚未回答,便见李冲子匆匆从院子外面跑进来。曹宗钰见他身上脸上沾满黑灰,便知事情不妙。 果然听他禀道:“世子,我们去晚了,那处暗娼窝点已被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十数口人,全数烧成了焦炭,没留一个活口。” 李冲子去的,正是曹宗钰初遇苏瑞柏的地方。 被人抢了先,原也在意料之中。 曹宗钰只是皱了下眉头,旋即吩咐道:“你即刻带人去敦煌府衙,把萧令尹叫起来,让他聚齐人手,全城大搜。若是人手不够,叫他去节度使衙门借人。并令四方城门加派人手,出行车辆人员,一律严加盘查,不得放过任何可疑人物。” 李冲子正待领命而去,曹宗钰又叫住他,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即便是军中士卒,也不能有任何例外,必须接受盘查。如有不服的,以违犯军令论处,可即刻捆了,送到节度使衙门发落。” 李冲子心中一凛,不敢细问,躬身应了,带上人手,即刻上马去了。 曹宗钰回转身子,对赵立说道:“你方才说领头劫狱之人,善役毒蛇?” “正是。据熟悉沙漠环境的兄弟辨认,那蛇至毒,民间唤作沙漠之金,中者如不及时服用解药,不过一刻钟便可毙命。” “之前你们职方司移送的案卷上,讲到于阗太子遇刺一事。那女刺客的供词中,也提到这样一个弄蛇者?” “是,但据那女子的供述,那人操弄的,不是沙漠之金。目前尚不清楚,是另有其人,还是这人有好几条蛇。” “该名女刺客昨夜也在此处?贼子劫狱,却没有顺手劫走她?” “这女子关押在熟食区地牢,混乱之中,也有贼人冲进去了,却没人出手救她。双方似是并不相识。” “你确定,不是因为那女刺客已经看不出原貌的缘故?” 赵立被他问得有点尴尬,硬着头皮答道:“职方司用刑,向来不在脸面明显处着力。” 曹宗钰沉吟道:“这么说来,这女子之前的供述倒是可信。” 据案卷记载,这女刺客供称,他们这一伙人是虔诚的天方信徒,于阗与花汗这场战争,在他们看来,乃是异教徒对神的挑战。 为了协助同属天方教的花汗赢得圣战,这批人满怀热情,从极西之地集结而来,意图行刺于阗王族。 而尉迟德的行踪,便是由一个玩蛇的神秘人士泄露给他们的。 这批人被人当了枪使,却还异常强横,自觉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侍奉主神,荣耀光辉至极,即便牺牲了生命,也能在天堂获得丰厚回报,是以悍不畏死。 能让这样偏执不怕死的狂徒口吐实言,职方司的手段,想来让人莫名惊怖。 曹宗钰放过心头这点不舒服,转而又想到另一事,“尉迟德与大小姐遇刺之时,都有玩蛇者出没的踪迹。答答不花横死当日,可也有此人?” 案卷上却没提到这点。 赵立果然摇头:“这却没有。当日酒楼之上,没有任何蛇类出没,也没有形貌相符之人。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主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命令,下定决心,说道:“有件事颇是奇异。据那酒楼的一个店小二回忆,当日有一位异常貌美的姑娘,骑了一匹异常神骏的白马,也在酒楼二楼用餐。按说这等出众的人物,应当是让人过目不忘才是。但酒楼之上,连食客带服侍的小二总有三四十人,除了这个店小二,没有一人记得有过此事,见过此人。” “可是他一人的幻觉?” “敝司也有此疑,便连那小二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场大梦,他单是记得人漂亮,马漂亮,但是具体长什么样,却又完全说不清楚。” 曹宗钰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店小二如今在何处?” “他原是孤儿,由金光明寺的僧人抚养长大,便一直寄宿在寺庙里。当日敝司问明之后,便放了他回去,想必现在还是在金光明寺里。世子若是有兴趣,可以着人去寺里寻他。不过该问的,当日敝司也都问过了,世子便是寻着他,怕是也问不出多的来。” 曹宗钰笑了下,“我不过随口一问,倒不是非要寻他来。” 四处看了一眼,道:“此处你们打算放弃了?” “此处已经暴露,敝司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只等世子过来看过之后,便会将一应地下设施填埋,交到市面租售。” 曹宗钰点点头,忽然笑道:“反正你们也不用了,不如便卖给我。这地下的物事,也无需麻烦填回去了,我留着这么一处所在,说不定将来会有用处。” 赵立大感意外,想了想,道:“此事小的不敢做主,还请世子见谅。待小的请示过主事以后,再回复世子。” 曹宗钰微笑道:“那么,你便快去请示!职方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如此悠游淡定,当真是有大将之风,曹某佩服之至。” 赵立觉得这话有点怪,连忙解释:“主事言道,此事有世子主持,大局可定。职方司上下,也会尽力配合世子。” 这顶高帽子送得甚是轻松顺手,曹宗钰在心里骂了一句“奸猾”,口中却说道:“正是应当和衷共济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五章 鲜衣怒马 “天马!” 李允顺一声惊呼,众人都听到了,纷纷勒马转身,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火云般的朝霞连成一线,如巨浪般滚涌。寿昌湖面水波粼粼,都似翻着艳金色的光芒。湖对岸有一大片已经泛黄的秋日芦苇,水面和长穗交相拂动,日头光线彷佛仙人随手播撒的金屑,在每一处间隙里闪烁,在每一处临水连接处跳跃。 便在这一大丛芦苇荡后,湖边的草甸子里,立着一匹白马,虽然隔了一片湖泊,仍能看清其高大体态,长而微弯的脖颈,鬃毛在风中飞舞,马头呈楔形,上有一道血红色闪电样标记。 马背之上,坐着一道红色人影。那人影从头到脚都裹着鲜红长纱,不辨体态形貌。晨风吹来,阳光闪耀,那红纱便在风和光线中翻滚,便如一团炽热火云, 众人瞅了一会儿,见那一人一马在风中屹立不动。李允顺心痒,出言撺掇龙念远:“龙老大,我看这马儿是难得的良种,是不是汉武帝他老人家的天马不好说,总归比你那些花把式马强了太多。不如你派人过去问问马主,可否借一下种?” 龙念远被他说得心动,果真叫了个仆佣过来,却被安舒拦住:“此马不凡,其主也定非常人。龙先生若真心想结交,最好自己亲自过去。” 尉迟德、李若兰等人也点头称是。他们这等身份,平日里自是惯常跟些高人志士打交道,对其辈孤高自许的特性颇为了解,深谙“实惠不一定要紧,面子一定要给足”的道理。 龙念远迟疑了一下,郭曦笑嘻嘻地道:“这样吧,大家伙儿跟龙老大一起过去,看个究竟。这马看着不错,不知人是何相貌,我也好奇得紧。” 龙念远正有点发愁,自己平素结交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在商言商,说钱论利,那都是一水地顺溜。如今要与这等奇人异士打交道,该是怎生个章程,自己可是肚里没货心中空。听得郭曦如此善解人意,顿时大喜:“是极是极,大家伙儿一起过去。” 于是乌拉乌拉一大波人,连带十来步开外的安舒卫队,一起开拔,绕行湖边,朝对岸行去。 郭曦面上虽是笑着,目光却颇是警惕森冷,他拉着马,一直走在安舒身侧,身体紧绷,手有意无意放在腰间刀畔。 安舒察觉出异样,回头问他:“怎么?这人有问题?” 郭曦犹疑了一下,想起当日曹宗钰“已是局中人”的陈述,决定透露些实情:“这人和马来得古怪,恐有妖异。你自己当心点,不要离我太远。” 他本可让安舒在原地等候,但顾虑到草甸子里或有埋伏,他有心借重安舒卫队,便只有带上她一起过去。 ———————————————————————————— 寿昌湖不大,大约方圆一里,众人很快便接近那红衣人。 说来也怪,这么大一拨人乌泱泱地过来,是个人原本都该有所表示,或惊讶或后退或前迎,都属正常反应。这人却仍是矗立当地,纹丝不动。 人能保持静止,已是不易。便连那马,竟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正在接近的大批人马,仅仅是偏头瞥了一眼,复又高高昂起脖颈,大有不屑之态。 李允顺的马跑在最前面,他对马上之人不感兴趣,独独对这匹马是越看越喜欢。 这拨人里,数他最熟战阵之事,深知战马最紧要的,便是镇定自若的心理素质,与主人进退如一的上好默契。 当两军对垒,战场相争时,想让坐下马儿前进冲锋,或者后退逃跑,都不是难事,恰恰是这等不急不躁地静立,眼观四方的镇定,方是最优秀难得的品质。 大约是他看马的眼神太过专注热烈,待他行到那白马身前数米开外时,白马忽地低下头,前半身俯下。 李允顺初时还道那马被自己看得不好意思了,哈哈笑着勒马停住,视线上移,这才看到那红衣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高高举起,似是发出指令。 那马儿便在俯身之后,发出一声清亮已极的长长嘶鸣,前蹄凌空抬高,马身人立而起。马上红衣人身子紧贴在马脖子上,口中也发出长长的唿哨声。 便在这时,变故陡生。 这一大群人沿湖边而来,虽然没有放开马儿脚力,但小步快跑却是有的。这些马儿和骑手也没有经过军队严格训练,自是没什么阵型可言。便是安舒的那一拨卫队,此时也有些四处散开。 白马突然人立长嘶,配上骑手尖利的唿哨,那声音人听来都觉得刺耳难听,听在群马耳中,便不啻惊雷一般。 李允顺脸色变了,大叫一声:“下马,入水!”自己也从马背上翻落,跃入水中。 然而听到他这声呼叫并能立马照做的人,却在极少。大多数人只看到白马长嘶,然后李允顺就落马入水,正在莫名其妙之际,便发现坐下马儿出现异常。 白马长嘶,红衣人唿哨之后,数十匹马儿如奉令诏一般,齐齐发起疯来,再不听骑手指令,惊叫,长嘶,仰头,颠蹦,一些骑手跌落在地,来不及滚到一边,便被马儿踩踏,惨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另一些马儿则不辨方向,发足狂奔,一下子十来骑惊马朝着草原各个方向隳突而去。 安舒卫队的马匹因隔得较远,受影响较小,且到底是军马,训练有素,很快便收拢好阵营,赶来救援。 惊马数量不多,卫队长略一衡量,此时救人要紧,与其下功夫安抚,不如直接斩杀。卫队兵卒为了护卫安舒,均配了软甲长刀,上阵杀敌都绰绰有余,此时对付数匹惊马,自是手到擒来,砍瓜切菜。待杀得七八匹马后,余马或吓得腿软跪服,或仓皇逃将去,现场终于复归平静。 群马受惊之时,那红衣人已纵马奔逸而去。白马神速,片刻已在数丈开外,卫队救人要紧,且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现场清点之后,发现好在卫队救援得力,众人顶多受点脱臼扭腰,破损淤青等轻伤,唯一受伤较重的,反而是最先跳水的李允顺——他入水的时候,头磕到石头,破了好大一块皮,血肉模糊。 然而却没人高兴得起来。 尤其是龙念远,简直欲哭无泪。 做主人的,把客人弄丢了,而且是最尊贵的几位客人,那是个什么滋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六章 彼此嫌弃 变故发生的瞬间,扮作郭曦的张隐岱有两个选择。 其一,从马背上借势而起,飞掠到白马附近,挥刀出击,他对自己的刀法颇有把握,这凌空一击,多半能将红衣人击落马背。代价则是,眼睁睁看着安舒被惊马带走,不知所踪。 其二,则是如现在这样,飞落到安舒身后,至少能保证安舒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 惊马不受控制,脚程远比正常时快许多,张隐岱只来得及恋恋不舍地朝红衣人望上一眼,周边景色便已风驰电掣般倒退,晨风吹到脸上的力度骤然加大,压得人口鼻生疼,呼吸困难。 马身一沉,安舒自是察觉到了有人落在身后,危急时刻,也管不了许多,俯低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以免被颠下马去。 张隐岱便替她接过了缰绳,此时马不受控,空有绳亦无用,只能暂且空拉着,稳住身形,以图后计。 两人一骑,不辨东西南北,只听得耳边风声啸唳,四周景色模糊难辨,安舒心细,察觉到呼吸入口的气息逐渐由湿润变为干燥,吹扑到身上的风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细沙微粒,心知这是已经跑出龙家马场了。 此时马儿虽仍然奔跑不止,安舒心里却已镇定下来,知道已无大碍,无非等马儿跑到力竭,到时候再辨认方向,寻路回去即可。 心中一闪念,忽然想到曹宗钰得知消息,会如何惊跳忧急。趁着整张脸埋在马脖子上,没人看得见,嘴角悄悄弯起,无声微笑。此时人虽仍在惊马之上,心中却无忧无惧,反生丝丝甜意。 ——————————————————————————————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经了多少个山丘,马儿终于跑得筋疲力尽,汗如雨下,哑嘶一声,前蹄一软,身子朝一边倒下。 两人翻身下马,张隐岱便见到安舒这副淡定含笑的模样,不由得真心实意地感叹:“曹安舒,你这装模作样的功夫,实在是已经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便是做个宰相,都绰绰有余得紧。” 他讽刺安舒,实在是顺手至极,张口即来,甚至有时候自己都没察觉,说出来的话是如何刺耳不好听。 好在安舒此时心情甜蜜,不跟他计较,反而笑吟吟地说道:“过奖过奖,愧不敢当。你若是能换个说法,叫做,大小姐镇定自若,临危不乱,颇有江左谢郎风。兴许我会更喜欢。” 张隐岱一怔,安舒这是在,跟他调笑? 这个念头一起,突然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轻咳一声,抬眼看看天时,发现日头已近中天,粗粗算来,这匹惊马竟是足足跑了两个多时辰。 安舒此时也在打量四周环境,见脚下是一大片黄色沙砾铺成的荒滩,间有数丛枯败发白的杂草,他二人正身处荒滩中央。 朝身前身侧看去,黄沙茫茫,运足目力也看不到尽头。往后再看,土黄色的小山垄交错纵横,高高低低,如数十条金蛇蜿蜒起伏,隐约还能看到些断壁残垣,也不知在风沙里荒废了多少年。 张隐岱过去查看马匹状况,却见那马一双眼睛大大睁开,嘴巴也大张着,一大团白色口沫从嘴角流到沙土上,已是毫无生命气息。 他摇摇头,取了马身上挂着的水囊,径直朝安舒走了过去。 安舒的好心情此时也渐渐没了。 荒漠上没有林木,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地面,她穿着羊皮软靴,仍能感觉到地面温度烫人。空气如同被火燎过,又干又热,她只略微站了片刻,已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加上之前惊马飞奔时,为了控制身体而高度紧张,此时一旦松懈下来,开始觉出浑身酸痛,便似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 张隐岱递了水囊过去,安舒接了,手指在软木塞上轻轻抚摸,却没有立刻揭开来喝。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问道:“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张隐岱默算了一下距离,道:“那马儿全力跑了一个多时辰,中途数度改变方向,粗略估计,大概距离寿昌湖四五十里路左右。” 安舒点点头,“那就对了。“指着身后一处最高的山峰,问道:“你看到那里的烽燧了吗?” 阳光刺眼,张隐岱下意识眯起眼睛,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座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孤零零地屹立在山峰上。 身边传来安舒有些沙哑的声音:“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这是到了阳关了。“ “阳关?“张隐岱下意识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 安舒眉头一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凝神打量四周,并无察觉。抿抿嘴,也就没有说什么,转而说道:“依你之见,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走回去,还是在此原地待援?“ 张隐岱看了看安舒手里巴掌大的水囊,摇头道:“若是这个时辰走回去,半路没有补给的话,这点水不够喝。“ 时值正午,日头暴晒,便是最贪财的商团,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赶路。何况沙漠之中,四面八方几无差别,极易迷路。早晚尚能通过日头和星辰辨别方向,这大中午的,影子都缩成了脚底一点,便是有观影勘察之术,也没法施展。 安舒叹口气,“那便只好去那处烽燧等候了。那里总算还有些阴凉,也能居高望远,观察四处动静。“ 张隐岱也是这个意思。但是那山峰看着虽近,隔着好几个山包,实际距离却难估算。有经验的行山人都知道这点,所谓看山跑死马是也。 他自己固然不惧,安舒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能不能走过去,他心里却没底。 安舒见他上下打量她,眼神里颇有些犹豫,知他心里想什么,不由得苦笑:“你别在心里嘀咕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实话告诉你,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好歹总要走一走才知道。“ 张隐岱露出笑容,难得地夸了一句:“大小姐颇有自知之明。“ 安舒只当风太大,没听清,举步便往前行。 ———————————————————————————————— 两人默然无语,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翻过了两道沙垄形成的山丘,抬眼看看那烽燧,却似乎仍在原处,一点也没有变近。 张隐岱一路留意安舒的状况,见她只喝了两次水,每次都是一小口,微微润唇而已,喝完便将水囊交回给自己。再看她脸上,她一早拿了块手帕当面纱,遮住口鼻,然而眉毛、眼睫毛,却没办法遮挡,沾上好些风中的细微沙粒,满头乌云似的秀发此时也散乱下来,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垂下,被她顺手掠过耳背去。 安舒注意到他在看她,秀眉一扬:“你若想看笑话,还得再等一阵子。“ 张隐岱破天荒地没有顺嘴嘲讽她,反而默默地把手里的水囊递过去,淡淡说道:“你多喝点也无妨。“ 安舒摇头拒绝:“我已经喝了两次水了,你怎的一口也不喝?“ 张隐岱舔舔干裂的唇角,忽地一笑道:“我属骆驼的,你不知道吗?“ 他难得跟安舒开个玩笑,语气柔和,没有丝毫嘲讽意味。安舒却没留意,皱眉沉思:“你可是觉得,来救我们的人未必会很快来到?是以这水要尽量省着用?” 这虽说的是张隐岱的顾虑,其实未必便不是安舒自己的担忧。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每次喝水都小口浅饮了。 张隐岱沉默了一下,有心想宽解她,一时之间,却也编不出什么让人心安的话儿来。 好在安舒也不用他回答,思绪又转到这一切的起因上面去:“那红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们职方司以前跟他打过交道?” 说到这个,张隐岱不由得苦笑:“打交道三个字,算是给敝司脸上贴金了!今日以前,我们连这个人,这匹马是否存在,都还不能确定。” 简略地将答答不花横死一事的疑团,讲给她听了。 安舒听了,只觉疑惑更多,先拣最奇怪的一件来问:“这件事,你们不是该藏着捂着,不给人知道?就这么大剌剌地告诉我,不妨事么?” “我倒是想保密,”张隐岱嘿了一声,颇有些悻悻之意,“可令兄的意思是,若不让他知晓,他便要八百里加急,去京城找皇上太后告御状。他既然知道了,回头难免不说给你听。——这人情,与其他做,不如我做。天底下会做顺水人情的,须不是只有他曹宗钰一个。” 安舒点点头,鼓励他:“你说的很是。还有什么人情,不妨一并都做了,省得被别人捡便宜,不值当。” 张隐岱正打算说什么,突地打住,偏过头去看她,恼道:“你当我是傻子?” 安舒再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笑得身子轻颤,弯下腰来。 张隐岱不吱声,就抱手站在一边,静候她笑得告一段落,方冷哼一声:“大小姐,鄙人傻得还不够到家,这可让你失望了。” 安舒见他如此认真,反而没趣起来,止住笑声,耸耸肩,嘟哝道:“你这人,忒也无趣。” 张隐岱脸色发黑,也不等她,转身拔腿便走。 他心中气恼,这回步子便迈得极大,过不多时,便将安舒甩了好大一截,落在后面。 ———————————————————————————— 安舒虽是对他的恶劣脾性,早已十分习惯,此时也不由得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野小子不读诗书,愣头愣脑四角青。 这句话原是她小时候初见张隐岱时的评语,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十分合用,不禁深觉自己有识人之明,老早就一眼看穿这人的真面目。 骂人虽然畅快,然而这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下去。 她叹口气,稍微活动下筋骨。方才一直走着倒还不觉得,这时站了一会儿,便发觉一双腿如同灌满铅水,炙热酸胀,非得咬着牙,使足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提起分毫。 古人云祸不单行,总是有道理的。 她没走两步,忽地脚下踢到一块硬物,身子重心不稳,便朝前跌落,她不由得惊呼一声,竭力稳住身形,手肘向下撑地,呈半跪姿势着地。 缓一口气,一时腿软起不来,只好翻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膝盖、手掌、手肘处着地时似是磕到石子,一阵火辣辣地痛。 她低头查看,衣衫虽是被地面划开,露出少量皮肤,但伤口仅是擦伤,便连血迹也不过些微一点。轻舒一口气,复又抬头,去打量害她摔跤的地面硬物。 却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青铜箭簇,一大半利铤插入沙砾,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铜质尖头在外。那青铜布满锈迹,颜色乌麻麻的,大致只能看出暗绿黑紫两色,也不知在这里放置了多少年,风吹了沙子掩卷而来,便被盖住。一时流沙茫茫,悄然滑走,又露出地面。 她打了个寒噤,后怕得紧。还好自己没力气,脚步没法抬高,只是踢上去,摔一跤而已。若是按平时的步量,想必是一脚毫不客气的踩下去,那可就不只是眼下这点擦伤了。看这箭簇的颜色,不定有什么毒物在上头,若是脚底受了这样的伤,在这样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再加上一个阴晴不定的张隐岱,那可真叫一个呼天不应呼地不灵。 她正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奔了过来。 正是张隐岱。他听到安舒惊呼声,不知出了何事,心下不安,返身寻来。 他再是气恼,再是看不惯曹安舒的言行,也不得不全力保护她,免得给自己和职方司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桩差事,实在令人不胜烦脑。 ———————————————————————————————— 两人心里都窝着火,自是没什么说话的兴趣。 张隐岱检查完安舒伤势,确认无虞之后,便黑着一张脸,候了她起身,继续前行。 这次不敢离得太远,只好让安舒走前头,自己跟在她后面两三步远。 安舒自己也不敢大意,落脚时仔细注意地面。一路行来,便看到沙砾之下,时有锈迹斑斑的钱币,她心中好奇,拾起一枚在手,扯了一把草,擦去锈迹,隐约可见两个小篆,写作“五铢”,心知这是汉时旧币。又捡了些陶片,玉佩等物,见上面多有鱼龙鸟凤之类的纹饰,刀工古朴有力,颇有合心意者。一路挑挑拣拣,随拣随丢,最后握了一把最满意的龙形玉觿在手里。 张隐岱默默跟在后面,见她虽然时有驻步,速度却反而快了不少,知是分心忘乏之故。便也没有出言阻止,任她自便。 等两人终于走到那处烽燧下时,日头已移过正中,略微偏西,正是一日中最晒最热的时候。 烽燧背面的阴影里,却也有一匹马倒毙在地,旁有一女子,仰天而卧,不知生死。 安舒见了那女子衣物,心中一惊,正要奔过去查看,便看到张隐岱经过她身边,大步跨去。 安舒心中一动,干脆缓下身形,慢慢挪步过去,正好看到张隐岱半蹲地上,扶起地上之人,用水囊朝她口中滴了数滴水,那人悠悠醒转。 却是曹安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七章 人间菩萨 阳关,建于玉门关之南,因山南水北谓之阳,故曰阳关。 安舒在方志馆时,曾见百年前的沙洲地志有载:阳关,东西二十步,南北二十七步。右在县西四十里,今见毁坏,基址见存。据时间推算,该条记载尚在盛唐之时。今日她亲自到了此处,方知所谓基址,即便唐时犹存,现今却也早已埋没在数百年日以继夜的风沙里,无处可寻了。 唯有这墩墩山上被称作“阳关耳目”的汉时烽燧,挺过了时光流沙之力,留存至今,给他们三人做了现成的避难所。 烽燧中有三间石室,想是当年戍卫边疆的士卒休息轮值的所在。而今自然早已残破不堪,说是三间石室,其实因隔断的墙壁早已倾颓,不过是一个较大的空旷内室,中间有两堵残墙而已。 张隐岱扶了曹安康进去,将她安放在室内一角休息。 曹安康刚刚醒转,身体乏力,说话的声音听来更显娇弱。 据她所说,她被惊马一路带到此处,马匹失力倒地,她便被摔下马来,当即晕了过去。 张隐岱虽不是医生,因自幼习武,对于外伤也颇有研究,替她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脚踝肿起,想是下马的时候脚蹬缠绕所致,余者都是些皮肤擦伤,并无大碍。 安舒见帮不上什么忙,并且自从曹安康醒来之后,除开叫了一声安舒姐姐,其余时间,一双眼睛,都落在张隐岱身上。她相当识趣,干脆去外边检查马匹。 安康的马匹上也有一个水囊,几乎是全满的,这算是目前最令人心安的好消息。然而看着这具毫无气息的马尸,安舒心里,却实在轻松不起来。 马匹受惊,四散奔逃,最终居然到了数十里外的同一个地方聚首。 这可能是巧合吗? —————————————————————————————————————— 墩墩山是此地最高处,据记载,人立于其上,能远眺百里之外。 安舒从南边的石阶拾级而上,到了烽燧的瞭望台,举目张望,却只能看到四面八方的黄沙远接天地,视线所到之处,全是漫无边际的,毫无生气的土黄。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地面没有一丝绿意,有风时还能听到沙尘卷转呼啸,一旦风住了,顿时万籁俱寂。这寂静是没有生命的静,是时间对于世间万物无声嘲讽的静。 时光不止不息。万物归寂归灭。 此时光线仍然强烈,稍看久一点,便觉双目刺痛。安舒只能放弃一直观望,转回台下,也不好进去打扰张隐岱他们,便选了一处阴凉地方,抱膝而坐,下巴放在膝盖上,合目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张隐岱从后面走过来,在她身前坐下。 彼处原本晒着日头,一片刺眼白光,现下却已覆盖在烽火台的阴影之下。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了。 她直起身子,朝对面的张隐岱笑笑,问道:“安康怎么样?” 张隐岱似乎也笑了一下,算是跟她暂时和解了,不答反问道:“我还以为你讨厌这个妹妹?” 职方司的人,向来对人性观察入微。张隐岱能看出这点,她也不以为奇,也不打算辩解,直接承认:“我是不喜欢她,不过也没有到不理她死活的程度。” 张隐岱摇摇头,叹道:“曹安舒,你这人忒不识好歹。你妹妹特地托我出来找你,怕你有什么意外。做妹子的,一心惦记你的安危,你这个做姐姐的,却连言语上,都不肯给她留几分情面。” 安舒被他讽刺过很多回,生气发怒是家常便饭,唯有这次,听到他这番感慨,好似心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自主从心底里冒出冷意。挑起眉,脸上反而笑出来:“这不正好?你这等忠臣义士,跟曹安康这样的慈悲菩萨,正好凑做一堆。” 不愿再跟他闲聊,也不再过问曹安康的情况——她对曹安康的关心,本也稀薄得很。指了指那匹死马,说道:“曹安康也被惊马带来此地,这件事你怎么看?” 张隐岱原本便是来找她商量此事的,也不知为何,便扯到了曹安康身上。此时见了安舒忽然冷淡的神情,微微有些后悔。 不过,也就一闪念而已。 “自然是有人谋划好了,专程引你二人来此。职方司素来不信巧合。一切所谓巧合,一定有个不为人知的因由。”张隐岱表情阴沉,想到自己给人牵着鼻子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 他张隐岱出现在这里,反而是一个意外。若不是他当机立断,飞身落在安舒马上,安舒的马儿不用驮两个人,便未必会在半途倒毙,更有可能是跟安康一样,到了地头方才毙命。 然而他两人在权衡之后,依然决定前来墩墩山烽燧,说好听点,叫做造化弄人。若说得不好听,便直是自投罗网。 这个决定是两人都同意的,此时自然不好打脸,只好揭过不提。 “这幕后之人,居然能控制惊马,也不知是怎生做到的。” “我们那匹马在奔跑途中有过几次转向,问题多半便出在这里。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现在我们有三个人,曹安康脚上有伤,不能移动。你便在这里守着她。” “那你呢?” “我去找个方向,碰碰运气。若能找到放牧牛羊的,或是路过的商团,便能托人传信去敦煌城里。” 安舒心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张隐岱在这里,她心里还不十分害怕。若是只剩她和曹安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委实有些不安。蹙眉道:“你若是去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人,都务必尽快回来,至迟不能超过天黑。否则,即便幕后之人没有出现,晚间若是冒出些毒蛇狼群,我可也应付不来。” 话说完,却没听到张隐岱回答,她心下诧异,抬眼看去,却见他也正望着她,神情奇异,一怔道:“怎么?” 张隐岱摇摇头,笑道:“曹安舒,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开口求人,难免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安舒颇为冷淡:”我不过说实话而已。你爱怎么理解,悉听尊便。”不打算跟他废话,继续说道:“你若是要碰运气,我建议你选南偏东的方向走。我过来的时候,一路看到地面钱币箭簇之类,沿这个方向最多。这应该便是汉时的商路,但凡商路,总有依山靠水的关隘城池,虽然历时千年,只要地形没有大改,兴许便仍能见到人烟,总比你瞎撞大运好些。” 张隐岱默记下来,起身道:“我这便去了。水囊我带了先前的,曹安康这一袋水,便留给你们。” 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望着安舒,沉声说道:“你放心,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见安舒点头,方才转身,大步去了。 ———————————————————————————————————— 张隐岱走了不久,安舒便也起身,转进石室。 石室外壁上开了小孔,供卫卒观望敌情之用。为防敌人火矢,孔钻得不大,仅巴掌见方。此时光线从孔中透进来,正好落在曹安康身侧。 安舒瞧了瞧她的脚踝,见已经裹上了银灰色的锦条,内里有暗黄色的药粉渗出来。布料显然是从张隐岱身上锦袍撕下来,药粉却不知道是张隐岱还是曹安康随身携带的。 曹安康听到声音,轻启眼皮,见是安舒,轻声招呼:“安舒姐姐。” 安舒走去另一边墙角,斜斜坐下,说道:“郭曦去外面探路,我在这里陪着你。若有什么需要,你便告诉我。” 她见曹安康点头应了,便闭上眼睛,合目休息。过了一会儿,听到曹安康小声问道:“安舒姐姐,你说兄长他们会找到我们吗?” 安舒本不欲跟她多言,听她提到曹宗钰,却不由得心中一软,睁开眼睛,微笑道:“我信得过他。” 曹安康见她笑容明亮,不由自主受到感染,轻叹一声,道:“我也信得过兄长,可我还是害怕。” 安舒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实事求是说道:“郭曦在这里,他武功高强,总能派上些用场。” “姐姐这话说得,好像郭二公子是个什么用得顺手的工具似的。”曹安康轻笑了起来。 安舒不打算跟她聊“郭二公子”这个话题,权当没听见她这句戏谑。 这大半天,又是惊马又是步行,早餐吃下的食物早已消化殆尽,她又饿又渴,实在不想跟不相干的人磨牙。 曹安康却兴致颇高,出神了半晌,忽然问道:“安舒姐姐,郭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呀?” 安舒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张隐岱给“郭曦”设计的身份是“曹安舒的倾慕者”。目前这出戏还没说要落幕,便只好忍着牙酸,胡乱应了一声:“嗯。” 曹安康神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嗯——啊?”安舒本打算敷衍她,待听明白她说的什么,不禁睁大了眼睛,莫名所以。 “昨夜那领狐裘,原本应该是姐姐的。”曹安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 安舒这才明白她在想什么,顿时啼笑皆非。 昨夜郭曦十箭全中,力拔头筹,赢得狐裘,顺手给曹安康披上时,曹安康眼中华彩横溢,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对“郭曦”,有多么倾心。 便连曹宗钰,都悄悄跟安舒说:“安康也有意中人了!” 如今安舒自承郭曦喜欢她,这对曹安康而言,自然是个巨大的打击了。 这关系太过混乱,而且夹七杂八,极难说清楚。安舒眼珠子转了一圈,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低下头,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曹安康的幽怨。 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显然是张隐岱。该对曹安康做个交代的也是他。她可没这份闲心,管这等闲事。 隔了一会儿,曹安康又说道:“其实昨夜郭二公子就跟我说过了,他帮我赢取狐裘,是为了感谢我替他保密的缘故……” 安舒叹了口气,不得不打断她,尽量和颜悦色道:“安康,你看,我对你为什么赢了狐裘,对郭二公子怎么对你,甚至对郭二公子到底心里想什么,一丁点儿了解的兴趣也没有。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话题了么?” “可是,郭二公子他喜欢你呀!” 安舒拧起眉毛,放重声音,几近不耐烦:“他喜欢我,我又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好讨论的?你若是喜欢他,尽管放手去追求便是。” ——只要莫再烦我便好。 曹安康眼中含泪,轻摇螓首:“可我不是他心中想要的人,又怎么能为了我自己的心意,去勉强他呢?安舒姐姐,郭二公子为人豪爽,侠胆柔情,你怎么会不喜欢他?”想到郭曦一番痴心错付,忍不住泪水落下来,颤声道:“他待你一片真心,你却如此轻忽,一点儿也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你,你何其忍心?”她从不会骂人,这等指责,对她来说,已是极重的话儿了。若不是实在对郭曦倾心,怜惜他的遭遇,她怎么也不会说出来。 安舒霍然站起来,起得太快,差点头晕栽倒,定定神,只觉脑门生疼,眼角两侧突突做跳,手扶额头,禁不住呻吟一声。 曹安康被她吓住,顾不得自己脚上还有伤,勉强扶墙站起来,焦急问道:“安舒姐姐,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的话,我过去替你把把脉。” 安舒赶紧摆手,道:“你站住,不要过来。” 眼看着曹安康在对面望着自己,一脸关怀担心,安舒长长吁了口气,突然一笑道:“曹安康,你以后最好离我远点。我很难保证,能对你做到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曹安康被她突如其来的刻薄惊呆,颤声道:“安舒姐姐,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安舒不想再跟她理论,转身便待出去。 便听到一阵奇异的乐声传来,石室地上的角落,头顶的天花板上,忽地多了许多沙沙的声响,不过眨眼之间,无数条花色各异的蛇从各个角落游走进来。曹安康惊得跳了起来,伤足着地,忍不住一声痛呼。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两位曹小姐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真是失礼失礼,罪过罪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八章 胡中美人 男子声音响起时,安舒迅速在心里权衡,是出去,还是留在室内? 室内游蛇众多,她固然是看着头皮发麻,但若是出去,方圆数丈全是一览无遗的黄沙土垄,毫无遮蔽,张隐岱若是回来,老远便会被对方发现。 吸了一口气,出声应道:“阳关废土,何时居然有主人了?阁下难道是汉时孤魂,塞外野鬼,因无祭饷,在此孤零零盘桓千年?” 那男子声音笑道:“如此伶牙俐齿,敢问应答者可是曹大小姐芳讳安舒?在下妙达,有请大小姐移步相见。” 他说话的时候,笛声便停了。那些蛇似是受笛声控制,笛声一停,众蛇便也安静下来,盘缩蜷曲,昏昏欲睡。 安舒趁着此时蛇类没有行动,快步过去,拉了曹安康,站到中间的石室去,这样无论对方从何处进来,都能确保她二人不会被逼到墙角,缺少回旋空间。 一边口中应道:“抱歉得很,舍妹有伤在身,不方便行动,这可没办法出去见你。” 用手轻推曹安康,示意她坐下,自己也蹲下来,也顾不得曹安康疼痛,上手便将她脚上的裹布撕掉,露出涂了药粉的肿胀脚踝。 曹安康大是不解,见她将那团布料揉成一团,目露嫌弃之色,眼睛一转,径直便塞到自己衣襟里来。 曹安康吓了一跳,却被安舒使劲拉住,不能动弹。安舒此时犹有闲心,低声跟她开玩笑:“这是你心上人的衣服,你可得好好收着,别让人看见。”又脸色一整,正色嘱咐:“不要提起郭曦。” 曹安康不解其意,安舒此时也来不及解释,因为那名叫妙达的男人轻笑一声,说道:“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邀我登堂入室?在下这可有些受宠若惊。” 安舒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如此言语轻薄过,气得脸色煞白。奈何此时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形势比人强,只能勉强忍住胸口怒气,缓缓说道:“君子处幽室,自见光明。小人临日月,不知形秽。阁下是愿做君子,还是甘为小人?” 那妙达悠然道:“听说大小姐秉天人之姿,容色绝代。在下纵是君子,若是见了大小姐,只怕这君子也做不长久。” 安舒听他语声越来越近,知他正往内室走来。心跳如雷,一手心全是冷汗,头脑却是从未有过的明断清晰。 她手无寸铁,也没有学过搏击之术,若是遇到强蛮之人,那是秀才遇到兵,毫无办法。万幸的是,外面来的这“妙达”,看来却是个可以为言语所动之人。 她现今唯一可倚仗的,便只有这舌辩之能,言辞之力。 从方孔透进的光线来判断,已近酉时。她与曹安康两人,如欲得保全,必须想法拖延时间,撑到郭曦回来。曹安康仁善娇弱,此时万事只能靠她。 稳住心神,故意发一声讪笑,朗声道:“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君子立身以正,纵有机变,不改初心。从阁下此言可知,你对君子小人之辨,压根儿便是一头雾水。不要说登堂入室,便是门径,都没有摸着。” 随着她话音落下,石室内光线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安舒见到这人,第一反应居然是:咦,莫非被她不幸言中,这真是个汉朝时的鬼魂? 随即又否定自己:哪有穿汉人衣冠的外国鬼? 这名唤妙达的人,年约二十来许,穿的竟是一身深蓝色的曲裾深衣,峨冠博带,交领长袖,手执一柄长柄塵尾扇,走动时,一步三摇,一派魏晋名士之风。 观其长相,则五官精致,眉目秾艳,颇有一种雌雄难辨的魅惑感。安舒历来见到的胡人,大多形貌粗糙,油腻鄙俗,倒少有见到这般美貌的。 曹安康不禁疑惑,出声问道:“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呀?” 妙达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意,看向曹安康,轻摇羽扇,笑道:“在女人面前,我自然是男人。” 曹安康大惑不解,下意识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还能变的么?” 妙达移扇遮住嘴巴,吃吃笑道:“若是在男人面前,我却也是可以变做女人的。”他语声形态皆没改变,这句话却愣是道出了不尽柔媚之意,让人听了,不自禁地脸红心跳,生出百般绮念。 曹安康虽然对他话中的意思不甚明了,此时却也知道不妥,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跟他搭话。 安舒在京中之时,也曾亲见过富贵人家蓄养**,对他这番做派,倒不甚惊怕。此时接过话题,轻笑道:“阁下倒的确是善变。可惜善变之人,多属水性。水柔而不定,有百态而无型,在心性上,便未免欠缺了刚毅坚韧。” 妙达转头看着她,先不回她的话,只摇着羽扇,转着圈子,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好几遍。 若是换了别人这般做,安舒虽知自己无力反抗,也仍然会心中恚怒,事后想法加以惩治。但这妙达看她的目光居然清澈澄明,竟如欣赏一幅名画,赞叹世间奇景一般,并无丝毫个人欲念。她不觉被冒犯,便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半晌,那妙达方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上次听了宝慧回来讲,说曹大小姐风华,世间少见。我心中总是有些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他居然没有夸大。” 溢美之词,安舒这辈子听得够多了,早已对此不感兴趣。但是妙达这番话,委实出自至诚,她虽不在意,却也微笑道:“多谢你的夸奖,我也没见过你这般绝色的胡人。还有,你若是下次见到那位宝慧,请转告他,我怕蛇,他若要见我,请他收好他的爱宠。” 妙达呆了一下,连扇子都忘了摇,奇道:“你怎的便知道,宝慧是那日袭击你的人?” 安舒点点头,笑道:“本来不甚确定,不过现下是真知道了。” 妙达方知她是出言试探,自己一时不察,竟是说漏了嘴。 虽有些懊恼,却也不失风度,摇摇羽扇,潇洒笑道:“大小姐果然机敏。不瞒大小姐,对他这手玩蛇的毛病,我也看不顺眼很久了。所以今日特地偷了他弄蛇的笛子出来。可惜如今想来,纯属唐突佳人。倒显得我跟宝慧那浊物,没甚区别了。” 从袖中拿出一支晶莹圆润的绿色短笛出来,放在嘴边,轻轻吹奏,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奇异音调。周边众蛇原本蜷伏在地,被笛声惊动,倒似受了甚么巨大惊吓一般,一阵骚扰不宁,竟都快速游走了,片刻之间,室中便片鳞不存。 安舒笑道:“你偷了宝慧的宝贝笛子,就不怕他事后找你算账么?” 妙达正要回答,忽然警醒,摇头道:“大小姐,事可一不可再。你这回再来试探,我可不会上你的当了。” 他若答了这话,安舒便可进一步判断他与宝慧之间的关系,甚至推测他们的组织人手,权力结构。他心中细思来,不由得后怕,看安舒的眼神都有点敬而远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三十九章 盛世衰世 安舒心中可惜,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如此,我便不绕圈子了。这便开门见山,请问阁下,如此大费周章,把我二人诱来此处,是有何谋划?当不是邀我等来清谈的吧?” “正是为了跟大小姐清谈,”妙达满面春风,情真意切地道,“两位小姐身份高贵,寻常人等压根无法近身。若非用这个法子,我又怎能有这个良机,与大小姐如此言笑尽欢?” 安舒心中警铃大作,她怎的觉得,这妙达似乎目的与她一样,竟也在极力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若说她是为了等郭曦回来,这妙达又是在等什么? 想到郭曦,目光装作不经意间,掠过那方窗孔,见日影已经西斜,不知郭曦究竟能不能如他所言,及时赶回。 心中虽然忐忑,却不敢流露分毫于外,反而轻笑一声,道:“今次我认得你了,你若想找我谈天论地,可自去侯府寻我,我必然见你,省得这么大阵仗,兴师动众的。” “那在下便与大小姐一言为定了,若我据此去侯府拜访大小姐,大小姐可不能请我吃闭门羹。在下对大小姐方才所说的,君子小人之辨,水性论,都颇有一探究竟的兴趣,将来若有机会,定然要亲往拜访,好好跟大小姐请教。” “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不在今日里,就此坐而论道呢?“ 妙达看着她,摇着扇子笑而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安舒心知自己过于急切,引起了他的警觉。但此时情形不明,务必引导他多说些,方能探知对方一点虚实。 于是手指一伸,指着妙达,扬眉道:“譬如阁下今天这身衣服,便是穿错了。” 妙达此时已经领教过了,这位大小姐言辞看似温雅有趣,实则句句话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不知哪句话泄露了消息。 方待不与她搭话,却又被她这句话搔到痒处,心中不服,不得不出声反驳:“大小姐这话可是故作惊人之论了。我这身衣衫乃是照着一处建元年间的古墓壁画所绘,原模原样,专程找积年的裁缝制作的,自认毫无纰漏,便是请了建元天子来,那也找不出一丝毛病。” “你手中所持何物?难道也是壁画中所绘?“ 妙达手中这面长柄塵尾扇显然是魏晋时候,文人扪虱而谈的助兴之物,与汉朝早年,可是没有一丝关系。 妙达放下心来,自得道:“大小姐寻不出我这身衣裳的错处,倒拿我手持之物说事,委实好笑。难道我便不能博采众家之长么?“ 安舒摇头叹道:“错了,全错了。这身衣服,本身确实毫无问题。可惜你终究是胡人,对我华夏之文采风华,只知皮毛,不知就里。拿这身衣服,配这柄塵尾,这便是错得一塌糊涂。” 妙达见她说得郑重,不禁一怔,手中扇子一时也不知是该摇,还是不该摇,犹疑道:“这却是何道理?大小姐若不说个明白,在下可就当大小姐是故弄玄虚,只会唬人的庸人。” 安舒笑笑,道:“我不受你激将。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不过,等我解说完,你可也得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妙达不禁失笑:“大小姐竟是会做生意的,真是让在下意外至极。不过大小姐这生意未免做得太霸道,我想知道的,不过是不关紧要的事情。你若问我些隐秘之事,那我要怎生作答?” “既是交易,自然讲究个公道,”安舒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问你,你奉谁的命令行事,你们是什么组织,要做什么大事,我一概统统不问。” 妙达听她这么说,大是讶然:“听大小姐这般说,倒好似对我等已然有了绝大了解一般。” “是么?看来我所料不差,你果然不是首脑,需听命行事,你们这组织,果然在谋划一件大事。”安舒笑道,“多谢你证实我的想法。我虽不知你们具体谋划何事,不过有句话,倒可以事先告诉你。” “甚么话?”妙达一边懊恼自己又多嘴了,一边又忍不住好奇。 安舒收了笑容,目光明亮,神色庄重,一字一句道:“沙洲是我大周的沙洲,敦煌有归义侯府在,你们无论想要在此地做什么,都必定不能成事。” 妙达望着她,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方还击道:“大小姐现在可还在我的手心里,说这样的大话,不觉得荒唐可笑么?” 安舒笑了笑,重拾话题道:“我想问你的问题是,今晨你们那匹白马,是哪里的良种?这个问题,可不犯你的忌讳吧?” 妙达没想到她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笑道:“大小姐这生意果然是货真价实,公平无欺。好,只要你能解说清楚,让我心服口服,我便告诉你,这马儿是什么马儿。” 安舒一指地上,含笑道:“站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请君安坐,听我细说。”说着,她自己先跪坐下来。 她自幼在宫廷长大,娴于礼仪。此时虽然衣衫破损,发鬓散乱,坐下来的姿态却依旧端华优雅,便好似正坐于黄金台上,昭阳殿前,受众人朝拜一般。 妙达被她这番气度所摄,也不由得跪坐在她对面。 安舒一挑眉,含笑问道:“阁下手持塵尾,该如何坐,才是合宜?难道你便没有去掘几座魏晋的坟墓,也看一看,学一学人家的壁画么?晚唐孙位绘有《高逸图》,便是画的竹林七贤故事,现藏于国子监千秋风绪楼,定期展出,万民皆可前往观赏。阁下难道也没去看过?” 妙达给她说得悠然神往,又是惋惜懊恼,叹道:“我去过京城几次,竟是一次也没碰到这等好事。”连忙站起来,试图照着魏晋士人执绋清谈时的模样,盘腿箕坐。然而曲裾摆幅狭小,若要箕坐,这却是极难。 妙达呆立于地,若有所悟:“大小姐所言,这衣服配这塵尾,竟是全错,指的便是这形制与礼仪不能匹配?” 安舒微微一笑:“尚不尽然。” 取了水囊过来,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又递给身后曹安康。曹安康早已听得呆了,安舒与这妙达之间,你来我往,言谈亲切友好。若是旁人看了,绝计料想不到,安舒是被妙达所困的阶下囚。 妙达也跪坐下来,本想将那塵尾弃置地上,又觉得手中空空,十分不惯,只好别别扭扭地拿着,却不敢再轻摇卖弄了。 安舒便徐徐说道:“你现今知道,着曲裾深衣,不能箕坐。那么,为何建元年间,便是这般穿着?到了曹魏时期,却又宽衣大袖,可随地箕坐呢?” 妙达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放弃:“大小姐便当我是个傻子,从头教我吧!” 安舒笑了一下,道:“这倒也简单,无非气象二字。建元气象,刚健苍朴,庄严华穆,正是盛世王朝初创之蓬勃生气,一切法度,器物,均合于中,既不就简,也不过奢。曹魏篡汉,司马谋魏,均得国不正,国之气象便杂乱易变,如水之形,不得规矩,不守方正,乃是衰世之象。你今着盛世之衣,却拿衰世之物,自然便露了马脚,叫人看出,你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叶公罢了。” 妙达默思良久,直到日头从窗口投进来,将他三人的影子拉成数条长长的斜线,方才长叹一声,道:“大小姐说的虽是衣物,其间却大有深意。今日与大小姐一席谈,胜读十年之书。我心中原有件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却也有些不同的想法了。”意兴萧索,随手将那塵尾扔到一边,再无留恋。 安舒不知自己哪句话戳中了他心结,便也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妙达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安舒道:“方才与大小姐所定之约,不能再作数了。” 安舒一怔,以为他要反悔。然而妙达接着说道:“我从大小姐此言中,获益良多。若是只回答大小姐这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是我占大小姐便宜了,有失公允。” 皱眉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除了告诉大小姐关于马种之事,今日再送两位小姐回府,还两位自由。” 曹安康小声惊呼出口,赶紧用手捂住。安舒手指倏地握紧,极力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微笑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章 破阵刀法 安舒走出石室的时候,恍若隔世。 漫天晚霞铺天盖地,似在黄沙上盖了红棉被,已是日落时分。 妙达牵了马来。他来的时候,便多带了一匹马。此时便将多的马匹让与曹家姐妹。又分了一些干粮给她们,却不让她们在这里进食,只叮嘱她们,一路往东南而行。待到了村落聚居地,方可停下。 安舒一直四处张望,装作在提防敌情,实则搜寻张隐岱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此时若是走了,不知该如何给他留讯。 正在为难之际,便见到张隐岱悄悄从烽燧的墙后探出头来,朝她点头示意,心中顿时一宽。 曹安康脚上有伤,被两人从旁搀扶,方上了马。神情却颇不安,问道:“妙达公子,你就这般放了我们走,你自己可怎么办呢?不会因此受什么惩罚吧?” 妙达微微一笑道:“多谢二小姐关心,我有自保之法。” 安舒此时也翻身上马,看着妙达,道:“若你无法自处,可随时来侯府寻我。以归义府之力,必能施予庇护。” 妙达点点头,道:“好,我记下了。你们快走,迟恐生变。” “走?走去哪里呀?” 话声轻柔温和,说话的人却是个满脸阴沉的中年男子,正是那日当街行刺安舒的货郎,妙达口中的“宝慧”。 他出现得突然,妙达心中一惊,转身挡在安舒二人之前,口中笑道:“宝慧,你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便要放她们走了,是么?”宝慧阴阴地道,“妙达,你胆子不小啊,大祭司要的人,你也敢私放?” 妙达将心一横,用手一拍马匹屁股,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四蹄撒开来,朝坡下奔去。 宝慧正站在这条道上,拔出腰刀,便待阻拦。 妙达一声轻笑,柔声道:“宝慧,你看你的宝贝笛子去哪儿了?”取出那绿玉笛子,朝东边掷出。 那绿玉笛子乃是宝慧远游天竺时,一位当地神庙的神女所赠。他历来视之如珍如宝,片刻不离身。今日却被妙达趁他洗浴时盗去,胸中自是万分恚怒。见他扔开,下意识便要纵身去截住,却又骤然回过神来,妙达正是要他让开马儿下山的通道。 一双腿顿时立定,眼中虽然喷火,却打定主意,绝不上他的恶当。见马匹下坡之势甚急,持刀而立,便待斩下马首。 却不料一道人影从旁边袭来,刀锋破空之声凄厉可闻,宝慧大惊,口中喝道:“妙达,你竟敢对教中兄弟出手?” 这道凌空劈来的刀势凌厉无匹,他不敢硬接,矮下身来,就地一个打滚,避开来刀。迅速起身,见安舒已控制马匹,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此时却听到妙达的声音从前方较远的地方传来:“宝慧,躲开。” 他一个机灵,下意识侧开身子,刚好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第二刀攻势。 这时才发现,持刀攻击他的,是个身着银灰色锦袍,年约二十来岁的陌生青年男子,见他相貌英俊,心中起疑,口中怪笑道:“妙达,这可是你新找的相好?我若是不知轻重,伤了他,你不要怪我没有兄弟情义。”发一声吼,手中刀在空中一挥,正面挡住张隐岱一击。 他这人看似枯槁,手上却有怪力,张隐岱刀势与他相接,顿觉手肘一沉,连带身体也要前倾半尺。心中大惊,使了卸力之术,一推一拉,解开双刀铰接之势,几个跳跃,纵身朝妙达那匹马儿奔去。 安舒二人既已脱身,他也暴露行迹,多留无益。 宝慧却也不追他,站在原地,冷笑道:”你以为你们几个,今日能够走脱此处?”手放口中,打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山坡之下,便如鬼魅一般,冒出数十个身着黄衣,手持长刀之人,拦住安舒的去路。 安舒大吃一惊,心中紧急估量了一下,若是自己纵马踩踏过去,顶多能冲撞对方数人,尚有数十个人持刀等着自己,到时马势已疲,别人无论是斩首也好,削腿也好,这匹马儿势不能保,自己二人也非得被摔下来不可。 无奈之下,只得拉紧缰绳,口作吁声,那马被勒得呼呼作痛,不得不刹住马蹄,小跑几步,停了下来。 张隐岱此时也已经抢了妙达那匹马,冲了下来,三人会合一处。 他抢马的时候,妙达没有拦他。宝慧见了,更是认定,妙达与此名男子,必有奸情。心下早有了一番计较,口中却朝张隐岱三人喝道:“你们是自己下马?还是要等我们动手?须知我手下这拨兄弟可不是妙达,下手可不会怜香惜玉。” 张隐岱低声对安舒说:“我冲在前面,你跟紧我身后,不可掉队。” 他自忖,以他的速度和刀法,杀出这几十人的包围应是无虞。唯一担心,便是安舒二人从未经历如此杀伐之事,若是受惊堕马,或是惊吓失神,在混乱中失散,那就麻烦了。 安舒脸色煞白,目光却亮得惊人,并不多话,只应了一声“好”。 曹安康坐在她身前,虽咬紧嘴唇,强自支撑,却仍是忍不住浑身战栗。她生平不喜血腥厮杀之事,谁知今日,竟身临其境,亲身经历,心中的厌恶害怕,实非意志可以控制。 张隐岱看了她一眼,微一皱眉,长臂一伸,将她从安舒马上带过来,放到自己身前。 安舒马儿负重一轻,顿时仰起头来,一声轻嘶,意态活泼许多。 三人计议已定,张隐岱取了长刀在手,纵声长笑道:“尔等鬼蜮魍魉,识得甚么香玉?今日叫你们见识,我大周破阵刀法的厉害。” 一夹马肚,马儿长嘶,疾速向前奔去。 他口中所称的破阵刀法,正是禁军演武堂近些年的杰作,乃是专门针对步卒方阵,在马上施展的一套刀法,以马匹冲刺配合大力劈砍为主,于出刀方向,回力角度,高低等都有固定讲究,若是练习娴熟,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在步兵方阵中纵横捭阖,来回冲杀。 张隐岱本就是武学奇才,内外兼修,此时将这套刀法施展开来,便如水银泻地,白光一片,而又自有章法。 迎面数个持刀之人,尚未来得及近身,便已被一刀削去了脑袋。 曹安康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顷刻之间,脑袋一歪,从脖子上掉下来,血浆便如地下初泵的水井,喷涌而出。 张隐岱纵马而过,那成片的血水便有若干洒落在两人头脸身上,兀自散发着热气,腥味扑鼻。 若换作平常,曹安康早已生生吓晕过去,然而此刻她几乎被张隐岱圈在怀里,呼吸之间,俱是男子特有的气息。她对张隐岱早已钟情,此时便似从张隐岱身上获得诺大勇气似的,虽是身子轻轻颤抖,竟也坚持下来。 张隐岱刀锋所向,血光冲天,她不敢再看,干脆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往生咒,替死难者祈福,为张隐岱消罪。 不过她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念诵的是“郭曦”之名。似这般念法,佛祖能不能大显神通,知晓这其中弯弯绕绕,准确保佑到张隐岱身上,这可就难讲得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一章 思之有方 张隐岱冲杀在前,看似所向披靡,却已察觉敌人甚是难缠。虽然初时被他杀得阵脚大乱,但短时间内居然又组织起来,进退之间,颇有法度,似是久习战阵配合的老手。 虽然忌惮他刀势无匹,不敢太过近前,然而众人四散奔跑,包围圈却开始扩大。 似这等战阵冲杀,最是讲究一鼓作气。若是陷入缠斗,对于张隐岱来说,绝不是甚么值得高兴的事。他骑着马,在地上那就是诺大的移动目标,只要速度降下来,他坐下马匹便一定会被当作活靶子,刀砍剑刺,无所不用其极。 他心中挂念曹安舒,却找不到丝毫空隙,去回头观望。好在此时尚未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惊叫和敌人欢呼声,也算是好消息了。 对方包围圈变大,人手必然分散,集中在一点上的力量便弱了下来。这些人虽然身份可疑,但终究不是军队,没有配备箭弩之物,不能远距离杀伤张隐岱等人。 张隐岱正待趁此机会,一举掩杀过去,突破重围。 忽见对方在他马匹前方两侧退开,竟是让出一条路来,张隐岱方自惊疑,便见一个中年男子从那群人中走出来。 他也一样穿着黄衣,但夕阳之下,霞光仍亮,张隐岱一眼认出,这便是那日收买城中无赖,错把曹安康当作安舒掳走的“萨宝”。 他两手空空,站在张隐岱马匹前驱之路上。张隐岱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长刀朝他一指,催纵马儿,加速冲刺过去。 那人对他的刀锋视若未见,却张开双手,如一只大鸟一般,口中大声叫唤:“曹安康。” 声音奇异,似有某种独特难辨的节奏。 张隐岱正自惊疑,便见身前曹安康突地张开双目,她本在低声诵念甚么,此时却双唇紧闭,眼睛无神,一张脸毫无生气,似是个刚做好的玉偶娃娃。 “萨宝”口中又发出怪叫,声音凄厉,便如夜枭一般,曹安康如受指令,一转身,用尽全力,双手向前一推。 张隐岱在她转头之时,本已有所提防,奈何曹安康这一推之力巨大无比,浑不似个弱质闺阁女子。 他在马上无处着力,被她这一推,竟是坐立不稳,一个跟斗,翻下马来。瞬间便有十来人围了上去,张隐岱立定身子,即刻陷入包围。虽然他刀势雄浑,敌人不能抵挡,被他毫不客气,砍杀了好几个。然而四面八方之敌源源不断涌上来,竟是陷入了苦斗。 曹安康推倒张隐岱之后,身子骤然失力,卧伏马上,竟似晕厥了过去。 那马儿失了指引,停下脚步,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安舒原本紧跟在张隐岱之后,饶是她骑术精湛,在这等混乱之中,要控制马匹奔跑速度与路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容易冲到外围,眼见突围有望,谁知顷刻之间,形势大异,她这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里一样。 但她素来好强,不肯认输,此时反而咬紧牙关,痛下决断。 “萨宝”站在前面,一双碧绿眼瞳望着曹安舒,只等她停下马来,束手就擒。 却不料安舒那匹马竟毫无停下的意思,径直朝他飞驰而来。 张隐岱落马,曹安康晕倒,这种种异事,竟似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她压根儿不往张隐岱、曹安康二人望上一眼,只一声不响,夹紧马肚,不停催逼马儿,那马儿吃痛,知道骑手心意,竟是以吃奶的劲儿,全力冲刺而来。 萨宝站着的地方,正是众人退开的地方。此时他的手下都在往张隐岱方向增援,谁也料想不到,剩下这个唯一的娇滴滴的小娘子,竟还有勇气,朝萨宝正面直冲而去。 便在这刹那之间,萨宝所在之处,竟成了唯一的空挡。 这“萨宝”虽有控制他人心神的奇术,却不会武功,适才在战阵中时,也是被众人护在中间。此时见安舒纵马而来,不敢拦阻,连忙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安舒冲出包围,绝尘而去。 ———————————————————————————————— 关于沙漠中的黄昏,唐时王摩诘曾有名篇传世,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安舒此时便在大漠之中,日落之时。倘是有人问她,这落日究竟是有多圆,她却实是答不上来。只因她突出重围之后,一路策马东行,竟未曾有功夫,回顾身后落日。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她便见到了前来搜寻他们的卫队,为首之人,正是曹宗钰。 曹宗钰今日可算是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他晨起收到父亲传讯,即刻回城处理职方司走脱人犯的事务,事情尚未理清头绪,便接到龙家飞马来报,安舒安康两人并郭曦被惊马带走,不知所踪。 这个讯息直是惊天霹雳,令他方寸大乱。将城里之事授命给李冲子临时总揽,自己则带了身边所有能调动的人马,马不停蹄赶回龙家马场。 安舒去龙家马场,带了一半卫队,约有八十人之多。因安舒走失,卫队众人正人心惶惶,自责、愧疚、不安、恐惧,兼而有之。 卫队来自禁中,对安舒身份多有心知者,如今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走失安舒,该当何等罪责,实是无法想象。 因此,看到侯府世子赶来主持大局,卫队人人感佩,踊跃听命,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曹宗钰心中虽忧急如焚,却也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自乱阵脚。 先让龙念远把马场仆佣全都派出去,从周边牧人口中打探消息,以便确定搜寻方向。 这一问之下,却发现众多消息,相互矛盾,莫衷一是,若照这些说法,则今日所惊的马匹,断不止十来匹,竟是有上百匹马儿,从四面八方,各个方向奔逸而去。 结合龙念远提到的水边红衣人,曹宗钰心生警讯。 若是有人特意买通周边牧人,或者事先布置好马匹,故布疑阵,那么此事就绝不简单。 他带来的人马,牧场的佣仆,安舒的卫队,甚至加上李允顺尉迟德等人的侍卫一起,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之数。 若是在城池之中,自可以组织起一场像样的搜查。然而草原荒漠之上,这丁点人马若是毫无方向地投进去,便如撒进汪洋里的芝麻一般,一点响动都听不到,反而可能贻误宝贵的救援时机。 众人都等着他下令,安舒卫队更是迫不及待,阿冉阿宁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便是他自己,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只需稍微想象下安舒等人可能遇到的危险,心脏便如被人攥紧一般,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心知此时越是危急,越是必须静下心来。 好在跟她二人一起失踪的,还有郭曦。 他已猜知郭曦的真实身份,有他在,总归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他没有即刻派人马出去搜寻,反而坐下来,让信得过的牧民,详细禀报马场周边及远近地形。 听了大概六七个人的描述之后,将几人言辞交互印证,剔除明显矛盾或模糊的说辞,再将剩下可靠的信息组织起来,脑中高速运转,几乎是生生凭空绘出了一副山川形势舆图。 再将自己放到对方首脑的位置,自问,若是我要将她二人的惊马引走,该当选取哪条线路,何处设卡,何处引诱,渐渐描摹出几条可供参考的路线。 以此为据,与打听来的牧人说辞相互印证,果然便发现,有一条线路,其每一个环节,每一处预设的卡点,竟都能从牧人的零星言辞中找到佐证。 ——阳关。 这一番思量,说来虽是轻松,却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李允顺与他相熟多年,竟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满头大汗,凝眉苦思的模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二章 兄妹有别 安舒经了这一整日的颠簸,跋涉,又暗用心力,与人舌战,初历了战阵,见识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血腥厮杀,冲阵之时,便连生死都悬于一线,身心之紧张疲惫,忧急惶恐,实难描述。全凭一口气,将身体绷成一条拉满的弓弦,支撑至今。 待得在漫天夕阳下,见到曹宗钰的身影,这口气一松,竟是身子一晃,意识不清,差点一头栽下马去。即便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勉强收摄心神,想要稳住身形,终究体酸乏力,只能半俯马背,再难挺立而坐。 曹宗钰早已见到安舒,本已鞭策马匹,全力朝她驰去。 此时见她在马上摇晃,心中着急,从马背上纵身跃起,竟是如大鸟一般,飞扑到安舒身后,下落时一拍马背,转过身子,将安舒搂在怀里,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安舒,是我。我来迟了!” 话音未落,感受到怀里真实温热的温度,心中那块呼啸了一整天,交织着恐惧惶急无措的空洞,终于被悄悄填满,一时满心里,翻来覆去,只默念一句话:“天可怜见!” 李允顺也看到了安舒身形不稳,本也打算奔去施救,不料被曹宗钰抢先一步,从马上飞扑了过去。 人家兄妹友爱,没他什么事,只好遗憾放弃。 曹宗钰率队往阳关而来时,李允顺尉迟德龙念远甚至包括敦煌城里这些高门子弟,都纷纷请缨,想要随行,被曹宗钰一口谢绝。 这些人个个身份要紧,便是敦煌城里的子弟,也都是城内各大家族的精英,倘若有个闪失,他虽不怕,但终究是桩麻烦事。 唯有李允顺,特别积极。别人一劝便止,但李允顺岂是听人劝的?早已溜了出去,上好马,备好枪,就等跟大部队出行。 曹宗钰拿他毫无办法。好在他素知这位定难侯世子战技娴熟,精于兵事,不会帮倒忙,也就默许了。 安舒乘坐的马匹全力奔跑了半个时辰,此时已将近力竭,鼻息粗重,举蹄软弱。 曹宗钰带着她,换到自己那匹骏马上,仍旧将她放在身前,半圈着她。 众人奔驰前行。 曹宗钰所带之部,大多为安舒卫队,此时亲眼见到大小姐无恙归来,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虽然他们这群人,最终难免还是会背个护卫不力的罪名,不过这就可轻可重了。此时继续跟随曹宗钰往前,一大半是卖曹世子面子。既然大家跟曹世子都这么熟了,到时候皇上问责下来,世子总要看拂一二,帮他们美言两句吧?另有一小半,则是胸中憋了一口气,想要看看这胆大包天,害他们兄弟失职犯错的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不饱以老拳教训一通,也枉为禁军精锐。 安舒在曹宗钰怀里,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道:“他们在阳关。郭曦被他们缠住,正在打斗。你妹子似是忽然晕了过去。敌人有五六十人左右,其中两名为首的武功高强,另有一人不会武艺,似是会邪术。” 曹宗钰凝神听她说完,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不紧要的事情,以后再说。” 安舒停了一下,闷声说道:“有件事情,十分紧要。——你可有甚么吃的?” 曹宗钰给她逗得一笑,复又心中柔软怜惜,单手控制缰绳,右手探去,取了马上食袋和水囊给她。 安舒就着水,小口嚼着干粮,心中将在阳关的经历反复过了几遍,皱眉道:“有件事情,十分奇怪。那些人穿着特制的黄色衣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布料,竟是与黄沙浑然一色。埋伏在沙陇里,极难分辨。黄为禁色,其染料历来为官府严控。他们却是从何处得来的?” 曹宗钰一边看路,一边也皱起眉头:“河西一带,沙地较多,行军之时,若是需设埋伏,或出动侦候,着黄衣便能隐蔽许多。这原是河西四镇向枢府并皇上请的特旨,在河西一路,特准官军制用黄色衣物。但这些衣物都在军中,有专人严格保管。便是军情需要,也需履行重重手续,方可按人头取用。” 想起职方司人犯走脱一事,也隐约有军中身影,心情沉重,低声说道:“军中出了问题。” 安舒也停止了咀嚼,半晌,微笑道:“这世上,可有什么问题能难倒你?” 虽是在马儿之上,疾驰途中,曹宗钰仍是忍不住低头去看她,见她正将头轻轻靠在自己胸前,面容轻轻扬起,一双眼睛凝视自己,充满信心,坚定而温柔。 一时心中甜蜜苦涩,交相缠织,密密麻麻包裹住心房,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终于再也忍不住,涩声说道:“可我这一生一世,无论如何,永远也没法与心爱之人在一起,这算不算天地间最难最难的问题?” 安舒默然半晌,轻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原本十之八九。” 心中酸疼,不愿再跟他说这个两人均知绝望的问题,转而道:“另有一事,也颇为蹊跷。对方布置了这好些人,附近竟没看到马匹骆驼等物,不知他们是怎生行到阳关故址的。若是纯靠步行,这么多人是从何处走来?走了多久?一路竟不怕引人注意?” 若是商团行旅,必有货物骆驼。若是军队行动,必着服饰旌旗。非军非商,这么多人聚集成群,呼啸来去,可是打眼得很。这也是另一件她怎么也没想通的事。 此事曹宗钰也没有头绪,只好安慰她道:“到时候捉两个人来,好好拷问,便知就里了。” 安舒“嗯”了一声,方才吃过的干粮开始消化,整个人有点昏昏欲睡。将食袋水囊放回去,靠着曹宗钰,便待小憩片刻。 意识朦胧之间,轻声说道:“我喜欢你这样抱着我。” 曹宗钰情怀激荡,再难抑制,低下头去,在她云鬓旁边轻轻一吻。双手圈紧,调整位置,让她能安然舒适地休息。 李允顺在旁边,正好瞧见了。 心中羡慕他兄妹情深,不免便想到,自己也有妹子,若是也将李若兰这样圈在怀里,吻她发髻——呃,瞬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赶紧用手拍拍胸口,默念:阿弥陀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自我安慰,虽然大家都是兄妹,不过妹子跟妹子,风格迥异,十分不同,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龙念远若是听到他这番心声,必定惺惺相惜,恨不得引以为平生知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三章 瞎猜一气 众人一路全速前行,赶到阳关烽燧之时,日头已经全部沉入地平线下,便连晚霞都已悄然消散。 月亮出现在东边天空,温柔地抹去白日酷热,漫天黄沙原本红艳炽热,此时却彷佛被月河水洗过一般,安宁沉静,透出神秘的幽蓝色。 烽燧处已经没有人迹,便连打斗时被郭曦砍杀的尸体都已不在原地。 只有地上的脚印与血迹,杂乱无章,随处可见,昭示着这场不久前发生的恶斗。 曹宗钰翻身下马,蹲下查看,手指蘸了一处血迹,尚有余热,显是不久前留下的。 李允顺在另一头,忽地出声叫他过去,指着地下一处较隐蔽的地方叫他看。 却是有人以脚踢沙,在地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大字:为质。速救。 安舒也下了马,她小憩了一会儿,此时精神基本恢复。走去看了之后,说道:“这必是郭曦留下的讯号。”回头看了看曹宗钰,见他紧锁的眉头终于略微放松了些。 有郭曦这句话,至少说明,他与曹安康只是落于敌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曹宗钰把人马分作六路,除开他们前来的东方,其他数个方向均派出了轻骑。 又与诸路将士约定,一旦发现贼人踪迹,即刻发射响箭为号,众人便朝信号处聚集,务必将曹安康与郭曦安全救回。曹宗钰自己,则带着一路人马,在烽燧处居中调度接应。 李允顺见他布置妥当,没自己什么事,便跑去安舒身边,嘘寒问暖,抓紧时机表达拳拳之意,殷殷之情。 安舒站在烽火台上,听他在旁絮叨,若换在平时,必然心烦。然而此时眼中所见,岁月流沙,天地寥落;心中疼痛,一波又一波,如月下潮汐,无有断绝。 曹宗钰那句苦涩已极的话语,便如利刃,生生插在她心脏之上,锋刃犹自泛着森冷白光。 耳边能有一人喋喋不休地说话,倒也能分散些注意,减轻些许疼痛。 李允顺说了半晌,见安舒只是目注前方,没有回应,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讪讪住嘴。 却忽然听到安舒轻声问道:“李允顺,你可愿意娶我?” 这声音极轻,李允顺下意识动动耳朵,以为自己碰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心里嘀咕,海市蜃楼还有自带声音的,这可从没听说过。 却见安舒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着自己,竟是在等自己答复。 李允顺张大了嘴巴,这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甚么。 “愿意”两个字压根儿不用过脑子,便待冲口而出,然而看着她那双幽深至极的眼眸,这句“愿意极了”却如同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眼睛里有黯然,有哀伤,有他从没见过的脆弱,有染满整个眼眸的痛楚,却唯独没有喜悦。 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再是粗豪心大,此时也已看出不对劲来。 曹宗钰布置完毕,也上来了烽火台,正好见他二人对面而立,无语对视,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李允顺见他过来,不知怎得,心中一轻,便似从无边苦海中解脱出来,干笑两声,道:“你妹子跟我求婚呢!” 曹宗钰虽知他说话惯常不着边际,听到这句话,仍是一愣,转头朝安舒瞧去。 安舒虽知他一定会气恼,心中却突地起了自暴自弃的伤感,点头承认:“是,正等李世子答复。” 曹宗钰脸色一沉,转过头去,径直对李允顺说道:“安舒心情不好,一时乱说话,你不要当真。“ 李允顺连忙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必定不会当真,那个,下面好像更凉快,我先下去替你守着消息。”话音刚落,便如兔子般,一下子窜到了石梯边,飞也似地下去了。 安舒望着他的背影,一皱眉头,喃喃道:“逃得倒真快!” 见曹宗钰朝自己走来,不等他开口,用手一指烽火台左前数丈远处,道:“那里似乎有些不寻常,你来看看。” 曹宗钰知道她拿话堵自己,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方朝她指的方向瞧过去,过不片刻,果然瞧出异常来:“那处的沙石颜色似乎比周边略浅,边缘清晰,地面平整,一根杂草也无。” “你猜那里会有什么?”安舒扬眉一问,若有深意。 曹宗钰手中一直数着数珠,以便计算时间,此时皱眉道:“我们的人马已经出去半个时辰,若是这伙贼人真的步行逃逸,他们挟带人质尸体,必然比不过我们骑马的速度。此时便应该有讯号传回来。为何到了现在,各个方向都还没有发现?” 与安舒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均有个模糊至极的想法。 “我过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曹宗钰拧起眉头,正打算劝她,安舒忽地说道:“你想再跟我分开吗?像今日一样?“ 曹宗钰顿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好,你与我一起去。“ 烽燧下有旧时羊马城遗址,十来个兵士在那里,有人坐在地上嚼干粮,有人取了干草,喂食马匹。 李允顺性子豪迈,嬉笑不忌,不过片刻之间,便与这伙兵士打得火热,喧哗之声不断。见安舒与曹宗钰走过来,兵士们连忙起身肃立。 李允顺笑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曹宗钰点了八个兵士,随他们一起过去查看。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又问李允顺:“你是在这里等着,还是跟我们过去?“ 李允顺为难了一下。本来他一直喜欢往安舒身边凑,要是换做往日,那自是毫不犹豫,死皮赖脸也要跟去。然而今晚被安舒这一问,搞了个心惊肉跳,居然难得地情怯起来,期期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曹宗钰点头道:“好。那这边便有劳你照应了。“ 安舒趁他去跟兵士交接的功夫,朝李允顺微笑道:“曹宗钰让我跟你道歉,今晚是我失言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允顺这刻忽地聪明了起来,望着她,小心问道:“安舒,你……可是心里有人了?“ 这些时日的曹安舒,与他以前见到的,京中熟悉的,那个恣意任性,强硬无情的曹安舒,有太多不同,柔软了许多许多。他竟是个瞎子,今夜才看出来。 见安舒神色黯然,又自作聪明问道:“是郭曦那混账让你伤心了?“ 是了,必定是如此,这郭曦,招惹安舒在前,掉头又跑去曹安康面前献殷勤,花花肠子两头长,一看就是个油嘴滑舌心花花的主。 李允顺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义愤填膺,挥挥拳头,朝安舒说道:”等把他救出来,我替你揍他。” 安舒哭笑不得,只得道:“你不要瞎想。“ 见曹宗钰那边已经做好准备,朝李允顺点点头,说道:“我过去了。虽然你瞎猜一气,不过还是谢谢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四章 巧夺天工 人眼之视物,在远近各有不同。远处瞧着明显的事物,到了近处,却反而极难察觉。 两人在烽燧上所见之异常沙地,目测为烽燧下方东南向二十来丈远处。然而真正行到此处,却又看来看去,无法找到哪块地与众不同。 安舒心下不甘,俯下身子,仔细查看。此时月光明亮,千里如洗,沙石反射天宇之色,隐隐透着幽蓝。沙砾中偶尔有破败的杂草,草叶枯黄干燥,不见一丝水分。她伸手微一拨弄,草片如利器一般,轻轻松松在她手指上割出一条浅浅血痕。 她左瞧右瞧,俱看不出任何异常,起身望向曹宗钰,见他也是一脸挫败。 安舒提议:“要不我回去瞭望台,从远处给你指路?” 曹宗钰摇摇头,道:“且先试试我的法子。” 他来的时候,带了八个兵士,并两匹马。安舒本不知他牵马何意,现下却明白了。 曹宗钰命两名兵士上马,在这附近来回奋蹄奔跑。他单膝跪下,附耳于地,凝神细听。 数刻之后,他站起身来,举手示意士卒停下马匹,拍掉衣衫上的沙砾,朝安舒说道:“长约八丈,宽约五丈的范围内,地面三尺以下,有空洞回音。” 两人均知这意味着甚么,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喜意。 安舒想起一个问题,皱眉问道:“你适才让马儿这般来回奔跑,也不怕打草惊蛇么?” 曹宗钰笑道:“我只怕他不惊。” 安舒顿时反应过来,此时敌在暗,我在明。与其小心翼翼,费尽心思掩藏行迹,反倒不如示之以威,让彼等生忌惮之心,人质的安全便能更有保障。 只是常人想法,总以隐藏自身为要,难有这般直道而行的胆色。 曹宗钰其人行事,看似温文,实则经常内蕴杀伐之气,颇不似书生行径,倒更像是破阵的将军,谋国的智士。 安舒望了他一眼,曹宗钰敏锐,即刻察觉她目光有异,侧头问道:“怎么?” 安舒心道,你要是知道我对你的评价,也不知是会欢喜还是会跳脚。此时无暇说这个,干脆避而不答他的问题,反问道:“既然已经查到贼窝所在,接下来怎么办?” 曹宗钰想起此事,便不由恼火,皱眉怒道:“照这长宽面积和深度推测,地下当建有浩大工程。在我敦煌地界之内,竟让人偷摸出这诺大工事来,环卫诸营,当真该死。” 他不敢妄评自己父亲,一腔怒火,只好撒在归义军环卫营上。环卫营驻扎在敦煌附近,战时拱卫城池,平时操练新兵,巡查乡里。曹宗钰将失察之责怪到他们头上,倒也不算完全冤枉。 此时怒也无益,曹宗钰收敛情绪,沉吟道:“贼人在此营建地下工程,目的自然是掩人耳目。入口必然设计得极为隐秘,说不定暗藏凶险机关。归义府中虽也有精于机关设计之士,但一时之间,却难召来。” 说来颇是为难,抬头望着安舒,问道:“你可有甚么法子?” 若是现下找不到进去的通道,自然便只能派人回城里,紧急召集相关人手赶来,但这一来一去,耽搁的时辰起码有两三个时辰。他嫡亲妹子落于敌手,要他干等这两三个时辰,却也未免太过煎熬。 安舒知他心意,她自己也未尝不牵挂郭曦曹安康两人安危。此时虽无极大把握,却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朝曹宗钰说道:“咱们做两手准备。你遣人回城,让贵府中精研机关算数的智能之士快马赶来,以备万一。我先试试,看能不能算出他们营建的究竟是何工程。” 曹宗钰展眉笑道:“我果然没记错。以前便听闻过,你是太学营建大师沈博士收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今日要有劳你大展神威了。” 安舒苦笑:“若是早知道今日要靠它救命,当年我一定好好洗耳恭听,绝不以戏弄沈师傅为乐。” 知道事情紧急,不再说笑,正色道:“我要你帮忙。” “好,你但有所命,我无不听从。” “劳烦你继续施展伏地听音的绝技,帮我探查,何处回音大,何处回音小,何处空洞,何处实在,何处薄,何处厚。将各处数据,报与我知。” 曹宗钰道:“我适才问过,你的卫队里面,正好有两个人,也于军中习过此术。所以,大小姐座下,现有三个人可供驱策。” 说着,回头叫了那两名兵卒上来,将安舒的要求吩咐给他们。 两人听明白之后,领命而去。三人将这块空地,分了三份区域,各自负责一块。又按安舒指示,每块地按井字划为九份,依次为基础,通过石子敲击,马匹踩踏等方式,测听地下方位距离。每测一份,即报与安舒。 安舒在旁边,拣了一块平坦的空地坐下,伸出手去,将大块的砾石、夹杂的古币等物全数推开,抹平面前沙地。 砾石坚硬,藏于沙子之中,不乏尖利棱角,她肌肤本极娇嫩,两次三番下来,手掌手背,都有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不远处有胡桐树,枝干早已干枯,倒卧于地,她从树上硬生生掰下一截树枝,用力过猛,掌心擦伤严重,微有血迹浸出。此时顾不上包扎,只好胡乱在衣裙上擦一擦。 曹宗钰动作迅速,已经开始大声回报数据。 安舒以树枝为笔,在沙地上边写边画,心中不停默算。 曹宗钰等三人配合,很快便完成整个区域的数据测听。曹宗钰走回安舒身边,见她身前的沙地上写满各种数字,她又辟出另一块空地,用于计算。算过一轮,沉思一回,又摇摇头,伸手抹去,另行写过。如是者三番五次,遇到为难处,皱眉苦思,额头竟有微微细汗,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曹宗钰瞧见她的苦思之状,自是心疼不已,此时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她身边,默默守着她。 曹宗钰三人测听数据只花了两三刻钟,安舒通盘计算,竟是足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尚未有结果。到得后来,别说她额角鬓发被汗水打湿,便是双手,也因来回抹平沙石之故,多处伤口渗透了沙子和血迹,被曹宗钰强行捉住,用清水洗净,裹上伤药和干净布料。不准她再去沙石上推抹,只准她动口,自己替她出手。 安舒一声不吭,任由他动手施为,目光茫然,显然整个人还沉浸在自己的运算轨迹里,对外界事务,反应迟钝。曹宗钰也不敢过于打扰她心神,只好放开手。安舒便又低下头来,默思运算。 曹宗钰一边要担心安康在敌人手里,是否安全,是否跟郭曦在一起,一边眼看着安舒如此耗竭神思,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学甚么兵事地形总论,放弃了学习营建术的机会,以至于现在一点忙也帮不上。 生生熬过将近一个半时辰之后,月亮已经从东方运行到他们头顶,正是子夜时分。 安舒终于长吁一口气,转头对曹宗钰道:“东行三十步,再南行二十步,其一;从彼处出发,西行八十步,其二;再从其二出发,北行一百步,复东行十步,其三。这三处地方,数据或有误。你去重新测过。” 曹宗钰依言而行,重新报了数据,与此前两名士卒所报,果然有较大出入。 安舒点点头,将曹宗钰重新测过的数据写上,从头到尾,在心中完整测算过两遍,确认再无错漏。将手中树枝投掷于地,叹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巧之技,若不是亲自测算出来,任由何人来说,我都绝不敢相信。古人有‘夺天工’之谓,诚不我欺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五章 远方故事 安舒指了十二处所在,让兵士两个一组,在两尺见方的范围内,拨开沙石枯枝,仔细检查。 曹宗钰轻轻揽着她,让她将头放在自己肩上,稍作休息,一边问道:“你让他们找什么?” 安舒头靠着他,双目微闭,口中说道:“大凡地下居屋,无论规模大小,总需留有气孔,与外界交换空气,否则岂不成了自掘坟墓?这窝贼子人数不少,单是今晚所见,便有数十人之众,还不知其巢穴之内,是否犹有藏兵。是以这通气的孔道,必定不会过于细小。既是出口不小,便须伪饰。若是用沙石之类,一旦有大风吹袭,卷走沙土,其伪饰便荡然无存。我看了一下,这儿有好几处地方,地面是枯死的胡桐树,树杈枝干彼此联结,形成天然的障蔽,可堪利用。我若是他们,便会将气孔设于此处。所以便让将士们在那里找找,多半能有所获。” 曹宗钰叹道:“胡桐树树种奇特,便是干枯,也能千年不腐。用作屏障,果然是绝妙。” 复又皱眉道:“若是这么说来,这处地下工事,倒未必是近年所营,说不定有些年头了。” 安舒点点头,又道:“此外,我也寻思,贼人自己出入,多半不能走气孔,则此处必定还另有通道门户。适才你们辨明,地下一层,有回音较大者一,有回音较小者三四,我想,若是我要开门,便定是开在回音较大之房间,才能最大可能容纳多人进出。是以也让他们在那块地方看看,有没有甚么隐藏的机关暗道之类。不过机关术我可没学过,这只能是碰碰运气罢了!” 曹宗钰微笑道:“你若是连机关术都学了,那岂不成了全才?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般全才,小心嫁不出去。” 安舒听他与自己调笑,抬起头来,眉毛一挑,戏谑道:“你方才没见么?便连李允顺那般胆大包天的,也不敢娶我。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就赖在你们归义侯府混吃等死,可好?” 曹宗钰瞧着她,目光温柔眷恋,有一千一万个好字,想要在她耳边诉说。最终却只是轻叹一声,说道:“你若不嫁,我便不娶,陪着你终老侯府,可好?“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中本有小火苗摇曳燃烧,过了一会儿,却都慢慢熄灭下去,幽暗隐晦。 两人都太聪明,聪明到有些话,有些顾虑,有些计算,哪怕不说出来,彼此也心知肚明。 安舒轻声一笑,复又将头靠回他肩上,口角含笑,语调轻快地说道:“我才不当傻子呢。现在被你哄得开心,应承了你。待到三五年后,十年二十年后,你要是后悔了,随时便能迎娶新鲜娇嫩的美娇娘,我可要被你害苦一辈子。“ 曹宗钰苦笑,轻轻用脸颊蹭蹭她头顶鬓发,却不再说话。他自是对自己有信心,然而这信心却委实找不到保证。他既拿不出任何有力的保障,那便没有资格要求安舒为此赌上余生。 此事想来无益,徒扰人心而已。 他转而又问道:“你方才说地下一层,那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地下,还有二层三层之多?这却有些骇人听闻了。“ 安舒此时抬起头来,移开身子,目注于他,正色说道:“正是如此。非止二三层,若我推算无误的话,则此处建筑,当有五层之多,深入地下九丈。你方才说,此非近日之功。据我看来,你说得还保守了些——这压根儿就不是近世所有。恐怕千百年前,便已凿成。只是被岁月黄沙湮没,无人得知。不知怎得,被这帮贼子知晓,当作了贼窝。“ 曹宗钰心中一动:“千百年前,那不是汉武初初凿通西域之时?难道竟是先汉遗迹?“ 安舒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自古以来,我华夏族营建地下工事,其大者,无非帝王陵墓。比如据太史公记载,始皇帝穿治郦山,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唐代帝王不学秦汉封土,改为凿山建陵。便以昭陵而论,《陵议》有载,其玄宫深入地下七十五丈,不过,这个数字应当是从墓道到墓室的距离,是斜下之数,不是径直深度。无论秦陵、汉陵或是唐陵,地宫均平面铺开,中正至大,以气象雄阔为胜。似这般卯着劲儿地层层叠叠,深钻地下,我可从未听闻过中土有这样的形制。”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转投向西方,语声悠远起来,“前些年,京城来了位胡人,名唤色帕,沈师傅带了我等,专程去拜访。听色帕说,他来自极西之地,一生之中,以远游为乐,居无定所,习无定业,足迹南及婆罗洲,北至无人区,向东曾到过浙闽一带,西行过了古条支之地,还曾扬帆出海,去寻找他们传说中的甚么海中迷失大陆。言谈之中,他便提到,在一处名唤卡帕多西亚的地方,便有类似这样的地下建筑。从他口中说来,那里的地下,全是纵横交错的城市、村庄、道路、屋舍,竟是一个完全封闭,自给自足的地下世界。其中更有深达八层的地下堡垒,单是房间,便有上千余个,可容纳上万人居留其中。” 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彼时听了,只疑他任意夸口,胡吹法螺。今日方知,是我这小人孤陋寡闻,失礼于贤者了!” 茫茫旷野之中,亘古星河之下,曹宗钰听她将这轶闻娓娓道来,也不禁悠然神往,叹道:“天下之大,万物之奇,便是穷尽人之一生,也难窥得其中万一。不独你是小人,寰宇中芸芸众生,又有谁不是蜉蝣之属呢?”又笑道:“我们古来有桃花源的传说,倒似乎与这地下城,有共通之妙。” 安舒也点头,“是呀,我心中也有此疑。地上住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地下,费这么大功夫折腾?想来不是为了躲避天灾,便是躲避人祸,总不过这两样了。不论怎样,不过都是为避世而已。” 两人在这边闲话议论,那边士卒却已按照安舒吩咐,完成全部十二处地点的检查,此时便来回报:“禀大小姐,世子,有四处地方,下面有圆形空洞,直径约一尺左右。另有一处,沙石之下,竟是坚铁。上面绘有奇特纹样,小的们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请大小姐并世子示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六章 数与神祗 士卒口中的“坚铁”在沙面之下约一尺深处,周边嵌入沙地岩层,也不知是历经了多少岁月的风化沙蚀,竟似与岩层融为一体,便是再锋利的宝剑,也难插入分毫。 曹宗钰目测其长宽大小,正好可容二人通行,心知这便是安舒要找的通道门户了。 但这门户之上,却没有门环拉手之类,不知道如何开启。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之,肌肤所触,寒凉如冰,皮肤汗毛倒竖。 这铁门不知是混杂了甚么材料铸就,竟比普通铁器森冷许多。 曹宗钰又取了腰间匕首,在门上轻划一刀,铁门毫无损伤,便连划痕都看不出来。倒是那匕首前端,出现轻微弯折。 他所佩戴的匕首,自然不是市面上的寻常货色,乃是用了百炼而成的精钢,由京城中有名的老匠人亲自锻造而成。不想在这铁门面前,竟是脆如瓦片,不堪一击。 摇摇头,站起身来,对安舒说道:“这门不知是何物铸成,竟是坚逾钢铁。我们现下手里没有合适的工具,恐怕不能以力取之。” 他方才俯身检查的时候,安舒一直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铁门上的花纹,此时说道:“我瞧着这图案纹样有些眼熟,你看看,可有印象?” 曹宗钰也低头看去,只见铁门分为上中下两部,上部有数十条线条,均微微呈波浪状,东西向展开,线条之间分布均匀,线条粗约一指,线条之间的间隔约为一指半,整齐有致。 中部则分为六行,每行五列,整整齐齐绘制了三十个图像,有肥羊、羽毛、弓箭、月亮等。 下部也同样刻有三十个大小的方块,每个方块上有一个奇异符号。 皱眉凝思了一会儿,苦笑道:“恕我见短识浅,我只认得这下面的字符,似是天竺的计数方法。那一竖即为数字一,中土是横着写,天竺把它倒过来,写成了竖。后面依次便应当是一到三十的数字了。然而这门上其余的内容,却委实看不出有何意义。” 安舒点头道:“我也猜这字符当是与数有关,你这一说,便无疑义了。” 一指那上部线条,说道:“这些线条,我倒是在别处见过。京城有座波斯寺,我有段时间,因了某个缘故,常在那里逗留。便见到其寺庙里,朝拜之处,墓葬之地,多有这种线条装饰。据他们寺庙中的住持讲,这些线条象征着漫无边际,无处不在的光明。他们所祭祀的主神,便是这光明天神。” “即使知道这上下图样的含义,我们也还是找不到开门的法子。”曹宗钰说着,眉头紧蹙, “军中也常用密信传递机密讯息。如果不知道他们设置密信的原理,便是对着这铁门对一百年,那也是一筹莫展。我本想着,他们自己也经常出入,经年积月的磨损之下,正确的字符当能一眼认出。谁知这些图案竟是差不多的磨损程度,看不出区别。只怕他们这密信也如军中一样,是经常更换的。” “谁说我们找不到法子?” 曹宗钰眼睛一亮,望着她道:“你想到办法了?” 安舒轻轻点头,微笑道:“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我在波斯寺时,曾有机缘,见过他们教中的秘宝经书,也曾跟他们中的智能之士有过辩难,于他们这教义,倒还颇知一二。不过他们教义繁复,我虽看过一眼,却也没有用心去记,又过了这几年,要从脑海中将它翻出来,殊非易事。” 曹宗钰笑道:“我就在旁边等着,保管安安静静地,绝不扰你思路。” “那可不行,”安舒摇头道,“这不是方才的计算。我需得边说,边理一理头绪,你可得洗好耳朵,做个上佳的听客。” “好,你说,我听。” 安舒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凝注地面,开始努力搜索记忆,边想边说,通过言语,将其理路脉络,融会贯通起来: “他们这波斯寺中,十分注重数的安排。我每次去时,便觉得奇怪,门口迎我的小童,数量皆有不同,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三个,有时是四五个,最多的一次,有三十个人在门口迎我,我吓了一跳,差点疑心他们要打劫我。后来忍不住好奇,拿了这个问题去问他们主持。” “听他所言,他们这教派的传统,就是将数与历法、神祗联系在一起。一年十二个月,每月三十天,每一天都有一个相应的神祗庇佑,共有三十位神祗。又从中取出十二位神祗,代表十二个月。” 用手指着中间那三十个绘有各种图案的方块,“譬如,绘有肥羊这图,如我没有记错,当是指的他们教义中的战神。” 曹宗钰眉头一展,明白了安舒的意思。 这铁门之上,既有这教派的徽记,下面又有其供奉的三十神祗之数,两边一印证,则此处地下建筑,定是与这波斯教派渊源甚深。现下只要知道其义理,这道门便能应声而开。不由得精神大振,听安舒讲话更加认真。 “按照他们的教历,今日若是十月初一,便当向代表数字十的神祗娜娜女神,以及代表数字一的光明天神祈祷。” 曹宗钰迅速反应过来:“所以我们当下有两个难题,第一,根据他们的教历,确定今日是什么时日;第二,根据这个时日,找出对应的神祗。这铁门分为上下三部,如果我们从下到上,准确地找出数与神祗,便能开启此门?” “原理便是这样。但他们的教历与我中原历法不同,我当日也无心听他细说,你若要我推算时日,那我可怎么也算不出来。” 说到这里,瞧见曹宗钰一脸失望的表情,朝他眨眨眼睛,神秘一笑,道:“不过我们运气当真不错。今日正好是中秋前六日,我恰恰好知道他们也庆祝月亮节,时在教历七月十六。” 曹宗钰眼睛一亮:“所以按照他们的教历,今日便是七月初十?” 安舒含笑点头,“七月的神祗是植物之神,十日的神祗是丰产女神娜娜。我们现下需得找到这两位神祗对应的图案。” 曹宗钰在她说的时候,便已蹲下身子,俯身查看,此时指着一个绘有一棵神树的图案道:“这棵树多半便是七月之神。”又指着另一幅小图,“丰产若是指丰收,这里的麦穗或许便是了。” “你找的这个植物之神,应该没错了。但是丰产女神首要保佑的是生儿育女,人丁兴旺,是以与其选麦穗,不如试一试这个。”她手指的图案,绘出的却是女性胸部,是以不好意思用言语说出来。 “好,便依你所言。” “接下来,就要靠你来辨认,这些天竺数字中,哪个是七,哪个是十。” 这却难不倒曹宗钰,他很快从三十个数字中找出七与十。 安舒留神看了下,见那“七”字似上大下小的尖角,十子似一个“卜”字,十分怪异。 知道这是另一门专门的学问了,不在上面多费心神,只叮嘱曹宗钰:“你待会儿试着开门的时候,注意力度。我听说有的机关消息,还设有这方面的限制。倘是发力有误,便是密信全对,也不能正确启动。” 曹宗钰点点头,道:“好,我会小心。” 让士卒护着安舒退了一丈来远,确保万一有什么害人的机关,也不能伤到她。方凝定心神,先用手指之力按动,继而用小石子投掷,都无响动。 转头与安舒对望一眼,安舒朝他点点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小心。 他一笑,用眼神示意她安心。回过头来,全神戒备,小心翼翼地踏上了上去,根据安舒方才指明的图案,依序踏过神树、女性、数字七与十,最后站到铁门上部的线条上。感觉到脚下地面轻轻晃动,连忙闪身让到一边。 众人屏息静气,看着眼前铁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通道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七章 在你身边 曹宗钰站在这个黑洞旁边,脸色快要黑得跟洞口差不多了。 已经有三组,共六名士卒进去了,里面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风声,没有打斗,没有呼喊,没有约定好的信号。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安静而狰狞的洞口,似是嘲讽似地,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等他们一个一个送上门去。 这个譬喻让曹宗钰恼怒不已,阴沉着脸,回过头去,目光投向剩下的士卒。 派出去搜索的人马已经全部回来,在烽燧处休整。李允顺带了十来人过来这边,此时正围了个半圆,在后面静静看着。曹宗钰的目光一看过去,这十来人都微微瑟缩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中军,中军! 曹宗钰心中叹息。 中央禁军名列诸军之首,戍守京城,拱卫皇室,关乎朝廷面子,其兵员全选自良家子,甚至多有官宦出身的高门子弟。器械行头,样样精良,每年换装补给,都是紧着中央禁军先挑,余剩的,才轮到南军与西军。平日里训练,倒也堪称勤谨。 然而大周承平百年,皇朝腹地几曾见过烽烟战火?不要说京城细民,便是中央禁军,也是久不沾腥见血,早已过惯太平日子,对于战场上的生死搏杀,实是生疏得紧。 此时一旦面临生死关头,自然便露了怯。与西军,藩镇府兵一比,高下立判。 西线如今虽无战事,但吐蕃边境,天山南北,小国林立,部落纷纭,各地龃龉不断,又兼盗匪蜂拥,侵扰商路。 朝廷于丝路通商之事十分看重,对此种情形,便颇为恼怒,虽然大军不动,却常有军令下来,命归义军配合西军,前出大漠,剿匪荡寇。 几次配合下来,归义军与西军彼此服气,关系处得极为融洽,闲暇之余,便从西军将士口中,听来了许多关于这些京中少爷兵的笑话。 此次安舒等人走失,曹宗钰情急之下,不及调用归义军,只能就地取材,用了安舒的卫队。心中实是指望,在面临走失安舒的重责之下,这些中军将士能有知耻之心,将畏死之意,化为一腔血勇。 谁知事到临头,仍是贪生怯死之辈。 安舒见他目注士卒,面有愠色,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快步行到他身边,低声警告:“帮你搜救妹子,需不是他们职责。你若不能给出重赏,便不要求全责备。” 曹宗钰默然了一下,方苦笑承认:“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急于救妹,倒是忽略了安舒卫队的立场。若是安舒陷于洞中,那么,便是他不催逼,卫队将士也会个个奋勇争先,去搏一个拼死救主的名头,大不了将命抵罪,也好过来日承受天子太后的雷霆之怒,累及家人。 现下安舒无恙,要他们同样拼命去救曹安康,这可就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曹宗钰经安舒一语点醒,也不再作无谓的指责,回头望着那黑洞,心中下了决断。转过头来,对站在黑洞边上探头探脑,跃跃欲试的李允顺说道:“李兄,劳烦你一件事。” 李允顺见他说的郑重,忙道:“你我兄弟,还讲什么客气?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这地方甚是古怪,便是重赏之下,能有勇士衔命,只怕也于事无补。还是我亲自下去一趟,查探个究竟吧。如果两个时辰之后,我没有出来,便劳烦你,带安舒回去,将此事报于家父。” 李允顺还没有说话,安舒已经蹙起眉头,“你便不能多等些时辰,等集齐贵府中的才人智士,能工巧匠,一起想办法,谋定而后动吗?” 曹宗钰看着她,沉声道:“安康在里面为质,生死吉凶未料。我这做兄长的,却只能等在这道门边,眼睁睁看着有路而不去走,有机会救她而不去救?“摇摇头,”我做不到。” 复又回头看看那道静悄悄的大门,挑起眉头,傲然道:“再说,这铁门开合之处,闪亮如新,说明我们猜对了,这里经常有人进出。嘿,我便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地方,别人能去得,我曹宗钰便去不得?” 李允顺眼睛大亮,兴奋得蹦起来:“说得好!宗钰,这当英雄的事,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吃独占!怎么样也得提携兄弟一程。” “不行。定难侯……” 李允顺不等他说完,已嘻嘻笑道:“我爹若是知道我临阵怯敌,第一个便会剥了我的皮,拿我这不肖子孙的人头祭祖。” 安舒在京中时,也曾与来京述职的定难侯有过数面之缘,听到李允顺这般夸大的口气,想想这位豪气过人的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朝李允顺大动干戈的样子,不禁好笑。 曹宗钰却仍是摇头:“你要替我送回安舒。贼子数次想要加害于她,你务必小心看顾,护她……” “周全”二字尚未出口,安舒已截断他的话:“我在你身边,才最周全。” 曹宗钰心头大震,抬头望着她,一时竟是连想要说什么都忘了。 他二人虽彼此钟情,却也都清楚彼此身份,在人前仍旧维持着兄妹友爱的模样——便是过于友爱了些,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似这般当着李允顺这个外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却是首次。 安舒笑了一下,接着道:“安康有你这样的好哥哥,愿意轻身犯险地去救她。我又能去哪里找来比你这样的兄长,更能护我周全的人?” 不待曹宗钰反应过来,又说道:“再说,你们便不怕这地底下,仍有类似铁门这样的谜题,这样那样的机关,需要我帮忙解答?” 李允顺觉得安舒所言,极有道理,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也从不知忧心是何物,当下便怂恿曹宗钰:“是呀,还是带上安舒吧,咱仨凑个诸葛亮,正好齐活。” 曹宗钰不理他,目注安舒,见她虽然面带微笑,目光却甚坚定,心中慢慢咀嚼她那句话,“在你身边,我才周全”,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周身上下竟似生长出无穷尽的力量,脑海中无比清明澄澈,便是前面真有魔障鬼蜮,此时也悍然无畏,展眉一笑,道:“好,那便一起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八章 孰能夺志 沿通道进去,是一条短短的甬道——与其说是甬道,倒不如说是一口宽大的井来得更为合适,毕竟,当他们在黑暗中跃落时,不过一二息之间,脚底便已触及地面。 便在这一瞬间,变故陡生。 明明脚底已经触及厚实的地面,三人已经做好准备,调整重心,稳住身形,脚底却忽然踏空,原本已经开始承重的地面竟似在刹那间消失于无形。 三人竟又开始跌落。 紧急之中,安舒忍不住惊呼出声。 然而她明知自己张开了嘴,喉咙震动,却又半分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便似周围的空气有甚么魔法,能将所有声音全部吞噬似的。 她既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自然便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确切地说,是听不到一切声音,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心跳,呼吸与吞咽的声音,乃至于下落时耳边应该存在的风声,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声息。 尤为惊怖的是,三人跃下的时候,原是李允顺打头,曹宗钰揽着安舒一起跃下。 她能够感觉到曹宗钰搂着自己的手臂稳定而有力,能听到他的心跳,能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 而现在,这一切都忽然之间消失了,便似刹那之间,整个世界,众生万物,都被某种神秘力量一举摧毁,片甲不存。 她身前身后,头完,便看到曹宗钰终于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安舒十分满意:“真好。据说,任何情况下都能笑得出来的人,运气总是会比别人好那么一些。” 曹宗钰伸出手,将她轻轻带到怀里,朝河边走去,口中笑道:“那可要承你吉言了,我们现在,委实需要更多一点运气。” 自从他在马上搂住安舒以来,将她似有若无地环在怀里,几乎便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 安舒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决定不去提醒他。 反正现在还在这扑朔迷离的幻境里,也不怕人瞧见,她才不要放弃,这样小小的甜蜜与欢乐。 问题是,真的便没有人瞧见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四十九章 高山流水 水是凉的,指节所及,寒意刺骨。 安舒收回手,在衣衫上擦拭。 她穿来的披风早在惊马狂奔中丢失,骑服经了一日一夜的波折,几乎可以称得上褴褛了,还到处是斑斑血迹,既有随张隐岱冲阵时溅洒的敌人鲜血,也有她自己胡乱抹在衣衫上的血渍。 这一擦,水虽是擦干了,却又抹了一手猩红,只得又去水里搅一搅,水中便有无数血丝荡漾开去。 无论这幻境是谁人构造,细节之讲究,都几可以乱真了。 曹宗钰将她被冻得冰凉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掌心里包裹起来,一边替她温暖,一边轻声问道:“你去过江南么?暮春时节的江南水,可是这般寒凉?” “我虽没去过江南,可也听说过,江南春暖,先是和风,继而柔雨,江河之水,暖如温茶。似这般寒凉的水,倒似是本地特产,断非江南之春。“ 两人对视,目光中均有亮光划过。 虚假的东西再完美,也终究是有破绽可寻。 曹宗钰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对岸,缓缓说道:“你看到那里的歌女与士子了么?“ 安舒也抬眼看过去,河面宽广,有十来丈,自是瞧不清楚对面眉目,然而一艘画船,中有一女子,手抱琵琶,嘈嘈切切之声,隔了河面,犹自可闻。 河岸之上,却是两名青衣文士,骑了高头大马,似乎正在侧耳聆听。 安舒瞧着瞧着,心中升起一股极为熟悉的违和感,终于忍不住,半偏着头,朝空中笑道: “先是着盛世衣衫,持衰世器物,今而又在杏花烟雨之中,安排下暮秋苍凉。妙达妙达,你的名字却是取错了,一点也不通达,我以后可要叫你秒不达了!“ 曹宗钰虽不知她在跟谁讲话,却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游目四顾,保持缄默。 片刻之后,空中果然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却颇郁闷:“哪里不通达了?白香山便不能在春夜里闻琵琶吗?我可是特意让他们穿的春衫,一切物事,都是照春日里的规程来的。“ 安舒笑道:“这次便是衣衫器物都对了,精气神却又全错了。“ 空气中似乎微微起了一阵波纹荡漾,一个人从虚空中走出来,正是妙达。 他此时没再穿那身曲裾深衣,反而穿了一套窄袖紧身,长仅及膝盖的暗乌色圆领衣衫,腰系金色长带,头上戴了平得面上绯红,含着薄怒嗔道:“你们教中之人,说话都是这般不顾礼法,肆无忌惮的么?” 妙达面露不屑之色,摇头道:“礼法?我对你们中原的诗书风流,向往得紧。独独对这礼法,嘿嘿,不客气说一句,视若狗屎。便是阮籍所言,‘礼岂为我辈设焉‘?” 复又瞧了二人一眼,嘴角露出神秘微笑:“便是二位,似乎也不见得怎么守礼?贵中原’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我可是如雷贯耳。” 安舒心知,他二人于礼之一节上,确实有亏,虽然情之所动,发乎于衷,实难抑制。 但两人确实也自恃聪明,打心眼里没有将规矩礼法放在心上,所虑者,不过人言而已。 这等狂妄心思,原本是聪明人的通病,他二人自也未能免俗。 若是再将话题纠结在这一点上,显然是自取其辱,讨不了好去。 当下顾左右而言道:“那你要如何,才能放我们出幻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章 杏春甘露 “适才在烽燧,在下曾与大小姐做过交易。一回生二回熟,现下做个回头客,当是不难。”妙达笑吟吟说道,举手示意,请他们喝酒。 曹宗钰揉揉鼻子,笑问道:“是汾州的杏春甘露?” 妙达大喜:“原来曹世子却是酒中知己,失敬失敬。这杏春甘露是我用了足足三两黄金,从一个行旅的客商手中换来的,世子替我品鉴品鉴,这品质可还正宗?味道可还醇厚?” 这一欢喜,便连方才曹宗钰意欲动手伤他的事都付诸脑后,一脸热忱,十分亲近。 他原本便眉目精致,这一真心笑起来,安舒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曹宗钰指指那黄铜酒壶,说道:“阁下若爱此酒,下次需记得用上好的翡翠酒壶来配。甘露清甜,后劲绵远,虽有悠悠不尽之意,情致却也过于缠绵。翡翠清冽幽静,品格自高。这二者一清一甜,一淡一浓,深绿秾黄,正宜相佐。用黄铜这等俗器,未免暴殄珍物。” 妙达频频点头:“世子所言,果真有理。李太白言道,葡萄美酒需用夜光杯,今日方知,杏花酒却是配翡翠壶的。” 将铜壶随手一抛,瞬间隐于空中,消失不见。 他却又往虚空中伸手,拉出一个细长嘴的翡翠酒壶,通体碧绿透亮,显是玉中珍品。 酒香馥郁,正是方才的杏春甘露。 安舒看了,笑道:“你这一手隔空取物,倒让我想起唐时一桩悬案。 说有一瓜农,地里的瓜总是被伶人洪崖偷盗,不胜其烦。 某夜便蹲守瓜地,终于给他现场捉住。 这洪崖为求脱身,当场施法,满田俱结出累累之瓜。 瓜农心喜,便放了他走。嗣后一看,满田瓜都了无踪影。 你这酒,可也如那瓜一样,只能瞧着好看,却不能真饮的?” “鼻能辨其味,目能见其形,口舌能尝其香醇,甚而精神醺醺,一如醉后无异。那它与真酒,又有何区别?”妙达道,“大小姐于此事上斤斤计较,便不如世子透彻爽快了。” 曹宗钰举了一杯在手,略饮两口,赞道:“你这三两黄金花得物有所值,这甘露确实与我当年在宫中大宴时所饮的贡酒无甚区别。” 妙达得了他的夸赞,心花怒放,越看他越喜欢,又见他浅尝辄止,笑道:“世子不多饮一点?” 曹宗钰摇头:“多谢了,我不太喜欢杏酒的柔腻。” 妙达也不失望,笑嘻嘻道:“原来世子喜爱劲酒,下次若得了剑南烧春,一定邀世子共谋一醉。” 曹宗钰笑道:“何必舍近求远?归义府便有营酒坊,你若是有意,随时可来敦煌城中,我请你喝酒。” 妙达伸出手掌,朝曹宗钰道:“一言为定。” 曹宗钰不料他竟这般孩子心性,不由得瞠目,只得伸出手去,与他击掌为誓。 安舒便在一边,含笑看他二人论酒,此时悠悠说道:“你们这酒约也已定下,如今可以说正事了么?” “正是,”妙达回转心思,方想起自己适才的话头,收了欢喜之情,正色道:“在下想求教大小姐一个问题,如能导我以道,我便撤去幻境,恭送两位安全出去。” “不好,”安舒摇头,“你撤去幻境即可,却不用送我们出去。此行没有救出曹安康二人,我们不会就这么出去。” 妙达神色少有的严肃:“大小姐,此处地窟,乃我教重地,机关重重,无比凶险。 两位不过刚一下来,便入了迷境,该知道个中厉害。 我虽有心帮助两位,可我身份立场所限,也不能做得过分。 再说,便是我,也不能尽知这地下诸种神秘。 两位便是要救人,也可先行回去,下次带大军来索讨,岂不十拿九稳?” 曹宗钰分析他话中之意,皱眉道:“你言‘索讨’,可是要学绑匪开价?你们的条件是甚么,不妨现在就说给我听,让我考量考量,是否划算。” 妙达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世子失望,但此事委实不是我有资格置喙的。敝教的条件是什么,等世子率大军到来,自会知道。” 曹宗钰眉头一挑,轻笑一声,笑声中殊无任何亲和之意,倒是冷如霜刃:“那可不好意思得紧,我这人的耐性素来不好,等不了那么久。” 妙达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两位难道不应该先听一听我的问题,再来讨论余下的事情么? 若是大小姐不能解答我的问题,那便只好请两位逗留在这幻境之中。 不过我可得跟两位说清楚,此处幻境,能缓慢耗竭人的心神,用做自身养料。 时日久了,便是两位身体无恙,心神方面,恐也有衰竭之忧。” 安舒心中一凛,与曹宗钰对视一眼,彼此都从眼中看出震动之意。转头微笑:“你便问来。” “下午与大小姐论谈时,大小姐提到了盛世与衰世之别。我回来之后,想了许久,另有一事不明。” 妙达看着安舒,眉头紧拧,神色困惑,问道, “盛世与衰世,难道竟是得国之初便已注定?得国不正,便不能称盛世?得国正,便不能为衰世?这正与不正,谁有资格定夺? 观中国之历史,归根结底,不过以成败论英雄。 譬如周代殷商,矫之以天命,自命为天子,以彰显其正,其实不过是周公的障眼法,欲服天下人心而已。 成了,便是天命所在;不成,便是乱臣贼子。 这其中,哪有甚么义理可言?” 安舒仔细听他说完,将他的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先不急着回答,反而含笑道:“这些问题,迥乎不是你的口吻。我猜,是有人问你,你答不出来,反拿来问我,可是如此?” 妙达被她一眼识穿,心中大感失落,自知才智方面,与这隔空交手的两人都相去甚远,只好不情不愿地承认:“你猜的没错。” 安舒看他神色,进一步问道:“我看这番话中的气象格局,问你话的人,绝非寻常人等。听宝慧提到,贵教有位大祭司,你们均需听命于他。这番言论,可是出自他的口中?” 妙达尚未回答,空中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妙达,佳客远来,你竟不报与我知,让我也有幸会一会这中原菁华人物,该死之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一章 波斯故国 随着这漫不经心的声音,四周空气似乎也发生波动,便在转眼之间,事物迅速无声地分崩离析,却又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组合构建。 安舒睁大眼睛,想要将眼前的变化瞧得更仔细一些,却也不过只见到一缕缕白光,是事物快到极致时留下的残影。 数息过后,周遭气氛稳定下来,安舒才发现,这幻境风物已经大变。 他们身处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堂之内,四角由二十来人高的巨大石柱支撑,四面敞空,可以看见外面的草地和花园,远处黑色山峰高耸入云。 石柱上雕着各种人物图像,线条精致流畅,地上铺着柔软华贵的波斯织毯,镶着金线的锦缎长枕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葡萄美酒香味。 殿堂周围,伶人们捧着形制怪异的乐器,或口中吹奏,或手中拨弄,演奏清脆悦耳的乐曲。 身着华贵丝质长袍,裸露双臂的男男女女坐在殿堂内,似正饶有兴味地观察安舒与曹宗钰两人,不时窃窃私语,发出一阵阵不明其意的笑声。 在所有这些俊男美女中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容说不上英俊,但其宽广的额头,老鹰一样的眼睛,嘴角深刻的纹路,充分说明他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想来便是宝慧口中所言的大祭司了。 大祭司穿着与妙达几乎一样的衣服,此时随意席地而坐,半靠着身侧的金色长枕,怀里搂着一个**美女,鹰鹫般的双眼打量着安舒,口中说道: “我这番随口所发的议论,妙达竟不能答,委实令我失望。你倒能猜出来是我问的,小小年纪,颇是不凡。那便由你来答一答,看能否令我满意。” 安舒听他语气轻慢,不由微有怒意,冷淡回答:“阁下若是惯常这般倚老卖老地说话,那可不好意思,我恰好不太会尊敬老人。” 妙达本来正在大祭司身边跪坐,低着头,颇有羞愧之意。 听到安舒这般回答,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无法掩饰的惊讶——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般跟大祭司说话的。 曹宗钰移动脚步,挡在安舒身前半步,将安舒护在身后,一脸笑吟吟地,看着对面坐起身来的大祭司。 大祭司拧了眉头,放下手中的金樽,纠结了一下,到底是该为安舒的无礼生气,还是该为自己被称作老人生气,随即醒悟过来,哈哈大笑: “小姑娘十分狡猾,我倒是忘了,妙达已经告诉你们,在这幻境之内,你们不会受到实质伤害。” 摇摇头,啧啧叹道:“若让妙达再跟你们呆下去,怕是连他中衣是什么颜色都要被你们套问出来。” 曹宗钰忍不住微笑道:“这个阁下尽可放心,我们可以保证,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 大祭司从胸腔中笑出声来,声震大殿。 他这一笑,周边的青年男女便也一起笑起来,看着两人的眼神友善了许多。 笑完之后,大祭司将手一挥,嘿然道:“小姑娘,你道我很稀罕你的答案么?你那一套故弄玄虚的天命气数理论,哄骗下妙达犹有可能。想糊弄我,却还太糙了些。” 安舒拉了曹宗钰,也在地毯上坐下,见面前摆了高脚金盘,盛放各色鲜果蜜饯,拣了一颗蜜棕色纺锤形的果子,递给曹宗钰。 曹宗钰接了过去,含在嘴里慢慢品尝,觉得味道清甜甘醇,她应该会喜欢,朝她点点头。 安舒这才也取了一颗,自己小口小口咬着,颇觉口齿生香,不禁赞道:“这果饯味道不错。” 抬头问大祭司:“老人家,请问这果子叫做甚么名字?” 大祭司原本十分好奇,不知道她这番做作是何用意。此时见她忽然发问,不觉便答道:“此乃椰枣,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去侯府。” 安舒点头致谢,含笑道:“多谢阁下,原来阁下也是知待客之道的。” 大祭司这才醒悟,她居然又在绕着圈子,暗指他不知礼数,待客轻慢。 自己原说过他们是“佳客”,这还真不好自我辩护。 若换了曹宗钰来应对,来回之间可能早已锋芒毕露,剑拔弩张。 可这是安舒,她喜欢更加轻巧迂回的方式。 大祭司只觉得有趣,不觉得被冒犯,当下哈哈一笑,照着她的要求,客客气气地跟她说道:“大小姐,我便跟你好好请教一下这天命之说,气数之论,你可有甚么高见?” 安舒这才微笑颔首,收拢身姿,正襟危坐,徐徐说道:“阁下适才所言,天命气数之说,不过是强行附会,一通瞎扯,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我知道,你自然是不同意的?”大祭司饶有兴致,放开手中美女,身子微微前倾,想要听听她会如何辩驳。 然而安舒却朝他点点头,微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正是一通瞎扯。” 听到她的回答,妙达下巴掉了下来,惊讶得合不上嘴。 大祭司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精光闪现,静待她的下文。 安舒环顾四周,指着那高大的石柱,问大祭司:“阁下这等建筑,与我中华风格大相径庭。我中原宫殿,取之以木。阁下这殿堂,却取之以巨石。” 大祭司见她忽而说到建筑,虽不知她目的,却也颇为得意,笑道:“石头的好处,千百年不腐不烂,不怕水火。用木头做的宫殿,再怎么豪华,都敌不过楚霸王一把大火。可惜可惜!” 口中发出啧啧可惜之声,眉目之间,却满是傲慢自得之色。 安舒的目的,自然不是为说建筑,但也不能就这样认了他这通贬斥,不得不反唇相讥:“宫殿是给人住的,人都没了,要一堆石头何用?我华夏之建筑,毁于战火者虽众,却千年薪火相传,未曾断绝。敢问在阁下的故国波斯,这千古不毁的宫殿,今日又是住的何人,何种风景?” 大祭司骤然变色,脸色阴冷,四周侍从顿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曹宗钰心中暗自好笑,安舒这一问,可是直直戳到人家心窝子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二章 白日做梦 对于极西诸国的情势,朝廷曾花重金,从前来经商的西域商人处收集文献,记录访谈,虽仍有众多迷惑矛盾之处,但大致情形,却是心中有数。 波斯早已于大唐早年,亡于大食。便连末代王子也流亡中土,一生复国无望,郁郁而终。 这等宫殿,再是恢弘壮阔,不腐不坏,却也都做了他人的嫁衣裳。 大祭司听了,能不恼羞成怒? 安舒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收回话题,继续说道:“不论是石头,还是木材,都是以现有材料,从无中生出有,从此迁移到彼,构建出新的框架与屋宇。” 妙达听得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大祭司脸色却沉了下来,适才的满脸怒色瞬间消失不见,换做深思沉吟,口中轻声重复:“构建?” 安舒应道:“不错,正是构建。如我猜得不错,阁下这教派,应是与京城波斯寺所奉神明一源同宗,同属袄教,又称琐罗亚斯德教,民间习惯唤作拜火教的?” 大祭司见她连“琐罗亚斯德”这等生僻的名字都知晓,心下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冷淡道:“什么袄教?嘿,你们中原的天神就是天,我们的天神就得从个示字?生造个莫名其妙的字出来,以示区别?简直胡说八道。” 安舒笑了一下,不去跟他争辩这取名字的褒贬之道,接着说道:“阁下这拜火教,对于天地起源,万物生灭,亦有一套教义道理,这便是我所言的构建。我不信以阁下之才智,会当真认为,这光明象征善,黑暗象征恶,世界便是善恶相争的战场,这样简单的二分法论,便比我天命气数之说,更为精致细腻,更能自圆其说。” 大祭司勃然大怒:“放肆,大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竟敢质疑我奉神之虔诚?” 安舒不被他怒气所慑,反而举手,一掠鬓发,微笑道:“阁下勿惊,此处只有我们四个活人,你怕什么?难道你认为妙达会在信徒面前揭发你?我倒是相信,妙达自己,恐怕便不是十分虔诚。” 妙达给她说得先是一惊,连忙摇头否认,继而一怔,苦笑不已,却无可辩驳。 大祭司的怒气相当有讲究,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便又是一派平和,嘿嘿冷笑:“你当我听不出来?你明里暗里,指斥我教教义简单粗鄙。到头来,你还是说不出,这天命气数的构建,究竟有何玄妙?你可知道,我们波斯有句古话,贬损别人的品格,并不会令你的王冠更加闪耀。” “说得好。你们波斯古人,颇有智慧。”安舒诚恳地赞了一句,见大祭司脸色稍缓,便又道: “天命气数之妙,在于它首尾兼顾,浑然一体,可以解释你之前提出的诸多质疑。 何谓‘天命’?你说成周矫天命,表面上看来,固然不错。 然而这‘矫’,若得了天下人的认同信仰,那便不是‘矫’了,那便成了天下最合理合法,最理所当然,最无可辩驳的道统。 我大周太祖皇帝,起兵于天下纷争动荡,万民饥号惨死的乱世,欲为天下人寻一个出路。 我世宗皇帝,慨然立志,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终于迎来百年盛世,生民安乐,万邦来朝。 这便是你所说的,虚无缥缈的天命,却也是最坚实的万众归心。 我朝得国至正,此便是天命之所在。” 说到这里,缓了口气,接过曹宗钰递来的金樽,浅饮一口,触口清醇,却不是葡萄酒,而是某种混合了水果、蜂蜜调制而成的汁液,十分美味。 抬头看看曹宗钰,见他也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激赏之色,以及被小心掩盖的爱意,心中一甜,在他温暖的目光中流连片刻,方回过头去,对着沉思不已的大祭司,继续说道, “若说天命是王朝立基之本,那么气数便是衡量治道的标尺。 王朝开国再正当,道统再坚实,也不能据以永享不可置疑的治权。 治理有道,王朝便可传承。治理失道,便是气数已尽。 所以古往今来,多少贤明君主,享天下之奉,极天下大权,却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以开元年间那等盛世气象,唐太宗仍‘日慎一日,惟惧不终’,犹自如此居安思危,谨慎戒惧。 可知这气数之说,哪怕只是构建,仍然产生了巨大的实际影响,使得上位者心有惧怕,不敢任性妄为。” 望着大祭司,一语作结:“是以正如你所言,这天命气数之说,确实是胡扯,但却是天下最实在,最有道理,最不可或缺的胡扯。” 大祭司仿似被她这句话惊醒,抬起头来,目光紧盯着她,口中喃喃道:“如此容姿,如此才智,如此容姿,如此才智……” 瞧着安舒的目光,渐渐起了变化,竟是充斥强烈的欲念。 妙达呆呆望着他,心头百味杂陈,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一开始,便直接动手,杀了这位大小姐,就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 然而这个念头虽是盘旋半晌,终究轻叹一声,悄悄消散。 他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他的性子历来如此,喜欢、欣赏、留恋、赞美这世上一切美好事物,实在不忍心在自己手中,加以毁灭。 大祭司眼神的变化,曹宗钰自然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自己便是男人,对大祭司那等目光的含义,再也清楚不过。 胸中怒意勃发,如起冰峰,如燃烈火,极森冷又极灼烈。 脑中却异常清明,知道现在自己二人仍在对方掌握之中,一时之怒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他若想要保全安舒,必须尽可能小心决断。 缓缓起身,站直身子,将大祭司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方慨然开口道: “阁下如此醉心于天下兴亡之道,王朝盛衰之理,恕我冒昧猜上一猜,莫非阁下,竟是如那唐时的流亡王子一般,还怀着光复故国的梦想?” 见大祭司神色不置可否,微笑着加上一句: “若是如此,阁下可谓白日做梦,荒诞不经之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三章 欲做何人 对曹宗钰这句毫不客气的评价,大祭司倒并不生气,反而脸上露出自矜之意。 随手一挥,取过金樽在手,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方才懒洋洋道: “你就是曹宗钰?你的识见,也不过如此,可见是个庸人。这世上庸人万千,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去跟他们讨论天地间的至理。” “天下万千庸人都能看到的结论,阁下却偏要视而不见,岂不是愚不自知,连庸人都不如?”曹宗钰倒不以他的轻慢为忤,仍然气定神闲。 大祭司冷笑一声,傲然道:“我要做的大事,我要建立的功业,在凡夫俗子看来,自然是荒谬可笑,便如同在流沙上修筑宫殿,用流水缝制衣物一般。 以他们的智慧,哪里能够知道,万物造化之神奇,神的灵光又有多么玄妙。就连你们奉为圭臬的天命,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我若成事,天命便是我,我就是天命。” 他这番话语,让曹宗钰微微皱了皱眉头,回头与安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凛然。 大祭司如此狂妄,手中必有倚恃,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大祭师坐在地上,身姿懒散,看着他的目光却十分冷酷,显然不会透露更多。 曹宗钰心中此时已列出了数种应对方式,见了他这番傲慢姿态,遽下决断,务必正面掠其锋锐,直击其意志,以便找到他心灵上的弱点。 当下目注大祭师,含笑问道:“不论阁下所谋,是否有任何可能性。这番豪情壮志,总是令人钦佩。只是,阁下所想要复的国,究竟是哪一个波斯国?你自己可曾想清楚?” 大祭司愕然,皱眉嗤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曹宗钰笑容一收,冷冷地道:“你连你自己国家的历史都一无所知,居然在这里妄谈什么复国,我竟没见过这般荒唐可笑的事。便是村庄里的三岁孩童,都比你多知些事理。” 对他这个荒谬的指控,大祭司一时之间,都不知该从何反驳,愣了一下,方才故作宽容地笑道:“你是个异教徒,又是个异邦人,居然敢对我国历史指手画脚,倒是勇气可嘉得很。可惜,一样是一无所知的蠢材庸人,我便是将我国历史说与你听,你又能听出什么名堂出来?” 曹宗钰淡淡道:“无非便是波斯王书所记载的内容,我如何不知?” 大祭司倒是惊讶了一下,兴致勃勃地问道:“你竟读过我国王书?我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若照我华夏的标准,贵国这王书,庶几难称为史。”曹宗钰神色比他方才更倨傲,毫不容情地评价:“纪年混乱,事迹灵异,人物便似上古神话,充斥降妖除魔之类不经之谈。论其内容,近乎于山海经搜神记。论其行文,则更应类比于我国的诗三百,而不是史家确论。” 大祭司脸色铁青,将手中金樽重重地搁在身前银盘之内,怒哼一声,便待出声辩驳。 曹宗钰却不给他机会。 他缓缓朝大祭司行去,口中话锋陡地一转,用悠然温和地语调说道:“我原本只道,这是因为贵国历史实在短浅,乏善可陈,只好搜肠刮肚,弄些传奇故事来填塞。 后来无意间看到一本上古残卷,才忽然意识到,我竟是错了。 波斯之国,早在一千多年前,便已在极西之地,叱诧风云,御极宇内,其地域之辽阔广大,其人民之文明开化,均不输于彼时之华夏。” 大祭司原本已经怒极,此时却完全被他说的话吸引,一腔怒火早忘到九霄云外。 他平生以复国为抱负,自是对本国历史文化十分珍惜。 然而波斯王国本就不重视文字,自数百年前亡于大食以后,更加难以搜集本国史实。 他曾亲赴故国各地考察,早已察觉,有许多壮丽的建筑,许多浩大的工事,许多曾经兴盛一时的遗址,竟是完全找不到任何记载,却又沉默地立在那里,彰显着曾经的辉煌与荣光。 在漫长的历史河流中,到底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些什么事情,经历过哪些伟大的王朝与君主,他竟是一无所知,心中之沮丧,实是难以承受。 现在,曹宗钰居然告诉他,在历史被掩盖的岁月里,果真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登峰造极的帝国,曾经有过一个他触碰不到的古波斯。心中狂喜之情,如何能够抑制?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充满希冀地问道:“你说的这本残卷,叫什么名字?可能借我一观?” “我说的这本书么?”曹宗钰此时已走到他身前三尺,站立当地,答道: “其名字便叫做《历史》,乃是用阿拉伯语抄录的上古文献。 捐献此书的大食商人为此得了九十匹绢丝的朝廷重酬。 原书当有九卷,可惜这商人手中,却也不齐全,只得七八九三卷。 这三卷通篇所记,都是贵国与一个叫希腊的联邦所进行的长年征战。 礼部雇了通译,将其翻译过来,现藏于国子监寰宇万象楼。你若有意,可赴京城借阅。” 大祭司脸现激动之色,放下手中金樽,站起身来,在原地来回踱步,不停点头,口中念念有词:“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又朝妙达说道:“我便说,我国历史早期,颇有晦暗空白之处,其间种种错漏,实在让人想不明白。今日方知,果然是文献散佚之故,可嗟可叹,可嗟可叹啊!” 曹宗钰冷笑道:“阁下也莫急着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本战史,虽记载了贵国的战争与人物,作者却不是贵国人,而是贵国的敌人,希腊人所写。” 大祭司皱眉道:“希腊?那是什么国家?我怎的从没听过这名字?” 曹宗钰故意用满怀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大约是比西方大秦还要古早的上古国度吧,朝廷所征集的文献,约有一半,都来自于彼处贤人。 其文采兴盛若此,必定是上古文明丰茂之地。 贵国自己不重文字,不著历史,便只好腆颜去别国的著述中分一残羹,找些雪泥鸿爪了,却也的确是可嗟可叹。” 大祭司给他说得脸上阵红阵白,曹宗钰却并不就此打住,反而继续说道: “贵国连自己的历史都一团乱麻,是以我方才请问阁下,这是承的什么宗祧?复的什么国?” 再往前一步,逼近大祭司座位,冷然道: “更有甚者,阁下何不自问,尔等生长于大周之土地,食我周粟,饮我周水,尔等自己,又是何人?要做何人?究竟是做我中华之外民,还是铁了心,要去做那尘埃灰烬的一缕孤魂?” 妙达本就于复国一事,意志不坚,下午被安舒一席话说得沮丧,此时更被曹宗钰这番尖锐的质问说得心旌摇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大祭司!”言下颇有求恳之意。 大祭司看也不看他,只是垂首,喃喃自语:“我是何人?要做何人?” 眉头紧锁,目光空茫,显是正与自己的意志作斗争。 曹宗钰此时已经极为接近大祭师座位,脸上忽地闪过一丝神秘笑意,伸出手去,快如闪电地抄去大祭司放在银盘上的金樽,口中含笑道:“多谢两位盛情款待,我二人这便告辞了。未尽之情,来日再好好跟两位叙过。” 手腕一翻,杯中之酒倾倒出来,竟是一片诡异的紫红色轻烟。 便在这轻烟之中,大祭司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地看着整个幻境开始迅速波动扭曲,顷刻之间崩塌于无形。 曹宗钰最后所见,便是大祭司阴冷至极的眼神,在不断扭曲荡漾的空间中凝视着他,最后白光一闪,消失于一片黑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四章 少了东西 安舒与曹宗钰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时,有那么片刻,两人均不敢动弹。 两人还维持着从洞口下落的姿势,平躺于地下,背部是柔软的沙土地面,口鼻处有一丝混合着陈腐泥土气息的异香。 曹宗钰的手臂仍然环绕在安舒腰间,当他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手臂不由自主微一用力,将安舒搂得更紧了一些。 安舒的头伏在他胸前,听到他的心跳声突然变得剧烈,心知他也已经醒来。 四周一片昏暗寂静,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就在自己头得越真切越详细越好,这样就没人注意你撒的谎了。” 安舒正要笑他一肚子歪心思,一时不察,差点一头撞到曹宗钰身上。 曹宗钰这脚步停得突然,安舒讶异,方要问他怎么了,便听他低声说道:“李兄提醒我了,这地底下,少了一些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五章 阴阳之间 少了一些东西? “我也这么觉得,”李允顺听了曹宗钰的话,插嘴道, “这既是贼子的巢穴,怎的连个巡逻的都没有?便是一般囤物的仓库,卖货的铺子,都得安排个巡查守夜的。我们走了这一会儿,竟连一个看门的都没碰上,这是什么道理?” 曹宗钰摇摇头:“不是这个。他们自恃有幻境迷障,任何人只要进来,便会毫无防备地陷进去,这可比甚么天罗地网的巡查管用多了。” 将头四处转动,在微光中穷尽目力,仍一无所获,眉头蹙起,轻声道:“我说的少了东西,是指少了地上爬的虫蚁之类。” 沙漠之中,白日里酷热难当,到了夜里,温度下降,便有众多蛇虫鼠蚁出来猎食活动。 沙漠地面缺少树木植被,是以这些活物便多在沙石中筑穴做窝。 似这等挖出来的地下通道,便该是它们最理想的巢穴。 然而他们这一路走来,不要说大型的蛇鼠,便连最常见的蚂蚁都不曾见得一只。 世人皆知,捏死一只蚂蚁或老鼠,固然不费吹灰之力。若要灭绝一地的全部鼠蚁,却比登天还难。 何况沙地之下,空穴极多,对于这些蚁辈而言,那几乎便是四通八达,畅行无阻。 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在此地完全消失不见呢?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涌起一阵寒意。 安舒道:“此处异样甚多,也不多这一样。我们小心些便是。” 曹宗钰将她拉近自己身边,三人缩短间隔距离,继续前行。 这甬道极长,曹宗钰心中默数了一下,他们三人足足走了两百多步,方迎来第一个弯折。 这次行不多时,前方分岔,出现了三个路口。 左右两个路口都不再有微光,通向一团黑雾。 只有中间一条路,仍跟来路一般。 安舒朝四周瞧一瞧,心中默算片刻,低声说道:“按方位面积估算,左右两处可能是房间。” 曹宗钰点点头,领头转向左边前行。 他意在救人,自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 这一次前行十来步,便走进那团黑雾,目光所及,再无光亮。 曹宗钰取了火折子在手,揭开盖子,轻轻吹了口气,一抹微弱的火光亮起。 三人借着火光往前看去,果然便见一个穴室,入口处没有门,只是一个黑黝黝的高高洞口。 曹宗钰拿着火折子在洞口处照了一下,火折子的微小火苗投进去,在地上拉出极长极长的模糊光影,看不到房间尽头,似是空间极大。 安舒看着那处黑屋,不知为何,心脏骤然一紧,周身上下,升起一抹极其怪异的感受,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住曹宗钰。 曹宗钰感受到她手心湿凉,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反握她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适才你怎的便知,破除幻境的关键,就在那酒樽之中?” 曹宗钰不料她此时问起这个,微微一笑,道: “自古关于幻术的传奇故事,都需有个凭借,或是物具,或是气味。那大祭司与那妙达出现的时候,都一定手持美酒,而且定是气味馥郁的浓酒,我便起了疑心。 此后我用言语相激,他心神大乱时,便不由自主放下酒樽,一旦神智稍复,又立刻拿在手里,可见在他下意识中,酒樽是桩极重要的事情。 何况,葡萄美酒本就是西域特产,我自小熟悉。越是走进他,便越发觉酒的味道不对,混杂了另一种奇特的香气。 这几样综合下来,我便断定,他手中的金樽,一定有问题。” 李允顺在旁听得满头雾水,插嘴问道:“你们在说甚么?我怎的一个字都听不懂?曹宗钰,你方才还喝酒了?去哪儿喝的?怎不叫上我?” 曹宗钰见他闻酒心喜,不禁好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出去后再跟你细说。” 又望着安舒,问道:“你怎的想起问这个?” 安舒缓缓点头,道:“果然是气味。你们细辨一辨,此地气味可有什么不同?” 曹宗钰见她神色郑重,不敢大意,静下心来,仔细体察分辨,不一刻,皱起眉头:“似是味道更浓更臭,这气味不知来自何处,似是让人极不舒服。” 李允顺点头赞同:“是极,不知是什么怪味,你不说还好,倒也不甚察觉。这一说,闻着直叫人想呕。” 就着火折子的微光,曹宗钰瞧见安舒脸上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望着前方黑屋,更是凝结成冰,她缓缓说道:“这是死人的味道。” 曹宗钰一怔,李允顺已经摇头否定:“安舒你这可就是说大话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知道甚么死人味道?我随定难军去见识过几次战阵,死人倒也见了一些,断不是这个味道。” “你见的是新鲜死人,”安舒语气冰凉,没有一丝起伏,“我说的是成年累月,堆积成山的陈尸腐骨。” 李允顺思索她这话,大为怀疑:“你打哪儿去见过这甚么堆成山的陈尸腐骨?” 曹宗钰握着安舒的手,觉她肌肤冰凉,知她心中一定不愿回想此等旧事,出声阻止李允顺:“我信得过安舒,她既说是,必然有她的道理。你我何必追问到底?” 又问安舒,“你觉得这里面,会是他们安埋教徒尸骨的所在?” 虽然这等将尸骨收拢在巢穴里的做法,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但西域之地,异国人甚多,甚么稀奇古怪的民俗都有,倒也算不得甚么惊天动地的怪事。 曹宗钰此前便听人说过,有的异族人会熬炼药物,敷于逝者全身,使其不腐不朽,盛放在家里,与家人共作息,一如在生之时,时间可长达数年。 若只是他们的奇怪葬俗,这个房间他们倒也不必非要查探。想来安康二人总不会被关押在这等同于墓地的地方。 安舒回过眼神,看着他,轻声说道:“不是。我担心……我害怕不是。” 随之解释:“在葬俗上,拜火教与吐蕃的苯教极相类似,都是曝尸于野,任由动物啃食,待血肉毕尽,只剩白骨,方由教中祭司做法,起土挖坟,收敛掩埋。” 曹宗钰问道:“若是他们也要掩埋于地下,那么这里正好是地下,放置此处,岂非也是顺理成章?” “不是地上地下的问题,”安舒摇头轻叹, “世间一切葬俗,归根结底,都是要处理生者与逝者的关系问题。 无论是中原地区的土葬,佛教徒的火葬,抑或拜火教的这等天葬,方式虽不同,目的却都一样,终究要归结到生死殊途,阴阳隔绝的本义之上。 拜火教教义中亦有死后去所的规定,功德之人去天国,有罪之人去地狱。 这等生死混杂相处,断非他们教义所能解释。” 说到这里,秀眉一蹙,又道:“何况,便是以世俗一点的眼光来看,花费诺干力气营建出的工程,却浪费来去做死人居所,这也十分不合人性中固有的算计本能。” 她这最后一句话,李允顺倒是听懂了,笑道:“修好了房子反给不相干的死人住,那确实是不划算。” 抬头看看前方,说道:“你们这般计议来计议去的,照我说,有什么好计较?反正这屋子就在眼前,咱们就去探他一探,是妖是鬼,是骡子是马,总须亲自去遛一遛,便清楚了。” 说着话,便干脆拔脚朝洞里走去了。 曹宗钰见他说得有理,握着安舒的手,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六章 雷霆手段 火折子的光刚刚照进内室,就听到李允顺一声压得极地的惊呼:“我的老天爷!” 曹宗钰快步上前,游目四顾,顿觉一股凉意从心底而起,直透肌肤,起了一阵不可抑制的鸡皮疙瘩。 微弱火光下,内室左右站满了“人”。 一个接一个,间距齐整,站姿严谨,便如军中列队一般。 甚至连服饰,都与军队一模一样。 有的方阵着全套明光铠,腰悬马刀,显是重骑兵; 有的方阵着锁子甲,露出肘部膝部,脚蹬马靴,背长弓,负箭囊,显是弓箭兵; 有的方阵头戴皮笠,身穿皮甲,手持长枪,却是步兵。 其中有一阵,穿黄色土布衣料,手持长刀,正是安舒白日里遇见的贼人。 这些人站着阴影里,一动不动,室内空气沉寂,竟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分毫。 李允顺胆子极大,跑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人”面前仔细端详,见那“人”双目紧闭,脸上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表情。 他伸出手,在那“人”鼻子底下探了一会儿,竟毫无热气,也见不到其“人”胸膛起伏。 他左瞧右瞧,委实不相信世上有这等怪事,忍不住伸出手指,去那“人”脸上使劲戳一戳,那“人”脸皮却似极厚,且无弹性,被他一戳,毫无下凹迹象,倒像是戳在土墙上一般。 李允顺一时玩得兴起,干脆一巴掌呼过去,他只道那“人”仍是会纹丝不动,却不料掌风一到,那“人”的脑袋竟应声而落,砰地一声掉到地上。 李允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双手握拳,做好对战准备。 然而室内并无丝毫变化,那无头之“人”仍是安安静静地杵着,脑袋在众“人”的脚边滚来滚去,直打了好几个旋,方才停下来,室内又归于一片死寂。 李允顺挠挠头皮,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回头对曹宗钰说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怪物?是活人还是死人?还是泥俑傀儡?” 曹宗钰望着这群好似候着将军号令,马上就可以整装出发的军队,脸色阴沉难看至极,喉头动了动,艰涩出声:“他们现在是甚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以前,都是我归义军的好儿郎。” 李允顺吃了一惊:“你没认错?这是你归义军中子弟?” “他们的服饰武器,都是我归义军制度。” 曹宗钰只解释了一句,不愿多说,心中一股火苗,灼烈燃烧,对所谓大祭司其人,实是恨极切齿。 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妖法,竟能驱役死人尸首。 归义军将士生前为国捐躯,死后竟受此等侮辱,此仇不报,他真是枉为归义侯世子。 安舒轻轻握紧他手,低声道:“来日方长,当下救人要紧。” 曹宗钰点点头,最后看一眼室内,下定决心,说道:“我们先去其他地方。” 三人正打算退出,便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 这声音来得古怪,既不是从室内传出,也不是从外面传进来,倒似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头顶上,脚底下,前后左右,都有这等嗡嗡嗡的声音。 安舒最先回过神来,低呼道:“是土里发出的声音。” 这是地下,一切墙壁天花地板都是软土石灰。声音自土中来,才会这般找不到来源,到处都是。 曹宗钰将安舒环在身侧,李允顺一两步跨过来,与曹宗钰背靠背,呈军中对敌之势,严阵以待。 很快一个熟悉的人声响起,曹宗钰心中一凛,安舒轻声道:“大祭司。” 大祭司也不知用的什么语言,边吟边唱,高低起伏,颇有韵律,似是念咒,似是诵经。 曹宗钰心念电转,暗叫一声不好,脱口而出:“我们出去。” 却是晚了。 便在他话音刚起之时,暗室内的四面墙上,天花板上,扑簌簌落下一层一层灰,随着落灰,一股股白烟涌出来,白烟中挟裹着香气,与此前三人闻到的气味极相类似,只是却要浓烈许多。 咒语便如同军令,香气便如同令旗,满室的士兵,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便连那人头落地的兵卒,也于此时,颈中箭一般喷射出鲜血,倒似是现在方被人一刀断头一般,身子慢慢倒下。 然而暗室其他“人”却视若未见,步卒在前,轻骑兵随后,朝曹宗钰三人奔来。 重装骑兵装备笨重,齐刷刷走在最后。 大祭司的吟唱快结束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话:“男子就地格杀,女子务必活捉。” 这句话却是用汉话说的,声音特别宏亮,震动之下,数面墙壁都开始掉灰。 曹宗钰心下明白,这是大祭司在故意示威,打击他们心神,此时也无暇多想,拉着安舒朝外疾奔,李允顺骂骂咧咧跟在后面。 三人将将跑到三岔路口附近,眼见路口已经在望,却见从路对面同样涌来持刀士卒,这才想起安舒此前所说,左右两条路通向两个房间,想来这两个房间里,都是一般无二的活死人。 现下三人处在这条甬道里,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两边距他们都不过七八步距离。头顶无路,脚下没缝,竟是个狭路绝境。 李允顺见势头不对,停下脚步,抽出长刀,发狠道:“既是你们不肯安心受死,你爷爷今日便大发好心,再超度你们一回,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管教阎王殿前你们一个不落。” 曹宗钰也停了下来,将安舒掩在身后,扔了火折子,左手持匕首,右手持长刀,沉声说道:“李兄,你那边不要把人弄死,跟我向前方移动,注意护着安舒。” 说罢,举步便朝前走去,迎战前方持刀杀到的士卒。 李允顺一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长刀落下,将一个士卒劈成两半,后面瞬间又补上一个,这才反应过来。 甬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自己若是不将前面两人砍倒在地,后面的人便挤不上来,这场架,打得可就轻松多了。 不禁大喜,挥舞着手中长刀,不以伤敌为要,只管护着自己及身后的安舒,跟着曹宗钰的步伐,一步步慢慢倒退。 曹宗钰面临的压力便要比他大多了,他必须尽快杀伤对面来人,还要趁着敌人后边尚未补进之时,抢占位置,将三人阵地一步一步向前推移。 好在曹宗钰自幼便有高人名师教习武艺,底子好,高,他自己也有天分,又肯沉下心来苦练,身手绝非一般士兵可比,身法灵活,刀势狠辣。 霜刃所及,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莫有能挡两回合者。 李允顺一手长刀耍得白茫茫银辉一片,自觉潇洒威风,这当口尚有余暇,跟安舒开玩笑:“安舒,你要是害怕,就跟我说一声,我另有一只手闲着,正没事干,大可以保护你。” 安舒尚未及答话,便听到曹宗钰手起刀落,狠狠削下对方一个脑袋,口中淡淡说道:“李兄若是有闲,不如跟我换换位置?” 李允顺哈哈一笑:“不换不换,等你什么时候砍不动了,我再去换你。” 又笑道:“这些人生前可都是你归义军儿郎,你也下得去手?” 却听得安舒的声音替曹宗钰回答:“归义军将士,只有效死国家之心,绝无扰乱尘世之意。贼人不顾他们意志,驱役其残躯作乱,使其身后不得安宁。我等用雷霆手段加以制止,才是对他们真正的尊重。” 李允顺脑袋一摇,笑叹道:“安舒,你便这般帮着他说话,可见是好哥哥好妹妹了。” 此时曹宗钰前行的步伐终于放慢下来,却是前方的步卒与轻骑兵都已退后,上来的是身着重甲,刀枪不入的重装骑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七章 寒铁重军 归义军中配置重装骑兵,原为防范吐蕃及甘州回鹘,而今吐蕃销沉,甘州分裂,再无能力对沙州一带形成巨大威胁。 归义军如今在战场上面对的,多是些寇边的游兵,劫道的马匪,他们呼啸往来,却并不列阵作战。 似这般用于冲阵的重装骑兵,就透着点华而不实,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这便与夏州的定难军不同。 夏州是朝廷防范蒙古诸部的前线屏障,黑水城中城深墙固,兵马千万,精心打造的重骑兵“铁鹞子”更是闻名天下,李允顺以此自傲,却也并非空口说大话。 曹宗钰曾在书信中与其父探讨过,是否可完全废除归义军中的重装骑兵,毕竟养着这么一支吞钱的骑兵,耗费巨大。 就算是沙州扼丝路要道,在四镇中资财最为雄厚,这样天长日久地养着支中看不中用的军队,总是桩极不划算的生意。 但此事却非他们沙州能够做主。 枢府的意思,还是让他们保留重装骑兵的建制。 时任枢密副使在密信中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以沙洲之富,若都向朝廷哭穷,道是负担不起,那么夏州定难军是如何做到在穷乡僻壤的黑水城,将铁鹞子组建成天下雄兵,让蒙古诸部闻风丧胆的? 归义侯当即作声不得,乖乖上表认错。 然而定难侯的难处,归义侯十分心知肚明。 夏州仗着朝廷给予的马匹市易的特许,将生意做遍了周边诸西域小国,便连千里之外的黑汗国,都跟夏州保持了长期的交易传统。 只是卖马的营生,终须要靠养马才有所出,遇上天时不好,牧草遭灾,或是马群染疫,成群绞杀,那可就血本无归。 哪及得上沙州这般,收着过往商人的商税,做着旱涝保收的生意,悠游富贵? 此事若是要问定难侯的意见,他只怕要立刻跳起来。 定难侯眼红沙州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沙州上缴的朝廷赋税固是诸镇之首,然而便是留下的这一小部分,已足可傲视群伦,比一般西域小国都富有得多。 自己这夏州,不仅给朝廷上不了甚么贡,为着跟朝廷多讨些军需军资,时不时还得亲自跑趟京城,去跟户部、枢密院告苦求情,扯皮力争。 明明是一样节度使,各自境遇却天差地别,真是气煞人也。 是以枢密副使这封信,就很有点睁着眼睛说瞎话,极不要脸的味道。 归义侯也曾私下揣测,枢府坚持归义军保留重装骑兵建制,是否是对西域故土仍有些想法。 然而若干年过去了,朝廷没有一丝一毫意思流露,他只好偃旗息鼓,息了心中那口建功立业的热血。 此时曹宗钰所面对的,便是保留下来的归义军重骑兵——寒铁重军,军中调侃戏称为“铁疙瘩”军。 寒铁军所着铠甲,均为精钢淬炼,可谓刀枪不入。唯一弱点,便在没有护具保护的面部。 曹宗钰自然深知此点,一双短长刀便欲往上三路招呼。 但对方手持长矛,并不与他近身缠斗,两人一组,相互配合,长矛上下翻飞,刷刷有声。 若在平时,曹宗钰免不了要点头暗赞,心中欢喜,归义军平日严于训练,一番功夫终究没有白费,此时却被迫得手忙脚乱。 若是在平地之上,他自可从容后退,借助灵活身形游走,伺机反攻。 但现在身处狭窄甬道,身后便是安舒,其间没有半分腾挪空间。 他双脚牢牢立定,瞬间下定觉心,以身为盾,绝不稍退半步。 曹宗钰陷入苦战,险象环生,安舒自然看在眼中,心念电转,握紧手掌,转身对李允顺说道:“你先让开。” 李允顺也已感觉到曹宗钰那头承受的压力,此时无心玩笑:“你干什么?” 安舒见他不肯让开,只得低声快速说道:“他们奉有严令,不得伤我性命。” 李允顺明白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大皱眉头:“不行。他们现在不人不鬼,谁知道还分得清男女不?就算他们分得清,刀枪也不曾长着眼睛,保不准误伤。你要是出个什么事,太后非得生吞了我。” 安舒着急,却又不能硬来,只能跟他解释:“所以我才在你这边做个实验,你替我看着。” 李允顺这才勉强同意,长刀一收,让安舒举步上前。 他手持长刀,替她掠阵,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比自己临敌时还要紧张,深怕他们骤然出手,自己救援不及,这后果可有点严重。 安舒自己也无甚么把握,实是情急之下,冒险一试。此时心中紧张,屏住呼吸,掌心被汗水打湿,脚步却毫不停顿,径直往前,迎着刀锋走去。 对面两名使刀的步卒,见她迎面而来,手中刀势一顿,竟真个停了下来。 两“人”愣怔了一下,居然收刀入鞘,便想上手来捉拿安舒,被李允顺毫不客气,一刀一个了结了。 安舒既已确定,再不停顿,返身朝曹宗钰快步行去,同时出声说道:“曹宗钰,我已经确定,他们不敢伤我,你等下让开,让我到前面去。” 声音尽量做到既不慌乱,也不紧张,听上去沉静镇定,十分之有把握。 她的目的,便是要最大限度给予曹宗钰信心,让他肯相信自己的话。 曹宗钰何等钟情于她,她自是清楚。似这般将她置于险境的事,如无十成十的把握,他如何会答应? 有些人若是固执起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现在便只但愿,曹宗钰不是这等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蠢人。 曹宗钰侧身闪避对方长矛,顺手一刀砍去,那矛柄上刀痕累累,恰恰都在同一处位置左右,显见是曹宗钰精心计算之后的行为。 虽然每次曹宗钰都来不及使力,便被对方另一人攻到,不得不撤刀回防,但是这般数次下来,那矛柄终究是挨了好几刀,有些颤颤乎欲断的样子。 这便是曹宗钰的算计,先择机断其长矛,再近身攻之。 这等消耗打法虽也能奏效,但体力消耗巨大,稍有闪失,便易失手受伤——曹宗钰身上,确已多了好几道伤口。 此时听到安舒的话,曹宗钰眼睛盯着对手,手中不停,口中说道:“安舒不要弄险,我和李兄足以应付。” 安舒气恼,凝眉想了想,干脆缓步上前,口中缓缓说道:“我现在走过来了,你的刀小心些,不要误伤我。” 曹宗钰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一个“我”字已几乎就在自己身后,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中长刀将刺来的长矛架开,迅速收刀到一侧,便见到安舒在身侧出现。 安舒微一侧头,朝他一笑,柔声道:“你别担心。”回过眼神,直视前方,朝前走去。 然而,她终究是不习武艺,不熟战阵,这时节,便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 步卒撤回手中刀,自是轻而易举。 若让重骑兵收回已经快速刺出的长矛,却绝非刹那间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 不巧的是,她举步前行的时候,寒铁军的长矛也正好全速朝她心口位置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八章 再见妙达 曹宗钰便在她身侧半步之内,手上长刀一挥,便欲迎上去。他全副心神都在安舒身上,未曾留意另一只长矛悄然袭来,正正撩开他刀势。 他无法及时回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直往安舒心口而去。 刹那之间,汗透重衣,手脚无力,便连拿刀的手都软了,心中一片茫然。 那持矛之“人”也已发现不对,矛头所指,竟是大祭司下令务必活捉的女子。然而长矛去速甚急,他自己虽然一愣,却也无法及时收住势头。 便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两名重装骑兵之间,竟是如上膛炮弹般冲出一个人,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将两名身着重甲的骑兵撞得左右歪斜,持矛不稳。 长矛从安舒身前一寸的地方滑过,当的一声撞到墙上,余势所及,震落一大块土石。 曹宗钰抢上前去,将安舒搂在怀里,后退一大步,方才脚步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安舒在生死关头打了个转,脸色惨白,心脏几乎快要从喉头跳出来。 曹宗钰紧紧拥着她,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后方冲出来这人替了曹宗钰的位子,趁着两名寒铁军站立不稳的当口,反手持刀,从其面部飞速掠过。 对面传来两声惨叫,却是眼睛已经被刀锋所伤,两道鲜血从脸上流下,两“人”丢下手中长矛,以手捂脸,踉跄后退,正好撞上后面赶来的披甲士卒,呯呯嘭嘭摔做一片。 那人收了长刀在手,哼了一声,道:“曹世子,你安抚妹子,还需多久?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安舒听到这个声音,慢慢回过神来,抬头看去,脱口说道:“张隐岱,是你。” 曹宗钰本已猜到“郭曦”便是职方司张主事,却并不知道具体名字,这时听安舒脱口说出,方才知晓。 张隐岱嘿然一笑道:“适才不过举手之劳,大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安舒虽然听出他在讽刺自己,但刚从鬼门关上回来,余悸尚存,没有力气与他计较。 曹宗钰扶着她站起来,对张隐岱点点头,郑重道谢:“多谢阁下大恩,曹某铭感于心。” 张隐岱听他替安舒道谢,翻了个白眼,冷冷道:“职责所在而已,不需曹世子铭感。” 李允顺在后头一边拖住对方,一边竖着耳朵使劲听了半天,听了个满头雾水,忍不住出声道:“喂喂喂,你们在前面说些甚么?发生什么事了?有援手到了么?” ———————————————————————————————— 曹宗钰遭遇寒铁军时,已接近三叉路路口。张隐岱从路口过来,方能一眼见到安舒遇险。 四人会和之后,战力大有增强,很快便一路攻到三岔路口,从中间那条路且战且退。 此时阵型变为曹宗钰与李允顺殿后,击退赶上来的追兵,张隐岱在前探路,安舒紧跟其后。 张隐岱本是从这条路而来,对地形有所了解,说道:“这条路口下去,是地堡第三层。左右两边各有数个房间,不知作何用途,我便被关在这里。” 曹宗钰一边应付敌人,一边问道:“安康可是与你在一起?她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二小姐一直昏迷,倒没有受甚么外伤。她与我不在一处,我脱身之后,顺路把这些房间都查看了一遍,没见到关押人质的迹象。” “既是如此,我们便直下第四层,这些房间也不用去看了。” 商定之后,曹宗钰与李允顺开始发力,刀势如电,连砍数人,觑得空挡,返身疾奔。 张隐岱与安舒奔跑在前,张隐岱知道安舒体力不足,一手拉住她胳膊,手上用力,几乎是半架着安舒脚不沾地地前行。 四人一路狂奔,所幸前面再无遇到敌人,也没见到岔路,待奔到下一个弯折处时,几乎便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了。 转过路口,光线大盛。张隐岱首当其冲,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略一侧头,眼睛微闭,便听得耳边风声大作,寒气凛冽,肌肤汗毛直立,知有利刃强力攻来。 松开右手,将安舒推到身后,左手挥刀,与来刀硬碰。 仓促之间,难以聚力,被压得身子向下一沉。李允顺揉身前扑,长刀直取对方要害,逼得来人回刀自救,张隐岱方始从刀势下脱身。 定睛一看,来犯之敌却是熟人,正是在阳关烽燧下交过手的宝慧。 宝慧身后数尺之地,妙达手持宝剑站着,满脸犹豫之色。 安舒见李允顺与张隐岱联手缠住宝慧,缓步上前,与妙达打招呼:“又见面了,妙达君,别来无恙?” 妙达虚晃一晃手上宝剑,苦笑道:“你真当我不敢动手?” 安舒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你不是不敢,实是不愿。” 妙达颓然叹道:“你说对了,我心中实是不愿与你为敌,可惜形格势禁,不得不然。只好多有得罪了!”长剑一指,便朝她袭来。 便连安舒都能看出,这一剑软绵柔和,无甚威力。曹宗钰本在她身后,踏前一步,挥刀轻轻一带,便将长剑拨到一边。 妙达剑法刁钻灵活,收剑侧身,又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刺来。 曹宗钰见他东一剑西一剑,都没用甚么力道,纯属耍花枪,心知他不过在宝慧面前做个样子,只好陪他将戏做足,也东一刀西一刀,两人装模作样地过起招来。 宝慧被李允顺张隐岱两人缠住,虽是天生怪力,却也落入下风。 手忙脚乱之余,眼角瞥见他与曹宗钰这番轻飘飘软绵绵的打斗,差点没把肚子气破,破口大骂:“妙达你个废物,瞧见英俊男子便走不动道,举不起剑,大祭司面前你如何交代?” 这一分心,被张隐岱觑准机会,闪身欺近,一刀砍在他左臂上。 妙达正半心半意与曹宗钰过招,忽然听到宝慧惨叫,心中一凛,剑势一变,格开曹宗钰,口中叫道:“别伤他性命。” 张隐岱笑道:“我宝贝他还来不及呢,怎会伤他性命?”趁宝慧负伤之际,夺下他手中长刀,李允顺纵身上前,使了擒拿术,将宝慧双手反锁。 宝慧被两人制住,大是不服:“你们以二对一,胜之不武。” 李允顺哈哈大笑:“是极是极,我们甚是阴险卑鄙,待会儿你见到你那大祭司,切记别忘了告状!” 妙达一怔,反应过来:“你们想拿宝慧作人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五十九章 虚意真情 曹宗钰面露微笑:“正是。阁下现下打算如何自处?” 他虽笑得温文,手中长刀却横在胸前,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模样。张隐岱也走了上来,与他并肩而立。两人这一站,顿时将身后的曹安舒护得滴水不露。便是妙达想依样画葫芦,也把安舒劫做人质,却也找不到半点机会。 妙达衡量了一下双方实力,非常干脆地将宝剑往旁边一扔,拍拍手道:“你们会嫌人质多吗?” 安舒忍不住笑起来:“自是多多益善。” 曹宗钰走上前去,口中说了一句:“得罪了!”将他双手反锁,下手之时,注意了分寸,并没有大力锁死。 宝慧见妙达自愿受缚为质,气得面色紫胀,双眼喷火,张口怒骂:“妙达,你这两面三刀、水性杨花的混账行子……” 安舒眉头一皱,问道:“难听死了,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他闭嘴?” 此事自是职方司拿手好戏。张隐岱并掌为刀,击在宝慧后颈,封了他哑门穴。宝慧张嘴方欲再骂,喉头一阵痉挛,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人质既已到手,且是好事成双。下一步自是尽快联系到正主,进入讨价还价环节。 安舒走到妙达身边,含笑问道:“我有两个问题,其一,曹安康在哪里?其二,大祭司在哪里?你愿意回答哪一个?” 妙达本打定主意,不会回答她任何问题。他不愿与他们为敌是真,不肯背叛大祭司却也一样是真。此刻听了她问题,却忍不住好奇:“为什么不是两个问题一起?” “人不能贪心,”安舒用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说道,“你毕竟是大祭司的人,我又不愿用激烈手段迫你——”说到这里,回头看一眼张隐岱,继续说道:“不过,你最好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 妙达苦笑道:“幸好你这次没有说当我是朋友,我还记得,上次你话音刚落,曹世子的刀子就招呼到我身上了。” “惭愧!”曹宗钰说道,脸上却并没有一丝惭愧的神色,“当时是阁下掌握大局,我们为求脱身,不得不有所冒犯。” 安舒直视他,目光坦诚:“妙达,如果不是我们立场针锋相对,我确实愿意有你这样潇洒好玩的朋友,你可相信?” 妙达被她目光说服,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曹安康,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安舒回头望了曹宗钰一眼,曹宗钰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做主即可,当下答道:“你说。” “与曹安康关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你们带他一起走。” “是甚么人?”安舒审慎,“若是他不配合,我们人手少,很难带多一个人脱身。” 妙达的话刚一出口,宝慧就已经开始跳脚,李允顺险些压不住他。他虽不能说完整的话,然而情急之下,喉头鼓动,面部扭曲,不停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听来十分可怖。 妙达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赞成,是么?”叹口气,声音低沉下来,也不知道是说给宝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可是,总该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自己决定自己要走的路,不好么?” 安舒等都不知其话中之意,正在莫名其妙。妙达重新振作起来,一双眼睛来回看看眼前三人,口中说道:“我说的这人,其实是你们的旧识。” 曹宗钰与张隐岱心念电转,同时脱口而出:“苏瑞柏。” 安舒回头,讶然地看了他二人一眼,此时无暇追问,妙达已经点头承认:“正是。请你们务必保证他安全,不要把他当作敌人。”这句话是看着张隐岱说的,意有所指。 张隐岱一皱眉,苏瑞柏身上颇多隐秘,若是答应了妙达的要求,岂不是自缚手脚?正考虑是假意答应还是一口回绝,便听安舒出声道:“好,我答应你。” 妙达看看她,又看看眉头紧皱的张隐岱,嘴角露出一丝颇堪玩味的笑容:“张主事,我能信得过大小姐的保证吗?” 安舒明知他在挑拨,却并不生气,悠然道:“妙达,你须得想清楚了,你是愿意相信职方司的承诺,还是愿意信我?” 妙达给她说得一愣,想了想传说中职方司的行事风格,不由得苦笑道:“大小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话很有说服力。”不再看张隐岱,对安舒说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与大小姐说定了。”忽然笑了一下,声音轻松起来,“细想来,这竟是今日与大小姐做成的第三桩买卖了。” 安舒也不禁一笑,道:“你在我这里的信誉很好,我很愿意跟你做交易。” 妙达既与他们说定,便不再拖延,不管宝慧似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带着他们径直往地道行去。 李允顺押着宝慧跟在他后面,经过曹宗钰身边时,低声说道:“诸多事情,你们瞒得我好苦,等出去了,你给我一一交代清楚。” 曹宗钰点头允诺,侧过脸来,正好看到张隐岱脸色发青,含笑道:“安舒行事,素来任性,张主事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他不道这个歉,张隐岱虽然心里极其窝火,却也并不打算怎的,反正他与曹安舒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不了找其他机会报复回去即可。 再说,曹安舒这番强出头,虽说落他面子,却也正好免了他为难,他其实并不怎么认真生气。 但此时曹宗钰替她出面道歉,张隐岱心头却腾地升起了一股邪火,冷冷道:“曹世子惯喜替别人道谢道歉,这等管闲事的爱好,倒是奇怪得紧。在下冒昧,奉劝世子一句,莫把虚意当真情,也莫把世人当傻子。”说完,也不管曹宗钰是何反应,冷笑两声,扭头就走。 曹宗钰脸上笑容渐渐凝固,手上紧握成拳,默然不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安舒发现他没有跟上,在前面轻声唤他:“曹宗钰,你在哪儿?” 方才对自己微微一笑,似是嘲笑自己的自失。快步跟上,越过张隐岱与李允顺,走到安舒身边,与她并肩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章 波斯少主 妙达一路带着他们,下了地堡第四层。追兵似是在上一层被困住,没有继续向下追及。四层地道也不再似上面三层,路面情况复杂许多,岔路随处可见,旁边常见黑黝黝的洞室,形状古怪,不知作何用途。安舒曾试探着问过妙达,妙达却只笑而不语。 再往前走,周围墙壁有了变化。高处插上了火把,火焰炽烈,光线明亮,只是却不知用的甚么燃料,气味甚是刺鼻。 墙上开始出现浮雕,先是一些简单的连珠圆环纹样,中间圈着牛羊花草等物,慢慢地,花样越来越繁复,都后来,竟是一整幅一整幅的巨型浮雕,上面似是讲述着许多故事,有骑士披甲执锐,骑着半狮半鸠的神兽;有周身黑雾,面目狰狞的魔王;亦有上身赤罗,缓舒玉臂,站立水中,沐浴晨光的女神,身周四处飘落大小均一的重瓣花朵。 张隐岱一眼瞧过去,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曹安康当日被劫持所至的神庙,其外墙便是这般雕饰,一样无二。彼时匆忙,未及细看,此时一路行来,触目所及,都是这样图案,他对书画之道原不感兴趣,却也觉得颇是好看。 李允顺在他耳边嘀咕:“这些胡人倒是有趣,直接把春宫图儿画在墙上,我瞅着,比中原那些遮遮掩掩的小册子好看多了。” 安舒与曹宗钰却是精研过书画的,不免为其画技惊艳。此处壁画风格与中土迥异,中土之画技,重理路神韵,喜爱大片留白,以摹不尽之意。这些壁画,却十分讲究空间分布对称,极重线条色彩,虽不如中土之画灵动飘逸,却也自有一种繁复精丽,不失法度之美,蕴于其中。 妙达故意放缓脚步,让二人得以多看两眼,口中含笑问道:“此处画作,亦有可观之处否?” 安舒点头赞道:“以前便常听闻,西域有画技,与中土大为不同,却又能别开生面,自成一体。今日见到,确实颇为壮观。” 妙达见她没有因为是异域之物,便加以贬斥,十分高兴,道:“之前听了大小姐与大祭司辩论建筑之高下,我还以为大小姐眼高于顶,对于所有异域蛮夷之物,都不放在眼里呢。” “那怎么可能?”安舒失笑,“国子监建了寰宇万象楼后,再狂妄之人,也都知道,天下之大,学问之深,文章之盛,浩若烟海星辰,非我华夏一家独占。适才原是贵大祭司妄加评判在先,我不过反击而已。” 曹宗钰微笑道:“两位若要纵论书画,以后大有时间。今日我等有要事在身,便请就此打住,如何?” 妙达哈哈大笑:“曹世子挂心妹子了!好,我们这便快走。不过世子可别忘了酒约,我可是当真要讨账的。” “这个自然。他日有暇,在下必定备好美酒,静候大驾。” 待到行至一处宽幅木门处,妙达停了下来,侧头对安舒笑道:“曹二小姐便在里面了。” 曹宗钰快步上前,正打算轻轻推门进去,便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手心在门上一顿,收了回来,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贴耳细听。 张隐岱反手一掌,将一路翻着白眼,冷哼不绝的宝慧劈晕,也悄步上前。 —————————————————————————————————— “曹二小姐于我有大恩,你若是想让她也跟那些行尸走肉一样,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语声似曾相识,曹宗钰随即分辨出来,这是苏瑞柏。 “少主息怒,属下不敢对少主不敬。只是大祭司有令,属下不敢不从,还请少主不要让属下为难。”这声音却是张隐岱听过的,当日派人掳掠曹安康的“萨宝”。 “我为难你?”苏瑞柏显是气极,怒笑了起来,“你们口口声声叫我少主,却没有一个人肯听我说话。大祭司的命令,你不敢不从。我命令你放我和曹二小姐离开,你就敢当没听到?什么少主,你们不过当我是哀帝献帝罢了。” “挨地县地,那是甚么?” “傀儡,就如你们搞得那些死人一样。”苏瑞柏没好气地说道,“我在你们眼中,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少主这么说,可是对不住大祭司一片苦心啊!大祭司这些年辛苦奔忙,都是为了少主,为了波斯。” “为了我?为了波斯?”苏瑞柏冷哼了一声,“他为的是他自己的野心。他若要复国,为什么不去泰西封收复故地?为什么不去巴格达推翻哈里发?这里是千里之外的中土,跟我波斯有什么渊源关系?他在这里复甚么国?可笑之至。” “可是少主在这里啊,少主是王室的唯一血脉,少主在哪里,哪里就是波斯。” “你们简直榆木脑袋,不可理喻。照你们这么说,李唐后裔遍及各州府县,那现在还是大周的天下吗?再往前推,天下杨姓之人,刘姓之人,司马氏之人,都该宣称自己是皇朝正朔了?” “他们中国人这一套,属下不懂。属下是波斯人,自然只能按波斯的规矩来。” “你……”苏瑞柏气结,正打算挽起袖子,上去蛮干,忽然眼见木门被人推开,两名陌生男子闪身进来,口中不禁“咦”了一声。 “萨宝”见他神情有异,回头看去,还没看清什么情况,眼前一花,劲风袭到,后颈吃痛,人慢慢软倒。 苏瑞柏正自惊疑,便见后面又有几人走进来。其中两个熟人,妙达被人反剪双手,宝慧昏迷,被人在地上拖着。 顿时以为是敌人来袭,下意识便要惊呼,妙达笑道:“少主勿惊,这几位是友非敌,此来是为了搭救少主和二小姐。” 曹宗钰见他身后有一座石床,一名女子一动不动横卧于上,连忙疾步奔去,果然是曹安康,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双目紧闭,神色安详。观其浑身上下,除了衣物上沾了血迹,倒没有甚么明显的伤口。 曹宗钰松了口气,回头问苏瑞柏:“苏兄弟,你可知道怎生让她苏醒么?” 苏瑞柏被他这自来熟的口吻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名字?” “数日之前,苏兄弟可是在一处暗娼馆门口,遭了痛打?可是有几个胡人,送苏兄弟去找了曹二小姐医治?” 他边说,苏瑞柏边点头,顿时恍然大悟:“你们认识那康纳福?是他让你们来救我?” 安舒忍不住一笑,上前道:“康纳福便是他乔装改扮的。” “你是那日在街上被歹徒袭击的姑娘?”苏瑞柏倒是一眼认出她来,没想到来的都是些旧识,顿时放下戒心,为难道:“可我不懂他们的摄魂之法,不知道如何唤醒二小姐。” 妙达也点头道:“摄魂术修炼不易,教中只有霍鲁和娜娜圣女精通此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一章 知错不改 “娜娜不在此处。”苏瑞柏道,“你们把霍鲁弄醒,想法子让他施术。” 张隐岱见他指着地上昏迷的“萨宝”,不禁讶然:“他不是叫甚么萨宝吗?”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在那霍鲁身上连击数下,霍鲁悠悠醒转。 安舒秀眉一挑,笑吟吟道:“怎么?张主事不知道么?祆教之中,将祭司称为‘萨宝’,这原是他们的旧俗。中唐年间,还有朝廷赐封,是正式的胡僧官儿呢。” 张隐岱瞧见她的嘲讽样儿,心中有气,冷冷道:“我自是不知。却不知这等逸闻,南阳公主知是不知?” 安舒听了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转过头去,再不理睬他。 霍鲁醒来,眼珠子转了几圈,先是看见了妙达,又看见了地上的宝慧,侧头见到张隐岱与安舒,已知形势不对,只是仍不敢相信,皱眉问道:“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上面的阴兵竟没有将你们拦住?还有你,明明已经被我摄魂术所迷,神志不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最后这句话,却是朝着张隐岱说的。 张隐岱笑道:“摄魂术?你是说,你拿着个铃铛,眼睛盯着我念念有词么?你若是美貌姑娘,这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或者我还肯舍得一魂半魄给你。就你这副尊容,还是免了吧!” 妙达在旁听得笑出声来:“霍鲁,你这摄魂术,离圣女的境界可是差得太远!一碰到意志坚定之人,便连人家是真晕还是假晕都看不出来。” 霍鲁一生专修摄魂术,最是以此自负,此时先在张隐岱处失手,又被妙达嘲笑,气得脸色发白,怒道:“圣女所修,与我原不是一路,有什么好比较的?”又看着张隐岱,连连冷哼:“阁下明明已经被我所迷,便连你是职方司主事这等秘密都说了出来,还敢说没有中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在下不给点真货,阁下又怎肯真的相信?再说,你们连我职方司的密所都能查知,只怕我职方司中,早已有了你们的人了?”张隐岱口中说着,看到霍鲁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心知自己猜对了,心中一沉,既是恼怒,也是后怕。 曹宗钰上前,对霍鲁说道:“若是中了你这摄魂术,会有甚么后果?” 霍鲁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摆出一副认杀认剐的模样。 曹宗钰抽出匕首,微笑道:“在下没有什么耐心,我问一声,你若是不肯回答,我便断你左手,再问一声,再是不答,断你右手。”见霍鲁虽脸色惨白,手足发抖,却依然不肯睁开眼睛,若有所思道:“哦,我说错了,你这摄魂术,只怕重点着落在眼睛上。那便一问不答,取你左眼。再问不答,双目尽毁,你看如何?” 苏瑞柏在旁听了,面露不忍之色,扭头不敢再看。张隐岱倒觉得,曹宗钰行事,颇对职方司胃口。心下暗暗可惜,他若不是归义侯世子该有多好,自己必定倾尽全力,将其招致麾下。 霍鲁瞬时睁开双眼,望着他,满眼皆是惊惧之色,嘴唇发抖,喃喃道:“你是魔鬼,是阿赫里曼的使者……”抖了半晌,见曹宗钰颇有耐心地等着,神色如常,笑容和煦,终于抵受不住恐惧的煎熬,颤声道:“曹二小姐只是在美梦中遨游,只需我在她耳旁,叫她回来即可。” 曹宗钰押了霍鲁去曹安康身边施法,妙达侧过身子,悄声跟安舒说道:“大小姐,世子这般凶狠,你不害怕吗?” 安舒微微一笑,反问道:“他意图伤你,你为什么还要与他定下不见不散的酒约?” 妙达呆了呆,下意识答道:“与他喝酒,想必会十分有趣。”自己这话一说完,顿时也明白过来,“人有千面,与之相交,未必需要面面俱到。”不免一阵庆幸,“还好世子愿意用友好的一面待我,我可不想做他的敌人。” 安舒抬头,目光落到几步开外的曹宗钰身上,轻轻说道:“老天爷有时候很不公平。有的人做什么都不讨人厌,有的人却动辄得咎,说什么都不讨喜。曹宗钰得天独厚,恰恰便是最不讨人厌的人。” “大小姐,控制一下你的眼神,”妙达笑得促狭,“我看到张主事的眉毛已经快拧出水来了。” 安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便见张隐岱望着自己,目光中透着浓浓的警告。微一蹙眉,低声对妙达说道:“这位张主事,便是我说的第二类人,最是讨厌。” 她声音压得极低,照理说张隐岱应该听不到,可并不妨碍他猜到二人在议论他——且定不是什么好话。剑眉深皱,薄唇紧抿,脸色十分难看。 妙达眨眨眼,笑得十分欢畅:“我不敢跟大小姐抢世子,这位不讨喜的张主事,要不大小姐就让给我吧?” 安舒被他的直白吓了一跳,瞪眼瞧了他半晌,见他眼睛闪亮,嘴角笑容快咧到耳根,方知他在开玩笑,摇摇头,失笑道:“你只怕是来晚了,这位张主事心里已经有人了。”眼神往石床上瞟了一眼。 妙达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哎,世间好男儿都有了主,这可真叫人忧伤得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们最好救了曹二小姐,赶紧回去,我记挂着找世子喝酒呢。” 霍鲁的铃铛摇了好半天,石床上的曹安康终于有了动静,手脚微颤,身子轻轻挣扎,似是在用极大的力气,抵抗什么。 霍鲁用另一只手擦擦满头大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曹宗钰解释:“她怎的入梦如此之深?便连我,都极难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安舒抓紧时机,含笑对妙达说了一句:“谢谢你。” 妙达一怔:“为何?” 安舒脸上微微一红,却仍然直视着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与曹宗钰……,却没有说出来,也没有看低我们。” “看低?”妙达回过意来,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堂兄妹不可以相爱成亲。哎,大小姐,我跟你说个好玩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我们祆教经典里讲,正直的人都应该遵守近亲结婚的规矩,这有助于抵御黑暗之神阿赫里曼。” 安舒给他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你杜撰的吧?我在京城波斯寺里,可没见过这种经典。” 妙达耸耸肩:“中原的波斯寺?你想想也该知道,入乡随俗,诸多我教习俗都已经随中土民风改过了,哪有我们这里原汁原味?” 安舒见他不似玩笑,也认真起来,回想片刻,忽地道:“史书里似乎确曾讲过,说你们祆教婚姻不守尊卑之序,且妻其姊妹,是诸夷之中,最为丑秽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妙达脸色紫胀,气得差点跳起来,连李允顺都注意到他二人动静,频频回头张望。妙达连忙低下声音,咬牙切齿道:“大小姐,我可是在替你想办法辩护,你竟然出此恶语,呃,你是在打你自己的脸么?” 安舒嘟哝道,“这恶语又不是我说的,周书、魏书、隋书都有此论,原是公认。” 妙达没好气:“公认也是你们汉人公认,西域诸国,可不跟你们一个看法。便是李世子他们党项,也与你们风俗相异。再说,”抓住问题的关键,“现在是你在违犯你们的宗法戒律,你居然还敢瞧不起我们?” 安舒被他说得有些赧然,苦笑承认:“是我自相矛盾了。不过,”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低微,“你无需替我辩护,我自己也知道,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沉默半晌,又轻轻加了一句,“无论怎样,都是不对的。”语气低回,柔软惆怅。 妙达心思细腻,此时被她语气所惑,不禁心头一阵怅惘,下意识问道:“你后悔了吗?” “不,”安舒微微睁大眼睛,似是惊讶他为何会这么问,回答却轻快决然,“当然不。” 妙达忍不住笑起来:“倒要请教大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而不改,这算甚么?” 安舒笑着自嘲:“算作顽石,最是冥顽不灵。” 妙达方要笑,见了她的笑容,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了,默默听她继续说道:“接下来还有两句呢,你记得么?” 妙达轻声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是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舒举手掠鬓,微笑道:“我与他之间,这初不知从何而起,这终却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二章 善与愤怒 “你们小人社今儿选社长?你让了你表姐去?安康,我素日里常跟你讲,当仁不让四个字的道理,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你是归义侯府的大小姐,这敦煌城中的同辈里,自是该当以你为尊。” “曹安康,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大小姐的谱?以前我们不过看你世子哥哥的份上,才样样迁就你,如今你世子哥哥去了京城,看谁来跟你撑腰?你今日若不把阴姐姐的鞋底擦干净,我们就让你从小人社除名,以后不准你再跟我们一起玩。” “安康你真是,气死我了!我替你出头,你拉着我干什么?索云她们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负,才想方设法针对你,你得学我一样,找家武馆,练一身好本事,她敢挑我的刺,我就一巴掌给她扇回去,让她脸肿得不敢见人,躲房里哭鼻子去,那才叫过瘾呢!你一味讨好她们,她们眼里才不会看得见,只会越来越过分的。” “安康,许久不见,听姑母说,你去金光明寺静修了?难道你要出家?要是有甚么想不开的,你跟我们讲啊!我们这群小姐妹,打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莫非你还记恨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大家都小,不懂事,若是让你不高兴了,你别往心里去。……嗯,我就知道,安康心地最好最大方,以后大家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 “安康,你是侯府大小姐,将来嫁去的,必定是高门深第,学些持家御人之道,方是正务。你学这医术,难道将来开医馆去?何况每日里跟些穷苦人结交,与你将来前程,没有半分好处。你看看你表姐,去岁今春,已经去过两次京城,说不定将来能着落到宗室之家去。为娘知道你也大了,许多事,你该自己好好想想!” “大小姐,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不不,小人说错了,就连观世音菩萨,也比不上大小姐。小人在家里,日求夜求,求菩萨保佑我儿消灾消难,百病全消,那泥塑菩萨一日日受我的烟火,却一声儿也不出。我的儿,却一天坏似一天,入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以前他对我笑,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抖索得咳呀,咳得我这心子都揉紧了掰碎了,我恨不得我替他生这病,我替他受这苦,我替他去死,我愿意啊,我只恨找不到肯听我话的菩萨。大小姐,你救活了我的儿,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小人回去就供上大小姐的长生牌位,让他早晚上香,祝大小姐长命百岁,早得贵婿!” “那是大小姐的车驾。敦煌城里,谁不知道侯府大小姐是活菩萨?最是人美心善,医术高超。今日能撞见大小姐车驾,那也是福气。” “大小姐,谁是大小姐?侯爷说了,从今日起,要称新来的这位贵人做大小姐。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以后府里府外,再有人犯错,侯爷怪罪下来,便是管家娘子也护不住你们。” “以前以为我们二小姐已经长得极美,这位大小姐一来,我们才算真正开了眼界,天下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子,便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莲花,加在一起,都不如她朝你笑上那么一笑。” “世子今日回来,又去栖梧庭陪大小姐说话了,我打那院墙过,听到他们在院子里笑呢。世子对大小姐可是偏心得紧,外头孝敬世子的时新异样物事,世子都让拿去栖梧庭,让大小姐先看过,拣喜欢的留下,余下的,才送去二小姐那里。” “说起我们二小姐,真是大方仁善,最是慷慨不过。这新来的大小姐抢了她多少风头,她不争不吵,反而同请大小姐身世不幸,名声也不好,诸多忍让。你们都看着大小姐美貌,也不想想,若是二小姐不让她,她能落得什么好?” “二小姐昨日还特地命竹月来嘱咐过了,落梅阁里不准传大小姐的闲话,不准跟着别人嚼舌根。大小姐对她那般冷淡,二小姐却一片心,都为大小姐着想,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大小姐今日又退了厨房膳食,一丝也没动,道是不合胃口。我的个娘呢,这山珍海味,牛羊杂锦,要还不合胃口,她是得吃甚么神仙饮食才满意?夫人也是好脾气,什么时候都客客气气地,由得她折腾。这品性,跟我们二小姐,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二小姐素来体恤下人,有时候从医馆回来晚了,过了膳点,宁肯自己饿着,也不烦扰厨房。” “二小姐体恤你们,你们就敢偷奸耍滑!别当我不知道,二小姐房里该当的糕点果饯,你们都敢闭眼克扣,简直胆大包天。等哪天抖露出来,你们又该去求着二小姐替你们兜着了,我这把老脸都替你们脸红。再有,大小姐的膳食,以后也不用你们管,世子已经延请了京城来的厨师,在南院设了小厨房,专管给大小姐做饭。” “谁说大小姐在京城嫁不出去,才来敦煌碰运气的?也不看看天时,这老天还亮堂堂的,没黑呢,睁眼说什么瞎话。想娶大小姐的人一字排开,怕是从南街头排到南街尾。要不是大小姐是世子妹子,世子会巴不得地把大小姐娶回家,日日陪她说笑取乐。” “谁在那里瞎嚷嚷?想死找条板凳绳子自己上吊去!这等胡话,休说是说出口,便是想上一想,也是肮脏了侯府的门第。昨天才有个满嘴胡沁的,被管家关进了柴房,半个月不准出来。今日你们又来!” “世子友爱妹子,原没什么不对,就是对这隔了十里八弯的妹子,比对自己亲妹子还上心,这就有古怪了。我听说啊,这大小姐在宫中十分受宠,太后和皇帝都喜欢她,说不定是世子想沾大小姐的光,讨了她的欢心,便能在太后和皇帝面前更有光彩。” 她不知道这些声音从何处来,然而细细碎碎,一层一层,不停地在耳边絮叨,似是久远岁月留下的痕迹,似是有意无意间耳后掠过的私语,嘈杂阴冷,叫人烦不胜烦。 她在梦中叹气,想要跑开躲起来,手脚却如同被人捆住,无法动弹。 少年时候,她曾有过长时间的梦魇。后来修习了医术,日日忙着帮助别人,心灵上颇感慰藉,方才得以摆脱。如今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凄惶无助,一如当年。 无奈容让的愤懑、被迫低头的屈辱、深埋心底的嫉妒,旧的伤口层叠着新的疼痛,本来被她埋藏得极好极深,便连她自己,都以为它们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这梦魇里,在不尽的挣扎里,才会猝不及防地遇见它们,才会发现,它们从来便没远离,只是积埋在一起,腐烂,沉淀,直到与她静悄悄融为一体。 眼看着失去的悲伤,发不出声音的呐喊,找不到出口的愤怒,看不到尽头的疲乏,这世界满眼荒芜。只有一处是崭新的,柔软而明亮,象天神降下的光。 是那样薄薄的唇,刀锋般的眉,亮如星辰的眼睛,含着笑,从她的梦境里走来。 耳边传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曹安康,该醒来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便见到上方几张目瞪口呆的脸。 李允顺最先回过神来,拍了一下张隐岱的肩头,失声笑道:“早知你说话这般管用,一开始便该派你上场,省得那霍鲁瞎折腾,耽搁我们时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三章 君子之道 曹安康醒后乏力,脚伤未愈,安舒扶了她,一行人便准备离开。曹宗钰依旧装模作样押着妙达走在最前,李允顺押着霍鲁,张隐岱扛了昏迷的宝慧,从房间出去后,循原路返回。 将要行到路口之时,便听到前方传来声响,“挞挞挞”,“挞挞挞”,似是硬靴踏地,整齐划一。曹宗钰脸上变色,李允顺已是叫了出来:“又来!”转头不讲理地朝曹宗钰抱怨:“你们这些年究竟死了多少寒铁军?” 曹宗钰无暇理他,放开妙达,左手持匕首,右手长刀扔给妙达,口中说道:“我与妙达开路,你们随后跟上。” 妙达苦笑:“世子倒真不把我当外人。” “阁下当不愿与死人喝酒,”曹宗钰笑道,“再说,苏瑞柏算是你塞给我们的,你自然也需出把气力。” 妙达叹了口气,喃喃道:“听上去很有道理。”看看手中这把刀,手柄为象牙所制,锋呈微弯弧线,赞道:“世子这刀,颇似我们波斯的舍施尔弯刀。” 曹宗钰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叫了一声:“不好,速退!” 话音未落,一点寒星已挟劲风袭至身前。他手持匕首,瞬间变刀于胸前,挡住致命一击,匕首刀锋震颤,余响未绝。刚看清是一支通体漆黑,尖端铁芒,长约一尺的箭簇,耳中嗖嗖声响,四箭连环而来。 曹宗钰堪堪挡完第一波攻击,已觉手臂发麻,虎口震裂。妙达更是勉强,待到第三箭时,已不得不侧身避让,好在此时张隐岱已到他身后,踏步上前,挥刀挡开。 “这是归义营的神弓弩,一次连发五箭,五十步内,可破软甲。我们没有盾牌,不能硬出这番道理,她日间与妙达提过君子小人之辨,不及细说,此时居然从苏瑞柏口里听到,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不再设辞为张隐岱二人辩护,轻叹一声,道:“事有经权。大约他们职责所在,终日所思所想,都在权变而不在经义,确实便少了几分坚持吧。苏公子指责的很对。” 苏瑞柏见她这般说,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那两个人。” 安舒摇摇头,道:“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是尽快想办法离开此地为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苏公子,还望苏公子如实相告。” 苏瑞柏苦笑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恐怕帮不到你们什么。他们虽尊我为少主,但只是拿我装点门面而已。教中一应重大事宜,从来也没人请示过我。” 安舒微笑道:“我不探听你们教中事务,就跟你打探几个生活上的问题。” 曹宗钰三人听到他们对话,也走了过来,坐在旁边静听。 苏瑞柏点点头,就听到安舒第一个问题,“你一天洗几次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四章 地下暗河 李允顺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失笑道:“安舒,你是太爱干净了吗?这时候还想着洗澡的事。再说,你跟个大男人打听人家洗澡的事,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地,也不怕人家害臊——话说回来,你怎地一点儿也不害臊?” 安舒不理他的呱噪,只凝神看着苏瑞柏道:“根据你们的教义,信徒必须每日五次沐浴,洁净全身,方能向神灵膜拜祈祷。京师波斯寺遵行不逾。你们在地堡之下,可也是这般做的?” “他们倒是按时每日里端水来,不过我……”苏瑞柏见是问这等私密之事,倒是真如李允顺所言,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安舒不待他说完,已经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们端来的水,是热的还是凉的?干净还是浑浊?” 曹宗钰隐约猜到她的意图,精神一振。 “水,热的还是凉的?这个,他们每次端来的水,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那水都极冷,冰凉刺骨。别说女子,便是男子,天天用这样的水洗澡,怕也是要着凉的。干净还是浑浊?瞧着倒挺干净,没什么杂质。”苏瑞柏犹豫道,“我因为跟他们生气,极少按教规洗澡,难道这水有什么问题?” 安舒眉头舒展,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这水没问题,不过我们面前却有个问题。”举目瞧着在座这几人,含笑问道:“你们可会游泳?” ———————————————————————————————————— “初时看到那些归义军亡者时,我便觉得哪里违和,却一直没有机会细想。适才妙达提到曹宗钰的弯刀,我方才忽然醒起,这违和之处,便在他们的兵器。”安舒一面走,一面小声解释。 此时六人已经悄悄出了石室,快速找到一个向下的路口,一路往地下五层行去。墙上浮雕逐渐减少,开始露出斑驳石壁,空气慢慢变得潮湿阴冷。 “兵器?兵器有什么不对?我怎么看不出来?他们归义军财雄势厚,便连打造兵器,都比别人舍得用料,分量十成十的足。呃,宗钰,赶明儿你送一批给我们呗,这两年天灾不断,我夏州委实有些艰难。”李允顺想事情甚是跳脱,想一出是一出。 “你若是能得枢府允准,我便送你几十车兵械,也不甚打紧。” 李允顺不料自己顺口一句玩笑话,居然换来诺大好处,不禁大喜:“你这话当真?回头我就撺掇我爹上表去。你可不许日后反悔。” “这有什么可反悔的?几十车兵械而已,沙州倒还不是拿不出来。家父也曾跟我提过,草原上近些年来不太平,部落之间杀伐不断,朝廷派去斡旋的特使络绎不绝。只是这特使派得越是殷勤,草原上战争反而越多,倒是桩咄咄怪事。张主事,这其中怕是有贵司的诺大功劳吧?“ “蒙古诸部不归我河西路管,再说,事涉机密,无论有还是无,世子都不该问,我也不该答。”张隐岱冷然道。 曹宗钰一笑,“一时说笑而已,张主事不必当真。安舒,他们的兵器怎生便不对了?” “你们说的用料分量之类,我不太了解,但他们的兵器,太过干净了。” “干净?” “对,便是干净。归义军亡者想来都是死于战阵,临死之前必定有过与敌人的恶斗。衣物兵刃,哪能如此干净整洁?” “下午我杀伤过数十人,”张隐岱皱眉回想,“晚上见到他们,身上虽然尚有伤口,却不再流血,想是他们这教派的邪术作祟。但他们的衣服和武器上,确实也见不到血迹,难道这邪术还能作用到衣物兵器之上?” “不是什么邪术,不过是水洗过了而已。若是凑得够近,必定能看到他们衣物尚未全干。” “安舒,我怎的听不明白?感情你说了半天,便是赞扬他们喜爱清洁,颇讲干净?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李允顺只觉得头都大了。 “你没听出来么?安舒所讲,关键便在‘水’字上。” “不错。你们想想,这地堡方圆数十里没有水源,大祭司他们的食水,士卒们清洗兵器的水,从何而来?” “莫非他们在地下修了水库,囤积了大量净水?”曹宗钰猜测。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有一点讲不通。若是水库储水,沉淀过滤,皆非易事,用水方面一定会小心计算。像是清洗死卒兵器衣物的小事,为什么也如此大方,不惧浪费?——死卒们可不会抱怨衣物不美器械不精。” “所以大小姐问我那几个问题,便是想确定这水从何而来?”苏瑞柏这下算是听明白了。 “嗯,你说水温极冷,且水质干净,这便不似水库死水,听上去更像是——” “雪山融水,地下暗河。”曹宗钰笑道。 “正是。”安舒含笑道,“所以要请诸位屈尊降贵,做一做地下的鼠辈啦!说不定还得学一学水中龙王,自水路而上。” “你原本便是龙女,这下可算是回家了么?”曹宗钰与她挨得极近,这句调笑话语是偏过头去,悄声在她耳边说的。 安舒心中一跳,微一侧头,含笑看着他,也轻声道:“我若是龙女,你可愿作虾兵蟹将?” 曹宗钰伸出手指,朝前面一两步远的张隐岱李允顺二人一指,无声做口型;“虾兵,蟹将!” 安舒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张隐岱似脑后长了眼睛,虽未回头,却冷冷道:“我们如今仍在险境,大小姐切莫太过轻狂。” 安舒脸上一僵,收起笑容,正要寻词还击,却听一路沉默的曹安康开口了:“你……你是郭二公子么?为什么他们叫你张主事?”这问题困扰她半天了,此时方鼓起勇气问出来。 张隐岱对她,甚是温和耐心,微笑道:“在下真名张隐岱,忝任职方司河西路主事,此前因职责在身,冒用了郭二公子的名头,还请二小姐不要见怪。” 曹安康脸生红晕,垂下头去,轻声道:“我自然不怪你。” “你是职方司的主事?当日便是你们把我关在那茶社里?”苏瑞柏忽道,“我倒要请问张主事,我苏瑞柏犯了什么王法条律?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误会误会!原本不过是请苏兄弟回去,协助我们调查而已。”张隐岱笑得甚是真诚,“但苏兄身世竟是一片空白,毫无来处,未免就让敝司有些奇怪。换做是苏兄,想必也要起疑心的。如今知道苏兄弟竟是波斯王室后裔,失敬失敬!” 苏瑞柏不禁红了脸,双手乱摇:“张主事不要这样说,这什么王室后裔,我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还请诸位不要再当我面提起。” 安舒撇撇嘴,悄声对曹宗钰道:“这人是个笑面虎,你妹子倾心于他,将来可有得受的。” 曹宗钰方待说话,头里的李允顺已惊呼出声,“前面有条河。” 众人大喜,加快脚步,朝前行去。 此时地道逐渐变宽,行到前头,豁然开朗,竟是一处空阔大厅,高约十米,其上挂了一盏巨型火盆,燃着熊熊火苗,照得四处光影幢幢。地上不见沙土,倒有些嶙峋怪石,色泽深黑,触手湿凉。大厅最深处,果然有条宽约两丈的河流,沿着怪石无声奔流。 众人奔到河边,都面露喜色。曹宗钰问道:“安舒猜得果真不错。如今暗河是找到了,咱们是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走?” 安舒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沉吟道:“这水流如此湍急,上游落差必定很大,若是朝上走,多半很快便能接近地面,但地势必定也险峻……”她一面思索,一面下意识地在水边来回行走查看。 接近水边一尺远处,地面忽地悄悄裂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安舒正凝神查看水面,没有注意到脚下,一脚踩空,正好掉了进去。刹那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已被洞中黑暗吞噬,再也瞧不见人影。 李允顺吓了一跳,正待奔去查看,便见两条黑影,快捷无比地从身边掠过,毫不迟疑地跟着纵身跳了下去。 这一下变生突然,等他奔到洞边,才发现适才跳下去的是曹宗钰张隐岱二人,顷刻之间,地面之上,大厅之中,便只剩他,曹安康与李允顺三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五章 好大的碗 安舒一路下坠,也不知在空中碰到什么物事,乒乒乓乓撞来撞去,待到最终落下时,速度已经减缓。她背面着地,本以为自己命当休矣,谁知后背传来的质感却颇为异样,温润柔软,恰似一床堆满锦被棉絮的软榻。她陷落进去,周身竟是毫无损伤。 正自惊讶,身边传来一声“噗”的闷响,似是有重物落下。随即有人轻声唤她:“安舒,你在哪里?”却是曹宗钰的声音。 她刚刚发出声音回应,曹宗钰已朝她的方向迅速接近。他们身处之地十分奇怪,像是被包裹在浓而粘稠的液体中。曹宗钰落下时原是双脚着地,此时朝安舒走去,手脚十分费力,似是在水中行走一般,四周都是阻碍他前进的压力。 好不容易靠近安舒,曹宗钰刚能碰到她的手,便将她大力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四下黝黑无光,也不惧人看见。安舒此时方才开始后怕,手脚俱软,身上多处骨头隐隐作痛,伸手搂住曹宗钰脖子,轻声问道:“你怎的也下来了?” “龙王爷要请你回去,我这虾兵蟹将自需赶来护驾。”曹宗钰微微低头,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仍是忍不住用眼神在黑暗中搜索,描摹她此时含笑的眉眼。 话音未落,便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手臂轻轻一紧,带得自己脑袋向安舒靠近,柔软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唇边,心头大震,心跳声便如擂鼓,咚咚可闻。 黑暗之中,眼目暂时失明,人耳便对声音特别敏感。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同时也听到另一个心跳声,从自己怀中发出,一如自己一样剧烈。一声心跳伴随着另一声心跳,一下呼吸伴随着另一下呼吸,他意识几乎开始错乱,分辨不清哪一声心跳是自己的,哪一下呼吸是安舒的。 两人便在这样心跳纠结,气息交缠的状态下突地静止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或是瞬息,或是半日,也不知是谁先动作,又或是两人终于同时行动,嘴唇吻上了嘴唇,肌肤触碰到肌肤,肢体交叠着肢体,他的手放在她腰间,下意识将她紧紧印在自己身前。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轻轻踮起脚尖,身子几乎是融化在他火热的怀抱里。四周奇特的物质流动着,压迫着,驱使他们靠得更近,拥抱更紧。 这个吻漫长而热烈,混合着甜蜜、缠绵,长久以来的渴望,无法说出口的深爱,以及,漫无边际的绝望。 安舒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在她眩晕的意识中,似是过了一个长长的岁月跨度,银河星辰斑驳失色;却又似乎只是短短的刹那。佛经上说,一刹那间,九百生灭。她不知道佛经说得对不对,但她与曹宗钰这一吻之间,岂止九百生灭,便是万事万物,都似被一一点亮,然后渐次灰灭。 直到体内的空气消耗殆尽,两人才不得不勉强分开,偏过头大口呼吸。安舒喘息甫定,将头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带的火折子还有吗?” 曹宗钰拥着她,嗯了一声,却并不动弹。安舒知他不舍,自己其实也不愿离开他怀抱,当下不再催他。两人静静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温热的气息,滚烫的肌肤,深觉这一刻之温暖安宁,毫不逊于适才情动之下的激吻。 此时空中开始传来响动。先是呼呼的风声,撞击声,惊呼声,然后是连续噗噗的重物落地声,最后是李允顺响亮的咒骂:“这什么王八羔子鬼玩意儿,害老子站都站不稳。曹宗钰,你小子在哪里?你要是还有气,吱一声来听个响呗?” 安舒忍不住扑哧一笑,曹宗钰松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吹燃火芯,火苗窜出来,照亮了身周一尺见方的地方。 他们似是在一处奇特的浅湖中,脚底能触到坚实地面,身周则是如同猪油融化以后的浓稠液体,色泽浅红,质地透明,高度恰到脖子以下,胸部以上。奇怪的是,这液体分明有极粘稠的质感,能对他们的行动造成压力,却又并不沾染他们衣物,似是在方寸微毫之间,细细地筑了一道防线。 李允顺瞧见火光,奋力朝曹宗钰靠拢。他手里拽了一个人,正是曹安康。身后跟着苏瑞柏,几人看来虽是狼狈,却都还好,没受什么外伤。 曹宗钰不禁苦笑:“你们跟着下来做什么?不如在上面想想办法。或者干脆你先带着他们沿水路出去,集齐人手,再回返相救。” “谁说我不是这么打算的?”李允顺嚷道,“是你妹子一个劲儿地说,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叫她,而且她还得了保证,说下面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非得要下来。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只好赌一把了!” 曹宗钰一愣,看向曹安康道:“安康,这是真的吗?” 曹安康还没有回答,空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在别人的碗里待得可很舒服?不打算出来了么?” 安舒听出是张隐岱的声音,抬头向空中望去,火折子火光微弱,照不见一丈开外的地方,只影影绰绰看到空中似是挂了许多直直的棍子,张隐岱的声音便从那些棍子中发出来。 “你们听我指令行事。曹世子,请往你左手方向前进,所有人跟在曹世子身后,不要掉队。你们距离边缘大概是两丈远。曹世子注意,你前方水面渐次升高,小心脚下是否有台阶。” 曹宗钰按照他在空中的指引前行,得他事先提醒,果然发现脚下似出现一阶一阶的石梯。他牵着安舒左手,安舒右手牵着曹安康,后面依次是苏瑞柏和李允顺,五人便似一根绳子串着的蚂蚱一般,缓慢谨慎地向前移动。 曹宗钰心中默数,石阶高度大概为一步到两步之间,他需将腿抬至高过腰际,方能踏准。加上周围液体阻滞,不过十步下来,已微微见汗。 安舒体力不如他,更是勉强。多亏他手上用力,半撑着她,方才没有停下来。他担心曹安康体弱掉队,回头看了一下,却见曹安康竟十分轻松,体态轻盈,移动迅捷,浑不似在这稠如浓汤的液体中。若非后面还有个步履艰难的苏瑞柏,她只怕早已超过曹宗钰,接近边界了。 按下心中的疑惑,曹宗钰领着众人继续往前。大概攀登了二三十阶石梯后,方听到张隐岱的声音遥遥传来:“曹世子,你们已经到达边际,彼处一片漆黑,我从这里什么也瞧不见。你们自己当心!” 曹宗钰停下来稍事休息,仰头朝张隐岱的方向问道:“张主事,你怎么下来?” “不劳世子操心,我这便下来了。”张隐岱冷淡的声音传来时,空中挂着的棍子似乎开始摇晃起来。一个黑影开始在木棍间穿梭纵跳。 曹宗钰此时也有所感觉,始终恒定在胸口的液面开始下降。精神一振,直上两步,直到全身脱离那奇怪的液体。安舒等人也鱼贯而出。他将火折子朝四周及地面照了照,便见到许多漆黑怪石,如竹笋般插在地面。周围空旷,一时照不见墙壁。 张隐岱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距离他们头顶已经不远:“上头有个火盆。曹世子,你给我扔个火折子,我看看能不能点燃它。” 曹宗钰道了一声“好”,另取出一个火折子,凝神片刻,默察张隐岱方位高度,抬手扔了出去。 他扔东西的手法准头极佳,恰好在张隐岱身周一尺之内。张隐岱听风辨形,一伸手接住,点燃之后,扔进前方形状模糊可辨的巨大火盆中。 便听“哧——”一声巨响,巨盆中间猛地窜出两米多高的火焰,火苗迅速从中央向四周蔓延,眨眼之间,整个火盆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将四周照得无比亮堂。 火光映照出六张瞠目结舌,完全失语的面庞。 张隐岱在上面时,曾说过他们在“别人的碗”里。初时虽是听得明白,但没人理解他的意思。此时众人牢牢地站在地面,望着眼前震撼人心的奇景,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个共同的想法: 好大的……碗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六章 波斯帝国 在他们身前脚下,是一个大约五丈见方的巨坑,坑中光华灿烂,波纹流离。 此前他们身处其中,以为坑中是流动的粘稠液体。此时站在外围看去,坑中的物质却更像是软质的琉璃,光润剔透,从最外到圆心,以一种舒缓的坡度逐渐下降,便似是上古神话中巨人族使用的玉碗。 在最中心也是最低端,距离坑面约五尺的地方,有一块半人高,一围宽,色泽灰白的石头,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灵石……光明灵石!”这声颤抖着,不敢置信的语声是苏瑞柏发出来的,他整个人已经慢慢跪了下去,双手高高向空中举起,口中念祷有声。 安舒侧耳听了片刻,低声念道:“当那一日来临,光明照耀所有日夜,人们是有点深情。 安舒心中恶寒,转开眼光,不去看他。 平心而论,大祭司长得完全不难看。虽年逾半百,但对男人而言,这却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年龄。 岁月沧桑都化作了老天爷给他们的奖赏,使得他们的目光比青年男子更犀利深刻,他们的笑容带着看过万水千山的从容和无所谓,比之青年男子的生涩冲动,又另有一番风味。 可惜安舒似是瞎了眼,并未领略到他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只好遗憾地耸耸肩,笑道:“若是大小姐改变看法,我颇为愿意,将这万里江山,与大小姐共享。” 最先笑出来的不是安舒,而是李允顺。 他一手指着大祭司,笑得肩膀耸动,眼泪都快流出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京城里想博安舒欢心的人多了去,各有各的花招。但你这个,哈哈哈,你这个,实在是独一份地用心。我听人说过画饼充饥的故事,没想到现在有更狠的,画个大饼来送人,哈哈,我实是佩服,佩服之至,哈哈哈哈……” 大祭司看了一眼李允顺,饶是李允顺胆肥心大,也不由得一凛,笑声一窒。 大祭司倒也不跟他理论,目光移回安舒身上,皱眉道:“看来大小姐对此是不以为然了?” 安舒含笑道:“李世子虽然有些无礼,不过他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我有个疑问,盘桓于心,莫得其解,说来与大祭司探讨一二。贵教既然在千年前便得此灵石,为何这一千年的岁月里,不见你们大举起事?就连贵国亡于大食这等大事,你们也不过是袖手旁观,毫无作为。这是什么道理?” “莫非,”曹宗钰在一旁接口,悠然道,“你们这灵石有着什么莫大的缺陷?” “缺陷?”一旁静听的苏瑞柏被他话语所诱,不禁好奇起来。 “若非有缺陷,便是贵教并没有真正掌控这灵石的能力。”曹宗钰微笑道,“比如,这灵石的使用需受到某种不得已的限制?或是潜藏着某种让你们害怕的隐患?或是需要什么罕见的媒介?或是将会导致你们不能接受的后果?” 他一句接一句地说,面上虽带着微笑,话锋却如刀势,连绵不绝,形成极大压迫之势。 他说一句,大祭司眼角便不由自主跳一跳。 待他说完,大祭司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笑意,“你很聪明。本座不怕告诉你,你说的这些问题,本教确曾都遇到过。” 这回轮到曹宗钰忍不住眼角一跳,安舒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嘴角紧抿。 两人静静听着大祭司声音越来越响亮:“我教得此灵石,已有千年之久。其间诸般疑惑不解之处,都已慢慢研究透彻。时至今日,我教对灵石的掌控,已可说是得心应手,再无任何不通。大小姐所言,当年波斯之亡,确实是我等心头百年之恨。不过,君子报仇,百年犹未晚也。本座便要借曹世子这敦煌做个,东伐中原,西征大食,再造波斯帝国之万世荣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七章 我是谁? “荣光”二字尚未完全从大祭司口中说出,一道刀锋悄无声息地接近他后背,寒意触及肌肤的瞬间,他陡然一惊,却已不及避让。 他与安舒对话的时候,张隐岱已借着火苗制造的阴影,悄然潜行至他身后,在他最志得意满的这一刻,发动了致命一击。 职方司行动隐秘,暗杀狙击之类在所难免,张隐岱便是个中翘楚。这一刀无论是力道,角度,时机,都堪称完美。即便请职方司最挑剔的教头来评判,都可说是无懈可击的一刀。 他已经感知到刀锋接触到人体,按照他的经验,接下来便应该是划破织物,切割肌肤,深入血肉,若是碰到骨头,会造成刀势的阻滞——然而他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一刀将完美避开所有肋骨和肩胛骨,直插大祭司心脏。 这意味着,伴随着心脏停止跳动,大祭司不会活过四次艰难的呼吸。 张隐岱自己都想不出来,大祭司要怎样才能从这必杀的一刀下逃生。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意料。 就在刀锋触及大祭司的那一瞬间,张隐岱眼前一花,整个世界似是彻底颠倒。他不再置身于阴暗森冷的地穴,阳光刺眼而明亮,差点令他无法睁开眼睛。 这是早春的日出,消融的雪山水汇入刚刚解冻的河流,隔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河床中重新响起活泼的流水声,淙淙潺潺,轻盈跳跃。 河边冻土还未完全解封,已经有长长的绿色枝条冒了出来,在依旧凛冽的早春寒风中摇曳。有人穿着高原常见的破旧皮袄,背着背篓,手里拿了镰刀,正在四处寻找这绿条,割下来仔细收拢,一堆一堆放进背篓里,口里不停地说着话:“老人家常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这时节的野韭呀,被雪水浇灌得水灵灵的,最是鲜嫩不过,阿妈拿去墟里卖了,就能给小岱换几个鸡蛋,做春韭炒蛋好不好?” ———————————————————————————————————————— 张隐岱的刀锋便停在大祭司的袍服上,离大祭司的心脏不超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安舒等人也已发现异常,张隐岱整个人已经暴露在火光之下,他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的刀上。火光摇晃,将静止下来的他投射到后壁的石墙上,阴影跳动,似是分裂成无数个影子。 大祭司徐徐转过身去,轻轻推开张隐岱手中的刀,张隐岱毫无反应,任由他作为。 安舒看得心头一紧,好在大祭司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退了一步,拉开与张隐岱的距离,很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名暗杀者:“职方司主事,心志坚定,能轻松抵御霍鲁的摄魂术?呵,这位张主事说大话的本事倒是不小。”抓住张隐岱右手,迫使他摊开手掌,短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安舒忍不住踏前一步,曹宗钰拉住她,微微摇头。 他自然也关心张隐岱的安危,但他心思尚还清明,能分辨出大祭司此时并无伤人之意。眼下情势诡异,他们压根儿没弄明白大祭司如何出招,张隐岱便已落入他手中,毫无反抗之力。这实在令他心生戒惧,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大祭司打开张隐岱手掌,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笑意,口中啧啧有声:“不过是故意制造伤口,以肉体痛楚来加强意志之力,对抗迷魂术罢了。……咦,奇怪!瞧这层层叠叠的伤口,看上去不只是今日的新伤。难道这位张主事平时闲来无事,竟是经常以此磨练意志?真是奇哉怪也!” 曹宗钰手心出汗,游目四顾,头的话,自是当真。我非但不舍得杀你们,还要好好款待你们,请你们做座上宾,直到你们愿意听我的话为止。” 曹安康走出阴影,朝大祭司快步行去。李允顺大惊,他全神防着安舒,万没想到出问题的会是向来安静温柔的曹安康。这一下手忙脚乱,想要伸手拉住,曹安康却走得极快,他不过一下子慌神,便已碰不到她了,不禁心中大叫“苦也”。 大祭司见她走过去,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停步。你想干什么?” 曹安康倒是听话,他一说停住,便乖乖站在原地。 大祭司原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此时见她站在火光下,一张娇美脸蛋上慢慢浮现出奇异的神情,嘴唇微微裂开,似是被迫做出一个笑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瞳孔似被人拉扯着,忽而变做一条竖线,忽而又还原成圆。心头警讯大作,厉声道:“你不是曹二小姐,你究竟是谁?” 曹安康并不回答他,反而朝着张隐岱,柔声说道:“张公子,梦乡非是久留处,恩怨到头终须醒。请回来吧!” 她一语刚落,张隐岱便猛地一抬头,恍似从梦中醒来,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地,大惊之下,连退几步。 大祭司此时也顾不得张隐岱了,一双眼睛迫视着曹安康,厉声喝问:“你究竟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曹安康见张隐岱退至安全地带,转回头看着大祭司,柔声道:“你问我是谁?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我也想问一问你,我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八章 诸缘生灭 我是谁? 大祭司只是皱眉紧盯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不肯回答。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小孩,大人们逼你做祝祷,你不肯,便偷偷溜到沙丘玩耍。那日我正好肚子饿了,出来捕食,碰见了你。我原本想吃你的,可你很聪明,懂得用石头逗我玩,又喂我吃牛肉,我便不舍得吃你了。那段时间,你每天都会有新鲜的游戏跟我玩,有新奇的事物喂给我。每天跟你相会,是我最期待最快乐的时辰。” 大祭司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是……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声音颤抖,眼角急剧跳动,竟比安舒等人初见死卒时还要惊恐。 “曹安康”望着他,火光照着她的眼睛,便如盛满哀伤的湖泊,哪怕只是微微一点荡漾,都能溢出无法抑制的泪水。然而她终究没有哭出来,反而笑了下,反问大祭司:“你问我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呀,我不过只是一只野兽,被人驯化了,成了他唯一的朋友——这是他告诉我的,我其实也听不懂人话。我只是喜欢跟他在一起,陪他玩耍嬉戏。在他被大人责罚而哭泣时,舔掉他的泪水,露出肚子让他抚摸,在寒冷的沙漠之夜里,用我的毛皮紧紧依偎着他,让他不至于冻晕过去。” 她——或者更应该称为“它”,它的声音如此温柔,充满深深的眷恋。大祭司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尽量镇定住自己的声音,柔声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 “是么?”它微微抬高了声音,一双已经变得碧绿的眼眸凝视着大祭司:“所以你邀请我来你的地堡,设了陷阱,把我关起来,让我与这怪石头朝夕相伴?” 大祭司摇摇头:“不是我,那是大人们的意思。我不想这样做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它的声音柔和下来,“嗯,我还记得,小小的你,又哭又闹,发狠咬人,求着大人们放了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你说话。他们只是把你关进黑屋子,让你背几百遍《阿维斯塔》。你就大声地读,大声地背,你知道,我耳力极好,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没那么害怕,没那么痛苦了。”说到这里,它停顿了一下,开始轻轻颤抖,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可是,真的很痛呀,呆在那块石头旁边,就像无数条蛇爬进我的脑袋,吮吸着,啃咬着,搅拌着,摔打着,我每天每天都痛得只能尖叫,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理我。关我的屋子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只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的声音怎么也传不出去。你从来没有听到过我的尖叫声,是么?” “没有,我向光明神发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的尖叫。如果我听到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放你出去。” 它沉默了一下,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包含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叹:“小哈沃什,小哈沃什,依然是这般不虔诚的小哈沃什,随随便便就用神灵的名义撒谎,也难怪你小时候会被大人责骂啊!” 大祭司愤怒地反驳:“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听到你尖叫!”声音尖锐高亢,似乎回到了当年做小孩的时候。 “你确实没听到我尖叫,可你长大了,成了大祭司,所有的人都要听从你的命令,你却再也不想放我出去了。”这句话是轻轻柔柔说出来的,一旁静听的安舒等人却不由自主心生寒意。 “你再也不想放我出去啦!”它再次重复,声音慢慢变得愁苦,“你开始总结大人们的经验,发现只有我最痛苦的时候,凝结出的燧香才最能迷惑人,最能制造幻境,最能赋予死人神识。每次我逐渐熟悉那块石头带来的痛苦,你便把我关到别的地方,让我远离那石头。三天以后——三天,你试过很多次,最终确定三天是最适当的间隔——三天之后,你再把我放回此处,让我重新经历一次那远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这些年来,你获得的燧香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以至于你有了更大的野心。可你从来没曾发现,那只小小的野兽,如今已经长大了,借着怪石的力量,它有了自己的思想,它开始明白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折磨,以及,什么叫做——背叛。” 最后两个字轻如耳语,大祭司听来,却似巨鼓轰鸣,惊得跳了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不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已经有了人的意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喊道:“你若是告诉了我,我一定不会再把你当兽类看待,我一定会放了你……” “哈沃什,哈沃什,”它轻轻叫着大祭司的名字,缓缓摇头,“你心里知道的,对不对?不会有什么区别,要是有,也只是你会用更暴烈的方式对待我,你会捆住我,毒打我,折磨我,直到我放弃自己的意识为止。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你们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俘获了众多我的同类,用尽各种方法,囚禁,逼迫,伤害,杀戮,以至于到了今天,沙漠中再也见不到噬元兽了。我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一只,是你们时隔数百年重新发现的一只。” “只是这一次,这只小小的,愚蠢的噬元兽,竟然跟你建立了感情。是你让它知道了陪伴与快乐,知道了信任与在乎,所以,当失去这一切的时候,它才会如此愤怒,如此绝望!” 它的声音渐渐升高,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不停发出擦擦异响。 大祭司目露凶光,拔出腰间弯刀,不声不响朝它心脏位置疾刺。 张隐岱从暗影中冲出,挥刀架住他。出人意料的是,大祭司不跟他拼力气,反而即刻收刀,一个翻身,向后纵跃,择路而逃。 他身后,正是曹宗钰前往探查的暗窟。此时徐徐升起一道铁门,门后一片暗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睛漂浮在半空中。 大祭司翻身逃跑,正好与这对眼睛迎面相遇。 安舒等人眼前一花,还没看清究竟,就听得大祭司一声惨叫,径直飞出三尺开外,重重跌落,那声音听得李允顺都心头一颤。 那双绿眼睛也瞬间移到大祭司上方。众人这才看清,大祭司胸口上蹲坐着一只野兽,通身漆黑发亮,头颅似虎,身长似狼,形状甚是奇特,想来便是其自称的“噬元兽”了。 曹安康似是被抽离了意识,瞬间晕倒过去。张隐岱便在她身边,连忙伸手接住。 噬元兽看了她一眼,兽类不会说话,这一眼所表露出的感激之情,却比言语更为真诚。 曹宗钰此时也已回来,站在安舒身边。噬元兽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最后微一点头,神情庄重,似在致谢。 几人来不及反应,世界已在眼前分裂成无数碎片。瞬息之间,天崩地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六十九章 海市蜃楼 正午时分,沙漠能将人烤出烟来。李允顺脚底一接触到地面,嗖地跳了三尺高,嘴里嗷嗷直叫:“烫杀我也!” 安舒环顾四周,沙砾晒得发白,胡桐倒卧,正是阳关烽燧脚下,他们初下地堡的地方。原本洞开的铁门位置,此时已经被黄沙掩盖,再也看不出通道痕迹。 不远处有十来个禁军服饰的士卒,横七竖八地躺着。就在安舒看过去时,他们的身体开始动弹,似乎正一个接一个醒转。 一阵马蹄声从侧边响起,众人齐齐转头,便见三匹马正从坡上冲下来,往东疾驰而去。最后一骑勒转马头,朝向他们的方向,马上骑士遥望着他们,带着笑的声音遥遥传来:“世子勿忘酒约!” 安舒侧头,见曹宗钰在自己身边,低声道:“噬元兽把所有活人都送出了地堡。” “除了大祭司。”曹宗钰补充。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回想起地堡中的最后一幕。噬元兽受伤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徘徊,大祭司阴狠的目光也历历在目。安舒望着眼前的烈日大漠,虽然身上被热气烤的十分灼热,心底里却滋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曹宗钰显然亦有同感,轻声叹息:“庄耶?蝶耶?真耶?幻耶?经了这一日一夜,我也与庄子同一问。” 烽燧上开始喧嚷起来,有人大叫:“贼人偷了马走!”随即叮叮当当,一群人披挂上马,也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有人眼尖,一眼看到西边沙地上站了数人,发出狂喜的叫声:“是大小姐,大小姐她们回来了!” 说是狂喜,那是一点也不为过。大小姐与世子下了地堡,那道铁门也在片刻之后,无声无息合上,再也打不开。众人等了一夜,眼看着月亮一寸一寸西移,直到天色大亮,日头东升,地底下也没有丝毫消息。惊慌恐惧之情,悄悄蔓延开来。 这时也没人再去关注偷马贼,众将士蜂拥而至,闹哄哄地请安谢罪。一众人等上了马,策马离开此地。奔行不过片刻,身后忽地发出一声巨响。众人勒住马匹,回身看去。 地堡所在的地方,正扑簌扑簌地往下陷落。这种陷落不是一层一层的发生,看上去更似在所有层面和结构同时发生,以至于沙石下渗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地堡陷落的速度。 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形状怪异的房间,一动不动的死士,繁复精致的浮雕,都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再被沙石迅速淹没。随着地面完全塌陷,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坑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我好像看到了归义军士兵……”安舒的侍卫中有人叫出来,声音里透着迷茫。 安舒秀眉一蹙,朝那出声的侍卫看了一眼,道:“你看花眼了!”声音虽不高,却十分严厉。 那人打了个寒战,顿时不敢说话。余下众人心中惊疑不定,彼此瞧瞧,却谁也不敢再出声。 安舒知他们心下疑惑,就算自己下了禁口令,也难保会有什么奇怪言论私下流传。望着曹宗钰,苦笑着低声道:“这事怎生善后?你可有办法?” 曹宗钰正皱眉打量着巨坑,不知在盘算什么,听了安舒的问话,回头看了看众侍卫,心念一转,朝安舒含笑说道:“沙漠之中,惯常出现幻象,古人说是一种叫做‘蜃’的海虫子作怪,所以叫做海市蜃楼。这地底下湿气重,保不准就有这种虫子,结了幻境来作弄人,也未可知。你也别深怪他们,适才我彷佛也看到些稀奇古怪的画面来着。” 众侍卫听了他这番解说,顿觉十分合理,纷纷点头称是,心头疑惑去了大半。 他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实是炉火纯青,让一旁的李允顺叹为观止,正打算出声笑嘲他两句,张隐岱朝他摇摇头:“李世子不要多言。” 老天爷似乎也帮曹宗钰的忙,他这番话刚一说完,侍卫中便有人指着西边的天空,神情激动地叫道:“海市蜃楼!果真是海市蜃楼!” 巨大的天幕下,火热的太阳似是被一层水汽遮住,他们所在的地方,竟然有了一丝阴凉。半空中隐隐出现画卷,长长的驼队在沙漠中行走,背后是蜿蜒起伏的岩山,矗立着高高的城墙,形制却不类中土长城;繁荣喧闹的城市,妇人小孩在街头嬉戏,远行客经过喷泉,弯腰取水而饮;巨石筑成高大宫殿,圆形巨柱绘满浮雕,牛奶与葡萄酒从喷泉涌出,任人随意取用,贵人们盛装华服,随意躺卧。 正是安舒与曹宗钰在幻境中见过的景象——传说中的波斯帝国。 画面颇似民间所演的皮戏,一幕接一幕,每一幕都在空中停留半晌。最后的画面是巨大的神殿,中间垂吊着莲花形火盆,大祭司高踞于上方宝座,膝盖上蹲着一只小小兽类,皮毛漆黑,眼睛碧绿,趴在大祭司腿上,意态慵懒。 “它在跟我们道别!”曹安康忽地说道。安舒等人经历了地底一切,此时听到曹安康这句话,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连李允顺都有些伤感起来。 安舒喃喃道:“大祭司的梦想是波斯帝国,噬元兽的梦想却是哈沃什,在这幻境中,他们俩倒算是彼此都圆满了。” 张隐岱却没被这情绪感染,反而皱起眉头,紧紧盯着半空中的大祭司。似是感应到他的注视,大祭司原本茫然的目光忽然一动,朝他看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这海市蜃楼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从天空消散隐退。正午的阳光依旧无情地倾泻下来,从天到地,到处是干扑扑的热浪。 好在他们昨日来的时候,已做了充足准备,食水均十分宽裕,足以支撑他们找到最近的水源,休整歇息。曹宗钰与张隐岱都有急务在身,稍事停留,待安舒与曹安康缓过劲来,便又上马,带着众人一路疾驰,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回了敦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章 世人不傻 进城之前,曹宗钰心细,特地从城门的车马行租了辆大车,让安舒与安康乘坐,以免被人看到她二人衣冠不整的样子。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惊险忙乱,众人都觉心力交瘁。进城之后,李允顺自回客栈,张隐岱拉着不情不愿的苏瑞柏,也告辞而去。 曹宗钰带了安舒与安康回侯府,直看到阴氏带了人,亲自候在大门口,接了两人进去,方才回过身来,对侍卫道:“诸位辛苦!幸得大家齐心协力,救得大小姐无恙归来。眼下有一事,想跟诸位商量。不知诸位意下,这事当如何向上交代?” 这群侍卫为首的是个宣节校尉,名唤欧阳胜,本来一路忐忑不安,不知道该领何罪责,此时听了曹宗钰这句话,心中一动,笑道:“世子这话,叫兄弟们好生惭愧。兄弟们从头到尾,没出上什么力,一切都仰仗世子。如今自然还是听世子的,世子的意思是?” 曹宗钰笑道:“好说好说,欧阳校尉客气了。我想大小姐既无大碍,此事前后也不过半天功夫,没造成什么后果。若是贸然报上去,倘是惊吓到太后她老人家,反为不美。不如暂且压下,待他日大小姐回京以后,自行告诉太后和皇上。你们意下如何?” 诸侍卫闻言大喜。 欧阳胜心知曹宗钰是为自己妹子的清誉考虑,毕竟,两位小姐都是尚未出阁的闺阁女子,被贼人所掳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极易被人背后口舌生非。 不过,这事要能压下去,对自己等人也有莫大好处,正是两便之事,何乐而不为? 在马上抱拳为礼,笑道:“这敢情好!兄弟们谢过世子高义。只是此事知晓的人不少,倘是被人走漏了风声,让王观察使知晓……世子也知道,观察使有风闻言事之权,王大人又是太后宫中旧人,这个这个,还请世子周全一二。” “龙家的人已得了我的嘱咐,自会谨饬行事。只要欧阳校尉约束手下,观察使大人那边,我自会想办法。” 欧阳胜当即回头,问众侍卫:“各位兄弟,这两日大小姐在龙家马场可还玩得尽兴?” 众人哄笑:“大小姐终日游山玩水,骑兴甚浓,那是十分地尽兴,大大地尽兴。” 曹宗钰一笑,让欧阳胜领着众人自回驻地。自己随后也回府更衣。 —————————————————————————————————————————— 安舒回到栖梧庭,阿冉阿宁此时还在从龙家马场赶回来的路上。便临时叫了塔塔儿的母亲,也就是当日生口市场赎回的异族女子,名唤莉泽尔的,近前服侍。 莉泽尔不会汉话,安舒连比带划,塔塔儿也在一旁帮忙翻译,总算让莉泽尔明白,安舒想要热水泡澡,忙去灶房里忙活。 好在曹宗钰也预想到她这里不便之处,临时从南院那边遣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过来帮忙,又命她们带了食盒,装了南院厨房早已备好的精致馔食过来。 安舒沐浴完,一边让人拿棉巾擦水,一边闻着香气,忍不住食指大动,让她们打开来,一样一样摆在凉亭里。一一看去,却都是她在京时,素日里爱吃的花样。 替她摆菜的丫鬟名叫清菀,丹凤眼,柳叶眉,甚是明艳。摆完菜,拿了筷子站在桌边,笑道:“大小姐爱吃哪样,告诉小婢便好!”竟是要帮安舒夹菜的架势。 安舒见清菀如此行事,一时好奇道:“世子日常用餐,你们也是这般服侍?”那可太也铺张了些。 清菀抿嘴笑道:“世子用餐最是省事,通常不过五六个菜,并一两样主食,无需旁人服侍。小婢们并无用武之地。” 安舒见她言辞文雅,落落大方,虽是奴婢,却并无局促卑怯之色,不免多看她两眼,笑道:“这么说来,世子今日遣你过来栖梧庭,竟是为了给你找个用武之地?” 清菀给她逗得笑起来,又连忙告罪:“小婢失礼了!世子遣小婢们过来,特地交代了大小姐在宫中用餐的规矩。小婢不才,赶鸭子上架,勉强一试。倘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大小姐教导。” 安舒笑道:“你学了这个做什么?难道日日过来栖梧庭,服侍我用餐?你这般伶俐乖巧,只怕世子不舍得。” “对大小姐,世子便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安舒心头跳了一下,抬眼看看,见清菀脸上并无异色,方才略微放心,不敢再开玩笑,随意指了几样吃食。清菀替她夹进碗里,前后顺序,份量大小,无不妥帖。 将将要吃完时,门口有人提了灯笼走进来,却是曹宗钰。 尚未走进亭子,已是含笑问道:“饭菜可还可口?怎的在凉亭里吃饭,经风一吹,饭菜都冷了,小心停食。”边说着,边在安舒对面坐下。清菀忙加了一副碗筷。 安舒不回答,等他坐下,方一扬眉,笑道:“你怎知我在宫中用餐的规矩?” “大小姐正餐,每顿必十道大菜,二十道小菜,二十份糕点水果,并二十个宫女侍候。这可是传遍京城的逸闻,我又不是聋子。只可惜归义府在边远之地,简陋得很,委实凑不齐全,只好让大小姐受委屈了!”曹宗钰戏谑。 “你总该知道,我是为了跟南阳赌气,才故意折腾出这般规矩的。平常在这院子里吃饭,我几曾摆过这么大排场?” 曹宗钰眨眨眼,笑问道:“南阳公主可有被你气到?” “你对我招人恨的本事难道还有疑问?”安舒笑得十分促狭,“她气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跑去找她母后哭诉,反又挨了一顿狠狠的训斥。” 曹宗钰被她得意的神情感染,低头笑得微微呛住。再抬头时,便见安舒止了笑,一脸深思,目光也不知落到何处,心中奇怪,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半日以前,我们还在绝境历险,生死悬于一线,不知能不能安全脱身,彼时想起这院子,仿佛上辈子一样遥远。此时坐在亭子里,云淡风轻地聊着皇宫过往,却又觉得这一日一夜的经历极不真实。曹宗钰,你说我们这一生,是否只是某个人的一场大梦?而我们,不过在其间做了提线木偶?” 曹宗钰没有回答,回头说道:“清菀,阿宁阿冉即刻便可到府里,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你先带着人,回南院吧!” 清菀放下筷子,施礼退下。叫了婆子和丫鬟,准备离开栖梧庭。她走在最后,跨出大门前,忍不住回头,朝院子里望了一眼。 夜色如水,周遭沉寂。只有凉亭处,四周高高地挂了灯笼,焰火空明,从琉璃盏里透出,象是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笼了一层轻纱。 曹宗钰在亭中,正与安舒说着什么,安舒似乎是被他言语逗笑,伸出手来,作势要打他,被曹宗钰轻轻握住。 虽然两人很快便松开手,仿若无事般继续交谈。若让外人看来,只会觉得这是兄妹间玩闹,稀松平常。 清菀却忍不住,身子微微发起抖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一章 情意缠绵 待清菀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后,安舒笑微微地看着曹宗钰,道:“清菀是个好丫头,教养不错,你从哪里找来的?” “我离府十年,回来后除了去府衙,便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说她是从哪里来的?”曹宗钰看着她,意有所指。 “我也猜着是阴氏替你备下的,她选人的眼光倒是不错。我见清菀,也难免心生怜意。” “你既喜欢,我便将她送到栖梧庭,与你做个伴,可好?也算你帮我解决难题了。” 安舒笑起来,“走了一个清菀,再来一个花菀浊菀,大菀小菀,我这栖梧庭,可以直接改名叫洗碗厅了!” 曹宗钰无奈,心知她说得有理。他便能送走清菀,阴氏也照样能塞来别人。这原是她身为继母的本份,说不定这清菀还是在父亲那里禀明过的,显示她贤德的人证。 他对清菀本人,倒没有什么恶感,也不好针对个姑娘家下狠手,只好就这样一边防着,一边用着了。 四下无人,轻咳一声,开始说正事:“下午你交代我的事,已经办妥了。你的卫队甚明事理,十分配合。不过,此事要瞒下来,有两层意思,有两处关节。两层意思是,我们得先确定,我们要瞒下的,是惊马事件,还是被掳事件?” “这不是一件事么?” 曹宗钰摇头:“龙家马场的人只知道你们被惊马带走,并不确切知道是被贼人所掳。只有李允顺和张隐岱知道全部实情。” 安舒明白过来,想了下,道:“龙家马场人多口杂,要把惊马事件也隐下来,怕是不可能。那便这样,敦煌城中,他们要传惊马之事,便由得他们传去。但我们曾被掳走的事,务必严令卫队,不得走漏消息。祆教地堡之事,更是不能外传。” “好,这便有两处关节了。其一是观察使王大人处,他有密折言事的权限,可直通宫内。不论是皇上还是太后,都可能收到他的消息。你若不想让太后担心,最好与王大人通通气。朝廷自有制度,观察使与节度使不宜交往过密。此事我便不好出面,他也不会卖我的面子,只能你去了。” “没问题,我原本也想着去拜访王公公。”安舒点点头,笑道:“这另一处关节,想必便是职方司了。” “嗯,张主事与我们共历了这一场患难,我想着,他怎么样也应该留几分香火情面吧?”曹宗钰对此倒不太十分有把握,“再说,此事无关军国大事,你也没怎么受伤,他其实没有什么立场,一定要报上去。” 安舒眨眨眼,忽地露出一抹顽皮笑容:“要不,劳动一下令妹,让她去找张隐岱说说情?兴许能管用。” “安康?”曹宗钰自然知道她弦外之音是什么,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张主事心思深沉,颇难揣测,我不想让安康陷得太深。” 安舒听了,心里老大不高兴,板起脸来:“你不想让曹安康陷得太深?那我呢?” “你什么?”曹宗钰一愣,难得地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安舒白了他一眼,悻悻道:“你为什么要让我陷得太深?” 曹宗钰会过意来,一颗心似乎被蜜水融化,嘴角止不住上扬,眼睛里闪着光,看着她微笑道:“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未免太孤单,所以要拉你做个陪客。” 安舒脸上一红,伸出手指放到他唇上,警告他:“不准说甜言蜜语。” “你先说的。”他轻声抗议,嘴唇触碰到她手指,像羽毛一般柔软。两人心跳都漏了一大拍。 安舒倏地收回手来,看着曹宗钰的眼睛,眼皮一眨也不眨地耍赖:“我没有,你胡说。” 曹宗钰凝视着她,胸中有万千柔情,却忽地说了一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在亭子里用餐了。” “你知道?”安舒眼神闪了闪,轻轻咬住下唇,问道,“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若是在房间,你恐怕不能信任我——便是我,也信不过我自己。”曹宗钰望着她,压抑住心中的渴望,尽量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道,“你知道的,我在你面前,意志极其薄弱,毫无抵抗诱惑的能力。” 安舒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老实得紧,不过,你还是猜错了。”一双如墨池一般的眼眸凝视着他,轻声道:“我防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这句话彷佛是某种神奇咒语,解封了汪洋洪流,挟带着巨大威力,冲毁曹宗钰辛苦建立起来的栅栏堤坝。 当两人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桌子旁边,彼此在对方的怀抱中了。 曹宗钰低下头,不停地吻她的嘴唇,脸颊,额头,发丝,轻声在耳边唤她的名字:“安舒,安舒,我的安舒!” 最后四个字出口时未经思量,一经说出,却从心底里爆发出巨大的快乐,以至于浑身都在轻轻战栗,不得不连接几个深呼吸,方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安舒感受到他的欲望与克制,一双手从他脖子处下滑,落在他胸前停住,略微用力,拉开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垂眸凝视自己手掌,感受着手掌下传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强健有力,回想起曹宗钰在幻境中说过的话,下意识地呢喃道:“我的。” 这两个字只是悬停在唇边,气息流连,却没有真正说出口。曹宗钰只觉她说了什么,又听不真切,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安舒清了清嗓子,微微抬头看着他,含笑道:“看来在凉亭用餐也一样不保险。” 曹宗钰失笑,用鼻子轻轻蹭蹭她的,说道:“你自己就是危险的来源,去哪里找避险地?” 两人缱绻相拥,情意缠绵,眼中所见,尽是对方的眉眼笑颜,耳中所闻,只有彼此的呼吸心跳,哪里还能知道这世上风住花落,万物凋零,已是仲秋了。 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飘落门口,屋檐的阴影下,虚掩的门背后,站了一个浅绿色衣裳的少女,颤抖的手紧紧捂住嘴唇,制止了那一声已经到了喉头的惊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二章 前朝旧事 阿冉阿宁回来时,安舒已经用完晚餐。曹宗钰陪着她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正亲自动手,替她煮水烧茶。 晚间不宜饮秾茶,安舒又不惯酥油茶的膻味,曹宗钰便让塔塔儿去南院取了新鲜牛乳来,又特地择了白露后的秋茶来煮,取其味淡。 余者如冰片、陈皮、姜枣之类,一概不加。只以天然乳味入茶,调了小小一茶碗,试过温度合宜,递给安舒:“你尝尝,味道可还如意?” 安舒身上裹了披风,将小碗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喝着,觉得奶香与茶香交融得极好,味道浓而不腴,清而不涩,点点头,笑道:“好喝。这等煮茶的法子,你从哪里学来?” “这是清菀弄出来的花样。前几日我试了,就觉得你定会喜欢。连日来事多,如今才找到机会,在你面前卖弄献宝。” 曹宗钰多煮了许多,阿冉阿宁也分来喝了,又把余下的牛乳送去给塔塔儿母子。阿冉笑对曹宗钰道:“世子这茶对了小姐胃口,能不能教教小婢怎生个煮法?” “方法倒是简单,只是新鲜牛乳难得。我回头让人每日送来,你临睡前煮来给小姐喝,多多放些牛乳,不用茶团子,只要最嫩的茶芽,少许几片,煮沸即可,不用久煮。放温了喝,最是暖身。” 交代完煮茶的事,又对安舒道:“我明日一早,要去瓜州大营,向父亲禀报各项事务。军中有些事,也要着手进行。恐怕这些时日,都不得空回来,你自己诸事小心!” 安舒知他要动手清理归义军了,此事关联重大,若是处置不当,极易动摇军心,甚至引发哗变。脸色不禁严肃起来,道:“嗯,那你早点回去歇息。” 阿宁听了,连忙起身,打算送曹宗钰出去,安舒摇摇头道:“不用,你和阿冉去忙你们的吧,我送世子出去。” 她取了灯笼在手,一路送曹宗钰到门边,将灯笼交还他手中,望着他,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做你的事去,我在京中时,便是一霸。如今一个小小的归义侯府,难道还能欺辱了我去?” 她晚间洗过头,此时泰半已经干了,如瀑布一般垂在身后,一身酒红色的披风紧紧裹在身上,衬得她人如皓月,比白日里更加美得惊心动魄。 曹宗钰目光一遍遍扫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口中轻轻叹气,道:“我不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安舒,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安舒迎着他的目光,轻声嘲笑:“别犯傻。古人一日也不过折抵三秋,难不成在你这儿,一眨眼就一万年么?”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曹宗钰不理她的嘲弄,依然固执地凝视着她,轻声重复。 安舒心头一软,回头看了一下,院子里只有阿冉一人,正背对着他们收拾茶具。院子外边有木门遮挡。 于是踮起脚来,轻轻在曹宗钰唇上印了个吻,稍作停留,不等曹宗钰做出反应,已经后退一步,站直身子,眉梢一扬,轻笑道:“可抵三秋否?” 曹宗钰眉眼里都是笑意,悄声道:“我可要走好几天呢!” 见安舒瞪着他,目露威胁之色,连忙见好就收,轻咳一声,摆正脸色道:“此次惊马事件,虽说咱们不会张扬,但龙家马场这几家人是知情的。这几日,恐怕他们会轮番派人上门来慰问。” 安舒了然,说道:“想必来的,都是些姑娘小姐公主。” 露出促狭笑意,“慰问是真,登侯府的门,想要偶遇世子也是真。曹宗钰,要不要我替你相看相看,谁性子最温柔?谁最贤惠大方?又或者你喜欢活泼一些的?” “不用相看,我都不要。”曹宗钰摇摇头。 安舒本是与他调笑,此刻听了他简短果决的回答,心头震动。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都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曹宗钰方继续说道:“是以这几日,你最好便在府中接待她们,再抽空去一趟观察使王大人处。若要去别的地方,切记带好侍卫仪仗,不要大意。” 安舒蹙眉;“大祭司已被噬元兽困在地底,余下几人,才具有限,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一则防他们狗急跳墙。二则,他们这教派,到底有多少信众,规模多大,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也许他教中还另有能人,能够主持大局?便是真没有人了,这一股势力若是够大,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操纵利用。据我所知,黑汗使臣便也在暗中调查此事。三则,尽管我们去地堡走了一遭,但对他们作为倚凭的灵石、奇香,了解得仍不够多。我担心,他们在别处,是否仍存有类似的东西。” “你放心,我会多加小心。对了,今日地堡陷落时,你似是若有所思,可是想派人前往挖掘?” “是,那石头颇为怪异,若能弄回来,善加研究,说不定会有大发现。太学有格物致知之门类,他们一定感兴趣……” “我不赞成。”不待他说完,安舒已经缓缓摇头,截断他的话。 曹宗钰微一皱眉,争辩道:“刀能杀人,亦能救人。这石头若是能用于正途,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让太学好好研究?用于正途?” “正是。” 安舒沉默了一下,忽地转开话题说道:“泰和十八年,先帝朝中曾发生过一件荒唐事,你还记得么?” “你说的是泰山神之事?” “嗯,泰和十四年六月二十日,京城地动。时皇后抱恙,太子、肃王、庄王正在宫中侍疾,地动之时,宫室轰然倒塌,一宫之人,全部遇难。先帝得知消息,痛不欲生。此后数年,遍寻天下方士胡僧,奇人异士,妄图为皇后等人招魂。泰和十八年,有一东瀛术士入宫朝见,自称能通泰山神,可订立契约,移生换死。” 曹宗钰沉声接道:“他提出的移生换死,这生,便是先帝当时唯一幸存于世的儿子,也就是今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三章 千秋万代 安舒微微一笑:“是呀,任谁都觉得这是桩蚀本透,我听着呢。” “塔塔儿跟我说,这两日来院里洒扫的仆人,以为他听不懂汉话,自顾自聊天时,说了许多涉及大小姐和世子的闲话。塔塔儿学给我听了,很是悖逆不经。” 安舒笑容渐渐没了,嘴唇紧抿,默然不语。 “小姐可要我禀明侯爷夫人,教训一下她们?” “不用。”安舒淡淡地道,“流言而已,我们在京中时,见识得还算少么?接下来几日,世子不在家里,府上要忙着接待各路公主小姐。你且看着,到时候一定会有新鲜出炉的谈资,充分满足她们说闲话的乐趣,保管她们转头就会忘了这一出。” ———————————————————————————————————— 阴氏使人来叫清菀时,已过了子时。清菀临行前,特地到曹宗钰内院查看了一番。曹宗钰房里已熄了灯,想是已经安歇。 守夜的小厮见她来了,忙要起身见礼,被她按下,悄声问道:“后屋里烧水的人可都安排好了?世子半夜醒来,若是少了热水,我明日可是要报王大娘的。” 那小厮也压低声音笑道:“姑娘只管放心,都已安排下了。那昆仑奴自愿替世子烧水,这些日子,可都偏劳他了。” 清菀笑道:“你们也不要太欺负老实人,他可是世子和大小姐都看重的。要是被欺负得紧了,随便在哪位面前告上一状,你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厮连忙声辩:“小的们哪有这种黑心肠?实在是他自己愿意的。”又道:“姑娘怎么还不歇下?明日世子要去瓜州大营,姑娘不也要早起打点?” 清菀笑道:“原本要歇下了,夫人传我回话,这不就顺路过来,嘱咐你们几句?” 话已带到,不再多留,出了院门,会同阴氏身边的陪嫁丫鬟,名唤黄雀儿的,一起前往阴氏居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四章 慈母心肠 清菀到了地头,行完礼,垂首默立,静静听着阴氏说话:“我知你今晚必定忙碌,要替世子打点行装寝具等物事,原不该叫你。只是你若是随了世子去瓜州,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我这却有好些事需得过问,这才半夜劳动你。” 清菀忙道:“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为罪父所累,本已入了乐籍。若非夫人搭救,此时早已是一叶飘萍,无可依靠。夫人大恩,奴婢未敢一刻忘之。去瓜州一事,世子只让准备行装,没说让奴婢随行,想必是没有这个意思。” 阴氏笑道:“你这孩子,我不过顺口开个玩笑,你扯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不去瓜州也好,军营不比府里,女子去了多有不便。世子不让你去,正是爱惜你的意思。” 清菀脸上骤然一红,低低应了一声。 阴氏又道:“我叫你来,主要问你一声,世子回来之后,身子可还康健?吃食可还习惯?他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你们便多上点心,照料好饮食起居,不要让世子觉得,回到家来,反倒不如在太学里舒服自在。” “回夫人,世子一切都好,并无一语抱怨。” 阴氏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看来你们服侍得很好,这我便放心了。” 端起茶盏来,慢慢饮了一口,方又问道:“两位小姐这两日在外头受了些惊吓,世子可有去看望她们?” 清菀一怔。 二小姐回府以后,几乎是被阴氏老母鸡一样前前后后看护着,又是煮艾叶水泡澡,又是三汤六食备着,又是烧火盆驱邪去晦,落梅阁中,丫鬟婆子川流不息,直闹到大半夜,二小姐睡下了,方才消停。 世子有没有去看过二小姐,夫人能不知道? 但她既然开口问了,清菀却不能不答,低声道:“用过晚饭后,世子去栖梧庭陪大小姐说了会儿话。二小姐处,想是太晚了,世子便没有去惊动。” “世子是几时去,又是几时回的?” 清菀心中一跳,硬着头皮答道:“大致是酉时去,戌时回的,奴婢也不是十分确切。” 阴氏低头转了转茶杯盖子,悠悠道:“果然是太晚了。世子与大小姐这叙话,可叙得有些长久。” 清菀不敢说话,将头埋得更低了几分。 “近日府里颇有些怪话传出来,被我拿着几个,该打的打,该关的关,狠狠整顿了一番。你在南院,可有听说什么?” “奴婢每日里只在后院做事,倒没听到什么不合适的话。” 阴氏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清菀果然是好样的。若是府里的丫头下人,都能如你这般谨言慎行,滴水不漏,我可不知会有多省心!” 清菀正暗自思量着她这话里的意思,阴氏话锋一转,又说道:“你没听到自然最好,若是不小心听到了,任她是谁,都给我拿东西把嘴巴塞了,捆起来送王大娘处,她自会好好处置。” 清菀小心应了:“是。”屏息静心等她继续发话。 阴氏却只是随口嘱咐,天气凉了,世子从京城带回的大衣服若是不够,让她尽早替世子量了尺寸,以便裁缝开工。 眼看着又要换季,被褥卧具等,要安排下人轮番晾晒,或收检保管,或交回府中,等等琐事。 直到小半个时辰,阴氏方才把这些细务交代完,余无多话,便让她回去了。 等清菀告退而去,黄雀儿上前服侍阴氏更衣就寝,阴氏松了发髻,手里揣了个小暖炉,懒洋洋地斜靠在床边,问道:“落梅阁那边可有消息?安康睡下了么?” “一个时辰前,竹月派人来报了信,说是二小姐睡不安稳,起身去院里走了几个圈,略微出了一身汗,回去之后,方睡下了。” 阴氏一皱眉头:“这孩子,仗着自己便是大夫,从不肯听人劝。本就已受了惊吓,还跑到园子里转悠,这黑灯瞎火的,倘是碰到些不干净的东西,可怎生是好?” “二小姐慈悲心肠,一身功德,又日日在佛堂里上香,有佛菩萨保佑着,没什么邪魔外道能近二小姐的身,夫人就放宽心吧!” 阴氏笑道:“就你嘴甜,最会说话!”又道,“刚才清菀过来回话,你怎么看?” “奴婢看来,清菀这丫头,怕是动了春心,日后想从她口里知道些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难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以世子的人品相貌,我放谁过去,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好在我本也不指望她们做什么。” 说到这里,慢慢沉下脸来,手指在暖炉上轻轻敲打,口中淡淡地道:“侯爷早些年就跟我说明了,不管我生下多少儿子,世子之位断不更易。若是世子出了什么事,他宁肯学上任归义侯,去宗族中择才华出众之人,过继为子,也绝计不会为余子请封。你说,他如此决绝,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侯爷对夫人,真是太绝情了!”说起这件事,黄雀儿便替阴氏抱屈。 “除了这一桩以外,侯爷待我,却是没得说。堂堂侯府,至今没有任何姬妾,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些年的辛劳了。” 阴氏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其他的想头,就盼着康儿能嫁得好人家,合心合意。等两个小的长大,世子若能看在侯爷的面上,稍加照拂,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这些流言……”黄雀儿迟疑了。 “流言?”阴氏微微一笑道:“你都说是流言了,理他作甚?” 黄雀儿笑道:“虽说是流言,不过奴婢心里觉得,倒也未必全是捕风捉影。世子与大小姐,确实过于亲近了些,便是亲生的兄妹,也不见有他们那么黏糊。” “兄妹亲睦友爱,这有什么不好?我倒是看着十分高兴。”阴氏笑得甚是真心,“那起没良心的混账小子,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没得败坏世子和大小姐名声。你明日告诉王大娘,加紧盘查后院,但凡抓到有长舌的,一概重罚。” “夫人对世子,真是周到细致,便是亲生母亲,想也不过如此!” 阴氏笑了一下,虽不言语,心中却暗道,若是我亲生的儿子,传出这样话头,我若不打断他的腿,那也枉为亲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五章 诸神之说 朝廷给归义军额定的人数是一万五千人。归义军建了两处大营,一处在敦煌城西北的红柳滩,称作沙州大营,屯兵九千。 另一处则位于晋昌县南的东巴兔山脚下,离敦煌东南三百五十里,屯兵五千。 余下一千,乃是两个环卫营,驻守敦煌。 这处瓜州大营,原本该叫做晋昌大营,但晋昌县在唐朝又称瓜州,曾为都督府所在,下辖沙州、西州、肃州,地位显赫。便是唐末乱世,归义军割据自保之时,瓜州也十分显要,隐然与沙州分庭抗礼。 归义军虽名义上保有瓜州,但瓜州实权大半落于本地豪强慕容家族之手。便连进贡之事,瓜州也屡次与沙州联名并列。 譬如后唐闵帝清泰二年,沙州节度使曹议金献马三匹,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倒足足献了五十匹。 瓜州慕容之骄雄,可见一斑。 本朝将瓜州复降为县治,恢复古名晋昌,寻了个由头,将慕容家族尽迁于江南,拔了这颗钉子之后,晋昌县方逐渐泯然于众,不复昔日威风。 不过这瓜州大营的叫法,却依然沿袭了下来。 从敦煌去瓜州大营,需将近一日的功夫,沿途多为戈壁荒滩,寸草不生。 曹宗钰鸡鸣时便已起身,到了中午,也不过行了一半路程,人疲马乏,只能找了处干枯背阴的河谷,众人下马,进餐休息。 曹宗钰自是坐在最靠里阴凉的地方,一边就着风沙,啃着手里的粟饼,一边想着事情。 早起时候,小厮侍候他更衣,将昨晚清菀被阴氏找去的事情说了。 尚未出院门,又听到王大娘处的消息,说是夫人传下严令,若有造谣生事,乱传闲话的,一概从重处罚。 内宅里的事情,说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又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觉。 临行之前,他叫来穆拉,让他专程去一趟栖梧庭,将这两件事都报与安舒知道。以安舒的聪明,自能想办法应对。 想起安舒,不禁低下头,瞟了一眼腰间所系的龙形玉觿。 这原是安舒在阳关外的乱石滩上捡来的,在地堡经了诸多险难,居然完好无损。 安舒颇为诧异,将之视作两人共经患难的见证,隆而重之地替他系在腰间。 好在本朝亦有佩戴玉器的习俗,虽说这玉觿造型古朴了点,倒也不是太过怪异。 李冲子正要跟他说话,见了他的神情,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赞道:“世子这配饰倒是少见,别致得很,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曹宗钰昨日回城以后,就召了李冲子去问话。李冲子接到命令,不敢怠慢,即刻赶去世子所居的南院,世子尚在沐浴更衣,隔了门板听他汇报。 他当时心里便感叹,世子果真是勤于公事,便连洗澡的功夫都不肯耽搁,实为我辈报效朝廷之楷模。 他若是知道,世子这般掐着时间,不过是为了早些处理完事情,好去陪大小姐说笑聊天,恐怕心情会相当复杂。 曹宗钰去了龙家马场之后,李冲子按他的意思,继续在全城大搜。没找到苏瑞柏和劫囚的贼人,反倒顺手搜出赌坊若干,娼寮若干,不法会社聚会场所若干。 赌坊与娼寮,转给敦煌府衙按律处置,也顺便安抚了萧令尹,以免他惶惶不安,以为节度使衙门对他有什么意见。 不法会社一事,却是世子交代重点关注的事项,他特地安排了人,仔细勘察讯问,一一记录在册。嫌疑人等一概锁拿,下了节度使衙门的大牢,只等世子从军营回去,再行处置。 曹宗钰对他这番作为,十分满意。命他将事情交接妥当,随他前往瓜州大营。 此时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一动,笑道:“我于配饰上头,倒没什么讲究。这原是亲朋所赠,说是古人用以解开绳结的物事,送我戴着,取个万事可解的意头。我却之不恭,只好受着了。” 李冲子心头却不怎么肯信。 世子的蹀躞上,挂的都是短刀匕首,数珠火石一类,取其实用。唯有这玉觿,华而不实,并无甚用处,却被世子穿了金丝绞绳,小心挂好,显是十分珍视,唯恐有失。 不过他倒没有想到儿女私情上去,盖因女子所赠,无非香囊绣品,没听说送古玩玉器的。 他当然不会蠢到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自然是世子说什么,他听什么。 正忙着点头赞叹,又听曹宗钰说道:“我多年没去过军营,倒忘了里头有什么讲究。此类配饰,可会干犯军中条令?” 李冲子尚未说话,另一名侍卫已经笑了起来,“世子放心,军中尽有佩戴各式吉祥物事的。世子这个,那是小事一桩。” 他这一说,旁边诸人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有说戴玉佛的,有说戴念珠的,有人一边说着,一边特地翻出系在脖子上的万字牌,说是老母亲特地从金光明寺求来的。一时十分热闹。 李冲子笑着听他们讨论,时不时观察一下世子,却见世子虽也含笑听着,眼神却殊无笑意,心下一凛,暗自揣测起来。 过了一会儿,这些常见的吉祥物事都说过了,便有人说,见过军中有人佩戴一个银架子,短横长竖,形似十字。 另有人又说,有人在军装之外,还扎了长长的腰带,绕了三圈都有余。 又有人神秘地说,听说有人佩戴死人头骨,这人倒也不敢招摇,悄悄藏在衣服里,若非睡觉时掉出来,谁也不知道。 最后有人压低声音说,有人佩戴密宗玉牌,上有一男一女,妙不可言。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李冲子人虽机灵,却没读过多少书,此时听了半天,也就是听个热闹。 曹宗钰却知道,那银架子乃是景教圣物,头骨多半是苯教、萨满之类的祭祀用品。 而据安舒所言,拜火教徒不论男女,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举行新生礼,由祭司授予圣腰带。 这所谓圣腰带,长度要能围腰三圈,代表善思、善言和善行。一旦举行了新生礼,圣腰带需终身配用,以彰显对教义经典的谨记和尊奉之意。 曹宗钰面带微笑,听侍卫们说些荤腥笑话,心里却冷冷想道:“归义军中,竟容得这般邪说横行,神魔肆虐,却不知大祭司在这里面,出了多少力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六章 看热闹的 穆拉去栖梧庭时,正逢安舒用早餐。如今栖梧庭一日三餐皆由南院接手,阴氏曾问过安舒,见安舒没意见,便撒手不管,任凭曹宗钰去折腾。 自然,这诸般施为,譬如重金延聘的大厨,务求精细的食材,花样繁多的菜式,没有哪一样,能够逃脱后院下人的耳目。 林林总总,全都化作柴火,让早已盛传的流言越烧越旺。 阴氏冷眼旁观,有时候都觉诧异,曹宗钰和安舒二人,均以聪敏博学见称。归义侯每每提起太学诸博士对世子的褒奖,都掩盖不住得意之情。 这样两个聪明人,便是真有苟且之事,何以会弄得如此张扬? 阴氏自己便出身世家大族,自是知道,这些看似庄严高贵的门户里头,掩藏了多少龌龊丑事,肮脏秘辛。 世家大族的妙处便在于,总能找到个前人的好经验,好法子,将这些事情堪堪遮掩过去。 这些好经验,好法子,可从来不会写进里。 阴氏不免心情愉快地想到,世子和大小姐,终究是吃了没有娘亲的亏。 在这后宅里头,你便是读再多的书,通再多的学问,没个过来人指点,那也是瞎子走夜路,必定要掉坑的。 阴氏心中这番计较,安舒自是不知。她听了穆拉转述的话语,停了筷子,看向一旁侍立的阿冉,眉弓一挑,道:“你瞧见了?不用你费事去报告,夫人自己,便已经很积极了。” 她神色似笑非笑,口吻似嘲非嘲,阿冉不敢接话。 阿宁却很欢喜:“我以前还害怕,夫人会不喜欢小姐。现在看来,夫人倒是个好心肠的人。” 安舒见她一团天真烂漫,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世间谋划,不外乎阴阳之道。她只道阴氏若是出手,必会如大多数后宅女子般,使阴谋,耍诡道。昨晚见了清菀,更是印证了这种想法。 却没有想到,阴氏居然也会用阳谋。 这倒是有点出乎她意料。此时再无心饮食,遂起身来,让阿冉把早餐撤了,遣了穆拉回去。 她自己缓步走出房间,看着屋外天宇高阔,秋雁远远地排成人字,向东南而去。 “大雁回去过冬了,你打算几时回京?” 她听到声音,没有回头,淡淡道:“怎么?张主事迫不及待,想卸担子了?” 她不过今晨才告诉阿宁,要见一见张隐岱,不料他这么快便能出现在栖梧庭。 虽说职方司向来神出鬼没,这速度却也太快了。 回过头来,看到他一副仆役衣着,乔装成佣人,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面前,顿时恍然。 “正是。大小姐在此一日,敝司便要担一日的责任。你若是回去了,对大家都好。”张隐岱依然一副恭敬回话的样子,任谁进来看了,也不会起丝毫疑心。 “我若是不想回去了呢?” 张隐岱眉心一跳,倏地抬头,一时忘了伪装,直直地盯着她:“你这话是当真的?” 安舒摇摇头,“真的假的,我也不知。我叫你来,不是说这个。前两日地堡的事,你还没有报上去吧?” 张隐岱皱眉看着她,却不言语。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行事,”安舒叹口气,慢慢解释,“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若是猛地把这事报上去,我怕太后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山长水远的,我又不在她身边,她要是吓出什么事来,我……”顿了一下,神色戚然,却没有再说。 张隐岱脸色柔和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措辞,道:“敝司接到的命令是确保大小姐平安,而不是事无巨细,报告大小姐行踪。” 安舒眉头一展,真心说了句:“多谢!” “我出手救你,你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倒为这件事谢我?”张隐岱看着她,有些不可思议。 “你自己说过,那不过是你职责所在。我谢你做什么?”安舒心头有事,随口反驳了他,也没注意到他有些奇怪的神情。 又小心问道:“太后这边,你既已答应不报。那么职方司那头,你……” 张隐岱脸色一沉,冷冷道:“此非你所能置言,你最好免开尊口。” 安舒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也不生气,想了想,忽地问道:“你知道唐朝有几位皇帝?” 张隐岱万料不到,她突然考较起历史来,神情一滞,还没想好怎么反击,安舒已经接下去又问道:“你可知道,唐朝皇帝,有多少人死于求长生?” 张隐岱心头一动,又听安舒问道:“本朝明宗年间,后宫炼丹房失火,明宗皇帝一夜急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这三个问题如连珠炮般问出来,也不给张隐岱回答的时间,又或者,她本也不打算让他回答。 她看着他似有所悟的脸色,缓缓道:“这世间,有什么权力,能大过皇权?又有什么诱惑,能胜过长生?几千年来,有多少方士妖人,因此幸进。又有多少国家财税,因此虚耗。若是如今有了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忽地笑了一下,似是随意地说道,“唐人志怪小说里,似乎也写过僵尸朝堂,遍地鬼魅,想来真是惊悚得紧。” 张隐岱默然半晌,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怪力乱神之语,不会出自职方司之口。” 安舒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这句话说得真好,见地很深,不愧是河西路主事。” 她这马屁拍得不甚高明,胜在笑靥如花,难得真诚。 张隐岱一时之间,竟是不舍得移开目光,直到安舒转过头去,方察觉失态,心头恼怒不已。 安舒解决了张隐岱这个大麻烦,心中十分舒畅。便是想到接下来要与阴氏过招,也并没影响她的好心情。 “小姐,今日龙五小姐过府,夏州李小姐也递了拜帖,夫人特使人来问,小姐是否有空见她们?”阿宁跑过来问。 “见,干嘛不见?”她微微一笑,“索性下帖子,请了于阗娇公主,敦煌阴小姐等人一起,大家好好热闹热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七章 宗教战争 直到日落时分,曹宗钰方赶到瓜州大营。 西方天幕之下,残阳映照着远方的祁连雪山,庄严肃穆。 从山坡上看下去,徐徐摊开的河谷便如一席巨大的绒毯,铺满绿黄相间的秋日牧草。山谷中间,河道开阔,水面倒映着晚霞,一片火红。 河谷半腰之上,地势开阔平坦,瓜州大营便坐落于此。远远望去,旗幡招展,营房连绵数里而不绝,声势浩大,秩序谨然。 守营将士不认得曹宗钰,验过凭据之后,方见礼放行。 曹宗钰下了马,让李冲子等人牵了马匹去喂草料,他自己径直去了中军大帐。 归义侯正用晚餐,见儿子来了,连忙叫人添了碗筷,又命人加了两道热食肉菜。父子二人,边吃边说。 曹宗钰先说了这两日的经历,只是其间事涉玄怪之处,按下没讲。 归义侯已是听得乍舌不已,对曹宗钰说道:“这什么大祭司,便是刺杀尉迟德和脱脱不花的幕后主凶?” “据职方司的调查,当是此人无疑。父亲,此人虽已葬身沙漠,但他这教派,来头势力都不小,倘是被人利用来作恶,只怕仍旧能兴风作浪。儿子便颇怀疑,军中也有他们的势力。” 归义侯不禁笑起来:“这倒不用你怀疑。军中诸教杂处,信什么的都有。祆教在本地也算是显要教派,虽不及佛门势大,但异族人信这个教的不少,近些年来,也有些汉人入了此门。不过,你说这祆教大祭司跟波斯有关系,妄图以此复国,这倒是从未听说。” 曹宗钰吃了一惊,手中筷子夹了块肉都忘了放下,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军中信什么的都有?父亲也知道这情况?可是,军中不是有淫军之罪么?凡妖言惑众,捏造鬼神,蛊惑士兵者,斩。” “捏造谣言,自是当斩。不过若只是心头有个念想,倒也算不上淫军。朝廷大军出征,不也还讲究个祭告天地,算于祖庙么?” 曹宗钰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压根儿没把这个当回事,不禁有些急了:“若是信了佛门,要遵从杀生之戒,那他还当什么兵?打什么仗?还有诸多清规戒律,诸如朝拜祭祀,饮食禁忌之类,在军中如何施行?这岂不是误事?” 归义侯哈哈笑道:“我儿还是太过书生意气了。他信什么,我是不管。不过军中自有规则,只要误了事,我不管你这个规那个律,一律军法从事。说起来,前些年倒真有个点卯不到的,问他理由,说是要做晨拜。我也不跟他多说,斩了首级,遍传全军,以儆效尤。此后便再无事端。” 曹宗钰低头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儿子还是觉得不妥。假设现在朝廷要攻伐一座寺庙,则军中信佛之人,能不能戮力用命?设若军中有祆教信众,则当下若大祭司率军攻来,我们又能不能信任彼等,有效死靡他之心?” 归义侯一怔,笑道:“岂有此事?自来两军对垒,都是双方凭拳头大小论事,跟信什么有何关系?难不成对方来了个大祭司,我军中的教徒就会倒戈相向?” 他自己说着,声音也突地小了下去,脸上慢慢升起深思的神色。 “当真便不会么?”曹宗钰皱眉道,“父亲可还记得于阗与黑汗之间,只因所信教派不同,彼此之间便不共戴天,这场仗,足足打了百年有余。” 归义侯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神色:“这自古以来的战争,无非是天子吊民伐罪,征讨四方,或者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你这么一说,于阗与黑汗这场仗,倒还真是我中土未曾有过的因由。” 曹宗钰与父亲说了半天,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语气越来越肯定:“父亲,儿子以前曾经说过,西极之地,正在经历千年之变。听大食和大秦来的商人们所言,种种变化,都与宗教有莫大关系。从敦煌城中近日的事端来看,大祭师也正是想挑动各教门的矛盾恩怨,借以生事。先是假冒天方教徒,在佛寺行刺尉迟德;又假借苯教与佛门之间说不清的咒杀一事,当街暗杀脱脱不花。” 抬起头来,看着归义侯,郑重言道:“父亲,对于军中信道之事,若是掉以轻心,养虎成患,于我归义军,于我大周,都是恨事啊!” 归义侯听出他言下之意,慢慢朝后坐回身子,眉头紧皱,眼睛微觑,显是正在紧张地深思计算。 此时饭菜已凉,两人却都已无心饮食。 曹宗钰默默地看着父亲,心中祈盼,他能够理解这其中暗藏的凶险。此次是祆教大祭司,下次未必不会是天方,景教,甚或佛门。 良久,归义侯长长地吁口气,神情严峻,沉声道:“军中信仰之事,由来已久。自来也没人认为这是个问题。你现今把它提出来,照你的说法,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曹宗钰眼睛一亮,接下来却又一暗,知道前边必有个“但是”在等着。 果然,归义侯接着说道:“但是,你需明白,此事极为棘手。” 曹宗钰默默点头。这一点,他自然是知道的。便连安舒,送他玉觿,也有知道事情艰难,祝他顺利之意。 归义侯问道:“你打算如何着手?” 见曹宗钰目露喜色,脸色一沉,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不是就此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想听听你的打算而已。” “是。”曹宗钰忙敛下心神,小心答道:“儿子不敢轻狂。儿子也知道,父亲说棘手二字,不过是安抚儿子的意思。这事情,岂止是棘手而已。要禁绝军中信道之风,且不说这过程如何艰难,如何曲折,如何风险巨大。单就结果而言,儿子便是做成了,也实无半点眼下的好处可言。” 归义侯脸色稍和,缓缓点头道:“不错。此事要做的话,风险巨大,收效却不在眼下,甚至可能百十年都不能见其效用。你能看到这点,倒也算是难得了。” 目注曹宗钰,沉声问道:“此等愚公移山的蠢事,你还想要做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八章 不嫌事大 归义侯府。 安舒扫了一下眼前花团锦簇的盛况,十分满意。 收到她的帖子,尉迟娇、阴南珠、索云等人不敢怠慢,于午时前后,都到了归义侯府。 此时用过了午饭,阴氏引着众人去了后花园,略微陪尉迟娇坐了一会儿,便借故告退。 归义侯府这花园占地极大,一眼望去,见不到围墙。 名虽叫做花园,花儿却并不多,时近仲秋,只有菊花、桂花、秋海棠等几样花色。 树木倒是不少,安舒便在一株冠如华盖的合欢树下坐了,取了阿冉烫热的合欢酒轻轻啜饮。 阿宁特地铺了极大的一张波斯织毯,坐上十来人都绰绰有余。过不了一会儿,果然便有人陆陆续续过来,找安舒叙话。 第一个来的,便是李若兰。 安舒心中也正在默算,李若兰和龙念芳,谁会先来。 龙念芳代表龙家来赔礼谢罪,原本该最先过来。 不过龙念芳似是有些忌惮她,恐怕得先做做心理准备,才会过来。 李若兰是诸女中最有行动力的,想要讨好她的意思也表现得非常明确。 这两人无论谁先来,都不让人意外。 “今日临行前,家兄特地托我问候大小姐。说道,欲在天香楼治一桌宴席,为大小姐压惊解闷。不知道大小姐可肯赏光?” 李若兰声音娇媚动听,安舒听着,大觉舒服,微笑道:“安舒,叫我安舒即可。” 李若兰不意她这般好说话,眉眼一弯,也不客套,笑道:“那小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安舒,家兄这番心意,你领是不领呢?你告诉了我,我也好回去,让他明明白白地死心。” “听上去,你似乎已经替我决定了?”安舒一扬眉,好笑道:“令兄有你这样的妹子,怕不是要向风涕零,大叹倒霉?” 李若兰惊奇地睁大眼睛,笑道:“安舒此话,简直恍若亲见一般,再也逼真不过。我不止一次,见他对着围墙嘟哝,道是有妹如此,不如没有。” 此时龙念芳也终于走了过来,听了李若兰这句话,不禁笑了起来:“天下的兄长都是这般模样么?我家大哥也日日里念叨,道是有我这个妹子,他这岁数都要少活好几年。” 李若兰笑着摇头道:“那是我们没福气,摊上这样不靠谱的哥哥。安舒与安康她们,可就比我们好多了,曹世子对待妹子,那般温柔体贴。我家兄长要是有他一半小意,我可都要回去烧高香,谢谢菩萨开眼了。” 她一说到曹宗钰,余下众女都情不自禁地围拢过来,在织毯上坐下了,不过片刻功夫,这织毯上便少有能下脚之地。 尉迟娇虽自矜身份,却究竟忍不住诱惑,也在织毯旁选了一块地,盘腿坐下。 顿时形成安舒朝西,众人半围着面朝她的态势。 阿宁端了托盘,上面盛了小小的绿玉荷叶小盏,斟了半满的合欢酒,过一会儿便在织毯上穿行往还,以便众人取用。 阿冉则在旁边点了熏香,以免花木之地,有那等小虫子飞来飞去,招人心烦。 李若兰的话,大家都听到了。阴南珠上次无意中得罪安舒,后悔不迭,抓住机会便想将功赎罪,笑道:“是呀,昨日两位小姐被惊马带走,听说世子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虽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听他们描述,也可知道,世子待妹子,那真是掏心窝子的紧张在乎。” 众人都出言附和,安舒等她们都说得差不多了,方半侧着身,含笑对身后垂首跪坐的人说道:“清菀,你可听到了,这么多小娘子都对世子交口赞誉。等世子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地,一字不漏地转告给他,让他也高兴高兴。” 又回头跟众人介绍:“这是清菀,南院内宅的事,如今都是她在打理。” 众人看到清菀的容貌身段,顿时心领神会,大概猜出了清菀的身份。 世家公子,这等事原是寻常,众人非常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索云笑道:“清菀,世子日常爱吃些什么饮食,无事时都做些什么消遣,你拣两样,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好回去,依样画葫芦,调教调教自家兄长,看能不能让他们也学着点世子的样子!” 她这话原本有些颠三倒四,不合逻辑,不过她提的问题,却都是大家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所以众人都当没听出她这话里的毛病,反而含笑望着清菀,等她开口。 清菀没想到安舒带她出来是这个用意,一时为难极了。 她虽在南院内宅里主事,其实一日到头,也不见得能见到曹宗钰几面。曹宗钰要不就在府衙里做事,回府之后,多半时间都在栖梧庭里,陪着安舒。 她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大丫鬟,其实见曹宗钰的时间,还不如阿冉阿宁多。此时被众人围着,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找些话语来搪塞。 安舒面带微笑,让清菀到前面来,跪坐于众女之前,弄成个专门答问的形式。她自己则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 转眼看到曹安康,她独自一人,也坐在人群外围,望着众女的方向,脸上神情十分奇怪,竟似有些……同情的意味? 安舒心中诧异,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曹安康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正好跟她对视,瞬间脸上红得跟傍晚的晚霞似的,很快垂下头去。 她这副反应,更加让安舒奇怪起来。曹安康看上去,竟似是十分心虚。这是为何? 她心中疑惑,缓缓走过去,在曹安康身边坐下,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曹安康似乎被她吓了一跳,抬眼看着她,眼睛飞快地眨了眨,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想,若是自己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别的心上人,那可怎么办呢?” 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的什么,轻轻呀了一声,晕生双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安舒只道她说的是张隐岱,不禁笑道:“他有没有别的心上人,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问过他?” 曹安康垂首小声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安舒看了看她,到底不忍,说了一句,“你若是有什么问题,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接去问了那人,得个准信。” 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头,转身去了亭子里,寻了块糕点,尝了两口,觉得不合口味,扔在一旁。 旁边有个秋千架子,现在空荡荡的,无人乘坐。她轻轻跳上去,便有丫鬟过来,想要推她。她摆摆手,示意不用,就这么晃悠悠地坐着,看看众人围着清菀的盛况,眼底升起一抹笑意。 今日之后,府里上下的满腔热忱,多半都会放在对这些小娘子们的评头论足之上。谁能有幸成为世子夫人的问题,一定会压倒一切,成为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议题。 一旦人们开始站队,便一定会相互辩驳,彼此对立。 自然,她也非常乐意,时不时地挑一些时候,请一些特定的人来,制造一些美丽的误会,或是不经意的邂逅,等等,让下人们的兴趣,能够高高兴兴,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而清菀出了这场风头,一定会成为府里丫鬟们嫉妒眼红的对象。 丫鬟们之间的争斗,有时候比小姐们的竞争更为激烈残酷。清菀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就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 她设计清菀,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拈酸吃醋的情绪。不过是敲山震虎,做给阴氏看的罢了。 她对阴氏,从一开始就有个基本的判断——阴氏有儿子。 这就使阴氏与曹宗钰之间,绝不可能心无芥蒂地相处。 别人的儿子能继承爵位,自己的儿子却只能仰他人鼻息而活。 阴氏出身比曹宗钰母亲出身高多了,这样的结果,她必定不愿接受。 归义侯能压制阴氏多年,使其安分守己,一方面固然是曹宗钰在京城,她鞭长莫及之故。另一方面,归义侯也一定做了某些准备,让阴氏心生忌惮。 若是曹宗钰一生循规蹈矩,不让她抓到错处,说不定她也就认命了,不再妄想生事。 然而,曹宗钰千不该万不该,犯下了最可怕的错误,最能让阴氏睡梦里都能笑醒的错误,最可能让归义侯失望透不出来,她全身穿着红衣服,从头到脚包着,若不是她开口说话,小的们便连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红衣女郎? 安舒从秋千上跳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凝神看着小厮手里的匣子。 那匣子从外观看来,并无什么异样,便是市场上最常见的食盒模样。 “让小的来开吧!” 安舒回头一看,张隐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仍旧是乔装成下人模样。 安舒点点头,看着他从小厮手里接过匣子,双手放在匣子上,过了一会儿,方小心地揭开盖子。 安舒目光落到盒子里,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盒子里装了满满的果饯,蜜棕色,纺锤状,大小如杏子。 椰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七十九章 家国天下 愚公移山的蠢事,究竟能不能做? 归义侯问出的这句话,饶是聪敏果决如曹宗钰,一时也难以回答。 归义侯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直等他的决断。 过了片刻,曹宗钰方缓缓答道:“儿子自小,常被人称赞聪明。聪明人惯常喜欢做的讨巧事儿,样样没落下。今日若有机会,尝尝做蠢事的滋味,倒也是难得的机缘。” 抬头看着归义侯,目光坚定下来:“父亲,儿子甘愿一试。” 归义侯微微颔首,道:“你倒有自知之明,甚好。” 儿子的好处,他自然比谁都明白。然而人太聪明了,也有坏处,譬如锋芒过剩,骄狂倨傲,急于见功,偏于取巧,等等。 曹宗钰教养良好,温文尔雅,这些弊端旁人看不太出。然而做父亲的,却总能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端倪。 若能借这头极难之事,打磨打磨他的性子,让他多些沉稳弘毅,倒也不错。 “你有什么打算,先说来听听。” “儿子以为,此事宜分为两个问题来看。其一,是军中信道一事。其二,是归义军信道之事。” “你的意思是……”归义侯初时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正要细问,却忽地明白过来,眼睛一张,几乎是霍然站了起来,瞪着曹宗钰,厉声道:“不可。” 在归义军中行此事,已是千难万难,他想着都头疼无比。万没料到儿子如此狂妄,竟把主意打到朝廷的直属军队,甚至天下所有兵马之上。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胆大包天! 曹宗钰料到父亲会反对,却没想到父亲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愣住,迟疑道:“父亲,何不听儿子说完,再下定论?” 归义侯不假思索,怒道:“不听。你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此事休要再提,不要说朝中军队,便是归义军,此事也不用再说。你今日就给我回府,好好闭门思过。” 曹宗钰见父亲怒气冲冲,不敢出声,默默端了茶,递上去。 归义侯随手接来,喝了两大口,胸中火气方才稍稍消歇,复又冷声道:“你在太学这些年,办事的能力没见长进多少,这等高谈阔论,好大喜功的毛病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军中信道,军中信道,嘿,你拿的主意,倒是比天都大。” 说到这里,不住冷笑摇头:“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河西四镇,在朝廷某些人眼里,是多大的钉子?有多少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裁撤藩镇,重设郡县之议,年年有人提起,从无间断。为父在沙州,可谓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越雷池的地方,以免贻人口实。你倒好,一上来就以天下为己任,混不把这沙州一亩三分地看在眼里!不仅敢在归义军搞大动作,甚至还敢把手伸到朝廷的盘子里,实在是,”气得直摇头,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总结,“实在是太让为父失望了。” 曹宗钰低垂着头,内心深处,确也认可父亲的指责。 归义侯一生都在沙州,仅有的几次进京朝贡叙职,也不过呆了十天半个月,便急着回去。在他眼中,这敦煌,这沙洲,这归义军,这百年来的历史,这周遭四围的蛮族,便是全部了。 但曹宗钰不同。曹宗钰在太学受教,眼界开阔,胸襟更为博大。太学中辩难,便常有针对国家时政问题的,譬如天下承平日久,一方面人丁滋生,另一方面土地兼并,人多地少的局面怎么解决,均田制、授田制、屯田制其优劣如何?朝堂之上,革新派与守旧派为这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太学之内,依照传统惯例,也组建了许多模拟内阁,一样就这些问题各抒己见,吵嚷不休。甚至还有太学生千里奔波,自费前往各地,调查朝廷各项政策之实效执行,具实成文,上呈朝堂,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曹宗钰,看问题确实不会只归结为敦煌一地。归义侯这番指责有理有据,不算冤枉了他。 归义侯发完一通火,见曹宗钰只是垂首默立,既不辩驳,也不认错,冷笑道:“怎么?心里不服气?肚子里想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曹宗钰摇摇头,低声道:“儿子不敢。儿子正细细体会父亲所言,心中颇感矛盾,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矛盾?有何矛盾?” 曹宗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儿子以前一直以为,这归义侯,是大周的归义侯。今日忽然发现,归义侯,其实只是沙州之归义侯。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这句话一出,归义侯也不禁静了下来。帐篷外传来远远的嘈杂声,是士兵操练归来,回营休息的时候了。四处里开始埋锅造饭,有些许麦粟香味飘来。 军中禁止大声喧哗,大帐周围,更是严禁无故通行,故而帐中一旦静下来,便能听到风声,穿过帐篷缝隙,猎猎而过。 归义侯清了清喉咙,咳了一声,沉声道:“钰儿,有些事情,你不要钻牛角尖。沙州是大周的沙州,归义府上下,对朝廷之忠心,可鉴日月。这一点,朝堂之上,也是素习深知,从来没人敢于质疑。不过,你只有先做好了沙州归义侯,才能做好大周归义侯。这一点关节,你可要好好想通。” 曹宗钰细细咀嚼父亲这句话,脸上流露出深思之色。 父亲的言下之意,他能听明白。沙州是归义侯的安身立命所在,归义侯府以此为基础,才能好好报效国家朝廷。 然而,朝廷却未必一定要依靠归义侯来治理沙州。藩镇与郡县,都可以是朝廷的选项,无非哪种更适合,代价更小,收效更大而已。 这便是归义侯的恐惧来源,是他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真正原因。 然而曹宗钰却有所不同。他心底深处,甚至未必一定站在沙州,甚至是归义府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便是朝廷当真要撤藩镇,置郡县,只要此举大有利于国家,曹宗钰都可能会甘愿接受。 归根结底,父亲是沙州归义侯,曹宗钰,却已是彻彻底底的大周子民,是太学培养出来,心怀天下的国家之士了。 这一点,目前是他与父亲的根本分歧所在,一时只怕难以解释与调和。 他想清楚此点,便知道于此之上,跟父亲对峙毫无意义。当下又奉了一杯茶,朝父亲歉然道:“儿子回去,自当好好思考父亲所言。” 归义侯见他服软,顿时放了一半的心下来,叹道:“钰儿,不要怪为父的过于严厉。为父实在是担心呀,你上次去找职方司主事,虽说做通了工作,让职方司移交了卷宗,节度使衙门得以插手此事。但为父一直担心,你这般行为,过于操切,若是惹恼了职方司,将来总是个大麻烦。” 曹宗钰不得不承认,归义侯这话颇有道理。他当时担心安舒的安危,确实行事过于急躁了些。若职方司首脑不是张隐岱,只怕确实会遗下隐患。 归义侯见曹宗钰脸有羞愧之色,知道自己的敲打起了作用,十分欣慰,此时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心疼儿子的情绪顿时又占到上风,露出笑容,和声说道:“除了这事以外,你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其他事情上,能给儿子面子的,一定要牢牢给足。 曹宗钰想了一下,说道:“儿子在那祆教地堡之中,见到许多归义军兵甲武器,似是被人从战场上回收来的。儿子记得,军中向来有收敛官,会同军医官,在战后清理战场,回收兵器铁甲等物。这些物事,何以会流落到祆教妖人手中?” “竟有此事?”归义侯不禁皱了眉头,道,“军中惯例,只要有可能,不要说这等尚能回收利用的兵甲等物,便是士卒尸体,按例都是要运回来的。” “父亲可知道,这些士卒运回来之后,葬于何处?是交还各家领回?还是归义军集中掩埋?” “以前倒也是交回各家安葬,不过敦煌之地,各族杂处,葬俗也各有不同。有人家认为,死于刀兵者,为不详,不能入祖茔安葬。也有一些人认为,要曝尸于野,喂了野狗,方才是好葬法,其袍泽却又受不了此等处理。为了丧葬事宜,每每闹出事端来。上任归义侯便定下规矩,所有殉国士兵,一律由节度使衙门出面安葬。使衙在金光明寺后山建了义烈祠,每逢有战事,战殁之人统一送至此地,由金光明寺的僧人代为超度,节度使衙门遣人致辞凭吊,隆重下葬。” 归义侯颇是耐心地解说完,又问道:“我儿问这个作甚?” 曹宗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儿子既然回家思过,能不能跟父亲求个恩典,去吊祭一下我归义军死殁将士?” 归义侯对儿子的端正态度十分满意,哈哈笑道:“为父一时气恼之语,你不用当真。你若当真闭门思过,府衙里一摊事情,我上哪儿找人干活?你回府以后,好好把中秋赛神之事筹划妥当。义烈词吊祭一事,你既要去,就索性摆了节度使衙门的全副仪仗,大张旗鼓地去,好好拟一篇祭文,当众宣读。为父会命瓜沙两处大营派人前往观礼。。” 曹宗钰自然明白,父亲这是在为他考虑,这等吊祭事宜,不费吹灰之力,却能收军中之心,最是划算不过。心下感动,低头应了声:“是。” 归义侯又道:“你提出军械回收之事,为父会派人下去详加调查,有了结果,为父再告诉你。” 曹宗钰应下来,正打算告退,归义侯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这次回去,找个机会,去莫高窟把开窟绘像的事情做了。” 犹豫了一下,又道,“此事你也可以问问你堂妹,她若是愿意,也可为她开一窟。” 曹宗钰答道:“好,儿子记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章 简单复杂 归义府中。 这些日子以来,在安舒的有意示好之下,众女与她,关系可谓是如鱼得水,进展神速。便是那极难缠的阴南珠、索云,都一致得出曹大小姐亲切友好,平易近人的结论。众人无不认为,京城中那些说她倨傲冷漠的传言,十分之不可信。 安舒听得腹中暗笑。众女这般众口一词地夸她,倒不见得有多真心地喜欢她这个人,不过是因为她极其热情,隔三岔五便下帖子,请她们去侯府聚会闲话而已。 曹宗钰忙过府衙的事情之后,总还是会尽量抽时间,回到侯府,可不就正好撞着了。 安舒自己,却不耐烦多陪她们,常常借故躲开,或者干脆回到栖梧庭。 阿冉性子温柔,府中下人与她处得极好,有什么新鲜八卦,都爱讲给她听。 安舒忙完自己的事情,便在凉亭里,一边看书,一边心不在焉低地听她转述,李家小娘子如何在花厅不小心摔倒,正好撞到世子身上,世子当时正与李世子说话呢,顺手接住小娘子,温言慰问了两句。 结果站在一边的李世子很不给面子,当着小娘子的面,笑得腿肚子抽筋,直叫哎哟。李小娘子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大千世界,精彩纷呈。 此后连着几天,就只见李家小娘子来,不见李世子来。据说世子脸上被猫抓伤了,要好好将养,不能见人。 又说阴家表小姐拖着二小姐作陪,硬是将世子拉着,在角落里讲了半天的话。旁人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世子面有难色,再三不肯答应。 表小姐后来又撺掇着二小姐,非得去了一趟南院,说是当日与清菀一见如故,要特地找她叙叙话儿,又说前日没有准备,送的见面礼简慢了,特地预备了上好的绫罗两匹来赔罪。 安舒听到这里,放下手中看了几行的书卷,插话问道:“清菀那丫头,事后怎么处置这些礼物?” “听说清菀找了一日,将礼物全部包好,去见了夫人,意欲上交。夫人却发话说,这是小娘子们送她的,正是她该得的,让她放心收下,将来传给子女。” 安舒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清菀危矣!” 阴氏若不说最后这句话,清菀还可将这些礼物再分送出去,多结善缘,总能化解一些对她的敌意。然而阴氏这句话一说,便是将这散财示好的路子也堵死了。 清菀这下,既不讨曹宗钰喜欢,又得不到阴氏回护,身处他人眼红嫉妒的中心,可谓死地了。 阿冉等了一下,见安舒无意解释,按下心头疑惑,接着讲道:“大家都说,看来看去,还是于阗的娇公主最有气度,她虽也是日日都来,可每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世子,并不往世子身前凑热闹。便是有时候尉迟太子硬拉着她,去找世子叙话,娇公主也并不多言。那种温柔娴静的气质,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头欢喜。” “是么?”安舒不禁笑道:“这么说来,她们私下开的盘口里,娇公主可是呼声最高,赔率最低的?” 阿冉抿嘴一笑:“小姐怎么知道她们还开了盘口赌钱?” “人之常情罢了。她们若是不开,倒是桩怪事。” “小姐可猜错了,据她们分析,目前看来,最有希望的,却是李家小娘子。” “这却是为何?”安舒不禁奇了。 “据说这几日下来,世子见李家小娘子的次数最多,对她笑得也最多,如今世子见到娇公主,还是客客气气地称公主殿下,可对着李家小娘子,已是‘若兰若兰’地叫上了。” 安舒微微蹙起眉头。 阿冉也不再说话,低下头,将茶壶从小火炉上移开,拎着缠了厚厚棉布的把手,徐徐将茶倒入杯中,一时香味扑鼻。 倒好茶,阿冉将茶杯移到安舒面前,轻声道:“自从世子上次教了阿冉煮茶,这已经连着好几日,再没见世子来过了。倒是这新鲜牛乳,每日里都是按时送来,从无差错。” 安舒笑了笑,随口打趣她:“你什么时候,倒染上了这喜聚不喜散的毛病?难道没听人说过么,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 “哦,原来这一趟敦煌之行,在你眼中,不过是赴了一场流水筵席?古人有曲水流觞之雅,如今大小姐也有乘兴而来,兴尽而去的别意深致,倒是交相辉映得很。” 阿冉抬头,见是曹宗钰,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穿着深蓝色回型暗纹锦袍,发束玉冠,站在院子里头,一双剑眉绞得紧紧的,眼睛直盯着安舒。 阿冉连忙起身,朝曹宗钰行了一礼。曹宗钰恍若未见,目光只是落在安舒身上,一霎也不肯移开。 阿冉收拾了茶具,悄悄退下,将在游廊下玩竹蜻蜓的塔塔儿一并带走,去了院门外边,一边做游戏,一边守着门口。 空空的院落里,只剩下曹宗钰与安舒两人。 安舒并不回头看她,身子向后靠,脑袋轻轻放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凉亭上方,嘴角挂了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柔声说道:“别说气话,这不适合你。” 曹宗钰看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啸着,咒骂着,叫嚣着,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自己怀里,不顾一切地吻她。 然而脚下却仿似生了根,半点也无法移动,手掌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心中酸苦已极,涩声道:“我适合说什么?我怎的自己也不知道。” 安舒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眉峰微蹙,道:“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是你这几日都不肯来,你一开口却来怪我?” “我……你……”曹宗钰只觉胸中一口浊气上涌,喉咙霎时干涩无比,捏紧拳头,让胸口的空气慢慢透上来,心中一团火,烧得灼热疼痛。 半晌,方才压住痛楚,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怒道:“大小姐难道忘了么?你给我布置下的任务,要与这位小娘子叙话,要与那位小娘子偶遇,要多笑,要多说。我今日便是完成任务,来找大小姐讨赏的。” 安舒缓缓朝他走过去,曹宗钰只觉自己被心中的渴望分成了两半,一半个自己想要走开,想要朝她怒吼,另一半个自己却绝望地想要快步冲过去,张开双臂迎接她。 这两个自己在打架,而安舒已经越走越近,很快便到了他面前。 曹宗钰低头看着她,她离自己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足一个拳头,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胸口起伏所带来的呼吸气息,她身体散发出的微微热气,发丝里蕴荡着的淡淡香味。 所有这一切,都令他浑身颤抖。 终于,安舒抬头看着他,伸出手,放在他的胸口,将他缓缓拉近,轻轻吻了上去。 曹宗钰脑中轰然作响,愤怒、担忧、恐惧,混合着痛楚与渴望,都在这一刻被她柔软的唇引爆。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紧紧环在身前,低下头,让这个吻从一个轻浅的“对不起,我很抱歉”变成绝望的“我爱你,别离开我”。 安舒懂得了他的意思,在他怀里渐渐发起抖来。 他停下来,嘴唇离开她的嘴唇,移到她耳边。他说:“安舒,不要走。” 过了好一会儿,安舒身子慢慢平静下来,说道:“你知道的,京中来信了。” 曹宗钰放在她背上的双手像是同时挨了一棒子,瞬间下意识地收紧,喃喃道:“所以……” 脑袋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可是,你来到敦煌,才不过一个多月。”声音苦涩嘶哑,竟似是哭泣。 “是呀,才不过一个多月,”安舒重复了他这句话,微笑道:“曹宗钰,有人跟我说,你已经快被我毁了。若是我再呆下去,你就真的要无药可救了。” “无论说这话的人是谁,他错了。不是你毁了我,是不能与你在一起,才会毁了我。” “这没有任何区别。”安舒看着他,眉心间晕出凄苦,“这不是文字游戏,曹宗钰,我们没办法靠小聪明来解决。” “所以为了你能走得安心,你就非常仔细地,替我寻找一位替代品?你可真是想得周到细致。”曹宗钰笑了下,觉得自己口里一阵阵发苦。 “阴氏想借我们的关系出手对付你,如果不是我,也许她永远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曹宗钰,是我让你置身于险境。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欠我一个妻子?”曹宗钰睁大眼睛,觉得这个念头简直荒谬绝顶,可笑之至,他也确实笑了出来,笑里带了浓浓的讽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舒叹了口气,忍耐着说道,“我欠你一个不受丑闻威胁的良好声誉,我欠你一个完完全全不守我影响的人生,我甚至欠你未来妻子的,虽然我不知道她会是谁,可是我曾经从她身边偷走了你。” 她抬起头,看着曹宗钰,“我不知道我能弥补多少,可是我愿意尽力。” “等一等,”曹宗钰举起一只手来,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瞪着她,喃喃道:“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安舒,我在说我爱你,我不想要任何人,我可以不娶妻,我只要你。” 安舒看着他,嘴唇开始轻轻颤抖,但是她在摇头,幅度不大,却很坚决地摇头。 “而你在说什么,你在说欠债,在说弥补,在说愧疚。安舒,”他轻轻叫她的名字,轻声问她:“安舒,你爱我吗?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 安舒看了他很久,久到曹宗钰悬在半空的心逐渐下沉,沉到他无法知道的亘古冰原,沉到他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开始从里到外地钝痛。 然而安舒终究还是回答了,她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她说:“曹宗钰,你知道么?我多希望我能给你一个否定的答案,那样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好。可是……” 她缓缓摇摇头,凄然道:“我说不出来。至少现在,我说不出来。因为,”她声音颤抖起来,“我的心还不够坚强,还不够冷硬,能够支撑我在这样的时候撒谎。” 她叹口气,喃喃道:“也许,未来某一天,我能够……” 曹宗钰呆呆地看着她,适才的痛楚让他一时还无法处理这样复杂的信息,他近乎蠢笨地问道:“所以……?” 安舒眼中微微有光,曹宗钰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泪光,他从来没见过安舒流泪。安舒缓缓点头,几乎是苦笑着说道:“所以,是的,曹宗钰,我也爱你。” 多么简单。多么复杂。 多么绝望。 曹宗钰不等她说完,已经吻住了她。 迷失在他怀里之前,她脑海里泛起一丝苦笑:可是,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一章 愤怒的人 清菀送了晚餐过来,本想见一见安舒,却被阿冉在门口拦住了,连大门都没能进。 清菀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两扇古铜色的大门,上面有精心雕琢的花纹,时而绚烂,时而斑驳。她痴痴看着,便好似这两扇门是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奇景。 塔塔儿本来在跳石子玩,被她吸引住了,歪着头瞧了半晌,跑回去跟阿冉咬耳朵:“大姐姐,真奇怪,两扇门,流眼泪。” 阿冉回想起安舒那句话,虽然不明白安舒的意思,却绝不怀疑她的判断,心中油然而生恻隐之心,对清菀说道:“清菀姑娘,小姐此时不方便见客。你若是有事,不如晚些时候来。” 清菀嘴角微微一动,牵出一丝苦笑:“晚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阿冉却答不出来。她也情不自禁地望了一下大门,心中止不住地叹息。 世子今日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一个快要在水里溺毙的人,愤怒而又绝望。 诚实地说,这样的神情,她一点也不陌生。安舒在京城冷酷无情的名声,一多半是由这样的面容,这样的神情堆出来的。 她在南阳公主的未婚夫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在安国公孙子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在许多个围绕着安舒打转的青年公子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现在,轮到曹世子了。 清菀慢慢收回目光,忽然问道:“世子,也在里面吧?” 阿冉猛地升起了警惕,微微一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是世子的丫鬟,世子在哪里,倒怎么来问我们呢?”顿了顿,又说道:“你肯定知道的,世子许多日未曾来过栖梧庭了。” “他人是没来,”清菀苦笑,这句话只说了半句,另有半句,默默吞了回去:可他的心,从来便没有离开过。 一直以来,曹宗钰都是温和的,带笑的,虽然知道她是阴氏安排的,却也待她彬彬有礼,也会礼貌疏远地对她微笑。 自然,他也经常一双眼睛都盛满真诚笑意,关不住,溢出来的喜悦满足——那通常都是从栖梧庭回来之后。 最近这段时间,他回了南院之后,几乎从来不笑,眉头总是不经意地皱起。他的目光时不时便望向北边,那堵高高的院墙之后,似乎藏着什么他梦寐以求,却又无法触及的珍宝。 清菀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所以她当然知道,门后会是谁。会有谁。 多么简单。多么复杂。 清菀伸手,抹掉眼泪,对一旁小心观察着她的阿冉说道:“阿冉,我就不打扰大小姐了,请你帮我转告她,我只会知道该知道的,也只会说自己知道的,请她放心。” 阿冉默默点头,目送她转身走远了,方才对塔塔儿说道:“塔塔儿,我进去一下,很快便回来。你记得,任何人来了,都不准开门。塔塔儿是小小男子汉,能够做到的,对不对?” 塔塔儿点点头,拍拍胸脯,自豪地道:“塔塔儿,小小男子汉。能做到。” 阿冉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拎起食盒,打开门,进去之后又马上关上。 ————————————————————————————————————————— 安舒与曹宗钰仍然站在原地,曹宗钰双手环住她的后背,安舒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没人说话,静静体会着风暴之后的甜蜜温馨。 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安舒下意识便想从曹宗钰怀里挣脱,曹宗钰不放手,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是阿冉。她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安舒动了动,见他不肯妥协,只好在他怀里仰起头,轻声笑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曹宗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唇,忍不住喉头滚动了下,嗓子发干,低声说道:“安舒,不只是阿冉,我想告诉全天下的人,我爱你,我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安舒有一瞬间的屏息,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说:“而我,只想告诉你,我饿了。我想吃饭。” 南院并没有准备曹宗钰的饭,不过安舒本来也吃不完,加了一个人,饭菜也并不紧张。 阿冉将饭菜一样样摆好,又放了两幅碗筷,曹宗钰方放开安舒,两人携手过来,对面坐下。 安舒见阿冉似是有话说,放下筷子,问道:“怎么?” 阿冉迟疑了一下,看了曹宗钰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曹宗钰眉头一皱,安舒已经会过意来,轻声笑道:“可是有关清菀?” 阿冉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正是。今日的饭食是清菀姑娘特地送过来的,她说,‘请转告大小姐,我只会知道该知道的,也只会说自己知道的,请她放心。’” 安舒秀眉微微一扬,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阿冉退下去,自去用餐。此时换了阿宁在门外守着。 曹宗钰看着她,笑道:“听说那日你让清菀出了好大一场风头?” 安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心疼了?” 曹宗钰摇摇头,微笑道:“她今晚来向你投诚,你打算怎么办?” 安舒拿筷子轻轻敲敲他的碗,笑吟吟地道:“她是你的人,要不要救她,不是你一句话的事?问我作甚?” 曹宗钰含笑道:“若是这样,她为何不找我坦白,却舍近求远,来栖梧庭找你呢?” “因为她傻,”安舒斩钉截铁地说,“她若是肯在你面前流几滴眼泪,撒几句娇,你说不定心一软,便什么都答应她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曹宗钰点点头表示同意,见安舒横了自己一眼,心中一荡,柔声道:“自然是因为她知道,大小姐说什么话,世子都是要听的。大小姐撒一撒娇,世子便心一软,什么都答应她了。” 安舒看了看他,笑道:“你的情话说得再动听,那也是填不饱肚子的。我要吃饭了。” 她举筷子正要下箸,却被曹宗钰一双筷子拦住。她眉峰一挑,诧异地看着他。曹宗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从没见过你流泪。” 安舒眉头一紧,语气忽地冷淡下来:“我自小便不会流泪。小时候便是哭,也只会扯着嗓子干嚎,难听死了。你若是想欣赏梨花带雨的人间美景,那可抱歉得很,让你失望了!” 曹宗钰一怔,安舒将筷子抽走,旁若无事地夹菜吃起来。过了一会,曹宗钰收回筷子,静静说道:“安舒,我不会再提这件事。” 安舒听出他语句中的歉意,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接受了。 很好,曹宗钰只是简单地道歉,而没有东问西问,大惊小怪,也没有流露出同情的神情——那是她最最痛恨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二章 绝望的人 一时两人用完餐,阿冉过来把杯碟碗盏收走,奉上两杯清茶后,悄悄退了下去。 安舒每每吃完饭,便有些犯困,曹宗钰将她揽在怀里,两人坐在凉亭一侧的长椅上,安舒将头埋在他肩膀与脖子交界的地方,眼睛轻轻闭上,意识有些朦胧起来,模模糊糊听他说了些什么。 有两个字像是刀刃,刺透了她的困意,让她一下子抬起头,警觉起来。 椰枣。 曹宗钰以为她吓着了,低头吻吻她发鬓,低声道:“别紧张。以前是敌在暗,我在明,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半天没搞清楚对方意图目的。现在大祭司有几斤几两,我们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借着这次中秋赛神的机会,祆教在本地的信众、寺庙、各层萨宝都已被使衙查清,暗中登记造册。职方司也已经着人,秘密混了进去,一旦有事,立即便能就地控制。便纵是大祭司死而复活,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那些死卒……” “前日我去义烈祠吊祭,已经暗中查过了。义烈祠的坟茔,其下都是空的。义烈祠的守墓人原为使衙调派,每月月俸二两纹银,家中却有良田百亩,妖僮美婢,仆从成群。你说是怎么回事?” 安舒忍不住困意,以手掩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嘟哝道:“监守自盗。” “父亲在军中,也雷厉风行做了清查。查出收敛官、军需官若干名,相互勾结,上下其手。收敛官从战场上回收军械,报到军里便说是毁损严重,不堪使用。军需官装模作样去看了,盖章放行。他们一转手就倒卖给别人,据他们交代,那人倒也不是大祭司,多半是他们教中别的萨宝。” “如此说来,大祭司岂不是无铁无兵,毫无反击之力?” “他手下还有若干萨宝,以及那个会使什么摄魂术的圣女。” “这圣女不知跟骑白马,送椰枣的红衣女郎是什么关系?倘若这圣女的摄魂术真有那么厉害,你可要小心,别让她把你的魂给慑走了!” 曹宗钰低下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的魂早就给你慑走了,她的妖术再厉害,也难奈我何!”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惹得她忍不住笑起来,抬起头,眼波如水,问道:“李家的小娘子,你叫她做什么?” 曹宗钰眨眨眼:“若兰啊,她不是叫做这名字么?你不也这么叫她?” “我可以这么叫她,你不可以。” “我都已经叫了,难道还改回去?这怎么好意思?” “我不管,就是不准叫。” “安舒,你讲不讲道理?是你要我去扮演多情公子,现在又要我扮冷面郎君?我又不是张隐岱,可没练就这等变脸功夫。” “我就是不讲道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在吃醋?”曹宗钰低头看她,笑得十分得意。 安舒惊奇地抬起头,离他远了一点,睁大眼睛看着他:“难道我哪里表现得不对,你竟然现在才看出来?” 两人彼此瞪视半天,然后同时笑了出来。曹宗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带着笑意,轻声叹息:“安舒,安舒。” 安舒笑道:“你若再这么叫我,明日府里该传闹鬼了,说我被山精树魅给缠上,一到晚上,就开始阴恻恻地叫我的名字,要我去野地里走亲戚去。” “你本来就是鬼,屈子早就有言在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停下来,含笑看着安舒。 安舒却没有笑,幽幽接下去:“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曹宗钰静静听着她吟诵,环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收紧。 思公子兮徒离忧。 他本只是想借《山鬼》调笑,却忘了这里面字字句句,诉说的都是相思的哀伤凄绝。 安舒也静了一会儿,似是受不住词义里的悲哀,突然问道:“阴氏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她是我继母,又是安康的母亲,我能怎么办?便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怎么办。”伸了一只手出去,握住安舒的左手,微笑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一味姑息忍让,她若是做得过分,我一样会反击。” “嗯,你心里有成算便好。” 过了一会儿,安舒又道:“军中信道之事,你也不要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甚至也不是你归义军一地解决了便完事大吉。” 曹宗钰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顿了顿,微笑道,“不说了,这些丧气话说多了,混没意思。” 他是话到嘴边,才想起来,父亲与自己的立场偏颇,还真不好跟安舒讲。她有皇室与归义府双重血统,这番话被她听去,未免会相当微妙。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回话,安舒抵不住困意,终于还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曹宗钰低头凝视她的睡颜,良久良久,也不舍得移开眼睛。 直到阿冉实在忍不住,蹑手蹑脚过来,悄声说道:“世子,夜深露重,让小姐回房休息吧!” 曹宗钰方才抬起头来,像是被人从美梦中叫醒,怔怔地看着阿冉,轻声道:“阿冉,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什么,却说不出来。 只是害怕,这一夜之后,还有没有机会看着她在他臂弯里入睡,还有没有机会听到她睡着时悠长的呼吸,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合上眼睑时的面容,这般沉静安详,与白日里的聪慧生动大不一样。 所有这一切,将来都会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去正大光明地欣赏,流连,陪伴,触摸。 只是这个人不会是他。 他说不出来,这些恐惧、绝望、和哀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阿冉却似乎懂得,她的眼睛里满含同情与理解。 曹宗钰终于站起来,小心地移动手臂,将安舒打横抱起来。安舒睡梦之中,似是受了惊动,轻轻嗫嚅了一句什么,曹宗钰连忙将她朝自己怀里拉近一点。安舒听到熟悉的心跳,略微动了动,又安心睡去。 他便这般抱着安舒,随在阿冉身后,进了房间,又根据阿冉的指示,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之上。阿冉弯腰替她除了鞋子,拉来锦被盖上。 阿冉送他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三章 娜娜女神 今年中秋,敦煌城中气氛热烈,与往年分外不同。 三日以前,节度使衙门便在城中四处张贴公文,将赛神一事公告于众,诸如城中各处赛神地点、路线,无不详加说明。其后又附了长长的单子,列明各教各门所赛之神。 那红彤彤的单子之上,高高位列榜首的,乃是沙州官学堂的释典礼,即祭孔圣先师之礼,接下来则是节度使衙门祭奠归义军忠勇义烈军人,敦煌府衙的天地山川一总祭祀。 文告里特地说明,官方这三样祭礼,只作为赛神活动的开场仪式,并不参与赛神评比。 其后依次方是佛教各佛、菩萨、天王等,道教各神君仙人玉皇大帝,苯教、萨满、景教、摩尼、拜火等各路神祗。 榜单所列,几乎囊括了所有在沙州修有寺庙,结有信社,广有教徒的教派。 唯有天方一教,因教义限制,不得进行偶像崇拜,拒绝参加赛事。节度使衙门派人再三劝说,其不为所动,只好作罢。 余下便是各乡间地头的土神野神,诸如某地灵验的送子娘子,某处香火甚旺的桃君柳郎,等等,洋洋洒洒,倒占了榜单的一大半。 到了中秋这一日,一大清早,四方城门大开,附近乡民偕老扶幼,拖男挈女,纷纷涌入城中,准备在城里耗上一日,白日里四处游览采购,晚上便寻个茶铺酒楼坐了,以便居高观礼。 一日之内,敦煌城中怕是涌入了上万的人口,街面之上,一时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晌午刚过,便有敦煌府衙的公人们,骑了马儿,沿南北长街往返检查,凡有摊贩占道,一概予以驱散。街道两旁的店铺门面倒是允其照常经营,只不得侵占街面。 好容易等到日落,钟鼓楼中传出浑厚悠长的击鼓之声,鼓声一落,四方城楼箫鼓齐鸣,赛神活动便算正式开始了。 城西北角原有块荒地,方圆数十里,平时杂草荒芜,无人问津。 曹宗钰使人清理出来,搭了四座高台,都有数尺见方。 高台之后,便是观赛台。 这观赛台乃是仿照京城的样式,征发脚夫,这几日连夜赶修而成,前低后高,上设座位。 京城中高官小民,都热衷于各项赛事,诸如蹴鞠、相扑、摔角、舞蹈等,不仅有大大小小的社团,还为此开了各处盘口,博彩之业浸染其中,京中一时风靡。 各富家大室,或蓄养,或资助,各有支持的参赛队伍,并以此为夸耀资本。故而这等观赛台,大大小小的,京中修了不下数百座。 不过这在敦煌城中,倒是开天荒的第一处。 ———————————————————————————————————— 安舒此时便坐在观礼台的前排雅座之上,面前一张红木雕花长桌,摆设了各色漆盒果盘,上陈鲜果蜜饯,精致糕点。 她左边坐着李若兰,右边却是尉迟娇。 这段时间以来,李若兰在众女之中出尽了风头,她容貌本就出众,又兼言笑不忌,谈吐诙谐,便是曹宗钰,也觉得与她说话,要比与别人说话,更为轻松有趣。 索云忍不住嫉恨之心,时常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花招,诸如伸腿绊她,酒里下巴豆之类,却都被李若兰一一报复回去。 李若兰手段可比索云高明狠厉多了,不过几日,索云脸色带青,唇角发白,一见到李若兰,便如耗子见到猫,再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此时李若兰便对安舒笑道:“听说宗钰哥哥这段时间,诸般辛劳,都是为了这劳什子赛神的事情,今晚倒要好好观摩观摩,究竟有什好处,说不定回去也能学给夏州的官儿们听听。” 至于她自己的兄长,自是对此等繁琐事务,绝无一丝一毫兴趣,那是提也不用提起。 “你叫曹宗钰做什么?”安舒差点怀疑自己耳朵。 “宗钰哥哥啊,”李若兰笑吟吟地道,“他比我大,自然便是这般相称。倒是安舒你,太也奇怪,总是对兄长直呼其名。” 安舒端起眼前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唇角一丝苦笑。 有人以兄妹关系为恨,另有人却巴不得能叫一声哥哥,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难怪别人说,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人生一世,真是同人不同天。 “我自来习惯了,不爱跟人攀扯关系。”安舒淡淡解释了一句,不再多说。 她只是言辞淡然,旁边的尉迟娇却已是眉笼轻愁,神色黯然。瞥向李若兰的目光,十分幽怨。 安舒偶一侧头,正巧瞧见她的神情,心中一动,忽地有些愧疚起来。 后花园中这诸般做作,效果当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现如今侯府上下,不用阴氏整治,已经再没人对世子与大小姐的流言感兴趣,便是有人“不小心”提起话头,都要被一众同侪鄙视,大小姐与世子?胡说八道,嘴里跑马不费草。你哪个眼睛看到世子对大小姐有非分之想了?人家那是关爱妹子,就连李家小娘子都是羡慕的。说起李家小娘子来,那可真是爽快伶俐人…… 在这场戏里面,她一点也不为李若兰她们担心。她们所求,无非是世子正妻这个显赫荣耀的位置。曹宗钰这个人怎么样,倒是其次。自然,曹宗钰居然还高大英俊,温文尔雅,那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买卖之外,额外添送的彩头而已。 尉迟娇却有些不同。她……竟似是对曹宗钰动了真心。 —————————————————————————————————————————— 自日落时分开始的赛神游街,一路热闹万分。 曹宗钰定下的规矩,各赛神队伍都备了一名衙役,手里攥了个大大的口袋,一路随行。 两边围观的民众,倘是觉得哪支队伍看着顺眼,便可将一朵红色纸花投进去。 这红色纸花却是有人负责,在街头分若干处售卖,一文钱一枚。 游行队伍分了四个方向,从城门向里逶迤而行,一路上,两侧观礼的市民欢声雷动,叫嚷不绝。 街旁的酒楼茶肆,二楼临街的雅间早早被人重金定下,外头大堂的窗口上,更是趴满了人头。 直到四支队伍都行到城中央钟鼓楼的位置,方才暂时停下,由府衙萧令尹亲自出面,点数计算各队伍获得的红花数,以此作为进阶的凭据。 清点结果出来之后,萧令尹在钟鼓楼上,高声宣布:龙兴寺的药王菩萨、白云道观的王母娘娘、摊头村的都河玉女娘子神以及祆教的娜娜女神,获得的红花最多,可前往城西北的高台,进行最后展示,争夺前三甲名次。 —————————————————————————————— 名次结果自然第一时间报到观赛台这边,李若兰看了看,笑道:“怎的除了药王菩萨,倒都是些女子娘娘?这敦煌城中的老百姓,爱好倒是出奇一致。” 安舒盯着“娜娜女神”四字,心中慢慢升起阴云。 曹宗钰此时也从座位上起身,李若兰眼风瞧见,顿时笑靥如花,伸手招呼他过来。 曹宗钰来到她们这桌,眼睛轻轻扫过安舒,对李若兰笑道:“李姑娘叫在下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若兰一怔,眉头倏地一皱,脸上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了:“你怎的突然变了称呼?我们不是说好,我叫你……” 曹宗钰切断她的话头,含笑道:“抱歉,李姑娘,有人不喜欢我那样叫你。” 李若兰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缓缓点头,尽力掩盖住心中失落之意,勉强笑道:“我能问一声,这位幸运的小娘子是谁么?” 曹宗钰含笑摇头:“我还是只能说一声抱歉。” 李若兰坐回位置,脸色冷下来,眼神在尉迟娇、邻桌的阴南珠、索云、龙念芳等人身上一一掠过,一时满腹狐疑,猜不出谁才是曹宗钰选中之人。 四周喧嚷,他们二人之间的交谈,除了两人自己之外,便只有安舒听到了。 她偏了下脑袋,看了曹宗钰一眼,眼神中颇有调笑之意,曹宗钰也眨眨眼,回了她一个“我可是说到做到”的眼神。 安舒怕被人瞧见,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曹宗钰脚步不停,经过李若兰,走到安舒身后停下。 还来不及说话,旁边的尉迟娇忽地出声问道:“曹世子,这选出的地藏菩萨和王母娘娘我倒是知道,可是都河玉女娘子和娜娜女神是什么来历?我却有些孤陋寡闻,从未听说。” 曹宗钰笑道:“这两位神灵原就声名不显,流传不广,怪不得公主不知。据说这都河玉女娘子神原是本地一位姓张的小姐,因为父亲遭受冤狱,为了力证父亲清白,投河自尽,河神有灵,将她的尸体托出水面,化身为龙。因其孝义感人,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便自发地立庙建祠,供奉起来。后来又以讹传讹,说是因张娘子死时尚未婚配,故称玉女娘子,专司送子事宜,老百姓求子心切,她家的香火便越来越兴旺,成了本地一大土神。” 李若兰虽然心情不佳,却仍然打点精神,勉强凑趣道:“这传说颇是无理得很,既是玉女娘子,尚未婚配,怎么倒管起别人家生儿育女的事来?” 安舒不由得笑起来:“若兰此言极妙。这管姻缘的,是个自己都没有婚配的白胡子老头,管送子的,是个自己都没有生育的清白玉女。难怪天下的姻缘,欢喜圆满的实属稀罕,十有八九,都不过是彼此将就罢了。” 曹宗钰望了她一眼,出声反对:“那也未必。这世上,总还是有人不肯将就,只愿取一瓢饮。” 安舒垂下眼睑,不肯再言语。 尉迟娇以为他们兄妹口角争锋,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连忙又问道:“玉女娘子神,现下我是明白了,可这娜娜女神又是什么?” 曹宗钰道:“娜娜女神不是中土所有,乃是极西之地祭祀的神灵,据说在西方有数千年的历史,传说中,她是天神的女儿,行走四方,所过之处,能为城市和人民带来胜利、情爱与财富。” 使衙接到各方报上的名单,重点关注的,便是祆教报的这位娜娜女神。府衙特地使人,多方调查,将这祆教神灵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 便在此时游街的长队中,娜娜女神这支队伍前后,便布满了职方司的密探,以防万一有变。 安舒手指抚过这纸名单,微笑道:“前四名中,或是大名鼎鼎的大神,或是本地村民供奉日久的地方神祗,能够在民众的投选中胜出,确为意料中事。这位娜娜女神,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竟能一举胜过其他诸方神灵,可见必有其过人之处,待会儿可要好好领略一二。” 曹宗钰也微笑着道:“我想,我们不用等很久了。” 他们确实没有等很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四章 倾倒众生 曹宗钰话音刚落,邻近观赛台的一处高台上,有人飞快地爬了上去,站在高台上,挥舞手臂,朝下面翘首张望的人群大声吼道:“这是淫祀,不合礼教。节度使衙门乱行淫祀,有违朝廷法度,我要上书朝廷,我要告发他们。” 此人居然是苏瑞柏。 安舒霍然起身,曹宗钰也迅速回到座位。 四处高台下原本便有府衙的巡检把守,此时见有人作乱,纷纷跑动起来。 一时之间,叱喝声,叫骂声,奔跑声,都鼓噪起来。手脚快的,已经噔噔噔跑上了高台,朝苏瑞柏冲过去,一把扑倒在地。 苏瑞柏倒也是硬气,虽被人压在地上,仍是口中不停,声嘶力竭地叫道:“礼记有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无福,你们懂不懂什么叫无福?” 扭着脖子,朝观赛台这边,大声疾呼:“曹世子,大小姐,你们都是博学之人,怎能让他们这般乱来?天地郊社,荐享有仪,斯鬼何得潜于天地?” 按住他的巡检正手忙脚乱压制他,没想他扭头直呼世子,吓得三魂六魄飞走了一半,伸手狠命捂住他嘴巴,旁边同伴机灵,掏出一方手帕,塞到苏瑞柏嘴里,总算是将他嘴巴给堵住了。 草坪上原已围了内外三圈的百姓,都被这出意料之外的好戏给吸引了,纷纷朝此处看台涌来。 府衙巡检七八个人,一起押着苏瑞柏走下高台,高声吆喝着,生生从人潮中挤出一条路来。 此时隔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这闹场子的竟是个异族之人,纷纷哄笑开来:“我道是哪里来的博学鸿儒,进士秀才,原来却是个胡人!兀那胡人,你哪里学的一口官话?满嘴之乎者也,说得竟比我们还地道!你若是个汉人,倒也能去赶个科场,考个秀才。可惜可惜,却是个白皮猢狲,枉费了这一肚子好学问!” “这算什么好学问?李老二你忒没见识。何为淫祀?朝廷不认的才叫淫祀。咱们这赛神比赛乃是节度使衙门主持的,怎么能叫淫祀?那胡人没见识,你听他满嘴瞎吣?” 苏瑞柏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死命挣脱,奈何这些巡检个个身强力壮,此时又下了死力,哪里挣脱得开? 苏瑞柏满腔义愤悲壮之气,无法抒发,急出了满脑袋黄豆大的汗珠。 巡检们手脚极快,一旦从人群中挤出来,很快便将人脚不点地地带走。 这场闹剧很快被遮掩下去,随着箫鼓之声越来越近,围观民众都开始踮起脚来,朝赛神队伍张望,没人再关心这满口之乎者也的胡人。 曹宗钰松了口气,缓缓落座,对旁边的张隐岱说道:“怎的他又走脱出去?” 张隐岱此时仍是伪装成郭曦,他不好直接质问,只能含混其词。 张隐岱摇摇折扇,笑嘻嘻地道:“一双腿长在人身上,不就是用来走路的?他又不曾作奸犯科,我拿住他做什么?好米白饭地将养着?我嫌银子太多么?” 曹宗钰狐疑地看了他一会,见他不肯多说,只好放弃。招手叫了个侍卫过来,低声嘱咐几句,那侍卫领命而去。 ———————————————————————————————— 四支赛神队伍最终抵达观赛台下,各自登上一处高台。 观赛台上,几双眼睛径直投向左前方的高台。彼处正是娜娜女神的赛台。 只见四名妙龄少女头束金冠,脚戴金链,身披鲜红轻纱,自搭好的台阶冉冉而上。行动之间,环佩叮当作响,轻纱之下,竟是白皙的胴体,隐约可见。 四名少女俱是尖尖下巴,大大眼睛,腮如香雪,长发如瀑,顾盼之间,极尽冶艳。此时神情却又冷若冰霜,一冷一秾,更增诱惑之意。 四人上台之后,东西南北,各占一角,双手于胸前结下莲花手势,半仰着头,朝天空祈祷。 四只队伍蜿蜒而来,却是这最后一支人气最旺。高台之下围得水泄不通,清一色都是男子。 安舒皱起眉头。这娜娜女神倒是颇谙造势之道,本人尚未登场,只是四个小婢,已营造出一番神秘妖冶、动人心魄的情势。 看台下人人如痴如醉,翘首渴盼,都等着神秘的娜娜女神降世现身。 其他三处高台,统共加起来都没有娜娜台下的人多,说一句万众瞩目都不为过。 李若兰此时也被吸引,笑道:“这娜娜女神的派头倒是不小。可千万不要千呼万唤始出来,一看是个丑八怪,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尉迟娇微笑道:“李娘子多虑了。婢女已是如此不俗,我想,这娜娜女神一定不会是丑八怪。” 就在众人议论之间,一朵红云不知从何处飞来,冉冉降落于高台之上。 四名少女目露喜色,樱唇微张,开始吟唱:“行走四方的神的女儿,她多么光耀,多么美丽,她是巴比伦的强者,她是乌尔热情的黑夜。她走进每一个房间,她教习每一个青春少女,她带来无与伦比的欢乐,她让人们触摸神迹。崇拜她,尊耀她,以她之名,娜娜,娜娜,狮子上的多尔加!” 这唱词曲调怪异,与其说是唱出来的,不如说是哼出来的,夹杂了大量含混的、模糊的呢喃,台上众人,不由得听得面红耳赤。台下男子,更是如同着魔一般,身肢乱动,怪叫连连。 随着曲调声音,红云如同一片巨大的波浪,渐渐落于海面,从红云中出现一个金色长袍的少女,纤腰紧束,堪堪一握,身姿颀长,体态轻盈。手臂裸露,丰美白皙,上臂处佩戴光泽耀目的金色臂环。头戴车轮状的八角金冠,缀有无数细小宝石,如星空一般闪烁光芒。 四名侍女的容貌已是妖媚可人,此时在这娜娜女神身边,却似满月边的星子,瞬间失去了光芒。 娜娜女神的容貌浑不似侍女般冶艳,反而雍容纯洁,如初生的婴儿般毫无邪思。 她缓缓抬起眼睛,一一扫过台下众人。说来也奇怪,她明明只是一双眼睛,一个人,目光所及,却让人人都觉得,她在看我,她在对我微笑,她在对我诉说! 众人便似发狂一般,不停地叫道:“娜娜,娜娜,狮子上的多尔加!” 观赛台上,李若兰徐徐吐出一口气,从适才的震撼、眩晕中清醒过来,喃喃道:“这扮作娜娜女神的女子,不知她们从何处找来?这等绝色,我虽是女子,竟也忍不住要生出爱慕的心思来。” 尉迟娇也刚从惊心动魄中缓过气来,于李若兰这句话,大有同感,忍不住点头道:“原来李娘子也是这般感受!我也觉得,这位娜娜女神美丽可爱,忍不住便想好好怜惜她。” 安舒左右看看,见她们神色柔和,确实出自至诚,眉心不由得打了个结。抬头向对面望去,但见男子们更是张口结舌,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有人拿着茶盏忘了放下,有人身子前倾嘴巴大张,无一例外,目露痴狂之色。 高台上的娜娜目光转动,也与她一样,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曹宗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五章 寸心之战 她的目标是曹宗钰。 这个念头让安舒的心脏瞬间收紧。 此时基本已可断定,这位娜娜,必定研习了某种秘门媚术。 安舒自幼读书极杂,涉猎颇广,从一些古老的残篇断简中,隐约知道有这么一门奇术。 迷魂一途,说来玄幻神异,其实归根结底,无非便是控制他人心神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上位者之于下属的恩威并施;为人父母者,对于子女的规训教育;为人妻妾者,对于夫君的柔顺娇媚,都可说是迷魂术之变种。 如萨宝这样的迷魂术,则已成了一门专门的技艺,讲究短时间内,强行夺取别人心志,甚至操纵他人行为。 迷魂术虽然霸道,实施起来却也不太容易,常需辅以其他手段,譬如与真实世界隔绝的空间,受术之人的主动配合,或是受术之人自身意志软弱,有懈可击。甚至需要借助某些特殊工具,譬如大祭司用以制造幻境的迷香。 然而媚术却十分不同。 媚术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因为施术人本身就是工具。 据古籍记载,即便是貌寝之人,修习媚术之后,也能烟视媚行,操弄他人欲望。 这位娜娜,即便以安舒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殊色。 她的容姿,既高贵又妩媚,既纯洁又诱惑,既庄严又神秘,几乎满足了世间男子对女人的一切幻想。 更高明的是,通常这样的姿色会激起同为女性的本能嫉妒,然而这位娜娜,却能巧妙呈现出一种毫无侵略性的面目,令女子也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精明如李若兰,腼腆如尉迟娇,竟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对她的喜爱之情,这样的力量,实在令安舒有些心胆俱寒。 身为女子,尚且如此。曹宗钰又如何能够逃过这样的媚术诱惑? 若他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被娜娜媚术所诱,做出种种丑态,对他归义侯世子的声望,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样的结果,不惟曹宗钰自己不能接受,便是归义侯府、归义军也不能接受。 安舒放在桌面下的手掌攥紧,指甲陷入掌心。 —————————————————————————————— 娜娜女神的目光落到曹宗钰身上时,曹宗钰完全来不及防备。 娜娜赛台上的异象引起他的警惕,他刚刚叫来侍卫,面授机宜,让他们去龙兴寺诸僧处传讯。 得了曹宗钰的吩咐后,数名僧人开始口宣佛偈,念诵药王菩萨咒。 敦煌城中崇佛之风甚浓,民间之人若是患病,多有求药王菩萨保佑的,故而熟悉经文的人,不在少数。台上一旦开始诵经,台下便开始有人跟着念诵。 佛音虽不能即刻压过娜娜赛台上的靡靡之音,却也让靠近龙兴寺赛台的人头脑暂时清明。 曹宗钰这边刚交代完,一回头,猝不及防,正正接触到娜娜女神的目光。 他与娜娜女神的赛台,相距将近两丈。按说娜娜女神的面容应是不太能看得清楚,然而事实恰恰与之相反。 娜娜的眼睛,便似一小团幽深火苗,由远及近,一路烧进他的眼睛。 从眼睛往下,通过骤然干渴的嘴唇,发紧的喉咙,灼烧的胸腔,一路往下,进入到心脏,幽暗火苗在心脏最深处翻找,照亮那些只能存在于暗夜中的,无法言说的欲望与幻想。 那团火苗并不满足,便如蜘蛛一般,伸出阴湿触手,继续往下探,直到曹宗钰感知到脊柱底端升起熟悉的冲动,一阵强烈的酥麻传导上来,身体的欲念被完全唤醒。 张隐岱便在他旁边,此时已经察觉异样。折扇刷的一收,脸上神情严肃起来。 曹宗钰目光与娜娜女神紧紧相连,脸色苍白,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双手握紧拳头,身体竟是在微微颤抖。这副模样,倒像是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殊死相搏。 两丈外的高台上,娜娜女神的眉头也微微蹙起,鬓角发丝已经湿透。 曹宗钰的意志,竟比她想象的,要坚定许多。 她明明已经从心底深处唤醒了他,她能感觉到,在这位丰神俊朗的世子心中,有许多被压抑的欲念与渴望,如此强烈,简直呼之欲出。 当她探触到他内心,发现这一点时,原本相当高兴,认为让曹宗钰当众出丑,将是轻而易举的事。 毕竟,渴望越多的人,内心必定越不满足,便似爬满蚁穴的大坝,虚有其表,一触即溃。 然而曹宗钰却偏偏纯用意志,负隅顽抗,将所有欲望与罅隙,一点一点地封锁起来。便是她用尽媚术之力,也难令他完全打开。 当此之时,整个观赛台上下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世间百相尽皆呈现,有人嚎哭,有人长笑,有人道:“情势不对。张隐岱恐怕也中了她的媚术。” 曹宗钰一怔,掉头看去,果然发觉异样,摸出身上匕首,道:“安舒,你呆在看台上不要乱走,我去救他。” 正要动身,高台之上,已经另起变化。 张隐岱身体剧烈颤抖,刀锋不仅无法挥出,反而回转刀势,朝自己胸口刺去。 曹宗钰与安舒俱是大惊,曹宗钰飞身朝下直扑,安舒高声叫道:“住手!” 只是现场各种声音嘈杂鼎沸,她这声惊呼,恐怕极难被听到。 娜娜女神站起身来,遥遥看着安舒,露出一个优雅雍容的笑容,朝她点头致意。 曹宗钰将将扑到高台之下,正打算飞身而上时,张隐岱忽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凌空飞起,挥刀劈下。 六七丈高的赛台被他从中劈成两半,呼喇喇轰然倒塌。半空之中,一时洒落无数木板竹竿的碎片。 曹宗钰到得十分及时,顺手从看台底下救出了几个入魔的看客。 一匹白马逆着人流,奋蹄奔来,行人哭喊着走避不迭。高台之上,娜娜女神飞身而起,便如来时一般,冉冉落下马背。 白马奔速丝毫不减,片刻之后,已在数里之外。 只有一个柔媚甜蜜的声音遥遥传来,如在曹宗钰耳边低语:“曹世子,我知道你的秘密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六章 父子之间 赛神大会上的骚乱,次日便传到瓜州军营。归义侯快马回来,将曹宗钰叫去书房,好一顿严词训诫,又命他暂时放下手中公务,这几日就在府里,好好反思。 归义侯则自去府衙,替儿子收拾残局。一道道政令从节度使衙门发出,沙州境内,全面捣毁淫祀场所,凡非礼制承认,朝廷许可的寺庙祠堂,一律予以铲除。 曹宗钰知道后,去书房找到父亲,表示反对,反被归义侯责问:“你既打算在军中清除信道之事,为何竟对民间淫祀之事如此纵容?” 曹宗钰争辩道:“儿子不是纵容,只是觉得此事须缓缓图之,急恐生变。” 归义侯冷哼一声:“大唐垂拱四年,名相狄仁杰任江南巡抚使,尽毁江浙一带淫祠一千七百所,可曾生出什么变来?我沙州一地,为何便不能行之?” “敢问父亲,狄相之后,江南的淫祀之风可曾断绝?如今江浙一带,是否便规整严肃,民间再无淫祠?” 曹宗钰这一问问得归义侯哑口无言。既是无法回答,索性勃然大怒,拿出老子的威风来:“竖子也敢来问我?世间安有千年法度?能管得一时便是一时,便是管仲重生,诸葛再世,也管不得那等长远。” 归义侯这把怒火烧得极旺,曹宗钰不愿与父亲针锋相对。沉默了一下,方道:“父亲不是这等短视之人,如此匆忙行事,必定是有其他顾虑。” “我有什么顾虑?你不妨说来听听。” “父亲的心结,终究还是在藩镇二字上。”曹宗钰轻声而肯定地说,“父亲以藩镇自居,方才日日自危,忧惧担心,动辄担心得咎。此事起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胡人,当着众人,胡言乱语几句,便惹得父亲大动干戈。” “你给我闭嘴。”归义侯不意他再次提起这个话头,脸色一沉,怒斥道:“此非你所宜言者!” 曹宗钰这次却没有听话,反而昂起头来,眼睛直视归义侯,声音平缓地说道:“父亲曾问过我,朝廷是否有意在西域用兵。” 归义侯不知他此时重提此事,是何用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是问过,如何?” 曹宗钰轻声道:“以儿子之见,朝廷若是真有此意,那么撤藩裁镇之议,势在必行。” 这句话音虽轻,落在归义侯耳中,却不啻惊天巨雷。他几乎是从座位上惊跳起来,目光紧紧逼视曹宗钰,厉声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上次我问你,你竟然还敢说不知道。” 曹宗钰苦笑道:“父亲勿要冤枉儿子。朝廷便是真有此等设想,也绝不可能让我知道。这种事情,只要朝廷还没有下定觉心去做,便是不存在之事。就算拿去问政事堂诸位相公,列位枢密使大人,那也是谁都不会承认的。” “那你为何会做这等推测?”归义侯语气惊疑不定。 “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曹宗钰轻叹一声,道:“父亲可知道,当年朝廷力排众议,保留河西四镇,是为的什么?” 归义侯一皱眉,道:“你倒考较起老子来了?” 曹宗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归义侯瞪了他一眼,方说道:“河西四镇之设,原是因为四镇之外,皆为胡地,不沐我华夏之风。所以朝廷以四镇为界,为的是拱卫中原,防范异民。” “父亲说得不错。军镇之制,始于先汉。当年汉武经营西域,采用屯田之制,后世沿袭,遂为军镇。因此上,军镇之设,其根本之意,便在固边。” 说到这里,曹宗钰停顿了一下,似在寻找更合适的说词,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父亲可有想过,若沙州不再是边疆呢?敦煌以西,尽为周土,其时又当如何?” 归义侯身子一震,脸上慢慢呈现出深思的神情,抬眼看着曹宗钰,声音竟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若是边疆西移,四镇,四镇,”苦笑了许久,方缓缓道:“何需再有四镇?” 曹宗钰朝父亲点点头,叹道:“四镇之中,定难虽处河西,重点却是戍守北边。蒙古诸部一日未曾归顺,夏州便一日安若泰山。” 归义侯喃喃道:“沙州的戍守方向,却是西边与南边。” “南边为吐蕃,如今早已气运销沉,不足为患。” 归义侯缓缓点头,道:“沙州西边,小国林立,尽为大周藩属,以模仿中原文化为荣。” 曹宗钰微微一笑道:“父亲看得极准。” 归义侯对他这记马屁听若未闻,只是一颗心慢慢沉到谷底,皱眉道:“照你这么说,沙州节度使之设,已是毫无意义?朝廷裁镇之举,已迫在眉睫?” 曹宗钰缓缓摇头,道:“儿子以为,这倒也不是一两年间的事。甚至这一二十年间,朝廷都未必着意于此。” “何以见得?” “以儿子之见,本朝与前朝,在开疆拓土方面,有个极大的不同。大唐极盛时,疆土远致条支咸海,今之于阗、黑汗者,尽为唐土。然而中原战火一起,边军回撤,不过数年之间,大片土地尽皆胡化。此正是大唐扩张过快,未及消化之故。” 曹宗钰停了一下,方又道,“以唐朝军威之胜,仍然不足以长久抚有西疆。故而本朝汲取教训,于拓边一事,务求一个稳字。光是打下来,并不足够,务必要吃下来,方是落袋为安。以此为国策观之,则朝廷这两年刚刚打下南边,正行改土归流,安迁汉民之策,耗时以数十上百年计。国家每年财税,有一小半都用在此处。因此,儿子敢断定,朝中虽有人对西边极感兴趣,但皇上与两府,一定不会轻易许之。” 归义侯默然半晌,忽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我当初问你之时,还想着借此机会,让归义军再建不世之功。现在看来,恰是身处累卵之上,而不自知,可谓愚之极也!” 曹宗钰摇头道:“父亲拳拳报国之心,出自至诚,岂能以愚字自居?” 归义侯抬头看着他,问道:“你既能见识于此,那么依你之见,沙州该当如何行事?” 这一次,曹宗钰沉默了许久。 归义侯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松,神情之间,倒不似看儿子,反像是观察对手。 终于,曹宗钰开口,轻声说道:“儿子以为,不如顺应天时,得其所哉。” 他说出这句话,便知父亲定然会恼怒。默默垂下头,听着归义侯近乎勃然喷发的怒火:“逆子,逆子!你当这归义侯府,只是你一个人的归义府?你说不要便不要,说放弃便放弃?你既志不在沙州,这世子之位,你想必也看不上眼了?很好,与其委屈你屈就,不如我明日便上书朝廷,废了你这世子之位,放你去海阔天空,如何?” 一腔怒火尚未发泄完,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一个女声在门外叫道:“侯爷!” 归义侯正在气头上,怒吼一声:“何事?” “夫人让婢子送刚煮好的酥油茶及莲子糕过来。” “放在门外,你回去告诉夫人,今日不用送东西过来。” “是,婢子明白了。”门外响起一阵碗碟轻碰的声音,似是有人将托盘放在了门口。 过了一会儿,门外完全安静下来,归义侯方才近乎脱力地坐下来,闭上眼睛,疲倦地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明白,想想你的身份,你的立场,你的责任。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话。” 曹宗钰低下头,朝父亲深施一礼,悄悄退下。 —————————————————————————————————————— 归义府后院。 “你可听清楚了?侯爷当真是如此说的?” “夫人放心,侯爷那句话声音极大,婢子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夫人极爱听,黄雀儿凑趣,又将那句话学了一遍:“侯爷说道,不如我明日便上书朝廷,废了你这世子之位,放你去海阔天空,可好?” 阴氏果然欢喜,再三控制,脸上仍是露出笑意,道:“侯爷从不曾说过这话,世子这是说了什么,惹得侯爷如此动怒?” “婢子去到门外时,只听到这一句。侯爷之前与世子说了什么,婢子却是不知。” 阴氏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笑容慢慢收起来,叹了口气,道:“侯爷这是在气头上,说话不经考虑。等他回过意来,保不齐心头要懊恼。我们也别瞎高兴了。” 黄雀儿笑道:“夫人不知道,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做有一必有二,有三必有四。这样的事情,多来几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真了呢?” 阴氏忍不住也笑了下,还没说话,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柔媚的声音: “夫人若是有什么心愿,可否告诉我,也许我能助夫人一臂之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七章 滩头村事 曹宗钰这些日子被父亲勒令在家反思,一应公务,都暂时交了他人接手。索性便趁着这难得的清闲时光,约了安舒,前去莫高窟,选址开窟。 离城五里处,经过一处村庄。村外一带水渠,环绕田间垄头。地里麦粟已经收割,另种了些青菜之属,油绿可爱。村头一个石桩,上写“滩头村”三个篆字。 安舒今日出门,因身边有曹宗钰陪伴,只带了小股卫队随行。本想去村里歇歇脚,不妨村头人声嘈杂,老远便能听到。 路边一个总角小童赤脚跑过,曹宗钰纵马跟上去,俯下身子,含笑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这滩头村里发生何事,怎的这般吵人?” 那孩童见他亲切有礼,停了脚步,道:“今日村里来了好些官爷,说是奉了什么使衙的命令,要把张娘子的祠堂给砸了。村里娘姨姑婆们都去祠堂前拦着。我不跟你多说啦,我娘使我去地头,叫我爹回去帮忙。”说完,忙慌慌又朝前头跑走。 曹宗钰在马上直起身子,眉头微微皱起。安舒策马到他身边,问道:“可要过去瞧瞧?” 曹宗钰默然摇头。为了此事,父子之间已生嫌隙。若是自己再贸然插手,难免更增父亲不快。 安舒了然,两人掉转马头,便待从旁绕行。 忽听一声尖叫,“杀人了,官兵杀人了!”村里一时哄闹起来,夹杂着女子号哭之声。 原本在地里劳作的男人们也都扛着锄头,拿着割刀,从四面八方朝村里头跑去。 曹宗钰不由自主勒住马匹,停了下来。安舒轻叹一声,道:“何不求个心安?” 曹宗钰回头看着她,问道:“心安?” “今日之事,若是激起民变,就算官府镇压下去,说不得,也要白白断送人命若干。你既知此事,袖手不理,可能心安?”安舒问道。 “可是家父……” “令尊的本意,难道是想看到这等局面?” 曹宗钰一震,喃喃道:“父亲的本意,父亲的本意,”抬头看着安舒,断然道:“父亲的本意,必定不是这样。既知如此,我身为儿子,矫枉助正,自是责无旁贷。” 安舒含笑点头,随曹宗钰策马朝村中驰去。 ———————————————————————————————————— 张娘子祠在村子南面,前面便是打麦场。正站了百来个人,多是女的,神情激愤,吵嚷不断。对面是身着使衙服色的巡检,约莫二十来人。被黑压压的村民衬着,颇为势单力薄。 两群人中间,躺了一个四十来岁,衣着花哨的女子,脑袋着地,地上一滩血,四肢一动不动。 巡检头儿正声色俱厉地训斥村民,奈何声音被乡村俚语骂声掩盖,全然听不清楚。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正自心中惊怕之际,忽然看到世子骑马过来,简直喜从天降,忙撇开村众,上前参见。 曹宗钰目光掠过地上的女子,问道:“这是何人?为何躺在地上?” 巡检头儿道:“禀世子,此人乃是这张娘子祠的管事,也是本村的神婆,平常人唤张婆子。因聚众滋事,阻挠官府办差,属下轻轻推了她一把,不想她便成了这个模样。” 见世子皱眉,赶紧申辩:“属下委实没有用力,还请世子明鉴。” 曹宗钰打量他一眼,见他额头冒汗,神情颇显紧张,眼神却并无闪躲。点点头,道:“好,我权且信你之言。” 村众越聚越多,脸上都有愤愤之色,但被曹宗钰与安舒等人气势所摄,又看到后面服饰鲜明的卫队,知是来了大人物,暂时安静下来。 曹宗钰拉着缰绳,纵马缓步到张婆子身前两尺停下,冷冷道:“此人既是已经死了,衙门不念旧恶,准她入土为安。来人,即刻去村里棺材铺子,买口现成好货,就地掩埋。丧葬费用,俱报使衙开支。” “就地掩埋”四字一出,地上那“张婆子尸首”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曹宗钰心中有了底,抬眼环视四周。村众有看见张婆子动静的,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曹宗钰面色和缓,温声问道:“诸位乡亲,这村子的情形自是你们清楚。你们说说,这张婆子的坟,是埋在哪里较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答。一个妇人壮着胆子,颤声说道:“村东头有块野坟地,若是孤家寡人,没有个孝子贤孙的,都埋在那里头。” 曹宗钰朝她点点头,微笑道:“多谢告知。” 那妇人从未见过这等风度姿仪的男子,更何论是朝她微笑,顿时浑身扭捏起来,一张脸如灶头烧柴,着了火一般。 曹宗钰朝巡检头儿看了一眼。头儿顿时心领神会,叫了两个人,上来就打算将张婆子搬走。 那张婆子原本不过是装死讹诈,哪里敢让他们抬走,顿时一阵风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她倒也狡黠,一计不成,即刻另生一计。双手高举,身子乱扭,两眼翻白,口中念念有词:“我是都河玉女神娘子,尔等是何方妖孽,敢来败我金身?若是断了我的祭饷,我定要让这滩头村,从此之后,再无婴孩啼哭。” 村众原本已静下来,听到张婆子这话,顿时纷纷惊惧。有些妇人以手捂口,快要哭出来。有人大叫:“张娘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也有人扑通一声,跪在曹宗钰马下,声泪俱下:“公子,大人,你们这是要断我们滩头村的后呀!求你们大发慈悲,放过张娘子祠!草民们给你们磕头了!” 一有人带头,顿时呼喇喇跪了一地,只听得咚咚咚咚,磕头声音此起彼伏,倒好似那宫中的编钟,连绵不绝。 曹宗钰脸色一沉,手指张婆子,厉声道:“放肆!尔是何方孤魂野鬼,竟敢冒玉女娘子之名,在此霸占祠堂,冒领香火?难怪张娘子昨夜托梦于我,道是被野鬼所欺,无容身之所,专程引我来此,为她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不仅那张婆子哑了,村民们傻了,便是安舒,亦忍不住偏过头去,怕被人看见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 曹宗钰眼神掠过她,悄悄眨眨眼,颇有顽皮之意。 张婆子回过神来,从地上跳起三尺高,尖声叫道:“我就是玉女张娘子,你是从哪里来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嘴上没毛,满口胡沁。是了,你想仗着官威吓人,俺张婆子需不是被尿吓大的。乡亲们,这人跟使衙是一伙的,别上了他的当,大家上啊,把他从马上掀下来,使衙的人准不敢再动手!” 她若是把这话说在前头,保不准真有人听她的。但此时却有些晚了。众人都瞧见了她“死而复生”,又见这位公子爷衣衫华贵,说话和气,而且言之凿凿地,似乎十分肯定,心里不免动摇起来。 那个最先回答曹宗钰话的妇人期期艾艾地问道:“公子,你说的话,可是当真?” “自是当真。各位乡亲,请大家想想。玉女张娘子乃是为辨父亲冤情,自愿蹈水而成神,孝义忠烈,可感天地。便是后来兼了这送子的职责,那也定然是和和气气,与人为善的。如这张婆子这般,装神弄鬼,动辄以全村人的香火为把柄,要挟官府,横生是非,岂是张娘子生平行事?” 这番话说得极为打动人心,场上众人,都不禁纷纷点头。 曹宗钰觉得形势可用,轻咳一声,继续瞎掰道:“张娘子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一点,使衙自然也是知道的。使衙禁绝淫祠之令,原不是针对张娘子,辛苦张娘子无辜受牵连而已。好在天帝知其隐情,已擢升其职位,命其往凌霄殿后,广寒宫里,供奉嫦娥仙子去了。此处这座祠堂,原本已无张娘子真身在此,张娘子托我务必彻底捣毁,以免再被张婆子这等野鬼邪神侵占,哄骗乡亲。” 安舒再也忍不住,悄悄勒马退了几步,趁人不注意,低下头来,以袖掩面,笑得肩头不停耸动,只不敢笑出声音来,十分辛苦。 村民们听了曹宗钰这番话,将信将疑,信了七八分,尚有两三分迟疑。 又是那妇人,替众人问出心中所想:“张娘子去侍奉嫦娥娘子,那自是好事。可俺们村子里若想求子,以后可该找谁呢?” 曹宗钰微笑道:“此事使衙自有盘算。龙兴寺有送子观音,已受世间两百年香火,十分灵验。龙兴寺已决定,奉请观音,定期巡回各村,方便各位乡亲诚心求祈。” 村民一听,顿时各个面有喜色。龙兴寺乃是敦煌城中最大的佛寺,历史悠久,香火繁盛。若是能请得动龙兴寺中的观世音,那自然是比张娘子管用多了。 曹宗钰又道:“不过我这里也有些不好听的话,要说在前头。各位今日聚众闹事,虽说是被这妖人所惑,使衙自是不会追究。不过使衙以后有什么好处,滩头村若是沾不到,也不要埋怨。” “好处?什么好处?还请公子说个亮堂话。”众人不禁大声问道。 “譬如说,我听说使衙曾有打算,凡淫祠所毁之处,为补偿乡亲们损失,使衙将捐建书馆一座,藏书不下五百部,供乡村子弟勤学者借阅。”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忍不住,喜形于色,欢声雷动。 大周之世,印刷术虽已大有改进,胶泥活字印刷全面替代雕版印刷。相较唐时,印刷成本已经大大下降。但对普通村民而言,仍然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在场众人,虽然识字者寥寥无几。但朝廷近些年普及村学,只要孩童愿意入学,一切学费全免,学堂还免费提供两餐,因而儿童读书识字的比例,比父辈年年升高。 若在乡村有这么一座书馆,那自是比什么求子菩萨、普贤菩萨还要大受欢迎的场所。 —————————————————————————————————— 滩头村之事,结束得甚是圆满。张婆子被村民们捆了,交给巡检,任她叫得声嘶力竭,也没人肯听半句。 村民们为争取有建书馆的资格,将功赎罪,十分卖力。主动襄助巡检,一起动手,拆了张娘子祠。木料石块,都放一起堆好,以备将来有朝一日,兴建书馆可用。又拿出腊肉浑酒,定要请曹宗钰等人吃过午饭,方肯放行。 一番闹腾下来,直过了未时三刻,曹宗钰等人方与村民们在村头挥别,继续上路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八章 莫高开窟 归义侯所交代的莫高窟选址一事,乃是敦煌本地的风俗,即在山壁上选定位置,开窟造像,供奉香火。 河西之地,素有崇佛之风。佛家有《造像功德经》,经中言道,造佛像、菩萨像,也能宣扬佛法,晓谕信众,是为功德之一。 这世上修功德的法门千千万,持戒律、苦修行未免太辛苦,救人命、传功法又不是一般人做得,唯有这等出钱便能修来世的法子,最是平易近人,自然大受信众欢迎。 本地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莫不热衷于此。鸣沙山东麓的石壁上,大大小小,洞窟林立,数目竟达上千之巨。 千载之后,这些绘像、雕塑,脱离了修行的初衷,却在风沙干旱的护佑下,成为见证文化与历史的活化石,这却是当世之人所不能想象的了。 一路之上,安舒都忍不住瞧着曹宗钰微笑。曹宗钰耳根发热,心跳加速,不得不将头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若是再这样看着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当着他们的面吻你了。” 安舒被他调笑,也不说话,眉头微微一挑,眼波如水,缓缓下移,落到他双唇之上。 曹宗钰猛地深吸一口气,捏紧缰绳,声音沙哑,低低叫了一声:“安舒!”颇有警告之意。 安舒这才抬眼,与他对视,脸上笑意越来越明亮,最后变做一个纵声大笑,直笑得在马背上直不起腰来。 曹宗钰被她捉弄,无奈之极,过了片刻,方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古人为博佳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戏燃烽火,我不过费些唇舌,倒也划算。” 安舒笑够了,方直起腰来,问道:“你胡说八道的样子虽然很有趣,不过你可考虑过后果?我信你能说动龙兴寺的都统,可这书馆一事,究竟是你一时兴起,随口瞎诌,还是真有此议?” 曹宗钰叹道:“我早有这个想法,本想与父亲商量,可他气头之上,什么也听不进去。” “所谓淫祀,不过宗教之末流变种。你从教化入手,确是徐徐图之的长远之策。便以眼下而论,以书馆代淫祠,既能平民愤,又能助教化,实是两全其美之策。唯一需顾虑的,只是花费问题。偏偏这问题,对贵沙州富得流油的财库而言,恰恰不成其为问题。如此四角俱全的提议,我实在想不出,令尊有什么理由反对?” “被你这么一润饰,我忽然觉得,日后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时,颇有些理直气壮的胆色了。”曹宗钰戏谑道。 安舒微笑:“那么,你不妨更大胆一点,更理直气壮一点,因为我实是觉得,你将来一定一定,会是非常出色的归义侯。” 任谁也听得出来,她语气中满是鼓励与信任。任谁也能看出,她的笑容真挚温暖。 然而曹宗钰凝视着她,笑意渐渐消失,唇角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 “三年前,侯爷和夫人前来开窟的时候,也特地嘱咐小僧,为世子预留下位置。世子请看,侯爷并夫人小姐供奉的佛龛开在最出任何话之前,朝灵应微笑道:“大师莫听世子玩笑。我另择一处便是。”随手一指,“我看那里就挺好!” 灵应松了一口气,连忙赞道:“大小姐眼光甚好,选的地方,这个,这个,面朝河渠,背靠沙山,这个,高矮适中,大小合宜,十分的好。小僧这就安排下去。侯府的画像历来是由画匠都料亲自绘制。董都料这些时日不在城中,待他回来,小僧即刻着人报知侯府。” “有劳大师!” ———————————————————————————————————— 灵应离开之后,两人站在沙地上,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洞窟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画工怀抱染料,僧人提了灯油,匆忙从他们身边经过,无不朝呆呆杵立的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安舒收拾心神,努力朝曹宗钰露出一个微笑:“我们难得来这里一次,你不打算带我四处看看,仔细观摩一番?此处奇观,可是京城没有的。” 曹宗钰侧首看了她良久,方缓缓点头,带着她一个一个洞窟看过去。二人虽非信徒,却都是博古通今之人,对佛教典故十分谙熟。壁画上所绘经变故事,无不可信手拈来,详加讨论。 只是两人此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往往说得几句,便复又陷入沉默,只能静静看着画师描画染色。 日光从洞窟门斜照进来,石壁处于明暗之间,一部分画像明亮惹眼,画中人物似在光线下起舞;靠近洞窟深处的一部分却幽暗隐晦,看不分明。 曹宗钰望着身前一步之外的安舒,心中不无苦涩地想到,安舒对于他而言,不也正如这洞窟中的景象一般,半明半暗,若即若离? 这样一路慢慢看过来,便到了南边最偏远处。 这里亦有一处洞窟,洞口比别处狭小,洞中光线幽暗,并无工匠等人。四面石壁包括头完?” “你想说什么?你不会娶妻,并不会有什么世子夫人?”安舒朝天转了转眼珠,轻声咄道:“曹宗钰,让我们都理智一点,面对现实,好不好?你是归义侯世子,你当然会成亲,娶一位大家闺秀,生一个儿子来继承爵位。” “是么?”曹宗钰道:“家父可不是先归义侯所出。” 安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别以为,朝廷会大发善心,再次给归义府绍封继绝的机会。”顿了一下,淡淡道:“当年之事,若非先帝心中有愧,说不定朝廷早已顺水推舟,撤了沙州的世袭藩镇。” 曹宗钰缓缓摇头:“安舒,你心中明白,沙州藩镇,不可能长续永存。” 安舒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白,默然半晌,方道:“那也不是眼下可见的事。再说,即便有一天,朝廷下决心撤了藩镇,也不会夺了归义侯的爵位,多半还会有更多荣封赏赐。” 见曹宗钰还待再说,伸手指压在他唇上,目光凝视着他,说道:“何况,不管你是否娶亲,我都是一定要嫁人的。”语音虽轻,却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曹宗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环着安舒的手臂慢慢垂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要嫁给谁?” 安舒微微一笑:“不告诉你。省得你一时火起,摸上门去,将人家一刀斩了,害我做望门寡。” 曹宗钰凝视着她:“所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正在等着娶你?而你,在与我……与我亲密的时候,也正想着要嫁给他?”身子慢慢如风中树叶一般,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安舒秀眉一拧,眼神暗下来,沉声道:“曹宗钰,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无耻。”轻叹一声,复又解释道:“我说我会嫁人,那是因为,因为,”眉头蹙在一起,一时颇觉难以解释,最后只能无力地说道,“因为世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可是你说你爱我。” “这有什么问题么?”安舒讶然地看着他,道:“不能嫁给心中所爱,岂非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的宿命?或者更准确地说,世上大多数女子,压根没有遇见所爱的机会。无非盲婚哑嫁罢了。”眼睛望着曹宗钰,目光温柔,似是春风直吹进他心里深处,“我能遇见你,知晓自己心中所爱,已比大多数女子幸运多了。” 若说上一刻曹宗钰觉得自己身处寒冰地狱,一颗心沉落深海之底,沮丧愤怒,那么安舒只用了寥寥数语,便令他整个人重又鲜活过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女子,能对他施加如此大的影响。 会有这样的情意,仅仅是念着她的名字,舌尖便能同时感到甜蜜与苦涩;眼睛仿佛有自主意识,会自动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然后在每次看见她的瞬间,心脏骤然收紧,血液奔涌加快;会想要触碰她,抚摸她,哪怕她就在他怀里,拥抱,亲吻,仍然不足够,远远不足够。 他渴望着她,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寸,每一节骨头,每一根发丝,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在叫嚣着,奔腾着,想要承诺,想要永久。 时间便似静止下来,直到门口一道身影出现,遮住日头光影,洞内一片黑暗。 曹宗钰与安舒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却因逆光,看不清人面。 只能听到一个甜蜜柔媚的声音:“抱歉,打扰两位了!” 娜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八十九章 不肯将就 娜娜身着一袭闪亮白袍,腰系金色带子,发束金色丝绦,走进石窟时,带来一片光影摇动。 曹宗钰左手将安舒护在身后,右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全神戒备。若不是担心石窟窄狭,打斗间恐会伤及安舒,早已拔刀相向。 娜娜瞧见了曹宗钰的动作,却并不理会,反而游目四顾,欣赏起四面壁画来。脚步缓慢移动,意态悠闲,竟是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安舒与曹宗钰对视一眼,曹宗钰朝门口看看,安舒摇头。 她不信娜娜真是来看壁画的,若是就这般退出去,未免有怯敌之嫌。她有曹宗钰在身边,胆气十分之壮,并不怕娜娜使什么鬼蜮伎俩。 曹宗钰见一副她跃跃欲试的样子,顿时明白她的想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好将她拉得更近一点,以免娜娜暴起伤人。 安舒便也朝壁画看去,含笑问曹宗钰:“你知道这一窟所绘的,是什么故事么?”说话之时神色慧黠,一双秋水妙目光芒闪动。 曹宗钰知她要卖弄才学。心中爱极她这番生动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节轻轻刮过她脸蛋,方才配合她问道:“这却是不知,你讲给我听听。” “佛说帝释所问经中有载,一日,佛陀在摩羯陀国的毗陀山因陀罗窟中坐禅,进入了火焰三昧,与整座毗陀山同一颜色。当时帝释天率领诸神前来拜访佛陀,命令乐神般遮翼来到佛陀身边,弹奏竖琴。之后帝释天向佛陀请教,缘何世间有那么多的怨恨和争斗,佛陀答道那是由于贪嫉,帝释又问缘何有贪嫉,答言生于爱憎,又问缘何有爱憎,答言生于欲望。只要放弃欲望,四大皆空,便不会再有痛苦迷茫。帝释天听了佛陀所言,大彻大悟,从此放弃刀杖之喜乐,追求五功德果。般遮翼由于奏乐颂佛的功德,最后也娶到了自己爱慕的天女。” 讲完故事,用手一指洞窟中心的佛龛,道:“你看佛龛两侧之神,便是梵天与帝释天,头到这里,神秘一笑,悠然道:“然而我是娜娜女神,我是所有闺中女子的教习者,我告诉她,这不是罪,而是天神赐予的,至高无上的奖赏。” “胡说八道,诲淫邪理!”安舒好不容易稳定住自己心神,努力将声音凝成一道寒冰,说道:“若是人人都如你所说,纵情声色,对欲望不加节制,则人与禽兽何异?人之为人,正是因为明道德,知伦理,懂得自我约束。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才是人有别于禽兽之处。” “礼么?”娜娜皱起眉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厌恶道:“我顶顶讨厌听到这个字。” 摇摇头,甩开回忆,又道:“我研习媚术之时,曾发现过一桩极其困惑的事情,说来给你听听,且看你如何看待。” 安舒与人论辩,从未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心中虽大不服气,却又止不住有些心虚。深吸一口气,谨慎道:“你说。” “我的名字,叫做娜娜,这名字来自数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位古老神祗。诸多城市,为她兴建神庙,祈求她的护佑。她是博斯帕城的女王,是乌鲁克的神妓,在巴比伦,她长着胡子,却仍能诱拐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她到处行走,进入每一个家庭,她把青春少女赶出闺房,让她们去感受自己身体的力量,去勇敢地追求欢愉。” “在亚述,在希腊,在波斯,在天竺,我都能发现娜娜女神的化身。诸多名字各异,形象却大相近似的女神。唯独你们中土,没有娜娜,没有类似的神祗。” 她摇摇头,神情迷惑,诚恳地问道:“若是没有娜娜,你们的女子要如何被引导?被启发?如何去认识自己的身体?如何去取悦自己的欲望?” “中土不需要神灵。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们的大祭司,中土之民,信天奉德,却绝不顺从于虚无缥缈的神意。”安舒说完,下意识扬起下巴,努力使自己显得更加自信。 娜娜十分敏锐:“你在转移话题。” 安舒怒道:“我没有。” “你有。” 这对话越来越像孩童吵架,曹宗钰不得不插话道:“也许在传说时代,中土也曾有过这样的神祗。” 安舒暴风般猛烈地转过身子,怒视着他。 不待她开口,曹宗钰已低声说道:“孔子删诗,史家笔法。” 这八个字落入安舒耳中,恍如当头淋了一桶冰水,让她心浮气躁的情绪骤然冷静下来。 孔子作诗,必要合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要义,删诗两千余首,而成诗经。 史家论事,自然有取舍斧削,甚至为教化之故,增删穿凿,也大有可能。上古传说的本来面目,必定比史家笔下呈现出来的,要丰富许多,同时也必定更为粗野、原始。 她与大祭司论辩时,曾以中华史家兴盛为荣。此时忽地意识到,史家盛,则神事必衰,此正是事物之一体两面。 静下心来,沉思片刻后,抬头看着娜娜,坦然承认道:“也许在很久以前,文明肇始之初,中土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神祗崇拜,不过自我先民敬天法德以来,代代遵循礼教,人知礼而后进退有据,再无需此等神祗,指导心灵,约束行为。” “礼教?你指的是周公之礼么?”娜娜眼波流动,笑意荡漾,“我听人说,这位叫做鸡蛋的老头子,提出夫妇有敦睦之伦?” “不错,可见礼教并非如释家一般,禁绝一切欲望,不过要求合乎礼制罢了。”安舒说道,虽仍忍不住脸色微红,但思路比方才却清晰多了。 “敦睦敦睦,敦为勉励,睦为友善,敦睦之伦,那就是勉励夫妇要和和气气,别吵嚷打架。若都照鸡蛋老儿说的去做,这天下的夫妇,可都要生不出小孩儿啦!”娜娜放肆地笑出声来。 安舒蹙眉道:“你非要揪着字眼儿说事,那可就没有意思了。敦睦之意,自然是指,自然是指……” 娜娜见她脸色通红,说不下去,笑得越发前仰后合,问道:“自然是什么?你怎的不说出来?可见你心中仍然认为,男女交合四个字,极其羞耻,不能见光,以至于连说出来,都觉得脏了嘴。” 在安舒再度失控暴怒之前,曹宗钰替她接过话头,微笑道:“闺房之乐,本就极为私密,若是宣之于口,那可太也无趣了些。” 娜娜转眼,目视于他,放肆之意渐收,神情柔媚下来,问道:“曹世子可曾试过闺房之乐?” “不曾。” “哦?”娜娜美目大张,十分诧异,“以世子的身份,这个答案实是让我不敢相信。” “可见姑娘适才所言,确有偏颇。这世上的男子,与女子一样,也会进行自我约束,节制自己的欲望,以别于禽兽牲畜。” 娜娜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方摇头道:“这样的男子,我见得太少太少。” 曹宗钰颔首道:“极西之地是何种情形,我并不了解。以中土之情形而论,我不得不承认,这世道,对于女子而言,确实太不公平。” “多谢曹世子,为天下女子说句公道话。”娜娜微笑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曹世子如此节制欲望,难道也是为着守礼?” 目光朝安舒瞟了一眼,盈盈笑道:“看你的行径,却不像是拘泥礼法的迂腐之人。” 曹宗钰笑了笑,道:“我虽不是多么循规蹈矩的人,却也并不致力于离经叛道。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不肯将就罢了。” “不肯将就?”娜娜愕然,似是从未想过会有这等答案。 “你今日在此,所一味宣讲者,无非男女交合之乐。这等事原是天地造化自然,禽兽亦可为之,并不足贵。唯有情之一字,却是人所独有。情之所钟,山川可为之失色,生死可为之更易。男女间情事,自也当有情在先,两人彼此钟情心悦,方能品无上喜乐。” “有情在先?”娜娜细细品味这四个字,目光闪烁,一时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方抬头问道:“那日赛神之时,你居然能够抵御我的媚术之力,靠的便是这个情字?” “正是。” 娜娜细思片刻,喃喃道:“我为了修习媚术,常于勾栏瓦肆间流连。如今想来,这路子却是失之偏颇了。情欲情欲,情在欲前。情之一字,既有诺大力量,若能化用于媚术之中,想必我的媚术,便能突破当前的瓶颈,进入一个崭新境界。多谢世子今日一语点拨,我受用无穷。” 充满爱意地看了看曹宗钰,又回首看着安舒,笑道:“世子这般人物,这番风华,这般胸襟,却又如此情有独钟,真是令人羡慕妒恨。” 安舒此时平静下来,恢复了平素思维之敏捷,听她说起修习媚术之途,不由得想起一桩旧事。 柳眉一挑,笑道:“敦煌城内靠近营酒坊处,有处娼寮,你是否也在那里游历见识过?” 娜娜一怔,奇道:“你怎的知道?” 安舒不答反问道:“苏瑞柏在那里被人打成重伤,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娜娜蹙眉道:“我没想过他会伤得如此之重。” “你对他有情?” 娜娜眨眨眼,下意识答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 “哦?”这却大出安舒意料,怔了一下,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问道:“你是他未婚妻子,你去娼寮修习媚术,他去找你,想要阻止,结果被人打出门去?” “差不多吧,”娜娜有些不耐烦地道,“他这人挺烦,啰啰嗦嗦地不肯娶我,又不准我去妓院娼馆。只要跟他呆在一起,就要听他念叨,夫子曰,礼教说。甚是烦人。” “你不喜欢他?” “自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曹世子这样的男子,”娜娜说着,上下看了看安舒,笑道,“可惜被你抢了先。” 安舒皱眉道:“你既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似娜娜这般的女子,安舒实难想象,她会与世间普通女子一般,身不由己,盲婚哑嫁。 娜娜一耸肩,道:“他是我哥哥,按照我们祆教的教义,我只能嫁给他,他也只能娶我为妻。” 安舒顿时回想起妙达在地堡中所说的祆教习俗,不禁大皱眉头,道:“兄妹之间……” 娜娜立时截断她:“你不用跟我啰嗦,苏瑞柏经常在我耳边呱噪,我都快烦死了。你们中土的礼制,你们自去守去,不要强加于人。何况,” 下巴朝曹宗钰的方向一扬,冷笑道:“若照你们的礼法,你可也实在没什么立场,能够来对我说教。” 她这顿抢白说得理直气壮,安舒一时之间,倒真无话可说,半晌,方苦笑道:“是我多事了。” 娜娜白了她一眼,忽地又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柔声道:“我不怪你。你今日多次被我驳倒,必定十分气恼。不过你也不用沮丧。这只因你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缺乏经验。我祝你将来觅得如意郎君,与你好好共研敦睦之意。不过据我的经验来看,世间男女,于床笫之间,女子取悦男子者,比比皆是。男子肯花心思取悦女子者,万中无一。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择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君。” 说完这话,也不管安舒气得跳脚,曹宗钰骤然捏紧拳头,脸色阴沉,朝曹宗钰送一个媚眼,娇笑着朝洞外行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洞窟内似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在回荡。 ————————————————————————— 拐过一道弯,在鸣沙山麓背阴处,一名婢女牵了白马,迎了上去。 娜娜上了白马,对婢女说道:“你即刻去侯府,告诉侯爷夫人,成事就在今晚,让她做好准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章 是时候了 回城的时候,安舒一路上都冷着脸,一言不发。 曹宗钰知她在气头上,心情复杂,也不敢多言。回了侯府,安舒径直往栖梧庭而去,曹宗钰送她进了院子,方回南院更衣。 此时已是傍晚,厨房里做好了安舒院子里的饭食,用红漆多宝食盒装了,提到院子里,由清菀过目。 清菀打开食盒,一一清点完毕,依旧盖上盖子,正准备指派人手送过去。曹宗钰走出来道:“不用叫人了,我正好要过去,顺路带去吧。” 清菀怔了一下:“世子才刚回来不久,还没用过晚饭,这就要过去了吗?” “你多放两个菜进去,我陪大小姐一起用餐。”曹宗钰交代完,这才注意到清菀眼圈红肿,问道:“你可是哭过?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清菀低了头,轻声道:“婢子多谢世子关心。夫人院子里失了一样重要物事,叫婢子过去问了几句,并无大事。” “什么重要物事?” “夫人没有说明,只说是侯爷极其看重的一样东西。” 曹宗钰一皱眉,淡淡道:“下次她再打发人来,你只管回她,南院之事,一切需秉过我才能作主,让她直接传话与我。” 清菀面露喜色,盈盈下拜:“是。婢子明白了,谢过世子。” —————————————————————————— 曹宗钰提着食盒,去到栖梧庭时,便见大门关着,阿宁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用裙子兜了一堆还没完全变黄的梧桐树叶,一片一片撕烂,用力扔出去,一张小脸满是忿忿之色。 “阿宁在生谁的气么?” 阿宁被他话音吓了一跳,从地上弹起来,树叶落了一地。见是曹宗钰,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踢踢脚跟,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就来了?小姐还没吃饭呢。” 正好就看见曹宗钰手里的食盒,不禁诧异:“怎么是世子亲自送来?” 曹宗钰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在跟谁生气么?” “没有。”阿宁答得飞快,就是一张脸蛋仍是气鼓鼓的。 “阿宁。”曹宗钰扯长声音又叫了一声。 阿宁偷觑了他一眼,方挫败地道:“小姐叫我们不要跟你说。” “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她。”曹宗钰一本正经地道。 阿宁想了想,决定相信他。顿时放心大胆地生起气来,眉头拧紧,鼻子皱起,怒道:“今日夫人把我和阿冉、莉泽尔,便连塔塔儿都叫了过去,说是有什么鬼玩意儿不见了,要我们帮忙找找。我们连栖梧庭的大门都没有出过,怎么可能知道她掉了什么东西,更不可能知道在哪儿了。她来问我们,是什么意思?” 曹宗钰有点不敢置信:“她连你们院子里都叫去问了?” “不止我们院子,全家人都叫去问了。我们去的时候,正碰上落梅阁的人出来。我们走的时候,又听她叫人套了马车,说是今晚要回阴家过夜,顺便在那头找找。” “你们小姐怎么说?” “小姐说,以后谁来叫都不准去。谁若是不长眼去了,就不用再回栖梧庭。若是有人敢用强,准我直接动手,杀伤在所不计。” 曹宗钰含笑点头道:“你们小姐说得十分在理。你照她说的做便是了。” —————————————————————————————— 曹宗钰走进院子,见安舒正半侧身子,坐在八角凉亭的廊椅上,头伏着栏杆,下巴放在手背上,半闭着眼睛。长发垂落下来,阿冉拿了棉斤,替她擦水,显是刚刚沐浴过了。 曹宗钰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桌上,也过去坐了,与她面对面,笑问道:“还在生气?” 安舒也不睁眼,打鼻子里哼一声,悻悻道:“你记着,下次再见到那妖女,不用跟她多话,一刀结果了她,方消我心头之恨。” 曹宗钰好笑:“我告诉你早走,你偏不肯。如今吃了亏,又要我替你出气。” 安舒睁开眼睛,怒道:“我怎知她这般……这般寡廉鲜耻,甚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曹宗钰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安舒脸上又有些发热,不敢与他对视,转过眼去,使劲盯着院内铺得厚厚的一层金黄色落叶,口中问道:“今日怎么是你送饭过来?你吃过了么?” “我陪你一起吃。” “不要,我今天不要你陪,你回去。” 曹宗钰听她任性使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好,我这便回去。你好好吃饭,不要多想。” 安舒咬着嘴唇,目送他起身走出凉亭,下了台阶,踩着落叶,一步步径直朝大门行去。待到他走近大门旁边的梧桐树时,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曹宗钰,你回来。” 曹宗钰转过身,却没有立即过来,只是站在梧桐树下,默默看着她。 天色渐暗,凉亭里的灯笼早已点亮,光晕所及,一片朦胧碎影。梧桐叶仍在不断飘落,曹宗钰的影子隐在树冠的阴影中,几乎快要看不清楚。 安舒突地站起身来,阿冉吃了一惊,拿着猛地抽空的棉斤发愣,便看到安舒扭头冲出凉亭,朝曹宗钰的方向跑过去。 曹宗钰连忙往前急行几步,接住了她。安舒扑进他怀里,将脸埋进他胸前,闷声问道:“曹宗钰,你为什么不回来?”声音有些发紧,竟是微微带了些哭腔。 曹宗钰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轻轻发抖,心头一颤,双手合围,收紧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她耳畔悄声说道:“我在等你确定心意。” 安舒抬头看他,正好撞进他的眼睛里去,柔情席裹全身。身子一软,缩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胸前乱画:“我要你陪我吃饭。” 曹宗钰捉住她的手,微笑道:“好。” ———————————————————————————————————— 侯府门外的小巷子里,有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正慢悠悠地绕着圈子。 车上坐了两人,却是阴氏与黄雀儿。 “夫人,适才丫鬟来报,世子亲自提了食盒,去到栖梧庭。大小姐的丫鬟守在门口,不准人靠近。”黄雀儿说着,撇嘴道,“她院子里若没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做什么还弄个把门的门神?” 阴氏怕冷,马车里虽熏了炭火,四面布帘拉得严严实实,手里仍抱着个半旧包浆的黄铜暖炉,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么?” “夫人放心,一切都布置好了。”黄雀儿又犹疑道,“这个娜娜也不知道什么来头,靠不靠谱。她说今夜必能成事,就一句空口白话,甚么凭据也没有,婢子心里实是不太信得过。” “用人不疑,姑且信她这回。况且就算是竹篮子打水,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夫人别怪婢子多嘴,若要想成事,弄包媚药洒进他们饭食里,岂不是更利索?也不用听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摆布。” 阴氏抚弄着铜炉,淡淡地道:“媚药?打哪儿弄?府里历来不准结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等闲杂人等。就算弄了来,你知道这药什么性子?如何验其效用?有没有后遗症状?会不会被大夫看出来?如要洒药,去哪里洒?南院里头?路上?还是栖梧庭里?哪里不是他们的人围着?就算成了事,侯爷事后一追查,必能发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疑到我来。我就算把世子扳倒,把自己也弄得一身骚,那又何必?何况另一位来头更大,若是让宫里头知道,我在里面做了手脚,只怕我和几个孩儿都无葬身之所。” 黄雀儿笑道:“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看得明白,现在这样站干岸上看热闹,最是舒心。” “不过我心中倒确实有个疑惑。”阴氏沉吟着道,“这个叫娜娜的女人,为什么要帮我们?她想要的是甚么?” ———————————————————————————— 栖梧庭的凉亭中,安舒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娜娜今日来莫高窟会我们,究竟是揣了甚么目的?” 此时两人已经用完晚餐,阿冉撤了桌子,悄悄退下。 时值深秋,敦煌夜间寒凉,安舒长发尚未完全干透,曹宗钰解了自己的暗纹锦缎披风,将她裹在怀里,低下头,轻轻吻她发鬓。 此时听她发问,停下来,说道:“我好奇的是另一个问题,她如何知道我们会去莫高窟?” “府里有她的眼线?”安舒皱眉,叹道:“我们去莫高窟选址的事情,头两天府里就都知道了。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多半有他们的教徒。难道要都彻查一遍?” 曹宗钰摇头:“如今祆教并没有被朝廷认定为邪魔外道,如太平白莲一流。若以此为由头,大兴清查之事,传出去恐人心惶惶。民间毕竟不同于军中,侯府处事,更当慎重。” 安舒点头道:“理当如此。” “至于说她的目的,”曹宗钰皱眉沉思道:“看上去,她似乎单纯就是来说教的。” “闺中女儿的教导者?”安舒想起了娜娜自称的头衔。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安舒方轻声道:“你觉得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曹宗钰微微一笑,伸手刮刮她鼻子,道:“你不是说她是妖女么?妖言惑众,能有什么道理?” 安舒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眉头一挑,道:“你在回避话题。” 曹宗钰轻轻叹了一声,放下手,环在她腰间,把头埋在她脖子里,低声说道:“安舒,你要我说甚么呢?她在诱惑我们,你听不出来么?” “诱惑我们?”安舒呀了一声,倏然明白过来,一丝异样的情愫从心底腾起。 曹宗钰感到怀里安舒的身躯有些发热,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环着安舒的手臂下意识收紧,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声问道:“安舒,她今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声音极轻,恍如耳语,一步之外,便再也听不见。 安舒自然明白他指的甚么,脸上火烫,眼睛快速眨动,眼睫毛仿佛蜻蜓翅膀一般,上下扇动,过了好一会儿,方嘟哝道:“我拒绝回答。” 曹宗钰喉咙发干,压低眼睛凝视着她,声音暗哑:“我能把它理解为一个是字么?” “当然不能。”安舒眼睛飞快地看向别处,快速回答:“我说了,我拒绝回答。你也不准再问。你是正人君子,要懂得非礼勿听的道理。” 曹宗钰胸腔里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摇摇头,苦笑道:“当你在我怀里的时候,当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吻你的时候,你跟我说正人君子?安舒,你当真?” 安舒转过眼睛看着他,满眼里都是笑意,口里发出轻声警告:“你都说了,娜娜在诱惑我们,难道你要遂她的意?” “诱惑我的不是她,而是你。”曹宗钰叹息着,复又看着她,说道,“安舒,我很高兴。” “高兴?为什么?” “因为,”曹宗钰嘴角慢慢露出微笑,眼睛里闪着光,极似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宝物,“我知道,你也在渴望我,一如我渴望你一般,别无二致。我终于相信,你也爱我,如同我爱你一样,毫无保留,义无反顾。” 毫无保留,义无反顾。 这八个字让安舒瑟缩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保持一种冷淡:“我若是毫无保留,现在我们应该在房间里缠绵,而不是在凉亭里吹冷风。我若是义无反顾,就不会想着要嫁人。曹宗钰,不要把我想象成我不是的那种人。我远没有你说的那样勇敢无畏,正相反,我很自私,凡事先考虑自己。” 曹宗钰缓缓摇头,道:“安舒,不是这样子的。你不是自私,只是自保。” “自保?”安舒皱起眉头,困惑地看着他。 “这世道要求你们女子守贞,否则就会名誉扫地,自绝于人;这世道要求你们女子必须嫁人,否则你们便终将一无所有。财产,地位,权力,全都取决于你们的婚姻。”说到这里,他声音沉重, “安舒,当你爱我的时候,你从来不是站在与我同样的。我是男人,就算有人指责我违反伦常,大不了也就是失去世子之位,甚至只要我想,我仍然能娶妻生子。你却会失去一切。安舒,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 安舒看着他,良久良久,眼睛里似是嵌入了整个星河,流动着温柔、爱慕、欣赏、感动等种种情感。最后,她微笑着说,“我们非得要争着认领这个自私的名头么?” 曹宗钰也不禁笑起来,额头轻轻蹭蹭她的额头,柔声问道:“所以,问题该是这样子的:若是我能娶你,你是否愿意嫁给我?若是女子也与男子一样,可以任意欢愉,而不用担心后果,你是否愿意与我,与我……” “若是你可以娶我,”安舒闭上眼睛,似是在想象这种情况,嘴角露出笑容,声音轻得像做梦,“我会告诉太后皇上,天上地下,四海列国,我非你不嫁。若是不用担心后果,我……” 她蓦然睁开眼睛,望着曹宗钰,轻声说道,“我想要你,我想每个清晨都在你的怀里醒来,每个夜晚都在你的怀里入睡。甚至,甚至,”咬咬嘴唇,颤声道,“就像娜娜所言,我想要与你欢好,想要你,而不是别的任何人,抚摸我,取悦我,满足我。” 不等她说完,曹宗钰已经低下头,猛烈地吻住了她。这个吻代表了一切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渴求,从心底里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想要彼此拥有的欲望。 当他们的嘴唇终于彼此分开,激烈喘息的时候,安舒的眼睛已经被欲望染成墨色。她用力拉过曹宗钰的脑袋,贴在他耳边,说道:“曹宗钰,我改变主意了,抱我去房间,现在。” 曹宗钰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你确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安舒的声音有着与她眸色不相称的冷静,“我未来的夫君,不管他是谁,多半已有了好几个通房丫头,甚至娶了姬妾。我为什么要为他守贞?至少现在,我能为我的身体作主。而它告诉我的是,它想要你,疯狂地想要你。” 曹宗钰深吸一口气,再不多话,站起身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大踏步朝房间走去。 ———————————————————————————— 咚!咚!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一把破锣嗓子扯得长长的,尽力吆喝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黄雀儿的脑袋如同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本来已经快要睡着,此时一下子惊醒过来。 对面正合目假寐的阴氏也骤然睁开眼睛, “是时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一章 军机大事 栖梧庭外,火光通明,人影幢幢。 十几个粗壮家丁,手里绰着手臂粗的木棍,悄没声息地站在后头。前面五六个膀粗腰圆的婆子,低着头,筛着膀子,发一声喊,如水牛发狂,冲将过去。 木门后面,手腕粗的门闩嘎吱一声响,断成两截。大门轰然洞开,婆子们收势不住,一跤跌进院里,摔个四仰八叉,哎哟声不断。 黄雀儿带着四个大丫头,人人手里提着楠木雕鱼鳞纹灯笼,侍奉着阴氏,款款走进院子。 栖梧庭里原本一片漆黑。这一番动静大作之后,正面四间堂屋,东侧一排下人住房,陆续燃起数星灯火。 今晚在安舒房里侍候的是阿冉,听到响动,披了外裳,最早从房间里出来,俏生生地立于门前当地,也不与阴氏见礼,只淡淡问道:“大半夜的,夫人兴师动众到栖梧庭来,二话不说就破门而入,这是要干什么?” 说话之间,阿宁也已穿好衣服,走到她身边,手持短剑匕首,一脸煞气。 黄雀儿闻言怒斥道:“大胆,你不过是个丫头,夫人面前,如何回话,竟一点礼数也不知么?” 阿冉正要答话,房里传出安舒懒洋洋的声音:“阿冉,外面是来了强盗还是土匪?这么闹哄哄明晃晃的。” 阿冉回道:“回大小姐,是侯爷夫人领了一大帮人前来,看上去明火执仗,气势蛮横,像强盗也似土匪。具体是哪样,倒要好好请教侯爷夫人,才能知晓。” 阴氏倒没料到,这阿冉平时看着斯斯文文,从不多话,发作起来,口齿居然如此犀利,脸上一僵,原本已经准本好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轻咳一声,方才含笑说道:“深夜来叨扰大小姐,我也不安得紧。实是为了一桩要紧物事,被人偷走。现有人报说,见得在栖梧庭中。我也是情急之下,唯恐走脱了贼人赃物,行事确实莽撞了些。待到此事一了,大小姐但有责罚,我无不认领。” 她话说得极是客气柔和,竟不似长辈对晚辈说话,浑如平辈之间陪小心。 然而她话音一落,黄雀儿就指挥着婆子们往堂屋里冲去。 阿冉气得浑身发抖,白着一张脸,厉声喝道:“尔等何人,不要命了,敢夜闯大小姐闺房?” 阿宁一声不吭,一个箭步跨过去,匕首银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婆子闪躲不及,顿时胳膊上血流如注,跳着脚惨嚎不停。剩下的婆子胆寒,齐齐止住脚步,直往后退。 阴氏笑容一收,眉头一拧,冷声道:“军机大事,不能耽搁,得罪大小姐之处,等侯爷回来,我自去请罪。” 手一挥,身后家丁顿时围拢上来,数十条长棍如水龙一般,团团将阿宁困在当中。 婆子们见厉害人物脱不开手脚,顿时大喜,又打算冲进房去。 便听得一个冰冷的男子声音从堂屋中传来:“有何军机大事?为何我不知道?” 阴氏听到这个声音,便好似黑夜里骑着瞎马,终于看见亮光,心头一块大石安然落地,心知大事已成。 当下院子里的数十来号人,几十只耳朵,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乃是世子曹宗钰的声音。 夜已子时,灯火俱寂,他一介男子,为何会在女子的房中?尤其这个女子,还是他宗法上的妹子。 此情此景,纵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兄妹苟且的嫌疑。便是浑身长出一百张嘴来,他也无法自辩。 阴氏几乎已可想象,侯爷得知此事时,该当是如何怒不可遏,对世子又会是如何失望透着,忽然回过神来,身子一抖,直挺挺跪在地上,说道:“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搜不出来,那是奴婢无能,大小姐这话奴婢听不明白。” 安舒厌恶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曹宗钰与张隐岱此时都已走过来,几人聚在院里,都是眉头深锁,脸色沉重。 婆子丫鬟家丁们垂手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阿冉阿宁此时已知事情重大,跟在安舒身后,一言不发。莉泽尔搂住塔塔儿,站在屋前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此事来龙去脉究竟如何,在场这几人都心知肚明。对阴氏这等鲁莽愚蠢的做法,也恼怒万分。但此时不是深究追责的时候,当务之急务必尽快找到兵符。 曹宗钰问道:“夫人是否可以确定,兵符确实在栖梧庭?” 得到肯定答复后,曹宗钰与张隐岱交换了一个眼色。张隐岱一个纵身,直接落到莉泽尔身前,将塔塔儿从莉泽尔怀里强拉出来,叫了一声,“阿冉。” 阿冉正惶然着,听了这一声叫,连忙奔过去,将吓得哭出来的塔塔儿牵过一边,好言好语,慢慢查问。 莉泽尔被张隐岱老鹰一般的眼光上下打量,身子瑟缩了一下,本想要朝儿子的方向跑过去,一时也不敢动了。 “你可曾见到过兵符?” 莉泽尔茫然地看着他,阿宁连忙说道:“她不懂汉话,平常我们都是打手势交流。” 张隐岱点点头,声调一变,换了一种语言来问,莉泽尔仍是茫然。张隐岱一连换了几种西域常用的胡语,换到第四种时,莉泽尔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波斯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二章 故人之约 阴氏悄悄后退几步,招手将黄雀儿叫到身边,低声问道:“下午你过来的时候,一路上可曾见到人?” “奴婢一路很小心,走的都是多年没人走过的小路,没有撞见人。” 阴氏松了口气:“你记住,此事打死不能松口。” “奴婢明白,夫人放心。” 十来步开外,阿冉牵了塔塔儿的手,走回安舒身边,低声回禀:“小姐,今日上午,侯府的小公子和小小姐来找塔塔儿玩耍,带着他去了侯爷院子里。但塔塔儿没进过书房,更没见过什么兵符。” “小公子和小小姐?”安舒皱眉,“他们怎么会来栖梧庭?” “有一次我带着塔塔儿在后花园玩,正巧撞见他们,三个孩子年纪相仿,交了朋友。这些时日,他们经常会来找塔塔儿。我想着他们都是小孩子,应该没什么妨碍,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阿冉颇是追悔。 “小孩儿证词,没什么用处。”安舒看了塔塔儿一眼,塔塔儿虽没再大哭,却仍不停抽噎,“不管兵符能不能找出来,阴氏必定咬死是塔塔儿拿的。” 阿冉脸色一白,握着塔塔儿的手一紧,“求小姐救救塔塔儿。” “此事容后再说。”安舒拍拍阿冉手臂,意示安抚,随即朝莉泽尔看去。 张隐岱似是问到关键环节,莉泽尔满脸慌乱,拼命摇头,口中快速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突然脖子一僵,半句话还在嘴边,眼珠子已经凸出眼眶,脸色扭曲,身子扑地往前摔倒。 阿冉忙捂住塔塔儿眼睛,将他抱去屋内。 张隐岱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查看,莉泽尔后颈处有一处黄豆大的伤口,一丝黑血流出来,散发出剧烈的腥臭。 莉泽尔倒下的时候,曹宗钰已经往她身后方向,纵身飞扑过去。屋一遍?” 阴氏后退一步,扶着黄雀儿的手,勉强稳定住语气,道:“大小姐勿惊,此事自然是这些胡儿背主妄为,断然与大小姐无关。侯爷面前,我必当为大小姐剖白陈情。” 安舒扬手便想给她一巴掌,被曹宗钰握住手腕,朝她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阴氏总归是长辈。安舒若是以下犯上,虽没人敢把她怎么样,但一旦传出去,于她的名声,终究是有损无益。 曹宗钰自己回头,看着阴氏,沉声道:“夫人新近可曾认识一些府外的人,比如会玩蛇的,名叫娜娜的?”看到阴氏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认识什么府外的人。”阴氏转过脸去,朝安舒点点头,“惊扰大小姐了,我这就回去。待天亮以后,侯爷回府,再有请大小姐过去叙话。” —————————————————— 片刻之后,阴氏带来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顺便把莉泽尔尸体也抬了出去。院子里只剩下安舒等人。 安舒甩开曹宗钰的手,怒道:“你拉我做什么?她是你继母,可不是我甚么人,她既是不要脸,我也不用顾着谁的脸面。” “严格说来,她也是你婶母,实打实的长辈。”这话是张隐岱含笑说的。他向来对激怒曹安舒一事极感兴趣,此时也不假思索,下意识便火上浇油。 安舒扭头看着他,一腔火气找到发泄对象:“我还没问你,你半夜三更跑来我院子做什么?” 说到这一茬,张隐岱脸上笑容一收,眉头拧紧,眼中怒意明显,“我若没有及时赶到,你打算做出什么事来?曹安舒,我警告过你,曹世子是未来西北柱石,你若是想找男人消遣,外面街上大把……” “啪——”一声脆响,安舒这一巴掌终于打了出去。张隐岱一下子愣在当地,过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五根细细的手指印。 安舒也没想到,以他的身手,居然没躲过去,也愣了一下,方冷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你就给我闭嘴。” 张隐岱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古怪的神情,瞪着安舒,喃喃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过巴掌。” 安舒哼了一声,冷冷道:“是么?多谢告知,我深感荣幸。” 曹宗钰站在一边,默默看他们吵架,心里忽地冒出一丝荒谬绝顶的念头,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个局外人。 张隐岱眼中煞气一闪,扬起手来,就打算打还安舒,目光接触到安舒一双冒火的黑瞳,一张玉白的面容,不知怎得,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曹宗钰将安舒拉过去,护在身后,自己直面张隐岱,微笑道:“张主事,闲话少叙,我们还是讨论正事吧。” 张隐岱别扭地收回手掌,鼻子里哼一声道:“正事?兵符之事?还是贵府主母一事?” “你方才讯问那胡女,可有问出什么端倪?” “她承认她是拜火教的,也认识苏瑞柏,听说过大祭司,但是兵符一事,她说她不知道,我正要再问,她就被人弄死了。” 说到这里,张隐岱问道,“这女子的来历,你们事先没有调查过么?” 曹宗钰看了看安舒,苦笑道:“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随手从生口市场买个碰巧相识的女奴,居然就是拜火教的人。” “是我让你买的。”安舒一挑眉,道:“有什么不是,都算我的。” “你的我的,有何区别?”曹宗钰道,“明日父亲追查此事,安康她娘势必总要推到这胡女身上。” “不过侯爷夫人也十分乖觉,适才已经表明了态度,绝不会往大小姐身上牵扯。”张隐岱补充道。 安舒看看曹宗钰,又看看张隐岱,双眉一立,怒道:“你们的意思,便是咬牙认了,由得她如此颠倒黑白,睁着眼睛说瞎话?曹宗钰,你明知道她是什么险恶用心,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竟然还要加以纵容?” 曹宗钰反问道:“她是什么用心?” 安舒一怔,顿时醒悟过来。 阴氏的用心,是要撞破他二人的私情。 为了找到名正言顺,深夜闯入栖梧庭的理由,方才兵行险着,以兵符为由头生事。 这一节,她早已想明白。 但阴氏的用心,却是不能被指证的,尤其不能在归义侯面前,被安舒指证。 一旦阴氏被指证,安舒与曹宗钰之间的私情就会被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而这种事一旦被拿上台面,无论结论是什么,对安舒与曹宗钰的声誉,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曹宗钰又问道:“她使了什么手段?” 安舒更是无话可说。 阴氏既没有买通丫头下药,也没有把两人绑在一起逼迫。 他们唯一能怀疑的,无非就是娜娜,碰巧在他二人面前,说了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语。 这些言语极其大胆悖逆,甚至没法说给第三个人听,更是没法在归义侯面前,提起任何一个字眼来。 至于他二人的情欲如此轻易便被挑动,更加怪不着别人,说来说去,无非意乱情迷,咎由自取八个字。 曹宗钰见她沉默不语,缓缓说道:“所以这整件事,就只能是塔塔儿无意间拿了兵符,这胡女趁着你们不在家的时候,偷拿给了外人,多半便是那弄蛇的宝慧。” 安舒苦笑道:“正好这莉泽尔还死了,更是妙极,死无对证。什么都可以往她头上一推了事。” 曹宗钰点点头:“正是如此。” 张隐岱道:“所以我最喜欢死人,死人不会说话,便只好由别人来替她说话。” 安舒前前后后又想了两三遍,终于长长吐一口气,愤然道:“可是就这样让她全身而退,我实是有些气不过。” 张隐岱冷笑道:“你气不过?我若是那侯爷夫人,我才要气不过。你们明明已经犯下大错,如今所有嫌疑却都被我洗刷得一干二净。侯爷夫人羊肉没吃着,反失了兵符,惹了一身骚。我若是她,这口气才真是难以下咽。” 安舒眨眨眼,轻轻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心情好了许多。” 回头看了曹宗钰一眼,踮起脚,当着张隐岱的面,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浅吻,含笑道:“这人说我们犯下大错,你觉得呢?” “我觉得,”曹宗钰苦笑连连,“你若是再这样激怒张主事,我怕他一气之下,拔刀相向。我和他二人,还没见着敌人的面,先在你这院子里,拼了个你死我活。” “听上去十分刺激。”安舒笑了下,侧头看着张隐岱一张俊脸由白转红,由红变黑,最后不知怎得,居然还透出些惨白来。 心中不禁也有些懊恼,她气不过张隐岱适才口出恶言,暗指她行事不检点,不过现在她巴掌也打了,气也出了,总不好不依不饶,揪着不放。 况且张隐岱虽然说话不好听,今晚却实实在在是帮了他们大忙,这个情总不能不领。 曹宗钰也看着张隐岱,轻咳两声,含笑道:“多谢张主事今夜替我们力证清白。” 过了好一会儿,张隐岱才出声说话,声音无比冷硬:“曹世子,我不过替朝廷惜才,不忍见大好美玉,陷入泥淖。你自己也请好自为之。张某今晚事情已了,这便告辞!” 安舒见他说完话,一眼也不看向自己,转身便朝门口大踏步行去。心中不安,出声道:“张隐岱,兵符之事,你也不管了么?” 张隐岱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冷冷说道:“你问得好笑,有归义军世子在此,何劳我来操这份闲心?” “两位,两位,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意气用事?”曹宗钰忍不住扶额,叹道:“张主事,职方司本就有监查军队之责。兵符失窃,正是贵司分内应查之事。你这时候撂摊子,如何对得起朝廷嘱托?”又转向安舒,忍不住薄责她:“安舒,你这时候别添乱了,成不成?” 安舒也有些不好意思,赧然点头,朝张隐岱背影说道:“张隐岱,是我言行无状,开罪于你。我跟你赔礼道歉。” 张隐岱霍然转头,盯着她:“你在跟我道歉?” “怎么?你还觉得不够?我总不能跪下来求你。”安舒被他这一问,弄得脸色很不好看。 张隐岱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淡淡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道歉。” 安舒也不禁默然,心下反思,自己以前做人,可有多让人牙痒?便连道个歉,都让人惊掉下巴。 曹宗钰瞧瞧张隐岱,又瞧瞧安舒,心中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强烈。 三人站在院里,一时陷入突如其来的尴尬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屋顶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曼声道:“今夜无眠者几多矣!似此冷落长夜,月边无星辰,枕畔无佳人,但有手中空杯,满怀寂寥。惆怅天涯漫几程,回首记取故人约。曹世子,我来赴酒约了,你的酒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三章 疏狂一醉 营酒坊的酒窖在地面三尺以下,占地颇宽广,内有藏酒数千余坛,多为军中凯旋庆功时用。 曹宗钰于此处轻车熟路,领着妙达、安舒、张隐岱三人,绕过入口处的守卫,摸黑进了一条通道。 安舒刚一走进,已觉酒香扑鼻而来,浓烈馥郁。她自来少于饮酒,过不一会儿,便觉神思晕乎,若不胜醉。 妙达却扇动鼻翼,喜动颜色,笑道:“果然不愧是杜康府第,人间佳境,世子这酒窖被我知晓了,怕是以后少不了要来做做梁上君子。” 酒窖之中禁用明火。曹宗钰特地带了一个黛青色丝线结成的络网,内装数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此时取出,照亮身周数尺见方之地。 听得妙达所言,微笑道:“几坛子酒,有什么打紧?你若有个住处,我叫人给你定期送去也无妨。” 妙达没有回答。 几人在酒窖里快速穿行,不过片刻,来到一处僻静暗室,内中藏酒与外面不同,均为小坛罐装,黄纸封口,上写“沙州节度使衙门修职谨贡”几个鎏金红字。 曹宗钰取了两坛出来,抛给妙达与张隐岱,自己也抱了一坛在手,拍开坛口封泥,朝二人一举坛子,微笑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两位,归义烧春在此,何不痛饮三百杯,籍此神会李太白?” 三人各自揽了酒坛子,席地而坐,妙达一连痛饮数口,赞叹道:“烧酒风味,果然不同于其他。难怪世子于百酒之中,独爱此味!” 张隐岱一仰脖子,一坛酒一饮而尽,将空坛子随手一掷,探手又取一坛来,一掌削开瓶口,仰头倒下。 曹宗钰微微皱眉:“张兄,烧酒性烈,似你这般喝法,怕是醉得极快。” “不劳世子操心,我酒量极好,三五坛酒,难奈我何。” 安舒坐在曹宗钰身边,闻言笑道:“好大口气!难怪古人说,擅泳者溺,善饮者醉。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半夜喝得酩酊大醉,跑去我的宫室大吵大闹。若不是太子替你遮掩,你此时早不知被发配到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了。” 张隐岱望了她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呆了半晌,举起酒坛,再次一饮而尽。 曹宗钰回首看看安舒,夜明珠映照下,她面容柔和生光,两颊微有红晕,眼波似水,竟有些微醺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吻她的冲动,低声问道:“此地酒味深重,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不舒服?没有啊,”安舒侧头看着他,展颜笑道,“我倒觉得身子轻飘飘,暖洋洋,很是舒服。” 曹宗钰略一皱眉:“你以前可有醉过酒?” “未曾。醉酒是什么滋味?可真能解千愁?还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安舒偏头看他,满眼都是好奇。 妙达笑道:“大小姐,这醉酒的滋味,因人而异,莫能一概而论的。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亲身尝试尝试?” 安舒点点头:“你说的话大有道理。”回头看看曹宗钰手里酒坛,迟疑道:“曹宗钰,你给我尝尝?” “安舒,你已有些醉了,不要再听妙达怂恿。醉酒滋味,极是难受,你明早起来,要嚷头痛的。” 安舒见他不允,也不强求,回头看着妙达笑道:“妙达,听你适才在屋道:“娜娜的话,你不可全听,却也不可不听。否则,将来有一日回首前尘,你定会追悔莫及。” 撤回身子,朝三人笑道:“多谢世子好酒。不尽之意,来日有缘再叙!” 挥挥手,转身大步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四章 骨肉之亲 妙达离开以后,三人打转侯府。此时天色尚早,一路之上,街面宽广,少有行人。 晨间霜风甚是凄紧。安舒裹紧狐裘,长长茸毛拂在脸上,略感温和,不由得多蹭了蹭,方皱眉问道:“义烈祠墓下已空,城中祆教也未见动静,我实是想不明白,大祭司此番想要卷土重来,究竟能于何处着力?” “大小姐贵人多忘事。昨夜兵符失窃,便必定是大祭师手笔。” 安舒不理他嘲讽,径直说道:“他拿了兵符能做什么?若要调兵,还需节度使衙门的调令。便是他神通广大,弄来调令,难道还能让归义军调头攻打敦煌不成?他需不是失心疯。” 见曹宗钰不说话,问道:“你在想什么?” 曹宗钰眉头深皱,缓缓道:“我在想,我们对大祭司的判断,从一开始便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曹宗钰点点头,朝张隐岱问道:“张主事,在职方司看来,寻常人等若想要起事造反,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隐岱答道:“自是钱粮兵械。于大宗粮食买卖、生熟铁交易事项,本朝虽不一概禁绝,但也设有专门机构,予以审查。更不用说武器兵械,非持朝廷特许令状,民间不得擅造。” 他话中没有提到的是,职方司对这诸种交易情报,历来便十分关注,暗中派人予以收集。 二十多年前,便因某地有人持续小规模购进粮食,引起职方司怀疑,最终查出地下会道门打算聚众谋反的惊天大案。 曹宗钰却摇摇头,“钱粮兵械,固然重要。但首要是聚人。若是无人可用,便是粮草成山,兵械满库,也是空事。是以寻常人等造反,最关键的,便是要募集人马。” “大祭司却不需要人马。”安舒眼中亮光一闪,开始明白曹宗钰的意思。 “正是。是以我们平日惯用的防范措施,此次全盘落空。我们审查城中祆教徒,摸清其结构成分,费心劳力安插探子,结果一无用处,白白浪费人力。” 张隐岱皱眉盯着他:“世子的意思是?” “张主事,大祭司是我们以前从未碰到过的敌人。”曹宗钰道,“他既不需招兵买马,也不需钱粮补给,甚至也无需下属辅助。妙达可在他手下来去自由,大祭司对他的忠诚度也漠不关心,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安舒轻声道:“他自己一人,便可是全部。”晨风吹进毛领,透体冰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错。妙达也说过,大祭司现在自身便是燧香。”曹宗钰沉默一下,缓缓道:“恐怕我们现下不能把大祭司当作凡人来看待。” “不当凡人?难道还当他是妖魔鬼怪,神佛仙人?”张隐岱甚觉荒唐,讥笑道:“职方司历来只在凡间捉贼,上未曾探过凌霄殿,下未曾见过阎罗王,实是手生得紧,还望世子不吝传授经验。” 曹宗钰苦笑道:“张主事说得不错,我眼下也只能确定过往手段一概无用,但究竟要怎生应对,我也是茫无头绪。” “倒也不是毫无头绪。”安舒忽然道。 曹宗钰看向安舒,见她眼眸中晶光闪烁,似是有了主意,不禁好奇问道:“你想到什么?” “大祭司是燧香,然则燧香究竟是什么?我们在地堡之中,虽领教过燧香的各种神异,但种种关节,仍如雾里看花,并不分明。燧香如何起作用,神通几何,有何限制,有何禁忌,世间有无克制之物。若能把这些问题一一了解清楚,应对这神魔一般的大祭司,倒也不是全无把握。” 曹宗钰的眼睛也亮起来,嘴角浮起微笑:“吐蕃残卷?” “不错,”安舒含笑点头,“所以当前要务,便是赶紧找到精通吐蕃古文字的人,我们好好看看,这残卷之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内容。” 张隐岱看着他二人,神情古怪:“你们要找精通吐蕃古文字的人?”顿了顿,缓缓道:“鄙人不才,恰好对此略有研究。” ———————————————————— 三人刚进侯府大门,便有下人在门口迎候,请世子与大小姐直接去侯爷书房叙话。职方司张主事如有空暇,也请一路前往。 老子发话,曹宗钰只好乖乖听话,也来不及回南院洗漱更衣,硬着头皮,顶着一身酒气去了书房。 安舒却一口回绝,只道自己夜间被人惊扰,走了瞌睡,此时未免神乏体倦,不堪久坐。侯爷若有事相询,则一应事情,均以曹宗钰回话为准,她别无二话。随后径直回了栖梧庭。 张隐岱急于亲眼一见安舒所说的吐蕃残卷,且无意介入归义侯父子之间,也婉言相拒,只说另有要事,改日再登门讨教。便随安舒而去。 归义侯书房。 归义侯坐在榻上,就着一张矮几吃早餐,见儿子进来,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两眼,皱眉道:“家里出了大事,为何你却夜不着家,跑去喝酒?” “父亲息怒,兵符被盗一事,儿子昨晚已经即刻传令下去,闭锁城门,加强侦缉。至于饮酒,”顿了顿,道,“乃是一位故人即将远游,儿子与张主事都与他有些交情,故此相约为他饯行。” “被盗的兵符乃调遣沙洲大营所用,你既知要派人通知节度使衙门,为什么不命人快马飞报沙州营房?” 曹宗钰垂首道:“儿子处事不明,思虑不周,恳请父亲责罚。” 归义侯看着他,半晌之后方冷冷道:“你哪里是思虑不周,你是想得太多。日前在瓜州,我不过气头之上,训斥你几句,你便生了外心,生怕我猜忌于你,处处小心避嫌。” 曹宗钰心头一震,抬起头来,抗声道:“父亲冤枉孩儿。儿子不过是觉得,没有府衙的调令,贼人便是拿了兵符,也生不出什么事来,方才不愿惊扰军营。” “滩头村一事,你又如何解释?”归义侯淡淡道,“你既有以淫祠换书馆的想法,为什么不与我商议,反而直接当着众人之面予以宣扬?你是打算将军?” “儿子不敢。”曹宗钰脑海里快速运转,最后选了最安全的说辞,恭声道,“儿子也是迫于当时形势,突发此想,并没来得及仔细考虑,顺口就说了出去。回来的路上,儿子心里便十分后悔,上次在与父亲商量时,原该早些想到此议,也好提前跟父亲请示。” 归义侯脸色缓和下来,摇头道:“你若是那日提出来,我气头之上,多半是听不进去。”指了指对面,道:“你还没吃早餐吧?坐下与我一起吃。” 曹宗钰坐上榻,见自己面前早已摆好一副碗筷。案几上数样吃食,皆是自己小时爱吃之物,手指一动,鼻腔微微发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五章 归义之名 归义侯接受朝廷绍封之前,家境只能算平实,嗜吃一味家常小菜,取嫩韭菜切碎,伴盐抹匀,吃时滴几滴香油,味道极其咸鲜。袭爵之后,口味也没大变,不过是吃得更为精细些,韭菜里又加了虾米鸡子一类。 此时归义侯一边夹着韭菜末佐粟米粥,一边说道:“你这个想法,自然是极好。不过实行起来,却有诸多不便。” “其一,要修书馆,定然所费不资。使衙倒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就是这个名声一经传出去,朝廷恐怕会认为沙州的上供,未免交得太少了些,留用未免太多了些。你也说过朝廷在南边花钱如流水。此前计相还来信,旁敲侧击问过此事。我这头刚跟计相哭穷,回头沙州就大兴书馆,广购书籍,你说朝廷会怎么看我们?” 曹宗钰正默默吃粥,见父亲停了下来,目注自己,知是要自己逐项回答,遂放下筷子。先不回答父亲问话,反从一桩题外话说起:“儿子离京之时,听闻政事堂正在议一项新章程,道是要改变原有记账方式,采纳民间所用四柱结算法。会计司已分派专吏,前往各大钱庄学习,待学成以后,即赴各州府藩镇,重新厘定原有账本,并教授新法。诸位相公于此事极为热心,恐怕年内便能通过,颁行天下。” “竟有此事?藩镇也同诸州府一般,一体实行?”归义侯立刻明白个中关键,眉头一皱,“各州府竟不曾上书反对?我听闻中原诸州府因事务繁多,朝廷又屡次增加上供定额,颇有些地方走投无路,别立名目,从民间搜刮资财。若朝廷改了记账法,其中手脚,岂不昭然若揭?” “靠近京城的一些州府率先得了消息,多有上书诉苦者,言及种种不便,全被相公们驳了回去。便连官家,也连下几道旨意,大加申斥,以为此等利国利民之事,岂能因些些不便就罢手不行?谁若是再言反对,多半自己便有贪营之弊,三司会同御史台,先从他那处查起。此后上书反对此事的,便少了许多。” 归义侯苦笑道:“官家连这等诛心的话都说了,谁还敢话的?若让那些小娘子听见,你还想不想讨媳妇了?” 曹宗钰见父亲心情尚好,趁势道:“父亲,儿子曾经在母亲坟前发过愿,此生一定要寻得心中真正所爱。若不得其人,绝不愿将就。这点心愿,还望父亲成全。” 归义侯起先觉得他此话甚痴,颇觉好笑,待到看清他一脸认真的脸色,慢慢皱起了眉头,问道:“若是你一年没找到,十年没找到,甚至一辈子都没找到,难道便不娶妻生子了么?岂有此理。” 曹宗钰腼腆一笑,语气却十分肯定:“儿子相信,不用那么久,必定便能找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六章 父女之间 吃过早饭,不过卯时三刻的光景,天色忽然暗沉沉地阴了下来,四处刮起北风,竟似是一副要下大雪的样子。 阿冉重又掌上灯,把四面窗户都关合,免得透了风进来。刚在炭盆里生好火,阿宁推门而进,霎时带入一股寒气。 阿冉忙递了热茶与她,她捧在手里,也不忙着喝,对安舒说道:“小姐,世子方才遣人过来,说他今日去沙洲军营传讯,午后方回。世子还说,兵符一事,莉泽尔既已死了,侯爷之意,不打算于府里再行追究。” 安舒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心知这必是阴氏与曹宗钰二人心照不宣,共同促成的结果。 回头看一眼阿冉,笑道:“塔塔儿算是保住了。他年纪还小,骤然失母,必然伤心,近日你便多陪陪他吧。我身边有阿宁一人足够。” 阿冉心中欢喜,道:“多谢小姐。只是阿宁一人,恐顾不周全,我听说清菀近日来被南院一些人暗中排挤,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小姐如要她过来栖梧庭,她必定十分乐意。” “你倒替世子做起南院的主来?”安舒含笑打趣了一句,又道,“清菀之事,自有世子替她出头,我们不必多事。” 阿冉应了下来。 安舒踱着步子,去到窗边,启开一条缝,顿时传来一缕尖利的风啸之声,脸上被朔风一吹,生生作疼。忙又关上,皱眉道:“这才刚过中秋,怎的便是这般气候?” 张隐岱原本在房间另一头,正对着书案上的木板皱眉沉思,听到她这一问,也不抬头,随口讽道:“大小姐号称博古通今,没听唐人诗里所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么?” 安舒眉头一扬,想起此前张隐岱也曾引过一句唐诗,此时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你居然也会背诗了?” 张隐岱一怔,抬头看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脸上一红,硬梆梆说道:“偶尔看看罢了。”随即手指着木板,道;“这木板上的文字,我已尽知。” ———————————————————————— 沙州节度使衙门。 归义侯打发儿子吃完早饭,又命人去南院取了大衣服来,看着他领了一帮侍卫,朝西出了侯府大门。方披了斗篷,上了马,也不用仪仗,就带了几个亲随,今秋的麦粟已经收割完毕,却还多半没打完,都堆在坪地上。这场风一刮下来,再来一场雪,乡民岂不要平白受场无妄之灾?待司农都头过来时,你让他去见我。” 卯官应了。 归义侯一头径直去了延定楼,彼处正是他日常处理公务所在。直入二楼堂屋东耳房,仆人早已生了火盆,满室暖和如春。归义侯端茶喝了一口,就手拣了今晨驿站新送来的公函,未及开拆,便听下人来报,道是二小姐求见。 曹安康是女眷,极少出现在使衙,今日这气候,这天时,更是不比寻常。 归义侯着实想不出,女儿会有什么事,需得这时候来衙门找自己。早起时阴氏曾提过一句,道是安康今日要去仁安堂出诊,怎的这会儿反来了使衙?惊讶至极,让人赶紧请二小姐进来。 曹安康外披了一领通体洁白无暇,毛色晶莹透亮的纯白狐裘,越发衬得一张小脸俏丽柔美,俏生生站在当地,给父亲敛衽见礼。 归义侯让她在旁边椅子上就坐,曹安康却不挪步,只是低了头,轻声细语说道:“父亲,女儿有一件极担忧极为难的事情,不知该与何人说起。” “哦?”归义侯饶有兴味,此时不免便想起阴氏提到的女儿心事,虽觉得女儿冒昧跑来使衙,大违素日里行事风格,终究心里还是欢喜,笑道,“是何事情,康儿不妨说来听听,为父与你出主意。” 曹安康却只是垂着头,又不说话了。 归义侯只道她害羞,当即遣了仆人等退出去,掩了房门,笑道:“现下没有外人,康儿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见曹安康仍然犹疑,只好主动提起话头,笑微微道:“康儿今日,可是为了职方司张主事而来?” 曹安康不意父亲一开口就提起张隐岱,急忙抬起头来,将头乱摇:“父亲,女儿说的这件事,与兄长有关。” “钰儿?”归义侯大出意外,收了笑容,问道:“你兄长适才刚与我吃过早饭,有什么事,怎没听他说起?” 曹安康想了想,问道:“上次听阿娘说,父亲正打算为兄长议婚?” “不错,怎么?”归义侯方问出口,瞥见女儿扭捏为难之态,忽地灵光一闪,哈哈笑道:“可是你有什么要好的小姐妹,托了你来我跟前说项?这我可没办法。你兄长今日刚说了,必要他自己心爱之人,方才肯点头成亲。” 听了父亲转述兄长之言,曹安康不由得脸色发白,发急道:“可是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兄长岂能如此任性?” 归义侯怔了一下,失笑道:“康儿,为父倒不知,你竟然是个女冬烘先生?”目注女儿,面有慈爱之色,笑道,“你与钰儿,还有你两个弟妹,为父并不求你们定要联姻高门。以归义侯府及沙州节度使的名号地位,原也不用求什么,便是根基稍差一点,为父也不在意,只要你们能一生顺遂如意,便是为父的福气。” “钰儿是世子,将来要执掌沙州,他的情况虽说特殊一些,不能完全由着自己性子来。不过他现下还没有择中之人,为父不免也想看看,他为自己选择之人,会是何等品貌心性,出自何门何姓,只要不是太离谱,为父也终须顺了他的心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七章 一片透亮 “可是,可是,”曹安康声音有些抖,极力控制住,又问道:“可是如兄长迟迟不能寻得这位心爱之人,总不能一直不议亲?我,我也希望能早日迎回一位品貌双全的嫂子,回府与我作伴。” “原来康儿今日,竟是来替兄长催婚,为自己找嫂子的?”归义侯笑着打趣女儿,心里也不免生了疑惑,安康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曹安康勉强笑了笑,忽然又转了个话题:“安舒姐姐比我大许多,她怎的还没有议亲?” “康儿,你究竟想说什么?”归义侯见她又问起安舒,更是奇怪:“你姐姐的事情,自有宫中替她操心,为父哪里知道?” 曹安康垂首想了想,又问:“那么,安舒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呢?” “怎么?你与她闹别扭了?”归义侯皱起眉头:“康儿,你母亲没有交待过你么?对这位姐姐,你最好敬而远之,若有什么争执,你也须尽量容忍。” “没有,不是,”曹安康摇摇头,转瞬又想起什么,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女儿与她不太处得来,她几时回去呢?” “前些日京中倒是来了一封信,不过非旨非谕,乃是私函,也无落款,为父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你姐姐收了信,也没有什么表示。多半今年这个年,她是要跟我们一起过了。”说着,忍不住又想教训女儿:“康儿,你一向大方和气,最是能容让的,为何对你姐姐这般不客气?” “我……女儿……”曹安康被父亲责备,张了张嘴,却又难以自辩,一张小脸憋得紫胀,眼圈泛红,目中含泪,半晌,方颤声道:“父亲可知,兄长为何迟迟不肯议亲?他心中所爱之人,究竟是谁?” 安康这句话,直是每个字下都埋了万斤火药,就差一根引线,点火引爆。 归义侯双手撑着身前书案,缓缓立起身来,一字字问道:“康儿,你想说什么?” “兄长他,他心爱之人,便是安舒姐姐。” 这句话早已在曹安康心里煎熬了数日之久,日夜悬思于心,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如今终于说出来,只觉浑身力气竟似全部用尽,手脚无力,本想寻张椅子坐下,却又不敢轻易移动,也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色。 耳边听得父亲急促的呼吸,心中既替父亲难过,又为兄长担忧,又不免对安舒抱歉,种种复杂心思,来回翻覆滚动,一颗心便似在大火灶头的油锅里熬着,没一处能平静下来。 屋子里生着火盆,烧着上好的木炭,时不时发出细小清脆的爆裂声。窗户上糊着厚厚一层纸,又挂了羊毛软毡,外头北风卷着沙子,闷头闷脑冲扑上去,震得窗格飒飒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归义侯方才缓缓问道:“这番话,是你母亲让你来说的?” 曹安康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却见父亲一张脸板平,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一双眼睛微微眯缝,从眼睛缝里透出精光,打量自己。 “不是,母亲并不知情。”曹安康连忙摇头,又迟疑道:“女儿心里觉得,此事告诉母亲,似乎不是特别妥当,所以想先跟父亲禀明。” 女儿不是惯于撒谎之人,此时神色惶急,情辞真切,绝不是作假的模样。归义侯身子晃了晃,捏紧拳头,一双眼睛暴睁,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难道是你兄长亲口告诉与你?” 曹安康瑟缩了一下,后退半步,方嗫嚅道:“女儿从龙家马场回来那天,因受了惊,晚间睡不着,想去找安舒姐姐说话。我去的时候,大门虚掩着,并无别人,我便推了门进去。” “你看见了你兄长?当时是什么时辰?何种情形?”这语气跟衙门里问犯人已几无差别,归义侯自己竟是丝毫未觉。 “母亲让我在亥时二刻吃一丸定心丹,我服药之后,又躺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穿好衣服出去,走到栖梧庭,其时月亮已经在天空正中。我看见,看见兄长抱着安舒姐姐,正在,正在,正在低头吻她。” 这句话说得甚是艰难,断断续续,几乎难以成句。说完之时,曹安康已经满脸通红,眼角低垂,盯着脚下一寸左右的石板,不敢抬眼。 归义侯慢慢坐回搭了虎皮褥子的交椅上,此时手脚一片冰冷,心头却一阵透亮。 难怪儿子对议亲之事从不接茬,能避则避,能拖就拖,对栖梧庭的事情又极其热心,大至为了曹安舒,不惜与职方司对峙,小至饮食玩物,无不小意经心,却原是,早就被人勾走了魂。只恨自己平日太过大意,只把这林林总总诸多事,看做是对宫中的曲意逢迎。 过了片刻,抬眼看着一脸担忧的女儿,问道:“这件事,你可有跟旁人说过?” “没有,女儿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跟别人说起。便是阿娘那里,我也一个字没敢跟她吐露。” “极好。安康,你记住,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母亲。”后面五个字落得很轻,话音却冷得厉害。 曹安康像是被人骤然扎了一针,身子一抖,连忙低了头,不敢看父亲脸色,低声应了个:“是。” 待要告退,心中却着实牵挂担心,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道:“父亲不会因此怪罪兄长吧?若是如此,女儿,女儿如何对得住兄长?”眼中泫然,颤声道:“女儿今日来告诉父亲,只是希望父亲能想个什么法子,让兄长迷途知返,大家都能好好的。我,我原本想过,不要惊动父亲,我自己去找兄长,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她这几日自个儿反复思量,确曾想过自己去找曹宗钰,当面劝谏。然而只要一想到兄长紧拥着安舒,一遍遍亲吻的画面,她便止不住浑身颤抖,大脑一阵眩晕,必须马上做点别的事,或是念经,或是说话,刻意岔开去,忘掉那场景,一颗心方能颤巍巍落回原处。这样子的她,要如何去跟曹宗钰提及此事? 归义侯素知女儿仁弱心善,倒是信她这番话出自本心,只是心中未免苦笑。他是否怪罪曹宗钰,压根儿已不是此事关键。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把此事遮掩过去,从速斩断曹宗钰的痴念妄想,且还要顾及宫中颜面,保全安舒。 此时便不免念想起曹宗钰生母来。若是亡妻尚在,此事由她出面,无论是规劝儿子还是找安舒倾谈,都合宜许多。现在这位阴氏夫人,什么都好,就是与曹宗钰有天然立场冲突,这却是没办法的事。 叹了口气,声音和缓下来,对曹安康说道:“康儿,你今日能来告诉我,为父心中很是感激。此事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管的,你无需多想。钰儿面前,你尤需注意,不要走了口风。万万不要因为此事,让你们兄妹之间,生了嫌隙。” 他心中自有考量,将来安康嫁了人,终还需要娘家看顾。若是与曹宗钰失和,对安康未来在夫家的处境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番计较,却不用跟安康明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八章 军营生变 曹宗钰一路是有人持了使衙兵符来调兵,宣了五位指挥使进帐议事。小人烧好茶,却不敢打扰,只在后面侯着。指挥使到了之后,不知怎得,却有好几个人,与索将军争执起来,小人只听到他们说什么‘兵符’‘调令’‘剿匪’,其中还有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他一说话,就有好几个指挥使附和赞同。索将军似是十分生气,拍着桌子大声吼起来,我在后面,都能清清楚楚听到他说,‘不管你们说上天去,今日没有使衙调令,一兵一卒不得出大营半步。’那个陌生声音就笑起来,他笑的声音十分古怪,听得我心头发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说,他说,” 说到这里,牙关打战,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声音又开始发抖,“他说,侯爷有令,今日这沙州大营,一兵一卒不得留下,全数即刻开赴盐泽剿匪。若有违者,当斩无赦。他刚一说完,索将军就发出一声惨叫,我吓得手脚都软了,瘫坐在地上,正好这时候起了大风,门帘被吹了起来,我,我就看见,”一张脸扭曲着,声音漏了气,颤巍巍地,“顾……顾指挥使,把一根长矛扎……扎进了索将军的心窝子里,索将军惨叫着,朝前一伸手,抓住了顾指挥使的腰带。” “这根腰带,是顾指挥使的?”曹宗钰摊开手,露出那一截金色腰带。 李胜儿就着曹宗钰手中看了一眼,像是被火烫着一般,忙又低下头去,“正是,是顾指挥使的腰带。便是这样又长又细,黄闪闪的。” 曹宗钰又问道:“其他几位指挥使,是否也带了一样的腰带?” 李胜儿拼命回想了半晌,迟疑道:“好像是有,小人当时害怕,不敢多看,这个,这个,记得不太确切,不敢随口诓骗世子。” 曹宗钰点头:“很好。姓顾的杀了索将军之后呢?” “顾指挥使回头就对一个人说,现在没人碍事了。我这才看到,这个人是个生面孔,而且,而且,居然是个胡人,瘦瘦高高,活像个竹竿,身上也有根这么亮色的腰带。那胡人说,即刻行事,不得耽搁,倒像是五位指挥使的上司,指挥使也肯听他的话,立刻就出去了,我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传令兵来回跑动,大声传令的声音,有人吹响号角,四下里马儿跑起来,地皮都在震动,过不了半个时辰,军营里就全静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们走完了没有,也不敢出去,就找了个地方躲着,只想着等天黑了,我再抽空摸回城,给大人们报信。就被这位将军给找了出来。” 他说完之后,一时没有人说话,大帐之内一片安静。众侍卫听了这等悖逆荒谬之事,人人眼睛大睁,不住摇头,满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五个指挥使,协力同心,刺杀主将,听命胡人,这自是赤裸裸的谋逆,罪在不赦。可问题是,他们图个什么?指挥使的妻儿老小,此刻都还在敦煌城中,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能够说动他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毫不体恤家中数十条人命? 曹宗钰回头看着手下带来的侍卫,这是今晨归义侯亲自点的侯府亲兵,共有十五人。 曹宗钰眼光扫过来,十五名侍卫均不由得一凛。 世子这眼光,可颇有几分不善。 曹宗钰抬手一指左边,淡淡道:“你们五人,解开衣襟。” 五人顿时明白,世子这是有了猜疑之心。当即解了斗篷,松开衣襟,验过腰间并无异样事物,方才原样系上。 曹宗钰将他们分作五个一组,前两组都无异常。到得最后五人时,其中一人面上肌肉不断抖动,一双手紧紧攥着衣领,半天没法解开。另四人都已穿好衣服,他兀自跟个木头似的站着。 其余诸人此时手按刀柄,刀身出鞘,目露凶光,团团将他围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九章 迷雾围城 这般冷的气候,那人却出了满头黄豆大的汗珠,嘶声喊道:“世子容禀,属下这腰带乃是新生礼时,由州东祆寺的萨宝所赐,带在身上,已经有十余年。属下实是不知,这与今日这伙乱臣逆贼有何关系。” 曹宗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口中缓缓问道:“若是我要你即刻解下腰带,你肯还是不肯?” 那人听了,毫不犹豫,敞开衣襟,双手一阵乱扯,将那黄色腰带胡乱解了下来,幸而他这根腰带仅为装饰,其下另有一条,方才免了手提裤子的窘态。单膝下跪,双手奉上,恭声道:“谨遵世子之命。” 曹宗钰这才颔首,微笑道:“好,这才是我归义军的好儿郎。我与你一项重任,你即刻护送李胜儿回城,将此地一干事宜面禀节度使大人。” 看那人躬身领命,上前提了李胜儿,转身出帐,片刻后马蹄声响起。方装过头来,沉声对其余诸人道:“随我上马,全力追及大部。” 大军带有步卒,行动中又需保持队形,他们这十来人则是轻车简从,马儿也都是军中上等良马,若是不惜脚力,全力冲刺,必能迎头赶上。 至于赶上之后,又待如何,才能夺回领军大权,曹宗钰腹中虽紧急拟了数样计划,却都未必可行,所能倚凭者,不过见机行事四字罢了。 马匹被众人催逼得紧,奋力撒开四蹄,望前奔驰。北风从右侧扑来,夹裹着沙砾枯草,打在众人身上,沙沙作响。众人裹紧皮袄,护住心口,紧随曹宗钰,闷头赶路。 这一路行来,约有二三十里路,地面开始出现斜坡,众人纵马上了缓坡,翻过山坳,终于听到地面隐隐传来闷雷样的马蹄声,往前一望,遥遥可见一长串蚂蚁般的黑点,在沙石地面蜿蜒前行。 众人精神一振,正待俯冲下去。此时却有一股浓雾,自坡底升腾而起,蔓延极快,不过眨眼功夫,便将前方依稀可见的大部人马裹挟起来。众人睁大眼睛,运足目力,也只能看见那灰扑扑麻愣愣的迷雾,满布山坡上下,再难看见丝毫人影。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的一眨眼,就把人全吞了?”侍卫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出来,却没人能够答他。 过了一会儿,曹宗钰道:“不是浓雾把他们吞了,是我们被浓雾隔开。”他没有一直盯着前头看,反而左右环顾,眼见得浓雾向两边延伸,便似顷刻之间,竖起了一道通天接地的高墙,将他们与前方隔绝开来。 这道浓雾高墙延展到后来,已远远超出山坡的范畴,竟是沿着两侧地平线方向不断延伸,远远看去,倒像是两扇浓黑翅膀,朝两侧无声伸展羽翼。 只是世间绝无此等大鸟。 众侍卫经曹宗钰一语点醒,也发现了异象,其中一人脱口而出:“我怎么看着,这像是老天爷修了座围栏,把我们给整个儿圈了起来?” 他这句话一出口,曹宗钰霍然转头,瞪视着他,吓得他一激灵,连忙告罪:“属下口无遮拦,还望世子恕罪。” “不,你形容得很好。”曹宗钰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问道:“倘是真有老天爷要把我们圈起来,像牛猪羊一样,一个个宰杀,你们打算怎么做?是听天认命,还是跟着我,干翻他娘的?” “干翻他娘的”五个字从曹宗钰口中说出来,众侍卫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向来说话温文,从没这般狠厉地骂过粗口,然而这时候听来,却又深觉十分自然。 众人原本被这异象所惊,心中已然犹疑生惧,此时见了世子凶狠神情,又被这几字粗语激发豪情,纷纷哄然骂出来:“贼老天不长眼,恁地使怪,谁要听这糊涂玩意儿的?俺们听世子的,管他天王老子,只管戳他个四脚朝天透心凉。” 曹宗钰左手勒马,右手举鞭,指着前方鬼魅一般的黑雾,厉声道:“诸君胆气雄壮,果然不堕我归义军之威名。我这便把实话告知诸位,这等异象,与老天爷实无半毛钱关系,此乃邪教妖人之咒魇术法。诸君可怕了么?” 众人齐齐哄笑:“怕他个鸟?”“世子忒也小觑了我等!”“俺们连老天爷都敢戳他个三刀六洞,怕什么邪教妖人?”“便是怕,也只怕他斤两少了些,片起来不够畅快,倒辜负了老子一番磨刀功!” 曹宗钰将马鞭放回身侧,铿然一声,掣了长刀在手,长笑道:“诸位归义军的英雄儿郎,这便随我下去,咱们且去探探这劳什子鬼雾,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名堂。若有那等不知事的小鬼,正好捉将回来,试一试彼等肝肠为何物。” 众人口里纷纷应了,一边杂七杂八笑骂无数秽语,一边手举长刀,抖了缰绳,跟在曹宗钰身后,朝山下齐齐奔去。 —————————————————————————— 归义侯送走女儿,又与赶来的司农都头议了麦粟之事,都头领了命,自去清查常平仓,准备匀出一部分库粮,以备临时赈灾之用。 陆续又有人来回事,大抵与今日天时相关。因着大风天,气候又干燥,城内连接多处失火,敦煌府衙救火的人手物资都告短缺,萧令尹差人来告了两三回急,借人借物,闹了个人仰马翻。 便连府衙里头,烧水房还没熄透的木柴被北风卷到库房,正好落在昨日里将将收来,尚未来得及清点入库的棉布堆旁,大风一吹,火星复燃,顿时走起水来,乱哄哄很是闹了一会。好在此时衙门里人都到齐了,七手八脚,拎水抱沙地来救,很快便扑灭下去,只烧毁了半壁屋宇,几十匹棉布。 归义侯在现场,一直等到火势全盘熄灭,又严令衙门内凡有生明火处,无论厨房、水房、灯烛还是各屋里头的火盆,务必严加看守,小心处置,若再有这等事情,依律拿下,按失火论处,众人心惕惕应下了,方才回转耳房。 案上茶水已经凉透,几乎仍是满满一杯,一口未动。归义侯让苍头换了热茶上来,刚端上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又听得下人来回,道是大小姐有急事求见,现人已到了延定楼下。 “当——”的一声脆响,茶杯重重搁回桌面,杯盖子弹起来,哐哐当当转了好几个圈,茶水四散溅落,紫檀木面腾起一阵白色水雾。来回事的下人吓了一跳,偷眼往上瞥去,只见归义侯一张脸黑得像抹了满脸的锅灰,眼睛半眯缝着,透着寒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沉沉的“有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章 达成共识 安舒来得极快,一大团寒风跟着她一起卷进来,尚未完全立定脚步,也来不及见礼,口中已经匆忙出声:“烦请叔父屏退左右,我有紧急军情转告。”见归义侯一脸愕然,补充了一句:“我受职方司张主事所托而来,请叔父万勿相疑。” 归义侯皱眉看了她半晌,方朝一旁侍立的苍头吩咐道:“给大小姐上完茶,你便带众人下去,不听到我唤人,不得入内。” 苍头正要领命,安舒已截住他:“叔父无需客气,事态紧急,我们恐怕没有时间用茶。” 归义侯按捺下心头火气,示意苍头离开。顷刻之后,满室再无旁人,方淡淡问道:“大小姐有何紧急军情,现在可以说了么?” 这一声“大小姐”叫得十分突兀,安舒秀眉一挑,心头生出强烈警讯,虽莫名所以,但心中傲气使然,也随之换了称呼:“侯爷,今日这场大风来得蹊跷,极有可能并非自然生成,而是祆教妖人所为。” 归义侯仍坐在自己那把虎皮交椅上,上上下下看两眼曹安舒,确定她不是突然失心疯,方冷冷问道:“你来见我,要说的紧急军情,便是这句怪诞不经的话?” “不错。”安舒后退一步,也冷下脸来,“这句怪诞不经的话,乃是职方司张主事托我,务必原样转告侯爷。他还另有一句,敦煌即将大乱,届时将会有无数异象,望侯爷早做准备。” “既有这许多说话,为何他不来与本侯见面,亲自交代?” “张主事已动身赶回职方司,今日职方司所有密探,将会尽数出动,前往各街头巷尾,通衢要道,暗中把守,以免人众聚集滋事。此事原本应为敦煌府衙所为,张主事担心府衙反应不及,只好动用职方司人手,先行管控。” 归义侯往后坐了坐,正自沉吟未决,安舒又说道:“诸种事宜,我知侯爷断难遽然相信。如非我等亲眼在妖人地堡中见过其中异象,只怕也会与侯爷一样,只当作奇谈怪论。”当下三言两语,将地堡之中幻境、死卒等情况说了,只灵石一节,仍然瞒了下来,一切只笼统算作妖人邪术作怪。 归义侯听完,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淡淡地道:“你今日所言,与你兄长当日告诉我的,大有出入。” “此事是我有欠周全。”安舒坦承,“我担心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建议他隐去怪力乱神之处。如今侯爷心存疑惑,自是再也正常不过。只是,此事前后首尾,职方司张主事亦是全程知情,他总不会故意戏弄侯爷。侯爷便是信不过我,也应当信得过张主事。” “钰儿便这般听你的话,你让他欺瞒他老子,他也言听计从,毫无二话?” 空气中似有话尾之音微微颤动,除此之外,一室沉寂,再无声响。 安舒像是被人施了邪法,定在当地,没有分毫移动。归义侯也不再开口,只管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桌子后面,绷紧了面皮,一双眼冷冷望定眼前女子,等她回话。 片刻之后,安舒方点点头,说道:“侯爷知道了。” 这是个陈述句。 归义侯倒不料她如此镇定,眉头一皱,问道:“你二人……” “倾心相爱,未及于乱。”安舒不待他问完,已用八个字简短答完。顿了一下,惊觉手指微微颤抖,好在冷天穿得厚重,从外面看不大出来。缩于袖中,紧握成拳,口中徐徐说道:“此间事了,我会尽快回返京城。” 归义侯盯着她看了半天,神情一缓,微笑颔首:“贤侄女深明事理,本侯十分宽慰。” “曹侯想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了。”安舒道:“我也想问曹侯一个问题,告诉曹侯这件事的人,是不是尊夫人?” “不是。”归义侯说完,过了一会儿,加了一句:“她不会知道此事。”顿了一下,森然又道:“我不会允许她知道此事。” “很好,看来我与曹侯,对此事已有共识。”安舒脸色比平日更白了几分,神色却一如往常,又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曹侯未必肯信。这也无妨。曹侯但需静听即可。据张主事分析,城中将要出现的异象,或有三种。其一,街头民众受幻境蛊惑,言行举止形同疯狂;其二,墓穴中开,亡者归来,敦煌城下,不死之军大举来袭;其三,牢笼自天而降,封禁出入,敦煌成天地间孤城绝地。这三样,何者先,何者后,此时尚不明确。不过,左不过这一两日之内,总会有消息报到节度使衙门。” “若照你们这等说法,这祆教妖人岂非有通天彻地之能?我等凡胎俗子,拿什么去与他抗衡?”归义侯不禁皱眉,安舒说得太过详细逼真,就仿似那妖人已经呼喇喇大军压境了一般。连他都不禁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妖人邪术固然霸道,却并非无懈可击。待到各处消息传来,曹侯开始信我说的话了,便请即行以下三件事情:其一,檀香可助抵御幻境之力,请即刻派人,前往各大寺庙道观,尽收檀香于府衙之中。此非常时节,檀香便是军需,务要专人专项集中管理;其二,即刻派人通知各处教派,但有会诵经者,无论何教何派,所诵何经,从此时起,不可擅自出入,原地待命;其三,环卫营即刻入城,听候差遣。” 一番听来甚是无礼的话讲完,站在原地,望着脸色铁青的归义侯,凝声道:“朝廷向来视归义一脉为西北柱石,此正为曹侯肝脑涂地以报朝廷处。还望曹侯以大局为重,临机决断,庶几不堕归义之名。” ———————————————————— 阿宁在楼下候着,穿堂风大,人都是袖手跺脚地跑着来去,她独独抱了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风地里。苍头见她年小,长得又跟个雪娃娃似的讨喜,便想招手让她去耳房里烤火,阿宁摇摇头,坚决不肯。 就这样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安舒从楼梯上下来,连忙迎上去,却见安舒身子一晃,一把抓住她手腕,阿宁猝不及防,但觉手上吃疼,差点啊地一声叫出来。 安舒也发现自己过于用力,连忙松了手,一抬眼,正好看见阿宁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中甚是迷惑。 嘴角微微牵动,看似露出个微笑,道:“无事。我站得久了,有些脚软。你去牵了马来,我们按原计划,去西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一章 和尚念经 职方司在靠近西城门的大街上开了处杂货铺子。今日大风天,临近的铺面纷纷关门打烊,独有这家铺子照常开门延客。 一个穿皮袄子的货郎搭了满肩膀的绢儿帕儿,捏了满手的糖儿果儿,顶着北风,梗着脖子,嘶着嗓子,在门口来回叫卖:“甜干枣错齿石榴,绢帽子罗蹼头,白矾皂矾,紫草苏芳,饧糖吃时牙齿美,饴糖咬时舌头甜。市上买取新口袄,街头易得紫罗衫。阔口裤,崭新鞋……” 正咬着字儿报名呢,便听西城门处马蹄得得,一行人马疾驰而来。嗖地一声,将糖儿果儿胡乱往怀里一揣,便朝来人跑去,到得近前一丈远处,高张双臂,快速挥舞。 来人正是回城的曹宗钰一行。此时吁地一声勒停马匹,容那货郎跑到马儿身前,仰头笑嘻嘻道:“世子,且请下马,到店里坐坐,您上次订的诃梨勒前两日到货了,刚从天竺来的新鲜货色,因上次世子说了,要寻得这味好的,给府上爱姬配药,东家特地嘱咐小的们,给世子留着呢,就等世子有空过来。”嘴上缠七夹八胡乱说着,手上却悄悄摸出块职方司令牌,摊开晃了晃,又连忙收回握紧。 曹宗钰眉头一皱,看了看身后众人,回过头来,淡淡道:“职方司有事找我?” 那货郎没想到曹宗钰不配合他演戏,不由得十分尴尬:“这个,这个,确实如此,主事言道,世子回城时,务请在此歇个脚,与他碰个头,主事有要事相商。” 曹宗钰见众侍卫都听得明白,方点头道:“好。”又对侍卫道:“你们先回府衙,可径直去见侯爷,禀明一切事宜,候侯爷定夺。我稍后即来。”众人应了,打马朝南,往子城而去。 曹宗钰翻身下马,缰绳递给货郎,人往铺子里走,口中问道:“张主事可在里头候着了?” “主事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世子请进内稍候片刻。”货郎躬身答了,自牵马去了屋后马厩。 曹宗钰解了鹤氅,挂在门口的架子上,打起青布门帘,进到内间,便看到桐油纸窗格前伫立的人影,不觉眼睛一亮,缓步走上去,含笑道:“安舒,你怎地来了这里?是在等我么?我早上让人给你传信,你可曾……” 安舒转过头来,眼睛深黑发亮,不待他说完,已轻声截断他:“住嘴,吻我。” 曹宗钰呼吸顿了一下,随即急促起来,上前一步,将她拥在怀里,低头吻了上去。这个吻初时细密温柔,直到安舒将手掌滑到曹宗钰胸口,紧紧抓住他衣领。曹宗钰领会到她的暗示,心中蜜意横生,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固定在身前,俯低身子,将这个吻变做了秋日的燎原大火,激烈缠绵。安舒仰着头,眼睛微闭,脚尖踮起,身子轻轻颤抖,整个人似乎都融化在他火热怀抱之中。 待到一吻终了,微微松开安舒,待胸口起伏略定,方才满足地叹息一声,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安舒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脸,指尖冰凉,被曹宗钰捉住,皱眉道:“怎的冷成这样?”连忙带着她到一旁吊着的火盆旁边,彼处有条长凳,拉了她坐下,仍旧将她手捂在手心,替她暖着。口中问道:“你专程在这里等我?可是有话跟我说?” “吐蕃残卷的内容,张隐岱已经全部解出。” “哦,上面说了些什么?”曹宗钰不由得精神一振,他这一上午屡经变故,桩桩事都晦气得紧,愁人得紧,这时候,可太需要些好消息来调剂调剂,振奋心情了。 “据残卷所言,燧香之力,发挥至最大,可控制一城之中,十万人口。方圆千里以内,地下白骨。” 曹宗钰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燧香之效,也易受影响,残卷上语焉不详,只提到燧香容易被某些气味掩盖,导致效力大打折扣。” “气味?”曹宗钰皱眉道,“世间万物各有自己独特气味,单知道这点,却仍是狗咬乌龟,无处下手。” “你是狗么?”安舒虽心情不好,也忍不住给他逗得微微一笑,横了他一眼,方道“我与张隐岱推敲之时,想起一宗事来。据残卷上讲,在雪山之巅,偶逢神人,获赠燧香的,乃是苯教先师。然而当日我们查脱脱不花咒杀一案,圆慧大和尚曾言道,在吐蕃的桑耶寺中,死于咒杀的,却也都是苯教之人。为何苯教得了燧香,最后反而杀死了本教之人?同处一寺的僧人,却能幸免于难?” 曹宗钰眼睛一亮:“莫非佛门之中,恰好有某样克制之物?” “结合残卷上所说气味掩盖,你觉得此克制之物,极有可能是甚么?” “佛门之中,自是檀香最重。” 两人相视一笑,安舒不知何时,已从他手中抽回双手,此时举手一掠额前鬓发,微笑道:“这也正是我与张隐岱的猜测。此节,我已告知令尊,望节度使衙门早做防备。” 曹宗钰不由得后悔:“怪我上次交代得不清不楚。如今骤然说起这等离奇事端,父亲怎肯轻易信你?” “他信与不信,我总是说与他听了。等过一阵子,诸种事情,一起爆发开来,便也由不得他不信。” 曹宗钰点点头,又听安舒继续说道:“除了檀香以外,另有一节,也颇值得寄望。现在看来,脱脱不花遇刺一事,显然是娜娜手笔。然而现场唯一有抵御娜娜媚术之力的,是个寄住在寺庙里的店小二。职方司彻底查过,这个店小二自身并无出奇之处,只是自小寄身佛寺,日夜受其熏陶,佛经烂熟于心。当日初见娜娜第一眼,被其美色吓到,便开始下意识默诵楞严经。” “楞严经?” “对。你还记得中秋赛神大会上,你让龙兴寺和尚念诵药王菩萨经的事么?”见曹宗钰点头,脸上有恍然之色,知他已然明白,微笑道:“诵经能抵御媚术之力,这一节已经被你验证过了。敦煌城中,会诵经的和尚可不少。” 曹宗钰敏捷,立刻联想开来:“也未必是楞严经、药王菩萨经,甚至未必是佛经,道教景教天方教等,都有自己的经书,只怕效果也不差。” 安舒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告诉令尊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二章 须弥芥子 曹宗钰笑道:“我待会回去,一定面禀父亲,促他早下决断。我此去红柳滩,也遇到了一桩怪事。”当下便将沙州大营中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了一遍,又道:“我们骑马冲进那浓雾之中,便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全是灰茫茫一片,倒似是天地之间,又别生了一处天地;空间之中,又另开了一处空间。只是造物之时,也未免过于简陋了些。里头空无一物,山峦草木,屋舍人兽,一概付之阙如。只有我们这十几个人存在于其中。” 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眼角微微抖动,方沉声道:“我在他们面前,谈笑自若,将这异象不当回事,不过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安舒,那时候我想,我宁肯置身于战场之上,与人做生死搏杀,也好过在那等苍茫虚无中,连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便跟那地堡中见到的死卒一般无二,都是行尸走肉。” 安舒伸出手去,放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曹宗钰反手握住,抬眼看着她,轻声道:“你会笑话我胆小吗?” 安舒摇摇头,并不言语,只是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曹宗钰正想乘势将她搂进怀里,安舒却很快坐直,抽回手,身子前倾,低头烤起火来。 曹宗钰只好继续说道:“好在此处所在范围倒不甚大。我们每每择定一个方向全力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倒也能冲出去,只是冲出之后,便是来路。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出去之后,都是来路。” “这当是灵石之力。”安舒道:“你还记得么?残卷上提到,神人有移山川去填海的神通。我怀疑,这便与你今日碰到的离奇空间有关。” “‘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 “差相仿佛吧。残卷或有夸大之处,但从这道浓雾来看,敦煌只怕已成绝地孤城。我们出不去,外面也进不来。”安舒抬头,回望着他,问道,“不知外边是否会有人察觉出异常,报到朝廷?” “敦煌与临近的西州甘州等地都有公文往来,行旅商团更是来往不绝,只要数天功夫,他们没有收到敦煌的片言只语,一定会起疑心,派人前来打探。但只要这道浓雾尚在,便是朝廷发了大军前来,也是于事无补。” 安舒点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我们前无经验可循,后无援兵可待,实实在在,只能靠自己了。” “我居然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有什么可庆幸的?孤立无援,坐以待毙,很值得高兴么?”安舒觉得曹宗钰不可理喻,白了他一眼。 “庆幸有你在我身边。”曹宗钰凝视着她,“安舒,若是这样的孤城,能让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不用想着回京城,我也无需考虑娶妻之事,我……”他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竟是觉得,这样子倒也不错。” 见安舒蹙眉,忙举手道;“我知道我这想法不对,上则愧对朝廷君父,下无颜见沙州万千百姓,自私至极,混蛋无比。” “你骂自己骂得这么狠,害我都没法开口了。”安舒忍不住微笑。 曹宗钰眨眨眼:“我知道,我本就是存心的。” 顿了一下,仍然凝视着她,轻声说道:“就容我畅想一小会儿,可好?” 伸手将安舒拉过来,安舒这次没有借故躲开,被他环在怀里,双手轻轻放在他胸前,慢慢将脸也埋进去,听他低声耳语,“听海上来的人讲,大海上起风暴的时候,反是风眼之中,风浪最小,最为平静。安舒,我想与你呆在风眼里,便一刻也好。” 窗外北风卷来卷去,往回不停,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正为着什么不如意,在地上打着滚儿,扯着细幼嗓子,尖声叫啸。粗瓷莲座灯台上,灯芯爆了又爆,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迫不及待地要加以宣告。 曹宗钰拥着安舒,鼻息之间,都是她身上特有的幽雅馨香,心中一片安宁,半晌之后,胸前传来安舒闷闷的声音:“你又犯傻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说傻话!” 不禁微笑:“安舒,你放心,我只在你面前,是个傻子。” ———————————————————————— 过了一刻钟光景,张隐岱方匆匆赶来。三人碰头,张隐岱率先说道:“世子,吐蕃残卷上的内容,大小姐当已告诉你了?我请世子在此耽搁,主要为了两件事。” “其一,请世子回府后,尽快说服侯爷。各项布置,务必尽快妥当实施。如有必要,还望世子能行非常之事,先斩后奏。” 见曹宗钰面有犹豫之色。沉声道:“我从城中一路过来之际,已明显发现,街头人数逐渐增多,神情举止多有异常,只怕对方发动幻境,便在旦夕之间。此时若还拘泥父子尊卑之义,误了城中百姓性命,世子如何对得起太学这十年的教导?如何对得起治下子民?” 这口气!曹宗钰瞥他一眼,心中苦笑。张隐岱无父无母,心中惟知朝廷君上,忠义感人。可他却有慈父在堂,不能不顾念父子情义。若是彻底伤了老父之心,他如何过得自己这一关? 安舒也目注于他:“曹宗钰,还记得滩头村外,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曹宗钰默然片刻,终于叹口气,道:“张主事放心,我必定以大局为重。” 张隐岱松口气,又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令妹。” 曹宗钰一怔,下意识便朝安舒看过去,见她也一脸讶然,不明张隐岱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大小姐,是曹二小姐。”张隐岱冷冷道,“世子当还记得,你还另有一位妹子?” 曹宗钰只当没听到他后面这句话,皱眉道:“安康与此事有何关联?” 安舒此时已明白过来:“地堡之中,噬元兽选择了她。” “不错,”张隐岱道,“噬元兽既选择了她一次,未必不能选择她第二次。我疑心,她与噬元兽之间,多半有某种神秘联系,要不,便是她身上有某种别人没有的特质,方会被噬元兽相中。” “照妙达的说法,噬元兽已经被大祭司融合,世间已无噬元兽。纵是安康真如你所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特质,那也帮不上我们的忙。” “既然大祭司便是噬元兽,又焉知事情不能反过来看,噬元兽也是大祭司?” 张隐岱这一问,问得曹宗钰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其实颇有道理,苦笑道:“你想让安康做什么?” “现下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曹二小姐既有这等作用,世子最好能派人,将她好好保护起来。” 这倒是没有任何问题,曹宗钰当下便应承下来,道:“此际城中颇有些贵人,如是在敦煌城里出了差池,对各方都难以交代。所以我原就想过,要借一处安全地方,将夏州、于阗等身份特殊之人聚拢一起,重点保护。安康自然与他们一道。” “安全地方?世子想的是何处?” “龙兴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二章 须弥芥子 曹宗钰笑道:“我待会回去,一定面禀父亲,促他早下决断。我此去红柳滩,也遇到了一桩怪事。”当下便将沙州大营中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了一遍,又道:“我们骑马冲进那浓雾之中,便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全是灰茫茫一片,倒似是天地之间,又别生了一处天地;空间之中,又另开了一处空间。只是造物之时,也未免过于简陋了些。里头空无一物,山峦草木,屋舍人兽,一概付之阙如。只有我们这十几个人存在于其中。” 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眼角微微抖动,方沉声道:“我在他们面前,谈笑自若,将这异象不当回事,不过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安舒,那时候我想,我宁肯置身于战场之上,与人做生死搏杀,也好过在那等苍茫虚无中,连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便跟那地堡中见到的死卒一般无二,都是行尸走肉。” 安舒伸出手去,放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曹宗钰反手握住,抬眼看着她,轻声道:“你会笑话我胆小吗?” 安舒摇摇头,并不言语,只是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曹宗钰正想乘势将她搂进怀里,安舒却很快坐直,抽回手,身子前倾,低头烤起火来。 曹宗钰只好继续说道:“好在此处所在范围倒不甚大。我们每每择定一个方向全力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倒也能冲出去,只是冲出之后,便是来路。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出去之后,都是来路。” “这当是灵石之力。”安舒道:“你还记得么?残卷上提到,神人有移山川去填海的神通。我怀疑,这便与你今日碰到的离奇空间有关。” “‘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 “差相仿佛吧。残卷或有夸大之处,但从这道浓雾来看,敦煌只怕已成绝地孤城。我们出不去,外面也进不来。”安舒抬头,回望着他,问道,“不知外边是否会有人察觉出异常,报到朝廷?” “敦煌与临近的西州甘州等地都有公文往来,行旅商团更是来往不绝,只要数天功夫,他们没有收到敦煌的片言只语,一定会起疑心,派人前来打探。但只要这道浓雾尚在,便是朝廷发了大军前来,也是于事无补。” 安舒点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我们前无经验可循,后无援兵可待,实实在在,只能靠自己了。” “我居然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有什么可庆幸的?孤立无援,坐以待毙,很值得高兴么?”安舒觉得曹宗钰不可理喻,白了他一眼。 “庆幸有你在我身边。”曹宗钰凝视着她,“安舒,若是这样的孤城,能让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不用想着回京城,我也无需考虑娶妻之事,我……”他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竟是觉得,这样子倒也不错。” 见安舒蹙眉,忙举手道;“我知道我这想法不对,上则愧对朝廷君父,下无颜见沙州万千百姓,自私至极,混蛋无比。” “你骂自己骂得这么狠,害我都没法开口了。”安舒忍不住微笑。 曹宗钰眨眨眼:“我知道,我本就是存心的。” 顿了一下,仍然凝视着她,轻声说道:“就容我畅想一小会儿,可好?” 伸手将安舒拉过来,安舒这次没有借故躲开,被他环在怀里,双手轻轻放在他胸前,慢慢将脸也埋进去,听他低声耳语,“听海上来的人讲,大海上起风暴的时候,反是风眼之中,风浪最小,最为平静。安舒,我想与你呆在风眼里,便一刻也好。” 窗外北风卷来卷去,往回不停,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正为着什么不如意,在地上打着滚儿,扯着细幼嗓子,尖声叫啸。粗瓷莲座灯台上,灯芯爆了又爆,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迫不及待地要加以宣告。 曹宗钰拥着安舒,鼻息之间,都是她身上特有的幽雅馨香,心中一片安宁,半晌之后,胸前传来安舒闷闷的声音:“你又犯傻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说傻话!” 不禁微笑:“安舒,你放心,我只在你面前,是个傻子。” ———————————————————————— 过了一刻钟光景,张隐岱方匆匆赶来。三人碰头,张隐岱率先说道:“世子,吐蕃残卷上的内容,大小姐当已告诉你了?我请世子在此耽搁,主要为了两件事。” “其一,请世子回府后,尽快说服侯爷。各项布置,务必尽快妥当实施。如有必要,还望世子能行非常之事,先斩后奏。” 见曹宗钰面有犹豫之色。沉声道:“我从城中一路过来之际,已明显发现,街头人数逐渐增多,神情举止多有异常,只怕对方发动幻境,便在旦夕之间。此时若还拘泥父子尊卑之义,误了城中百姓性命,世子如何对得起太学这十年的教导?如何对得起治下子民?” 这口气!曹宗钰瞥他一眼,心中苦笑。张隐岱无父无母,心中惟知朝廷君上,忠义感人。可他却有慈父在堂,不能不顾念父子情义。若是彻底伤了老父之心,他如何过得自己这一关? 安舒也目注于他:“曹宗钰,还记得滩头村外,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曹宗钰默然片刻,终于叹口气,道:“张主事放心,我必定以大局为重。” 张隐岱松口气,又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令妹。” 曹宗钰一怔,下意识便朝安舒看过去,见她也一脸讶然,不明张隐岱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大小姐,是曹二小姐。”张隐岱冷冷道,“世子当还记得,你还另有一位妹子?” 曹宗钰只当没听到他后面这句话,皱眉道:“安康与此事有何关联?” 安舒此时已明白过来:“地堡之中,噬元兽选择了她。” “不错,”张隐岱道,“噬元兽既选择了她一次,未必不能选择她第二次。我疑心,她与噬元兽之间,多半有某种神秘联系,要不,便是她身上有某种别人没有的特质,方会被噬元兽相中。” “照妙达的说法,噬元兽已经被大祭司融合,世间已无噬元兽。纵是安康真如你所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特质,那也帮不上我们的忙。” “既然大祭司便是噬元兽,又焉知事情不能反过来看,噬元兽也是大祭司?” 张隐岱这一问,问得曹宗钰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其实颇有道理,苦笑道:“你想让安康做什么?” “现下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曹二小姐既有这等作用,世子最好能派人,将她好好保护起来。” 这倒是没有任何问题,曹宗钰当下便应承下来,道:“此际城中颇有些贵人,如是在敦煌城里出了差池,对各方都难以交代。所以我原就想过,要借一处安全地方,将夏州、于阗等身份特殊之人聚拢一起,重点保护。安康自然与他们一道。” “安全地方?世子想的是何处?” “龙兴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三章 自我反思 临分手的时候,仍是那货郎,牵了曹宗钰的马,在门口背风处等候。曹宗钰左右看看,奇道:“大小姐的马呢?怎不一起牵过来?” “我不与你一起走了。城东十里处,有座波斯寺,是本地最大的祆教寺庙,信徒最众,香火最旺。职方司此前查知,这座波斯寺与大祭司之间,颇有些往日恩怨。我随张隐岱过去看看情况。”安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曹宗钰回头看去,安舒裹了一袭暗红色猩猩毡斗篷,头上满罩了同色貂裘风帽,一圈浓密厚实的纯白毛领围着。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白得透亮,几可欺霜赛雪的脸来,站在离自己两尺远的地方,微笑道:“你自回使衙吧。” 曹宗钰微一皱眉,疾走两步,到她身前,低声问道:“安舒,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安舒一扬眉,诧异道:“何出此言?” 曹宗钰拧着眉,仔细看她神色,却并没看出任何异常,只好摇摇头道:“算了,许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你今日有些古怪。” 安舒笑:“你运气不好,出门撞见鬼打墙。现下见什么都疑神疑鬼,那也正常。” 刚说得两句,张隐岱跟下属等人交代完毕,也步出门口,与曹宗钰简单拱拱手,算作道别。有人牵了三匹马来,安舒上了马,阿宁也从旁跟着,三人沿东西长街一路向前,绝尘而去。 曹宗钰则朝南,拣小巷近路,前往节度使衙门。 —————————————————————— 沙州节度使衙门在子城正南门附近,府衙前有青砖铺成的大块空地,光亮可鉴,宽可跑马。曹宗钰尚未近前,老远便见到门口马匹挤挤攘攘,衙门两扇描金黑漆大门洞开,不时有成群的巡检匆匆出来,或是持了令牌,或是捧了榜书,迎头撞见曹宗钰,也无暇见礼,只口中道了声“见过世子,属下急务在身,失礼勿罪。”便忙忙地跑出去,上得马来,不同人朝各个方向疾驰。 曹宗钰压下心中疑惑,径直去了延定楼,苍头刚进去通传,里面便一叠声地:“叫世子赶紧进来。” 曹宗钰忙推门进去,正好碰上一群倒退而出的巡检,侧身让过,抬头一看,自家老子正抓起一碗盖茶猛灌。 “儿子见过父亲。” “咕咚——你且稍等——咕咚——咕咚——”归义侯喝得太急,一时呛住,咳了个满脸通红,鼻子发酸,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问道:“职方司找你何事?” “张主事听说了红柳滩浓雾锁城一事,想跟儿子确定详情。”曹宗钰随口扯了个谎。 前后两拨侍卫飞马回城来报,又有李胜儿的证词,沙州军营发生之事,归义侯已然尽知。此时皱眉看着曹宗钰,沉声问道:“你堂妹今日来见我,很是说了些荒诞不经的话,她说的这些,你可都相信?” “父亲,安舒所说,并无一字虚言。”单膝跪下,低头道:“祆教地堡之中,颇多事情,事涉玄怪,与常理大相径庭。儿子因此自作主张,瞒了下来,未曾对父亲据实相告,此是儿子的悖逆之处,父亲但有责罚,儿子无不领受。当下之际,还请父亲以大局为重,万勿以玄怪而因噎废食,坐失制敌良机。” “因噎废食?废你个奶奶腿的食。”归义侯心头火起,抓起茶杯,本想兜头就朝儿子砸过去,为着他思慕堂妹,欺瞒老子等种种悖逆举止,然而看看儿子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拿着茶杯,没落脚处,只好掀开盖子,又猛灌一口。自己给自己顺过气来,方冷笑道:“你道我这两个时辰口干舌燥地在做什么?你那堂妹,给你老子布置下了若干任务,我是一五一十,全盘照做了。若是事后查知,是你们联手做戏,戏耍于我,我不摘了你项上脑袋,我就不是你老子。——收起你那副得意笑容,为父老子我看得刺眼。” 曹宗钰连忙忍住笑,道:“父亲英明。天地可鉴,这句话出自孩儿至诚之心,绝无半点虚假。” 归义侯哼了一声,道:“你下午亲自去一趟龙兴寺,与圆慧提前交个底。如是你们所言不虚,此次妖人兴风作浪,多有借重他佛门之处,你告诉他一声,也好让他做做准备。” “还是父亲想得周全,孩儿左右无事,也不用等到下午,这便过去吧。” “回来!” 曹宗钰将将走到门边,忽听得父亲这一声唤,忙又回转身来,凝神候着,归义侯却半天没有言语。曹宗钰心中奇怪,抬头看去,父亲望着自己,一张脸上,颇有些难测的神情。 “前次你所言军中信道一事,”片刻之后,归义侯终于开口,“为父当时没有听你的,以至于今日害了索将军性命,沙州大营,也被妖人所趁,去了盐泽,只怕凶多吉少。” 曹宗钰听出父亲话语中大有痛悔之意,低头道:“儿子当时所言,确实轻狂了些。父亲训斥,并不为过。妖人此番有备而来,谋定而后动,就算父亲当时放手让儿子施为,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沉默一下,为免老父郁结于心,又道:“父亲可知,今日押解李胜儿回来的侍卫,亦是祆教之人?” “他来见我时,第一件事便说了这个。我听说你让他解了腰带?这却是为何?” “他们祆教之中,将这金腰带看得极重,一旦由教中萨宝亲自赐福,这腰带便须终身佩戴,须臾不可离身。儿子因此拿此事试探于他,他若是不肯,儿子便只好当场把他拿下。好在他不假思索,立即照办。儿子便多给了他一次机会,命他带李胜儿回城。他若是心有二志,这一路上尽可以脱逃。” “他没有逃,”归义侯摇摇头,道,“他一路没有停歇,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赶回使衙。来见我时,也毫无隐瞒,将所有事项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曹宗钰道:“正是。因了他这个例子,儿子也在反思,军中将士,无不过着刀头舔血,朝不虑夕的日子,若无甚么精神上的寄托,何以对抗生死大事?因此而信道,未必便有多么虔诚。儿子若在军中贸然发动清理,不见得能得到甚么好结果,只怕适得其反。”说到这里,摇摇头,道,“当日父亲的训责,极有道理。儿子在太学呆久了,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意气。军中将士们可没法像儿子这般悠游,儿子当设身处地,多为他们想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四章 风止香浓 归义侯苦笑道:“你这是在设辞宽慰为父?我领了你这份孝心,不过沙州大营五位都指挥使,居然都是邪教妖人,因此故,白白断送了索将军,且将三军将士尽陷于危境,于此事上,无论你怎么舌灿莲花,为父心里,都实难自安。” “这五位都指挥使,未必便是祆教信徒。”曹宗钰摇摇头,这一路上,他也反复思量过此事,此时一一分析道来,“早在北魏年间,祆教即已传入本地,历史也算悠久。因其教义多与中土风俗相悖,譬如葬俗仪轨,族内通婚等项,中土之民,多半便不能接受。故而其信众多为西域胡人,或是胡人后裔,譬如前些年过世的书法名家米芾,便是按祆教仪轨,先曝尸于荒野,任由野狗啃咬三天三夜,直至血肉全消,仅剩白骨,方收敛下葬。近些年来,因其入乡既久,风俗仪轨,逐渐与中土混同,据安舒所言,京中波斯寺,便再也不提族内通婚的古老教规,故而本土信众的人数,比以往多了一些,却也只占小头。据此次赛神时的调查,本城中共有祆教寺庙六座,有名录的信徒四千余人,其中汉人不足四百,正是十不足一。倘若这不到四百个人里,便有五位都指挥使,那也巧合太过,绝难使人相信。” “族内通婚?此等秽俗,大有悖于圣人之教,自是绝计不能容忍。”归义侯忽然插嘴。 “父亲所言甚是。”曹宗钰此际若是抬头,便能发现父亲眼睛直盯着他,若有深意,不过他一头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并未多加留意,随口应和了一句,又道:“因此,儿子疑心,这五位都指挥使,只怕都是在妖人邪术诱惑下,临时入教的。” “临时入教?这是什么说法?” “大祭司确实身负异能邪术,若是施为开来,极易夺人意志。五位都指挥使但有一丝意志软弱处,便易为他所趁。”曹宗钰想了想,小心问道:“父亲,五位都指挥使与索将军之间,相处可还融洽?” “军中自有阶级之分,索将军也不是李广那等御下宽和的领军风格,自然谈不上多融洽。”沉吟一下,又道,“最近倒是有一事,你日前要求彻查战场军资回收事项,受了处置的军需官,便与五位都指挥使颇有勾连。我不欲为几颗老鼠屎,打破一锅饭,便跟索将军提过一句,让他就此罢手,不要再往上查。索将军却自觉沙洲军营闹出这等丑闻,自己颜面无光,私下里怕是仍旧找了人在继续追查。” “是了,只怕便是为了这个缘故,五位都指挥使心中有鬼,正正好被大祭司窥破,略施小术,轻易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这才有大营里那一出,白白断送了索将军。”说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一声,苦笑道:“真要深究起来,这笔帐倒是该算在孩儿身上。” 父子两人,相对摇头叹息,一时都无言语。 过得一会,曹宗钰又道:“父亲,孩儿想跟你讨个恩典。” “你想让为父放过五人家眷?” “正是。此事说到底,是妖人从中施法作祟。五位都指挥使虽罪在不赦,但五人意志实在邪术控制之下,与寻常主动以身试法者情况不同。若因此累及亲眷,实是有欠公允。此事若是受朝廷节制的事项,儿子便心有不忍,也不敢贸然置喙。但归义军中之事,使衙有极大的裁量之权。父亲若能网开一面,儿子内心,也能稍安一些。” “沙洲军营之事,分属绝密。我已下了严令,诸知情人不得向外宣扬,违者军法从事。五个都指挥使如何议罪,也要等你们说的大祭司之事了结以后,再付有司公议。你放心,你今日说的这些话,为父到时自会考量。” “谢过父亲。” ———————————————————— 张隐岱与安舒从城东祆寺出来时,北风已经止住,天上仍未亮开,千里黄云曛曛,霭霭暮色四合。从他们身处之地往前望去,敦煌四方城墙之上,更是压着一头黑沉沉的乌云,厚重浓稠,云层之中,持续不断传来风雷滚动的闷响。 安舒想起曹宗钰所说的浓雾,回头往远方张望,却只能见到天地尽头,黄云垂地,与黄沙连为一体,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据曹世子所言,浓雾当起于百里之外,现在天色不好,从此处极难看清。”张隐岱抬头看看城墙,“东城门比别处城门高,据说晴好时能望见京城轮廓,你若是高兴,我此时也无事,倒可以勉为其难,陪你上去看看。” “不用。”安舒对张隐岱的客气话,向来不当真。想也不用想,一口回绝。举起手,下意识想拢拢风帽,手指碰到毛领,忽地顿住,皱眉问道:“你可有觉得,此时的气候,没有上午那么冷了?” “停了北风,自然便没那么冷。” 安舒正想再说甚么,忽然鼻子一皱,深吸一口气进去,脸色大变:“张隐岱,我们从速回城。” 张隐岱脸色也变了:空气中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熟悉气味。 燧香。 阿宁牵了三人的马过来,三人正要上马,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嘈杂声响,有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从院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被门槛绊了一跤,爬起来正要继续跑,身后几个男子一拥而上,将他压在身下,扯衣服的扯衣服,摸胸的摸胸,掏裤裆的掏裤裆,那少年吓得狠了,朝门外梗着脖子,明明张嘴,做出啊啊的口型,却发不出声音。 张隐岱纵身过去,抽了长刀在手,倒转刀背,将几人敲晕,拉出被压在下面的少年,正要让他找个不通风的地方躲着,便亲眼见着那少年眼神起了变化。原本呆滞的眼珠子忽地一动,看着张隐岱,闪出光亮来,手也顺势摸上张隐岱脸颊,张嘴便想亲上来。 这下倒是好办了,张隐岱一掌击在他脑后,送他去与地上几位前辈一起,叠成个罗汉堂。 好在祆寺萨宝已得了他们嘱咐,初时的慌乱一过,此时庙中已响起念诵教义经典的声音,初时声音尚小,其后越来越大,杂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张隐岱黑着一张脸,翻身上马,眼角余光一瞥,果不其然,见到曹安舒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安舒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一压,顶平一张脸,轻咳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子,目不斜视,朝前疾驰而去。 倒是阿宁,笑眯眯地看过来:“师父,这就是当年你告诉阿宁要小心的登徒子行径么?阿宁今晚可算是亲眼见识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五章 绝域死地 接近敦煌的时候,便连张隐岱,也觉出了气候的异常。北风一停,冷而干燥的气息不一会儿便消散殆尽。反是贴近肌肤的中衣,被微微的汗水浸湿,竟是大半天都不得干爽。 这天气,不似秋冬的雷雨天,倒似夏日午后的阵雨天,潮热湿闷。 就在这样的燥热中,燧香的气味,越发浓烈起来,黏黏腻腻,让人头昏脑沉。 三人都已经脱了外披的斗篷,搭在马背上,然而疾驰之际,仍能觉出身上不停冒汗。只有过护城河时,带着水汽的河风扑到面上,带来一些清凉之意。 三匹马刚得得得过完河,上岸行得数十步,便听得身后吱嘎吱嘎的声音,张隐岱急忙扯起缰绳,勒马回看,十来名兵士站在桥塔下,正使劲扯动悬索,将吊桥慢慢拉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掉转马头奔回,口中大声喝问:“你们是哪个军营的?奉了谁的命令拉桥?” 一名什长模样的兵士松了手,回身一矮身子,行了个军礼,口中说道:“上禀职方司张主事,小的们属归义军环卫营统领,今奉节度使衙门军令,待张主事和大小姐的马匹过了,即刻升起浮桥,不得有误。” 张隐岱厉声问道:“节度使衙门命你们升桥以前,可曾撤回四野城郊之民?” “小的们只负责升桥,余事并不知晓。张主事如有疑惑,但请回城,寻得侯爷相问便知。” 张隐岱立于马上,脸色黑得怕人,口中连连冷笑数声:“好,我便回去,直问到归义侯当面。若是当真没有撤回乡社村民,嘿,嘿!”一张俊脸之上,笑容几乎已变做狞笑:“他就等着我参他个临战畏死,弃民于敌的大罪吧!” 返身催马,便向城头疾驰。 安舒也不急着追上去,拍马上前,问道:“你们是环卫营的?归义侯已发下调令,命你们回城?” 那什长忙又躬身回道:“回大小姐,两个时辰前,侯爷便已传下兵符调令,命环卫营入城听候差遣。适才又有命令,分派了一半兄弟出城,分成小队,散入四野乡村。” 安舒小小吃了一惊,默算时间,约莫在自己离开侯府之后不过一二刻钟,归义侯便已按自己所言,发出调令,心中倒也佩服归义侯这番决断的勇气。至于为何又派一半人马出城,她却也是与张隐岱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回首望向前方,敦煌城庞大的轮廓全被黑云笼罩。一字的羊马城,半圆的瓮城,高大的东城门,全都落在阴沉沉的云层阴影里,几乎看不清墙面石砖。号称高可齐天的望京楼更是大部分被黑云遮蔽,只露出下面一小段窗牅门庭。 他们这三骑奔入之后,羊马城、瓮城、东城三道门便一道道关闭落钥。最后一道东城门巨大厚重,将士们推动枕石,将两扇城门由内而外缓缓闭合,地面轻颤。枕石在地面刮擦,发出“呲呲”的尖锐响声,仿似万鬼夜哭。 安舒伫立城门之后,默默看着城门完全闭合,将士们将枕石牢牢地立在门站上,又上了一人合围粗细的铸铁门闩。 “关闭城门便能锁住燧香?”张隐岱也在她身旁,直看得火大:“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归义侯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大祭司换了?曹世子眼看着他老子犯蠢也不进谏?我再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愚孝之人。” “曹宗钰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张隐岱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忍住,只白眼看天,连连冷笑。 安舒也不理他,蹙着眉头,招手叫来一个站一旁指挥的低级将领,问道:“你们关了东城门,其余三门,可也一道关了?” “回大小姐,西南北三门,兄弟们都早已奉命,前去关闭。独我们东门,要留着等大小姐和张主事回城,所以迟了些。” 安舒点点头,坐直身子,回首往其余几个方向望去。敦煌城庞大广阔,现下又光线黯沉,自是望不到其余三门。然而安舒心中,已可想象彼处光景。 敦煌建城千又二百余年,从未试过如今日这般,全面落锁,与世隔绝,孤悬天地之间,直如绝域死地。 —————————————————————————— 城中街道之上,出现了大队大队的环卫营士兵,各个衣甲鲜明,腰佩仪刀,手持灯笼,全副武装地在街头来回巡逻。 安舒还碰到着禁军服饰的士兵,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卫队。领头的校尉也认出了她,赶忙上前见礼,道是节度使大人行了文来借调,又是曹世子亲自去驻地商谈,他们一时找不到大小姐,世子这个面子又不能不给,所以几个军官一商量,就应承下来。还望大小姐念在他们一番衷心体国的份上,恕他们越权擅专之过。 安舒几句话便待把他们打发了,目光落下,忽然又叫了一声“回来”,指着他们手里提着的八角镂空菱形木质灯笼问道:“这是什么?” 那校尉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使衙借调我们来巡街,其余都不论,唯有这灯笼,是世子三令五申,一再强调的,务必要灯笼不离手,灯火不许灭。据世子说道,这灯笼里添加了能辟邪的香粉,今晚来的邪物,沾上这味道,即刻便要身销影灭。也是可怪,属下们提了灯笼,走了好几条街,果是没见到什么异样妖邪。” 那灯笼之中,不断向外飘着轻烟,檀木香味氤氲,几乎弥漫了一整条街道。 “这灯笼的主意倒好,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等卫队走了,安舒赞道,“比我们随身携带檀木香油更收事半功倍之效。” “也要在人烟稠密处,才好用。还要无风无雨。若是来一阵风,下一霎雨,那就全打了水漂。”张隐岱一副就事论事的口气。 安舒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人不知道自己这乌鸦嘴,可有多讨人嫌么?” 张隐岱纵然是乌鸦嘴,那也定是没开过光的乌鸦嘴。等他们一路行到节度使衙门处,这风和雨都未曾见到分毫。头顶黑云虽是一副随时要翻脸的样子,雷声轰鸣,云层翻滚,却终究不情不愿维持了个彼此和平,相安无事。 三人一路行来,安舒留神看去,街头行人几乎绝迹,偶有人匆匆出现街头,便会被巡街的环卫营士兵一路押送回家。 除开负责巡逻的士兵,街上又有两类公人,一类胸口印个“沙”字,一类则是“敦”字,其余则无差别,正是沙州节度使和敦煌府尹两处衙门的巡检,手里提了大袋子,挨家挨户分发檀香块。 时而有人冷不丁从阴影里窜出来,到张隐岱身前回事。 据他们的回话,安舒大致理清前后关节:寅时前后,城内数处街面,同时发生大起骚乱,人群纷纷涌出家门,走上街头,形状若狂,种种下流淫秽举止,当众做出,不知其丑。 职方司人手不足,快要控制不住大局之时,环卫营及时赶到,投入大量兵力进行增援,一方面压制人群,一方面四处焚香,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算把各处的骚乱扑灭下去。民众自混乱中清醒,有人愧悔痛惭掩面奔逃,有人嬉皮笑脸不以为意,不管哪种,都被环卫营一概捉住,分批遣送回家。 目前看来,城中尚未出现大乱,局面还算乐观,然而张隐岱挥手遣走属下后,回头一看,安舒眉头深锁,似有重忧。便知她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节度使衙门手中,到底收了多少檀香?若都似这般大把泼洒,究竟能抵几日之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六章 西来神人 入夜,龙兴寺。 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外,站了十来个胡袍皮袄,形貌各异的胡人,手里各自牵着马匹。身后团团围着一圈战马,马上骑士身着软甲,头戴钢盔,正是环卫营下轻骑兵。 胡人中有一人步出前方,深吸一口气,朝庙里高声说道:“我等此来,并无别的意思,只想请世子出来,与我们见上一见。” 门内寂然无声。 环卫营骑兵之后,三匹马儿缓缓靠近,居中女子认出了说话之人的声音,皱眉道:“这人是黑汗国的使臣,叫做什么牙尔巴海牙,他怎的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要见曹宗钰?他身后跟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小姐,我是职方司主事,不是有求必应观世音菩萨。你这些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这三人正是在节度使衙门扑了空,转往龙兴寺而来的张隐岱、安舒与阿宁。 “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曹宗钰不肯出来?临事避让,这可不是他向来的风格。”安舒抬眼向龙兴寺内望去,只见树影森森,檐脊重重,高楼之上,数星灯火,更衬得四下里暗不见手指,“寺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绊住了他的手脚。” “你对他倒是信心十足得很。” “当初是谁说的,曹世子乃是朝廷倚重的栋梁之材?我不过附和你罢了。” “你若记得这一句,当不会忘了,当初你斩钉截铁跟我说过,叫我不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如今你还能理直气壮说一句,你曹安舒未行非礼之事?不做逾礼之人?” 安舒骤然回头,两人冷冷对视,目光便似刀兵相交,寒光凛冽。阿宁吓得大气不敢出,将头一缩,生生在马背上矮了一截。 好在这时寺门处有了动静。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动,两扇大门向内打开,十来个和尚手里拿了松脂火把,簇拥着曹宗钰,走到门外一尺之处站定,曹宗钰冷冷道:“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说话,这便从速道来。” 牙尔巴海牙第一反应是愣怔了一下。这位曹世子给他的印象向来是笑面虎一只,一肚子狡猾算计,面上却从来礼数周全,一派温文笑容。没想到今夜一出来就冷着一张脸,语气之中颇不耐烦。 心下惴惴,口中却不露分毫,反而故意提高声音,说道:“世子,现在城内到处在传,道是有远道而来的西方神人,要于本城落脚,这才带来今日的异常天象。敢问这传言是真是假?” 他这句话一说完,本来正跟斗鸡眼似的彼此对视,互不相让的张隐岱与安舒二人都心头大震,霍然转过头去。 竟有这样的传言? 张隐岱眼角不由自主跳动,安舒握紧了拳头。 曹宗钰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神色仍是冷淡,声音仍是不耐烦:“神人?什么神人?你天方教的神要来?还是景教之神?佛教之神?”他一语既出,牙尔巴海牙身后这十来位使臣率先议论起来,纷纷发出反对之声。西域诸国多有国教,这论起谁家的神才是真神来,足可吵个天翻地覆,而无一定之论。 牙尔巴海牙如何能答得出来?顿时语结,呐呐半天不敢言语。 天方教乃是一神教,主神之外,再无二神。他可不敢公然承认别教之神,更没胆量说是自家主神。 曹宗钰朝前踏了一步,语气转为森然:“这问题你答不出来?那我便换一个。城中百姓如今都配合衙门命令,安安稳稳呆在家中,你是从哪里听来这等不稽之言?” 牙尔巴海牙被问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不能出一声。也是龙兴寺和尚可恶,非得燃了这明晃晃数十根火棒,将寺门前照得如白昼般亮堂,对面和尚都能看清自己一张脸红得透亮转绿。 曹宗钰此时厉声道:“环卫营何人在此负责?出列回话。” 一名校尉服饰的轻骑兵越众而出,在马上躬身抱拳为礼,朗声道:“属下环卫营致果校尉任忠,见过世子。” “此人从何而来?一路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你可知道?” “回世子:属下恰好知道。属下等奉使衙调令,于寅时一刻,前往驿馆附近巡逻,护卫各国使臣大人的安全。这位牙大人领着诸国使臣,于辰时三刻突然离开驿馆,且不听属下等劝告,一定要来龙兴寺,面见世子。因事涉多国,属下等不敢强行阻拦,只好一路护送各位大人来了龙兴寺。属下一干兄弟都可作证,诸位大人出了驿馆,便径行来了此地,中途绝无跟任何人交谈逗留。” “黑汗国使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方才所说的妖言,是从何处听来?你若是再答不出来,我只好把这笔帐算在贵可汗头上,想是他有了什么不臣的妄念,派了你来我大周境内妖言惑众,煽风……” “世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下使不服。”牙尔巴海牙的脸已经从红中透绿转为了惨绿青白,牙关紧咬,脸上肌肉不停抖动,一双眼兀自横棱,不甘示弱。 曹宗钰便不再理他,转头又看着他身后这十来个胡人,眼光迅速搜索一遍,沉声道:“高昌国使臣,你也与他是一伙的?” 被点到名的使臣惊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从人群中小跑出来,朝曹宗钰深施一礼:“世子容秉,下使对上国,绝不敢有任何不敬之心。黑汗国使臣这番妖言,下使方才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厮拿言语欺哄,裹挟得我们随他来此。下使现在已经明白过来,决计不会再上他的恶当。”高昌国虽有国名,国小势弱,汉化颇深,唐末时曾直接为归义军所占,双方渊源颇深。高昌对沙州,历来毕恭毕敬。曹宗钰不点别人,专点他的名,也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如何拿言语欺哄你们?” “这个,这个,”高昌国这位使臣居然扭捏起来,颇不好意思地道:“世子恕下使愚昧之罪。这厮言道,世子派人,秘密接了于阗王太子和公主来了此处避险,大家都是异国之人,何以世子厚此而薄彼?下使一时不察,中了他的诡计,这才随他来了龙兴寺。” 曹宗钰目光一一掠过剩下诸人:“你们也都是一样的说法?” “正是。”“世子明鉴。”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七章 自甘堕落 “诸位使臣能对我坦诚相告,我很是感激。”曹宗钰点点头,道:“既知大家是为了此事而来,我便正好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做个交代。” “今日敦煌城中天象异常,乃是有妖邪之人,妄图以邪术颠覆我沙州之治。我想各位国中无论信奉何教,都定是正信之道,不会容忍此等异端邪术,残害百姓,为祸一方。”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抬起眼皮,各位使臣会意,连忙说道:“世子所言,自是正理。”“这等咒魇妖人,我国若是抓住了,历来都是当众烧死,以儆效尤。” 曹宗钰点点头,手指朝后一指,道:“这龙兴寺中,确实有人在此避险。乃是于阗的公主,夏州定难侯家的小姐,以及本城中诸多贵家女眷。”收回手来,目光一一落在众使臣面上,朗声道:“各位使臣,你们受各自主君所托,不远千里,来到沙州,自是对我大周忠心耿耿,并无异心。值此大敌当前,使衙正有诸多要借重各位的地方,我便在此,问你们一句:你们是要缩在寺里,与小娘子们一道躲起来,还是愿受使衙节制,与我沙州一道,戮力同心,击溃妖人?” 众人先是七嘴八舌,嗡嗡了一阵,渐渐声音齐整起来:“我等愿受使衙节制。” “很好,”曹宗钰展颜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使衙对驿馆安全事宜,历来便极为重视。今日寅时,便急调了环卫营将士入城,专司驿馆护卫之责。” 等诸人感谢之声渐歇,方拱手道:“这便请各位即刻回返驿馆,静候使衙命令吧。” 高昌使臣临走时,往牙尔巴海牙看了一眼,目光之中,颇感嫌恶。高昌是佛国,原本便与于阗更为亲近,今次居然在心慌意乱之际,被牙尔巴海牙言语诱惑,来此生事。这笔帐,可得好好地记在黑汗国身上。 等环卫营簇拥着各国使臣,名为护卫,实兼监视地走了,张隐岱三人也下了马,朝寺门走去。 寺门前的空地上,只剩了牙尔巴海牙一人,虽仍一脸强横,心中却七上八下,委实难安,不知这位心狠手辣的世子要如何对待自己。 “张主事,此人便交给你了。职方司手段甚多,花样新奇,想必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巴。” 这淡淡的“职方司”三字落进牙尔巴海牙耳中,直似个催命的魔音。脸色刷地惨白,嘴唇开始哆嗦。 张隐岱随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世子说笑。这人有什么好问的?无非与他那蠢货副使一般,自以为拿捏住了诺大好处,结果做了人家的刀还不自知。世子不信,现在便可让人去驿馆,我敢打保票,他那屋里怕有整整一册子大祭司名下的信徒名册,被他当宝贝一样藏起来。世子只要使人好好找找,诸如被子面里,衣服夹缝,柜子背角处,等等,总是能找出来的。” “张主事这是打趣我?我要那名册做何用?使衙里规规整整,一箱子都是这类册本,我要看时,立等可取,岂会如那起没见过市面的乡野小人样,把这东西当成个宝?” 安舒含笑道:“你这人说话,忒也站着不腰疼。你道宇内诸国,都跟你天朝上国一般,以文书之力御极天下?多的是国家,连本国有多少人口户数都不清楚。是以这位尊使大人有些小题大做,我们也需宽容理解。” 若说方才职方司三字激起牙尔巴海牙恐惧之心,此时三人若无其事的交谈则真正令他心胆俱寒,一整颗心沉到水底。 自从脱脱不花横死以后,这位使臣大人便颇为忙碌,暗中想了诸多方法,调查脱脱不花死因一事。又还颇费了些千辛万苦,银钱花销,才追查到祆教里大祭司这一支派头上。后来又得知其内部发生大变,大祭司下落不明,他便被萨宝言语所诱,起了贪恋,想要把这一股势力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算盘倒是打得极美,让那名唤宝慧的萨宝出面撑头做个傀儡,自己躲在后面操控。若说他有什么造反起事的念头,那倒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一切作为,无非都出于一个贪字,想要在敦煌城内拥有一支属于黑汗的秘密势力,以方便做些明面上不好进行的勾当。 如今才知道,自己这些辛苦筹谋,居然早就明明白白落在职方司眼中。听曹世子这波澜不惊的语气,只怕也是早有知晓。有他二人在城中,自己这等行为,岂非如顽童撼大树,不自量力,可笑之至? 心念电闪之间,骤下决断。候曹宗钰说完,当即单膝跪下,艰涩发声:“世子,下使万死,被奸人蒙蔽,妄兴事端,有负敝国可汗重托。然敝国可汗实不知情,一切罪责,该由下使自负。还请世子看在敝国可汗修臣职甚恭,事上国勤谨的份上,不要牵连敝国上下。” “你在请罪?”曹宗钰回过头,上下看他两眼,嘴角露出笑意,偏要出声跟他确认。 牙尔巴海牙舔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答道:“是,请世子降罪。” “尊使对贵国可汗的忠心,我也十分佩服。”曹宗钰收敛笑意,正容说道:“既是尊使有心改过,在下也不能不给尊使机会。与尊使联系的萨宝可是宝慧?” 牙尔巴海牙见他连这个都知道,心中沮丧,更加毫无斗志,低声道:“世子所料不差。” “下次若他再来见你,你意欲如何做?” 牙尔巴海牙凝神想了一会儿,方说道:“下使当一面设辞拖住他,一面命人飞报世子。”说完,斗胆抬起头来,观察曹宗钰脸色。 见他不置可否,暗暗咬牙,沉声又道:“在下命人将他一举拿下,缚往节度使衙门领罪。” 曹宗钰这才笑得春风和煦,温声道:“尊使大可不必如此狠绝,我看你方才那个提议便极好。你只管拖住他,报于我知便行。若是他觉出你有二心,你再动手不迟——话说尊使不会故意露出破绽,示警于他吧?” “下使万万不敢。”不仅不敢,还不得不卖力演戏。要是当真被宝慧不小心看出端倪,便是无心,也难免不会被这位一肚子奸狡的世子诬做故意。 ———————————————————— “职方司能否派人盯着他?我终是不太放心。”牙尔巴海牙的马匹消失不见以后,曹宗钰转头问道。 “不劳世子吩咐,他那驿馆之中,便连厨房烧柴火的,都是职方司的人。”见曹宗钰抬起眉毛,不情愿地补充一句,“今日事出突然,职方司人手全部上街维持秩序,才让他们脱空闹出这一场。” 曹宗钰点点头,又问道:“这么晚了,你们过来龙兴寺找我有事?”话虽问的你们,一双含笑的眼睛却只管落在安舒身上。 张隐岱脸色一黑。 自从那日午夜,他去栖梧庭撞破二人的事情后,无论安舒还是曹宗钰,在他面前都不再辛苦隐藏,竟是一日比一日放肆大胆。 果然老人家说得对,人要是自甘堕落起来,便百十个人,也拉他不起。这堕落的速度比鹰嘴下的兔子都快。 安舒颔首:“张主事有几件事情,十分想不通,要特地来问问你。” “什么事情?请说。”曹宗钰这才把目光移回张隐岱身上。 张隐岱左右看看,问道:“便在这里谈?你不请我们去庙内坐坐?” 曹宗钰迟疑半晌,又下意识往安舒望了一眼,方苦笑道:“也好,咱们入内详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八章 法灭故事 入得寺门,过了钟鼓楼所在的前院,从大门闭合的前殿左侧绕行,正经过一处暖堂,忽然从树影中跑出一个和尚,袈裟着身,手持禅杖,身后一群褐衣和尚追赶呼喊:“马僧正回来!” 那被称为马僧正的和尚恍如未闻,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犹自口里反复念叨:“三百岁多解脱,三百岁闻戒定,三百岁修佛寺,入千年责怨害。” 经过四人身边时,曹宗钰随手一掌,将那马僧正击晕,后面的和尚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这发疯的和尚扛了下去。为首一个和尚稽首道谢:“多谢世子出手相助。” “这是今日第几个了?” “第八个,此前七人已经被安置在讲堂,都统安排下了数位临坛大德,专程与他们讲经开解。” 待这和尚告退以后,一肚子疑惑的张隐岱率先发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佛寺之中,怎的比外边街上还乱?” 安舒亦皱眉:“他适才所念偈语,可是迦旃延偈?” 曹宗钰先苦笑着回答安舒:“正是。你自然知道迦旃延偈讲的什么。”又对张隐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坐下再议。” 张隐岱眉头大皱,他可不知这甚么迦旃延偈,低声问安舒:“这偈语说的是什么?” “法灭。”安舒唇角紧抿,简短回答一句,便不肯多言语。 曹宗钰带了他们,一路去到大殿后面,一座两层小楼。阿宁自去找地方歇息,三人便进了一楼一处净室,转角之时,安舒朝楼梯口望了一眼,彼处盘腿坐了两个年老比丘尼,低眉垂眼,手持念珠,将入口守了个严严实实。 曹宗钰注意到她目光,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楼上的事,等张隐岱走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寺庙净室,并无多余物事,仅一个棕红木头香案,焚了数根檀香,地下一盏黑黢黢的油灯,数个半旧蒲团而已。 值此非常时分,龙兴寺打破日常惯例,将众僧分作几轮,颠倒作息,轮流执勤。此时便有守夜的知客僧端来三杯热茶,两碟斋饼素油果子,复又悄然退下。 曹宗钰先告了罪,道是“失礼勿怪,我从下午到现在直忙得颗粒未进,只靠了几碗俨茶撑着”,伸手去拣个碗口大小的斋饼,就着热茶,一边小口极快地吃将起来,一边拿眼看张隐岱,示意他有话便说。 “世子辛苦。”张隐岱随口慰问一句,便言归正传:“使衙收了多少檀香?怎生个用法?能抵几日之用?使衙对此可有成算?我看巡检在挨家挨户分发,竟是如此宽裕?” 曹宗钰正好吃完一个饼子,又喝了一大口茶,方道;“原来张主事在担心这事。本城内礼佛之风盛行,檀香之数未必能完全清点清楚。即以安舒提出的僧尼庙庵所藏檀香而论,据使衙估计,便有五千石之多,实际数量只多不少。这五千多石,若都收于使衙,却找不到诺大仓库保管。更何况,除开已制成香的,另尚有从各香药店搜来的香粉、香块,尚未厘清数目,都统统堆在使衙几间临时腾出来的空房子里。龙兴寺、金光明寺、净土寺等一些大寺的仓库里还储有天竺运来的檀木木料,总数计在千根上下。” 安舒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苦笑道:“我竟不知里面还有这许多讲究,贸然建言,可真真算是纸上谈兵,贻笑大方了。” 听了她这句话,一旁张隐岱难得的老脸一红,嘴巴紧闭,没有适时追加一句嘲讽。这建议本是他最早提出的,安舒不过转述而已。如今被曹宗钰打脸,他不像安舒这般坦然,只好装聋作哑,扮作泥塑人儿。 “这自然不能怪你。”曹宗钰连忙道,“我若不是去切实做了,也不知这当中的许多关窍。你提出的思路本身没有问题,檀香作为军资,自需进行管理,不过这管理,并非一定便是收储在使衙。” “所以你便化整为零,下放到每家每户?”安舒眼睛明亮有光,看着他,微笑道:“平时打仗,自是不能让老百姓去冲锋陷阵。如今对抗这等妖人邪术,却当真是户户都可为军营,人人皆可为战士。” 安舒说的这点,恰便是曹宗钰心中所谋。此时听安舒一句话概括出来,心中欢喜不尽,一双眼望着她,爱意横溢,口中柔声道:“正是,你总结得甚好。”又道:“节度使衙门本就有工匠营,如今正日夜不停,打磨檀木制粉。檀香块香味持久,但焚烧不易,若用于急用,十分不便。下发给各家各户切磨着用,却正合其宜。” 张隐岱道:“便是要分发给各户人家,为何不让保长自领了下去,各家自取?倒要一家一家去送?” “此正与职方司今日全体上街的意思,差相彷佛。” “防人员聚集?” “不错。”曹宗钰说到这里,终于皱起眉头,露出烦恼神色,“今晚牙尔巴海牙说的一番话,你们也都听见了?” “这话头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张隐岱阴沉着脸,声音狠厉。 “安舒曾与家父建议,让各寺庙道观会念经的人原地待命。我回去以后,叫他们从府库里翻出敦煌各宗教场所分布图册,以街道为界,划分出十个区域,本打算让这些和尚教士也如巡检们一样,在街头来回诵经,谁知……”说到这里,苦笑连连:“这些人凑做一处,便开始议论天时异象,各有各的教理,各有各的说法,景教说是末世之象,‘劫欲末时,恶魔即来’;婆罗门教说是圣人过境,‘同声齐歌颂,诸天到来时’,彼此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就差卷袖子大打出手了,哪里还顾得上念经?便连这龙兴寺里头,从下午到现在,就已经有好几个和尚走火入魔,失了寻常心。你们方才也亲见了。” 安舒朝张隐岱说道:“适才那马僧正所说,便是佛家上说的法灭故事。释迦牟尼曾预言,佛灭之后一千年,世间进入末法时代,五浊逆世,魔道兴盛。佛法自此而灭。要再过数千万岁,弥勒佛降世,佛法重兴,众生方才重新得度,所以弥勒被世人称为未来佛。” 又问曹宗钰:“牙尔巴海牙所说的话,便是从这里头挑出来的?” 趁安舒与张隐岱解释之机,曹宗钰又吃了两个香脆小果子,此时差不多饱了,答道:“这个挑字用得极好。这说法简直就是为大祭司量身定做的一般。我实是想不出,对大祭司而言,还能有什么说法,比这个更堂而皇之,隆而重之?若是任这个说法风传开去,这一仗,我们不用打,先已输得干净彻底。” “你今日问那牙尔巴海牙的话,便是极妙的反驳。”安舒宽慰他。 曹宗钰摇头:“这也只对他天方教才有用。别的教派却未必。”又朝向张隐岱问道:“此事我已交代清楚。张主事还有其他要问的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零九章 与子同袍 “我们回城时,见城门全都下了钥,说是奉了使衙的命令,闭锁四城。这是侯爷的意思?” “是我与父亲提的建议。” 张隐岱望着曹宗钰,目光森寒:“世子关闭城门,据城自保,可曾事先撤回城郊之民?” “未曾。” 张隐岱本是身体板直,跪坐于蒲团之上,此时霍然站了起来,带起一股风,火萤瞬间摇曳,地上身影暴涨,厉声道:“世子——” 曹宗钰摇摇头,颇有些无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主政一方,首要便是庇护治下子民。曩昔三国时,刘玄德败于曹操,逃命之际,仍不弃十万追随之民,此正是为政者典范。我朝太宗皇帝也明定武经,备说战前收民之策。” 张隐岱怒道:“世子既然知道,如何行此倒行逆施之事?” “张主事且请安坐,听我一一解释。如是你听完之后,觉得无理,待此事一了,你大可入禀朝廷,穷治我临战失机,遗弃百姓之罪,我绝无二话。” 张隐岱缓缓坐下,哼了一声,冷冷道:“有何情由,世子这便请说,鄙人洗耳恭听。” “请问张主事,大战之前,尽收乡野之民,是为了甚么?” 张隐岱听他居然问这等白痴问题,捏紧拳头,强忍怒气,道:“自是以免村民为敌军残害。” “敌军如何残害村民?” “强征民夫,罚为苦役;强收钱粮,以充军资。”张隐岱答完,脸上神情一变,似乎想起甚么,拳头慢慢松开,原本严厉紧绷的脸也稍稍缓和下来。 “张主事所言不错,”曹宗钰道,“诸凡守城之战,大战之前,均需将四野之民、粮、乃至硝石金铁之物,商行工匠之流,尽收于城内,以免为敌军所用,甚至一把火烧光整个村子林野,使敌无遮蔽掩身之所,也在所不惜。诸种计议,归根结底,无非坚壁清野四个字罢了。” “然而大祭司这支不死者大军,却压根儿不需要这些人呀,物呀!”安舒轻叹,“是以他们在城外呆着,反而比入城更为安全。” “正是。我那日也曾跟张主事提过,对待大祭司,不能再以常人看待,这作战之法,也必须挣脱往日窠臼,因应时势,临变制宜。即如这撤民之事,如若现在来攻的是吐蕃回纥之兵,不消主事进言,我自然优先考虑保全百姓。然而对上大祭司,这一步却是全无用处。反而会扰乱城内秩序,令得城中民心大乱。” 张隐岱沉声道:“是以你关闭城门,隔绝内外,也跟入户分发檀香块一个意思,便是要尽量切断人员交流,减少人口聚集?” “不错。” “但你终不能将老百姓一直关在家里。他们总需出门购置生活所需,或是得了病,总要出门寻医。” “这个自然。”曹宗钰道,“诸巡检入户,不仅为分发檀香块,同时还需向民众宣谕解说。只要众人都能信官府所言,自然便可放松禁令。” “你让他们怎么跟民众宣谕的?”安舒问道。 “便是四个字:妖人,邪术。” 安舒有些诧异:“你就这般直承其事,便不怕引起民众恐慌?” “怕,怎么不怕?”曹宗钰苦笑道,“然而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大祭司拥有灵石与噬元兽,确实具备若干超凡之力。刻意隐瞒终不是长久之计。这半日以来,已有数支商旅亦见到了大祭司降下的浓雾,试过了走不出去,只能打转回城。虽自称是碰见鬼打墙,但传的人多了,难免便会走样,附会出许多玄怪说法。若官府执意隐瞒,终有瞒不下去的一天,到时候谣言满天飞,神佛魔怪之说甚嚣尘上,我们岂不是更加被动?” “所以与其让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歪曲为神人过境,不如衙门主动宣谕,先行正名。” “正是,圣人道,必也正乎名。我们先把这妖邪的名头给大祭司安上,他此后便再如何施法,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 安舒想了想,唇角微翘,笑意盈盈:“大祭司于我中华文明之妙处,目前只听了个天命气数之说,这正名之道,他想是还不明白的。” 张隐岱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你怎知他便不明白?” “我就是知道。”安舒翻回一个白眼,噎了他一句,方朝曹宗钰笑道:“你可还记得,在幻境中时,大祭司曾经抱怨过,祆教这个祆字?” 曹宗钰也不由得笑了,点头道:“同是天神之天,在我则为天,在胡则为祆。此正是春秋一语寓褒贬之法,兼且关涉着华夷之大防。大祭司不明白个中曲折,方才会加以抱怨。” 张隐岱大致听明白了,又问道:“巡检宣谕,百姓可肯听信?” “想要他们全信,自是不可能。不过我们占了这个先手,有先入为主的影响在,日后便再有其他异样说法,也就一时之间,难以遽成大势了。” 曹宗钰虽说得轻松,眉宇之间却似隐有重忧。 张隐岱看了他两眼,缓缓道:“世子这般作为,可有想过事了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 这也正是曹宗钰心中忧虑所在。听张隐岱提出来,苦笑道:“实不瞒张主事,我心中明白,此次事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绝不可能据实以报朝廷,否则朝野上下,要为此翻天。既是不能说实话,则使衙以官府的名义,宣扬此等怪力乱神之语,将来有一日,被人抵对出去,这份罪责,怕是轻易不好担下来。” 说到这里,三分烦恼,三分疲乏,三分无奈,更一分茫然,忍不住伸手指揉揉太阳穴,长叹一声道:“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总需将眼前难关撑过去了,才能论及以后。” 安舒默默看着他,心中矛盾良久,终是伸出手去,握住他左手,轻声道:“我与你在一起。” 曹宗钰被她柔和目光看着,心头一甜,一时便连浑身乏累都轻减了许多。很想探头过去吻她,却有张隐岱在一旁,不敢妄动,只好目光温柔地扫过她的眉眼双唇。安舒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悄悄眨了眨眼睛。 张隐岱别过头去,看着油灯里一汪清亮桐油,直直向上的半指火苗,以及地上投射的长长人影,口中淡淡道:“如有罪责,职方司与使衙同领。” 曹宗钰与安舒都转头去看他,良久,曹宗钰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多谢。” 安舒举手一掠鬓发,笑道:“好了,张主事的问题都已问完,轮到我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一百一十章 情深至此 “环卫营不过一千人,你便调了一半出城,散入四野,这是什么缘故?” “一则为了防范万一。虽说大祭司这所谓不死者大军无需征发人力钱粮,却也不知他们有无随手敲髓吸血的毛病,有这五百人在,倘是有什么变故,也好随机应变,相为救援;二则是为了留条退路,尽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的意思。” 安舒扬了扬眉:“竟是如此悲观?” “我看世子这不是悲观,倒是太乐观。”张荫代摇头,“大祭司这所谓不死者大军,多半便与地堡死卒类似,是借了燧香之力,激发亡者残存灵识,转而为不知疼痛畏惧的僵尸战士。地堡之中,是他盗挖了归义军烈士坟茔,才凑出那样一支步骑兼备,又有弩兵的成建制大军。如今他另起炉灶,却要去哪里再找出这样久经训练的兵卒来?是以世子觉得,对付这等零七碎八拼凑来的所谓大军,五百士卒再加城内亲卫、巡检、百姓,已足足有余?” 曹宗钰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一正一反,话都让你们说全了。我的意思,倒没有你们想得这么复杂。就是觉得这所谓不死者大军,从来没人见过,这仗也不知道是怎生个打法。不如就分成几部,伺机而动。我曾交代过出城的环卫营,城中如发出信号弹,城门大开,便须即刻进城。所以这五百人,我是把他们当作一支可进可退,游走不定的力量。哪里需要,再决定投入到哪里。” 诸事解说清楚,张隐岱便即告辞,临走时望望安舒,一皱眉头:“你不跟我一道走?我可以送你回侯府。” “安舒与我一起。”曹宗钰微笑道,“她今晚便在寺里安歇,不用回去了。” 安舒看了他一眼,曹宗钰俯身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有事跟你说。” 安舒回想起之前看到的比丘尼,心知必是与二楼之事有关,转头对张隐岱说道:“多谢你了,我不回去。”见他兀自皱眉,不肯挪动脚步,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警告意味甚浓,不由得苦笑道:“这是寺庙,张主事,拜托你不要满脑子腌臜想法好不好?再说曹安康李若兰她们都在这里,我能做些甚么?” 张隐岱哼了一声:“基于你以前一贯的恶习,你的言语,实在不怎么让人信得过。”见安舒脸色一暗,秀眉一拧,便要发怒。心里确实也觉得她说得大有道理,曹安舒她再不要脸,总不可能在佛寺里做什么,于是趁安舒发作之前,朝曹宗钰拱拱手,转身走了。 曹宗钰盯着张隐岱的背影,直到他转个弯,消失在大殿前方,方才回头看着安舒,皱眉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在张主事心目中,你便是那草原上的大灰狼,我便是那狼口边的兔子?他很是替我担心,生怕你一爪子拍死我。” 安舒笑得身子发软,喘不过气来,直到曹宗钰将她拉回方才的净室,将她圈在怀里,方才靠着他,喘息未平,仰头笑道:“是极是极,张隐岱他很是担心你这只柔弱无助的兔子。我简直要怀疑,他莫不是对你,有甚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可不知,我竟是这么受欢迎么?”曹宗钰笑着,低头开始吻她,先是额头,眉毛,眼睛,脸颊,最后落到双唇。 安舒双手轻轻一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头之前,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方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抬眼,一眼撞见他望着自己,失望受伤的眼神,仍是心脏猛地一缩,不自觉拳头攥紧。 只是脸上却丝毫不显,一扬眉毛,微笑道:“你说有事跟我说?” 曹宗钰凝视着她,眉毛慢慢拧紧,轻声唤道:“安舒。” 这一声轻得象羽毛,安舒心中却不由得一沉,睫毛一颤,努力维持着笑容,应了一声:“嗯。” 曹宗钰踏前一步,慢慢伸出手去。 一寸。 又一寸。 极慢。 却坚定。 安舒低头看着他慢慢圈过来的手,知他在试探,心中苦笑不已。 她爱曹宗钰的敏锐。 他总是能轻易理解她,她的喜怒哀乐,她掩藏极好的幽微心事:愉悦表情下的轻微蹙眉,礼貌笑容掩盖的不耐烦,看似专注眼神背后的空茫。种种细微之处,便是跟她相处多年,十分熟识之人,也未见得能轻易看出来。 但是曹宗钰却能。他似是掌握了一门世上极特殊的技艺,就叫做:读懂曹安舒。他也非常乐于使用这门技艺,观察她,研究她,然后一点点陷得更深,渴求更多。 只是这敏锐目前却成了她的困扰。 便如他此时伸出的手臂,那样慢,那样迟缓,让她有充分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躲开。然而她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全神贯注,观察着她每一分细微的动作。哪怕只是一丝轻微的闪躲,都逃不开他此刻幽微深沉的眼睛。 终于,双手在她身后合拢,慢慢落在她腰上,曹宗钰再一次将她拥在了怀里。 这一次,安舒没有逃。 曹宗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是在庆幸,然后又似忽然噎住,一口气息猛然吸进,却又许久未曾呼出。直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安舒,不要瞒我。”声音里有沉甸甸的恐惧,有那么一刹那,安舒甚至怀疑他在发抖。 安舒沉默了很久,终于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脸颊,曹宗钰微一偏头,肌肤贴着她冰凉手掌,过了一会儿,再一转头,嘴唇慢慢在她掌心来回轻柔亲吻。 安舒收回手掌,再也忍不住,仰头吻了上去。 到底是在寺庙里,两人都不敢过火。片刻细密柔和的亲吻后,曹宗钰放开她,低声说道:“安舒,你若是不肯说,我不逼你。只是,”他顿了顿,手臂下意识收紧,安舒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开始疼痛,快要喘不过气来,才听到曹宗钰嗓子似被人捏住,艰涩暗哑的低语:“不要离开我。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我。”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落在自己心口,眼睛凝视着她,无数言语,都埋藏在微微颤抖的手掌中。 安舒猛地抽了一口气,再也维持不住表情,转过头去,脸上用心经营的面具,一层一层开始崩溃。 情深至此,情何以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窃窃私语 灯油将尽,火苗蓦然腾起一指高,焰心摇晃,闪耀灼目,室内一时光亮如昼。刹那之后,火焰迅速转为微弱,末截灯草爆出一两星微火,终究油尽灯枯,渐渐化作灰烬,四周沉入黑暗。只有三根尚燃着的檀香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安舒转身之后,曹宗钰只能看到她背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曹宗钰却似看见一座沙石堆成的高山,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倒塌。 那样静默的绝望与哀伤。 烛火完全熄灭之后,曹宗钰终于再次踏前一步,将安舒拥进怀里。 黑暗之中,安舒似已被抽走全身力量,整个人软绵绵倚着他,再没有似有若无的拒绝,没有忽近忽远的游离。 曹宗钰将她在怀里转过身来,摸索着,试探着,再次吻上她双唇。两人嘴里此时满是苦涩滋味,这吻远不如平日甘甜,然而便是这苦,也一样让人欲罢不能。他们彼此品尝,辗转吮吸,偶尔分开,发出满足的叹息,再颤抖着索求更多。 “咚——咚——”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世子,小僧见房中灯火熄了,想是灯油没了?小僧这里取了灯油来,可需送进去?” 曹宗钰抬起脸,离开安舒双唇,道:“不用,我等下便会离开。” 外面脚步声逐渐远离,周遭再次复归沉寂。 “安舒——” “不要问。” 过了片刻,安舒忽地打破沉默,带笑说道:“难怪张隐岱从来不肯信我,我在他面前说过的话,便从没能当过真。” “你对他说了甚么?” “很久以前我说过,我不会引诱你爱上我。” 曹宗钰在黑暗中微笑,语气微微上扬,带上了熟悉的调笑口吻:“你有吗?” “可你爱上我了,不是吗?”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归结为引诱。安舒,只要你存在于这个世上,只要你呼吸着与我一样的空气,只要你出现在我眼前,被我看见,对我来说,便已是世间无法抗拒的诱惑。” 有一会儿,安舒屏住了呼吸,然后一挑眉,“……曹宗钰,你在哪里学说的情话?太学里怕是没有人够资格给你当师傅。” 曹宗钰轻笑出声,抓住她手,按在心口,低声道:“这里。一字一句,都是它教我说的。说对了,就会如处九天仙境,无比甜蜜欢喜;倘是有一丁半点违反它的意思,便剧痛难忍,如被酷刑。” 安舒看着自己的手,虽然四下里一片漆黑,她甚么也看不清楚,仍然不妨碍她将目光落在前方,似乎不仅能感到,还能看见,她柔软的掌心正随着曹宗钰的心跳缓缓起伏。 半晌,慢慢收回手,点头道:“你有一颗弥足宝贵的心。” “因为它教我说情话?” “因为它教你说真话。” “我恐怕,很多人不会同意你的结论。”曹宗钰忍不住微笑。 “比如,牙尔巴海牙?”黑暗中看不见安舒神情,曹宗钰却能想象她此刻会意的笑容。 想到牙尔巴海牙今夜被曹宗钰三言两语收拾的场面,两人都不禁轻笑出声。因不敢惊动旁人,声音压得极低。便似学里的顽童,背着堂上严师,眉来眼去,私语窃笑。 笑完之后,两人又沉默下来。只是这沉默与方才大不一样。曹宗钰静静听着安舒的呼吸,舒缓平静,再不似方才短促激烈。空气中有尚未完全消逝的笑声余音,室内浮动着馥郁的檀香气味,几乎盖过了安舒身上的幽香。曹宗钰悄悄往前挪动半步,身子略微前倾,直到鼻息中再次充满安舒的气息,方才停止动作。 他自以为动作轻微,定是人不知鬼不觉,安舒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颇觉手痒,顺手便想给他一个爆栗,心中回想起他早前说过的话:我只在你面前,是个傻子。嘴角止不住上扬,心中柔情无限。清清嗓子,问道:“你说有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虽然不能视物,安舒仍能感受到,她的话音一落,曹宗钰似有片刻的僵直。过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待会儿我带你过去,你一看便能知晓。但有一样:你不许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舒含笑问道。 曹宗钰没有回答,只是又说了一遍:“安舒,记住,不要生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亲亲她额头,再次说道:“你若是想生气,就看看我,或者抱抱我。任何时候,务必记住,我就在你身边,记住,我爱你至深。” 安舒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曹宗钰,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有点吓到我了。” 曹宗钰却不再说话,牵了她的手,凭着记忆,一步步试探着朝门边走去。 还没走到门边,被安舒轻轻拉住。门缝里透进来些许微光,依稀可见安舒的面容,许是因为适才的热吻,几缕发丝垂落下来,一双眼睛黑亮闪光,紧紧凝视自己,她说:“曹宗钰,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你说,我听着。”曹宗钰伸出手,替她理理鬓发,手指抚过她脸颊,忍不住轻轻流连,多停留了许多刹那。 “曹宗钰,我对张隐岱说过的话,多半都没有做到。便如今晚,我说过,寺庙之中,不会逾矩。终究又没做到。” “我知道啊!”曹宗钰回答,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你再多答应他一些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很是欢喜。” 安舒翻了个白眼,自己也忍不住好笑,抿抿嘴唇,轻咳了一声,嗔道:“你别打岔,好好听我说话,成不成?” 曹宗钰微微一笑,拉过她手指,印在自己唇上,轻轻一吻。抬起头,一双眼含笑看着她,似是在说:“这下不会打岔了。” 安舒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柔声道:“曹宗钰,你方才想让我记住的话,我记住了。我也有几句话,要你记住。” “你记住,曹安舒很会撒谎,很会答应她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很会不负责任地随口承诺。所以,不要轻易相信她,不需太过理会她说过的话。” 曹宗钰眉头微皱,正想说甚么,安舒却轻踮脚尖,在他双唇落下一吻,封住了他尚未出口的疑问,然后后退半步,含笑偏头看他:“现在,让我们去看看,你究竟在二楼弄了甚么玄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娜娜幻境 龙兴寺建于大唐早年,寺内若干建筑,早已年久失修。安舒踏在木制楼梯上,听得脚下嘎吱作响,两侧阑干粗糙硌手,红漆阑面多有干裂,心知这座小楼历史怕是十分久远。 楼梯逼窄陡峭,只容一人通行,曹宗钰从僧人处要了盏油灯,此时走在前面,一只手端着油灯,低低放在身侧,照亮安舒脚下,另一只手牵着安舒,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拾阶而上。 楼梯尽头,又有两名缁衣芒鞋的沙弥尼坐着,观其身量容貌,竟是一对孪生姐妹,不过六七岁光景。想是才受了戒,并无多少佛门形容,见了曹宗钰,也忘了稽首行礼,反而笑眯眯跟他招手,曹宗钰含笑弯腰,两人争着跟他说话:“世子哥哥,你走了之后,没有人再来。”“不对,李世子来过,就呆了一下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下去了。” 安舒此时也已登上二楼,两人转头看到她,都呆了呆,左边沙弥尼嘴角长了颗美人痣,张大眼睛,悄声问道:“世子哥哥,你说的象月亮一样美丽的姐姐就是她吗?她就是你的心上人?” 安舒惊奇地看着曹宗钰,曹宗钰仍然牵着她的手,听了小小沙弥尼的话,回首望着她,嘴角含笑道:“是呀,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右边那个一嘟嘴巴,“这有甚么难猜的?她长得这么美,比那个穿黄金衣服,带王冠的大姐姐还要好看,你自然喜欢她了。” 穿金衣服、戴王冠? 娜娜? 安舒倏地皱起眉头,满肚子闷了无数疑问。曹宗钰却装作没看见,只顾与两名沙弥尼说话:“自我下楼以后,那位金衣服姐姐可有甚么动静?” “她请我们吃椰枣,不过我们可一口也没吃。” “你东西一口没吃,话就说了一箩筐那么多,要不然,你也不能知道那个东西叫做‘椰枣’。” “说说话有什么打紧?世子哥哥又没说不准跟她说话。哼,你倒是不跟她说话,就是傻对着椰枣流口水。” “我没有,你撒谎,你才流口水!师傅说过,非时勿食,我才不会动念想吃。” 曹宗钰牵了安舒的手,望二楼走廊行去,两名沙弥尼兀自在身后拌嘴,也没有察觉二人走远。安舒听着飘过来的话语,已经转到两人谁晚上哭得多,谁睡觉尿床多的问题上了。 安舒走在廊上,看了看前方,屋檐下挂了一溜气死风灯,照得走廊纤毫毕现,左手边一径排开七八个房间,却都紧闭门窗,黑黢黢,静悄悄,也不知屋里是否有人。心中疑团众多,先拣了个最关心的来问:“娜娜在此地?你方才怎么不说?” “不止她在这里,李若兰尉迟娇她们都在。” “都在?”安舒一怔,下意识侧头看向左手边的房间,“她们在房间里?既是她们在二楼,为何让两个小孩子把守楼梯?李允顺和尉迟德他们呢?娜娜想要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你方才为什么要承认下来?虽然她们是小孩子,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套出话去。” 曹宗钰停下脚步,含笑看着她,“你一口气问了这许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先说娜娜。” “此前城中大乱,你想必也猜出来,背后有娜娜的影子?” “嗯。”安舒沉下脸来,缓缓点头。职方司提到城中骚乱时,特意用上了下流淫秽,举止若狂等语词,再加上她离开波斯寺时亲眼所见,心中早已疑心,这次的幻境,只怕不是出自大祭司的手笔,而是娜娜借了幻境施展媚术之力。 “那你可知道,城中形势何以能迅速控制下来?” “自然是令尊反应及时,投入环卫营将士,与职方司进退有度,配合无间的功劳。”说着,扬起了眉毛,“怎么?莫非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曹宗钰苦笑:“正是。环卫营及时赶到,固然是一个原因。然而主要也是因为,娜娜那是已经将全副心神转移他方。否则,便是满城尽燃檀香,只怕一时之间,也难令无数入魔之人迷途知返。毕竟,娜娜幻境激起的,乃是人心中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安舒抬眼四处打量,蹙眉道:“娜娜转移到了此处?”忽然明白,“你用老人家和不懂事的小孩守楼,便是因为她们不易受娜娜影响?” “是,她们都来自龙兴寺附近一处净水庵。彼处算是龙兴寺的外围寺院,收容了诸多家境贫寒,或身有残疾,无法谋生嫁人的女子,此时在房中服侍李若兰她们的,便是庵中盲聋哑之众。” “盲聋哑?”安舒大奇,“这是为何?” 曹宗钰却又住口不说,抬眼望着她,竟是一副极难启齿的模样。过了一会,方低声道:“从此处再往前行,便会进入娜娜布下的幻境。安舒,记住,曹宗钰心中所爱,唯有曹安舒一人,过去,现在,将来。” 安舒不料他突然示爱,此处是走廊,况且据他所言,旁侧房间还住得有人,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所以。 曹宗钰却不肯多解释,只是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抚过她脸颊,无限温柔珍惜,微微一笑,道:“安舒,上次你在娜娜手里吃过大亏,今次可有信心,再去面对她?” 安舒挑起眉毛,狐疑地看着他。 “娜娜所修习的媚术本就有颠倒众生之力,若是与大祭司操控幻境的能力相结合,更是如虎添翼。幸而娜娜兴趣所在,是这栋小楼,也算是将她拖在了此处。我们若能借此机会,去到幻境中心,找到娜娜,击溃其心智,这媚术幻境便能不攻自破。” 说到这里,沉默一下,轻声说:“可是我一人,没法对抗她的媚术之力。我下午试过一次,在她制造的幻境之中,我看见,”抬起眼睛,望着安舒,嘴唇开始发抖,“我看见,你与别人成亲,我看不见那个男人的面容,但是他对你,他要你……”蓦然哆嗦了一下,用力闭上眼睛,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安舒默默看着他。她大概猜出曹宗钰在幻境中见到了什么。此时在走廊,为防楼下有人经过,不敢做出过火的举止,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直到五根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 曹宗钰也紧紧握住她的手,便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片刻之后,方缓缓呼出一口气,道:“安舒,我知道那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那时候心头生起的滔天狂怒,无比真实,”低头看看自己手掌,苦笑道,“我真的会杀了他。在那一刻,我对此,确信无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乱石砸之 安舒也低头,目光落在他手掌上,看着他用力捏紧,又骤然松开,心中许多想法,纷至沓来,却又似一片空茫,并无任何明确念头,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怎生出的幻境?” “方才那两个沙弥尼,名叫海觉和无边花,本是双生姐妹,出生之时,被村人视为不详,本要杀掉其中一个,正好净水庵一位比丘尼经过,将两人救下,带去净水庵养大,上个月刚满7岁,授了沙弥十戒,在庵里落了发。下午我知娜娜到了此处,急忙让他们找些年老和年小的尼僧,庵里便送了她们过来。她们年纪幼小,又在庵堂长大,并无世俗性别之念,再加两人孪生,心意相通,竟能完全不受娜娜影响。下午也是她们,看到我在走廊中发抖,过来牵了我手,无意中将我带出幻境。” 安舒想了想,回头朝那排死沉安静的房间看去,蹙眉道:“你在幻境中见到我成亲,李若兰她们又见到了什么?” 一语既落,曹宗钰尚还来不及回答,檐下气死风灯忽然无风摇晃起来,空气中一丝一丝渗入奇异香味,柔媚的声音极似在四面八方极远处,又似在耳畔发边极近处,同时响起:“曹安舒,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来见我吧,我在幻境最深处,等你来。” 安舒刚刚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曹宗钰,身周空间便起了水纹样的涟漪,以她为中心,一圈一圈陷落,她被拉扯着,跌进了漩涡。 ———————————————— 仲春时节的草原,寒冬天裸露出来的黄褐色地面早已被绿色填满,大群黄羊在山坡上奔跑跳跃,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土拨鼠钻出地面,一双小而圆的黑眼睛迷瞪瞪,看着眼前丰盛的草原盛宴。 山坡下的河谷水流淙淙,一路卷起白色浪花,朝东方蜿蜒而去。安舒立在水边,半人高的草丛在身边微微起伏,一只灰色野兔跑到她脚边,嗅了嗅,又抬起头,四处看看,一头窜进草丛中,眨眼功夫便不见踪影。 远处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安舒微微眯了眯眼,目光中寒光一闪,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率先映入眼帘,马儿神骏,虽经疾速奔驰,停下之时仍是意态从容,不显疲态。马上骑士一身白衣,脸颊因疾驰而泛出粉红,越发衬得一张芙蓉脸蛋娇美无俦,如草原上初开的迎春花。 李若兰。 她勒停马儿,频频朝来路张望,显是在等待着甚么人。过了一会儿,仍不见来处有任何动静,不免便有些着急起来,干脆跳下马匹,靠着马儿坐着,扯了狗尾巴草在手上,轻轻摇晃,眼睛望着前方,秀眉轻轻蹙起,嘴里忽而叹气,忽而微笑,过了一会儿,轻轻哼起歌儿:“傍晚的鸟儿一双双,草原的霞光照亮山岗,谁看见穿白衣的姑娘,她正在四处张望,等候她心上的少年郎!” 这时候,一个男子悄悄从草丛中站起来,从她身后慢慢靠拢。待接近之后,伸出手去,将李若兰一把抱住。李若兰惊跳而起,随后扭头看到来人,顿时眼眉绽放,欢笑道:“宗钰哥哥,你吓死我了。”那男子纵声大笑,将她举得高高,在草地上抛起又接住,一时草原上回荡着李若兰时而的惊呼,时而的欢笑,混合着男子的爽朗笑声。片刻之后,那男子抱着李若兰一起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就势滚到一处大石头后方,惊呼声渐渐消歇下去,石头后开始传出模糊的低语,短促的笑声,以及无法分辨情由的暧昧声响。一窝兔子似是受了惊吓,从石头后窜出来,朝各个方向逃窜而去。 安舒站在水边,将两人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一张脸从赤红转为惨白,这时方才明白曹宗钰为什么不厌其烦,一再跟自己申明爱意,让自己不要生气。 哪怕明知道眼前所见,皆为虚妄,全都是娜娜的障眼法,却仍是抵不住此刻满心恚怒,一口气堵住喉咙,烧得胸口灼热生疼。紧紧闭上眼睛,拼命回想起曹宗钰凝视自己的眼神,他将自己手放在心口时的专注,他轻声而坚定的承诺,他说,曹安舒是他心中唯一所爱。 片刻之后,气到发晕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凝眉想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从水边拣了几块最大的鹅卵石,拿衣衫兜着,疾步朝那块大石头走去。待到绕到石头后方,只匆匆看了一眼地上,似乎有两人衣衫不整,交缠在一起,即刻闭上眼睛,也不细看,只管摸了石头没头没脑砸过去。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意外之极的惊呼:“哎,你这人!” 却是娜娜的声音。 眼前光纹闪动,安舒眼睛仍未睁开,嘴角却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妙达曾经说过,幻境之中,不会有性命之虞。这一通乱砸,虽不会让那两人怎么样,至少也能起到一点警示之意,但愿以李若兰的聪明,能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幻境变换的刹那,心中突然闪电般划过一个疑问,曹宗钰也知道幻境的限制,以他的聪明,为什么会陷身其中,不能自救? 随即便明白了其中答案,一颗心猛然揪紧。 当曹宗钰说他想杀了那男人的时候,他知道他不是在说笑。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在幻境中出手,因为这几乎注定将会是现实的预演。他今日在幻境中杀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便几乎一定会在未来,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了安舒真正要嫁的人。 一旦出手,便是在命运的齿轮上轻轻一拨,再无回头的余地。 他是曹宗钰,哪怕被怒火烧毁了所有神智,总还保留了最后的底线。 他想,但他不能。 更准确地说,非为不能,乃是能而不为。 常言道,世事之难,莫过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更难的是,明知其可为,却能坚守初心,拒绝诱惑,道一声,我不为。 他对安舒有多渴望,幻境之中的愤怒与嫉恨便有多强烈,他自己也说了,那是滔天之怒,他从未陷入过的狂怒。与此对应,最后仅存的这一线理智却薄得恍如蝉翼,细得恍如游丝,颤巍巍不堪一击,三岁幼儿,弹指可破。他需得以多大的勇气与自制,才能勉强自己遵守这最后的一线理智,没有被怒火完全操控,陷入疯狂? 安舒身子微微颤抖,这一刻,似乎切身感受到了曹宗钰在幻境中承受的痛苦与煎熬,痛楚难忍,却又同一时间,从心灵最深处,迸发出无与伦比的骄傲。 那是曹宗钰,那是她曹安舒今生唯一爱上的男子。 便是在最难堪最绝望的时候,仍然保持住了最后的自我意识,仍然可以昂起头颅,傲然道一声,他是曹宗钰,他是他自己,他的尊严与底线,不容任何人操控玩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严词骂之 尉迟娇轻轻稔动线香,插进羊脂白玉雕花三足香炉,微一回头,便见曹宗钰移来烛台,一一将线香点燃,轻烟氤氲开来。时值盛夏,空气潮热,不过一会儿,便满室香浓,一并连轻衫薄袖,都透出缠绵不尽的余味。 “阿娇今晚想做甚?是想斗双陆?还是我陪你读佛经?或者,更深夜重,我们便就此安歇了?”曹宗钰含笑的声音柔和温文,一如那日在谦德堂前初相见。 尉迟娇微一低头,红晕不知从何处生起,从脖子一路蔓延到双颊,一并连耳垂处都红透,过了好一会儿,小声问道:“曹郎,劳你日日相陪,你心中可会厌烦?” “阿娇是我爱妻,我本就该日日陪着你,逗你开心,伴你偕老。阿娇难道不喜欢?” “我自然喜欢,”温柔而急切的申辩,似是生怕被曹宗钰误会,“我只是,有些说不出理由的担心。曹郎日日陪我做我喜欢的事,曹郎自己,便没有想做的事么?” “我?想做的事?”曹宗钰一愣,似是没听明白,复又笑了起来,笑容俊朗坦率,“我的事,就是让阿娇开心啊。”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尉迟娇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情切切地表白,“阿娇,你喜欢我陪着你么?” 尉迟娇羞得一整张脸都埋进曹宗钰胸前,声音颤抖得差点要听不见:“我,我喜欢,我很是喜欢。” 书案边有扇花窗,夜色漏进去,染黑了一半房间。窗外墨色中,站了一个女子,两手握紧,柳眉倒竖,一双眼睛极冷极亮,正是安舒。 室内灯火熄灭,她霍然转身,快步行至花园宽敞处,抬起头来,朝空中说话,声音并不大,却是难得的不带丝毫感情,冷硬尖锐,一如寒冬腊月天里的冰凌子:“娜娜,我知道你能听到。够了!立刻停止这样的把戏,不要再玩下去。” 夜空之中,寂静无声,一丝游云慢悠悠飘过,正好在弯月中间,缠上一条丝带。 安舒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此刻必定很得意。如果你想用最低级最卑劣的方法激怒我,你确实做到了。只是,可惜得很,在你做到这一点的同时,你已经不再是狮子上的多尔加,也没有资格,再自称是闺中女儿的教导者,因为——你、不、配!”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彻骨的冷意。 空气发生剧烈波动,片刻之后,安舒看到了娜娜。 她正盘腿坐在草地上。 一块两尺见方的草地,草叶嫩绿,长不够半掌,正是最最柔软的时候。 草地之外,再无余物,四周全是一片纯白。 曹宗钰也在那里,看到她来了,眼睛一亮,快步朝她走去。 安舒此时,却有些不太乐意看到他。转过眼睛,盯着娜娜,她也正嘴角含笑,望着安舒。两人目光相接,谁也不肯率先退让。 “方才正与曹世子打赌,不知道你这次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止。我原以为,该有场手刃奸夫**的好戏看了。谁知你又不按牌理出牌。”娜娜上下打量她,笑吟吟道:“你明明已经盛怒,为何对尉迟娇便这么客气?李若兰若是知道你的区别对待,只怕是要跳脚的。” “混账!”安舒从未骂过粗话,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来,黑亮眼眸里火苗烧得灼目。娜娜说她盛怒,显是极其准确的形容。 娜娜一呆,愕然问道:“你骂谁?尉迟娇?还是李若兰?” “我骂你。混账,妖女,王八蛋!”还想再骂,却怎么也想不起词来。她日常骂人,最是讲究个优雅得体,从来都是拐弯抹角,不带半个脏字。如今碰到需要直抒胸臆的关头,才发现自己平日里书读得太多,街骂得太少,雅言慧语明显不足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愤怒,那些鲜活粗俗的市井言语自己却又知之甚少,一时竟是语结。 古人云,国之大事,惟祀与戎。五柳先生“欲辩已忘言”那是区区小事,她此时大敌当前,“欲骂却忘言”才是真正要命。空自气得手脚冰凉,口中却呐呐无语,这场景就相当十分地尴尬了。 娜娜“哦”了一声,仔细研究她的表情,疑惑道:“你骂我做什么?你以为你看到的景象,都是我编排好的?”嗤地一声,“曹安舒,你气傻了么?你当知道,我只是提供幻境,可没法操控她们行为,你在幻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是她们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你只是提供幻境?”安舒冷笑道,“你这幻境,可颇是奢侈豪华,居然每一个幻境,都很贴心地配了个风格各异的曹宗钰?还是被媚术之力加持过的曹宗钰?” 曹宗钰站在她身边,本就因为她回避自己目光而心中惴惴,此时被她一口气连连点名,名字前一溜形容词听得他直是心惊胆颤肉还跳,望着安舒的目光越发颤巍巍起来。 “原来你说这个,”娜娜笑了起来,“她们都心悦曹宗钰,我既是闺中女儿的教导者,自是要满足她们的向往。你自己有了,总不能就这么霸道,不许别人也有吧?还是你觉得一个不够?”朝曹宗钰瞟了一眼,笑微微道,“以我们的交情,便是单独送你十个八个也没什么打紧,不过,这事当着曹世子的面,总是不方便说得太细。下回我找机会单独见你,你告诉我想要什么性格模样的……” “你给我闭嘴!” “住嘴!” 娜娜果然合上嘴,一双宝光璀璨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在他二人黑成砚台的脸上来回逡巡,笑意悠悠。 安舒止不住一阵头疼,用手指按着太阳穴,使劲回想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娜娜这胡言乱语,指西打东的本事实在太厉害,自己一时不察,便被她带歪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山沟沟里。 “闺中女儿的教导者”!对,便是这个! 安舒抬起头,伸手出去,指着娜娜,骂道:“枉你自称闺中女儿的教导者,枉你自诩为天下女子鸣不平。你这番作为,与那走街窜户,专司勾搭的三姑六婆有何区别?你还不如人家三姑六婆,人家多少也能为天下女儿谋一个出路。你呢?你竟是将好好的女儿家,当作猴子戏耍。嘿,在你眼中,哪里有什么女子?甚至哪里有什么人?你那污心浊肺里,又哪里懂什么情意?娜娜两个字用在你身上,纯属辱没。我倒想送你一副对联:沐猴而冠,不脱禽兽之行。指雁为羹,全是春秋大梦。横批四个字:丧心病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自由意志 “丧心病狂”四个字在空气中回荡不绝,时间似乎静止下来。曹宗钰望着安舒,一双眼睛笑意满盈,几乎快要关不住。娜娜张大嘴巴,一手指着安舒,一时发了懵。 安舒情绪过于激烈,喘了口气,待到气息稍定,又冷笑一声道:“你说你是满足她们的向往。我且问你,你说你也喜欢曹宗钰,你自己可愿接受这等骗人的虚假幻像?” 她刚问完这句话,就见到娜娜脸上浮现一抹神秘笑意,立时后悔,知道自己问错问题了。 果然便听得娜娜轻轻松松答道:“我很愿意呀!实不相瞒,我建了十来处幻境,处处都有曹宗钰,乃是我私人珍藏,秘不示人。” 安舒不由得脸上一沉,怒气噌噌噌直往上冒,正待发作,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安舒一惊,转头看去,曹宗钰脸色铁青,瞪着娜娜,冷冷道:“我不信你听不出安舒的意思。当日你在莫高窟,宣扬女子也应享受男女之乐。我虽不完全赞同,却也佩服你愿为天下女子发声的勇气。然而你今日行事,岂有半点人心在?在你幻境中的所有人,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你却只当作泥土木头,由你任意捏拿,毫无半点尊重。像你这样的人,又岂能与你口中的女神有半点可比?” 娜娜一皱眉,问道:“你不喜欢么?” 曹宗钰怒道:“我自然不喜欢。” “我原以为你会喜欢。”娜娜有些疑惑,“世间男子,不是都十分乐意成为众多女子的梦中情人么?” “你对这个世间,以及男子,看法太过偏激片面。”曹宗钰摇头,冷冷道,“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与我有何关系?譬如世间弱水,何止千万之数,人之一生,又能饮得几瓢?再如天地之间,广大高远,足迹所至,又能印得几方土地,双眼所及,又能见得几多风景?我不过一颗心,心上只装得下一人。我也只愿与她解忧,伴她晨昏,并不想与别人有什么牵扯。” 安舒也看着娜娜,道:“你不仅不懂男人,你也根本不懂女子。你以为你将李若兰她们关在幻境里,扔给她们一人一个曹宗钰,日夜欢爱,便是令她们满意的结局么?” “你以为不是么?”娜娜蹙眉,也冷哼一声,道,“那两个小尼姑出手坏我大事,将曹宗钰救出了幻境,你以为,曹宗钰就没试过依样画葫芦,将李若兰她们也这般救出来?” 安舒一怔,朝曹宗钰望去。曹宗钰沉默下来。 “她们试过无数次,全都劳而无功。”娜娜见状,意气飞扬,“曹宗钰能被她们所救,是因为彼处幻境,他本就急欲逃离。你既然这么聪明,你来猜一猜,两个小尼姑为什么救不回李若兰她们?” 梦中乐,不思归。 安舒此时慢慢回想起,幻境中所见,李若兰欢然绽放的眉眼,尉迟娇娇羞不胜的垂首,心口忽地一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女儿家心事,便如春日黄昏一杯薄酒,欲饮已醉;又如巴山夜雨落满秋池,欲说还休。这样的薄酒,这样的夜雨,一生之中,也未必能有几回。她们也许嫁不了曹宗钰,也许最终只能走入世间寻常婚姻,然而这薄酒,这夜雨,这一生中不可再的少女情怀,岂容你这般玷辱玩弄?”说到最后,手掌已紧紧握成拳头,目光痛然,“娜娜,你不懂男人,不懂女人,更不懂情意,你所修习的媚术,根本就是不入流的禽兽行。” “曹安舒,你说清楚,我怎么就玷辱玩弄了?”娜娜终于再也坐不住,从原地霍然站起来,拧眉恼火道,“我助她们实现愿望,心想事成,这怎么就成了玷辱玩弄?你在那侯府之中,让曹宗钰逢场作戏,挑弄是非,反而就不是玩弄人心了?哼,哼,真是乌鸦说猪黑,不知己丑。” “你可曾想过,当她们从幻境中醒来,该当如何去面对曹宗钰,如何去面对自己,如何去面对这份曾经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安舒看着她,摇摇头,声音里满是萧索,“曾经怦然心动的娇羞,如今都成了不堪回首的耻辱,还要每日里扪心自责,莫名愧悔。还是你想让她们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春梦里,深陷情欲,不可自拔?侯府之中,我的作为,自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从未剥夺过她们选择,或者逃离的自由。” 娜娜皱眉问道:“选择,或者逃离?” “娜娜,她们是人,请你尊重她们的少女情怀和自由意志。撤了你的幻境,把决定权交还给她们。”安舒踏前一步,望着娜娜,“如果你真的是闺中女儿的教导者,放她们自由,由她们自行决定,是否要遵从你的教导,而不是用幻境裹挟她们,愚蠢轻率地替她们决定。” 娜娜退后一步,跌坐于地,眼神有些茫然,看着安舒,似是问她,又似是问自己:“自由意志?然而这世道之下,我就算放了她们,她们又有什么自由意志可言?你可知,尉迟娇为什么这时候来沙州?李若兰又为什么急着嫁人?” 安舒心中一紧,听她自问自答:“那是因为,尉迟娇的父亲,想把她嫁给国中重臣,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哥哥替她求了于阗太后,才有了这次试探侯府的机会。而李若兰,你们的皇帝和她爹正在讨价还价,想让她嫁去蒙古和亲,拉拢草原部落。就算是敦煌城中这几位,也各有各的不得已。阴南珠的父母想让她嫁去京城,以便为家中考中进士,做了官儿的儿子找个臂膀。曹安舒,你告诉我,就算我撤了幻境,她们又能有什么选择,或者逃离的自由?” 安舒沉默半晌,缓缓道:“再微小的自由,也是自由,好过全然无知的幸福。”说到这里,忽然苦笑出来,“你以为做皇帝的,做男人的,便会比女子好很多么?他们固然能在男女享乐上,更多恣意,然而上阵杀敌,养家糊口的,也是他们。娜娜,我们所有人,无论男女,没有一人绝对自由,便连皇帝,也一样会气到有口难言,忍出心病。” “你竟然替男人说话?” “我替世人说话。天地万物,无不在时间空间的牢笼中,然而众生繁衍,浸染荒原沙漠,延续百载千年。这岂不也是自由?世人实苦,生老病死,贪嗔痴罔,只要心头一念未灭,便是挣扎,也要继续活下去,这岂不也是自由?女子婚姻,不得自专,然而你自己方才也说了,李若兰、尉迟娇、阴南珠都没有认命,她们在有限的腾挪空间里,仍在为自己奋力争取。她们没有放弃,娜娜,你有什么资格,替她们放弃,将她们圈在幻境?你何德何能,替她们决定,她们这一生的机会,就只能是曹宗钰一人?” 她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光芒大盛,直直望着娜娜。娜娜竟似不能对视,微一偏头,嘟哝道:“除了曹宗钰,还能有谁?” 安舒又道:“就算她们此刻面临极大困难,甘愿沉溺在你的幻境,也请你一一问过她们意思。”顿了一下,森然道,“尤其不要忘了告诉她们,这幻境是会吃人的,呆得久了,精神活气,都会成为幻境的养分。” 娜娜抬起头来,望着她,半晌,忽然微笑道,“曹安舒,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教导?”娜娜看着安舒骤然睁大的眼睛,冷笑道:“你现在没有受幻境境影响,拥有完全自由的意志,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安舒下意识望了一眼曹宗钰,见他唇部微动,正要说话,心中忽然敞亮明白,缓缓点头道:“我愿意。” 曹宗钰吃了一惊,他知道安舒向来在这件事上有些紧张,是以每每被娜娜言语挑动得失态发怒,这次本打算直接替她接过话头,以免她为难,不料安舒居然痛快应承下来。吃惊之余,立时反应过来安舒话中的意思,心中如滚雷轰鸣,周身血液都似在叫嚣沸腾,奇异而熟悉的战栗贯穿全身。 娜娜也十分意外,“此话当真?你莫不是为了哄我撤销幻境,拿浮词搪塞我吧?” “当日你在莫高窟中所言,我确曾在心中反复想过。”安舒此时说起,语气仍是相当艰涩,一抹红晕从玉白的底色上透出,直染耳垂眼角,双颊更是灿若朝霞,顿了顿,方低声说道,“我愿意在这件事上,取悦自己,取悦心爱之人,所以,将来如有一日,我来找你……” 不待她说完,娜娜已长身而起,娇声长笑:“如有一日,你来找我,我必定倒履相迎,倾囊相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其一百一十六章 竟夜之思 一阵风过,檐下铁马叮叮响了一阵,两三个松果落进走廊,滴溜溜滚了几个圈,停在安舒脚边。空气中燧香气息消散得差不多了,如非刻意,已极难察觉。倒是木叶松脂的气味,随风飘散开来,清冷沁脾。 他们身后的房间开始亮起灯火,一间,两间,直到所有房间。 曹宗钰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仍旧牵着安舒的手,原路下了楼梯。海觉与无边花两姐妹已经回房,楼下换了另外的老年比丘尼,见了曹宗钰和安舒下来,默默合十为礼,让出路口。 天空满布黑雾,看不见月亮。曹宗钰左手提了个从屋檐上取下的气死风,右手牵着安舒,穿过讲堂旁的草丛小径,前往歇息的地方。 “你还记得在幻境里的经历么?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曹宗钰一边看着脚下,一边眉头微皱,道,“我实难想象,娜娜在幻境里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我同意,任她抹去一切记忆?” 安舒悠悠道:“我更好奇我们在幻境里做了什么,竟能让娜娜撤销幻境,放了所有人自由离开。” 曹宗钰也露出微笑:“无论我们做了什么,看起来,我们似乎是做对了。” 安舒点点头,忽然叹口气,幽幽道:“妙达走了,娜娜也走了,没有娜娜媚术之力的加持,不知大祭司明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个字罢了。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下午你随张主事去那波斯庙,可曾问出什么线索?” “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倒是证实了祆教内部的传承关系。据那寺里的萨宝讲,祆教传入中土之后,一直有明暗两支,明面上这支正大光明于各地传教,兴建寺庙,有时也接受朝廷册封,成为正式官寺,与摩尼、景教等外来教派并无不同。在暗的这支原本负责守护传说中的神迹,波斯灭亡以后,便致力于抚养国王血胤,承担复国职责,其首领为大祭司。这几百年下来,复国一说,越来越被当作奇谈怪论,少有人提起。明暗两支,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以至于有些地方的波斯寺,压根儿就不知道暗支的存在。本地的波斯寺,倒也还尊重传统,按时向暗支进贡,却也不再接受大祭司的命令,不承认暗支的统领关系。但他们依然承认苏瑞柏和娜娜的血统。这只怕也是大祭司不得不拴着苏瑞柏的用意。”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宗钰点点头,笑道:“大祭司原来是我家先祖的徒子徒孙,倒是一向有失亲近。” 敦煌曹家上溯至谯郡曹氏,正与三国时曹孟德同族,曹宗钰这句玩笑,便是说的此事了。 安舒也不禁一笑,此时两人已走进一处院落。院落不大,不过一进深,院内衰草戚戚,深可及膝,一条幽径通往两间堂屋。左边房间有灯火透出新糊的窗纸。曹宗钰领了安舒到左边房间门口,在檐下找到挂钩,依旧将气死风高高挂起,回身说道:“寺中院舍紧张,难有空余。这一处房间,原是寺中临时为我准备的,条件简陋了些,今夜就委屈你,在此稍作安歇罢。” “我占了你的屋子,你去哪里休息?”说完,又看了看院中荒草,四周矮墙,不禁皱眉道,“此处有些荒凉,你能让人叫阿宁过来么?” 曹宗钰微笑道:“若是这种事情还要大小姐吩咐才能想到,那我可也太蠢笨了些。你放心,阿宁已在房中等你了。”又指了指右边房间,道:“这间屋子略微整理整理,也能住一晚,我就在此囫囵睡个觉。半夜若是有事,你叫一声,我便能听见。” 他诸般都想得周到,安舒微微一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早点歇息,曹宗钰,做个好梦。” 火苗在气死风里安安静静燃烧,火光透过粗厚的高丽白纸,落在安舒微微仰起的脸上,曹宗钰忍不住便想伸手出去轻轻抚摸,手指动了动,却又强行忍住,低声说道:“你也是,安舒。” 两人道完别,却谁也没有动。灯光落在脸上,明明暗暗,阴影错落,一如两人此时的眼眸,幽深漆黑。过了片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都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气息散逸在空气中,几不可闻。 两人表情一时都有点凝固,安舒缓缓扬起眉毛,看着曹宗钰,等他说话。 “我,”曹宗钰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头滚动,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想抱抱你,却又不敢。” “不敢?”安舒咀嚼他的用词,一时疑惑,一时明白,如同葫芦浮在水面,一半露出,一半隐没,轻声道,“曹宗钰,你在说什么?” 曹宗钰没有回答,反而低声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叹气? 安舒目光微微闪烁,没有回答。 她怎能告诉他,她在期待着一个拥抱,甚至一个亲吻?这期待并不明确,隐约模糊,然而她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给她信心,在告诉她,曹宗钰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因为他与她一样,在期待同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他说他不敢。 曹宗钰沉默了一下,缓缓凑过头去,轻声耳语:“我害怕,我若是抱住了你,今夜便再也不会舍得放开。” 这里不是侯府。这里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寺院,而只是僧人们起居的院落。监护着他们之间不逾矩的保证,只有阿宁。天真,忠诚的阿宁。 安舒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小声说道:“你是对的。”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几乎已经靠着房门,看着曹宗钰,微笑着再次说道:“早些休息,明天见。” 与片刻之前几乎同样的语句,然而空气中厚重的火苗已消失不见,这是一个干净、清澈的道别。 ———————————————————— 临时清理出来的床板远谈不上舒适,曹宗钰解了披风当被子,和衣而眠。他的身体早已乏累不堪,这几天来回奔波忙碌,体力已经绷到极限,原本应该沾枕即眠,然而脑袋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运转:失去娜娜媚术支撑的幻境,城中百姓的处置安排,牙尔巴海牙的立场,守城的器械准备,李若兰她们的状况等等。 然而,悬在所有事情之上的,唯一令他心脏绷紧漏跳,大脑漂浮晕沉的,让他深夜从一身涔涔的汗水中醒来,愉悦与空虚同时袭遍全身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今夜安舒就在他身侧周边,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堵薄薄的木板墙。如果他刻意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他几乎能够听见隔壁传来的两个声音,一个深沉悠长,是习武之人的呼吸。另一个……另一个,明显不太平稳,时而短促,时而静止,似乎也与他一样,竟夜辗转难眠。 安舒。他从心底最深处无声喊出了她的名字,那一刹那迸发的痛楚与幸福交织在一起,仿佛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正信手织着世上最奇特的布匹,经线是触手可得,纬线却是永不可及,极远又极近,极甜蜜又极悲伤,来来回回,撕拉着他,折磨着他,仿似世上最奇特的酷刑。 好在这样的酷刑很快被匆忙的脚步声终结,院子外有人高声叫他:“世子,属下有急事求见。” 曹宗钰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披衣,匆匆走出小院。李冲子一头汗水,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快步迎上去,疾声回禀:“世子,侯府方才传来消息,侯爷遇袭,重伤垂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子问话 归义侯这袭,遇得颇是蹊跷。 子丑相交时,归义侯还让人交代厨房做些面食。厨房接到传话,一刻也不敢耽搁,烧水下面,浇头高汤都是现成的,不过一刻钟便得了,遣人送去书房,便发现归义侯倒在地上,胸口流血汨汨不止,身侧一步开外,扔着一把带血匕首。 曹宗钰赶回去时,归义侯胸口伤处已经上好药,包扎起来。人仍是昏迷不醒,被抬放在书房后的暖室内,为免伤者失温,室内各处角落烧了炭火,人一走进,暖气扑面而来。曹宗钰只站了片刻,虽已脱了外面大衣服,仍是热了个汗流浃背。看父亲的脸色,却仍是惨白,双唇也干蒙蒙,没有半点血色。 节度使衙门的军医和本地有名的跌打外伤郎中都被紧急请到了侯府,此时便由这个四十多岁,精明干练的军医向他禀报:“侯爷伤在左胸下一指处,距心脏仅有分毫之差。若是凶器偏得半分,心脉立断,便无法可想。现下虽是凶险,好歹保得一口气在。卑职与几位郎中商议过,大家的看法都是一样,侯爷的伤口倒是没有大的妨碍,流血已经止住,清洗缝合以后,但需以军中秘药小心敷治即可。只是过了今夜,侯爷多半要起高热,卑职等自是在此日夜守候,夫人也已排好轮值之人,我等小心侍候,侯爷吉人天相,想是终究能挺过来。” 曹宗钰将父亲冷冰冰的手掌放回棉被下,小心掖好被角。站起身,对一旁扶着黄莺儿的手,颤巍巍站着,眼睛通红,脸上泪痕尚未全干的阴氏说道:“偏劳夫人照顾父亲。”目光一扫阴氏身边,微一皱眉,问道:“怎不见安康?” 下午阴氏派人去龙兴寺,道是身体不适,接了安康回去侍疾。如今身体不适的阴氏在这里站着,通医术的曹安康反而不见人影,他不免觉得奇怪。 阴氏捏着手帕,低着头,一边擦拭眼泪,一边低声说道:“安康受了惊吓,晕了过去,此时尚未醒转。” 曹宗钰走出房门,便见到张隐岱也来了,点点头,淡淡道:“你们消息倒是快。”脚步不停,快步往外走,内府司张都头领着一帮护卫,正在院内候着。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 张隐岱见他眉宇之间,神色狠厉,心知他此番动了杀心,势必要追查到底,心中颇是犹疑难决,只好跟着他一路出去,以便见机行事。 “昨夜在侯爷院子值守的是谁?”曹宗钰站在阶梯上,目光扫过一众侍卫。 一人上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属下孟子良,见过世子。” “你们昨日值夜,可有发现异常?” “回世子,并无异常。属下等自昨日下午接到世子传令,侯府守卫人手,比平日加倍,即刻遵照执行。属下奉张都头的指派,于子时之前接了班,守在侯爷院子外面,并未见到任何可疑人物。” 曹宗钰森然道:“可不可疑,不是你说了算。你都见到哪些人?” “子时刚过,二小姐奉了夫人的命令,替夫人送来刚煮好的酥油茶。此后厨房的两个小厮提了食盒过来,除此之外,并无见到其他人接近书房。” “酥油茶?” “入秋以后,侯爷若是因公事繁忙,深夜未眠,夫人都会送酥油茶过来,今日夫人抱恙,二小姐便替她送来。” 曹宗钰点点头,又问道:“厨房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厨房小厮将食盒递给书房服侍的长顺,当场便离开了,前后不过几句话功夫。” “二小姐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张隐岱心中一震,目光投向曹宗钰,见他一张脸毫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冰冷,紧紧盯着这孟子良,观察着他一举一动。 “二小姐呆了有半刻钟功夫,大约是等侯爷用完酥油茶,方收好食盒,原样带回。” “侯爷出事的时候,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世子明鉴,侯爷办公的时候,向来禁止我等接近书房。属下与同僚只敢在院墙附近巡看守卫,离书房有十来步之远,并未听到任何异常。” “发现侯爷的是谁?” “是长顺,他送厨房的食盒进去,便见到侯爷倒在地上。” “长顺现在何处?” 张都头忙上前回道:“回世子,侯爷出事以后,夫人过来看了,当即命人将他看管起来。属下知道世子必定要问他,眼下正着人押他前来,想必快到了。” 正说着,便见到两个侍卫押着一个长脸厚眉的男子进来。 那男子到了曹宗钰身前,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长顺见过世子。” “你进去书房时,见到什么?” “小的进去书房时,侯爷倒在地上,眼睛闭着,流了很多血。” 长顺本是侯府负洒扫粗役的仆人,归义侯见他忠厚老实,不多言语,且不识字,特地擢了他书房侍候。是以回话之时,有些口舌笨拙,不如先前的侍卫灵便。 “侯爷是怎生倒的?是面朝前扑倒,还是脸朝天仰倒?” “回世子,侯爷是面朝前扑倒。” “侯爷倒地的时候,双手是何等姿势?” 长顺回忆了一会儿,“侯爷倒地时,左手捂住胸口,被身体压着,右手朝前伸着。” “侯爷手中可有武器?” “没有,小的看见,侯爷的右手是张开的,没有握着武器。” “地上可是有把匕首?” “是有一把匕首,就在侯爷身体右边两尺远的地方。” “……长顺,夫人把你关押起来,你心中可有害怕?” 长顺摇摇头,“小的不害怕。小的只想知道,是谁害了侯爷。” 曹宗钰盯了他半晌,转过头,对张都头道:“你先带护卫下去,今晚照常值夜。” 等人都走了,他回头看看张隐岱,见他并无半点回避的意思,眉头一皱,只好由得他。职方司职责所在,原也是定要追查此事的。 看着长顺,慢慢问道:“昨夜是你在书房侍候?你什么时候去的书房?” “自从侯爷命小的在书房侍候以来,小的一直都是当的夜间的班。” 那就是从亥时开始了。 “你当班以后,都有谁去过书房?” “亥时二刻,使衙李都头,卫司库来见过侯爷回事。亥时之后,便再也没人来过。” “府上的人呢?” “府上的人?这个,漏壶刚过了子时的时候,二小姐替夫人送了酥油茶来。” “侯爷用酥油茶的时候,你可是全程都在书房侍候?” “全程都在?世子,长顺糊涂,没听明白,这个,这个,二小姐服侍侯爷用茶,小的听见侯爷与二小姐聊了几句,便去后面暖房收拾白天用过的火炉。等过了一会儿,外头有人在叫,我就出去了——” “你出去的时候,自然要经过书房,那时候侯爷在做什么?” “那时候……这个,”长顺糊涂起来,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侯爷的酥油茶快喝完了,正与二小姐笑着说话,好像在议论这酥油茶的做法。小的也没有听真,就急着出去接食盒去了。” 曹宗钰慢慢地道:“也就是说,二小姐离开的时候,你不在书房?长顺,这个问题,你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这个,小的倒是很清楚,因为二小姐出院子的时候,小的正与厨房的桂来交接,自然不能在书房。” 曹宗钰沉默了一下,道:“好,长顺。你下去吧,告诉张都头,不用着人看管你。你先回自己房里,等侯爷伤势好转,你继续回去当差。” 长顺脸有喜色,一时忘了尊卑,抬头望着曹宗钰:“侯爷能够好起来?” 曹宗钰微微一笑,这笑容带了点真意,温声道:“侯爷吉人天相,自然能够好起来。劳你挂心了。” 长顺一张脸涨红,手足无措,半天方讷讷道:“小的这就回去,做好准备回去当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临危受命 “你在怀疑你嫡亲妹子。”等长顺退出去,院子里再无别人,张隐岱走到曹宗钰身侧一步远停下,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没有疑问的意思,纯是就事论事。 “家父常年骑射不缀,身手远较一般人矫健。纵然算不上武林高手,等闲三五人,却也不是家父的对手。刺客行险,选择用匕首行刺,务必近身,才能寻着机会。” “侯爷可不是等闲人等能够近身的。” “除非是家父极为亲近信任之人。” “此人行为,必然完全出乎侯爷意料,是以侯爷倒地之时,才会手无寸铁,室内也无一丝一毫搏斗痕迹。在侯爷心中,对此人必定很在乎,便连倒地之时,拼尽全力,也是朝着这人离开的方向,想要留住她,或是问个究竟。” 这样一幅场景由张隐岱口中淡淡道出,曹宗钰眉心一跳,微微一闭眼,将那份尖锐的疼痛按捺下去,方才又说道:“行刺之人若是个中高手,断然不会在如此近的距离错失良机,偏了分寸,也断然不会得手之后,随意丢弃凶器。” “听上去,倒像是个刚出道的雏鸟。” “或者失了心智的傀儡。”曹宗钰淡淡道。 张隐岱抬起眼皮,看看他。曹宗钰眉宇间的狠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疲倦和怜惜。 “你去看过安康了。”曹宗钰这句话也不是问句。见张隐岱张嘴就想否认,目光下移,看着张隐岱衣摆。 彼处正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暗红血渍。 “落梅阁的梅花开得甚好,”曹宗钰抬起眼,又道,“你身上梅香甚浓。你在梅树上待了多久?” 张隐岱话尚未出口,已经被他封死一切退路。只得干咳一声,嘟哝一句:“世子观察得细致。” “你昨天下午说过,安康与噬元兽有某种神秘联系。” 张隐岱苦笑:“我确实说过。” “是以家父遇刺之事,你第一时间便怀疑到安康身上。”低头看看他身上血渍,“你去落梅阁,检查过安康行刺时的血衣?” “我去的时候,正碰到侯爷夫人在房间里,独自一人,守着个火盆,神情慌张,正在烧女子衣服。”张隐岱见瞒不过他,干脆一五一十说道,“我弄出点动静,惊动她出门察看,趁此机会,进去检查了一下。衣服上带血,血迹在身前胸口处,令妹出门时披上斗篷,外面便看不出来。是以守卫和长顺都没发现异常。” “安康现在怎么样了?” 张隐岱微一皱眉,道:“不太好。上次在阳关烽燧遇伏,她也曾中过霍鲁的摄魂术,后来又被噬元兽夺舍,此次我看她的样子,大不如前两次,脸色竟是有些灰败之像。” “要想办法尽早唤醒她,”曹宗钰想起地堡中霍鲁所说,又上下看着张隐岱,问道,“你有试过么?” 张隐岱心知他指的是上次自己一语唤醒曹安康之事,摇摇头:“侯爷夫人很快回转,我没找到机会。再说,上次说不定也只是凑巧,未必便是我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脸红。他又不是十几岁不通世事的毛头小伙,反是勾栏酒肆惯熟,秦楼楚馆常客,哪里能看不出曹安康望向他时,缠绵殷致的情意?只是他向来没有成家立室的想头,似曹安康这样的高门贵女,更加是不敢轻易招惹。故而自从地堡中出来之后,他一直避免与曹安康见面,以免加深她这份自己承受不起的情意。 曹宗钰也没有戳穿他,反而凝眉问道:“听安舒说,上次在阳关烽燧,安康受摄魂术影响,将你推下马匹?她事后可有向你道歉?” “道不道歉的,有什么要紧?我又不怪她。”张隐岱正奇怪,这种时候了,这位曹世子竟然还纠结这等礼节细事,可当真看不出来,他竟是如此迂腐之人。 便听曹宗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安康的性子,她纵然没找到机会跟你当面道歉,心中也定然万般歉疚愧悔,极之难过。好在你没有因为这事,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否则,她定是难以原谅她自己。” 张隐岱明白过来:曹安康今次重伤的,是视她如掌上明珠的亲生父亲。 想通这一点,他不免也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此说来,令妹现在昏迷不醒,倒还是桩好事。” 曹宗钰沉默半晌,心中回想父亲上次跟自己提过的话头。从父亲的意思来看,若是安康心许张隐岱,他本人倒是乐见其成,唯一所虑的,无非是张隐岱在职方司的职责身份,是否于此有所妨碍。 看了看张隐岱,忽然道:“我方才问话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说。若不是我自己问出来,你显然不打算告诉我。” 张隐岱不说话,算是默认。 曹宗钰看着他的目光带了点好奇和探究:“你不告诉我,自然是为了保密。然而,你究竟是为职方司保密,还是为安康保密?” “你这话什么意思?”张隐岱不干了,拉下一张脸,冷冷道,“你在指控我徇私?” “徇私?”曹宗钰重复这个词,微微笑了起来,“你这个私字,是什么意思?张主事,在你心中,安康可算是你的‘私’么?” 他想试探张隐岱,孰料张隐岱不被他所言语所激,脸上一板,神情肃然:“我意欲瞒下此事,乃是不想世子此时为令妹之事费心,因为从归义侯倒下的那一刻算起,敦煌城这副担子,就已经全副交到了世子手上。” 曹宗钰不禁一怔,脸色渐渐沉下来,心头忽然一阵茫然。 张隐岱这句话便如一道闪电,突然点醒了他。 除了忧急父亲的伤势,担心安康的状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巨大的责任。 他曹宗钰担得起么? 从他回到敦煌,这一两个月以来,城中屡生变故,先是于阗尉迟德遇刺,又是黑汗国使臣横死,中间又夹缠职方司,波及安舒安康,最后归拢到大祭司作乱。城中诸多事情,父亲几乎是放手任自己施为。无论是与职方司谈判,主持中秋赛神,还是调查大祭司,应对天时异象,多是自己擅权独断。哪怕自己提出的意见被驳回,做错的事情被训斥,父亲也几乎立刻就会想着,给出更多的鼓励与弥补,小心地呵护他的意气飞扬,他的倨傲轻狂。 这一刹那,他突然想明白,他之所以能意气飞扬,倨傲轻狂,做事的时候胆大包天,不惧决断,是因为在他身后,始终站着归义侯的身影。哪怕在他因归义侯的训斥而生了些谨慎戒惧之意的时候,他也一样敢于先斩后奏,定下兴书馆的策略,无非也是心中隐隐笃定,父亲不会真的生自己的气。 那个他曾经在心里悄悄腹诽过的父亲,暗暗为他的眼界和格局惋惜,隐隐自矜于自己的学识与胸襟的父亲,同时也是牢牢扎根于沙州,双脚踏遍过每一寸荒漠,每一个村头,每一条街巷的父亲,是昨晚亲上街头,在城里四处查看,民众见之心安,如同敦煌城定海神针一样的父亲。 如今倒下了。 他茫然回头,身后已经再没有人替他撑着天,任他纵横驰骋。 而前方,非人非兽非魔的大祭司隐藏在黑雾之中,正慢条斯理享受着他的盛宴——敦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狮子成精 时已卯时,正是往日黎明,敦煌城却只是迎来了另一个黄昏。 东边的卑羽山原本该笼罩在初升的晨曦中,青褐色的危峰层峦霞彩绽放,群峰万壑,同沐天光;南边的鸣沙山上,驼队商旅原本该趁着清晨的凉意赶路了,药泉处也该挤满了远道而来,借地饮水的驼马;西边地势平缓地向北倾斜,漠漠黄沙逐渐变为戈壁,形态各异的巨石在晨光中安然伫立,层层风蚀痕迹,成为岁月流沙的最好注脚。 这些往日里天天能够见到的景象,今日都隐在了低低压下的黑云中,一团模糊。黑云的颜色已经黯沉到了极限,再没有增加,云层中的雷电呼啸声停了下来,寂静并不能抚慰人的情绪,反而带来更多的不安。 沉闷与忧惧接踵而至,巡检为千家万户带去的府衙宣谕也同样在环卫营士兵中传开,折回的商队带来妖鬼打墙,黑雾锁城的传言。四面城门闭合,使衙做出了闭城自保的架势,却一直没有见到西边来的援军——沙州大营,便驻扎在城西红柳滩。甚至西边是门关得最早,也是府衙派了最多人在城头把守的地方。很难说清楚,府衙对来自西方的动静,究竟是期待,还是害怕。 所谓最多人,其实也就是一支五十人的大队。其余三门,使衙只分派了两个中队。无论西门还是其余三门,这点人手,显然只能起到个瞭望报警的作用。 “哎,陈六,你读过书的人,你来说说,这妖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是成了精的贼老鼠,还是做了怪的黄皮子?”三名缨枪士兵交了班,进了十步开外的马面上望楼,烤火吃饼,因是在城中防守,物资充足,早食除了日常的面饼,另还着人备了热茶牛乳,肉末团子,竟比日常训练时吃得还好。 “所以说你眼皮子浅,能让侯爷这般如临大敌的,哪里可能是这些三瓜两枣的精怪?”被叫做陈六的咬着裹满肉末的面饼,边嚼边打鼻子里冷哼一声,“要说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我又不是侯爷,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我也不在这里,我早去使衙给侯爷当行军参谋了。嘿,若让侯爷见识到我的本事,这行军参谋,陈六我,却也是有资格做得的。” 这陈六仗着自己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多读得几本兵书,向来吹牛不嫌事儿大,也没人认真,众人轰然笑了一会,自管吃起来。 “我听说啊,”另一人吞口口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说这是来自西边的神人,刚从昆仑山上下来,要打咱们敦煌地界经过,去京城给圣天子做寿。神人的神通颇大了些,一举动就行云布雨的,这才带来些古怪气象。前几日侯爷病倒,不能理事,也是因为跟这神人犯冲。” 陈六怪眼一翻,嘿嘿两声,笑得极不客气,“昆仑山?行云布雨?你小子定是荤段子听多了,夹缠不清。这妖怪打西边来,那不就是个杂皮猢狲?去见西王母干啥?睡她老人家?人西王母的情夫是周天子,看得上一猢狲?趁早抹了那张不知羞的老脸搁兜里,别替你陈六哥丢人。侯爷跟他犯冲?嘿,侯爷是什么身份,他也配跟侯爷犯冲?我说倒是这类异物过城,多半都带着些见不得光的阴邪气息。侯爷命人全城里燃檀香,便是为的驱散这味儿。说不得,也是侯爷替咱们满城里的人,挡了剩下的邪气,这才一病不起。” 他说的自然也没任何证据,奈何城里上下,均对归义侯爱戴有加,这话听着就十分顺耳,也顾不得有没有证据道理了,纷纷点头道:“陈六说得活灵活现,我看就是这个理。” 陈六得了众人赞同,越发来劲,边嚼着饼,边朝西边指指点点说道:“给圣天子做寿,啊呸!西域这大大小小的国王城主,上赶着要给圣天子进贡做藩,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拿回朝廷的敕封来。他一介既无来历,也无告身,只会弄些诈唬来吓人的妖邪,咋就百日发梦,想去见圣天子?嘿嘿,圣天子自是有神灵护体,这等妖邪,只怕还没进京城,就被守城的金甲卫士给斩了剥了洗了尽,煮了烫了拔了毛,正一顿好汤。”说着,还特地哧溜一声,大口一张,将剩下一口肉饼全卷进了进去。 此时望楼里不止他三人这一小队,另还有三支小队也在此休息用餐,听他说得爽快,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笑道:“陈六你一张嘴恁地滑不溜手,不去馆子里讲古,倒跑来我们丘八行伍里混,多是浪费,多是浪费。” 望楼里一阵笑语喧哗,直到一个兵士目光无意间掠过入口,顿时惊得跳起来,结结巴巴道:“世子,世子……” 望楼之外,一行人正静静站着,为首一人,全副戎装,盔缨鲜明,正是归义侯世子。 望楼中都是军中阶级最低的底层士卒,原本不应识得世子相貌。但环卫营昨日入城,全体在节度使衙门的演武场集结待命,是曹宗钰替归义侯出面检阅训话。众多士兵未必有眼福看清楚世子长啥样,但盔顶那簇高高飘扬的宝蓝色羽缨却是认了个眼熟。 众士卒甲胄在身,不便跪拜,各个手里还拿着饼,嘴里还嚼着肉,要拱手行礼,也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在曹宗钰及时制止了:“军中自有制度,就餐时无需见礼。你们吃你们的,是我无意中扰了你们吃饭。” 世子虽然和气,众人却仍然无措,虽然都坐了回去,吃的时候,却突地斯文起来,各个好似闺阁里头的小姐,细口细口地咀嚼。 “陈六,你是叫作陈六?”曹宗钰看着其中一个口鼻大而朝天,眼睛却又颇小的男子,问道。 陈六倒比别人大方,放下手中另一张还没来得及卷肉末的大饼,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声音朗朗:“环卫营左厢左二都右大队甲中队丙小队陈六见过世子。” “适才听你所言,你想做府衙的行军参谋?” 陈六吓了一跳,偷眼觑了觑,世子一张俊脸沉沉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怒之情,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祸福,硬着头皮答道:“回世子,小人适才,确实这么说过。” “你有什么本事?” “小人会算卦。” “噗——”旁边有人轻声笑了出来,却是女子声音。陈六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世子身边,站了一个裹着狐裘,脸蒙白纱的女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多看,赶紧把脑袋垂到下巴上。 曹宗钰眼神一瞥,正吃饭的士兵们多有露出古怪神情的,似是一下子吃得猛,被饼子噎着了。 陈六自知出言荒唐,此时也顾不得更多,将心一横,上前一步,曹宗钰身后侍卫立时拔剑上前,厉声喝止。 曹宗钰摆摆手,侍卫收剑退下,陈六壮了壮胆子,继续上前两步,到得曹宗钰身前一尺,躬下身子,低声说道:“世子,小人日前算了一卦,卦象所得,这妖邪乃是毗沙门天王座下红鬃白狮子成精,因天王去了西天佛祖处,赴那百年一次的说法大会,这狮子精失了看管,故而下凡来作妖。” 他刚说完,就听到那女子带笑的声音说道:“这卦起得好,算得好,解得也好,果然你能进得府衙,做得这个行军参谋。” 他心中大奇,摸不透这女子是何身份来历,听她口气,竟似是能做得了节度使衙门的主。这可奇了,使衙何时多了能做主的女将军? 就听到世子含笑的声音:“既是大小姐说你做得,你今日便随我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章 城墙之上 陈六在一众同僚艳羡目光中出了望楼,紧随世子一行。世子却并没有立刻叫他上前说话,仍是与大小姐在前面缓步而行,他二人身后跟着的侍卫既有侯府服色,也有禁军服色,都没有跟得太紧,约莫落在五步开外的距离。陈六眼珠子溜了一圈,往后头一个侯府侍卫身前凑过去:“兄弟,借问你一句,这大小姐可是侯府的大小姐?” 那侍卫见他长得丑,原本不想搭理,奈何他这问得太蠢,由不得笑着咄道:“刚才听你说话,倒是头头是道,怎么这会显出猪脑子来?能让世子称一声大小姐的,除了侯府大小姐,还能有谁?” 谁知这陈六一根筋似是通到底,居然又问了一句:“是曹大小姐?从京城来的那位大小姐?” 侍卫翻个白眼,不耐烦了:“自然。不然哪来第二位大小姐?” 陈六呆了呆,回头看向前方,世子正低头与大小姐说话,两人身体之间,隔着一两拳距离,彼此也没有任何出格的动作神态,然而陈六看过去,却似乎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小姐披着银灰色狐裘披风,从背后看去,身姿秀逸挺拔,动作之间,如玉树轻摇,琼枝微颤,从容优雅,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然而陈六看着看着,一双鼠子般的小眼睛里却慢慢浸出些悲凉。 他没骗世子,他是真的会算卦。 —————————————————————————— 曹宗钰也正跟安舒说他:“这个陈六,倒是有些本事。府衙里原有十来个行军参谋,这次表现却都平平,还不如陈六。” “你自己也说了,大祭司这回围城攻城,可算是史无前例,行军参谋以前经手的,都是真枪实刀的战阵,从没见过这般看不见的对手,一时摸不着方向,那也正常。” “怎么这陈六便能想出这等可圈可点的说辞?此前我让人宣谕,只笼统说是妖邪,却也没想好,怎么给他安个说得过去的出身。这几日城中又传出神人的说法,越说越是绘声绘色,什么见过西王母,游过瑶池,吃过碧桃的细节,渐臻完善。我正愁着这件事,可巧陈六今日就送上了这等绝妙说辞,真正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陈六不过一介小兵,居然就能从这蛛丝马迹里猜出我的用意,还能加以完善,可不是比府里那一干参谋更厉害?” “说不定,他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胡乱说中的?” “他可是你举荐的,若他是瞎猫,你可不也跟着瞎了眼?你举荐非人,小心我治你的罪。” 安舒眼波轻轻扫过他,嘴角露出一抹隐约微笑:“别在外面与我调笑。” 曹宗钰本想分辨一句“不是调笑”,然而被她眼波轻轻拂过,心里早已化作一滩春水,甜蜜酸软,哪里还能跟她争辩?无意识捏紧拳头,轻轻道:“你也别那样看着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不由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转过头,不敢再多对视。 往前走了一两步,安舒调整好心情,方又继续说道:“毗沙门天座下狮子,真亏他想得出来!当日你陪我游历敦煌时,碰到尉迟德,他曾说过,西陲之地,于佛教诸天中,最重毗沙门天。又有毗沙门天率金甲士兵,解安西之乱的灵应传说。如今咱们暂借毗沙门天的名号,民众必定更乐于信从,也更易于振奋士气,聚敛人心。” 曹宗钰笑道:“最妙的是狮子。既是毗沙门天坐骑,自是有些出身本事,然而终究是兽类,便是神兽,也要低人一等。何况现下还是偷偷下界的妖兽,哪有什么资格去赴西王母的宴会?这可不就让神人的传言不攻自破了?” 安舒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可巧,按妙达的说法,那大祭司现下还真是人身兽形,这番巧合,更是难得。” 曹宗钰也眨眨眼,会意而笑。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西城墙正门之上,从垛口望出去,从护城河到瓮城的大片土地上,水渠交错,遍植果树林木,虽值深秋,树叶寥落,枝干仍存。若是骑兵至此,也需下马步行,方可穿过。 “这些树都是府衙种的?” 曹宗钰摇摇头,“这些果园是城中富户大室自家开的,借了护城河引来的水渠来浇灌。敦煌府衙曾想收回这些水渠,不过最后没成。” 安舒一听便明白了:“既是城中富户大室,又是沆瀣一气,府衙势单力孤,自是成不了。” “此事因涉及护城河用水,与军队相关。后来使衙出面,定下规矩,枯水季节,绝不开闸放水。便是丰水季节,也当优先供应农户耕种,有多余的水,才能用以果园。好在这些年降水倒还丰足,所以此处的果园也就越发兴盛起来。” 安舒点点头,道:“树木浓密,也是好事。若是西边有事,多少也能起到点抵挡作用。” 曹宗钰抬眼,望着西边天空,彼处也是一样昏暗阴沉。看了一会儿,声音低沉说道:“五天了,自从那日娜娜离开,全城幻境解除,家父遇刺,安康昏迷,到今日,已经五天了。大祭司便维持着这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却始终引而不发,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究竟在想什么?” “或者,他在等什么?” “无论他在想什么,还是等什么,我们都没办法知道。”曹宗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天上还是地下,甚至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一概不知。” 安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听清菀说,你最近睡得很少。” 曹宗钰摇摇头,叹口气,“太多事情,时间不够用。父亲伤势虽有好转,烧也退了,但人始终没有完全醒转,日日靠参汤吊着,便是能醒过来,只怕也难支撑着视事。至于安康,”说到自家妹子,眉头一皱,望着安舒,“张主事告诉你了?” “你想瞒我?”安舒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张隐岱跟我说了。” 曹宗钰低声骂了一句“多事”,又说道:“此事毕竟关系安康名节,若是传出去,弑父的大罪,安康如何担得起?这位张主事,恁地好管闲事。” “他倒也不是存心的,他来问我,可有见过古籍上讲过,摄魂术如何破解,被我套话套了出来。” 曹宗钰一怔,问道:“你知道如何破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舒,谢谢 “这几日我都在方志馆里,本不是特意去查摄魂术,不过州县志中,记录了多起离魂症、迷狂症事例。数量之多,颇令人惊诧。我便也留了个神,将相关事例命人抄录下来,一一比对,倒确实发现一宗异处。” 西门上城楼名唤招远楼,高三层,虽比东门望京楼略低,却也可称巍峨。此时曹宗钰便与安舒坐在三楼的一处内室中,门窗闭合。 曹宗钰脱了头盔,放在一旁的边案上,拉过一把黑漆雕花交椅,坐在安舒身边,静静听她说话。 “身患离魂症者,醒来之后,坚称自己神魂已然出窍,有人见识到了江海苍穹,越万古,历沧桑,有人看到华严妙境,天女散花,世尊说法,有人身处异国他乡,有人遍历地狱数重。” 曹宗钰沉声吐出两个字:“幻境。” 安舒点点头,继续说道:“这迷狂症,就更有趣了,或是两眼一翻,六亲不认,持刀乱砍,或是良家妇女乔装乔治,做出狐媚形状,或是大叫大闹,竟日不休,力竭晕厥方止。此后若是相问,都说好似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装了另一个人。口鼻手脚,都不再受自己控制。” “媚术?摄魂?” “媚术其实也可算作摄魂术的一种。”安舒纠正他的说法,又蹙眉道,“祆教暗支只怕一直都有人在修炼此等秘术,是以沙州地界之内,离魂症与迷狂症患者都出奇地多。” “想必便是如此。记载中可曾提到解救之术?” 安舒摇摇头,“倒是提到,试过百般方法无效,比如狗血浇淋,香灰拌水饮用,萨满跳神,后山叫魂,林林总总,却都无效用。” 曹宗钰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 安舒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一点蹊跷。中此术者,多为女子,尤以身世不幸,遭逢大变者居多。譬如,有一则个案,患者四十多岁,因临近吐蕃,遭逢战火,一夜之间,夫儿孙辈尽丧,数日之后,得了迷狂症,见人便咬,便是挨了打,也绝不松口,直到把人咬死为止;又有一案,因妒恨被丈夫休弃回家,几天之后,遂发迷狂,烟视媚行。又如一女子,因家中子女众多,从小备受父母打骂,迷狂症发作时,持刀砍死父母兄弟,诸如此类。” “安康自小父母双全,备受呵护着长大,又习得一身医术,治病救人,受人尊敬爱戴,心地仁善,与这些女子有何共通之处?” 安舒眼角抖动,强行忍住想翻个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耸耸肩,不咸不淡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又不了解你这位好妹子。我告诉张隐岱,摄魂之术,最易作用于失去生存意志,或是因受过伤害而意志软弱的女子,他若是想救曹安康,便须从这方面去着手考虑。” 说到这里,忽地嘴角掠起一丝笑意,“张隐岱最近对你妹子,可是热心得紧。待大祭司事了,贵侯府,怕是有好事将近。” 曹宗钰摇头苦笑:“这却是你想多了。不过是张主事应承我,为了让我全力应对围城之事,安康便由他帮我照看。” 原来竟有这等情由。 安舒挑挑眉,不再说话。曹宗钰轻轻拉过她的手,他今天上城楼巡查,穿了黑漆山文锁子甲,铁甲冰凉,不敢将安舒抱在怀里,只能将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低声说道:“安舒,我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我想你。” 安舒心中柔软,将手从他唇边移开,贴在他脸颊上,拇指轻轻抚摸,口中轻声道:“令尊已经倒下,敦煌城不能再少了他们的世子。你不要太过操劳,晚间早些休息。我让清菀替你煮了安神汤,你记得睡前喝了。城防方面,如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让人来方志馆找我,我随时可以过去。” “你每日都去方志馆,到底在查什么?”曹宗钰好奇道。 安舒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道:“此事我只是瞎猜,并无丝毫把握,现在告诉你,一点用处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哝一句:”多半将来也没甚用处。” 曹宗钰点点头,不再追问。安舒望着他,心中矛盾了一下,终究抵不住内心的渴望,缓缓侧倾身子,靠近他面庞,她面上轻纱在进屋时已经撤去,容色隐隐透出光泽,便好似一块无暇玉石,艳色动人,曹宗钰心情激荡,哪里还能忍耐,低头吻了上去。 虽然只是一个浅浅的吻,曹宗钰却仍是在她双唇之上反复摩挲品尝,不舍离开,安舒的手放在他胸甲之上,被他轻轻按住,两人手指彼此交缠轻抚,过了一会儿,两人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安舒蓦然撤回身子,手按胸口,剧烈喘息。曹宗钰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安舒方才叹口气,懊恼道:“曹宗钰,我们之间,已经走得太远。” 本该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竟也能燃起燎原大火。 他与她之间,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理智? 这问题刚冒出来,她已经开始苦笑。 真好笑,好像他们之间还有理智似的。 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走吧,我陪你去楼下检查守城物资。” 曹宗钰点点头,默默站起来,取过头盔,等她戴好面纱,却将头盔递到她手中,低声道:“安舒,你帮我带。” 安舒看看他手中的头盔,却并没有伸手接过,反而一扬眉,等他解释。 曹宗钰凝视着她,嘴唇紧闭,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良久,方将心底那句话一字一句说出来:“这一刻,我可以假装,你是我的安舒,我的,我的,”此时便连声音也开始颤抖,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嘴巴张开又合上,困难地吞咽,几次努力,才近乎耳语般说了出来:“我的,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便似鞭子一样,抽在安舒心口上,她霍然举起手,手背紧紧捂住嘴,止住了那一声差点要抑制不住的悲鸣。 过了片刻,放下手,接过曹宗钰一直坚持递过来的头盔。细长冰凉的手指,在他头上轻轻拂过,确定好束发位置,方才落下头盔,罩在他头上,盔缨下部端口,正好收束好束发。略微审视一下,又伸手向右略微拨动,方才满意。手指继续抚过两侧凤翅,检查插合处是否牢靠,稍加整理。方继续向上,手指在那丰盈蓬松的蓝色羽缨根部稍作停留,确定羽缨位置端正,不偏不倚。直到最后,手指再也找不到留恋的理由。 头盔,带好了。 头盔带好的瞬间,时间好似静止了片刻。 在静止的时间里,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在这一刻,拥有世间一切权利,相爱相伴。 迷雾隐退,世界恢复本来面目前,曹宗钰微微低头,看进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安舒,谢谢。” 谢谢你,让我在这一刻,拥有全世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亡者归来 变化发生在午时三刻。先是天上压了好几天的乌云突然朝西边滚动,日头露出来,顿时光芒大盛,无数道金光自半空挥洒而下,照得敦煌城光耀灼目。 早在三日以前,使衙便已解除了日间的出行禁令,只诫令辰时之后,禁止上街。此时街头上行人虽不多,却也开得来几家商铺,走动得三五人群,大略恢复了往日的三成气象。 日头露出之时,行人纷纷驻足,仰头观望。过不得片刻,呼朋唤友,挈妇带儿的,人们都从昏暗家中走出,街上人群越聚越多。有多日没有见面的邻里彼此热情招呼,有在家里闷得暴躁的小孩子沿街跑动叫嚷,有满脸恐惧之色,口里念念有词,“妖邪,妖邪”,旁边就有人笑话他:“红鬃白狮子怪来了,你还不快跑?” 大概一刻钟之后,差不多人群都涌到了街上,街面上的巡检此时也都停了下来,按照使衙预先的计划,分守各个路口,手按刀柄,眼睛在人群中警惕搜索,以防有人在此时散布妖言,惑乱人心。 这日头出来得怪异,然而没有使衙的命令,却谁也不敢擅自驱散人群,以免激起不必要的骚乱。 就在此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开始出现图像。 先是漫漫黄沙,这原是敦煌四周最常见的景象,本无稀奇之处,然而渐渐的,黄沙中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点,朝近处缓慢移动。 人们发出惊叹声,开始窃窃私语:“这是什么东西?”“是蚂蚁,还是黑油?” 众人猜测不定,说法千奇百怪,那黑点却渐渐靠近,清晰可见了。居然是既不是四处爬动的蚂蚁,也不是会流动的黑油,竟是一个个的人。因人数太多,又隔得太远,远远望去,便看作了一大片黑点。 敦煌地处沙漠,蜃气幻境一年怎么也能见上一两次,人们指指点点,倒也并不害怕。 直到黑点越来越近,人像越发清晰,才渐渐发现异常。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黑点中,为首之人,全身披带寒光铁甲,头,先侯爷早已过世多年,怎么可能此时出现在敦煌城下?” 陈六吞了口口水,神情慌张地说道:“大小姐,小人不仅看到了老侯爷,小人好像,好像还看到了小人那早已死了很多年的亡父。” “你亡父?”曹宗钰眉头一皱,脑中迅速转过几个念头,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他可也是从军之人?” “先父早死了十几年,小人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先父生前是个算命子,在市集上摆摊算卦,并不曾从过军。”陈六一边回答,一边心下嘀咕,世子这问题是个啥意思? “你既然忘了他长什么样,现在如何能认得出来?” “小人虽是一时想不起来,可是一眼看见了,却能立马认出来。”抬手指着空中,“世子请看老侯爷身后左侧传灰布蓝色衣服之人。” 曹宗钰与安舒抬眼看去,还真见到这么一个人。嘴唇外翻,鼻孔朝天,小眼睛,大脸盘,果真与这陈六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再看空中群像,除了为首的“归义侯”着了全套戎装,后面的人群,却是穿的常人衣物,有衣饰华贵的,有褐衣粗服的,却再无见到军人形貌。 陈六此时已自居为行军参谋,见左右无人,侍卫都在三步之后,壮着胆子,对曹宗钰说道:“世子,依小人看来,这乃是对面妖邪使了阴邪之术,起了地下亡灵。这些来的东西,断然不是活人。” 曹宗钰与安舒对视一眼,心中均冒出一个相同的疑问。 来者浩浩荡荡,全是逝者亡灵。这个倒是没有出乎他们意料。毕竟从吐蕃残卷的信息来看,起逝者于地下,这本就是灵石和噬元兽的本事。 问题是,大祭司费了这诺大的功夫,四处搜罗了这些逝者亡灵,能做什么用处呢? 要说地堡之中的死卒,那本就是归义军中受训之士,生前训练有素,死后也能骁勇善战。眼下这一大片人,看上去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龄却都在四十以上,甚至里面还不乏拄着拐杖的老人,满脸痨病样的病夫。 大祭师指望这些病死老死的死魂灵,能干什么? 曹宗钰横看竖看,百思不得其解。安舒也皱起眉头,喃喃道:“传说中的鬼魂能穿墙逾户,日行千里,飞来飞去,隔空取物,偷人阳气,种种传说,可都跟眼下对不上号呀。” 陈六忙道:“大小姐说得有理。这城河边上的,确实不是逝者亡灵,倒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又长出血肉,穿上生前衣冠。”自己说着,也吓了一跳,绞着一双黑短眉毛,下了结论道:“这不是传说中的役鬼邪术,倒像是还魂术。” “役鬼?还魂?” 曹宗钰下意识重复这两个词,蓦然抬头,正好看到安舒一双眼睛也瞬时大睁。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都明白了大祭司的意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取舍两难 城中。几乎像是被装上了某种固定的机关,所有人都仰着头,以手遮挡,朝着天上费劲张望。 老妇人抱着小孩在手里张望:“二娃,找到你爷爷没?老爷子生前最疼你,你人小眼睛尖,赶紧地,四处看看,隔壁李家都找到他们家老太爷了。” 穿着补丁衣服的妇人坐在地上放声哭号:“你这杀千刀的,没良心的,活该得痨病的短命鬼,你一蹬腿,眼睛一闭,倒是走得干净,落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你还回来,你从哪里找的脸还阳?” 大家贵妇扶着丫鬟手走出大堂,降阶而下:“老太爷也在里面?快去请老爷和公子来。你们使人去四处打听,看看索家阴家有没有见到人。再叫人去使衙门口候着,看使衙是怎生个章程。” 街道上人群分成若干聚落,嗡嗡嗡哭叫惊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个字开始悄悄被一两个人提起,然后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越来愈多人说起这两个字,渐渐会合出极大的声音: “出城!出城!” —————————————————————————————— 曹宗钰仍然站在西城墙上,不过此时不再是在朝外的一面,而是折返过来,站在朝城里一面。看着城里慢慢集结而起,朝着西城门缓缓行来的人群,脸色铁青。 街口的巡检们早就慌了神,前来请命的巡检令已经跪在曹宗钰脚边,声音惶急:“请世子示下,是否准属下驱散行人?” 曹宗钰手握成拳,额头出汗,一时之间竟是难以遽下决断。 若是不准人群集结,下令巡检纵马驱赶,现在街上多有老人小孩,踩踏之下,必定伤亡惨重。 若是任由他们浩浩荡荡开来城门,城下这一支环卫营大队必然无法阻止。要是被他们从里面打开城门,涌出城去,难道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迎回这批受大祭司控制的行尸走肉? 他一直在猜测,大祭司会如何运用他的能力。 从残卷的记载上来看,神人享有通天彻地之能。然而这几日的对峙中,大祭司的举动却颇让人觉得怪异。 大祭司使人诱走了沙州大营,在曹宗钰的推演中,最坏的结果就是沙州大营整个被他诱杀,成为簇新的死卒。是以曹宗钰的守城计划中,是将这整座沙州大营当作敌方来备战。然而一晃六天过去了,西边始终没看到沙州大营死后归来的身影。他在西城门重兵备下的守城物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这很有可能说明,大祭司的计划必定在哪里出了差错,要不然就是他的能力不足,无法控制这么多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铁血战士。 大祭师又在幻境中画蛇添足,加入了娜娜的媚术之力。问题是,他根本无法控制娜娜听命于他。这说明,打一开始,大祭师对自己控制大规模幻境的能力就信心不足。娜娜离开之后,城内幻境就被檀香轻易破解,正好证实了这一点。 至于操纵曹安康刺杀归义侯,更足以说明他的心虚。若是他真有传说中的能力,他何需担心一个归义侯? 四周的浓雾以及头顶的乌云在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威压,然而细究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却无一不在说明大祭师的外强中干。 也正是因为这些细微之处透露出来的信息,曹宗钰、安舒虽然极为重视守城事宜,心中却一直隐约有种坚定的必胜信念,在谈及“此间事了”时毫无心理障碍。 现在大祭司终于开始展现他的意图,却是既在他们预料之中,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预料之中的是大祭司一贯的色厉内荏。意料之外的却是他居然聪明地想到了,借由中土的孝道,煽动民众起来与官府作对。 人群数量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像是在城中蜿蜒而行的巨龙,几条长长的身子,汇成一个头颅,正在逐渐接近西门。 “情势危急,请世子早下决断!”跪着的巡检令忍不住开口催促。只要世子下令,再将环卫营借给他,他有把握带着手下将这群乌合之众冲散成几个方块,各自困在一条街区,再指令呵斥他们蹲下,只要砍得几个不听话的刺头,余下之人,绝难成气候。这些人毕竟只是升斗小民,既无拼命之心,也无跟官府抗衡之志。只要世子下令,他一定可以控制住情势。看着世子冷汗涔涔的样子,他实在想不通,世子这是在为难什么,犹豫什么。实在忍不住,言语中带上了几分不敬:“世子,临机决断,妇人之仁乃是大忌。” 世子还没说话,一个丑模怪样的低级兵卒已经斥道:“你懂什么?世子若是像你这般不管不顾,心狠手辣,归义府岂能得民众信重爱敬?沙州藩镇与晚唐那些残民害民的河朔藩镇又有何差别?” 安舒此时虽在心里急速计算推演,听了陈六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也不禁吃了一惊,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那副丑怪样也比方才顺眼多了。 巡检令却不认得陈六,见他一介小兵,居然敢当众训斥自己,不禁大怒:“你是何人?隶属何部?为何不在本岗,却跑来世子面前插话?” 陈六怪眼一番,正待大剌剌说一声:“老子是世子今日亲点的行军参谋。” 却听曹宗钰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巡检令,你的意思我明白。事有经权,事急本可从权,但若失了初心,则不是权,而是腐坏。归义军冲锋陷阵,不惧生死,乃是为了保家卫国,护卫民众。若是今日倒戈相向,以民众为敌,那不是事急从权,而是自甘堕落。但凡我还是归义侯世子,就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世子——” “不必多言。”曹宗钰一语如铁,阻住他继续说下去。回头对在一边听命的队头说道:“你去给我找张长一点的矮凳子过来。” “啊?——是,末将遵命。”队头一时没听明白,呆了一下方才领命,匆匆跑进城楼,不过片刻,便寻摸出一张宽约两尺,长约一丈,高及小腿的矮凳——却是张香案,也不用人帮忙,两手抓起来,往肩上一扛,大踏步走出来,按照曹宗钰指的方位摆好,曹宗钰站上去,正好从城墙上露出大半个身子。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队头忙集合了手下,除开留下一个中队,继续监视城门外的动向,其余人手分派在两边,间隔开一米的样子,错落站开,正是军中传话的阵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城头之辩 正午日头刺眼,曹宗钰一身黑甲,头几句心里的话。小人自小丧母,全由阿爹一人,做爹做娘,把屎把尿,拉扯长大。他老人家一生辛劳,忙时在地里一天顾不上回家,闲时也走家串户替人家家里干些别人不干的粗活,这才攒下一点家业,全用来替我买田置地,又替我娶了媳妇。可过上好日子没两天,阿爹还没来得及受我二人的孝顺,便老毛病发作,一夜之间就去了。小人糊涂,那日白昼里还跟阿爹口角,惹得阿爹动气。阿爹这老毛病,多半便是被小人给气出来的。小人悔得肠子都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也哭不回阿爹来。这心里头一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跟阿爹说。今天既是阿爹回来了,想是他老人家也不甘心,来找小人问一问,还请世子开恩,容小人出城,与阿爹说上几句话,小人死也甘愿。小人这里给您磕头了!” 他这一哭,牵动众人情绪,由不得哭爹的,喊夫的,都发作起来。便是那心中无甚悲恸之人,在这等氛围下,也觉着不跟着哭一哭,有些不大对劲,显得自己薄情寡义,兼不孝义似的,于是或真情,或假意,各个都哭了起来。城下一片泣声哀哀,嚎哭不绝。 城头传来的声音此时也格外温和:“自古以来,孝义为人之本,一念之间,天地皆闻,上可通天庭,下可达九泉。你既有这一番痛悔思过之心,令尊泉下有知,必定再无遗憾。你且细想想,令尊替你置产娶妻,是指望你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呢,还是指望你迎回冢中枯骨,日日拜那几两腐泥烂土?” 那人却比读书人执拗得多,并未被他言语说服,反哭着喊道:“世子说得虽然有道理,可是小人眼睛看得真真切切,那真是我家阿爹,他跟平日毫无两样,世子说他老人家是枯骨腐泥,小人不服。” “你家阿爹何时去世?何时下葬?” 那人哭得哽咽:“阿爹去岁三月三日去世,七日后下葬,正是小人娶妻之后一月不到。新妇的茶水,他老人家都没来得及喝上几口。” “如此则你阿爹已入土将近两年,其肌骨血肉,早已化作尘土,岂能还与在生时相同?你现下所见,不过是妖人使了邪法,用泥土做出的傀儡假人罢了。你不去守着你妻子好好过活,反心心念念要去给妖术傀儡尽孝,这岂不大大违背了令尊的心愿?” “世子说阿爹是傀儡,可小人看着,一点不像。那空中的脸,就跟他老人家在世一个样,阿爹平时,就是这副和和气气的笑模样,那眼睛嘴巴,都丝毫没差。” 城头之人顿了一下,楼下数千人都静下来等着,看世子还有何话可说。 城头声音再响起时,却是问了个极其古怪的问题:“楼下诸人,尔等离世的亲属中,可有会游水之人?” 他一连问了两遍,两侧士兵也重复了两遍,城下方有人回过神来,大声叫道:“家父善游水,便是党河发了春水,家父也能一口气游上两三个来回。”另也有十来人稀稀拉拉应和。 西北之地缺水,这游水之事,却不是人人皆会的。好在总算还有人应答。 城头之人徐徐问道:“尔等先父,可也在这画面之中?” “在的,小人亲眼看到。” “他现在何处?” “先父在老侯爷身侧十来人开外,小人看得分明。他老人家也正看着小人,好似在叫小人名字,等着小人接他回家。” “既是在那老侯爷身侧,则是在人群之前了。尔等也可见到,此际这群傀儡已经停下脚步,不再前行。我问你们,他们停在何处?” “他们停在护城河前。” 城头声音转为森然:“既是你父善泳,此际又急于归家,为何他不泅水回来?护城河面阔不过两丈,远不如党河春水。若是这些傀儡真与在生时无异,区区城河,岂能挡之?” “这个,这个……”城下方才哭喊之人此时也犹疑起来,为首几个磕头最响的,都不禁面面相觑。 城头声音缓缓说道:“那自是因为,这些傀儡乃是泥土做的假人,经水一冲,便要沉到水底,骨架离散,再难复原。妖人狂悖,使出这等邪术,不惜触犯阴阳戒律,打扰逝者安宁。天时有感,方才会在这几日阴云密布,这正是上天示警之意。” 他的言语,经由数十名士兵大声宣扬,楼下之人,人人皆能听得清楚。 然而,便是众人都觉得世子言之成理,可眼见得先人就在城外徘徊,自己要是就这样安坐城内,似乎又哪里总觉得不对,众人脸上都难免显出犹疑不定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张弓射箭 曹宗钰低头,朝城下看去。人群此时已不再朝前涌动,有人原地呆立,有人交头接耳,开始有人朝后转身,往人群外慢慢走去。近处跪倒之人或在旁人搀扶下起身,或自己爬了起来,不再坚持磕头恳求。然而大多数人仍是望着空中画面,脚跟立在当地,似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行动方是合适。 一时沉寂的城墙根部,忽然传来一个怪戾声音:“世子,你说得这般轻巧,可是因为那老侯爷与你并无血缘之亲,又无抚养之谊?你让别家先人在野地徘徊,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养,不过是你那点不肯认老侯爷的私心作祟罢了。” 这个声音刚响起来,曹宗钰眉头已经紧蹙,微一偏头,压低声音对身侧的巡检令道:“即刻拿下此人。” 巡检令听世子声音冷厉,不敢怠慢,转身沿楼梯而下,正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纵身跳下去,迎面碰到匆匆上楼的大小姐。她似是猜到他下去做什么,伸手拦住,快速交代了两句:“此人名叫宝慧,乃是胡人,瘦高个,武艺高强。多带人手,务要活的。” 巡检令心中一凛,应了声是,连忙下楼,招呼手下前往发声处搜寻。然而那个声音初时自城墙角落里传出,彼处被马面遮挡,看不见人影,此时巡检扑过去,便见其后空无人影,远处房道,“我虽没有福气,承欢他老人家膝下,却也不时在心中怀想,我这位祖父,生平该是何等英雄盖世。此际城下多有老人家,我正好借这个机会,跟诸位打听一句,先侯爷,可是一位英勇善战,爱民如子,受朝廷嘉奖信重,受子民敬仰爱戴的沙州节度使兼归义侯?” 楼下响起纷乱回答:“大小姐所言极是。”“老侯爷生前,最爱在市井中与民同乐,了解民情。老朽好福气,与老侯爷在馆子里喝了两回酒,说了两回话。老朽这辈子都忘不了。”“正是,正是,小老儿不才,也与老侯爷说过话。老侯爷那日喝多了,跟我讲了许多先世子的趣事。小老儿还跟老侯爷讲笑,说世子说不定会带回一位京中的大家闺秀,老侯爷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老侯爷若能活到今日,亲眼见一见大小姐的丰姿,不知道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原来我的祖父,竟是这样一位活泼有趣的老人家。听各位所言,先祖音容笑貌,宛然如在眼前。多谢各位,全了我这一番孺慕之心。”安舒说完,深深低下头来,竟是朝楼下行了半个躬身礼。 城下顿时轰然:“大小姐多礼了!”“小老儿承受不起!” 安舒抬起头来,伸手指着空中人样,缓缓说道:“我这位可亲可敬的祖父,原本该在地下长眠,永享身后安宁。此际却被妖人邪术作践,用泥土污浊他的骸骨,用妖咒损伤他的神魂,用这等悖乱天道之事,诋毁他老人家千秋令名。”声音转冷,如冰霜初凝,“我身为先祖唯一血脉,岂能忍此不堪之事?”声音暴涨,厉喝一声:“弓箭何在?” 陈六受她叮嘱,早已拿好弓箭,候在一旁,此时赶紧递上去。安舒持弓在手,缓缓搭上羽箭。 曹宗钰留神看去,安舒这羽箭极为特殊,箭头竟是贯穿数张黄色符纸,那纸足有五六个手掌大小,上面画满道教符咒。 安舒朝他靠近,低声道:“曹宗钰,助我拉弓。” 曹宗钰左手搭在她持弓之手上,右手与她一起张弓拉弦,感觉到怀里身躯有些紧张,轻声道:“安舒,动作放松,做个样子即可,交给我来发力。” 安舒心知自己不懂射箭,若是强行用力,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声嘱咐:“此箭无需求准,但务必要射得尽可能远。” 曹宗钰虽是不解,却仍旧应了一声“好”。 安舒见曹宗钰已准备妥当,方朝楼下峻声说道:“妖人邪法,本非世间正道。诸位父老乡亲在此,试看我借归义府世子之力,请来龙虎山张天师真传符箓,破此妖法。” 曹宗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也无暇细问,握住她手,朝斜上方缓缓拉开长弓,心中默念安舒嘱咐:务必要远。双臂腰腹肌肉结紧,全身之力蕴于其中,将这一百二十斤的强弓硬是拉满,弓弦紧绷之处,似有轻微空气震颤。 对准空中人像汇集之处,轻念一声“去”,扣弦三指迅速张开,安舒的手只是虚搭其上,听到那声去字时,已赶紧松开。羽箭离弦,快如闪电,顶着箭头重重符箓,竟也没有减低多少速度,朝着空中飞驰而去。 便在安舒这支羽箭离弦之时,楼上数十名环卫营士兵,也射出了早已张好的长箭,箭头之上,也一样缀着数张符箓。 几十只羽箭齐发,共同射至空中,便见那原本稳定的图像似是被戳了无数个小洞,纹路开始扭曲变形,城下众人,顿时齐齐发出惊叹。 这一波羽箭去势尚劲,第二波羽箭又已齐射而出。 如此三轮羽箭射过之后,空中图像已经微弱不明,渐趋消散,慢慢露出背后万里碧空。 当着众人眼目睽睽之下,蜃景消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许多秘密 “去岁仲秋之时,为庆贺今上寿诞,太学曾征集历届学子于正业外之研究所得,辑成一本,作为寿礼进上。我闲来无事,拿了它去消遣。其中有一篇格物院的文章提到,海市异象,并非古时所谓蜃虫作怪,反倒与天时气象颇有关系。” “天时气象?” “正是。据该学子自叙,其家在蓬莱沿海,曾于幼时亲见海市,大感兴趣,此后一有余暇,便各处去寻访。问的人多了,便给他总结出一些规律,这海市出现之地,多在海边或沙漠,时间多半在雨后初晴。最关键一点,他提到,海市出现之时,四周无风。” “四周无风?”曹宗钰立时反应过来,笑道,“于是你便反其道而行之,以羽箭带符箓,激射而出,偏要造出风来。” 安舒点头,笑道:“符箓不过是骗人的障眼法,顺便一安民心。其实换做白纸丝绢,也是一样意思。” “也幸好这大祭司所做的海市,为了让众人看清图景,离得不是太远,要不然,便是李广重生,飞卫再世,也没法做到将羽箭射到天边去。”曹宗钰道。 “我本也无绝对把握,不过碰碰运气罢了。”说到这里,安舒抿嘴一笑:“实不相瞒,我当时心中已经想好退路。若是此举无效,我就说这是毗沙门天座下狮子作祟,张天师管不到佛家头上,这次算是请错师傅。待我上喇嘛庙里,请来密教真言,再来与它一决高下。” 两人此时正在回侯府的路上,听到安舒此言,曹宗钰不由得笑出声来,左右随从众多,不好笑得太大声,然而胸腔之中,俱是回音,显然十分愉快。 “这是你今日第一次展眉,第一次发笑。”安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曹宗钰,多睡,多笑,世事再不如意,总需笑着前行。” 曹宗钰正待细思她这句意有所指的说话,陈六突然问道:“大小姐博闻强识,小人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小人想多问一句,大小姐说去喇嘛庙里请密教真言,万一这密宗真言也不管用,大小姐打算如何善后呢?” 自从下了城楼之后,陈六便问巡检要了匹马,紧紧跟在大小姐身侧,虽是落后一步,却竖着耳朵,将大小姐与世子的谈论听了个一清二楚。 安舒侧头看了看他,一挑眉,道:“陈参谋久在敦煌,难道不知海市幻境不能长存么?我去到喇嘛庙请真言,既要请高僧,高僧又要沐浴焚香,又要开坛做法,又要写要画,还得念作唱跳,可不得半日功夫?多半等我这边法事做完,那边幻境便已消散。这时候,我便是腆颜冒领个智破妖法的功劳,那妖人也没法与我对质。” 陈六万万没料到,眼前这位满腹学问、从容优雅的大小姐,打的居然是这等耍赖的主意,而且说得冠冕堂皇,毫无愧色,不禁心中大起亲切之意,一张丑脸笑得甚是真诚:“大小姐英明神武,小人甚是敬服。” 一骑巡检正在侯府大门外候着,看到世子等人回来,立刻打马上前回禀:“世子,那叫做宝慧的贼子潜入了东城附近乘安坊一带,彼处驿站旅馆众多,有多国使臣寓居其中。楚大人命属下前来,请世子示下,是否要入内搜查。” 乘安坊? 曹宗钰与安舒对视一眼,朝巡检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楚大人,坊中使臣较多,不宜多加惊扰,你们就在外围细细地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就守在那里,等他出来。” 看那巡检满腹疑惑地去了,安舒微笑道:“你猜几时能有消息过来?” 曹宗钰淡淡道:“我只等他两刻钟。时辰一过,若无人过来,便只好两个一起逮了,正是抓个现行,让他连冤也叫不出来。” —————————————————————— 回府之后,曹宗钰先去看了归义侯。归义侯这几日都会在午后苏醒片刻,虽不能劳神,却能简短讲几句话。曹宗钰便每日拣这个时候回来,在面盆里洗了手,从阴氏手上接过药碗,小口小口,服侍父亲用药。 安舒没陪他进去,只在院里候着。正好看见阴氏扶着丫鬟的手,从屋里出来。 两人打个照面,阴氏有点尴尬,低声叫了一声:“大小姐过来了。怎不进去看看?” 安舒朝她微微颔首,便算是见过礼了。她问的问题,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以来,阴氏自己本就身体抱恙,又要在丈夫和女儿之间两头跑,十分辛苦。安舒今日细细看她,但觉她面上蜡黄,眼袋浮肿,眼角皱纹加深了几条,敷了铅粉也没能完全遮盖。原本一张风致楚楚的脸,此时不仅显出疲态,甚至显出老态来。姿态虽还硬撑着没垮,行动反应,却比以前大见迟缓。 大约心中守着个天大的秘密,日夜煎熬,便会成就这般形貌吧。 安舒方在心中嘲笑阴氏一句,随即无声苦笑,她自己在这方面,哪里有什么资格去嘲弄别人。 她的秘密,可也不算少。 曹宗钰服侍父亲用完药,又将这两日的情形择要禀报了一部分,自然是拣好听的来说。譬如今日城头这番动静,便值得跟父亲好好提上一两句,也让父亲高兴高兴。 “……好在安舒已经找到破解那大祭司空中幻像的法门,这一出,咱们现在是不怕了。” 归义侯身后垫了个腰枕,虽说人能斜靠在床头,维持个半坐的姿态,到底精力不济,连眼皮也不大能睁开,只管闭了眼睛,静静听儿子说话。 儿子的话倒也不多,只是话头话尾,不经意便会提到他那位妹子的名字。归义侯此前不注意,现在听来,便总觉得儿子在说那两个字时,连语气都似与别的字眼十分不同些,听得他老人家甚是刺耳。 觑起眼角看看,儿子神情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心中烦闷,费力哆嗦出一句:“这什么大祭司的事情,你看还要闹多久?” 趁早完事,各走各路。 曹宗钰不知他爹的用意,笑着安慰:“父亲勿急,孩儿现下正在等一个要紧消息。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左不过这几日便能见分晓。” 见父亲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人又昏昏沉沉睡过去。曹宗钰替父亲除了腰垫与外披,服侍父亲躺下,轻轻盖好被子。又回头看看,长顺守在一旁,看着火炉上的药罐子。几个丫鬟垂手站在门边,等候叫唤。 正打算嘱咐长顺几句,便听到门外有人低声叫他:“世子,乘安坊里有人过来了。” 看看滴漏,恰是两刻钟刚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各有秘密 自那日夜里从龙兴寺回来,牙尔巴海牙便从被面里抖出那本宝贝名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又日日向真神祈祷,叫那宝慧不要再去找他。 脱脱不花死了,他自是没什么念想不舍,反而心中暗暗高兴,不用再去看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臭脸。但心中也知道此事后果,回到国内,可汗必定会加以追究,虽说自己已经正式向中原皇帝上表,要求他们解释,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到驿馆传来回音,节度使衙门对自己也是爱理不理。想必自己这通表章,在京城皇都之中,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若是政事堂相公们都不在意,则此事多半便是由鸿胪寺回文,表达一番关切慰问了事。 拿着鸿胪寺这一纸回文,自己可不好回国交代。再加上脱脱不花乃是王后的娘家兄弟,可汗若是被枕边风一吹,自己这罪名越发要加重。他急于戴罪立功,起了贪念,方上了宝慧的恶当。 现下回头想来,他一厢情愿,想要操纵大祭司手中的势力,大祭司可也看中了他的使臣身份,想要借他去干一些恶心大周的勾当。两下里正是虚情假意,尔虞我诈。 想想归义侯世子与职方司的厉害手段,心中信念更加坚定:真神在上,请让我再也不要见到宝慧的面容,再也不要听到他的声音,助我远离一切邪恶诱惑,免于一切愚蠢行为。 ——显然真神对他的祈祷不是很买账。 他这头刚在心里默祷完毕,虔诚叩首,便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大惊回头,正好看到宝慧从窗外跳了进来。不禁心中暗道一声:“苦也!真神救我!” ———————————————————————————————— 安舒与曹宗钰出门,正好看到曹安康的马车驶来,停在正门。 张隐岱先从车上下来,看到他二人立在门口,不禁一愣,却没有招呼,转头撩开车帘,竹月搀着曹安康从车上下来。 安舒一眼看到曹安康,不由得大吃一惊。若说阴氏是疲态尽显,曹安康这竟是有些油尽灯枯之像。二八年华的少女,脸颊原本应该丰盈娇嫩,吹弹得破,此刻却色泽灰败,干瘪得脱形,似是六十老妪。她本是一张温柔的鹅蛋脸,此时下巴变尖,两边挂不住肉,生生成了一张病瓜子脸,只有一双眼睛还清亮如昔,望着张隐岱时,秋波盈盈,更胜往日。 曹宗钰走上去问道:“安康,今日可觉得好些?” 曹安康见到他,不知为何,竟然下意识退缩了一下,幸好竹月扶着她,才没有碰到车辕,站定之后,轻轻摇头:“有劳兄长牵挂。今日还是同往常一样,身子倦怠,没什么精神,倒是慢慢习惯了。” 曹宗钰一皱眉,回头看着张隐岱,语气中带了些责备:“张主事,安康体力不支,你不让她在家里静养,这是带她去了哪里?” 张隐岱还没说话,曹安康已经急急替他辩护:“兄长不要错怪张大哥,他四处寻找,好容易才打听到,有位苯教高僧医术精湛,特地待我去看诊。” 苯教?看诊? 曹宗钰望着张隐岱,眼神含义非常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隐岱低下头,对曹安康柔声道:“安康,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有些事,要与世子出门一趟。” 曹安康看看他,又看看自家兄长,又抬眼,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曹宗钰身后,不发一言的安舒。奇怪的是,安舒身上似是有什么古怪,她只看了一眼,就像被通红络铁烫了眼睛一样,急忙转过头去,用力之大,差点一阵眩晕。 竹月快要被她吓死,一边用力搀着她手臂,承着她歪倒过来的大半体重,一边埋怨道:“小姐你干嘛?这么大动作,是见了鬼么?”曹安康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急急往门口走去。将要进门的时候,又顿住脚步,回转头来,望着张隐岱,怯怯问道:“张大哥,你,你今日还会来看我吗?” 张隐岱点点头:“我与世子办完事,顺路来侯府探你。” 曹安康这才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又深深看了张隐岱一眼,方转身,扶着竹月进去了。这最后的一回头,眼神一点也没有瞟向曹宗钰与安舒两人。 曹宗钰与安舒都发现了异常,两人对视一眼,曹宗钰是全然地莫名其妙,安舒心中却浮起个隐约的想法。一阵凉意轻轻吹透心间,却并不露出分毫,只朝曹宗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毫无头绪。 等四周仆从散尽,侍卫站在远远的地方等候,张隐岱方先问曹宗钰:“我途中接到消息,你动用了我借与你的职方司信物?调了擅长循迹追踪的人去乘安坊?是有宝慧的消息了?” 曹宗钰眉头一扬,语气有些不善:“张主事,你这信物,借我的时候,可是说好了,有权力调用贵司有专长的干员。我这一动用,你就立刻收到消息。这算什么?” 张隐岱耸耸肩:“世子这不是全权调用了吗?可见我并没有欺瞒世子。” 曹宗钰一愣,居然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方悻悻道:“张主事果然周到细致。” 安舒插话问道:“你带曹安康去找了苯教高僧?可有什么说法?” 张隐岱瞥了她一眼,不知怎的,眼光竟也与曹安康一样古怪,口中淡淡说道:“曹二小姐此次醒来,与上次在地堡中大不一样,竟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这一节安舒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是诧异。不过张隐岱这句话里,还有另外的东西让她在意,忍不住便问出来:“张隐岱,你这人恁地奇怪,当着曹安康的面,能亲亲热热叫她一声安康,一背了人,又叫曹二小姐?这是个什么意思,我竟是不懂。” 张隐岱没好气地道:“我叫她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安舒嘴巴一张,忽然发现,他说的话,竟是好有道理。这一噎,竟是比曹宗钰方才更甚。 张隐岱没发现自己已然连取二将,只管皱着眉头,道:“苯教这位高僧,倒是有些来历,一眼便看出,曹二小姐这是被人种了燧香。” 有位苯教高僧曾对摄魂术有所了解,今日便是带我去寻访这位高僧的。”话说得急了,不免力气不济,咳嗽了几声。 “这位高僧怎么说?” 张隐岱这才答道:“高僧言道,摄魂之术,说穿了,不过是施术人与受术人之间的意志较量。安康求生意志不强,才容易屡屡被人得手。”说到这里,心念一动,下意识看了一眼 这不正是安舒那日告诉自己的?苦笑了一下,心中颇不是滋味,又道:“我稍微透露了一下吐蕃残卷上的内容,高僧断言,这燧香,怕是在最早的时候,种在了安康心上。” “种在心上?这是什么意思?”曹宗钰诧异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为母心事 曹安康进了落梅阁的院门,竹月仍在一路不停抱怨:“小姐可真是的,本就自己身子不够爽快,昨儿晚间又翻来覆去地难受,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好。一大清早的就起来,车来车往的一路颠着,又是上山又是下坡,就为了看个喇嘛?金光明寺里多少高僧大德,医术又好,咱们不去看,反去找个不知道哪个山沟沟里窜出来的喇嘛和尚?这张公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不是喇嘛,”曹安康纠正她,“竹月,跟你说过几遍了,那是苯教上师,跟喇嘛不一样的。” “小婢反正是看不出什么差别来。”竹月嘀咕道,“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不就是喇嘛?” 曹安康没力气跟她多讲,只好摇摇头,随她去了。 进了院门后,早有几个候着的小丫鬟上前,一起搀扶着曹安康,沿着小石子铺成的甬道,一路进了屋子。她这院子里梅树甚多,今年节气异常,乍寒乍暖,梅花忙慌慌地赶早了开,凋得却也快。前几日还满园里浓香,今日就全被药味盖过,枝头也只剩零落几点梅影。 阴氏早已在房内等着她,直到把她安安生生地塞回床上,四周密实地关好窗,生好火,又看着她喝了药,拿了暖炉给她捂着,这才回身,递个眼神给黄雀儿。 黄雀儿会意,开始发作竹月:“在屋子里都能听到你跟小姐拌嘴的声音。这些日子来,你这脾气是越发的大了,连小姐的事情你也敢胡呲?夫人派你到小姐身边侍候,是借你这份伶俐爽快,让你替小姐掌个眼,不要让旁人欺侮瞒晦了去。你倒好,作威作福,都作到小姐头上来了?满院子的丫鬟,有你这样跟小姐说话的吗?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当丫鬟,你去栖梧庭学学,看看大小姐是怎么管教丫头的?她身边那两个,可敢跟你似的,在小姐面前大呼小叫?” 竹月正忙着替曹安康打水洁面,听到黄雀儿一顿发落,吓了一跳,赶紧把帕子递给一旁的小丫头,垂手侍立,眼睛里含了一包水打转,却是一声儿不敢出。 黄雀儿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鬟,打小服侍夫人,矢志不嫁人不出侯府,万事只以夫人为念。夫人也十分信重亲近她。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除了栖梧庭那两个另有来头的,谁敢在她面前话。” “我何尝不知道呢?”阴氏苦笑,“你也知道,康儿小时候原本不是这样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南珠她们那小人社里混了几年,便似换了个人,见人就哆嗦,说句话就脸红瑟缩。后来她要去学医,我想着,或许能让她开朗大方些,也就允了。本来看着她这些年性子扭回来好些,我这颗心,都快要放回肚子里。谁知这一两个月来,竟比小时候越发地荏弱起来。现下又添上这个怪病,”心下烦闷不堪,举手捂住胸口,缓了好一会,才长叹道:“黄雀儿,我这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阴氏这心里,可不仅仅是担心女儿的身体性格,还藏了个天大的秘密,打死也不敢说出来。归义侯醒来那天,她原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惊惶害怕之下,压根儿起不了床,也没有胆量,去面对归义侯的怒火。然而前院里传来消息,说是侯爷醒来后,只说自己没看清刺客形貌,除了例行公事,交代府里加强守卫巡逻之外,并无一语涉及其他。 虽然世子也曾想彻查,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兼之城里又发生了诸多怪事,世子掉头去处理,忙得一天到晚难以归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安康醒来之后,她也曾小心试探过,安康却对当晚的记忆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送了酥油茶过去,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院门,怎么回的落梅阁。 她此时方才彻底松了口气,在她看来,这秘密便算是暂时瞒了下来。然而,天上地下,只有自己知道,丈夫是被女儿刺伤,这个秘密守得也委实辛苦煎熬。尤其是,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诡异,康儿一个仁善温和的姑娘家,为什么会突然拿了凶器,去行刺她父亲?她是日思夜想,做梦也没想通。又没办法跟人商量,只好解释为撞邪。 这几日里,落梅阁里请了无数的萨满法师、巫婆道士来做法事,闹了个日夜不宁。还是张隐岱来探望曹安康时,正好撞见,问了一句:看夫人这阵仗,倒叫人好生猜疑,二小姐究竟是生病还是撞邪? 她心里有鬼,难免把他这句话反复掂量,十分不安,再也不敢找这些人来——况且也没见到一点作用。 黄雀儿不知道她心中这个最大的秘密,不过倒也猜出了她的其他心思,压低声音道:“依奴婢看来,这一两个月来,小姐的变化,肯定跟两个人脱不了关系。” “哪两个人?”阴氏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却也没有放过黄雀儿的话,拿眼角撇看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个是大小姐,另一个,便是那姓张的主事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种香之术 “什么叫种了燧香?”安舒大是不解,“燧香这东西,我们三人都算是亲身领教过。虽有移神造幻之力,但只要脱离其范围,便不会再受影响。何以曹安康在内院里头,遍地檀香熏着,也会着了它的道?”一时蹙眉,“我只道她是中了摄魂术,是以才顺便看了看离魂症迷狂症的事情,这么看来,竟是大谬。” “你也不算全错,”张隐岱苦笑道,“我们经历的幻境,只是单纯的燧香效应。但祆教暗支经过上千年的研究,将燧香与摄魂术结合起来,弄出个邪门法子,能通过摄魂术,将燧香幻境种在人的心里,称为种香术。据那苯教上师言道,他因为研习梦修之法,曾与霍鲁有过切磋,因此了解到一点这‘种香之术’。” “种香术?” “所谓种香术,便是身负摄魂术的人通过燧香,将幻境植入受术人心上,一旦成功植入,这幻境便不会自行消失。种香之人,称为香主。受香之人,称为香炉。被做成香炉的人,平日里心智行为,均与常人无异。但只要幻境在心上存在一天,哪怕远距天涯海角,只要香主动念,香炉的心智便会被其控制。” 听到“香炉”两个字,曹宗钰脸色一暗,沉声道:“张主事,烦请言语放尊重些。安康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香炉。” 安舒也皱眉道:“道教之中,虽也有炉鼎的说法,却是以天地为熔炉,以自身为鼎镬,可没有这等拿别人做炉子的恶毒法子。” 张隐岱被他二人言语批驳,颇不耐烦:“你们究竟还要不要听下去?”见两人闭嘴,方才哼了一声,继续说道:“香炉——”看看曹宗钰的脸色,顿了下,换了个说法,“被种了香炉的人,日夜不停为幻境提供滋养,自身精力慢慢耗竭,日渐羸弱,神思恍惚,记忆衰退,种种症状,正与二小姐一一吻合。” “她不记得行刺之事,也是这香炉作祟?” “多半也是与之相关。那上师最后言道,种香之术虽然听上去玄奥恐怖,其实实施起来,颇有难度。修习此术之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找到一个合格的香炉。要做一个合格的香炉,务必要受术之人本身意志足够软弱,心神足够纯洁,智识足够聪明,情绪足够敏感。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可并不容易找到。” 软弱。纯洁。聪明。敏感。 这四个词,可不就是为曹安康量身打造的么? 安舒与曹宗钰心念相通,不由得相视苦笑。安舒想了想,忽然道:“有一点我没想通。照这个说法,曹安康在阳关烽燧之时,已经被种了燧香?” 张隐岱脸色沉下来,简短答道:“不错。” “彼时她被惊马带到烽燧,我们随后就到了。直到妙达他们到来,我都一直与曹安康在一起。他们什么时候施的种香之术,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这次。”张隐岱仍然答得极其简短。 曹宗钰朝他看了一眼。他第一次去找张隐岱时,张隐岱跟他交代过,安康曾经被错当作安舒,被大祭司的人掳走。现在看来,当是在这次事件中,安康被大祭司的人做下了手脚。 此事安舒却不知道。看张隐岱的意思,明显是不打算告诉她。曹宗钰眉头一簇,心里有些隐约的想法,却又不敢肯定。回望了安舒一眼,心中一时也颇犹豫,究竟要不要告诉她。 张隐岱似是猜出他的想法,朝他摇摇头。 他二人这番眉眼官司,安舒自是瞧在眼里,心头火起,声音严厉起来:“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目光随即落在曹宗钰脸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连你也要瞒我?” 曹宗钰给她这般看着,一颗心早已软了,便要说出来,张隐岱却在一边冷冰冰说道:“好笑。曹安舒,你瞒着世子的事情,何止一件两件?为什么世子便不能有自己的秘密?” 他这句阴阳怪气的话一说完,安舒的目光倏地便从曹宗钰脸上移开,随即怒气勃勃地转向张隐岱。旁人只道是她被张隐岱激怒,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这一瞬,她是自己心虚了。张隐岱的话,正正刺中她的软肋。 曹宗钰脸色也难看起来,这下子,换做他牢牢盯着安舒,目光晦暗郁卒。安舒不敢接他的目光,只好瞪着张隐岱,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心头快速转着念头,很快想到一个极好的问题:“那上师可曾告诉你,如何破解这邪术,将曹安康从施术人手上救回来?” 曹宗钰也关心这个问题,只好转头看着张隐岱,听他淡淡说道:“这邪术无法可解。” “无法可解?”曹宗钰大吃一惊,下意识踏前一步,逼近张隐岱,厉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康还这么年轻,难道,难道……”这话实在不忍心说完,脸色却渐渐白了。 张隐岱也不禁露出恻隐之色,声音低沉下去:“燧香一旦种上,便与受术者心灵紧密联通,共生共存,不死不休。” 安舒忽然问道:“若是杀了施术者呢?” “不知道。”张隐岱摇摇头。 安舒愕然:“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回答? 张隐岱苦笑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一千年来,练成种香术,又能找到合适香炉的本就不多,杀死施术者的就更少。寥寥数个例子,有的受术人疯了,有的受术人从此陷入昏迷,再没醒转。也有个别人能够恢复正常。所以,答案是不知道,什么可能都有。” “可是与受术人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关?”安舒猜道,“意志坚强者,便能恢复。意志薄弱者,便从此失去自己的思想。” “听上去颇有道理。然而便是知道这点,却也不敢拿二小姐来做这场豪赌。” 何况,以目下曹安康的情况来看,只怕输面远远大于赢面。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也没必要说出来,他料定安舒与曹宗钰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 三人都陷入沉默。半下午的阳光晒在侯府门前的空地上,一片白花花的耀眼,安舒却觉得身上发冷,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陈六与卫队远远站在数丈开外,虽听不到这三人在说什么,一双小眼睛却没停止过观察。这时见三人停止交谈,便似三尊石像一般沉默站立在那儿,阳光扯长他们的影子,落在青石板地面上,似有说不出的低沉悲伤。 “张主事,我有一事相求。”过了半晌,曹宗钰忽然说道,他看着张隐岱,目光从未有过的谦卑柔和,充满恳请之意。 张隐岱却不容他说完,便已断然说道:“世子,不消你说,但凡能为二小姐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停了停,又缓缓道:“我做不到的,世子求也无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章 梦醒梦深 落梅阁里。 阴氏一边轻轻替安康掖着被角,一边听着黄雀儿小声的说话。 “自从大小姐来了以后,小姐的笑容就少了许多。想以前,府里上上下下,谁没夸过小姐人美心善,谁没受过小姐的点滴好处,或是让小姐帮忙看病,或是犯了错找小姐求情,都是尽有的。然而大小姐来了之后,也没见她使出什么好处,也没见她用什么心,满府里丫鬟倒像是被她施了妖法一样,多的是人没口子地夸她。奴婢看着,心里都不舒服得紧。小姐心里,可有多不畅快?偏生小姐心善,不说想法子整治,反而时时处处维护于她。” “更不用说世子了。也不知是真有鬼还是假有私,把个外四路的妹子,捧成了珍珠凤凰,倒把自己嫡亲的妹子扔在脑后。小姐小时候跟世子兄妹关系极好,如今看到兄长跟自己生分,自然也是要伤心的。” 阴氏脸色本就不好,这下更是难看,眼角拉下来,嘴角紧抿,过了一会儿,方摇头苦笑:“好在她不会久留。据说她以前从未离开过太后身边,这次来了敦煌这么久,太后必定想念,等到开春,说不准就会派人来接了。” 黄雀儿悄声问道:“夫人,外头传的话,说这位大小姐乃是先公主的私生********氏吊起眼角,有些严厉地瞟了她一眼,直到她噤声,低下头去,方收回眼光,缓缓道:“我问过侯爷,侯爷当场就下了脸子,叫我不要听信这些无稽之言。可我瞧他的神色,多半是知道内情的。”又皱眉道,“她若真是传说中的身份,虽说名声不好听,姻缘方面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可眼下任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了她。那可是真正的天皇贵胄,这小小的敦煌城里,谁还能高过她去?上次……,”摇摇头,叹气道:“我还是过于急躁了,这下算是往死里得罪了她。” 黄雀儿撇了撇嘴,颇是不屑地说道:“照奴婢看来,若是那位先公主也是与大小姐一般的行事风格,一点也不珍重自个儿身份,那这些说法多半便不是空穴来风。” 阴氏有些心烦,摇头道:“不用说她了。她不论怎样,也与我们没什么关碍。只要挨到她回京,那就万事大吉。她这个年纪,本早该嫁人的。这次回侯府,估计就是来找个正经娘家。等她回了京城,太后皇上多半就要给她定下来。咱们府上出一份厚厚的嫁妆,也就算尽了心意,把这桩烦心事暂时撂开了。” 又问道:“你方才说到张主事,可是有什么想法?”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话题。 黄雀儿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小姐的心事,夫人自然是明白的。” 阴氏不由得笑了一下:“康儿这段时间体力不支,本是懒怠起床的,可只要是这位张主事来了,她却怎么都要硬撑着起来梳洗打扮。见他的时候,精神头也比别的时候足多了。我是她娘,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黄雀儿点点头:“头先夫人是担心小姐远嫁到常州,母女分离,现在这位张主事据说在本地任职,可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夫人的意思是?” 阴氏看了看女儿的睡颜。安康这些日子睡得极不安稳,要不就是被魇住,一脑门冷汗,身子抽搐,却醒不过来,要不就是做了噩梦,哭喊着醒来,每每要哭至筋疲力尽,方能再小睡一会儿。今日随了那张隐岱出门,也不知是劳累了,还是其他原因,这一觉竟是睡得少见的香甜。 微微苦笑道:“到这个份上,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康儿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张主事虽说不如常山国公府上,到底也是有品的朝廷命官,康儿又对他是这样心思,我是做娘的人,只要能让我的孩儿遂心快意,身子一日日好起来,其余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 黄雀儿也眼望着床上的少女,安康是她从小看着长大,她自己又没个孩子,早就将安康看作自己孩子一般。如今小姐这番形貌,她心中一样难受心疼。思忖了一下,小心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在张主事面前透个口风?” 议婚之事,总不好由女方主动,尤其是侯府这样的人家。 “你以为我没有提过吗?”阴氏脸色沉了下来,“我早就试探过这位张主事。他只说如今城里多事,兵荒马乱的,他无暇考虑个人私事。”又蹙眉问道:“我这几日在府里忙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形。听说乱得很?” 黄雀儿也摇头:“世子下了死命令,这几日府上不准私自出入,但有所需,只管报上去,由府衙那边派人送来。奴婢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恍惚听得,说什么妖人来了敦煌城,世子正请了高僧与他斗法。今日中午天上出现异象,夫人也看到了,府里有老人家认出来,说是那蜃景里还有先侯爷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阴氏眉毛拧紧,又松开,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些事,自有他们男人在外面操心。”回头看看曹安康,声音里透出爱怜:“我只要顾好我这几个孩儿,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不再说话。 曹安康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头。怎的忽然静下来了?满屋子的悄悄话,怎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有些不习惯,轻轻翻动一下身子。意识如同浮在水面,轻飘飘地,忽而滑到远远的一头,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在孤零零的凉亭中拥抱亲吻,那男子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眼神那样专注热烈,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女子仰着头,回应着他的吻,那样热情,那样坚定。 清醒的时候,她有意识控制住自己,不敢回顾这个画面。然而半梦半醒之间,意识模糊之时,这一幕却总是不期而至,一遍遍重复,直到她看清每一个细节,甚至能知道每一处吻落在何处,能记起每一声隐约的轻笑与缠绵的低语。 她在意识中哆嗦一下,又往另一头飘去,那一头就热闹多了,漫天洒落下无穷尽的鲜血。原本她应该感到害怕的,然而在这梦境中,鲜血也失去了血腥气与实际意义,反倒像是从天上下了一场红艳艳的雨,热烈美丽。她身后有个温暖的怀抱,那温度与触感让她生出无比的留恋。 她从未经历什么强烈决绝的情感,然而现在这留恋快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冲破她的约束,冲出她的喉咙,想要表达成一句大胆而热烈的:张公子,我喜欢你。 然而她前面站了个人影,风姿高华,雅艳卓绝,她只是站在那里,无需举动,便已是一副浓墨山水。这个人挑起眉毛,云淡风轻地说:张隐岱喜欢的人是我。 曹安康从睡梦里发出一声哀鸣。一只手连忙伸过去,隔着被子在她背上轻拍,节奏轻柔和缓,极像是她小时候听惯的助眠歌谣。她又沉睡过去,这次在意识中浮起的,却是方才的窃窃私语。 “可要奴婢透个口风……” “我试探过他了……” “……无暇考虑私事……” 睡过去吧,她轻声对自己说,睡过去吧,别再醒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此赏格 “使臣若想要刺探节度使衙门军机,断然不能少了我这些信徒的帮助。衙门里有位属官,他有位极受宠爱的小妾,恰恰便是我教中人。若是她服侍这位参谋的时候,不小心听得这么一句半句的,正好又跟贵国有关,使臣不费吹灰之力,机密信息唾手可得,岂不美哉?便是将来回了国,有这份势力在,也不愁不能在贵国可汗之前显露头角,远超同侪之上。” 牙儿巴海牙肚子里暗骂一声:奸贼,竟敢拿本使当猴耍?自那日被曹世子一桶冷水浇头以后,贪念一去,理智复生。节度使衙门大大小小属官不下数百,各自妻妾成群。他这番话里不牵名不带姓,连个具体官职都无,纯属信口瞎编,哄自己入彀的诱饵,万万当不得真。 脸上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欢喜的模样:“高兴,自然是高兴。有萨宝相助,我万事不愁。来来来,容我以茶代酒,敬萨宝三杯!” 两人正聊得情投意合,热火朝天,门上传来三下叩门声,有人恭恭敬敬问道:“使臣大人,您日前预订的沙洲紫绫今日送来了,请您移步,前往查验。” 牙儿巴海牙心中一动,知是使衙那边已经做好准备。当下起身,朝宝慧笑道:“这可要失礼了,因我本打算近日回国,特地订了一批上好的绫罗,不想今日送了来。萨宝且请安坐,我去去就来。” 宝慧瞅瞅滴漏,自打自己坐进这驿馆,生拉硬扯,硬是呆了个多时辰,乘安坊里一片风平浪静。估摸着巡检已经被自己甩掉,于是起身笑道:“使臣自去忙,在下也就此告辞了。” 甩手走出驿馆大门,左右看看,果真再没见到巡检服色的人,心中得意,大踏步而去。 牙尔巴海牙转去驿馆后面堆放杂物的库房,没见到紫绫,倒见到脸色冰冷的职方司主事,绰了根长凳,大马金刀地坐着。 “曹世子原本打算过来见你,临时有事,来不了。有句要紧话,托我亲口转达于你。曹世子以为,脱脱不花这事,纯是他本人喝多了酒,癫狂错乱,误把二楼当平地,一脚踏空,方才闹出这个结果。沙洲方面,对其挟副使身份,目无法纪,扰乱市井,借酒发疯之事,本是极为恼火,不过他现下人已经死了,使衙也就不为己甚,就此放过不提。且看在使臣对贵国可汗,对我大周都忠心耿耿的份上,还特地奉送沙州紫绫四十匹,益州大花罗十匹,以表慰问之意。不知使臣对此,意下如何?” 虽是问了个“意下如何”,然而牙尔巴海牙瞧瞧姓张的主事这脸色,忍着牙痛,小心翼翼附和:“小使以为,世子所言甚是。”他被人捏住了大把柄,如今只好捏着鼻子,听人家怎么说怎么认了。好在曹世子十分会做人,一切责任都推在脱脱不花头上,将他择洗出来。兼且出手大方,这沙州紫绫倒还罢了,乃是本地出产的贡品。益州大花罗却是国中贵人们极爱的贵重衣料,单是一匹,足抵喀什噶尔城中中等大小宅邸一座。曹世子这一送就是十匹,料来便是王后,见了这等重礼,其痛失兄弟的悲伤,也必能减轻许多。 张隐岱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使臣十分识大体。”手肘放在腿上,身子前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缓缓说道:“我此来,还另有一则消息奉送。” 牙尔巴海牙谨慎道:“主事请讲。” “据职方司问出的消息,在龙兴寺刺杀尉迟太子的人,来自鹰巢。”看牙尔巴海牙神色茫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随即换了个称呼:“你们突厥话里,叫做阿拉穆特堡。” 牙尔巴海牙脸色变了。 ———————————————————————————————————————————— 曹宗钰确实临时有事。他此时已与安舒重新打转西门,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远处发生的事情。 立于城河边上的不死者,密密麻麻,粗粗估计,约莫有七八千之众。本来被城河所阻,只是茫然安静站立。现下却出现了百来个衣衫破烂的不死者,从城河边上的果园里伐了树来,又拿出不知从何而来的麻绳,十来个一组,围在一起,有人绑绳,有人整地,有人砍削,有人扶木,竟是有条不紊,配合有素。 安舒回头看着曹宗钰,语气中带点不可置信:“他们在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委实不太敢相信,需要曹宗钰再确认一遍。 曹宗钰苦笑道:“他们在造浮桥。” “造浮桥?就这么大剌剌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造桥?”安舒做梦一般转回头去,喃喃道:“他们这是将城里的环卫营当作壁上花么?”便是她没有打仗的经验,却也知道,若要在战场之上,强渡城河,需得大量兵马从旁掩护,提供支援。否则,守城一方万箭齐发,或是一把火,数桶油淋过去,这浮桥和渡河士卒不是被射死,便是烧死,要不就是掉下河里淹死。 像这么一兵一马没有,却能当着守城方的面,大大方方造桥,这可真是,可真是,勇气可嘉啊! 便是现在,原本散入乡野的环卫营已经三三两两出现在城河这头,勒停马匹,静悄悄伫立观望。 安舒毫不怀疑,若是对方试图放桥下来,环卫营必然会果断出手,刀砍斧斫,不会允其落地。 曹宗钰却没她这般轻松,反而眉头拧着,慢慢说道:“归义军士卒,均出自沙州,乃是本地子弟。” 他只说了这一句,安舒却立即明白,神色肃然起来。 陈六于曹宗钰身后拜倒,朗声道:“世子,属下请命,愿出城一行。” 曹宗钰回头,仔仔细细看着他,问道:“陈六,你出城去,意欲何为?” “属下出城,当于环卫营诸将士面前,传达世子口谕:对岸人众,均为墓中枯骨,全赖妖术行动,不可视作生人。若是有人擅作主张,扰乱军心……”此时住口,抬眼看着曹宗钰,静候示下。 曹宗钰声音里寒意侵人:“以妖军罪论处,军法官当场斩杀。若军法官不在,或是军法官犯法,则在场军士,均可击杀。击杀之人,有功无过,赏银五百。”取了腰间随身携带的信物,交给陈六。 陈六一凛。平日归义军与西军一起行动时,赏银不敢高过朝廷的份例,便是割了马匪头子、叛乱部落首领的首级,也不过赏银五百,那可是真刀实枪,拿命搏回来的。如今只消反手斩个违反军令的军法官,便可领到同样赏银。陈六忽地觉得,自己今日当了这个行军参谋,似是有些亏大了。 城门缓缓放下,陈六起了快马,飞驰而出。他在侯府时,已换过衣服,此时一身绯衣,骑在黑马之上,甚是抢眼。 “你开出这么高的赏格,可是心中全无把握?”安舒看着陈六的身影,轻声问道。 “被你看出来了,”曹宗钰苦笑,神情再没有方才面对陈六时的镇定,“对面手无寸铁,全是老百姓形容,看上去与生人并无两样,若是其中有环卫营将士的亲人——” 这也是为什么不能派环卫营将士出城的原因。 毕竟,看看空中幻像,与直接面对“活生生”的人,这两件事,对心灵的冲击,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安舒明白他的意思,凝眉望着陈六,喃喃道:“但愿他赶得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伺机调笑 陈六尚未赶到河边,变故已然发生。 城河这头,原本数十骑伫立的士兵中,突有一人,似是嘶喊了一句什么,从马上滚落,毫不犹豫跳入水中,也不顾寒凉,全力朝对岸游去。 其余士兵,虽也有几骑上前几步,似欲追击阻止,然而瞧瞧身边大多数人都没有动弹,也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投向河里。 城河面宽约两丈,身手矫健之人不过片刻,便能游到对岸。那人水性显然不错,几个起伏之后,摸到岸边,沿壕堑旁的斜坡攀爬而上,一身湿淋淋地,呆立了片刻,随即冲到一个灰裳男子身前,翻身跪倒,抱住对方大腿,似在痛哭倾诉。 陈六加紧勒马,直激得马儿用尽全力,口中大喊:“世子严令,众将士不得下水。”然而等他赶到岸边时,仍已有十来人泅水过了河岸。 曹宗钰与安舒立于城头,眼睁睁看着陈六被一群人围住,双方似是在争论什么,不时有人挥舞胳膊,朝对岸指点。 就在他们争吵不休之时,对岸已经做好浮桥,在城河边上定了十来个位置,将浮桥高高升起,又徐徐落到了河岸对面。以老侯爷为首,不死者一批一批地涌上浮桥,朝城门这头走来。 陈六也看到了河面情形,当机立断,不再与对方争吵,掉转马头,便朝南门疾驰而去。 “你猜得果然不错。金银之赏,再怎么诱人,在孝义大节之下,仍是不免败下阵来。”安舒见事已无可挽回,眉头一挑,评论了一句。 曹宗钰虽是满心烦恼沮丧,闻言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多谢你的夸奖,我果然感觉好点。” 安舒也望着他,展颜一笑,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曹宗钰最后看了一眼城下源源不断涌来的不死者,果断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笑道:“我回府衙,与帐下参谋们商讨商讨,看能不能议出个章程。”顿了顿,问道:“你能陪我一起么?” “使衙议事,我无官无职,怕是不方便……”安舒迟疑。不方便参与是其一,另有一则忧虑,归义侯已经知道二人之事,若是自己再与曹宗钰这般不避嫌疑地同进同出,难保归义侯不会对她当初的保证生出疑心。 曹宗钰不以为然:“先老侯爷的事情,还是你帮忙解决的。”又轻声道,“况且,我想要你在我身边。安舒,我需要你。”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眼神,柔软而渴盼。 安舒眨眨眼睛,缓慢咽下一口唾液,心底里无声叹气。她没法拒绝他,没法在这样柔软的注视下拒绝他。心中苦笑,归义侯若是怀疑她的承诺,那么显然,他的怀疑十分地有道理。 眼角一弯,笑意微微:“好。今日这一整天,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 节度使衙门。 议事厅。 藩镇为军制,历来保持了十数名行军参谋的职数。不过大周承平百年,参谋们历来只需处理些剿匪、平叛之类的事宜,都是做熟的套活,无需费多少心神。这等围城的大仗,却是从未打过,更何况对手还不是人。 上次聚议时候,众参谋唯唯诺诺,毫无主意,被世子一怒之下,当场发作,全体罚薪停俸一月。这几日来,众人为了将功抵过,也算是拼了老命:有人关在家里,日夜揣摩世子心意,想着怎生摸索个新奇姿势去讨好逢迎;有人也学世子的样,亲临四方城门,观望细察,却又终日昏昏,不得要领;也有人精乖,四处查访得道高人,意欲求他们来降妖除魔,然而这些平日里信誓旦旦,能够通神役鬼的大仙,最近不是闭门谢客,就是闭关修炼。无论使了多少银钱,却连一面都难见。 今日世子又召集诸人开会。众人委实心虚,委实无助,却又不敢不来,两排分开,坐在世子之下,对着世子那张俊脸,心下打鼓。 好在今日之会,世子身边,又另设了一座,其上铺了锦貂皮毛,大小姐捧了个暖炉在手里,意态悠闲地坐着。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世子的眉眼可比上次要柔和多了。他们都已听说了日中时大小姐在城上弯弓射箭,智破妖法,此时见她出现在议事厅,都不敢有什么异议。 曹宗钰简单几句,将城下的情形交代清楚。便问道:“诸位有何高见?可一一道来。” 年纪最长的那位,近些日子日夜用心,对于揣摩世子心意,有了一些新的心得体会,于是率先开口:“以属下看来,此等妖邪之辈,岂是我归义军将士之敌?只需大开城门,众将士奋勇杀敌,不消半日,便可如世子所言,还天地人间,一个清净。”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盖因堂上世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另一个年轻参谋不满地哼了一声:“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世子也不用找我们商议了。”回头看着世子稍稍缓和的脸色,恭声道:“属下以为,大小姐既能请来龙虎山张真人的符箓,必定身负无上神通。此事还需靠大小姐大显神威,施展法术,降伏此獠。” 安舒睁大眼睛,回头看着曹宗钰,满眼里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曹宗钰自觉脸面无光,扭过头去,不肯看她。狠狠瞪了这参谋一眼,冷冷道:“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四下里联系各路大仙,可有找到能用命的?” 此人没听出世子语气里的讽刺,脸上一红,气势弱了下去,嗫嚅道:“这个,属下还在查访,还在查访。”偷眼看了看大小姐,心里不解,现放着这样的大神坐在这里,世子为何还要自己去寻访别人? 曹宗钰差点被他气得一个倒仰,磨磨牙,心里恶狠狠记下了。等父亲复出视事,一定在父亲面前告他个心智昏昧,愚不可及,彻底赶出使衙了事。 揉揉太阳穴,鼓起精神,目光一一掠过在座诸人,沉声问道:“各位便没有其他看法?” 此时陈六已从南门回来,悄悄进了议事厅,捡了个末座坐下,原本安静听着,此时终于忍不住,起身慨然回道:“世子,属下的意见,与方才这两位大有不同。” 众参谋回头看到他,但觉这张丑脸极其陌生,却又穿着与他们一样的服色,彼此挤眉弄眼,交换了个眼色。今日世子在城楼上新收了个随军参谋之事,他们自然早得到了耳报神,观其形貌,必然便是此人了。 陈六压根不理他们,只朝堂上世子的方向,朗声回道:“属下以为,当前我等面临的情势,并非大军围城,纯用武力可破。而是与对面妖人争夺民心之战。” 曹宗钰精神大振,嘴角终于露出微笑,颔首道:“此言大有见地,你继续说。” “此时城外门下之众,虽是世子口中的腐泥枯骨,然而其形貌骨骸,的的确确是城中父老乡亲的仙逝尊亲。若是只以武力径直损毁,属下担心,会坏我敦煌城官民一体之情,生离心离德之怨。”陈六这人,肚子里倒是颇有些墨水。跟袍泽一起,嬉笑怒骂,言语粗俗鄙俚。而今正正经经说话,居然也能文雅通顺,颇见文采。 曹宗钰心中不免觉得,自己这是捡了个宝。回头看看安舒,眼中颇有笑意。 安舒知他是表示谢意,轻轻白了他一眼。当时在望楼外,曹宗钰明明已动了揽才之心,方才会驻足良久,细听他言论。此时倒把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分明是逮着机会便与自己调笑。 “陈参谋既是有这等见识,可有何制敌良策?”曹宗钰含笑问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论葬仪 陈六想了想,走上两步,单膝跪地,道:“适才属下出城,未能阻止对方过河,有辱使命,恳请世子责罚。” 在世子问计之时,突然请罪,这是笃定了世子此时必须网开一面,容情三分。 曹宗钰倒没料到他如此无赖,不由得一愕。安舒眉毛高高挑起,面纱之下,笑意嫣然。 这个陈六不仅见事颇深,为人也多有好玩之处。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情,居然能做得如此光明磊落。 曹宗钰本就没打算施加责罚,事情不遂,不是陈六的原因。于是顺水推舟,板起脸道:“这一笔暂且记下,且观后效再议。” 陈六见好就收,恭恭敬敬道:“多谢世子。”不待世子再问,已主动答道:“城外枯骨,不宜加以刀兵,以免伤了生者之心。以属下浅见,既然世子英明,查知他们怕水,不如引他们入城河,待得流水将腐肉烂泥冲刷干净,再由使衙收敛白骨,重新安葬。这样一来,既能解围城之困,也能全了城内百姓的孝心。” 他这番话说出来,在场原本极不服气,冷眼等看笑话的一些行军参谋,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起了几分敬重之意。他们自己虽如无头苍蝇一般,茫无头绪,但到底还是做事的人,别人一旦提出章程,还是能就中看出几分深浅。 曹宗钰也皱眉沉吟,在心中再三衡量。 安舒却摇摇头,出声反对:“不好。” 曹宗钰回想起在地堡之中,她曾对葬仪一事发表过见解,心中一动,问道:“为何不好?我初初听来,倒似觉可行。” 安舒望着他,问道:“你想想,中原之地,为何盛行土葬?” 曹宗钰想了想,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全体下葬,乃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也是人伦应有之义。” “正是如此。在我中土之民看来,若是入土之时,肢体不全,此乃乱葬,是莫大的身后侮辱与刑罚。因此故,历代刑律,纵是论死,饮鸩药,赐白绫,这等可得全尸的死法,都是法外开恩,不得下于庶人的礼遇。” 陈六不服气:“大小姐此话固然有理,但属下方才所言,收得白骨下敛,也算尽了本分,并无加以侮辱。” 安舒反问道:“一旦水流冲刷干净,剩了一河床的白骨,如何区分下葬?若是笼统安葬,那岂不成了乱葬岗?乱葬岗中,都是葬的甚么人,陈参谋不知道吗?你先父也在其中,你可愿他与他人白骨混同?来日你扫墓踏青,供奉祭饷之时,又要如何按礼进行?” 陈六愣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回一句:“属下倒是不在乎。”幸好见机得快,将这句大不孝的话吞了回来,顿时明白安舒的意思了。 他与父亲原本关系便极其不睦,其父为老不尊,四处招蜂惹蝶,在他幼年之时,母亲便被活生生气死。他自己若非得族叔怜悯看顾,只怕也早就饿死在自个儿家里。 然而父亲再有不是,他都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大大方方说一句,他恨父亲,于他身后之事,全无丝毫在意。 城中百姓,无论虚情真意,谁都不敢面对这“不孝”的指责。若是有心人居间挑拨,更是容易激起民众激愤之情。 安舒见他沉默,继续说道:“更何况,按吐蕃的习俗,诸凡有罪之人,不洁之人,下贱之人,方才入水而葬。沙州地接吐蕃,又曾沦陷于吐蕃之手,长达百年,民间对吐蕃习俗知之甚详,更不能接受这等类似羞辱的葬仪。” 陈六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看似周到的建议,实施起来的确大有隐患。 曹宗钰轻吁一口气,微笑道:“那你的意思呢?”看安舒的神情,必定已有成算在胸,他对此相当笃定。 安舒眼睛明亮,声音断然:“我的意思,水葬不如火葬。” “火葬?”曹宗钰眉头不由得一皱。 陈六也大皱其蚕豆眉毛:“若按大小姐方才的言语,这火葬岂非也是一样尸骨无存?民间所谓灰飞烟灭,说的便是火葬了。” 参谋中也有人提出异议:“便是没这些禁忌,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这许多柴火热油。相较之下,倒是陈参谋的水葬法更为简便易行。” 安舒静静听完他们议论,方道:“火葬之俗,起自释宗。释迦牟尼圆寂之时,便是行的火葬。自汉以降,佛教东来,众多高僧大德,乃至于信奉佛法的世俗达人,都愿行此葬仪,是以中土之人,对此葬仪并不陌生。近世以来,吴越之地,更是此风尤烈。朝中甚至曾有议论,是否要颁行禁令,予以禁绝。礼部下了条议至十大书院并太学,收集意见。最后公论以为,火葬之俗,比之土葬,更能节约土地,有利农桑。且佛法传入东土,已逾千年,与我华夏儒家彼此交融,纵有少许暌违不通之处,也不宜一概禁绝。故此,对于火葬一事,朝野之间,均持宽容态度。” 又朝陈六道:“敦煌城中,崇佛之风浓厚,较之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劝谕民众接受火葬,其难度必然小于劝他们接受水葬。” 陈六想了想,觉得大小姐此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他一向自大惯了,要当众认错,却也万万不愿。一张丑怪脸上,顿时浮现扭捏神气。 好在安舒对他并不在意,又转头对曹宗钰说道:“至于柴火燃油之数不足,也无需担忧。”微微一笑,俯身过去,在曹宗钰耳边轻声道:“你可知道,地堡之中,他们用以照明的火盆里,用的什么燃料?” 曹宗钰心中一动,也低声回道:“猛火油?”彼时在地道之中,他只觉得那火盆燃烧时,有种奇特味道。此时经安舒一提醒,猛然醒悟。 安舒一笑点头,坐回身子,回头看着堂下众人,道:“我记得,以前在宫中翻阅典籍时,曾见过文字记载,道是先唐之时,曾于西北诸城附近,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用以御敌。近日来,我一直在方志馆查找相关记录,总算不负苦心,找到几处可疑位置,只要前往勘验,便能得天然火池。” 以猛火油做燃料,将这数千亡者付诸熊熊大火,烧成灰烬。 这设想太过于大胆,画面太过于壮烈,以至于在座诸人,都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计划,居然出自于座上这位风姿优雅的大小姐之口。 曹宗钰眉头舒展,微笑着补充道:“水葬之法,仍剩骨骸,焉知妖人不能再起之于地下?火葬一途,却是一了百了,再无隐患。” 安舒含笑点头:“正是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过冬的熊 安舒答应过,今天一整天都会陪着他。 果不食言。 使衙也有内厨,管做衙内属官们的午食。今日世子与大小姐都过府议事,延宕至酉末方散,内厨赶紧整治了一桌小宴送来,就摆在世子处理公务的松涛楼内室。 松涛楼四周遍植松树,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树干粗大,树枝虬结,针叶浓密,便是白天大太阳下,也遮得楼里一片阴凉。此时天时已晚,室内更是昏暗,小厮掌了灯来。 归义侯向来崇简,使衙内不许用白腊,只用普通桐油灯盏,照不过尺寸之地。 室内生了火,安舒摘了面纱,解了狐裘,递于一旁服侍的小厮,一面举步入内,一面口中问道:“龙兴寺可有回信过来?” “还没。若是我们用过晚饭,还没有回信,便只好劳烦你,再陪我跑一趟龙兴寺吧!” 曹宗钰伴在她身边走进内室,在木榻上对面盘腿坐下。榻上铺了氍毹,桌上摆了熟铁雕花风炉,上面坐了个银锅子,里面煮了白花花的汤,正咕噜噜冒热气,四周细瓷盘子里乘了片得极薄的兔肉獐肉羊肉之属,用酒酱椒料腌着,颜色鲜亮艳红,又有一钵松茸菌菇之属,几碟干果鲜瓜。 安舒观其色,辨其味,深吸一口气,挑眉笑道:“使衙内厨出品,倒是不凡。难怪你平日都不肯回府用餐。” 曹宗钰笑道:“你道平日里能有这般鲜香货色?这是他们今日见大小姐芳驾亲临,特意做来孝敬你的。我这算是沾了你的光。”回头看了看门口两个垂手侍立的小厮,估计他们应该听不到自己说话,压低声音说道:“还有,你冤枉我,我什么时候不肯回府了?你明明知道,我……” 安舒打断他的话,微笑道:“吃饭,别瞎说话。” 曹宗钰无奈,只好把已到了嘴边的情话重又塞回去,亲自动手,替她烫菜。 安舒拿了筷子,却不肯自己烫,偏要等着他烫好了一片一片放到自己碗里。曹宗钰也甘之若饴,只顾着替她张罗,或是獐肉,或是菌菇,烫好之后,淋上味汁,方才最后放入她碗里,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她小口小口品尝,心中一片柔软,一颗心似是浸泡在蜜汁里,甜蜜无比,竟是忘了自己也还饿着肚子。 安舒吃得不多,片刻之后便已放下筷子,端了一杯清茶在手,含笑看他动作迅速地自己吃起来。 脸上虽是笑意盈盈,心中却慢慢沉下去。 这等吊锅子的食法,极是繁琐费事,况且目下又是特殊时刻,内厨何必挖空心思,去弄这些日常并不常见的食材?说是讨好她曹安舒,那更是无稽之谈。她跟使衙这边,便是八辈子也难有什么交集,他们讨好了她,能得什么好处?难道还希图她一点打赏不成? 这里面点点滴滴,不过都是曹宗钰的一片心罢了。 再有,今晚本不是必然要在府衙用饭,便是回侯府,虽是晚了饭点,但南院是曹宗钰地盘,他想让小厨房再做上一餐饭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却执意要在府衙里,陪着自己,吃这等费时费力的吊锅子。 萤煌微微,映着风炉里的火光,照着他面容,柔和温暖。他不时望向自己,眼睛里闪着满足的笑意。 安舒捂着茶杯,也望着他微笑。 然而心中却似被一支长满倒刺的藤曼缓慢攫紧,直到整颗心,都插满了细密的眼,那洞眼太细太细,以至于连血液都滴不下来,只有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痛楚,在持续地提示她,原来她的心,也是会受伤,会疼的。 她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想要压住心头的针。 曹宗钰在做什么,她已然明了。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然而曹宗钰太了解她,太会从她眉梢眼角,看出她竭力隐藏的秘密。所以,他很可能已经猜到,自己决心已下,此间事了,便会回返京城。 离开敦煌,离开他。 从此山高水长,动如参商,再难相见。 他没有办法留下她。没有立场,没有资格,没有权利。 哪怕他那样绝望地爱着她。 也不过只能,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小心积攒下所有与她在一起的回忆,留待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咀嚼品尝。 龙兴寺里的携手与拥吻,城楼上让她替他带上的羽盔,府衙里陪她吃一顿温馨的吊锅子。 他像一只过冬的熊,仔细地,贪婪地,固执地,往洞内塞进足够多的食物。 以便度过一个看不见尽头的长冬。 “曹宗钰,”等他吃完,小厮也收了锅碗,又上了新茶,退回门外,她方开口问道:“你本想求张隐岱做什么?” 曹宗钰对她这个问题十分意外,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你一定要问么?安舒,我不是想瞒你,但这事关安康,我不觉得,你会对此感兴趣。” 还有一层意思,没有明说:既然张隐岱已经婉拒,再提此事,无疑是对安康的羞辱。尤其是拿来与安舒讨论,这令他有些微不舒服,仿佛这样的讨论,越过了边界,已经侵犯到了安康的利益与尊严。 安舒沉默了一下,明白他话语之下,隐约的指责。却并不放弃,仍然坚持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请求,对张隐岱而言,颇不公平么?” 曹宗钰也喝了一口茶,默然不语。 自然不公平。但他是安康的兄长,总需站在安康的立场,为她的利益争取。 “张隐岱对于令妹,并不负有任何道义上或是礼制上的责任。但你开了这个口,他若是不答应下来,便难免被你陷于进退两难的不义之地。” 曹宗钰垂下眼皮,声音冷淡:“你多虑了。张主事聪明无比,冷静机敏,绝计不会被我言语所困。” 安舒点点头,将茶杯放回案上,望着眼前的男子,油灯晦暗,他又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她放下手,在案几之下,缓缓握紧,口中慢慢说道:“也请你,不要试图困住我。” 曹宗钰霍然抬起头来,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安舒胸口微微起伏,气息急促。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没打算停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紧紧盯住他,沉声说道:“城楼之上的头盔,今晚这餐拨霞供,曹宗钰,你在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曹宗钰薄唇紧紧并拢,冷如冰刀,眼睛里有灼热的火苗在烧,却仍然一声不出。 正如他了解她一样,她对他心中的隐秘,也一样洞如观火,了如指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吵一架 楼名松涛,可想可知,当风起时,松叶拂动,松枝碰撞的声响,该是如何如波如浪,壮阔汹涌,起始往复,不肯停歇。 正如两人此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粗重,有力,此起彼伏,似是随时要从胸腔里脱困而出,却又被强力压制住。 曹宗钰眼睛像是长了脚,牢牢盯住她,一瞬也不放过,口中却突然厉声道:“门外的人,全都给我滚下去。” 门外站着的两个小厮吓了一跳,忙应了一声“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迈步,身后又传来世子的怒吼:“把门关上。”连忙回身,将内室木门合上,出去大堂,又彼此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将外间六抹隔扇门也拉拢关紧。自己两人守在走廊上站着,谨防有人没眼色,这时候来打扰世子与大小姐。 打扰他二人吵架。 世子这场怒气,来得十分突兀,十分莫名。明明片刻之前,世子还陪着大小姐,和和气气地吃了吊锅子。世子照顾妹子,格外精心细致,大小姐看上去也十分领情。怎的突然之下,就天翻地覆了?单听世子的声息,已可听出从来没有过的盛怒。便是使衙里碰上再棘手的事务,再难缠的手下,世子可都没有气成这个样子,连说话的声气都不同以往。 阿弥陀佛,但愿世子这场大气,不要伤着大小姐。否则他二人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两人交换个眼神,忍不住开始忧愁。 等外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两人一时仍然没有说话。 直到曹宗钰终于忍不住,颤抖着问出了一句:“曹安舒,你真的没有心吗?” 安舒倏然收回桌下的手,捏紧拳头,放在胸前。眉毛高高扬起,声音极冷:“曹宗钰,我很久以前就警告过你,京中人人都道,我是没有心的怪物。” 一个字一个字,落在空气中,像是砸进平静水面的巨石。 曹宗钰牙关紧紧咬住,发出轻微的格格声,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一双眼睛却又极亮,像是烧着一簇火。 很奇怪。安舒看着盛怒之下的他,脑海里却无意识地响起一个冷淡的,中立的声音: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你对他,仍然有全然地信心。信你自己是安全的,信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举止。 安舒唇角浮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苦笑。 是的。她爱他。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全然地信任他。甚至,哪怕有一天她的爱消退了,改变了,对曹宗钰的信任,却大概永远也不会变。 这样的认识让她慢慢放松下来,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曹宗钰,我们都不要说这些互相伤害的气话,可好?” 她柔软下来的姿态让曹宗钰的盛怒慢慢平息下来,然而愤怒之后,继之而来的却是绝望和悲伤。过了一会儿,他猛地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颤声道:“安舒,你刚才指控我……指控我困住你。” 安舒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终于再也维持不了稳定,让曹宗钰听出了其中的轻颤:“难道不是吗?——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你先做了个茧,将自己一层一层束缚起来。而我,”声音开始破碎,轻得像羽毛从他心头抚过,“我又怎么能看着你一个人那样绝望,那样固执地拒绝往前看?” 她望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虽没有泪水,却闪烁着几乎可称为痛楚的光,她颤抖着轻声说道:“曹宗钰,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人都走不出去,会让我们两人都困在里面。困守愁城,一辈子都活在回忆里。曹宗钰,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几十年的岁月。我不要活在回忆里,哪怕是与你在一起,最美好的回忆。你也不要这样做。你也不能这样做。你没有权利这样做。”说到最后,越说越快,语声虽仍然很轻,却已是斩钉截铁。 曹宗钰望着她的目光迸发出强烈光芒,与她眼中的光彼此碰撞,却谁也没有转头退让。他说道:“安舒,我说过,我爱你。但你要走,我却不能拦你。我不能娶你,哪怕我不想要世上任何别的女子,我也不能娶你。我不能给你承诺,不能与你成亲,不能给你正正当当的名分。”他摇摇头,声音几乎是断续的:“安舒,我不能留你。甚至即便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你愿意留下来,我也不能开口。因为,我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终有一日,我会忍不住,我会……” 他没有说完,安舒却微微一笑,虽是脸色苍白,却低声而明白地说道:“我也会。”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未来几乎是写在白纸上的黑字,且容不得一丝更易。 她说出的这三个字让曹宗钰几乎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连自己想要说什么都忘了,脑海之中,只有两个字反复回荡:安舒,安舒。他也轻轻叫了出来:“安舒!” 安舒却没有回应他,她端起茶杯,很不优雅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早已凉透,一路从口腔到心间,所经之处,无不被冰得起了一层轻微颤栗。 “我们会做出来。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在偷来的每一个片刻,拥抱,亲吻,甚至更多。可能在栖梧庭,又或者别的人迹罕至的院落,落满灰尘的房间。然而,一切都小心翼翼,一切都带着匆忙与警惕。你不能整夜整夜陪着我,你要在半夜没人的时候,偷偷溜出我的房间,而我要独自一个人,面对黑夜与你留下的孤寂。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所有人都会背地里议论,阴氏会伸长她的鼻子,找到她想要的证据——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们都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定会留下足够多的证据,多到让她心满意足。然后你父亲会对你彻底失望,你不再是归义侯世子,而我,很有可能会让太后伤心欲绝。我们开始彼此埋怨,相互指责,然后继续拥抱,道歉,缠绵。直到将来终有一日,你幡然醒悟,发现这一切,都源于最初的时候,曹安舒的引诱。” 曹宗钰打了个寒颤,眉头拧起,轻声断喝:“停下,安舒。” 安舒连着喘了几口大气,眨了眨眼,安静下来。整个人就象是突然隐进了周遭的昏暗,化成一座静止的雕像,只能模糊看见轮廓。 “这不是真的。”曹宗钰的声音像刚锻成的坚铁,“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爱上你,安舒,不要怀疑这一点。” 安舒唇角浮现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曹宗钰,哪怕是你,也不能完全否认这样的可能性。” 曹宗钰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所以你不能留下来。” 安舒承认:“我必须走。” “安舒,我没有拦阻你走。” 安舒再次承认,声音很轻:“你没有。” “那么,”曹宗钰牢牢望着她,语声温柔,“你为什么想要阻止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爱你?” 无穷无尽的思念与渴望,反复咀嚼的甜蜜与悲伤,这就是他爱她的方式。 安舒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曹宗钰,你在剥夺你自己的人生。” 曹宗钰微微笑了:“安舒,我没有。我只是,”他想了想,谨慎地选择措辞,“我只是,不肯将就。” 再一次,听到了这四个字。 安舒睁开眼睛,望着他。 “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所以,安舒,不要觉得被我困住。” 选择。曹宗钰最终使用的这个词令安舒下意识心中一紧。 这一次,曹宗钰下定决心,将它阐释得更清楚明白:“我爱你,安舒,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同样,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不能娶你的事实。所以,我选择这样的方式来爱你,并且活下去。但是,”他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如果有一天,我爱上别的女子,我自然便会做出其他选择。” 这句话说得非常非常吃力,就像每一个字,都在拼命违抗他的意志,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舌头,他的喉咙。他不得不捏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但他终究是说出来了。缓慢吐出一口气,他甚至开始微笑:“所以,你看,你完全不用被我困住。安舒,你是自由的。” 安静。 长时间的安静。 直到外面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声音:“世子,龙兴寺的僧人来了,说有请世子亲往龙兴寺,都僧统大人有要事相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高僧风度 圆慧看见随世子一同进来的女子,不禁一怔,望着曹宗钰,沉声道:“世子,事涉机密,还请……” “大师毋庸疑心。这是归义府大小姐,火葬之法,便是她提出的。” 圆慧闻言,细细看了看安舒,方才合十躬身:“大小姐智见不凡,老衲敬服。” 三人在禅房中坐下,知客僧奉了茶,躬身退下,带上木门。 圆慧这个院子乃是寺中历代方丈所居,树深院广,曹宗钰与安舒进来时,已看到院中空无一人,此时知客僧人退下,片刻之后,脚步声沿碎石甬道消失在院门,随后又是院门的咿呀声,便知院中仅剩他们三人。 圆慧开口道:“世子下午着人传来的口信,老衲已经收到,因着要做些准备,故而没有及时回报世子。” 曹宗钰理解地点点头:“若是人手物资不足,大师可径直使人去使衙借调。我已传下话去,明后两日,龙兴寺但有所需,无不允准。” 圆慧摇摇头:“倒不是为这个缘故。我听来人传话,世子言道,由龙兴寺出头,引带本地各僧尼寺庙,大办水陆法会,宣讲火葬之利。” “正是。”看着圆慧沉吟的面容,曹宗钰微微皱眉,出声探问:“可是大师有何难处?” “世子的计划,固然是周详仔细。然而老衲担心,这等宣教之事,乃是春风化雨的长久之事,骤然之间,怕是极难见功。” 这是明摆着的事,还用他说?病急乱投医,临事抱佛脚,聊胜于无而已。 曹宗钰看了他一眼,心下颇有些狐疑,这位都僧统大人可是在抱怨素日里,官府对推行火葬之俗不甚上心? 虽说这事怎么也怨不到沙洲头上,然而现在有求于人,曹宗钰到底还是皱着眉头,勉强笑道:“大师说的,自是正理。待此事一了,此后释教之中,但有活佛宾天、高僧涅槃之事,节度使衙门一定亲临致吊,以示郑重。” 除此之外,再多的,却也不能做。朝廷自有制度,儒家亦有礼法,沙州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听得他如此说,原本悠悠喝茶的安舒抬眼一瞥,目光中大有不赞同的意思。 圆慧亦是一愕,这才发现,这位心神缜密,思虑极深的世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苦笑道:“老衲不是这个意思。佛门行火葬,乃是抛却臭皮囊,得大清净,大自在之意。不欲因此肉身皮囊,受诸般欲念之苦,不得解脱。然而这等境界,若非我教之人,或是久受佛法点化,实难衷心接受。” “舍不得,原本便是红尘诸般困厄之一。”安舒轻轻叹息,下意识望了曹宗钰一眼。曹宗钰心头一痛,低头喝茶,避开她目光。 “正是如此。俗家之人,久受礼俗熏陶,于父母血肉恩情,形骸肌肤,无不恋恋。若要他们遽然之间,放下心中这点痴念,那是千难万难。” 佛家有立地成佛之说,便是因为,这一点灵透,看似简单,却是世上千万人都做不到的。能做到得的人,自然已经抵达佛的境界。 曹宗钰挑眉问道:“然则,大师的言下之意是?” 他可不信,圆慧说这番话,全是为了推脱。沙州都僧统若是这般没有担待,那也太让人失望了。 安舒也皱眉看着圆慧。火葬之议,是她提出。现在圆慧这般诉苦道难,究竟是何用意,她也很想知道。 “老衲俗家原本姓宋,名唤智悦。”圆慧突然说道,“自十岁落发,至今已五十有三年。从灵图寺住持转来龙兴寺,任职都僧统,也有十年了。” 安舒与曹宗钰交换了个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茫然,不知圆慧为何突然说起个人生平。 “虽说忝任都僧统一职,其实平日多承及节度使衙门看顾,佛门在沙洲一地,无论传法收徒还是兴修寺庙,老衲都并无经历多少烦难。” 他话题一下子又飘到都僧统的职务上,安舒朝曹宗钰眨眨眼,曹宗钰也微微苦笑,两人都不约而同,放弃思考这个老和尚的用意,静静听他不疾不徐说道:“百年之前,本地都僧统能够率领众僧,与归义军一道,对抗城下之蕃兵。今日老衲虽不才,若能借以解此危难,却也并不吝惜这一副残躯。” 曹宗钰脸色一变,隐约猜到圆慧的用意,不由得沉声问道:“大师有何打算?” “世子所谓宣教者,无非以言语打动人心。然而言语之力,终究不如事实本身,来得更有说服力。” “事实本身?”安舒脸色一白,望着圆慧那张皱纹密布,神情平静的脸,问道:“大师所说的事实,难道是指……” 圆慧朝她点点头,语调徐徐:“老衲意欲后日当着全城之面,集薪自焚,以求涅槃。” 对面两人,显然被这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答案给惊吓到了。安舒目瞪口呆,曹宗钰也露出惊异之色。 “这个,”曹宗钰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大师的良苦用心,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此事还望大师三思而后行。值此非常时刻,大师这都僧统的位置若是换人,只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节,世子无需担心。”圆慧道,“早在三年以前,沙州诸般事务,老衲都已差不多交付令狐法律。老衲身后,令狐法律足可胜任都僧统一职。”顿了顿,又微微笑道:“既是老衲有此提议,总不好让别人去抢这个功劳。” 安舒也皱眉劝道:“大师此举,其意在于用事实劝导人心,激起人心中一点慷慨之情,义勇之气,这一点我能理解。然而便是大师行了此事,又能起到多大作用?若是牺牲了大师性命,却又并无十分效果,那可太不值得了,为智者所不取。” “值得,不值得,佛门之中,却并无这等算法。在老纳看来,舍却一具早已视为累赘的皮囊,却一能救众生,二能得解脱,正是无上乐事。大小姐与世子都非愚浅俗人,当应为我欢喜才是。” 曹宗钰与安舒相视苦笑了一下,叹息道:“大师这是心意已决,我等再无可劝之机?” “正是。”圆慧答得甚是肯定,“因此,明日的城中四处宣传,后日的场地人员安排,诸种事宜,以及令狐法律继任一事,还请世子着紧安排,这也是今日老衲斗胆,请世子亲至敝寺面谈的道理。” “这个自然,大师毋庸忧心,在下自必竭尽心力,安排妥当。” 临别之际,安舒与曹宗钰都朝蒲团上安坐的圆慧深施一礼。圆慧坦然受了,手握数珠,嘴角忽地掠过一丝神秘微笑:“若是完事以后,两位见到任何异象发生,还请万勿惊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很会做媒 “你说圆慧大师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圆慧说完那句话,便于蒲团上闭目打坐,再不肯开眼一看。他二人看这情形,自然也不愿去自讨没趣,只好揣着一肚子疑问,走出了方丈院落。 “猜不出来,也不想猜,反正后日里便能一见分晓。”曹宗钰顿了一下,苦笑道:“自从见识过大祭司那块甚么灵石之后,我对这世间万般不可解的事情,都添了几分敬畏之心。大和尚精修佛法多年,若是有甚么神通之处,我现下也能接受了。再说,以大和尚的心胸见识来看,总不至于有害敦煌,遗祸于沙州。” 安舒点点头,这一点,她倒也无甚异议。 两人入寺之时,是由知客僧带路,此时出去,却谢绝了知客僧引导。 寺中已响过晚板,各处殿堂均已关闭,僧人灭灯休息。寺中寂静,只剩中天明月,一院风声。 安舒走在曹宗钰身侧,夜间寒冷,曹宗钰身上却不断散发出热量。不由得往他身边略靠了靠,便被曹宗钰伸手过来,将她揽在怀里。 安舒一惊,低声道:“小心来往有人。” 曹宗钰将她轻轻一带,两人进到左经堂的屋檐阴影中,轻声道:“安舒,我只说一句话。” 安舒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一闪:“好,你说,我听。” 曹宗钰凝视着她的眉眼轮廓,一字一句说道:“涅槃之事,我们悚然畏惧,视之为大苦头大磨难,大和尚却以为平生至乐。” 安舒沉默不语,暗影之中,也看不清她表情,曹宗钰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回答,低头吻吻她额头,便待牵她手一起出去。 安舒却也不动,就这样站着,曹宗钰轻轻唤了一声:“安舒?” 话音未落,已察觉唇上温热柔软,安舒双唇覆盖上来,不等他有机会加深这个吻,已移到他耳边,低声耳语:“曹宗钰,若是你将来爱上别人,不要让我知道。” 曹宗钰在黑暗中眨眨眼,唇角浮起一个几乎可称得上是悲伤的微笑,口中却回答了一个字:“好。” 两人从黑暗之处走出来,一路都不再说话。经过一丛花木之时,却突然同时停了下来。 花木之后有人。 安舒站在原地,曹宗钰小心地上前一步,手放在腰间刀柄上,缓缓接近那丛簌簌抖动的黄姜花。还差一步的时候,花丛后跳起一个人,压低声音吼道:“甚么人在那里?” 听声音十分熟悉,竟是李允顺。 曹宗钰见是他,身体放松下来,手移开刀柄,心中却大是好奇,出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自从发现大祭司隔绝敦煌之后,为防这些身份贵重之人在敦煌出事,曹宗钰便将他们送至龙兴寺加以保护。别人倒还罢了,李允顺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刚来那两天,天天闹着要出去,寺中僧人被他弄得十分头疼,又兼那会儿寺中本身也一团乱麻,无法顾全太多,他觑见空子,便大摇大摆地走脱出去。 正好碰上燧香初起,街上骚乱,他也受了燧香影响,被街上巡检拿下,查明身份,当场送回龙兴寺。此事后来也曾特地报给曹宗钰,曹宗钰无奈得紧,只得嘱他们多加照看。后来娜娜到了龙兴寺,李若兰等人陷入昏迷,李允顺这才急了,老老实实呆在庙里,守着他妹子。曹宗钰才算松了口气。后来便再没收到龙兴寺告状的消息,心中还颇觉安慰。 这会儿突然回过味来,自李若兰苏醒已有几日,李允顺如何便肯这般听话,不弄花巧,老老实实地呆在寺庙里?这可大违他一向风格。 李允顺也听出他的声音,不禁大喜:“曹宗钰,你总算是露面了。这几日你到底在弄甚么玄虚?我跟你也算一起经过患难,能过命的交情。如今来了事,你不说把我弄出去,与你做个帮手,反倒把我关在这笼子里,跟个娘儿们似的。你这算哪门子的兄弟?” 安舒听他劈里啪啦,就跟那竹筒往外倒豆子似的,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李允顺这才看到她在后面,顿时转向她打招呼:“安舒,这可有好几日没见到你了,你这一向可好?” 安舒尚未回答,花丛后突地又露出一个脑袋,一个女子声音气恼地道:“娘儿们咋了?李允顺,有本事你跟姑奶奶真刀实枪较量一下,就你那两手三脚猫的箭法,姑奶奶当初就没指望过你能赢回狐裘。” 声音清脆悦耳,透着一股极其爽利干净的劲头。 也是熟人。龙念芳。 安舒张圆嘴巴,发出一声轻轻的,意味深长的“哦”。曹宗钰看看李允顺,又看看龙念芳,瞬间明白李允顺这几日老老实实的根源。面上却故作不知,微笑着打招呼:“龙五姑娘,多日不见!” 李允顺已经听到安舒那声调侃,不由得顿足,抱怨道:“叫你不要跳出来,你偏要逞能。现下你叫我怎么解释?” 龙念芳一愣,问道:“解释甚么?” 安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曹宗钰轻咳一声,维持住脸上表情,一本正经地道:“有扰两位雅兴,实是抱歉得很。我们这便告辞。” 李允顺大急,追着他叫道:“曹宗钰,你给我停下。我刚跟你说的话,你究竟听到没有?” 后面一个更大的声音吼他:“李允顺,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夏州。你注意自个儿的言行,否则明日我一准告诉你妹子去。” 直到出了寺门,守门僧人替他们开了门,又在他们离开后,将两扇大门吱呀合上。安舒回头看看,仍然忍不住,笑得弯下腰去。 曹宗钰此时也不再假装,笑叹道:“没想到我这番误打误撞,竟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若是佛祖有灵,很该好好奖赏我这番功德才是。” 安舒取笑他:“奖赏你甚么?学识,权势,地位,名声,你什么都有了,还想求佛祖奖赏?曹宗钰,别太贪心,小心佛祖生气,收了你的福气。” 曹宗钰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最想要的,偏偏却求不得。可不是得好好在佛前表表功,指望他老人家大发慈悲之心,帮我达成心愿。” 安舒摇头:“你这心愿,颇是艰难。只怕佛祖会说,曹宗钰啊,我跟你打个商量,你换个心愿如何?比如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甚么的。佛祖一定保佑你心愿得偿。” 两人一边信口开着玩笑,一边在夜风中策马回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胡思乱想 从唐至周,几百年时间过去了,阳关已成废址,便连诸县治所在的城池也多有变迁,沿途驿路早已不同于唐时。这储备猛火油的所在,虽有文字记载,却也并非一一按图索骥可得。还是得去到地头上,目测足量,才能真正找出油池来。 安舒次日便带上阿宁、陈六和一小支卫队,自北门而出,亲往勘探。 她胸中已有几处预想好的地址,特意选了从北门出去,则是因为四门之中,北门与西门之间地势平坦,较少阻隔,若是找到油池,更易运输。 第一处位置在空谷附近。彼处在唐朝时,本是驿站,有专人照看油池。如今却早已消失在风沙之中,连片砖尺瓦都瞧不见踪影。还是安舒据方位和脚程推断出来位置,然而遍寻之下,虽是找到油池,却发现储油早已渗漏,散入黄沙之中。安舒不甘心,命人取了黄沙点燃,虽能起火,却一闪而灭,并不能维持火苗。 只好转战下个地方。 途中有处小小绿洲,时近正午,众人便在此处落马,稍事整修。陈六取了干粮来吃,便见阿宁从马背上摸出一小盒精致点心,又拿了水囊,去到安舒面前。 安舒正拿了张绢纸地图,凝神计算方位,见了阿宁拿过来的吃食,微一皱眉,摇头拒绝。 陈六一边啃着自己的麦饼,一边溜达过去,笑道:“大小姐,你好歹吃点东西。这大毒日头下,你不吃也不喝,要是有个好歹,小人们也不敢再回敦煌,只好在这里做鸟兽散了。” 安舒被他打断思路,脸色一沉,便想发怒,陈六见机得快,赶紧加了一句:“这可是临行前世子的特别交代,务必要照顾大小姐周全。小人胆小,不敢冒犯世子虎威,还望大小姐可怜可怜小人,看世子面子上,吃点东西再想也不迟。” 安舒听他搬出曹宗钰来,一时之间,倒不好跟他计较了。此时思路反正已经断了,也就蹙着眉头,暂时将地图收入怀里,取了块点心吃起来。阿宁大喜,朝陈六灿然一笑,十分感激。 陈六见安舒吃了一小块便止住,只是喝水,忍不住又劝道:“大小姐如是不多吃点,前面还有几十里路要走,怕是难以支撑。” 安舒眉头一挑,声音里带了恼意:“陈参谋这是要做我的主么?” 陈六讪讪道:“小人岂敢,小人只是进谏,进谏而已。”两眼一翻,看着天空,喃喃道:“想当年,小人与袍泽追击马贼之时,只因没时间填饱肚子,饿得头晕眼花,从马上摔下来,差点成了马下冤魂。这教训,实在是惨痛无比,叫小人从此知道了,这填饱肚子,实是天地之间,古往今来,第一件大事。”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安舒听清楚。 安舒哭笑不得,摇头道:“陈六,你这算是甚么进谏?啰嗦谏?恐吓谏?现身说法谏?” 陈六嘻嘻笑道:“小人这是苦口婆心谏,还望大小姐领情。” 安舒皱眉看了他半晌,见他虽是嬉皮笑脸,眉宇之间,却颇见关怀之意。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思绪飞回千里之外的京城,眼神一恍,嘴角露出微笑,声音柔和下来:“苦口婆心?你这词用得真好。这世上,会盯着我吃饭,恨不得我一顿吃完大筵上百个菜的,还真是一位婆婆。” 陈六自是听闻过城中关于大小姐身世的传闻,这位婆婆指的是谁,心知肚明。却并不敢说出来,只能打个哈哈:“大小姐的婆婆,必定是一个德高年劭,福气极大的老人家,否则,也不能有大小姐这般灵慧的晚辈了。” 安舒听他措辞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也不戳穿他,随手再取了块点心,微笑道:“就看在你方才这番语气,像极了我婆婆的份上,我要跟你说一声多谢。这块糕点,算是为你吃的。” 陈六笑得一张脸似开了花,口中却忍不住问道:“大小姐,难道世子也不曾劝你多吃点?小人看来,世子对大小姐的事,十分之上心,怎么对吃饭这等大事,反而不闻不问?” 他昨天跟了世子与大小姐大半天,心中爬满了毛耸耸的怪异感觉。世子看大小姐的目光,十分复杂,极其特别。他胆儿小,不敢随便形容。总之,叫人心惊肉跳就是了。 安舒慢慢嚼着点心,抬眼仔细看他,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谲诡之意,只有纯粹的好奇,以及一份说不清楚缘由的真诚关怀。 于是微笑道:“吃饭是大事么?多半世子不觉得吧。” 曹宗钰会重金延请厨师,会四处搜罗食材,会陪她说笑,逗她开心,这样便能多吃一些。但他当然不会直接劝她,甚至连提都不会主动提及。 分寸和界限,曹宗钰历来把握得极好。这也是他极受人欢迎的原因。 陈六没见过他们这种礼仪做派,自然不清楚。然而奇怪的是,他这份过界的关心,若是曹宗钰或是李允顺做出来,安舒便会心烦。出自陈六,她却又觉得似乎很自然,并不觉得被干扰或是被冒犯。 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体面,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罢了。 安舒又不免想到,这样的差别,究竟是人天生的性情有异呢,还是所处环境不同,熏陶出不同的处事脉络? 看了看陈六,这人其实非常聪明,若是能如同曹宗钰一般,从小延聘名师,长大进入太学,其成就未必便低于曹宗钰,最起码,也比李允顺那个粗豪家伙好得多。 朝廷虽说设立了乡学,广收乡野孩童入学读书。然而书中能读到的东西,与他们这些从小生于世家大族,亲身感受到的东西,仍有极大差别。 例如,如何在言语之间,恰到好处,不过不失地体现那份微妙的分寸与亲昵,陈六便显然不懂。 圣人曰,礼不下庶人。只怕其中有个原因,就是双方说的语言,行的举止,原本便相去甚远,若是以君子之礼,以待庶人,只能让庶人尴尬,彼此失措罢了。是以礼不下庶人,才合圣人仁恕之道。 若是天下都能成君子,共沐教化,言行进退,无不合于礼,岂非能到达大同之境?陈六也与曹宗钰一样,知情趣,识进退,再无长短不同,这世界又当是何样子? 安舒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曹宗钰若知道自己拿他与这陈六相提并论,不知道会是何种表情? 再深想一层,如自己初入敦煌城时,初次听闻,叹为观止的那位暗娼老鸨骂街之语,自己固然是绝计骂不出来,然而却也难以否认,那些粗俗不堪的言语中,所蕴含的泼辣辣的杀伤力,生命力,粗鲁而强悍,却也是自己口中文绉绉,酸溜溜的骂人话儿所不具备的。 世间若都是自己或曹宗钰这样的细人儿,其实也无趣得紧。若都是陈六老鸨这样的粗人,也甚是叫人沮丧。唯有天地之间,众生各异,却能共存,这世界才富有活力乐趣。 然而,又是谁能决定,她与曹宗钰,便该是人上的人,陈六与那老鸨,便只能做那粗俗的一派呢? 她散漫地想着事情,陈六便在一边守着,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望着她,竟是有些痴意。 阿宁不如阿冉敏感,虽然觉得陈六神情不对,却不知道是咋回事,只能绷紧了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安舒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连陈六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第三块点心也吃完了,几口水下去,只觉撑得难受,这才醒悟过来,啼笑皆非,只能狠狠瞪了陈六一眼。 陈六心虚,嘿嘿笑道:“大小姐别生气,小人替大小姐算一卦,将功补过,如何?” “你居然真会算卦?”安舒奇了,然而抬头看看天时,又看侍卫等人已经用餐完,遂道:“改日再请你起卦吧,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耽搁。” 阿宁连忙起身,召集侍卫,众人整装上马,继续朝下一个地点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付之一炬 到了第三天中午,安舒与曹宗钰站在高高的柴木堆前,亲眼看到圆慧所说的“异象”,差点对这个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世界产生根本怀疑。 头一日,使衙已经派出巡检,沿街呼喊,大张旗鼓地宣传圆慧法师功德圆满,打算涅槃证道的事迹。城中老百姓极感兴趣,到了正时候,纷纷从家里赶过来,围拢在当日赛神的高台附近,亲眼见证这难得一见的盛事。 正午之时,日头最盛,温度最高,僧人架了高高的柴堆,又从归义府库房提了猛火油出来,浇淋其上。圆慧坐于火中,火势熊熊而起,圆慧手握数珠,面目安详,至涅槃之时,未出一语,未动分毫。 敦煌各处寺庙都派出了僧众,此时纷纷低诵往生咒,其声低沉连绵,回旋不绝,如海中生出的波涛,不停冲刷海岸,如大漠吹起的卷风,低低在沙丘中徘徊。信徒们匍匐于地,恭送圆慧脱离苦海。围观的老百姓站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被这肃穆气氛感染,无不面露崇仰敬重之色。 片刻之后,天空居然出现圆慧影像,一如当日大祭司制造的幻境。全场老百姓同时目睹,纷纷叫出声来。 安舒与曹宗钰骇然相顾,脸上都是震惊至极的神色。这原本是大祭司借助灵石方能制造的幻境,为何圆慧也能生成? 圆慧在半空微笑,合十低头,嘴巴开合,似在说话,空中并无声息,众人不免大是惊疑,交头接耳,都在猜测,圆慧在说什么。 龙兴寺新任都统令狐鉴真此时走上前去,仰头看了半晌,微微偏头,似在聆听,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朝着民众,用丹田之气奋声说道:“圆慧法师言道,火中乐,不思土。” 一传十,十传百,过不了一会儿,在场人士都听到了这句话,再抬头对照圆慧不断重复的口型,果然严丝合缝,一毫不差。 纷纷议论起来:“火中乐,不思土,这是什么意思?” 曹宗钰此时已然全部领会圆慧的意图,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眼看机会就在面前,绝计不能错过,当即登上看台,朗声言道:“圆慧法师前往西天极乐,仍旧心悬我城我民,特地传来口讯:火中乐,不思土。城外现有破土而出者数千之众,可见土中果非安乐之所。既然圆慧法师已经亲身验证,火中方是身后极乐之所,府衙体察大师一番慈悲心意,当尽早安排仪式,尽送城外不息者安息,得享西天之乐。” —————————————————————————————————————— 曹宗钰宣谕之后,特命西城松开戒备,放民众登楼,一家一户,仅准一人。又在城楼上设立香案蒲团,香烛齐备,供人些有的没的闲话。虽说没有什么实际后果,到底对他声名有损。 轻轻唤了一声“安舒”,便见安舒转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曹宗钰,我看见祖父对我笑。” 曹宗钰一愣,朝火场中看去,烈火熊熊,遮天蔽日,哪里看得清里面谁是谁?眉头蹙起,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嗯,我还听见他对我说,好孩子!”声音难得的软糯温柔,仿佛这一刻当真成了个承欢祖父膝下的孩子。 曹宗钰心中一软,微笑着轻声道:“老侯爷以你为荣呢!” 安舒点点头,拉了他一下,盈盈拜倒。曹宗钰也在她身边跪下,望着城下火原,不由自主默念:“老侯爷,您若是真有魂灵至此,晚辈心中所思所想,您自然能有感应,晚辈也不愿有丝毫抵赖。晚辈心中对安舒,实是,实是钟情至深,再难更改。你若是见怪,只管责备晚辈好了。” 他心里念了半天,也不知是其意不够诚,还是老侯爷懒得理他,自始至终,也没从火中看出老侯爷的身影来。 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两个多时辰,才慢慢熄灭下来。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方圆十丈左右的黑色大坑。 安舒一直站到最后,看着西门大开,环卫营出城,开始清理地面灰烬,扫到一起,用布囊装了,一个一个堆放在路边。 安舒问道:“这些布囊,你打算怎么处理?” 曹宗钰答道:“我与令狐法律商量过了,于龙兴寺中,辟一块庵堂单独安放,让其日夜受佛门香火灯油供奉。有亲人在其中的,随时可往庵堂祭拜吊念。” “我祖父陵墓那边怎么办?守墓的陈伯可还安好?” “你放心,陈伯安好。我本想接他回侯府,他老人家不肯,说侯爷夫人仍在那边,他侍候夫人也是一样的。老侯爷陵墓仍然按原样复原,棺中放入陈伯保留下来的衣冠,你若要前往致吊,仍如旧时一样。” 安舒沉默了一下,忽然轻轻苦笑:“我想出了这火葬之法,圆慧大师舍却肉身,教诲众人,弃土葬而就火葬。结果我倒是能按旧时礼仪祭奠,并无多大影响。曹宗钰,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城下的百姓。” 曹宗钰摇头道:“安舒,别钻牛角尖。老侯爷陵墓的处理,跟你并无多大关系。此事关联朝廷制度,又涉及归义府的立场姿态,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随意处置的。” 安舒点点头,正打算说话,就看见一个黑衣人急匆匆走过来,到了曹宗钰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令牌:“在下奉河西路主事之命,特来告知世子,敝司负责追踪宝慧的探员已经回报,大祭师目前在城东南十里处的悬泉谷。主事言道,他已经往那儿赶过去了,请世子收到消息,即刻动身前往,但必须单身前去,不能带一兵一卒。” “单身前去?这是为何?”安舒已经先一步发问,声音严厉。 “在下不知。”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又说道:“主事还言道,大小姐不会武功,除了碍事,一无用处,就不要跟去凑热闹了。” 曹宗钰赶在安舒怒火大炽之前,打发了这名倒霉催的职方司属官:“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章 谷底之战(一) 玉泉谷形如布袋,四面环山,一道飞泉从崖间垂落,远望如玉石闪耀,故而得名。谷中浅滩密布,水汽氤氲,草丛茂盛,虽因地势狭窄,不利于放牧牛羊骆马,却是消暑避世的好去处。 不过当前节气寒冷,敦煌又已四面封城,此地便了无人迹。 张隐岱藏身于一块巨石后,守着玉泉谷唯一的入口,耐心等待。直到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他纵身跳出,便看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马上骑士翻落下来,正是曹宗钰。 “大祭师便在谷中沼泽深处,宝慧出谷的时候,已经被职方司的人拿下,现在谷中只有大祭司与霍鲁两人。” 曹宗钰点点头,入口处草丛多有倒伏,树枝散落,还能看到零星血迹,可想而知,职方司与宝慧在此定曾有过一场激烈交手。掣了长刀在手,一边与张隐岱迅速往谷中移动,一边低声问道:“霍鲁与大祭司,究竟谁才是安康的香主?” 张隐岱要求不带一兵一卒的原因,他当即便明白过来。一则大祭司及灵石本身过于玄秘,按安舒之前的意见,此事不宜广为人知,以免天下震动。二则关于安康。安康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若是大祭司与霍鲁当中,有一人是香主,为了避免安康心灵崩溃,竟是不能痛下杀手。这等投鼠忌器,颇费踌躇之事,自是参与之人,越少越好。 何况现在大祭司只剩下自家一个孤家寡人,区区霍鲁,不足为患。以他两人联手之力,胜算其实不小,这个险,颇值得冒上一冒。 张隐岱摇头答道:“我不能肯定。当日二小姐被掳之时,我见到的人是霍鲁,论理来说,霍鲁是香主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这燧香过于奇特,又夹杂甚么噬元兽,我可也不敢给世子打保票。”又问道:“曹安舒现在何处?” 曹宗钰本在移动中凝神观察四周,听了这句问话,下意识回头看他一眼,方答道:“安舒已经回去侯府。”顿了顿,微笑道:“多谢张主事关心。” 张隐岱脚步一凝,踩折了一根树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冷冷道:“世子这喜欢替人道谢的毛病似是越发严重了。” 曹宗钰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继续前行。谷中大树颇多,树叶虽已凋零殆尽,枝干却仍虬结伫立,两人纵跃之间,尽量不发出声息,借助树干与石头掩藏身影,一路小心进到谷底。 那里却有一个方圆两丈左右的沼泽,水面漂着干枯树枝,混着黄褐色的泥浆,看不出深浅。边缘生着几株倒垂的怪柳,柳叶已经落尽,枝条干瘪细长,伸入水中。 曹宗钰原本没有注意到那处沼泽,还是张隐岱警惕,拉了他一把,两人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 过不了一会儿,沼泽深处便开始咕噜噜冒泡,这时候,沼泽后方的树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霍鲁。他手里拖着个巨大布囊,匆匆忙忙往沼泽边跑去。那布囊似是极为沉重,地面又树根盘错,极不平整,霍鲁不得不时刻停下步伐,拖拉拽抱,调整布囊的位置,好容易才拖到沼泽边,沼泽处的水泡已经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那一个个泡泡初时如同葡萄,此刻快有拳头大了。 霍鲁也顾不得喘息,打开布囊,从里面不知掏出些甚么,抡圆了胳膊,朝沼泽深处冒泡的地方扔过去。 此时是申时三刻左右,太阳尚未下山,光线明亮,曹宗钰与张隐岱两人都看得分明,他扔进沼泽的,乃是一块块血肉骨头。也不知是人身上的,还是野兽的。 似乎是被血腥之气吸引,沼泽之中,开始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吼,贴着地面扩散开来。曹宗钰听到这声音,最早觉得难受的倒不是耳朵,而是心脏,从脚底传来的震动与耳中听到的声音互相应和,激得心头一阵烦闷恶心,极其难受。回头一看张隐岱,见他一张脸也有些发白,便知他也一样感受。 那吼声越来越大,不过眨眼的功夫,满山谷回荡,震耳欲聋,已经可算是啸声,其中桀桀残暴之意,十分明显。 霍鲁不停往沼泽中投入血肉,不过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手臂似是无力,动作慢了许多,却仍然不敢停止,直到那原本鼓囊囊的袋子空瘪下去,方才敢擦擦汗水,停下动作。 沼泽之中,冒泡声音也停歇下来,一个东西徐徐露出头来。 曹宗钰从石头后小心地伸出头去,初时只看到一个裹满泥浆的轮廓,圆形的是脑袋,似是耳朵的地方挂满泥浆,水流滴答地往下滴落,然后是两边肩膀,然后是胸膛和腰身。 腰身之后,拖了条长长尾巴。 等那“东西”逐渐从沼泽中露出全貌,脸上的泥浆也滴落大半,勉强能看清大致形容时,曹宗钰与张隐岱终于能够明白妙达当日所说的意思了。 这是一张兽脸。 霍鲁举手在胸前交叠,恭恭敬敬地说道:“大祭司,您今日可感觉好些?宝慧上次带回的食物,方才已经全部用完。他此刻紧急出去寻找,晚上就能带回新鲜食材来。” 那泥人一般,半人半兽的大祭司发出一声低沉嘲笑:“霍鲁,你还在做梦呢,一个时辰以前,就在这玉泉谷谷口,宝慧已经被职方司的人绑走了。” 回头朝着张隐岱二人藏身的方向,阴森森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大大方方地出来相见?” 霍鲁看着张隐岱、曹宗钰两人从对岸的石头背后走出来,大吃一惊,转身便往树林深处跑去。 张隐岱与曹宗钰交换了个眼色,此时面对大祭司,暂时顾不上他,只得权且记住他消失的方向位置。 曹宗钰脸上挂着笑容,徐徐朝大祭司说道:“多日不见,阁下形貌大异,这一向想是不甚如意?” 大祭司听他讽刺自己,哼了一声:“你们忙活几天,还巴巴地烧了个和尚,就为了大肆宣扬肉身浊重,皮囊空幻的道理,如今却拿外貌说事,曹世子,你这份恬不知耻,可算登峰造极。” 曹宗钰微笑道:“多承夸奖,愧不敢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阁下。这些时日来,阁下的动作,颇给我一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感觉。初时操弄狂风,制造浓雾锁城,又降下满城幻境,那是何等的气象阔大,手腕刚强!在下于彼时,也颇是心惊,不知道大祭司还有甚么厉害手段,要一一施展。” 大祭司桀桀笑道:“能让世子心惊,本座颇感荣幸。” 曹宗钰含笑道:“阁下客气了。然而在下实是想不通,这几天下来,大祭司除了召唤些冢下枯骨,再无其他动静。便是这枯骨,也有破费疑猜之处。阁下若想以此动摇我敦煌城中军民之心,何不尽起妇孺之辈,以男子激发孝义之心,再辅之以妇孺引动恻隐之心,两相配合,在下面临的压力,便要大上数倍,未必便能如此周全。这等失策之处,究竟是阁下智虑不及,还是力有未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谷底之战:幽微心事 曹宗钰这番诘问,说得甚是心平气和,倒似是同侪之间讨论些庶务得失,计较些学问深浅,一点不带硝烟气息。 大祭司却没给他任何确切答案,反而反问道:“力有未逮又如何?智虑不及又如何?”见曹宗钰似是被他难倒,凝眉不语,冷笑道:“你道我如妙达一样,会被你三言两语,什么话都套出来?” 曹宗钰此时却展眉笑道:“也不如何,无论是哪条,都脱不了此刻一败涂地的结局。”他话音一落,正好张隐岱点燃一个火折子,扔到沼泽之中,顷刻火起。 原来曹宗钰来的时候,顺手带了几个装了猛火油的牛皮囊。张隐岱假装追击霍鲁,却在落脚之时,快速轻悄地将几袋猛火油倾倒在沼泽水面,大祭司全副心神被曹宗钰言词吸引,既觉得他所言十分有道理,又小心戒备以免被套出话去,竟是忽略了张隐岱的动作。 此时沼泽中火苗燃烧,大祭司自是无法再藏身其中,长啸一声,两手在前,便如虎爪一样,朝曹宗钰所在的位置扑来。曹宗钰早有准备,挥刀迎上,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泥水四溅,刀影辉耀,斗了个热火朝天。 大祭司并不精修武艺,若单论打架,原非曹宗钰对手。但他如今身形鬼魅,便真如兽类一般,身体各处关节脊椎,都柔软无比,起跳纵跃之间,都比普通人灵活数倍。又凭借灵石之力,得能悬空停滞,一双爪子力大无穷,指尖锋利,缠斗之中,曹宗钰一个不慎,被他爪子凌空一拍,皮甲刷地一声被划破,肩上多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张隐岱放完火,也不再去搜寻霍鲁,掣了刀,返身加入战团。两人联手,逐渐将大祭司逼到山崖下的一块极小角落,凌空飞跃的去路也被两人刀势封死,若非不敢取他性命,怕是几刀下去,便能让他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谷中传来马蹄声,一前一后,竟有两匹。曹宗钰二人心中一凛,一面稳住攻势,一面寻机朝声音来处望去。 第一匹马上,坐了个雪白狐裘的女子。另一匹马紧随其后,其上是个灰裘女子。 竟是曹安康与曹安舒两人。 曹宗钰大惊,举刀从大祭司头话最好放尊重点。” 安舒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张隐岱计较她言语,心中颇觉几分古怪,瞪了他一眼,见他冷着一张脸,硬是不看自己,只好哼了一声,不接他话茬。 三人交谈之间,曹安康站在山崖下,抬头看着上方的大祭司,半晌没有言语。大祭司悬在空中,也低头看着她,一张兽脸上,泥水已经掉落干结,能看出凝结成团的毛发,长而突出的口鼻,以及一双妖冶的碧色眼眸。 “你终于还是找到她了?”大祭司慢悠悠说道,“可惜啊可惜,她是你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容器,不过她早就被做成了香炉,根基已经毁得差不多了,你就算接手她的躯壳神识,又能有什么作为?” “她”自然是曹安康,这个“你”又是谁? 曹宗钰精神一振,陡然生出希望来。难道噬元兽并没有如妙达所说,被大祭司完全吸收,反而仍有残余意识,能够对抗大祭司?结合大祭司这几日虎头蛇尾、后继乏力的表现来看,极有可能,便是噬元兽拖住了他的手脚。 安舒脑袋转得极快,分析大祭司这番话中的含义,什么叫根基?为什么根基被毁,便无作为?心中隐约冒出一个想法,却不敢肯定。 曹安康一直仰着头,似乎也不觉得脖子酸,慢慢地,声音嘶哑地说道:“她是有慧根的人,你不要小瞧世人。” “是么?”大祭司冷笑一声,倏地从半空俯冲而下,一手捏住曹安康脖子,将她凌空攫起,阴恻恻说道:“慧根何在,你给我看看。” 曹宗钰冲了上去,却没有来得及,眼睁睁看着曹安康被攫得满脸紫胀,快要喘不过气来,忧急之下,大喝道:“你放她下来,我容你今日——” “自由离开”四字尚未说出来,已被安舒截断:“大祭司,噬元兽说得对,曹安康的根基没那么容易被摧毁。” 大祭司对安舒历来有几分格外的礼待,闻言转向她,妖瞳中绿光一闪,欲念竟与他做人时别无两样,言语也变得文雅有礼起来:“大小姐片刻之间,便能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叫人好生佩服。只是曹二小姐根基向来便浅,又经燧香腐蚀,香炉侵占,只怕余下几分,实在不多。大小姐平日里冷眼旁观,不也早就看出端倪?” 安舒眼眸一张,微笑道:“你怎知我平日里冷眼旁观?” 大祭司一愣,还未及答话,已听得安舒徐徐说道:“安舒的香主是你,不是那霍鲁。”话声斩钉截铁,竟似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大祭司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便已被她听出了机密去,待要张口否认,看着她一张气定神闲的绝美面容,却又似乎十分不情愿,在她面前,做个矢口抵赖的小人,失了风度。只好故作从容道:“你所料不错,正是本座。” 只有香主才能通过香炉窥看心神,曹安康心中,对安舒必然是十分在意,是以安舒冷待她的事实,即便是漫不经心的大祭司,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更深一层的推论让安舒心中不由得一阵苦笑。看样子,她不喜欢曹安康这一点,令曹安康十分苦恼啊。轻轻吐出一口气,脑海中没来由想到,曹安康去找归义侯告密,不知道有没有一丝报复的意味在里面?随即又自我否定,曹安康绝计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阴暗的情绪,多半还是为着关心兄长,兼且也替她曹安舒终身考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谷底之战:玉壶冰心 趁大祭司与安舒交谈之际,他手里攫着的曹安康蓦然发出一声尖锐啸叫,身子剧烈挣扎,力道极大,竟从大祭司手中挣脱出来,径往地面坠落。 曹宗钰连忙飞身扑过去,接住她下坠的身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缓解下落势头。等他扶着曹安康站起来,却见到大祭司身影已瞬间移到安舒身前一米处,张隐岱持刀上前,将安舒掩在身后。 安舒见张隐岱与大祭司对峙,转头朝曹安康看去,曹安康适才那一下大力挣扎似是耗尽力气,脸色如金纸一般,浅黄无光,一双眼睛也望着安舒,似是明白她的期待,朝她点点头,说道:“我已经快被哈沃什消融彻底,曹二小姐体内,是我最后一点神识。你们若是能激起她的斗志,我愿助她一臂之力。” “你助她一臂之力?”安舒皱着眉头,似解非解,“你不能做到的事,曹安康怎么能够做到?” “因为她是香炉。”见安舒不解,曹安康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原来你们不知道么?香炉与香主之间,通过精神联系在一起。若是香炉自身比香主强大,就可以反噬香主,摆脱燧香控制。” 安舒倒吸一口气,曹宗钰眼睛一亮,便连张隐岱都不免精神振奋起来。 大祭司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曹安康吸引,脚下一点,便想绕过张隐岱,只要避开了张隐岱刀锋所指,无论是逃跑还是挟持安舒,都是不错的选择。 灵石虽能助他离地,却并不能如鸟儿一般,自由高飞。这一两米的高度,也就跟野鸡扑翅差不多,张隐岱的刀势十分凌厉,这个范围完全在他的攻击覆盖之内。 可惜他稍有异动,张隐岱长刀就挥了出来,不仅封住他去路,寒刃凌冽,还逼得他倒退一尺。 曹安康眼皮开始垂下,声音放轻放空:“我把身体交回给你们,请你们务必设法,激起她斗志。” 安舒抓紧时间追问了一句:“根基可是指她的自我意识?” 曹安康原本已经快闭上眼睛,此时又睫毛轻颤,费力睁开,远远望着安舒,嘴角露出微笑:“拜托了,大小姐。” 说完这句话,眼皮垂落,身体突然静止下来。曹宗钰扶着她半坐在地上,耐心等了片刻,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下意识轻唤了一声:“兄长!” 曹宗钰终于松了口气,朝她微微一笑,道:“安康,你醒过来了?”扶着她站起来。 曹安康一旦站稳,便从他臂弯里抽出身子,自己勉力站着,似是害怕与自己的兄长有什么更多的肢体接触。曹宗钰眉头皱起,又是担心又觉古怪。 安舒缓缓走过去,也微笑着跟曹安康打招呼:“安康,你可记得你是如何到的此地?” 曹安康也正在打量身处环境,脸上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方才正在落梅阁里睡觉,怎的一觉醒来,就来了这里?你们又为什么在这里?”目光掠过悬停在空中两米处,一张兽脸上阴云密布的大祭司,不禁露出惊诧厌恶之色,轻声问道:“这就是那扰乱敦煌的妖人吗?”她虽与大祭司有两次对阵,却都在噬元兽操控之下。她自己的意识里,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大祭司。 安舒点头:“不错。你之前生的怪病,也是拜他所赐。他利用妖法,控制你的心神,渐渐损毁你的意志。你也知道,精气神乃人之三宝,若是遭到抑制削弱,身体便不免疾患缠身。” 曹宗钰听她顷刻之间,编出这等真假参半的说法,不禁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微有调笑之意。安舒唇角微微翘起,很快又平复如初。 曹安康“呀”了一声,秀眉蹙起:“难怪我自查脉象,总觉得古怪,与我以前诊过的病例全无相通之处。原来是妖法作祟。” 安舒鼓励她:“你说得不错。你这么聪明,医术又如此精湛,除了是妖法作祟以外,什么样的怪病还能让你也毫无头绪?” 她平时对曹安康极其冷淡,这时候突然热情颂扬起来,倒把曹安康闹了个大红脸,低头小声道:“安舒姐姐过奖了,我不过略通皮毛而已。” 安舒吸了一口气,正打算不嫌肉麻,搜肠刮肚找些好话去夸她,曹宗钰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含笑接过话头,柔声道:“哪里只是略通皮毛?我回来这一个多月,可是天天日日都有人在我面前夸你,说我有个菩萨一样又是美丽,又是心善,又是医术高明的妹子。敦煌城中,替你供着长生牌位的人家可不少,为兄也颇觉脸上有光,与有荣焉!” “菩萨”两个字让曹安康的脸色十分奇异,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惶恐的模样,摇摇头,低声道:“我做的这些,不过是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我日日在侯府中,吃穿用度不愁,就是生了病,阿娘也能找来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材。出诊以后,我才知道,很多穷苦人家,便连看大夫的诊金都是出不起的,所以各处寺庙,才纷纷开了药堂,专给穷人治病施救。我不过初一十五去坐坐堂,庙里的大和尚们,却是一年四季都在里面侍候病人,我哪里能比得上他们?” 安舒心道:“你却不想想,庙里接受起信徒供奉来,可也一点也不手软。常有信徒之家,半幅身家甚至全部家产都捐入寺庙,以求个虚无缥缈的来生。要不然寺庙之中,不事生产,哪来的银两开诺大的药堂,施舍诺多的药材?” 这番话只敢腹诽,口中却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功德。你不应该去比那些大和尚,你倒该看看,与你相同身份地位的小姐们,可有如你这般善心愿助人的?我自问,我自己便做不到。所以你这般的举止行为,因其难能,更显可贵。” 特意又向张隐岱询问道:“张主事,你可也是这般认为的?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曹二小姐玉壶冰心,善良纯洁,便如仙子一般,叫人心生仰慕?” 张隐岱原本全神防范大祭司,此际听到她这番肉麻至极的吹捧,嘴角微微抽搐,简单答了一声“嗯”。 便是这一刹那的分神,大祭司如鬼魅一般从他头顶掠过,他大惊之下,刀势去之不及,只斩下一片泥土干结的衣襟。 若是大祭司借此机会逃走,曹宗钰和张隐岱都已阻拦不及,然而他心念一转,眼光掠过安舒,贪念顿生,竟是想要顺路将安舒一并掳走,双手张开,便朝安舒袭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谷底之战:胡说八道 安舒此时的位置更接近曹宗钰,张隐岱飞救不及,曹宗钰之前为了搀扶妹子,已经收刀回鞘,一时之间来不及拔刀,也恐刀锋伤及安舒,情急之下,竟是合身扑了上来,将安舒掩在身下。大祭司见他挡在安舒之前,桀桀怪笑,刷地一声,三四寸长的利甲从指缝间弹出,毫不容情地在曹宗钰背上划拉,呲呲声起,皮甲应声而破,肌肉迸裂,鲜血飞溅。曹宗钰闷哼一声,只觉背上犹如着了烈火,剧痛钻心而来,眼前闪过白光,意识开始不清。 被曹宗钰这么一阻,张隐岱刀势已经如风雷般追及而至,将大祭司再次压制下来。这次拼尽全力,硬是将大祭司逼到悬崖角落,不容他再次暴起伤人。 安舒感到自己身上一重,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身体两侧流下,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身体却先她一步,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曹宗钰,你怎样了?” 曹安康冲了过来,匆忙检查了一遍,安慰她道:“兄长只是晕过去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安舒姐姐,你慢慢起来,让兄长平卧,我先帮他止血。” 安舒尽量小心,从曹宗钰身下慢慢爬出,翻转身子,脱离他的身躯覆盖,半跪在地上,这才看到他背后的伤势,皮甲已经碎裂,几块碎片零散挂在背上。两道狰狞伤口从后颈一直到下腰,沿着脊柱两侧直直而下,淡红肌肉翻出,已经能见到灰白色骨头。 安舒手掌本来撑在地面,这时倏地收紧,指甲在地上刮擦,发出尖利声响,指尖渗出血痕,她似是豪无所知,两手握成拳,关节泛白。 曹安康忙着撕开衣襟,手中乏力,一时撕不下来。安舒一言不发,从曹宗钰身边抽出刀来,挥刀割掉衣服下摆,递给曹安康。她今日内里穿的半长织锦圆领薄夹袄,并窄腿收脚骑裤。夹袄之中,棉花甚多,眼见曹安康手势如飞,将棉花填入已撒上药粉的伤口之中,又加盖布料,紧紧按压。忙学着她的样子,也动手帮忙压住。 片刻之后,流血渐渐止住,曹宗钰却仍不见醒转。安舒低声问道:“他怎么还不醒来?” 曹安康脸上也出现犹疑,蹙眉道:“只怕兄长这伤,不仅在皮外。” 不在皮外?那在哪里? 安舒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嘴巴张合,似是在说话,却又没有发出声音。她心底里有一个极冷的声音在不断回荡,便好似在耳朵边不停炸响一样,以至于她完全没察觉,她根本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 曹安康却看清了她的口型,微微点点头。 脊柱。 曹安康见她脸色吓人,连忙又道:“这是我初步估计,不一定准的。我也不精擅骨科。得请有经验的骨科郎中来看过,才能做数。” 安舒点点头,深吸口气,将目光从曹宗钰身上移开。站起身来,回头看着大祭司,眼中冷厉,似能射出利箭,口中喝道:“张隐岱,把他杀了。我们即刻赶回去。” 张隐岱沉声道:“不行,二小姐所中的妖术还没解开。杀了他,二小姐怎么办?” 安舒勉强控制住怒火,森然道:“那就放了他,来日再找他算帐。” “也不行。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他行迹,若让他再次躲起来,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况且一旦他完成融合,敦煌面临的局面将会比如今艰难百倍。”张隐岱一口回绝,毫无商榷余地。 安舒气得手脚发抖,生平从未有这一刻般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研习技击之术。心知张隐岱冷血无情,决计不会为自己言词所动,心念电转,霍然转过身来,望着曹安康,冷冷道:“曹安康,你可知道?敦煌之围,全在你一人身上,只有你能控制妖人,让他彻底魂飞魄散。” “啊?”曹安康呆呆看着她,茫然道:“安舒姐姐,你在说什么?” 安舒一双眼睛紧紧凝视她,从未有过的真诚动人:“曹安康,你是天命之女,老天爷选中你来拯救敦煌,城中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你一念之间,你可愿意,杀身成仁,为他们牺牲自己?” “我……我是天命之女?可以救敦煌所有人?”曹安康有点站立不稳,后退小半步,浑身战栗,颤声道:“大愿地藏王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愿意舍身救敦煌。可我,我该怎么做?” 安舒呆了一下,对啊,噬元兽只说要强化她根基,可没说明白,强化到什么程度才够反噬。心中暴怒,恨不得将噬元兽拖出来揍一顿。 张隐岱此时比她冷静,虽没回头,却插话道:“只要噬元兽没有醒来,便说明根基不够。” 这个说法颇有道理。 就算没有道理,也只能按这个说法来理解,否则更加没有头绪。 美词谀之,大义责之,亲情动之,都不足够,接下来还有什么,能触动曹安康的心灵深处? 安舒倏然回头,一双美目如同看到猎物般,紧盯着张隐岱的后背,口中问道:“张隐岱,把大祭司弄晕。” 不等张隐岱反对,已经冷冷道:“曹安康现在有噬元兽神识护住,大祭司暂时奈何不了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见张隐岱仍然犹疑,不由得大怒道:“若是连这个你都不答应,我就一刀杀了曹安康。” 张隐岱闷哼了一声,怒道:“你敢!”手上却当真挥舞长刀,纵跃过去,大祭司在听到安舒话声之时,已打算逃走,无奈张隐岱一刀从空中劈下,刀势所及,犹如雪花漫天,没有什么方向是他刀势未曾覆盖到的。大惊之下,做出四足着地的姿势,欲借兽形之便,奔行之速,逃出张隐岱刀势。 几个回合之后,被张隐岱用刀背敲晕在地。张隐岱回头查看曹安康情况,见她并无异样,方才松了口气。皱眉看向安舒;“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安舒先是看了看地上的大祭司,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骑来的马匹,心中衡量了一下,曹宗钰伤势过重,牵连骨头,不宜颠簸,只能叫大夫和担架、车辆到此地来。 自己此时万万不肯离开曹宗钰身边,其余两人,曹安康精神不稳,张隐岱需看住大祭司,大祭司这副形貌,也不能回城去吓人。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大祭司的事情解决,冒几分险也在所不惜了。 当即回头对曹安康问道:“你喜欢这人,是不是?” 喜欢明月照远道请大家收藏:明月照远道笔下文学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谷底之战:一盆狗血 安舒见曹安康脸上绯红,神情扭捏,心中焦急之下,也顾不得讲究措辞,快速说道:“张隐岱对你,也早已心许。” 曹安康大为意外,抬头看着她,迟疑道:“张公子不是对你……” “他骗你的。”安舒点点头,以便加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他奉有太后懿旨,需护我周全,所以以追慕我为借口,行保护之实。他心中真正爱的人,是你。” 张隐岱瞪着安舒,嘴巴大张开,半天合不拢。他做梦也想不到,安舒居然如此轻巧,就把自己给卖了个一干二净。 安舒目光移到他脸上,隐含威胁之色:“张主事,你与安康,志同道合,都是心怀敦煌的志士义女,愿为救敦煌而付出一切,正是天作地设的一对佳偶。我知你没有父母,无人替你做主,待到回城,我替你请动观察使王大人,由他出面替你提亲,大事可成。” 她几句话就将两人亲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曹安康恍如做梦一般,呆呆望向张隐岱,却见他瞪着安舒,脸色先是一片鲜红,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愤怒,后来却在安舒寸步不让,如刀锋一样的目光中慢慢苍白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看了看曹安康,微笑道:“曹安舒,你说得恁的轻松容易,也没问过安康的意思。也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得能求娶曹二小姐为终身之伴?” “我……我……”曹安康颤声问道:“你……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张隐岱的笑容越来越明亮自然:“自是真的。安康你天生丽质,心地仁善,我心中恋慕已久,只是身无长物,家世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曹安康望着他。这个眉眼如刀刻一般的英俊男子,这个曾经在自己梦里反复出现的男子,这个吸引了自己全部心神,令自己神思不属,左右自己悲欢哀乐的男子,这个曾经婉拒了自己母亲关于婚事提议的男子,他说他喜欢自己。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果然柔和深情,他叫自己名字的声音果然温煦真挚。曹安康心中砰砰直跳,大脑一阵眩晕,心中便似有什么东西快要破土而出。 被所爱之人爱恋的幸福,被在乎之人在乎的满足,被尊重之人尊重的信心。一切付出,均有回报。一切怀疑,都快消散。 她曹安康,也是值得人爱的。 只是,仍然有一丝怀疑,就像蛇的信子,柳的轻梢,暗夜里的火苗,倔强地停留着,不肯被轻易打发。不肯就这样湮灭停息。 是什么呢? 是了,是一座孤亭,亭子里相拥的男女,他们彼此凝视,就好像对方是这世上唯一的男子,唯一的女子。他们彼此亲吻,便似沙漠中远行良久的旅人,在索取生命中的甘露,永远不足够,永远在渴求。他们呼唤彼此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匠人的精心杰作,是百花流出的汁液,是玉壶里倒出的浓酒,甘甜,香醇,让人心醉神迷,脸红心跳。 她亲眼见证过那样的爱,刻在每一个呼吸里,每一声低唤中,缠绵入骨,热烈专注,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怀疑。 不够啊,还是不够啊。张隐岱看她的殷殷目光,唤她名字的温柔亲切,还是不够啊。 安舒眼睁睁看着她眼睛中的光亮起,似能与身后的晚霞媲美,本来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也散发着异样的光彩,然而慢慢地,慢慢地,居然又如燃过的香烛般,一寸一寸灰下去。 心中又急又怒,若是连张隐岱的爱也不能助她构建自我意识,那么,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大祭司在地上轻微地抽搐,似是快要醒来。他目前是兽身,拥有野兽的强大复原能力,张隐岱总不能一直让他昏迷。 眼光掠回曹宗钰身上,他仍然匍匐于地,毫无动静,再无平日的英姿挺拔,心中剧痛难忍,毅然回过头来,看着曹安康,一字一句说道:“曹安康,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曹安康正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她这句话惊到,抬头看着她,蹙眉道:“安舒姐姐,我哪里做得不对,招你讨厌了么?” “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对,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安舒冷冷说道,“你凭什么就能比我命好?我自小父母双亡,虽有亲人却不能认。你却父母双全,还有兄长疼爱,弟妹爱敬。凭什么?我在京城被人当面背后咒骂,说我是私生女,丧门星,没有心的怪物,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却能备受爱戴,敦煌城中人人都夸奖你,膜拜你,替你立牌位,叫你做菩萨。凭什么?你喜欢张隐岱,就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从此堂堂正正在一起。我却只能偷偷摸摸与我爱的人亲近,即便是这样,还要被你告密,即刻拆散我们。凭什么?曹安康,我讨厌你的理由可以数出无数条来,你还要问我,我为什么讨厌你?你知道吗,就是你这份纯洁无辜,是我最最讨厌你,痛恨你的地方。” 曹安康嘴唇哆嗦,眼眶通红,快要被她骂得哭出来。张隐岱听到曹安康告密一节,也不由得一怔,望了安舒一眼,脸上神情晦暗,不知想到些什么。同时又眉头紧皱,迷惑不解,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安舒胸脯剧烈起伏,忽然长长地吸口气,脸上绽放一个极其耀眼的笑容:“然而,我也可怜你。”口气悠然,充满嘲笑:“你知道的,我比你长得美,比你聪明,比你更受男子喜爱,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任何男子,成为我的裙下之臣,比方说,”她语气一顿,近乎残忍地一字字说道:“张隐岱。” 张隐岱差点惊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怀中已投入了一个温热的身躯,双唇之上,有柔软的触感袭来。还有被压得极低的声音:“张隐岱,假装吻我。” 曹安舒。 怀里的温热,唇上的柔软,是曹安舒。 这个认知像一根长针刺穿他大脑,整个脑海迅速干枯空茫,再无一物。他仿佛置身于荒原之上,来回呼号的狂风中,只有一个声音:曹安舒。 双手似乎有自我意识,在他的神魂仍然伫立在荒野中时,自动缠绕上去,颤抖着抱住怀里的躯体,所有的厌憎、疏远与刻薄,此际都变作了天干物燥时的大火,呼啦啦呼啦啦地烧过去,所有的干草都在火里兴高采烈地舞蹈,直到一切成灰,露出一片干褐焦土。 她叫他假装吻她。 他不是曹宗钰,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坚持。成人以后,找过很多女人,自然也吻过她们。 可是,这是曹安舒。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突然颤抖打结,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幼童,踩在自己的脚背上一次次跌倒。或是刚学会写字的学童,握笔的姿势笨拙丑陋。 当他终于将自己的唇轻轻印上去时,几乎已能感觉到曹安舒的不耐烦。 这几乎是一个圣洁的吻,比蜻蜓点水还要轻,比夏日微风还要柔。两人嘴唇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张隐岱能感受到空气中安舒嘴唇的温度,却始终颤抖着,不敢最终落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谷底之战:专心挨揍 安舒没有理会张隐岱的古怪,一双眼睛始终紧紧盯住曹安康,目光中充满她能调动出来的所有嚣张、狂妄、挑衅之意。 终于,她看见了曹安康眼中的火苗重新点燃。 如果说,刚才的火苗是冬天里的炉火,温暖热情,此刻的火苗却好似战场上倾倒下去的猛火油,火势猛烈,疯狂跳动。 很好。曹安舒心里冷冷想道。 如果连这样的嫉妒和愤怒都不能燃起曹安康的斗志,她只能承认,她看错了曹安康。 曹安康冲过来的速度简直如同出膛的炮弹,一把将曹安舒从张隐岱怀里撞开,满脸涨得通红,伸出食指,指着曹安舒——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攻击性姿势,也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做出过的。指着曹安舒,尖利地叫起来,声音几近疯狂:“你张狂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没爹没娘,又不是我害的,凭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要什么都让着你?我做了十几年的大小姐,凭什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凭空变成了从来没有过的二小姐?兄长以前那么疼爱我,回来之后连话都很少跟我说,一天到晚只会围着你转,你有什么好?不过就是一张脸长得好看些,凭什么就所有人都要让着你?我以前也见过你这样的人,自私,刻薄,任性妄为,见不得别人比你好,也从来不会替别人考虑,你跟她们没有两样。清菀怎么招惹你了,你要让她去做挡箭牌?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你知不知道,清菀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哭?” 收回手指,握成拳头,愤怒地在空中挥舞:“曹安舒,你现在还想勾引张公子?你已经害了我兄长,这还不够么?你就这么狂妄自大,想让天下的男子都匍匐在你脚下?你才满意?张公子,张公子——” 她只觉得肺里面似是塞了个巨大的,红通通的火球,烧得她热辣辣地疼,疼得喘不过气来,体内似有某种东西——某种力量在苏醒,在沉沉地磨着爪牙,但她顾不上来,她不顾一切地喊出来:“张公子只会当你自甘下贱,只会瞧不起你,你这个,这个,这个——荡妇!” 张隐岱一直晕乎乎的脑袋几乎是被最后两个字拿棍子戳醒,眼神骤然清明过来,厉声道:“住口!” 她说的每一个字,曹安舒都听在耳里,紧绷着一张脸,不停地观察、计较,直到曹安康将她的愤怒浓缩成最有羞辱性,最有攻击力的两个字,发狂般吼叫出来,她的神情才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唇角甚至浮现一丝微笑。 曹安康,仙子般的曹安康,哪怕用尽全力骂人,也只能用这样温柔的词语。不过,这对曹安康来说,已经足够了。 安舒静静等待着,等着曹安康的眼眸中除了自己的黑色火焰,渐渐燃起另一簇绿色的火焰,两种火焰交织在一起,绽放出灼目的光芒,地上大祭司原本已经开始扭动的身躯突然静止下来,接着开始剧烈地抽搐。 曹安康的愤怒,借助噬元兽的仇恨,在大祭司昏迷,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发动了最后一击。 愤怒与仇恨,原本就是比爱更暴虐,更强悍的力量。 在剧烈的心神混乱之下,大祭司苏醒过来,咬破舌尖,通过舌尖传来的剧痛稳住阵脚,口中发出凄厉尖啸。 在安舒与张隐岱两双眼睛的迫切注视之下,曹安康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纤细身体剧烈发抖,脸色越来越白,眼睛中的亮光竟有隐隐被压制的趋势。 安舒踏前一步,走到曹安康面前,下巴高高扬起,骄傲不屑地说道:“曹安康,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有个世子哥哥,我们平日里才让着你。你的世子哥哥如今已经去了京城,我们可没什么再求你的地方。你娘在家里做小姐的时候,就看不起我娘亲,如今嫁了人,又做了更高贵的侯爷夫人,更是看不起娘家嫂子。你也跟你娘一样,势利眼,假惺惺,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小人社是我组建的,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你们几个,把曹安康衣服脱了,捆到那边粪坑子里,那里浅,又没人来打扰。等我们去踢完鞠毬回来,拿冷水泼干净,再给她穿上。”她刻意将声音放得尖细,便似孩童一般。 张隐岱虽是男子,且已成人,仍是被这番话里赤裸裸的恶意吓了一跳。 曹安康眼睛里的黑色火焰蓬勃燃烧起来,甚至压倒了绿色火焰,她用尽全力,一个巴掌打在安舒脸上,曹安舒那张雪白脸蛋上很快浮现五根浅浅凸起的指印。张隐岱下意识踏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 曹安康并没有就此住手,她尖叫着,推搡着,直到把曹安舒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两个拳头捏得死紧,不停地拼命砸下去,似乎要将这十几年来深埋的伤痛,屈辱,统统发泄出去。 曹安舒只用双手护住头脸部位,口里却仍不停歇,发出刻毒的嘲笑。 到最后,两人的口齿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听见毫无意义的嘶叫。 世间任何一个人看见这一幕,都会认为这是两个疯子,泼妇,而断然不会认为这里面任何一个人,会是侯府中的千金,体面优雅的大家小姐。 张隐岱一边看着动作渐渐僵硬,两眼逐渐无神的大祭司,一边又不时回头看着正专心揍人和专心挨揍的两人,急得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却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帮忙,也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全然的无力感。 终于,大祭司眼中再也没有光芒,人也如失了精神一样,茫然跪倒在地,形如一具木头雕像,再也找不到活力和精神。 而这时,曹安康也发出了最后一声高亢至极的尖叫,站起身来,用尽全力朝曹安舒踢去,曹安舒被她踢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在地面勉强撑着,半抬起头,朝张隐岱叫道:“动手,杀了大祭司。” 张隐岱此时再不犹豫,用尽全力一刀斩下,大祭司头颅落地,身首分成两截,脖子上喷射出鲜血,如利箭一般射到空中半米高,方再落下。 大祭司倒地之时,曹安康也如虚脱一般,整个人软软倒下。张隐岱看了她一眼,疾步奔到曹安舒身边,问道:“你没事吧?” 曹安舒摇摇头,一张脸此时血痕交错,甚是吓人,她却似是丝毫没有察觉,眼望曹宗钰,哑着嗓子,艰涩说道:“张隐岱,求你,即刻回城,带人马车辆担架大夫过来,求你尽快。” 一个“求”字,落在张隐岱耳中,直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他霍然站起身来,低下头,涩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做姐妹 曹宗钰整整昏迷了三日。 曹安舒脸上敷了药,满头缠了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好似个罗刹鬼女。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成了这副形容,必定躲在闺房里,不肯让外人多瞧上一眼。曹安舒偏不在意,顶着一个馒头样的脑袋,日夜坐镇南院,一应郎中针药物事,务必经她眼目首肯,方可施用。 曹宗钰回来那日,归义侯让人抬着去南院见过了儿子,又屏退众人,与曹安舒密谈了半刻钟,回去之后,一边强撑着起来,安排调度节度使衙门的人事,一边又叫了阴氏过去,让她把被褥卧具都移到自己养病的书斋,全天候在自己面前侍疾。 几下里安排妥当,未免心力耗损过多了些,再加心中忧急,病势便有些反复,唬得几个军医官并郎中心慌神乱,连忙下药施针,原本两个时辰一查的脉象也改为一个时辰,根据时辰症状,精心调整施药方案,慢慢地才稳定下来。 归义侯这边病情刚开始反复,曹安舒就遣了阿冉去找阴氏,言道:侯爷身子最是要紧,夫人看顾着侯爷这边,已经是日夜辛劳,怕是顾不上南院。曹安舒忝为妹子,平日也多得兄长看顾,此府中多事之秋,若是置身事外,心实难安。故而自请主持南院事务,以为侯爷并夫人分忧。 话说得十分漂亮,阴氏脸上虽一味和煦颔首,心里却在不停冷笑。这是拿她当贼一样防着呢! 本想不阴不阳说一句,世子可还有亲妹子在,便是要表演兄妹友爱,也轮不上她这隔了一层的堂妹。 阿冉却又接着建议:大小姐还说,如今夫人要忙着照顾侯爷,大小姐虽能帮忙照看南院,但侯府中日常事务,物资人手的调度,以及两位小少爷小小姐的照料,却是无法兼顾。不若便请二小姐暂且理家,以安府中众人之心。 阴氏心中便是一凛,她方才只顾着激愤,倒是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小的。世子那边,看侯爷和曹安舒防贼的样子,自己未必能动得了什么手脚,若是被人觑了空子,反朝小儿子做出什么事来,她这下半辈子,还能有啥指望? 让曹安康出面,主持家务,倒正正好,是个面面俱到,各方都能放心的安排。顺便也能锻炼锻炼自己这个过于软弱的女儿。 再无话可说,便照安舒所言,行了。 自那日曹安康回来之后,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再不似前些时候的沉疴模样,眼睛分外清亮,双颊逐渐丰满,便连走路的脚步,也比旧日里轻快许多。 安舒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不禁感叹,也不过数日功夫,曹安康心病一去,便似换了个人似的,可见一个人想活还是不想活,想这样活还是那样活,终究还是自己才能决定。 今日是曹安康回府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屏退了丫鬟之后,曹安康款款问道:“姐姐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 安舒将头上这个大白馒头摇晃一下,声音里仍如往日一般冷淡:“曹安康,我多谢你下问这一句,不过你我之间,怎么也成不了亲密友爱的闺中姐妹,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她身上自然是疼。曹安康那日是用了吃奶的力量,爆发出远比平日大的手劲,拳拳到肉。曹安舒晚上一沾床,几乎每根骨头都在叫嚣。身上肌肤更是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完好。阿冉阿宁给她上药之时,齐齐收不住眼泪。 想她曹安舒自幼在宫中,金尊玉贵地长大,有太后撑腰,皇帝偏爱,谁敢动她一指甲?便是南阳跟她斗法,也不过是想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技俩,或是口头上刻薄侮辱,怎么也不敢在她身上落了一星半点罪证。 不过她也怪不着曹安康。这一顿打,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她自己讨来的。再怎么难受,也只能自己受着。只不过她跟曹安康两人,性情脾胃颇不投和,要借此化干戈为玉帛,那就免了。 曹安康听了她这句话,沉默一下,倒不似往日里局促难堪,最后反而微微笑起来:“也好。不过,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也一定要说。” 安舒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从白布当中看着她。 “曹安舒,谢谢你!” 安舒点点头,安之若素地受了她这份道谢。又问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除了看你兄长以外,可是终于想起来有问题要问我?” “是。我想问你,当年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当年旧事这四个字,虽然提起时心头仍会抽搐,却终于能够从口中说出来,她说完之后,轻轻舒了一口气,自觉从一个阴森暗牢里逃出来,得见一角高天。 当日她从昏迷中醒来,忆起谷底诸般事情之时,第一个浮现的,便是曹安舒最后那番话。自己埋藏了多年的,最黑暗最凄惨的秘密,却被曹安舒毫不容情地说出来,还是当着张隐岱的面。不管曹安舒是出于什么打算,她都在回想时,气得浑身发抖,心中这份怨恨,极其真实。 然而感谢,也是真实的。 若不是曹安舒替她说出来,将每一个字眼暴露在空气中,直到空气中再次充满恶臭气味,铺天盖地,盈塞口舌耳目。她自己甚至是连回忆都不敢的,她早已把它埋藏在最深最深的海底,从不愿打捞,甚至连那片海域,也刻意绕道而过。 如今有人湿淋淋地打捞出来,还非要在她面前一一展示,她尖叫着,厮打着,用尽全身力气拒绝着,然而精疲力竭之后,却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就好像有人替她背了这份耻辱,分担了这份见不得光的丑陋一般。就好像在曹安舒说出来的一瞬间,她一颗心同时既痉挛收缩到一根针眼一般大小,又轻盈蓬松到包囊宇宙星空。耻辱令她绝望得想钻进地底,可同时她也觉得自己身处长天,有一种近乎失重的苍茫快感。 沉重、耻辱、愤怒。 轻松、愉悦、感激。 如此复杂矛盾的情绪,令她迟迟不敢来南院,面对曹安舒。 对于昏迷不醒的兄长,她心里自是十分的挂怀忧虑。夙夜不寐,操持府中大大小小事务,又对南院之事,尤其经心,不容一丝错漏。 只要是安舒这边传过去的口信,不论是开库房拣药材,还是备炭火请郎中,任意一件,必定自己亲历亲为,亲眼过目,便连开的药方,用的敷料,也是自己看了又看,确认没有讹误错漏之处,才敢发放,又派了竹月与清菀、穆拉交接,真是处处小心,不敢有一丝大意。 这样过了三日之后,才鼓起勇气,来问这一个问题。 喜欢明月照远道明月照远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使来了 “那日李若兰给索云下了泻药,索云却怎么也不肯去花园一角的茅房,宁愿绕远路,转到碧云楼那头去,我便有些好奇。让阿宁去试探她,她不经吓,很快就招了。” 事实上,索云招得实在爽快。安舒听了阿宁的讲叙,颇为疑心,便是阿宁不吓她,她也很有可能竹筒倒豆子,都交代出来。 为什么不呢?这事出丑的是曹安康,主谋的是阴南珠,她自己不过是个打下手的,担不了几分罪责。就是阴南珠,也不会受什么实际的影响,大人们说起来,得对。”又想起什么,抬眼看着安舒,眼睛里慢慢浮现同情的神色:“你刚才说,兄长会成亲娶妻,你……” 安舒截断她的话:“你有没有其他的事?若是没有,便请你打道回去吧。” 曹安康迟疑了一下,看看安舒,还是决定问出来:“最后还有件事。你与张公子……” “张隐岱不是已经找人上门提亲了么?你还有什么怀疑?”安舒目光已经极不耐烦,“你们两人之事,以后最好不要再扯到我身上来。” 曹安康默默看着她。 至少曹安舒是十分坦荡的。 至于张隐岱…… 曹安康心中有些茫然,那日张隐岱在谷底的表现,叫她有些看不懂。 曹安舒投入他怀里的时候,她虽然激动得跳起来,拼尽全力冲了过去,却也在眼角余光中,注意到了他的颤抖。 是害怕?是羞辱?是愤怒?还是其他? 她只知道,张隐岱的反应,与她兄长在曹安舒面前的反应截然不同。一个深情坚定,一个奇异紧张。 也许,只是一时间受了惊吓,手脚无处安放吧!最后,她在心中给出了结论。 安舒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刚打算起身,就看到一个丫鬟冲过来,说话声音有些结巴:“大小姐,世子……世子醒了!” 安舒霍然站起身来,正要朝内室奔过去,却见门口又跑进来一个人,却是门外的守卫,口中高声叫道:“大小姐,有京城来的制书,天使已到了大门口,指明要大小姐和世子亲往听麻。” ———————————————————————————————— 最早知道曹宗钰醒来的是清菀。这三日以来,她几乎是寸步不离曹宗钰身侧,敷药换衣,看更守夜,件件事不肯假手他人。丫鬟们平日对她早有怨言,这几日更是怨怼难平,什么“把着巧宗儿不肯放手”“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世子娘子”“有她在南院,谁也出不了头”等等言语,便是阿宁阿冉,都听了满满几耳朵。虽不敢拿这些琐事去烦扰大小姐,背地里却也悄悄替清菀帮把手,换个岗,让她得能稍微歇息。 清菀自己却也是有苦难言。照顾世子,自是她心甘情愿。她一番少女情怀,早已依依系于世子身上。就算世子心中没有她,可只要守在他身边,她已是甘之若饴。然而这几日不肯让旁人近身,却委实是害怕忧心居多。世子昏迷之中,偶尔会有呓语,若是让别人听了去,大小姐和世子守了这么久的秘密,顷刻便要大白于天下。除了阿宁阿冉、穆拉是她信得过的,其他任何人,她都不敢相信。 故而今日曹宗钰从昏迷中醒来,费力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清菀捂着嘴巴,喜极哽咽的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竟是白麻 曹宗钰神智尚还有些漂浮,嘴角自动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他这几日昏迷,未进水米,双唇干裂,虽然清菀不停用湿布蘸水润湿,却仍然不能完全止住。下意识舔一舔,却觉得从舌尖到舌根,都干涩无比,轻声问道:“清菀,有水吗?给我喝一口。”一边问着,一边下意识便想翻转身来,后背立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只能停下来,维持住趴卧的姿势。 昏迷前的经历渐渐浮现脑海,大祭司想要掳走安舒,他飞扑了上去。此后便一无所知。既然自己已经回到南院,谷底之事,当是已经顺利完结。 清菀红着眼眶,去旁边临时放置药碗汤粉的案上倒了一碗水,双手捧了来,正要用调羹一勺勺喂他,曹宗钰摇摇头,自己从她手中接过水碗,一口气喝干,自觉喉咙顺滑了许多,递回碗去,问道:“大小姐和二小姐现在哪里?她二人怎样了?我昏迷了多久?” “我和曹安康都安好。”曹安舒从门口走进来,先朝清菀说道:“你先下去,让张医官他们做好准备,一俟世子接完圣旨回来,立即查看世子伤势。” 曹宗钰见她一张脸包得跟粽子似的,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笑意,便待调笑她一番,却听到她说接圣旨,心中一沉,笑容也消失不见,等清菀退出去,室内再无别人时,低声问道:“什么圣旨?” 曹安舒站在离他约有两尺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一双极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口中缓缓说道:“据先头报讯的使者说,来的是合门使和秦参政,奉的是白麻,要你我接旨。” 宣麻。 曹宗钰闭上眼睛。刚刚才润滑的喉咙再一次抽紧,这次却不是干渴,而是痉挛。像是有人塞了一整个拳头进去,让他一时间呼吸困难。 过了一会儿,安舒低声道:“你若是不想去,我就说你还没醒。” 曹宗钰摇摇头,声音干涩:“我能躲多久?不接,就能当没有这道圣旨吗?”眼睛抬起来,搜寻着安舒的眼睛,似是想要在她那里寻求认同。 认同他这样荒谬天真的想头。 从安舒低垂的眼帘下,传来的只有沉默和悲伤。 过了一会儿,曹宗钰忽然开始说话,也不顾牵动到背上伤口,声音激越愤懑:“就算你是天子外甥女,你也并没有封号品轶,降什么白麻?这是僭越。台谏、门下都不封驳?尸位素餐,白嚼官禄。又要我接什么旨?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归义侯世子,中枢是集体发疯了吗?翰林院那群自命清高的文人,这等乱命也肯遵奉?” 安舒静静听他发泄,等他一口气说完,空气中只有他急促喘息的声音,方轻声道:“去听了就知道了。”抬眼看着他,目光温柔流连,轻声唤他:“曹宗钰,你知道我此刻最遗憾的是什么吗?” 等了片刻,曹宗钰固执地抿着嘴唇,不肯回答。只好自己微笑着说:“我最遗憾的是,我居然是这幅形容,连吻吻你都没办法。你也是这个样子,连抱抱我也做不到。你我二人,素来不遵礼法,胆大包天,居然到了最后,不得不规规矩矩,兄友妹恭地做人。”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好似这果然是件极好笑的事情一般。 曹宗钰拧紧眉头,声音里有清晰可闻的怒火:“不要。安舒,我不要听你这样说话。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难道不是吗?”安舒望着他,“就算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也不出去听旨,又能改变什么?” 曹宗钰握紧拳头,重重击在床板上,背上原本已经干净的伤口慢慢渗出血来,连背上搭盖的棉被也被浸染,殷红一片,看去甚是吓人。 安舒轻叹一声,终于移动脚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曹宗钰,就当我们是做了一场梦,好不好?” 曹宗钰反手紧紧握住她,初闻圣旨时的张皇惊恐渐渐沉淀下去,脑海中却渐渐清明起来,忽然问道:“为什么押麻的是参政?如今朝中不过四位参政,就算秦参政年资最浅,也是位居宰执,政务何等繁忙,是什么旨意,需要劳动他亲临敦煌?”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曹安舒,看着她一双眼睛缓缓闭上,心中一阵一阵锐痛袭来,口中慢慢说道:“你知道旨意是什么。”手上下意识松开,安舒的手滑落下去。 过了片刻,曹安舒站起身来,点点头,声音平静地说道:“我大致能够猜到。”转身朝室外走去,“你好好歇着,我告诉秦参政,就说你重伤未醒,由曹侯替你接了吧。” “站住。” 曹安舒停在门边,一动不动。 良久,曹宗钰的声音响起,像一把刀子,割破沉默静止的空气:“是太子,还是雍王?” 只有这两位适龄未婚。 白布之下,曹安舒嘴角浮起微笑。曹宗钰的敏锐,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轻声答道:“是太子。” 已经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 “果然。”曹宗钰点点头,费力睁开眼睛,不顾眼角的突突作跳,慢慢说道,“我也这样想。否则,不足以劳动秦参政,这么山长水远地过来。” “不错。只有册太子妃的旨意,才需要这般郑重。”就事论事的语气,没有悲喜,没有哀乐。 又过了好久,久到曹安舒以为曹宗钰再无话可说,已经打算举步离开了,曹宗钰才又说话,声音像是被人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扯出来的,甚至能听到呲呲的刮擦声,让曹安舒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下:“你来敦煌,就是为了等这道旨意?” “这不重要。”曹安舒顿了一下,又重复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等曹宗钰再问,立刻说道:“还有一道白麻是给你的。” 曹宗钰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沉默一下,问道:“你知道是什么?” 安舒摇头:“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下来。 清菀在外面十分焦头烂额。侯爷派来催的人跟个热锅上蚂蚁似的,不住催她。她不知道世子是个什么打算,阿冉阿宁也不吱声,又不敢冲进去打扰,只能拿些没意思的浮词翻来覆去说。 直到曹安舒缓缓从里面走出来,她眼睛一亮,忙迎上去,问道:“世子……” “世子让你拿朝服进去,替他更衣。” 朝服清菀早已准备好了,可是世子的伤势,能够支撑下来一整套接圣旨的大礼吗?清菀本是官家小姐出生,自然知道,宣麻的程序,是诸般制诰中最繁琐之一。 安舒似是知道她的担忧,朝她点点头,道:“着人准备担架。世子重伤之下,仍谨严守礼,参政大人当也能体谅世子病体不能久撑。” 喜欢明月照远道明月照远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征太子妃 今年年中新除的这位参知政事秦谆,年四十五,白面长须,眉眼细长,看上去颇有神仙气。这会儿正跟归义侯闲话:“曹侯这位令郎,我早有耳闻,众口一词,交相赞誉,竟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我久欲一见。奈何这些年多在地方历练,先时又去了南边,以至缘悭一面。这回奉了上意,押麻而来,虽说路途辛苦了些,能顺带见一见这位青年俊彦,倒也是幸事。” 没有一个人说曹宗钰坏话,这是事实。不过秦谆对这位“青年俊彦”的印象,却未必便因此好了。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告诉他,世间所谓完人,若非圣人,便是伪人。这曹宗钰年纪轻轻,便能有这等风评,他心里实是不信厌恶的成分居多,欢喜赞叹的成分极少。 归义侯常年在敦煌,少去京中,面对这当朝宰执,不免诚惶诚恐,心中忐忑,口中逊谢不已:“小儿生于乡野,原本鲁莽,但有尺寸之长,全赖太学抚育之功。” 太学隶属国子监。秦谆却是判过国子监的。这,最紧要的,便是曹安舒这脸,究竟能不能好?会不会留后患?这道征太子妃的白麻,早已在朝堂之上宣过,太子也在宫门外,下跪听麻,接了圣旨。此时送来敦煌,不过是补这边归义府的手续罢了。 若是在这节骨眼上,曹安舒的脸出了问题,他这趟原本十拿九稳,纯属喜鹊报喜的美差可就立刻变成了烫手山芋,而且是一点朝政上的成就建树没有,得罪皇族的隐患一堆的破烂晦气事。 此际听到曹安舒说没有后患,顿时长舒一口大气,哪里还去管她这借口是不是真实有据?甚至哪怕曹安舒年轻不懂事,想要说些更深入的说辞,他都要想办法拒绝,深怕听出一些不必要的后院阴私来。 天地良心,他对这趟差事,虽说存了个讨好未来君主的意思,毕竟政事堂诸公,属他年纪最轻,最有可能熬到新帝时代。可他如今已贵为宰执,实在不必要,实在无意愿,去处理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后院琐事——哪怕是太子后院。 曹安舒既已来了,自然便要履行宣麻手续。 秦谆从交椅上起身,振振朝服——这自是来了候府之后,方始换上的。合门使双手捧了第一个麻箱,直挺挺地走到秦谆面前,此时因手捧麻纸,见官不拜。秦谆微微弯腰,眼光一一扫过,验了封条无误,又让了归义侯和曹安舒过来验看。归义侯不敢多看,也就瞟了一眼,曹安舒则根本没看,眼皮低垂,动也不动。 合门使捧了麻箱回到案边,取了早已备好的纸刀,开了封条,启了箱子,双手取出箱中麻纸,递与宣麻官手中。归义侯跪下之前,瞟了一眼,觉得比自己当年在灵堂前拜节度使的麻纸还要厚些,低下头来,安静听宣。 归义侯跪下之后,曹安舒在他身后一尺远,却没有跟着跪下,反而站了半晌。 秦谆微微讶异,宣麻官也一时愣住了,手里拿着麻纸,不知该不该宣读。 曹安舒一言不发,骤然转过头去。 大厅门外,曹宗钰穿了朝服,不肯让人搀扶,笔直地站在门槛之外,一双眼睛如亮着火一般,紧紧盯着她。她这一回头,两人目光撞上,无数过往,无数言语,无数不出声的呐喊与嘶吼,无数梦魂牵萦的眷恋与痴意,都于电光火石间流过。 曹宗钰嘴唇微微哆嗦起来,安舒最后看了他一眼,毅然回头,跪拜于归义侯身后。 “……惟察先归义侯之女孙,现归义侯之女侄曹氏,长于宫中,幼习礼训,夙表幽闲,贞顺令德,胄出鼎族,誉闻华阃。宜正东宫,宜膺盛典。是用可征为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麻纸之上,每字大如拳头,每行不过三字,多有生僻字眼,好在宣麻官已在宫门外读过一次,此时轻车熟路,倒还没闹出念别字的笑话来。 宣麻既毕,归义侯恭恭敬敬地谢恩起身,秦谆此时方含笑拱手,给他道喜:“曹侯大喜!” 归义侯此时满脸由衷笑容,笑道:“太子纳妃,此非一家私事,合该天下同喜。下官更要感谢相公一路辛苦之功。” 秦谆笑道:“曹侯且别忙着谢我,这还有一道给令郎的旨意,你听过之后,再一并谢我不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章 又生枝节 秦谆觉得自己与这敦煌,这归义府,实实在在犯冲。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却硬是搞出了抄家灭门,血溅三尺的惨烈气象来。 先是来个大粽子似的准太子妃,这会儿该曹宗钰听的麻纸还没宣读完,也不知道这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听明白没有,就见到他往前一栽,晕倒在地。 一边垂手侍立的下人呆了,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搀扶;上头正捧着麻纸结结巴巴,艰难认读的宣麻官也呆了,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归义侯本跪在前头,听到宣麻官停了,四周氛围不对,连忙回头一看,儿子匍匐在地,无声无息,背上已经可见到殷红血迹。冬天穿得厚,便是朝服,也内嵌了棉絮,更有打底的中衣,如今鲜血浮于表面,可知伤口已经完全破裂。心下一紧,下意识往一边站着的秦谆看去。 秦谆正要开口,安舒却已快步上前,俯身查看,口中厉声问道:“担架何在?” 清菀在门外站着,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曹宗钰,一双手绞得发白,浑身发抖,快要站立不稳,此时听到安舒话声,如蒙大赦,带着早已候在一边的仆人奔入大厅,小心翼翼地将曹宗钰抬放在担架上。安舒也不管还有归义侯和朝堂大员在场,只管对清菀说道:“将世子移到内室,即刻让张医官他们过来,替世子查看。” 门边立时有人应了声是,接着有好几个人朝外跑动的声音。 ———————————————————————————————— 军医官等人进了内室后,因要替曹宗钰除衣查看,曹安舒不便在场,退了出来。 归义侯虽担心儿子,却不得不尽职尽责,陪着秦谆在外面候着。 秦谆今年才除了副相,第一次押麻,就碰上这等尴尬事体,自是心中不愉。但他城府深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宽慰归义侯:“令郎看面相不是福薄之人,况且又有这番天大的喜事,曹侯无需忧心,一切自会逢凶化吉。” 归义侯心中苦笑,世人眼中是天大的喜事,说不定反倒是儿子的催命符。脸上挤出笑容,朝秦谆拱手道:“多承相公吉言。只是这宣麻……” 还要继续宣吗? 秦谆摆摆手,笑吟吟道:“不过是个形式,令郎既是伤重,便等他养好了,曹侯自行告诉他亦可。”又笑道,“令郎这伤的时间,十分不巧,不知是在何处,由何人所伤?” 太子后院,不过是些女人间的婆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然而节度使父子的安危,却关联着朝廷西疆的稳定,这可不能不问个明白。 归义侯尚沉吟着,小心翼翼打着腹稿,一旁安静坐着的曹安舒却已开口:“前些日子,城外出现小股马匪,趁归义军外出盐泽训练之机,封锁商路,侵袭旅团。彼时曹侯病重,世子恼怒之下,亲率近卫,出城狙击,身先士卒,斩首十余。收尾时候,不慎被假死贼人垂死反击,故而背部受了重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可巧今日将将苏醒,便强撑着过来接旨。”归义侯脸色一震,目瞪她半晌,见她一脸平静,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难怪我一路上,碰到好些匆忙赶路的商队,道是敦煌封城数日,近日方才重开。”秦谆若有所思地看着曹安舒,“不过他们口中,颇提到些怪事,倒不知是何道理?” “西陲边地,自来爱附会些神异传说。参政博览群书,岂不闻唐时毗沙门天救安西的灵应故事?” “这么说来,节度使衙门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因地制宜,故意以灵应故事来安民心了?”秦谆端起茶杯,左手揭了盖子,本待喝一口,沾唇却觉水温过凉,刚放了下来,旁边立即有人上来换了,又新奉了热茶上来。 秦谆见了归义府这般行事,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笑着,端了新茶,吹开浮沫,轻轻喝了几口,耳里听得曹安舒镇定徐缓的声音:“参政明鉴无误,正是如此。” 秦谆点点头,又道:“太子妃——” 一语未落,已被曹安舒截断:“还请参政慎言。此番宣麻,仅为征召,并非册封。” 秦谆笑道:“有何大差?只要贵府上一应事项准备妥当,送了大小姐进京完婚,可不就行册封礼了?如今是征召还是册封,有什么打紧,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曹安舒摇摇头,正色道:“朝廷礼制如此,不可因人而废。” 秦谆被她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大小姐说得有理,倒是我失误了。太子得妻如此,既是太子之福,也是国家之幸。” 曹安舒微微垂首,静默下来,不再接话。 张医官从内室出来,于秦谆面前深施一礼,秉道:“世子刚刚醒转,小人们替世子把问过,情形似有些疑难。世子着小人来,有请相公移步内室,小人好当着世子之面,详细禀告。” —————————————————————————————————— “半身不遂?” 当朝参知政事、新晋准太子妃、归义侯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床上坐着的人脸上,三脸不可置信。 曹宗钰低垂着眼睑,并不跟他们任何一人对视,口中淡淡说道:“方才张医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道是我不该醒来之后,就逞强行走,此前本就有脊柱之伤,未曾详查,如今又添新伤,只怕难有回春之力。” 他一边说,张医官并几个骨科郎中便在一边低声附和:“正是。”“世子太逞强了!”“小人们自当尽力,只是机会太过渺茫。” 曹宗钰等他们说完,方又道:“参政大人千里迢迢,送来朝廷玉音福旨。小子蒙此殊恩,诚惶诚恐,本该涕谢拜领。然而今日情况大起变化,此事是否仍然可行,还请参政大人详加斟酌。”慢慢抬眼,望着秦谆,沉声道:“朝廷之意,在结亲于阗。然而以小子如今一副残躯,勉强行此事,只怕结亲不成,反成结怨。有负官家和相公们一番美意事小,影响朝廷大计事大。” 秦谆皱起眉头,这位世子颇有些不对劲。整个人不仅伤势严重,精神意志也颇消沉,倒似不仅背上受伤,心里也承受重压。随即又恍然,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骤然知道自己半身不遂,只怕精神都不可能愉悦得起来。 这年轻人还能在这么巨大的打击之下,深思熟虑,替朝廷筹谋,已是极为难得,庶几不负传闻之名。 秦谆上下打量他半晌,悄悄将对他的评价调高几个品级。心中既生爱才之意,口中便不免温煦几分:“此事确需从长计议,不过曹世子也不必沮丧,此刻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先安心静养为宜。” 又回头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的归义侯道:“曹侯若是需要,可用八百里加急,请宫中速遣有经验的太医过来看诊。” 远水自是救不了近渴,不过秦谆这番慷他人之慨的表态,仍是得了归义侯无数真心道谢。若没有参政这句话,他自己可是万万不敢上这个奏本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多事之人 晚间。栖梧庭。 阿冉替安舒除去脸上白布,她手势轻柔舒缓,安舒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动作,只觉肌肤之上,开始有凉意一层层渗入,直到一张脸完全裸露出来。阿宁移来烛光,就近照了照,十分欢喜:“阿弥陀佛,可是大好了,现在小姐脸上,再看不到那些吓人的痕迹。二小姐举荐的这位大夫甚是管用。” 阿冉推了推阿宁,让她去外间看茶水,阿宁兴兴头头地去了。 安舒在镜子中看着她,静静道:“你打发她出去做什么?她自然该高兴。我也该高兴的。” 阿冉眼眶一红,低了头,就着案边搁着的银盆,慢慢搓洗方才用于擦拭的丝帕,口中低声道:“世子的伤……” 安舒眼中闪过一道光,凌厉无比,轻喝一声:“住嘴。”双手发抖,慢慢捏紧,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假的,一定是假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阿冉不再言语,拧干丝帕,伸手去安舒脸上再次擦拭,用点按轻旋的手法,从额头一路轻轻擦下去,以免伤到小姐娇嫩的新生肌肤。到了两颊,却能感受到丝帕下肌肉结紧,恍似石头一般,又还在不停抖动。停下手来,看大小姐一双美目圆睁,紧紧盯着镜子,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阿冉再也忍不住,退后一步,头一偏,泪水跌落下来。 今日世子回了南院以后,将清菀等一干丫鬟下人全都赶了出来,只留了几位医官并穆拉照顾服侍,且谢绝一切探视。便连归义侯陪着参政大人亲往,也吃了闭门羹。归义侯原打算摆出老子的威风,强行喝开大门,却被秦谆拦住,两人隔着院墙,朝里高声说了几句鼓励劝慰的说话,里面穆拉代世子回了,秦谆便拉了归义侯一起回了前厅。 秦谆本觉得曹宗钰风评太好,对他颇有些猜忌厌恶,今次见到这位世子遭遇打击,终究还是显出了几分年轻人的颓废任性,虽有城府,却并非天性奸诈作伪之人,反倒生了几分喜爱之情。 便因了这几分喜爱之情,来日当曹宗钰在京城闹出满城风雨时,秦谆方肯略施小计,助他一臂之力。不过这一节,自是当下谁人也无法预见的。 曹宗钰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然而各种传言早已飞遍了满候府。虽然医官是在内室之中,当着寥寥数人之面宣布,然而世子指婚于阗娇公主的旨意尚未宣完,世子便告重伤晕厥,整个过程,都是众人亲见。此后醒来,从参政大人到世子本人,都绝口不再提旨意一事,由不得府里众人肚里不疑惑,嘴上自是念着佛菩萨保佑,却也免不了彼此打探,各种揣测。 阿冉一直随侍于安舒身边,因此知道详情。 世子与大小姐之间早先的种种情形,她在一旁,都看得仔细分明,如今一个被征为太子妃,一个极有可能终身残废,再是如海深情,都成了镜花水月,别说两位当事人,便是她这个旁观者,心中都觉悲恸难忍。 安舒朝镜中瞪视半晌,慢慢冷静下来,忽然道:“阿冉,你让阿宁去南院。我不管她用什么方法,打晕了拖来也好,用迷药弄晕也好,总之无论如何,等世子歇下之后,给我把张医官弄来,我要当面问他。” 阿冉点点头,出去传了她的命令,阿宁立刻就去了,这次没走正门,是从墙上翻过去的。栖梧庭与南院一墙之隔,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反比别处方便。 等阿宁回来的间歇,阿冉换了一张干净丝帕,替安舒净面,口中小声道:“小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太子的来信,小姐明明没有回,怎么今日突地就来征召?太子也不怕您当场闹将起来,扔还他的麻书?” “不是太子。”安舒摇摇头,声音里透着灰心,“是敦煌这边有人递了信过去,定是直接递给了皇上和太后。所以才会有给曹宗钰指婚的旨意一起下来。” 阿冉不禁皱起眉头,十分厌恶:“是谁这么多事?” “多事么?”安舒冷笑,“他未必觉得自己多事,倒多半以为,自己急于公义,操心天下,是个来日可悬像凌云阁的忠义之士。” 阿冉听得她言语中满满的讽刺之意,心中隐约明白过来,不由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安舒又道:“难怪他后来再没劝谏过我,原来是早已使了这条釜底抽薪之策。不愧是职方司培养出来的人才,当机立断,绝不拖泥带水,浪费一分时间。” 等阿冉开始动手,替她敷上药粉,她合上眼睛,缓缓说道:“阿冉,别以为我恨他。我如今只期望,他能做得更绝一些,若是能断了曹宗钰心中最后一丝痴念,我求神拜佛,感谢他还来不及。” ———————————————————————— 曹宗钰闭门谢客,却难谢不速之客。 他昏迷之时趴了三天,实是有些怕了,怎么也不肯再趴着。医官无奈,只好调了军中的四轮车来,小心将他移到车上,再按照他的吩咐,将四轮车推到院子里,腿上搭了一条毯子,眼前摆一张小几,放一壶热茶。世子也是古怪,一人在院里坐着,又关了大门,却偏要人摆出两个茶盏,对面放着。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曹宗钰便让医官等人上了门闩,自行回屋里候着,只留了穆拉一人随侍在旁。 阿宁从墙上翻下来,站直身子,一抬头,正好对上世子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顿时傻了眼。 世子问她:“小姐让你来的?” 阿宁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呆呆看着他。 世子又问:“她让你来弄医官回去问话?” 阿宁眼睛飞快地眨,仍是不敢说话。心里嘀咕,怎么小姐的命令,世子反倒像是比自己还清楚似的? 世子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苦笑道:“她自己却不肯过来看一看,问一问?” 阿宁拼命摇头,终于肯答话:“世子不是不肯见客吗?” 阿宁天真,说话远不如阿冉周全委婉。这句直白鲁莽的话,反而让曹宗钰没法回答。只好笑道:“医官就在屋里,你去吧。” 片刻之后,曹宗钰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宁扛着晕过去的张医官,轻车熟路地翻了回去,还不忘回头跟他笑笑:“世子,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我晚上再送医官回来。” ……不是一定要弄晕了扛过去啊,这都大大方方让你去请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京城旧事 南院历来是归义府世子居所,三重进深,既有回廊重檐之恢弘,亦有雕梁画栋之精致,堪称敦煌城中数一数二的华府美宅。曹宗钰离家十年,新近方回,既未娶妻,又未纳妾,人事上十分简单,故而只开了第一、二重院落使用,三进则仍旧锁着,以待来日。 曹宗钰方今就坐在第三重院落里,一排高大的桂树之后,便是那堵阿宁翻进来的朱红高墙。 因日常没有住人,院里没有支应灯笼,穆拉去找了几个铁皮气死风来,挂在桂树低枝上,倒也照得院内如铺了银水,有几许澄澈之意。 阿宁回去后没多久,就从门口处走进来一个人。 曹宗钰指了指那杯早已倒好的茶,淡淡道:“你来得颇晚。我差点怀疑,是我估计错误,今晚怎么也等不到张主事了。” 张隐岱走过去,俯身端了茶杯,水早已凉了,他却也不在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直起身子,目光落到曹宗钰腿上,皱眉问道:“你的腿……” “腰部以下,没有知觉。” “可否容我看看?我自幼习武,伤痛之事难免,经年累积下来,对外伤骨伤便颇有些心得。” 曹宗钰凝目看着他,张隐岱站在那里,也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两人目光连接之处,便似有火花一路迸闪。 半晌,曹宗钰方冷笑道:“我早知张主事会有疑心,不过可惜得很,我对满足张主事的好奇心,半点兴趣也无。你相信也好,怀疑也罢,我都无所谓。也不敢劳你大驾,来替我看伤。” 张隐岱虽然失望,倒也不怎么意外。颔首道:“看来我今晚来的第一个目的,是无法实现了。” “张主事有几个目的,不妨一口气说出来,也省得我拒绝起来,还要分个批次,浪费唇舌。” 张隐岱听出他话音里的讥诮之意,然而曹宗钰坐在四轮椅上,神色苍白,背上伤口虽已经过处理,仍有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这种情况下,硬要跟他计较,也未免太小肚鸡肠了些。故而只是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世子今夜为何等我?” “等你来给我个交代。”曹宗钰冷冷道,“我的终身大事,倒需要张主事来替我操心,我是不是该备一份大礼,登门谢你这位热心大媒?” 张隐岱十分坦然:“不错,是我给皇上上了密折,也是我建议沙州联姻于阗。不过,”他顿了顿,皱眉道,“你总不会以为,我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左右太子妃的人选吧?” 曹宗钰脸色又白了几分,闭紧嘴唇,一言不发。 “曹世子这般聪明的人,难道便从来没有想过,太后如此疼爱曹安舒,皇上若要给她荣耀,遮过她身世上的瑕疵,何不直接收为义女?有了公主的名头和奉养,又有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以曹安舒的本事,便是将来两宫不在了,她这辈子也不怕被人欺负。” “就算不给个公主的名号,京城之中,大把为她痴狂的高门大族之后,太后为何没有及早为她择定一个如意郎君,以致于拖到如今,年已双十?” 这句话虽是问句,可他本没指望曹宗钰会回答,是以一个轻轻的语声响起时,他还颇为意外了一下:“因为她在等太子。” “你果然明白。先皇后于三年前去世,太子守孝,不能娶妻。这就是曹安舒这些年没有定下亲事的根本原因。” 曹宗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她这次回敦煌……” “她既是要嫁太子,自是不能从宫中出降,否则岂不成了皇家养童养媳?”张隐岱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讥笑,“太后自己便是出身民间,对这些忌讳,十分看重。” 抬头看看曹宗钰,淡淡道:“所以她必须回敦煌,以归义府大小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嫁回京城。” 曹宗钰似是没听懂他言下的嘲讽,反而皱眉喃喃道:“太子虽没有娶妻,可我在京中听闻,东宫之中,颇有几位受宠的姬妾,便连庶子,也有了两个。” 张隐岱怔住,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曹世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操心曹安舒嫁人以后的境遇?” “张主事说话十分好笑,不管怎样,安舒总还是我,是我,”曹宗钰闭了闭眼睛,原本想要轻轻巧巧说出来的词,临到要说时,却像一块巨大骨头哽在喉咙口,每次想说,都不由自主引发强烈的痉挛。努力再三,方才颤抖着说了出来,“是我妹子。我操心她的境遇,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张隐岱冷冷看着他,目光阴郁,说话也透出些寒意来:“世子若是要担心妹子,于其担心她不受太子喜爱,倒不如多担心担心,她在京城遍地的新欢旧爱,会不会有一日行差踏错,成为皇家之耻。来日史书之上,落一个极不好听的秽名。” “住口。”曹宗钰骤然抬头,目光中似有淬铁之火在燃烧,声音也冷如刀刃:“张主事素来对她有偏见,我不与你计较。不过若再让我听到这等言词——” 张隐岱毫不相让,眼睛微眯,目光压成一道极冷的冰锥,逼视过去:“曹世子何来的信心,认为自己会是曹安舒心中最独特的那一个?实话告诉你,京城那些要死要活的男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曹安舒的唯一。”看着曹宗钰脸色灰白,仍不肯住口,带了几分残忍暴虐的心态,继续说道:“你压根儿对曹安舒驾驭男人的手段一无所知。她对京城波斯寺的一切了如指掌,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曹宗钰几乎是机械而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南阳公主的未婚夫宋明谦就住在隔壁。她为了勾引宋明谦,特地经常去那波斯寺,装作对祆教极感兴趣的样子。你也知道,她天生聪明,只要肯花心思去研究,很快便能有所成。宋明谦当时刚从老家去到京城,平日无聊,他做学问的方向便在西来宗教一途,于是没事就去波斯寺找那祭司,五次里有四次能碰到她,她虽不与他多言,然而便是这么几次短短相会,又有那祭司不住口地赞叹,宋明谦便害起了相思病,在家里寻死觅活地跟他老子闹事,要退了南阳公主这头亲,另寻人去太后处提亲。宋家是世家大族,严谨守礼,深得皇家信重,时任枢密副使就是他族叔,他家老爷子以太师致仕。便是他老子,当时也做着御史中丞,日日里监察百官,谁能想到后院起火?自家儿子带头违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西进!西进! 曹宗钰忽地问道:“宋中丞可有去找皇上说情?” “怎么可能?”张隐岱大摇其头,似是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荒唐至极,“他若是去了,以他家历代跟皇室的关系,保不齐皇上还真要为难为难。然而以他家的家教,这是绝无可能之事。他老子着人将他捆了,他母亲,以及一众姐妹兄弟,日日里轮番上阵劝说,就这样,也直到公主过府那一日,才放了他出来,直接拜堂成亲。” 曹宗钰低声道:“听说南阳公主婚后,与驸马感情十分不睦?” 张隐岱冷笑:“有曹安舒这颗钉子在,能和睦才算是见鬼了。便连我都亲见过一回,太后寿宴时,驸马陪公主回宫贺寿,正好曹安舒也在座,宋明谦那双眼睛,就没舍得从她身上挪开过。南阳公主若能对曹安舒有好脸色看,这世上还有公道这回事吗?” 曹宗钰合上眼睛,只觉心头一阵一阵抽痛,想要堵住耳朵,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却又不得不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问道:“我在京中之时,从没听闻过此事详情。显是宋家持家有方,将整个秘密掩盖得极好。这就有些奇怪了,张主事身为职方司要员,不去侦缉各方敌情,反四处去打探搜罗这些儿女之事,这是什么原因?”张开眼睛,紧紧盯着张隐岱,“是张主事对这些事有特殊爱好,还是对某个人过于执着?” 张隐岱脸色一变,冷哼一声,“你想多了。职方司耳目众多,有些事,不是有意调查,也能顺风吹进耳朵。” 曹宗钰缓缓点头,笑了笑:“若是让枢密副使大人知道,他府上居然养着职方司的耳目……” “住口。”张隐岱勃然大怒,“曹宗钰,我此来纯属一片好心,不想看到你大好前程,为曹安舒所误。你就算是不领情,也不必反咬一口,含血喷人。” 曹宗钰淡淡道:“张主事,事情已经很明显,我只能在两个选择中挑一个,你说,我是该相信你们在诸位相公家里安插暗探好呢,还是相信你这人对曹安舒存了私心好呢?”慢慢抬眼打量他,“尤其是,你还找了人上门提亲,想要求娶安康为妻。我自问,我有一切权利,问清楚你的居心。” 张隐岱胸口起伏,呼吸粗重,过了一会儿,方冷笑道:“若是你怀疑我对曹安舒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大可告诉曹二小姐,回绝我便是。” 曹宗钰似是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分之想?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安舒对你,”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心里还颇吃过你的醋,觉得安舒对你,十分特别,虽是与你争吵不断,然而一旦你身处险境,又或是受了不公对待,她却总是站在你这边。” 张隐岱身子晃了一下,居然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声音无比冷厉:“你说谎。曹世子,你这技俩,未免太幼稚了些!你定是觉得我方才这番话伤了你的自尊,才想借曹安舒来打击报复。我不会信你半个字……”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将话题拉回原来的轨道:“曹世子,曹安舒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你若是为了她,牺牲了与于阗联姻的机会,既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侯爷对你的一片舔犊之情,也有负朝廷这些年的培养,甚至,”压低声音,森森道:“有害朝廷的西进大计。” “西进?”曹宗钰眼眸中亮光一闪,眉头拧紧,神色严肃起来,“张主事不要拿朝廷大计开玩笑。南边甫定,朝廷决计不会在此时,贸然西进。” “朝廷自然不会轻启边衅,但若是被人釜底抽薪,加了火堆来烤,终不能不做好还手的准备。”张隐岱森然道,“虽然于阗和黑汗都称臣于我朝,然而于阗背后再无别人,黑汗么,嘿嘿,他可也同时向火寻国称臣纳贡。” 曹宗钰见他言语不似作假,心头大震,一时也顾不上自己那点私情,沉吟道:“朝廷让我联姻,可是已经想好了,要暗助于阗?” 张隐岱淡淡道:“有些事,朝廷出面,难免招风。但若是你这个于阗女婿做出来,那不过就是心疼妻子,体恤丈人。你又没有真的招兵买马的过去参战,不过送点绸缎给娘子添妆,送点茶叶给丈人品尝,黑汗难道还能去告御状,要皇上治你爱妻之罪?” 曹宗钰垂下头来,良久,方缓缓摇头道:“张主事,你莫非在诳我?今日秦相公来,并未提及此事。朝廷若有此议,参政不可能不知。” “秦相公可不知道曹世子对太子妃的心思。”张隐岱不咸不淡地说道,“若是曹世子这伤真好不了,秦相公绝计连一个字都不会跟你提起。” 曹宗钰默然。张隐岱的话,竟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他茫然半晌,缓缓道:“便是要联姻,也未必是归义府。朝中若干高门大户……” “曹世子,”张隐岱加重了语气,“你心中自然明白,无论是考虑双方的渊源,还是对方的意愿,最合适的人选,都非你莫属。于阗这位公主,对你早已倾心,你自己当能有所感应。” “我……”曹宗钰张张嘴,复又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曾许过心愿,我的妻子,必定是我今生所爱。若不得其人,我绝不将就。” 张隐岱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虽没说话,却显然极不赞成,且觉得荒谬。 曹宗钰也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许这个愿的时候,实在没有想到,我爱上的人,会恰恰是我不能娶的人。”顿了顿,苦笑道,“可我没办法改变我的心。何况,如今我有伤在身,前途未定。张主事,依我看来,暗助于阗之事,我们完全可以另想办法,不必要断送一个无辜姑娘的终身幸福。” 张隐岱失望至极,忍不住问道:“我今晚跟你说了这许多话,难道你都没有听进去?” 他说了什么?曹安舒是个品行不良,欺骗成性,心机深沉,冷硬无情,待人从无半点真心,做事不留半点余地,视男人为猎物,视女人如仇雠的古怪女子。 曹宗钰瞅了他一眼,忽然微笑道:“张主事,你说的话,我都听得十分清楚。对你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诫,我也很是感激。不过,你眼中的安舒,”他指了指自己的心,“与我心中的安舒”,轻声断然道,“绝计不是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执念深深 “世子背上之伤,明显是猛兽所为。也不知是何等猛兽,竟有这等尖利指爪,力道更是惊人,竟能深入皮下数寸。卑职在沙州多年,竟从未听闻过沙地之中,有这等猛兽。”张医官恭恭敬敬回话。 安舒拧紧眉毛,耐着性子听他东拉西扯,“若说是空中鹰鹫之类,借飞扑之力,倒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然而世子武艺高强……” 再也忍不住,眉头一立,冷冷道:“说重点。” 张医官抖了抖,呐呐道:“这个,这个,下午在内室的时候,下官已经当着参政大人与侯爷的面,说得十分清楚,不知大小姐想要问些什么?” “他怎么会半身不遂?是真是假?是暂时还是永久?若是真的,可有康复机会?”大小姐一口气砸了数个问题下来,又含了深意,慢慢道:“张医官,你仔细你的回答,若能答的,你就答。不能答的,你可以闭嘴不说,我不怪你。但若是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不管你奉了谁的命令,势必穷治你不敬之罪。” 她新近刚得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不拿来用用,可太对不起张隐岱这番苦心了。 这你是个不掌事的空心行子,黑汗那是个多大的国,往年里进贡的使团数他家贡物最多,人马最盛,高昌焉耆怎能比他?要我说,高昌那位鞠大人倒像是个好说话的,我跟他求个情倒是正理。” 他侄儿摇摇他那张丑脸,笑道:“叔父若不听我劝,吃了亏,回头可别怨我。这位鞠大人平常倒是好说话,今日这等要紧关头,可未必肯听叔父恳求。” “什么要紧关头?”驿丞一怔。 “当朝参知政事,二品大员,那是可以在皇上面前高声说话的大官啊,叔父在驿馆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官,见过几次?” “当年侯爷绍封时候……” “那不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侄儿嘿嘿笑道,“这些小国使臣,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能去京城,就算去了,多半也是在大筵上,隔得远远地,望一望宰执们的影儿。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当朝副相就住在这院子里,你要让姓鞠的搬出去,他不跟你老拼命才是怪事。” “照你这说法,黑汗国的人咋就肯出去呢?” “黑汗?他们这会儿,怕是不怎么敢见秦参政的面。叔父只管信我,我还能坑你不成?” “我这可就去了,要是事情不成,看我不回来揭了你陈六那张丑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尘埃落定 寿昌院里挂了一水的琉璃灯笼,白墙绿瓦,院舍精美。秦谆倒没想到敦煌边地,驿馆竟也如此奢豪。联想到归义府里佣仆如云,不禁心中感叹,沙州之富,果真不是一般州府可比。便是天下盛传的富庶之地如江浙一带,东南沿海,若要压过敦煌一头,怕也不易。 参知政事到了敦煌一事,第二天便已全城知闻。驿丞恭恭敬敬送上一沓厚厚的拜帖,拜帖花花绿绿,各有纹章标记,都是西域各国使臣。他翻了翻,最上面的,是于阗。然而翻遍全部帖子,却并无黑汗。 拿着于阗那张洒金绕莲花纹的精致拜帖,眉眼舒展,笑对驿丞道:“尉迟太子已在门外恭候?这可有些失礼了,快快带我去迎上一迎。” 于阗王爵位极高,既是王太子登门,便是秦谆,也不敢托大。 再说了,昨日在归义府这一宣麻,虽说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但旨意已经当着归义府众多仆人之面说出去了。本来若照常理,自己今日就应当去于阗王太子府上宣旨,然而曹宗钰这厢出了状况,这道旨意便自然悬在空中,一时落不了地。 若是于阗这边无意,自然大可当作不知道这回事。朝廷不论是静悄悄收回旨意,还是再选功臣之后,高门之家,另行议亲,他们都可进退自如。 可今日一大早,巴巴地就递了拜帖来见自己,这意思,可就透着点喜气了。秦谆笑吟吟地看着与王太子同来的这位于阗公主,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 他虽说要出去迎一迎,却也只是降阶而下,到了寿昌院大门,候着这位王太子与公主,主客见礼寒暄毕,请入正室,奉茶叙话。 “小王听闻,秦相公千里迢迢,前来沙州,竟是有大喜之事降于敦煌?” “喜事倒是喜事,也确实是天大的喜事。”秦谆笑道,“王太子想必也已知道,归义府大小姐因才德出众,已被征为太子妃。” 尉迟德微笑道:“小王与大小姐幸有数面之缘,深服大小姐之才华智慧。太子殿下能得大小姐为妃,将来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实乃上国臣民之福。” “多承王太子吉言,我朝上下,对此亦有信心。”秦谆看了看垂首不语的尉迟娇,笑道:“本来另有一桩喜事,倒与令妹有关。不过昨日宣麻的时候出了些意外,照归义侯曹世子的意思,怕委屈耽搁了公主,故而这件喜事,如今倒不好再跟王太子提起了。” 尉迟德还没说话,尉迟娇却忽然抬头,轻声说道:“我不怕委屈。” 秦谆一怔,尉迟德忙小声喝斥:“阿娇不得失礼。” 尉迟娇只好又低下头去,然而看向秦谆的最后一眼,颇有求恳之意。 尉迟德轻咳一声,掩过尴尬,笑道:“让秦相公见笑了,小妹长于西域,不怎么懂中原的礼法规矩,失礼之处,还望秦相公不要见怪。” “世间礼法万千,最难得便是个真字,公主天真烂漫,我岂能见怪?”秦谆笑道,“就是方才这句话,我有些不懂。” 尉迟德迟疑一下,正待斟酌词句,将这事说得更为冠冕堂皇一点,不要太显得自己一家心急上赶的样子,就听得妹子又说话了。 “秦大人,若是上国的旨意是为我……为我……指婚曹世子,我……我愿意奉诏。”声音虽是轻柔颤抖,羞意难掩,便连低垂的脸上,也可看到晕红之色,最后“愿意奉诏”四个字却说得甚是轻快坚定。 “曹世子如今的情况,你可曾了解?”秦谆虽是很想就这么把事情定下来,不过到底还是尽职尽责,多问了一句。 “我听说了。”尉迟娇轻声道,“我不在乎。”轻轻抬起头,脸颊虽然仍是羞红,双目之中,却是光华大盛,显是心坚意决,没有丝毫犹豫怀疑:“无论曹世子将来怎样,我都心甘情愿,嫁他为妻,相托终身。” 秦谆长身而起,长笑道:“有公主这句话,皇上与朝廷,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了。”又回头对一脸苦笑无奈的尉迟德笑道:“王太子何不携公主回府,安心等待旨意上门?” —————————————————————————————————————— 大周清和二十年,朝廷下旨,征沙州节度使、世袭归义侯侄女曹安舒为太子妃,归义侯世子指婚于阗公主尉迟娇,双喜临门,沙州张灯结彩,大庆三月。 第一卷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胡乱拼凑的大漠商团 入夜,沙漠里星空浩瀚,男子歌声伴随着乌德琴特有的苍凉声韵,传出十数里远。 “岁月染白我的头发, 因我与她长久分离。 我常翘首远望, 盼她归来再次相聚。 忆往昔, 在里瓦谷地, 那时日子多么甜蜜, 从那往后,她一离去, 人生再无幸福可提。” —————————————————————— 驮队照例围成十来个大圈,骆驼在最外围,商队成员处在里面。 虽说现在是春天,沙漠的夜依然寒凉,大约六七处驮圈里生了篝火,给一片无垠黄沙点缀上几颗红色细珠子。 能享受篝火的,多半都是财力充裕,人手富足的较大商队。那些手中拮据的,或是临时结伴的独行商,只好依偎在各自的牲畜身侧,汲取驮骡身上的热量,蜷缩着渡过沙漠的长夜。 唱歌的男子便坐在最大的驮圈里,三十来岁光景,白布包头,一身灰白色长袍,盘腿而坐,抱着形似琵琶,却扁圆无颈的乌德琴,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地吟唱。 他身边坐了个肥胖男子,浓眉环眼,鼻翼肥大,头起来,他本来只带了个五十人的小队伍,谁知这几日望风附来的小商队越来越多,跟滚雪团似的,呼喇喇竟然有了两百多号人,三百头驮骡。显然都是看中了前面于阗和归义侯联合使团的威势,想要混在羽翼之下,寻求庇护。 人一多,按照沙漠行旅的惯例,自然便要推举萨宝,他在敦煌商界颇有几分威望,自然便被公推出来,做了这鱼龙混杂的商团的头领。 不过他自己倒是不太乐意,尤其是想到自己今次出行的秘密使命,更是头大无比。 “仲云仲云,总是听你们说仲云,我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个什么部落?”曼苏尔老爷嘟哝。 一个汉人模样的年轻人跟他解释:“仲云是汉朝时候小月支国的后人,最是豪勇善战。占据着蒲昌海到若羌城一大块地盘,听说还修了座城池,叫大屯城,就在蒲昌海西南边。” “仲云的人不是人,是魔鬼。”说话的是个天竺僧人,肤色微深,身形瘦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犹有余悸:“贫僧来的时候,跟随的商团就全死在了仲云魔鬼的手里。他们不仅杀人,还砍掉他们脑袋,划破他们肚子,掏出肝脏心肺,便是无间地狱里的恶鬼,也不如他们凶恶。” “真寂大师如何得以身免?”那年轻汉人好奇问道。 萨宝说道:“仲云的人不杀和尚僧人。”真寂也点点头,道:“萨宝所言便是。” 曼苏尔不由得大喜:“那我便假装是天竺来的和尚,总能留得一条命在。” 汉人男子嗤地笑出了声:“曼苏尔老爷若要冒充和尚,脑袋倒有几分肖像,就是这身材看上去,怎么都不是个肯吃苦求经的和尚。” 曼苏尔老爷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很快却又眼珠子一转,问道:“我听人说,蒲昌海很大很大,我们悄悄地摸黑走,也许不会引起那些大鳄鱼的关注吧?” 萨宝摇摇头:“不说别的,就说向导,有经验的向导都在前面那支队伍里,城里再找不出一个能在蒲昌海里走夜路的向导来。这一路水源越来越少,又有流沙陷神出鬼没,不是积年的老向导,谁也不敢在蒲昌海里走夜路。要是胡乱行走,进了魔鬼城,那就有十条命,也捡不回来了。” 汉人男子也笑道:“曼苏尔老爷,你还想着劫匪对咱们这点货物瞧不上眼?这可是说笑了。我虽是从中原来,却也听人说过,对于沙漠上的劫匪来说,能剥的皮,哪怕是张树皮纸皮,那也不会放过。” 又问道:“曼苏尔老爷这回是第一次走沙道吗?你此前来敦煌,难道一路太太平平,就没碰上个把盗匪?” “我这是第一回来,来的时候,蒙真神保佑,正好碰上八剌沙衮的使团,说是奉了他们汗王的命令,要去给中原的皇帝进贡。我跟随他们一路,一点危险也没叫我碰上。”曼苏尔老爷得意洋洋。 八剌沙衮正是黑汉国的首都。 年轻人笑道:“没想到曼苏尔老爷倒是一员福将,上次能碰上进贡的使团,这次又能碰上归义侯世子送于阗公主回国,以行亲迎之礼。上千的兵马给您老护驾,这可难得得很啊!” 曼苏尔老爷更为得意了,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偏偏又还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要说这归义侯世子,不瞒范公子,我还真跟他打过交道。还从他手里做成过一桩大买卖哩。” “我不相信。”范公子摇头笑道,“曼苏尔老爷多半是吹牛。归义侯世子,节度使郎君,那是什么身份?就算他想要点啥,那也是无数手下替他采买。曼苏尔老爷是做什么生意的,居然能让世子亲自跟你交易?” 曼苏尔老爷正要喜气洋洋地解说,突然周边传来一阵骚乱,犬吠之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外围放哨的护卫跑过来,说是前方使团的贵客前来拜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漠夜话 尊贵的客人来了七位之多,一时间把个火圈挤了个满当,萨宝忙让无关人等都退到外圈去,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给客人及其侍卫安坐。又赶紧让人去准备茶馔奶酒。 最先说话的是归义侯世子。中原来的范公子惊奇地发现,曼苏尔老爷果然没有吹牛,这位曹世子当真认识他,含笑跟他打了招呼。世子身边站着一个浑身黧黑的昆仑奴,还与曼苏尔老爷行了礼。 范公子眼光一瞥,正好看见曼苏尔老爷请来的三名护卫悄悄退到骆驼外侧去了,从里面再也看不见他们。 曹世子声音清朗,语气温和:“适才不知是哪位高才在此弹琴咏唱?公主听闻之后,十分喜欢,特地移步过来,意欲结识请教。” 公主便站在他身边,身着上穿素色圆领及膝白纱袄,下着淡金花鹅黄草绿两色裥褶裙,发梳双环望仙髻,上缀通体莹白的镂空雕明月斜梅花样的玉钗子,端的是煌煌大气,华美万方,一派王室雍容气度。 依本盖斯原本被萨宝赶到了骆驼群外边呆着,此时听到曹世子言语,大喜之下,跳起来叫道:“是我唱的,是我唱的。”抄起乌德琴,便往里面跑去。 到了公主身前,一手拿乌德琴在身侧,一手放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尊贵美丽的公主殿下,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来自半岛的依本盖斯,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公主殿下的声音轻柔娇美,就像傍晚的夜莺在歌唱:“你方才唱的歌儿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唱得那么悲伤?我远远地听见,觉得心里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说到喘不过气来时,她将手放在胸前,露出难过的样子。曹世子轻轻拍拍她后背,意示安慰。 依本盖斯一拍乌德琴,大声感叹起来:“惹得公主殿下伤心,真是我的罪过啊。我对真主发誓,我一定要唱一首欢快的歌儿来补偿您。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认真地回答您的问题。公主殿下,我请你,请曹世子,还有后面尊贵的客人们,尤其是那位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小姐坐下来,因为我要讲的,将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请你们用最舒适自然的姿势,来听听来自阿拉伯的爱情故事。” “在我们阿拉伯的伍麦叶王朝,也就是你们中国人叫做白衣大食的王朝早期,有一位叫做基斯·本·穆拉瓦的诗人。他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堂妹莱拉。” 曹世子正动作温柔地搀扶公主坐下,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忽然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若无其事地朝公主微笑::“阿娇小心些。”在公主娇羞的目光注视下,也矮下身子,陪坐在她旁边。公主的眼光不时偷偷瞟向他,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也含笑看回去,直到公主脸色羞红,垂下头去。 讲着故事的依本盖斯心中赞叹,真是一对幸福的有情人啊!口中继续说道:“穆哈拉不停地写诗,所有的诗里都表达着对莱拉炽热的情意。部落里其他的男人嘲笑他,给他取了个外号,就叫做‘莱拉的疯子’。公主殿下,我跟您解释下,疯子在我们半岛的话里,是最不好听最侮辱人的骂人话儿,可是穆哈拉一点也不在意。” 公主殿下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你根本不用解释啊,疯子在哪儿都不是好话头。” “哎呀,公主不知道呢,这话后来就不是这么说的了。等我讲下去您就明白了。”依本盖斯得意地说道,“穆哈拉的父亲甚至专程去麦加朝觐,在天房外面悬挂了愿望,祈望真主帮助儿子熄灭心中的爱火,恢复理智。然而穆哈拉知道以后,也去了麦加,挂上了自己的心愿:希望真主让自己更爱莱拉,永远不要忘记她。” “你们的真主必定很为难。”那位月亮一般的姑娘第一次开口,声音不似公主殿下这般娇柔动听,却别有一番清冷的味道。 她身后站着个很丑的侍卫,忍不住插嘴道:“这个穆哈拉居然敢跟自己老子明晃晃地对着干,也是条好汉。” 月亮姑娘没有喝斥自己的侍卫,反而一挑眉,笑道:“陈六,你判断好汉的标准十分单一。” 陈六嘿嘿一笑:“大小姐说得对极了,小人的标准不仅单一,还十分悖逆,十分固执。” 范公子心中大震,大小姐?这会是他猜想中那位大小姐吗?可是以她如今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这大漠腹地? “大小姐”微笑道:“鉴于你我都没有机会做好汉,还是好好听这位依本盖斯讲故事吧。” 依本盖斯好奇地看看这对相处方式像朋友多过像主仆的男女,清了清嗓子,捡起被打断的话头,继续讲下去:“基斯曾请求自己的父亲去提亲——” 这次是范公子忍不住打断他:“这个基斯果然是疯了,堂兄妹怎么能成亲呢?他是疯子,他父亲又没发疯,当然不会答应他了。” 依本盖斯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半岛上,跟你们中国人的习俗不同。堂兄妹通婚,本来就是惯例。只是莱拉的父亲觉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疯子,这名声太不体面,会让家族蒙羞。所以将她嫁给了一个城里的富商。” 头戴“王”字玉圭通天冠的王太子笑道:“恐怕体面什么的,倒是其次。这个‘富’字方是关键。” 依本盖斯原本快活的声音都快要抑郁了,却又不得不恭维:“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能保持安静,让别人好好把故事讲完?”这句话是稍后边一名俊美男子说的,他身边也有一位美貌姑娘。 这声音虽然很冷淡,依本盖斯却感激得很,这男子说完话后,果然再没人插嘴打断。 篝火映照下,大家都面带微笑,静静听他把故事讲完。 “当听到心爱的恋人嫁作她人妇时,基斯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部落,在周围的荒漠中徘徊,渐渐地他的家人也放弃了他,只是尽可能每天在荒漠中给他留一些食物,第二天从他是否吃掉食物来判断他是否还活着。据说几次他被发现时,都是在荒漠中吟诵自己的诗歌,或者写诗。” “有一天,他的家人发现前几天的食物都没有翻动,便开始寻找他,最终在一堆乱石中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他。在旁边的石头上,他用削尖的指甲刻下了两行诗: 在这些荒野的乱石中,他死于心中的疼痛。 那是爱情终于拥抱他一回,让他为乱石所爱。” “从那以后,半岛的男子们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会心甘情愿地称呼自己是疯子,以表达自己的爱意,与基斯一样热烈真挚,至死不渝。” 故事就这样讲完了。周围陷入一片沉默。公主的肩膀因为悲伤,微微颤抖起来,世子轻声抚慰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莱拉的疯子 过了一会儿,“大小姐”忽然问道:“莱拉呢?这个故事里,为什么没有莱拉的声音?她也爱着疯子吗?还是厌恶避让,不愿接受?她父亲要她嫁给富商,她愿意吗?她听到基斯的死讯,又是什么反应?” 顿了下,她又慢慢地道:“以及,莱拉的丈夫呢,他知道疯子的存在吗?他又是怎么想的?” 王太子身边的娇艳姑娘忍不住笑起来:“大小姐这是拿出了做学问的精神,听了故事还要掰谎。恐怕这个什么半岛来的讲古人,以后都不敢在大小姐面前讲故事啦。” 依本盖斯尴尬地挠挠头,被人问得张口结舌的感觉,于他而言,倒真是稀有。 一个悠悠的声音从骆驼背后响起来:“大小姐问的这些问题嘛,正巧我倒是知道一些。” 伴随着话声,一个身着红衣的绝色胡姬缓缓站起身子,转过骆驼,走到人群中停下,隔着火堆对大小姐打招呼:“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这短短四个字里,似是蕴含了无数层意思。大小姐的脸,竟是白了一下,方才微笑道:“你好,娜娜。” 娜娜笑了笑,不再追问,眼光一一掠过火堆边的众人,尉迟兄妹、曹安康与李若兰都好奇地看着她,张隐岱如临大敌。曹宗钰低下头去,直直看着火堆,并不与她目光对视。 范公子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暗自在心中揣摩,这是演的哪一出哪一折?看样子,这名美貌胡姬与这些贵公子之间,竟是颇有瓜葛。大小姐的丑侍卫,贵公子与胡姬……有趣,太有趣了!他眼睛里掠过一缕猎人见到猎物的兴奋之光。 娜娜的目光在曹世子身上停了一会儿,方转回头,在火堆边坐下,对着对面的大小姐说道:“你想知道莱拉是怎么想的?莱拉临终之前,留下两句诗,向世人剖白自己的心迹:其实我的心和疯子一样,只是他大声说出来,而我将其珍藏,直到把我自己融化在其中,再也没有他不在的地方。” “至于她的丈夫嘛,据说疯子曾经去找过他。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半岛的冬夜十分寒冷,狂风不停地吹,丈夫邀请疯子与自己一起烤火,疯子见到了思念已久的莱拉,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爱意,借助诗歌倾诉出来。他告诉莱拉的丈夫,莱拉是世间稀有的珍宝,希望得到她的男人能够如自己一样,好好珍惜爱护。” “丈夫有些吃醋,于是故意说道,‘只要你能向我证明,你会对她多好,我也一定对她一样好。’盖斯听了之后,毫不犹豫,立刻将双手放到火上去烤,直到皮焦肉熟,他也晕厥倒地。丈夫被他的深情感动,终身对莱拉十分照顾。莱拉度过了没有爱情但平静的一生,直到最后老死。” 娜娜的故事也讲完了。篝火的火苗直直向上,烧得正旺。春日夜晚,便连沙漠的风也少了几分凛冽,多了些缱绻缠绵。沙子卷到脸上,更像情人温柔的抚触,引发一阵轻微的干痒,却不再令人疼痛。 “把自己融化在不能说出口的爱恋里,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莱拉小姐的深情,一点也不亚于为她发疯的基斯呀!”公主的美目微微发红,似是盈满了泪水。这沉重的悲伤,令她内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她也曾这样绝望地爱着一个人呢!好在,她最终获得了圆满回报。 轻轻地吁一口气,她转过头去,充满爱恋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 曹宗钰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朝她露出会意的微笑,令她羞涩地转过脸去,不敢看他调笑的眼神。 依本盖斯围着娜娜转了三圈,好奇地嚷起来:“美丽的姑娘,你是哪位老爷的女奴吗?我怎么从没在商队里见过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半岛上流传的故事?还知道得这么详尽?这些情节我都没有听说过呢。” “女奴?”娜娜放肆地笑了起来,伸手一指萨宝:“我是你们萨宝大人的女奴。”也不管原本威严的萨宝被这话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身就朝骆驼背后走去。 苏瑞柏正躲在骆驼后面,等她一坐下,立刻开口小声数落起来。 娜娜嫌他烦,掏出两团棉花,轻车熟路堵住耳朵,靠着骆驼,闭目休息。 —————————————————————————— “世子明鉴,小民只是临时被推举出来的萨宝,对商团里许多人,并不知道底细。所以迟迟不敢前去打扰世子,只盼着能借世子和各位贵人的威势,静悄悄避过一路劫难便可。”萨宝送贵人们回去的时候,特意留了留曹世子,跟他好好剖白剖白。 若是普通上贡使团,他倒好上去交涉。这等顺路护送,历来就是官民两便之事——无非就是个价钱问题。 偏偏归义军和于阗王室最不缺的,便是钱。 所以他这几天吩咐商团人众,只远远随着前面归义军的三辰大旗与于阗的毗沙门天王旗行进,不要靠得太近,便是没想好怎么去跟曹世子谈判。 心里隐约期望,若是曹世子他们也睁眼闭眼,不来驱赶,便这样两厢里装聋作哑地糊涂下去好了。 然而,既是今晚贵人们大张旗鼓地来了,虽说只是为了唱歌作诗这等小事,毕竟双方打了照面,若自己还装傻子,那是把人家曹世子当傻子看了。 曹宗钰听了他的话,停下脚步,问道:“你们也跟了几日,想必该知道我们的行走速度。你们是行商的人,若是路途上时间花得过多,失了商机,货物便要降价出手。你们也不担心么?” “多谢世子体恤。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不过跟身家性命比起来,少赚几个金币,倒还是其次了。”压低声音说道,“想必世子也听说了,这两年来,仲云地界里特别不太平,上个月还有个大商团全军覆没。小民们若不是借着世子和王太子的势,宁肯绕道走北线,绕伊吾而行,万万不敢抄近道,打蒲昌海的主意。两厢一抵,时间上倒也慢不了多少。可是北线虽好走些,一路上却有众多蒙古部落和突厥部落要打发,这一路下来,商团的财物就跟那过了水的牛肉似的,很快就干了一小半。所以算来算去,还是跟着世子更加保险划算。” 他说得十分实在,把心里的算计筹谋全都合盘吐露——不好谈价钱,只好谈心意。心意心意,总需敞开才能让人看见。 曹宗钰却忽地换了个话题:“娜娜也是你这商团里的人?” 萨宝吓了一跳,迟疑道:“娜娜小姐是我波斯的贵人,她想跟着商团一路走,这个,我实在不好拒绝。”心里开始犯嘀咕:难道世子对娜娜小姐有特殊的兴趣?想到自己的秘密使命,不禁大为发愁。 “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这个,小民委实不知。”萨宝摇头,“娜娜小姐只说到了葱岭之后再做打算。” 这可也不完全算是谎话。娜娜的确是这样说的。 曹宗钰点点头,微笑道:“既是萨宝这样坦诚,贵团里有些人也正好与我有旧,我也就不驱赶各位了。不过,贵团自此时开始,不能再扩大规模。这一点,你可能做到?” 萨宝大喜,连连拍胸脯担保:“小民一定约束商团,绝不接纳新入成员。” “另外,公主对那位叫依本盖斯的诗人,颇感兴趣,你帮我问一声,他愿不愿前往使团,替公主唱诗解忧。若需报酬,尽管开口。” “世子放心,那依本盖斯本是从半岛来的穷酸诗人,脑袋里缺根筋,一门心思要来大唐寻找作诗之道,来了之后,才知道唐朝已经灭亡。穷困潦倒之余,幸得曼苏尔老爷资助,才有回国的机会。我去跟曼苏尔说一声,断无不成的道理。” “好。那便有劳了。明日进入蒲昌海,你们今晚好生休息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于阗国内一堆事 曹宗钰被萨宝拦下,尉迟娇正打算在马上等着他,回眸看见安舒与陈六上了马,便迎了上去,与安舒边走边聊了起来。 在她们前面的,正是尉迟德与李若兰,两匹马挨得极近,李若兰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安舒与尉迟娇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尉迟娇举手掠鬓,微微笑道:“王兄在国内已经定下了左丞相的女儿为正妃,不知李家小娘子是否知道?” 安舒诧异道:“令兄殷勤邀请李若兰前往于阗,其意甚切,我还以为……” 尉迟娇轻声道:“按制,王太子可设侧妃二人。” 安舒挑挑眉,沉思一会儿,摇头道:“于阗已与沙州联姻,朝廷断然不会再同意夏州之事,何况还只是侧妃。” “上国的事情我不懂,”尉迟娇苦笑道,“可我知道,纳侧妃一事,若没有敝国左丞相的同意,王兄决难如愿。” 这话里的意思…… 安舒停下马,回头看着尉迟娇,目光中大有深询之意。尉迟娇轻叹一声,低声道:“安舒,我不瞒你,若非上国为我指婚,我的婚事,本也逃不过左丞相的主意。” 安舒皱起眉头,于阗国内的形势,可比想象中复杂许多。问道:“令尊身为一国之君,竟不能辖制大臣?” “父王这几年缠绵病榻,精神和身子骨都十分不好,国家朝政,多赖左丞相作主。便是王宫之中,也是左丞相的女儿一手遮天。” 安舒奇了:“你们这位左丞相,有几位女儿?”她其实想问的是,怎的这左丞相的女儿,一个嫁了父亲,另一个却去嫁儿子?姐妹又成婆媳,这等咄咄怪事,岂会发生在最慕唐风,汉化最深的于阗? 尉迟娇没听出她的真正疑惑,解释道:“左丞相有四个女儿,宫中的是二女儿,与王兄定亲的是最小的那个。” 安舒听了,点点头,也不再追问。皇室之中,自古多有乱伦之事。算起来,姐妹侍奉两代君主,倒也不算空前绝后。只是当朝对伦常之防,看得空前紧要罢了。看来这风气一时半会,还没有浸淫到最远的藩属国去。 两人继续前行,安舒道:“你们与黑汗一直在打仗,军事方面,难道也是仰仗这位左丞相?” 尉迟娇苦笑道:“左丞相的儿子,便是敝国的兵马大元帅。与黑汗作战之事,都是他在筹谋策划。” 所以国内还打着仗,王太子却能带着妹子,轻松逍遥地远游沙州。 安舒明白过来,眨眨眼睛,笑道:“我原以为这左丞相是莽操一流奸臣,没想到竟是贵国之伊尹周公,失敬失敬。” 朝政、军事、后宫都被他把持了,居然还能甘做人臣,未行废立之事,这可不是古之贤人了么? 尉迟德精通汉学,他妹子受他熏陶,对常见典故倒也不陌生,自然能听懂安舒的打趣,不由得苦笑道:“伊尹周公,可没这么多女儿。” 安舒笑起来,又好奇问道:“他这几个女儿,长得如何?” 尉迟娇想了想,道:“与李家小娘子,当在伯仲之间。” “那可算是难得的殊色了,难怪令尊为其倾倒。” “是呀,便是当初,我也以为曹郎对她……”尉迟娇脸色一红,转过目光,不再说下去。 那些日子里,她从归义侯府回去,眼前似乎还能看见曹宗钰与李若兰说笑的画面,实有万般酸楚,不能与人言,只能在佛前祈祷默念。漫漫长夜,经文相伴,寸寸相思,尽付檀灰。 安舒也沉默不语。 好在曹宗钰追了上来,温声笑道:“你们在聊什么?这般投机。” 安舒抬头,方才发现尉迟娇的青毡帐蓬已在不远处,她们这一路聊天甚是投入,竟是不知不觉,就行过了两处营地之间不下数里的距离。 几人下马,自有下人牵了马去。曹宗钰送尉迟娇回去,安舒不打算跟着碍事,本想自己先走,奈何曹宗钰临去之前,低声跟她说了一句:“你等一等我。” 只好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看着曹宗钰与尉迟娇话别。 尉迟娇进帐篷之前,曹宗钰握着她的手,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尉迟娇羞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勇敢地抬起来,闪闪发亮地看着曹宗钰,不知说了句什么,方才恋恋不舍地转头,慢慢回去帐篷,临挑帘之前,又回过头来,看见曹宗钰依然在原地目送她,整个身子似是都幸福得颤抖起来,痴痴望了好一会儿,方才进了帐篷,侍女放下帘子。 曹宗钰转过身来,慢慢朝安舒走去。 两人朝安舒帐篷的方向步行,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星光下的沙地,闪着柔软银辉。两人走过,便留下一串脚印,夜风不大,吹埋了一些,却仍留有浅浅印记。 陈六远远跟在后面,低头看见脚印,玩心大发,伸出脚去,一阵乱划,直到地上支离破碎,再难看出脚印形状,一路这样玩下来,蹦来跳去,乐此不疲。 眼看着安舒的帐篷也快到了,曹宗钰方打破沉默,微笑道:“我没想到,你跟阿娇之间,竟能处得这般友好。” 安舒睁大眼睛,似是十分吃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口中开玩笑道:“曹宗钰,你难道以为,我要与她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大打出手才对么?这可让你失望了。就算你是曹宗钰,也不能让我们为你打架。这是底线。何况,你的阿娇,也并不知道我曾经是她情敌。” “我只是,有些没想到。”曹宗钰承认,“我听说阿娇自小长于佛寺,性子内向羞涩,并不怎么结交外人。你与她相识不过数月,她对你,仿佛比对安康还要亲近些。甚至巴巴地邀请你做客于阗,这可不是怪事么?便是论性情,也该是安康与她更投合。所以我才想不通。” 安舒一挑眉,笑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任何人喜欢上我。曹宗钰,你对这一点,难道还有疑问?” 曹宗钰望了她一会儿,方转过眼去,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能入你眼的人,并不多罢了。我就好奇,你对安康不假辞色,何以对阿娇却这般亲切?” 安舒摇摇头,道:“曹宗钰,你错了。安康与阿娇,大有不同。恕我直言,令妹的性格嘛,当得上一个真字,却也有一个假字,真是真善良,假是假大方。我不喜欢她,便是因为她在我面前,总是展现假的一面。倒正正好,与那大义凛然的张隐岱天作地设。至于阿娇,”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阿娇是真温柔大方,曹宗钰,恭喜你,能得她为妻,实是世间很大的福气。” 曹宗钰点点头:“巧了,我也这么觉得。年前年后这几个月,蒙她不辞辛劳,不畏人言,日夜过府来照料我。我才慢慢发现,她确实是一位极可爱的女子。尤其是,”他顿了一下,方道,“尤其是,她在我伤势并不确定的时候,仍能毫不犹豫,毅然决定下嫁于我,我心中,十分感动。” “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最是难得。”安舒的声音低下去,脑海中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要听从左丞相的话,嫁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那么,即便是不能恢复的曹宗钰,不也是更好的选择? 随即心中唾弃自己:曹安舒,你以为世人都跟你一样,精打细算,衡量得失,总要别人不留余地,自己却先算好退路,以便随时可以抽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章 吵架与偷窥 “于阗国内的情形,你可知晓?” “我听阿娇提过了。这也是我要你等一等我的原因。我有话跟你说。”两人已经靠近安舒的帐篷,曹宗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安舒,太子妃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几个月,西域各方大概都已经收到消息。若是有人想借此生出事来,你的处境只怕不太安全。” “你为什么当初不阻拦我?”安舒忽然问道,“张隐岱是没办法,他劝了,我不听,只好自己不情不愿地跟来。可你为什么不拦我?” 曹宗钰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以前跟我提过,你很想去于阗黑汗,甚至更西之地去看看。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见识不同的的地方,不同的人民。若是这次不让你去,待到秋天,你进京完婚,这一辈子,只怕都不能远离四方皇城。这个心愿,便永远也没法实现了。” “谢谢。”很轻的两个字,安舒垂下眼眸,不肯看他。 就在这一刹那,曹宗钰心里生出一个很奇怪的渴望。他想抬起安舒的脸,想看看她此时的目光,她看向自己时,可还能如平日一般,亲切、友好、淡定、疏远,就像世间一切普通寻常的堂兄妹一般? 手指甚至动了一动。 深吸一口气,负手于背后,接回话题,继续说道:“于阗国内政局不稳,外头又跟黑汗打着仗,这一路我们既要经过仲云的势力范围,又要提防进入于阗境后,黑汗的骚扰和于阗内部的敌意,所以我想着,为了安全起见,你能不能换个身份?” 安舒一皱眉:“换什么身份?” “张隐岱现在仍然冒充郭曦,我听说,常山国公府上,恰好也有一位大小姐,名叫郭晗。” 安舒慢慢睁大眼睛,嘴角一翘,竟是笑出声来,直笑得弯下腰去,快喘不过气来。 曹宗钰默默看着她,等她笑得告一段落,方不由自主,柔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安舒伸手轻抚胸口,眼波流转,嘴角仍然留有残存笑意,“这样一来,我可就变成太子的堂妹了。曹宗钰,你是不是故意的?” 曹宗钰愕然,片刻之后,也笑了出来。 等两人都笑完了,安舒轻舒一口气,理一理散下来的额发,微笑道:“郭大小姐,这名号听起来也不错。对了,你可是跟那萨宝提了,要讨那行吟诗人过来,给阿娇解闷?”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老是上下打量那诗人,便知你动了心思。不过,你这做法有欠考量,对阿娇也未必便好。 “你是说,那诗人是天方教徒?”曹宗钰露出恍然的神情。 “不错,于阗和黑汗为着这个,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彼此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偏要送个天方诗人给她解闷,不是让她为难么?” 曹宗钰笑道:“那怎么办?难道明日他来了,我又让他回去?” 安舒笑吟吟道:“不如让他跟着我,算是以我的名义请他来。阿娇想要听他讲故事,随时可以叫他过去,又不用担什么风险。” “好。”曹宗钰回答得十分爽快,毫不迟疑。 安舒眨眨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头颇有些狐疑,却又不敢开口问他。只好耸耸肩,解释道:“他对唐诗感兴趣,我也对他们半岛上的诗歌十分好奇,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他探讨探讨。” “我知道。”曹宗钰轻声道。 安舒倏然看向他,他却垂下眼睛,缓缓说道,“她们都说我是好兄长,最会体贴照顾妹子,你说是不是?” 安舒静了静,苦笑道:“这样无力的借口……你不如不要告诉我,免得我心里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涟漪来。” “你会吗?”曹宗钰抬眼看她。 安舒却转过头去,望着远近一座座夜风中沉寂下来的帐篷,拒绝与他对视,口中淡淡道:“曹宗钰,你越界了。” 曹宗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轻声道:“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是你先越界,最后却都赖给我。”明明是指责抱怨的语句,却被他说得低回缠绵,柔情无限。 安舒皱起眉头,忽然就跟他较真起来:“是你先动念。你向来仔细,肯定早就知道,那天方诗人不合适推荐给阿娇。” 曹宗钰望着她,嘴角微微翘起来:“安舒,你确定要跟我,一分一毫地计较,一层一层揭开这些晦暗迷障?”停了一下,轻声道:“你就不怕,再挑起我们之间的情意,重燃爱火?” 安舒一怔,茫然道:“那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你做的,又是什么?” 曹宗钰仔细思考了半天,方道:“也许,只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吧。毕竟,我曾经那么狂热地爱过你。”抬起头,也望向远方,口中慢慢说道:“就好比你种了一棵树,若只是砍掉树干,树根埋在土里,总还是会长长久久地在那里,生长,或者腐烂。安舒,我需要时间,慢慢清理这些土里的根须。所以,如果偶尔有那么一根半须的,绊着你的脚,请你不要见怪。让我慢慢来,好吗?”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安舒吸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一样,需要时间。” 曹宗钰与她并肩而立,都静静望着远方起伏的沙丘,连绵的帐篷,听着彼此的心跳呼吸之声,近在咫尺。 如隔天涯。 曹宗钰又道:“那诗人讲的故事里……” “不要。”安舒打断他,“语言自有魔力,尤其是诗歌。曹宗钰,不要跟我讨论这个故事。你以后,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跟阿娇研讨。” “可你以前说过,你想做个故事中人。” “曹宗钰,如果你记性很好的话,记住我另外的话:不要把我说过的话当真。” 沉默的空气降下来,如一座山峰。 曹宗钰慢慢点头,挤出一抹微笑:“看来,我该告辞了。” 安舒点头,目光坚定。 曹宗钰正待举步离开,安舒忽然叫住他:“曹宗钰,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请当着阿娇的面与我商量。我们之间,不要再单独相处。” 曹宗钰骤然转身,瞪着她,含怒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堂兄妹之间连私下说句话也不可以了?” 安舒也毫不示弱地拧眉瞪回去:“这几个月里,我们从未私下说过话。不也一样好好的吗?” “好好的吗?”曹宗钰轻声重复,想要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 “你看,就是这样。”安舒眉心凝聚起怒火,“曹宗钰,你不可能不知道,你那些欲说还休的话,弦外有音的暗示,连带这些流连的目光,隐晦的表白,只会让我们再一次陷进去。几个月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与你单独相处,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做到月白风清。可是……” 苦涩塞满了喉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低低的呐喊:“只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我们就又重新站到了悬崖边上。” “我没有,”曹宗钰低吼道,“我只当你是妹子,我也只想当好一个兄长。你不能连我们最后的这层关系都否定了!” “兄妹?”安舒眼睛里燃着火苗,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就想吻我。你把这个叫做兄妹?” 曹宗钰倏地闭上眼睛,只剩下一双耳朵,听着安舒急促的气息,听着她压抑的,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把所有责任都怪到你头上。我本就不该答应等你,不该开口与你调笑,不该总想去试探,我在你心中,还有没有位置。这些技俩无聊又自私……”她声音低下去,曹宗钰忍不住张开眼,低声道:“你不用试探的,永远不用。” 看着安舒脸色一白,曹宗钰苦笑了下,自嘲道:“对了,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隐晦表白。——甚至更坏,一点也不隐晦。” 安舒眼睛睁得极大,目光却没有焦点,空茫无助:“曹宗钰,阿娇呢?你怎么跟阿娇表白的?” 曹宗钰沉默了一下,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安舒,那是不一样的。” 回应他的也是沉默。比夜风还要冷的沉默。 直到安舒的声音如在极远处响起:“曹宗钰,我想,虽然没有你表现得那么深,但你确实开始爱上她了,对么?” “她是个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曹宗钰低声承认。 他听到安舒吸气的声音,听到她如刀子一样的语句:“我决定了,曹宗钰,我不会再单独见你,不会再与你私下说话,我们之间的一切到此为止。” 帘子掀开的声音,她走进帐篷的声音。 甚至她回答阿冉询问的声音。 曹宗钰再次闭上眼睛,双手在身侧捏紧,感受着心头蓬勃生发的怒气。 高傲,霸道的曹安舒!嘴上说得再大方动听,却永远只允许自己先走开,永远只允许自己做决定。却决计不肯,让自己处于被选择,被决定的位置,甚至不愿多等一分一秒,等他把话说完。 ———————————————————————————————— 范公子缩回头来,伸手揉揉酸得快要找不到知觉的后脖子,伴随着缓慢的转动放松,颈部传来轻微的咔咔声音。 “咔——咔——” ——这不是他发出的声音。 突然,两边的声音都停下来,他迅速探出头,看到沙丘背面也同样冒出一个脑袋。 那个异常美丽的女奴! 两人隔着沙丘,大眼瞪小眼。 “你在这干什么?”女奴说话了。 范公子眨眨眼睛,悠然笑道:“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你在偷窥!”女奴指责他。 范公子点点头,探头过去,小声问道:“你听到多少?我就看他们动嘴,说的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女奴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偷窥他们干什么?” “你呢?”瞅一眼这位绝色女子,忽然露出神秘笑容:“你冲那曹世子来的?” 女奴看着他的笑容,心中生出强烈警讯来,脸色一沉,冷冷道:“跟你无关。”站起身来,转身快步离去。 范公子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笑容越来越愉悦。正打算拾掇拾掇,追上前去,肩上忽然被人搭上一只手,下意识回过头,便看到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阴恻恻地对自己笑:“小子,你蹲这儿做什么?” 范公子做出吓了一跳的姿势,紧接着又很不好意思地问道:“这位兄弟,可有手纸?一时急忙,忘了准备。” 陈六皱着眉,目光下移,不怀好意地看了一圈。范公子的脸皮之厚,居然不下于他陈六,一脸悠哉,任由他打量。 反倒是陈六忍不了恶臭,大皱其眉:“什么手纸?大漠之上,遍地都是沙子,还要什么手纸?赶紧倒腾埋了,不要熏到人。” 捏着鼻子,反身走了。 范公子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提好裤子,束好腰带,踢了几脚沙子,将秽物胡乱埋了,也不管是否埋得严实。一整衣冠,悠然走回宿营处,从行囊里摸出个漆盒子,小心看了看四周,见众人都靠着牲畜,低头睡觉。方才放心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铅笔,抽出一张桑皮纸,低头奋笔写了些什么。写完之后,小声吹了声口哨,心情甚好地一样样收回去,这才侧身靠着骆驼,将那行囊掩在身下,合眼睡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初识沙暴 太阳还没出明,天色已经大亮,几颗星子挂在天边,暗淡无光。 萨宝的令鼓敲完第一遍后,商队成员很快整束完毕,骆驼已经备好鞍,上好货,按顺序两两排好,整装待发。十来条身体细长高挑的波斯犬被专人拉着,蹲坐于队伍前方。负责探路和侦查的护卫骑着马,跑在商团前面和两侧——虽说现在托庇于前面的大军,护卫的作用减弱了许多,总还是要做做样子,才能对得起雇主付的那一袋袋金币。 现在商队已经一切就绪,就等萨宝出发的令鼓了。 萨宝骑着马,仔细观察前方使团。 今日贵人们起身很早,天刚蒙蒙亮,军队的号角便已吹响,驱赶骆驼集合的鼓噪声,仆役们埋锅造饭的香味,一波一波地传到商队来。依本盖斯一早得知曹世子让自己过去的消息,兴奋得一蹦三尺高,甚至等不及曼苏尔老爷起身,已经骑了马,迫不及待地去了前方营地。 这个时候,想是贵人们早起的一众繁琐手续都已经施行完毕,就要出发了。萨宝留意到,今日这支队伍阵型整肃,旌旗招展,军容之盛,远超此前数日。 看样子,贵人们对仲云地界,也是深怀戒惧之心啊! ———————————————————————————————— 连绵不绝的沙碛地面,从脚下延伸到天地尽头,触目所及,没有一丝杂色,全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灰黄。四面风沙苍茫,看不出道路痕迹,也没法标记,向导们辨认道路,全凭路边一具具牲畜白骨,一团团干燥灰白的驼马粪便。 “蒲昌海的名字既然叫做海,怎的却看不到一点水?” 说话的是安舒,现在托名为郭晗郭大小姐,她今日心情不好,不愿与曹宗钰等人同行,就连一大早满脸兴奋跑来的依本盖斯,也被她一句话打发去了尉迟娇处。 她自己带了阿宁与陈六,一路疾驰到队伍头部。此时正跟一个估不出岁数的向导说话。 这向导名叫莫赤,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像被火淬过,亮得惊人。他牵着一匹皮毛灰白的老骆驼,走在向导群中间。周围向导颇为尊敬他,称他为“乌介莫赤”,乌介乃突厥语,意为“尊敬的,贤明的”。 离开沙州地界已有十来日,进入大漠之后,陆续经过了几个绿洲部落,安舒已经明显发现,中原文化的影响日渐减弱,各个部落里,仅有有限的几个头领会说几句汉话,普通民众所操言语则为土话,不是类似吐蕃语,便是突厥语的变种。 莫赤的声音也听不出年龄来,虽是沙哑,却颇有力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蒲昌海在汉代以前,原本是一片汪洋大海,据你们中原的史书记载,其广袤有三四百里,近世不知何故,逐年干涸,就成了这副模样。这一带我们叫做故海。再往西南去,有一大片海子,称为新海,过得几天,到了那里,大小姐便能看见水了。” 陈六闻言而喜:“这敢情好。大军虽带了足够多的水囊,总有用尽的一天,尽早赶到新海,大家伙便能好好吃喝了。啊——呸呸!”一开口说话,顿时吃进一口沙子,连忙呸了几声,终是不能干净,口舌之间,涩涩沙沙,只得硬着头皮,运足口水,几口吞进去。 “恐怕军爷要空欢喜一场了。”莫赤嘿嘿笑了两声,“蒲昌海的水,人畜可没法喝。” “这是为啥?难道沙漠上喝水还有什么讲究?” “蒲昌海有个别称,叫做‘盐泽’。史称其水咸苦,不能用于饮用灌溉。”安舒一边跟他解释,一边弯腰,指着地面道:“这地面原是湖底,水干之后,寸草不生,必是卤碱积聚。陈六你若是不信,不妨取来尝尝,且看风味如何。” 她原是跟陈六开玩笑,陈六却当真跳下马,在地上拨拉半晌,分开黄沙,找了块干土,敲打半响,掰下一小块,放嘴里尝尝,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咕哝道:“这要是谁家缺盐,直往这里取土下锅,啥都有了。不仅盐有了,便连酸苦滋味也齐全,正好一盘怪味土锅巴。” 他言词夸张滑稽,安舒本来心情郁郁,也被他逗得大笑起来。陈六见她笑了,方才将手里卤土扔了,仍旧上马,凑了前去,贼忒忒说道:“大小姐,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世事再是不如意,总需笑着前行。” 这话本是大小姐对世子说的,他昨夜远远见了世子与大小姐之间的情形,却不敢再提世子两个字。 安舒止住笑声,半晌,苦笑着喃喃道:“我说过的话,你们倒一个一个,记得比我还清楚。”这句话声音极低,陈六听得并不分明,正要厚着脸皮追问一句,莫赤牵着的骆驼却忽然昂起头,嘶嘶作声,大声叫唤起来,叫了几声之后,周围的骆驼都齐齐站定,也不用人下令,全都弯曲前腿,跪倒于地,脑袋俯下,口鼻埋进黄沙之中。 安舒等人不知其故,莫赤却已脸色大变,高声叫了起来:“沙暴来了,下马躲避。” 他说的话经由向导,一级一级,飞快向后面传递,一时之间,原本空寂的沙漠中,全是不断地嘶吼声:“沙暴!下马!” 安舒撂开纱罗,往前望去,但见青天朗日,不禁心生疑惑:哪有沙暴? 莫赤见她兀自立于马背之上,还有余暇四处张望,心头大急,运足力气大声喊道:“大小姐,沙暴来得极快,请速下马。” 他话音一落,前方天幕下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上接青天,呈橙红色,下连大地,却是黑色,自天到地,灰尘滚涌。那堵墙便似装了风火轮,一路风驰电掣,刚出现时还在天边,几个瞬息,便已翻滚而来,目力所及,全是一片沙尘混沌,再无清朗之地。 安舒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落马,马儿也知道厉害,也学了骆驼样,跪伏地上,陈六与阿宁抢上前来,三匹马儿围拢,形成外有骆驼,内有马匹的阵势,将她团团护住。 沙暴转瞬即至,沙石有大有小,夹杂南瓜籽大小的尘片,都随强风翻卷而至,扑簌簌落满头脸,连眼睛也睁不开。 十步之外,再看不清人影,只有灰扑扑黄勐勐一片,安舒却似乎听到风声中有人在叫“大小姐”,忙伸出手来,左手使劲按住斗笠,右手揭开被风吹得紧贴面颊的纱罗,努力张望。过了一会儿,呼叫声越来越清晰,阿宁与陈六也都听到了,连忙出声回应,一匹马从风沙中冲出来,马上骑士翻身而下,顶着风沙,半弯着腰,走到三人面前,查看安舒无恙,方才怒吼道:“大小姐,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不要冒险单独行动?” 却是张隐岱。 听到他说单独两个字,阿宁缩了缩,陈六却不高兴,大声哼哼:“敢情我们俩不是人啊?” 安舒见来人是张隐岱,刷一声放下纱罗,闭目养神,理也不理。 张隐岱一抹脸上的沙子,也闭上了嘴巴,刚才一路冒着风沙过来,又一时忍不住,气急败坏开口说话,现在口鼻之中全是沙石,委实难受,也顾不上再跟安舒及陈六理论。 “啪——”一声,头上落了什么东西,张隐岱正要找地方坐下,随手一挥,手上竟是湿漉漉的,吃了一惊,努力睁眼一看,手掌之上,一片猩红。头顶的东西此时也掉到地上,竟是一副血淋淋的心肺。 张隐岱还没来得及跳起来,空中噼里啪啦,便如下雹子一样,各种心肝脾肺落了满地,有干有湿,有新有旧,血腥之气,混杂在沙土之中,闻之令人作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流灵巧的女子 这次沙暴来势虽猛,持续时间却并不久,大半个时辰过后,风沙过尽,天地之间复归清朗,太阳依旧高悬天空,地面热度逐渐升高。 “魔鬼,魔鬼!” 随沙暴而来的内脏半埋半露于沙面,看上去触目惊心。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曼苏尔老爷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嘴里念念有词。真寂法师双手合十,手握数珠,默念往生咒。 范公子胆大,跟陈六两个人近前,拿刀鞘挑了几副心肺肝胆起来,嘀嘀咕咕研究了半天,一致认同,从大小形状判断,这些是人身上摘下来的,决计不是牛驼狗羊等牲畜。 尉迟娇与曹安康不敢近前,只能站得远远的。安舒回了帐篷,用了十几囊水,洗净全身,从头到脚换过衣衫,方才骑马过来。 正碰上被派出去查探的侦骑来回报:“前行数丈,左侧有一巨大石台,台面平坦,似是人工推成。台面色泽暗红,散发血腥恶臭。” 张隐岱眉头一皱,对曹宗钰、尉迟德说道:“据职方司此前收集的信息,仲云王左施格这两年崇信密教,一个名叫桑珠阿巴的人被封为国师,随侍左右,片刻不离。此处高台料来便是一处日常做法的祭坛。” 尉迟德脸上大有悲悯之色,摇头道:“人牲献祭,岂是正统教派所为?这什么珠子阿巴,只怕是邪门来路。” “仲云部落林立,并无世袭王制,所谓仲云王不过是众部推举的酋首,要说权势,只怕不大。左施格若是倒行逆施,仲云几大部落,难道便无反对意见?” 曹宗钰这一问,问得张隐岱颇为尴尬,摇头道:“职方司目前只在我大周境内收集情报,左施格的情况,还是从葱茈部这几年派往沙州的使臣口中问来。其余诸部的具体情形,我在职时日短,倒还没有探查清楚。” 他虽暂时卸了河西路主事之职,究竟还是职方司的人,被人问得摇头三不知,不免觉得愧怍。然而西域之事,朝廷之前的态度是无事即可,戒急用忍。职方司秉承这一宗旨,自然不敢往别国伸手,免生事端。 “既是没有王庭,他们遣使去沙州做什么?”安舒皱眉问道。 既没有进贡讨封的资格,也没有邦交谈判的权限,沙洲方面,便是接待了他们,礼节也定然不会照着黑汗高昌的标准来。何必去自取其辱? 张隐岱见她不问曹宗钰,反来问自己,不禁一怔,看了眼曹宗钰,见他脸色一僵,随即嘴唇紧抿,竟也是一副坚决闭口不答的样子。心中疑窦丛生,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古怪,比之前更甚。 清清嗓子,答道:“仲云内部大的部落有三个,名为葱茈、白马、黄牛,此外小部落数十个,均依附于这三大部落行事。派往沙洲的使臣都是葱茈部的人。此部地处南山,临近沙州,素来与沙州友好,常有贸易来往,所以遣使交涉。此事节度使衙门当比我清楚。” 他说完话,现场便冷下来,众人都不言语。 尉迟德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开口道:“我上次来敦煌的路上,倒是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好几单大的劫掠,都是白马部联合黄牛部一起行动,看起来颇有联盟的架势。黄牛部与敝国接壤,此前常听闻两部之间不睦,彼此仇杀,掳掠人口,争端不断。如今倒能联合进退,也不知是否跟这位仲云王有关。” 安舒展颜一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仲云王是众部推举,多半便是冲着这个去的了。” 尉迟德笑道:“管他有没有妖,总与我们没什么关联。我上次来时,仲云各部约束手下,秋毫无犯。此番又有归义军压阵,他们想必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安舒挑眉道:“这可未必。不如我与你赌上一赌,我赌他们必定会主动找上门来,你堵他们不会,如何?” 尉迟德大感兴趣,笑道:“大小姐如此有兴,小王自然作陪。若是小王输了,当奉送本国出产最上等的羊脂白子玉一座,为大小姐添妆。” 他说的是一座。 这可就不是一两件玩物饰品的规模了。 于阗玉石名动天下,尤以羊脂白为贵,以子玉难得。唐时有个叫米亮的粟特人,新买的宅子里发现一块于阗白玉,作成三十副玉胯,扣除加工费用,净得钱四万五千贯,按时价可买三万匹绢。他们驱赶的这上千头骆驼,也不过负了两千匹素绢而已。 如今既是于阗王太子金口玉言,所赠之玉必定更优,价值更高。便是张隐岱,亦不禁耸然动容。 曹宗钰却微微皱眉,忍不住看了安舒一眼。尉迟德出手过于大方,难免会有些不好明言的求请在里头。安舒若是应了,将来做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那时尉迟德来求请的,必定不会是小事。 安舒摇摇头,微笑道:“显德年间,于阗入贡玉石,世宗文皇帝曾言道‘玉虽宝,而无益’。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若侥幸赢了,来日到了于阗,请殿下许我一事。” 曹宗钰见她抬出世宗这面大旗,心中一松,知道尉迟德不敢再坚持。 果然,尉迟德虽心中遗憾,口里却也笑道:“小王自是听从大小姐的意思。只是大小姐要小王许下何事呢?” 安舒笑道:“现下还没想到,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来跟殿下讨要,殿下可肯答应?” 她要的赌注新鲜有趣,尉迟德心中对她又大有倾慕之意,不免更是觉得这赌注别有一番意趣在里头,颔首笑道:“自是以大小姐意思为准。小王相信,大小姐必定不会提出让小王为难的要求。”见安舒笑而不语,并不肯轻易允诺,只好笑道:“若是大小姐输了,小王可也能求大小姐一事?” 安舒一挑眉,笑意盈盈,言辞凿凿:“我不会输。” ———————————————————— “他们在说什么?”安康远远瞧了半天,十分好奇。 尉迟娇的目光落在安舒身上,这么远的距离,自是看不清她脸上神情,然而她举手投足间,却无不透出自信优雅。心中羡慕,轻声道:“大小姐总能与男子聊得投机,我与他们在一起,却老觉得不自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若兰本也想上前头去的,后来见安舒过去了,犹豫一下,决定留在尉迟娇身边,此时笑道:“公主自幼长于佛寺,少见外人,所以不惯结交。不过将来做了归义侯府的女主人,却总是逃不过四处应酬。公主还是需多历练历练,以备将来之用。” 李若兰也是果决之人,朝廷指婚的旨意一下,也就难过了一两天,打折了三四个仆人的腿,摔碎了五六个白瓷花瓶,撕毁了七八件绸缎衣裳。怒气发泄完毕,擦干眼泪,再见到尉迟娇时,便已能笑吟吟上前道喜。 比敦煌城中那一干失意之下,说话含枪带棒的姑娘们,姿态可要好看多了。 尉迟娇此时对她,再没有当初的悒郁不平。点头笑道:“李家小娘子说的是正理,我确实要多向大小姐和小娘子学习。” 李若兰最近对她兄长颇有些计划筹谋,故而时常在她面前卖个好,想了想,笑道:“公主若想跟他们男人搭得上话,以我的看法,只怕要少看些佛经才好。” “少看些佛经……”尉迟娇不禁一愕,又是不解,又是害羞。 曹宗钰待她这位未婚妻,十分温存体贴,偶有牵手吻额的亲密举止,她每每回想起来,必定脸热心跳,便是一人独处,也一样羞涩甜蜜,坐立难安,此时只能寄望于佛经,将我佛“空”“无”的理念,在心头翻转个百八十遍,以身为证,暗自体悟,将那些令人羞耻的念头,都看作镜花水月的虚相,方能慢慢平静下来,重获澄澈心境。 然而现在李若兰让她少看些佛经。 她不禁有些迷茫:“那看什么好呢?王兄看的那些中原史书,我也曾拿来翻过,却实在不喜里面的阴谋算计,读来叫人气闷神伤。” “不读史书便不读呗,”李若兰笑道,“我也不爱读它,我最喜欢听讲古说书,比史书好看。来日我回了夏州,挑几个最灵活最会说的,送去给你。” 安康笑道:“那个依本盖斯就很会讲故事,只是不知除了那些叫人脸红的诗歌故事之外,他可还会讲些别的么?” “叫人脸红的故事才好呢,正合适公主多听听,也免得佛经念多了,整个人欠缺风情。”李若兰说到这里,凑拢过去,压低声音笑道:“从清菀这婢子来看,曹世子怕是更喜欢风流灵巧一脉的女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灵魂的干渴 五日以后。 “大小姐可知道,在这茫茫大漠之中,盗匪最爱的地方是哪儿么?” 莫赤牵着那头名叫“赤兔”的老骆驼,悠哉游哉走在队伍前面。安舒初次听到这个名号时,差点笑得从马上栽下来。莫赤向导看着不苟言笑,不料竟深藏了一颗爱讲笑话的心。 他们此际正走在沙地上,身侧是悬崖,悬崖下方是深深峡谷。黄沙崖壁对岸耸立,足有二三十丈高,崖壁之上,全是风蚀出来的细微孔洞。崖壁底部,则可见一层一层流沙刷出来的痕迹。可见在千百年前,这峡谷底端定是河流奔腾,流水不绝。 如今却成了一条既避风又避阳的天然道路,贵人们走在下面,干燥阴凉,算是沙漠行路中难得一遇的好光景。 安舒从悬崖上探头往下看,她不敢靠得太近,隔了尺许距离遥遥看了一眼,只见崖壁下驼马车辆如同珍珠链条一般,逶迤蜿蜒,笑道:“我看这峡谷便极好设伏,前后两头一围一堵,便是瓮中捉鳖。再从两边悬崖上扔些石块火油下去,管教下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厉害的商队,到了此时,也只能乖乖入我囊中。” 莫赤嘿嘿一笑,脸上皱纹凑成一朵铁花,“这话活脱脱便像是盗匪说得出来的。大小姐上辈子莫不是托生的强盗头子?” 安舒这几天都去前头部队,与向导们走在一处,因此与莫赤混熟,莫赤觉得这位“大小姐”亲切随和,言谈风趣,渐渐也敢跟她开个玩笑什么的。 陈六在后头嘟哝了一句:“老头,注意你的言语。大小姐何等身份尊贵,岂能跟贼寇扯上关系?” 一句“老头”叫得莫赤觑着眼睛瞪他,安舒笑道:“你别听他假惺惺,他不过是在懊恼,这么顺手的马屁居然不是出自他陈六的口中。” 陈六顿时哈哈笑起来:“大小姐果然是我陈六的知音。” 三人齐声大笑,便连向来板着脸扮老成状的阿宁也忍不住抿嘴。 他们经行的这处峡谷,悬崖高耸,谷道深长,正如安舒所言,乃是兵法上所谓危地。沙州与于阗联军虽兵马强壮,人数众多,也怕被人在这种地形下包了饺子。所以尉迟德带着女子们从下方峡道通行,曹宗钰与张隐岱却各领三百人马,行走于悬崖两侧,以充侧翼。 走在前面的曹宗钰听到安舒的笑声,下意识便想扭头回去,猛然想起安舒这几日的冷淡,生生顿住,用力太猛,几乎听到脖子里面的咔嚓声音。伸手揉揉脖子,心中酸苦已极,本想一提马缰,冲到队伍前头去,看不见听不到也就罢了。然而手中无力,耳朵更是不听自己使唤,下意识捕捉她的声音,不舍得放过一句说话,一声低笑。 自从那晚两人吵架决裂之后,安舒几乎回避一切与他共同出现的场合。早上出发上路,她已经去了前头,与向导一起啃干粮。中午若是休息,她或是与向导一起说话,或是干脆去了后面商团,与商人们聊天。晚上宿营,她更是早早吃过饭,就回了自己帐篷。 他知道她在故意惩罚他,折磨他。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痴恋与渴望,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追随她,在她出现的每一瞬间捕捉她,在向她表示屈服、求和、恳请与祈愿。然而她拒绝回应。 有限的一两次众人聚会,她的目光会尽量避免落在他所在的地方,仿佛那一整块沙地,以他为中心,突然消失不存在。就算因为尉迟娇对她说话,迫使她不得不看向这块空地,她的目光也只是凝视着尉迟娇,似乎尉迟娇是最最好看的一朵花儿。就算这时候曹宗钰突然插话,她被迫将目光转向他,也只是落在他头顶,或是脚下,曹宗钰一个大活人,成了她眼中的万丈空洞。 第一天,曹宗钰心中积蓄了满腔怒火,反而对尉迟娇最最温柔体贴,陪着她听了一晚上的阿拉伯故事,甚至学着故事中的礼节,吻了她的脸颊。 第二天,他铁青着脸,眼圈发黑,一言不发,便连尉迟娇面前,也难维持风度。尉迟娇被他脸色所惊,不由得开始反思,昨晚曹郎亲吻自己脸颊的时候,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古板了,太无趣了?就像李若兰说的,欠缺风情? 第三天,愤怒开始削弱,心中生出漫漫恐慌。难道他与安舒之间,最终便只能这样相处下去,不,这根本谈不上任何“相处”,他们就算同在一块地方,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甚至不像前几个月在侯府,安舒还能与他礼貌寒暄,友好微笑。他还有机会,凝视她虚假完美的笑容,观察她嘴角轻微的下垂,眉峰微不可见的蹙紧,甚至有一次,在途经栖梧庭时,从门口往里,奢侈地望着她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凉亭,慢慢举杯,仿佛对面正坐着那个她心中的人。她伏倒在桌面,他站在门外,从刚刚痊愈的脊椎底部升腾起剧烈的疼痛,而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旧伤,不是因为站得太久。 在那个时候,他虽然痛苦,却能在心中一次次确定,她与自己一样,一样绝望,一样悲伤不可抑止。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她冷酷地关上了门,他再也看不见那个孤独举杯的身影,再也感受不到同样的疼痛。 近乎被抛弃在荒原的感觉,让他感觉到了恐慌。 第四天,他破天荒地让软弱主宰了自己。他一大早去到她的帐篷外面,然而阿冉一次次出来,答复都只是短短两个字:不见。不见。不见。 到了后来,阿冉的表情都明显不对劲了,她同情地看着他,轻声劝他回去。小姐做出了决定的事情,从来再无更改。 他看着阿冉,突然一道亮光划过脑海,他问阿冉,以前是不是一再发生过类似的事? 阿冉没有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张隐岱曾经说过的一切,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一切,忽然之间有了让人恐惧的重量。 那个古老的,陈旧的,早已被安舒的热烈回应一遍遍熨平的疑问,再一次尖啸着,卷土重来:他对于安舒,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天夜晚,他叫了依本盖斯去他帐篷讲故事,那个曾经被安舒听过的,“莱拉的疯子”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依本盖斯嗓子都哑了,才放他回去。 依本盖斯被叫去世子帐篷,见里面只有世子一人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世子跟阿拉伯的富人一样,有某些不可言说的爱好,正在天人交战,要不要屈服,结果世子只是安静地听故事,目光空茫,不知投向了宇宙之中什么角落。 依本盖斯口干舌燥地回去,正抱怨世子吝啬,听了一晚上故事,却连水都舍不得赏一口。却看到那新月一般美丽的大小姐正静静站在自己马匹前,等自己回来。 她给了他两袋水,提了一个要求:这个故事,以后不准再讲。 第五天,干渴,从身体里面开始蔓延的干渴。他们为这次穿越蒲昌海之行准备了充足的饮水,尽管此时已经用了一半,但根据向导们的估计,再有三日,便可穿出盐碱荒地,沿途便有小型绿洲补给。所以食水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干渴,更像是心里发出的警告。警告他,他曾经反复品尝咀嚼的爱恋与甜蜜,如同这峡谷中曾经奔腾翻涌的河流一般,正在迅速流失蒸发,只剩下无法得到回应的渴望,独自被欲望啃噬的荒凉。 她的声音,便是他此时唯一能触及的水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才小怪物 他们先看到天边扬起一阵滚滚沙尘,从沙尘中冲出数以百计的马匹。过了一刻钟左右,才听到马蹄声动地而来。 悬崖左侧军队在曹宗钰命令下,全部左转,三个五十人大队趋前数丈,弯弓搭箭,严阵以待。五六名旗手高擎归义军惯用的黑边红底三辰军旗,一字排开,静立于曹宗钰身后。 悬崖对面的张隐岱也发现异常,传令部队快速突进,以便尽快在峡谷尽头绕行增援。曹宗钰派了几个嗓门大的,朝峡谷下方吼叫报讯。尉迟德收到消息,忙命全体人员加快速度,一时间谷内吆喝声,斥骂声,犬吠声,马匹嘶叫声,骆驼喷鼻声,此起彼伏。尉迟娇等三人紧紧依在尉迟德身侧,由重兵护卫,急急前行。 萨宝的商团跟在后面,不知道前头发生何事,慌忙也加快速度,紧跟而上。范公子跑得最快,他原本带了三驮货物,此时也顾不得照看了,一个刺溜,冲进了前头军队,缀行在尉迟娇等人后头。曼苏尔老爷请来的三个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居然不顾雇主的招呼,也一提缰绳,闷头闷脑往前面冲去,直把个曼苏尔老爷气得胡子倒卷。 曹宗钰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对方往前推进的阵容,心中紧张估算人数和距离。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声音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他下意识问了一句,才霍然回过头去,看到安舒就在自己身侧一尺远处。安舒没有看他,伸出手朝前一指,说道:“好像有一匹马冲在前面。” 曹宗钰也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就在迅速接近的双方阵营中间,有个小小黑点,正朝归义军方向奔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出,那是一匹马儿,体型比普通马小许多,似是未成年的小马,马背上隐约有个骑手,身量未足。 安舒吃惊之下,回头看了曹宗钰一眼,道:“是个小孩。” 曹宗钰点点头,忽然低声说道:“安舒,别生我气了,好吗?” 安舒拧眉,移开目光:“救下那个小孩,这么多人追他,必有古怪。” 曹宗钰传令下去,一支十人小队疾驰上前,准备将那小孩接应回来。 追兵眼看这边旌旗猎猎,阵容严谨,显然也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会在荒沙之中遭遇这样一支军队,奔突速度明显减缓。但看到这边有人上前去接应那小孩,顿时又鼓噪起来,重新鼓舞马匹,打算在进入对方弓箭射程之前,将小孩抓回去。 安舒一眼不眨,望着场中形势。奔去接应的十人小队是归义军中负责查探军情的侦骑,所乘马匹均为良驹,很快便接近那小孩,一人出手,将那小孩捞过来,即刻调转马头,朝己方奔回。九人殿后,正好迎上对方冲得最快的十数骑。双方冲到一起,混战起来。 曹宗钰一皱眉,这样一来,归义军的弓弩之利,却是不好发挥了。只好转变策略。片刻之后,号角齐鸣,前方部队放下弓箭,将领执槊,士卒掣枪,冲杀上去。 短兵相交之下,归义军装备上的长处便显露出来,对方身无铁甲,仅着兽皮袄,不能挡马槊一击,纷纷被挑落下马。 这仗不过打了一顿饭功夫,对方已然醒悟,以自己这等对付寻常商团的盗匪阵容,迎上对面打了归义军旗号的正规军队,绝计讨不到任何便宜,顿时四散逃去。 曹宗钰又在原地等了片刻,再不见对方有任何后继行动,方确定下来,这不过就是一场毫无预谋的遭遇战。 此时尉迟德等人已经从峡谷出来,三方会合,清点战果,仅有十来人略受轻伤。 这一场骚乱的起因——那个骑小马的小孩子,也被送到了曹安康面前,让她给检查检查,有没有伤病之类。 曹安康呆呆看了半天,没敢伸手。周围众人也保持了长久的安静。直到陈六喃喃道:“这叫什么小孩?活脱脱是个小怪物。” 脑袋奇大,就像个巨型鸟蛋,后脑勺向后方凸起。一张脸长如马脸,两眼之间分开有半个手掌宽,人中奇长,嘴唇外翻。手上关节又细又长,跟蜘蛛很像。脚趾之间,却有脚蹼相连,浑似鸭掌。 跟他相比,地包天,小眼睛,身材瘦削齐整的陈六都能算是俊俏郎君了。 那小孩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地上,任由他们打量。听到陈六这句话,忽然眼皮一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如毒蛇的涎液一般,带着某种湿漉漉的阴寒气息。 陈六这般胆大之人,也被他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范公子也挤在人群里头,这几日下来,他跟陈六之间,颇有了些臭味相投的交情,咬耳朵道:“这小孩古怪得很,莫不是什么妖魔邪物?”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我的名字叫托利克。”那小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目光却直直看着曹宗钰,似是明白,这群人中,他是最有决定权的人。 他的语音,倒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然后,他又将这句话,用吐蕃话、突厥话、波斯话、甚至大食话,各自重复了一遍。 众人眼中露出耸然吃惊的神色。精通数门语言,在西域这块交通要冲之上,倒也不算特别稀奇的本事,但像他这般,年纪幼小,已能操四五种语言,全都流畅地道,这可就太让人吃惊了。 更厉害的是,懂得在一开始就刻意展现自己的才能,为接下来进一步的商谈争取筹码,这样的深沉心机,便是一般成人,也远远不及。 安舒身边站着张隐岱,安舒回头,悄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 张隐岱因职方司的关系,精通西域多种语言,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这是朝廷旨意下来之后,安舒第一次跟张隐岱好好说话。 张隐岱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张脸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只有阿冉阿宁两个徒弟。” 安舒笑了笑,不以为意。她向来便知道,张隐岱讽刺起人来,无比伶俐。反而是这等轻轻松松的说笑,会让他犯难,接起话来,十分笨拙。 曹宗钰问那小孩:“托利克,追你的人是甚么人?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们是强盗,抢了我们的商团。杀了我的爹娘亲人,我逃出来,他们又来杀我。” 曹宗钰皱眉,看了看托利克手上深深的绳子捆绑痕迹,除此之外,皮肤之上,便再无伤痕,甚至看上去细皮白肉的,颇是娇嫩。穿的衣服是羊毛织物,有细密的滚边花纹。脚上却裸着,没鞋没袜。 那托利克明知曹宗钰不信,脸上神色丝毫不变,就这么坦然地望着他,等他决断。 范公子低声问陈六:“陈老六,你在他这个年纪,撒起谎来,可也能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 陈六哼了一声,也低声道:“看这小怪物的样子,有没有心,还不一定。” 张隐岱也皱眉,跟安舒说道:“这小孩不简单,沙漠之中,古怪甚多,我们没必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安舒瞥他一眼:“难道要把他扔回大漠?张隐岱,你这般心狠,小心曹二小姐跟你翻脸。” 张隐岱耳朵一动,装没听到,嘴角却不由自主浮现一丝笑意。 曹宗钰目光环视一圈,在安舒和张隐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方转回那小孩身上,皱眉道:“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安舒没忍住,扑哧一笑,曹宗钰眼神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大有欢喜之色。 安舒脸一僵,垂下眼睑,暗恨自己这爱笑的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 托利克也是一呆,没想到曹宗钰居然以退为进,反将自己一军。清清嗓子,说道:“我素来听闻你们汉人以仁义二字当先,又有句话叫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还是个小孩,你们既然救了我,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这番看似镇定的话里,到底透出了几分害怕,有了点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曹宗钰心下好笑,故意摇头道:“我没有小孩。” 安舒差点又忍不住好笑,这时心里已经确定,曹宗钰在故意逗自己发笑。强行咬唇忍住,看那托利克快速眨眼睛,不明白曹宗钰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请你们救我,他们说我是怪物,要杀了我祭神,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个说法,显然也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不过比刚才却要靠谱些。 曹宗钰看了看尉迟德,他微笑不语,显然等着自己拿主意。想了想,道:“你可以暂时跟着我们,不过到下一个绿洲,你就须自行离开。” 安康低声跟尉迟娇说:“兄长怎生这么不讲道理?这个小孩子既是逃出来的,家人又已经被杀了,让他能去哪儿呢?” 尉迟娇微笑道:“我想曹郎自有打算。”想了想,又说:“其实便让他跟着我们,一路去到于阗也挺好。他这么小,人又聪明,随便做个书童侍者,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们俩窃窃私语,那小孩却突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似是能听到她们说什么。蜘蛛样的手指伸出去,指着曹安康,说道:“我跟着这个菩萨姐姐就好,决不给你们添麻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姐与侍女 安舒知道,京中一直有传闻,道她是没有心的怪物。 她自己也怀疑,传言沸沸,未必便没有道理。 比如那宋明谦,大婚前一夜从家中逃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大雪天里,光着一双脚,立于她借宿的郊外皇家玉清观独楼下,求她与他私奔。 她在生着火的内室中看书,只打发阿冉下楼传话。 “小姐说,不知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竟让宋公子误会至此?明日便是宋公子大喜之日,小姐祝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还请宋公子今夜速速离去,以免有骇物议。” 阿冉回来告诉她,宋公子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两腿无力,跪倒在雪地上,不顾狼狈,痛哭失声,只求安舒下楼一见。 不用阿冉说,她也能听见风雪声中夹杂的男子声音,不停地唤她名字,声音哽咽凄惨。 好在宋府下人得力,不过片刻之后,已追踪而至,掩了他嘴,将他五花大绑,如逮犯人一样捉了回去。据阿冉讲,宋明谦被迫离开之后,其母宋夫人站在院中,久久盯着安舒所在的小楼,目光叫人看了害怕。 安舒听了,微微一笑:“多好,南阳还没嫁过去,已经与婆婆有了共同语言。此后岁月,多半能婆媳融洽,同仇敌忾。” 看,她就是这样没有心的怪物。 ——在爱上曹宗钰之前。 帐篷里萦绕伽罗香,清凉香甜。安舒一伸手,将悬在头,这伽罗香市面上千金难求,也不知世子从何处寻来。” “沙州不缺钱。”安舒淡淡道。 阿冉抿嘴一笑,不再说下去,转而又道:“刚吃过饭,现在时辰还早,小姐不出去走动走动?这么歪着,一则不好消化,二来又容易晚间失寝。” 阿宁也点头,一边将抖好的衣服交给安然检查,一边认真道:“我看小姐这几日晚上都睡得极不安稳,多半便是这个缘故。小姐还是出去走走吧。” 安舒瞪了阿冉一眼,阿冉一笑,低头继续理衣服,口中轻声道:“小姐不开心,世子也不开心,又是何必呢?”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轻声又道:“秋天一到,小姐可就要回京完婚了。” 还剩多少在一起的时间,能够这样奢侈挥霍呢? “你今日话有些多。”安舒蹙眉,将银囊随手扔到角落,淡淡道:“不仅说多,还说错。只要那位公主能够开心,世子自然就会开心了。而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开心?我每日里笑得不知多开心。” 小姐这是在……吃醋? 阿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嘴巴张大,惊奇地看着安舒。 安舒脸上微微一红,干脆翻个身,平躺下去,眼睛直直盯着帐了话,又不小心笑出了声,现在要再冷着一张脸,委实有些落不下脸子。 曹宗钰见她朝自己走来,心中似有万千条河流咆哮而过。那些缺水的,干旱的,龟裂的土面,被她的脚步一寸一寸浇灌着,滋润着,重新充满生机。 她走到他面前,立定脚步,缓缓道:“曹宗钰,带上阿娇,我请你们听一个故事。” 他摇摇头:“我可以听你的故事,但是没有阿娇。”顿了顿,低声道:“安舒,不要把阿娇牵扯进来。自始至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两人在夕阳下面对面站着,一个皱眉恼火,另一个沉默坚持,过了一会儿,安舒蓦然回头,朝马槽走去,曹宗钰紧跟在她身后。 陈六远远望着,手里揪着一根刚刚冒出头的白草——这两天快要走出蒲昌海,地面上沙子渐少,石子增多,慢慢能看见稀疏的植被。 范公子眉毛快要飞到额头上去:“曹世子与郭大小姐,关系似乎有些复杂?忽而吵得不欢而散,忽而三言两语又和好。稀奇,真稀奇。” “关你屁事!”陈六斜斜看他一眼,忽然生了疑心:“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范公子搓搓手,干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又探头过去,小声问道:“本朝规矩,宗室女不能做妾,郭大小姐可曾想清楚?” “放你娘的狗臭屁。”陈六大怒,一脚踢过去,范公子猝不及防,往后倒退好几步才站稳,见陈六大有不罢休之意,连忙翻身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一样的龙女 安舒骑马去了商团。因为有曹宗钰随行,这次没有叫上陈六与阿宁。 曹宗钰注意到,安舒与商团中大多数人都已经相识,一路走过,操着不同语言,不同面容的人都由衷笑着,跟这位美丽的郭大小姐打招呼。 萨宝看到安舒带了曹世子过来,十分欢喜,拿出自己珍藏的肉干美酒,大方请客——只限郭大小姐和曹世子。 范公子一伸手,被萨宝眼疾手快,一巴掌拍下来。范公子自叹晦气,才挨了陈六一脚,回头又招了巴掌。不过眼看着眼前坐着的这对俊男美女,心中如猫儿抓挠,也顾不得吃食了。 萨宝从骆驼背上的行囊里,摸索着掏出两只青铜矮脚碗,替安舒与曹宗钰倒上琥珀色葡萄酒,一边恭恭敬敬放在两人身前沙地上,一边笑道:“这酒还是小人从敦煌带出的,一路不敢多喝,就剩了半瓶,今晚有幸,正好宴请两位贵客。” 安舒打趣:“你这萨宝十分滑头。我常来你们商团,可没见你将出美酒招待。” “你又不爱喝酒,”曹宗钰看着她,声音柔和。 安舒不答他的话,对火堆旁的天竺僧人说道:“真寂法师,上次听你说的龙女故事十分有趣,今晚可能为我再讲一遍?” 真寂肤色黧黑,耳中穿洞,挂半掌大的耳环,十分招眼。身着绛赤色及膝僧衣,足登芒鞋,一副行脚僧打扮。原本闭目数着手上念珠,听安舒说话,睁开眼睛,长眉一掀,合十道:“小僧遵命。” 于是曹宗钰便听了西行路上第二个故事。 “一个小和尚跟随师父在山中行道,被龙女所看中,常行骚扰。小和尚也对龙女生出爱意,在月光下喃喃自语:为什么那长着小鹿一般眼睛的女郎偏偏使我痛苦她一个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也就把这地方来保护。美人呀!你住在我的心里,却总烧它:你真是可恶。那红得像频婆果一样的嘴唇,那一双鼓起洋溢着青春的骄傲,那深深地洼进去的肚脐,那天生弯曲的卷发,那一撮细细的柳腰,都使我意乱情迷。” 火热的情诗,出自一位宝相庄严的僧人口中,念出的语气如诵经一般抑扬顿挫。 曹宗钰脸上露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回头看安舒,见她也睁大眼睛,一脸诧异。她上次听的版本,可没有这段情诗的具体内容。 真寂法师讲故事,居然也会看人下碟,私自增删,委实可恼。 安舒也瞧见了曹宗钰脸上的古怪,眉头一拧,低声道:“老实听故事,不准瞎想。” 她不说还好,曹宗钰只是觉得好笑,倒真没有“瞎想”。她一说了,忽然明白她说的瞎想是什么意思,呼吸一紧,骤然起了翻江倒海的渴望,望着她的目光漆黑如墨团,看不见一丝光。 好在真寂没有顾及四周男人们的古怪反应,继续四平八稳说下去:“小和尚的师父听见了他的心声,十分担忧,劝告他说,龙女不是凡间女子,乃是牲畜道中之物。你是沙门中人,就算不能得道,将来也必定托生于忉利天上,不是这等牲畜能够比拟。” “小和尚问师父,牲畜道中,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师父一一为他解说。龙族生就三苦,第一苦,世间百般美食入口,全都化作虾蟆,腥臭不堪。第二苦,只要交欢,必变出原型。枕席之间,横卧九龙之头,口涎横流,大张血盆之口。再是人间乐事,也成了酷刑噩梦;第三苦,龙背生有锯齿状逆鳞,拇指大的沙石杂生其中,痛楚难忍,直达心胸,日夜痛号,至死方休。此为大苦。” 火堆旁边,原本暧昧灼热的空气,骤然熄灭。一时安静如坟墓。一圈男子,目瞪口呆,望着真寂。 真寂法师很满意这意料中的说法效果,神情越发端方慈祥:“龙女之美,不过皮相。皮下狰狞,远胜红粉骷髅。若是世人不晓,被龙女皮囊所迷,难免便要堕入非人道。” 范公子最先跳起发难:“法师,这是你胡编的吧?我中土的龙女,可没听说有这些古怪。” 真寂法师道:“中土龙女,却是何等样貌?范施主且说来,小僧也听听贵国的故事。” 范公子清清嗓子,把柳毅传书的传奇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他口齿伶俐,表情丰富,讲到龙女受难牧羊时,声音凄切,如泣如诉;讲到钱唐君断金锁,掣玉柱,冲冠一怒时,慷慨激昂;讲到龙女情深处,声音转为温柔亲切;讲到龙女夫妇不堪世间纷扰,终于蹈水而去,从此烟波浩渺,再难寻踪,则又语声悠悠,语意未绝,似有不尽惆怅之意。 等他讲完,一众胡人早已听得如痴如醉,便是几个汉商,虽也听说过故事大概,未必知道细节,被他言语所感,面有神往之色。 真寂法师点头道:“贵国的龙女,果然与我国不同。” 范公子不免得意:“这是自然。龙女本是神族,美丽痴情,忠贞不渝。如法师所言,哪像龙女,更似乡野怪谈中的蛇虫妖物。” 真寂不与他争辩,微微一笑道:“施主说得有理。” 一直沉默的曹宗钰此时开口,淡淡问道:“法师方才的故事没有讲完,师父说完龙族三苦之后,小和尚可曾受教?” 真寂抬眼,看了看曹世子,垂眉不语。曹宗钰声音沉沉,替他讲完;“那小沙弥虽然听从师父劝诫,再也不见龙女。然而昼夜思想,都是龙女,最后绝食而死。死后魂魄归于龙族,终于与自己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 ———————————————————— 两人从商团处听完故事,往回走的路上,曹宗钰坚持不骑马,安舒拗不过他,只好牵着马,在月亮下随他慢慢步行。 商团与联军隔了两三里路,沿途尽是连绵沙丘石龙,耳边风声不停,是荒原独有的亘古乐音。 安舒踢着石子,没话找话:“你今晚没去陪阿娇散步,可有提前告诉她,免得她白等一晚上?” 曹宗钰问她:“为什么叫我来听这个故事?”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谁也不肯服软,彼此对视片刻。安舒扭头,说道:“真寂法师今晚必定郁闷。原本一个好好的佛经故事,旨在劝谕世人,斩断世间虚妄情意。先是被那姓范的打岔,歪曲成我中土的隐逸神仙事。又被你三言两语,消解了故事中的惊怖恐吓,反成了爱而不得的悲剧传奇。这还怎么叫人一心向佛?” 曹宗钰说道:“我已经告诉阿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重归于好 安舒回头太急,差点摔倒,曹宗钰忙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方一寸一寸,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曹宗钰,你疯了?”安舒几乎是朝他叫嚷起来,沙地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受到惊吓,在沙面下惊慌逃窜。 “安舒,阿娇终究是要知道的,我不能永远骗她。”曹宗钰摇头,“我做不到。”叹了口气,又道:“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便是她。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安舒握紧拳头,眼前冒出无数金星,使劲眨眨眼,看清眼前这个沉静得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笑话的男子:“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我心中所爱之人,名叫曹安舒。” 安舒眼眸大张,厉声道:“曹宗钰,你敢!” “我敢,而且我已经做了。安舒,不要试图威胁我。”曹宗钰截断她的话。 安舒头晕得厉害,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娇怎么说?” 曹宗钰表情奇异,慢慢说道:“阿娇说,若你不是我堂妹,她愿意效仿舜帝故事。” 安舒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宗钰凝视着她,轻声道:“安舒,听了阿娇的话,我忽然发现,在世人眼中,这事竟是如此简单。” 安舒从牙齿缝里吐出三个字:“你休想!”曹宗钰一扬眉,等她解释。 “就算我不是你堂妹,你也休想,我会甘愿与人共事一夫。”单单说出这四个字,已令她近乎作呕般难受。 “太子。”曹宗钰看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那不一样。”安舒忿忿。怎生个不一样,她气恼头上,却不肯解释。 曹宗钰心中明白,眉眼里都是说不尽的欢喜,一摊手,微笑道:“安舒,若你我不是兄妹,天上地下,我只会娶你一人。不会有什么娥皇女英,不会有什么三妻四妾。” 他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声音温柔如风:“所以,回答我,安舒,你真的不开心吗?因为阿娇不开心吗?” 安舒逼自己挪开眼睛,远望着天边星子,道:“你说过我是龙女?可是龙女也有多种。有中土的龙女,有天竺的龙女。” “你想告诉我,你不是柳毅的龙女,而是和尚口中的龙女?”曹宗钰听故事时,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安舒缓缓点头:“阿娇才是范辉所说,忠贞痴情的神族龙女。曹宗钰,你擦亮眼睛。” 曹宗钰也移开目光,望着远方,轻声道:“安舒,京城之中,那些故事……” “都是真的。” 曹宗钰点点头,微笑道:“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安舒,你真的不开心吗?因为阿娇不开心吗?” 安舒睁大眼睛,“曹宗钰,我刚才说……” “我听到了,”曹宗钰平静回答,“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因为阿娇不开心吗?” 安舒倏地皱眉,“你在回避。” “不是,”曹宗钰苦笑起来,“安舒,我不在乎。京城里发生过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真的会因为我那天说的话,这么不开心吗?” 安舒皱着眉头,望着他,研究了半天,方才不情不愿地回答:“曹宗钰,我从没试过,听一个男子诉说对别的女子的情意。”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曹宗钰固执地沉默着,等待着,希冀着。 直到安舒终于叹口气,阖上眼睛,轻声道:“而且,居然是你。” 曹宗钰眼睛亮起来,踏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什么叫做居然是我?” 安舒感受到他靠近的热量,轻轻扬起脸。 曹宗钰深吸一口气,喉头干涩,声音喑哑,手指发抖,心中的渴望排山倒海,却仍然坚持问她:“我要你回答我,什么叫做居然是我?” 安舒轻叹一声,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微笑道:“曹宗钰,你又开始怀疑了。”看他仍然固执地紧抿着嘴,只好嘟哝回答:“因为你是曹宗钰啊。” 曹宗钰眉头正要拧起,便听到那句又轻又快,差点便要听不清的话:“是我今生唯一所爱。” 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一个爱字已被曹宗钰封住,散逸在他唇舌之间。 长达数月的刻意压制与疏远,使得这个吻结束时,两人都双腿发软,跌坐于沙地上。曹宗钰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声音颤抖:“安舒,安舒,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将头埋进她脖子,刹那之间,安舒脖子一阵凉意,衣领竟然湿了一大片。 安舒似被人施了定身术,原本剧烈起伏的胸部也突然静止,过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曹宗钰?” 曹宗钰没有回答,安舒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以及极力被压抑,却仍然如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的哽咽。 安舒伸出手,环抱住他后背,眼睛酸涩,嘴角却微微翘起:“曹宗钰,你那天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曹宗钰终于控制住自己,深吸一口气,离开安舒的脖子,发红的眼睛凝视她,“我确实喜欢阿娇,不忍心伤害她,只是,你没有容我讲完。” 安舒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眼角,柔声道:“我在听你说。” “我喜欢阿娇,就像喜欢安康一样。安舒,我对阿娇,只有纯粹的喜欢,没有一丝一毫欲望。”曹宗钰停顿了一下,苦笑道,“世事居然如此荒谬,我对自己未来妻子的感情,如同兄妹。对你,却……”他抬头,再次凝视安舒,有一句话在喉头艰难徘徊。吞了口唾液,喉头滚动,方才下定决心,低声道:“安舒,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恢复……的?”中间几个字,说得极为含糊,安舒却能明白。 安舒眨眨眼,脸上渐渐爬满红晕,却仍然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问道:“如何恢复的?” “自那日宣麻以后,你一直不肯来见我。”曹宗钰声音里依然有沉甸甸的受伤。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时隔数月,安舒终于承认,“关于太子,关于阿娇,关于张隐岱,太多事情,无法解释,无法处理。” 曹宗钰点点头,并不追问,只是低声说道:“安舒,我日夜都想念你,却不敢去见你。我以为,”他顿了下,声音晦暗下来,“我以为,我已经不可能重新站起来了。” 安舒苦笑了下:“我知道你会站起来,早晚而已。张医官骗了你,却对我说了实话。” 曹宗钰一下子呆住,好半天才拧紧眉毛,怒道:“我居然还感激他妙手回春……等我回去敦煌,看我不扒了他身上这层皮。” 安舒扑哧笑出声,曹宗钰低头看她,心中郁闷慢慢消散,吻吻她唇角,低声道:“后来阿娇来了,每天不辞辛劳照顾我,我很感激她。”却又叹了口气,道:“她主动去找秦相公,接了圣旨,我其实十分困扰。可是,木已成舟,牵连沙州和于阗,再没有办法更改。” 安舒道:“我知道。”片刻之后,又道:“我不想你孤苦终老,阿娇是个很好的姑娘,我宁愿是她,陪你慢慢走下去。” 曹宗钰微微一笑,眼睛闪亮:“这话说得极是动听,不过我可再也不敢当真了。”安舒这几天的惩罚,足以让他刻骨铭心,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安舒知道自己再难取信于他,叹口气,伸出手,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间看他,笑道:“我们龙族,又会撒谎,又会矫情,又会装好人,又会小肚鸡肠,真是麻烦,对不对?” 曹宗钰爱极她对自己撒娇,心神荡漾,低下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细亲吻,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是我的龙女,我一个人的龙女,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安舒放下手,抬眼看他,眼睛里漾着水,月亮落进去,荡起一片一片清波。曹宗钰喉咙紧窒,几乎忘记了呼吸。慢慢落下一个吻,却在她眼睛之上。 安舒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呼吸产生的热气,在眼皮上轻轻来回摩挲,一阵轻微的酥麻,声音里带着笑意,轻声提醒他:“曹宗钰,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直到除夕夜宴那天,我终于见到你。”曹宗钰勉强离开她面容,凝视她眼睛,“你还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吗?” 穿的什么?安舒皱眉思索半天,摇头:“不记得了。”沉默一下,慢吞吞说道:“那些日子,一切都是阿冉打点,我并不经心。” 她说得隐晦,曹宗钰却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心,不在栖梧庭里。 从舌尖到心间,慢慢品味着久久未曾品尝过的甜蜜,许久之后,方才继续说道:“你穿了一身极少见你穿着的紫色襦裙,头发高高地堆起来,露出一段雪白脖子,我,我从后面看到你时,……”他脸上刷地红了起来,移开目光,再也不敢直视安舒,声音轻得如同呓语:“那时候忽然便发现,我有知觉了。” 安舒脸上发烧,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目光都在对方头顶,耳侧逡巡,就是不敢对视。 直到安舒低声道:“曹宗钰,你会怎么对待阿娇?” “坦诚,尊重。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屯城的男人与女人 走出蒲昌海的第一天,安舒与尉迟德之间的赌约便有了结果。 道旁迎候着一堆人,如一大团五彩祥云,据说都是仲云王的高官。 高官,确实是高,再不能更高了。来了五位宰相,四十位都督。 大周不设宰相之名,以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为宰,又以参知政事为副相。以本朝疆域之大,国事之繁,不过五位宰相之数。加上枢密院、三司等,也不过十来位宰执。端是比不过仲云一出手就是五位宰相迎候于道的豪气。 至于都督,史上虽然显赫,本朝不过是亲王遥领之虚职,并无实权。今日朝中,亲王不满两巴掌,相比仲云,那更是差之道里,远远不及。 蒲昌海中没有道路,走出来却是一大片草地。黄土上撕开了无数道口子,一蓬一蓬,长出绿色长剑。这群宰相都督们就候在草地上,守株待兔。 看到联军的旌旗出现,也不说派个人上来通传,呼喇喇连高官带奴仆,一起冲上来,吓得前锋部队以为来了不长眼的盗贼。双方之间,一方剑拔弩张,一方奋勇当先,差点酿就一出大战——一战而灭五相四十督,四舍五入约莫等同于灭国之战了。 安舒听说之后,特地骑了马,来到队伍前列,躬逢其盛。 陈六一眼看过去,哈哈大笑:“这是哪村哪乡的社戏搭子?怎的不见吹打行?唢呐大钹司鼓锣,配齐全了也好听个响。” 不怪陈六嘴毒,这一波宰相都督,各个穿着不同,当真是秦汉隋唐,历代同堂,黑黄红紫,诸色齐备,好一出汉武会唐皇,周瑜战秦琼的大戏! 安舒眼尖,甚至看到有人穿的是女子服饰,上襦下裙。回头对陈六笑道:“这些衣服,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寻来?倒是难得齐整。” 陈六嘿嘿笑道:“大小姐不用问,小人笃定,定是他们打劫沿途商团得来。甚至是攒了几百年的珍藏,亦未可知。” 曹宗钰与尉迟德过去得早,正与诸宰相都督说话,都督们诚惶诚恐,宰相们毕恭毕敬。这惶恐与恭敬,对着曹宗钰时更甚。 按理,于阗王太子的爵位原比区区一个归义侯世子尊贵许多,然而曹宗钰背后是堂堂中原王朝。当年大唐经略西域,文物风华传遍诸国,军功边业威震大漠,余威迄今犹存,泽被后人。因此这些仲云人,对着曹宗钰,比对着尉迟德更加热情。 安舒看了一会儿,打马上前,去到曹宗钰身边,位列首位的大宰相正拉着曹宗钰的衣袖,满脸柔情,滔滔不绝:“敝国久不见天朝上使,翻来覆去,思念得很,今见上国衣冠,煌煌兮如日月,朗朗兮回风流溪,慕之爱之,敬之畏之,衷心摇摇,不可断绝……” 尉迟德见她来了,悄声跟她说道:“这可难为令兄了,我就听了几句,已经满脑袋长蠹虫,嗡嗡嗡嗡,叫个不休。难为他还能正经着脸,极有兴趣听下去。” 安舒扑哧一笑:“倒不是蠹虫,竟是诗虫。这位宰相大人学汉话,定是以半本诗经,半本离骚打底,委实无邪得紧,多情得紧。” 曹宗钰维持着礼貌笑容,脸上肌肉差点僵硬,好容易等大宰相告白完毕,连忙见缝插针问道:“各位大人可是奉上命而来?尊上有何见教,不妨长话短说。” 仲云王乃其自封的名号,大周只当不知道,沙州与其也无官方往来。是以这大王之称,断不能出自曹宗钰之口,只好笼统以“上”呼之。 大宰相大人长话短说,也用了小半刻钟,方才交代清楚:仲云王左施格盛情邀请沙州、于阗行团入大屯城做客,他已在城中备下盛大欢迎仪式,洗尘、劳军、补给样样都已准备妥帖,万望曹世子、尉迟太子赏光为要。 曹宗钰此次西行,原本便有考察诸国,以备将来之意,当即慨然应允。诸高官大喜,竞相奔走,殷勤前导。 ———————————————————————————— 安舒初时见到这些宰相都督们的滑稽样,对大屯城不免存了轻视之心。待到前行数个时辰,在西方地平线尽头,见到一座巍峨大城的轮廓时,不禁大吃一惊。 大屯城外是长达数百米的缓坡,从北到南,逐渐下降。城外并无人烟聚落,只一簇簇荒草,在斜阳下耸立。 缓坡尽头,是一座高达数十丈,长及数百米,气势恢弘,萧杀肃穆的长方形大城。城墙之上,竖了一杆赤红色大旗,夕照之下,迎风高扬。 城门高达五米,全由半人粗的胡桐木拼接而成,厚达一尺。门后一排守卫,上身穿羊毛织物,下着粗麻吊裆绔裤,分列于门后两旁,算是个入城的欢迎仪式。 入城之后,安舒留神细看,但见道路不甚宽阔,仅容三马并行,地面坑坑洼洼,颠簸不平。道路两旁,有低矮房屋,既有高低错落的夯土房子,四方平顶,此时房顶上站满围观人众。更多的却是芦苇搭建的简陋圆屋,随处可见。 街上一半夯土房子都已倾颓,露出混合红柳与黄土的墙体。反倒是芦苇棚子看上去簇新一些,像是近年才起。城中没有规划,屋舍东一处,西一处,挤做一堆一堆,羊肠小径更是随处可见,如蛛网般密布。 围观人众虽多,却并不嘈杂。一张张风沙满布,须眉浓浊的脸上,分布着或贪婪、或敬畏、或冰冷的眼睛,都在静静打量这支服饰鲜明、驮骡众多的进城队伍。 安舒蒙了厚厚的面纱,仍能感受到不断落在身上的视线,充斥男人最本能的欲望,毫无遮掩。 曹宗钰此时陪在尉迟娇身边,安康与李若兰分别由张隐岱和尉迟德陪着。她独自一人,坐在马上,迎着两旁的目光,心生寒意,却反而挺直脊背,下巴微抬,眼光如沉入铁水中的霜刃,凛冽灼目。 被她目光扫过,一部分男子竟尔不能承受,微微偏头,更多的男子反被她激起征服欲望,看过来的目光赤裸凶残,便如她身上已不着寸缕一般。 陈六忽然一提缰绳,从她身侧小跑上来,护卫在她侧翼,一双小眼睛,毫不客气地朝两旁怒瞪。 商团也跟着他们一起入城。娜娜并未蒙面,悠然骑于马上,诸多目光,只被她当作空气,毫不在乎。倒是苏瑞柏如临大敌,一双眼睛警惕地四处打量。 安舒一路看过来,心中慢慢升腾起疑问:城中没看到女人、小孩和老人,只有精壮粗野的男人。 大屯城,竟是一座只有男人的城池? 似是回应她的疑惑,前方开始出现一座座芦苇圆棚。此前的圆屋上都挂着一床破烂毡子做门帘,此处却什么都没挂,每个屋子都有一个向街的门,可以瞧见里面黑洞洞的。 每一处圆棚外,都挤挤挨挨,站着十来个女人。全都头发散乱,夹杂沙石枯草。身上虽裹着毛毯子,却并不能遮蔽身体全部,要不露出一大片雪白胸脯,要不露出赤裸小腿,以至于让人怀疑,那脏污毯子下面的胴体,究竟有没有蔽体衣物。 先前满街的男人看她,现在换了满街的女人,依然看她。 男人的眼光让她恶心,女人的眼神却叫她心里抽紧发冷。那一双双乌黑凹陷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美好的情感,只有恶狠狠的诅咒。 安舒毫不怀疑,若是有可能,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拖下马,像疯子一样,剥掉她身上所有衣物,让她跟她们一样,甚至连那张毯子都不会给她。 这样的目光,也曾在尉迟娇曹安康等人身上闪过,却在看到曹宗钰、张隐岱时,气短神荏,移了开去。 化外之地,人性中的欺善怕恶,便是这样直白。只因没有高大威猛的男子陪伴,此时的安舒,便成了所有恶意的最佳承受对象。 安舒竭尽所能坐得笔直,直到背部肌肉紧张生疼,下巴高高扬起,两颊僵硬。 马蹄声音从后面响起,片刻之后,身边多了一骑,与她并驾齐驱。 她慢慢转过头去,看到娜娜脸色铁青,双眼直视前方,怒火燃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衣服狂想曲 此时天色尚早。大宰相引了他们去飞鸟驿歇息。据宰相介绍,这飞鸟驿类似中原驿馆,专为安置过往达官贵人而建。占地规模不小,大小共有近百间房屋,呈凹字分布,凹进去的部分有马槽草棚,供驼马休息。 房屋分为上下两层,全是夯土建筑。可惜上层房屋大半倒塌,土方中竟生出杂草,足有半人高,看去竟比城内其他地方还要衰败。怕是达官贵人有多年没来过了。 穆拉带了几个下人,自己动手,将一楼房间的灰尘洒扫干净,又将房内原摆设的几个土陶碗土陶壶统统扫到角落里归好,只用了一张柳木桌子,借了他原有的土炕,其余一切器具陈设,帷幔铺盖,都是沙州带来的自用之物。曹宗钰进屋,刚脱了斗篷,正打算换一套晚间赴宴的衣服,便听得阿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是来借衣服的。 沉着一张小脸,一板一眼复述:“阿冉说,借世子一套男子衣物,尽量紧身些,短一点的,胡服最佳。” 曹宗钰一边让穆拉去箱子里翻检,一边问道:“阿冉要男子衣物做什么?你手里抱的衣服,又是哪来的?” “小姐想要女扮男装出门,所以阿冉要男子衣物。这两套,是阿冉让我去找尉迟太子和陈六要的,看哪套最合适小姐穿着。” “是你们小姐要穿?你怎么不早说?”曹宗钰原本坐着,此时站了起来,折到穆拉身边,望几个箱子里看了看,伸手一指,道:“拿这一套。” ------------------ 安舒的房间是最大的,中间甚至垂了柳条编成的隔帘,间成前后两半。 安舒见曹宗钰也跟着阿宁一起过来,一挑眉,含笑问道:“你这会儿来做什么?自己不用换衣服吗?” 曹宗钰笑道:“听说你要女扮男装,此事大奇,从来只在传奇话本里见过,所以特来开开眼。” 阿冉将三套衣服摊开,摆在刚铺设好的羊毛织毯上,安舒赤脚站在上面,微微躬身查看。 尉迟德和陈六的衣服一个滚黑线金边,莲纹如意花纹缂丝,低调华丽,一个棉布织就,面里无花,灰色素朴。不管哪件,都新崭崭折线分明。唯有曹宗钰这套,触手柔软,显是穿过经了水的。 阿冉一件件计较:“尉迟太子这件一看就是出自王室匠人之手,大半年才织就的精品,过于招摇。陈六这套倒好,身量大小也适合小姐。” 安舒见曹宗钰悄悄走到自己身边,站直身子,偏头过去,低声与他调笑:“你这人忒小气,人家都送新衣服,独你拿套半新不旧的打发我。” 曹宗钰心中砰砰直跳,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在她耳边悄声道:“安舒,你选哪一件?” 安舒听他语气缠绵微饧,手心更是滚烫,不禁一怔,心下慢慢回过意来。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口中慢悠悠说道:“既是陈六这套合适,那便……”感觉到曹宗钰手臂一紧,眉头蹙起,眼中颇有求恳之意,嘴角笑容放大,停了一会,方道:“还是先试试世子这套吧。” 阿冉大为意外,世子身量高,小姐在女子中虽也算高个,却低世子一头,穿他的衣物,怕是会极不合身。一抬头,见到两人拥在一起,彼此含笑凝视的缱绻情景,心下恍然,抿嘴笑道:“既是如此,便请世子在外间等候,婢子为小姐易容更衣。”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阿冉方掀帘子出来,微笑道:“世子请进。” 曹宗钰深吸一口气,在竹帘旁站定,平静下自己的呼吸,方才用微微发抖的手掀开珠帘,略显僵硬地走了进去。 身后,阿宁跟阿冉悄悄说:“世子走路,居然同手同脚。”阿冉掩唇而笑。 —————————————————— 外墙上安置了一扇柳木格窗户,傍晚的天光依然透亮,照得室内清晰可见,无需点灯。 安舒笔直站在房间中央,美玉一般的脸上并未上妆易容,含笑看着他。一身灰绿色胡服,翻领窄袖,内着浅灰色中衣,下着小脚长裤,收拢在一双褐色软羊皮长靴子里,头上一顶锥形小帽。 她穿曹宗钰的衣服,果然大了许多,尽管曹宗钰已是找了件及膝最短的,仍然偏长,到了安舒小腿。这倒还不紧要,关键在肩宽了不少,阿冉用针线折叠压平,收了好几分下来,勉强能够穿上,好在出门披上斗篷,倒也不大能看出异样。 曹宗钰一双眼睛便似饮酒一般,将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吸进去,直到眩晕。 她穿着他的衣服,他的中衣细细包裹着她的胴体,贴近她每一寸肌肤,单是这样的事实,已令他双腿发软,几乎无法举步。更何况想象……想象是个魔鬼。 安舒见他站在那里不动,一挑眉,轻笑道:“你不过来?我可叫阿冉来易容了。” 她特意在上妆之前,叫了曹宗钰进去,让他看到自己以本来面目穿着他的衣服。这行为里蕴含了多么巨大的诱惑之意,她心中明白至极,更加明白的是,这样的行为,绝不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子所应该做的。 极不得体,极不合宜。 然而她还是做了。 曹宗钰的衣服自然经过了仔细的清洗晾晒,那上面有蒸熏过的沉香味道,有干爽的太阳和青草气息,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属于曹宗钰的气味。 便如同曹宗钰在拥抱着她,抚摸着她,陪伴着她,每时每刻,每分每寸。 这样的类比令她情不自禁地起了波浪般的战栗,从心底蔓延到四肢指尖,一波一波,竟似没有停息的时候。 直到她整个人跌进曹宗钰怀里,被他甘冽好闻的男子气息完全覆盖。直到彼此都迷失在对方蜜液一般的吻中,周身再无丝毫空隙没有紧紧贴合。直到欲望的浪潮似要将他们拉进大洋海底,窒息,疯狂,绝望。 ————————————————————————————————————— 阿冉在外间来回踱步,数到一百步的时候,走到门帘边上,轻咳一声,出声问道:“小姐,我可以进去了么?天色快要黑了。” 过了片刻,安舒方在里面应道:“你进来吧。” 进去之后,不禁深深佩服小姐有先见之明。若是早早上了妆,以小姐现在这样眼波如水。双颊嫣红,一双薄唇娇艳欲滴的状态,只怕什么样的妆容都会糊成一团,惨不忍睹。 好在两人衣衫都还齐整。 阿冉在宫中时,也曾撞见过宫女与男子幽会,衣冠不整,酥胸半露的场景。心中不免暗叹,世子对小姐,这份尊重与克制,可算是到了极限,当真令人难以想象。 再回想世子看小姐的眼神,即便在最痴狂的时候,也仍然保留着温柔的询问之意,心中莫名感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未来的良人,若不能如世子待小姐一般待她,人生在世,即便生儿育女,又有何意趣呢? 安舒老老实实跪坐在织毯上,隔着柳木矮几,看阿冉在一众瓶瓶罐罐里熟练调和搅拌,分别制成各色糊状、粉状、液体状物质。她不是第一次见阿冉施展易容术,然而每次见到,都忍不住由衷赞叹。 偏头对安静陪坐在身旁的曹宗钰笑道:“阿冉一双手极巧,将来不知花落谁家,那人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方能交上这天大的好运。” 阿冉手上不停,口中埋怨:“小姐不要消遣婢子。” 曹宗钰微笑,问道:“你怎的忽然想起女扮男装这一出来?” 安舒想起正事,一皱眉,道:“这城中诸多事项,透着古怪。我打算去四周转转,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但这城中的男子看去极为粗野,不识礼数,为免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好学习传奇故事中那些侠女,易钗而弁,方便行事。” “我也正有此意。等阿冉弄好,我陪你一起。” 阿冉调了一勺浅褐色的糊糊,正要往安舒脸上抹去,安舒此时却忽然回头,一双美目斜睨曹宗钰,问道:“当真陪我?” 曹宗钰一怔,笑道:“当真。”心下起疑,忍不住追问:“何来此一问?” 安舒笑吟吟转过脸去,任阿冉在脸上施为,闭口不答。心中却暗道:“我既是不能与阿娇相争,自然便不来怪你。可心底里,到底有些悒郁不乐,你现下陪我,也算是将功补过,我就不生你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章 古怪破败的城池 路面中间铺了圆圆鹅卵石的是大街,只有灰土的则是小巷。 飞鸟驿出去,便是一条大街,曹宗钰与安舒初次出门,不敢冒险进入小巷,便沿这条大街向西行去。 安舒边走边与曹宗钰小声讨论:“这座大屯城,外观规模一如我中原城池,然而城中道路房舍,全无半点汉风。粗陋之处,浑似这百十年都无人经营。便如这起房之法,居然大多是芦苇杆子搭上红柳骨,草草而成。这样的房子既不能承重,又不能持久。若是在中原地区,若非那人实在穷到无片瓦立锥,断无可能住这样的草屋。然而看他们城中人员众多,并非人口凋敝之地,何以在住房上面如此将就,委实难以理解。” 阿冉为她化好妆,她现在从外表看来,那就是一个隆颚高鼻,八字形上髭,尖尖下颌,身材高挑瘦削的胡人男子。 这份手艺,令曹宗钰叹为观止。不过阿冉却道,她师父曾经讲过,化妆只是易容的一部分,只能做到形似。若要形神兼备,还需易容之人自身在体态、姿势、步距、神情、语言等等诸方面配合才行。 说到这里时,安舒已经大大不高兴,板起脸哼了一声。阿冉于是含笑住口。 所以,安舒一张脸毫无破绽,然而,听其声则低柔动听,观其神则灵动飞扬,身姿挺拔,步态高雅,与那张鄙俗油腻的脸格格不入。曹宗钰每每把眼光落在她身上,便不由自主想笑。 阿冉顺手也为曹宗钰化了妆,轻车熟路,康纳福重出江湖。 曹宗钰一面四处打量,一面回答她:“此处本是汉时驻兵所在,因隋末战乱频仍,商道不通,此地遂废。贞观年间,焉耆上书唐太宗,请求重开大碛路,自敦煌经蒲昌海直达焉耆。此地正在大碛路中间,唐廷便在此筑就大屯城,以便护卫商路。咱们现在所见到的外城规制便是由来于此。天宝乱后数百年,中原忙于内战,无力西顾,大屯城遂被各方势力侵占。土谷浑、突厥、吐蕃来来去去,如今落入仲云手中,此辈长于游牧,不善经营,难免便破败下来。” 安舒想了想,摇头道:“这理由尚不充分。我总觉得,还有其他的因由。”见曹宗钰目光游离,问道:“你在找什么?” 街上行人不多,全是带刀的粗壮男子,身披羊毛毡蓬,头戴卷边毡帽,行色匆匆。街边的夯土房子,偶尔有人坐在黑洞洞的门口,脸色冷漠,一双双眼睛充满警惕和算计,似是在等待什么。安舒与曹宗钰虽扮作胡人,却与这些做游牧打扮的本地人多有不同,因此引来许多阴冷眼光的窥探。 大街两侧,常有人随地撂开衣衫,就地便溺。安舒何曾见过这等景象,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转头盯着曹宗钰,搜肠刮肚想些问题来讨论。 曹宗钰也看到街上的情景,眉头一皱,本是悄悄牵着安舒的手,改为搭在安舒肩上,将她半搂在怀里。旁人看来,只见两个男子勾肩搭背,行迹亲密。 口中回答道:“我在找……” 话音还没落,前边拐角的地方传来一阵人声喧哗。两人停下脚步,见到一个男子低着头,怀里拿着什么东西,没命似地朝这头跑过来,后面跟了三个男子,手持亮晃晃的长刀,口里叫嚷吆喝着,紧紧追赶。 过了一会儿,安舒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竟是个牛皮水囊,他低头是为了打开木塞。等到后面追兵的长刀已经快到他背上,他依旧浑然未觉,只顾着一仰脖子,张大嘴巴,对着水囊,急不可待地喝起来,隔着十来步远,安舒都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音。多余的水从嘴角溢出,一路落到身上,迅速打湿胸前一片。 他这一仰头喝水,脚下便缓了一缓,身后几人狞笑着,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来,前面那人发出一声被水呛住的惨叫,剧烈咳嗽起来,背后鲜血飞溅。他只来得及咳出三两声,随着追兵赶上来,一刀断头,混合着嘶喊的咳嗽声嘎然而止。 那颗头颅从空中滚落,带着一路洒落的血迹,咕噜噜直滚到安舒脚边。曹宗钰忙带着她退后几步,此时也顾不得旁人起疑,揽住她腰肢,紧紧将她圈在怀里,面朝前方,严阵以待。 对面三人停下脚步,一人俯身,想要拿走水囊,奈何无头尸首虽已扑然倒地,五根手指却依旧攥得紧紧,一时之间极难取下,那人火起,一刀斩在死尸手上,连手带水囊一并尽断,水囊中剩余之水汨汨流出,很快渗入路面沙石之中。 为首之人脸上有道长长疤痕,直抵颈部,刀尖下垂,血滴兀自低落,一双眼睛却已经开始打量前面这两名胡人。路旁行人看到杀人,浑如无事一般,各自走开,便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有这两人停在路旁,似是受到惊吓。 开口问了一句话。 曹宗钰听不懂,安舒忽然低声道:“他说的是吐蕃话,问我们是甚么人。” 曹宗钰不识吐蕃话,不敢开口回答,只好做出一脸害怕茫然的样子。安舒一开口便要暴露女子身份,更是不敢搭话。 刀疤脸脸色阴沉,正要上前一步,他身后之人忽然说了几句话,刀疤脸站住,又看了他们一眼,顿时失去兴趣的样子,转过身去,三人又沿来路返回。 等他们走了,安舒方道:“那人猜我们是今日随归义军进城的商团人员。” 曹宗钰点点头,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地上那颗混合血迹与沙尘的头颅。干枯乱发之下,是一张满脸皱纹,还来不及闭眼的脸,起码有五十来岁模样。哪怕临死前喝了足够多的水,也能看出眼神浑浊,脸肤灰败,嘴唇干裂起壳。 安舒看着地上水已流尽,扁平下去的残破水囊,声音愠恼:“这人为着喝口水,连命都不要了。然而杀他的人,却又并不顾惜这水囊,这是什么道理?” 曹宗钰站起来,看向前方拐角处,沉声道:“这个道理,多半与我方才在找的东西有关。安舒,我们过去那边看个究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从街道尽头拐过去,映入安舒眼帘的,是一条宽阔的河道。岸阔数十步,深达一人半高,左右都看不到尽头,两岸倒垂无数红柳树桩,足可见得,曾经是一条清波荡漾,杨柳夹岸的城中河。 曾经。 现在呈现在曹宗钰二人眼前的,只是一条河流的尸体。河床干涸已久,甚至连一坨坨晒干的淤泥都见不到,只有一层一层的沙土,与地面毫无两样。没有水草,没有虾贝,没有一切水流曾经存在的痕迹。 这条存在于历史中的河流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然而河底却有另外的东西。正是曹宗钰在寻找的。 指着那长长蜿蜒的水道,曹宗钰对安舒说道:“我入城的时候,在好几个路口见到这东西,却又一闪而过,不能细看。不知道作何用处,十分好奇。却原来,这就是他们城中的取水之处。” 干枯河床上,放着一节一节,中心掏空的胡桐木,首尾相连,两头蜿蜒不绝,见不到尽头。在较宽平地上,有一个鹅卵石垒成的池子,一截从主道上分出的胡桐木架在上面,从里头源源不断流出的,正是沙漠中最最宝贵的东西——水。 安舒蹙紧眉头,这景象让她十分不舒服。胡桐木水道摆放在宽阔而干枯的河道中,显得又狭小又孤零——像是河道的棺材。 池子旁排着长队,面相凶狠的男人们手里握着空空的水囊,拎着晃来晃去的铁桶,等待着上前装水。 方才那三个当街杀人的凶汉,此时正懒洋洋坐在池子边上,刀已入鞘,闪着凶光的眼睛不时掠过排队的人群。 水池边站了一个人,旁边一个木箱子,正在收钱。 曹宗钰站在河道岸上,居高临下看了半天,道:“灌满一袋水囊,收三文。灌满一桶,收十文。”回过头来,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安舒:“安舒,你能看清他们用的什么铜钱么?” 安舒微笑着,两撇小胡子向两边飞舞:“你没看错,确实是周元通宝。” 曹宗钰道:“我原本听说,西域诸国虽也各自铸币,彼此之间贸易,却不用本国币。而是用迪尔汗银币或第纳尔金币。前者据说是当年波斯所铸,后者为大食货币。倒没想到,仲云这里,市面之上的小额交易,竟是直接用我周元通宝。” 安舒点头笑道:“这倒是方便我们了。将士们若要出营购买食水草料,掏出铜板,直接便可交易。”又叹道:“一囊水不过三文钱,适才那人,竟是连这三文钱都拿不出,竟而送了性命。” 刀疤脸汉子已经注意到他们,时而投过怀疑目光。曹宗钰不欲生事,拉拉安舒衣袖,两人慢慢往回走。 “在敦煌,三文钱不够买个炊饼。在这里,却值一条人命。”曹宗钰也不由叹息。 安舒蹙眉道:“这三人当街杀了人,居然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街上竟也无丝毫异样,无人报官,无人追究。这大屯城,究竟还有没有王法秩序?” 曹宗钰却没有回答她,反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安舒,你身上可带了钱?” “没带。”安舒诧异道,“我自来不爱带钱,都是阿冉阿宁她们管着。怎么,你要用钱?” “这次出门,阿冉阿宁带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总有三五千钱吧,铜板累赘,我让她们多带金银。”安舒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曹宗钰脸上露出奇特笑容,委实好奇,眨眨眼睛,问道:“你到底想到什么?” “我在想,咱们归义军将士们,若是个个都带了千儿八百的钱在身上,……” 他住口不再说下去,安舒眼睛却已经亮了起来,轻声道:“只怕是整座城的物资,都能被我们买下来。” 曹宗钰微笑道:“我们出远门,东西总要准备充分一点,方才保险。” 安舒眨眨眼,目光中笑意闪现:“将士们若是发现,在敦煌需要一百文才能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只需十分之一的价格,只怕也要多屯一些。” “待会儿便找人去给张主事报信,从明日开始,容许诸将士结伴,有序离开营地。” 安舒笑道:“曹宗钰,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曹宗钰朝她挤挤眼睛,笑道,“秦相公曾转达朝廷的意思,对西边,目前还是未雨绸缪四个字,不得轻启边衅,以免西域震动,诸国惶恐。断了商路,得不偿失。不过秦相公临走前,曾与我私语玩笑,说了一句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安舒瞪圆了眼睛,笑出声来:“原来秦相公也不是个古板人儿。” 曹宗钰笑道:“我们这位秦参政乃是在西南路积了诺大军功,方能出将入相。若是古板之人,也不能有西南大捷了。” 两人一路说笑,快要走回飞鸟驿时,见到旁边一条小巷子里,人员出入颇多。两人走进一看,那屋子比别处高大些,墙面齐整,半片木门,门口竖个木头牌子,上面用赭红色岩石,写了诸种不同语言,曹宗钰单认得一个汉字的“酒”字,却已明白,这是个小酒馆。 朝安舒笑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我们既到了西域,不去领略一番胡姬劝酒的风情,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安舒笑道:“你想要胡姬劝酒,我可只想看传说中的拓枝胡旋。咱们各取所需,谁也不准打扰谁。”说完这句玩笑话,因靠近酒馆,多有人进出,闭口不再出声。 酒馆之中,既无胡姬压酒,也无胡姬献舞。清一色地,全是男子,一屋子里十来张桌子,几乎已经坐满。 两人一走进门口,满屋子人忽然都静下来。 曹宗钰眉头一皱,目光快速扫了一圈,发现这酒馆之中,居然每张桌子都只摆了三面凳子,独有朝向门口的一面,没有摆放。是以所有人都不会背对门口。一旦有人进入,即刻便能被全屋人看到。 一个如铁塔一般的壮汉从柜台后走出来,朝他们问了句话。 曹宗钰听得分明,这话跟路上那刀疤脸问的话一模一样,于是颇有把握地开口答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今日刚随归义军进城。初到贵地,多有不明,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不开口说话,一屋子人不过怀疑戒备地打量他们。他一开口,顿时有几个人哐啷一声,拔出长刀,围到门口。 曹宗钰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思,踏前一步,将安舒护在身后,手也放在了腰间刀柄上,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此处不欢迎异乡人做客,我们退出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周来的米辛奇 拔刀之人并不听他言语,依然一步步逼近。酒馆中其他人冷冷看着,没人出声阻止。 锵然一声,曹宗钰长刀出鞘,斜持于胸前,做出防卫姿势,左手拉着安舒,便待从门口倒退而出。眼角余光却看到,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斗篷遮头的瘦高男子,将本就一人宽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心中一沉,若只是他一人,他倒是不惧。然而身后便是安舒,若是打斗之中,让人发现她是女子……曹宗钰倒吸一口冷气,骤然下了决断,开口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大周……” “大周来的米辛奇?抱歉抱歉,我有事耽搁,晚了一步过来。”门口的斗篷男子上前一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似乎本想来个拥抱,顾及他手中长刀,只好抱拳为礼:“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们进去说话。” 曹宗钰和安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酒馆中已经有人出声问了:“灰狼,这两人是来找你的?”说的却是汉话。 “灰狼”是个汉人,大概三十多岁模样,面孔瘦削筋道,笑着:“正是,我晚到一步,没想到差点闹出一场误会。” 那人仍未放弃,质问道:“为何这两个胡人却说汉话?” 灰狼笑嘻嘻道:“这两位是打敦煌从化乡来的,虽是长得一副胡人模样,却是土生土长的周人。会说汉话,那有什么稀奇?你叫他们说胡话,反而不容易。” “你跟他们什么交情?他们为什么来找你?” 灰狼笑容一收:“基西克,我们虽是合作过两次,不过我灰狼不是你的手下,没那个必要事事跟你汇报。” 基西克脸色一变,连着冷笑了数声:“听说你最近攀上云里的贵人,要学那燕雀儿,往高枝飞去。怎么,以后都高来高去,不打算跟兄弟们一起干买卖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莽汉已经回到柜台后面,此时慢吞吞道:“灰狼,我劝你还是说清楚为好。飞得再高的老鹰,也有要停下来歇脚的时候。这两人来路可疑,你不给大伙儿一个交待,以后不要说买卖不敢找你做,就是这地方,也不敢多留你歇脚。” 旁边有人插话:“上个月城西野牦子带了百多个人,去白龙堆设伏,也不知哪个地方出了纰漏,消息漏给了对方,竟是雇了上百个护卫,个个都是道:“这大屯城是个强盗窝。城里所有人,都是强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仲云王的秘密 强盗之城! 曹宗钰与安舒迅速交换个眼色。这城中诸多古怪之处,总算有了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然而,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曹宗钰问道:“城中有多少人?” 灰狼摇摇头:“世子这个问题,只怕仲云王自己都没法回答。” 从当街杀人却无人过问的事实来看,灰狼的回答应该算是实诚。这大屯城里,只怕压根儿没有什么王法官府。 曹宗钰想了想,换个角度问道:“这里的强盗,都在蒲昌海里打劫行商?” 灰狼笑了起来:“世子说笑了。蒲昌海这一点大,哪里够狼群瓜分?据我所知,便连天山北线的强盗,也有不远千里来大屯城的。” “哦?这是为何?”曹宗钰奇道,“据我这半日看来,城中便连饮水都艰难,为何你们不远千里,都要来这里?” 灰狼将脑袋凑过去,嘴里哈出的酒气混合口臭,熏得曹宗钰连连皱眉:“因为仲云王在这里。” 仲云王? 灰狼脸上露出神秘笑容:“因为只有仲云王有足够大的胃口,能够吃得下所有人的赃物。” 曹宗钰骤然张目。 销赃! 安舒吃惊之下,甚至忘了自己的伪装,直接问了出来:“他怎么销赃?卖去了哪儿?” 灰狼本来只当她是曹世子的侍卫,并没太多留意。此时听了女子声音,倒是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她半晌,回答问题之前,先由衷赞了一句:“姑娘好手艺!这就是江湖传闻的易容术?当真是前所未见!神乎其技!” 安舒在重粉之下,闹了个大红脸,眼睛忽闪两下,回头看了看曹宗钰,饱含歉意。曹宗钰含笑朝她摇摇头。 灰狼着实看了安舒半天,心里猜测她的身份,不得要领,只好暂时先撂开,答道:“这可是仲云王最大的秘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仲云王跟朝廷有密约,”看了看曹宗钰大张的嘴巴,匪夷所思的神情,笑了笑,道,“也有人说,仲云王将赃物运去巴格达行销。还有人说,仲云王跟魔鬼签了契约,所有的赃物全都通过魔法,送去了别的世界。不管这些说法多离奇,大家抢来的货物,不管多少,仲云王全都能照单全收,一口气吃下,价钱还很公道,这是不争的事实。” 安舒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难怪这里会成为强盗之城了。若我是强盗,只怕也愿意不远千里,来到此处找个好买家。一旦聚的人多了,自然各项事情,比如招兵买马,彼此勾连,互通消息,都能在这城里进行。” “正是。”灰狼道,“这样的小酒馆,城里不下十几个,便都是传通讯息之地。” 曹宗钰看着灰狼,忽然笑道:“你这么爽快,就把消息透了给我,我该怎么谢你?” 灰狼举了举铜酒壶,“这是敝上的意思。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世子若要谢我,倒也简单,我这人爱好专一,只喜黄白之物,世子手指缝漏些给我,我就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曹宗钰微笑道:“若我能恢复你的户籍,赦免你以前的罪行,让你重新做回大周子民,你肯愿意?” 灰狼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敝上对世子掏心掏肺,世子居然想挖墙角?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曹宗钰道:“厚道两个字,居然从强盗嘴里说出来,我似乎对挖墙脚这件事,更加有信心了。” 灰狼摇头失笑:“世子说话怪有趣。不过要让世子失望了,我做惯化外之民,不想再服王化,做个天朝顺民。” 曹宗钰心中失望,脸上却维持风度,笑道:“人各有志,自是不能强求。” 三人说完话,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发觉,小酒馆瞬时静了下来。 门口进了三个黑衣人。头缠包巾,一身无领长袍,腰悬弯刀。 安舒认得这三人乃是商团曼苏尔老爷雇请的护卫,不知怎的,居然跑到这小酒馆来。 这次与方才曹宗钰二人激起的反应不同,小酒馆中迅速暴起五六条人影,长刀出鞘,从各个角落朝门口三人砍去。 三名黑衣人也大惊,拔出弯刀,一边格挡,一边噔噔噔,朝门外退去。 片刻之后,三名黑衣人站在门口,手持弯刀,一脸茫然。 发起攻击的五六个人一旦将他们逼出酒馆,紧接着便从门口窜出去,四散逃逸,将他们三人晾在门口,不知所措。 曹宗钰见灰狼脸上有了然的笑意,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灰狼倒倒手里的酒壶,涓滴不剩。曹宗钰识趣,又替他叫了一壶。灰狼笑吟吟道:“多谢世子赐酒。不过之前告诉世子的事情,都是敝上的意思。这件事嘛,不在敝上吩咐的范围之内……”一双眼落在曹宗钰右手拇指上,那里正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扳指。 曹宗钰也不吝惜,脱了皮绳,将扳指放在桌上。灰狼眼里闪光,伸手便要来拿,被曹宗钰轻轻按住,含笑不语。 灰狼只好干笑两声,道:“这座大屯城,四方八面的强盗都能来销货,唯独有两个地方的,却是不能明目张胆的来。” “哪两个地方?” “便是他们仲云内部,白马和黄牛两个地方。这两处与仲云王有约定,个人劫掠所得,只能交由白马和黄牛的首领,统共一起向仲云王交货,不准私自交易。” 曹宗钰明白过来:“想来这两位首领过一道手,便要抽一成费用?” “岂止一成?”灰狼摇头,伸出三根指头,“至少这个数。所以白马和黄牛的人,若是自己接了私活,岂肯白白给首领上供?自然要想办法自己来大屯城走一遭。” “你适才不是说,仲云王与他们有约定,又怎会收他们的货?” “只要他们自己不说,谁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仲云王手下那些仓司官员奴隶可不会过问这些琐事。” 曹宗钰点点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他们是偷偷来大屯城的,为何见了这三个黑衣人就要发难?” 灰狼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听说黄牛和白马的首领都跟着黑汗一起,信了天方教。这三人一看就是天方教徒,他们自然心虚。” 曹宗钰眉头蹙起,回头看了安舒一眼,见她也是眉头纠结,两人都没想到,这事居然又跟教派扯上关联。 灰狼正想去拿扳指,曹宗钰微笑道:“最后一个问题,仲云三大部落,为什么葱茈部没有牵连其中?” “葱茈,”灰狼嗤了一声,“这部靠近沙州,部众已经大半放弃放牧生活,转为向汉人学习,种地耕田,务农经商,一多半人都不肯再当强盗,甚至还特意高新奉请汉人书生去启蒙孩童。他们自是瞧不上黄牛白马这等蛮荒之辈。” 曹宗钰看了他一眼。灰狼言下之意,已是不由自主将黄牛白马引为同类,浑然不觉自己也曾是世代务农的汉人。 一笑,松开手,任由灰狼取走扳指,举到眼前,透光仔细勘察,满眼放光。 另一角落里的基西克瞧见了,跟同伙说道:“灰狼这儿子,卖得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奇怪的风俗 大屯城地势北高南低,仲云王行宫所在,便是城中西北制高点。 行宫自地面而上,一层一层,由夯土与柳木混合垒砌,最高一层离地百米,上有巨大平台,铺了齐整的红柳木做地板,打磨得光滑坚硬。 平台之后,突兀耸立一座吐蕃风格的宫室,墙身赭红,铜瓦鎏金,悬挂巨幅挂毯,上有诡异图案,蓝黑赭褐诸色渲染,虽是被昼夜不停的风沙吹着,褪色得厉害,远远望去,仍是让人心悸。 从地面而上,既有阶梯可供人行,也有驼马道。宰相们仍然一路陪着——曹宗钰此时已经知道,所谓宰相,不过是仲云王身边逢迎诗词的幸臣。曹宗钰等人带了五十骑随从,骑马而上,约小半个时辰,到达柳木平台。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半天,平台上放置巨型铁锅,锅内火焰足有两米多高,照得四周红通通一片。十来个脸上刺字,脚系麻绳的奴隶正往里添加干柴,以便篝火烧得更旺。 仲云王左施格是个老人——至少看起来是个老人,面孔瘦削,颧骨高耸,皮肤像刚蜕下的蚕皮,又干又白,一双漆黑眼睛中间,长了高高的鹰钩鼻。身上裹着厚厚两三层裘皮,似乎特别怕冷。 据史书载,仲云本是小月氏种,后来混入突厥、回鹘、吐蕃、羌人血统,长相不再分明,街上见到的诸多面孔,印证了这一说法。但这位仲云王身上,却保留了明显的月氏人特色。 “从东方和西方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左施格念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声音却低沉冷淡,没什么激情,“也许你们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仲云的统治者,各部落公认的仲云之王,飞鸟和走兽的主人,左施格。你们降尊纡贵,来到大屯城,我十分感激,十分荣幸。请各位入座,欣赏本王为各位备下的美酒佳肴,歌舞耍戏,” 在往行宫来的路上,曹宗钰刻意与一路殷勤的大宰相攀谈,得知左施格长居于此处行宫,已有五年之久。 历来仲云的牙帐所在,都在葫芦碛,地处大屯城西南八百里。百多年前,后晋高居海出使于阗,途经仲云,也曾经历宰相四人,都督三十七人迎候的大礼,并入大屯城休整。高氏并无记载见到仲云王。可见左施格长居大屯城,绝非常态。 眼下见到本人,曹宗钰不用问安康,已能看出,这位“仲云王”怕是沉疴缠身,命不久矣。 宾主寒暄之后,分为男左女右,两列入座。 尉迟德坐了左侧首位,大宰相作陪。接下来便是曹宗钰,也分了一位宰相作陪。商团中的萨宝、真寂法师也获邀请,下首作陪。 女宾一列,尉迟娇本想让安舒坐首位,被安舒含笑拒绝,自去坐了下首,只好拉了曹安康一起,在首位就坐。李若兰便去安舒身边坐下。 仲云王所在高阶之上,左右各设了一座。左边是一个红袍僧人,戴一顶高高的赤红僧帽,据介绍乃是素玛法师。右侧这人,从头到脚都罩了黑色斗篷,深黑色铁皮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口鼻眼睛。 安舒本想在酒馆中看胡旋舞,没能如愿。此刻在仲云王的晚宴上,倒是得偿所愿。 随着一声脆响,左右十个奴隶模样的人手持箜篌、琵琶、横笛等开始演奏,场地中央,一名雪肤细腰,头戴白羽高帽的二八女子从台阶上来,腰悬小鼓,以手扣之,弦鼓声声,催动细腰扭转,如回雪飘飘;帽转金玲,如飞花四散,一双碧绿猫眼时时闪烁隐现;乐声不绝,香风不止,当真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待到一曲终了,那舞女正好旋至曹宗钰身前,一脚踢翻案几,杯盘滚落,美酒横溢。 曹宗钰一惊,只道她要伤人,正待防范,她却身子一软,似是柔弱无骨一般,倒入曹宗钰怀中。 骤然之间,软玉温香满怀,曹宗钰少于见识这等风月场面,不禁当场呆住。尉迟德等人却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在意。便连真寂法师,都不禁面露微笑。 仲云王原本病恹恹地,半倒铺了狼皮褥子的座椅上,此时似是被这画面刺激了,坐直身子,举手拍掌,嘶哑着声音笑道:“曹世子的风采,把我们仲云的第一朵娇花都给迷住了。” 曹宗钰下意识便朝对面看去,隔着大火盆,正好看不到安舒的身影。倒是尉迟娇在斜上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台阶上的红衣僧人此时也笑道:“恭喜大王,米依公主今日觅得意中人!” 仲云王脸上颇有洋洋得意之色,朝曹宗钰笑道:“照中原的说法,此时本王当谦虚一句,小女蒲柳之姿,以奉君子枕席,还请不揣粗陋。不过,本王这米依公主,乃是仲云绝色,就算比不上于阗的公主,却也差不了多少。曹世子万勿嫌弃!” 曹宗钰被那女子勾着脖子,紧紧贴在身上,本想推开她,却发现她身上穿得甚是单薄,布料十分稀少,腰肢大腿,无不玲珑毕现,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反倒是一张脸,藏在细密金珠子之下,看不分明。此时非但不敢动手去推,便连眼神,也不敢十分落在她身上。耳中听闻仲云王所言,不由苦笑道:“承蒙错爱,不胜荣幸。不过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在下早已由朝廷指婚娇公主,阁下与令千金一番美意,只好敬谢不敏了。” 仲云王转头看向尉迟娇,笑道:“公主殿下勿怪,小女不过求世子一夜恩泽,绝不会与公主相争。” 沙漠中部族,多有对中原男子存有向往之心的。甚至历来风俗,若有汉人男子到达部落,往往本地未婚女子会上门自荐,以求一夕之欢。其父母家人,不但不以为耻辱,反以之为荣。若是能因此有了生养,更是家族之幸事,便是将来成婚嫁人,有这样的经历,都能嫁得更好些。 只是没想到,以仲云王女儿的身份,居然也行此风俗。 尉迟娇看了眼尴尬无比,一动也不敢动的曹宗钰,见他望着自己,脸上颇有祈求之意。又不自觉地,飞快地看了眼左边的安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安舒侧面,见她坐得笔直,嘴角紧抿,显是极不高兴。不知怎得,心中忽然有些快意,回头看着仲云王,含羞低头道:“此事休要问我,自是一切以世子之意为准。” 仲云王嘎嘎笑了起来:“既是公主不在意,曹世子自然再无话可说。今夜竟能成就如此美事,众位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尽欢而散。” 举手一拍,数十名赤足而来,乐声再起,这次跳的却是拓枝舞。跳着跳着,也有女子便偎入尉迟德、萨宝等人怀中,各位宰相,更是人手一个,绝无空手。便连台上的红衣僧人,都有两名舞姬左右环绕。倒是那黑衣人,独自一个坐着。似是向来如此惯了,没有女子敢上去应酬。 曹宗钰见此时乐声嘈杂,身边陪坐的宰相更是身心都在舞姬身上,终于觑准时机,苦笑着对怀中女子说道:“米依姑娘,你有何话,现在可以说了么?” 尉迟娇不肯出头之时,他本已下定觉心,将此事推个干净,也不管仲云王有什么私下计较打算。他好容易才与安舒重归于好,能有机会与她目光对视流连,甚至偶尔偷得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以慰相思之苦。实在不肯为了这没来由的飞来艳福,再惹安舒生气。 就在他准备起身之际,这位米依公主却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我知道仲云王的秘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结局 仲云王身边两位神秘人物,一是西藏来的密宗喇嘛,受达赖喇嘛委托,前来仲云,劝诱仲云王信奉密教,归顺吐蕃。另一位则是黑汗国来的***传教士,想要让仲云并入黑汗国。黑汗国在现在新疆喀什地区,正是***教大规模东传的起始。 曹宗钰等人在仲云界挑起奴隶暴动,推动仲云其余部落起来挑战仲云王,使得仲云界分裂,各自纷纷倒向中原皇朝以求庇护。 一行人到达于阗,参与佛教与***教的百年宗教战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敦煌卷 第九十九章 重雾围城 这般冷的气候,那人却出了满头黄豆大的汗珠,嘶声喊道:“世子容禀,属下这腰带乃是新生礼时,由州东祆寺的萨宝所赐,带在身上,已十年有余。属下实是不知,这与今日这伙乱臣逆贼有何关系。” 曹宗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口中缓缓问道:“若是我要你即刻解下腰带,你肯还是不肯?” 那人听了,毫不犹豫,敞开衣襟,双手一阵乱扯,将那黄色腰带胡乱解了下来,幸而他这根腰带仅为装饰,其下另有一条,方才免了手提裤子的窘态。单膝下跪,双手奉上,恭声道:“谨遵世子之命。” 曹宗钰这才颔首,微笑道:“好,这才是我归义军的好儿郎。我与你一项重任,你即刻护送李胜儿回城,将此地一干事宜面禀节度使大人。” 看那人躬身领命,上前提了李胜儿,转身出帐,片刻后马蹄声响起。方装过头来,沉声对其余诸人道:“随我上马,全力追及大部。” 大军带有步卒,行动中又需保持队形,他们这十来人则是轻车简从,马儿也都是军中上等良马,若是不惜脚力,全力冲刺,必能迎头赶上。 至于赶上之后,又待如何,才能夺回领军大权,曹宗钰腹中虽紧急拟了数样计划,却都未必可行,所能倚凭者,不过见机行事四字罢了。 马匹被众人催逼得紧,奋力撒开四蹄,望前奔驰。北风从右侧扑来,夹裹着沙砾枯草,打在众人身上,沙沙作响。众人裹紧皮袄,护住心口,紧随曹宗钰,闷头赶路。 这一路行来,约有二三十里路,地面开始出现斜坡,众人纵马上了缓坡,翻过山坳,终于听到地面隐隐传来闷雷样的马蹄声,往前一望,遥遥可见一长串蚂蚁般的黑点,在沙石地面蜿蜒前行。 众人精神一振,正待俯冲下去。此时却有一股浓雾,自坡底升腾而起,蔓延极快,不过眨眼功夫,便将前方依稀可见的大部人马裹挟起来。众人睁大眼睛,运足目力,也只能看见那灰扑扑麻愣愣的迷雾,满布山坡上下,再难看见丝毫人影。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的一眨眼,就把人全吞了?”侍卫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出来,却没人能够答他。 过了一会儿,曹宗钰道:“不是浓雾把他们吞了,是我们被浓雾隔开。”他没有一直盯着前头看,反而左右环顾,眼见得浓雾向两边延伸,便似顷刻之间,竖起了一道通天接地的高墙,将他们与前方隔绝开来。 这道浓雾高墙延展到后来,已远远超出山坡的范畴,竟是沿着两侧地平线方向不断延伸,远远看去,倒像是两扇浓黑翅膀,朝两侧无声伸展羽翼。 只是世间绝无此等大鸟。 众侍卫经曹宗钰一语点醒,也发现了异象,其中一人脱口而出:“我怎么看着,这像是老天爷修了座围栏,把我们给整个儿圈了起来?” 他这句话一出口,曹宗钰霍然转头,瞪视着他,吓得他一激灵,连忙告罪:“属下口无遮拦,还望世子恕罪。” “不,你形容得很好。”曹宗钰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问道:“倘是真有老天爷要把我们圈起来,像牛猪羊一样,一个个宰杀,你们打算怎么做?是听天认命,还是跟着我,干翻他娘的?” “干翻他娘的”五个字从曹宗钰口中说出来,众侍卫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向来说话温文,从没这般狠厉地骂过粗口,然而这时候听来,却又深觉十分自然。 众人原本被这异象所惊,心中已然犹疑生惧,此时见了世子凶狠神情,又被这几字粗语激发豪情,纷纷哄然骂出来:“贼老天不长眼,恁地使怪,谁要听这糊涂玩意儿的?俺们听世子的,管他天王老子,只管戳他个四脚朝天透心凉。” 曹宗钰左手勒马,右手举鞭,指着前方鬼魅一般的黑雾,厉声道:“诸君胆气雄壮,果然不堕我归义军之威名。我这便把实话告知诸位,这等异象,与老天爷实无半分关系,此乃邪教妖人之咒魇术法。诸君可怕了么?” 众人齐齐哄笑:“怕他个鸟?”“世子忒也小觑了我等!”“俺们连老天爷都敢戳他个三刀六洞,怕什么邪教妖人?”“便是怕,也只怕他斤两少了些,片起来不够畅快,倒辜负了老子一番磨刀功!” 曹宗钰将马鞭放回身侧,铿然一声,掣了长刀在手,长笑道:“诸位归义军的英雄儿郎,这便随我下去,咱们且去探探这劳什子鬼雾,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名堂。若有那等不知事的小鬼,正好捉将回来,试一试彼等肝肠为何物。” 众人口里纷纷应了,一边杂七杂八笑骂无数秽语,一边手举长刀,抖了缰绳,跟在曹宗钰身后,朝山下齐齐奔去。 —————————————————————————— 归义侯送走女儿,又与赶来的司农都头议了麦粟之事,都头领了命,自去清查常平仓,准备匀出一部分库粮,以备临时赈灾之用。 陆续又有人来回事,大抵与今日天时相关。因着大风天,气候又干燥,城内连接多处失火,敦煌府衙救火的人手物资都告短缺,萧令尹差人来告了两三回急,借人借物,闹了个人仰马翻。 便连府衙里头,烧水房还没熄透的木柴被北风卷到库房,正好落在昨日里将将收来,尚未来得及清点入库的棉布堆旁,大风一吹,火星复燃,顿时走起水来,乱哄哄很是闹了一会。好在此时衙门里人都到齐了,七手八脚,拎水抱沙地来救,很快便扑灭下去,只烧毁了半壁屋宇,几十匹棉布。 归义侯在现场,一直等到火势全盘熄灭,又严令衙门内凡有生明火处,无论厨房、水房、灯烛还是各屋里头的火盆,务必严加看守,小心处置,若再有这等事情,依律拿下,按失火论处,众人心惕惕应下了,方才回转耳房。 案上茶水已经凉透,几乎仍是满满一杯,一口未动。归义侯让苍头换了热茶上来,刚端上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又听得下人来回,道是大小姐有急事求见,现人已到了延定楼下。 “当——”的一声脆响,茶杯重重搁回桌面,杯盖子弹起来,哐哐当当转了好几个圈,茶水四散溅落,紫檀木面腾起一阵白色水雾。来回事的下人吓了一跳,偷眼往上瞥去,只见归义侯一张脸黑得像抹了满脸的锅灰,眼睛半眯缝着,透着寒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沉沉的“有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