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炽昭穹》 第一卷 【警变】 第1章 夔门雨埠 一场磅礴大雨倾天而下,横扫瞿塘峡口。 浩荡长江奔流万里,行至此处,逼入窄峡,被暴雨一激,戾怒叠起。 白帝城下的鱼复码头背山临涛,磐稳不惊的忍受着雪白密集的雨鞭子,大小船只急急靠埠,桅樯参错。 船郎们搏雨系稳船缆,码头百步梯漫着古绿的苔色,蜿蜒伸上雨云笼罩的山腰。 几个菜农鱼贩被淋在半途,挑着担子甩开泥脚,三踏五踏,奔向山腰的一家店铺。 这铺子青杨木搭建,上下两层,沿着山势拐了两个角,檐伸六尺,仿佛专门为避雨的人准备,檐下“唐十卤”的幡子半淋在外,没了往日的招摇,然而卤食的香气并没被大雨冲淡,反而在清新的潮湿中更加浓郁。 檐下各色避雨的过客,多两文钱的都已按耐不住,溜进铺里解馋,铺外余下的多是纤夫苦役、贫民乞丐。 店中伙计手托菜盘,走至檐下:“各位,唐老板说啦,今日大雨聚财,门里门外均是客,这是小店的红卤油鹅肠,白卤松鸡脚,先来者先尝,只需在江上给小店传个口彩,便不算赊账!”纤夫乞丐们一拥而上,将盘子一抹而空。 唯有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眼光透过乱哄哄的人群,在卤食上流连片刻,抿了抿唇,低头看回自己的脚,没有挪动。 唐十卤名号响亮,每卤必经十道工序,美味入骨,穷友们贪上这等口福,更加蹲门倚墙的赖在檐下。唐老板也不怪,往卤菜单子下又多挂了两块牌子,堂中客立即报名抢点,就连泊船之上也有人专门前来点菜。 伙计们手腿勤快,小店的香腾热闹将避雨的无聊驱逐得一干二净。 铺外雨势正烈,铺内喧哗鼎沸,百响千声,忽被一道嘹亮遥远的嗓音刺破,汹涌的江上有人冒雨放歌: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乡,有朝一日“翻了身”哎——,只落一身烂衣裳!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年年月月斗龙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乌龟王八笑断肠! 这嗓子,雨天响震四方,晴天还不把瞿塘峡唱塌了。 靠窗的客人们探头张望,卤铺位居白帝山腰,地势极好,即便有浓雨遮着,也可见长江宽波银练,横贯天野,直扑川蜀咽喉,仰首向东,两山刺霄壁立,悬陡逼仄,正是锁扼川水雄甲天下的夔门,俯首向西,夔州环雾,宛若仙城。 在这烟波弥漫的壮阔图景之中,一叶乌篷小舟拨雨戏浪,贴着翻蛟似的江面飘掠起伏,越靠越近,高旷豪迈的歌声就从这船上传出,直唱得痛快淋漓,天地无物。 鱼复码头密泊着避雨搁行的船只,已经没什么空位,那小舟却轻而易举的滑进一个窄缝,一篙点稳,也不放缆,跳板便直接搭上痕印深深的岸石。 船上不紧不慢的走下一个撑伞的年轻人,上岸之后回身拱手:“霍舵,多谢你高歌相送!” 掌船之人亮笑回应,勾起跳板点篙离去,小舟顺水而下,一眨眼就消失于夔门雨幕。 卤铺里有看客议论:“这会儿下峡,是不要命了吧!” 旁人回应:“那也得看谁,那掌船的是神鬼不怕的霍青鸟儿,阎王听见他的嗓子也要绕十里。” 议论尚未止歇,年轻人已经拾级而上,收伞入铺时,与檐下背包袱的少年刮蹭了一下,连声致歉。 唐老板从后厨出来,招手道:“怎么这刻才来,快上去,老桌等着。” 年轻人呵呵一笑。 不少人都好奇,七江会汉水舵主霍青鹏亲自操舟相送的是个什么人物,见这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普通书生一个,并无出奇,只是笑容昭朗,一瞬间好似雨散日出,令人顿生亲切。 唐老板拾辍了几个拿手卤味,拎酒上了二楼,走进拐角垂帘的小阁间,桌子空着,不见人影。 年轻人和悦的声音一本正经的从桌下传来:“小鼓,你是哥哥,怎么能欺负妹妹,小锣,和哥哥一起玩儿,不是更有趣儿?” 唐老板伸手到桌下,拎出两个正在怄气的小娃,“小锣小鼓,你们娘刚做了醪糟,再闹没得吃。”两个小娃一听醪糟,立刻忘了瓜葛,欢叫着跑开。 年轻人爬出桌底笑道:“老唐好福气,两个娃儿越长越灵光。” 唐老板铺开酒菜,眯眼一乐,“莛飞,你娘没给你说亲?” 易莛飞连连摆手,“她倒得有空给我说啊!” “怎么,园里忙不得闲?” 易莛飞用衣襟揩揩手,“可不是,笃淳院搬迁之后,她成日前前后后的跑,上了年纪,身子骨反而结实了,也就没人拦她。” 两人临窗坐定,莛飞见那些小碟个个精致,鸽脯兔腰,鸭舌牛肚,鹌鹑鳝鱼,鲜虾猪喉,一碟碟红白亮泽,好不诱人,他也不客气,伸筷倒酒,二人边饮边食。 唐老板见莛飞有了些许饱意,才又问道:“你爹爹和园中诸位都还好么?” 莛飞点点头,“除了我妹妹那个疯丫头,各个都好,只是大伙时不时奔波在外,聚齐的时候倒稀罕了。” 唐老板微笑,“那便还是老样子,几时你转告丁老三,我欠他两盅,让他顺路时,莫忘了来饮。” “哈,丁三哥别的忘干净,酒可是忘不了的!” 老唐眼睛一闪,“林姑娘呢,还不急着出嫁么?我听闻,秦岭太白宫主邝南霄几个月前亲自前往白阁求婚,可是真的?” 莛飞微微惊讶,“老唐,你好灵的耳目!这江上的消息果然日传千里,没错,邝宫主的确来过,可林姐姐婉拒未应,我看她懒人做惯,一点儿也不急着相夫教子。” 想起林雪崚在吊藤床上边晃边睡的样子,莛飞不禁摇头一笑。 两人聆雨闲谈,唐老板又热了一壶酒,“你现在替你爹爹出头跑腿的时候越来越多,好多人叫你‘小兰溪’,再过两年,怕是要把你爹爹‘兰溪先生’的名号抢过来了吧。” 左看右看,易莛飞行为举止、神色腔调,和他父亲易筠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到此,唐老板好奇起来,“莛飞,这次你爹爹让你匆匆入川,到底有什么急事?” 易莛飞笑意一敛,“还不是为了云门堰!” “云门堰,不就是云门镇的拦江坝?” 莛飞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这云门镇是合州北面的门户,渠、涪、渝三水在合州交汇,所以合州极易洪涝。三江之重,以渝水为最,几年前,合州刺史乔兴邦呈书剑南督治梁安,欲在渝水之上修建云门堰,蓄洪排涝,造福利民,做再世李冰,梁督治欣然应允,上报工部水司,筹得库银。” “我爹爹当时途径蜀地,乔兴邦手下的司田参军听说他精通水事,便将云门堰的宏景向我爹爹描述一番,我爹爹一听,就知不妥。” “渝水源出荒原,上游多土,中游纵穿川北丘陵,两岸紫岩松散,若论水中泥沙之最,除黄河以外,渝水首当其冲,所以决不能以寻常方法治理,倘若急功近利,轻易筑堰拦洪,只会适得其反,一旦坝成,泥沙沉积,河道淤塞高升,难保不决堤!即使勉强维系几年,中游滑山塌石也不可免,何况水缓藻生,疾病蔓延,水蒸地碱,禾田受损,实在害多于利。” “我爹爹让那司田参军引见,苦劝乔兴邦,说宜缓不宜急,宜谨不宜险,乔大人只想自己名垂千古,哪里听得进去,我爹爹见他一意孤行,不可更改,便提出筑堰之前深挖河床、多开孔道,那是十分耗力费时的办法,乔大人急于求成,半应不应,我爹爹只好悻悻而回。” “回来之后,他越想越忧,于是独上西京谒见工部尚书,董尚书还算客气,满口承诺,会遣水司郎中亲往云门镇仔细监管,不容差漏,结果呢,那水司郎中和乔大人很快成了酒肉知己,哪有监督之利?坝成才两年有余,便已河床高淤,漏洞百出,梁督治瞒上责下,令乔兴邦设法改善,乔大人这才想起我爹爹。” “我爹爹年初到云门镇一看,果不其然,那云门堰外表光鲜,排沙洞却堵了十之八九,河藻腐臭,血虫滋生,两岸患病的人逐月累增。他废寝忘食的画了三天三夜的图,指明疏通之法,如何扩洞增排,如何加修分洪道,在何处增筑防沙坝,如何定期分段冲淤、整治河床……” “本以为可以亡羊补牢,谁知前些日子乔大人一封信递到园中,说银资不足,弥补之策有一半无法实施,让我爹爹再想些更简便的法子,我爹爹气得摔信大骂。” “我这回来合州,将爹爹苦口婆心的回信和所绘的第二卷堰工图交到乔大人手中,告诉他图中画的增主堤、砌子堤、加鱼翅、挖决水囊等等方法,都是紧要关头的救命之策,万事仍该以第一卷中的法子为先,防患于未然。” “乔大人抿着玉茶盏子,只说了一句会视人手和工时酌情而定,就遣人将我送了出来,看他的样子,何曾把这当成事关苍生的举措,唉,只盼以后都是好年景,别有什么暴雨山洪。”说到此,望望窗外,不禁苦笑。 唐老板摇摇头,“一到这时候就银资不足,活见鬼,什么银资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都被做官的打着各种旗号中饱私囊,用来往脸上贴金,比喂了狗还不如,这貌似护民的云门堰一朝成了害民的阎王堰,不知要堵进多少性命!只怕灾患越大,他们越有由头揽更多的银钱,便是竭天下府库之力,又怎能填得满?” 两人默然,连画一般的窗景都似失了意境。 这日是长兴七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大盛开国近两百年,当今天子广成帝李桀是野心勃勃的雄主,继位仅四年便灭乌澜国,设北庭都护府,广成十五年灭月鹘国,打通漠北天山,设陇昆都护府,疆域直至碎叶水,奉宇年间收南疆及诸海岛,因士兵水土不服,短驻而撤。 十三年前,广成帝以六十高龄亲征百丽,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不料遭遇惨败,次子阵亡。 常年穷兵黩武,徒耗国力,朝臣纷纷进言,广成帝最终放弃了举国再攻百丽的决心,却也厌倦了指摘他过失的逆耳忠言,连罢三相,变得骄横自逸,自此纳谏、用人、执法皆不如前。 奉宇十九年,广成帝大兴营建,构筑神庙陵墓,各级官员跟风效仿,报功求赏。边关武将亦不示弱,不断挑衅滋战,要求增军加饷,于是朝廷高税重赋,敛财于民,百姓怨声载道,盛太祖李钺创下的雄厚江山,底子越刮越薄。 然而天子早已失去了得知民情的途径。朝中奸臣妒贤嫉能,抵制官员流通进京,各域督治长驻属地,自握募兵,权大自专。 如今的大盛江山外重中空,只有广成帝遥遥在上,案头的折子写满各方政绩捷报,内忧不知危,外患不觉难,坚信不移的活在盛世明君的幻象里,不知一席锦绣之下,早已遍布蝼蚁。 莛飞拍案打破沉默,“一介书生,尽己所能。我可不能因为那云门堰,辜负了你唐十卤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将碟中所余扫荡一空。 再抬头时,发现一层淡金阳光涂抹窗棂,此刻大雨未央,云却疏散不少,午后斜阳驱光而下,半钩彩虹连接阴晴,映得夔门双峰焕然生辉。 这双峰北名赤甲,多铁微红,如人袒背,南名白盐,多钙石,晴时亦笼霜罩雪,双山双色,浮云连水,美如蜃景。咆哮的江面也有所收敛,阳光着处金波万缕,雨云遮处银暗幽深,长江呈现出少有的斑斓迷幻。 莛飞深叹:“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我途径此处不止一次两次,仍是回回惊叹。老唐,你这红卤、白卤鲜得绝无仅有,莫不是沾了红白双峰的什么灵气秘诀儿?” 两人大笑,忽听楼下一阵吵闹,唐老板探身出窗,只见一个大汉将檐下背包袱的少年追到街上。 大汉骂骂咧咧,“碰掉了爷的食,屁也不放一声,你是死人嘴么?给爷认个错,也算替你娘教你个礼!” 那少年头戴斗笠,身上衣衫旧得分不出灰蓝,裤腿破烂,草鞋糊泥,背上的包袱形状特殊,又长又扁。他对大汉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站在雨中,小心翼翼用袖子擦掉包袱上的卤油油渍。 大汉更怒,“什么物事这么宝贝,正好用来赔爷的鸭脖子!”伸手去捉少年背上的包袱。 少年举步跳开,两人沿百步梯上上下下兜了几个来回,那大汉粗手长臂,人高马大,却始终差了一截。 唐老板蹬蹬下楼,到门口呼喝:“麻六,你长长出息,跟小孩子较什么劲!那鸭脖子算我的,再补你一碟!” 拖住麻六的膀子,将他拽进铺来,“我再白添你两壶酒,喝暖了回家去,省得又讨婆娘骂。”将麻六按在角落,去寻炭火盆来给他烤衣服。 莛飞在楼上看得清楚,他进门时不小心刮蹭的便是这少年。现在麻六被拖走,少年仍站在雨里,斗笠破漏,衣衫透湿,捞了一通责骂,带着疏隔自省的警惕,不愿再向铺子靠近,店中人声嘈杂,更显得他委屈孤单。 不知为何,莛飞看着少年的时候,忽然冒出十分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有种飘渺的亲切,飒飒的雨声里,好象有人弹琴奏乐,他竖耳凝神,又听不到什么琴声,只有心头缠着一团说不出的微痛,七分伤戚,三分欣喜,空空落落。 少年立了片刻,抬头看看雨势,迈步向码头走去。 莛飞怔过神,脱口叫道:“小兄弟,拿着这个,别淋坏了!”从桌下抄起自己的伞,抬手掷了下去。 少年听到呼喊,仰首回头,接伞一愣,尽是尘色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湛湛目光向莛飞所在的窗口照了一照,似在犹豫要不要上楼把伞送回,看看店中众人,终于作罢,生涩的向莛飞躬了躬身,以示谢意,撑伞下阶而去。 唐老板安置了麻六再出来时,只见一个单瘦孤僻的灰蓝背影打着雨伞,背着包袱,越行越低。 唐老板回到莛飞桌旁,咕哝道:“真是怪人,昨日在码头坐了一整天,既不上船,也不吃喝,我问他要到哪儿去,他摇头不答,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叫他来铺里吃点东西,说明了不收银子,倒象要毒他似的。” “天黑以后,我叫你嫂子整了床铺让他来睡,他照样不肯,直到下雨之后,才来檐下躲雨,店还是死活不肯进。我悄悄下码头打听,只有一个船哥说这孩子在找下江南的船,却没有船资,如果有人肯载他一程,他在船上做什么脏活杂活都愿意,那船哥不缺人手,因此回拒了。” 莛飞担心道:“小小年纪出远门,说不定吃了什么亏,才如此提防,我这两日横竖要回园子去,干脆叫他同行好了!” 唐老板按住他的肩,“那孩子拒人千里,硬帮他只能碰个大冷脸,你放心,我今早给了赶筏子的窦老头两吊钱,窦老头会想法子载他走,等雨小了就能上路了。我看你倒不用着急,反正办完了差事,不如多转两天,你来来往往总是匆忙,那云龙洞百里暗河,天坑地缝,将军岩,八阵图,都没去过吧?川蜀奇险,无穷无尽,只馋这点红卤白卤可不够。” 莛飞听到好玩儿的去处,两眼生光,“倒也是,那就多叨扰你和嫂子几日。” 黄昏时分,雨尽云开,耽搁了行程的船只纷纷起碇解缆,鱼复码头恢复了帆樯蔽日的繁忙。 莛飞还是不放心,下码头去看那少年究竟走了没有,在一片吆喝嘈杂中找了两个来回,不见少年的影子,应该是随窦老头下江去了。 莛飞想起一事,转身问跟着的唐老板:“你还看出那孩子什么古怪没有?他躲麻六的步法奇异之极。” 唐老板笑道:“瞧你说的,好象你是个会家子。” 莛飞晃晃脑袋,“呵,我虽然是个书痴,可周围全是能人,园子里光丁三哥一个,就不知熟通多少拳脚路数,他和叶哥哥、林姐姐比划的时候,我也瞧瞧热闹。” 唐老板咂咂嘴,“你爹爹真是,换了我在那园子里,早让你学成了不知什么厉害本事,他却偏偏由着你,让你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书呆子。”对着暮山金水叹了半晌,“不过话说回来,你爹爹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可这世上想必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一世都记得他的好。” 莛飞并没听见,望着百舸下江,千帆争流,只觉暮天水长,满心宽畅,衣袂被风一鼓,荡起豪情,忍不住学着霍青鹏的歌喉,对江高唱:“有女莫嫁驾船郎哎——” “哗啦”一声,一尾烂鱼凌空砸来,“还咒我们跑船的讨不上媳妇!” 莛飞被淋得腥臭,却哈哈大笑,笑声和着桨声水声,肆意回荡在高山深峡之间,悠悠无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警变】 第2章 激流险滩 近暮起的筏,过了巫山,到巴东时天已昏黑。 窦老汉呼哨一声,立于排筏之首的大郎侧篙一撑,头筏走偏,窦老汉稳着第二筏,末两筏上的二郎三郎各自用力,把个前后五段、总长二十余丈的庞然大物赶羊似的顺进巴东渡口。 正中第三节筏子最长,上头搭着结实轻便的芦席棚子,刚一停稳,十岁的四丫便钻出芦棚,手脚麻利的支灶煮米。 背包袱的少年上了岸,到不远处的草坡上摸索了一阵儿,兜了一襟子野菜回来,洗净投进粥里,清香四溢。 四丫惊讶道:“小蓝哥,你真有本事,黑灯瞎火的也能辨出这些地瓜菜。” 窦老汉晓得少年不爱开口,但好歹知道了他姓蓝。筏子划了一程以后,小蓝终于卸去了些许隔绝与生分,对伶俐的四丫有了浅浅笑意。 几人吃过之后,小蓝洗了锅碗,又一声不吭的要替大伙刷席子洗衣裳,窦老汉道:“你歇着就是,不用忙这些。” 小蓝低下头,“老爹,我怎能白坐你的筏子吃你的米。” “这伢仔,是寒碜老爹短你这一口儿么?你上了我的筏子,就得听我的话,添一手加一脚都是生乱。” 小蓝不再多言。次日要过滩多险急的西陵峡,窦老汉和儿子们早早铺席睡觉,高山的浓影将夜空夹得只剩窄窄一条,渡口灯火闪烁,偶有夜猿啼叫。 小蓝坐在棚口,棚上悬灯,小心翼翼从贴胸处摸出一本包裹得十分仔细的绢册,轻轻打开,昏暗的黄光照出几行清丽非凡的小字,“十三日,过巫山,云如翩鹤,十二峰不可悉见,神女奇峭,白鸟数百迎送客舟。夜月明时,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止。有大鼋浮沉水中。” 心底无声一叹,娘,今日巫山过得匆忙,云浓雾重,我连神女峰也没看清。 “十四日,日重微阴,登望霞亭,崖刻苍虬,江山雄丽。风便解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居三十家,鸡犬间行,臼碓皆具,素未所观。有妇人卖酒,髻高二尺,插银钗六双,象牙梳大如手。将午,江豚出没,色苍白,大如犊,水浪辄起,真壮观也!夜泊官渡口,有毬灯数百,蔽江而下,流散渐远,盖乡旧俗,禳灾祈福。” 四丫蹑手倚过来:“小蓝哥,你在看啥?” “四丫,这江上的筏子,最大的有多大?” “那可大了去了,筏上铺土种菜,有阡陌,有神祠,还有酒肆,不过那样大的筏子多在大江上赶,进峡的就少见了。” “那这江里的鱼,最大的有多大?” “我见人钓过六尺长的银刀鱼。” “没见过犊子大的?” “啊呀,你说的是蛟么?有小犊子那么大,长两只角,夜里眼睛闪闪的,我没亲眼瞧过,你见过么?” 小蓝摇摇头。 四丫不识字,歪头瞥瞥册上的墨纹,打个呵欠蜷身睡了。 小蓝摩挲着绢上的字迹,耳边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娘以前写过好多小册手札,可惜现在身边只剩这一本了,不过这卷《笎溪散记》娘最珍爱,写的都是好山好水好玩儿的事情,等你有一天离开这寒苦的地方,到处转转看看,瞧娘写的是不是真的。” 摩挲片刻,翻过页去。 “十五日,过泄滩,乱石无数。到归州,隔江有楚王城,去江岸五里谓香溪,碧水美如黛,源出昭君村。入玉虚洞,宏丽如宫殿,石成万态,莫不逼真。” “舟上青滩,船底为石所损,成滩者,盖因山岩崩落,砂石淤积,岸边岩脉,江底突礁,害舟不可计,累有白骨塔。广成九年山崩之日,水涌几十丈,逆流百余里,压杀七十人,塞江五载,不可不慎。” “十六日,换舟东下,过青滩,流坠一丈,下似飞箭,上如登天。牛肝峡,石壁高绝处,有石下垂如肝,狮子岩俯首傍之,冷泉自岩中出。崆岭滩,鬼门关,二十四珠连环劫,不可闪避对我来。” 短短几段,看得心惊,只是不明白“不可闪避对我来”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困劲儿上涌,忽听筏边咕嘟一声水响,一头墨绿的老龟浮出水面,背壳大如磨盘,眼睛碌碌微转,鼻孔翕动,转瞬沉没不见。 小蓝凝神屏息,直到老龟消失,才将册子翻回前页,看着“有大鼋浮沉水中”这几个字,眼睛蓦的潮湿,娘,是真的!我也瞧见了,江鼋长寿,你说会不会是同一只呢? 巴东诸山沉默以对,仿佛知道答案却刻意隐藏,好在这少年眼中继续保持几分神秘。 曙光如雾的时候,窦老汉已带着三个儿子赶筏下水。 西陵峡一百二十里,峡中套峡,滩中套滩。启程不久,便见礁石林立,江流沸滚。窦氏父子心中有数,长筏辗转游移,象一条灵动警惕的蜈蚣。 头几个小滩安然渡过,又行十里,忽见奔水迂回,筏子上下颠簸,拍起几尺高的白浪,小蓝才知泄滩已到,成百上千的漩涡密布左右,象一个个张大等吃的嘴巴,观之胸恶眼晕,连忙抬头望向高处。 泄滩两岸葱绿的峰岩上遍生桔树,夹杂着艳红的山杜鹃,明媚怡然的山景和生死一线的水情若无其事的相依共处,越看越是奇异。 泄滩为三险之首,父子四人一阵激战,轰然闯过头关。筏子过了香溪以后,大郎脱去外衣,露出精黑的脊背。 三郎笑道:“大哥,怎么才过泄滩就出汗了?” 二郎答:“哪是出汗,大哥一路馋的就两样儿,泄滩的橘子青滩的姐儿,青滩就要到了,可不得把这身好肉亮出来么?” 大郎回骂:“老二,你嘴上套错嚼子了?瞎勒什么!” 青滩号称“川江铁门槛”,滩姐儿是青滩镇一景,跑长江的船老大们每过青滩,都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生死哪根签,因此常爱找个滩姐儿逗留一夜,即使次日成了滩上一堆骨,那寂冷的白骨也会因为有过最后的绮梦,让魂儿消散得情愿些。 前方崖上冒出一方悬棺,棺下一柱巨岩直插激流,兵书宝剑峡到了,此处传言是诸葛藏兵法的地方,青滩便在兵书宝剑峡东口横亘以待。 小蓝已知青滩之险,早早全神警惕,却什么也没瞧见,耳听空山千鼓,越敲越响,毫无防备之际,江面陡然一降,排筏骤然加速,奔冲如风,庞然大物似轻巧的风筝,借疾水之力平贯飞跃,势尽凝沉,头筏劈开滔天激浪,余筏紧跟其后,一时四面皆白,泡沫蒸腾,颠倒乾坤。 半晌后几人回过魂来,抹净脸上水,个个平安,忍不住齐声叫好,回首青滩,只见浪似雪城,冰凉的余骇久久不散,幸如新生。 没喘几口气,下一险接踵而至。崆岭滩,有石名“大珠”,长六十丈,宽十四丈,高五丈,纵卧江心,切江流为弯曲狭窄的南北两槽,大珠后接二珠三珠,人称三石联珠。 窦氏父子小心翼翼赶着筏子绕过急弯,蹭过三珠,行不久远,又见恶礁矗立,这回大郎并不躲闪,赶着头筏对准礁石直贯而上,余筏也不犹豫,一一猛冲。 小蓝只觉身下筏子巨震,仿佛就要分崩瓦解,直至激荡平息,四丫方才大声告知:“刚才那礁石周围全是漩涡,倘若闪避,非失控撞礁不可!只有顺水对准,直冲过来,才能保住性命,所以那礁石名叫‘对我来’。” 小蓝恍然大悟,原来“不可闪避对我来”是这个意思。 崆岭滩中,此类恶礁有名有目的就有二十四个,俗言说泄滩青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枯水季节非空舟不能过,更不用说逆流拉纤上滩时的步步血汗,好在此刻时值春末,又下过大雨,窦氏父子全力赶筏,险中之险就要熬到头。 哪知这江上容不得提前来到的一丝大意,在过最后一珠“倒炉石”的时候,甩尾筏的三郎一篙没撑准,只听砰然一声巨响,锋利如刀的礁石将尾筏猛的一绊,割得断木抛飞,象一只暴裂的瓜,连带着第四筏、第三筏都侧掀而起,众人长声惊呼,二郎叫得最惨,然而惊石骇水,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窦老汉和大郎拼命稳住阵脚,险恶之境,根本无法停退,只能尽力保住余筏,赶出崆岭峡回头一看,二郎的篙已戳成碎条,右掌右臂血肉模糊,而三郎踪影全无。 二郎嚎道:“三子落滩了!混着木头飞出去,不知命还在不在!” 大郎将心一横,狠撑两撑,一口气赶着筏子冲进江北太平渡,停浅之后丢了篙子跳下水来,和二郎沿着岸边纤道飞奔而回,一路高呼,只盼能在急卷的江流中寻到三郎的影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警变】 第3章 修颅神术 诺大的太平渡码头只停着一艘双桅彩船,窦老汉一上岸,就见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气急败坏的从彩船那边过来:“老头儿,没看见上边悬的旗子吗?今日我家老爷祁大人包了太平渡,任何船不得停靠,快走快走!” “几位爷,我儿子落了水,求你们支两个人手,帮忙寻救!” “你儿子?支人手?老骨头,再不将筏赶走,你也下水喂王八去!” 几人连连推搡,窦老汉趔趄后退,求救无应,只好软声道:“我另两个儿子去救小三,我一个人赶不动这么大的筏子,咱不敢扰老爷的兴,等人一回来就走,就走!” 苦苦解释,家仆们不耐烦的上来踢打,小蓝扶着老汉的膀子向右一晃,那些巴掌拳头均落了空。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船上走了下来:“老爷好心,说许你这筏子停上一停,但是不得争吵滋事。救人与咱们无干,岸上半里便是太平县救生衙,老头儿,你去那儿找帮手吧!” 窦老汉听了这话,恩恩谢谢,领着四丫和小蓝直奔救生衙。 一进门,火急火燎的向当值的官差呼救,那官差不紧不慢铺纸研磨:“年甲,贯址。” 老汉涕泪交集,没听清楚,官差高喝一声:“年甲贯址!想救人就不要啰嗦,撸顺了舌头答话!” 老汉一愣,赶紧恭恭敬敬的答了。 “什么船,做什么营生?” “排筏,受雇贩木。” “载人几个,载物多少?” 老汉耐性作答,可心中焦急,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此耗费笔墨。 官差抬头道:“衙前有示,身份不明、从恶业者不救,超载违规、枯季强渡者,咎由自取,一律不救,若是货物落水,货值低于百两的不救,我不问清楚,怎知该不该救?” “是是是。” “落水的是人是货?” “方才说了,人,儿子。” “年纪水性,在何处落水。” “十七岁,会水,方才撞礁筏子翻了,他游得再好,这样栽在乱石滩里……”窦老汉哽咽难言,“差爷,这是我最宝贝的小儿子……” 官差摆手打断:“押救钱四千五百文。” 窦老汉抹抹眼,“押,押救钱?” “不押钱,谁救你?我们救生衙的人就不是人?救生衙的船就不是船?辛辛苦苦冒险救人,倘若有死有伤,就活该白损白赔?老母妻儿又有谁来养?芝麻丁点的押救钱换你儿子的命,你还嫌贵?” 窦老汉嘴唇抖动,却知此刻犹豫争辩不得,悉嗦解开腰间褡子,四千五百文不是小数,已经毁了一筏子木头,即使余下的安全运到,也注定赔本,何况一路要通关过卡,还要上交四成贩运税,倘若儿子伤了病了,处处是用度。 咬牙摸出银钱,当差的长手长脖,一把接去,顺势掖在怀里,叫窦老汉在押救书上按了押,方才吆喝人手去了。 这一去,恨不得又有两柱香的功夫,窦老汉暗自跺脚,后悔来了这急死人不赔命的地方,早知如此,就该和大郎二郎一起回头。 四丫初还勇敢,见老爹如此自责,小脸再也憋不住,串豆子般滚下泪来。 官差总算邀齐人手,领至江边慢吞吞的分派,大小两船,几人拉纤,几人助划,好容易打算出发,又说船底有损,要先修补。 窦老汉急得身子发软,江上忽有一艘轻舟疾漂而下,操舟的是个手脚从容的矮个船夫,船上另坐两人,正是大郎二郎。 小船一旋,泊在排筏旁边,大郎一跃而下,“阿爹,遇上贵人,三子找到了,可是撞坏了头,咱们上太平县请大夫去!” 窦老汉向船里一看,三郎躺在二郎腿上,半身泥血,面目模糊,已经全无知觉。 双桅彩船上有人喊话:“老头,人回来就走,你自己说的,已扰了老爷半天清静,还有完没完!再等我们下船来赶,可就不客气了!马五,还愣着作什么!” 马五就是那救生衙当差的头领,一听这话,立即对窦老汉摆手道:“人找着就好!快快离开吧!” 不能停靠,便无法去太平县求医,二郎低骂:“救生救生,呸!官老爷的狗腿子!” 马五一听,领着一班人撸袖上前,大郎见势,挺身拦住:“爹,老二,别耽搁了,咱们下几里,去秭县。” 矮个船夫亦上前道:“他说得对,这小弟的伤不是寻常郎中治得了的,秭县大,医馆也多。” 四丫向前一扑,拉住马五衣襟,“把押救的银钱还来!” 马五龇了龇牙,“去你娘,今日什么运气,碰上这么难缠的一家子!”大掌要扇,小蓝用力将四丫拽回。 窦老汉长叹一声:“算啦,三儿要紧!” 几人把三郎移上筏子,因二郎伤了手,大郎和窦老汉分站首尾,赶着剩下的四节筏子下江离开,那不知名的矮个船夫一直好心相随到秭县,帮着打听当地名医。 请了三个大夫,都只看了一眼就叫安排后事,窦老汉垂泪不语,大郎脸色铁青。 小蓝在筏子上已经仔细看过,三郎跌下水时头撞礁石,颅骨破碎,头皮血肿凹陷,去年阿嘎被牦牛踩了头,损伤的部位一模一样,这次大同小异,可没有贝爷爷在旁边盯守提点,自己可有把握? 窦老汉蹲在岸边,又撸了一把泪,“是三儿的命,也好,去见他娘吧。” 四丫嚎哭起来,才有说有笑的三哥,怎么这吓人的把戏玩不尽,生生绞了一家子的心。 小蓝终于开口:“老爹,我有个冒险的法子,你肯不肯让我试试?” 窦老汉抬起头来,第一回仔细打量小蓝的模样,这少年不超过十六岁,浑身一股与年龄不相衬的肃漠,初时觉得古怪,此刻这怪性情却让人升起奇异的希望,“什么法子?” 小蓝深吸口气,转向窦氏兄弟:“窦二哥,我要一些必需的草药用具,待会儿细述,麻烦你去县城中的药铺子里找找,争取买齐,再打一斤半烧酒回来。窦大哥,难为你,去山上捉一只成年健壮的猴子。四丫,咱们把筏上清干净。还有句话,现在说明了最好,待会儿我动手的时候,情形血怖,大伙不可围观,无论什么动静,交给我一个人就是。老爹,你辛苦载我一路,我不会让你丢掉儿子。” 一旁的矮个船夫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望着少年,“给我派什么差事呢?” 小蓝听二郎说,把三郎捞起的贵人姓鲁,想了想道:“鲁伯伯,麻烦你在这边岸上挖个坑。” 两个时辰以后,万事妥当,只差大郎迟迟不归,直到入夜,大郎才和一群猎人掳了一只结实的公猴一道返回。 猎人们好奇心重,围坐江岸,想看看怎样处置这只猴子。小蓝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猴子强灌了烧酒,把晕醉的猴子拖上筏去。 筏上芦棚里点起数盏油灯,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横躺的是三郎,忙碌的是小蓝,众人围坐岸上,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 这晚月淡星稀,江水朦胧,秭县城中的白马族灯歌会正热闹着,喧笑之声一直传到码头。 夜半灯灭歌散,恢复了黑暗寂静,芦棚上小蓝的影子仍在忙个不停。熬不住的猎人各自回去,窦家人却一刻比一刻心紧。 三更四更,直到城中已敲五更,小蓝才终于爬出棚来,俯在筏边,把手浸在江里清洗,疲累之极。 窦家人一个个站起身来,可谁也没敢先开口询问。 小蓝虚弱的指指棚子:“别进去,三哥受不得半点震动,远远瞧一眼就好,一个个来,千万轻些。”语罢将猴子拖下筏子,放进鲁伯挖的坑里埋好,俯身拜了两拜。 窦老汉上筏,探头到棚口,见三郎静静躺着,头发全被剃光,脑上一圈缝痕,呼吸似有若无,乍一看,也未必比先前强到哪里去,唉,不知小蓝这孩子倒底干了些什么,死马活马,横竖没得选了。 三郎一成不变的躺了四五日,始终没醒,大家再问小蓝,他只照例嘱咐轻手轻脚,不能惊动。 到第七日上,窦老爹满脸焦忧,一日如此,一日就得在秭县耗着,也不知是在等光亮还是在等黑暗,折磨煞人,何时是尽? 小蓝皱眉不语,把那日的步骤反复回顾了多遍,不该有什么纰漏,可自己终归没有让人放心释怀的份量。 第八日晨,窦老汉一醒,便见小蓝背着包袱,一动不动站在筏边。 老汉长叹:“不错不错,你走你的,没理和咱们耗在一处,是唐老板托我捎你,给了我银钱,这些天了,三峡还没出,这钱我不能留,你全拿去。” “老爹,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要?” “你孤零零一个娃子,自然用得着。” 小蓝摇头退后:“要还也得还唐老板。鲁伯已经答应让我在他船上打杂,老爹,我走了。” 大郎二郎过来相送,可几人心情低落,谁也没再说什么,只有四丫跟着小蓝一直走到小船边上。 小蓝低声道:“一日两次老火生鱼汤,三哥醒了若喊头痛,用我交待的法子,内服外敷,不可忘记。”四丫点点头。 鲁伯载着小蓝轻舟离去,窦老汉呆坐筏上,没着没落的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只江鸥拍翅飞来,落在筏上啄戏打闹,老汉挥手驱赶,一片呱噪过后,忽听棚中一声低低的嘟囔:“阿爹,我饿。” 窦老汉手臂僵住,扭头看去,只见三郎睁着眼,象以往着凉生病时一样,又懒又乏的瞧着自己。 老汉的泪珠子啪嗒一声掉在筏上,“三子,想吃啥?” 大郎二郎闻声进棚,见三郎终于醒来,均喜极涕下。 二郎用绑着布带的手用力揩揩脸,“想吃啥,三儿你先照照镜子,成了光头和尚,只能吃素啦!” 窦老汉一拍膝盖,弹身从筏上跳进江中,连淌十几步,水没过膝,可是青山清涛,再也看不见那小船的影子。 不知三郎的身子几时能经受颠簸,隔两日窦老汉又请了大夫来看。 这大夫是之前曾交待准备后事的郎中之一,他伸手轻抚三郎脑后,皱眉静默良久,困惑道:“老窦,你说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姓蓝,名字叫什么一直没说。” 大夫垂下手来,“好大的胆,好大的胆!剔净了碎骨渣滓,清掉了淤血,却没伤脑仁,补镶了一块猴子的颅骨,严丝合缝,一定是毫发精准的量划过,而且镶嵌了结实的骨钉,连接平滑,到目前为止,未见一丝血斥的迹象,头皮缝得细致,伤者头形、容貌端正无损,神智清晰……这般高超的修颅术,当世能者不过一二,不知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历?” 棚中鸦雀无声,好半天,二郎才抚抚胸口,“三子,从今以后给你改个外号,叫猴头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警变】 第4章 衢园九阁 船出三峡,豁然开朗,天高水阔,帆帜无数。 鲁伯一派悠然的摇桨而行,往来船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小蓝听鲁伯讲解,一路下来,认得的船少说也有三十余种,不知不觉出峡州,下宜都,直奔江陵,两岸时而花繁柳绿,时而大气泱泱,万千景象描述不尽。 小蓝在船上洗菜做饭,晾衣刷舱,靠岸了就替鲁伯跑腿打酒,按肩捶腰,夜间闲时悄悄翻阅手札,鲁伯也不多问。 十日之后,离了长江主道,从湖口县南拐入彭蠡湖。 彭蠡收赣、修、余、鄱四水,湖域辽阔,四五月间正是彭蠡候鸟北归之季,上万白鹤集翔起飞,从湖面到云端掀起龙卷风般恢弘的鸟群。 小船在浩渺烟波中连行两日,第三天逆流入鄱水,停在鲇鱼山镇。 鲁伯对小蓝道:“我有事情要在饶州打理,咱们在此岔道而行,你想去兰溪横山,只需从此向东六百里,虽然少不了翻坡过岭,但我见你脚力轻健,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能到了。” 小蓝收拾上岸,言谢告别。鲁伯瞧着小蓝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蓝已走出二十来步,鲁伯忽然叫道:“小蓝姑娘!” 小蓝一顿,并未回头。 鲁伯道:“你小小年纪,医术惊人,若肯悬壶济世,必能救难解危,造福于众。七江会浙水舵鲁子贤,先谢于斯!” 小蓝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捷行而去。鲁子贤眯起眼睛,兰溪横山,难道是要去衢园? 兰荫蕙雨香十里,衢园澹水画九阁。 兰溪县地处浙闽群山渡接之处,衢、婺两水汇合于此,并为兰江,横山在县城东南,又名兰荫山,山下村舍遍种兰花,兰荫春馥,醉人心肺。 小蓝步行上山之际,江南梅雨飘散如雾,本不想理会,可香霏旖旎,左一层右一层,硬是渗湿了衣衫,不得已,只好撑起伞来。 半旧的伞用的是上好的紫竹骨,看得出经风历雨,可伞身依然坚固,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易”字。 登上东麓山顶,两排高大的香樟树掩映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古旧庭院,小蓝脚踏细碎的樟花,走到石阶尽头,黑漆院门上悬横匾,写着朴素的“衢园”二字,院门左右各立一块大石,石上苔痕褐重,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左石“渡劫”,右石“济生”。 小蓝凝神看着四个岁月剥蚀的虬劲刻字,只觉一股沧桑悲悯之意顺着青苔直渗出来,沿着自己泥泞的草鞋和洇湿的衣衫扩散向上,爬进心里。 “愣神的娃娃,来这儿有什么事?” 小蓝抬头,不知何时院门已开,看门的老者正沉着眼睛打量自己。 “老伯,我要见园主易先生。” 易莛飞策马上山,来到园子门口,不禁“咦”了一声,只见一老一少面对面杵着,活象两根桩子。 老者一见莛飞,长抒口气:“小飞,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娃娃说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你爹爹,可一不说是什么,二不说是何人托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讲,我见他拿的是你的伞,心想他也许认得你,可询问起来,却说不知道给伞的人是谁,连送伞人的模样也没看清,满口没个实诚,就算你爹爹不计较,我也不放心。” 莛飞看看小蓝,微微一讶,继而面露笑容,轻身跃下马,“老王,伞的确是我送他的。小兄弟,早知你要来这儿,咱们真该同行,我那天很想邀你一起坐坐,可又怕你不肯,你这一路上还顺利么?” 小蓝不习惯这样的寒暄,伸手将伞递过来,“还给你,我用这么好的伞,倒象是偷的。” 莛飞听他口气不象心存尖锐,只是不谙世故,长刺扎人都不知道,而老王细心谨慎,脾气又梗,这二人是坚牙咬上冰豆子,两相硌。 莛飞接伞夹在腋下,将马交给老王,“这小兄弟长途跋涉,甚是辛苦,我带他见爹爹去,敦叔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朋友。” 老王摇头,“见你爹,这会儿恐怕不行,今日九阁的正主儿都聚齐了,正在榭里商量事情,还是别去打搅的好,我看你只能等等啦。” 莛飞喜上眉梢:“大伙儿都在?什么事这么要紧?也好,小兄弟,我先带你到园子里转转,等他们忙完了再说,这园子里都是极好的人,千万别拘谨。”说罢一身热情的在前引路,小蓝在他身后两步处跟着,跨进园中。 园内树木葱郁,闲草镶径,莛飞指着绿影深处的一角阁楼:“那是紫阁,管家敦叔和守园师傅们的院子,待会儿到池子边上,就能看到正面了。” 两人拐上向右的一条岔道,这条路上搭着葡萄棚子,脚步声惊了偷果的松鼠,两个灰身蓬尾的家伙飞身窜开。 莛飞领着小蓝在葡萄架间绕来绕去,一口气钻出迷宫,头顶一空,眼前豁然亮堂,迎面涌来几波白雾,待雾散开,一潭青冰似的静水横现于前,占据了大半视野。 小蓝左右环视,只见景色如精绣,处处见神韵,水中有彩影,是对岸木楼台,水中浮孤岛,岛竖玲珑塔,水上跨薄虹,是弯桥架清池,而那断断续续的白雾,是霏雨入池时,氤氤散逸的细微水珠。江南园林,果然美得蚀心腐骨。 莛飞见小蓝失神,微微笑道:“这是澹池,形如花生,分东西两头,以桥相隔,最东边临水那座楼就是咱们刚才瞥了一眼的紫阁,紫阁后面的是赭阁,赭阁后院最大,有三进仓库。” 小蓝诧异,“仓库?你们园中种稻收米?” 莛飞摆手,“粮谷是有一些,但不是私仓,除了粮谷还有好多衣裳被褥、杂物用具,都是四面八方的好心人有空捐送来的,由赭阁的方叔叔记册调度,再设法运送到远近各处的受灾危困之地。” 小蓝思忖:“原来这园子以赈灾为任,那这三仓货物才够多少人用?” 莛飞看出他的疑问,“这三仓是就地应急的,各条水陆要道上还有周转义仓,数量虽然不及官府社仓,却可以保证粒粒粮米用之于民。朝廷虽然推行纳粟助赈,但有些官吏捏造灾情,从监粮折银中分报开销,监守自盗,真到赈灾时往往调拨不济。这些年来,衢园连通江淮捐输渠道,深得信任。小兄弟,你可听过这园子的来历?” 小蓝摇头。 莛飞道:“此间最早的主人曾是浙闽有名的富商,有一年衢、婺、兰三江大水,淹民无数,毁田万顷,这园子因地势高,在一片泽国中孤兀而出,拯救了兰溪县的大半百姓。” “大水持续数月才退,那好心的园主继续收留无家可归的穷人,扶老育幼,治病护弱,结果耗尽家资,自己也在瘟疫中病故,园子自此荒废。不过兰溪人却不曾忘恩,称他为‘衢公’。” 他伸手一指池中小岛,“东澹岛上的衢公塔就是纪念他的祭祠。如今每到清明,来拜祭的人都必须亲自划舟上岛,以敬衢公大水孤园救济众生之德。如今这园子里,几家共住,按不同的廊柱梁木之色,分为九阁,每阁主人各有所长,只有一样心思是相同的,那便是秉承衢公之志,各尽所能。不过话说回来,大灾乱时,一方一隅究竟势单力薄,只有举国齐心,才最有效。” 小蓝没想到闲情逸致的小岛原来有这样的故事,跟着莛飞继续沿池而行,走着走着,小径右侧冒出一排延伸的篱笆,后面的斜坡上种着一畦一畦的药草。 小蓝细闻那些药草的涩气,莛飞好奇:“好些人不喜欢这药圃的味道,你倒不怕。” 小蓝低声道:“我本来就是个采药的。” “哦,难怪!这儿只是宁夫人的小药圃,黄阁后坡上还有好大一片。” 小蓝抬头,见坡上立着几间黄梁楼阁,等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正被莛飞牵着手转过山坡,莛飞的手掌温和光滑,与自己干冷粗糙的采药之手全不相同。 小蓝轻轻顿住步子,将手抽了出来。 莛飞并没在意,指着坡上相邻不远的另一座灰色楼阁道:“衢园有两位杏林高人,除了黄阁的宁夫人,便是灰阁的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脾气古怪,平日沉静寡言,可一旦哪个病人不尊医嘱,便会挨他痛骂,几里外都听得见,所以他有个绰号,叫‘霹雳华佗’。秦老爷子和宁夫人虽是夫妻,可料理医事时各掌门户,连姓氏也不肯混淆,黄阁宁字号,灰阁秦字号,疗法、用药大不相同。” 过了灰阁之后,那雾中薄虹般的池上弯桥已经近在眼前。 两人登上桥顶,西澹池中有一座八角形的水榭,周围遍生荷花,此刻九阁主人在榭中聚会,里头热闹,外边倒比平常安静。 如果想从这里到水榭去,可从桥下的蓝阁摆舟而渡,蓝阁布局与别不同,一半悬空建于水上,乍看象个船房。 莛飞道:“蓝阁主人是丁三哥,他以前曾在江宁救生衙当差,如今这园子里要走水路的差事都由他承担。这人整日游荡在外,回来也象住在船上,凭风临水,喝小酒睡大觉,好不惬意。” 小蓝想起太平县救生衙,轻轻一叹:“来时路上也经过一家救生衙,谁知急财不急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