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夷平江赋》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一章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北风潇飒,梧桐秋色,暮色人烟寒。 公元1627年,大明天启七年,陕西省。 自山阳至洛南官道之上,一人直身宽襟棉袍,遍身风尘疾色,脚上却着锻面厚底靴,显然绝非小民,此时他正顺着官道一路往西行去,许久得见道旁一旗望,终于眉头舒展,长吁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酒肆。 酒肆伫于道旁,面积不大,里面错落摆了十几张桌子。 深秋天寒,行人为稀,几无临客。 柜台后面一老板模样的人老远便看见他,待他进得门来,忙从柜后转出来,笑道:“客官辛苦,里边请,来点什么?”客人并不答话,自顾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边从肩上解下包袱放于桌上边道:“先端一壶茶来,再上三个包子。”店家一听,面露难色,道:“包子没有,茶管够。” 客人一愣,回道:“那有什么吃食?”“有馕饼和馍,还有半斤烧酒,尚温。”客人手一挥:“酒不必了,来半张饼子,再拿三个馍来。 ”“哎!”店家应下,转去后厨,客人抬高声音又道:“吃的你且忙着,茶要快些!”店家痛快应着,没一会挑帘而出,左手拎一壶茶,右手上搭了一个大碗,大碗上又叠了一个小碟,大碗里是馍,小碟里盛的却是一些咸菜。 店家边将碗放下,边打量了客人一眼,客人端是渴的极了,从店家手里接过茶壶,倒了一大碗,三两口给喝了个见底。只听店家道:“馕饼在灶上热着,客官先垫补着。”客人饮了一大碗,口渴稍缓,又倒了一碗,回了句:“不急。” 店家见他三十如许,浓眉长须,阔面薄唇,口音却不似北人,因而笑问道:“足下行色匆匆,是要赶在天黑前到洛南吗?” 这客人官宦出身,虽不似其他士人那般,三六九等,眼高于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碧水微澜,澄澈盈盈。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堵一半在地,一半接水的白墙,高约丈余,墙头砌成波浪状,高低起伏,覆以黑瓦。墙内有参天银杏古株,约有四人合抱粗细,华盖如荫,许多树枝蔓墙而出,斜风细雨偶过,枝摇叶落,顿时金黄漫天,霎那间恍然若梦。树后隐约有重楼斗拱,似是二层楼阁的飞檐一角,雨幕中叶落如歌看不真切,朦胧迷离,引人入胜。 梁文举啧啧称奇之余沿着碎石小径走着,脚下路有三条,两条通向林中别处,想是另有人家,一条弯弯曲曲至眼前的黑瓦白墙之下,一个月洞朱漆的大门紧闭着。他行至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咚咚”几声响后,不见回应,他退后几步,抬首看向墙后院内,待看到隐立于大树之后的二层楼阁内确有灯烛之后,又复进前叩门。 响声终于惊动了院内的人,他听见楼上悉索有声,抬首循声望去,二楼南面的这扇窗子被缓慢地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露了出来,小脸圆圆的,皮肤黝黑,洗的倒是干干净净,约摸六岁年纪,最奇的莫过于他的头发,既不结髻,也不束结,竟然是满头短寸,长不过指宽。 梁文举好奇心起,高声问道:“孩子,你是胡人吗?”男孩只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梁文举这才想起正事,道:“在下有要事赶路,途径此地,现有一事相求。”梁文举见男孩目光炯炯的看着她,以为他在细听自己讲话,遂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不知府中大人安在?事成在下必有重谢。”男孩扭头离去,梁文举一下子愣在原地,良久,男孩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把竹骨伞,对梁文举道:“大人不在,请恕不便开门,你且用它遮雨。”说罢用力一掷,哪知男孩使尽力气,竹伞也没有飞很远,梁文举一句“多承好意”还未出口,就见竹伞受那大树密叶所阻,歪歪斜斜的复又坠入院内。男孩一见,小脸顿时一红,“噔噔噔”跑下楼去,连窗子也忘了关。 “吱吖”一声,门开一道小缝,却不见有人出来,梁文举低头一看,冁然而笑,只见一截竹伞正悄悄、缓缓地伸了出来。 梁文举踏前一步,将门推至半开,里面男孩低呼一声:“你干什么?”而后奋力想去合上大门,怎奈他再如何用力,门依旧半开,纹丝不动。梁文举左手扶门,右手迅速入怀摸了一样东西在手上,伸进门内,摊开手掌说道:“在下无意冒犯,府上可有健马,烦请牵来与我,这个你拿去。” 男孩以为是什么呢,见是一块黄不拉几的石头,心中一阵鄙夷,又加上他无礼在先,顿时没好气道:“家里没马。”梁文举失望之余又道:“骡子也行。”男孩翻翻白眼,道:“家里也没有骡子。”梁文举大失所望,正欲赔罪告辞,手足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听后面一阵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大明律,若今时无故入人室宅庐舍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实声音甫一开口,梁文举就回头了,从林中小径缓缓而来二人一驴,当前一男子牵驴而行,天命之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短须微胖,鬓角斑白,步履虽呈老态眼神却极富神采,驴上坐着个蓝衣女子,撑一把绘以寒梅的茶色油纸伞,看不清样貌。 梁文举回头嗔怪地对男孩道:“君子以言有物,你不说府上既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吗?”男孩理直气壮地道:“你看清楚了,那是驴。” 男孩见得来人,一阵雀跃,立时将门扉大开,喊了声:“大伯,阿姊。”梁文举这才看清男孩的模样,身上竟是如此消瘦,只那肚子却是圆鼓鼓的。 梁文举此时无暇细想,顺势回身,冲着那老者拱手为礼,道:“在下前有所恳,但有冒昧唐突,尚希恕之。” 二人一驴走得近了,蓝衣女子翻身下驴,将伞一收,反手握在手上,看向梁文举,梁文举看清女子容貌,顿时一阵失神,心下不由觉我形秽,只见她面如新月,凤目隆鼻,眉淡如秋水,似颦非颦,体姿高挑,往那盈盈一立,清雅如九秋之菊。 “哼,所恳什么所恳?”却是老者看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道。梁文举不敢与蓝衣女子对视,闻言忙将目光移向别处。男孩从老者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驴去门外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二章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待男孩栓好驴子往大门走,老者正询问着梁文举什么,后者一边解释一边苦笑不已,男孩刚好听到老者又一声“哼”,一脸的不相信,侧身刚好看到男孩回来,便对男孩道:“宁儿,此人说他想用一块玉石换我们家的骡马,可有此事?” 男孩看了看梁文举,梁文举也不无尴尬的看着男孩,只见男孩白了后者一眼,随即悠悠道:“大伯,他是想用一块黄石头换我们家二牛来着,我岂可答应。”梁文举向老者和蓝衣女子团团一稽,正色道:“在下确有要事赶去西安,兹事体大,还望先生与姑娘允我先前所请,若蒙慨允,将不胜感激之至。”说完之后,又想起什么,摊开手心玉佩道:“在下愿将此玉奉上,即乞晒纳。” 男孩看到又是那块被他当做宝贝一样的黄石,虽然嗤之以鼻,可心下还是有了主意。 老者不禁为之动容,倒不是为了那块玉石,而是看眼前之人周身上下湿透,却浑不在意,尽管路途跋涉,只为心中所念,这份千方百计不遗余力,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老者所想,旁人自然无从得知,只见男孩子走到老者身边,仰着小脸轻轻拽了拽老者衣袖,打断了老者思绪,道:“大伯,你就把二牛借给他吧,让他去西安回来,再把二牛还给我们。”说罢又喃喃低语:“虽然破石头不值几个钱。” 蓝衣女子一阵羞赧,赶紧抓他过来,捂住他的口鼻,希望他别再讲话了。老者不去理会男孩,笑了笑道:“黄口小儿,无知妄言,见笑见笑。”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足下若不嫌弃,就请寒舍叙话。”于是当先向院内走去。 男孩被蓝衣女子捂住口鼻,刚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可随即闻到女子手间传来淡淡的幽香,随后陶醉地眯起眼睛由她捂着。 此时雨越下越小,竹林如洗,鸟鸣空回。 梁文举看看天色,见雾敛雨收,薄暮微光乍泄,想起那十几骑锦衣卫穿林而过的身影,脚下踌躇不决。老者回头看到梁文举驻足不前,斜他一眼,道:“足下难不成是想飞去西安不成?”说完扭身行去,再不去管他。 梁文举无奈之下,只得跟着老者进去,从蓝衣女子身畔经过时,鼻间突然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沁人心脾,不禁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正紧紧握着男孩的口鼻,男孩则眯着眼睛傻笑,一脸陶醉,梁文举不由莞尔。 梁文举进得门去,眼前便是一面影壁,壁上浮雕刻有一幅南唐潇湘图,云霭雾气,淡远迷漾。壁画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题诗: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题诗为笔墨而成,显然是主人后加上去的。 绕过影壁,有淡淡花香扑鼻,脚下青砖铺地,叶落满庭。 面前几阶台基之上,一栋攒尖式双开间的二层穿堂,穿堂重檐插空,雀替可见,檐铃细响。穿堂门扇内烛光微微,西墙有大树梨花,簇着一片海棠,近处还有一方半天然的池子。东墙银杏古树,遮盖了大半个庭院,漫天落叶煌煌,如坠山水画卷。就连那栋小楼,也不及古树树腰。树下石桌石几,除此别无他物。 老者行在最前,此刻已推开隔扇门行进穿堂内,梁文举急忙收回目光,紧忙跟上。 蓝衣女子见后者进去,便将手从男孩嘴上放下,蹲下身来对男孩道:“宁儿,今天腹痛可有发作?”男孩本欲脱口说出痛了两次,待见蓝衣女子脸上布满愁容,想起自己自入府上以来,阿姊脸上那越来越少的笑容时,话到嘴边硬生生变成了:“阿姊,今天……不痛了。”蓝衣女子心下稍安,可那双凝眉依旧颦着,她拉起男孩的小手,握在手里呵了呵,道:“会好起来的,今天阿姊又得了两味药。” 且说穿堂二楼,一张黄花梨木方桌,桌下几个红木绣墩,老者与梁文举对坐,桌上茗香四溢,东南墙角一张画案,看不清质地,案上文房四宝凌乱,书籍或翻或卷皆陈其上,还有一张柚木腿榻,一件男子外袍挂在上面,后面窗柩半开,想必刚才那个孩子就是从这将伞扔出去的,梁文举如是想道。 正东边靠墙立了一面博古架,占了不少地方,上面全是书,另有少许绿萝也置于其上。他们背后的墙上悬挂一副山水,上有匾额,书曰:梯云筛月,四个大字。下有一供几,案上一些插瓶等物。老者与梁文举此刻坐于方桌前,各不说话,老者吹着茶,思索着什么,梁文举则是有些拘束。 老者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揭开碗盖吹了吹茶叶,想喝又嫌太热,最终还是放在桌上,率先打破沉默道:“请恕老朽直言,足下是有官身之人吧。”梁文举一怔,随即颔首道:“先生慧眼如炬,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老者见果然被自己猜中。有些自矜地道:“老朽见足下谈吐不凡,所持玉佩又价值不菲,故斗胆妄言,请恕不敬。”梁文举连道不敢,心里却在思索如何借驴之事。 老者看他神思不属,心中已猜到个大概,笑道:“现在天色将晚,你就是把老朽的二牛累死,明天也到不了西安,何不明日赶早再行?”梁文举闻言神色一惨,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纵然希望渺茫,他也要试一试。 他迎上老者目光,眼中犹豫神色已然不见,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必须马上赶去西安,如若迟之,恐怕整个陕西都会变天。”老者晒然一笑,嘴唇上的半白胡须一张一合道:“胡公治下,海晏河清,何来翻天之说。” 老者说罢,忽然心中一凛,他想起自去岁开始,陕西、延绥等地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有些重灾州府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所谓兽困则噬,时有百姓或啸聚山林,或坐地为盗。会不会是因为此事?老者想罢正色道:“你此去西安,是不是为了朝廷要动胡巡抚?” 此言一出,梁文举手里的茶碗差点失手摔落,当真惊出一身汗来,他重新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番,问道:“先生到底是谁?” 老者不答反问道:“你是为了保下胡廷宴?”梁文举心里思来想去,依旧猜不透老者来路,但是直觉告诉他,老者于他,甚至于胡公,都没有恶意,他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是。” “就凭你?”老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梁文举道:“在下人微言轻,但是倘若能将消息率先告知胡公,说不定就有机会婴城自保。” 梁文举顿了顿,直视着老者的目光,继续道:“甚至……胡公执掌陕西多年,如果能够运筹得当,一面牵制住京里来人,一面调兵遣将,火速平叛。那个时候,甚至能够扭转乾坤也不一定!” 梁文举说完,不再去看老者,揭开茶盖喝了一大口,梁文举既然笃定老者于他,于西安那位都无敌意,那么就索性和盘托出,只留老者还在仔细回味。 老者听后,心念电转:平叛?难不成有大规模造反?如果是,那是何人造反?是百姓揭竿而起还是军士哗变?老者心知,无论是哪种情况,胡廷宴是一定要救的。老者想到这里,起身道:“足下请稍坐,老夫去去就来。”梁文举起身回礼不谈。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老者“噔噔噔”又上来了,手里拎着个鸟笼子,被笼布蒙着,看不清里面何物。老者一上来,看见梁文举并不在桌前坐着,而是右手负于身后,立于画案一旁,看到老者上来,粲然一笑:“在下之前还有诸多疑虑,现在终于恍然大悟。”老者疑道:“足下何出此言?”梁文举笑而不答,右手缓缓亮出一本半旧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答顾东桥书,五个行书小字。 “原来先生也是我王学门人。”梁文举说完,不待老者答话,便拱手道:“家师玄扈先生。”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老者闻言“哼”一声道:“你们左派是把天下所有王学门人都纳为你们自己人了吧?”不过老者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现在这个时期不再是逞派系之争的时候了。当今朝堂之上王学几近绝迹,所以左派中人拼命也要保住胡廷宴,胡廷宴奉命巡抚陕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如果他倒了,对于王学左派,甚至于已经式微的王学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老者走到梁文举近前,将鸟笼置于画案之上,道:“足下请将所知消息手书一封,我这有异鸽一对,可飞信传于巡抚衙门。”梁文举迟疑道:“这,这可行吗?”老者横他一眼,状似不悦道:“你也是王学承下,圣人门徒,不要如此拖泥带水。”说罢左手敛袖,右手研起磨来。 砚是上好的洮河砚,肤理缜润,色泽雅丽。砚是好砚,字也是好字,梁文举神色凝重,似在思索,右手轻转重按,行笔不停,两行行楷跃然纸上: 绩山先生尊鉴。 晚辈自与先生邑中一别,违奉提巡,荏苒数年,别后萦思,甚以为怀。今上一函,蔚为紧迫。今年肇秋,晚辈述职于京,时值兵科都给事中周绍吉上书弹劾陕西总兵韩坤平叛兵败,圣上留中,不两日,又有陕西道巡按御史廖洪,陕西提刑佥事崔明远,吏科都给事中平国漳等十余人上书,矛头直指先生,言赈灾不利,百姓造反等二三事,晚辈惊闻朝廷已下旨,命锦衣卫召先生回京。如今急如星火,晚辈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然以先生之智,胜愚百倍,必能洞悉朝事,匠意于心。 天启七年玄月廿一 梁文举手书雒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三章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梁文举写罢,轻轻一喟,吹干了纸上墨迹,此时天色愈晚,屋内视线昏暗,便将案上的烛灯又挑亮了一些。再回过头时,只见老者已将鸟笼上的笼布取下,里面两只苍色鸽子,都较寻常鸽子更大,羽条长,覆羽宽,其眼黄如李鸟,橙黄发红。 老者这边将书信捻成极小的一卷,然后投入一根细竹管内,小竹管绑着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只略小些的鸽子腿上。老者左手托着这只鸽子,右手拿着一根茶叶状的物什喂在鸽子喙边,那只鸽子仿佛被那东西吸引着,轻轻点啄。 随后,老者手托着鸽子来至窗边,摊开手掌任它自去,鸽子扑棱着翅膀沿着老者的掌缘没有规律地跳来跳去,但始终不飞,老者也很有耐心,就随它玩闹,终于这样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那鸽子才停止骚动,夺窗振翅而去。 静听铜壶滴漏,夜月微残。窗外飞花落雨,一人长身卧榻,辗转难眠。 翌日拂晓,恍惚间若有若无地一阵细微交谈声传入厢房,梁文举本睡的极轻,听到声音,便悠悠转醒,只听一个男孩声道:“阿姊,本来多好的一处花田,非要刨了去,种这些难闻的苦草。” 又一个女子声音,婉声道:“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梁文举听二人声音,知道是昨天那个被唤作宁儿的男孩还有蓝衣女子,梁文举心里一暖,随即便翻身下榻想去后窗瞧瞧。 昨夜与老者闲谈之中他已然知晓,老者姓楼,号玄闿,身为晚辈,名、字自是不敢动问,回去后定要请教家师这位玄闿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后来他也自老者话中得知,他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位蓝衣女子,那个男孩则是被他收养在府中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老者也说与梁文举听了。 近年西北大旱,尤其是陕西境内,盗寇为患,贼匪横行,以致日月不光,流血川野,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者在所多有。男孩父母皆为反贼所杀,男孩为葬考妣,于梨树下徒手掘地,从旁经过的老者为其所感,曾予他银钱让他活命,男孩手捧银两跪地对老者道:“敢问先生,此银几两?”老者顿生不悦,道:“此乃纹银五两,足够你吃到明年。”说罢转身欲走,哪知男孩又道:“敢问先生,纹银五两可买得棺椁?”老者讶然道:“怎么?你拿了银钱不去活命吗?”男孩头伏于地,哑声道:“区区贱命,生死何异,但……求一棺椁,以蔽父母身躯,别无……他求。”男孩声音嘶哑,话不成句,却荡人心肺。 老人感念他至孝,与他买了棺椁,葬了双亲之后,便将他带回府中,路上又得知他曾食观音土,常常腹痛如绞,这种病极难医治,得这种病的人大都难以活命。老者虽精通医术,用针喂药让他活命至今,但依旧无法根治。 推开这扇万字纹长窗,自有一处后园,遍植花药,诸如曼陀罗,黄萢,卷耳,漆姑草等等,品类繁多,难以详尽,不时风动花落,千叶万朵,铺地数层。 北国玄月,万籁秋寂,小园不大,却于飒飒孤风之中尽收清丽。 梁文举手扶窗柩,静看窗外二人。女子一身月白裙袄,头发绾成随云髻,婷然卓立,便是这满苑的醉人秋色,也逊色三分。男孩听得女子说完那句“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知她说的在理,便不再吱声,继续埋头用心帮阿姊给药草填土,女子则立于一棵药树下,一边将已经枯黄的草叶择去,一边道:“况且,这些草药也不全是难闻的。” 男孩依旧蹲在地上填土,闻言抬首,看了阿姊一眼,噘嘴道:“阿姊又诓我?我喝过的药比水都多,哪一次不是难喝又难闻,呕……”说完好像想起了喝药的场景,顿时作呕吐状。 女子回首瞧他憨样,盈盈一笑,顺手摘下一伞状的茶白花瓣,道:“此曰白芷,可祛风镇痛,却是不臭的。”男孩一脸不信,道:“我闻闻!” 女子瞧他不信,便走过去将药递到他口鼻处,道:“不信自己闻。”男孩肚子鼓鼓的蹲在原地,伸长脖子仰着通红的小脸深嗅了一大口,一脸陶醉的模样,憨态可掬,半晌后才吐息道:“好香哇。” 女子闻言才将手放下,道:“阿姊没骗你吧?”男孩却道:“药香不香不知道,我只闻见阿姊手好香呀。”女子闻言俏脸一红,转身去忙再不理他。 梁文举于窗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吓得他赶紧将窗子关上。 无论是这万丈竹海,碧水摇光,还是林云墨宇之中,锦繁古树,霓裳倩影,皆令梁文举萌生出避世之感,可他正值当年,又深浸孔孟之道,心下不由感慨万千:“此处虽好,可是大明江河万里,两京十三省却不都如这里一般,而今国事多艰,百姓困苦,我怎么能有这等想法。”当下打点行装,向楼姓老者辞行而去。 是夜,杨宁打扫客房,发现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不便自阅,便将书信小心收好,待将客房收拾停当,便来到大伯卧房门前。 房门半掩着,他见大伯面北而立,正手捧三炷清香躬身行礼,对着墙上悬着的一幅画像拜了三下,每一下动作都极是缓慢,显然庄重无比。 杨宁举目向壁上画像望去,只见画像上一名老者,长须美髯,相貌清癯,眼神沧桑目视前方,内着粉红色道袍,白护领,外罩披风,头戴阳明巾。杨宁对大伯房内很是熟悉,从前这面壁上并非这幅画像,杨宁目光一凝,见这幅画像一角微微掀起,露出它所遮挡住的原有画像,杨宁心下明悟,随后出声咳嗽了一下,并敲了敲门。 老者见是杨宁,进前将香插入香炉中,道了句:“进来吧。”杨宁依言进房,将梁文举的书信呈上,并说明信因。 老者也不避着杨宁,当面将信拆开: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 自梁文举走后,府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似投石入水,微微起皱,一声响后又重归于寂。 又说那孩童本是穷苦出身,本家姓杨,单名一个宁字,小杨宁自被老者收留以来,深知恩情深重,不论于老者还是于老者女儿,都是披心相付,所谓遇文王施礼乐,老者膝下无子,人至迟暮难免茫然若失,起先他收留杨宁只是看他尽管出身寒微,但却刚正坚贞又为人至孝,所以想救他活命,只是渐渐相处日久,发现小杨宁时常顽皮捣蛋,性情却极重情义,铁中铮铮,而且人小鬼大,极其聪明伶俐。 老者舐犊之情与日俱增,几次表示出想收他做养子的意思,哪成想这孩子平日间百伶百俐,一提到这事上来要不就是答非所问,要不就是佯装不懂,真给老者气的够呛,可偏偏就是拉不下老脸来去主动央求。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小杨宁的病情算是暂时稳定住了,只是每日仍服药不停。 老者隐居多年,府内自是没有婆子仆役,多年来是由父女二人轮替做饭,老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的饭菜自是不必多说,而女子则是全身心扑在杨宁病情身上,每日不仅要向父亲请教诸多医理,钻研医书,还经常试服药性,后来更是将后园花圃全刨了,种上了杨宁每日所需的草药。 这样下来,她一边学医,打理药田,一边还要医治杨宁,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哪还有心思寻思些做饭的事,所以做出的饭菜虽比老者强了许多,可也仅是可以入口而已。 杨宁自入楼府后,每日除了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无所事事,便主动请缨,要为大家烧饭。起先担心杨宁病情,老者没有同意,还是后来有一次,小杨宁提前钻到厨房烧了一顿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老者当时端着粥碗,随便挟了一筷子竹笋入口,半白的胡须半开半合地撅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小杨宁心下一紧,心想:“坏了,莫不是不合胃口。”这边想着,哪成想老者那边已经整个端起盛着竹笋的盘子,往自己碗里倒了将近一半。 小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又偷眼去瞧阿姊,见阿姊挟了一筷藕片放入口中,片刻后冲他嫣然一笑,意甚嘉许。不一会又挟了一片入口,她只觉这藕片烧的咸甜适中,脆嫩爽滑,根本不曾想到这清淡的食材在宁儿手里变的这么可口。 她本于衣食一道没有什么兴致,这顿饭竟然也难得地多吃了一些。杨宁见到阿姊笑,便连饭也忘了吃,心想:“阿姊本是心胸豁达之人,什么事都很少放在心上,可是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很少看到她笑了。” 杨宁想到这,突然嗓子眼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心里又酸又喜,只觉这一通忙活都值了。直到阿姊给他也挟了一片竹笋放入碗中,用筷子轻敲了一下他的碗沿,道:“小鬼,不吃饭想什么呢?再不吃可全被你大伯吃光喽。”小杨宁闻言赶忙收拾心情,状似若无其事地道:“我才想起来,厨房的炉子还没熄呢。”说罢起身大步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四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隐中岁月难觉,灯湮曲尽,一觞浊酒饮罢,山雪朔朔,茫然又一年岁。 这年大明崇祯元年,楼府内穿堂二楼,小杨宁裹着厚厚的棉袍,头上着话,女子却不常搭话,看着窗外落雪发呆,似有心事。 老者端起酒盅抿一口,叹一口气道:“老天爷不让百姓活命呐,夏天大旱,冬天大雪。” 老者双颊微红,不知道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只听老者自顾自道:“倘若巡抚胡廷宴尚在,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一些,那伙贼寇也断不至成今日之势。” 说罢挟一口菜,押一口酒,重重地将筷子置在桌上:“还有那狗官卓铭川,下令受灾州府的饥民不得进入西安城,那城外饿死,冻死的百姓难计其数。我在外还听人言道,前两日西安城外有那百姓捱不过,聚众冲击了南永宁门,结果那狗官居然下令官军射杀,那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卓铭川也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所禄所俸,皆是民膏。没想到圣贤之下,竟有如此败类。”说完抓起酒壶,也不往杯中续了,直接仰首向口中灌去。 “爹……”绾绾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宁知道大伯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是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枷了巡抚胡廷宴进京之后,宫里二话没说就给下了诏狱。 只是今日这般又是所为何事? 见惯了大伯的和颜悦色,杨宁今天才发现,大伯心中似乎藏了很多事,杨宁见他双颊酡红,已有了三分醉意。心下想道:“大伯今日定是在路上遇到灾民了,因此才如此痛切,唉,真不知这天灾人祸何时才能终了。” 一瞬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食不餬口不说,不时还有各路反军贼匪来搜刮粮食,其中有一路反军更是犹如禽兽,来搜刮粮食不得后想将父亲抓去,父亲因不肯被杀害,他被母亲藏在水缸里侥幸逃过一劫。他一生都忘不了,下令杀害父母的贼首是个被唤作“谷将军”的光头络腮胡。 老者放下酒杯,却发现小杨宁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正欲开口问询,便听后者说道:“大伯,是不是只要等天灾过去,人们就能吃饱饭活下去。”老者闻言心想:“这孩子幼年受尽苦难,却依旧心性纯善,我只须好好引导他就是。” 于是摇了摇头道:“百姓生死一半靠天,一半靠官,有一句话叫酷吏甚于虎狼。想那前任巡抚胡廷宴在任之时,旱灾正是最厉害的时候,简直就是焦金流石,河落海干,百姓虽说日子难熬,可还好有官府救济,巡抚衙门下令各州县广设粥棚赈灾,老百姓再苦,也没见有几个饿死的。因此那反贼一共就那几千人,四散在各地始终不成气候。而今胡廷宴被革职查办,卓铭川接任陕西巡抚以来,百姓日子才叫真的活不下去,老百姓与其忍饥受冻而死,不如反了官府以图一餐之饱。百姓被逼着造反,反军才壮大起来,烧杀劫掠,攻城略地,以至今日各路反潮愈演愈烈,已成星火燎原之势。你说这怪老百姓吗?这怪朝廷吗?这怪老天爷吗?” 老者自己给自己又满上一盅,见杨宁若有所思,方举盅顿道:“所以施政者才是百姓祸福之源也。” 老者一饮而尽,烈酒封喉,却回味悠长。半晌,就听杨宁道:“大伯,怎么才能做官?”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者本有激杨宁上进之心,一来杨宁饱受病痛折磨,如果他能专于诗书,慕意功名,那么分神之下或能减轻疾病带给他的痛苦。二来当今大明天下,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莫不以功名为正途大道,他又属意于杨宁,早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在能医好他病的前提下,如若再能图个科举功名出身,到时候光宗耀祖令他想想都老泪纵横。 现在见他果然上道,老者强抑内心的起伏,沉吟道:“本朝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尔后设官分职,征用儒雅,崇学校为育材之地,议科举为取士之方。你想要做官并救黎民于水火,止谋取功名一途,别无他法!” …… “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穿堂二楼,杨宁伏在窗边的画案上,裹着一件稍大些的棉袄,落笔处伴着雨声,一笔一画写着。 几个月来,杨宁埋首书卷,学问长进多少不知道,但是这字确是有模有样了。 帘外春雨潺潺,大树梨花独立于朦胧细雨之中,林中逢雨起雾。 窗前的小小少年却不关心这些,抿着嘴认真书写。尽管已经开春,可所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那自园中刮进来的风,带起竹帘,袭在杨宁身上,不禁令他打了个寒颤。 还是那张黄花梨木方桌,放了一尊象耳三足熏炉,合室暖香弥漫,桌后一人,妍姿俏丽,端坐锦墩,正是杨宁阿姊。石青色缎袄,外面又加了身刻丝艾绿色比肩褂,此刻手抚一张桐木丝弦的仲尼式长琴,挑、抹、勾、剔间纤细十指灵动,一曲《大雅》袅袅不绝。 后者素手拨弦不停,眼睛却注视着杨宁,杨宁似有所觉,转目看去,但见眼前之人,清雅高华,俊眼修眉,绝一代之丽,一瞬间竟然痴了。 女子看他痴傻模样,白纸被墨浸湿了一大片也毫无所觉,不由微愠瞪他一眼,杨宁这才发觉纸被墨浸污了,慌忙揉成一团扔掉重写。 这边刚重新铺好宣纸,压住镇尺,正在研磨,杨宁忽感一阵熟悉的剧烈痛感袭来,顿时腹痛如绞,全身痉挛伏在桌上。“宁儿……”后面弦音戛然而止,楼绾绾快步来到杨宁身后,一把握住杨宁双手,分别在其手腕上部约三指处点按,又将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披在了杨宁身上,紧接着奋力将杨宁打横抱起,虽为女子,所幸怀中之人尚且年幼。 女子抱着杨宁下楼梯时,只觉他浑身轻颤,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定然极其痛苦,可他小小年纪,愣是一声不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五章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爹。”绾绾抱着杨宁来至正堂,额头已是微微出汗,边唤着父亲,边往后面走。老者听得唤他,赶过来一看,待看到女儿怀里抱着杨宁,便心知不妙,上前接过杨宁搂在怀里,边用手背触摸其额头边问道:“多久了?” 绾绾道:“半盏茶也不到。”老者点了点头也不答话,抱着杨宁向厢房走去,边走边道:“取白芨,泽泻各两钱,再取陈皮,神曲,香附,策附子各三钱水煎之。”绾绾点头后便转身去准备,“等等……”绾绾闻言疑惑地看向父亲:“爹,怎么了?” 老者犹豫片刻后道:“再取晨禽便白二两来。”绾绾瞪大了眼睛道:“爹,取什么?”老者跺了跺脚,索性直白道:“再取鸡屎白二两来,快!” 这次楼绾绾去了好久才回到厢房,手里用湿布裹着捧了药壶过来放下,父亲吩咐的几味药都在里面了。 她看到杨宁闭目平躺在床上,父亲正坐在床边给他施针,人已经不抖了,只是腹大如鼓,好像比平时更大了些。 老者在其脐中上四寸扎下一根银针,随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女儿道:“药煎好了?” 绾绾点头称是。老者又道:“晨禽便白入药了吧?”绾绾依旧点头称是,老者点了点头,道:“一炷香后,收针给他服下。”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只在厢房门口留下长长的一声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转醒,可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始终不愿睁开,因他实在困极,只盼再睡个几天才好。他腹痛已经过去,除了身上各处穴位有些酸痛之外没有其他异状。 不一会,杨宁于半梦半醒之中听到大伯的声音道:“等宁儿醒来后,取广木香二钱三分,乳香一钱三分,雄黄二钱二分,明矾四分捻为细末,以五灵脂为引,每服五钱,黄酒送下。” 大伯说完,随即听到一阵轻微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似是阿姊取了什么东西过去。 只听阿姊涩声道:“只余两颗,爹,我们怎么办啊?”杨宁听到大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如锤一般撞击在杨宁的心头。只听阿姊又道:“爹,就没有其他药物可以代替吗?” 翌日清晨,杨宁爬起来叠好床被,拿了本书便钻进厨房。一阵忙活过后,等他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个盛满粥的碗,只见他边吃边放声大喊道:“大伯,阿姊,起床吃饭了。” 话音未落,就见阿姊披着一件藏青色外袍推门出来,秀发未梳,领口未系,显然是一宿和衣而眠,她出来一看见杨宁,登时笑逐颜开:“小鬼,你醒了呀?” 杨宁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吞下,点了点头含糊道:“快喊大伯起来吃饭。”说罢转身回到厨房。他放下碗筷,独自走到前院穿堂口坐了。 院中花树抽芽,如翡翠结枝,墙边大树梨花压海棠,似雪覆眉梢。 杨宁正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出神,突然右手边似被人碰了一下,他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秀发只简单地用簪子束在脑后,迷离睡眼,不施粉黛,却难掩她朗目疏眉,灼灼其华! 此刻她也望向杨宁原先所看之处,两颊带笑地并不言语,杨宁道:“阿姊,你怎么不去吃饭?”只听阿姊答非所问道:“宁儿,你告诉阿姊,你长到这么大,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杨宁想了想,握紧了手里的书没有说话。阿姊似乎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是考取功名吧?除了这个还有吗?” 此刻的杨宁就在阿姊身侧,阿姊说话时的语带檀香,令杨宁不由屏息低头,但声音却很坚定地道:“有!” 阿姊眼中神采一显,追问道:“是什么?” 只听得一句:“和阿姊一直一直在一起。”女子便登时红透脖颈,片刻后又不禁想起杨宁的病离不开五灵脂,而五灵脂已然殆尽,终是止不住地潸然泪下。 发觉自己落泪,生怕被一旁的杨宁瞧见,慌忙用手去擦。杨宁见到阿姊流泪,登时心里一紧,手足无措地道:“阿姊,阿姊,对不起,我……” 女子几下擦干泪水,转首对杨宁强颜道:“堂口风大,竟不小心被迷了眼。” 说完不待杨宁张口,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湖绿色金缕花的桃形香囊,递给杨宁,道:“天越来越热了,林中蚊虫多,你且把它带在身上,就不招咬了。”说罢起身离去。 杨宁边用手指小心地摩挲着,边低头看向手里的香囊,正面是用金累丝绣成的荷花,栩栩如生,再反过来一看,赫然一针一线地绣着一个“杨”字。 手指尖似乎尚留余温,杨宁俯首一嗅,一阵馥郁的麝香沁入心脾,杨宁心神顿觉一爽。 次日午饭桌上,楼老深深环视了餐堂一眼,眼中不舍之意稍显即没,对着杨宁笑道:“宁儿,用过饭后帮你阿姊打点行囊,我们去渭南小住时日。”杨宁大感不解,便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别处住。”楼老就以林中僻远,久居不便含混了过去,听得杨宁一头雾水,心想:“都住了这么久了,何曾听大伯讲过不方便了。” 刚想再问个分明,又见阿姊神色如常,心中便已明悟,这定是大伯和阿姊商议后决定的。他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当时是,大明发生了旷古未有之天灾,是自书典所记以来,未之有也,可谓最离奇,最浩大,最频繁。 水灾,旱灾,虫灾,地震,瘟疫等终而复始,交替往复,中原山河,两京一十三省亿兆子民,无不受其荼毒。 时有读书人叹曰:岂非天要亡我大明耶!而天灾过后,更为甚者,便是人祸! 时任陕西巡抚卓铭川只知一味逢迎上意,严令官吏督责税赋,农民“皮骨已尽,救死不赡”,除了反抗,已无生路。 终于叛乱爆发,前有农民王二、种光道等,聚集灾民数百,以墨涂面,揭竿而起,杀知县,攻城寨,饥民群起响应,声势日大。 后有高迎翔,王嘉胤,张献忠等相继在各地造反,王二即率队与之汇合,自此,星火终成燎原之势!战火延及陕西全境。 商南地处三省交汇之处,衔豫接楚,自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 但更重要的,是出产五灵脂。 商南西城城门紧闭,仅开小缝容百姓探亲采买,多事之秋,官府早已下令禁绝行商,纵是百姓进出也要严加盘问。城楼上站满了长刀硬弩的兵士,不时有卫队来回巡逻,兵戈抢攘。 城门口有那一行三人,也要进城,正在城门口接受盘问。 守城兵士向当先一名老者问道:“哪里人氏?”老者用一口地道方言回道:“洛南人。”兵士皱眉道:“这兵荒马乱的,来商南干嘛?”边说目光边看向后方,老者手牵毛驴,驴背上坐着一孩童,肚大无比,待看到旁边俏立着的女子时,便再也拔不动目光,只见那女子虽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风姿。 “日子难过呀,家中余粮已尽,老朽不得已才携全家来商南投奔亲戚。” 那士兵全然没有听进去,张着嘴看着看着身后,直到后面有人催促,这才醒悟过来,忙侧身让路,道:“走吧!” 三人长出一口气,老者拱手谢过,便在这时,城门口一身穿百户军服的人走了过来,嚷道:“慢着!” 此人看上去三十多岁,长面络腮,名唤王海,是此处千户所一名百户,方才他在一旁巡视城门,早就注意到了那名女子,立时心猿意马起来,看见他们一行人被放行,立刻出来阻拦。 他这一声下去,“呼啦”一声便有五六名手持长矛的兵士将三人围住,那王海似笑非笑地背负双手走将过来,对着老者道:“家无余粮是吗?” 老者回道:“这位大人明鉴,这年头您也知道,老朽一家人饥寒交迫,这才赶来投奔远亲。” 王海嗤笑一声,指着驴上的少年道:“你看看贵公子的肚子,像是饥寒交迫的样子吗?” 左右兵士无不哄然大笑。而这三人,正是杨宁一家。 王海两步走到女子身旁,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俯首贴近绾绾的螓首深吸了一口气,状极陶醉,周围百姓无不侧目。 绾绾自出生以来,便居于楼府,楼府以修竹为脉,以明水为络,以幽谷为肌,如世外桃源,不染尘埃,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轻薄之人,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羞怒交加致使手足皆颤。 王海家中本来也有一房美妾,还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跟眼前女子相比,判若云泥,虽然她此刻只穿着粗布衣裳,可依旧冶丽。 王海正想着怎么将三人扣下,再使出全部家当送给千户大人,请千户出面迫使她嫁给自己呢,忽觉后脑被什么东西蹬了一下,他毫无防备之下被蹬的一个踉跄,狼狈不堪。 他登时惊怒回头,只见身后一头毛驴,毛驴上坐着个幼学之年的男童,此刻正晃荡着双腿,可不正是杨宁。 杨宁见他回头,从他呲牙一笑,道:“大叔,您吃过观音土吗?”“我吃过你大爷。”百户大怒,一把将男童从驴上拉将下来,摔到地上,楼老和绾绾急忙想去扶起,却被兵士用矛抵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六章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王海全然不管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一脚踹在杨宁大肚上,杨宁顿觉痛楚彻骨,哪知这王海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怒意未消,这一脚刚落下,左手又抬起刀鞘重重砸在杨宁头上。 楼老情急大喊:“大人手下留情,犬子身患重疾,不可再受新创!”绾绾见杨宁肚子遭重,当真心如刀锉,她从前只听父亲和宁儿说起过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可她此番出来,所见所闻皆是满目疮痍,外面的人也是尽皆丑恶。 她只盼此厄能够平安渡过。带着父亲和宁儿彻底远离这个阴暗的地方。从今以后,再不出来, 王海依旧充耳不闻,对着伏在地上的杨宁刀砸脚踢。 便在此刻,一阵呼喝之声传来,紧接着城门大开,涌出一队甲胄鲜亮的骑士,当先一人,身披三品武官战袍,豹首虎目,骨健筋强。 三十余骑掠过人群,那为首武官忽觉有异,勒马转身,回到人群正中,王海自打看到城门大开,便早已停下手来,老老实实在一旁肃立,想着等那一膘人马过去再好好教训这个小子。 本来眼看着人马将要过去,哪知偏偏又掉头回来。王海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地道:“参见将军。”那武官并不搭理王海,马鞭指着滚躺在地上的杨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海早听说,这位西安来的都指挥佥事是位好打抱不平的主,想着若是实话实说必定少不了一顿皮鞭,于是不待楼老说话,立刻大声抢道:“回禀将军,卑职发现三名奸细,正欲带回营中严查。” 那将军看着白发苍苍的楼老和人事不省的杨宁,又看了一眼绾绾,哪里还不明白真相,顿时心头火气,冲着王海大骂道:“你他妈的见过拖家带口的奸细吗?”骂完还不解气,手腕一抖,啪的一声,马鞭抽在王海背上,喝道:“给老子放人。” 王海顾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声应道:“是,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那些跟着王海的兵卒吓的跪在一旁,哪里还敢拦着。 绾绾哭的犹如泪人一般上前想将杨宁抱起,哪知方才一番忧惧交加,身子早已瘫软,试了几下都没有抱的起来。 那将军心有不忍,下马抱起杨宁交到楼老怀中。刚想张嘴说些什么,不经意间瞧见楼老面容便是一怔,下意识地说道:“楼大人?” 楼老早看见是他,将杨宁接过,拉了驴子就想离开。“敢问阁下可是……”将军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楼老打断:“将军认错人了,此番多谢将军搭救,犬子日后若有命在,当牢记将军恩德。”说罢头也不回的进城去了。 三人进得城中,天色已然不早,便先找了间客栈住了,待安置停当,楼老写了两副方子,一副写有大黄,生姜,赤芍诸味药,显然是治跌打外伤的方子,另一副与之前治杨宁体内毒症一摸一样,并嘱咐绾绾去照方抓药。楼老自己则将杨宁平放在榻,开始施针。 两日后杨宁终于慢慢恢复,能自己下床行走。其实杨宁体外伤并无大碍,只是被那百户王海踹到肚子,引发了体内旧伤,一方是壮年大汉,另一方是幼年孩童,况且是王海盛怒之下全力一脚,当即便牵动了杨宁旧疾。 杨宁醒来后,楼老便对杨宁道:“以后切不可再伤着肚子,此番你腹部受创,今后腹痛发作的频率必然会越来越高,而且会比以前更加痛苦。”见杨宁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楼老又道:“以后每日需施针一次,每次半个时辰。” 其时陕西境内狼烟四起,反军声势浩大,已经打到了商南附近,常有人传反军除暴安良,杀富济贫,也有人传反军在攻华阴时因死伤众多,破城后将城内十六万老幼全部屠杀泄愤,是一群吮血劘牙,狼戾不仁的人, 商南城内人心惶惶,因此客栈内并没有多少客人食宿,这间客栈名曰:梧桐客栈,客栈掌柜即是老板,也是掌柜。楼老给了他十两纹银,便客气地腾出二楼三间上房,让三人长住了下来,并且厨房每日会备些家常饭菜送去三人的房间。 这样楼老白日出去挨个药房找买五灵脂,晚间便会给杨宁施针治病。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日掌灯时分,绾绾想去看看杨宁睡了没,敲了几下房门没见应声,于是推开房门进去查看,发现杨宁竟然不在房里,便去院中寻找。 绾绾奔到院中,刚欲出门,忽见地上有几下灯影晃动,她抬首仰望庭除,就看见一个小小人影坐在客栈一楼檐边将一本王羲之的《丧乱帖》放进去,本没指望杨宁会给她答案,没曾想却听杨宁道:“我不知道。” 绾绾一怔,正想回他,却被父亲挤到一旁,后者将杨宁桌上的书小心理好,放入包袱,又给系上道:“宁儿,待你十年窗下,攀蟾折桂之时,就是这天下万民脱离于苦海之日,你要谨记!” 三人行李都不多,约摸有一炷香时间三人就下得楼来,掌柜一脸歉意地上前对着楼老拱手为礼,道:“老先生对不住了,若是这兵灾过后,小店能重新开张,到时候三位来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小人也决不再收一文银钱。” 楼老摆摆手,笑道:“店家不必介怀,这乱世……谁都不易。”说罢忽觉腹中饥肠辘辘,又想起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便道:“店家可还有饭菜,你看老朽饥火烧肠,且容我等用过饭罢再走如何?”掌柜的当然无不从命,自去备饭不提。 绾绾心思细腻周至,心里想着这城若是破了,反军进来烧杀一番,那五灵脂可就再难寻觅,宁儿的病也就难治了,她心里这般想着,这饭菜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 杨宁心里此刻也在反复倾轧,一会想着这荆棘满途的世道,阿姊说的那句“读书真的有用吗?”一会又想起大伯那句“待你十年寒窗,攀蟾折桂之时,就是这天下万民脱离于苦海之日!” 只是他小小年纪,纵是绞尽脑汁,又如何想的通这让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看不透的命题呢! 只有楼老浑然不觉,一直大口吃着饭,他年轻时历经风雨,又深受王学熏陶,心胸很是豁达,他见杨宁深思,早知他心中所想,便不去打扰,转头一看女儿也在出神,便动筷敲了敲女儿碗沿,朝面前的饭菜努了努嘴,意思是让她吃饭。 杨宁听得动静,看见阿姊忧形于色,面前的饭一口也没有动,便探手搭在她额上,道:“阿姊,你没事罢?” 绾绾又怎能如实相告呢,只得平复心情,强颜欢笑道:“阿姊没事,只是一想到这一走,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院子里那树梧桐了,就很是不舍。”杨宁暗暗记在心里。 说话间杨宁只觉视线一暗,门口走进一群人来,十余人上下,有俗有道,道士皆执拂尘,身着道袍,其余人武器各异,以剑为多,可不管俗道,俱是一身白衣,就连束发玄纹云簪也是一模一样,显然同出一门。 其中有那一个未出家的长须短髯,温文尔雅,阳煦山立,看众人站位隐隐以他为首,他当先走进来挑了张大桌坐了,道:“店家只管随意取些饭菜茶水来即可。” 那店家本来早想关门打烊,哪成想又进来十几个客人打尖,他心下一想,这商南城朝不保夕,趁现在多赚点钱,以后说不定就是多填饱一顿肚子,于是赶忙答应,招呼众人落座。 哪知这边刚坐下,门口又进得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有四十上下,男的手持一柄阔刀,披头散发,紫棠色面皮,腮帮子上好一大块黑记。 那妇人微微发福,看起来倒比男人耐看些,只是年纪不小却涂唇画眉,穿了一身大红布裙,领口开的极低,颇为招眼。其时中原深受理学影响,礼教甚严,此女子这样着装,实在有伤风化。 只见二人找了张桌子坐了,男子嚷一声:“好酒好菜给爷上着,手脚麻利点。” 掌柜的看见来客面相不善,而且还带着兵刃,就有些害怕,只是你让他如何敢赶他们出去,只得喏喏应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七章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那黑记男子只看了杨宁他们一眼便不再注意,眼光只是盯着那群白衣人看,时不时还跟妇人说两句什么。 杨宁看了看身后那群白衣人,又转头瞧瞧那黑记男子,好不惊奇,绾绾怕他多惹闲事,伸手按住了他动来动去的小手,悄声道:“别老看人家,抓紧吃饭,吃完走人。” 杨宁被阿姊素手握住,立时便老实了,只见他学着阿姊的样子,悄声道:“他们是什么人?” “江湖中人。”却是楼老喃喃回道。 彼时客栈外已经能听见城墙上隆隆的炮声,还隐隐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那黑记男人等不及,连声喝骂催促店家让他快点上菜,终于那饭和酒上来了,却没有菜,黑记男子大怒,问道:“你让老子拿饭下酒啊?菜呢?” 掌柜道:“饭是早就煮上的,菜还得再等会。” 黑记男子伸手便拿住掌柜脖颈,也不见他手臂如何动,嘭一声,便将掌柜头重重拍在桌上:“你信不信我把你和你的店全都拆了?” 掌柜的肉身凡胎,哪里经得住习武之人这么一下子,顿时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疼痛还倒在其次,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客人竟然如此凶神恶煞,蛮不讲理,顿时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杨宁见身后有那白衣之人想起身制止,还未出声,便听到那妇人先开口了,只听妇人娇声埋怨道:“哎呦我去,你这浑人,你吓死奴家了,你这城中一路行来,可曾见到过一家饭庄酒家还开着门呐?你把他打死吧,打死了你给奴家弄酒菜去。” 那黑记男子一听,顿时泻了气了,将掌柜放开,骂道:“还不快去烧菜,慢了小心我烧了你这破店。” 掌柜强撑着起身,给那男子躬身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望贵客包涵。”说完转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杨宁于心不忍,起身扶着他走进后厨。 回来时路过那些白衣之人时,只听一个作道士打扮的男子道:“康师兄,按说这天灾无可避免,受灾的也不单单只是陕西一省,为何只有这陕西爆发叛乱,而且规模还如此浩大呢?” 那被唤作康师兄的正是那为首之人,只见他将一盏茶放下,刚想开口,却听楼老沉声道:“自是因为这陕西巡抚衙门横赋暴敛,椎骨沥髓,老百姓都是靠天吃饭,想那芸芸众生在天威之下是何等渺小,能苟活于天灾之下已实属万幸,那些当权者不仅不加以抚恤,甚至敲骨吸髓,硬生生将百姓逼上绝路。” 听完楼老这一席话,那些白衣之人不由纷纷点头,那为首之人却笑道:“老先生话虽不假,只是若全将反叛之祸归罪于衙门里的那些大人,未免有失偏颇。” 楼老抬头看向他,朝他微一拱手道:“哦?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只见那人微微蹙眉,似在回忆中思索:“其实在我朝开国初期,陕西是被称为金银之道的,彼时茶马贸易繁盛,四川,湖广,江浙等地的茶叶丝绸经过贩运集中到陕西地区,然后换取关外的马匹,再运回江南。而兴盛的贸易连带着陕西当地的钱庄,客栈,酒楼,妓院,赌坊等行业也兴盛起来,茶马贸易解决了我朝马匹短缺的问题,使得这里成为了塞上江南。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平衡了我朝钱粮失衡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押了一口茶,楼老陷入了沉思,心底似有一个什么若有若无的念想就要破雾而出。 此时马蹄声响,就听见外面街上有人喊道:“将军,这里有一家开门的客栈。”“走,进去问问。”说话间进来一个穿着三品武官将袍的人,脸上红一道黑一道,身上战袍也残破不堪,还受了轻伤,他浑然不觉地走进来,声若洪钟地道:“掌柜的可有酒吗?有多少要多少。” 掌柜的抱着一坛尘封的杜康跑到面前,道:“这位将军,酒来了。” 来者正是城门口救了杨宁的那名将军,只见他开心的抱过酒坛,拍掉封泥,先是自己闻了一下然后递给身后的亲军,道:“齐太夫说的是这种吗?” 那亲军接过去闻了一下,说道:“将军,神医说要用烈酒给将士们伤口什么什么……哦对消毒,却不知这酒烈是不烈?” 将军眼一瞪,道:“你个小崽子,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给爷磨磨蹭蹭的,你尝一口不就知道烈不烈了吗?” 那亲军神色一惨,道:“将军,军中喝酒可是要挨军棍的,小的刚被打完。不如您尝一口。” 那将军抱着酒坛子,口水直流,正色道:“我就喝一口,这一口是为了试酒烈不烈,可不算是犯了军规。” 那亲军点头如捣蒜,将军不在犹豫,抱起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那亲军害怕他喝醉,忙夺下酒坛问道:“将军,试出来了吗?”那将军砸吧砸吧嘴,道:“还没呢,我再尝一下。”说着抢过酒坛又喝了起来。 这边众人无心看他俩耍宝,只催促那为首的白衣男子继续讲下去,那白衣男子继续道:“其实陕西更重要的是平衡了我朝钱粮失衡的问题,缓解了我朝江南富足而西北穷困,东南人多而西北人少的问题,关中在茶马贸易最是繁荣的同时人口也再增加。” “是不是便如那书中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却是杨宁出口问道。 那男子看了一眼杨宁,笑道:“正是如此,公子日后切要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杨宁和绾绾听后都是一怔,实在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用意。难不成他看出了杨宁深患重病?男子说完这句话,又继续道:“后来北方瓦剌以及其他部落相继衰败下去,还有东北女真人造反开始,我们大明的钱粮平衡被打破了。原有的关中富庶之地失去了茶马交易,又接二连三的天灾,天灾之后又有昏官误国,关中自古民风彪悍,百姓走投无路之下,便成了如今这种难以收场的局面。” “哈哈哈哈……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诌八扯,一派胡言!”那黑记男子突然一声大笑,出言说道。 一众白衣之人听后大怒,霍地起身,为首男子右手一抬,压制住了兄师弟,随即面容一肃,道:“阁下有何指教?” 那黑记男子面对十余人毫无惧色,坐在他旁边的妇人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喝着酒。 “什么这茶马那平衡的,以老子看来,就是朝廷气数已尽,该换换皇帝了。” 黑记男子此言一出,那一众白衣之人还未如何,旁边站着的将军先炸了,他啪一声将酒坛摔地稀烂,佩刀铮然出鞘,刀尖指着黑记男子道:“本将方才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妇人状似惊恐地抢先说道:“将军息怒,我们当家的意思是说,这朝廷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黄了,将军您还是早日另谋出路吧。” 说罢不由格格娇笑起来,只是岁月不饶人,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是明显,黑记男子也笑道:“将军不妨投了闯王,义军正值用人之际,定然对将军委以重任。” 将军大怒,将刀翻转过来,用刀背砍向二人,他本不欲伤人性命,因此想用刀背砸晕这俩大逆不道之徒送往衙门,没成想刀堪堪砸到黑记男子的头顶,却再也下不去寸毫,其他人均瞧得分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刀身竟然是被黑记男子用两根手指夹住。 将军知道遇上硬茬子了,屈腿去攻那男子下盘,料想黑记男子必然退后,那他就可趁势收回被他制住的武器,哪成想他一脚下去,黑记男子的椅子四脚被他踢地粉碎,而黑记男子却纹丝未动,将军定睛一看,黑记男子双腿扎成马步,依旧悬空坐着,一手擒刀,嘴角不屑地冷笑着。 将军无暇细响,抬腿便踢他后背,哪知黑记男子突兀起身,也抬腿踢向将军,虽然黑记男子后出手,然却后发而先至,率先踢在将军的胸口,那将军如中败革,顿时倒飞出去,砸坏了许多桌椅。 众人没曾想黑记男子武功如此之高,只道那将军必定昏死过去,果然那将军瘫在地上,嘴角溢出血来。杨宁当时在城门口并非全然没有意识,他依稀记得这位将军曾救过自己一命,眼看他如今受伤,登时便冲过去护住了他,心想,若是那黑记男子要杀了他,就先杀了自己,反正自己的命也是他救的。 后面的亲军眼见变故陡生,又惊又怕,纷纷拔刀攻向黑记男子,嘴里大喊:“大胆反贼。” 杨宁心道坏了,这几名亲军定然非死即伤,果不其然,那黑记男子左手画了一个圆,右手反推一掌打了出去,杨宁只觉劲风过处,顿时几名亲军惨叫着也被打倒,生死不知。 “天罡掌?”“神象门梅岭双枭!”“他们是梅岭双枭?他是唐越?”却是那一众白衣之人议论纷纷,只有那为首之人紧抿双唇,一言不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八章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杨宁感觉身后的将军好像动了一下。他自幼从军,南征北战,虽然敌不过内功深厚的唐越,可他毕竟久经沙场,体格强壮,便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杨宁忙架住他左臂,给他当拐拄着站起身来。 那将军看起来五大三粗,却还记得这个孩子,也委实是杨宁的肚大太好辨认,将军嘴角噙血,咧嘴笑道:“多谢你小兄弟。” 那唐越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那将军,又看了看他的官袍,突然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那将军看似鲁莽,然则一点也不傻,见唐越眼珠一转,就知道他所为何事,当下沉声道:“反贼也配问本将姓名!” 唐越冷笑道:“敢问阁下可是都指挥佥事陆寻陆大人?” 那将军正是陕西都指挥佥事陆寻,因其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被边军称为:陆十万。 新任陕西巡抚上任以来,陆寻被指为“胡派”,处处受制,此次奉命率部驻扎商南,处于平叛第一线,抵御反军。 陆寻见他一语道破自己身份,心下一惊,随即道:“陆寻是谁?” 那唐越看他脸色变幻早知被自己猜中,哪里还管他再说什么,就想趁他孤立无援,迅速处理掉他。 当下一把抓起桌上大刀,运足功力向他掷去,这一掷势若雷霆,因陆寻所在必是义军一大阻力,唐越已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 陆寻想闪身躲避,却发现脚下重逾千斤,费尽全力也只挪动寸许。俨然已被唐越内力裹挟, 眼见这一招“浮世三千”将要取了陆寻性命,却发现杨宁欺身挡在了陆寻身前。 “宁儿回来!”“宁儿快走开!”却是绾绾和楼老嘶喊出声。 “呛”电光石火之间杨宁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害怕的闭上眼睛,可是却没有痛楚传来,难道,天上真的没有痛苦吗?他如是想到。 过了良久,耳边传来一个温暖纯净的声音,道:“前辈成名已久,难不成今日要杀了朝廷命官,从而卷入朝堂纷争不成。” 杨宁记得这个温暖的声音,是那位被那些白衣人称为康师兄的人,他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的是一袭白色锦袍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左手持剑,剑已出鞘,地上是被打落的那柄阔刀。 一众白衣人见师兄与那唐越对上,纷纷上前,各出兵刃将那梅岭双枭围了起来,这些白衣之人自与那普通兵勇不同,前后错落之间已将二人的退路悉数封死。 “堂堂上清宫威震天下,向来自视甚高,不知何时竟然甘愿做起了朝廷的爪牙?”却是那妇人见上清宫横插一手,怕丈夫大意之下失了手,因此出言点拨。 那唐越本来必斩敌将,没成想功亏一篑,正心怀怨恨,一听妻子这话,顿时冷静下来,心下想道:“上清宫立宗千年,门内高手如云,我切不可大意。 “上清宫投没投靠朝廷康某不知,只是神象门什么时候投了反军还望赐教。”康姓男子道。 只听那妇人哼一声道:“阁下姓康,可是乾坤一剑康风瑾?” 唐越听到妻子点拨,就想到江湖上传言康风瑾是左利手,剑术高绝,最为令人忌惮的,是其对敌时双手互相换剑,出其不意,对手往往无法抵挡。 心念及此,注意到他果然是左手持剑,心里暗暗加了小心。 康风瑾名门大派出身,自来很少下山,平日里较多是与同门师兄弟比武切磋,讲究的是正大光明,点到为止。他又哪里知道那唐越夫妇这些算计门道,当下反手握剑,拱手道:“在下正是康风瑾,不知贤伉俪可否卖在下几分薄面,放过这位将军如何?” 唐越一跺脚,右手探处,被击落在地上的刀刃似被吸引一般,铮一声回到手上,只听他道:“老子与上清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只找他姓陆的麻烦,康大侠还请自便,日后若来我梅岭天象门,必奉上三杯水酒。” 康风瑾眉头紧皱,见此事无法善了,手心翻转,已横剑在前道:“既如此,请恕康某自不量力,请教前辈高招。” 话音方落,却听身后淅索有声,那陆寻将杨宁一把抱起,并小声对他道:“小兄弟古道热肠,陆某铭感五内,只是切记再不可掺和此事,切记。”说着将他放到楼老身旁,便复回去。 “大叔。”杨宁还欲上前,被绾绾一把抓住。 陆寻向康风瑾重重抱拳,笑道:“陆某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尊驾此番回护之恩,陆某铭记于心,只是那贼子要找的是我,尊驾实没必要再趟这浑水。” “你这般婆婆妈妈是否想等那救兵前来?”那妇人回头一笑,扬手就是三枚梅花镖疾射出去,一枚打向陆寻,另外两枚却是打向了康风瑾。 原来这妇人远较他丈夫思虑缜密,她见陆寻言谈之间目光老是飘向门外,极有可能是有救兵,他此番只带了几个亲随前来找酒,倘若耽搁时辰一久,大队兵马寻来,到时候战阵之间,她夫妻二人武功再高也不好脱身,更何况一旁还有一众上清宫人。 她越是想下去,越觉得还是趁早杀了陆寻为好,到时候陆寻既死,那上清宫人还能如何?因此暗暗扣了三枚暗器在手,她情知那两枚梅花镖伤不了康风瑾,但可让他无暇他顾,救那陆寻不得,那陆寻武功平平,这梅花镖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小心。”康风瑾没想到那妇人说笑间突然发难,但已不及细想,左手佩剑翻飞,舞成一个剑花,“当当”两声将那暗器打落,可若再想回身去救陆寻,却是千难万难。 这一切本在那妇人算计之中,康瑾风左手剑势未尽,右手下意识将手中剑鞘当做兵刃一般斩落,众人只听“当”,随后“咔嚓”一声断裂之音次第响起。 康风瑾剑鞘从中裂为两截,那梅花镖被打歪了准头,去势不止,“哒”一声嵌入了后面墙上。 原来康风瑾方才打落唐越兵刃时左手抽剑,右手依旧握着剑鞘。那妇人万没料到康风瑾竟然能一心两用,用剑鞘也能救陆寻一命,同时心底又对他提了几分忌惮。 唐越眼见妻子失手,再不迟疑,挥刀向陆寻当空砍下,康风瑾右手一把抓住陆寻臂膀,向旁边众师弟抛去,在上清宫内功修为之下,那陆寻两百斤的身体犹如孩童一般,一众师弟领会其意,一把将其接住,护在身后。 那唐越情知不把康风瑾这群绊脚石处理掉,今天只怕难以成事,心中杀意已决,当下去势不减,当空砍向康风瑾。 康风瑾举剑一挡,“当”一声声震瓦砾,康风瑾只觉此人内劲甚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杨宁他们见状不由暗暗为康风瑾捏了一把汗,康风瑾自思本门剑法独步天下,纵是他内功深厚,也绝非敌手。 当下更不思量,将上清宫“均天十六剑”全力施展开来,手中佩剑如银虹疾吐,将唐越周身悉数笼罩。 唐越依靠深厚内功与他过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心惊,他曾于梅岭苦练三十余载,艺成以来,自恃天下之大,除了几个大派和豪门世家之中少数几个妖怪之外,难逢抗手。 事实却也如此,短短数年之间,在大明西北这片土地上,他们二人横行无忌,江湖上把他们夫妇二人并称“梅岭双枭”。 此次二人下山,便琢磨着寻个功名利禄,眼下闯军如火如荼,闯王高迎翔也大有帝王之相,于是听从妻子的建议,不妨赌个大的,干脆投了闯王,一旦事成,从龙之功足以公侯万代,泽被子孙。 他唐越自归闯王以来,擒杀敌囚,屡立奇功,还从未碰上过如此高手。 话说另一边,那妇人眼见丈夫牵制住了康风瑾,那康风瑾剑术虽然精妙,可一时半会也决计脱不开身,当下稍作思量,伸手入怀,掏出一节软鞭,“啪”一声在半空舞了个鞭响,随后纵身跃起,似灰鸟一般越过众人的头顶,直取陆寻。 一众上清弟子挺剑攻上,只听她于半空一声冷哼,接着便有三名弟子仰面跌倒,细看之下,原是身上各中了一枚梅花镖,伤处血流如注。 其余弟子将剑舞的密不透风,就等她一跃之势散尽下坠后自投罗网。哪知她右手一抖,软鞭一下卷住房梁,然后抖手又是三枚梅花镖向下射去,“当当”其中两枚被卷入剑锋之中,最后一枚却正中一名弟子颈项,顿时血如泉涌,眼见活不成了。 而那妇人便似那秋千一般荡来晃去,始终不曾落下,每次荡过众弟子头顶,都是几枚暗器发出,不时便有弟子中镖负伤,康风瑾于一旁瞧见,不由心急如焚。 如是几次之后,康风瑾情知若再这样拖延下去,众师弟必然死伤更多,心里越急,剑势越是凌厉,唐越闪转腾挪,不落下风。 又斗了十余招,康风瑾一招势尽,突然剑交右手,一招“尺璧寸阴”刺向对手左胸云门穴,唐越一直小心提防右侧门户,虽得妻子提醒,可全力相搏之下对手冷不防换剑还是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只这一瞬,那剑光便至,唐越左腿一屈,半跪之下剑尖由肩上穿过,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剑,随后掌心翻转,画了一个圈,一招“天罡掌”打向康风瑾腹中。 康风瑾避无可避,仓促之下运起左掌与他相对,双掌相击之下,内力震荡而出,霎时间,震耳欲聋,尘沙弥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九章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康风瑾内力不及唐越深厚,若以剑法相论,他自是比唐越高明,可这下比拼内力,实非他之所长,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内力紊乱,不由吐血退了三步,他不敢耽搁,借着后退之力甩开对手,纵身一跃,双足在杨宁所在的酒桌之上轻轻一点,便跃上房梁。 那唐越本来半跪之下出了这掌,受了康风瑾一掌之后被打的倒坐在地上,实在狼狈不堪。他再想起身去留住康风瑾,已是不及。 那妇人在半空荡来晃去,一边暗器伤人,一边留意陆寻位置,看有无可乘之机好让她一鞭杀了陆寻。 妇人听见头顶有破空之声,抬首一看,原来是康风瑾似惊鸿一般稳稳跃上房梁,只见他手腕翻处,一剑便砍断了妇人的鞭子。 “啊……”鞭子从中断开,那妇人叫喊着向地面坠去。 地上一众弟子正拿这妇人束手无策,还死伤了几名同门。其余几名弟子见她落下,均暗自称快,心想终于可以为同门雪恨,俱都挥剑向她刺去。 哪知这妇人武功相比乃夫竟是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她初坠时一惊,随即便屏住心神,周身功力运转不休,双掌翻转之际,全力向下拍出了这一招穷极她夫妻二人毕生绝学的“天罡掌”,众弟子剑刃齐断,各自负伤退却,那妇人竟稳稳地落在地上,毫发无伤。 别说杨宁楼老他们吃了一惊,就是康风瑾也没想到她竟然能毫发无伤脱身于众同门剑下。 由于她出手杀伤了众多同门,他对这妇人的怒意远较唐越更甚。 当下只听他一声“看剑”,便从房梁当空斩下,一招“嫣满京洛”剑光缭绕,那妇人失了软鞭,无奈之下只用一双肉掌与他相抗。 此时商南城头喊杀之声大作,似乎是反军攻上了城墙。陆寻牵挂战事,忧心忡忡。 唐越一心想杀了陆寻,待义军攻下商南后给闯王献上陆寻首级,又是大功一件,可这一众上清弟子,尤其是那康风瑾实在碍事,他心下一横,眼中抹过一层阴毒,心下想道:“看来不把这群白狗子全杀了,那陆寻的头是取不了了。 他运功一甩衣袖,客栈的大门轰然闭上。 康风瑾只觉客栈内视线一暗,不明白唐越关门是何用意,思虑之间便觉脑后有风。 “当心身后!”杨宁出声提醒道。康风瑾知是唐越杀到,暗暗叫苦,以他的武功只可与他们其中一人抗衡,若是夫妻二人联手,可万万不是对手。 他一剑逼退妇人,回身想化解唐越这招,身形流转,侧身避开掌劲,紧接着两掌推出,掌风隐含虎啸之声,显然蕴含极大内力。 他本想将唐越逼退,再回身应付妇人,哪知唐越早已心烦意扰,竟然不躲不避,使出“天罡掌”硬接下来,霎时间尘飞屑扬。 二人俱受巨震,唐越后退两步,康风瑾早已有伤在身,踉踉跄跄后退了四五步才停下。 唐越不待康风瑾站定,复又猱身跟上,左掌拍出,康风瑾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对掌。 唐越每次对掌都退后两步,而康风瑾则或退四步,或退五步,如是者三,康风瑾手臂已抖如筛糠,口中不断溢出血来。 唐越见状大觉快意,哈哈哈大笑出来。 康风瑾这边刚刚稳住身形,哪知身后妇人掌力又到,他情急之中回身横剑挥出,青光激荡,剑身不住颤抖,隐隐作响,正是“均天十六剑”之“不见澜生”。 妇人观这剑在康风瑾受伤之下,使来依旧庄严肃穆,声势骇人,不敢直撄其锋,急忙纵身想要躲这一剑,哪知这剑势太快,妇人腿上终是被剑气蹭到,裙袂连同腿上肌肤都裂开一道口子,妇人武功也端是了得,身在半空,仍是回身一掌凌空拍下,身后唐越见状也欺身跟上,一刀砍向后背。 康风瑾眼见已避无可避,心想:“我学艺不精死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只怕这客栈里的一干人等尽皆遭了毒手。” 这般想着,妇人掌劲已至,他只能勉力运起右掌相抗,砰的一声,康风瑾嗓子一甜,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喷在后面白墙之上,鲜艳夺目。 那妇人见势大喜过望,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双手一沉,又出一掌印在康风瑾胸膛,天罡掌凌厉霸道,康风瑾深受重创,顿时被打的倒退出去,再无余力避开身后的刀锋。 眼看身后唐越刀至,那康风瑾就要丧命于此,陆寻大喝一声“狗贼先杀了我罢。”突然暴起撞向唐越身前,那唐越何等身手,怎会容他近身,身子一侧避了开去,同时一刀挥出,便将陆寻胸前豁开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血肉淋漓,亏得他龙精虎猛,换作他人,早便当场身亡。 杨宁此前无论遭受怎样的病痛,都不曾哭过一声,此刻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将出来,绾绾与楼老也是目不忍视,绾绾虽凭杨宁小手如何挣扎,只紧紧抓住不放。 上清弟子直恨那夫妻二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一个上清道士喝骂道:“贼子有本事就将我等全都杀光,但有一个活口,教我那首座师兄知晓,尔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唐越既觉稳操胜券,倍感快意,当下更是肆无忌惮,他上前一把拿住那道士脖子,直将他提了起来,狞笑道:“你怎知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说罢手上使力,“呜呜呜……”那道士双脚剧烈摆动,瞳仁突出,口不能言。 “快住手!”康风瑾伤势最重,但见同门被唐越掐住脖子提起,仍是痛心疾首,强自出声道。 怎知那唐越大叫一声,道:“好。”众人正暗松口气,以为道士保住了性命,怎知那唐越手腕一紧,那道士脸上青筋暴起,众人只听“喀”一声,那道士已被掐断筋脉。 唐越大臂一推,顺势将尸体扔在了康风瑾面前地上。 “你康大侠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嘛。”众人见他将一人活生生掐死,无不变色。 康风瑾神情灰败,胸前一大片血污,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身,试了试还是跌倒在地。 “今日我既死,汝亦距死不远矣。” 唐越闻言大怒,大踏步走到康风瑾面前,大叫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手臂举起,就要一掌拍下,却被妇人拿住手腕,道:“慢着!”“怎么?”“他刚才说我们离死不远,你问问他什么意思?” 唐越不耐烦的甩开妻子的手,抬掌就想了结康风瑾,道:“这些臭道士故弄玄虚。”却不曾想又被妻子出手捉住,只见妇人眉头紧皱地看着唐越,道:“你长点脑子好不好,想想会不会是那个人也来了?” 唐越脸上惊惧之色一闪而没,面色数变,过了许久终于放下了手,回身一掌拍在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叫道:“那你说怎么办?” 屋内众人只见那妇人走到丈夫身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唐越眼里凶光大盛,道:“不妨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也不留下,天下之大,那人怎么找到我们头上?” 那妇人打了他一下,又悄声说了几句什么。片刻后唐越虽忿忿不平,可最终还是跟着妇人一齐转身。 唐越绕过康风瑾,径直向陆寻走去,那妇人竟然向康风瑾以及一众上清宫人团团一稽,温声说道:“今日我们夫妻二人伤了各位道长,本是各为其主,实属无奈,在这里奴家向各位道长赔个不是,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众弟子眼睁睁看她们夫妻二人打死打伤了许多同门,哪里领她的情,闻言纷纷喝骂,“狗贼休要惺惺作态。”“上清宫人士可杀不可辱。” 说话间唐越已走到陆寻身前,正想取下他的首级,却不曾想康风瑾穷尽余力抢到陆寻身前,神情灰败,垂首难发一言。 那陆寻浑身是血,将康风瑾好生托住,抬着头冲唐越骂道:“来,杀了我吧狗贼!” 那唐越怒极,直想一刀将二人都杀了才泄愤。耳边又听到上清门人的骂声,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叫:“统统给老子闭嘴,你上清宫在老子眼里算个屁!” 那妇人刚欲出言喝止丈夫,忽然只听得一声长啸,啸声由极远处传来,经久不绝,浑厚纯净。 唐越夫妇二人闻听啸声,俱是心中一凛,继而面色惨白。而一众上清门人则一个个喜形于色。 那妇人拉了拉丈夫衣袖,向他示意一下,唐越最后看了眼陆寻,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哪知突兀里“哐”一声,客栈门无风自开。 唐越夫妇对视一眼,客栈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紧接着“哐哐哐”客栈一楼所有的门窗依次而开,又过片刻,“嘭”一声,赫然是二楼的门窗同时大开。 唐越夫妻再也不敢多呆一刻,急忙纵身跃出客栈。 “二位这是去哪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客栈上空响彻,众人都以为唐越夫妇已经逃离,哪知片刻后前后摔进两个人来,赫然便是唐越夫妇。 二人爬起来四目相对,均觉匪夷所思,方才二人使出轻身功夫跃出客栈,本想逃之夭夭,结果却好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随即二人便被一股大力打了回来。 “妾身与当家的见过首座真人。”那妇人拉着丈夫当即拜倒。 此刻众人视线一暗,于门外缓缓走进一个男子,三十如许,身负长剑,一袭道袍如雪。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参加首座师兄!”“师兄!”却是上清弟子与康风瑾见到此人,大喜过望。 男子自始至终没有瞧过唐越夫妇一眼,进门后只依次看向一众师弟,看到或死活伤的几人,不由轻轻一喟。 而后便这么旁若无人的从夫妻二人中间穿过,二人慌忙让开道路,唐越手足无措,与先前跋扈模样判若两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十章 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 负剑男子依次走到众师弟身前蹲下查看伤势,不时出手点穴接骨救治一番,却始终不发一言,屋里的气氛也凝重到了极点。 负剑男子走到康风瑾身前,看到伤势后才终于动容,蹙着眉头,愁容不展。 康风瑾抓起男子的手,咧开全是血沫的嘴,笑道:“没事的,我早看的淡了。” 此时楼老走了过来,俯身拉开康风瑾胸前的衣襟,只见一个猩红的掌印印在上面,竟有三种颜色,最里面呈黑色,有瘀血不时冒出,中间呈红色,外圈最怪异,竟然呈一种泡尸身上才有的白色,上有一圈血泡。 楼老喃喃道:“好霸道阴毒的掌法。”随即回头朗声道:“绾绾你照看一下陆将军的外伤,宁儿,拿我针盒来,准备施针!” 绾绾和杨宁各自点头前去帮忙,只听陆寻在一旁道:“我不碍事,先救了康大侠,陆某一介武夫,何得康大侠如此相助。康大侠若是活不成,我姓陆的今天也把命撂在这。” 唐越夫妻两人一直提心吊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候过来一个上清弟子,抱着死去的一个同门向那负剑男子哭诉道:“首座师兄,你一定要为华师弟报仇呀,还有……还有风衢师兄,是被他们活生生扼住脖子掐死的。” 负剑男子闻言,双目通红地看向康风瑾,轻声道:“康师弟,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嘛?今日……” 康风瑾使劲攥紧了他的手,道:“师傅不是时常对我们说嘛,习武之人到底为了什么?”负剑男子默然。 唐越夫妇看屋内忙成一团,似乎没人理会他们,借机便想出去。 这边刚踏出两步,负剑男子依旧蹲在康风瑾面前看着楼老一针一针灸在师弟身上,声音极尽冷漠,头也不回地道:“报上名号!” 二人顿时止住身形,唐越干脆豁出去回身道:“这位真人,老子……在下唐越,这位是拙荆,江湖朋友抬举,称我们“梅岭双枭”。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以后来我梅岭必奉三杯水酒。” 他本习惯的自称老子,可面前之人在江湖之上威名赫赫,曾于三年前在金陵阅江楼以一己之力力挫数十位高手,技惊四座,他于弱者面前嚣张跋扈,可在他面前实在不敢造次。 “哈哈……什么?”那男子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一般。 唐越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妇人不由叹了口气,已知此事无法善了,那唐越瓮声瓮气回道:“梅岭双枭!” 男子收回笑容,一字一句地道:“闻所未闻!” 妇人忙制止住还想说话的丈夫,道:“我们夫妇二人些许微薄之技,浪得虚名,自是不入真人法眼。” “这样吧,你们二人互相打斗一番,我看你们是否当得起这么大的名号。打到我满意了,你们就可以走了。”负剑男子起身缓缓说道。 唐越心里气极,偏生不敢发作,夫妻二人相顾不答。 良久,负剑男子微微一笑,似轻蔑,似愤恨,喝道:“李某话不说两遍!” 唐越脾气上来,说道:“真人何必如此羞辱我们?” 负剑男子目光依次从死去的师弟,受伤的康风瑾身上扫过,而后淡淡道:“我让你们打,就给我打!” 唐越情知事已至此,无法善了,和妻子眼神一碰,心即会意,片刻后蓦地暴起出掌,运起全身功力打向负剑男子,掌力雄浑,似乎连周围空气都扭曲了。 唐越面露凶光,大叫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何为梅岭双枭!” 以他二人所想,纵是此人武功再高,他二人联手之下纵然不敌,也可将他逼退,而后全身而退。 二人掌力将要打到,那负剑男子竟然还杵在原地,侧身对着唐越夫妇二人,二人大喜,均以为就要得手,要知道唐越夫妇最引以为豪的这一式天罡掌,足以开碑裂石。 就在杨宁等人都以为负剑男子要被偷袭得手,都在替他心下担忧之时。那负剑男子竟然轻声一笑,道:“见识到了,果然非同凡响。” 话音刚启,那负剑男子轻飘飘挥出一掌,掌力后发而先至,唐越夫妇顿觉气息窒滞,心惊于对方掌力竟似怒海惊涛一般,势不可挡。 二人大惊之下,顿时断臂腕折,鲜血喷涌向后倒飞出去,二人恍惚中本以为会跌在地上,待落地之后好夺门而逃。 哪知身子尚在半空,胸口又遭受剧震,原来负剑男子不待二人落地,便猱身复上,双掌带有浩浩真气,落在二人胸膛。 一掌既出,第二掌紧跟而至,第二掌方落,第三掌又如影随形,负剑男子掌力所过之处,门桌破碎,木屑横飞,直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 唐越夫妇二人遭受第一掌时还大声疾呼,第二掌第三掌已然没了生息。 众人都想,那唐越先前所放狂言音犹在耳,此刻却已横尸当场,不过他夫妇二人心肠狠辣,倒没有人为他们感到惋惜。 负剑男子转身回来,长剑依旧负在身后,始终不曾出鞘。 只见他蹲下身子抱起一个死去的师弟,交到一个伤势最轻的道士怀中,道:“商南城旦夕可破,众位师弟先去找一处僻静安全所在,留下暗号,静心养伤。我待这位先生给康师弟用针过后就去寻你们。”一众上清门人领命而去。 那陆寻牵挂战事也向大家告辞,临走时看了杨宁一眼,又看了康风瑾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摇了摇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此时天已向晚,城内外喊杀声大作,城楼上号角声掺杂着炮火声震耳欲聋。 楼老正聚精会神为康风瑾施针,只见他胸口原来的掌印有三种颜色,此刻已经渐渐融为两种颜色,最外层泡尸一般可怖的白色已然不见,血泡也没有了。 康风瑾双目渐渐有了神采,嘴角强行牵出一丝笑容,道:“多谢先生妙手回春。” 负剑男子此前一言不发,此刻终于躬身向楼老深施一礼,道:“商南城危如累卵,先生不携家小逃命去,反而出手救我师弟性命,此份恩情,李风岩铭记在心。” 此刻客栈外飞沙走石,狂风怒号,室内视线昏暗,楼老年龄已然不小,早已双鬓半白,更有些眼花,此刻小心翼翼地捻动着一根银针,闻言抬首看了李风岩一眼,但见此人面似堆琼,相貌堂堂,顿时好感倍生,道:“大侠不必介怀。” 此刻杨宁抱了一个烛台过来,拨了一下灯芯,顿时明亮了这客栈的一角。 李风岩此前牵挂师弟伤势,一直没有注意绾绾,此刻灯一点亮,看清了绾绾容貌,不由心下暗赞:“世间竟有如此绝丽的女子。” 一旁康风瑾向着杨宁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小兄弟先前提醒,可你就不怕那夫妇一怒之下将你杀了,你还没娶媳妇呢吧。” 杨宁将灯放下,闻言小脸一红,看了一眼阿姊,却见绾绾也在瞧他,此刻四目相对,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期盼,二人赶忙将目光移开。 杨宁定住心神,回道:“大叔叔能为了救一个陌生之人不惜拼上性命,我虽比不得大叔叔义薄云天,忠义勇武,可也绝不能叫那些恶人害了您。” 康风瑾和李风岩一听,心里不由一暖,顿觉这个孩子实在可亲,惹人怜爱。 楼老施针后,随手写下两处药方,一服煎服,一服外用,并嘱咐按时服药,三个月内不得运功,二人拜谢后就欲告辞离去。 不曾想楼老像是内心挣扎良久,终于出声喊道:“且慢!”杨宁和绾绾愕然地看向楼老,那二人刚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楼老略一犹豫,抚须道:“不知南玄真人近来安好?” 二人闻言俱是一震,还是康风瑾出声回道:“劳您动问,家师一切均好,先生认得家师?” 楼老不答,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二人大声说道:“老朽有一事央求二位大侠,万望应允。” 二人大惊,上前把住楼老臂膀,想将他扶起,都道“先生使不得。”“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楼老执意不肯起身,此刻双目通红,话音颤抖道:“老朽蹉跎半生,膝下无子,所幸天可怜见,让我遇见这个孩子,老朽余生有靠。” 说着拉过杨宁,续道:“这孩子心地纯善,只可惜身患重疾,老朽无能,无法救他脱离苦海。只是方才医治康大侠时,见他骨骼惊奇,脉络强劲,与寻常之人大不相同,于是突发奇想,老朽在此想恳请二位真人将他带回山门,习武练功。说不定能保住性命,最不济也可减轻痛苦。” 说罢竟然涕泪皆下,老泪纵横道:“老朽忝颜在此修书一封,请二位转呈南玄真人座下。” 二人心有不忍,忙将楼老搀扶起来,李风岩道:“莫说先生救我师弟性命,我们自当投桃报李,便是我们萍水相逢,知晓了这孩子身患重病,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当即应允下来。 杨宁顿时泪如雨下,上前抱住楼老,大喊道:“大伯,我不要走,别送我走好不好。” 楼老看着杨宁,眼中满是怜爱之情,抚摸着他小小肩膀,道:“时至今日,你还喊我大伯吗?” 杨宁伏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重重磕下三声响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最安静的莫过于绾绾,她面无血色,于一旁呆若木鸡,心中仿佛有一千一万种难以言喻的苦楚撕扯着她,直欲令她无法呼吸。 “阿姊,阿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姊。”不知过了多久,绾绾俯身一看,见小杨宁满面泪水,此刻正仰着小脸望着她,杨宁怕自己手脏,只用鼓鼓的肚子轻轻拱着她的双腿,绾绾见状不由痛彻心扉。 她也知道,可能唯一能救杨宁性命的办法,就是送她走。 可是事到如今,为何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她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蹲下身形拿起杨宁的小手放在自己脸颊旁,杨宁怕弄脏她轻轻挣脱着,她却紧紧抓住不放。 只见她泪眼盈盈地对杨宁说道:“宁儿,此去经年,天涯路远,无论前路如何……坎坷,都要……活下去,答应阿姊好嘛?” 说到后来竟然泣不成声。 “阿姊,阿姊等我医好了病,就来找你和大……和父亲,一辈子陪着你们,到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第一章 “今年是清廷顺治五年,也是咱大明兴复四年。”“大明天子谕旨,命工部在金陵城为太子太师,四省总督杨宁敕建太师府。” 无锡一境,太湖之上,此时正漂着一艘乌篷船。 今日天气大好,碧水微澜,山明水秀。 艘船里隐隐传来嬉笑交谈之声。 原来是无锡城内的富户,携家眷出来泛舟游玩来了。 这家人姓董,是替江南豪门顾家打点车马行的。 董家主人好听说书,这不,一家人出来游湖还雇了一位说书人。 小姐长相俊秀,连声催促说书人继续讲。 “当年李闯反叛,攻入京师,咱大明崇祯皇帝与皇后皆殉国自尽。” “好在太子爷被一位绝世高手救下,并到金陵即位,年号“兴复”。” “你猜这位绝世高手是谁?” 董家小姐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是不是就是那个杨宁!” 董家夫人急忙捂住闺女的嘴巴,骇道:“死丫头,当朝太师的名讳是你能叫的?” 这说书的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一身文士打扮。 说书人并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道:“再到后来啊,满清八旗入关。” “那李闯夺了咱大明的江山社稷,到头来却是给满清做了嫁衣。” “现在咱们大明以长江为界,与满清互相对峙,算来已经有五个年头了。” 船内这般说说笑笑,船尾撑船的艄公却听不进去。 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岸上,说不出的苦寒之状。 他远远地仿佛看见有那一人一骑在林子中走着。 相距的远,又隔着许多树,那一人一骑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就是看见了,也只是模糊一团,可他敢确定的是,那个人穿了一身白色衣袍。 “咦?” 乌篷船里正自高谈阔论,却被艄公这一声惊呼打断。 众人可以听出,艄公声音之中疑惑夹杂着恐惧。 董家老爷责备道:“阿四,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艄公指着岸上,道:“老爷你看!” 众人一齐向岸上望去,只见一个白衣汉子驾马正向湖边奔来。 来的方向并非是自己这艘船,而是湖边一座石桥,众人稍稍宽心。 白衣汉子身后有大队人马穷追不舍,有人乘马,有人徒步奔跑。 这些人都身穿飞鱼服,赫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少说也有七八十人。 锦衣卫追兵皆刀剑出鞘,却并不叫喊,也不呼喝。 那白衣汉子奔至湖边,正想催马上桥。 却突然发现桥上竟然站了一人。 一个千户模样的人腰挎弯刀,昂然站在桥头,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白衣汉子见状,蹙眉道:“屈师弟,你也做了朝廷的走狗?” 那千户闻言,道:“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说话间林中的大队锦衣卫已经赶到,将他围成一团。 那白衣大汉却毫不理会,只盯着千户道:“屈师弟,你就带了这几个人?太小瞧你师兄了吧。” 说罢更不答话,长笑一声,翻身下马。 从马鞍上解下一柄佩剑。 锦衣卫众人见他下马,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是李岩!”却是船里的说书人出口言道。 董家上下一听,全都大惊失色。 董家小姐喃喃道:“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说话间岸上已经打了起来,锦衣卫人多势众,率先发难。 数十人将李岩围在中央,分前后左右一齐砍向李岩。 李岩岿然不动,就在那数十把绣春刀快要砍在李岩身上之时。 董家小姐不禁惊呼出口。 却只见李岩将佩剑连剑带鞘插进地中。 岸边都是细碎的砂石,一时间地上的砂石被震荡而起,升腾起一团黄雾。 最前面的几个锦衣卫顿时被迷了眼睛,“啊……”叫着,捂住眼睛双臂乱摆。 李岩并不迟疑,左掌按在剑柄上,身子一跃而起,依次踢在锦衣卫胸膛。 被踢中的无不摔飞出去数丈远才停下。 此时有数名锦衣卫纵身跃起,自上而下砍来。 哪知李岩不退反进,跃向左手边一名锦衣卫,竟然将他从半空拉了下来。 那锦衣卫一声惨叫还未出口,就被李岩抬掌拍在胸口,鲜血狂森,生死不知。 这些锦衣卫实在悍勇,虽然前面有兄弟死伤,可剩下的依然前赴后继。 李岩见状,突然一声怒喝:“一起上吧!” 这一声怒喝声震四野,林中枝叶簌簌而落,功力弱些的锦衣卫当场口中溢出血来。 也有的锦衣卫浑身剧震,兵刃失手跌落在地。 只有少数十几个锦衣卫还立在原地,却也是面色苍白,栗栗危惧。 李岩面上毫无波澜,长叹一声,道:“我不杀你们,你们走吧。” 乌篷船被这一声怒吼激荡地左右摇晃,船内桌几杯盘散落了一地。 说书先生是北人,船一摇晃便头晕恶心。 此刻口中连声道:“真是一群酒囊饭袋,知道是来捉拿李岩,还不多派兵马。” 董家小姐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紧盯着李岩,一时之间为李岩英雄气概所摄,竟是痴了。 死了这么多人,剩下的锦衣卫面色凄惨,却也不去逃命,只盯着李岩脚下。 李岩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名锦衣卫百户,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中。 这百户也着实是一名汉子,腿断了也不痛呼出生,满头大汗,紧咬牙关。 李岩俯下身去,在百户身上点了两处穴道,止住流血。 随后将他打横抱起,送到锦衣卫众人面前,锦衣卫众人接过,目视李岩良久,终于无声抱了抱拳。 李岩也抱拳回礼,道:“回去告诉你们家太师,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拔出地上的佩剑,翻身上马。 竟然从始至终,剑未出鞘。 李岩刚欲拨马离去,却发现那千户还站在桥头。 冷眼瞧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李岩胯下的骏马突然打了一声响鼻。 李岩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 一阵风吹过,带起李岩一袭如雪的长袍。 千户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 李岩一怔,随即失笑道:“屈师弟,你……” 话音未落,李岩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只见太湖对岸旌旗蔽日,数不清的明军结成长阵,在对岸严阵以待。 “师兄,别来无恙!” 李岩霍然转头望去,只见自林中黑压压地涌出上万名明军。 有强弓怒马的骑兵。 也有甲胄鲜明,披甲执锐的步兵。 军阵左右一分,一面大纛迎风招展。 大纛下簇拥出一位年轻男子,身着蟒服,双目深邃,器宇不凡。 锦衣卫众人一见到他,急忙趋前拜倒:“卑职等参加太师!” 乌篷船早已稳了下来,不再摇晃。 说书人看见那人,急忙捂住自己嘴巴。 小心翼翼道:“我得嘴今天真是开了光了,他……他就是杨宁。” 当朝太师,四省总督,杨宁。 董小姐清眸流盼,看看李岩,又看看杨宁, 轻声道:“烦请先生给我讲讲这个杨宁的故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怅清江,天寒不渡 第一章 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 过动宫山(笔者) 谪仙归隐处,千载流传路。 岩飞万丈崖,雨落绛云峰。 玄门传旧事,欲诉语还休。 回首苍茫外,青山感慨中。 动宫山位居晋北,连绵百里,虎踞龙盘,昂霄耸壑。因其东望太行,南倚西岳,北瞰黄渭,所以自古便有屏藩中原的气势。 然而更令其名动天下的,盖因上清宫之所在! 相传上清宫开派祖师于隋末乱世之际,为避战祸,躲在动宫群山之中,后于一幽谷深涧之中发现涧中石壁之上竟有大量晦涩繁复之古字,文辞久远,字迹古拙,甚至难以辨别是人为刻上,还是天然形成。 上清祖师当年也是学贯古今之人,他虽然认出石壁文字乃是先秦铭文,但先秦铭文种类繁多,各诸侯国所沿用之文字均有不同,因此石壁上所刻竟有一大半他都不认识。 所幸山中寂寞,上清祖师左右无事,就反复琢磨石壁上的文字,如此大半年下来,上清祖师半思半猜,竟然也能参透个十之七八。 据史载,武王伐纣,周代殷商,分封天下,文王弟之虢仲、虢叔有功,受封于虢。 原来石壁所刻文字正是当年周天子分封给宗室的虢国所用文字。 文字记载着春秋时期道家的修习法门,春秋诸子百家争鸣,道家先贤以“习道法,辩阴阳,擅占卜”而跻身于先秦十二家之首。 于是上清祖师便按照壁文所述开始练习,而后如何,无人得知,只是若干年后,上清祖师再度出山之时,天下已再无敌手。 红尘来去,几番风雨,上清祖师所到之处,扶正灭邪,惩奸除恶,世人皆谓之仙,名噪一时。 北周上柱国杨坚有志一统四海,结束魏晋南北朝长达三百六十九年的乱世,于是请得上清祖师出山辅佐,二人每每言及五胡乱华之旧事,无不痛心疾首,都决心恢复华夏衣冠。 荏苒数年,杨坚代周称帝,宇内靖平,天下一统,上清祖师见山河无恙,便毅然弃俗出家,于动宫山开教立宗,便是上清宫第一任掌教真人,自号天机子。 天机子后来翻阅了大量先秦古籍,自忖已经熟知春秋百国文字,便欲再去原来的深涧之中将石壁所刻铭文彻底参透。哪知不仅原来的深涧找不到了,就连动宫山貌也与数年前大有不同。 原来在天机子出山的这几年间,动宫山方圆百里内发生了极大的地震,原来的深涧早已找寻不到。 天机子便按照自己多年来对石壁文字的参悟将其编纂为一套心法,并传于众弟子。 其时座下有四位最得意的弟子,这四人无一不是才华盖世,甚至说是雏凤声清,处囊之锥也不为过,这四人偱天机子传下的修行心法又推演出两套剑法,剑法即为当今上清宫两大绝学:均天十六剑与惊鸿剑法! 上清宫千百以来,英才辈出,更兼历代掌门苦心孤诣,倾尽心血,上清宫逐渐成为玄门正宗,天下第一道家宗门! 中原上清宫与江南青灯寺一南一北,领袖武林群伦。 上清宫人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无数好事,中原百姓无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上清宫的名号,莫不敬重。 动宫山山势高耸,山顶终年被积雪覆盖。暮春三月,动宫山却如值隆冬,大雪披山,雾淞沆砀。 动宫山石阶冰冻,上山之路寸步难行。莫说寻常百姓,便是习武之人稍有不慎,失足坠入山渊也是九死一生。 为此,当年隋文帝杨坚为上清宫征发劳工十三万,自半山腰起沿着山壁修筑起了长空栈道,栈道一面依山,其余三面临空。俄而风过雪落,“簌簌”坠入雪谷深渊。 远远看去,一男子此刻正背着一个男童沿着栈道一步一步上山而来,栈道底端全由木桩铺就,踩在上面发出“吱呦吱呦”声响。 山路极长,也不知行了多久,男童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一片高山雪谷,玉树琼枝,雪山皆由云雾缭绕。 男童不由喃喃道:“我真的死了吗?原来这就是天上?”却不料身下传来一声气哼,道:“你没死,大叔倒是真的快死了。”这一大一小,不是杨宁和李风岩,还能有谁? 却说那日他们由梧桐客栈分别后,康风瑾由于有伤在身便被李风岩暂且送至众同门修养之处暂且养伤。杨宁则跟着李风岩先一步返回师门。 不曾想杨宁一路上都好好的,眼看快到山下了,突然腹痛发作,全身痉挛,好在楼老事先早就备好了药给杨宁随身带着,李风岩见状急忙背着杨宁来到附近的镇子上将药煎好给杨宁喂下。 李风岩听楼老说过,服药只能保他暂时无虞,病痛不定何时还会再发作,李风岩心想这孩子的性命说不定便只有着落在师父身上。便待他脸色稍稍好些,就背着他上山来了。 杨宁一看原来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叔叔背着自己,看来自己还没死,不由暗暗一喜,又叹了口气,道:“大叔叔,这是何处呀?” 李风岩停下身形,提肩又将他往上抬了抬,道:“动宫山。”说完终于忍不住又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沉重。” 杨宁闻言不由摸了摸自己背后的小包袱,里面装满了书,自是极沉,他轻轻拍了拍,心里不由一阵窃喜,道:“大叔叔武功这么高,我以为不会累呢。” 李风岩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是累,是你压得我肩疼。”二人如是这般说说笑笑,这动宫山端地是高耸入云,二人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越往上走越是寒冷,有时候栈道穿云而过,杨宁觉得好像一伸手便能触到云彩一般。 直至日已渐西斜,好像到了一处山顶,李风岩踏出栈道,转过一个弯,但见雾淞盈眼,漫山松柏犹如银菊绽放。五十步外有一处山门,上书:上清宫阙,四个篆书大字。 山门后面有几十级石梯,李风岩并无迟疑,背着杨宁便走了上去。 二人甫一登上山门,所看到的景象令杨宁终生无法忘怀。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一眼不见边际,不禁令人生出渺小之感。脚下青砖铺地,积雪整齐堆放,像是被人打扫过。广场每间隔十余步便有一树冰枝雪叶的雾淞,星罗云布,似有玄机。 此时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夕阳照射重峦,霞光倾斜千山,余晖将李风岩背着杨宁的身影拉的冗长。 杨宁伏在李风岩背上,痴痴地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李风岩慢慢向前走着,好似知道杨宁心思一般,故意放慢了脚步,道:“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也如你一般讶异。” 杨宁心里想:“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如果阿姊见了,定然也极欣喜。” 杨宁这般想着,心里一阵难过,涩声对李风岩道:“大叔叔,谢谢你。”杨宁感到李风岩的身子明显一怔,过了良久方道:“傻孩子。” 原来广场的尽头有两条路,一条路穿过雪松林原,通向一大片黑瓦白墙的楼宇,纵横阡陌,错落有致,不时有上清门人来去。 而另一条路则通向一座长桥,桥顶覆瓦,整座桥皆由长廊与亭阁相连而成,飞檐斗拱,绘凤雕龙。与其说是长桥,不如说是一座极深的宫殿,雄伟壮观,气象浑厚。其于山顶边缘凌空飞架,云雾缭绕,不知其通向何方。 杨宁从李风岩身上下来,仰着小脸道:“大叔叔我自己走。”李风岩点了点头,望着天对杨宁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前去拜谒掌教真人。” 长桥深邃,凌空飞架,无座无墩,一大一小二人走了好久,才走出长桥,长桥由广场通向更高处的一座山顶,桥下则是无底深渊。 “方才那里叫做绛云峰,乃众弟子日常休息,练功之所在,这座桥名曰两生桥,连接绛云峰与天极峰,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天极峰谒见掌教真人。” 李风岩大手拉小手,带着杨宁来到天极峰,但见目光所及之处,白玉为石,石阶层叠,九为一组,足足有九九八十一组之高,连接而上至一雄奇殿宇。殿宇云缭雾绕,倚山而建,飞檐入天,殿后青天长空如洗,宛若云中。 殿宇之中若有若无的,似有清音梵唱之声。 殿阶前有众多上清宫弟子守卫,二人刚走出两生桥,便有十余名弟子奔过来,待看清李风岩相貌,俱是一凛,而后一齐收剑,拱手为揖道:“见过首座师兄” 李风岩“嗯”了一声,向其中一位年长且作道士打扮的人问道:“风贤师兄,掌教真人可在殿内?”那人回道:“回首座,掌教真人正在殿内与玄徽师叔商议事务。自打您下山后,掌教真人每每言道,诸事远不及往日尽然有序,今日得见您归,定然大喜。” 上清宫当代掌教道号玄元,世称“玄元真人”,功参造化,于中原武林德高望重,真人年逾百岁高龄,上清弟子众多,事物繁杂,因此门内日常事务悉数由首座弟子李风岩打理。 李风岩闻言神色一肃,向风贤还礼后便拉起杨宁的小手踏上殿阶。 李风岩身为南玄掌教座下第二任首座,不仅武功盖世,更兼处事果决,雷厉风行,自他接任首座以来上清宫声望日隆,门内弟子对他更是无不拜服。 殿阶极高,李风岩握着杨宁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不禁向他望去,只见这孩子紧紧咬着下唇,很是局促不安,李风岩轻叹一声,轻声道:“别紧张,家师宅心仁厚,他肯定会救你的。” 杨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他自问如果活在这个世上是别人的拖累,那他宁愿死去。 可倘若有一种可能,能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和在乎自己的人在一起,又不成为别人的拖累,那他自是更愿意活下去,哪怕受尽万般折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怅清江,天寒不渡 第二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弟子李风岩,归来覆命,师尊近来安泰?”李风岩于殿前出声唱道。 二人终于上得殿前,大殿匾额篆书:天极殿三个大字。 天极殿飞檐反宇,恢宏庄严,却并非本朝建筑,倒似南北朝时风格更多一些。 杨宁立于殿前,不禁回首看去,但见华殿玉阶,临空飞桥,绛云广场三大奇景无不尽收眼底,其间流云飞雪,云遮雾绕。 杨宁正呆呆看着远处出神,突然大殿中一声深沉又有些老迈的声音打断了他:“是风岩回来了么?快快进殿。” 李风岩急忙拽了拽杨宁,当先整饬衣冠行了进去,杨宁缀行其后。 杨宁进得殿内,只觉一股威严肃穆瞬间包围了他,令他只敢低着头紧紧跟在李风岩后面,不敢抬头四顾。 殿内极其安静,落针可闻,殿内只听见有两个脚步声不时响起,“噔噔踏踏”一个沉稳有度,一个杂乱无序。 杨宁只觉行了一个甲子还要长,李风岩蓦地止住身形,杨宁心里紧张,收脚不及一下撞在李风岩后腰上,如此肃穆庄严的大殿上竟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嗤笑声,随即止住。 李风岩无暇顾及身后,赶忙躬身施礼道:“弟子李风岩,奉掌教之命前往陕西叛乱之地靖民卫道,因途遇变故,特来提前覆命。” 李风岩说罢急忙伸手拉了拉杨宁,示意他向掌教施礼,不拉不要紧,一拉之下,竟然发现杨宁全身抖如筛糠,面如金纸。 杨宁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等阵仗,无比紧张之下病痛发作,此刻摇摇晃晃直欲跌倒。 李风岩眼疾手快,也顾不得其他,回身一把将杨宁托住,平放在怀里,大声喊道:“师父……” 杨宁昏过去之前,眼前只觉殿上跃下两个白色身影,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悠悠转醒,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腹下暖烘烘的无比舒泰,身前站了五人,俱是一身白色锦袍,看来都是上清宫人。 中间一人仙风道骨,皓首苍颜,此刻正凝神看着一封书信,杨宁认出,那封信是义父托呈上清掌教的,杨宁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赫然就是天下玄门领袖,当代上清宫掌教玄元真人。 玄元子身旁站了一个美貌女子,是位坤道,看上去三十上下,风鬟雾鬓,曲眉丰颊,与寻常瘦小的女子不同,犹如姑射神人,丰神绰约。 美貌女子与玄元子并肩而立,余下三人俱落后二人半步,显然位份极高。 身后三人当中李风岩杨宁认识。还有二人杨宁却不曾见过,一男一女,二十七八上下,应该都是上清宫二代弟子。 玄元见杨宁醒来,将信递给身后弟子,上下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杨宁,温声道:“孩子,现在好些了么?” 杨宁怎能不知方才发病正是多赖眼前此人,因此慌忙伏地拜倒,却一想到双方身份悬殊,自己又如何去报答人家,嘴巴张开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玄元双手托着将杨宁扶起,浊目炯炯地对杨宁笑道:“孩子不必如此,楼氏有后啊。” 杨宁只见南玄真人花白的胡须一张一合地道:“孩子,你可愿入我上清宫门?” 杨宁心底一热,突然想起李风岩和康风瑾那一身上清武功,又想起战祸之中的百姓,顿时一阵心潮澎湃,竟尔忘了自己学武是为了治病的。 当下脱口而出道:“我愿意!” 玄元一听此言,笑着点了点头,杨宁发觉玄元身旁的女子也似乎眉梢轻轻动了一下。 玄元看向身旁的女子,似有所求地道:“师妹,你将此子收入门下如何?” 杨宁实在想不到,眼前貌美出尘的女子竟然与须发皆白的玄元真人同辈,那她应该就是先前风贤师兄口中所说的玄徽师叔。 杨宁闻言不禁看向玄徽,只听她回道:“师兄有命,本当尊奉,只是本门之下,有俗有道,历来师兄御道,是为长门,我御俗,这孩儿日后不出家吗?” 玄元心想,若让这孩子出了家,可怎么与故人交代,当下笑道:“正是不打算让这孩子出家,方来麻烦师妹。” 玄徽一阵犹疑,不禁微微侧身,目光转向身后的那名女弟子,女弟子上前一步,躬身施了一礼,说道:“掌教真人容禀,家师近来时常困乏健忘,教习弟子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因此日前,众弟子的武功便俱交由我和师兄代授。然我师兄妹二人技艺微末,惟恐误了掌教故人之子。” 玄徽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玄元的满头白发,说道:“师兄,岁月不饶人,弹指间你我竟然都是快一百岁的人了。” 杨宁顿时大吃一惊,又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玄徽,心想大叔叔长大的地方果然都是神仙,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快一百岁了?因此心中愈发坚定了想拜入上清宫门的信念。 玄元倒不似玄徽那么伤感,闻言笑道:“师妹岂不知我比你还懒,近年来也都是风岩教习弟子。” 玄徽与身后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不由一齐望向李风岩,两名弟子眼中充满了敬仰与钦佩,而杨宁则清楚的看到,玄徽真人如同剪水般地双眸柔和地注视着李风岩,目光中饱含期待与肯定。 玄徽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自幼拜入上清宫,随后出家,几十年来早已将教门当成了自己的家,年轻一辈的弟子在她眼中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一些出类拔萃的弟子她更是视若珍宝。 “风岩贤良方正,自任事以来,令行如流,门内上下焕然一新,我上清宫前有风靖,后有风岩,师兄你真是好福气呀。”玄徽目光依旧停留在李风岩身上,话却是对玄元说的。 玄元将手轻轻放在了杨宁的肩头,对玄徽道:“师妹,那这个孩子……”话只说了一半,目光望向南华。 “掌教真人,此事……”先前出声的女弟子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玄徽打断道:“玄徽谨尊掌教令谕,定当竭力训导这孩子。” 见师父已经答应下来,那女弟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冷冷的望了杨宁一眼,见杨宁看过来,随即不屑地转过头去。 原来那女弟子与他师兄二人是一对眷侣,二人均属玄徽子真人座下,女弟子名唤张风怡,男弟子名唤迟风楠,武功高强,且配合无间,江湖人称雪山双壁。 李风岩原本想着杨宁会拜自家师尊为师,这样二人同属长门弟子,平日里也可对他照拂一二,却忘了师尊座下全是出家之人。 心里失望之余转念又想到玄徽师叔不仅武学造诣惊人,而且为人宽厚,性情淑均,心里便又开心起来。 此时见杨宁还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便立即上前一步,假作不悦地训斥道:“傻小子,还不快给师父磕头。”说罢向玄徽努了努嘴。 杨宁会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向玄元拜了三拜,又转身向玄徽叩了三次首。小脸紧张的红通通的,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一旁的张风怡瞧见,更是不悦。 玄徽性情淑均,待人宽和,移步上前把住杨宁双肩将他扶起,轻声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杨宁老实回道:“杨宁。”玄徽轻声“嗯”了一下,随即道:“你既拜我为师,自当遵循上清字辈,你这一辈是风字辈,今后你便唤作风宁,记得了?” 三声暮钟玄门,满山新月黄昏,重檐滴水冰存,层楼叠榭,庭除剑语乾坤。 ——笔者 杨宁走出天极殿,已是夜色弥漫,天极殿内外灯光通明,照亮了整座天极峰,从殿前向山下望去,上清宫月白风清,只有远处绛云峰上弟子居所灯火阑珊。 迟风楠与他一边走着一边手指点着各处讲与他知晓,张风怡似乎心情不佳,走的很快,将他二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是每当快消失在二人视野的时候,就会停下等他们一会。 三人就这般走走停停,下得天极峰来,穿过两生桥,来至绛云峰,依旧是那般烟遮云绕,雾淞沆砀,雪松按照某种图形规律地排列着,杨宁依稀记得好像在楼老某本书里看到过,只是当初匆匆一瞥记不清楚。 杨宁看到远处的张风怡又驻足停下,便仰头看向身旁的迟风楠道:“风楠师兄,师姐好像不开心吗?”迟风楠尴尬一笑,打个哈哈道:“没有,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杨宁只得垂首点了点头道:“哦。”说完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迟风楠不由大笑,拉起杨宁的小手道:“饿坏了吧,走,师兄先带你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带你回住处歇了。”杨宁确实饿坏了,依言点了点头。 厨房并没有想象中的大,里面摆了三四张长方木桌,每张桌子能容十几个弟子用餐,堂内门窗大开,彼时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瑟瑟寒风夹杂着雪沫顺着窗子卷进来。 杨宁见此景象,心中兀然想起身在楼府时的景象,当时天下大雪,义父出门买药,他放心不下一直在窗前等候,那寒风也如这般带进雪来,阿姊会过来替他关上窗子,可是现在,谁人替他关上窗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怅清江,天寒不渡 第三章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迟风楠端来一碗清粥,半碟咸菜放在桌上,道:“山上清苦,平日里就只有这些。”将碗推到杨宁面前,随即与他相对而坐。 杨宁看了迟风楠一眼,吞了口口水,然后将碗轻轻推到迟风楠面前,道:“师兄先用。”迟风楠大笑:“我不饿,你快吃吧。”说罢又推到杨宁面前,示意他快吃。 杨宁早已饥肠辘辘,闻言便不再坚持,端起粥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心里却想:“师兄怎么能不饿呢?” 迟风楠好似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看着他笑道:“出家之人讲究辟谷,不必介怀。”他见杨宁抬首看着他,便用手指了下粥碗示意他继续吃,正色道:“你既拜入山门,日后需得刻苦习武,万不可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惫懒。” 杨宁心里奇怪:“什么叫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惫懒?”,可又不便相问,只得点点头,继续默默吃饭。 此刻门外似乎有白影一闪,杨宁以为自己眼花了,迟风楠却知道师妹在催促他,他见杨宁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抓起他手道:“走,我带你去住处看看。” 玄徽真人座下弟子与长门弟子平日并不住在一起,迟风楠带着杨宁来到弟子寝居之处,这里俱是参差毗邻,黑瓦白墙的屋舍,每走五六步便有一扇大门,门内是一个小院,一路走去时有院内红梅越墙而出,亦或有管弦之声传出,但更多的院内是漆黑无声。 转过一道弯,迟风楠带着杨宁在第四个门口停了下来,推门进去,果不其然一个不大的小院,碎石铺地,院子一角有修竹几许,修竹之下有一口古井,恰值月上中天,院内明月映古井,清风弄竹影。 二人径直走过小院,迟风楠推开房门,却不进去,拍了拍杨宁肩头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好休息。”说罢向杨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迟风楠一走,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杨宁转身默默目送迟风楠离去,直至听到院门被关上的声音才收回目光,他先是向左右相邻的两个院子张望了一眼,没有看见灯火,也没有听见声音,顿时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涌上心头,他此刻孤身一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身患重疾,至今犹不知生死何时,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但更多的,是思念。 黑夜中只听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迈步进了屋内,就着窗外的月光,似乎看见了屋内有一张圆桌,圆桌上摆着烛台和火石,他走过去打着火石点亮了烛台,顿时屋内亮堂了起来。 屋内甚是简朴,两扇小窗半开,除了身前这张桌子,另有一张木橱,两把椅子,炕头的墙上悬了一幅字,上书: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八个大字。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宁宽了衣袍,吹熄了灯倒在炕上睡了,可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慢慢倦意袭来,正欲沉沉睡去,房门却被一把推开,一声怒叱道:“小小年纪就如此惫懒?” 杨宁大惊霍然坐起身来,睁开眼来一看之下竟然天都亮了。 屋内站着一人,杏眼园瞪,正是张风怡。原来玄徽真人时常坐关,她与师兄迟风楠二人则负责教习弟子,只是上清宫千年大宗,门内事务繁多,师兄迟风楠因为与首座李风岩交好,便时常前去天极峰帮李风岩打理事务,于是这传授弟子武艺的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按照玄徽真人传下的旧例,只要“问道堂”三声钟罢,所有玄徽一脉弟子务须在堂前集合,众人一齐演练一遍上清剑法,而后按照辈分,入门先后相互探讨内功心法心得,不时也有切磋较量,只为武学精进,酌盈剂虚。 今日清晨又照旧三声鼓罢,哪知却少了杨宁,张风怡先与众人一齐演练了一遍七十二式上清剑法,哪知剑法演练结束杨宁还是没到,张风怡大怒,便气冲冲地跑到杨宁这里来寻他,进门一看他还在睡,更是气冲斗牛。 杨宁哪里还有睡意,急忙用被裹着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到张风怡身前,头也不敢抬道:“师姐……” 张风怡回头看了一眼杨宁房间,又喝道:“你不知道本门规矩,还是不识字?”杨宁“啊?”一声,顺着张风怡目光看了一眼木橱,这才看清木橱上放了一本书。应该是上清门规之类的了,昨夜灯光昏暗,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暗暗自责道:“怎地这般糊涂,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了。”口中连道:“师姐对不起,以后我一定早起。” 张风怡本就瞧他不顺眼,这下更生厌恶,厉声道:“给你一刻钟,穿好衣服,我在问道堂等你,迟了要你好看!”说罢一甩袖诀走了出去,连再看杨宁一眼都懒得! 杨宁只急得满头大汗,心念电转:“换好衣服?换什么衣服,我不是穿着衣服吗?喔,是了,定是如师兄他们一般的白色衣袍。” 他急忙跑到木橱前,木橱下有几个抽屉,一把拉开一看,果然是一套叠的整齐的白色锦袍,上面静静放了一根簪子,锦袍袖口绣着道家符纹。 他两三下除去衣衫换上锦袍,而后拿着簪子便向外跑去,边跑边束发,将头发束成如师兄们一般。 他依稀记得昨夜风楠师兄带他走过的路上有一座二层楼宇,风怡师姐口中的“问道堂”应该就是那里无疑了。 果然,杨宁转过弯便看到“问道堂”前肃立了好多人,有男有女,张风怡便站在堂前冷眼旁观,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找到张风怡,学着大人抱拳施了一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师姐……我来晚了。” 其实众人大老远便看到一个大肚子小孩穿了件宽大无比的宫袍跑了过来,不知是跑得还是冻得,小脸红扑扑地神色凝重,年纪不大却穿了一件极不合身的宫袍,跑过来弯腰施礼的一系列动作实在令人忍俊不禁,有那女弟子已经窃窃笑出声来。 “杨风宁!”却是张风怡出声打断了众人的笑声,杨宁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这个新名字,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道:“啊?到!” 一些弟子见他连叫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不由又笑了起来,张风怡却以为他在故意引嘲,双目一瞪喝道:“你晨会迟到按例当罚十鞭,念你初犯我就罚你五鞭。” 说罢众人还不及讶异,就见白影一晃,张风怡手中不知何时竟握了一把长鞭,手腕一抖,“啪”一声鞭子抽在杨宁右肩,杨宁顿觉一阵剧痛传来,眼泪差点夺目而出,被他强行忍住,只觉伤处犹被火烧一般。第一鞭刚过,张风怡第二鞭又落在左肩,熟悉的剧痛传来,杨宁紧咬牙关,努力不让眼泪出来。 张风怡两鞭过后,闪身来到杨宁身后,周围弟子纷纷避让,手臂一挥,又抽在杨宁背上,一下,两下,三下过后,杨宁脚下有几滴鲜血滴落,众人在后面看不清杨宁面上,只见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背对着众人而立,低着头一动一动地不知道在干什么,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没人知道,他为了不哭出声,将手腕咬的稀烂,五鞭过后,张风怡问道:“这顿鞭子罚的该是不该?” 杨宁未答,张风怡冷冷地问道:“回答我。”杨宁很想说一句师姐罚的对,可他无论如何,终究说不出这番话。 “回答我!”问道堂前落针可闻,一众弟子只看见那个小小背影点点头,不曾言语。 张风怡握紧了鞭子,就在此时,有那一个女弟子看上去二八芳华,反手握剑,越众而出道了句:“他知道错了,请大师姐放他一马。” 于是当天的晨会提前散了,大家或各回居处,或自去习武练功。 自那天起,杨宁总是第一个到“问道堂”前练功,从没有人看到他是几时从房里出来,总之大家到了堂前便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如是几年过后,杨宁长高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杨宁不苟言笑,很少与人交流,大多数都是他一个人找个地方习武练剑,没人知道他武功如何,也没人知道他身上的病怎么样了,只有极少数的弟子知道无论是掌教还是首座都对他极是看重。 偶尔有上清宫三代弟子遇到他,惮于他的辈分喊他一声风宁师叔,便会看到他错愕地抬起头,而后点点头走过去。 有一日散了晨会,杨宁正在院子里练功,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李风岩来找他了,不由精神一振,当即收剑前去开门。 “风岩师兄你最近怎……”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李风岩,院外站了一个女子,眉眼如画,嫣然一笑道:“令师弟失望了,我可不是首座师兄。” 杨宁认得她,她名曰顾风遥,曾于几年前出言帮过他,听人言其出身不凡。 杨宁看了她半晌,道:“师姐有何指教?”顾风遥一直扑闪着眼睛瞧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他已不复当年在“问道堂”前受罚时的稚嫩,现在的他目光明亮清澈,面庞隐约有了棱角。 “家中祖父过寿,作晚辈的不孝,不能侍奉膝下,我听闻师弟笔墨横姿,尤精于书法,因此腆颜登门,想求一幅墨宝下山当做寿礼献给祖父。” 杨宁于她数年前出言相帮一事一直心存感激,闻言犹豫一阵,终于侧开身子,将她让进门内。 小院与其他同门的院子并无不同,只是在水井旁多了一树梧桐,花落满苑,也不知山上凄寒,这树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才长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