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戏子》 正文卷 001 少年姓梅,是个戏子(求收藏) “啪”的一声鞭响,“你倒是唱呐!” 少年人哆嗦起兰花指,脚踩莲花,纤腰似微风扶柳,长袖掩面,一道凄婉的女腔声响起,“——细思量真个是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到今日退难退,进又难进,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唱的那般惊艳,却也那般叫人心疼。 咿呀声落下,当庭人扬鞭训斥。 “咱戏子登台,讲个从一而终,戏没完,停不了,凡人不听,不代表鬼不听,这是规矩。祖师爷赏饭,那是天大的福分,咱得端的起那碗儿来。” “没错!” 众弟子哄轰然应承。 夜深了,一只蘸着药粉的素手抹过伤痕。 “嘶——” 床上爬的少年倒吸了口冷气。 妇人缩了手,一阵儿心疼,“疼吗?” 少年人绷紧身子,摇了摇头。 “莫要怪你师父,鞭子抽在你身上,疼的是他,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怪这命,哎——” “我知道,师娘——” 妇人抹了泪,手更轻些,少年人牙冠紧咬,再没吭声。 擦完药,妇人小心的拉起被子,柔声叮嘱,“睡吧,一觉起来就没那么疼了。” 月光倾泻在小院里,泛黄的麻布窗边,一个中年男子静立在那里,听着屋内人抽泣,他攥的已经泛白的双手颤抖,口中呢喃,“哭吧,哭着哭着,你也就长大了。” “唉——” 黑暗中,人已去,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妇人从拐角转出,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埋怨,“心疼了?心疼还那么狠心?你这一鞭子下去,皮肉翻滚的,他才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 中年人顿了顿身子,没有停脚,边走边嘴里嘟囔,“妇人之见!” 屋里亮起了油灯,中年人端着酒碗坐在桌边,小抿了口,捏了一粒杏仁投进嘴里。 妇人在一旁小声絮叨,“孩子还小,生的又如此聪慧,能写戏,就一定能读好书,唱戏终究是下九流营生,他若入了这行,岂不糟践了?” 中年人搁下酒碗,叹了口气,“唉,我又岂能不知?我去找过那王先生了,人家不收,我没办法。” 妇人疑惑,“这却是为何?束脩,学资,咱分文不少,他王先生为何不收?” “为何?”中年人咬着牙,脸色涨红,愤恨道,“他就是瞧不起孩子的出身,看不起我姓梅的是个戏子,他也不想下,凭他个落第的穷酸老儒,他配吗?” 妇人连忙上前,轻抚着他的后背。 “莫生气,莫生气——” 良久。 中年人情绪平复,苦着脸,垂首涩声道,“再等等,再等等看吧,先就让他学戏,多门手艺多条活路,留个保命饭碗,将来也不至于饿死。” 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 “吧嗒,吧嗒——” 泪滴顺着妇人脸颊滑落,砸的木桌轻响,小屋里响起幽幽的哭泣声。 “呜呜——我可怜的孩子,出生就被人丢了,认了个师父,却是个戏子,多了个师娘,却当过婊子,你说他咋这么命苦?” 中年人酒碗哆嗦,柔声劝她,“晚娘莫哭,孩子听了心急,唉,这是咱的命,也是他的命,起码他还有我们养活,苦是苦,贱是贱,总归活下来了不是?” “呜呜——” 昏暗的油灯下。 一个端着酒的失意人,一个抹着泪的慈悲娘,悲声怜悯着,少年人多舛的命运。 八月末,中秋已晚,天有些微微凉。 少年人背着手,轻轻的扯了下耷拉在腰弯处的薄被,眉间微簇,呲了呲牙。 他叫梅长青,梅阑的梅,梅阑是他师父,就是抽他鞭子的中年人。 魂穿过来十五年了。 他原本也是个戏子,算是个角儿,赶上了好时代,没什么三六九等,活在人前,日子尚且滋润。 可惜了,一场大火全没了,再醒来,他已是个青松林里的弃婴,他就扯着嗓门儿哭,嚎啕声没招来虎狼,却引来了路过的戏班子。 梅阑是个跑江湖饭的戏子,膝下无子女,见他粉雕玉琢,便动了恻隐之心,抱了回去。 孩子随他姓,名长青,取自“任浮云千变,青山色,万古长青”。 梅长青喝羊奶长大,戏子命贱,师娘李晚娘不舍他学戏,却终究没拗过梅阑。 他入了戏门子,五岁劈叉,八岁吊嗓,十一岁便跟着大家伙儿唱词儿,如今已是五载有余。 戏曲发源于巫术,以歌舞娱神,夏商宫廷俳优以表演娱人,汉魏角抵百戏,隋唐参军戏,宋杂剧、金元本,多元血统使它厚积薄发,明清二朝达到了巅峰,也算是大器晚成。 可现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里,隋后没了唐宋元明清,没了李杜,却有个叫李世明的大诗人;没了苏轼、李清照,却有个叫王安石的变法大臣;范仲淹依旧在巴陵郡写下了《岳阳楼记》,张居正竟曾跟秦桧同殿为臣,没了戏剧四大家,却早早的出现了梅派—— 这里的杨广封号隋太宗,他不仅没丢祖宗基业,反而兴盛南方、灭了高丽,将大隋推向了巅峰。 俗话说的好,没有千年的王朝。 大隋历经四百余年,终究是亡了,亡国的依旧封了隋炀帝,叫杨柷。 大隋没了,天下纷争。 南边立了个大周国,太祖是前朝应国公,姓武,新皇帝竟然是个女人,惊了世人;大漠草原蹿起个牧马放羊的民族,叫蛮族,蛮头子叫成吉,据说长了三个脑袋、七只手,爱吃人,坊里孩子若是调皮,喊一声“成吉来了”,保证他不敢再闹腾;西边建了个大魏,皇帝是个耍板斧的二愣子,手下聚了一堆猛人,只可惜,他好像没啥子野心;关中的赵将军也造反了,大旗子杆子上挂了个‘宋’字,近两年活跃的很,人都说,他也想当皇帝;东北有个当过和尚、乞丐的狠人,自称是天上的大明王,拉了支穷人队伍,成天拎着根‘打狗棍’,同关外一群大辫子拼的你死我活。 不算盘根地方的世家,还有越地苗人、海外郑氏、水泊里的宋头领、榆林镇还出了个反王—— 乱了,历史全乱了,自大隋起被搅成了一锅粥,版图大了好几倍,长城依旧是长城,却大抵上已经不在地球了。 梅长青曾天真的以为,凭着记忆,他做个人上人,却没料,简体字在这里行不通。 十三岁那年,他哼了几句《杜十娘》,梅阑兴奋的添了曲,又找先生润了润笔,在坊间唱出了名,这才结束了半辈子颠沛流离,买了个安身的戏园子。 他生活也还不错,不用挤大通铺,师娘拿他当亲儿子,对他偏心的紧,暗地里给他添衣加被,师兄们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没人抱怨罢了。 梅阑怜他才,想给他找个先生。 今早,带他去见了姓王的先生,师徒刚进门,还没张口,就被人撵了出来,大抵还是因为他姓梅,梅阑的梅,人家是瞧不上他那戏园子的出身。 离开前,他瞥见梅阑暗地里抹泪,没敢出声。这一笔笔,这一幕幕,他只能牢记心里。 傍晚练戏,他盘算起早上的事儿,不留心愣了神儿,挨了师父鞭子。苟活了十五年,终是被这鞭子抽醒。 他恨命,恨吃人的世道,恨他狗眼看人低的老穷酸,恨那该死的三六九等,却唯独不敢恨这戏子身份。 人,你得学会感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2 大师兄,一个痴情人(求推荐) 鸡鸣了,天微微亮。 院前头已经传来“啊啊呀呀,呜呜喳喳”的吊嗓声。 听声儿个有些混乱,但若有行家细品,自能听的出这生、旦、净、末、丑,它一个没少。 唱戏的三天不唱嘴生。 早起练功,梅长青找了个角落站定,可一张口,“月色虽好——”疼的他直皱眉头,大抵是伤口又崩裂了。 他生的眉清目秀,一张嫩白的鹅蛋脸,唇红齿白,眼角落了滴泪痣,平日里晚娘惯的紧,五指不让沾阳春水,将他养的白白嫩嫩,看上去又纤细柔弱,若不是喉结显露,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闺女。 只见他脚步轻点来回,顾盼间眼波流转生辉,楚腰轻摆,莺喙轻启,一声声清脆婉转的女腔声传来,好似那炎炎夏日里的一抹清凉,听的人灵魂颤栗。 是个唱旦角的主,梅阑暗自点头,眼底又禁不住露出一抹难掩的悲色。 可惜了,祖师爷赏了天赋,可惜他生错了年头,没赶上唱戏的好时代。 若在那太平盛世,便纵是下九流的戏子,但凡是个角儿,也会被人捧着。 梅长青吊完嗓,又练了会儿拳脚。 他有一手不俗的武艺,戏子走南闯北,哪个手底下没点私活儿,梅阑抽他,他硬挨了,否则,皮鞭隔着外衣,只要他稍微运功,又怎生伤的了他。 锣鼓声响,茶楼开唱,台上演的是一出——《霸王别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 大师兄扮的虞姬,梅阑唱霸王。 台下客满,嗑瓜子、小口品茶、摇头晃脑、轻敲着桌面,眼下大抵就是这幅光景。 “好——” 演到高潮处,满园子的叫好声。 戏园子穷,不养闲人,晚娘搁后面泡茶,梅长青则端个盘子跑堂。 梅长青身板修长,唱腔杂耍合了格,已能登台,只是师傅师娘不让,他清楚两人这是不死心。 不登台,是命不好,蹬了台,人不好,姓王的酸儒不收,还有姓赵的、姓李的—— “吆,这不是梅家小戏子嘛,怎么的?没人收,还跑起堂了?” 这人叫“王酸儒”,本名儿没几个知道,一身儿破破烂烂,浑身的酸臭气,梅阑请他教梅长青读书,奈何人性子高,爱听戏,却瞧不上戏子,这不,这会儿正坐在那儿端着茶碗、一嘴的尖酸刻薄。 正赶上歇场,梅长青探过盘子。 “承惠,五个钱。” “五个钱?” 王酸儒脸儿变黑,这不是讹人嘛。 “你个上不了台面儿的戏子儿,满脑门儿的铜镚子,茶水明明三个钱。” “茶点三个钱,您是读书人,读书人敞亮,如今一场罢了,怎么着也得赏两个铜子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多,众人嬉笑起哄。 读书人,可以穷,但脸皮子不能丢。 王酸儒老脸涨红,呲着牙摸出几个铜钱,扬手一个一个的丢进盘里,听着叮咚轻响,他又得意的翘起二郎腿晃荡。 讥讽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小东西,一辈子也就这钻钱眼儿的命。” 梅长青懒得跟他辩驳,嘴角轻翘,俊脸挂上笑容。 “您教训的是,祖师爷保佑,来年,您一定中个举人。” 丢了话,转身就走。 “嘿?你个小戏子,我呸!” 王酸儒喷了口唾沫星子,盘算着,我他娘的考了几十年,连个秀才都没中,你让那‘乱臣贼子’保佑我中举,这不摆明了咒我嘛,当即丢下茶碗,恨恨的离开。 每行都拜祖师爷,打铁的拜太上老君,捏泥人的拜女娲,蒸馒头的拜诸葛亮,杀猪的拜张飞... 前世梨园里拜的是李隆基,这方世界没了唐朝,自然就没了纵情歌舞的‘唐明皇’,行当不统一,拜的五花八门,南边的拜西王母,中间的拜董卓。梅家园子在汴州地界,王酸儒以为他们拜的董卓,自是觉的梅长青轻贱了他。 其实王酸儒弄错了,凡梅园弟子,一早一晚两炷香,香炉前那牌位上写的清楚,拜的姓梅,三个字。入门拜祖师那天,梅长青惊呆了,心里盘算着,哪天这位祖师爷要是显灵,他一定得问问,“爷,您也穿了?” 曲终,人尽散。 “你惹那酸儒了?” 王酸儒离开,梅阑在台上看的清楚,梅长青也不隐瞒。 “他嘴脏。” 梅阑皱了皱眉,没再出声。 晚娘是个护犊子的主,嘴不饶人,青楼女子多泼辣,虽然她赎身多年,平日里也看着温和,但骨子里的性子却改不了。 “往后别惯着那老东西,这个他看不起,那个他瞧不上,他也不称称自己那斤两,整日里四处讨活儿,活的有上顿没下顿的——” “行了,”梅阑听的不耐烦,轻斥一声,“你少说两句,他总归是个儒生。” 总归是一家之主,二十来口子人的掌柜,晚娘没敢再顶嘴,小声一阵嘟囔。 “儒生怎么了,吃他了还是喝他了?咱有手有脚,吃的是祖师爷赏的饭,碍着他啥事儿了。” 梅长青揽着她劝慰。 “您别生气,犯不着,他嘴那么脏,也活该他一辈子落第。” 晚娘这才展颜。 梅家园子分早晚两场,天色渐黄昏,铜锣声响起,茶楼里又热闹起来。 后台里,众人忙着上妆,三师兄梁沁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大师兄出事了。” 梅阑不满的呵斥。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弟子知错。” 粱沁连忙上前认错。 见他不过是无心之错,梅阑也就没多计较。 “说吧,什么事?” 粱沁慌忙说事。 “师父,找到大师兄了,他在‘清香院’挨了揍,等下怕是登不了台了。” “又是为了那小春香?这蠢东西,气死我了,他人在哪儿?” 见梅阑怒气冲天,粱沁也不敢隐瞒,吱吱呜呜半天,终于道了实情。 “我将大师兄背回来了,在后跨院,伤不重,就是破了相,怕是登不了台了。” 大师兄叫李庆之,生在青楼,青楼不养男人,他娘不舍他做个龟奴,就求到晚娘门前,晚娘念旧,便磨着梅阑收了他。起初时,他娘还常来看望,身边常带着个叫春香的小丫头,一来二去的,李庆志就跟那丫头相熟了,后来,他娘被一个老富商买走了,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古人早熟,李庆之稍长时,陷入情迷,得空就往春香的房里头钻,梅阑见他被鬼迷了心窍,多次劝说不顶事,也就死了那心,由着他去了。 姑娘大了,见多了人事,梳拢后,又接了不少贵人,对李庆之的心思也就淡了,烦的时候干脆就躲起来不见。 李庆之不甘心,想了个法子,你不想见?那我就嫖,往后一领了月钱就往清香院跑。这不今儿早收园,梅阑刚给众人发了例钱,他就没了踪影,眼看晚场将开,也不见他回来,梅阑便让粱沁去寻,众弟子对李庆之去了哪都心知肚明,梁沁直奔清香院,人是找到了,却已是那副德性。 听过粱沁的一阵儿磕磕巴巴的解释,众人这才知道了原因。 原来,李庆之大中午与那春香欢好后,依旧赖在人家房里不走,春香大抵还是对他有些感情的,也没撵他。傍晚客多,有个富家子弟点了春香,老鸨子不知实情就领人进门,正撞见二人你侬我侬的‘偷情’,富家子一怒之下赏了老鸨个大嘴巴子。老鸨子含冤,客人她惹不得,姑娘揍坏了又不好“卖”,一腔子的火气便只能往‘狗男’头上撒,喊来几个看门子的,便将李庆之给揍了。 梅阑气的直拍桌子。 “这混账玩意儿,就知道他早晚会出事儿,眼瞅着就要开戏,他却整了这么一出。” 晚娘也急了眼。 “这可如何是好?” 梅阑无奈的摆手。 “先不管他,登台子要紧,一会儿唱的是《杜十娘》,这戏老三也熟,就你上。” “我?” 粱沁一愣,熟归熟,但他平日里唱的多是青衣,杜十娘是个花旦,他怕自己唱不好会砸了场。 “师父,论唱花旦,园子里除了大师兄,就数长青师弟了,小师弟早晚也得登台,不若就趁这个机会,让他上台试试?” 梅阑瞥了一眼梅长青,见他脸色平静,心底里有些意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3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求投资) “不成。” 晚娘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着翅膀,将孩子护在身下。 众目睽睽,梅阑有些羞恼,“闪开,这园子,还轮不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做主。” “师娘,”梅长青轻扯她的衣袖。 晚娘不理,她就这倔性子,仰脸道,“别的都依你,唯独青儿登台不成。” 梅阑气急,抬手一巴掌甩来,晚娘也不躲,就这么直勾勾的望着。 “啪!” 一声巴掌响,不知碎了谁人心。 “你?”梅阑愣了,这是他生平以来,头一遭在她脸上留印,心底里五味杂陈,有酸苦,亦有怨悔。 “我——” 他嘴皮子抖动,支吾了半天,心底里纵有万般亏欠,终了,也只化作一声“对不起”。 泪花划落,晚娘白皙的脸颊多了片红印,唇角溢出一缕血丝,她那风韵犹存的脸上又添了抹凄婉,这个往日里稍显泼辣的女人,此刻就这么抬头望着丈夫,没有一丝失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期寄与哀求。 “不怪你,我打小命苦,爹不疼,娘不养,十岁被亲爹卖进了窑子,十四岁被人灌了药、梳了拢,做了那人尽可夫的婊子,几次寻死不成,我以为这辈子就这命,也认了。 十八那年我遇了你,你不嫌我脏,还帮我赎了身、娶了我,奈何我自个儿不争气,没生个一儿半女,许是老天爷垂怜,你捡回了这孩子,你知道我当时是多高兴吗? 十多年了,我日也盼,夜也盼,盼着他长大了、出息了,再讨个媳妇,生个漂亮的孙孙,等娃叫我一声祖母,这辈子啊,我也就瞑目了。 可他登了台,就入了这下九流行当,一旦背了这污名,这辈子,他就洗不清了,当我求你了,就给我留点念想,成吗?” 她那颤抖着身子,目光几近哀求。 梅阑眼角湿润,道了声“好。” 听着丈夫应下了,晚娘泄了气,身子发软晃了几晃,随即捂着脸放声大哭,她委屈,委屈自己的命,也委屈孩子的命。 “呜呜——” 屋子里静默,唯有晚娘的哭泣声回荡。 “唉——”梅阑轻叹道,“青儿,送你师娘去休息。” “是!” 待娘两蹒跚着离去,弟子们垂首轻喘,半晌不敢有动静,梅阑背着身,笔直的身影似乎变的佝偻。 粱沁泪珠儿打转,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园子里都盼小青读书,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 半晌后,他哭声道,“对不起师父,全怨弟子多嘴,才惹了这祸。” “不怨你,是为师昏了头,才打了小九的注意,一会儿还是你来,老二去看场子,其他人都快收拾,准备登台!” 锣鼓唢呐声响,台上唱起了悲欢离合。 凡来园子里听戏,多半懂戏,却精不到哪儿去,见换了人,也没去闹腾。 这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听戏就是图个乐呵,台上有人唱,唱的好,哪管他唱戏的是谁。 戏完了,客人们满意的丢下几个赏钱散了。 夜深了。 油灯下,梅阑轻抚着晚娘红肿的脸颊,神情里道不尽的愧疚,“你这傻瓜,也不知道躲躲,还疼吗?” 晚娘承他怜爱,眼眸中尽是柔情媚意,哪儿还有半分委屈,“不疼,只是难为你了,让你下不了台。” 梅阑摇头,“不是你的错,怨我鬼迷心窍,一时间忘了初心,差点毁了孩子不说,也差点毁了你的希望,苦了你了,无端的挨了这一巴掌。” 晚娘开心的笑了,笑容像朵绽放的梨花,看着那么干净,脸颊厮磨着梅阑的掌心,呢喃道,“莫说这一巴掌,就是挨上两刀,妾身也愿意。” “你呀——” 屋内满是郎情妾意,有道不尽的衷肠。 大清早。 “啪啪啪——” 鞭子声不断,弟子们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胆儿小的吓的浑身哆嗦。 李庆之死咬着牙,一不喊疼,二不叫屈,就那么硬撑着。 “背祖训!” 李庆之忍着疼痛,率先高喝,众弟子跟着附和,“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郎朗之音响起,经久不散。 念着念着,李庆之泪流满面,待众人声停静默,唯独他一人呜咽。 好男儿不是无泪,淌出来的是心血。 他哽声道,“师父,弟子错了,弟子知错了,弟子只是——只是心有不甘呐!” “唉——”梅阑一声长叹,丢了鞭子,憋在胸腔的那口怒气也随之散了,终归是自己抱以期望的大徒弟,若非他不争气,自己又何尝下的了这般狠心。 “老三扶他回去,长青随我来。” 粱沁急忙背起李庆之,在众人的搀扶下回了屋子。 别看梅阑整日板着个脸,实际却很心软,回房给梅长青取了包药粉,叮嘱他给李庆之抹上。 梅长青拿着药包进屋,就见师兄们正围着李长青念叨,便压着嗓门儿轻咳了声,弟子们以为是梅阑,顿时作鸟兽散,一个个坐那里低眉顺眼,像极了一只只鹌鹑。 良久不见有什么动静,粱沁壮起胆子瞟了一眼,见梅长青正捂着嘴蹲那里轻笑,怒吼道,“小九!” 粱沁唱青衣,嗓门尖,众人吓一大跳,待见是梅长青作怪,顿时笑骂作一团。 一阵儿哄闹后,梅长青小心翼翼的撕开李庆之的外衣,疼的他的“嘶嘶”直抽。 梅长青忍不住开口埋怨,“大师兄不是那愚人,为何就想不开呢?那春香明摆着变了心,你还非得凑上去,糟践了自己不说,如今又遭了这罪,何苦呢?” 李庆之默然不语,埋首枕头,没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除去外衣,梅长青眼角抽搐,入眼处满是狰狞,道道血痕纵横交错,重叠处皮开肉绽,看的人触目惊心。 “劳烦师哥们去取块干净布子,再端盆热水来。” “我去!” —— 蘸着热水,梅长青准备清洗伤口,叮嘱他,“大师兄,您忍着点,撑不住就喊两嗓子,都是自己人,没谁笑话您。” 李庆之强笑道,“劳烦小师弟了。” 湿麻布方一接触皮肉,李庆之“唔”的一声,疼的牙关打颤,浑身直打哆嗦。 “您撑得住吗?” “呼——能——能行!” 梅长青硬着头皮擦拭,换了整两盆热水,才将血污清理干净。 撒药时,李庆之闭着眼,呼哧着粗气,额鬓处汗水直流,牙关紧咬,疼的浑身肌肉颤抖,愣没吭声儿。 边上人看的心颤,围着给他打气。 “大师兄硬气。” “不愧是大师兄,铁血真汉子。” “好样的——” —— 处理完伤口,梅长青也是一脸的钦佩。 “硬个屁!”李庆之哭笑不得,苦涩道,“没那脸喊疼罢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梅长青一脸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无语道,“您这是活该!” 李庆之埋头失神,随后又呢喃自语。 “是啊,活该,她啥人,我心知肚明,但总忍不住想见她,她是我娘教的艺,每每见着她,我才记得起娘亲的模样,我不爱她了,可我想娘。” 众人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个儿的事,落在这勾栏瓦肆的下九流,谁又不是个苦命人? 梅长青瞅着他们一脸悲色,自嘲道,“都行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好赖还有个念想,不像我,连祖宗还没弄清,就被爹娘丢在树林,狼不吃狗不撵的,好在有师父收养,不然就是当了虎狼的粪便,也早没个影儿了。” 大家听他这么一番诉苦,这才讪笑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愁云尽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4 离别总是凄婉(求推荐、投资、收藏) 房门外,梅阑驻足良久,听闻屋内弟子们嬉闹,老家伙莞尔一笑,哼着小调走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梅长青瞥了眼门外,嘴角翘起一抹好看的笑容,他知道,这事儿算是结了。 梅园又恢复了往常,李庆之伤好了,当着众人的面,在梅阑门前磕了头,认了错,继续登台唱他的花旦青衣。 晚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开了门依旧泼辣,关上门继续当她的慈悲娘。 天凉了,世道乱了。 听往来的人说,北边那里遭了旱灾,草原上的豺狼们饿的像群疯狗,开始南下四处吃人抢粮,已经过了榆林城,逼向了长安。 有钱人怕死,听说贼人要来了,便卷起铺盖拖家带口的往南跑。 当官的也跑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前朝遗老,说难听点就是些土皇帝,手底下没兵,也没什么野心,要不是这些年来几大势力彼此掣肘,这里早就被人拿了。 汴州城乱了,出了不少案子,也没个人去管,衙门早乱了套,头头们逃了,就几个小官小吏在那儿苦撑,不过总还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你这性子怎么就跟你师娘一样的倔,罢了,随你了,也算没白疼你一场。” 晚娘在那里背着身收拾行囊,边笑边抹眼泪,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招人心疼,“别唬着孩子们了,弄的跟个生离死别似的,听的人心慌。” 梅阑立时尴尬,细想也是,自己这一番说词,听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在交代后事,不由的苦笑,果然是老了吗?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变的婆婆妈妈了? “也罢,你们且牢记为师今日的话,回去收拾吧。” “是。” —— 这年头的人,重礼仪,跪地敬茶被师父喝过的人,才能算的上是门人弟子,梅园人不少,真正的班底却只有那么十几个,其余的多是依附着梅园的零散戏子,所以走上些人,场子也还能撑得下去。 日落余晖,梅园还像往常一样开戏,来听戏的人不多,但吵吵嚷嚷的也算热闹。 台上人唱的是《霸王别姬》,园外众人诉的是热泪衷肠,离别总是凄婉。 梅阑掏出梅园地契递给晚娘,“兜兜转转一辈子,就挣了这点家底儿,你可得保管好喽。” 晚娘正黯然轻泣,闻言破涕为笑,噙着泪花白了他一眼,“放心吧,丢不了。” 眼看夜幕将临,梅阑再嘱咐了几句,便挥了挥手。 众弟子跪地高呼,“师父保重!” 梅阑眼睛湿润,抱了抱拳,哽咽道,“保重!” 梅长青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幕,人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眼前这些人,这些事儿,又算什么? 车马起行,众人依旧频频回望,残存的余晖罩在梅阑的身上,他那瘦弱的身影看起来已经有些佝偻,从前那个天塌下来也能顶的住的师父已经老了,他唱了一辈子的楚霸王,终也是要落个日薄西山吗? 戏已末尾,只听那台上人在唱,“哎呀,将军哪,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罢,不如一死了残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5 大雨夜,戏子杀人(求推荐、收藏、投资) 夜途寂静,唯有马蹄声哒哒。 车马出了城,披星戴月,沿着官道一路南行。 李庆之打马在前,有些心不在焉,十几年了,往日里习惯了梅阑的遮风挡雨,这一朝离了他的庇护,总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午夜凌晨,李庆之见已是人困马乏,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地儿,让车马停了歇息,夜风凄凉,一行人就着水囊凑合着吃了点干粮,三三两两的靠坐在一起发呆。 梅长青给晚娘送去了水粮,见她沉默不语,没去打搅,下车见李庆之呆滞的望着跳跃的篝火,其他众人也是目光失神,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不等车马行至钱塘,人心就散了,人心若是散了,在钱塘还怎么落的下脚。 “大师兄。” “嗯?” “你可还记得,昨儿个是怎么应承的师父?” 李庆之不解他是何意,“忘不了,在钱塘立好摊子,恭迎师傅。” 梅长青一脸肃然,“那如今呢?您觉的能,还是不能?” 李庆之稍稍犹豫了下,随后目光坚定道,“当然能!” 梅长青指了指众人,“那他们呢” 李庆之一眼扫过,他看到了什么?惊慌,黯然,无精打采—— 梅长青眼看着他手足无措,暗叹一声,“师父不在,您就是大家伙的主心骨,就算前路是幕悲剧,您也要有声有色地去演,不能让人心散了!” 李庆之身子一震,默然起身,躬身一礼。 “大师兄,使不得,师弟当不起。”梅长青急忙探手相扶,李庆之却固执的沉下了身子。 “当的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二人回过头,见晚娘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师娘,”梅长青松手,见她此时眼眶浮肿,笑的勉强,虽有几分顾作洒脱,却也看的出人已经振作。 晚娘欣慰道,“若非青儿你提醒,师娘同你大师哥可就要坏了你师父的嘱托,所以他这一礼你当的起。” “弟子也是碰巧儿。” “师弟谦虚了。” —— 兄弟两客套几句,对视一眼,忍不住轻笑起来,大家围了过来,跟着一起傻笑,一时间愁云尽散。 天色微亮,吆喝声响起,众人已经开始动身,李庆之纵马高喝,开了个头,众兄弟齐声附和,“传于我辈门,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一时间震的山林抖擞,魑魅魍魉皆避,豺狼虎豹皆惊。 梅长青歪头轻笑,行路虽难,可要是人心齐备,哪怕它水漫江城,我等也俨然自得。 一路日夜兼程,遇城不入,只派三两人入内买些吃食。 过了许昌,官道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大户人家百十人相随,小庄户三五成群,逃命人哪儿还分个贵贱,都是风尘仆仆,满脸的忧愁。流民多了,难免会有歹人包藏祸心,山林路途中,不时能遇到一两个曝尸荒野的死人,明显是被刀剑要了性命。 李庆之嘱咐众人警惕。 弟子们自觉的护住晚娘车马,梅长青更是剑不离手,任凭晚娘如何规劝,就是寸步不离。 越往南走,气候越暖。 十来天的时间,一行人自开封起,过了许昌,行至距漯河不过二三十里地,被一处山脉挡了路。 眼看着天色将晚,逢林莫入,这点江湖常识李庆之还是懂的,众人在山林外围支起了棚子,升起了火堆。 夜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 众人车马劳顿,留下两个守夜人,其余人都休息了。梅长青静坐在帐篷一侧的火堆旁,他有些心绪不宁,似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雨声“滴滴答答”,柴火偶尔爆出几声“哔叭”,帐篷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后半夜,周边寂静的有些诡异。 “咔嚓”一声轻响将梅长青惊醒,他死死的凝望着黑暗里的树林,等了良久,见没有半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这时,“啪嗒”,一块石珠子落在他脚边,有人?梅长青握紧长剑环顾。 不对! 情况不对! 这是有人在向自己示警。 真蠢啊!梅长青暗骂自己。他早该想到的,便是在雨夜,山林里也不可能这么死寂,连声鸟雀鸣叫都没有。官道途径山脉,树林里并不算人迹罕至,不会存在太多的虎狼豺豹,唯一可能惊走鸟雀的,只能是人,且是很多人。 越是察觉到危险,他反而冷静下来。 逃怕是逃不掉的,雨下了半夜,山路多泥泞,车马根本跑不快,而且贼人数量应该不会太多,否则也不会等到午夜才动手。 戏班子里的师哥们,平日里除了吊嗓就是练武,只要人数不超过两倍,再杀贼人们个出其不意,应该没太大问题。 “啪!” 梅长青将一粒石子弹到守夜的师兄脚边,待他看来,梅长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帐篷,示意他进去叫醒众人。 守夜的这位师兄姓吴,是文武场洪老的弟子,人挺机灵。梅长青在园子里隐隐有少班主的架势,吴师没有犹豫,暗地里点了点头,溜进了帐篷。 “大师兄醒醒。” “三师兄快醒醒。” —— 吴师兄挨个拍醒众人。 “天亮了吗?” “吴师弟,出什么事儿了” “嘘!” 吴师兄压低嗓音。 “我也不太清楚,小师弟似乎发现了什么,让我悄悄的叫大伙儿醒来。” 李庆之眉头微皱,梅长青向来做事稳重,肯定不会无故放矢,当下警觉,“都准备好武器。” 夜静的吓人,二十来道人影悄悄的摸了过来,黑暗中似乎有一抹亮光闪过。 “来了!” 习武之人听觉远超常人,李庆之握紧枪杆,脚步声更近了,眼看就要贴上帐篷。 突然,一阵诡异的腔调自账内传来,“呀喳喳——哇啊呀啊呀啊呀啊呀——” 这是霸王别姬里,项王的高喝。 唱音落下,就见一条长枪穿出布帘,一道人影握着枪尾蹿出,火光映着那银亮的枪尖,闪烁间一声爆喝响起,“贼人,拿命来。” 帐门外,一个贼汉子提着刀傻愣愣的立在那里,还不待他回神儿,枪尖就刺入他腔口。 “啊——” 一声吃疼的惨叫,惊的不止来犯贼人,一众捉刀提枪的师弟们也愣了神儿,脑海里莫名的泛起一个画着黑白脸的楚霸王。 李庆之入门早,幼年时随着梅阑跑江湖,早就不是初次见血的雏儿,不过才几年的安逸,怎可能磨去他那一腔子血性。 “别愣神儿,师父教了十几年,大家伙起早贪黑的学,今个考验能耐的时候到了,杀的了人的才是真功夫,师兄就引你们见见血,杀!” 众弟子被喷涌的血水刺激的手脚颤抖,眼底迸射出骇人的狂热。 “杀!” 梅长青站没动,提着剑守着晚娘帐门,娘两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贼人们不过一群往日里抗锄头的乌合之众,见一个来回就倒了几个,立马被吓破了胆儿。 “去两个人,拿下那婆娘和孩子。”贼头子见势不妙,瞅着‘吓傻’的娘两,知道今日能不能活,就靠他们了。 众师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漏了两人过去。 “胡闹!”晚娘轻咤,打心里替自家孩子担心,不过,也仅是担心罢了,她自是知道梅长青使的一手好剑法,论功夫,梅阑都不是他的对手。 梅长青握紧剑柄,口中低语,“师娘莫怪,师哥们也是为了我好,大师兄说的对,杀的了人的,那才叫一个真功夫,还请您先转个身,免的这歹人的脏血污了您的眼睛。” 晚娘转身进了里账。 歹人刀来的慢,他为的不是杀人,只想劫个人票,只可惜,他找错人了。 只听“噌”的一声,他眼前来回闪了几个剑尖,不待他想好劈开哪个,脖颈便被割开,“噗嗤”一声,血水喷射,他惊骇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人,神色逐渐变得涣散,最终“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另一人吓得脸色大变,扔了兵器“噗通”跪倒,朝着梅长青惊恐的求饶。 “饶——” 可惜他话刚出口,就见梅长青脚尖一踢,地下环首刀飞出,“噗嗤”声响,刀刃便穿过他的胸口,连着人被扯钉在地上,他疼的哀嚎了几声,头一歪,死了。 “好!” 喝彩的是李庆之,接着的是一众其他师兄。 “小师弟,好剑法!” “好!” “小师弟,好俊的一踢。” —— 梅长青无语,这是在拼命,又不是在玩过家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6 小人姓燕,乳名小乙(求投资,求收藏,求推荐)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贼头子急了,撒丫子就跑。夜黑路滑,贼人们心底里慌张,拎起手里的家伙什,连滚带爬的跟着逃命。 “莫走了贼人!” 李庆之拎枪便追。 “啊——” “大爷饶命呐!” “求——” —— 惨叫声起,告饶声不断。 只可惜,谁也不是傻子,放虎归山,那是在给自己个留了后患,都是跑江湖路的,保不齐哪天就碰上了,这要是背后被捅上一刀子,那就是活该,你找谁说理去? 二十多人了,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李庆之这才放心,给他使了个小心的眼色,便转身走向帐篷。 眼见他进了帐篷,梅长青顾不得一旁宝剑,拔腿冲向一侧的大树,扶着树身“哇”的一声,接着就吐了个昏天暗地。少年先是被吓了一跳,却见他只是扶着大树狂吐,心底暗自松了口气,犹豫了下,走过去拍着梅长青的后背,让他吐顺畅点。 帐篷角,一群师兄们正躲在帘后偷笑,晚娘走过挨个踢了几脚,“都给我滚回去包扎休息。” 众人立马一哄而散,但那压抑不住的笑声依旧时不时的传来。 晚娘透过帘门看了一眼,心底里疼,却没去管他。 雏鸟学飞,眼下这乱世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有些东西心疼不得,必须狠了心让他适应着,吐几口总比丢了命的好。 梅长青吐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抹了把嘴,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小说里少侠执剑,白衣溅血,挥手间头颅四起,端的是潇洒快意。又或者那少将军披挂,白马银枪,进出往来纵横,顾盼间,已是人头滚滚。就是不知那少侠将军们杀完人吐了多久,怕不得是肝肠寸断? “您,您可还好?”少年见梅长青直起身来,低眉垂眼的问了一句。 “没事儿,”梅长青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泛起前世一句经典的台词,脱口而出,“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话音刚落,不待少年反应,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少年见状,也跟着挠头憨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燕,没名,乳名小乙。” “燕小乙?” 梅长青微怔。 “哪儿人?” “北京大名府人氏。” 梅长青一脸诧异,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拍了把他的肩膀。 “方才谢谢你了。” 少年身子一顿,不知他谢的什么,是抓了那贼头子?还是帮他顺气?此刻少年满脑子都是那一声谢谢,以及那一抹笑容,感觉触动了自己的心灵,好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7 书童(求投资,求收藏) 帐篷里,一群人围着燕小乙上下打量,直将他看红了脸儿,众人见他缩了缩身子,害羞的低着头,看上去有些扭捏的样子,又忍不住哄笑出声。 晚娘一旁嗔怒,瞪着眼呵斥道:“去去去,都一边儿该干嘛的干嘛去,差不多就得了,收了你们那对发亮的‘灯笼’,别把人孩子照的像个什么稀罕物件。” 弟子们讪笑着一哄而散,坐回一旁休息。 晚娘回过头来,目光已经变的柔和,见着燕小乙似乎有些拘谨,便微笑着拉开话题,温声询问起来,顺便也想探探这孩子的来路。 “好孩子,你小小年纪的,怎的一个人呆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伙贼人同你有仇怨吗?” 燕小乙怯生生的看着晚娘,见她面容亲切,目光暖暖的,忍不住心生好感,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许多。他能看的出来,这群人都很尊敬晚娘,再说了,她问的那些也没啥不可说的,索性便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 众人就那么静静的听着二人在那里东拉西扯。 通过几次言语的试探,晚娘大抵上算是摸清了燕小乙的来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不难看出,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六岁乡里遭了饥荒,爹娘为了让他活命,将他贱卖到地主家做了仆人,夫妻两却活活的饿死在乡里。前些日子,大名府那边遭了战乱,他随主家一起南下躲难,途经此地时,却遭了这伙贼人的灾,几十口子就活了他一个。 晚娘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没一会儿就听的暗自抹泪,乱世命贱不如狗,都是些可怜人呐。 燕小乙立在一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他躲在这林子里十多天了,就是想找个机会替主家报仇,眼瞅着这些贼人又盯上了梅园一伙,他心底里不忍,这才有了他丢石子警示梅长青这档子事,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的复了仇。 梅园众人灭了这伙强贼,燕小乙也算是间接的报了大仇,所以他打心底里感激众人,当即便“噗通”一声跪下,还没等众人反应,就“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 “哎呀!你这傻孩子,咋还磕起头了,快起来,那伙天杀的贼人总算是遭了报应,你也没必要再惦念此事了。” 晚娘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上前将他扶起,目光中充满欣赏之色,这孩子不错,人机灵,有些本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知忠义。 茶园子里听戏的,杂人多,众人这些年也都接触过不少的形形色色,识的清好赖,见这少年眼神干净,不像是在骗人,大家都是可怜人,所以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熟络起来。 梅长青坐在一旁发怔,心底里正盘算着,眼前这燕小乙到底是不是那水泊上的“浪子”燕青? 书里记载,燕青,又名燕小乙,绰号浪子,是北京大名府人氏,自幼父母双亡,由卢家抚养长大,是卢俊义的心腹家仆。他外形俊俏,姿质风流,遍体花绣,善用弩箭,精通相扑,武艺高强,身手敏捷,赤胆忠心,聪明伶俐,而且多才多艺,吹弹唱舞、各路乡谈、诸行百艺,无有不精。 别的先不谈,单从这名儿、出生地,都对上了。 按理说,燕小乙此时应该是在卢员外府上当仆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中原地界?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方世界实在是太乱了,乱的他早没了头绪,连李二都能当个大诗人,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小乙,你来自大名府,可听说过个卢员外?” 燕小乙听他这么一问,稍有些诧异,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名府姓卢的员外不多,能排的上号的就那么一家,若公子问的是那一家的话,小人到是听过,而且有过几次来往。” “哦?”梅长青顿时来了兴趣,“你能说说那卢员外吗?” 燕小乙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不知公子从何处听的这卢员外,话说此人除了有些富有外,其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与我家员外颇有几分交情,常有往来,所以小人对他倒也算有几分了解。” 梅长青皱了下眉,剧本不对啊,卢老爷头,咱干的是下九流的行当,没那做主子的命,你也别叫什么夫人了,不习惯,就跟着他们叫师娘好了,听着也亲些。” 燕小乙呐呐了半天,哽咽着叫了声:“师娘。” “哎!”晚娘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轻抚着他的头顶,一脸的慈祥,温暖如春风。 燕小乙怔怔的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眼睛里有些酸涩,泪珠子不要命的往下掉。 众人怜悯的看着燕小乙,此时的他,哪还有收拾贼头子时的半分狠辣,看上去就像个寻着亲人的可怜孩子,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守着山林里几十个贼人,惶惶然十几天,那种感觉甭说他一个孩子,就是在座的几位成年人也扛不住,更何况他之前还无家可归。 李庆之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你这小子,动起手来像个老爷们儿,咋这性子跟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似的。” 师兄弟们听了哄笑,燕小乙也忍俊不禁的破涕。 “人生一世,没个名字哪成,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名儿可好?” 见帐篷里众人温馨,梅长青便开了口,也算是表了个态,毕竟是自己将来的小跟班,怎么着也得护着他些。 对这位自己今后的小主子,燕小乙钦佩他武艺的同时,打心里面也尊敬的紧,自然无不愿意,当下便点头称“好”。 “师父给我取名梅长青,那我就从名字里分一个‘青’字给你,你就叫‘燕青’可好?” “燕青,燕青...” 燕小乙呢喃着梅长青给他取的名字,俊俏的脸上露出一抹欣喜,不停的点头道“好”,言语间激动的都有些发颤。 梅长青不禁莞尔,心底里琢磨着,自己得了这‘小书童’燕青,岂不是‘成全’了那与李固双宿双飞的贾氏? 眼下姓宋的已经在东平府水泊里举了旗子,就不知那卢老爷还上不上的了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8 作诗者,汴州梅长青(求投资) 秋雨没喘气儿,后半夜雨大了许多,直至黎明才停,天色亮起,山林里浓雾弥漫,耳边只闻鸟鸣,百啭千声,却不见它们玲珑身影。 梅长青打着哈气钻出帐外,乍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呼吸一口清凉的雾气,顿时觉得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雨水冲刷了半夜,倒也不见什么血迹,闻不着什么血腥,贼人的尸体昨晚被收拾堆放在树丛里,梅长青望着尸体堆皱起了眉头,帐篷里一阵儿“淅淅索索”的声音,其他人也都起床。 见众人走出账外,梅长青便找李庆之商议,“大师兄,贼子们的尸首总搁在那里不好,得想法子将他们处理了,惊吓路人不说,也省得将来再有什么其他。” 李庆之点头,“嗯!为兄也正有此意,不过此时林子里柴草潮湿,烧了怕没那条件,只能挖个大坑或者是找个沟渠埋了,等会儿为兄便带人进林,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沟渠扔进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挖个坑埋了。 一旁的燕小乙已经投入了他“书童”的身份,梅长青出账后,他就跟了出来,此时听了二人的对话,略一思付,便提醒道,“林子里有个山洪冲开的大坑,可以扔进那里。” 梅长青转过身,略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一拍额头轻笑,“对呀,我怎么忘了请教小乙你了,你在林子里躲了那么久,定然对里面熟悉的很,不过小乙,你已经放下仇恨了吗?” 燕小乙看了眼尸堆,神色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他们活着的时候,小的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眼下看着他们的尸体,那种恨意不知怎么的就淡了。” 梅长青轻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悟性不错嘛,有前途,都是跑江湖的,所谓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过是往日云烟,大仇报了,恨意就让它消散了,留下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燕小乙听了自家小主子这么一说,觉的颇有哲理,目光间隐隐露出些崇拜的迹象。 李庆之却听的一头黑线打结,小伙子?您都没人家大,还装模作样的摆出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装给谁看?当下懒得理他,拉上燕小乙招呼起众人去清理尸体。 也就二十多具尸体,十几个人很快就处理完了,临了还往沟渠里垫了些土,算是让他们入了土。江湖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死了能有个地方埋身,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日头升起,大雾很快就散了,李庆之招呼大家整点起行装,很快就出发了,惊悚的一夜,队伍里不仅没什么损失,反而多添了一口子,也算是万幸了。 “嗒嗒”的马蹄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车轱辘声远去,除了留下一地残迹,还剩下的,就只有那二十多条死有余辜的亡魂,乱世人命如草芥,谁在乎呢? 乘船过了漯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晚娘三人商议了一番后,决定沿官道直下淮南,自扬州乘船,走水路直达钱塘。 前隋太宗皇帝有很重的南方文化情结,更具体点来说,也可称之为““江都情结”,一条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稳固了对南北统治的同时,也让大隋朝廷赚的盆满钵盈,太宗皇帝三征高句丽没了关陇世家的掣肘,在那儿设起了朝鲜郡。 当然大肆开凿运河的同时,也加强了陆路疏通,所以一路沿官道行至扬州,用了也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 扬州对于古人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停留过太多的文人墨客,留下的关于扬州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同时,这里也是下九流人的‘乐园’,其中最出名的就数金陵的“秦淮八艳”,以及扬州的“扬州瘦马”。 这个时空里,扬州更加热闹。大周女帝在金陵登基后,勤政爱民,相比于连年混战的北方以及中原地区,这里更像是人间天堂,而扬州距金陵不过二百多里地,走水路更是方便,所以扬州又有大周‘南都’之称。 梅长青虽然心怀向往,却未敢多做停留,梅园这些年虽然积攒了不少积蓄,但人多耗费,加上到了钱塘还要租赁园子,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 未雨绸缪,众人只是休息一夜,第二天便早早的登上了前往钱塘的商船,扬州也只有待他将来闲暇时再来了。 李庆之询问了船家,到钱塘大概需要三日。 船离了扬州,驶向会稽郡,三日里,梅长青大多时间都窝在房间里写画,这两年虽然没有拜得先生,但梅阑与晚娘也算识的些字,给他教了不少,所以他大体上也能写全了繁体字。 晚娘过来看过,以为他在练字,欣慰的鼓励了几句,叮嘱众人不要打搅他。 直到第三日清晨,梅长青才走出房门。 九月末的江上有些微冷,毕竟已近初冬,他披了件长袍立在船头眺望,大清早人很少,除了船尾几个劳碌的船工外,船头只有他一个人,倒也清静。 江上有些雾气,朦胧中的两岸美景,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正当他沉浸不能自拔时,东边红日冉冉升起,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道道霞光射出,照的万物仿似被披上了金衣。 恰好一阵江风吹来,云雾尽散,峰壑松石,显露真容,彷如又回到了人间。 前方钱塘已经遥遥在望,隐隐已经看到了些轮廓,眼瞅着目的地将要到达,他心底里既有些迫切,又有些担忧。初来乍到,这一大家子人能不能在这里落稳脚跟,还有待两说。 这时,江上隐约传来打鱼人的歌声,“....一叶扁舟,任南北随东西而遨游,无累亦无忧,老天有意难留。...任消愁。只见碧莎红蓼,...两岸两岸两岸秋。靑篛笠,身着绿簑衣,丝纶长竿也在手,何拘何束又何忧...” 爽朗的歌声,再加上那洒脱的歌意,一时听的梅长青豁然开朗,浑身轻松了些,又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两世为人,这心境还比不上一个江上的捕鱼汉子。 心情大好下,他突然想起了前世喜欢的一首古诗,觉的它很契合自己此时的心态,忍不住低声轻吟,“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晴。” 诗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叹,“好诗!” 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时,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青袍男子,大概五十来岁年纪,长须美髯,满鬓星星华发,面容稳重,身子骨笔直,虽然含笑而望,却不失一股浓浓的威严,眼眸深邃,饱含睿智的目光,仿似一眼就能穿透人的灵魂。 梅长青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好奇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年郎,面容尚有几分稚气,却已是世间少有的清秀面容,温文尔雅,见到自己仅是诧异,并无丝毫的胆怯,端的一块良才美玉。 梅长青长身揖礼,“先生谬赞,不过他人之作,一时心有所想,便借来感慨罢了。” “哦?小哥可知是此诗乃何人之作?老夫虽不敢说识便天下文人墨客,但所闻者甚多,能写出此诗者,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小哥不妨说来听听。” 老夫?来自六十岁称老年代的梅长青微愣,不过想想也是,古人四十称老夫,这位即将步入天命之年,称声老夫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位“老夫”怎么这么较真儿,这方时空混乱,有没有刘禹锡这个人他都没弄清楚,退一步说,就是有,万一他还没写,自己岂不是闹了乌龙?当下眼咕噜一转,他便有了主意。 “作诗者,汴州梅长青。” “梅长青?”老先生皱眉思索,此前似乎从未听过此人。 “九爷,师娘喊您回去用膳,等会儿准备下船了。”正好燕小乙跑过来寻梅长青回舱,梅长青便向中年人道了声“告辞”后,匆匆离去。 老先生在脑海里搜索着‘梅长青’这个人,一时恍惚,没留神少年人何意,随意的摆了摆手,待他反应过来,探手“哎”的一声,却见人已经走远,一时想起,自己似乎还不知道这少年何人,只得一脸郁闷的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一个人站那里静静发呆,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可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09 秋末钱塘(求投资、求收藏) 九爷? 老先生皱起眉头,这名儿一股子江湖匪气,瞧他模样斯文,也不似那草莽之辈呐? 也怨不得老先生会多想,燕小乙早年四处偷艺,身上自然有股子江湖气,自打当了“书童”,他就叫起“九爷”。 倒也不是瞎叫,梅氏弟子奉过茶的九个,梅长青最小、入门最晚,排行老九,梅园里唤他小青、青儿、长青、小九的都有。 当然,有些名只有少数人喊,就好比“九儿”,也好比“九爷”。 梅长青受尽九年义务的熏陶,从未将燕小乙当什么仆人,让他随众人叫唤,他死活不肯,兜兜转转,他就叫起了九爷,梅长青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没多久,船舶靠岸,梅园一行人匆匆下船离去。 老先生在码头上四处张望,半天没瞅着少年人的踪影,略有些失望,上了马车依旧发呆,旁人见他心事重重,误以为其他。 “文成兄,何故发怔?莫不是依旧心有不甘?” 老先生被问的丈二莫不着头脑,片刻后反应过来,知道是误会了。 便道,“非也,怪不得皇帝,只怪老夫心急失了分寸。上品无寒士,千百年的老话了,历朝历代如此,何况今朝乎?科举改革非同小可,中间牵连甚广,世家大族在其中盘亘多年,早已是根深蒂固,他们就如那交织的蔓藤,盘根错节,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可谓门生族人遍地。尤其在如今这个“王与马,共天下”的特殊时期,大周一时还离不了他们。陛下这两年励精图治,大肆整顿官吏,心中定然清楚其中厉害。此次她允我告老离朝,明着是安抚世家,背后里怕另有谋划,否则怎会前脚准了我的奏请,又秘密将我安置在钱塘养老,后脚就将你调任钱塘太守,皇帝深知你我二人交好,她乃何意,我岂不明白?再者说,这些年随陛下南征北战,又辅佐她登基,我累了,也正好借此休息两年,顺便旁观下这天下走势。如今朝野安稳,老夫也没什么可以惦念,方才之所以如此,盖因在船头遇了个有趣的少年,想起些儿时的光景罢了。” 听他如此一说,旁人才松了口气,他这位文成兄乃天下少有的智者,早年助武氏起兵反隋,后又扶持女儿身的陛下登基,可谓是功苦劳高,若因此事与陛下心生间隙,那可谓是朝廷之失、陛下之失了。 “想来是老夫多虑了,以文成兄之精明,又岂会想不开呢?” 老先生苦笑道,“唉,精明个屁呀,若当真精明,又怎会落的眼下这般田地?” 马车里一时尴尬无声。 半晌后,老先生又想起那少年人,便问道“哦,对了,存中兄曾在吏部任职,想必了解天下名士,可曾有听闻过汴州梅长青?” “汴州梅长青?” 旁人皱眉苦思,似乎没什么印象。 便道,“不曾耳闻,文成兄何故问及此人?” 老先生遂将船头之事简单叙说。 旁人听了大笑。 “哈哈哈,我的文成兄吆,枉你聪明一世,此刻怎么却犯了糊涂,汴州梅长青,此为何不能是那少年郎的托词?再者,钱塘虽大,但倘若那少年郎当真那般卓尔不群,来日必当再会,你又何必为此烦忧,不过这诗倒真是首好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妙哉!妙哉!” “这倒也是。” 老先生点头,心底虽依旧有些无奈,却也只能作罢。 —— 钱塘号称“人间天堂”,自古就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美名。 众人初识钱塘,自是免不了一番感叹,这里不同于汴州的雍容大气,更多的是一种委婉细腻,青石铺地,两侧碧瓦朱甍,街巷看似弯弯道道,却又暗含规律。 街道上,行人往来悠闲,吆喝叫卖声不断,虽谈不上是‘比肩继踵、挥汗如雨’,但比起北面的朝不保夕、人心惶惶,这里称的上是‘人间天堂’。 人生地不熟的,自然不可能一下就寻到合适的园子,加之众人连日来舟马劳顿,早已是人困马乏,晚娘带众人先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休息一天再出去打听。 翌日,众人待街道上有了人流,便三三两两的分散开四处打探。 可惜的是,一连三两日,众人跑断了腿也寻着一处适合的栖身之地。 租赁的园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有些不大合适,多数都地处繁华、租金过高,而且人口又过于密集,弟子们早起练习不方便。 你想啊,大清早人们睡意正浓,隔壁却是一阵咿呀声,任谁也免不了会心中恼火,偶尔一两次还行,时间久了会出事。 还有些是太过于偏远,不适合开戏园子。梅园班子新来,还没闯出什么名头,太偏远了谁来听戏?何况钱塘原本就有戏班子,人家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晚娘整日愁眉苦脸,一行二十来口子,总待在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就算众人再省吃俭用,一天下来也不是个小数。 梅长青看在眼里,烦在心上,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带着燕小乙早出晚归,四处溜达,兴许在哪个犄角旮旯就找出个合适的园子。 —— 清晨,梅长青主仆在晚娘的叮嘱下离开客栈,妇人倚着门框,心疼的同时,又颇有些自责,怪自己这两天过于焦急,连累的孩子们也跟着遭罪。 大清早的,街上没几个行人,大多铺子还没开门,两人一路打听,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钱塘江畔。 已是初冬将至,便是江南也免不了些许迟暮,江畔的青石路上铺了一层落叶,当然,这并非是种黯然失色,而是在秀美中凭添了几分凄婉,就好比那西子——娇弱,却美丽。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梅长青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听人说,再走远就到了江畔的风花雪月之地,他两便转路绕行,穿过一座石桥,见不远处有个凉亭,梅长青有些疲累,便打算过去休息一会儿。 待走近,梅长青停了脚,微微皱眉,方才有林木挡着没看清,亭子周边竟有不少人守卫,亭里坐个两位老者似在对弈,一旁还有丫鬟妇人伺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两人当即转身离去。 此时亭子里,一位老先生端着茶碗侧头,“呸”了一口茶叶子,无意中瞥了眼林里,恰好瞟见一张熟悉的侧脸,略微思付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掀起一抹喜意,见二转身离开,连忙唤来管家。 “老刘,速去将林里的小哥请来。” “是,老爷。” (老先生道,“是个屁,那还不点个收藏,投张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0 亭遇(求投资,求收藏) 林间路上。 梅长青正琢磨着去向,城北已经差不多跑遍,似乎也只能去别处碰碰运气了。 突然,他听闻身后有人呼唤。 “公子,请留步!” 梅长青左右扫视,见林间小路上似乎只有自己两人,燕小乙又一副仆从打扮,所谓的“公子”大抵就是自己了,于是驻足回头,见一位管家打扮的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向他招手,步履艰难的追了上来。 “老人家慢些跑,您是在唤我?” “是...是的,”老人家弓着腰、拄着膝盖长喘几口,待呼吸稍稳了些,才道,“小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您家老爷?” 梅长青诧异,方才他只见有两位锦袍老者在亭中对弈,却并未留意二人长相,单从衣着打扮、戒备森严来看,里边的人定然是非富即贵,自己初来乍到,除了客栈内的伙计,也就接触过一些平民路人,哪个穷人谁敢随意拦住个大老爷打听? “小子初来钱塘,人地生疏,似乎并不认识贵府老爷,不知老人家可知晓,贵府老爷唤小子前去何事?” “这...” 老管家摇头。 “老爷只说请公子过去,并没吩咐其它,公子且放心,我家老爷并无恶意,至于具体缘由,待公子您去了一问便知。” 梅长青思量片刻,觉着也没什么危险,便应了。 “如此也罢,既是长者相邀,小子就冒昧打搅了。” 老管家欣喜,转身前面引路。 燕小乙犹豫了下,悄声嘀咕,“九爷,要不还是别去了?” 梅长青摆了摆手,小声道,“小乙放心,那贵人让老管家只身前来,想来没什么恶意,咱两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好值得别人觊觎的。” 燕小乙听他这么一说,也觉的确实如此,便没再劝他。 “老人家,您贵姓?” “老仆姓刘。” “那小子就叫您刘伯好了。” —— 闲聊几句,老管家见少年郎仪表出众,且又知书达礼,心底对他颇有些好感。 小声道,“公子安心,我家老爷非是凡俗之人,去一遭,与您有益无害。” “哦?”梅长青感激道,“多谢刘伯指点。” 心道,去见见也好,反正自己也损失不了什么,就当去见识一下这些南方贵族老爷们的做派。 亭子不远,没几步就到了, 有刘管家这个“通行证”,一路自然是畅行无阻。 守卫平淡的扫了二人一眼,只一眼,却让梅长青浑身毛骨悚然,他暗中瞥了几眼,发现这些人身体紧绷,右手时刻按着刀柄,虎口处布满老茧,顾盼间目光凶戾,身上隐隐还有一股血煞之气。 梅长青心道,高手,很高的那种,而且刀下怕是有不少亡魂。 按理说,这种人一般不是江湖名宿,就是沙场悍将,此时却甘做他人护卫,看来这两位老爷子当真不是凡人。 见燕小乙捏着衣袖,身体也是紧绷,时刻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梅长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放松些。 待梅长青走到亭边,亭里人也正好回头。 是他?梅长青微愣,没想到竟会是船上所遇那人,当下心里头苦笑不已,前脚骗了人,后脚就被人抓了个正着,心底下隐隐有些做贼心虚。 老先生冲他微笑,没有开口,指了指身边的石墩子,意思让他过去坐。 梅长青也没扭捏,心说,自己也不过是编了个善意的谎言而已,又没偷没抢,怕什么,便径直走了进去,但他没坐,而是立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起棋来。 二老下的是象棋,老先生悠闲的品茶,对面那人却皱着眉头,双目盯着棋局入神,。 老先生已经胜券在握,双马饮泉,中间架着窝心炮,一卒子已经过河,边车对着孤零零的双相虎视眈眈,对面老者仅剩的一车一马斡旋,在梅长青看来,这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果然,没过多久对面再丢一马后,直接弃棋投降了。 “不玩了,文成兄这哪儿是与人对弈,根本就是在欺负人,老夫连输五局,你也不给抬上一手。” “嘿,输不起的老家伙,简直强词夺理,象棋如对垒,战场无情,哪有谦让一说。” 老先生说罢又问向一旁“看戏”的梅长青,“少年人,你觉得老夫说的有没有理?” “这...” 梅长青看了一眼对面老者,很想说是,但见他也看了过来,又没好意思出声。心道,您两位个个都是大爷,咱可惹不起,干脆讪笑两声,挠了挠头装作不知所以。 对面的老者这才发现身旁多了个少年人,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起梅长青,见他长的眉清目秀,虽然年纪不大,却颇懂得察言观色,暗道,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郎,也不知是谁家子弟,竟能入的了这位的法眼。 好奇之下,他便开口询问,“文成兄,这小郎?” 老先生没有搭话,反而将目光投向一侧的梅长青。 梅长青一看,得,今儿个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干脆的躬身长揖道,“汴州梅长青,见过二位先生。” “汴州梅长青?” 对面老者先是一愣,接着又望着老先生捧腹大笑,边笑边指了指旁边的石墩,示意梅长青坐下。 老先生被他笑的一脸郁闷,没好气的白了梅长青一眼,都怪这臭小子,不就是写了一首好诗嘛,认了就是了,自己又不是不信,干嘛非搞个神神秘秘,害自己在老友面前出丑不说,还四处打听那“汴州梅长青”。 梅长青被虽然搞不清状况,估摸着是跟船上之事有关,一时间也不好询问,干脆坐在一旁装傻充楞。 待对面老者笑够了,他指着棋局道,“小子,要不要跟老夫来一局?” 梅长青摆了摆手,“晚辈棋艺不精,还是不献丑了。” 心道,还是不打击您了。 老先生也没勉强。 两老性格爽朗,也不嫌梅长青年幼,拉着他坐下闲聊。 大多时候都是二人在聊,梅长青在听,一番言语下来,他也听出些东西。 邀他来的老先生姓刘,字文成,别的不太清楚;对面老先生的身份却是有些吓人,钱塘郡太守,刚从朝中调来此地的父母官、一把手,姓沈,字存中。 梅长青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大抵应该是一位留名青史的大人物。 惊讶归惊讶,梅长青倒是没什么放不开,二老聊天时,他偶尔也会参与几嘴。 前世,梅长青读的是戏曲学院,一般学曲艺者,对诗词歌赋总要比常人精通些,学诗词,免不了要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以此来感悟他们创作时的意境,中间多多少少也接触了些历史,久而久之,他对历史也有了兴趣。 他喜欢窝在被窝里领略古人的风骚,就好比那本——《瓶》 读三国不能只看刘关张,观宋史不能只谈“靖康耻”,言明史不能只说朱元璋杀人—— 对于一些历史的东西,梅长青也算是了解一些,“知古人到处,到古人未到处”,有些问题没了局限,自然而然就能看的开些,所以,他言语间虽有些叛经离道,但往往能够发人深省。 二老听的诧异,心底隐隐有些惊奇,一时间心底疑惑,究竟是何人能教的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弟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1 拜师(高考加油) “长青小子,你的先生是谁?能培养出你这等弟子,想来不是什么凡人。” “额......” 梅长青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不是他对梅阑的身份难以启齿,世人看不起戏子那是世人的事,他可从来没将这茬摆在心上,能摊上梅阑这么一位疼爱他的师父,那是他幸运,不过是梅阑不通诗书,与两人所想不搭边罢了。 文成先生见他支支吾吾,以为他有所顾忌。 “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你便不说好了,老夫也仅是好奇,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梅长青摇头。 “倒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却是让老先生您失望了,我自幼随家师学的是唱戏手艺,并非您想的诗文。” “唱戏?” 二老难以置信的看着梅长青,没想到这位竟然是个戏子。 不是他们嫌弃戏子,二老皆是海纳百川之辈,否则也不会同他一个少年人对坐畅聊,只是没想到一个戏子竟能教出这等优秀的弟子,这让身为大儒的二老实在有些汗颜。 “难不成二位先生也瞧不上我等戏子?” 梅长青似笑非笑的看着二老,当然,这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文成先生不满的白了眼他。 “臭小子,老夫等岂是那不明事理之辈?” 接着又忿忿道:“可惜了你的这份天资聪颖,不去习文读书,着实令老夫恼火。” 梅长青微微摇头。 “天下谁人不想读书,不过是没那好命罢了,每个人机遇不同,我生来被弃,不知生我者谁,只知养我者何人。师父师娘将我含辛茹苦的养大,比之亲生还亲,我五岁练功,至今十载有余,从未登台,非是我学艺不精,只因他们怕我承了这戏子的身份。 我师父虽然出身下九流,可性子耿直,一辈子从未轻贱自己,却为我读书之事去与人折脊弯腰,甚至不惜让我改姓。可汴州的先生们就是嫌弃我出身低微,不肯教习,便是那屡试不中、连个秀才也称不上的酸儒尚且看不上我,这能怪谁?也怪不了谁,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你得认,看透了,也就渐渐淡了那读书的心思。 师父说我没赶上唱戏的好时候,可我细想了下,读了书又咋样?这同样不是一个寒门学子读书的好时代,上品无寒士,这话算是道尽了这个时代穷苦人家的悲哀。 人都说读书使人明智,晓为人之礼仪,可我所见的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先生们,个个迂腐,张口圣人文章,却不知修自身,读了他那书又有何用?还不如一个戏子罢了。” 一口气说下来,梅长青长舒了口长气,这些年压在他心头的怨忿减了不少,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二老却是一脸复杂。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看似豁达开朗的少年郎,会是如此的命运多舛,究竟是何等愚昧之人才舍得将这孩子抛弃? 听他这一番牢骚,知他心底有怨,也没在意,可恨的是那些汴州儒者们,简直就是一群瞎了眼的老腐朽。 “你个臭小子,别一棍子打死了天下读书人,书还是要读的,但不能像他们那样读死书,死读书。若你还愿意读书,不妨拜在老夫门下,老夫虽称不上什么名满天下的大儒,却也精通天文、兵法、数理等,诗文也算略有所长,不知你意下如何?” 文成先生看似随意询问,脸色平静,暗地里却紧张的盯着梅长青,内心忐忑。 往日里,多少公子王孙想方设法的要拜在他门下,他都不屑一顾,却唯独对眼前这少年郎另眼相看,早船上之时他就萌生了收徒之意,却意外的与之失之交臂,再见面时,尤其是在他侃侃而谈之后,这种想法尤为强烈。 这少年有天资,思想天马行空,愤世嫉俗,且恩怨分明,与自己少年时多般相似,甚至是更胜一筹。 他已是天命之年,一生所学不能断了传承,这些年苦于良人难遇,好不容易遇到梅长青这个天纵奇才,他岂能放弃? 一旁的沈老怔怔的看着二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梅长青也愣了神儿,待反应过来,见老人那般殷切的眼神,心下感动有余,还哪来的犹豫,当下双手端起老人面前新倒的茶水,恭敬的跪倒在地。 “弟子梅长青,拜见恩师。” 文成先生顿时喜上眉梢,大笑着接过茶碗,也不嫌烫,端起就是一大口入肚,接着放下茶碗,起身扶起跪在面前的梅长青,左右打量,越看越觉的喜欢。 沈老一脸复杂的看着,嘴角轻抽,方才他也是动了心思,却被这老东西抢先了一步。 “恭喜你了老家伙,这下可是称了你多年的心意,可别误人子弟了。” 文成先生心里头高兴,懒得跟他嘴上计较,得意道,“瞧瞧你那副酸样子,老夫可不像你那院子里桃李满门,门下就这么一根独苗,想误也误不了。” 沈老一脸苦笑,谁让自己慢他一步呢? “一会儿你就随为师回府,也算认认门路,以后往来方便一些。” 梅长青苦笑的看着自家师父,虽不忍坏了他的兴致,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自己另作其他,也只能拒绝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了。 “怕是要让师父您失望了,弟子这两日恐是难以登门。” “哦,这是为何?”文成先生不解的问道,“莫不是有何难事不成?” “唉!” 梅长青只好轻叹一声,将自己如今的处境简单的讲了下。 “如今师娘整日愁苦,师兄们不停在外奔波,弟子岂能独善其身?不若师父留下地址,等弟子安顿好了,再登门拜访,您看可好?” 文成先生皱了皱眉。 “这倒是个麻烦,为师在这钱塘没个根基,只有一套朝廷所赐的院子,大倒是挺大,改改弄成个戏园子倒也合适,只是那边环境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梅长青哭笑不得之余,心底又满是感动,还没待他来得及开口拒绝,就见沈老一脑门子黑线的跳了起来。 “老混蛋,你可真敢想,那可是朝廷所赐的宅院,周边住的不是钱塘官吏,就是世家贵族,你把那儿改成戏园子合适吗?” “哼!老夫改了又咋样,朝廷将宅子赐给老夫,那就是老夫的宅子,既然是老夫的宅子,老夫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莫说戏园子,就是鸡窝鸭架,那也是老夫愿意,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果然是谁家弟子谁心疼……” “停!” 沈老连忙将他话音打断。 “真是受不了你个老东西,这事儿就交给老夫处理了,别的地方老夫不敢说,但在钱塘这一亩三分地上,我沈某人总算还是有些能力。” “唉?” 文成先生拍了把自己的额头。 “果然是心急难办事,你看老夫这脑子,你不说还真就忘了这茬,你可是此地太守,又是钱塘人士,解决此事倒也容易些。” 沈老无奈的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又中了这老东西的套。 “你个老混蛋,撒泼打滚儿半天,不就是想逼老夫开口吗?也罢,正好老夫在江边有一套荒废已久的宅院,早年为官前,老夫嫌那儿离那烟花之地太近,有些吵闹,就租与别人经营酒楼。后来入了朝堂,又怕惹人非议,便将它收回搁置了,平日里管家也时常派人前去清扫,开个茶楼戏园倒也合适。如今长青既是你的弟子,也算是老夫的半个子侄了,今日老夫便锦上添花,送给他当个见面礼,也省的你再瞎闹腾。” 梅长青连忙推辞不敢接受。 “这如何使得?如此大礼晚辈可不敢收下,江畔之地寸土寸金,沈老将此园租与晚辈即可,如此晚辈已是感激不尽,怎可......” 沈老摆手道:“无妨,区区一园之地老夫还是送的起的,老夫与你师父多年老友,你要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今后就称老夫一声叔父,如此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老东西,别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破心思,”文成先生瞪了沈老一眼,见他讪讪而笑,便转头看着梅长青道,“既然他这么说了,你就收下吧,大不了咱师徒两将来还了他这人情便是,一座破宅院,换你我师徒一个人情,他老东西也算不亏。” “不亏,不亏,绝对不亏!” 沈老连忙应声,暗自窃喜,不是不亏,是赚大发了,有些人的人情,可不是区区一两套宅子就能换来的。 接着又对一旁的管家叮嘱道,“一会儿回去了,你就把地契给长青送去,好早些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梅长青见沈老已经决议,再瞧他那一脸深怕自己不接受的样子,只得无奈收下。 “如此晚辈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沈伯父。” “好!好!好!” 一句沈伯父叫的沈老喜笑颜开,连声道好。 望着两人自顾高兴,梅长青一时间恍若梦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2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多久,太守府来人在沈老耳边低语几句,沈老点了点头,“二位,府衙有事,老夫就先行告辞。” 临走前,沈管家问梅长青要了住址,大抵是要来送房契的。 文成先生抬头看了眼天色,见已近午时。 “也罢,虽有些未能尽兴,却也是时候回府了,不然你师母又该唠叨了。你心里惦记着戏班子的生计,想必这两日也静不下心学习,就暂且先处理身边琐事吧,过几日我再让老刘接你进府。为师这一生所学复杂,天文、兵法、数理、诗文,这些你都要学,这几日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可别到时候叫苦连天。” 前世熬了十三年才脱离了苦海,不想今日又要从头学起,梅长青摇头苦笑。 “若弟子现在说后悔,还来的及吗?” 文成先生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迟了!” “那还要做什么心里准备?左右都得学,与其苦恼烦忧的浪费时间,弟子何不敞开心扉去接受,说不定会乐在其中,您以为呢?” 文成先生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看着他,放声大笑。 亭角的刘管家也颇为感慨的望着梅长青,亭子里一进一出,这位的身份可就是天上地下了,服侍文成先生多年,他岂能看不出来自家老爷对这少年有多看重?如今刘府的两位公子都身在金陵,已经入了仕途,鲜有时间回来,夫人性子温善,今后这偌大的钱塘刘府,怕是都得宠着这位小主子了。 拒绝了车马相送,送别文成先生一行,梅长青一脸惬意的带着燕小乙往回走,压在心头的事情解决了,他感觉自己浑身轻松,流连在钱塘江畔的青石路上,仿佛这钱塘的天更蓝了,水更绿了,连先前叽叽喳喳叫的他闹心的鸟鸣声,此刻都听着都是那么悦耳。 燕小乙梦游似的跟在他后面,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忍不住“啪”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到周身一切没有变化后,这才相信了眼下的事实。 梅长青听见身后的响动,扭头疑惑的看着燕小乙。 “嘿嘿,有蚊子,”燕小乙傻笑两声,接着又激动道,“九爷,小的咋觉着像活在梦里似的,如今不仅有了园子,您也有了先生,师娘若是知道了,怕是得高兴坏了。” “嗯!” 梅长青点了点头,一想到晚娘知道后会有的反应,不由的轻笑起来,想来这位总期盼着他能出人头地的善良妇人,定然会喜极而泣的。 晚娘视梅长青如命,她又何尝不是梅长青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梅长青喃喃道,“放心吧小乙,这只是开始,今后大家会越来越好的。” “嗯!” 燕小乙一脸肯定的点头,别人说这话,他未必会信,但他家九爷说,他就一定深信不疑。 二人晃晃悠悠的走回客栈,刚到门口,就被焦急等待的李庆之拦住。 “小青,你老实告诉师兄,出去没惹什么祸事吧?” 梅长青疑惑的看着他,有些不高兴了。 “大师兄这是何意?莫不是小弟在您眼里,就是那等惹是生非之人?” 李庆之瞅着这小祖宗生气了,这才晓得,自己似乎一时心急用错了词,连忙讪笑两声讨饶,低声向他解释缘由。 “刚才来了位老人家寻你,瞧那衣着打扮,一看就是贵人家的管事,问来意他也不说,只言找你有事,咱们初来乍到的,也没认识什么贵人,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儿吧?” 梅长青略一思付,大致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心道,这沈府办事的速度可真够快的,便抬脚向里走去。 “放心吧大师兄,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会有惊喜。” “惊喜?” 李庆之疑惑的跟了进去,小声嘀咕了声,“只要不是惊吓就好。” 梅长青进门就见沈管家坐在那里,暗道一声“果然”,心底里郁闷,哪有送宅子都送的这么迫切的,难道这江南贵族老爷们的做派都是这么豪气? “梅公子回来了?” 等在客厅的老管家见到梅长青后,连忙起身,一脸恭敬的上前问候。 “老管家,您可真够快的,我这还没回来,您就已经到了。” “嘿,老仆担心公子您着急,所以回去取了东西就匆匆来了。” 说罢忙不迭的取出房契交给梅长青,然后又从衣袖里取出一份帖子交给他。 “这是沈府的帖子,来前老爷叮嘱老仆告诉公子,等您有空了,务必来府上串串门儿。” 梅长青伸手接过,微笑道,“替我谢过沈伯父,请他放心吧,等长青一有空闲,定会登门拜访他老人家的。” 大抵是还有其他事情,老管家送下东西就急着回去了,梅长青将他送至客栈门外,等他返回前堂,就见众人正围坐在桌前,眼神异样的盯着自己。 他不由失笑道,“都盯着我干嘛?” “九儿,方才那位管家是哪位贵人府上的?又是给你东西,又是请你过府的,他家那位老爷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晚娘一脸担忧的看着他,生怕自己这宝贝疙瘩有个什么闪失。 梅长青见她模样憔悴,却依旧心急着自己,心底里顿时暖暖的。 柔声道,“放心吧师娘,是件大好事,下午大家也不用出去了,园子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这位管家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边说着,便把手里的房契交给晚娘。 晚娘接过去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这是?房契?” 待她又回过神儿来,又一脸焦急拽住梅长青的衣袖。 “九儿,无功不受禄,他们为何要送你这么珍贵的东西?钱塘地贵,更何况这上面写的是江畔园子,师娘这两天可听人说那里寸土寸金的,这园子面积比梅园还大了不少,怕得值好几千两。要不我们还回去吧,园子咱们可以再找,大不了咱换一个地方罢了,听说这江南老爷们癖好独特,喜好男风,你可千万不能为了个园子而做什么傻事,不然师娘就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众人也跟着点头,纷纷开始劝说。 梅长青哭笑不得的看着晚娘,眼见她泪花闪烁,都快急的哭出声儿来了,连忙跟她解释。 “师娘您想哪去了,刚才那位是太守大人府上的管家,弟子此前在船上认识了一位文成先生,不想今日又恰巧遇上,先生觉着弟子聪颖,便打算将弟子收入门下,教弟子学识,太守大人与文成先生乃是多年老友,期间弟子无意中说起咱们寻园子之事,太守大人便用此宅院同先生换了个人情,不过,还没等弟子回来跟您说起,他就让管家将房契送来,师娘若是不信,可问小乙,他也是在场的。” 燕小乙坐在一旁忙不迭的点头。 “是的师娘,九爷不仅得了房契,还拜了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晚娘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喜极而泣,豆大的泪珠儿直涌,她轻抚着梅长青的脸颊,呢喃道:“我的青儿终于要读书了吗?” 天授三年晚秋,九月廿八,梅长青永远忘不了这一天,那一座亭子,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一天,那一片松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3 议开张 江畔门面不少,院子却不多,已经姓了梅的沈家园子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没少人对它眼热,却没哪个敢打它主意,皆因它姓沈。 沈家在钱塘算不上什么豪族,奈何人家在朝廷里有人,如今的太守府都姓沈,哪个惹的起? 日挂中天,关了几年的沈家院子突然开了,十来个后生小子进进出出,脸上挂着喜意。门面阁楼门儿虽然没开,里面却叮里哐啷的,听的出来是有人在拾掇,大抵是要开的。 旁边几十米开外有一家酒楼,名叫“玉香楼”,江畔午间客少,玉香楼的胖掌柜立在门头探望,嘴里头碎碎念叨,“沈家楼门子又租出去了?不会是沈家人吧?希望别是同行——” 玉香楼生意多是在傍晚以后,夜里江畔往来人流,不单是江边夜景美,花楼里勾人心魄的小娘子更美。看风景的人少,去烟花巷里风流潇洒的多,辛苦耕耘了一番,自然需要用些膳食补充一下体力。走远了腿软,干脆就近凑合一下,导致这玉香楼的生意也还算红火。 即便如此,玉香楼也经不起别个折腾,自家人知自家事儿,后厨那位手艺咋样,胖掌柜自己心里清楚,了,堂堂钱塘沈家的院子,岂是自家寒酸的梅园能与之相比? 看着弟子们进出忙活,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乌鸦反哺,孩子们大了,也都知道争气,往后要她操心的地方怕是越来越少了。一想到这点,她不免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这人呐,就是贱!忙的时候感觉累的要死,这要真闲下来了,又感觉自己浑身的不得劲。 院子收拾停当,晚娘带人去采购了几车生活用品,一众人就算是住下了,李庆之问用不用放爆竹庆祝,晚娘考虑后,觉得暂且还是不用太张扬,等开戏那天再热闹也不迟。 夜里娘仨合计了下,打算找风水先生问个黄道吉日,择日开张,也好求个心安,图个吉利。 迷信这玩意儿,传了几千年都经久不衰,即便在梅长青前世的唯物主义社会里,不少人家每逢婚嫁、治丧、乔迁等事务,都要挑个好日子,更别说眼下了,这可是将迷信思想发展到巅峰的古封建社会。 劳神费心几天,这事儿总算尘埃落定,众人松了气,再加上白天劳累,早早的便进入睡眠。 清晨天微亮,咿呀声响起,好在周边都是商户,起的都早,并没有搅扰到谁。起初邻里们听着新鲜,一堆人透过门缝看起稀罕,等听了一会儿好奇劲儿过了,也就散去了。 早膳后,晚娘喊上李庆之早早出门儿,她听人说北巷那有个老神仙,看日子很准,去晚了都排不上队。 二人走后,梅长青将自己关在房里写写画画,燕小乙蹲守在门口,生怕有人打搅到他。 晚娘二人中午才回来,叫齐众人说日子定了,十月初三开晚场,距今已不足四天,时间紧凑,让众人抓紧了准备,别等时候到了才手忙脚乱,那样容易出大问题。 如今梅阑还在汴州,没人拿主意,晚娘只好与众人商量起这头天的戏该怎么唱、唱哪种、唱哪个本子。 这年头可还没什么大一统的京剧。 京剧源于清代乾隆年间,四大徽班三庆、四喜、春台、和春进入北京,与来自湖北的汉调艺人合作,同时接受了昆曲、秦腔的部分剧目、曲调和表演方法,又吸收了一些地方民间曲调,通过不断交流、融合,才最终形成的。 眼下戏子们唱的都是南曲、北曲,梅家班在汴州唱的便是北曲,可这钱塘一代流行的却是南曲。 好在梅阑南北曲精通,也传给了弟子,众人平日里也多有练习,只要再稍加排练一下,换成南曲唱腔倒也出不了什么大毛病。 问题主要是在唱什么本子上,梅家班在汴州唱的最出名的就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如今纵然是换成了南曲唱腔,这两个本子大抵也是要唱的。 此前三人也曾商议过,决定把汴州时的早晚两场改为夜晚一场,新茶楼开在江畔,白天人流较少,听戏的不多,没必要再开两场,加上梅阑几人还在汴州,以目前的人手去开两场,一天两天的还行,时间久了,大家身体根本吃不消。 一阵议论纷纷后,最终由晚娘拍了板儿,唱南曲,就唱《霸王别姬》、《杜十娘》。 梅长青见大致已经定下,便提了些自己的建议。 “既然决定了唱南戏,又定下了唱一场,咱们不如就从酉时四刻开场,唱至亥时结束,我想一个半辰唱的两出戏,大家应该没什么问题。既然定了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这两个本子,这几天大家就多练练,尤其是《杜十娘》,要放在后半场唱,而且一定要唱好。” 李庆之听后皱了皱眉,时间的上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杜十娘》放在后场,便疑惑道,“选这两个本子倒也合理,毕竟是咱们的拿手好戏,可为何要着重《杜十娘》而不是《霸王别姬》?单从传唱广远的角度来看,《霸王别姬》应该更为人熟知一些,《杜十娘》这个本子源于咱们班子,打唱出来也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如今也只在汴州一地唱熟,贸然的把它推在主位,只怕听戏的观众老爷们一时接受不了。” 梅长青摇了摇头,也没跟他解释,开口卖了个关子。 “大师兄可知这是何地?” “钱塘江畔啊。” “那大师兄可知道,这钱塘江畔什么人最多?又什么营生最火?” “这...”李庆之思考了会儿,肯定道,“富商、书生最多,青楼生意最火。” 只是他依旧不懂,梅长青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梅长青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接着问了句,“杜十娘是何人?李干先、柳遇春、孙富又是何人?” “青楼女子,书生,富商,”李庆之嘴里嘟囔了句,又猛然拍了把额头,惊呼道,“啊!我知道了,瞧我这脑子吆,简直笨的像个棒槌,亏得我往日里常唱杜十娘,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儿?” 梅长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看你不像棒槌,倒像个猪脑袋。” 众人听的哄堂大笑,晚娘见李庆之臊的满脸羞红,嗔怪道,“青儿,你怎能如此说你大师兄?他笨归笨,但怎么能跟猪比” 话音落下,她见李庆之眼神似乎愈加幽怨,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连忙歉意的向他摆手,“庆之,师娘不是那个意思,师娘是想说...唉?想说什么来着?” 晚娘一时语塞,忍不住捂着嘴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钱塘梅园开张的事情便在一片欢笑声中定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4 客来 天授三年初冬,丁亥甲子,戊午煞南,属黄道除日,宜搬家、开业、求财...... 已是初冬时分,昼短夜长,这不酉时才过,天色就已经微黑。 钱塘江畔上,一阵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后,接踵而来的锣鼓声响起,楼门前,红绢盘绕着一个大木匾额,上面撰写着“梅园”两个大字,梅家在钱塘的戏园子开张了。 大伙儿在钱塘也没什么熟人,晚娘便让人给周边邻里送去了请柬,早前她已经派李庆之挨个去拜会了‘码头’,强龙不压地头蛇,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梅长青原本也打算给师父和沈老也送张请柬的,后来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终究彼此身份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虽然他一点都不在意,但他得为二老着想,大张旗鼓的来戏园子,传出去了终究不好听,影响不好。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即便他再不想搭理,有时候也必须得守着,太过叛经离道是要吃大亏的,这个道理他懂。 大大小小的商户来了二三十个,李庆之穿着一身喜气的新袍子站在门台子前迎客,拱手客套,笑脸相迎,倒也颇有几分大掌柜的风范。燕小乙忙着帮忙跑堂去了,梅长青一个人闲着无聊,自打晚娘知道他拜了先生后,什么活儿计都不让他触碰,连梅长青一箱子的衣服都给她换了,不管新旧都被她打包给了燕青,统一换成了青白两色的书生袍,这不,这会儿他就一袭青色长袍的坐在一旁看热闹。 不过这热闹他也没看多久,很快便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惊的他连忙起身上前相迎,“沈管家,刘伯,您二位怎么来了?” 两位管家将礼物交给身后跟来的李庆之,恭喜了两句,刘伯就开始在一旁念叨。 “公子真是的,园子开张也不给府里递个话来,也好让老仆找几个下人过来给您搭把手,要不是沈府得了消息递过话来,老仆都还不知道呢。” “嗨,也没啥忙不过来的,我这儿师兄弟们多,用不着去叨扰府上。” “老爷听说后可生气了,一会儿带着夫人跟沈大人也会过来。” “师父与沈伯父也来吗?这可真是...” 梅长青苦笑不已,想想那两位老人的性子,一会儿怕是免不了得挨一顿训斥了。 李庆之让梅长青请两位老管家进去坐下聊,刘伯两人摆手道,“不用,不用,算算时辰,老爷他们也快到了,老仆两就先在门口等等罢。” 世人喜欢凑热闹,不管哪个年代都免不了俗,往来的过客见里边热闹,心底里好奇,便三五成群的凑进去看看。 梅长青见客人不少,便让王庆之过去招呼,自己留在路旁陪着两位老管家等候,三人等在门口寒暄了没几句,就隐约看到远处驶来两架马车,天黑有些看不清,待马车近了,刘管家连忙迎了上去。 “来了,是老爷他们。” 不出梅长青所料,文成先生一下车,就怒气冲冲的开始数落梅长青,后面的沈老也跟着谴责。 “你这臭小子,园子开张也不给府里送个请柬,还非得让师父和你沈伯父厚着脸皮自己上门?” 梅长青急忙跟二老解释。 “您两位这不是多想了嘛,弟子琢磨着您们日理万机的,这点小动静也不好去府上麻烦,心想着等过些日子园子顺当了,再去请您两位得空过来瞧瞧。” “屁的日理万机,你沈伯父忙,老夫可是清闲着呢。” “老夫这两日可不忙。” .... 面对两人轮流着数落,梅长青也只好讪笑着应承。 后面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人,看起来跟晚娘年岁差不多,一身素衣遮掩不住她的端庄大气,虽然上了年纪,但看上去风韵犹存,可想而知,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妇人一边走了过来,一边微笑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梅长青本就长的少有的俊俏,此时一身青色的儒袍穿在身上,更添了几分风流,看的她由不得眼前一亮,由不得心底里暗赞几声。见两人依旧对着少年叨叨不停,便及时开口替梅长青解了围。 “行了,别站在门口为难孩子了,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都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也不怕路人看着笑话。” 两人听她这么一说,这才不好意思的停了嘴,文成先生向梅长青介绍了下,“长青,这是你师母章氏。” 梅长青心底里已经猜到了,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 “长青见过师母。” 章氏微笑着将他扶住,古人师徒如父子,章氏对梅长青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你师父前几日说他收了一个弟子,可将师母吓了一跳,他这人眼光有多挑剔,师母比谁都清楚,这两日老是盘算着,也不知是何等的少年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师娘您过奖了,弟子不过是运气好,得了师父的垂怜,这才入得师父门下。” 梅长青谦逊了几句,连忙将几人请了进去。 李庆之早在二楼备好了隔间,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几人坐着边聊边等着开戏。 酉时四刻,伴随着铿锵声响起,台上拉开了帷幕,第一出唱的是《霸王别姬》,用南曲唱出来也算是中规中矩,虽然算不得有多出彩,但是台下依旧有不少人拍手叫好,这让心弦紧绷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沈老先生听的一脸感慨。 “北人唱南腔,能唱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霸王别姬》这出戏我也听了不少次了,每次听完都觉着有些意犹未尽。楚霸王何许人也?那是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横扫千军的勇将猛帅,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他,终究因为他的刚愎自用,而错失三位贤才,最终饮恨乌江。若非陈平、韩信转投刘邦,范增又告老还乡,那秦末天下岂能落在那刘邦小人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文成先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眼下这乱世何尝不似那秦末,暴隋灭而群雄起,陛下雄踞江南,越地的苗人、海外的郑氏、倭国、西南的大理国都盯着大周虎视眈眈。中原更是一片混乱,水泊梁山的贼匪、那姓赵的将军,哪个不是暗怀鬼胎、野心勃勃之辈?西北的大魏、盘根已久的前朝各大势力、幽州那号称“明王”的朱重八,再加上蛮族又时不时的南下侵扰,搅的整个天下都不得安生。尤其是那朱重八,出身如此卑微却能雄踞一州,其手段恐不亚于那刘邦,好在有那关外努尔哈赤的后金牵扯,段时间内还脱不了身,不过此人将来必是我大周的心腹大患。” “能得你这位‘江南第一谋士’刘伯温如此看重,看来这朱重八果然不可小觎。” “江南第一谋士?”文成先生嗤笑一声,“不过一介虚名罢了,天下谋士何其多,大魏的魏玄成、徐世绩,朱重八麾下的李善长、姚启圣,中原的赵普、周培公等,哪个是易于之辈?” “这倒也是,乱世出英雄,秦末一出,汉末一出,与眼下这隋末何其相似......” 两人在那儿闲聊,却没注意到一旁傻了眼的梅长青。 文成先生等于刘伯温?那个“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刘伯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5 落下帷幕 瞧见梅长青目光呆滞,面色涨红,章氏关心道,“青儿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梅长青这才回了神儿,见两位老人也停下讨论看了过来,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弟子不过是被师父与沈伯父言语中这乱世江山所震惊,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生向往罢了。” 三人倒也没往其他地方多想,毕竟是年轻人嘛,对这些事儿感兴趣也很正常。 沈老笑呵呵的看着梅长青。 “看来长青对天下这盘乱棋也来了兴趣,如此你便多请教下你师父的兵法韬略,他这“江南第一谋士”可不是浪得虚名。乱世风云起,每逢此时,恰是年轻人杰书写历史的大舞台,如那汉末一众妖孽书画的三国,端的一幅波澜壮阔。如今亦是如此,若你能得了文成公那身本事,未来封侯拜相、留名青史,那都不在话下。” 梅长青摇头轻笑。 “说老实话,弟子对封侯拜相、留名青史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志不在此。” “哦?这却是为何?” 沈老颇为不解,功名利禄,这不应该是少年人的心之所向吗? 心下斟酌了一番言语,梅长青方才轻声开口解释。 “天下大乱,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们却只知那王图霸业,没几人回头看过他身后那累累白骨,也没几人去真心思虑过民生疾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传了上千年,可真正去遵循它的能有几人?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上位者只知奔波利益得失,却无视了水生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汉家百姓实属这天底下最善良的百姓,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温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弟子学有所成,必择一合适之人,竭尽所能的去助他平了这乱世,让天下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至于弟子嘛,我这人向来逍遥物外,不适合那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待了却心愿,弟子便功成身退,专心做我这写戏唱戏的戏子。”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文成先生欣喜的看着梅长青。 “不愧是老夫所看重的弟子,你这番发人深省的言语,端的让为师刮目相看。你说的对,世人皆有宏图大志,但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真心想着天下太平的没有几个。就为你这颗赤诚之心,为师定将这一身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也算为这天下黎民尽一番心意。” “多谢师父...” 沈老看着眼前这师徒和睦的一幕,心底里既羡慕又有些微酸,这么好的弟子为何却是别人家的? 后台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待客人们的心绪从之前的《霸王别姬》平复后,《杜十娘》登场了,王庆之要登台唱杜十娘,三师兄粱沁便卸了妆容出来待客,台上戏腔一开,就引了众人纷纷好奇,新戏? 隔间里的文成先生也惊咦一声,“这戏从未听过,莫不是一出新戏?” 梅长青微笑道,“是一出新戏,这是弟子早前的涂鸦之作《杜十娘》,走的是野路子,唱在这钱塘江畔也算是应景,取了些巧,还望您二位听后能多多指教。” 沈老惊奇道,“哦?未读书却能写本?真是奇哉怪也,既是长青所写,伯父怕是得好生品鉴一番了。” 文成先生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认真聆听起来。 江南人好养“瘦马”,钱塘人自然也不列外,尤其是在这钱塘江畔上,虽比不得秦淮河畔那般风靡,也逊色不了几分。此时园子里听戏的,有几人身边也伴着些个‘风尘女子’,她们听着听着,心神不由的被戏中那与她们同病相怜的杜十娘牵引,随着她一同悲喜,恍然间已不知身是何处。都说人生如戏,戏又何尝演的不是人生? ...... “但愿长江化长剑,斩尽天下无义男,百宝沉江孽根断。” “十娘,使不得。” (杜十娘将箱沉江) “哎哟,太可惜了!”(孙富欲伸脚下水,又缩回) “冰肌玉骨葬波澜,十娘沉兔天地鉴,千秋遗恨永绵绵。” (杜十娘投江) ...... 随着‘杜十娘’投江退场,台下隐隐传来了几声嘤嘤的抽泣声。几位女子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悲声哭泣,今日的杜十娘可不就是来日的自己?活着不易,若非已经逼得走投无路,哪个想做那世人唾弃的娼妓、“清倌人”?即便沦落风尘,但她们也是心有期盼的,总盼着呀,能够遇到个肯为自己赎身的知心人,然后跟着他离开青楼,过上那正常人家的日子。 “风尘女子”若能在青楼中遇到个真命天子,那估计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在这讲究门当户对的大时代里,别说是富贵人家,就是想做个农家汉子的妻,那也是个奢望,能当个偏房小妾,就已然是走了大运了。梅长青前世曾听过这么一个奇女子,名叫赛金花,清末时期人,有一本专门记载她过往的的书中曾有写道,“中国有两个“宝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这赛金花就曾被前科状元赎身为妾,后还曾跟随丈夫出国留学,懂洋文,最后还为护住北京城而出名,也算是一代名妓了。 当然,大部分“风尘女子”都只能苦熬到老,最终孤苦无依,死后一张破席子卷着埋进黄土里,做了个孤魂野鬼。 戏罢了,场中人悄然无声,直到一个凄婉的叫好声响起,客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喝彩声经久不绝。收上来的打赏不少,竟然还有那么几块小银锭,大抵是那几个可怜人赏的吧。 李庆之带着师弟们登台致谢,客人们也逐渐散去,梅园在钱塘的首场演出算是落下了帷幕。看的出反响不错,梅长青估摸着,这差不多能让梅园落住脚跟了吧。 “臭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涂鸦之作?莫不是想说为师老眼昏花了吗?”文成先生明显是心口不一,嘴上不满的嘟囔,心里头却是高兴的紧,脸上那掩不住的喜意早将他出卖了。 梅长青知道老人家言不由衷,便遂了他的心思,装作委屈的附和,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师父您想哪儿了,弟子岂敢有这等想法。这不是第一次写戏嘛,一直以来也没能得个行家高人品鉴,难得有师父和沈伯父在场,自然是想让您二老指点一番了。” 一旁的沈老听着恼火。 “你们师徒两搁这儿一唱一和的装给谁看呢?瞧他个老头子那一脸嘚瑟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文成先生轻笑着调笑他。 “你们瞧,这老家伙肯定是嫉妒了。” 一时间乐的满屋子人大笑,连沈老自己都忍俊不禁。 客人们散了,就剩的他们这一桌,晚娘让弟子们收拾桌椅,自己去二楼拜见两位老先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文化人,能跟晚娘聊的也就是几句客套话,好在三人也没说几句,晚娘就被章氏拉去一旁窃窃私语了,倒是免去了几人的尴尬。 夜深了,娘两将他们送到门外,章氏在一旁同刚交的老姐妹依依不舍,文成先生则在马车旁叮嘱着梅长青。 “现在梅园也算落了地,你也该安下心开始跟老夫学习了,明早我便让老刘过来接你。” 梅长青没再犹豫,点头答应了,走过来的晚娘闻言欣喜的上前福礼。 “今后青儿就拜托给先生了。” 文成先生微笑着点头。 “你放心吧,老夫一生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还指着他继承老夫的衣钵,定然不会有所懈怠。” 一行人上了马车离开了,梅长青却有些头疼,原因是身旁多了个低头糯糯的小丫头,是章氏留下伺候他的丫鬟。身为一个生活习惯良好的现代人,梅长青本来是想拒绝的,无奈晚娘一口应了下来,他也就没好再去推脱。 晚娘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在梅园里养了一窝子“儿子”,都赖她这一个娘去照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她再偏爱梅长青,也难免会有些分身无术。如今有了这个小丫头去照顾梅长青,她往后也能少操点心。不过便宜是得了,可这心底里又多多少少的有些失落,怕是从此以后,她的宝贝就要分一半给章氏了。 小丫头叫苏瑾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的玲珑娇俏,小脸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看上去有些呆萌,挺招人心疼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有卖身契的,送人卖人都是常有的事儿,就算被主人家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张破席子卷了就了的事儿。小丫头出门前大抵是被章氏告知了的,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仍然免不了会有几分恐慌。此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怯生生的跟在梅长青身后,跟个刚入门的小媳妇儿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人。 师兄们暗地里朝着梅长青挤眉弄眼,心底却多少有几分羡慕,毕竟都是二十来岁的‘老光棍’了。 晚娘牵着小丫头去后院给她收拾起居了,就安排在梅长青的隔壁住下。也不知她跟瑾儿说了什么,反正自打梅长青回屋后,瑾儿就一直小脸通红的只管低头收拾,伺候他睡下后,便匆匆的‘逃了’。 小丫头关上房门,捂着发烫的小脸,小心肝噗通乱跳。 心想着,老夫人也真是的,尽说些羞人的话语,不过她一早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看的出来,晚娘跟梅长青都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 背依着门框,小丫头喃喃道,“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平稳些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6 梅长青初入刘府 大抵是晚娘昨夜跟瑾儿提了梅长青有早起的习惯,这不,梅长青这边才刚有点响动,小丫头便怯生生的推门进来。 大清早的,少年人阳火旺盛,身体难免有些反应,梅长青遮遮掩掩的爬出被窝,想要自己动手穿衣。 瑾儿不过一个十二三岁,性子又单纯,没他那么的‘见多识广’,见他如此举动,误以为不喜欢自己,当下便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梅长青无奈,只好闭上眼由着她折腾了。 少女的脸好比那雷雨天,来的快,去的更快,方才还是眼泪花闪烁,这会儿又一边帮他整理衣衫,一边躲在他身后偷偷的傻笑。 小丫头原本还打算去端盆水来帮他梳洗的,却被梅长青柔声止住了,“等下还要去练功,等结束了再梳洗也不迟。” 待梅长青下楼了,瑾儿便回屋开始打扮起来,一会儿刘管家是要来接梅长青过府的,这也算是小丫头的第一次回门。大抵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她想把自己弄的漂亮些,想告诉小姐妹们自己过的很好。 十几个人在小园里吊嗓,咿咿呀呀一片,好不热闹。 梅长青扭着腰肢唱了几段,接着又拔出长剑练了起来。 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道具剑,却被梅长青舞的让人忘了它的本身。只见他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扬。当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众人早就收了声,围在一起观看,待他收剑归鞘,便哄然叫好。 李庆之瞅着他那唇红齿白、柳叶弯眉的模样,心道,这哪儿像个登台的戏子,分明就是个风流少侠,若换上身女装,怕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等梅长青收功回房,瑾儿便忙活着帮他梳洗。 铜镜前,小丫头一边帮他梳头,一边暗中打量着铜镜里的人影,白皙的小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少爷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随后又服侍他换了身青色儒袍,两人这才下楼。 刚用过早膳,刘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出门时,身后跟了两个尾巴。 “公子早。” 梅长青刚出门,刘伯便迎了上来。 梅长青微笑着点头,“刘伯早,您随便派个人过来接我便是了,劳您老大清早的跑来一趟,我这怎么过意的去。” 刘伯听了高兴,笑着摆手,“没事儿的公子,别看老仆已经年纪不轻了,但这身子骨结实,下人们毛手毛脚的,老仆不放心。” “您老可真是...” 梅长青只得无奈的摇头,带着瑾儿上了马车。 见刘伯准备驾车,燕小乙便自告奋勇。 “您老坐着好了,让小子来驾车吧。” “哦?你能驾的了马车?” “嘿,小子在跟九爷前,也曾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过仆人,没少驾车的,您老放心坐着就好。” 刘伯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没有拒绝,又见他有模有样的架起了马车,便安心做了个引路人。 钱塘初冬的清晨只是有些微凉,马车缓慢的行驶在青石路上,轱辘压在落叶上发出“咯吱”轻响,袅袅青烟升起,鸟雀们站在树梢上歪头臭美的用鸟喙梳理着羽翼,彼此轻啄挑逗,一阵儿又是“叽叽喳喳”。 小丫头掀起一角车帘,好奇的打量着沿路景象,偶尔回头看一眼梅长青,见他闭目静坐的,撇了撇嘴又继续探着小脑袋观望。 街道还没开始喧闹,只有一两个担着糕点的小贩沿街叫卖,见马车驶来,连忙横挑避让,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以为是哪家的大老爷清早上出门,见有人挑起帘子看来,又慌忙低头离开。 这方世界的钱塘城可不小,否则也不会独成一郡,刘府在城中一处幽静的地方,马车大概行驶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梅长青下车后打量了下周边的环境,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两旁都是高门大院,精美的琉璃瓦在晨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景色优美不说,连偶而出门的下人都是一身的绫罗绸缎。暗自感慨一声,不愧是钱塘贵人们居住的地方。 文成先生是什么人?那是鼎鼎大名的刘伯温,梅长青虽然没问过自家师父曾在大周朝廷的官位,想来也是品阶不低。 刘府是朝廷赏赐给他的宅院,怎么可能寒酸的了?门楣高大自然不说,门前蹲坐着两只雄伟的石狮子,那威武的样子,猛不丁的一看,颇为令人胆寒。门,刘府就像她的家,她可比梅长青熟络多了,见梅长青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便欢喜的跑去后院拜见章氏去了,大抵是要找她的小姐妹们炫耀一番的。 刘伯拉上门带着燕小乙走了,梅长青见自家师父依旧盯着桌案入神,便没去打扰,径自上前观看。 文成先生面前摆着一副水墨画,纸上墨迹未干,想必是刚画好不久。 画里是一个头戴斗笠独钓寒江的老翁,一舟、一老人、一片大雪世界,将整幅画渲染出一种荒寒寂寞的感觉。画中笔法老辣,流畅娴熟,天空用白色粉末弹作小雪,表现出雪花的轻盈飞舞。右侧留有一片空白,估计是他留做题文用的。 “这画为师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画好,临了想题个诗词,想了半天都没个头绪,你诗写的好,不如帮为师想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7 独钓寒江雪(书法)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写诗这个东西除了本身的文学修养外,也是需要些灵性的。 当然,梅长青是个例外,前世里,诗词歌赋他记了不少,这也算他给自己这个穿越者积累的福利,就如同他的前辈,那位爱打黑拳的‘小范大人’。 所以,对于文成先生的要求,他倒是一点也不慌张,反倒有模有样的品鉴起来,“您的这幅画,怕是有些深意吧?” “哦?你且说说看。” 一句话钩起了文成先生的好奇心,这画不过是他一时的随心之作,脑海里泛起了这么个画面,他便随手画了下来,至于这“心”源于哪里,他还没来得及去思量,所以,他倒是想听听,自家这弟子能有什么惊人的见解。 “师父的这画中,除了独坐垂钓的老翁外,只有寥寥几笔的微波以及斑点雪白,其余之处几乎空白。如此手法,除了衬托出一个“独”字,更让弟子感受到了一种萧瑟的气氛。真是“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文成先生赞许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为师下笔时,确实有意去勾勒出这种意境,不过,这可算不得什么深意,你且继续说来,让为师听听你还有什么妙解。” “这?”梅长青心下迟疑,有些话贸然出口,会不会不太符合自己为人弟子的身份? 文成先生乃少有的智者,叱咤朝堂,极善揣摩人心,少年人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他?早被他一眼看穿了。 他有些失笑的同时,便开口鼓励,“莫要拘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师不是那顽固不化的老古板,更不是色厉胆薄之辈,你尽管言来,若能说出几分道理,为师便奖励你一件好东西。”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梅长青也就放宽了心,没再拿捏。至于奖励什么的,他根本没有在意,如今他也算衣食无忧,身边又不缺什么东西。 便接着侃侃而谈,“画由心生,单从这画中也只能看出几分萧瑟凄凉,但若结合师父您如今的处境,就颇有些深意了。弟子虽不知您缘何离朝,但几番相处,弟子能看的出您那颗忧国忧民之心,如此一来,想必您离开朝堂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壮志未酬而身先退,再加上画中意境,想来您是在借画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当然,这些仅是弟子个人的些臆测,师父只当微风过耳,听听便好。” 文成先生前面听的愣神儿,听他后面这么一说,颇有些感慨的摇头苦笑,笑容里饱含了酸涩。此刻,他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神情落寞,看起来不再像那名震江南的智者,而只是个两鬓斑白的失意人。 沉默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听起来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此前,为师确实没思虑过这些,单只是随心而作罢了。但听了你的这番说词,为师倒真有些如梦初醒,细下想来,也确有些如你所说。或许是心有不甘,又或许是这日子太过清闲,以至于不知何时起,为师这心底里竟生出了那么几分失意的郁闷苦恼。至于离朝的原因,不说也罢,想起来就让人来烦心。” “嘿...”梅长青尴尬的立在一旁,挠头闷声苦笑,暗怪自己多嘴,原本好端端的一个气氛,让自己搞的一片沉闷。 好在文成先生并没有沉浸多久,很快便恢复精神,笑道:“既然你能读懂此画的意境,又将为师的心思揣摩通透,那这题文便交给你了。” 梅长青没再推托,当下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假意皱眉沉吟,片刻后,突然顿足,道了一声“有了”,便提笔找了张草纸打算书写。 却不想文成先生止住,他指案桌上的画稿道:“莫要小家子气,就直接写在画上。” 毛笔字梅长青倒也会写,写的也还可以,前世因诗好字,与翰墨结下不解之缘,练得一手不错的行草。但此时文成先生让写在自己的画上,他还是有些紧张的,“要不还是弟子念,师父您写吧,弟子担心字迹丑陋,毁了您这幅心血。” “无妨,就你来写,也就一副随手涂鸦而已,谈不上什么心血,毁了就毁了。” “既如此,弟子便献丑了。” 梅长青小心翼翼的蘸墨舔笔,呼吸一口,平稳了下心态,集中精神开始下笔。 “江雪,”文长先生看着他开篇两字,心道,字算不错,名儿也应景。接着跟随他的笔迹心下呢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诗,文长先生微惊,开篇直入画境,“绝”、“灭”两个字,将整幅画中的萧瑟凄凉展现的淋漓尽致。 梅长青蘸了蘸墨,笔尖沿砚轻刮,将剩下两句一气呵成,“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完搁下笔,长舒了一口气,仔细端详了几眼,觉得写的还不错,也算是竭尽所能了,得亏连日来闲暇时写过不少,总算没有丢人。 文长先生目光紧盯着诗文,时而发怔,时而又面露喜意,即便已他经见识过梅长青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却依旧被少年之才惊艳。一句“独钓寒江雪”,简直道尽了画意。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想象,这诗竟然出自一个十三四岁、尚未经过读书洗礼的少年手中,且仅凭一纸水墨,便能写出如此佳作,这如何能不让他震惊?倘若它出自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儒手中,他也许只会欣赏,但绝不会像此时这般心情复杂。 还好自己抢在存中兄之前将他收入门下,便是再过妖孽,他也还是自己的弟子,若是错过了,他岂不得后悔死?汴州那些儒生都是些蠢猪吗? “师父,您觉着弟子写的如何?”梅长青有些忐忑的问道,当然他问的是字迹,对诗他是一百个放心的,连苏轼都感慨出“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的诗,谁敢疑虑? “好,很好,非常好,这诗一出,为师反而觉的自己的画有些寒碜了。” “......弟子问的是字。” “额...”文长先生微愣,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便打量起他的笔迹,随后补充道:“你这一手行草尚且算好,字形已有七分,尚缺三分意境,不过以你的年纪来看,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意境?”梅长青有些不解。 “不错,”文成先生见他有些迷惑,便开口为他解释,“所谓书法意境,即是形质与神采的交融。世人皆说,王羲之之所以能写下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是因为他书写时靠的是七分笔墨、三分醉意,也是有些道理的。当然,并不是说他喝醉了才能写出绝佳书法,而是强调其《兰亭集序》中的神采意境。天下文人能写出七分笔墨的多如过江之卿,但能补上那三分醉意的,却世所罕见。据为师所知,当世之中能达其境者,唯大周殿中侍御史颜真卿一人。” 见梅长青似乎已经有些明悟,便接着说道:“你的书法大抵是靠临摹而来,空有其形,而缺其神采。”说罢,见梅长青诗文后没有落款,随提笔蘸墨,笔走龙蛇间,洋洋洒洒,“天授三年,岁在庚子,孟冬之初,刘伯温作画,弟子梅长青提诗......”写完堕笔,随手拿起桌上的印章扣上,接着又一脸满意的欣赏起来。 梅长青端量着两人的字迹,终于恍然大悟,粗看字体形似,细比之下不难发现,自己的字迹缺少了一股灵气,就如同文成先生所说的那般,空有其表而未得其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8 叫它《梦溪笔谈》如何? 所谓艺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书法亦是如此,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时间的积累,需要文化的浸润。 方才文成先生的一番言传身教,已让梅长青大有收获,所以,他倒没有过于纠结,反而很快就平静下来。 未读书,却明理,心怀天下。未经教导,却能作好诗,写的一手好字,成先生盯着眼前的少年,暗中啧啧称奇,世间所谓的天才、文曲星下凡,大概也就如此。 品画作诗不过是个插曲,文成先生可没忘记自己的本职,梅长青识字,且能写,这对文长先生来说是好事,倒让他省心不少。在文成先生的计划里,梅长青大抵是要参加科举的,而科举考的是便是四书五经,所以他打算从《大学》教起。 古人的文言文可不同于现代的白话文那般通俗易懂。 起初梅长青听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好在他的悟性还算不错,上学时也算接触过不少文言文,再加上文成先生的耐心教导,他很快便适应过来。 古人学习,在于多记、多理解,文成先生也只是将《大学》前几篇的几处难解之处给他讲解了下,然后将一本写满注解的书递给梅长青,告诉他有什么疑惑不解处就提出来后,师徒两便各捧着本书坐着看了起来。 读文言文并没有梅长青想象中那么乏味,当他通过注解理解内容后,反而被其中内容深深的吸引。兴趣来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当中,就连文成先生什么时候离开,他都毫不知情。直到章氏让瑾儿过来请他用午膳,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一个早晨的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估计是又回到刘府的缘故,瑾儿整个人都开朗的许多。一路上梅长青偶尔问她两句,小丫头就开了话匣子,什么章氏夸了梅长青什么话呀、小姐妹羡慕她什么的,欢乐的说个不停。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个早上,难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此时听着瑾儿在身后叽叽喳喳,梅长青倒没觉着麻烦,反而饶有兴致的听着,一直到到了膳厅门口,小丫头才又闭上嘴巴,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跟在他身后。 进入膳厅,两位老人已经坐在桌前的等待,见梅长青进来,章氏便热情的迎了上去。 “青儿来了?读了一早上书,想必已是又饿又累了,师母让厨房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快过去坐下尝尝。” 大抵是两个儿子久不在身边的缘故,章氏压抑已久的亲情,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对象。亲自起身将梅长青拉在身旁坐下,又是舀饭又是夹菜的,手里忙活的同时,嘴里还不停的絮叨,“都怪这个糟老头子,本来师母是要去书房看你的,他却硬扯着不让,说是怕打搅你读书。真是的,我就过去看看,又不会多嘴,连这都不让,你说他是不是该招人恨?” 文成先生一脸郁闷的坐在那里,无奈的摇头,端起碗闷头吃饭。 梅长青看着好笑,只得劝慰道,“没关系的师母,弟子不累,再说师父也是为我着想,一会儿吃完饭,弟子陪师母您多聊会儿可好?” “好好好,还是青儿好,师母一个人住在后院无聊,这老头子还整日钻在书房里瞎捣鼓,也不知道陪我说说话。”章氏乐的喜笑颜开的同时,还不忘数落文成先生几句。 “咳,”文成先生咳嗽了声,“食不语,寝不言,你少说两句,还让不让孩子好好吃饭了?” 章氏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笑眯眯的看着梅长青,不停的给他添饭夹菜。 梅长青好吃,但不挑食,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他都能下肚。三个人五个菜,两个老人口淡,只吃些青菜,鸡鱼都是给梅长青准备的。刘府厨子手艺不错,吃的梅长青胃口大开,他一边听着章氏唠叨,一边不停的往嘴里扒拉饭菜,毫不顾及自己形象。足足三碗米饭下肚,他才停下了筷子,捂着肚子懒洋洋的靠着椅子消化。 章氏看着心疼,心想着,这孩子一定是饿坏了。女人都是这样,亲情面前不讲礼。要是旁人在章氏面前这样,她肯定觉的这人很无礼,但梅长青越是这样,章氏反而越觉得喜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母爱吧。 用过午膳后,梅长青又在客厅陪着章氏聊天,直到文成先生让刘伯过来喊他,说沈老来了,他才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内,沈老正端量着早上的那副画,口里不停的感慨,“这画水平一般,只可惜了这诗。”文成先生知道他这是心里泛酸,懒得跟他计较,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见梅长青走了进来,便招手道:“来的正好,这老头子正夸你诗写的好呢。” “哦?沈伯父过奖了,小侄也是在看了师父的画,才一时来了灵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梅长青上前见礼后,谦虚着说道。 “好好听听,长青这话才是正理,你这没眼光的老家伙,还说我这画水平一般,笑话,一般岂能让长青作出此诗?” “懒得跟你计较,”沈老翻了个白眼,坐下一旁品茶,“话说回来,你这老东西今天给长青教的什么?” “《大学》。” “《大学》?”沈老有些疑惑,“这倒是奇了怪了,一般人学习,不都是先从《论语》开始吗?” “不错,一般人确实先学《论语》,但长青不同,他有自己成熟的价值观,《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才是他目前需要学习的东西。四书之中,老夫只打算教导他《大学》《中庸》,《孟子》与《论语》老夫已经做好注解,他只需平日闲暇时参悟牢记便好,以他的悟性倒也没什么问题。” 沈老细想一下,觉的也是,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两人闲聊片刻,文成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向沈老问道:“对了,近些日也不见你提起,你那书如今编纂的如何了?” 提起自己的书,沈老脸上堆满了笑容,他这辈子除了做官就是在写书,这本书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眼下即将大功告成,心底也是颇有些得意,“大致已经差不多了,共有三十卷,只差书名序言了,尤其是这书名,老夫盘算了好几个,总觉的有些不称心。” 文成先生戏谑的看着他,忍不住开口调笑,“哦?一个破书名,岂能难得住你这位‘梦溪丈人’?” 梦溪丈人?梅长青微怔,姓沈,师父又叫他存中兄,那么自己这位沈伯父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难怪自己先前听着他的字号会觉着有些熟悉。 沈括,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之一。那么依照他提名中的“要术”与“杂记”来看,他所说的书,应该就是那本被洋人称为“共和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的书了。好在先是收了燕青,后又拜师刘伯温,梅长青已经习惯了,对于沈伯父就是沈括一事,也倒没了先前那般震惊。 “嘿,你这老家伙,埋汰人不是?”沈老苦笑一声,接着问他,“老夫那书你之前看过,大致内容你也清楚,你觉得‘存中杂记’、‘沈氏要术’这两个书名,哪个更为适合些?” “这...”文成先生一时间也被他问住,坐那儿思考起来。 沈老见文成先生一时难以抉择,便看向梅长青,“长青以为呢?” “书名吗?师父说的梦溪丈人便是伯父您吧,不若就叫它《梦溪笔谈》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19 鸦九剑 “梦溪笔谈,梦溪笔谈......”沈老眼睛一亮,口中喃喃几遍,激动的言语发颤,“好...好名字,就叫它《梦溪笔谈》,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将名字写上去。” 说罢,起身匆匆离去。 “唉?”文成先生看的一愣,刚准备招呼,就见他已出门,只得苦笑着摇头,“这疯疯癫癫的老糊涂,拢共不过四个字的书名,还能忘了咋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简直是入了魔怔。” “呵呵...”梅长青讪笑两声,细数起来,自己也算是个罪魁祸首,便没好意思吱声。 文成先生无语的打量着着梅长青,真不知道他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书是沈括一辈子的心血,他惦念这书名不是一天半天了,却始终犹豫不定,这小子可倒好,随口说了个名字就成了。沈括那书他也大略看过一些,确实是本意义深远的大作。真是便宜这臭小子了,依着老沈那性子,多半会把这事写进序言里,传扬出去,也算是段佳话了。 沈老走了,师徒两继续窝起来看书。直到傍晚临近,瑾儿前来唤他,梅长青才起身告辞。晚膳得回去吃,晚娘特意叮嘱的,大抵是心理作祟。 出门前,文成先生从一旁书柜中取出一个长条锦盒递给梅长青,“之前为师许诺要奖励你个好动西,这便是奖励。” “这...” 梅长青有些迟疑,文成先生不说,他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了,当下便推辞道,“弟子不过随口编造,碰了运气,您当不得真。” “当不当真我说了算,给你就拿着。” 见师父有些不高兴了,梅长青只得伸手接过,盒子不轻,他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 “不打开看看吗?” 梅长青点了点头,翻开盒盖,竟然是把长剑。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文成先生,文人送礼,多是笔墨纸砚,送剑的倒是少见。不过,他很喜欢。 剑客好剑,梅长青也不列外,单从外表来看,这剑卖相不错,剑鞘木质打蜡,护手处黄铜包裹,刻有兽纹,形似汉剑,却又多了几分圆润。拔出长剑,一道银芒亮起,让梅长青忍不住遍体生寒。 剑身刻有二字,“鸦九”,梅长青心底里微怔,竟然是它?鸦九剑,隋唐时期少有的名剑之一,毕竟那个时代盛产‘唐刀’。后人将这把宝剑传的很玄乎,但历史关于它的记载却很少,唯有白居易《鸦九剑》曾说:“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不想今日竟然落在自己的手里。 文成先生见他喜欢,便也高兴,“人分文武,剑亦如此,尊贵如纯钧剑,阴狠似鱼肠,但都是杀伐之器,鸦九剑也是一样。年轻时,为师识得北人张鸦九,他知我生平之志,便赠此剑与我,既为护我,也是为斩了这乱世的不平。如今为师老了,挥不动了,就将它托付给你了。” “多谢师父,”梅长青将长剑收起,他没推辞,也推辞不得,说它是老人家的托付,倒不如说它是一种传承,志向的传承。 “没什么好谢的,这剑搁在我这里也就是放着,糟蹋了。” “哦?弟子身子骨羸弱,师父不怕它跟着我被埋没了?” 文成先生失笑一声,“你这臭小子,还试探起为师来了?为师虽是文人,但年轻时也拜过剑法大家,岂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你双手看似纤细,但关节处宽大,内里隐有老茧,必是常年磨炼所为。再者说,跑江湖行当的,哪个没点把式防身?我不相信梅先生能不传你武艺。” “嘿...” 傍晚余晖下,梅长青捧着剑匣子走在前头,小丫头抱着两本书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出了门儿,燕小乙已经驾着马车等在外面。 膳厅里,老两口对坐着吃饭,章氏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嘴里头抱怨,“晚娘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孩子空着肚子回家呢?” 文成先生放下筷子,喝了口清汤,失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呀,怎么说你好呢?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人家都分了一半给你了,你还不满足。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拉扯大的孩子,还不是亲生的,心底里不安全也是应该的,若非为了这孩子能读书,她估计连青儿一根头发丝儿都舍不得分人。” “也是...” 梅长青回去的有些晚,梅园已经开门迎客了,晚娘给他们留了饭菜,人已经在前头忙活。三人匆匆吃完饭,瑾儿去晚娘那儿帮着泡茶,燕小乙跑去当小二了。 梅长青在后台帘子后探头朝里瞅了一眼,见厅里人已经差不多坐满,心底里微微有些诧异,昨日人多,大抵是有二十来个商户捧场,今日却是怎么回事? 正当他疑惑间,见李庆之从旁走过,连忙拦住他询问,“大师兄,今日怎么如此多的客人?” “多数是来听《杜十娘》的...” 李庆之兴奋的跟他解释了几句,便匆匆的跑去忙活了。 梅长青这才恍然,原来一出《杜十娘》让梅园在这钱塘江畔算是闯出了名头,尤其是在那青楼画舫之内,今日不少客人身边都带着女子,大抵是昨夜那几个哭泣的可怜人的缘故吧。这倒有些出乎梅长青的意料,他想过这出戏会在这里唱红,却没想过会红的如此之快。不过这是好事,想来今夜过后,梅园客人怕是会越来越多吧。 整个园子里就梅长青一个人闲着,他便跑去晚娘那儿搭手,晚娘本来是不愿意的,奈何今晚客人实在太多,一时间也没有提前准备,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只好留下他帮忙。 先登台唱的是一出老戏,叫《苓厢亭》,讲的是一出痴男怨女的故事,大多客人都听过,反响也算不错。大多人还都是奔着下半场的《杜十娘》来的,所以当李庆之的杜十娘方才登台,下面就开始叫好,倒是有几分名角登台的样子了。 李庆之能得梅阑那么器中,本事肯定是有的,园子里能真正挑起大梁的,也就他与三师兄粱沁。李庆之演的了青衣唱的了花旦,模样俊俏,点了妆,换上身戏服,看起来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美娘子,哪儿能分的出雌雄。 《杜十娘》这出戏,高潮是在末尾,就如梅长青所料般,待演到杜十娘弃宝投江,台下不少女子长袖遮脸,大抵是在擦泪吧,戏罢了,锣鼓声停,依稀还能听见些抽泣声。 能被带出门的风尘女子,哪个能没点姿色?那娇滴滴哭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身边的男人们不停的劝慰,为讨个美人欢心,也为表个真心,放进赏篮里的银钱自然不会少了。就这样,姑娘们高兴了,梅园里的人也高兴了,这晚的收获自然不错,从晚娘那疲累却又挂面笑容的脸上就能看的出来。 这只是开始,梅长青相信梅园的生意会越来越红火的,思谋着要不要去雇几个人来。李庆之是要登台唱戏的,总这么当个掌柜来回跑也不是个事儿,后台泡茶配菜,晚娘一个人也忙活不过来。 梅长青便等众人收拾停当后,跟他们商议了下,其他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晚娘说掌柜的事儿等梅阑那儿有了消息再说。不过对于雇两个泡茶配菜的,晚娘倒是没有拒绝,只说要能找着合适的就行,大抵是怕影响到梅长青的学业,总不能让孩子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跑来帮忙。 夜深了,晚娘还没有睡下,就着油灯给弟子们缝补衣裳,心里盘算着,南下至今已经一个来月了,汴州那边也没传来个消息,也不知道梅阑几人如何了。 心里想着事儿,一不小心被针刺了手,晚娘皱着眉嘬着手指头,心底隐隐不安,急忙摇头将那丝不好的预感甩了出去,心底里呢喃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0 枭雄的抉择(求投资) 孟冬十月,不同于钱塘的微寒,汴州的夜晚很冷,外面瓮里的水皮子上已经结了冰碴。 梅园里屋,一群人正围坐在火炉子旁沉默。 半晌后,梅阑叹了声气,“唉,晚娘她们南下已经月余,按常理说,应该已经到了钱塘,也不知如今安顿的如何,什么时候才能传回个信儿来。” 他这两天隐隐有些悔意,当初就不该让晚娘一个妇人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南下,如今世道艰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生是好,都怪自己贪心,舍不了这园子。 其实也不能怪他,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安身之地,任谁也不可能就那么轻易的舍弃了。 “放心吧班主,”旁边的洪老劝慰,“有晚娘带着孩子们,出不了事儿的,别看她这人平日里性子直,可大事上却从不含糊。再说还有庆之和小九跟着,庆之性子沉稳,再经过上次之事,他也成熟了不少,小九更不必说,要不是看着他打小长大,我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个妖怪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容,梅阑也稍微安下了心,“您说的倒也是,有庆之和长青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想到梅长青,梅阑也自豪的紧,捡回这孩子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梅长青从小聪慧的有些过头,紧靠自己揣摩就能识文写字,十三岁时哼出《杜十娘》,可把一园子人吓坏了,若是放在那太平盛世,单这出戏就能让他扬名天下了。 见气氛不再沉闷,众人也都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便说起了眼下时局。 “这些天城里南下的人少了,听戏的也多了起来,可关中那边依旧有不少人逃了过来,听说那姓赵的将军把十万大军都调进了长安,也不知道是战是跑。” “大抵是战吧,往年蛮子南下,都只是打打秋风,抢了粮食牲畜便回去了,这次怕也一样。” “那可说不定,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世道更乱了,我不信那蛮子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 众人七嘴八舌的聊着。 洪老看向一旁沉默的梅阑,“班主你觉的呢?老头子这些天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感觉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 听他这么一问,大家也都安静下来聆听。 梅阑沉吟了会儿,踌躇道,“不好说,往年里蛮人只是掠边,今年却已经逼近了关中,若那赵将军抵抗还好,若他不战而逃,长安一旦被蛮人拿下,情势恐怕就危机了。” “唉!” 听着洪老的叹息,众人再次沉默不语。 此时千里外的长安城大殿内,赵胤也在与几名心腹讨论。 见众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赵胤沉声道:“诸位,眼下情势已经刻不容缓,前方探子来报,蛮人五万精骑已经逼近,再有两三日就将抵达长安,大魏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只有被困在绥德的李农夫带着五万散兵在负隅抵抗。绥德城贫瘠,蛮人只是围困,并没有强攻的意图。但汉中不同,汉中乃富硕之地,此次草原遭灾严重,那成吉怕是要铁了心要劫掠汉中了。要进汉中,就必下关中,而长安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是守是退,本将军一时也拿不定个章程,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左侧一位偏将起身,“将军,依卑职之见,我等当守,大丈夫马革裹尸,岂惧他一群野蛮之人?” “正是。” “合该如此。” ...... 一旁的几名偏将连声附和。 赵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犹豫了下,看向右侧下首的中年人,“则平怎么看?” 则平是字,那人叫赵普,赵胤的族人,文成先生曾夸他乃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赵家能够拿下世家林立的关中,他功不可没。 赵普见上座的赵胤问他,略微思索了下,便开口分析,“成吉此人野心很大,从他统一草原部落就能看的出来,但眼下他并不具备争雄天下的资本。今夏北地大旱,草原人畜挨不过冬,此次南下怕是逼不得已。眼下的蛮人就如同那饿坏了的狼群,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们也会拼死一扑,唯一庆幸的是,蛮人此次只为劫掠,并不会趁机吞下关中。至于我等是守是退,两者都有好坏,就看将军与诸位如何抉择了。” “则平不妨细细说来,也好让我与诸位将军参考一二。” 赵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几步,沉声道,“自古得关中者得天下,若依照诸位将军先前之意留守,不仅失不了关中,而且收获了民心,今后的关中各大势力,将无人能撼动的了我等在关中的地位。只是将军在长安这十来万精锐,怕会所剩无几,两三年内怕是难以再图谋中原。” 话到这里,他扫了眼两侧众人,见他们都点头赞同,便接着说道,“现如今大周远在江南,大魏远在西北,若我等选择暂避锋芒弃城而走,则保得这十万精锐不说,还可待来年春暖之时,趁两家毫无防备之际,迅速出兵拿下汉中、洛阳乃至汴州一带,据一州半之地而坐望天下,则大业可期。 不过若要成其事,关中乃重中之重,如此一来,一旦蛮族退回草原,我等势必要重新夺回关中,这其中困难诸位都很清楚,关中大势力以及西北较近的大魏不会坐观。再者,此时我等弃城而走,已失了关中民心,若再要下关中,怕是不易。且我军中士卒大多乃关中子弟,军心涣散是必然的,恐怕将军等今后在军中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说罢,他看着上座的赵将军,“其中利害我已言明,至于如何取舍,还要靠将军你来拿定。” 众人沉默不语,一方是大义,一方是大业,要一时从其中取舍,确实有些困难。 赵胤犹豫再三,有些为难的看向赵普,“则平,我等这些年能坐稳关中,其中艰难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而十万精兵我们此时也损耗不起,手中若没了精兵,莫说北魏与那些一直背后捣乱的大族,单那榆林那李农夫就不会让我等好过,这两年他们一直都对关中虎视眈眈,只不过畏与我等手中之兵才不敢出兵罢了。如今天下风云已动,时间不待我,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赵普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唉,有是有,但此计实非英雄所为。” “无妨,”赵胤一脸激动,“还请则平快快道来。” “也罢,既如此,我且说与将军与诸位,蛮人意不再关中,而在汉中粮仓,若将军既不想失关中,有不想耗费兵力,唯有遣人与蛮族商议,言我等放其入汉中劫掠,想来蛮族必会答应,只是如此一来,将军怕是要遭天下人唾弃了。失关中,失的是关中民心,放蛮人入汉中,则失的是天下人心,还望将军三思而后行。” 待赵普话音落下,立即有偏将上前劝阻,“将军不可,如则平先生所说,此实非英雄所为。” “英雄?”赵胤嗤笑一声,“历朝历代,诸位可曾闻有哪个英雄得了天下?英雄如项羽者都不得好死,何况是我等?” “这...”偏将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悻悻坐回。 “诸位,我等举兵为何?不就是为了这如画江山,为了这富贵荣华吗?何必要计较这一时的声名,成王败寇,历史一直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他日若我等能坐拥这万里江山,谁敢对我等妄自非议?” 赵普垂首不语,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此刻他心底里异常矛盾,听的出赵胤是打算放蛮人入汉中了,自从坐拥关中后,赵胤就变的连他都有些看不懂了,从前的英雄成了如今的枭雄,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赵胤说的对,英雄成不了大业,可枭雄脚下必将是冤魂累累。谋己、谋人、谋天下,为了赵氏江山,即便错失大义,他也不得不将错就错了。 心底做了决定,赵普便不再犹豫,“眼下危机关头,不知将军如何选择?” 不出赵普所料,赵胤只是扫了眼众人,便沉声道,“放蛮兵入汉中。” “这...”众人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规劝,只得悻悻的闭口不言。 赵普凝声道,“既然如此,将军当尽快遣亲信前往蛮族大营,恐迟则生变。” 赵胤走下台阶,所过之处,众将都目光躲闪的低头,看的出,他们谁也不愿担下这千古骂名。 赵胤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一位三十来岁的文士身上,“三弟可否愿意?” 文士名赵义,赵胤的胞弟,闻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就见上方的赵胤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眼神中的那抹冰冷让赵义不寒而栗,当下不敢拒绝。 “为了赵家大业,弟愿往。” 赵胤闻言大笑,“好,不愧为我赵家儿郎,某家的好三弟,如此你便手持为兄书信,去那蛮营里走上一遭。” 赵义躬身应是,低头间,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恨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1 慌了一座城 十月中旬,冬夜漫长,黎明鸡尚未叫,月色冷冷的俯视着身下这片宁静的土地,正是睡意正酣之时。 突然,大地开始颤抖,犹如地龙将要翻身,轰隆声惊醒了沉睡的汴州城,一切都来的那么突兀。 地震了?这是梅阑的第一反应,很快他就惊醒过来,不对,这不是地震,是大军的马蹄声,是谁关中的赵将军?还是草原的狼群?他裹着棉袍冲出房门,站在小院中听着外面的响动。 大抵是被吓懵了的缘故,汴州人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慌了一座城,满世界都是惊叫哭喊声。 梅阑拉开院门,不断有人从他面前疯跑而过,从城北涌向城南门口,他扯住一个跑的较慢的胖中年,手掌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为何如此惊慌,究竟出了何事?” 胖中年慌乱的甩着胳膊,却没能将梅阑甩开,急的大吼,“快撒手,蛮子要进城了。” 梅阑愣住了,松了手,胖中年失了重,身子晃了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等梅阑回了神,匆忙反身跑回院里,见其他人已经等在院里,急声大呼,“快走,蛮子进城了。” 蛮子来了?这消息仿似一道冬雷轰下,惊的傻了众人。 十来人惊慌失措的跑出院门,却见大量人流从南门处折返窜回,急促的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喊杀声、惨叫声不断从那里响起,街道上惊慌失措的人流拥挤碰撞,有几个胆小的脚软倒地,竟然被活活的踩死,人们哪顾得脚下的惨叫声,像一只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回去!”梅阑低吼一声,将众人推扯进梅园,急忙关上大门。 老六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惊恐的看着梅阑,“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梅阑靠着土墙,两眼失神的望着院门,“跑不了了,蛮人要封城了。” 黎明前的黑暗很快降临,众人就这样跌坐在地上,似乎忘记了这冬日的寒冷,街道上依旧有人哭喊,马蹄声过后,留下一串癫狂的笑声。 喧闹了一天,外面的世界变的安静下来,人们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苦熬了一夜,翌日清早,门外响起了铜锣声,接着几声蹩脚的汉语传来。 “所有人都听好了,将军有令,各家将粮食堆放在门口,胆敢有私藏者,格杀勿论...” 等蛮子队伍过去,梅阑站在门口沉声道,“老四,带你师弟去将仓房里的粮食全都搬出来,马匹也赶去门前拴着,老二,你跟我进来。” 梅阑在汴州一共留下三个弟子,老二曹永柱,人老实巴交的,没什么唱戏的天赋勉强充个词儿少的老旦;老四包银山,长的憨厚壮实,算是中规中矩;老六安宁,年近二十,身材却瘦小的像个猴子,唱的是武丑,大概是梅长青众弟子里最不让他省心的一个了,少年时犯了错,怕梅阑打他,硬生生的在水井里躲了一整天,直到饿的顶不住了才爬了出来,结果被梅阑抽的半个月下不了床,年长些倒也收了心。 听到梅阑的吩咐,包银山便拉起一旁瘦小的安宁去搬运粮食,曹永柱跟着梅阑进门,梅阑将门关上,从床底下摸出几锭银子递到他手里,悄声道:“你拿着这银子,再去厨房取几块干饼,将它们包上油纸丢进后院的井里,别让人看见。” 曹永柱人老实,向来对梅阑言听计从,当下也没问什么,便下去准备去了。 待把粮食银钱摆放在门口,众人就围坐在屋里等着,一队队蛮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粮了,大多人家滴米未留,只是偷偷的藏了些银钱,但依旧有人藏了粮食,多是些穷人,粮食就是他们的命根儿,没了粮也活不下去,横竖都是死,挨刀子总比饿死来的痛快些,下场可想而知。 梅园的门被直接踹开,一队凶横的蛮兵鱼贯而入,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刀子,大抵是刚杀过人,上面还沾着血,一个披头散发身穿汉袍的老穷酸屁颠颠的跟了进来,王酸儒?梅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读书人的骨气呢? 领头的蛮子叽哩哇啦了几声,指了指王酸儒,王酸儒立马挺直了身子上前,耀武耀威的指着梅阑,“吆,这不是梅老板嘛,蛮大人刚问你们,有没有私藏?” 梅阑指了指门口堆着的东西,“园子里的钱、粮、马匹都在那儿了,不信你可以叫你这些祖宗去搜。” 王酸儒脸色难看的瞪了眼梅阑,却没跟他计较,弯着腰对着蛮头子叽哩哇啦的说了几句,蛮头子扫了眼众人,挥了挥手,身后几个蛮兵就冲了进去,一阵儿噼里啪啦的打砸后,几个蛮兵拿着十几件兵器走了出来,外面的士卒瞬间举起了武器,梅阑心道不好,自己怎么忘了这茬,暗中向几人使了个眼色,打算情况不对就拼死杀出去逃命。 好在王酸儒不知道跟蛮头子说了什么,蛮头子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几眼众人,挥手让部下收起了武器,梅阑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蛮兵将东西搬上马车走了,临走前,王酸儒脸色复杂的看着梅阑,丢下句“晚上待在院里别乱跑”,就跟着走了。 关了院门,也不敢生火,一群人就这么围坐着发呆,梅阑脑子里盘算着王酸儒方才的举动,有些看不清他究竟是何用意,刚进门时的嘲弄,随后又拉了众人一把,临了那句不着痕迹的话也有些奇怪,就眼下这光景,谁还敢出门,那不是纯粹的找死吗?可他却安顿自己别乱跑,尤其是在前面加了个晚上,想了半天,梅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他抛在脑后,跟众人小声商议起当下要面对的情况。 “眼下不清楚蛮人究竟有何打算,若只是劫掠,那还有活的希望,若是屠城,大家怕是就要早做打算了,不论结局如何,我们当中必须要有人活下去,活着去钱塘。” 众人点了点头,都默不作声,梅阑见状心底里难过的紧,悲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当时我带着你们跟着晚娘她们一起南下,就不会有今日之危了。” 洪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别瞎想,大家都不怪你,谁能料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呢?梅园是大家伙的家,但有一分希望,我们都不舍得离开。我们几个老家伙都老了,劳苦了大半辈子了,临了能梅园里享了几年清福,也算活值当了。 早前我们几个都商议好了,若有一丝的逃命机会,你就带着三个孩子们走,别管我们,我们都跑不动了,拖着也是个累赘,搞不好都得死在这里。 我们一辈子无儿无女的,祖宗手艺都传下去了,没啥好牵绊的,死在梅园里,也算叫不得孤魂野鬼,赶明儿天下太平了,你再领孩子们回来上两炷香,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梅阑眼角有些湿润,强打起笑容,轻声道:“您老别瞎说,我这不过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指不定蛮子得了钱粮明早就退去了。” 众人跟着傻笑几声,笑声有些牵强,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清楚,蛮人是什么?那就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岂能就那么轻易的走了? 在汴州人战战兢兢的等待中,夜幕来临,粮食没了,好在厨房还有不少干饼,众人都没有食欲,就着冰冷的井水简单的分食了几块,便坐在黑暗中静静的发呆。 “噔噔噔!” 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月光格外冷清,在这个充满死寂的夜里,这几声突兀的敲门声略显得有些诡异。 “谁?”闭目中的梅阑睁开眼轻喝一声,目光死死的盯着门口,半晌,见门外似乎没有回应,几人便没去理会,不想敲门声却又再次响起。 梅阑皱了下眉头起身,打算前去开门,却被曹永柱一把拉住,“我去吧师父。”梅阑摇了摇头,轻拍着他的手背,示意他无妨,便拉开屋门走了出去,三个弟子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透过门缝,隐隐能看见外面站着一道黑影,梅阑深吸一口气,猛的将门拉开,一刹那间愣在那里,“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2 位卑不敢忘忧国(一) 月光下,几具尸体静静的倒在街边,或躺或卧,泥土里的血水早已干涸,青石路面上反射着妖艳的红芒,空气中隐约能闻着些许刺鼻的血腥味儿,一道人影静静的立在门外的阴影里,这一幕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诡异。 饶是梅阑心大,也被吓了一跳,他怔怔的望着眼前蓬头土面的老儒生,他竟然是一个人来的。 王酸儒脏兮兮的脸上卷起一堆褶子,大抵是在笑吧,只是笑的有些丑,此时背对着月光,倒是让梅阑没看清他那残余的几颗黄牙。 “梅先生不请老朽进去坐坐吗?” 老家伙话音里夹杂着苦涩,梅阑突然觉的他有些可怜。 事实上二人本来也没多大恩怨,若是没有梅长青那档子事儿,大抵不过是一个戏子和一个看客罢了。 好赖他白天也算是救了梅园几人,江湖人,恩是恩,怨是怨,这点梅阑分的清楚,当下便让开身子,“您请!” 王酸儒先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袍,再扒拉了几下头发,这才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还是那副穷酸样,死性不改。 屋里没点灯,几个人看着坐在对面的王酸儒,彼此也不搭话,就这么静静的对视,许久,还是梅阑没沉住气,先开了口,“王先生驾临我梅园,不知有何吩咐?” “我来是想告诉梅先生,蛮子打算屠城了。” “屠城?” 梅阑心底咯噔一下,脸上堆起一抹强笑,“这种事儿可开不得玩笑,王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老夫没同你开玩笑,”王酸儒摇头,随后表情凝重道,“领兵的蛮子叫托尔索,十分痴迷咱汉人文化,想请老夫做他的幕僚,老夫为了苟活便假意应了下来,得他允许,老夫倒是可以在蛮营内随意行走。”话到这里,老酸儒言语中难掩得色,接着又变的忿忿,“白天老夫在帐外无意中听到他们密议,原来都怪赵胤这数典忘宗的狗贼,亏得他几代将门之后,竟然暗地里开了阳平关,放了蛮子南下肆虐,如今蛮子大军就在汉中,汴州来了大概五千骑,计划劫掠两日,后天清晨回汉中,临行前要屠城。”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屠城,汴州城可是有几万民众的啊,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吗?梅阑无力的靠倒在墙上,久久没有出声。 还是洪老先反应过来,“蛮子屠城与先生来这园子有什么相干?先生莫不以为单凭我等几个戏子就能救人?” “能救。” “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洪老嗤笑一声,“五千蛮子精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我们淹死,何况那是五千把明晃晃的刀子。” “能救!” 王酸儒有些激动的站起身子。 洪老也起了火气,“能救个屁,你是嫌我们死的不够快吗?” “能救的!”王酸儒死死的盯着洪老,眼神流露出一丝哀求。 梅阑微怔,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位平日里令人讨厌的老酸儒,觉得他那平日里佝偻着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间变的高大起来。 “你...”洪老再欲开口,却被梅阑扯住。 “王先生想要我等做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等虽是那人人轻贱的戏子,却从未敢忘了自己的根。” “好,好,”王酸儒激动的抓着梅阑的手臂,“我来见梅先生,是想代这汴州几万条生灵求您一件事儿,再向您讨个宝贝。” “事儿好说,宝贝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梅某人穷了一辈子,生平拢共就得了两样宝贝,如今都已送往钱塘,怕是给不了,也不可能会给。” “不,不,不,”王酸儒连连摇头,“梅先生说的那两件宝贝并非是王某人想要的,王某想要的宝贝没在别处,还在梅园。” “哦?这倒是稀奇了,难不成这梅园里藏有连我等都不清楚的宝贝?先生不妨明言,眼下我等性命尚且难保,更别说什么宝贝了,若真有,为了这几万城民,先生尽管拿去就是。” 王酸儒定定的看着梅阑,表情有些复杂,踌躇半晌,沉声道,“若老朽说想要的宝贝就是梅先生您的命呢?” “你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不待梅阑出声,三个弟子已经就怒火攻心,向来老实的曹永柱挥拳就甩了过来,却被梅阑架住。 “师父?”曹永柱一脸不解。 梅阑没有理他,转身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王酸儒,目光冰冷道,“莫要失礼,王先生不过是同为师开个玩笑,为师的这条命可还没那么金贵,先生以为呢?” “若老朽当真呢?” “你...” “住嘴!” 曹永柱张口欲骂,却被梅阑一声喝止。 梅阑面色变的阴沉,凝声道,“王先生当真?” “当真。” 梅阑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半晌没再吭声。 王酸儒有些失望的摇头,他不怪梅阑,蝼蚁尚且偷生,连将军儒生尚且能为一己之私出卖民族,何况梅阑一个仅是惜命的戏子,他那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身子仿佛又佝偻了下去,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蹒跚着走向门外。 就在他抬脚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梅阑的声音。 “先生可有把握?” 王酸儒身子猛的一顿,背着身摇了摇头,“没有,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先生凭什么让梅某人赔上性命?” “赌上老朽这条狗命,赌上城中这十来万生灵的性命,梅先生觉着这个理由够吗?” “够!” “你说什么?”王酸儒激动的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梅阑,其他人也都傻了眼,一时间他们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梅阑微笑道,“梅某说,够!” “班主(师父),”洪老几人急忙惊呼,梅阑却摆了摆手,回头看着几人,“覆巢之下无完卵,匹夫尚且知忧国,待那蛮人举了屠刀,我等亦是一死,既是死,我又何不死的轰轰烈烈,也好为我等门人赚个名声,好叫那天下人知晓,戏子无义,但从来都是从一而终。” 几人傻愣愣的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又激动的一脸潮红,洪老感叹一声,“老朽枉自活了六十余载,竟不如班主看的透彻,若临死能换个舍身大义的名声,老朽又何惜此身?” 说罢,他又朝王酸儒拱了拱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原谅则个,倘若先生有什么需要之处,请且尽管吩咐,老朽必不吝啬这条区区残命。” “我等也是。” 其余几位老人家也都一脸郑重的上前表态。 王酸儒老泪纵横,挺直了腰板,认真的打点了下衣衫,将蓬乱的头发挽了起来,甚至抿了几口吐沫,待他觉着自己已经收拾出一番人样后,躬身拱手揖礼,“汴州儒生王原,王无功,见过诸位。” 梅阑几人连忙拱手还礼,两人对视一笑,往事如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3 位卑不敢忘忧国(二) 黑漆漆的房内,也没点灯,众人就这么围坐着商议起来,大抵是命都舍出去了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慌。 梅阑坐在一旁苦笑,他不知道该说自己“仗义”呢?还是该说自己傻,一时冲动就把命借出去了,大抵是自己疯了吧。 不过他倒也谈不上后悔,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谁年轻时没个拜将封侯、留名青史的念头?多不过是被这熬人的世事磨平了棱角、败给了命运罢了,为了这一大家子生计,他庸庸碌碌的过了一辈子,眼下朝不保夕,能用自己一条贱命换个青史留名,他又岂不快哉? 安下心思,他想起王酸儒之前似乎只说了借宝,却还未曾提及所求何事,便开口问道,“王先生说是借宝,却借了梅某人的命,不知你所求的那事儿,又想从在下身上割去什么?” 王酸儒听后略有些尴尬,他与梅阑谈不上什么交情,要论起来,自己还有些亏欠,当初梅阑带着那小戏子上门拜师,被自己撵出门去,今日却开口向人家借了命,竟然还借成了,多少让他有些唏嘘。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容不得他再犹豫,便直言道,“事儿倒简单,就想请梅先生给那蛮子唱一出戏。” “给蛮子唱戏?” 王酸儒点头,沉声道,“老夫想把那蛮将军引到梅园里杀了。” 言语里语气森然,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再配上透窗而入的阴冷月色,听起来竟有那么几分瘆人。 起初老酸儒还颇有几分得意,却不想梅阑沉下了脸,压着嗓子怒斥一声,“王先生今日莫不是来梅园索命的?” 黑暗中王酸儒看不清楚梅阑的表情,但从话音里就能听出他那勃然之怒。 王酸儒吓了一跳,不知这人好端端的突然发的什么疯?急忙问道,“梅先生这话怎么说?” 梅阑咬牙切齿道,“登台唱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便是梅某人有心唱一出独脚戏,那也得留个敲锣鼓的,这可就不是梅某人一条命了,难不成王先生能敲的了那锣鼓?” “这...” 王酸儒脸色难看,暗道该死,自己怎么能将这茬忘了,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梅阑说的那样,此刻像个索命的恶鬼,来要这梅园人的命,顿时紧张不已,万一因此惹恼了梅阑,他就此反悔,那可怎生是好? 好在洪老及时替他解了围,“班主勿恼,既然班主也能舍得下性命,何况我等几个垂垂老朽。” “就是,该死的娃娃鸟朝天,我等一大把年纪了,还怕个球?” “......” “这......” 见几个老人七嘴八舌的轮番劝说自己,梅阑犹豫了半天,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唉,如此...如此也罢。” 曹永柱见梅阑松了口,凑上前小声道,“师父,我...” 哪知刚开口,就被梅阑一声喝止,“你闭嘴!” 两人挨的近,曹永柱见师父目光严厉的瞪着自己,吓的连忙禁声,待他缩了回去,梅阑才又看向其他人,“既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就唱独脚戏,烦请王先生说说你的具体计划吧。” 王酸儒见状,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众人讲述起他那不成器的计划。 几人听了半天才听懂他那蹩脚的计划,大概是想学人家范增谋一出鸿门宴。 众人诧异的盯着王酸儒,都说书生杀人不用剑,这读书人果真可怕,谁敢想这往日里胆小猥琐的老酸儒,竟然是个这么狠的角儿,能想出了如此九死无生之计,当真是心有猛虎。 只不过这比狗屁稍强点的计谋简直就是漏洞百出,成事儿的希望不大,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哪怕只有那么丁点,众人也都想搏上一搏,万一它就成功了呢? 洪老疑惑道,“且不论成与不成,单说就算杀了那托尔索,能救的了汴州人吗?一旦让那蛮子起了恨意,岂不是适得其反吗?” 王酸儒哂笑一声,“如今蛮子已经定下屠城,就算适得其反,也不过是让他们屠的更彻底罢了,若是杀了托尔索能引发蛮子大乱,逼得汴州人起来反抗,蛮子敢不敢屠城还是两说,毕竟他们南下也只是为了劫掠,并不想过多损失。” “这倒也是,”洪老沉吟了下,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接着道,“如此就依先生所言行事,不过先生之计过于粗糙,我等还是再商议下细节吧。” ...... 几人悄声细语的聊到深夜,一直到王酸儒提出告辞,街道上有蛮子巡逻,梅阑担心他出事,想要留他,却被他拒绝了,老酸儒似乎又恢复了他往日那副穷酸样,他说自己可是蛮头子的坐上宾,门外那些蛮子哪个敢动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欠扁模样,哪还有初来时那副大义凛然,看的洪老忍不住想给他一拐。 梅阑起身将他送至门口,出门前,王酸儒突然收了脚,“梅先生口中那两件宝贝,老夫有些好奇,其中一件大抵是你家那泼辣娘子,另一件呢?” “我的小徒弟。” “园子里经常跑堂那个?” “不错。” “那小子牙尖嘴利的,除了模样俊了些,有啥值得你宝贝的?” “先生以为《杜十娘》如何?” “称得上一出好戏。” “他写的。” “这......” 王酸儒傻眼了,他甚至怀疑梅阑当初是不是想羞辱自己,一个少年时写的出《杜十娘》的天才,为何要让他拜自己一个连秀才都没考得的老儒?回头再仔细一想,想到少年那出身戏门的身份,似乎又明白些了,大抵是梅阑想给那孩子弄一个配的上他天资的身份吧,这年头,便是自己一个穷酸老儒,也比他戏子身份高贵百倍。 暗道可惜了,当初自己眼瞎,狗眼看人低,这么好的弟子,明明是唾手可得,却被自己拒之门外了,想到这儿,他突然有些羡慕起梅阑。 王酸儒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开了,看着他变得萧索的背影,梅阑突然感觉有些畅快,一晚上被这老酸儒牵着鼻子走,心底总归是不舒服的。 关了门回屋,他见几人还在小声商议,目光扫了眼三个弟子,其他两个傻乎乎的听着,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嘴,似乎没有一点害怕,唯有安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便叫停众人。 “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明日之事你们谁都不准参与,蛮子来前,都给我去后院水井里躲起来,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曹永柱犹豫了下,小声说道:“师父,老四老六躲起来就好了,就让弟子陪着师父吧。” “胡闹,”梅阑怒斥一声,“你当这是玩吗?这是送命的营生。” 说罢,又觉着自己似乎有些过了,毕竟是孩子的一份孝心,便柔声道,“我与洪老几个都老了,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一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没啥好遗憾的,你们不同,大好的年华不能就这么葬送了。” 弟子们跪在他身前哀声哭泣,梅阑听的心酸,忍不住有些眼睛湿润,“师父一辈子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是我最大的遗憾,往后得靠你们自己了。” “师父......” ....... 胆颤心境的熬过一天,众人忍不住困乏,靠在一起睡了,梅阑没有睡意,回房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庆之的,一封写给梅长青。 晚娘那儿他没写,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自己想的她大概都懂,与其让她整日以泪洗面,倒不如干脆点,断了她的念想,省的她整日睹物思人。 五更天了,外面已经响起了鸡鸣声,天要亮了,梅阑伸了个懒腰起身,唱了一辈子的项羽,今天终于要杀个将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4 位卑不敢忘忧国(三) 天阴沉沉的,外面布满了寒霜,汴州人躲在房里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出门,偌大的城池内一片死寂,唯有蛮子在门外肆意来回的马蹄声。 梅园除了大家伙儿生活的院子外,还有一座木楼子,平日里唱戏就在那里,木楼子看着高,实际就一层,挤一挤,大概能容纳个百来号人。 此时,木楼大门紧闭,里面却一片忙碌的景象。 门窗已被楔死,但凡库房里的幔帐帘幕,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梅阑都让挂在戏楼的周围,一番装点下来,往日里颇有些寒酸的戏楼子,倒看着多了几分贵气。 库房里存有不少用来点灯、炒菜的油脂,他让弟子全都抹在了四周的门窗上,天冷不易变质,这东西本身味儿又淡,蛮子大抵是闻不出来的。 放火怎么能缺的了引子,存了几年都没舍得喝的老酒被端在了后台,被褥衣服也全都搂了过来,整座楼子除了基础以及为师对不起她了。” 二人依旧跪在那里哭嚎不止,一直沉默的曹永柱便起身将他们拖了出去。 中原不似西北那般缺水,后院的水井也就三四丈深,井口狭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下去,两侧有早前挖好的台阶,安宁身子瘦下先下去了,接着是包银山,等他身子入井,只露一个头的时候,曹永柱突然将他喊住,一脸微笑的看着他,“小山,老六就拜托给你了,师兄不走了,我想留下来陪师父,” “二师兄,你......”包银山惊慌失色的看着曹永柱,“师父不会答应的。” “没事,我有办法。” “那我也不走了,让小六子一个人走,我也留下来陪你和师父。” “不行,”向来性子温和的曹永柱,此刻却端起了师兄的架子,板着脸道,“说什么浑话呢,小六子从来没出过门,让他一个人下钱塘你放心的下?咱仨必须得有人活下来,若是那蛮子真退了,也好留个人收尸。” 见包银山已是泣不成声,曹永柱心头一软,柔声道,“听话,师父养了我们半辈子,怎么能让他一人孤零零的去了,有师兄陪着,好歹那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人能伺候着他老人家。” 包银山垂泪摇头,依旧不依。 一阵安抚不行,没办法下,他又黑着脸呵斥了几句,才将哭啼啼的包银山赶下了水井,随后曹永柱在后院找了间屋子躲了起来。 生离死别,大抵称得上是世间最恶心人的事物之一了,赚足了人的泪水不说,还一直潜伏在人心底折磨一辈子。 傍晚时分,王酸儒带着几个蛮兵先行到来,身后还跟了几个让梅阑意想不到的人,为首那人一脸淡笑的望着梅阑,拱了拱手,“梅老板,别来无恙乎?” 梅阑诧异的看了眼王酸儒,见他立在一旁尬笑,估摸着又是几个被这老东西借了命的,也没理他,上前拱手道,“陈老板别来无恙。” 陈老板全名陈阳,城西陈家戏班子的班主,都是一座城里的同行,两人自然是认识的。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些年两人明里暗里的没少争斗过,陈老板唱的青衣,面白无须,性子也随了些女子,嘴碎,人前人后的没少说过梅阑闲话,往日两人见面,总是免不了一番斗嘴,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种情况,彼此脸上多少有些尴尬,难免又有几分同病相怜。 两人相顾无语,又不能总这么尴尬着,还是梅阑大气了些,率先笑道,“听说陈老板关了园子南下了,怎生来此?” 陈老板叹了口气,无奈道,“园子是关了,妻儿弟子们也都去了南边,我舍不得丢下祖宗传下的产业,就一个人留了下来,却不想遭了这等祸事。” 梅阑摇头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原因,随后岔开话题,压低嗓音问道,“想必那老酸儒跟陈老板几位都说了其中利害了吧,这是必定要命的营生,几位可想清楚了?” “不错,”陈阳点头,见梅阑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略微不满道,“怎么着?只许你姓梅的大义凛然,就不准我姓陈的正气浩然?” “你多想了,”梅阑打了个哈哈,扭头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呢” 这几人都是城里唱散戏的,没有固定的班子,平日里靠着四处串戏过日子,他们什么角都会,却又什么也不精,一般都是演演武丑、唱个配角,眼下却是梅阑最需要的。 几人对视一眼,由其中一人道,“我等妻儿老小都在城里。”说罢,他没再开口,不过想来也是,此刻还有什么理由能大得过这一句? 梅阑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本梅某还担心着,唱一处独脚戏怕勾不起那蛮头子的酒性,如今多了你们老几位就好办了。” “哦?那梅老板接下来打算唱的哪一出?” 梅阑微笑道,“此情此景,诸位不觉着很适合唱一出《霸王别姬》吗?梅某唱霸王,陈老板演虞姬,如何?” 陈老板洒然一笑,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某常听人说,你梅老板唱了一辈子的楚霸王,咱汴州唱戏的唯有你梅老板能唱的出霸王的威风,一直以来陈某人也没去见识,今儿个正好趁着机会在台上领教一番。” “那您就瞧好吧!” 二人对视一笑,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多来年的恩恩怨怨,也就那么散了。 天色渐晚,在后台众人点好妆容后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蛮子将军托尔索终于到了,梅阑扫了一眼众人,凝声道,“诸位,都说戏子无义,然而,位卑不敢忘忧国,今日我等就叫那世人好好瞧瞧,什么叫戏子的大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5 位卑不敢忘忧国(四) 已是日短夜长时节,又是阴天,才过了傍晚,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汴州人家没人敢点灯,唯有城南头的梅园里一片亮堂。 突然,一阵“咚咚锵”的锣鼓声响起,划破了整座城的死寂,梅园开戏了? 不少人抬头望着梅园方向,却没人有胆出门打探,天晓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们还在没在外边,万一露个头,不小心让砍了脑袋一命呜呼,那可就悲哉了。 梅园开戏了,敲打的是幕前曲,梅阑隔着帘幕瞥了一眼外面,台下坐了一桌人,算上正屁颠屁颠的给蛮子倒酒的王酸儒,拢共坐了五个,门口守着几个手扶刀柄的蛮子。 中间坐的大汉应该就是蛮头子托尔索了,一脸的大黑胡子,身子骨高大魁梧,裹着身兽皮护甲,腰间悬着的刀子没有解下,此刻端着碗与几个部下痛饮,王酸儒狗腿的坐在一边,老脸笑的像朵满是褶皱的菊花。 大抵是吃了饭的,桌子上也没摆几样什么,就两碟子凉菜,余下全是酒坛子,地上还摆了不少,蛮子喝酒如牛饮水,没多大功夫,两坛子酒已经空了。 “王先生,这戏曲不会就是敲锣打鼓拉拉胡吧?” 托尔索似乎等的有些不耐,虽然这锣鼓配合着二弦胡琴听起来也有些味道,却没有老酸儒说的那么玄乎,一时略微有些失望。 “当然不是,这仅仅才是开幕曲,听戏您得慢慢来,一点一点的细品,就像我们汉人的诗词歌赋,读透了,您才能尝出其中的酸甜苦辣来。” 托尔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倒是本将军心急了。” 王酸儒赔笑道,“嘿,这怎生怪得了将军,您尚是首次听戏,不知情亦是应该的,说起来,今天唱的这出《霸王别姬》倒是跟将军们有些契合,不知将军可曾听闻那力拔千斤的楚霸王项羽?” “当然,”托尔索锤了下胸口,颇为郑重道,“我蛮族人向来崇拜勇士,项羽大王乃古往今来最厉害的勇士,我等又焉能不知?” “嘿,那正好,今日这些戏子献给将军的这出戏,讲的就是项羽兵困垓下的故事。” “哦?那本将军倒是颇有些期待了,来,我等再饮一碗。” ...... 见台上就几个垂垂老朽,后台也就两三个文弱戏子,外面又天冷,托尔索干脆招来守卫,关了楼门,一起喝了起来。 往日里唱个《霸王别姬》,除了净旦末外,少说也得十来个角儿,几人商量了下,去了些旁白,稍微改了改,大家都唱了大半辈子戏的老行家,这点功底还是有的,再说那蛮子也就听个热闹,人话都听不懂,还指望他们品戏? 幕前曲已经拖的够久,再拖下去会扫了蛮子的兴头,几人平静了下心态,梅阑朝着幕帘子旁一直关注这里的洪老使了个眼色。 就听铙钹稍停,大锣敲响,二胡声婉转换调,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蛮子们饮酒正酣,突听得声调变换,待抬头看去,只见一容颜秀美的花衣女子,扭摆着妩媚的身姿,款款而来。 陈老板虽已是不惑之年,但唱了一辈子的花旦青衣,免不了沾染些女儿家习性,敷铅抹粉的,养的肤如凝脂,又点了戏妆,哪还像个男儿郎,分明就是个女娇娥。 台下的蛮子傻了眼,吃惯了草原的‘粗茶淡饭’,何曾见过这等‘精雕细琢’,一对发亮招子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的‘虞姬’,有甚者竟然起了色心,可见陈老板的功底。 托尔索痴痴的呢喃道,“好美的女子。” 王酸儒瞬间浑身恶寒,觉着身后凉飕飕的,身子一颤打了个冷噤,片刻才挤出一张笑脸,凑上去悄声道,“将军,他是男儿身。” “男儿身?” 托尔索惊叫一声,好在有戏音遮盖,倒不至于将戏台打断。 倒是周边几个蛮子被他吓了一跳,目光疑惑的看向他,托尔索见状,便叽里呱啦的跟他们说了几句蛮语,大抵就是说台上这是个美艳的男人,几个蛮子难以置信的端量着陈老板,除了衣袖宽大遮掩了身材外,分明就是个美艳的女子。 待陈老板登台,梅阑习以为常的向后伸手,“枪”,又蓦然想起,弟子们都走了,谁人于自己捉枪,正当他暗自苦笑之时,忽的手上一沉,一杆熟悉的长枪落在手里,梅阑倏然一滞,手中长枪差点落地,猛然回头,就见一张熟悉的武旦花脸。 “你...”梅阑指着曹永柱,气的浑身颤抖,一时发不出声来,半晌又垂头丧气,难过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曹永柱咧嘴一笑,笑的有些酸涩,配起他脸上的戏妆看起来丑陋,落在梅阑眼里,却是这世间最美的容颜。 “对不起了师父,弟子打小就愚笨,讨不了爹娘的欢心,家里人养活不起,便将我送进咱园子,自打入了您门下,我才吃上一口饱饭,十几年了,习惯了有您护着,这骤然离了您,短不了又得挨饿,弟子不怕死,怕饿!您养了我这么多年,大抵也已经习惯了,不如您就再受受累?让我也随您去了,兴许下面的老爷可怜我,下辈子还让我投胎在您的门下,那我可就赚了。” 梅阑悲声道,“可孩子,你还年轻啊!人生路长,你还没走一半,就这么随为师去了,你会留下遗憾的。” 曹永柱呲着牙挠头讪笑,“没什么好遗憾的,就算有,下辈子您带弟子补完就好了。” 梅阑心疼的厉害,眼底泛起一丝清泪,心道:罢了,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也已经迟了,今生自己欠了他的,唯有来生再好生补偿了。 愿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子。 抹了把眼泪,梅阑轻拍他精壮的身子,感慨道,“你我师徒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不曾想今日却也落了个被围“垓下”,进退不能,时也?命也?就且学那楚霸王,成全汴州这“江东”,杀敌自刎“乌江”。” 说话间,台上传来陈老板纤细柔美的女腔,“——妾身,西楚霸王账下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也”字落下,余音即止,即听曹永柱大喝一声,“大王回营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6 位卑不敢忘忧国(终) 一声爆喝,仿若一道霹雳惊雷,台下人倏然一惊,已有三分酒意的蛮子吓的紧握刀柄,接着“啊喳喳”声响起,就见一个手执长枪、面色威武的花脸霸王大踏步登台。 宽大的戏袍彰显的他异常魁梧,双目圆瞪,配合着那黑白相间的花脸,虎虎生威,端的是摄人心魂。 蛮子们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松手坐回,托尔索喃喃的望着台上的梅阑,“这就是戏曲吗?” 王酸儒向来自持身份,此刻竟也禁不住露出几分自豪之色,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戏曲,《霸王别姬》,老夫听了一辈子戏,这大抵是最好的一场了。” “好一出《霸王别姬》,”托尔索感慨,接着朗声大笑,锤了拳胸口,爽朗道,“楚霸王项羽,大丈夫当是如此,来,儿郎们,随本将军干了这碗。” 几名蛮子捶胸起身,举碗“哐当”碰起,一饮而尽。 莫说是台下的蛮子了,就连台上的陈老板也心神一晃,心道这梅阑的楚霸王,果真是威风凛凛,当下好胜心起,媚眼一挑,心无旁骛的搭起戏来,配合着南梆子(京剧曲调之一),听的台下几人如痴如醉。 蛮子们几乎碗不离手,能听懂戏文的也就王酸儒与托尔索两人,其余蛮子只是跟着瞎哼哼,双目迷离,不知是醉了酒,还是醉了那人。 门外刮起了北风,楼子内却热火朝天,十坛九空,蛮子们也已经醉眼朦胧。 台上余的不过三人,虞姬、项羽、老太监,只见项羽掷杯离座,“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原本虚眯着眼睛的王酸儒,听了这句戏词儿,倏然精神,目光暗中掠过四周,只见挂在四周的帷幕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落下,几道人影闪动,隐隐露出些火光。 蛮子们醉了,人醉了,心也醉了,痴痴的看着台上,却没察觉到,后台的帘幕后已经渗出的缕缕青烟。 火烧着了。 虞姬: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羽: “哇呀呀......” 楼子内开始燥热,已经有帘幕着火,蛮子们终于发现不对了。 “将军,走火了!” 托尔索闻声惊起,醉意醒了几分,身子晃了几晃,稍微有些站立不稳,目光扫过四周,却见方才台上的几个戏子,手持着兵刃围在四周。 不愧是领兵作战的将军,托尔索脸上丝毫不见惊慌,扭头看向王酸儒,“王先生这是何意?” 就见连日来低头哈腰的王酸儒,此刻直挺起身子,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将军是打算明日屠城呢吧?” 托尔索先是诧异,很快便恍然,王酸儒懂蛮语,屠城的命令在大营中算不得什么绝密,走漏风声也是正常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你们汉人说的吗?” “那将军岂不知老夫也是汉人?” 托尔索蹙眉,凝声道,“王先生可考虑清楚了?若你此刻回头,本将军可以既往不咎。” 王酸儒嗤笑一声,轻蔑道,“没什么可考虑的,好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何况我乃汉家男儿,岂能事你一个化外蛮人。” 托尔索点头,脸上没有暴怒,反而露出一丝欣赏之色,心道,这大概就是儒生的气节吧。 随后他爆喝一声,“儿郎们,拿起武器杀将出去,明晨本将军定让这汴州城血流成河。” 戏子唱戏,从来都是从一而终,下面剑拔弩张,台上戏却未停。 不过也已是戏尾,虞姬自刎倒地,只听项羽高喝,“来,搭了下去,带马迎敌。” 唱罢,梅阑跃下戏台,抬枪直朝托尔索而去,陈老板翻身而起,挥剑跟了上去。 君子六艺,王酸儒大抵也是会些武艺的,只不过弱的出奇,一刀便被托尔索斩掉了胳膊,好在正赶上梅阑长枪刺来,托尔索顾着回身抵挡,王酸儒被人扯走,这才暂且保住了性命。 木楼老旧易燃,加上不少地方被抹了油脂,此时已是大火汹汹,楼里弥漫起浓浓的黑烟,呛的两边人皆不停的咳嗽。 终归是纵横沙场的蛮族精兵,便是醉了酒,也不是几个戏子老朽能当敌得过的,八个蛮子只死了三个,梅阑这边已经倒地不少,洪老就倒在托尔索脚边,余下的都已经负了伤,能站着的不过五六个,依旧死死的堵在堂前不让。 梁木开始倾斜,街道上骤然响起了马蹄声,很快听着院门被撞开,外面响起凌乱的脚步,梅阑喟然长叹,终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正当几人绝望、蛮子兴奋之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兵刃碰撞,接着听到一声大喊,“蛮狗休想过去,给祖宗死来。” 是包银山的声音,梅阑顿时泪如雨下,都是些小混蛋啊,一个个的,怎么就是不听话呢?罢了,今日就一起死吧。 梅阑大喝,挺枪直扑托尔索,托尔索挺刀架住,没想到一直倒在地上、众人皆以为死了的洪老突然直起身子,死死的抱住托尔索的双腿,梅阑愣了一下,长枪一顿,就听洪老大喊道,“杀啊!” 托尔索挪不动脚,气急愤恨下,一刀砍了洪老的脑袋,不顾脸上的鲜血抬头,就见一杆长枪刺来,躲闪不及下,被长枪已经刺入腹中,痛喊一声,回手一刀划过梅阑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梅阑捂着脖子笑了,黑白相间的脸笑的那么狰狞,托尔索竟然有些害怕的退了一步,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 “师父!” 一声凄厉的喊声响起,一直留心这边的曹永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大刀一挥就斩掉了对面的蛮子,几步跑过来跪在梅阑身旁。 “呵……呵……”梅阑说不出话只能呵气,目光盯着曹永柱,听着门外包银山的痛喊声,尽是心疼与不舍,没几下就歪过脖子去了。 “师父啊!” 曹永柱悲呼一声,随后像个疯子一样,挥着大刀冲向托尔索,托尔索拔了梅阑的长枪,腹部血流如注,只能捂着伤口躲闪,一侧的蛮兵急忙前来营救。 这边除了疯了的曹永柱,活着的就剩个王酸儒了,他倒在门前喘气,衣摆已经着了火,眼看也已是漏尽钟鸣,临死前,他用尽力气呼喊着,“蛮子要屠城了……” “蛮子要屠城了,蛮子要......啊......”门外包银山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大抵也是去了。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接着满城开始沸腾。 戏楼子门终于被外面的蛮子撞开,却不想,烧了半天的戏楼子突然轰然倒塌,死的活的全被压在下面,惊的外面的蛮子傻了眼,也惊醒了一座城。 一场轰轰烈烈的鸿门戏宴,终是落下了帷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7 孤坟 托尔索死了,是被压在火堆里活活的烧死的,也算是老天开眼,临了楼子塌了,蛮子们折腾了半夜才清理出一堆尸骨,都已烧成了渣渣,早分不清谁是谁了。 大营里乱做一团,仅剩的两个偏将一个叫兀立,一个叫蒙脱,此刻两人正坐在大帐里愁眉不展,托尔索是成吉大汗的心腹将领,若是战死沙场倒也罢了,却折损在几个小人物手里,还死的这么憋屈,这让他们回去如何向大汗交代。 “唉!”蒙脱叹了口气,“眼下屠城的消息已经泄露,外面的汉人乱做一团,我等该如何是好?” “待天亮后看情况吧,托尔索将军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想来大汗也怪不了我们什么,我等只要保住粮草不失就好。” “也只好如此了。” ...... 汴州城内一夜哄闹,四面都是“蛮子要屠城”的声音,直到天要亮了才安静下来。 天阴沉沉的,才入冬的汴州城竟然下起了小雪,城门前五千蛮兵骑着高头大马,手执明光雪亮的弯刀,只待两位偏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突然,前方开始骚动,无数民众从大街小巷内涌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手持菜刀、扁担、农具等,但凡能伤人的都被他们拿在手里当作武器,王无功成功了,他用二十几条人命唤醒了汴州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双方在城门前沉默的对峙着,一下子面对几万人,又折了统兵将军,便是心如虎狼的蛮子也有些慌乱,场面一片寂静,唯有马群偶尔扭动时的踩踏声。 眼看战斗一触即发,蒙脱扭过头看向兀力,五千装备精良的蛮兵对上十来万普通民众,若放在平原上,跟宰鸡屠狗没什么区别,可若要巷战就另当别论了,在这里骑兵根本施展不开,下了马的蛮兵战斗力折损一半不说,他们对城里的地理又不熟悉,一战下来损失怕是不可估量,这种责任他们两个谁都担不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退意,互相点了点头后,蒙脱打马上前,“嗒嗒”的马蹄声吓的众人身子后仰,感觉心跳加速,都快跳在嗓子眼儿了。 蒙脱勒住缰绳,目光冷冽的扫着面前的民众,从他们眼中,他看到了惊恐、慌乱、以及浓浓的害怕,他们大多人都在颤抖,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大抵是已经退无可退了吧。 良久后,蒙脱举起弯刀,在汴州民众即将绝望中,大声下令,“撤退。” 蛮兵们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却没人敢有什么异议,军令如山,五千蛮兵护着一车车粮草有序的开始撤退,直到他们已经退出城外,劫后余生的汴州人才回过神来,接着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不少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蛮兵虽退了,可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蛮兵临走前将一颗脑袋挂在城头上,此刻他正孤零零的吊在那里,血已经流干了,双眼圆睁着怒视远方。 梅园昨晚的动静早就传开了,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梅园老板的弟子,我以前听过他的戏,昨晚就是他在临死前吼的‘蛮兵要屠城’。” “唉,梅老板他们都是我们汴州人的救命恩人。” “可不是嘛,听说那蛮兵大将被梅园人给活活的烧死了,真是解恨,可惜了梅老板他们了,这可是用命......” “据说城南戏楼的陈班主也在......” “还有那个一辈子没考上秀才的王先生,我之前还骂他狗腿子来着,却是我错怪了他,如今......” “都是英雄好汉啊,这娃子还年纪轻轻就......” ......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将包银山的头颅取下来,这就是人性,恐怕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将他们忘了。 这时,一个湿漉漉的身子颠颠撞撞的挤了进来,待看清城楼上人头的面容后,那人瘫倒在地。 是安宁,留下的三个弟子里,他年纪最小,也最是胆小,昨夜包银山爬出井口后,叮嘱他不论如何都不许出来,他照做了。 一开始他怕死,后来整晚都沉浸在无比的自责与悔恨里,外面的动静他听的清楚,包括梅阑的怒吼声,二师兄绝望的呐喊,以及包银山死前的嘶吼,他都听到了,他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没比他们先留下,若非只剩下他一个人,若非他身负着师父的遗愿,他早就抛下胆怯出去陪他们了。 直到天亮了,听到外面的欢呼声,他才爬出井口,眼前的一幕让他痛不欲生,梅园烧的就剩一地残骸,一具没了脑袋的尸首就倒在大门口处,熟悉的衣装,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四师兄包银山,他抱着他的尸首哭了半天,又疯了似的冲向城门,就看到了眼前一幕。 此刻他瘫坐在地上,傻傻的盯着挂在城头那颗沾着鲜血的头颅,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很快又爬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一路连滚带爬的跑上城墙,颤颤巍巍的将人头吊上去,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哭的那么无助,哭的那么凄凉。 城门下不少人跟着落泪,呜咽声笼罩在汴州城上空,细小的雪粒不停的落下,仿佛天都哭了。 下着雪,又是寒风呼啸,人们逐渐开始散了,几个老人爬上城头劝了半天,见安宁就那么埋着头一动不动,无奈叹着气离开了。 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他也放着没动,就跟失了魂一样,不知谁给他披了件羊皮大袄,估计是怕他冻死了。 傍晚的时候,安宁终于起身了,他捧着包银山的头颅一路蹒跚着回了梅园。 夜里,梅园又闪起了火光,安宁将包银山的尸身拼起来烧了,连同那一堆被蛮兵挖出来的枯骨一同埋进梅园的废墟里,这里是他们的家,就让他们长眠在这里吧。 哀嚎声响了半夜,听的人瘆得慌。 清早,众人去梅园给安宁送饭,只见门上挂了件大皮袄,却没见到他人,众人寻遍了周围也没找到他的身影,才发现梅园里多了个土堆,前面插了块木板,上面只用木炭写了个‘梅’字,就知道他已经走了。 天授三年冬,汴州梅家园子没了,空留下一座黄土包着的孤坟。一群卑贱的戏子、一个迂腐的老酸儒,奇迹般的救下了一座城,不知百余年后,汴州人还记得今日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8 惊闻 日头初升,外头尚且寒冷,时不时的还卷起阵儿北风,梅长青出了梅园,带着两个小跟班起身前往刘府。 小瑾儿臭美,依旧一身丝质长裙,看上去有些单薄,这不,钻进马车后身子冷的直打哆嗦,嘴唇都冻得发紫,梅长青见她可怜兮兮的,便解下外面罩的裘衣裹在她身上,嘴里埋怨道,“让你多穿点你不听,这下冷着了吧。” 瑾儿裹着他的裘衣缩了缩身子,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味,听他在一边唠叨,低着头嘿嘿傻笑,随后又嘟了嘟嘴巴,小声道,“也没有少爷想的那么冷,也就稍稍有那么一丝啦,再说了,穿上厚棉衣胖乎乎的,丑死了,往年这个时候,姐妹们都是这么穿的。” 梅长青无语,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且,这小丫头审美观似乎也跟别人不大一样。 这里的大隋自太宗皇帝起,国家就繁荣昌盛,人们大都能吃饱穿暖,胖一点就成了生活富足的象征,以至于人们养成了以宽额头、脸颊圆润、腰臀浑圆为美的审美观,至今也是如此。 此刻瞅着小丫头像个小奶猫一样缩在一边,他不由地失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的好看,人家都是以胖为美的,前朝那位贵妃娘娘不就是出了名的胖美人吗?再者说,眼下已经是十月下旬了,好在这里是南方,要是搁在北边,不少地方大抵已经下过雪了,人家要是穿你这样,还不得冻成根冰棍儿?” 小丫头先是不以为意的撇了撇嘴,嘟囔着她还是觉着瘦点好看,接着又岔开话题,一脸兴奋的盯着梅长青,“少爷,下雪天是不是很美?” 小丫头自是知道雪的,只不过她生在南方,下雪对南方人来说,是罕见的,偶尔那么一年下个小雪,还不待落地就化了,跟雨没什么区别,小丫头打小也没出过远门,从金陵到钱塘已经算是她去的最远的地方了,所以雪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梅长青以前也听说过有人一辈子没见过雪,没想到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一例,此刻被她这么一问,脑子里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下雪的情景,一下子沉浸在回忆里,他前世是西北人,下雪对他来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便呢喃道,“对,它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下雪天的时候啊,雪花就像是天上仙女撒下的白色花瓣,又像那调皮飞舞的玉色蝴蝶,落在大地上呀,就像是给世间换上了银色新装,美丽极了。” “真的吗?可惜我都没见过呢,还真想去北方看看雪呀!” 小丫头捧着小脸,满眼向往的神色,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寒冷。 梅长青回过神儿,听她这么一说,颇觉着有些好笑,随手拍了下她的小脑袋,轻声道,“等少爷我将来去北方的时候,就带你去看看那里的雪景。” “真的吗?”小丫头听了立马一脸激动,接着便是一阵儿叽叽喳喳的询问,“那到时候要不要穿上厚厚的棉衣呀?听说北方人都穿大袄,穿起来是不是看着有些臃肿?那样子会不会有些丑?......” 梅长青被她问的头大,这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自己也不过是随口的一句应承,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来劲儿了,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几句,于是一个问一个答,马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好在路程不算多远,没多久就到了刘府。 等下了马车,梅长青舒了口气,眼神怪异的瞥了一眼身侧乖巧怜人的小丫头,人都说两个女人他本身就是文成先生唯一的弟子,单说章氏对他那比之亲娘更甚的态度,就让下人们望而生畏。 文成先生向来不过问府中事务,一切都是章氏在打点,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握在她的手里,若是哪个敢惹恼了这位小爷,还不得被她赶出府去? 好在章氏性子温和,梅长青也待人和善,倒不至于让下人们怕他或者躲着他,反倒是后院几个小丫鬟都爱往他跟前凑,这大抵是小丫头的功劳了,整天一没事儿就在后院吹嘘自己的小主子有多好、晚娘有多慈祥,惹逗的一群小姐妹都羡慕不已。 梅长青笑着跟门子点了下头,便带着小丫头进门,章氏嗜睡,一般起的很晚,他便没去后院问安,径直去了书房。 小丫头自是去后院找她的小姐妹了,燕小乙是个机灵人,早就跟府里不少的年轻仆从打成一片,如今用不着刘伯安排,自己就有了去处。 书房里文成先生没在,也没见着刘伯,梅长青估摸着两人应该是出门去了,文成先生在钱塘也没什么熟人,一大早的出门,想来是去了沈老那里,他便喊仆人煎了壶茶,一个人安静的读起书来。 这些天他在刘府读《大学》,回了梅园读《孟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越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比前世好了许多,里的内容几乎看一遍就能记住,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了。 一本《孟子》他翻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草草了事,读书不解意,那就成了读死书了。 比方说《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中有“君子远庖厨”一说,大多人将其曲解为,君子不能入后厨做饭,但其实际不过是孟子在向梁惠王阐述自己仁善的主张罢了,君子远庖厨,前后结合起来,大意是孟子不忍听牛羊惨叫而不入厨房,是说君子要远离血气杀生之事,而非君子不能掌勺做饭。 当然,在这个三从四德的时代里,君子是不会入庖厨的,‘君子远庖厨’——大抵是男人们偷懒的借口罢了。 文成先生在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有详细的注释,为的就是让他明意,而非一味的死记硬背。 中午,小丫头跑来唤他吃饭,饭桌上就他和章氏两人,文成先生依旧没有回来,饭后没了文成先生督促,他倒是陪着章氏多聊了会儿,才又回了书房。 直到傍晚将要离开的时候,他才见到了匆匆回来的文成先生,见他脸色难看,便小心翼翼的问起了原因,不曾想文成先生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震的他头脑发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29 噩耗传来(求收藏) 梅长青端着手里的书信傻了眼,这是大周朝廷的密报,上面说汴州沦陷了,赵将军放了蛮子入汉中劫掠,蛮子趁机下了洛阳,直至汴州,如今具体情况如何,朝廷信函中没提,不过依着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怕是要出大事了。 女皇帝派人快马加鞭的将文书送到钱塘,名义上是给沈老的,实际上是借沈老的口,想探探文成先生的口风。 文成先生将女皇的书信递给梅长青后,就气的在书房里大发雷霆,不停的骂那姓赵的将军不是人子,简直就是汉家的罪人,开关放蛮子入汉中,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暴露在蛮子的铁蹄之下,那些蛮子不屠城还好,一旦屠城,汉中自汴州一线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骂着骂着又骂到了那些关中世家,这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们,为了一己之私,竟然选择袖手旁观。 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梅长青没有吭声,扭头一看,见他依旧端着书信发愣,这才想起来梅阑似乎还在汴州。 梅长青与梅阑情二人同父子,他是知道的,这会儿心里又不免有些替他担心,便上前轻声劝道,“眼下情况未明,陛下书信里也没写蛮子入城之事,蛮子如此仓促南下,大抵是因为今夏的旱灾,入今已经入冬,蛮子必不敢久留,很快就会撤回草原的,梅先生早年走南闯北、闯荡多年,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种事他应该能应付的来,你且莫要过于担心。” 梅长青木讷的点了下头,师徒两沉默了会儿,文成先生又劝慰了几句,正赶上瑾儿来唤,梅长青便起身告辞。 往日里离了书房,他总会问上小丫头几句,逗逗她、听她东拉西扯的瞎聊,今日却一路沉着脸不吭声,小丫头见势也没敢开口,低着头乖巧的跟在后面。 直到在前院遇到了章氏,他这才强打起精神,简单的同她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章氏疑惑的望着他的背影,这孩子往日里人机灵,嘴又甜,整个人活泼开朗,午饭时还好好的,这会儿却是怎么了?看着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不是自家死老头子让孩子受了委屈? 正当她胡乱盘算时,见文长先生走了过来,便连忙上去询问原因。 文长先生叹了口气,解释道,“蛮子南下,汴州沦陷了,收养他的梅先生此时正在汴州,那梅先生与他情同父子,依照蛮人的性子,——唉!” 章氏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儿来,扭头望着大门方向,一脸的担忧,呢喃道,“可怜的孩子——” 梅长青一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怎么回的梅园,坐在饭桌前,他依旧端着饭碗发呆,两个跟班也不敢发问,低着头扒拉干饭。 梅园前几天雇了个婆子,手脚挺麻利的,晚娘抽空过来看了看,见他这副模样,唤了几声不醒,便轻拍了下。 梅长青这才回过神来,见是晚娘,又见她一脸关心的看着自己,忙道,“师娘何事?” 晚娘道,“青儿缘何发愣?莫不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没——没有,”梅长青慌忙摇头,心道,外面消息还没有传来,汴州具体情况未明,此时绝不能将这事告知晚娘,依她的性子,免不了又得茶不思饭不想的整日忧心,遂编了个谎,道,“今日先生教学,弟子对其中几处尚有些不解,固有些心不在焉。” 晚娘听了高兴,孩子沉迷读书在大人眼里总是好事。 便柔声宽慰他,“师娘未曾读书,不知如何为你解难,但常言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不懂的你明日再虚心请教下先生,毕竟你刚读书不久,想来先生也会耐心与你讲解的。” 梅长青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待他端起碗开始吃饭,晚娘这才起身去了戏楼忙活。 之后连续几日,梅长青都静不下心读书,文成先生知道原因,没忍心去呵责他,心底默默期寄着汴州的梅阑能够无碍。 时至仲冬,初三这天一大早,天还有些微黑,燕小乙打着哈欠开了院门,瞬间被吓了一跳,就见当门前缩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听着身后有响动,知道众人都起床了,便壮着胆上前打量,这才看清楚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跪在那里。 那人也被燕小乙惊动,吃力的张开眼睛,失神的望着眼前的燕小乙,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的问道,“这里是梅园吗?” 燕小乙不知情况,以为是来拜师求生路的,出身贫寒的他可没那大府上门子的傲气、动不动就赶人,轻声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 那人刚开口,就被一声询问打断,李庆之伸着懒腰走了过来,“小乙,门外黑漆漆的,你在同谁说话?” “大师兄,门外——” 他话还没完,就见那人抬头大声悲呼道,“大师兄!” 李庆之听着声音有熟悉,急忙上前仔细打量着那人,待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大为震惊,竟然是安宁。 他急忙上前将安宁扶起,惊声问道,“小六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师父他们呢?” 安宁听他问起梅阑,再也忍不住一路以来的悲痛,抱住他放声大哭,凄惨的哭嚎声惊的众人纷纷跑了过来。 梅长青见安宁一个人,又是这幅样子,知道出大事儿了,双腿一软,差点稳不住身子。 李庆之也隐隐了有不好的预感,搂住他急声道,“小六子,先别哭了,快说话,师父他们人呢?” 安宁泪流满面,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师父、几位师爷、二师兄、四师兄他们都没了,都没了啊,呜呜——” 李庆之搂着他踉跄倒退,其他人连忙将二人扶住,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听到小谨儿“哇哇”的哭声,众人急忙回头,就见晚娘已经晕倒在地上。 “师娘!” 众人慌忙围了过去,梅长青一把将晚娘抱起,匆匆跑回房里,三师兄梁沁着急忙慌的出去寻找大夫。 屋里,大家紧张的围在床边,梅长青伸手探了下晚娘的鼻息,又给她把了下脉,见一切平稳,这才松了口气,其余人见状一下子瘫坐在地,垂泪不语。 梅长青盯着双目空洞的安宁,颤声问道,“六师兄,你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师父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呢?” 安宁哽咽的发不出声,半天才带着哭声讲起来。 从蛮子进城前夜梅阑的担心、老酸儒向梅阑求宝定计、梅阑如何跟他们交代、曹永柱决定随梅阑赴死、然后因计唱《霸王别姬》、火烧戏楼子、包银山拿命堵门——,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待讲到包银山被蛮子削了首、挂在城门上时,他又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众人忍不住陪着他嚎啕大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0 治丧 “都闭嘴!”梅长青厉声喝止,颤声道,“别惊扰了师娘。” 晚娘不知何时已经悠悠转醒,探着身子想要起来,身子酸软、支撑不住又倒了回去,此刻,这个一生无出、刚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心神已经垮了。 梅长青急忙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晚娘歪着头,双目无神的盯着安宁,气息无力道,“你师父——你师父他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安宁连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路跪爬至床边,颤颤巍巍的将它递到晚娘手里,哭道,“师父说——说他对——对不起您了。” 见他双手粗糙冻肿,满手都是裂开的口子,晚娘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心疼的抚摸着安宁的手背,泣声道,“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 安宁一时悔恨交加,缩回手,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发疯般抽向自己的脸颊,两下就将自己扇的口齿鲜血,却依旧没有停手的打算。 李庆之离他最近,一把将他胳膊扯住,惊呼道,“小六子,你疯了?为何要这么糟践自己?” “呜呜——”安宁脸颊红肿,嘴里噙着血泪,自责道,“都怪我,怪我胆小、没本事,救不下师父、师兄们——呜呜——都怪我,都怪我——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啊!——呜呜——” 晚娘挣扎着要坐起,梅长青抵着后背让她好直起身子,她弯腰探到床边,双手捧住安宁的脸颊,满是心疼的抚摸着,一手抹去他嘴角的血渍,泪流满面道,“好孩子,怪不得你,怪不得你——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自己选的路——呜呜——” 一时间晚娘哭、安宁嚎,引的一屋子人跟着恸哭,整座梅园里满是悲伤。 良久,晚娘哭累了,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的手足无措,正赶上梁沁带着郎中匆匆跑了进来,众人急忙让开位置,让郎中坐在床头给她诊断。 老郎中捏着晚娘的手腕闭目号脉,众人紧张的盯着他不敢惊扰,半晌,见他缓缓睁开眼睛,梅长青急忙问道,“先生,我师娘她没事儿吧?” 老郎中点头道,“问题不大,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有些心脉不稳罢了,一会儿老夫给她开个安神的方子,喝上几副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要切记,这几日莫要再过于刺激到她。” 梁沁送郎中出去、顺便跟着去取药了,李庆之见晚娘没什么大碍,便安排众人准备治丧,留下梅长青主仆三人照顾晚娘。 “小乙,你驾车去趟刘府,跟老师说明下情况,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这几天就不过去了。” 燕小乙应了声,匆匆去了。 小丫头跪伏在床边默然垂泪,身子一抖一抖的,看的人心疼。 梅长青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瑾儿,你去端盆热水来,帮师娘擦擦手、脸上的血污。” “嗯!” 小丫头呜咽着应了声,端着铜盆跑去打水。 梅长青拿起床头的油纸包,手抖了半天,才将它打开,里面包着两封信,一封署名自己,一封署名李庆之。 正当他准备拆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时,身旁传来晚娘幽幽的声音,“这个狠心的老混蛋,临了了,连个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吗?” 如同梅阑想的那般,他存的什么心思,晚娘看的透彻,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了,情啊、爱啊什么的早就过了,说是家人、知己,反倒更贴切些。 人若是失去一个爱人,或许难过个几年也就淡了,但倘若失去一个家人,大抵是会伤心一辈子的。 梅阑清楚晚娘什么性子,所以干脆没给她留信,省的她整日睹物思人、以泪洗面,虽说唱了一辈子戏、靠着嘴巴生活,但他就是嘴拙,一辈子,他只做了两件让晚娘伤心的事儿,却两次都只留下句:对不起。 人亡在汴州,烧的只剩一堆分不清身份的骨头渣子,之后又被安宁遵照他们的遗愿、将遗骨都埋在了梅园里,如今在钱塘治丧,也只能是走个简单的仪式了。 梅阑一生无儿无女,门下九个弟子,两个随着他折了,便由剩下的七人代孝,洪老几个也是如此,弟子戴孝。 已在汴州有了安魂地,自然无需再在钱塘立什么衣冠冢了,钱塘这里也没什么熟人,就一切从简,没搭什么棚子,也没摆什么席,只请木匠师父做了几个牌位,打算迎回来供奉。 清早起,尚未鸡鸣,钱塘城还笼罩在一片夜幕之中,外面天寒地冻的,老刘木匠铺子的门上亮起了两个大白灯笼,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两团随风摆动的鬼火,两侧门角燃着香,旁边撂着一只绑起来的大公鸡,正门口,一群人披着白麻衣、静悄悄的跪在地上,此刻若是有人路过,猛不丁的看上一眼,怕是得被吓瘫。 迎亡魂归位,这种事儿很有些讲究,一般都是凌晨出门,赶在鸡鸣日升前迎回,依照阴阳先生的话说,就是阴阳相克、魂怕光照。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先走出一个摇着铃铛的道人,绕着前门来回踱步,一手摇着招魂铃,一边嘴里头念念有词,念的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名为度人,实为渡魂,手里还时不时的撒上几把黄纸,接着又走出个老人家,手里端着个大木盘子,盘子里摆着些灵位,待道人念完经文,拿起拂尘扫了几下灵位,随后吩咐燕小乙扭断了鸡脖子,跟着唱起了亡者名,“孝子贤孙”起身接灵位,挨个端起,跟在道人身后将“他们”请了回去。 老祖宗的灵位在汴州被大火烧了,也重新打了一副,李庆之恭敬的端着它走在前头。 一行人一路伴着道人的唱经声跟着念叨: “祖师爷,回家了!” “师父——” “洪爷——” “——” “二师兄——” “四师兄——” “——回家了!” —— 晚娘昨日起不了身,就叮嘱小丫头收拾出前院的一间空房,将它辟成了祠堂。 灵牌归位,一群人跪地叩拜,男人们默默垂泪,一大一小、一里一外的两个女人痛哭出声。 大抵是因为晚娘待她如亲娘一般的缘故,瑾儿原本跪在门外悄然抹泪,但听着晚娘在里头哭出声来,不知怎么的,就在外头跟着“呜哇”起来。 小丫头长的玲珑娇俏,又憨态可掬,像极了“自家傻姑娘”,深得晚娘疼爱,名义上是丫鬟的命,实际却被晚娘宠成了小姐的身子。 此时两个女人同是在哭,却哭着不同的人,晚娘在哭自己死去的丈夫、弟子,瑾儿在哭自己伤心的“娘亲”。 没过多久,燕小乙在祠堂门口轻唤梅长青,待他起身过来,小声告诉他,文成先生夫妇过来了。 梅长青跑去前门迎接二老,章氏见他一脸憔悴的模样,心疼的挽着他抹泪,梅长青揽着她的肩膀小声劝慰。 文成先生立在门口叹气,无奈道,“唉,我说你,咱是过来安慰孩子,可你倒好,才进门,自个儿倒先抹起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1 苦中做戏 上了香,拜祭了梅阑,章氏同小丫头搀扶着晚娘去了里屋,师徒两便坐在前厅闲聊。 谈到汴州之事,梅长青恨声道,“天下人人称道他赵将军,如今看来,简直亏他先人,几代戍边才赚下的大好名声,已被他一朝污尽。” 文成先生点头赞同,感慨道,“一个人人称道的世家将军,为私利纵兵开关,任那蛮子四处劫掠,反倒是一群人人看不起的戏子,却舍生救了一城百姓,真是可悲可叹啊! 枉老夫一直以来都称赞他赵普,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毒士,为保兵马、趁机夺下汉中,他竟把汉家苍生当成棋子,谋划出如此丧尽天良的狠毒之计,端的不为人子。” 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气,接着语气凝重道,“不过这赵氏两人,着实乃人狠心毒之辈,又如此的厚颜无耻,怕是与那东北边的大明王一样,野心勃勃,将来必成我大周的心腹大患。” 梅长青眼底闪过一抹狠厉,摇头道,“师父多虑了,弟子却不这么认为,如此器量狭小之人,岂能得了这大好江山?” 文成先生有些意外,梅长青平日里谦逊寡言,说白了就是有些闷骚,不赶不上架,你不打他三棍子,休想他放出个屁来。 虽然他才教导了梅长青一个月,但他深信,这是个天才,天赋超高的那种。 他知道这孩子思维异于常人,且思想见解独到,当即便好奇起他的看法,“哦?那长青以为呢?” 梅长青恭敬道,“人道是,“自古枭雄得天下”,哪知所谓枭雄者亦乃英雄,英雄者得民心,而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古今往来,世间堪称枭雄者,不过汉末曹公,他二赵只取曹公“宁教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之道,却未得曹公“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志、“割发代首”之仁,可谓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些时日,弟子曾在老师书房中读过《荀子》一书,其中《哀公》一篇中记载,孔子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弟子读后颇有些感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姓赵的为小利而失大义,先不说天下民心,单那汉中一地,就人人恨他入骨,赵普小看民心,以为稍加引导便兴不起风浪,岂知那仇恨的种子一经埋下,早晚它会生根发芽。 再者,关中、汉中两地互通,不少关中人祖籍汉中、或是亲属居于汉中,他这一开关,莫说是汉中,怕是关中也会民心远离,民心离则军心散。 所以,在弟子看来,他姓赵的至多成就一方诸侯,却得不了这天下。” 这一番话震惊了文成先生,短短一月的时间,自家弟子不仅通读四书,竟然连《荀子》都有所涉猎了吗? 他知道梅长青有过目不忘之能,却未曾敢想,这孩子不仅熟记内容,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讲出来头头是道,方才梅长青的这一番见解,便是文成先生听后也颇有所得,得徒如此,岂能不令他心喜? 聊至中午,二老又劝慰了众人几句便告辞离去。 众人折腾了一早上,也都疲累了,商量着留下个守祠堂的,李庆之便让其余人回去休息,安宁本来是想留下的,却被李庆之赶回房里。 去了后院,见晚娘脸色好看了不少,精神头还算正常,李庆之犹豫了下,问起了停业之事。 本来依他所想,戏园子大抵是要停上几天的,却没想到晚娘不同意。 “不必如此,戏园子照开,戏照唱,咱是下九流人的行当,一辈子为的就是讨个活命,没有别家的规矩,也不怕谁人耻笑,如今迎回了你师父们的魂儿,他们唱了一辈子戏,也合该让他们坐下来听听了——” “这——” 李庆之一时拿不定主意,扭头看向梅长青,见他也点头,便道,“好吧,那就依师娘之意,不停园子。” 傍晚天暗的时候,梅园里灯火通明,楼门子大开,清脆的锣鼓声传了很远。 周边人先是惊讶,接着鄙夷者有,同情者亦有,多半人还是有些不齿,心道,“家中治丧,不关门哀悼也就罢了,还敲锣打鼓、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唱起大戏,果真是群无义的戏子——” 隔壁玉香楼门口,胖掌柜几人探出身子望着梅园,平日里晚娘总会订些酒菜给弟子们改善伙食,一来二往的,两家也算是熟识,偶尔闲暇时,也会彼此串串门儿,知道梅园明面上是李庆之管事儿,实际拿主意的却是晚娘,心下暗赞,“真是个刚中柔外的奇女子!” “这群梅园的戏子也真是,白天哭嚎连天的,晚上咋又唱起来了,当真是无情无义——” “可不是嘛——” “也不知道这家人咋想的,这不明摆着要送了名声嘛——” “名声?大抵一群戏子,有个屁的名声——” —— 一群嘴碎的人探着头议论纷纷。 白天治丧时,胖掌柜也去上了柱香,清楚死的是谁,也了解点儿情况,打心底对梅阑几人佩服的紧。 当即听着恼火,忿声道,“一群瞎咧咧的碎嘴子,滚求一边去,就知道嘴皮子摇个烂铃铛,名声?你们可知道那院里哭的谁?人是咋没的?告诉你们,那院里没了的梅掌柜几人,那可是拖着蛮将自焚、救了汴州一城百姓义士,戏子?戏子咋了?咱不也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破烂商户,你们瞅瞅这满江畔摇头晃脑、万儿八五、自觉高人一等的“君子”们,哪天要是钱塘城也破了,他们谁敢舍身?我呸!” 胖掌柜唾了一口,待心气儿平稳了,又摇头叹气道,“算了,跟你们这群眼瞎耳聋的人说个球,都哪来的回哪、立马给我滚蛋。” “这——” 几人对视一眼,非但没计较胖掌柜的辱骂,反而被激起了兴趣,讪笑着盯着胖掌柜,连拉带扯的将他拽回楼里。 “死胖子,快说说,你刚说那什么梅掌柜的杀蛮救人是个什么情况?” “就是,就是,急死个人——” 见众人好奇、七嘴八舌的问他,胖掌柜目光鄙夷的扫了一圈,鼻孔朝天,神气道,“又饿又渴的,懒得说。” “小五,小五子,快烫两壶热酒,上几个好菜,帐算我的——” 等上了酒菜,胖掌柜端起酒盅抿了一口,觉着自家酒今日分外醇香,直接一口干了,清香入肚、酒劲儿上头,这才将自己听到的娓娓道来。 胖掌柜其实也就清楚个大概,中间免不了添油加醋,围听者越来越多,讲至精彩处,众人拍桌子叫好。 一会儿讲完,有儒子热泪盈眶,高呼,“都去听戏,今儿个我请!” “轮不到你,咱今儿带足了银钱,小桃红,走,陪老爷听戏去——” —— 一桌子鸟兽尽散。 小五不明所以的上前,摇了摇醉眼迷离的胖掌柜,操心道,“掌柜的,您讲了些啥?咋的人都走了?” 胖掌柜回过神儿,懊恼的扫了一圈,见人都散了,堂子里空荡荡的,忙问道,“酒饭资收了没?” “收了!” 胖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把腰间的钱袋子,咬牙道,“那便好,今儿个你当掌柜,老爷我出门有事儿。” 说罢,不等小五反应就急匆匆的出门而去。 “哎?” 小五追去门口,见掌柜的拖着肥胖的身子竟然跑进了隔壁的戏园子,喃喃道,“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2 “吾徒九儿” 这一晚,梅园里高朋满座,不管唱的好赖,叫好声总是不断,往常听惯了的戏词儿,今日听起来仿若旧词新唱,多添了些伤感,多含了些悲情。 一场本该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被唱的哀凄婉转,听着倒也无伤大雅,细细品来还别有一番风味。 也有好事者不喜皱眉,嚷嚷着不满,有旁人上前嘀咕几句,继而恍然大悟,神情异样起来。 一晚戏罢,除了赏银比往日里多了几倍外,也倒没出什么乱子。 夜里伺候着晚娘睡下,梅长青嘱咐小丫头就住在晚娘房里,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他回到自己房里,挑亮油灯,拿出梅阑的书信,坐在灯下看了起来。 开篇:“吾徒九儿——” 熟悉的字,熟悉的称呼,依稀间,他仿若又听到了梅阑往日里的亲切呼唤,久违的一声“九儿”,让他倏然热泪盈眶。 良久后,待心平气缓,他才颤抖着手,继续读了下去。 “吾徒九儿,信至钱塘之日,为师大抵已是去了。 当年梅先生捡了为师,教了为师二十来年的戏,临了,他给为师留了两个字——本分。 初时为师不懂,吃了亏,经历了江湖险恶,才知道——人生一世,极不容易,本分世间为第一。 十五年前为师又捡回了你,既是命,也为传承,这传承不是戏,而是“梅”。 教你唱戏,是为你有一技之长,不愿你从戏,也非只因你师娘,行里有话——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为师唱了一辈子戏,苦了一辈子,岂能再让你步了为师后尘? 你天资聪颖、能成大器,是落了难的凤凰,不该糟践在这下九流的雀窝里。 为师守了半辈子“本分”,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点逾越,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不想命运多舛,碰上了这档子事儿,三言两语就被他老儒生人骗去了命,事后思来,也觉着不甚荒唐,可见读书人之厉害,所以,你要读书,且要读好书。 如今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万事慎重为先,你自小成熟,做事拿捏的了分寸,但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要牢记你祖师的“本分”,吃不了亏的,但本分不等于过度谦卑,年轻人还是要狂的,不狂没出息,但这狂不是狂妄,是谦虚的骄傲。 为师操劳半生,有两件事最让为师骄傲。 一是娶了你师娘,当年人人反对为师娶她,差点急的为师带她私奔,最后你师祖力排众议,拍了板儿——娶,老人家说她性子直,身子脏了心干净,算的上是良配,如今看来,他是对的,二十年来她与为师相濡以沫、任劳任怨,这是为师之幸,亦是梅园之幸。 一是捡了你,你师娘无出,为师又不想另娶,终归是有些遗憾的,她总念叨着孩子,为师便将你捡回,本是为安她心,不想你却是上天赐下的麟儿,让为师看到了以往不敢想的希望:光宗耀祖。 对此,为师从未怀疑。 为师救了你,却也害了你,让你背上这下九流戏子的出身,这是劫,也是命,好在你还活着。 人都说,‘在这讲究门楣的大时代里,一个人的出身大抵就决定了他的命运’,这话倘若搁在别人身上,为师信,但若是搁在你身上,为师打死不信。 老天既然将你生的如此玲珑,它就不会坐视你泯然众生,孩子,苦难过后皆是美好,你的前途坦荡,未来一片光明。 梅园有你几个师兄,为师放心,总算没坏了祖宗传承,晚娘为师就交给你了,你是她的命,没了为师她尚能撑得住,没了你,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你性子随你师娘——倔,但还是那句老话,传了你“梅”,不是为束缚,若有人肯教你,却嫌你出身,你便随他改了姓,为师也不怪你。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此虽是句玩笑话,但话中话要三思,咱江湖人拿得起放的下,大抵只是个姓,只要你能好,为师就舍得下。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是世间老话,有理,也无理,但凡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活的这么卑贱?谁不想光宗耀祖、封侯拜相?谁不想名留青史、世人传唱?大抵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命罢了。 恐惧到头就是愤怒,为师庸庸碌碌一辈子,终了选择轰轰烈烈的死,一是为不甘心,一是想告诫后人:戏子无情,不过是唱遍了人间悲喜罢了,戏子有义,之所以抹粉涂装,不就是想告诉世人——人生无常,世事无常,轮回有道,报应不爽。 只是人生如戏,散场已成结局,一厢情愿付诸东流罢了。 芸芸众生富贵贫寒,高贵低贱只是一时,其中有命有运,瞧不起别人,终究会被别人瞧不起,德才兼备者,方能大道通途,若不信,你前三十年看他,后三十年再看他。 九儿且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师梅阑绝笔。” 梅阑是个没学问的戏子,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一封信,洋洋洒洒不过千余字,却读的梅长青泣不成声,所谓父爱如山,这大抵就是一个“老父亲”留下的遗言,含满了对“儿子”的寄望与厚爱,既像是临行前的谆谆叮嘱,又像是诀别时的依依不舍,如何不让人感激涕零? 善良的梅阑将他养大,却依旧觉着自己亏欠他、害了他,不外乎是觉着自己给了他一个见不得光的出身。 世人轻贱戏子,觉的这行当下贱,大多不过是人云亦云,却从不考虑戏子们背后的无奈和心酸,唱戏的不偷不抢,没杀人没放火,也没危害社稷百姓,却被归入了下九流行当,究其原因,不过是出身“穷苦”罢了,他们却也不想想,这世间高贵者能有几人?“穷人”何苦要为难“穷人”呢? 一夜梅长青彻夜无眠,鸡鸣时,下榻去了晚娘房里,见她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大抵已是无碍,小丫头大概是累坏了,坐着个圆木凳伏在床头就睡着了,小嘴一撇一撇的,眉头微簇,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梅长青没有叫醒她,轻脚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去了祠堂。 外面天色尚且黑暗,祠堂里守夜的跪靠着桌子打盹儿,梅长青拍了拍他,让他回去休息,等人离开后,他起身给长明灯添满油,上了几柱香,跪在那儿望着梅阑的灵位发呆。 门口阴影处,李庆之不知何时到的,心疼的看着跪在那里双肩抖动的背影,依稀能听到些低语,“——弟子已经拜了文成先生做老师,没改姓,也不会改姓,弟子这辈子姓梅,将来儿孙也姓梅,师娘那里您放心,这辈子她都是弟子的亲娘——文成先生有大智慧,弟子发誓,待弟子学会了本事,一定带着成吉与那二赵的狗头来祭拜你们的——” 天快亮了,他转身离开了,听见身后祠堂里有呜咽声传来,停脚抹了把眼泪,抬头望着朦胧的天空,喃喃道,“师父安心,小师弟他长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3 秘闻 要问流连在钱塘江畔上的都是什么人?那肯定是——闲人。 冬日闲暇,闲人多,话多,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所以,关于梅园的事情很开就传遍了江畔,进而传遍钱塘,有信者,亦有不信者,大抵是不信者居多,坊间里议论纷纷,不少人指着梅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抵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而今梅园里愁云笼罩,自然是顾不上那些的,晚娘卧床不起,众人都情绪低落,梅长青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这种事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一切也只能等晚娘好起来了。 过了七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过了头七,众人悲伤的情绪缓和了些,晚娘也已经下床,如今她是梅园里的精神支柱,这点她心里清楚,所以白天她坚强的打点着梅园,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梅长青不止一次在半夜里听到她的呜咽声,心痛之余,也只能让小瑾儿多陪着她,小丫头傻乎乎的,有她陪着,晚娘的心情倒也舒缓了些。 让梅长青意外的是,几天后大周朝廷竟然下了一道嘉奖令,沈老亲自送来了一块皇帝亲书的匾额,随行的除了几个衙役,还有一个宣旨的小太监,晚娘激动的情不自已,带着一园子人跪地接了圣旨。 圣旨里只是简单的表彰了几句梅阑几人,赏了些绢布银两。 宣了旨,李庆之偷偷的塞了几十两银子给那小太监,小太监满意的点了点头,沈老上香祭拜了梅阑,随后拍了拍梅长青的肩膀,道了声“节哀”,两人也没聊几句,由于要送天使,所以很快沈老便带人离开了。 等人走后,晚娘带着弟子们去灵堂告慰亡灵,一群人哭哭啼啼的,想来也是,在这个君权神授的大时代里,朝廷的嘉奖令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天大恩赐,更何况是这群可怜的戏子。 门前能挂个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梅园人沐浴焚香换上新衣,晚娘还让李庆之买了些炮仗,江畔边上一阵噼里啪啦声后,在往来路人商户的围观下,梅园前院门头换上了新的匾额。这是御赐的匾额,看着自然要比原先的贵气多了,上好的黄花梨木制作,除了刻有梅园两个大字外,还刻有一方鲜红的天子大印。 不少路过的儒生面色复杂的看着这块匾额,心道,“活见鬼了,一群戏子竟然获此殊荣,实属千百年来头一遭。” 梅长青面色平静的搀扶着晚娘,一切不过是大周朝廷为了收买民心搞的噱头而已,皇帝只是随手写两个字、在圣旨上盖了个大印,有什么好激动的?若非身份卑贱,若是生在公卿世家,又岂止是这点恩赏?这可是十多条轰轰烈烈的人命啊,如今就换来这点虚头,梅长青扪心自问,这一切值得吗?在他看来或许不值,但若是换成梅阑或者其他人,他们一定觉得——值。 事实上,他有些小看了这张嘉奖令,对于王公大臣来说,这或许并没什么,但细数历朝历代,能得到皇帝下旨嘉奖的平民能有几个? 他不知道的是,下旨前,几位朝臣对这份嘉奖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不过一群有些义气的戏子罢了,赏赐点财物就是,用不着弄的这么隆重,也有人认为这是收获民心的机会,不能这么草率了事,双方争吵不休,不得已下请示了皇帝,最后由皇帝拍板定夺,这才下的旨。 不过就算梅长青知道了,大抵也就嗤笑几声罢了,这种事儿对于那些朝臣们来说,不过是他们一时无聊掀起的点波澜,给他们勾心斗角中增添的一点调味品,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上辈子看了那么多宫斗、历史剧,他岂能看不清这些权贵阶级的嘴脸? 短时间来看,这份嘉奖令还是有些好处的,一来坐实了梅阑几人的功绩,让那些关于梅园的流言蜚语很快随之平息了,二来对梅园的生意也有帮助,连日来场场满座,倒是让梅园赚了不少。 随着晚娘的一天天好转,日子总算逐渐恢复了往常,梅长青在接旨的第二天就被晚娘赶往刘府读书,他也乐得如此。 刘府今日倒挺热闹,沈老这一早跑来刘府,拉着文成先生在书房里嘀咕半天,话题竟是关于一个怀孕的女人,只不过这女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是大周的女皇陛下。 起初梅长青还觉着奇怪,女子怀孕似乎没什么稀奇,便是女皇帝也终究是个女人,如今她才不过而立之年,正当如狼似虎的年纪,怀个孩子也实属正常,后来才听明白,非是这孩子的原因,而是他爹身份的问题,这位“爹”先生来头不小,处理不好就会引发朝野动荡,眼下这群雄争霸的节骨眼儿上,大周可禁不起这番折腾。 事关皇室秘闻,也算是朝廷机密,梅长青本应该避开的,但文成先生似乎有意让他接触这些,既然二人对他毫不避讳,他倒是也没在意,这种事儿他听听就好,反正又不是他“爹”,也碍不着他啥事儿,就当是听个故事了。 关于这位大周女皇帝武明月,梅长青从文成先生那儿听过一些,在他内心看来,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武则天”,二人一样的明察善断、多权略、能用人,也一样的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隋末乱世争雄,应国公武文庆率武氏脱颖而出,雄踞南方半壁江山自立登基,立国号:周,武文庆二子五女,七人中唯长子长女二人最为出类拔萃。嫡长子武青麟极善权谋,乱世中四处合纵连横,为武氏拉拢了不少的朝臣世家,可谓是功勋卓著。长女武明月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立下汗马功劳不说,还深得众将士拥戴。武青麟重世家轻寒门,大周世家大族皆尽拥护武青麟登上太子之位,逼迫武明月交出兵权。武明月则不同,门下唯才是举,奇人异士汇聚一堂,大争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众人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搏个功名利禄,一旦武明月交出兵权,这群人则何去何从? 所以武明月反了,一来是为野心,二来她不得不反,就好比那玄武门下的李世民,既有为实现野心而高兴,又有为手足相残而无奈,所谓天家无亲情,大概就是如此了。 武明月在文成先生等一众心腹的支持下,趁着太子无备、老皇帝又卧病在床时发动了政变,弑兄囚父,一举夺了这新生的大周江山,成为了这片土地史上第一个女皇帝,真可谓是一路踩着血路强势登基了。随后,她借着手中刀锋凌厉之势,一方面大肆清除异己,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直接抄家灭族,手段之狠辣震的举世皆惊;另一方面又劝课农桑,改革吏治,重视选拔人材,所以朝内贤才辈出,一时间吏治清明,造就了如今南方的一片欣欣向荣,从而深得民心。 除此以外,这两位女皇帝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共同点,那就是“好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4 风雨将来 皇帝们都有一个通病——好色,英明如秦皇汉武,贤明如唐太宗李世民莫不如此。 女帝武则天晚年就是因为“好色”使得自己风评不好,她设置“控鹤监”,搜罗天下美男放入宫中,“后宫”可谓之“面首天团”,诸如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年少美姿容,常傅朱粉、衣着华丽,连武承嗣、武三思等都争着追捧他们,甚至为他们执鞭牵马。据史料记载,武则天的孙女永泰公主因与丈夫武延基和邵王李重润一起议论二张,遭人构陷,武、李被处死,永泰公主受惊而死,也有被杀之说,但不论她是如何死的,从中都看的出武则天对“美色”的“恩宠”。 武明月虽说与武则天同好“美色”,但与她不同的是,武明月只色一人,倒也称得上是“专一”。 早前武明月云英未嫁时,就对人家“爹”先生“图谋不轨”,奈何人家早娶,而且女方还来头不小。身为皇长女、大将军,她又不能嫁去做个侧室,所以这一来二去的,这段感情也就耽搁了下来,后来先皇武文庆为拉拢虞氏曾与萧氏有过几次书信来往,具体言及何事却是不得而知。” “萧氏?”文成先生皱了皱眉,疑惑道,“奇怪,这兰陵萧氏乃是中原大族,如今虽然南迁,但向来瞧不上南方世家,且又与陛下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同虞氏往来?” 沈老犹豫了下,试着问了句,“你说会不会与宫中那位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文成先生摇头道,“萧氏虽然由那位招来,但如今他在宫中等同囚禁,以陛下的手段,怎么可能放他动作。” “你想哪儿去了?”沈老听的一头黑线,“我说的是后宫萧氏那位。” “哈——”文成先生尴尬的笑了声,接着道,“那位倒是有些可能,毕竟他被陛下晾了这么久了,如今又出了陛下怀孕这档子事儿,萧氏若因此萌生异心,倒也说的过去,不过依着这些世家的脾性,大抵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不能不防,你让千机卫传消息给陛下,看看陛下怎么说,这种事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与萧氏二者关系复杂,我们也不好插手。” “好!”沈老点头应下,“一会儿回去我就让千机卫传消息回去。” 文成先生叮嘱道,“你临行前陛下再三嘱托,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你在太守府一定要谨慎小心,这钱塘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眼下大周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老夫有种预感,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你我都要早做准备啊!” “嗯!”沈老郑重的点了点头。 由于内侍还在府衙等候消息,沈老便没敢多留。 沈老走后,梅长青担心的问道,“师父,莫不是这钱塘要出叛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5 《百战奇谋》 梅长青有些担心,倒不是说他害怕,大抵是一家子刚从汴州逃来钱塘,又殁了梅阑几人,如今的梅园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文成先生清楚他的心意,安抚道,“莫要忧心,朝廷早有防备了,也就是个贪婪的世家作怪罢了,凭他一个虞氏在钱塘还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嗯!” 文成先生的话,梅长青总是信的,不为别的,就冲他是大名鼎鼎的刘伯温。 心底没了烦忧,人便轻松起来,对虞氏之事他也起了些好奇。 这里的杨广虽然改写了历史,但隋前的历史还是没什么变化,南方声名最显的还是“吴郡四姓”,其次便是“会稽四姓”了。自入隋朝后,南方士族地位有所衰落,地位作用不及山东世家和关陇贵族,但仍是一方著姓,武氏立周后,南方士族又开始活跃,大有中兴之象。 钱塘虞氏便属“会稽四姓”之一,于汉末崛起,盛名于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六朝而不衰,是江南门阀士族的代表,前有东吴直臣虞翻,后有前朝名臣、书法大家虞世南。 钱塘虞氏虽强,但相比于大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梅长青想不通虞氏此举,在他看来,世家人向来谨小慎微,他们凭藉道德、事功、学术以及强大的宗族实力,巧妙处理与各种势力的关系,从而来维持家族势力长久不衰,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梅长青疑惑难解,好在一旁有文成先生,便问道,“师父,钱塘虞氏虽为江东豪族,却是诗礼传家,他们凭什么谋逆?” 文成先生有些意外,心想这孩子莫不是有意谋略?高兴之余,遂出言为他解惑,“虞氏家风允文允武,钱塘长史虞文礼、守备虞世卿皆为虞氏子弟,内有官,外有兵,这便是他们谋逆的依仗。” 梅长青依旧摸不着头脑,“这些实力或许可以拿下钱塘,却不足以让他们造反吧?” “造反?”文成先生失笑道,“谁说他们要造反了?” 梅长青傻眼了,“师父这是何意?” 文成先生轻笑道,“他们举兵可不是要造反,你且看着,到时他们肯定会打出‘勤王’的旗号。” “勤王?” “对,”文成先生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声道,“这些世家大族早年依附在太上皇与旧太子麾下,对当今皇帝登基只是一时的妥协。 皇帝这几年打击门阀、扶植庶族、发展科举、重用寒门士子,已经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如今太上皇健在,他们自然要起异心。” 梅长青挠了挠头,“那不还是造反吗?” 文成先生微笑道,“话虽这么说,性质却有区别,造反就是反大周,一旦造反,他虞氏就是逆贼,失败了会被被抄灭九族。但勤王就不同了,勤王反的只是皇帝,虞氏就算败了,也是正中皇帝下怀,眼看煮熟的鸭子,皇帝岂能让它飞了? 倒不是文成先生有意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愿让梅长青过早的去接触这种朝堂黑暗罢了,没想到梅长青却自己就悟了出来。 尽管他一直坚信梅长青是个天降之才,但心里终究当他是个初读书的孩子,如今看来,他还是有些小看这孩子了。 文成先生自己从小也被称为“神童”,上私塾的时候,将《春秋》一口气看完,并向私塾先生解释其中的意思,私塾先生惊叹,称他是一位大才。 所以,他深知天才不能等闲教之,暗自盘算道,“看来今后不能光让他读四书五经了,兵法谋略也要提前传授,否则,一旦让这孩子沉迷诗词歌赋,自己怕不得后悔莫及?” 于是梅长青傍晚返回时,手里一多了本无名书卷,据文成先生说,这是他近些年整理出的一本兵法策略,梅长青手里拿的只是其中的一卷。 梅长青坐在马车上一路翻看,心道,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百战奇谋》? 在他前世的历史里,《百战奇谋》是一本具有传奇色彩的兵法,尽管梅长青是一个唱戏的,但也听过不少关于它的传闻。 传说刘伯温在帮朱元璋问鼎八方后,将他在军事战斗中的奇谋怪略都记录下来,编成一本书,也就是《百战奇谋》。洪武八年,刘伯温病危,临终前他向两个儿子表示,并非自己不传秘技,只因为他们才智不足,承受不了自己的毕生心血,若勉强要学徒惹祸害,倒不如让兄弟两安稳的过一辈子。 在当时,任何人都想得到这本奇书,更何况是深知其才的朱元璋,刘伯温清楚朱元璋多疑,就算他自己献上兵书,也难免两个儿子遭受猜疑,于是他请来很多朝中大臣、乡绅望族,当着他们的面把书烧了。 果然,刘伯温的死讯传到应天,朱元璋便派丞相胡惟庸打着祭奠的名义前去取书,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书已经烧掉了,而且还有那么多人证,胡惟庸只带回了一本《郁离子》和一封绝命信,朱元璋大为恼火,随手便将书信丢在一旁。 后来的人们才知道,《郁离子》原来就是《百战奇谋》,那封绝命书里藏有破译兵书的线索。 两百多年后,这本《郁离子》辗转流落到一个农民手里,他叫李自成,李自成打小就仰慕刘伯温,仔细阅读了这本书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然后凭借从书中所学,他居然率领一群农民打进了北京城,可惜就是时运差了那么一点,要不然天下还指不定能轮得到鞑子。 如获至宝的梅长青,内心自然是欣喜若狂,兵法谋略是他如今最期盼的学识,他身负大仇,蛮人、赵氏将军,他们都称的上是雄踞一方的诸侯,仅凭他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可能复仇,他唯有依附一方大势力,假力于人,才能借刀雪恨。 目前天下局势,唯有南方的大周与西北的大魏有这个实力,眼下梅园流落钱塘,而他又是文成先生的弟子,大概是依附大周的可行性较大。 人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卖身你也得有手艺才行,别说他只是文成先生的弟子,就算他是文成先生的儿子,没本事一样借不来刀,借不来刀,他还怎么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6 偷闲 大抵已经是稳定了情绪,饭桌前的晚娘,脸上有了笑容,她吃的很少,就守在桌旁看梅长青用饭,见他吃得香甜比她自己吃还高兴。 小丫头依偎着她,嘴里叽叽喳喳的,多数说的是一些章氏后院的事情,随后又说起章氏想邀请晚娘去刘府。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章氏身上没有高门大院里的那股子“仙气”,自打那日随文成先生祭拜过梅阑,两个女人算是结交了,偶尔无聊时,章氏总会提几嘴晚娘。 梅长青自然喜得如此,听小丫头这么一说,便也劝了句,“既然师母请您过府,您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晚娘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 梅长青没再多劝,他大概能猜的出晚娘的心思,多数还是自卑心理作祟,可怜人总是敏感的,这个命苦的女人在死守着她那仅剩不多、脆弱的尊严。 钱塘夜里挺冷,南方的木瓦房也没北方砖窑那么保暖,梅长青像往常一样练了会儿字,感觉手脚有些冰凉,就上床裹着棉被看书,任由油灯自灭,他才合书躺下,临睡时枕上回想,白天的听闻确实让他触动、猜测着虞氏接下来可能的动作、《百战奇谋》有几篇有些生涩难懂、对四书理解的似乎还差了些、文成先生书写的《江雪》比自己的字迹灵动很多,笔冢墨池,据说王献之练字用尽了十八大缸水,才在书法上突飞猛进—— 今后要不要在书法上多下些功夫?想着想着,梅长青就睡着了。 入了腊月,钱塘如往常一样平静,沈老大抵是不放心,来过刘府几次,说虞氏除了与几个世家有些书信来往外,没什么别的动静,文成先生似乎有所预料,只说时候未到。 学东西不能一蹴而就,总是要慢慢积累的,梅长青也不是每天都去刘府。 前两日李庆之跟他抱怨,说后来听戏的人多了,挑毛病的也不少,说梅园除了《杜十娘》,其余都是些老戏,听着不新鲜。他言辞含蓄,说话时眼神儿躲闪,临出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梅长青听得出他言外之意,大抵是想让自己闲暇时再帮着写出戏,不过是脸皮子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对于懊恼出门的李庆之,梅长青心里有些愧疚,这些天他忙着去刘府读书,没怎么关注梅园这边,一切都是李庆之忙前忙后的打点,既要当掌柜,还要登台唱戏,也是难为他了。 写一出戏对梅长青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儿,钱塘西湖的景色极美,你明日若无事,便带谨儿与小乙去。” 小丫头欢喜的点头,嚷嚷道,“就是,就是,上次老爷就带环儿她们去过,听她回来说,西湖可漂亮了,不过她们去的那时天还暖,眼下已是寒冬,也不知道变成咋样了。” 环儿是刘府的丫鬟,谨儿没来梅园之前,就是与环儿一同伺候章氏。 梅长青放下筷子,微笑道,“师娘不想去吗?” 晚娘见他事事都想着自己,心里头高兴,柔声道,“来了钱塘,总是要去看看西湖的,不过相比于冬日萧瑟的景色,师娘还是喜欢夏秋时的郁郁葱葱,再者说,眼下师娘身子还有些不大利索,就先不同你们去了,待来年天暖后,你再陪师娘去。” “好,那等来年天暖了,我再陪您去一次。” 对于晚娘的的要求,梅长青大抵永远都不懂拒绝。 小丫头捏着衣袖纠结,“那瑾儿也不去了,就在园子里陪主母。” 到底还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满了遗憾,不过难得她有这份心意,光这就足够让晚娘疼爱她了。 晚娘宠溺的捏了捏她还挂着婴儿肥的小俏脸,“妾身还没老的走不动路,不用一直陪着,你就陪九儿去游西湖好了。” 小丫头害羞的依偎着晚娘,娘两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夜里戏罢关门,梅长青将写好的《西厢记》交给李庆之,“大师兄,这是我白日里写的戏,您看看。” 李庆之扭捏的接过去,他前日去梅长青房里,确实是想问他求个新本子来着,却因为自己脸皮子薄,没好意思张口,没想到还是被梅长青看了出来,此时拿着手里的本子,心里倒又有些不好意思。 拿着本子看了两眼,李庆之很快便沉浸在戏文里,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就着曲子哼上几句,待看完后,他脱口叫“好”,随后看着梅长青,感慨道,“当真是一出好戏,还是师娘有先见之明,不然让你唱了戏,岂不糟践了你这‘文曲星’?” 这年头读书人“贵”,但凡家里人有读书的天赋、有先生愿意教习,谁不想自家出个读书人,李庆之打定主意,今后一定要努力赚钱供小师弟读书,将来不说举人进士,就算他能考个秀才,也足够让梅园人扬眉吐气了。 大抵是抄来的缘故,梅长青听他夸奖,总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告诉李庆之自己是个文抄公,心底也只能对不起王实甫先生了。 也是他抄的少,还不习惯,每每总有些不好意思,像他那些同是穿越的前辈们,哪个不是唐诗宋词,张口就来。 梅长青道,“大师兄谬赞了,好与不好,还得让看官老爷们来评断。” “小师弟谦虚了,”李庆之自信道,“这出戏比之前的《杜十娘》也差不了,为兄唱戏多年,岂能连这点眼光都没?” “如此,小弟倒希望这“崔莺莺”能让大师兄唱成个角儿来。” 李庆之闻言大笑,“如此就借小师弟吉言了,你还别说,如今这钱塘江畔,每天奔着为兄来咱园子听戏的人还真不少。” “多是青楼女子奔着杜十娘来的吧——” —— 二人一番调笑后,李庆之拿着剧本去给师弟们念词儿去了,梅园里识字的不多,很多唱词儿都是口口相传。 翌日天蒙蒙亮,梅长青早起去院里吊嗓练功,完事儿洗漱一番,便带上两个小跟班顶着朝阳去了西湖。 冬日西湖,骨子里藏着柔美。 漫步提上,湖中水光潋滟,远处山色空蒙,看的梅长青心旷神怡,仿若忘却尘世。 尽管冬西湖没有春日的桃柳夹岸、没有夏日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也没有秋日的绿藤红藕,却依旧美如“西子”,让“西子捧心”的“她”,此时更添上了凄婉。 主仆三人一路沿苏堤、拱桥行至杨公堤。 如果说苏堤是大家闺秀,杨公堤则有些小家碧玉,风格不同,却有着自己的独美。 午时日头高升,正是一天最暖之时,燕小乙租了条船,老艄公带着他们泛舟湖上,遗憾的是,毕竟时不对景,少了往日的莺莺燕燕,见不到苏堤春绕、平湖秋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 赶至日头下落前回岸。 临别时,梅长青回头望了眼断桥,可惜了,桥上没有青白“妖女”,钱塘也没有下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7 小年的一出好戏 腊月二十三“祭灶节”,过小年,钱塘街上已经摆上了年货,晚娘早前带着瑾儿逛街时,已经预备了不少。 一大早起,众人去祠堂里上了香,免不了有人呜咽几声,没过多久,梅园里又变的热闹起来。 午饭比往常丰盛许多,小丫头迷迷糊糊的跟着大伙坐下,还有些搞不清缘由,直到晚娘说了声“小年快乐”后,她才嘀咕了句,“小年不是腊月二十四吗?” 入乡随俗,众人这才明白闹了乌龙,难怪一早上周边都没什么动静,唯有梅园这里响了几声炮仗,原来南方人小年过的是腊月二十四啊。 好在如今戏园子生意不错,两个月来虽谈不上日进斗金,但也攒下了不少,没必要再抠抠缩缩,晚娘索性说两天都过,众人自然没什么意见,辛劳了一年,不就图个辞旧迎新、迎祥纳福吗? 吃完饭大家也没闲着,次日二十四是“扫尘日”,园子不停戏,若要半天打扫完梅园,时间怕会有些紧张,众人干脆趁这会儿清闲,便动手提前打扫,也好明儿个轻松些。 《释名》曰,“灶,造也,创食物也。” 夜里祀灶,给灶王爷上香后,晚娘带着众人跪下,嘴里念叨半天,大抵是些祈祷灶王爷保佑众人来年衣食无缺的话。 第二天一早,外面就有鞭炮声响起,梅园众人这才感受到了南方小年的味道,晚娘让燕小乙去门也外放了些,跟着凑个热闹。 李庆之来找梅长青,“小师弟,今天订桌的人不少,大都是些富贵人家,晚上不如唱《西厢记》如何?” 梅长青皱了皱眉,询问道,“不过才练了十几天,会不会仓促了些?” 李庆之摇了摇头,“仓促倒是不会,这几日大家伙儿都在加练,已经唱熟,想来没什么问题。” 梅长青道,“如此也好,今儿的钱塘人过小年,将这出戏推出来倒也合适。” 小年不似大年那般隆重,没什么非要合家团圆一说,梅长青盘算起老两口孤寂,便起身去刘府请两位老人过来听戏,人多热闹点。 到刘府正赶上饭时,章氏见他,欢喜的问他用饭没有,梅长青也不作假,摇头说没有,估计是年岁大了的缘故,老两口桌上就摆了两样青菜,章氏忙喊来刘伯,叮嘱他快去让厨房加两个好菜。 他几天没来刘府,自然免不了章氏的一顿数落,“青儿真是的,一连几天不过来,你师父整天就知道钻书房,师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听老人家念叨半天,待她话停,梅长青连忙同她解释,借口写了新戏、需要时常给师兄们念戏为由,总算是搪塞了过去。 大抵是被章氏念叨的有些头疼,见她喜笑颜开的起身给梅长青舀饭,师徒两暗自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又都会心一笑。 用过饭三人坐着聊了一小会儿,梅长青便道明了来意,“弟子前些日子写了出新戏,赶在今日小年登台,想请您二老过去听听。” “哦?长青写了新戏吗?”文成先生好奇道,“那倒是得去听了,之前的那出《杜十娘》就听着很不错。” 文成先生自然是清楚自家弟子来意的,若是搁在往常,以梅长青那谦虚沉稳的性子,肯定不会跑来邀他们,大抵是这孩子担心自己老两口小年孤寂,如此一片孝心,他肯定不会、也不舍得拒绝。 章氏自不必说,当下道,“索性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就早些过去,妾身也有些日子没见晚娘了,正好与她叙叙话。” 文成先生道,“如此也行,你先随长青过去,老夫有事与存中兄商量,先得去一趟沈府,晚些再过去梅园。” 梅长青问了句,“沈伯父那里,弟子用不用也过去请下?” 文成先生微笑道,“不用,一会儿我过去了跟他提下就好,你用不着专门请他,那老家伙不像我与你师母,他儿孙如今都在钱塘,晚上怕是没时间过去。” 梅长青点头道,“如此也是,毕竟沈伯父本身就是钱塘人,这两天去沈府拜访的亲友怕是不少。” 接着又问道,“两位兄长大年来钱塘吗?” 梅长青问的是文成先生的两个儿子。 先生长子名刘琏,现为大周御史中丞,正五品上,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可谓是位高权广;次子刘璟,任职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职,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两人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位居朝堂、手握实权,除了受文成先生萌荫外,也都颇有才干。 未等文成先生开口,章氏便先埋怨道,“前日里,你兄长们着人送了信来,说就在金陵过年,这两只小白眼狼,亏得妾身对他们打小疼爱,自长大后,便是在金陵,平日里也少有问安,何况如今远在钱塘,就更不必说了。” 文成先生无奈道,“孩子们如今都已入了朝堂,又都深蒙皇恩、位居要职,整日忙着处理公务,哪来的闲暇时间过来。” 章氏委屈道,“那也总让人送孙儿过来啊,妾身已经两月未见廌儿了。” 廌儿名刘廌,是文成先生的长孙。 文成先生哭笑不得,“你念孩子,媳妇自然也是如此,孩子送过来,他们家里岂不也冷冷清清的?如此你能安心的下?” 章氏说不过他,便道,“懒得跟你计较”。 说罢,扭头去后院收拾去了。 文成先生又同梅长青聊了几句,便起身去了沈府,梅长青等章氏带着丫鬟环儿出来,带着她们回了梅园。 章氏能来,晚娘非常高兴,拉着她去后院屋里聊天,瑾儿、环儿两个小丫鬟自然也跟着去后院伺候,梅长青一个人闲着无聊,便回屋看书去了。 傍晚开园不久,梅园里已经热闹非凡,不少富贵人家拖家带口的过来听戏,后厨就一个婆子,定然是忙不过来的,晚娘安顿好章氏后,急匆匆的去了后厨帮忙,瑾儿也跟了过去。 梅长青等在门前恭候文成先生,没一会儿,就见刘伯驾车而来,梅长青起身迎了过去。 见只有文成先生一人下来,便问道,“师父,沈伯父不过来吗?” 文成先生点头道,“老家伙家里人多,脱不开身,说等哪天有空再来。” 师徒两边走边聊,坐下不久,戏便开场。 小年是喜日,唱《杜十娘》有些不大合适,李庆之便安排了一出老戏——《天官赐福》,虽说是出老戏,今日却是应景,听戏者不断叫好,富贵人多,赏的自然也多,燕小乙端着铜盘不断往来进出。 戏罢歇息。 沈老赞道,“二三子唱遍了生、旦、净,梅先生教的好,弟子们唱的也好,将来都是些角儿。” 他说的是实情,这年头戏子都是男人,女子们讲的是贤良淑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敢抛头露面的唱戏,弄不好是会被“卫道者”们浸了猪笼。 所以,一般青衣、旦角、生都是男子扮演,这就导致了选弟子除了看嗓子外,还得看脸,一般除了武生、武旦等角色要求不是很高外,大多都依长相配角,丑的唱丑角,俊的唱花旦、青衣、生。 梅园弟子都长的各有特点,像已故的二师兄曹永柱等身材高大魁梧的一般唱净、花脸;大师兄李庆之、三师兄粱沁这种长相俊美的唱青衣、花旦、生,也叫“俊扮”;六师兄安宁就唱的文武丑、彩旦—— 梅长青谦虚道,“您过奖了,不过是些基本功罢了。” 文成先生摇了摇头,“一群男儿郎,唱成这样,不容易!” —— 说话间,锣鼓声起,一出新戏拉开帷幕。 《西厢记》十六场,头一场名为“渡河”。 配合着胡音,踩着锣鼓点,琴童挑书箱、琴、剑上,“张生”粉墨登场,朗声道,“扬鞭纵辔长安往——” 只见他一袭洗净笔墨的淡青色褶子,头顶文士巾,手执白纸扇,小白脸儿敷粉,画眉墨勾勒的剑眉星目,闭合间唇红齿白,称不上是公子世无双,却也能颠倒众生。 “——怎不喜欢少年郎!拍长空,雪卷千堆浪,归舟几点露帆樯。真乃是黄河之水从天降,你看它隘幽燕、分秦晋、带齐梁,浩然之气从何养?尽收这江淮河汉入文章——” 此时,台上二人一个递词一个唱,唱腔余音绕耳、戏词清丽脱俗,听客们拍手连声喝彩。 “——艰难险阻只寻常——” 戏唱至此,一场落下,紧接着换人登台,有老旦,有花旦,有净,有小生。 且听红娘唱道,“有请小姐。” 戏词儿声落。 忽见,有“女子”身着红粉裙衣,莲步轻移,芳姿摇曳,掩面款款而来,待长袖落下,“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抹黛眉如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羞煞了台下红颜。 “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 启齿似燕语呢喃,珠圆玉润,闻声人已醉,入耳妙不可言,好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 二楼角落里,一位杏衫襦裙、模样秀美的姑娘正凭栏观望,待她看清“崔莺莺”的模样,人呆了,痴痴道,“琴姐,“她”是男儿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8 西北,榆林镇 姑娘本是江畔烟花巷里的清馆人,“明月楼”的头牌柳怜儿,人称“小湘妃”。 叫琴姐的女子捂嘴轻笑,“傻怜儿,是男儿,戏子哪儿来的女子,大抵是你没有留意,他便是来时门前那俊俏掌柜。” 柳怜儿呢喃道,“未曾想象,男儿家也可以扮的这么美。” 琴姐戏笑道,“莫不是你这名传钱塘的“小湘妃”萌动了春心?” 柳怜儿道,“一出戏而,动的哪门子春心?” 接着又痴痴笑道,“若他如那张生般,却也未尝不可。” 琴姐摇头道,“他是个戏子,又不是书生。戏子清贫,先不说他赎不起你,便是赎的起也养不起,我看痴缠你那沈家公子倒是不错,模样虽然差了些,却也算是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世家,称得上是良人,他对你心思不浅,屡次想替你赎身,你为何总不答应?” “呵——” 柳怜儿嗤笑一声。 “什么心思不浅,不过是馋我身子、图个一时之欢罢了,“春香园”的王姐姐倒是随他了,可结果呢?他依旧流连江畔、乐不思蜀,与其如那王姐姐般凄苦度日,我还不如待在楼子里自在。高门大院如囚笼,富贵妾哪如贫家妻,赎不起我不打紧,我自己赎的起自己,但他得是个良人。” 琴姐苦笑道,“你如此说倒也没错,想那虞公子整日说要纳我,却每每都只是说说而已,前日里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没个结果,如今我这一颗心全栓在他身上了,若哪天他负了我,我便死了算了。” 柳怜儿嘟囔道,“姐妹们早就劝说过你,告诉你那虞公子人靠不住,你偏是不听,好在如今也不算晚,琴姐你人好,又多才多艺,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岂能因他误了终生?” 说罢,觉见琴姐有些失落,便逗趣道,“别人都叫我“小湘妃”,要不姐姐将来便与我一同赎身,找个良人一同嫁了,好“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做个名副其实的“湘夫人”。” 话音落下,还未等琴姐开口,自己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身姿摇曳,当真是美艳动人。 琴姐一把搂住他,探手挠向她的胳肢窝,边挠边羞恼道,“臭丫头,小脑袋里整日瞎想些啥,一点也不知羞。” 柳怜儿痒的花枝乱颤,口中连连讨饶,却没注意到琴姐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悲色。 姐妹两在楼阁里嬉戏,可惜了,台下人只顾听戏,满屋的春光无人欣赏。 一出好的戏总能引起共鸣。 客人们沉浸在戏里,被台上戏子牵引着心神,已不知身在何处。 待听至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时,紧张的十指紧握;待张生请白马将军相助、解除了危难时,又跟着心神一松;待崔母食言赖婚、张生相思成疾时,恨的咬牙切齿;待崔莺莺被红娘说动,暗中私会张生时,又忍不住红着脸儿轻“呸”;待听到十里长亭送别,痴情男女依依不舍时,隐隐泪眼迷离;待看着郑恒谎说张生另娶、老夫人又一次赖婚时,又忍不住暗自揪心;直到后张生赶来、郑恒撞死、崔、张完婚后,这才皆大欢喜。 戏本源于写实,唱的就是人间悲喜,往往在不经意间让人触景生情。 今日台下有不少富贵人家小姐,谁不曾幻想过喜结良人?平日里深藏闺中,本就向往着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可惜姻缘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是身不由己,想起自己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一出《西厢记》,只不过自己始终不是崔莺莺,扪心自问,且不说良人难遇,便是遇到了,又可敢如她般敢爱敢恨? 戏已尽,声已停,台下哑然无声,倏然掌声雷动,久久不绝于耳,李庆之带人上台谢幕,此时已卸了头饰,洗了浓妆,一身戏服配着他清秀容颜,显出他男儿身真容,抱拳答谢时,不少人呼喊着“李掌柜”,倒真有了几分名角儿的样子。 燕小乙手里的盘儿满了,不少人干脆掷钱台上,砸的“叮咚”响,用文成先生的话说,“这是一出难得的好戏,听的值当。” 章氏终归是个多愁善感的妇人,直到众人谢幕,依旧抹着泪珠情不自已,口中不停的说好,又说梅长青这戏赚足了女儿家的眼泪,看的师徒两哭笑不得。 戏幕起,戏幕落,台下人终是过客,戏罢了,人也散了。 梅长青二老送上马车,回头见李庆之正在前门拱手送客,送的是两个清秀女子,便停步立在原地观望,直到两女离开,他才上前微笑着打趣道,“师兄这出戏唱的倒也值!” “想啥呢?”李庆之翻了个白眼儿,苦笑道,“她两是巷里过来听戏的清倌人,都是过来听《杜十娘》的,年轻的那个可是名满江畔的“小湘妃”柳怜儿,师兄可高攀不起。” 梅长青道,“师兄莫总是看轻了自己,她二人便纵是名满大周,也终归只是个风尘女子罢了,与我等戏子有何异?” 李庆之洒然一笑,“那倒也是,不过这两女子真是客人,你回去可莫要乱说,不然师娘又要追着为兄念叨了。” 毕竟都是身份低贱的戏子,娶个媳妇不容易,李庆之师兄弟几人,除了梅长青还年少外,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尤其是李庆之,前几年倒是找了个小春香,不想人家后来变了心,如今年近而立之也没个着落。 晚娘平日里总是操心不已,时不时的追着几个弟子念叨几句,若要让她知道这茬,李庆之这个年是别想安稳了。 梅长青撇嘴道,“放心吧师兄,我岂是那碎嘴之人?” 接着又一脸好奇道,“师兄究竟喜欢哪个?” 李庆之,“——” 回了戏楼,两人坐下舒了口气,毕竟是新戏初演,练习的时间又短,免不了会有些提心吊胆,总算是平稳落幕。 一场《西厢记》让梅园又成了钱塘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有些好奇,这梅园里大抵不过是一群戏子,怎么隔三差五的总被提起? 好奇心被勾起了,自然是要过来听戏,可惜梅园关了。 腊月二十七,晚娘与众人商议了下,提前关了梅园,预备来年过了十五再开,忙碌了一年总算能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临近年关,钱塘热闹的很,梅长青喜欢安静,便给两个小跟班放了假,小丫头整日粘在晚娘身旁,跟着她四处采购,燕小乙往日里成熟安静,不过终究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犹豫了下,最终没抵得住师兄们的诱惑,跟着去逛钱塘了。 用过早饭不久,园子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梅长青以为就只剩自己一人,见午时阳光正好,院里晒的暖洋洋的,便回屋拿了本书,坐在前院看了起来。 没一会儿,突然听到开门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安宁也没出门,便笑道,“六师兄怎么不出去逛逛?” 安宁摇了摇头,走过来坐在梅长青身边发呆。 他到钱塘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其他人逐渐接受了事实,慢慢缓过来了,唯有安宁依旧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自到钱塘后,他便再没登台,晚娘几人替他着急,却也都无可奈何,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两人坐在阳光下沉默,半晌后,梅长青叹了口气,轻声道,“六师兄,一切都过去了,人不能总沉浸在悲痛里,生活总还要继续的,再这样下去你会垮的,想来师父、师兄们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 安宁低着头,片刻就已有泪珠落地,颤声道,“是啊!我知道,可我就是忘不了,每当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四师兄尸首分离的样子,耳边总能听到二师兄的悲鸣声,我忘不了,报不了仇,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 梅长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了,亲耳听着近在咫尺的亲人们一个个惨死,那是何等的无能为力,何等的痛苦,若换作是他,大抵也会如同安宁这个样子吧。 抽泣良久,安宁搓了把脸,稍微打起精神,强笑道,“让小九见笑了。” 梅长青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六师兄心里苦,换作是我,怕还比不上您。” 安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下,小声道,“小师弟,我打算离开了。” “离开?”梅长青疑惑道,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好奇道,“师兄要去哪儿?” 安宁垂首片刻,凝声道,“西北,榆林镇!” “榆林镇?” 梅长青大惊,他知道这个地方,古时候的上郡,隋太宗皇帝手上更名为榆林镇,有“南塔北台中古城,六楼骑街天下名”的美誉,乃大隋九边重镇之一,也是大隋与蛮人交战最频繁的地区之一,大隋历代皇帝为了防备蛮族入侵,曾先后数次在榆林镇一带大规模的修筑长城。 他这才反应过来,安宁是打算彻底离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39 “无间地狱” “何苦呢?” “报不了仇,我这辈子活不安生。” “唉!” 梅长青叹口气,悲声道,“再等几年好吗?” 安宁垂首道,“等不了,这些天我都在苦苦的煎熬,快熬不住了。” “六师兄听说过无间地狱吗?” 安宁微愣,摇了摇头。 “无间地狱就是和尚说的“阿鼻地狱”,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阿鼻”者无间,它是八大地狱之第八,也是八大地狱中最苦一个。” “小师弟说这些何意?” 梅长青痛苦道,“如今的西北就像是“无间地狱”,原本遭了天灾,再经蛮祸,如今大抵已是易子相食、人吃人的地方,六师何苦去那儿?” 安宁抬头,背着光露出他那张惨白的脸,咧嘴大笑,随即呲牙道,“我如今活的像只复仇的厉鬼,地狱倒是个好去处。” 此刻日照当空,梅长青却感到了一丝阴寒。 他攥紧拳头,一把揪住安宁的领口,想要将他揍醒。 安宁一动不动,嘴角依旧噙着笑意,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梅长青见状一下子泄了气,颓然道,“这不是我认识的六师兄,你本该是个胆小善良的人啊,为何要将自己变的这般陌生。” 安宁空洞的双眼泛起一丝神采,柔声道,“无论六师兄将来变成妖魔还是恶鬼,在你们大家面前,我永远都是梅园的小六子。” 泪水瞬间涌上梅长青的眼眶,悲声道,“师娘不会同意的。” 安宁坐到他跟前,轻抚着他的长发,微笑道,“我知道,我没打算告诉师娘,等我走后,怕得难为你去跟她老人家说了。” 梅长青抹了把眼泪,知道自己拦他不住,只得哀求道,“过了年再走,好吗?” 安宁道,“好!” 晒了会儿太阳,安宁回屋了,梅长青注视着他萧瑟的背影,这一刻,他心底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便是初闻梅阑几人的噩耗时也没这么恨过。 他恨蛮子,恨赵家,恨这吃人的世道,恨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人们一个个都活生生的带走? 安宁一旦去了榆林镇,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九死一生,这些他自己心里清楚。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梅长青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安宁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仇恨,不让他去榆林镇送死,他就会在梅园抑郁而亡,倒不如随他去了,兴许还能搏条活路。 晚饭的时候,众人惊喜的发现,安宁竟然有了笑了,都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却没人知道,他这是在珍惜与家人们的最后时光。 夜里,梅长青睡不着,起身在早前准备的两块长条木板上写了两副春联。 一副挂在戏楼门口: “协和雅化,自古为昭,看弦歌三终,不改当年旧谱 盛世元音,如今未醉,聆承平一片,非同往日新音” 一副挂在园子们口: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燕小乙耍的一手好飞刀,刀工自然不差,梅长青让他刻成阴文,添上鲜红的朱砂,年三十“贴年红”,打算明晨一早挂在门口。 翌日年三十,一大早起来,李庆之便带着众弟子祭拜祖师、给梅阑几人上香,怜人的行当没那么多穷讲究,仪式很快就结束了。 完事儿,晚娘给每人都发了一身新衣,让他们回屋换上,也好图个喜庆。 衣衫是成衣店买的,都是晚娘拉扯大的,平日里也是她帮着缝缝补补,哪个人穿多大尺,她心里记得清楚。 唯有梅长青的衣服是晚娘带着小丫头亲手缝制的,一身乳白色的书生袍,用的是朝廷赐下的绢布。 所谓“大的疼,小的娇,中间夹了个受气包”,这话一点没错。 弟子们都挤眉弄眼道,“师娘偏心!” 当然是开玩笑的,又不是第一次,他们早习惯,再说,梅长青可是梅园里人人供着的“小祖宗”,哪个“敢”嫉妒他呀? 等梅长青换上新衣袍下楼,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围着他指点,直到她们满意了,他才喊上两个小跟班驾车去了刘府。 “年夜饭”,“守岁”,他要在梅园跟“家人”一起,所以,他打算白天去陪两位老人家。 原本他是想请二老去梅园过的,奈何如同梅园的一大家子一样,刘府的丫鬟、仆人、护卫都是从金陵带来的,也都舍不下。 到了刘府也没去书房,就陪着章氏在堂中闲聊,留两个老人过年,他多少也有些歉意。 章氏倒是看的开,反过来安抚他,“不必担心我们,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过了几十个年,早过够了,往常几年也就是家里人多才下。” 聊了一会儿,章氏想起她也给梅长青准备了身儿衣袍,便起身去后院取了,梅长青见刘伯端来茶水,犹豫了下,便问道,“刘伯,府上可有马匹兵器?” 秦统一六国后,“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后朝多效法,梅长青自打穿过来才知道,看似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士仗剑天涯好不潇洒,其实哪有这么好被官兵看到还不是一顿胖揍 文成先生正好进来,疑惑道,“长青问这干嘛?” 梅长青便将安宁之事告知他,随后难过道,“六师兄只身西北,我拦不住,也帮不了什么,就想送他匹马,送把趁手的刀子。” 文成先生感叹一声,“‘风萧萧兮易水寒’,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随后对刘伯道,“你去给长青准备匹马,马不要太好,太好了容易招惹事端,府内兵器都有官家的印记,你去铁匠铺子,多给些银钱,让他们赶明锻一把上好的环首刀,刀要锋利。” 刘伯应声去了。 梅长青感激道,“麻烦师父了!” “有什么好麻烦的,”文成先生微笑道,“刘府也是你的家。” 章氏送他的是一身青袍,上等的材质,手工精致,大抵是除晚娘外头一次有人送他衣衫,梅长青感激涕零。 一直陪二老聊至傍晚日落,梅长青才起身告辞。 二老将他送上马车,章氏扶着门框不舍道,“你说我与这孩子相处也才两月,为何我这心里就天天惦念他,两个亲儿子我都没这么着紧过。” 先生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微笑道,“大抵是缘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0 拜年(一) 从刘府出来,一路街巷空旷,偶尔有行人路过,也都是步履匆匆,四周已经有炮竹声响起,大年夜将至。 梅长青回了梅园,见众人正忙碌着摆放茶点,听说晚娘在后厨炒菜,小丫头便跑去帮晚娘了。 夜色降临,大家先去祠堂里上了香,然后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拼凑的大桌子吃起了团年饭。 饭后,晚娘让燕小乙去放几串“关门炮竹”,其他人年纪不小了,没那心劲儿,唯有小丫头扶门观望,见小乙探手去点,她身子不由的缩在门后,炮竹一响,惊的她“哇哇”大叫,随后又拍着手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晚娘乐的眯着眼,觉的家里多了个女孩子真好,想到这儿,她回头扫了一眼家里的十几条光棍儿,众人瞅着门外没注意,突然身子打了个寒噤,心头一股莫名的不安,想来大年三十的挺晦气,心下默默的念叨几声,“大吉大利……” 待燕小乙放完炮竹关了门,一群人围坐一起谈笑、吃杂食、守岁。 梅长青瞥了一眼安宁,见他跟人说笑,一如汴州时的安宁。 一般年长的守到半夜就睡了,年轻人得要守到天明。 一夜灯火通明,子时刚过,晚娘带着睡意朦胧小丫头回屋了,剩下的人继续闲聊。 外面鸡鸣后,众人停嘴,彼此对望,笑着道一声,“师兄(师弟)吉祥!” 晚娘清早起来,众人依次进门给她道吉祥,她笑着给压岁钱,给的不少,都是碎银子。 瑾儿端着热水去了梅长青房里,看到梅长青,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道,“少爷新年吉祥!” “瑾儿新年吉祥!” 随手将晚娘给的碎银塞给瑾儿。 瑾儿自小就被家里人卖进了刘府,无牵无挂的,也没个花钱的地方,不过她还是收下了,想着平日里陪公子出门,总会有用的着的地方。 燕小乙在楼下喊,“九爷、瑾儿,我们要放炮竹了,要不要看?” 梅长青便带着小丫头下楼去了前院。 年初一放“开门炮竹”,除了图个喜庆,也有驱魔、辟邪、消灾的寓意。 园子外、院子外摆了十几串炮竹,师兄们也来了兴致,嘻嘻哈哈的轮流点放,小丫头躲在梅长青身后,探着小脑袋观望,待炮竹声起,又捂着耳朵惊叫,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时间,整座钱塘城到处都是炮竹声,热闹非凡。 初一不出门,初二女婿拜丈人,初三出门走亲访友拜早年。 所以,初三一大早起,梅长青跟晚娘说了声,便带着燕小乙出门拜年,初五之前女人“忌门”,一会儿要去沈府,所以他没带瑾儿。 按理应该先去刘府的,但梅长青先打算去沈府,沈府去了只是拜年,刘府大抵是要留下吃午饭的。 正月拜年,讲究“只进不出”,串亲访友拜年都要带礼物,一般不从家里拿东西,都是去街上买新的,否则家里新年要“失财”。 梅长青自然不能免俗,路过街市时让燕小乙停下,下车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合适的东西送,太贵了他买不起,太普通了又显得没什么诚意,思虑间,看到前头有家卖笔墨纸砚的店开着,便走了进去。 店掌柜四十来岁,一身书生长袍,此刻正埋头看书,听闻有人进来,抬头见是个少年人,便没有吭声。 梅长青见状,也没去自讨没趣,自顾自的逛了起来,转了一圈也没寻着个心仪的物件,瞅见店掌柜身前桌上摆着笔墨,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 “掌柜,我要两张上好的宣纸,您这笔墨能借我一用吗?” 掌柜的点头,起身帮他找了两张宣旨,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示意他随意。 “谢谢!” 梅长青铺开宣纸,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写点什么,待墨汁均匀,他蘸墨舔笔,提笔挥毫: “数卷奇文物志无心匀翠墨,一钧初月南航北驾为苍生。” 将之放在一边,又摊开另一张宣纸,继续写道: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附了名,吹干墨迹,他刚想喊老店掌柜装裱一下,却见店掌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此刻正望着自己手里的宣纸出神。 “掌柜先生?” 听到他轻唤,店掌柜这才回神。 “公子是要装裱吗?” 掌柜的话声儿客气了许多,隐隐含着一丝敬意。 梅长青点头,将两张写好的宣纸递给他,“简单装裱下即可,小子赶着去拜访长辈。” “好的!” 店掌柜接过手,匆匆去了里屋。 大点、好点的书画,精装一下怎么都得七八天,不过梅长青只需要简单装裱下,看着好看些即可,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弄好了。 收了钱,掌柜的将他送出门外,待燕小乙驾车离开后,他才一脸复杂的转回店里。 心道,这少年人却是写的一笔好字,更难得那两幅字的内容,他也是个读书人,岂能看不出好坏?从他那衣着打扮来看,怕是哪家的贵公子吧,附名梅长青,钱塘什么时候有个梅家了?难道是迁来的北人? 沈府距刘府不远,都在城中地带,梅长青第一次来,只清楚个大致方向,好在知道沈家的人不少,路上随便拦了个人问了下,便找到了门前。 门台高大,门口卧着巨兽,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守卫,不愧是太守沈家,端的气派。 一般初二过后走亲访友的较多,依沈老如今的地位,来沈府拜访的人自然少不了,沈老嫌麻烦,干脆就让老管家去门口守着,一般人直接就劝回了。 梅长青递上拜帖,守卫敲了下门儿递了进去,很快就见老管家走了出来。 “梅公子您来了,快里边请。” 说罢,对一旁的仆人吩咐道,“速去禀报老爷,说梅公子来了,我先引梅公子去客厅等候。” 沈家书房里,沈老正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闲话,男子叫沈福,沈老的长子,就在郡守府任职功曹。 仆人跑来道,“老爷,来了位梅公子拜访,管家引他去了客厅,让小的过来请您。” “哦?长青来了吗?这臭小子,总算来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1 拜年(二) “伯父,新年吉祥。” 沈老父子一进门儿,梅长青便上前行跪拜大礼,这是拜长辈礼,沈福可不敢接,急忙侧身躲开。 “好!好!长青也新年吉祥,”沈老欣喜的将梅长青扶起。 沈福立在父亲身后,暗中打量梅长青,少年内着锦襦,外罩一袭乳白色的绸缎书生袍,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银带束起,模样罕见的俊美,举止彬彬有礼,谈吐落落大方,心惊道,“这能是个戏子?大抵卫叔宝再世,也只如此了。” 沈老指着他向梅长青介绍,“这是伯父的长子,你的大兄,沈福,沈仲元,往后你二人今后多些来往。” 梅长青拱手揖礼,“长青见过大兄,大兄新年吉祥。” 沈福这才回神儿,连忙还礼,道声,“长青吉祥。” “别站着了,快过来坐下,”沈老拉着梅长青坐在自己身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梅长青拿出书礼奉上,“初次登门拜访,却不知该送点什么,思来想去,觉得都不太合适,便亲手写了一副字送与伯父,还望伯父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就是多心,你能来,伯父已是欣喜万分了,还送什么礼,伯父老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你们这些好孩子常来。” 沈老接过纸卷,边说边缓缓将它展开,方一看到字迹,他感慨道,“才不过月余,长青书法就有如此进步,真是奇哉!” 待看清纸卷内容,沈老微愣,半晌又激动道,“长青有心了,仅仅两句话却几乎囊括了伯父一生所愿,今年正月得此大礼足矣。” 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卷收起,向一旁管家吩咐道,“沈才,你去将老夫书柜里的锦盒取来。” 老管家应声去了。 沈福听的心底大惊,那锦盒里装的可是他老父的爱物,平日里碰都不舍他碰,莫不是要送给这少年?那可真是份大礼啊! 没过一会儿,沈管家便捧着锦盒进来。 沈老接过手,将它递给梅长青,“这是伯父送你的压岁礼,长青不妨打开看看,看你喜不喜欢。” 梅长青恭敬的接过锦盒,打开盒子,就见里面躺着一块圆形云纹玉佩,金线镶边,雕工精美,表面犹如白脂柔润光,当真是块宝玉。 “伯父,这太贵重了,小侄——” 沈老摆手将他话音打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宝马配良将,美玉配良才,长青乃天下良才,配这美玉刚好相得益彰。” 梅长青见沈老如此坚定,知道不好再拒,便恭敬的收了起来,“伯父过誉了,既如此,侄儿且厚颜收下,多谢伯父。” “好,好,这才对嘛!” 畅聊一会儿,见有客来访,梅长青便起身告辞。 从沈府出来,乘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没多久就到了刘府。 梅长青刚下车,却见刘伯守在门口,以为他在等人,便问道,“刘伯,府上要有客来?” 刘伯笑道,“老仆在等公子您,老爷猜您一会儿必定过来,主母心急,便让老仆在门口候着。” “有劳刘伯了,”梅长青客气的进门,刚走两步,又想起自己还没跟刘伯拜年,便回身道,“刘伯,新年吉祥。” 大抵是一辈子都是给主人家拜年,突听的小主子给自己拜年,刘伯愣了一下,眼角有些酸涩,连声道,“公子吉祥,公子吉祥——” 梅长青直接去了膳厅,刘伯说章氏听闻他会来,一早就让仆人去准备上好的膳食,就盼着他来了,梅长青听后感动不已。 膳厅内,文成先生端坐在那儿看书,听着章氏在一边念叨一边来回走动,苦恼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长青定是先去沈府再过来,你坐下等着就是了。” 章氏不满道,“也都只是你的猜测,这都快到饭点了,青儿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你猜错了?” 她话才刚落,就见梅长青走进门来。 不待欣喜的章氏上前,梅长青已经撩衣跪地,“砰砰砰”的磕了六个响头,唱喏道,“师父、师母,您二老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好孩子,你也吉祥。” 章氏听着声响心疼,忙上前将他扶起,探手揉着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不过就是个拜礼,磕那么用力干嘛,也不嫌疼。” 梅长青咧嘴笑道,“不疼的,师娘。” 刘府的午膳不是梅园能比的,有章氏在一旁拿着饭勺盯着,梅长青自然少吃不了。 文成先生到钱塘算是隐秘,自然不会有人拜府,梅长青一直陪章氏聊到晌午过后,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刘伯牵来匹四蹄精壮的良马,又递来把质地精良的环首长刀。 正月初七“人胜节”,夜里,安宁说想喝酒,带着燕小乙去买了几坛好酒回来,大伙儿见他高兴,嚷嚷着舍命陪奉陪。 戏子们不胜酒力,几坛子下去,十几个人就喝的脸颊通红,七荤八素,安宁不饶,各种捧杀,直将他们喝的不省人事才肯罢休。 梅长青年少,晚娘平日里盯的紧,哪个敢劝他酒,不过他忍着难过也小喝了两碗,感觉苦涩入肚,自己喝的不是酒水,是两碗悲水。 他知道安宁大抵是要走了。 初八凌晨,外面天色尚黑,突然“吱呀”的一声门响,打破了江畔的安静,就见梅园大门口拉开一条缝,一道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门后,跪在门台前“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望了一会儿,刚打算离开,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六师兄是打算不告而别吗?” 安宁回过头,依稀见月光下,墙角旁站着两道黑影,正是梅长青主仆。 梅长青牵马上前,将马缰连同手里的长刀一起递给安宁。 安宁接过长刀,“噌”的拔出一节刀身,只见月光下闪光一道寒光,“真是把杀人的好刀啊!” 梅长青悲声道,“西北地混乱,唯愿这一刀一马能助六师兄平安。” 安宁合上刀,伸手紧紧的抱住他,轻声道,“谢谢!” 梅长青悲声道,“师兄去了西北,可有何打算?” 安宁小声道,“暂时还没想好,哪里能杀蛮子、杀赵氏,我就去哪里。” “如此,师兄到了榆林镇,可先去绥州,听老师说有个叫李鸿基人举了反旗,手底下聚了五六万将兵,此人声名不错,专杀蛮子,与赵氏也是互不相容,师兄可以暂去投他。” “好!” “过几年,等我出了师,就会寻一方势力投靠,他日我若领兵出征,希望师兄你能来寻我,你我兄弟一起复仇,好不好?” “好!” —— 一个不停的唠叨,一个不停的点头。 直到梅长青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时,安宁才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师娘就拜托你照顾了。” 梅长青哽咽道,“六师兄放心,只要有我在,师娘一定会安好!” 安宁咬牙狠心松开他,提起长刀直接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就欲离开,他不敢在多留,怕再留一会儿他就走不了了。 梅长青悲呼道,“六师兄,一定要活着啊!” 安宁身子一颤,身音嘶哑道,“保重!” 说罢,纵马离去。 江畔冷风呼啸,梅长青立在那儿久久的一动不动。 燕小乙担心他受凉,劝慰道,“九爷,六师兄已经走远,回去吧!” “嗯,”梅长青应了声,不舍的望了眼安宁离去的方向,回了梅园。 一个人回了后院,刚上楼,就见晚娘房里亮着灯,她人就静静的站在门口。 梅长青急忙撇过头,暗中擦去泪水,强笑道,“师娘醒了啊!” 晚娘哀声道,“再不醒,我的孩子们就一个个就都不见了。” 梅长青再也忍不住难过,哭泣道,“对不起,师娘,六师兄走了,弟子拦他不住。” 晚娘泪崩,上前紧紧的将他揽在怀里,“我的傻孩子,师娘怎么会怪你,自打你六师兄回来,他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养了他这么多年了,我岂能看不出来?鸟儿大了,要离开娘独自飞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怨不了你。” 寒风凄凉,呜呜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两个淡淡的哭音。 天亮了,几人捂着额头起床,回想起昨晚被安宁使劲劝酒,都想埋怨他几句,却见他床上被褥整齐,人不见了,以为他出门了,也没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起床吊嗓练功,直到午饭时还没见他人,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李庆之忐忑不安,“师娘,您今儿早有见过小六子吗?” 晚娘眼眶红肿,言语平静道,“小六子走了。” “这大正月的他能去哪儿?” “他去投军了。” “投军?” 李庆之一愣,反应过来后,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吗?” 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不语,端着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 晚娘伤心道,“别愣着,都吃饭,小六子已无心唱戏,再待在梅园里反而会害了他,他心里太苦了,心底有恨,就让他去发泄出来吧——” 话到这里,晚娘再也守不住镇定,捂着嘴哭出声儿来。 “夫人——” 小丫头坐一边跟着抹泪。 一顿饭就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过去了。 晚娘一连几天不说话,不停的里外忙碌,历经丧夫、“丧子”之痛,如今又有孩子离家出走,这个女人已经被逼的神经麻木了。 一直到正月十五,这种情况才好了起来。 元宵节这天,梅园恢复了营业,也许是长时间没听戏的缘故,这一天梅园的生意特别火爆,晚上依旧唱了两出戏,一出《西厢记》,一出《杜十娘》。 戏散后,梅长青帮忙收拾桌子,他又见到那两个清倌人,依旧是在门口同李庆之告别,年龄大点的在同李庆之说笑,小的那个默然不语,眼眶红红的,大抵是《杜十娘》惹的祸吧。 柳怜儿正在为“杜十娘”伤感,忽然感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顺着感觉扭头看去,就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正看向这里,一身朴素的书生长袍,手里却拎着块擦桌子的抹布,看上去有些怪异。 见她看来,少年人微微一笑,又低头擦起桌子。 柳怜儿突然有些脸热,心跳的厉害,不过她向来敢爱敢恨、性子泼辣,指着梅长青问道,“他也是个戏子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2 大师兄“又”? 瞧着柳怜儿面红耳赤,李庆之突然想起年前梅长青的调笑之语,不禁莞尔。 见小姑娘依旧眼巴巴的瞅着自己,李庆之笑道,“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话?柳怜儿羞恼,以为李庆之敷衍自己,当即一把扯住琴姐衣袖。 “琴姐,这人好不诚实,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哪来的是也不是?往后你得小心着点,免得被他骗去了。” 琴姐大羞,瞪眼道,“死丫头,瞎说些什么?” 李庆之却莫名的有些心慌,见琴姐看来,慌忙摆手道,“非是如此,姑娘且听我解释,长青乃我师门弟子,当然算个戏子,但师父不准他登台,且如今他又拜入儒师门下读书,所以又不能算是戏子。” 李庆之解释完,人愣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故如此慌乱?莫不是? 不会的,他连忙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待他回神儿,就见琴姐捂嘴轻笑、媚眼如丝的看着自己,突然感觉她好美,心头突的升起一阵儿悸动,心道,自己莫非着魔了? 琴姐不知他正心底复杂,惊奇道,“咦?这倒是奇怪,一个戏子门人却又入了儒家门下,这是为何?” 李庆之听她问起梅长青,这才镇定下来,言语骄傲道,“小师弟乃文曲星下凡,自幼聪慧,方才台上唱的《杜十娘》便是他十三岁时所作,《西厢记》也是年前才写的,师父不忍将他耽搁在戏园子,所以才不准他登台,后来又被一位儒家先生看中,收作了弟子。” 柳怜儿原名杨爱,幼即聪慧好学,但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妙龄时坠入章台,改名为柳怜儿,在乱世风尘中流落钱塘,向来性子高,对才学低于她者从不另眼相看,如今却被这看着尚且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少年所惊。 李庆之见她发呆,眼骨碌一转,招呼道,“小师弟,来一下。” 梅长青疑惑的看着他,放下手中抹布走了过来。 “大师兄何事?” 李庆之见柳怜儿羞怯的依着琴姐,有心逗逗她,便道,“柳姑娘对你写的《杜十娘》很是好奇,为兄便为你们介绍一下。” 梅长青听他言语暗含揶揄,岂不知他这是报复,苦笑之余,朝二女拱手道,“梅园梅长青,见过两位姑娘。” 柳怜儿早没了方才的泼辣劲儿,面腮红润的福礼道,“小女子柳怜儿见过梅公子。” 琴姐大方的打量着梅长青,见他被自己看的浑身不自在,便“咯咯”笑出声来,笑罢方道,“好俊俏的小郎君,我家怜儿最细欢同读书人交流文采了,有空随你师兄来明月楼坐坐。” 梅长青也没故作正经的婉拒,微笑着应了下来。 两人在一旁人相谈甚欢,柳怜儿悄咪咪的凑近李庆之,小声道,“你喜欢我琴姐吧?” “额——” 李庆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柳怜儿笑嘻嘻道,“我能看出来吆,只不过有些可惜了。” 李庆之疑惑道,“可惜什么?” “可惜琴姐心有所属了呀,那人叫虞智河,可是钱塘虞氏的公子呢。” 李庆之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莫名的觉着心里不太舒服。 柳怜儿方才本是有心诈他,见他如此模样,怎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过你还是有希望的,我看的出琴姐对你亦有好感,我可以帮你吆。” 李庆之心急道,“哦?如何帮我?” 话一出口,稍稍觉着有些不妥,小声辩解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 辩解了半天,他感觉自己越辩解越乱,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直接道,“唉,姑娘且直说,需要我做什么?” 柳怜儿见鱼已上钩,小声嬉笑两声,随后脸色羞红道,“李掌柜想多啦,一来,那人实非良配,二来,我喜好文学——” 话到这里,小姑娘一时间呐呐,不知如何再说,羞着小脸摆弄衣角。 李庆之哑然失笑,感情这姑娘是对自家小师弟有好感了,当即便痛快的应下了,心道,为了自己的幸福,也只能委屈一回小师弟了。 琴姐回头见二人躲在一边窃窃私语,好奇道,“你二人在聊什么?” 李庆之连忙摆手,局促道,“没——没聊什么。” 恰好瑾儿跑来唤梅长青,说晚娘有事找他。 琴姐见她生的玲珑娇俏,喜爱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好生可爱。” 小丫头扭头撇了撇嘴,也不理她,心道,这两个狐媚子,定是想用美色勾引自家少爷。 一想到这儿,小丫头便拽起梅长青的衣袖,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夫人让少爷快点回去呢。” 梅长青无奈,只得先拱手告辞。 小丫头头自然欢喜的跟着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琴姐皱了皱鼻子,小模样很是喜人。 琴姐愕然,随即又捂嘴轻笑,她岂能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对自己的敌意? “小姑娘家家,还知道吃醋了呢!” 李庆之神色宠溺的望着瑾儿的背影,轻声道,“她是小师弟的小丫鬟,性子娇憨,很得师娘与师弟们的喜爱——” 晚娘就等在后台,一见梅长青,顿时高兴道,“九儿,那两位姑娘是谁家的?与你大师兄什么关系?” 梅长青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笑道,“那是两个清倌人,常来听戏,与大师兄相熟,方才大师兄还介绍我与他们认识。” “清倌人?”晚娘怔了一下,接着道,“那也不错,清倌人身子干净,与你大师兄也配,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 梅长青心下暗道一声,“对不起了大师兄。” 便开口道,“大抵是那年长的对大师兄有些好感,弟子与她聊了几句,虽稍有些风尘习性,却也性子温和,是个贤妻良母。” 晚娘高兴道,“那就好,那就好,身在青楼里,哪儿能不沾染点风尘,成婚了以后就好了,师娘当年也从那儿出来,也是因为听戏才看上的你师父,嘿,这倒是——” 说话间,就见李庆之进来,晚娘急忙凑上去,“庆之,聊的如何?姑娘有没有说起赎金多少?有没有说起何时嫁与你?——” 李庆之听的头大,侧头看向梅长青,咬牙切齿道,“小师弟——” 晚娘顿时不乐意了,“关你师弟什么事?怎么着,你的终身大事师娘还不能问了?” 李庆之慌乱的摆手,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娘,只是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没师娘说的那么严重。” 说到这里,见晚娘依旧忿忿,又连忙跟梅长青使眼色。 梅长青这才过去揽住晚娘的肩膀,劝道,“师娘莫急,且听师兄说完再跟他慢慢计较。” 晚娘轻哼一声,“那你倒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儿。” 李庆之无奈道,“那两个女子都是江畔有名的清倌人,大的叫秦琴,小的叫柳怜儿,弟子与那秦琴因戏有些来往,不过方才听那柳怜儿说,秦琴姑娘似乎有了心上人,而且还是虞氏的公子,弟子怕是没什么希望的。” 接着话音一转,便朝梅长青“泼脏水”,“那柳怜儿姑娘是玉香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似乎对小师弟颇有些意思。” 晚娘得意道,“我家九儿模样俊俏,哪家小姑娘见了不喜欢,将来是要娶个名门闺秀的,她若喜欢九儿,将来也只能做个妾室了。” 李庆之连忙狗腿道,“那是,那是。” 梅长青懒得理他,问道,“虞氏公子,莫不是钱塘虞氏?” 李庆之垂头丧气道,“没错,钱塘虞氏,我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梅长青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李庆之眼睛一亮,激动道,“莫不是师弟有什么办法?” 梅长青翻了个白眼,“方才师兄可不是这个态度,又是咬牙,又是“泼脏水”的。” 晚娘心急道,“九儿别逗他了,他都老大不小了,还未婚娶,能把师娘急死,你快说来听听,有何办法?” 梅长青摇头道,“办法弟子也没,倒是——” 李庆之不待他说完,便失望道,“我就知道,人家是豪门强族,师弟能有什么办法——” “你给我闭嘴,听你师弟说完。” 见晚娘发怒,李庆之急忙捂住嘴,讪笑连连,着不敢再吱声。 梅长青噗嗤笑出声来,随后小声道,“事关重大,你们需要保密。” 晚娘听他话音郑重,便点头道,“放心吧九儿。” 小丫头怯怯道,“要不奴婢还是回避一下?” 晚娘笑着搂住她,宠溺道,“回避啥,帮你家少爷保密就好。” 小丫头一脸严谨的点头,“放心吧夫人,瑾儿就是打死也不会出卖少爷的。” 梅长青失笑道,“也没你们想的那般严重,只不过钱塘这段时间可能有些乱,跟虞氏有关。” 晚娘一下就担心起来,“不会像汴州那样大战吧,如今我们方才安稳,再出乱子可如何是好?” 梅长青揽着她劝慰道,“放心吧师娘,不会波及到我们的,只是到时候咱的戏园子可能要关上几天。” 晚娘这才安下心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关园子事儿小,只要人不出事就一切都好。” 心里有了担心,关于李庆之的事就暂时搁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3 安敬思 正月十六,过年的氛围散的差不多了,勤快点的钱塘人已经开始忙碌,街旁不少店铺子开张了,走街串巷贩子们也已经开始吆喝,借着“新年吉祥”,人们忙活起又一年的生计。 梅长青主仆大清早出门,路过街头时,见有家摊铺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胡饼”,淡淡的烤芝麻清香入鼻,勾人味蕾,成天馎饦、乳粥的,梅长青早吃腻了。 梅长青喊停马车,打算买几个尝尝。 摊上刚摆上一摞新出炉的,黄灿灿的饼皮配上星点芝麻,看着果然诱人,一纹钱一个,梅长青买了六个,打算主仆三人分食。 付了钱,他刚准备回车,就瞅着摊主捏着鼻子扭头朝地,接着“呲”的一声,甩出两团子鼻涕,手指顺着一旁立柱揩了两下,接着继续揉面。 梅长青拎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没脱手落地。 见小主子脸色难看的上了车,燕小乙以为他是受气,主辱臣死,他捏住藏在衣袖里的小刀,打算小主子一旦放话,立马就飞一刀子。 小丫头问得原因后,没心没肺的捂着嘴“咯咯”直笑,燕小乙也收了手,忍着笑意驾车离去。 虽已入春,天暖了些,但清晨的钱塘依旧很冷,小丫头挑着车帘向外观望,梅长青则盯着那“一坨”金灿灿的胡饼,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处置”它,毕竟是用了一斗米的价钱买的,丢了有些可惜。 车马路过北街时,速度放慢了些。 北街是钱塘的“贫民窟”,逃难过来的人大都聚在这里,梅家班子初至钱塘那会儿,晚娘也曾想在这儿盘个园子,又觉着太过混乱,才一时搁置下来,若非梅长青得了沈园,大抵还得在这儿落脚。 路过街角时,小丫头突然指着外面,“少爷,你快看那里有,那个“壮汉”好可怜哦!” 梅长青探过头去,见角落里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他一身缝补拼凑破旧棉衣,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怀里紧抱的像是个老妇人,“壮汉”躬着腰背,似乎在为怀里的老妇人取暖。 待马车经过时,“壮汉”抬了下头,梅长青依稀看清些面容,哪是个壮汉,分明就是个发育过度的少年,心下叹了口气,乱世人命贱如狗,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待他探回身子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车角,突然灵机一动,急忙道,“小乙,停下车。” 待马车停稳,梅长青拎起油纸包下车,快步走向角落里的二人,小丫头提着裙裾跳下车,小跑着追了上去。 听着有脚步声靠近,蓬头少年警惕的抬起头,见一个贵气逼人的俊美公子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俏丫鬟,当下紧了紧怀中老妇,向后缩了下身子。 梅长青走他身前蹲下,将手里的胡饼递给他。 大抵是两天滴米未进的缘故,蓬头少年闻着扑面而来的香气,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却没敢伸手去接。 梅长青见他一副想接又不敢接的样子,接着抬了抬手,微笑道,“拿去吃,没毒的。” 蓬头少年见他笑容和善,不像是“纨绔子弟”,犹豫了下,终还是耐不住饥饿接了过去,油纸包尚且温热,少年露出个虚弱的笑容,道了声,“谢谢公子。” 他谢罢,轻轻的摇了摇怀里的老妇,小声道,“娘,醒醒,咱有东西吃的了。” 摇了几下见妇人没有动静,一下子就急了,一把扔下油纸包,边摇边哭着叫“娘”。 梅长青见状,连忙将他喝止。 “别摇了,再摇好人都被你摇没了。” 少年一下子就被他吓的不敢动弹,挂着两串泪珠,手足无措的望着梅长青。 梅长青撩起老妇的头发,这才看清她的面容,跟晚娘差不多的年岁,却已是满脸褶皱、头发花白。 梅长青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有气儿,还活着,又摸了下她的额头,烫的吓人,估计是受了风寒。 “还有力气吗?” 蓬头少年忙不迭的点头。 “抱上你娘跟我来,她应该是受了风寒,我带你去找郎中。” 大抵坐久了的缘故,少年抱着老妇起身时,身子踉跄了下,随后稳住步子,快步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却又突然驻足。 梅长青听着身后没声儿,回头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不走了?” 少年哭声道,“公子,俺们没有银子。” 悲怆的哭声听的梅长青哭笑不得,心道,有钱你娘还能遭这活罪? 安抚道,“放心吧,有我。” 少年这才激动的追了过去。 燕小乙还没清楚状况,又没敢问他,便帮着搭手,两人一阵儿手忙脚乱的将老妇抱进马车后,少年又匆匆跑去拾回地上的胡饼。 “九爷,去哪儿?” “这位大娘发热,咱们沿街返回,我见来时路上有间医馆。” “好嘞!” 燕小乙急忙调转马头,沿着来路匆匆返回。 没多久,果然见有个“回春堂”的医馆开着门,少年将他娘抱下马车就匆匆跑了进去,嘴里大叫着“郎中,郎中——” 坐诊的老郎中抬头,见是一个衣着破旧的乞丐,皱了皱眉,坐着没动,他不是开慈善堂的,不做没钱的买卖。 梅长青进门见状,一眼就看出了原因,“麻烦老先生给大娘看看,一应费用有我。” 见一身锦丝长袍的梅长青发了话,老郎中没敢怠慢,这才招呼着少年将妇人放在病床上,坐下探手闭目诊脉,良久才睁开眼。 “郎中,俺娘咋样了?” 老郎中没有理他,对着梅长青道,“问题不大,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上腹中饥饿才晕了过去,老夫先给她煎副草药,公子给她准备些清淡粥食,待她醒来喝了,再回去再修养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梅长青点了点头,等郎中去后堂煎药,他估摸着这里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事儿,自己也不急着去去刘府,他便坐下等待,少年拘谨的站在一旁,叫他坐他又不肯。 一时无聊,梅长青问起话来,对他这个大恩人,蓬头少年自然是知无不言。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安敬思。” “你和你娘打哪来的?” “俺随娘是自代州飞狐逃难过来。” “代州?” 梅长青诧异的看了眼他,“那儿倒是挺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4 天不活人 飞狐是哪儿,梅长青不知道,但代州他还是清楚的,三晋大地,大周皇室的崛起所在,前世那个满地土豪、“遍地黑黄金”的西北“聚宝盆”,距离钱塘有着“十万八千里”远,这娘两徒步南下,还能活着走到钱塘,也算是不容易了。 聊了会儿,梅长青便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你母子在钱塘可有什么亲戚?” 安敬思摇头。 “一会儿你娘醒来,你有什么打算?” “俺也不知道,娘说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那你可有什么手艺?没手艺傍身的话,往后你娘两在钱塘可不好生活。” 安敬思一脸茫然,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俺会些武艺,力气大,能抱得起磨盘。” “噗嗤”一声,旁边的小瑾儿没忍住笑出声儿来,她觉着这憨头憨脑的大个子有些傻,力气大算什么手艺? 梅长青也有些失笑,见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道,“那还是等一会儿你娘醒来再看吧,若是实在没地方去,便随我回梅园好了。” 倒不是他心有多善,在眼下这个惶惶乱世,他若靠这个救人,根本救不了几个,只不过他瞅着安敬思为人老实,又会些武艺,做个看家护院的倒也不错,再说晚娘后厨也需要人,等他娘身子好起来,也能雇来帮忙。 药端上来,见安敬思笨手笨脚的,小丫头便让他扶着妇人,自己给她喂药。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妇人才幽幽转醒,见身处陌生之地,身边不见儿子,想翻身起来,却软的动弹不得,心急之下,连声唤道,“柱子,柱子——” 安敬思正陪梅长青说话,听着他娘呼唤,惊喜的扑在床前,泪眼婆娑道,“娘,你可算醒了,快吓死俺了。” 妇人探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抚着他的大脑袋,柔声道,“我儿莫怕,我儿莫怕,娘好着呢,娘没事儿的!” 随即又连忙问道,“柱子,这是哪儿?娘怎么会在这里?” 安敬思擦了把眼泪高兴道,“娘,咱这是在医馆。” 妇人惊慌道,“柱子,你哪来的钱给娘看病?莫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娘,我没有,”安敬思委屈道,“是梅公子付的银子。” “梅公子?” 妇人疑惑,她娘俩在钱塘压根就没有熟人,哪来的梅公子会帮她看病。 梅长青正好走了过来,见状解释道,“大娘放心,您儿子他没干傻事,是我带你们过来的。” 妇人见是一个容貌俊美、浑身贵气的公子,知道娘两遇见了心善的贵人,连忙挣扎着想爬起身感谢,梅长青上前将她按住。 “大娘刚醒,身子骨还没好利索,躺着便好。” 妇人这才放弃了挣扎,仰头感激道,“老妇安氏,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梅长青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小瑾儿让安敬思支起妇人,端碗清粥打算给她,安氏哪儿敢接着,连道自己来。 小丫头“咯咯”笑道,“大娘哪儿还有力气,听话喝粥,夫人生病的时候就是我喂的粥,可乖了。” 可乖了? 梅长青听的一头黑线,心道,你丫这话若是让晚娘与章氏听着了,怕是少不了要给你一顿“社会的毒打”。 也许是被小丫头的天真打动,安氏竟乖乖的张嘴任她喂食,边喝粥边泪流满面的,一碗粥很快就入了肚子。 小丫头转身目光期待的看向自家少爷,等他夸奖自己,得了他一个无奈的大拇指后,又欢天喜地的将碗交给燕小乙,让他送还店家。 见安氏喝了粥精神好了许多,梅长青便坐在一旁问道,“大娘病好后可有什么去处?” 安氏摇了摇头,“唉,天不活人,去夏代州遭了灾,又起了兵患,老妇便带着我儿南下,半路就花光了银子,一路靠乞讨才到了钱塘,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句“天不活人”,颇让人感同身受,眼下南方还好,西北地灾荒四起,到处都是兵灾匪患,莫说是穷人,就是富贵人家也整日活的心惊胆战。 “大娘眼下若是没个去处,不妨先随我回戏园子,园子虽然不富裕,却也养活的起你娘两,等将来您有了好的去处,再离开也不迟。” “这——”安氏感激道,“您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老妇母子如何再敢劳烦公子。” “无妨,”梅长青笑道,“园子里就我师娘一个妇人,平日里也是孤寂,再说了,也不是让大娘您白白吃住,等您身子好了可是要在后厨帮忙的。” 安氏这才连连点头,激动的应下,眼下她娘两活命都难,哪儿还有什么好的去处。 安敬思见他娘应下,开心的从怀里掏出夹着他体温的胡饼,献宝似的举到妇人面前,“娘,你看,公子给的胡饼,闻着可香了,您尝尝?” 安氏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柱子吃,娘不饿,娘喝了粥已经饱了。” 大抵是饿怕了,安敬思将它捧在手里、张着大嘴小口啃食,不过是两个普通的胡饼,此刻在他眼里却仿佛是这人世间最好的美食。 他只吃了两个,又将剩余的包起来,想等娘两饿了再吃。 这么壮实的身子,吃两个怕是连底都垫不了,梅长青禁不住暗自点头,心道,“不错,是个忠孝之辈。” “都吃了吧,今后到了梅园,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娘两会饿着了。” 安敬思看向他娘,见安氏泪流满面的点头,便挠了挠头、憨笑着把剩下的取出来,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又歇息了一会儿,见安氏已经能扶着人下地,梅长青便让燕小乙将马车赶到门口,准备先回梅园。 文成先生赠与梅长青的马车自然不会普通,安氏大概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马车,坐在那儿身子紧绷、表情有些拘谨。 小丫头就是个跟谁都能聊的来的主,扶着安氏一路叽叽喳喳,倒是让安氏自然了不少。 车马没一会儿便到了梅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5 安氏教子(求收藏) 梅长青进门时,正等上晚娘在院里收拾。 听着门口响动,见是梅长青走了进来,晚娘疑惑道,“九儿不是去了先生府上吗?怎么却回来了?” “师娘,是这样的——” 梅长青将安氏母子的情况跟她说了下。 晚娘听他话里之意是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心里头高兴,梅园的生意越来越好,人手确实不够,加上梅长青向来看人很准,他说品行不错,大抵是不会错的。 “人呢?” “还在门外等消息。” 晚娘一脸嗔怪。 “你这孩子,人都领来了,师娘还能不应了?” 梅长青笑道,“总归要等师娘点头了,弟子才敢将人引进来。” 安氏忐忑不安的等在门外,她没让儿子背,让他搀着自己等候,第一次见主家夫人,她不想让夫人觉着自己是个瘫软的废物,否则人家凭什么收留自己母子? 瑾儿见安氏身子发颤,小声道,“大娘莫要担心,夫人可善良了——” 说话间,木门“吱呀”开了,安氏见一个衣着得体、面容和善的美妇从门里出来,梅公子就跟在她后面,心道,这大抵就是未来的主母了。 “夫人。” 小丫头一见晚娘就像见着了亲娘,欢呼雀跃的跑上前去,晚娘宠溺的点了点她的小秀鼻,这才看向安氏母子。 安氏连忙扯着儿子拜见。 “安氏见过夫人。” 安敬思见他娘如此,也跟着瓮声瓮气的见礼。 晚娘对安氏印象不错,又见这少年身子魁梧,不由的暗自心喜,今后有这少年和小乙护卫着九儿,自己就放心多了。 当即道,“无需多礼,少年人,快将你娘背进院子,才喝了药,莫要再受了风寒遭罪。” “多谢夫人。” 安敬思听晚娘这么一说,吓的赶紧将老娘背起,跟在晚娘身后进门。 除了梅长青,梅园男人都住在前院,晚娘便让瑾儿去后院收拾间屋子给安氏住,安敬思则跟着燕小乙住前院。 年前除尘,屋子刚被收拾过,基本是干净的,只需要铺些被褥就好,瑾儿拿了些去岁梅长青换下的被褥先给安氏凑合,晚娘给梅长青换铺盖,向来不看新旧只看时间,不管日子再怎么艰难,总是一年换一茬,所以被褥看着基本是新的,安氏感激的连声道谢,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睡过最好的床、盖过最好的被褥了。 安顿好安氏,又安抚了娘两几句,众人才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娘两,安氏抹了把眼泪,心想着她娘两总算能活下去了。 “柱子。” 突然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家,而且还这么好,安敬思傻呵呵的在屋子里转悠,不停的东摸摸西碰碰,听到安氏唤他,连忙凑上前去。 “娘,俺在呢!” “柱子可还记得,娘以前是如何教你的?” “娘教孩儿不能为恶,更不能忘本。” “没错,为恶会被人指着骂祖宗,忘本就连人都算不上了,梅公子心善,对咱娘两有救命大恩,我儿一定要牢记他的恩情。” “孩儿记下了。” “嗯,” 安氏爱怜的摸着他的脑袋。 “我儿天生神力,就是脑袋瓜有些不灵,往日里娘总放心不下,如今咱娘两入了梅府,梅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聪明,我儿今后就给梅少爷做个护卫可好?” “好,俺都听娘的,娘说啥就啥。” “傻孩子,今天娘再教你句话,叫忠义!” “这个孩儿知道,就像说书先生说的关二爷那样对不对?” “对,今后你跟了少爷,要听少爷的话,要保护好他,知道吗?” “孩儿知道了。” —— 一顿下来已是午时,梅长青索性决定不去刘府了,回了房里读书。 午饭时,晚娘让瑾儿去唤梅长青下楼,顺带叫上安氏母子。 饭桌上,梅园弟子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饭桶”。 安氏一边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一边暗中偷看晚娘的脸色,深怕晚娘会因此不满,将她娘两赶出去。 岂知晚娘非但没有不满,反而高兴的紧,她觉着能吃好,这样才又力气保护好她的九儿。 安庆思一个人足足吃了半桶米饭、三张面饼才放下碗筷,面饼是晚娘眼见饭食不够,偷偷的让燕小乙出去买的。 “柱子可吃饱了?不饱再吃些。” 安庆思挠头傻笑道,“夫人,俺饱了,好久没吃顿饱饭了。” 晚娘看他那副憨厚的模样,越看越满意。 “好!好!饱了就好,一会儿让小乙带你去买身新衣裳。” 安氏见她这样,才算是松了口气,心底里对晚娘“母子”满满的感激,听着又要给儿子买新衣,急忙劝拦。 “这怎么使得,夫人给我娘两吃住已是天大的恩情,如何能再让夫人破费?” “无妨,”晚娘摆了摆手,“戏园子里除了唱戏,也没什么别的活儿,便让柱子给九儿做个跟随,九儿经常要去先生家读书,总得给柱子穿的体面些。” 安氏连忙拉着儿子道谢。 乡下人皮实,安氏没了心忧,回去一觉睡到下午,晚饭时不用人搀扶就已经能够下地,晚娘特意多做了些饭食,傻柱子自然又吃了顿饱饭。 正月十六“跳火堆”,以驱秽气。 江畔各家用草扎好一个大大的火把,门前路上已经摆好一排草堆,有五堆、七堆的,也有更多的,堆数都是单数,天微暗时,一阵儿鞭炮声响起,宣告跳火堆正式开始。 除了江畔各家主家、伙计外,路过的客人们也跟着凑起热闹,一群人提着衣袍下摆,排队一路沿着火堆跳跃,一直到火堆熄灭了,各家才派伙计、下人清扫路面。 戏园子等“跳火堆”结束、客人们缓好了才开的戏,这两天客人都是冲着《西厢记》来的,李庆之没让他们扫兴,先安排了出有些日子没唱的《霸王别姬》,接着就是一出《西厢记》,戏好,唱的也好,客人们自然满意而去。 秦琴姑娘今晚没来,李庆之稍微有些失落。 临睡前,安庆思先伺候他娘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回屋美美的洗了一番。 这一晚,娘两睡的很香!很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6 大事将临(求收藏、求推荐) 天没亮,安氏就已醒来,摸着身上的被褥,总觉着一切像是在做梦,可外面“咿咿呀呀”的吊嗓音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瑾儿推门进来,见安氏已经坐起,开心道,“大娘醒了呀,感觉好些没?” 安氏对这个玲珑的小丫头也着实喜欢。 “好多了,小瑾儿怎么不多睡会儿?” “习惯早起了,一会儿还要陪少爷去先生府上读书。” 说罢,又想起了怀里的事务,拍了下自己的小脑袋,笑道,“这是夫人让我给大娘送来的衣物,夫人说大娘的身量跟她差不多,这些衣服让您先凑合下,等您好利索了,再带您去买新的。” 瑾儿抱来的多是些安氏在汴州时的布袍,内里鞋袜却是新的,安氏连道不用,说有这些就足够她穿了。 陪着安氏聊了一会儿,瑾儿听到有人上楼,知道梅长青练功结束了,便回去伺候自家少爷洗漱。 安氏听小丫头说晚娘已经在厨房准备早膳,连忙换上衣衫跑去帮忙。 大抵是因为昨天“胡饼”的缘故,梅长青没再想着去外面吃,就在梅园里用的早膳。 安氏换上晚娘的衣衫,整个人看着干干净净的,模样也看着年轻了许多,安庆思也换上了新衣,安氏瞅着大口吞咽的儿子暗自抹了把老泪,想着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吃完饭,梅长青坐上马车去刘府,依旧如同往常一样,瑾儿陪他坐在车里,不同的是,两个跟班变成了三个,一个丫鬟、一个书童、一个护卫。 进了刘府,恰好等上文成先生早起散步,先生异样的看了一眼安庆思,忍不住赞道,“好雄伟的少年郎。” 梅长青把安庆思交给了燕小乙,师徒两前往书房。 路上,梅长青跟文成先生说了安庆思之事,先生很替他高兴,说安庆思只要好好教导一番,将来必是梅长青征战疆场的一大助力。 文成先生考校一番后,觉着梅长青的“四书”读的已经差不多了,那一卷兵法也已经读透,便开始教他《易》、《周礼》、《春秋》、以及兵法的第二卷,同样只是简单的讲了些心得,告诉他内都标有详细的注解,读不懂的地方再来问自己。 午饭就在刘府用的,梅长青叮嘱过小丫头,让她安顿后厨给安敬思多准备些饭食。 晌午时,沈老匆匆赶来,说虞氏自昨日起开始有了异动,城外大营的虞世卿频繁的调动周边兵马,虞文礼更是宴请了不少郡守府官吏,怕是要出大事。 文成先生好似对此早有预料,安抚他勿要担心,并让他命令千机卫尽快将消息传给金陵的皇帝。 待沈老离去后,文成先生唤来刘伯,“去将后院将荣副将请来。” 没一会儿,刘伯便带着一位魁梧大汉进门。 文成先生将一封写好的书信和半枚虎符交给荣副将,叮嘱道,“速去将此二样东西交于你家李将军,告诉他信到之日立即动身。” “末将领命。” 荣副将领命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梅长青小声问道,“师父,虞氏要动手了?” 文成先生点了点头。 “过完年了,这群贼子也是差不多是时候该动手了。” 梅长青有些忧虑。 “若贼子们引兵入城,那钱塘城岂不得大乱?” “不会的,”文成先生胸有成竹道,“城外守备营的将士多数是钱塘人,大军进城不仅会引发民众骚乱,也会让军心不稳,虞世卿也算有些统兵本事,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定会派一营精锐拿下郡府,然后迅速把控四门,这点为师早有准备,就怕他不敢进城。” 梅长青皱眉思量,文成先生有此把握,必是城中有朝廷秘卫,刘府虽大,却也容不下几个将士,那么这些人会藏在哪儿呢? 突然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一个地方,眼神里露出一丝神采。 文成先生见他眼睛发亮,就知道他大抵已是猜到了答案,便问道,“青儿可是猜到为师将人藏在哪里?” 梅长青微笑道,“北街?” 文成先生听了大笑,“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乃天生的谋者之才。” “师父过奖了,弟子不过是昨日恰巧路过那里,方才一时想起才侥幸猜出。” “莫要自谦,谋士大多时候便是要依据实时情报来做出判断,你只是路过北街便能想到这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 傍晚用饭,晚娘抱怨说粮价一天不一天高了,梅长青就知道是虞氏在背后捣鬼,便让晚娘趁着粮价还低,存够一个月的粮食,晚娘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下来。 对梅长青所说的话,晚娘从不怀疑。 接下来几日,城内依旧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钱塘人根本没有察觉到一场动乱即将要来。 梅长青整日早出晚归,来往于梅园与刘府之间。 自那日在刘府见过沈老后,此后就一直再没见他,梅长青猜想,大乱将来,沈老怕是已被人监视,担心会引麻烦至刘府。 沈老有千机卫保护,千机卫是大周皇帝麾下最神秘的一支力量,如同前世的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也从事收集军情、策反敌将—— 以千机卫的侦察手段,发现这点似乎并不是很难。 正月二十五,梅长青在书房再次见到了那位容副将,他将一封书信递给文成先生后,暗中打量了几眼梅长青,猜测这位俊朗少年与文成先生的关系。 梅长青常年习武,对这种暗窥很是敏感,在荣副将偷看他时,突然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笑容很好看,却让荣副将心下一惊,他出身斥候,窥视的手段向来隐蔽,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眼下这少年人的反应只能证明一个道理——少年会功夫,而且是个高手。 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只是个意外。 文成先生看完书信后,只是淡然一笑,道了句,“有劳荣副将了。” 荣副将自然能听的出送客之意,当即便起身告退,文成先生让刘伯送他回房。 他住在后院一处偏僻的跨院,刘伯严令下人们不准靠近,平日里膳食都是由刘伯亲自送去,所以荣副将与刘伯也算熟识。 快到跨院时,他忍不住问道,“老刘,先生书房那少年何人?” 梅长青是文成先生弟子这事儿算不上什么隐秘,刘伯倒也没有隐瞒。 “那是我家公子,老爷的亲传弟子。” 荣副将傻愣愣的回了跨院,连刘伯啥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声音,“先生收徒了——” 傍晚夕阳斜照,映衬的整座钱塘都金灿灿的,马车平稳的行驶在街巷里,梅长青撩起车帘望着窗外,街上依旧如同往日那般热闹,到处的吆喝声、讨价声、迎客声、送别声—— 梅长青不由的想起先生离别时的话:二月初,关梅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7 乱起(求推荐、收藏) 二月二,龙抬头。 凌晨时分,正是人睡意正酣之时,隆隆的马蹄声惊醒了整座钱塘,在这仲春卯月之初,虞氏等世家妄想给大周换条“真龙”。 梅长青一骨碌爬起,心道,终于来了吗? 他急忙套上衣袍,拿上鸦九剑拉门而出,待跑至前院,师兄们已经等在院内,众人见他出来,连忙围过去。 梅园里主事的是晚娘,管事儿的是李庆之,真正遇事拍板儿的却是梅长青。 “小师弟是不是起兵祸了?” “嗯!” 梅长青点头应了声。 众人顿时张皇失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咱还是先逃命?” “你出的了城?” “唉,这才刚逃出汴州没几个月,怎生就——” —— 梅长青听的头大,厉声喝道,“都闭嘴,事儿没那么严重,回去抄家伙,一会儿去守住院门。” 众人不敢拖沓,没一会儿就人手一把兵器。 “大师兄,你带师兄们守在门口,若有人敲门,就先问明来意,若有人破门,就直接杀。” “嗯!” 李庆之应声,带着师弟们去了门口。 燕小乙提着刀,安庆思握着枪,二人没跟着去,依旧护卫在梅长青身后。 没一会儿,就见晚娘带着小瑾儿、安氏匆匆跑了过来。 “九儿,出了何事?” “没事儿的师娘,有贼人想夺城,太守府早前得了消息,已经做好了应对。” “嗯,如此便好。” 随后她又拉住梅长青,附他耳旁小声道,“一会儿若有什么不测,你只管带翻墙逃命,莫要管其他人。” 感动之余,梅长青又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傻师娘,遇事从来不考虑她自己的死活。 “放心吧师娘,真没事儿。” 晚娘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但凡是梅长青说的,她都信。 —— 太守府,堂上。 沈老端着茶碗不紧不慢的拨弄茶水,十来个千机卫护在他周边,堂下围着一群手持刀剑的府衙官吏、衙役,为首那人四十来岁,白面长须,相貌斯文,嘴角正挂着一抹冷笑,此人便是太守府长史虞文礼。 虞文礼见沈老依旧无动于衷,以为他是在虚张声势。 “沈太守,你就别再垂死挣扎了,此时世卿大概已经派兵入城,就城门上那几个守卫,岂能拦得住守备营精锐?” 沈老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虞文礼也不生气,继续劝说沈老。 “沈存中,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该为你沈家考虑一下,若你肯乖乖的交出太守大印,我尚可保你沈家满门无忧,你沈家虽小,好赖也算是个世家,你何不与我等一道举旗“勤王”,何必要苟活于武明月脚下看那些下等人眼色?” “呵!” 沈老嗤笑一声,鄙夷道,“惺惺作态,造反就造反,扯什么勤王?说到底,还不是你等小人怕死?” 虞文礼顿时气急,完全没了方才的斯文,指着沈老连声咆哮。 “沈括,你个给脸不要的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可告诉你,别等刀架脖子上了才想跪地求饶,倒时候可就迟了。” “亏得你虞氏几百年诗书传家,“黄口小儿”竟敢对老夫妄称“老子”,亏得虞仲翔忠义,怎会有汝这等腌臜后人?” “你——” 虞文礼一时语塞,甩了下衣袖,哼声道,“老——我懒的与你争口舌笔辩,一句话,你交还是不交?” 沈老神闲气定道,“不交,你能奈我何?” “哈哈——” 虞文礼气极反笑,握住腰间剑柄就欲拔剑,却被身后之人扯住。 “虞大人息怒,这老东西不过是在故意激你,困兽犹斗,眼下我等不过些士子、衙役,动起手来未必敌得过这些军士,且莫叫他跑了便好,待虞将军大军入城,看他沈老儿还敢嘴硬?” 虞文礼方才作罢,指着沈老道,“好,好,不愧是名传天下的沈先生,但愿一会儿你脖子够硬。” 沈老瞥了他一眼。 “老夫脖子硬不硬,还轮不着你虞氏测验” 接着又看向其他人,恨声道,“尔等食君之禄,却不思为君分忧,竟随此等逆贼反叛,当真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他虞文礼一口一个下等人,你等何人?出身世家大族的有几个?岂不也是他口中的下等人?亏你们还是些读书人出身,不思忠义,不辨是非,真是可笑至极。” 不少人被沈老骂的面红耳赤,垂首不敢反驳。 唯有方才劝说虞文礼那人轻笑一声。 “沈大人言重了,想来方才虞大人那话只是心急下的口误,虞大人以为呢?” 虞文礼见势不妙,连声道,“没错,没错,本官只是一时怒火上头,才胡言乱语,诸位莫要放在心上。” 那人又看向沈老。 “沈大人以为,事到如今我等可还有退路?” 沈老也没虚伪隐瞒,摇了摇头,干脆道,“没有,造反之罪,罪无可恕。” 那人摇头苦笑。 “沈大人不愧君子之名,连一丝侥幸都不肯给我等施舍。” “施舍?”沈老略有些失望的看着那人,“崔毅,你本寒门士子,天授初年,陛下亲笔将你提名进士,倚重你为钱塘督邮,天恩浩荡,仅一年便进你为郡守府主簿,眼下堂下人人反得,唯你崔毅反不得,你当真是愧对陛下。” 崔毅哑然,半晌才轻声道,“我崔毅确实愧对陛下,然自古忠孝两难全,世人皆以为我名崔毅,是个寒门士子,却不知我母乃虞氏女子、我妻亦是虞氏女子,家国天下,有人忠于国,有人忠于家,各人选择不同,我崔毅不过是选择了忠于家,再说虞氏不过是想拥护太上皇复位、恢复旧制罢了,并非要造反。” 听完他这一番强词夺理,沈老方才对他那一丝怜才之心荡然无存。 “老夫真瞎了眼、看错了你,汝当真如我长青侄儿所言,读书却不修自身,一辈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沈老话还没完,府外突然有马蹄声急促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8 郡府之危(求推荐、收藏) “哈哈哈——” 虞文礼猖狂大笑,指着沈老放声嘲讽。 “老匹夫,饶你再巧舌如黄,终究是大势已去,你的死期到了。” 沈老没有理他,此时他心下确实紧张,文成先生只说让他守住郡守府,却未言明具体计划,眼下门外是敌是友,他也不敢妄断。 虞文礼见他如此,以为他胆怯,便更加得意。 “怎么?你这老匹夫终于知道怕了吗?可惜迟了,今日我非将你——” “砰!” 虞文礼话犹未尽,就听堂外一声巨响,郡守府大门被人从外撞开,一道爽朗的声音自堂外响起。 “哈哈,存中兄,被人指着鼻子骂老匹夫的滋味如何?” 虞文礼瞠目结舌的看向门外,就见大队身着光明铠、浑身染血的士卒一拥而入,当中两位两位全身盔甲的壮汉护着一位文士进门。 来人赫然就是文成先生,容副将与另一位将军护卫在他两侧,二人手握长刀,铠甲、刀身沾染着血迹,应该是刚杀过人。 文成先生扫了眼堂下众人,嘴唇微动,平静的吐出两个字,“拿下。” 容副将高声喝道,“先生有令,拿下众贼,反抗者格杀勿论。” 众卒呼应,“反抗者,格杀勿论!” 前来围困郡守府的,除了一些郡吏衙役外,就只有虞文礼带来的几个仆从护院,这些人岂能是这群煞气腾腾、虎狼之兵的对手? 见有反抗之人被一刀砍了脑袋,鲜血四溅,其余人吓的扔掉兵器,“噗通”跪地,高呼“饶命”。 虞文礼大惊失色,嘴唇抖动,手指发颤的指着文成先生。 “你——你是何人?虞世卿何在?” 待他话音刚落,荣副将猛的一脚踢在他膝盖窝。 “跪下!” “啊——” 虞文礼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文成先生压根懒得看他,直接走向沈老。 “入城的叛逆精锐解决了?” “嗯!” 沈老这才松了口气,斜倚着座椅,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擦了把冷汗苦笑道,“你个老东西,差点吓死老夫了。” “哦?这倒是稀奇,原来刚直如存中兄者也有怕的时候?” “废话,”沈老白了眼文成先生,反唇相讥道,“老夫不过是怕你这副老骨头折在钱塘,到时候陛下雷霆怒火下来,老夫可承担不起。” “嘿,嘴还这么硬,看来老夫还是来早了呀。” 沈老无奈,每次与自己这位老友斗嘴,输的都是他自己,索性闭口不言,任他嘲讽,反正自己也不会缺斤少两。 文成先生知道他受惊了,便没再逗他,转身收拾郡守府残局。 “荣副将,派些人将他们全部绑上关进郡牢,等待陛下发落。” “末将领命!” 荣副将招来士卒,用铁链绳索开始捆绑。 崔毅自文成先生进门就一直痴傻的盯着他,此刻被士卒用力捆绑,吃疼之下才回过神来。 “你——你——金陵传信你已罢官回乡,为何你会在这里?” “哦?”文成先生好奇的看着他,“看来还是条大鱼,竟然还知晓金陵之事。” 随后又道,“你是谁人?” “学生崔毅。” “崔毅?” 文成先生皱了皱眉,感觉这名儿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时,身后的沈老出声替他解惑。 “崔毅,催广平,天授初年进士,陛下曾言,同年寒门学子,唯他有你三分本事,号称同年进士进职最快那个。” “哦,老夫想起来了。” 文成先生经沈老这么提醒,这才想了起来,一脸诧异的看着崔毅。 “既是寒门,又是陛下倚重之人,你为何会与这些叛逆一起?” 崔毅方才那一番辩驳被沈老嘲讽后,此时再不敢将之提出,只得低头呐呐不语。 沈老递言道,“其母出自虞氏,至钱塘后,又娶虞氏之女为妻,你说为何?” 文成先生闻言,顿时怒火中烧。 “愚蠢,你以寒门士子之身为陛下所重,却不思忠君为民,随贼党行叛逆之举,当为不忠;你既家境贫寒,想来你母亲定为虞氏所弃,你不思为母争气,却反而跑去攀附虞氏,当为不孝;你不观天下大势,一味盲目跟风,当为不智;你如今怯懦跪于堂下,连老夫之问尚且不敢抬头回答,当为不勇;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智不勇之人,如何敢与老夫相比?” 古人最重“三纲五常”,三纲以忠孝为基,乃立人之本,无常讲仁、义、礼、智、信,为立身之本。 文成先生一席话不可谓不重,骂的崔毅脸色涨红、羞愤难挡,激动之下,一口鲜血喷出,晕厥在地。 眼见崔毅惨状,沈老吓的一头冷汗,心道,自己这老友喷人果然够狠,幸亏方才自己及时收嘴,否则—— 当下连忙起身,讪笑着请文成先生坐在他的太守位上,奉承道,“古有他诸葛亮舌战群儒,今有你刘文成骂人吐血,刘兄果然是冠绝天下的大才。” “你这是夸老夫还是损老夫?” “当然是夸老兄你了。” “得了吧你。” —— 二人逗笑一番,沈老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叹气道,“唉,可惜了那催广平,说句老实话,此人虽不及长青那般妖孽之姿,却也有一州之才。” “有什么好可惜的,陛下纳士虽不拘一格,却重品行,此人虽是良才,却非良臣,如此品行之人,他日入了朝堂,必是那攀炎附势之辈,让他治理一州,岂不苦了那一州百姓?” “那倒也是。” 沈老点了点头,“眼下郡府之事已定,城外依旧有大军虎视眈眈,一旦那虞世卿起疑,怕是会调兵围城,接下来文成兄有何打算?” “唉,”文成先生叹了口气,“郡府事小,大营事大,成败与否损失的都是大周精锐,钱塘守备营三万大军,若不能妥善处理,就只能武力解决了。” “武力解决?” 沈老疑惑道,“如今我一个光屁股的郡守,你一个致仕的教书先生,除却方才这些早前就偷潜入城的将士,还哪儿来的兵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49 营乱 辰时时分,天色晦暗的如同薄暮,冷风卷起了雨丝,斜织成一帘雨幕,本来是好好的一场春雨,迎接它的却是遍布钱塘的愁云。 城外大营,众人静坐账内,虞世卿扶着帐门出神,他总有些心绪不宁,莫名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千精锐卯时入城,至今杳无音信,莫非情况有变? 冰凉的雨水打在虞世卿脸上,瞬间将他唤醒,心道,不会的,钱塘一直都牢控在虞氏手中,但有风吹草动,虞氏不可能没有消息,他告诉自己,再等等——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消息,而是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虞世卿正与众将议事,闻声扶案惊起。 众将慌乱,就欲拔刀出门。 “将军,将军——” 一名士卒高呼着冲入账内。 “肃静!”虞世卿喊停众将,急声道,“说,外面什么情况?” “禀将军,钱塘侧翼突然冒出一支骑兵,打着龙武卫的旗号,正直奔大营而来。” “龙武卫?” 虞世卿一下子瘫坐,喃喃道,“怎么可能是龙武卫,怎么可能是龙武卫?” 龙武卫是天子亲军,大周最精锐的骑兵,向来驻守金陵,虞世卿难以理解,这支大军为何会出现在钱塘?为何他虞氏未曾收到半点消息? 亲信副将一把扯住士卒,“汝等可看清来的多少人马?” “大概万余,全是精骑。” “领兵的是谁?” 士卒哆嗦道,“这——将军,细雨朦胧,小的不敢靠近,没看清旗号,是以,是以不知道来将是谁。” “也罢,你速去传令鸣金。” “喏!” 士卒擦了把冷汗,领命匆匆离去。 副将回过头,见虞世卿依旧失魂落魄,心急之下,爆喝一声“将军”,声若惊雷,惊的虞世卿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将军何至如此?龙武卫所来不过万余精骑,我等手握三万府兵,何惧之有?” 虞世卿虽好武,却没什么领兵经验,他能当上这个守备将军,不过是靠些剿匪功绩和虞氏的帮扶,此刻,他听副将这么一说,这才醒悟过来,是了,自己在怕什么? 当下抖擞精神,起身下令。 “尔等速去整兵,只要据守大营,仅凭他万余精骑,如何能攻的进来?” “诺!” 众将领命而去,唯有方才那位亲信副将留了下来。 “李敬,城内怕已出事,如今只有退了龙武卫,我等才有一线生机,待会儿你亲自督军,给我盯死那几人,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斩杀,眼下这节骨眼儿,已容不得咱们有半点闪失。” “将军放心,既然上了这条船,又岂容他们轻易下去?” “如此便好,走,随本将军会会那龙武卫。” “诺!” —— 大营百米外,冷冽的细雨中,龙武卫万余大军静立,战马焦躁嘶鸣,李君羡打马而出,指着营门大喝。 “本将军乃龙武卫中郎将李君羡,速让那虞世卿出来见我。” 士卒们惶恐倒退,李君羡威名赫赫,乃沙场宿将。 营门上,虞世卿望着不远处威风凛凛李君羡,大喝一声,“本将在此,李中郎有何见教?” “虞世卿,天子亲军在此,还不速速开门迎接?” 虞世卿嗤笑一声。 “营门就在此处,李将军何不进来?” “贼子,你为一家之私,聚众造反,安敢如此狂妄?” “造反?将军此言差矣,我等不过是勤王罢了,武明月弑兄囚父,区区一女子,竟敢妄自夺位,她才是逆贼,太上皇乃贤明之君,我等自要拥他复位。”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以为凭这大营就能阻我大军?” 李君羡懒得再与他计较口舌,对着大营高呼道,“诸位将士,本将来前,陛下曾有旨意,言尔等不过是受那虞氏蛊惑,若肯缴械投降,陛下既往不咎,杀虞世卿者加官进爵,若尔等负隅顽抗,杀无赦!” 大营内一片哗然,士卒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虞世卿见势不妙,急忙道,“莫听他胡说,武明月嗜杀成性,岂会放过你等?如今各地揭竿而起,我等只要剿灭这龙武卫,与各地合兵攻下金陵,到时候太上皇登基,尔等必有后赏。” 武明月凶名在外,登基之初杀的血染淮河,士卒们多有听闻,不免又开始担忧,左右摇摆之下,一时犹豫不定。 “合兵攻下金陵?”李君羡大笑,“虞世卿,你果然是个蠢货,既然本将军能引兵钱塘,皇帝岂会对其他地方放任?龙武卫十万大军,为何本将军只领了一万骑,其他人呢?” “你——” 虞世卿语塞,他岂能想不到消息早已泄露? 大势已去,为今之计,他唯有击溃眼前这龙武卫,再拿下钱塘,率虞氏另谋出路。 “给尔等半柱香时间考虑,时间一过,大军攻营!” 李君羡说罢,拉起缰绳,准备转回中军。 “将军——” 不少人看向虞世卿,等待他做决定。 “李君羡!” 虞世卿“噌”的拔出宝剑,大喝一声。 “无需半柱香,本将军即刻便告诉你,绝无可能。” “哦?” 李君羡停下动作,扫向城头,喝问道,“尔等也是如此打算?” 几名营将对视一眼,眼神稍作交流后,一将高呼道,“李将军,我等愿——啊——” 话还没完,就见鲜血飞溅,一颗人头凌空飞起。 几名营将吓的慌忙后退。 “李副将这是何意?” 李敬甩掉刀身鲜血,语气阴沉道,“敢言投降者,死!” 两方人马立即拔刀相向。 一将高呼道,“诸位,我等皆为虞氏所迫,岂能为他虞氏陪葬?左右是死,不若拼条活路?” “合该如此,两人拦住李敬,其余人拿下营门,放龙武卫入营。” 说罢,两名营将拔刀迎上李敬。 余将高呼,“拿下营门,放龙武卫入营!” 不少士卒跟随而去,两方人马战作一团,整座大营开始混乱。 虞世卿见营内大乱,急声道,“营内为何混乱,发生了何事?” 一名亲兵浑身鲜血的跑来,“不好了,将军,李副将杀了陈阳将军,余下几位将军领兵杀过来了。” 虞世卿暴跳如雷。 “混蛋,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等他回过身来,发现周边士卒看他的眼神有异,不少人握着兵器缓缓围了过来,身边一群亲信护卫立即拔刀,将他护在中间。 虞世卿气急,怒吼道,“尔等也欲作乱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0 平定(求收藏) 听着大营内喊杀不断,隐隐已经乱做一团,李君羡拔出长刀,猛的挥下。 “杀!” “杀啊!” —— 一万余骑似风卷残云而去。 营内乱做一团,守门的士卒哪儿还敢做抵抗,不待龙武卫大军近前,营门大开,两侧士卒跪地投降。 李敬领着几百残兵,浑身是血,护着虞世卿且战且退,很快就被围在营地中间。 待李君羡纵马过来,士卒们向两侧散开,扔下兵器跪地迎接,李君羡立在马上,平静的望着虞世卿。 虞世卿悲叹一声,心知大势已去,他推开护在身前的李敬,缓步上前道,“李将军身经百战、武艺非凡,可敢下马与我一战?” “哈哈——” 闻声,护卫在李君羡身后的龙武卫放声大笑,李君羡看似儒雅俊美,实则勇猛好战,平日里,龙武卫众将都避战不及,不想却有人出言挑战,当真是不知死活。 李君羡挥了挥手,待众人噤声,轻笑道,“不错,勇气可嘉,听闻钱塘虞氏都是文武双全之辈,今日本将军且与你切磋一番。” 说罢,翻身下马,提刀迎了上去。 二人对立,虞世卿举剑喊“杀”,直扑过去,李君羡单手挥刀直劈,刀剑相接,火星四溅,李君羡只是稍微后仰,虞世卿却连退几步,虎口生疼,一脸难以置信,自己双手握剑,却抵不住他单手一刀,不甘之下,他大呼一声,举剑飞身再刺。 李君羡摇头,太弱了,弱的让他顿时没了兴致,见虞世卿再次攻来,知道他是在求死,喃喃道,“念你非贪生怕死之辈,本将军就赏你个痛快。” 说罢,侧身躲过长剑,反手一道,人过头落。 “李将军威武——” 龙武卫将士摇旗呐喊。 “虞将军!” 李敬悲呼一声。 他本是虞氏仆从,却为虞世卿所重,将他带入营中,几年下来,将他升至副将,让他光宗耀祖,对他可谓是恩重如山,遂拔剑自刎,随主而去。 虞世卿虽没什么统兵才能,却深谙用人之道,在军中笼络了不少心腹,当下被围的士卒纷纷拔刀自戕。 李君羡没有阻拦,望着满地尸首,轻叹一声,随后,他扫了眼众人,指着一个跪地的将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职位?” 那将战战兢兢道,“末将钱塘守备营偏将李立山。” “嗯,李偏将,你带士卒去将他们好生埋了,如此忠义之士,岂能曝尸荒野?” “诺!” 李君羡嘴上说是念及忠义,实则是为敲打这些降将,这些人如此反复,将来定不能重用。 上兵伐谋,攻人攻心,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守备大营,李君羡高兴之余,也总算松了口气。 大帐中。 李君羡望着下坐末尾的几名偏将,沉声道,“谋逆乃大罪,然陛下宽宏大量,念及你等多数非是自愿,故饶尔等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有旨:凡归降将士,为将者杖四十,降两级,罚俸半年,以观后效;士卒者,杖二十。尔等可有异议?” 众将能够活命,已觉侥幸,哪还敢有什么异议,当即跪地拜谢。 “谢陛下隆恩!” 传达完皇帝旨意,李君羡开始着手大营之事。 “裴文虎何在?” 李君羡下首的魁梧将军起身抱拳。 “末将在!” “本将领兵三千入城平叛,大营一切暂交与你。” “这——”裴文虎犹豫了下,干笑道,“将军,莫不让末将领兵入城平叛,将军坐镇大营可好?” “哪儿来的废话,领命即可。” “末将遵令!” 随后一会儿,李君羡安排好大营诸事,就冒着细雨,领兵匆匆离去。 裴文虎扶着营门长吁短叹,身旁同僚疑惑道,“老裴,李将军将大营交于你,那是器重与你,你咋还这般不高兴的样子?” “你知道个屁?” 裴文虎白了那人一眼,“将军太狡猾了,他将大营交于我,自己跑去见文成先生,当真可恶。” 同僚微愣,急声道,“文成先生?你确定是先生在这城里?这事儿我咋不知?” “荣涛与我等饮酒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怎么?老纪你不知道?” 纪姓将军懊恼的锤着额头,“嗨!我那日恰好没在营中,方才陈阳那小子嚷嚷着要去,我让了机会给他,真是气煞我也!” “嘿!” 裴文虎轻笑一声,突然觉着心情好了许多,哼着小调回营了,留下纪将军懊恼的锤门。 郡守府内。 沈老焦急的来回打转,文成先生悠闲的端着茶碗细品,“我说,你这老东西能不能消停会儿?老这么转来转去的,转的老夫头都大了。” “哎?”沈老气笑道,“你个没心没肺的老家伙,外面情况未明,你怎么还喝的下去?” “领兵的是李君羡将军,老夫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李将军统兵是有一手,但是,一万对三万,便是龙武卫拿下了,也必将损兵折将,你让老夫如何安的下心?” “也许一兵不损就拿下了呢?” “怎么可能?” 先生诡笑道,“那可未必。” 接着他话音一转,问道,“虞氏那边情况如何?” “荣副将已经带人去了,陛下让千机卫处理此事,怕是要快刀斩乱麻,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 “大争之世,争于实力,陛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唉,也是!” 隆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太守府周边人家惊的窝在家里瑟瑟发抖,自天不亮开始,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波了。 李君羡一下马,方进衙门就高呼道,“先生可在府内?” 文成先生听着声音,起身迎出门去,大笑道,“君羡来了,看来大事已定。” “先生!” 李君羡急步上前见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故人相见,文成先生也是欣喜,微笑道,“两年未见,君羡别来无恙乎?” “一切都好,就是甚是想念先生,末将前些日子奉诏回金陵,去听说先生出事,当时末将恨不得杀了那群狗贼,欺人太甚!” 文成先生豁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莫要生气,都过去了,也怪我当时一时糊涂,过于心急,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进去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1 虞府之变 府衙内。 听完李君羡对大营之事的一番简述,沈老有些难以置信。 “如此说来,将军拿下大营岂非没费一兵一卒?” “是的,沈大人。” 沈老感慨的望向老友,“竟真被你这老东西猜中了。” “这不难猜。” 文成先生摇头,微笑道,“《孙子》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君羡攻营前先攻其心,想是已猜到营内情况。” “是的先生,”李君羡点头道,“末将想那虞氏仓促起兵,之所以能控制大营,定是靠着威逼利诱,想来末将只需稍加诱导,必能引其混乱,然后末将再趁势攻伐。哪知末将才一番攻心下去,大营直接就降了。” 他对此倒毫不意外,早年他随武明月伐隋,每逢战时,必身先士卒、奋不顾身,称得上是员勇将,却统不了兵。后来他归在先生麾下,得先生细心教导,才有了今日的成就,那时候的先生智计百出,令敌将闻风丧胆,论谋略,天下无出其右者。所以,在他看来,先生能料想如此,岂不理所当然? “报——” 就在三人闲聊大营之事时,一名士卒匆匆跑了进来。 “禀报太守大人,荣副将率兵围困虞府,不料那虞氏拒不投降,纠结三千私兵奋起抵抗,荣副将派小的来请示大人,是否强攻?” “这——” 沈老有些犹豫,转头的看向文成先生,“刘兄以为如何?” “攻是得攻,但一千对三千必将损失不小,”文成先生捏须皱眉,随后看向李君羡问道,“君羡带了多少人进城?” “末将领来三千骑。” “那正好,你再拨两千士卒去助荣副将一臂之力。” “好,”李君羡点头应下,接着有问道,“需不需要末将亲自带兵过去一趟?” “不需要,”文成先生摇头,指了指他身后,“让陈将军去即可。” 对于这种唾手可得的功劳,陈阳自然喜欢,上前欣喜道,“多谢先生!” 文成先生摆了摆手,示意无妨,接着轻声叮嘱道,“你与荣副将一旦拿下虞府,立即退守府外,剩余之事交给千机卫处理,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你等都不要出言插手。” 陈阳捶胸立正,转身带兵离去。 待堂内只剩三人后,李君羡小声问道,“先生方才之意,上面?”说到这里,他禁声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圣意难测,不可轻揣,陛下只说让千机卫处理,我等照做便是,如今陛下调君羡入龙武卫,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戍守京师,往后你要牢记,一切只听、只做。” 李君羡感激道,“先生放心,末将一定将此话牢记于心。” “嗯,君羡处事沉稳,这点老夫放心的很。” 陈阳带兵匆匆赶至虞府时,见两方人马正里外对峙,当即大笑道,“哈哈——容兄弟,看来你这份功劳怕是得要分给兄弟我一半了。” 荣涛见来人是他,也欣喜道,“全分你都成,李将军入城了?” “嗯,在府衙同先生叙话,说起这事儿来,我一会儿得好好谢谢你老兄,老纪那糙汉竟然不知先生在城里,把入城之事让与我了,哈哈——” 两人闲聊两句,便下令强攻。 三千盔甲齐全的精兵加几百天子秘卫,对上三千余布衣皮甲的私兵,结果不必多说,场面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局势。 虞府大堂内,几名锦衣老者正小声商议对策,方听得外面惨叫声响起,就见一名家将满身是血的跑了进来。 虞世平急道,“虞大,外面出了何事?” 虞大拄着长刀,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惊恐道,“老爷,大事不好了,那沈老贼又调了两千精兵过来,我等怕是要挡不住了。” “两千?他沈存中哪来的两千精兵?”虞世平惊呼,接着大喝一声,“不妙,这必是朝廷大军,老六大营出事儿了。” “这可如何是好?” “大哥,咱要不先撤?” “对,对——大伯,要不咱先撤。” —— 一众虞氏主事慌了神,七嘴八舌的劝说虞世平。 虞世平颓然道,“撤?往哪儿撤?大营出事,大势已去,城外都是朝廷大军,我们能逃到哪儿去?” 几人一下子瘫软在地,满脸死灰,虞家二老爷悲戚道,“如此说来,我虞氏岂不要亡了?” “亡不了,”虞世平沉声道,“金陵那几家有过承诺,若是事败,他们会全力保下虞氏,那几家发声,便是皇帝也需好生掂量。” “若他们背信弃义呢?” “不会,他们不敢,武明月亡世家之心人尽皆知,她与我等世家只能存一,此次事败,世家比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若背信弃义,那世家就真要亡了。” “这倒也是,不过那武明月岂会如此罢休?” 虞世卿摇头道,“不会,她需要个台阶,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我会死,老六几人也会死。” 接着他又看向虞大,叮嘱道,“为防万一,一会儿你带着智和、智能从后门杀出去,去大魏投靠老二。” 虞大跪地叩首,悲声道,“放心吧老爷,便是拼了命,小人也会将两位少爷送去大魏。” 虞世平背过身,摆了摆手,“去吧,快去吧!” “老爷保重!” 虞大抹了把泪,咬牙转身离去。 —— “杀啊!” “啊——” 四周喊杀声、惨叫声、求饶声、不断响起,一群满身鲜血的甲士冲进后院,将虞氏众老团团围在堂内,没多久,又有一队士卒押着一群老幼妇孺从后院出来,一时间,庭院内跪满虞氏族人。 “将军,虞氏族人已经全部羁押在此。” 荣涛点头,一脚踹倒一旁求饶的家丁,刀口抵着他的脑袋,喝问道,“老实告诉本将军,虞氏子弟可有逃脱?但有一句虚假,本将军定将你千刀万剐。” 家丁吓的屁滚尿流,颤声道,“将军饶命,小人说,小人说,方才虞大带着两位公子从后院逃了。” “虞二!”虞世平爆喝一声,怒骂道,“你这背主之贼,必不得好死!” “对不起老爷,”虞二不断磕头,哭声道,“小人上有垂垂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小人不想死。” 荣涛立在一旁冷笑看戏,余光扫见一队黑衣甲士进来。 “咱们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2 诛族 午时已过,天色依旧昏暗阴沉,庭院里唯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一群黑衣甲士执刀静立,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虞氏贵人,如今却不顾满地的血污,垂首跪在细雨里等候发落,有稚子惊恐哭泣,一旁的妇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直至孩子憋的面色涨红,依旧不敢撒手,像极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虞世平垂首静跪,没一会儿,踏踏声响起,一双黑履出现在他眼底,来人停下脚步,蹲了下来,待虞世平抬头望来,轻笑道,“虞兄,别来无恙乎?” “你——” 虞世平脱口失声,惊恐的望着来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那诡异的微笑,在他眼里就好似一只狰狞的恶鬼。 “故人相见,本该互诉衷肠,可我观虞家主似乎并不想见在下,真是令人寒心呐!” 虞世平瘫坐倒地,喃喃道,“王弘义,怎么会是你?来的怎么会是你?她武明月要赶尽杀绝吗?” “虞兄不愧为虞家主,连陛下都敢直呼其名,难怪敢行这造反之事,你虞氏当真是胆大包天啊!造反大罪,罪不容诛!虞兄敢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陛下为何不能赶尽杀绝?” 虞世平双目失神,慌乱道,“不,不,不,她不能如此,我等只是勤王,未曾造反,她不与朝臣商议,岂能一意孤行?” “勤王?”王弘义嗤笑道,“多少年了,虞兄还是这等无耻,陛下乃大周之主,你背主谋逆,还妄言不是造反,当真令某大开眼见。” 说道这里,王弘义突然凑到虞世平耳边,小声道,“虞兄,你可知小弟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吗?当年太上皇宴请群臣,你言某家只是寒门小吏,不配与你同桌而食,你可知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堂嘲笑声中,小弟当时有多恨吗?” “恨不得食你血肉。” 望着王弘义青筋狰狞,咬牙切齿,目光嗜人,虞世平吓的嘴角抽搐,身体仰倒,指着他,张口发不出声来。 王弘义这才满意的起身,高喝道,“千机卫听令,陛下密旨:钱塘虞氏意图造反,诛族!” “遵旨!” 千机卫,大周人人惧如恶鬼,此刻再一次露出自己嗜血的獠牙,刀起头落,不管男女,不问老小,皆杀之。 不少人吓的起身逃窜,却被合围绞杀,妇人惊恐大叫,孺子嚎啕大哭,老人抱儿求饶,满庭惨叫连连,面色平静者有,奋起反抗者有,瘫跪求饶者有,大小失禁者有—— 虞世平惊恐的望着族人接连倒地,爬起跪向王弘义,不停的给他磕头,磕的头破血流,含血悲呼道,“王大人,住手,快让他们住手啊!此皆老夫一人之错,与妇孺无干啊!求您了,老夫求您了!” 王弘义平静的望着他,淡淡道,“迟了!” 半柱香的时间,声停,满院子血流成河。 虞世平挣扎着起身站立,围过来的士卒欲提刀斩杀,却被王弘义挥手制止。 “王弘义!”虞世平绝望的扫了一圈惨死的族人,步履踉跄,颤颤巍巍的指着他,“上苍有好生之德,妇孺何辜,老夫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你与那贱人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噗!” 虞世平仰天喷血,气绝倒地。 王弘义探手,“刀!” 一旁军侯连忙递刀给他。 他上前几步,踢了一脚虞世平的尸身,喃喃道,“呵,本官得不得好死,用不着你个老东西你操心,不过你却已经不得好死了。” 说罢,一刀插进他胸口,转身道,“收尸!” 傻立在身后的军侯吓了个哆嗦,恭声道,“遵命!” 王弘义带着护卫出门,见只有一偏将领兵守在门外,却不见荣涛二人,便问道,“容副将呢?” 偏将拱手道,“禀大人,容副将听说有两名虞氏余孽逃脱,亲自带兵去追了。” “哦?”王弘义眉头微皱,接问道,“去了哪个方向?” “江畔方向。” “走,”王弘义翻身上马,准备去追,走了两步,又调转马头道,“如此,你等先撤,虞府交由千机卫即可。” “是!” 见王弘义等人纵马向江畔追去,偏将舒了口气,方才那些惨叫声犹自历历在耳,心道,这读书人也忒尼马狠毒。 江畔上,荣涛正带着士卒挨家搜索。 “砰!砰!砰!” “快开门!” 听着门外有人叫门,李庆之挥了下手,待师弟们握紧刀枪,喝问道,“谁?” “龙武卫搜查逃犯,速速开门!” “龙武卫?”李庆之诧异一声,扭头看向梅长青,“师弟,怎么办?” 梅长青犹豫了下,沉声道,“开门!” 门一打开,一队兵甲狰狞的士卒快速涌入,领头的军侯扫了眼众人,望着他们手里的枪剑,下意识的握紧手中长刀,喝问道,“尔等何人?为何手持长枪短兵?” 李庆之连忙丢下兵器,上前道,“军爷,这里的戏园子,我等皆是唱戏之人,城里混乱,恐有贼人闯入,这才拿了些平日里唱戏用的家伙什防身。” 说完扭头道,“诸位师弟,快扔了兵器,莫要惹军爷们误会。” 众人闻言丢了兵器。 军侯这才松手,“原来是戏园子,这园里人都在此处?” “尚有三个妇人在里间。” 军侯皱眉道,“叫来院中盘查!” 梅长青给燕小乙使了个眼色,后者跑去房里叫人,没一会儿晚娘三人就匆匆来到院中。 “没了吗?” “没了,军侯大人,梅园所有人现都在此处。” “嗯!” 军侯点了点头,挥手下令道,“搜!” 待士卒们冲进里间搜索,军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众人,见梅长青圆领青袍、长身而立,眉目青色俊俏,虽尚年少,却掩不住满身的儒气。 好奇道,“你不像个戏子,倒像个读书人。” 梅长青拱手道,“在下也读书。” “哦?戏园子里能出读书人?我却是有些不大相信。” 军侯抬起长刀,神色狠厉的指向梅长青,凝声道,“老实交代,你姓甚名谁?随何人读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3 杀人诛心(求收藏、推荐) 细雨稍停,天色尚且阴沉,梅园内响起一声惊呼。 “九儿!” 晚娘见刀子指着梅长青,人傻了,脑子就那么一恍惚,便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张臂横拦在他身前,却终究也只是个妇人,对着身前那明晃晃还沾着血丝的刀子,吓的两腿筛糠。 “吆,半老徐娘的,还挺有几分姿色嘛,要搁在往日,大爷倒能陪你乐呵,但现在,你给老子立马滚开,否则老子劈了你。” 军侯方才没留意,此时仔细打量两眼,见晚娘虽属徐娘,却身子丰硕,风韵犹存,眸中带泪,竟有几分我见犹怜,顿时满脸淫笑,言语轻佻,拿刀指着她的身体比划两下。 静,院里突然一片安静,唯听见里间翻箱倒柜的“叮里哐当”声,所有弟子都双目喷火,死死的盯着中间的军侯。李庆之脚尖挫住枪杆,眼睛看向梅长青,只待他一发话,便挑枪戳死那王八蛋。告诉他,士可杀,不可辱,便是戏子也知孝义,也有尊严。 冷,梅长青的目光冰冷,哪怕军侯骂他两句、踹他两脚,他都不会与这些莽汉计较,但他却这般折辱晚娘,莫说他一个军侯,就是公子王孙,梅长青也要杀了他。 晚娘虽是妓子出身,却已从良多多年,哪堪他这般羞辱,气的浑身发颤,奈何情势逼人,为了孩子,她也只得忍辱含羞,苦苦哀求。 “军爷,求您了,别为难孩子,他还小,不——” “师娘!” 说话间,梅长青探手将她揽过,脸上换上柔色,轻声道,“师娘莫要求他,这事儿交给弟子来处理。” 随后,扭头喊了声。 “瑾儿!” 小丫头起先被晚娘吓懵了,待后来回过神儿,急忙与安氏一前一后的追了过来,听得梅长青唤她,连忙上前扶着晚娘后退。 晚娘扯着梅长青的衣袖,脸上布满担忧。 “九儿,莫要冲动。” 梅长青柔声道,“放心吧师娘,没事的。” 待小丫头搀扶着晚娘退到安氏旁边,梅长青给燕小乙使了个眼色,燕小乙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暗中退了几步,护卫在三人身侧。 梅长青回过身,目光再次变的冷冽,鸦九剑就倚着墙立在他的腿边,他随手一提,抓着剑身缓缓上前。 军侯不知怎么的,望着这瘦弱的少年人走来,竟然莫名的升起了些许胆怯,双腿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待他反应过来,顿时觉着荒唐,自己堂堂一个军侯,怎能怕他一个柔弱书生?当即怒喝。 “小子放下手里的剑,你要干什么?莫不是要造反?” 搜房的士卒听得外面有异,迅速冲出房门,端起兵器围了过来。 虽说李庆之平日里性子比较沉稳,但事情一旦辱及晚娘,他就忍不住了,哪儿还有记得起什么顾忌,怒吼一声。 “抄家伙!” 弟子们都是一群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英武男儿,又都杀过人、见过血,听着李庆之的招呼,捡起武器就逼了过来,十来个兵,二十来个戏子,端着武器对峙在前院。 军侯眼见情况不对,边退边用刀指着众人。 “尔等这是要造反?兄弟们,叫人!” “动手!” 梅长青猛的拔剑,就欲欺身而上。 “慢着!” 眼见就要短兵相接,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众人扭头,就见荣涛领兵大步走来。 见两方闻声停手,他先看向军侯。 “怎么回事?” 接着他扭过头,目光凶戾的看向梅园这边,待看清梅长青的样貌,再见他手里那剑,顿时愣在那里,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又很快被怒火充斥。 军侯在他身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指着梅长青嚷嚷道,“将军,这少年来路不清,还胆敢聚众抵抗,小的怀疑他就是贼孽,请将军——” “贼你祖宗!” 没等他说完,荣涛反手一个巴掌就将他扇倒在地,回身狠狠的踹了他几脚。 军侯一脸发懵,见他大脚落下,一边滚地躲闪,一边惊叫道,“荣副将,荣副将,您是不是搞错了,贼子是那少年,您打小的作甚?” “你个王八蛋,来人,将这有眼无珠的狗东西给老子绑了。” 士卒们也是皆尽发懵,一时间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 见手下都站着没动,容涛顿时怒火中烧。 “都他妈愣着干嘛,还不给老子动手?” “是” 声若宏雷,惊的士卒们身子一颤,连忙上前将军侯给绑了。 军侯被捆倒在地上,左右翻滚挣扎,大喊道,“将军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为何?” 荣涛忍不住又气恼的踹了他两脚,心道,你他娘的这下可将老子害苦了,还有胆子问为何?随后,他转身上前几步,讪笑着抱拳道,“都怪荣某人管教不严,让这混蛋惊扰了小先生。” 剧情反转太快,连梅园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唯有梅长青一脸平静的看着荣涛。 “荣副将怕是叫错人了,小人就是一个没本事的小戏子,被人拿刀指着我娘调戏,吓得都不敢吭声,又岂能当得起将军您一句“小先生”呢?不过您当真是带兵有方啊,瞧您手下这位军侯大人,多威猛,戏子读书就是贼孽,妇人求饶便要杀人,端的是好的大威风!” 杀人诛心! 荣涛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心道,这小爷可真是个狠茬子,您都拔剑了,还扯什么吓的不敢吭声。 他算是听明白了,小先生这是要逼自己杀人呢! 当下为难道,“小先生哪里话,荣某手下岂能有这种无耻之人,他家将军就在此处,老哥一会儿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聪明的人懂得借势,若要仗势那就是愚蠢了,梅长青当下露出笑脸,抱拳道,“如此小弟便谢过荣老哥了,配合官兵搜查本是我等草民的义务,但张口随意辱人、动辄草菅人命总归是不对的,您老哥以为呢?” “对!对!对!” 荣涛被他几声连声老哥叫的心花怒放,当下开心的点头应承。 见此情形,军侯若再看不出自己踢到了铁板,那他就是傻子,连忙哭声求饶,梅长青充耳不闻,微笑着问起搜索之事,荣涛也不着急,避重就轻的跟他说起了下情况。 梅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他们若是动手,便是活了下来,也怕是得逃出钱塘、亡命天涯了。 晚娘脸红扑扑的,眼角泪珠儿打转,想着少年人适才的那声“我娘”,心都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4 明月楼双仆惊人 儿子有本事了,最骄傲的莫过于娘,晚娘就是如此。 此刻,她望着梅长青与那将军谈笑风生,姿态儒雅潇洒,再瞧他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妇人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小先生,老哥我公务在身,就先走了,赶明儿闲暇,我请你喝几杯。” 梅长青笑着打趣他。 “老哥不再搜搜?” 所谓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大家混熟了,彼此就没了距离,说话也就随意起来,老实说,相比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梅长青更喜欢与这些直来直往的糙汉来往。 “还搜个屁,走了!” “将军——” 荣涛刚转身,听着门外有人呼喊,就见一个士卒匆匆而来。 “荣将军,弟兄们发现了虞氏余孽,就在那边儿烟花巷的“明月楼”。” “走!” 荣涛连忙招呼起众人。 明月楼? 李庆之一下子慌了,神情焦急的看向梅长青,满是哀求之色,心上人就在那里,这叫他如何能放心的下? 梅长青岂能不知? “老哥稍等,我有友人在那楼里,心底放心不下,能否随你一同前去看看?” “当然!” 荣涛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回头挤眉弄眼一番,戏笑道,“小先生也是风流中人?” “荣老哥想哪儿去了,”梅长青无奈的指了指李庆之,苦笑道,“是我未来的小嫂子。” 荣涛知道闹了乌龙,当下的挠头干笑。 见师兄弟两跟着荣涛出门,晚娘急忙叫住燕小乙两人,叮嘱道,“小乙、柱子,千万要护好九儿。” “师娘(夫人)放心!” 两人应了声,匆匆追了出去。 小丫头见晚娘一脸担忧,逗趣道,“嘻嘻,夫人真是偏心,就惦念着小少爷,都不管李大哥。” 晚娘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见周围弟子们都幽怨的看着自己,顿时忘了心忧,换回往日里的泼辣劲儿。 “看什么?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有那闲功夫吃醋,还不如去给老娘拐几个媳妇回来,我可告诉你们几个,赶年后谁再没个消息,看老娘——” 众人似鬼见了和尚念经,顿时作鸟兽散。 见弟子们逃了,晚娘又扭身抓住小丫头,故作凶狠道,“赶明儿就把你这个臭丫头送进九儿被窝,让他好好收拾你。” 小丫头登时小脸羞红,缩着小脑袋,呓语道,“夫——夫人,瑾儿还小啦。” 晚娘嬉笑着捧起她的小脸,逗弄道,“好,好,那就等我们瑾儿大些再送。” “夫人!” “哈哈——” 小丫头跺了跺脚,捂着脸跑了,留下晚娘原地大笑! 梅园里谁不清楚晚娘的小心思,她将小丫头宠的跟个小姐似的,明摆着就是在给梅长青养个小媳妇,唯有这迷糊小丫头还蒙在鼓里。 —— 烟花巷离梅园不远,梅长青却是这是头次来这里,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掩不住那飘忽缕缕的胭脂香味,让他忍不住四下打量了几眼,心道,不愧为人间失乐园,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天堂。只见两侧楼阁玲珑,碧瓦琉璃,窗缝里隐约露出些幔帐轻纱,房檐下晾晒着不少女儿家粉红,大抵是清早起就被外面的动静惊着了,虽然下了细雨,却也没敢去收回,直看的少年人脸色羞红,连忙挪开目光。 明月楼就在巷子中间地段,梅长青跟着荣涛赶到时,甲士们已经将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正与一群持刀的家丁护卫对峙。 方走到门前,就见当庭一个面露慌色的年轻男子用剑架着秦琴的脖子,剑刃已经贴上皮肉,隐隐已经溢出些血丝。 此刻秦琴面若死灰,双目无神,臻首无力后仰,脸上布满了泪珠。 梅长青猜想,那男子怕就是李庆之说的那个虞氏子弟,虞智和,哀莫大于心死,秦琴如今大概就是如此。 “都滚开,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这女人!” 虞智和抖着手里锋利的宝剑,冲着对面一位持刀的将军疯狂的大吼大叫。 那将军扫了眼他手里的宝剑,嗤笑一声,“倒是把好剑,可惜落在你这贱人手里了,我看这女子也是一心求死,你不如给她个痛快,她一个卖笑的风尘女子能同你这世家少爷一命换一命,也算不亏。” 接着将军脸色一变,怒吼道,“动手啊?” 吓的虞智和宝剑一抖,挟着秦琴连退。 正在此时,楼上一个花容失色、披头散发的女子疯跑出来,被楼梯口的众女子死死抱住,无奈的颠坐在地,放声哭喊。 “琴姐,呜呜——,虞智和,你这人不养的畜生,亏得琴姐如此倾心与你,你怎能这般对她?” 梅长青闻声便知道,她是柳怜儿。 “你个小婊子敢辱我?” 虞智和怒骂一声,接着便不再理他,扭头道,“退后,都退后,否则我就杀了她。” 大抵是狗急跳墙,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可惜的是,他挟持错了人,若他挟持的是哪家贵人,或许那将军会稍有顾忌,可他偏偏挟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妓子,谁会在乎她的死活? “啰里啰嗦,你不动手老子动手。” 将军怒骂一声,提刀直接上前。 虞智和惊慌之下,宝剑挪动,竟真个准备下手。 “不要!” 李庆之脑子一热,猛的冲了向那将,准备将他拦下。 “汝是何人,胆敢阻拦本将军行事!” 将军盛怒,挥刀便砍。 李庆之挥臂抵挡,才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干脆闭上眼一头向他撞去。 “师兄!” 梅长青惊呼一声,正欲拔剑相救,却发现有人比他更快,身侧人影一闪,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挥刀迎了上去,转眼两刀相碰,只听“锵”的一声脆响,就见将军手中长刀脱手而飞,来人刀势不减,继续冲着将军扑面而去,惊的他不顾颜面,侧身倒地翻滚儿,才堪堪躲过一劫。 “柱子,快停手!” 救人的是安敬思,梅长青见他还欲上前,连忙出声将他喊住。 倒地的将军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手掌疼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虎口崩裂,手心布满鲜血,他仰望着眼前的半大少年,满脸的不可思议。 场面一下安静,所有人都傻了眼,连虞智和都松开了宝剑,愣在那里,唯有秦琴在看李庆之,见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她的眼神逐渐有了神采。 “小乙!” 梅长青见虞智和愣神,连忙低喝一声。 燕小乙闻声会意,手腕猛的一甩,电光火石间,就见一道银光划过,接着就听虞智和“啊”的一声惨叫,双目圆睁,手中长剑缓缓坠落,身体“噗通”一声倒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5 不解风情 “大兄(大少爷)!” “小杂碎,老子杀了你!” 虞智和身死倒地,人群中响起两声惊呼,接着就见一人扑向倒地的虞智和,一人举起武器冲向燕小乙。 见那人来势汹汹,梅长青喊道,“柱子,杀了他!” “好嘞!” 安敬思应声挥刀。 一刀,就一刀,冲向燕小乙的虞大就尸首分离。 安庆思见了血,红了眼,直接冲入护卫着虞氏兄弟的人群,如狼入羊群,挥手间,一刀一个。 荣涛见手下士卒们傻愣,怒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跟着动手?” 也就几十个仆从守卫,没几下就解决了,连投降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尽数斩杀,虞智能在混乱中被乱刀砍死。 钱塘虞氏算是灭族了。 “陈兄!” 荣涛见陈阳依旧倒在地上,捏了把冷汗的同时,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见他依旧抬头傻望着安敬思,而后者正对着梅长青挠头憨笑,心下一阵儿偷笑。 “啪!” 待荣涛拍了把他的脸颊,陈阳这才回过神儿来,他翻身一把扯住荣涛,两眼放光的指着安庆思,连声询问。 “荣兄,那壮小子是谁?简直就是个大宝贝呀!我的天,你可敢想?一刀,他一刀就将我砍倒了,若不是我躲的快,这条命今儿可就交了,他方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便是李将军怕也及不上他,你老哥可一定要将他让给小弟。” “想啥呢?” 荣涛鄙夷的扫了眼他,指了指梅长青。 “人是那少年的,想跟他要人,你看完他手里的剑再说。” 陈阳看向梅长青,搞不清荣涛什么意思,他要的是人,跟那俊书生的剑能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待他看清梅长青的剑时,人一下子愣了,半晌才扭回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接着一脸郑重,凝声道,“那小子是谁?先生的鸦九剑怎么会在他手上?” “嘿,”荣涛嘿笑一声,“他可是先生的弟子,未来的小先生,那傻大个便是小先生的随从,你敢要?” “额——” 陈阳一下子哑口无言,讪笑道,“那怎么可能,咱讨好他还来不及。” “讨好?”荣涛脸上堆满讥讽,“你可别想了,小先生对你可是连半点好感也没。” “你老哥这话咋说,咱与小先生头次见面,方才那误会也是咱吃了亏,小先生不可能就因此对咱有什么恶感吧?” “嘿嘿——” 荣涛诡异一笑,指了指外面被捆着的军侯,戏谑道,“你瞧那人眼熟不?” “嗯?” 陈阳疑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待看清那人容貌,不满道,“那不是我手下的军侯吗?你老哥这是何意?为何将我的人捆绑起来?” “何意?” 荣涛嗤笑一声,满脸的幸灾乐祸,感慨道,“你这军侯可不简单,连老哥我都有些佩服他呐!” “老哥这话怎讲?” 荣涛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这军侯方才用刀指着人家小先生的老娘调戏,还欲动手杀人母子,我可提醒你,咱这小爷可不是什么“善茬子”,方才还连声“夸”你呢!” “夸兄弟什么?” “夸你“带兵有方”。” “我他娘的,彼其娘之!” 陈阳一骨碌爬起,提着刀就跑了出去。 另一边,梅长青余光瞟见两人窃窃私语,又见陈阳鬼鬼祟祟的看了几眼自己,接着就见他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知道肯定是荣涛在给自己“交代”,当即便观望起来。 他可不会假惺惺的跑去劝阻,辱人母者,必诛之!他可不是什么圣母。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这是他两世以来的人生信条,在眼下这人心可怕的惶惶乱世,有些人,你不杀,有些恨,你不报,指不定哪天你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陈阳的动作惊动了众士卒,又见军侯被捆在地,便跟着陈阳围了过来,有些好奇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责。 门外,陈阳怒视着军侯。 “大周军规《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你来告诉本将军,其九者为何?” 见军侯呐呐不敢言语,他便指向众士卒。 “你们说!” 众人齐声高呼,“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很好,可咱这位军侯却明知故犯,本将军命尔等搜人,他却接机肆意侵扰民宅,调戏良善妇人不说,竟欲将手中之刀挥向手无辜,当真是我龙武卫的耻辱,你们说该不该杀!” “杀!杀!杀!” 士卒们大多出身穷苦民户,乱世中处处受人欺压,不得已才参的军,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当下便大声附和。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人一时猪油扪心,才口不择言,却未杀人呐!求将军网开一面,饶小的一条狗命!” “你这无耻之人还敢求饶狡辩?” 陈阳长刀一挥,瞬间人头滚地。 “都给老子听好了,咱龙武卫是天子卫队,皇家颜面,谁再敢给老子抹黑,定斩不饶!” “诺!” —— 待处理完军侯,陈阳这才一脸微笑的走向梅长青。 “陈阳治下不严,惊扰着小先生了。” 恩怨了清,后患已除,梅长青腼腆的笑道,“陈大哥哪里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怪不得您。” 没聊几句,荣涛二人赶着回去交差,与梅长青约定改日喝酒后,二人便带着士卒,抬着尸首匆匆离去。 拐过巷角,荣涛勒马减速,感叹道,“好一招借刀杀人,真不愧是先生的弟子,看似温文尔雅、人畜无害,手段却端的让人心惊胆寒。” “谁说不是呢?” 一旁的陈阳也赞同的点头。 —— 明月楼里到处都是血腥,待官兵撤走,老妈子便带着众女跑出门外,柳怜儿正蹲在门口,边抹泪给边给秦琴包扎,李庆之尴尬的立在一旁。 老妈子是个浓抹艳装的妖艳妇人,也就四十来岁,看到梅长青,“唉吆”了声,扭着腰身就跑来感谢,边谢还边在少年身上揩油,弄的他好不自在,好在柳怜儿扶着秦琴及时过来,他才得以脱身。 秦琴盈盈下拜道,“多谢梅公子。” 梅长青笑道,“琴姐不必谢我,要谢也应该谢那奋不顾身的某人,为了英雄救美,他都差点舍命。” 琴姐红着脸道,“谢谢李掌柜。” 李庆之羞的不敢正眼瞧人,左顾右盼、挠头傻笑,磕磕巴巴道,“不——不客气——” 梅长青见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登时来气,嘀咕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雏儿,这般本事还怎么泡妞?” “梅公子很懂女儿心吗?” 身旁突然冒出一句话,问的少年顿时玉面羞红,支支吾吾,不知何所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6 猜忌 天授四年二月二,真龙抬头,一场牵连多地、多个世家的叛乱,却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被平定,大军血腥镇压,动辄抄家灭族,龙威震惊了世人。 翌日郡守府下了公告,在城内四处张贴,将虞氏造反之事公布于众,钱塘人这才知道昨日之事,咒骂者有,心惊者亦有,诛族,一个风光了几百年的世家,就这么没了。 二月四,梅长青去了刘府,得知先生去了郡守府,他便一个人躲在书房看起书来。 大抵是小丫头将梅园的事儿告诉了章氏。 午饭时,妇人拉着梅长青一阵儿紧张。 “那天杀的军汉,怎可如此欺负青儿——” 说话间,文成先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面容儒雅、不怒自威的李君羡。 “君羡见过夫人!” 章氏起身惊喜道,“李将军,真是许久未见了,丽娘和孩子都好吗?” 丽娘是李君羡的夫人,出身刘氏,文成先生的族人,当年便是章氏撮合的二人,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名辑,如今已有六岁。 “都好,如今都在金陵,丽娘甚是想念夫人,本想去府上拜访夫人的,谁知夫人随先生到了钱塘,为此还郁闷了几天。” “嗨!造化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你们用过膳没?” “用过了。” —— 两人寒暄时,梅长青暗中打量着李君羡,身材高大,一身圆领锦衣,看上去已经年近四十,却依旧儒雅俊朗、气质非凡,心道,“五娘子”李君羡,又是个熟人。 对于见到这些历史名流,梅长青早就习以为常,不过他对李君羡倒是颇有些好奇,盖因这人在后世颇具争议。 他早年入瓦岗,后效忠李密,李密兵败后,归顺郑王王世充,又因厌恶王世充人品,跟随秦叔宝归附李唐,随秦王李世民作战,颇有功勋,李世明登基后,他受封二品县公,却因“五娘子”之名卷入“女主武氏有天下”的谣言,坐罪处死,算是死的稀里糊涂。 在梅长青前世,不少书剧将他与武则天扯在一起,虽是瞎扯,但不否认,当年确实是武则天为他复的名。 “这位莫不是梅公子?” 李君羡看着梅长青,那天荣涛二人曾跟他说起过这少年,当真是样貌风流,气质逼人,他实在是难以想象,这种人会出身低贱的戏园子。 “梅长青见过李将军!” “莫叫李将军,当年先生曾对我多有教导,我也算得先生半个弟子,长青唤我师兄即可。” “这——”梅长青瞄了一眼文成先生,见老人家微笑点头,便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师兄!” “好!好!哈哈——” 李君羡也是高兴,这少年浑身的机灵劲儿,又知礼仪、懂进退,再加上荣涛二人跟他说起之事,倒是真能继承先生衣钵。文成先生的两个儿子都很不错,可惜为人有些墨守成规,不善言辞交际,所以与众人关系只是一般,如今有梅长青这个玲珑少年,他们自然愿意与他交好。 众人闲聊几句,都是自家人,倒也很随意,文成先生二人就在一旁坐下喝茶,梅长青继续吃饭,章氏则还像往常一样,自己只是吃了少许,便含笑坐在一旁给他添食加菜。 李君羡看的有些诧异,小声道,“夫人似乎很喜欢小师弟。” 文成先生抚须笑道,“长青纯善,样貌俊俏,人又玲珑,很讨人喜欢。” 饭后,三人去了书房闲聊。 “听说这次陛下派来的是王弘义,此人可真是个酷吏,听说因为早年与虞氏家主有过些恩怨,那天诛族后,一把火将虞氏祠堂也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端的心狠手辣。” “嗯!”文成先生点了点头,“这人是个小人,你们在金陵千万别与他有什么冲突,他如今就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既为对付世家,也为防备我们这些旧部,唉!有些人这两年过于张狂了,甚至有些两边摇摆,以至于陛下对我们这些人都有了防备。” “我们?”李君羡震惊,“陛下如何会防备我们?” “会?”文成先生摇头,“不是会,而是已经开始了,你在右威卫任将军,统兵五万戍边,如今调回金陵任龙武卫中郎将,看似品级升了半阶,却无实权,荣涛、陈阳等这些你的旧部,一个个都被调回金陵,这就是陛下对我等的防备。” “嘶——” 李君羡倒吸一开口冷气,这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这可如何为好?” “问题不大,”文成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天下用不了几年就将乱起,陛下不会在此时自断手脚,她此举是为警告,并非真的要下手。” “是因为候?” “没错!” “唉!” 李君羡叹了声气,难过道,“看来我等今后行事需要谨小慎微了。” “那倒不至于,”文成先生摇头,“但一定要牢记,回京后约束好几人,莫要与功勋、世家来往,牢记切勿参与皇家之事,无论谁问你,你都一概不答,哪怕是陛下也是如此。” 李君羡“嗯”了一声,一时有些心灰意冷,心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皇帝调他回京,他只当是皇帝对他器重,要留在身边防卫京师,却不想,原来是这等用意。 “自古帝王心术,功高盖主,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哪家皇帝对臣子没有防备,只要李师兄莫学那韩信之流,太过张扬跋扈,自然无需太过担心。” “也罢,”李君羡强打起精神,自嘲道,“是我太过纠结了,想我入朝多年,竟不及小师弟看的开,果然是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师兄过奖了,小弟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哈哈——” 文成先生大笑。 “莫说君羡你等将军,有些事便是沈存中这些久居朝堂的老臣,有时候也未必有长青看的远。” “都是老师教的好。” —— 话题转开,李君羡也抛开了心中的不快,随后便聊起了梅长青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7 喜事儿 俗话说,“大寒天气暖,寒到二月满”。 一场春雨过后,钱塘已经开始回暖,柳梢枝头已经隐隐看到些嫩绿,鸟雀叽叽喳喳的欢呼逐跃,像顽皮的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把大地从沉睡中“吵醒”。 傍晚,马车乘着夕阳缓缓行驶,梅长青慵懒的倚着车厢,指尖挑起车帘望向窗外,街巷里人流忙碌,脸上已经没有了前两日的惊慌,虞氏之事就像是乍起的春风,吹皱了钱塘这一池春水,却也只是吹动了水面一层涟漪,很快就已平静。 这年头的人就是这样的,命由天生。富贵人生来就是富贵命,靠着祖上福荫,他们天生就有房、有田、有饭吃、有书读,如果没什么意外、没出个天生的败家子,他们后辈也都会这样;穷人也是一样,他们生来就是穷苦命,没地、没钱、没书读,父辈是农户,儿子是农户,将来子孙大概也是农户,祖祖辈辈操劳一辈子,所求的就是个能够活着填饱个肚子罢了。 若非梅长青得天资、有人看重,大抵他也如此,这辈子大概也会是个戏子,将来子孙若不出什么意外,代代也会是戏子。 所以,虞氏人好不好、死不死,跟大家都没啥关系,人们很快就将这事儿抛在脑后。 这大抵就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吧! 回了梅园,梅长青主仆方一进门,晚娘便已经迎了上来,每次几个孩子去刘府,她总是掐着日头在院里守着。 起先见梅长青三人进门,不见儿子回来,跟在晚娘身后安氏有些慌乱,担心着,莫不是自家那傻儿子有惹祸事了?安庆思天生神力,幼时丧父,没人管教,偷跑去庄里军户那里学了些舞枪弄棒的手艺,早前在代州时,就整日与村中少年四处惹是生非,没少被人上门寻事。 后来见三人神态自若,她倒也放心心来。安氏是个懂事的人,尊卑有别,晚娘虽然没跟她娘两签什么卖身契,但娘两感念恩德,早将自己当成了梅家仆人,所以,眼下安氏只是心里疑惑,却没上前发问,她不是瞎子,通过这两天之事,她知道梅长青是个贵人,有贵人在,他儿子大概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倒是晚娘有些诧异,她可不知道安敬思幼年时那些“光辉履历”,在她看来,小柱子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孩子。 “九儿,咋不见小柱子?” 不待梅长青答话,挂在晚娘身上的小丫头就已经滔滔不绝的叨叨起来。 “夫人、安姨,柱子哥可是遭了好运了,他——” 原来是李君羡见梅长青文武不缺,正愁该送什么礼物给梅长青这个小师弟,送梅长青出门时遇见了柱子,想起陈阳跟他说起的遭遇,顿时有了主意。眼下朝廷还没传来旨意,他怕是还得在钱塘守备营镇守一段时间,反正闲来无事,正好可以教导柱子一段日子,也算是给自己这小师弟送个人情。 人与人相处,因果越多,爱恨越深。 梅长青对这样的人情自然不会拒绝,安敬思本身就好武,又见梅长青答应,当下就欢喜的随着李君羡去了城外大营。 晚娘听后高兴的直乐呵。 “恭喜老姐姐了,说起来,咱家柱子还真有福气,如今能得了李将军看重,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嘴上恭喜着安氏,心底里却盘算着,若是柱子厉害了,她家九儿将来岂不就更安全了些? “都是托了小少爷的宏福——” 安氏自然更是欣喜不已,早前娘两在代州时,安敬思虽然仗着功夫惹来不少麻烦,但她从未反对安敬思跟着那些军户学习武艺,她知道儿子脑子不大灵光,莫说识文断字,就是种起地来,他也只能做个耕地的“牛”,没有那收庄稼的命。那时候她就在想,能学点保命的本事总是好事,大不了今后就让他随那些军户参军,军户虽然低下,却总好过在自己将来去了后,他一个人饿死。 眼下儿子又做了梅长青的护卫,将来免不了是要替自家少爷舍身挡命的,有高人教习就等于多些活命的手段,更何况对方还是朝廷的将军,她虽然不清楚这“龙武卫中郎将”是多大的官儿,但在她眼里,职位能挂个“将”字,他就是个将军,但凡是个将军,他就一定厉害,能有个厉害的将军当师傅,这可是她从来都不敢想象的福分,所以,此刻她对梅长青怀有道不完的感激,心底更加坚信,梅长青就是她娘两这辈子的“贵人”! 没了柱子这个“饭桶”,晚饭自然剩了不少,本着勤俭节约的美德,晚娘不停的给三小添饭,结果就是三人吃撑了肚子。 钱塘平静了,梅园的戏楼自然要开戏,娘两打算去找李庆之商议,却不见他踪影,问了下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梅长青猜他是找琴姐去了。 结果不出他所料,却又让他有些意外。 没多久李庆之就回来了,面对晚娘他可不敢隐瞒,红着脸说自己去找秦琴了,随后又支支吾吾的,说他把人也领回来了,听说人还等在外边,晚娘气的直接赏他一个后脑勺,骂他是个榆木疙瘩,随后便催他出门领人了,没一会儿便见李庆之带着一脸羞红的琴姐走了进来。 晚娘瞧着两人扭扭捏捏的站在一起,再瞧琴姐那丰盈的身子、俊俏模样,越看越欢喜,牵起人去了后院。 李庆之领个姑娘进院子,自然瞒不过师弟们的眼睛,起先众人只是爬在门缝上偷看,待晚娘两人出门后,便都围了进来。 “恭喜大师兄!” “没看出来大师兄本事不小呀,这么快就将人领回来了?” “我说大师兄,您可不能吃独食啊,改天一定要让嫂子给兄弟们也介绍个——” “唉!大师兄算是解脱了,你是不知道,师娘整天跟在身后催——” “就是!就是!” —— 听着师弟们围着自己七嘴八舌的恭维,李庆之得意之余,拍着胸口向众人保证,说他一定会让琴姐给他们介绍些姐妹。 李庆之好事将成,梅长青自然也替他高兴,过往的一年里,梅园历经了太多的悲事,众人心头始终蒙着一层阴影,活的都有些压抑,如今的这件喜事,让梅园总算有了个好的开始,让大家对美好的生活都生了些盼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8 赎身 风尘女子多可怜,一辈子最渴望的莫过于一份真挚的情感,说白了就是缺爱,没有安全感,《杜十娘》之所以能在钱塘江畔这么火,多数是因为触动了这些风尘女子,她们吃着青春饭,看似纸醉金迷,实际却活的惶恐、迷茫,这便是秦琴明知虞智和是个“渣男”,却依旧不想放手的原因,因为她们需要一份寄托,需要一份祈盼,否则她们怎么活的下去。 对秦琴来说,虞智和是她为自己构造的一个虚幻的梦,好在她梦醒时遇到了李庆之,他在秦琴身心最无助的时候,像一束希望之光一样驱散了她即将沦陷黑暗的内心,在她眼里,李庆之大概就如《西厢记》里的张生,既是“救美”的英雄,又是痴情男儿,这样的男子谁不爱呢?何况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婊子”。 风尘女子一旦爱了,就一定会爱的义无反顾,“婊子”两个字注定了她们对爱情只能去赌,赌输了,就输了一辈子。 晚娘同秦琴说了什么,梅长青不知道,但大抵也能猜出来些,既然已经上了门,无非就是些赎身嫁入的事儿罢了。 从李庆之嘴里,梅长青得知,明月楼要搬了,死了人,流了那么多血,就是老鸨子敢开,客人估计也不敢来,听到这个消息,梅长青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柳怜儿,想起她那日披头撒发冲出来的模样,觉得这是个挺勇敢的女子。 家里“罗汉”多,好不容易有个能成就的,晚娘可一点都不敢拖沓,她性子急,做事又泼辣,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次日就决定打发人去找老鸨子商议赎人,对李庆之这个榆木疙瘩她是一百个不放心,要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又去的是青楼这种地方,她自己就去了,考虑了下,她还是决定让梅长青去,一众弟子里也就她的九儿让她放下的下。 秦琴本来是想自己赎身的,她说自己攒的钱够,若是等上旁人,自然乐意,奈何晚娘是个倔性子,她有自己身为一个家长的尊严,她可不想一辈子让媳妇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坚持由梅园为她赎身,新媳妇哪敢跟未来婆婆扭,事情就这么定了。 青楼做的是夜间生意,明月楼如今歇业,自然不用“黑白颠倒”的生活,师兄弟两人去的时候老鸨子已经起床,依旧是浓抹艳装、妖里妖气。 对这个爱“揩油”自己的“妖妇”,梅长青有些心怵,时刻与她保持着距离,弄的这“妖妇”看他的目光总含着那么一丝幽怨。 姑娘们与老鸨子的感情是非常矛盾,她们从小被卖入青楼,是老鸨子一手将她们推向这下贱的行当,却也是老鸨子手把手的将她们养活成人,起初她们多是恨,想通了,又觉着没有老鸨子她们早死了,时间久了也就有了感情,一种爱恨交织的感情。 师兄弟两人的来意,老鸨子大抵也心里清楚,也没打算为难,从秦琴话里来看,她也算个善良的“妈妈”,没有李庆之师兄弟,秦琴大概已经死了,再者秦琴是个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又不是柳怜儿这种“花魁”,算不上什么摇钱树,如今也已经二十几岁了,在这个行当里都快能“退役”了,眼下能有个好归宿,老鸨子也乐得成人之美。 最重要的是,她怕梅长青,她可不敢因为这小爷出身戏园子就小看了他,那天楼里的情况她在楼上看的清楚,连那两个将军都对他恭敬有加,岂能简单的了?况且,他身后站的那个清秀小仆实在吓人,那天那一飞刀她可看的清楚,“嗖”的一下就扎死了虞智和,她可不想也挨那么一下。 老鸨子姓王,姑娘客人们都就叫她“王妈”,兄弟两人自然也是入乡随俗,彼此客套了几句,梅长青就直接切入正题。 “王妈,想必我师兄弟的来意,琴姐也跟您说过,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赎琴姐,您要多少银子?” 王妈竖起一根食指。 “一千两吗?” 梅长青皱了皱眉,一千两,别说梅园没有,就是有也不可能,这老鸨子是不是太贪心了? 王妈见他皱眉,连忙道,“公子误会了,妾身说的是一两?” “一两?” 兄弟两诧异的对视一眼,不清楚这老鸨子究竟是何意。 “唉!”王妈叹了口气,难过道,“都说婊子无情只认钱,可天下人又有几个愿意施舍婊子一份真情,楼子里姑娘来来回回,只有小琴随了我十几年了,说与妾身情同母子也不为过,妾身又怎舍得为难与她,妾身不瞎,一辈子活在青楼里,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看的出李掌柜对琴儿的一片真心,收一两银子也是因为规矩,妾身将她卖出去,就希望她一辈子莫再回来,妾身相信李掌柜一定不会负了琴儿对吗?” 李庆之起身郑重道,“王妈放心,我对琴儿至死不渝!” 楼上小屋里,柳怜儿伏在窗口偷听,听得李庆之的承诺,扭头羡慕道,“琴姐找了个不错的男人呢!也不知道我何时也能找到一个愿意为我舍生忘死的男人。” 琴姐戏笑道,“我记得怜儿当时可是跟姐姐说过,要“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呢,要不要让李郎将你也一起赎了?” “呸!”柳怜儿轻啐,脸红道,“想的美,他可不是我的良人,我喜欢的是才子,像梅公子那样的还差不多。” 秦琴摇头,只当她是无心之言,心道,那样的男人岂会娶个风尘女子为妻? —— 一两银子,待王妈将卖身契交给秦琴时,秦琴泪流满面,期盼了十几年了,终于有人愿意为她赎身,她在乎的不是多少银子,她在乎他那一颗真心。 风尘女子脱身,没那么多规矩,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需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拎个包袱就跟人走了。 秦琴跟姐妹们含泪诉别后,跪在地上恭敬的给王妈磕了三个头,一为养育之恩,一位爱护之恩,一位成全之恩。 王妈抹着泪,扭头摆手道,“去吧!去吧!千万莫再回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59 一个戏子娶了个“婊子” 姑娘都进了门,没个名分哪儿成? 清早起,晚娘拿着二人的生辰八字去看了日子,挑了个就近的,三天后,也就是二月初九,宜婚娶。 一个戏子娶个“婊子”,谈不上什么稀奇,都是可怜的“贱人”,也算是“报团取暖”了,可传出去终归不是什么好声名,便是晚娘再豁达,也不可能给二人风光大办,如同她当年嫁给梅阑一样,一切从简,没什么三媒,六聘也免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亲迎,就请了个期,待双方换了“报婚书”后,在隔壁“玉香楼”定了几桌子饭菜。 婚礼,又称黄昏之礼,初九这天下午,江畔响起一阵儿噼里啪啦,大抵算是自虞氏之事后,钱塘第一次响起的鞭炮声。 梅园门上挂上红绸,晚娘让人去即将搬离钱塘的明月楼递了请帖,王妈带了十几个姑娘过来捧场,算是摆足了娘家人的“气派”,吹鼓手都是现成的,一阵儿敲锣打鼓后,在众人的拥簇下,晚娘、王妈坐在上首,长辈们都没了,也没什么主婚人,就由三师兄粱沁代劳,三拜奉茶后,就去隔壁酒楼吃喝。 平日里与李庆之有些交往的江畔掌柜也来了几个,勉勉强强的算是凑了六七桌,瞅着师兄们围着一群莺莺燕燕大献殷勤,梅长青觉着好笑,好好的一场喜宴,被他们整的像出相亲大会似的。 刘府那里,梅长青没说,章氏却让人送来了贺礼,估计是小丫头泄露的风声。 喜宴一直到傍晚才散,王妈带着姑娘们先回了,席间,晚娘与她闲聊时曾问及明月楼,王妈说她在秦淮河畔的老姐妹给她盘了间楼子,一两天就要带着姑娘们去金陵了。 柳怜儿没有入席,陪着秦琴在新房里叙话,待众人将微醺的李庆之送进了新房,她才出来,外面天色已黑,李庆之不放心“小姨子”一个人回去,将她托付给了梅长青。 月下柳梢头,江畔上,两人并肩前行,彼此不算甚熟,一路默默无语。 二月的江畔,夜里依旧有些微寒,柳怜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打了个喷嚏,梅长青见状,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她。 “披上它,大喜的日子可别着凉了。” 柳怜儿没拒绝,接过手裹在身上,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味,羞赧道,“多谢梅公子!” 一来一去的开了话匣子,便没了尴尬,两人随意的聊了起来,话题自然绕不开李庆之与秦琴的婚事。 聊及两人身份,柳怜儿问道,“若换成梅公子你,你愿意娶一个风尘女子为妻吗?” “哦?姑娘为何有如此疑问?” “公子是读书人,奴家就想听听读书人对我等风尘女子的看法。” “呵——”梅长青苦笑摇头,“我算个屁的读书人,前日老师与我聊起科考,我才知道,我如今是贱籍,连个参加童试的资格都没有。” “这可如何是好?” 柳怜儿一脸担忧的抓住他的袍袖,接着脸儿一红,松开手,撇过头,心跳的厉害,暗道自己与他非亲非故的,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梅长青见姑娘有些尴尬,解释道,“换籍倒不是什么问题,老师的友人在郡守府任职,应该不难解决,下月的童子试大抵还是要参加的。” “如此便好,我倒是忘了,公子与那日的将军们熟识,脱个贱籍应该不难。” “算是吧,”梅长青笑了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好奇道,“柳姑娘为何要在乎读书人的看法?” 柳怜儿停下脚步,扭头道,“因为我喜欢读书人,将来也想嫁个读书人。” 月光照的她白嫩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虽有一丝羞怯,却依旧直勾勾的望着梅长青,明眸善睐,清澈的目光里写了倔强、执着,这一刻,梅长青突然觉得这姑娘很美,一时间愣在那里。 待他反应过来,俊脸微红,为掩羞涩,干笑道,“呵呵——仗义每屠狗之辈,无情最是读书人,姑娘又何必要如此执着与读书人?” “你觉的奴家美吗?” 梅长青扭头看着江水,羞着脸,呐呐道,“姑娘很漂亮!” 少年人纯情的模样,逗的柳怜儿花枝乱颤,笑了半晌才道,“佳人配才子,奴家虽然出身不好,可身子清白,最喜欢读书,将来自然想嫁个读书人,琴瑟和鸣,岂不快哉?” “这倒也是——” “如此,梅公子以为,会有读书人愿意娶我为妻吗?” “不知道——大概还是有的。” 梅长青摇头,心底叹气,不忍打击这个天真美丽的女子。 “呵呵,”柳怜儿凄然一笑,眼底生雾,很快大颗泪珠就滑落脸颊,“梅公子莫要安慰奴家,奴家清楚自己想法天真,不过是不甘心一辈子只能为妾罢了。” “非是姑娘天真,世道如此,人活着命不由己,我一众师兄,除了大师兄娶了琴姐,余下的皆尽单身,莫说是身世清白的农家女子,就是青楼女子也没几个愿嫁我等戏子,师娘整日愁苦,担心梅园将来怕是要养一园子“罗汉”。” 柳怜儿听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梨花带雨的剜了他一眼,抹泪道,“晚娘夫人想多了,起码你将来就不用她发愁,公子将来一定会娶个大家闺秀。” “那可未必,就算读了书,我也还是个戏门出身的戏子,那些人不会因为我读书就会对我高看,哪怕将来我中个状元,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个戏子。若论起来,我可比姑娘可怜多了,生而不知父母,后来被师父收养入了梅家戏门,当日汴州时,师父带我找了多个先生,掏出多出别人几倍的学资,却依旧没人肯收我,多是因为门户之见罢了。所以,姑娘不必难过,在我看来,姑娘将来嫁人嫁个贴心人即可,若嫁个无情人,整日独守空房,便是为妻又能如何?” 柳怜儿诧异的望着他,她没想到梅长青的身世竟也这般坎坷,轻声道,“或许如你所说,嫁个贴心人为妾要好过无情人之妻,想来琴姐今后一定会很幸福。” “那当然,我大师兄可是个痴情人。”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0 冲突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烟花巷。 此刻的烟花巷,热闹非凡,看的人眼花缭乱,梅长青上一次过来是在白天,又赶上动乱,自然没见到这般盛景。 夜色撩人,媚色惑人,“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两侧楼阁傍水而立,灯火辉煌,入眼处尽是曼妙红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轻纱薄翼飞舞,纸醉迷金,醉生梦死,道尽了世间荒唐。 人流往来,模样俊美的梅长青走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看的倚门揽客的姑娘们不由的眼亮,待看清他身侧的柳怜儿时,又有些惊愕,柳怜儿可是这里的“小湘妃”、钱塘江畔的头牌“花魁”,出了名的清倌人,从不随客外出,今日却怎的接客了?不过再看一眼梅长青,她们又觉着正常,这样的俊美出尘的男人,哪个女儿家能舍得拒绝? 明月楼里灯火通亮,却未开门迎客,大抵是姑娘们害怕,才点了那么多灯火。 对楼“春香园”楼上的窗口处,一胖一瘦的两位锦衣公子对坐饮酒,怀里各搂着衣衫不整的女子,胖公子神情猥琐,肥手探入怀中人的衣领,女子“咯咯”痴笑,春心荡漾,媚眼如丝,仰头献了个香吻,端了杯酒递给他,娇喘道,“唐公子真坏!” 唐公子荡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得意道,“你个小浪蹄子,小爷若不坏,你又岂能爱?” 女子再次“咯咯”痴笑,倚着胖公子笑的花枝乱颤,她那丰腴的身子一阵儿波涛翻滚,晃的胖公子心神摇曳、喉头“咕咚”,眼看就要把持不住了。 她探手给二人添满酒杯,见对面的沈公子似乎兴致不高,便问道,“奴家瞧沈公子心不在焉,莫不是我姐妹招待不周?” 唐胖子搂着她戏笑道,“咱沈公子可是个痴情人,自打对面的明月楼关了门儿,他就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心里念叨着那位“小湘妃”,都快相思成灾了,方才又听说明月楼要搬去金陵了,这会儿正望楼兴叹呢!” 痴情人?女子心底轻唾,整条烟花巷里的姐妹,哪个不清楚眼前这花花公子,当年柳怜儿没出阁前,烟花巷里最出名的就数她春香园的王姐姐了,同样是个清倌人,却被这浪荡公子花言巧语的骗去了身子,买回去做了个妾,当日的你侬我侬,成了如今的独守空闺,这浪荡子喜新厌旧,依旧整日流连花丛,可惜了王姐姐了,放着那么多才俊公子不选,瞎了眼才选了这等无情人。 当然,她也就心底想想,对她们这种卖身的娼妓来说,管你花不花、浪不浪,她们认钱不认人,所谓“婊子无情”,实际上说的就是她们这类妓女。 女子探身“咯咯”笑道,“可怜的沈公子,要不要奴家今晚好好抚慰下公子的心?” 唐公子“吃醋”,一把将她搂过,“那不行,今儿晚你可是小爷的人。” 女子乖巧的像一只猫咪,一脸春意的趴在他怀里,神色妩媚的仰望着他,倏尔在他耳边吹了口香气,呓语道,“那奴家定要让公子你明早下不了地——” “哈哈哈——” 沈公子故作深沉,也不言语,搂着妓子喝闷酒,很快酒壶见底,妓子起身拿酒,无意间扫了眼窗外,惊呼道,“咦?那不是柳怜儿吗?” “柳怜儿?” 不待沈公子有什么动作,唐公子就闻声而起,伏在窗口一看,还真是,见柳怜儿身边的梅长青,顿时幸灾乐祸道,“咦,还真是柳怜儿哎,沈兄快来看,这柳怜儿身边还带着个姘头呢!” 沈公子快步过去,扶窗下眺,就见柳怜儿身上还裹着件男子大氅,与一个背身的书生正在说笑,似是在依依惜别,当下怒火中烧,心道,好你个装清高的“婊子”,小爷夜夜散财换不来你一缕芳心,还整日冷个脸,如今却与一书生有说有笑、勾勾搭搭。 “唐兄随我下楼,本公子倒想要看看,这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在钱塘这地界儿跟本公子抢女人?” “哈哈,合该如此——” 唐公子伸手“啪”的扇在娼女丰硕的肥臀上,感受到手里那惊人的弹性,忍不住搓指心痒,嬉笑道,“你个浪蹄子待在这儿哪也别去,小爷我去去就来。” 女子俏眼妩媚出水,扭了下腰肢,给他抛了个飞吻,娇声道,“公子放心,奴家才舍不得您呢!” 唐公子这才嬉笑着追身而去。 “贱人——” 明月楼外,梅长青刚准备拱手告辞,听道身后传来一声爆喝,扭头一看,就见一道身影自对面楼里向自己径直冲来,身后还追来个胖子,手里拎着个木凳腿子,来势汹汹。 贱人?这孙子是在骂自己还是骂柳怜儿?梅长青顿时来气,眼下安敬思在军营,燕小乙他没带,看来只能自己动手了。 “梅公子小心,”柳怜儿闪身上前将梅长青护在身后,怒声道,“沈公子这是何意?” 沈公子怒极而笑,“呵呵——你还有脸问本公子何意?本公子在你这儿挥金如土,你却整日摆个臭脸,本公子只当你清高,没想到你却在外养个姘头,如今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带出来,当真是不要脸了——” “你——” 柳怜儿气急,一时不知如何还口,扭头看着梅长青,泪如雨下,不知怎么的,就深恐他有所误会,连忙哭声解释道,“梅公子,我有与这人没有半点关系的。” 梅长青拍了拍她的额头,将她揽至一旁,柔声道,“我知道,别哭,这事儿交给我处理。” “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沈公子听的心碎,顿时撕去伪装,抛下往日的儒雅形象,破口大骂,“你这无情的婊子,枉老子在你身上费心费力,你竟然出此言语,今日老子就教训教训你们这对狗男女!” 梅长青闻言突然转身,不待沈公子反应,猛的一脚将他踹飞,待他落地,追上去一顿狠踢,沈公子疼的“哇哇”大叫,开始还在嘴硬,没几下便开始求饶,这种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哪禁得住梅长青这等“流氓式”胖揍。 柳怜儿仿佛忘却了周边的吵杂,美眸圆睁,樱唇微启,傻呆呆的望着梅长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心道,这还是自己认识那谈吐风雅、烟视媚行的梅公子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1 小叔父? “住手——” “小兄弟,别打了——” “柳姑娘,你快说说话呀,再打就要死人了——” 唐胖子眼角抽搐,不敢上前,急的团团转,无奈之下,只得转头向柳怜儿求救。 柳怜儿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上前拉住梅长青,“梅——梅公子,不能再打了,他是沈家少爷,再打会出事儿的。” “哦?沈家的少爷?” 梅长青这才收了脚,整理了下衣服,舒了口气,转头给了柳怜儿一个温和的笑脸,柔声道,“莫要担心,我知道他是谁了,我与他爹有些交情,出不了事儿的。” 柳怜儿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见他依旧温文尔雅、翩翩少年,看的有些迷糊,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梅公子了。 “泥敢达窝,你屎定勒——” 沈少爷被唐胖子扶着,脸肿的像个包子,嘴里仿佛噙着两个土卵子,说话含糊不清。 “嗯?” 梅长青一扭头,吓的两人连连后退,唐胖子甩掉手里的桌腿子,连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兄弟,咱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讲道理。” “呵——”梅长青嗤笑一声,戏谑道,“好,那咱就来讲道理,我这人其实最喜欢讲道理了,先骂我的是他,先动手的也是他,你说我有错吗?” 唐胖子磕磕巴巴道,“没——没错!” 沈公子一把推开他,气急败坏道,“肿么没戳,泥跟老纸抢缕淫就系戳。” 梅长青没听懂,指着唐胖子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你跟他抢心上人!” 唐胖子怕惹怒梅长青挨揍,模棱两可的解释了句。 “什么心上人?” “就是柳怜儿姑娘——” “哦——”梅长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红颜祸水,扭头看了眼柳怜儿,盘算着姑娘会不会为自己的清白解释两句,却见她只是羞怯,低头摆弄衣角,也不知道在想啥。心道,您这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来了。 “你这“抢”字我就不喜欢了,莫说我与柳姑娘清白,便是有点什么又能如何?关你一个单相思的狗屁事儿?天下漂亮的姑娘多了,你个个喜欢,就都是你的了?那皇帝后宫里的美人儿多了去了,你咋不去跟她理论?” “窝——” “我什么我?” “泥——” “你什么你?” 沈公子气的捂胸后退,指着梅长青呐呐不能言。 唐胖子总算仗义,挺着肥肉将他护在身后,小声道,“小公子,咱沈兄喜欢柳姑娘,烟花巷里人尽皆知,也就是一片真心下才一时上头,要不,这事儿咱就算了?” “不能皱这么涮了!” 还没待梅长青答应,沈公子便一把将他推开,指着柳怜儿道,“枉窝对泥一片痴心,泥真可入池对窝?” 柳怜儿直接一脸懵逼,梅长青皱眉念叨了几遍才弄懂他说的是啥。 “你说你对柳姑娘一片痴心?” 沈公子点头,“没戳!” “那你这真心可就太贱了,你若是蹲在明月楼门口发怒,我也倒能理解,可你一边搂着春香园的姑娘喝花酒,一片又跑出来说自己真心,你说你这真心是个什么东西?” “我——”沈公子瞬间无言以对,半晌才嘣了句,“窝可系沈家公纸——” “沈家公子怎么了?你叫沈临?你爹叫沈福?” 沈公子见梅长青念出他爹名字,以为他害怕,立马挺胸道,“么戳!泥这小臭虫纸怕了吧?” “怕?” 梅长青失笑一声,正月初三他去沈府拜年时,听沈福说起过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说年岁比梅长青大三岁,却整日沉迷酒色,想让梅长青多与他走动走动,教育教育他。过了正月事儿多,梅长青也没再去沈府,所以倒是没见过他这位便宜“大侄子”,今日一见,果然如他爹说的,不争气,既然如此,今日他就好好教育教育这“小子”。 想到这里,梅长青二话没说,抬腿就是一脚。 “泥特么还敢打窝?” 沈公子坐在地上惊呆了,莫说他,周边看热闹的人也傻眼了,这小子知道沈公子的身份,竟然还敢出手?钱塘没了虞氏,沈家就成了最大的地头蛇,这少年莫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 “梅公子!” 柳怜儿一脸担忧的拉住他,她知道梅长青有些关系,认识些大官,可在这钱塘,再大还能大的过郡守? 梅长青摆了摆手,示意她无妨,上前道,“你爹既是沈福,那你可听他说起过我?我叫梅长青。” “梅长青?” 沈公子这下捋直了舌头,先是一愣,接着惊恐的拄着地连连后退,自打正月起,这名字就像是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他爹每次揍他,嘴里念叨都是这个名字,越念叨下手越恨,还曾警告过他,见了这人得行长辈礼,叫“叔父”,连向来包容他的祖父都严厉的警告他,说这人惹不起,自己怎么就这么命狈,偏偏就犯在这位“叔父”手里? 当下忍着疼,一骨碌爬起身,讪笑道,“真系大匪冲了龙王茂,既家迎不系既家迎,小鸡沈临,见过小叔父。” 别的众人没听清,可“小叔父”三个字却都听的真切,全都傻眼了,这是什么个情况,方才还劈头盖脸,咋一转眼就叫上叔父了呢?这沈公子不会是被打傻了吧? 唐胖子也被吓着了,连忙扳过他的脸,伸出一根肥嫩的粗手指,晃了晃,问他是几? 沈临疼的“嘶”了一声,没空理他,一把将他推开,恭敬道,“小叔父,小侄在楼上摆了酒菜,要不要上去小酌几杯?好让小侄跟您赔礼道歉,您看可好?” 这几句话说的清楚,梅长青摆了摆手,懒得跟他计较,“算了,我有事,你自己喝吧。” 沈临一脸忐忑道,“也罢,那小侄改日再请,今夜之事?” “放心,今夜之事我不会跟沈大兄说的,你去吧,今后莫再就差柳姑娘了。” “好嘞,小叔父放心,小侄今后一定不会再骚扰柳姑娘。” 沈临如蒙大赦,一脸狗腿的答应,拉起还在发愣的唐胖子,扭头就跑进了春香楼,直到上楼二楼包房,才气喘吁吁的松了口气。 “沈兄,那人谁啊?小小年纪,你称他叔父不说,竟让你如此忌讳,莫不是什么王子公孙?” 沈临端起杯酒一饮而尽,他也不清楚梅长青有什么背景,只知道自己惹不起,又怕丢了面子,便吹嘘道,“这你别管,反正以后别招惹他,莫说钱塘没人惹的起他,怕是那些王子公孙也不敢轻易招他。” “这——” 唐胖子一时发愣,还真被他吓住了。 —— 待事情了结,众人散了。 柳怜儿一脸歉意,难过道,“公子好心送我回来,我却给梅公子招来了麻烦,都怪我出身在这种地方——” “无妨,”梅长青摆了摆手,“柳姑娘莫要多想,也莫要看不起自己的出身,我不也只是个戏子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真正喜欢姑娘的人,有岂会在乎这些?” 说罢,梅长青见天色已晚,当即拱手告辞离去。 柳怜儿关了门,魂不守舍的上楼,嘴里呢喃着梅长青方才那两句诗。 王妈听见动静,推门探头一看,是柳怜儿回来了,见她已经入房,刚想关门继续睡,就听她回身道,“王妈妈,往后别叫我怜儿,我改名了,叫如是,柳如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2 换籍 夜色微凉,却是钱塘江畔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有人兴冲冲前往,有人醉汹汹归来,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不羁放荡,唯有梅长青形单影只。打完人,出了身细汗,此时江上冷风吹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这才想起,自己的大氅似乎还留在柳怜儿那里。 江畔灯火辉煌,梅园楼子依旧黑漆漆的,自二月初停戏,接连虞氏造反、李庆之大婚,这一来二去的,梅园停戏已有十天。 梅长青敲了敲门,门子里间打开,开门的是燕小乙,自梅长青出门送人,他就一直等在这里,披星戴月,浑身寒气,梅长青自然能看的出来。 “大冷天的,小乙留个门儿就行了,不用守着。” 燕小乙道,“小的裹的厚,不冷,不见九爷回来,小的睡不着——” 梅长青微笑,也没再说什么,这就是“燕小乙”不是吗? 路过前院时,师兄们房里灯依旧亮着,时不时的有笑闹声传来,梅长青没有停留,直接回了后院,新房里灯火亮着,一对新人还没睡下,月光下,几道黑影鬼鬼祟祟,弓着腰,蹲在窗外偷听,“放哨”的见梅长青进来,连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轻脚慢行,梅长青颇觉着好笑,也随了他们的心意,放缓了步子,轻脚上楼。 刚入楼梯,他就愣在那里。 “嘘——” 小丫头手指比在嘴边,朝梅长青发声,接着又一脸兴奋的指了指下面,晚娘正端着盆子向下探望,上身裹了件贴身棉袄,下身只穿着短褶,光着脚穿着湿漉漉的屐屉,他猜想晚娘端的应该是一盆洗脚水,顿时点头会意,小丫头扭回头,也跟着向下探身,小手指指点点,娘两皆是一脸的兴奋模样,看的梅长青一头黑线,这是什么恶趣味? 楼下灯火方熄,好似一声信号,晚娘翻手将一盆水朝内下泼,“甘霖”天降,“呀——”,楼下惊叫声响起,接着几道黑影抱头大叫着跑回前院,房里“噗通”一声,接着灯又亮起,小丫头蹲在廊间“咯咯”直笑,见梅长青抬步上楼,晚娘有些羞赧,拉起小丫头回房,娘两关门又是一阵儿嬉笑。 梅长青回房没有点灯,直接去了外衣、脱了鞋躺在床上,闭上眼想着方才之事,禁不住心底暗笑,一场喜事下来,梅园总算有了些生气,这种感觉真好。随后,又想起烟花巷的事、想起柳怜儿、想起自己动手打人、想起明天换籍的事还没告诉晚娘——想到很晚才入睡。 鸡鸣天亮,梅长青起的有些迟,担心新人们一夜折腾劳累,师兄们默契的没有起来吊嗓,梅长青也只是练了会儿剑,随后回去收拾了下,带着小丫头去用早饭。 吃饭间,大师兄一脸讪讪的扶着琴姐进来,琴姐脚步有些变扭,低头红着脸不敢看人,众人抬头戏谑的看着李庆之,几个调皮的还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饶是他平日里脸皮子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哼——” 晚娘一声轻哼,待弟子们吓的低头变的规矩了,她才又微笑着看向一对新人,安氏早就备好了茶水,待新人早起奉茶。 “师娘请用茶。” 琴姐端着茶碗跪地奉茶,晚娘欣喜的接过,喝了茶,将她扶起,念叨起让二人早点生个孩子,随后牵着秦琴,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用膳。 家里女人多了,自是不能再一桌子用膳了,弟子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吃过饭,梅长青跟晚娘说了换籍的事,晚娘听的喜极而泣,她倔着不让梅长青登台,为此不惜挨了丈夫一巴掌,就是怕他成了戏子没法换籍,十几年的期盼总算迈出了一大步,她又怎能不高兴? 梅长青哄了半天,等妇人破涕为笑,这才带着两个跟班去往刘府,出门前,晚娘叮嘱他替自己谢谢章氏,昨天李庆之大婚,章氏让人送了两匹锦缎过来,贺礼不轻,人情更重。 待梅长青出门,晚娘又拿了香火,领着一对新人去了祠堂,给梅阑报喜,等两人烧香出门后,一个人盘坐在排位前念叨。 “你看,咱家人越来越多了,小乙、安氏老姐姐、柱子、小瑾儿——如今庆之成婚了,秦琴也是个好孩子,往后有她帮着操持,我也能轻松不少了——我跟你说,咱九儿要换籍了,幸好当初我坚持着没让他登台,若是跟你唱了戏,可就苦了孩子了,嘿嘿,你说九儿将来要是考个功名回来,妾身会不会高兴疯了?想想就激动啊——”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 “呜呜——你这个自私的老头子,就这么带着柱子、银山走了,小六子也跑去给你们报仇了,这个小混蛋,折腾的我这心没一天能安稳的下来,我可跟你说,往后呀,我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九儿出息,等着将来抱孙孙了,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小六子平安无事啊——” 祠堂外,李庆之蹲在角落里,听着妇人里头唠叨,抹了把泪,起身离开了。 梅园人的户籍本来在汴州,但汴州不属大周,如今众人定居钱塘,自然是要重新落户的,年前晚娘就让李庆子去衙门登名造册了,都是唱戏的,入的当然是贱籍,梅长青要换籍,需要官府特赦,沈老是钱塘郡守,这种事儿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文成先生让刘伯去沈府给沈老打了声招呼,捎带告诉他让沈福给梅长青作保,参加童子试是需要本地廪生作保的。 今年的童子试是在三月初举行,沈老让沈福亲自去县衙给梅长青转了户籍,又给他要了个入试身份牌,下午过刘府串门时带了过来。 书房里,沈老将身份牌交给梅长青,说起他入试之事。 “长青年才十六,学习尚不及半年,如今参加童子试,会不会仓促了些?” “无妨,”文成先生摆了摆手,得意道,“童子试考的都是些死东西,这孩子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东西他扫一眼就记会了,眼下考个秀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过目不忘?”沈老诧异的看向梅长青,见他挠头谦逊微笑,苦笑道,“真是便宜你这个老东西了,早知孩子还有这本事,我便是不自量力,也要跟你争抢一番。” “哈哈——迟了,”文成先生大笑,接着又问道,“老夫记得你家那小子今次也要入试了吧?” 听他说起沈临,沈老顿时一肚子的火气,“这不争气的小东西,年比长青大了三岁,却及不上长青半分成熟,去岁春上才娶的唐家小姐,还不及一年就纳了三房小妾,整日不去书院,带着他那败家的“小舅子”混在青楼里,老夫时常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听管家说他昨日晌午就已出门,到现在还没回府,能把老夫给活活气死。” 梅长青听的缩了缩身子,埋头,没敢吱声,他昨日将沈临揍了个鼻青脸肿,这小子敢回家才怪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瞧你这老东西说的,不是你孙子,你当然不操心,他要有你家这三个这么出息,老夫才懒得操心。” “出息个啥?老大老二就两个死脑筋,一点都没像老夫,也就长青能让老夫安心,如今老夫只期望廌儿将来——” —— 聊起儿孙,二老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儿吐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3 “闭关”应考 童子试又叫童试,唯有通过童子试,才算有了参加科举的资格。童子试分三场,县试、府试、院试,考的主要是“四书五经”、诗赋以及一些简单的策论,三场考完合格者,就能称为“秀才”,《促织》中言“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操童子业”即未取得秀才资格,没有功名,还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距离开考也就二十来天的功夫,文成先生嘴上轻松,心底却是挺重视的,给梅长青讲解了不少题文书写规范,沈老也不时的插嘴提点几句注意事项,话说多了,梅长青也开始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他科考的第一步,索性记下这些事宜,打算回去闭关。 傍晚回园,晚娘见燕小乙抱着一摞书,问起因由,梅长青给她看了下身份牌,解释说童子试在即,他打算闭关读书,本来他也只是“有些”紧张,打算趁着二十来天将读过的“四书五经”再温习一遍而已,没想到晚娘却将这当成了大事,立马将园子里人全部召集过来,严厉警告他们,这段日子谁都不许打搅梅长青读书,饭食、纸墨——甚至是灯油等一应都要提前备好,余下的都托付给了小丫头,见她娘两彼此一副郑重的模样,梅长青心底苦笑,心道,这莫不是要自己夜以继日、头悬梁、锥刺股? 次日,梅园开戏了,大抵是梅园关的太久的缘故,来听戏的人很多。 二月除了农耕忙碌,再就是折柳送别,跑商的商户、游历的学子、赴任的官吏等大都也在这个时节出门。 明月楼终究还是搬走,二月十三那天,码头热闹,琴姐与抱着柳怜儿一番依依不舍的泪别,柳怜儿没见着梅长青,有些失望,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李庆之询问,直到船要起锚,王妈爬船头催她登船,方才扭扭捏捏的问了句,得知他在闭关读书,便将一封书信交给琴姐,请她代转给梅长青,本来是想将大氅也交给她带回去的,不知怎么的,又没舍得给,大抵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晚饭时,琴姐托送饭的瑾儿将书信稍了进去,梅长青看到信,这才想起,柳怜儿似乎跟自己说过明月楼今天搬走,当时还问过自己会不会前去送她,自己还说有空便去,这一读书就给读忘了,打开柳怜儿的留信,梅长青微愣,接着俊脸泛红,心道,这姑娘也忒大胆了些。 信的内容不多,就十六个字,“若是奴家愿意与君为妾,君可愿纳?” 梅长青扪心自问,“愿不愿意”?结果当然是愿意的,少年人都有“恋母”情节,柳怜儿人善、说话直来直往,性子颇有几分像晚娘,美丽的容颜便是放在这盛产美女的江南,也属稀有,只不过身在青楼,名声不好听罢了,但她身在清白,傻子才不愿意。 二月十五,安敬思骑了匹大马回来,告诉梅长青,朝廷来了旨意,任命荣涛为钱塘大营守备,令龙武卫旨到之时即刻回京。李君羡率大军走了,走的很匆忙,临走前留话给柱子,让梅长青将来到了南京,务必要去找他,他请梅长青喝酒。 连日埋头读书,梅长青读的有些烦躁,便喊柱子下楼试试手,想看看李君羡到底都给他教了些啥。 后院,两人都换上木棍,梅长青选了根儿短的代剑,柱子选了根儿长的代枪,梅园不大,这一番动静自然避不了众人,大家都围在一旁观看,猜想谁能赢,大多人看好的还是梅长青,此前两人也曾有过几次交手,都是梅长青获胜,他们可不相信,十来天的功夫就能让柱子脱胎换骨。 梅长青却不这么认为,他心里清楚,早前他能赢,多数是依靠招式精妙,安敬思天生神力,若李君羡能教他些用枪招式,未必不能胜了自己。 果然,随着李庆之一声令下,二人“剑”来“枪”往,梅长青仗着身法、剑技灵巧,围着安敬思缠斗,安敬思则一力降十会,站在原地一一破解,五十多个回合后,梅长青已经开始气喘,安敬思只是稍微冒了点虚汗,梅长青知道不能再拖,拖久了自己必输,虚晃一剑,趁着安庆思身子前倾之时,绕后指刺,眼看棍剑将要触及安庆思后背,却不料安庆思侧身长棍回挑,梅长青一时不备,手中短棍就被挑落在地。 场面一时安静,一众师兄都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个傻大个,燕小乙表情也露出几分凝重,唯有安庆思不好意思的挠头憨笑道,“对不起少爷,小的一下子没收住手。” 对于安敬思能够打赢自己,梅长青是真的打心底替他高兴的,早前他对安庆思的身份便有了几分猜测,如今更坚定了几分,当下上前拍着他厚实的胸口,夸赞道,“有啥好对不起的,你能赢,证明少爷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块学武的料,李将军才教你十来天,你就有了如此进步,若是真刀真枪,我怕是在你手底走不过三十回合。” 场下的晚娘与安氏也很激动,安氏激动的是自家傻儿子终于有出息了,晚娘激动的则是自家俊“儿子”更安全了。 余下的十几天,除了沈老着管家送来几份历年的考卷让他参考,日子倒也过的平静,梅长青整日埋头书房,小丫头也足不出户,梅长青读书,她就坐在一旁一边做女红,一边红袖添香,如此这般,十几天下来,梅长青便将“四书五经”以及附在上面的注释有仔细复读,将之牢牢记在脑海,又将沈老送来的考卷认真过了一遍,主要是参考上面的答卷格式与破题手法,获益匪浅。 由于晚娘将梅长青考试之事当作梅园的头等大事,所以梅长青这些天日子过的虽有些乏味,但生活质量是真的好,晚娘连三餐都给他开的“小灶”,营养膳食毫不吝啬,期间章氏也过来几回,带来一些金陵捎过来的瓜果,有这“两娘”的殷勤照顾,梅长青觉着自己这些头肉了许多。 就这样“幸福”的熬了二十来天,童子试终于到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4 赴考县衙外 三月三,“上巳节”,《论语》有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大早起,梅园人去祠堂给祖师爷上香,晚娘念叨着,让梅阑保佑着她的“九儿”明日考试一切顺利。 夜里,晚娘将提前准备好的考试工具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几遍,生怕漏缺了什么,为此,她前日专门儿咨询过章氏,章氏两个儿子都参加过科考,对这些熟悉。 次日天不亮,晚娘便起来给梅长青做好了早膳,拉着小丫头给梅长青挑了身圆领青衫,亲自给他梳了头,望着铜镜里清秀的儿子,心里美美的。 天微亮,园外有人敲门,燕小乙前去开门,见门外停着辆大马车,敲门的是两位陌生的公子,来人说是找梅长青的,心头诧异,他一直陪在自家“九爷”身侧,没见过他认识什么公子少爷啊?又见沈家管家过来,以为是沈家公子,不敢怠慢,让三人稍等片刻,自己匆忙跑进去禀告。 这两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沈临与他的“小舅子”唐胖子。一早起沈老便将沈临打起床,叮嘱送长孙去应考的沈管家,让他顺路去接梅长青一起。沈、唐两家既是世交,又是邻居,沈家长孙娶了唐家嫡女后,两家又成了姻亲,唐家便把同考的唐胖子也托付给了沈管家。 梅园门外,唐胖子不知道沈临找谁,打着哈切,一脸瞌睡道,“沈兄,我们不去考场,来戏园子干啥?大清早又没戏,对了,我记得这院子好像是你家的,你不会没银子花,大清早跑来收租的吧?” “滚蛋,”沈临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以前是我家的,不过被祖父送给了小叔父,我来是接小叔父与咱两一同去应试的。” “小叔父?” 唐胖子突然想起梅长青,身子一颤,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时清醒了许多,眼神儿从沈临脸上扫了几圈,惊声道,“姐夫,你说的小叔父,不会就是那位吧?难不成他是个戏子?” 还不等沈临发话,沈管家便沉声道,“表少爷要注意称呼,梅公子虽然出身不好,身份却金贵的很,要是让老爷知道您敢不尊重梅公子,您怕是得要脱几层皮了。” 沈管家在沈府虽然只是一介下人,但自幼伺候沈老,可谓是德高望重,便是沈临这纨绔大少爷也不敢不尊敬他,唐胖子自然不会怀疑他说的,当下讪笑道,“怎么会,梅公子是姐夫的小叔父,那自然也是我的小叔父——” 沈管家对沈临这位“狐朋狗友”、“小舅子”也是无奈的很,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当下也只是警告几句,便再懒得理他。 梅长青刚用过早膳,听燕小乙说沈管家在门外带着两位公子请见,他想起那日沈老说起沈临也要应考之事,知道大抵是沈老让他们接自己一起过去。 晚娘好奇的问道,“九儿可知,外面来的是谁?” “是沈叔父家的长孙,此次也要应考,大概是沈叔父让他来接我一起过去。” 晚娘听说是沈家公子,便没再耽搁,嘱咐燕小乙背上书篓,带着小丫鬟送主仆二人出门,考试地点就在钱塘城内,也没什么危险,便没让柱子跟去,有燕小乙这个“书童”跟着就行了。 门外三人没等多久,就见梅长青主仆出门,两个纨绔连忙上前口称“小叔父”,恭敬行礼,沈管家看的一脸疑惑,觉着三人此前似乎认识。 晚娘没有跟出门去,待听着马车离开,这才扶着门框探出身子观望,一直到望到马车不见踪影。 考试地点不远,就在城南的钱塘县衙边上,钱塘县衙属于钱塘郡府的附郭县。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所谓的“附郭”指附郭县,也叫首县,即县城和府城或京城同在一处的县,亦即知县与知府或巡抚、朝廷同在一城。此谣谚用极而言之的说法来形容附郭县的县令,意思是这些县令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同城上官的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 平日里钱塘的赋税征收、决断刑狱、劝农稼穑、赈灾济贫、抓匪除恶、兴善之教、贡士、读法、祭神祭孔等都是由县衙主持,郡府只负责统筹管理下辖诸县即可。卧榻之侧即是上官,这些附郭县令岂能酣睡?哪个不活的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出了纰漏,被上官直接逮着,影响到自己的政绩。 马车到了县衙,那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凡钱塘郡城内学子皆尽集中此处,沈、唐两个便宜大侄子跳下马车舞胳膊挥腿,活动筋骨,看样子是预备“大干一场”,梅长青没下车,掀起车帘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问沈管家道,“沈伯,人如此之多,官府也没人出来主持秩序,一会儿可怎生进去?” 沈管家对梅长青除了敬重外,更多的是一种喜爱,少年人儒雅俊美、有礼貌、尊老、知书达理、且有大才,不像自家那两个费事的少爷,每每听他称自己“沈伯”,沈老总能听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当下便微笑道,“梅公子勿要担心,公子手里的身份牌有号码标识,开考前一个时辰,衙门会挨个叫号唱名入场,倒时候会有衙役开辟通道,以方便学子们入内。” “原来如此!” 梅长青点了点头,掏出身份牌看了下,上面除了自己的名字,还刻有“壹”字,心道,难不成自己是第一个入场? 在他正思虑间,沈临周边也围过来些许学子,瞧他们那锦衣佩玉的打扮,估计也是些城里的世家公子,沈临二人就读于钱塘学院,这些公子少爷都是沈临二人在学院里的“朋党”,一见面就是嬉戏逗笑,完全看不出半点对考试的担心。 虞氏覆灭,沈氏得势,沈临身侧自然少不了有人巴结,几人围一起高谈阔论,一位肥头大耳兄恭维道,“沈兄才高八斗,依我看,这次童子试头名非沈兄莫属。” “那是——” “必定如此——” 余下人跟着附和。 沈临除去纨绔浪荡外,也确实有些才能,成绩在钱塘学院里向来都是名列前茅,对这些恭维自然坦然收下,不过一想到车里那位他惹不起的“大爷”,免不了有些心虚,自家老子跟祖父都骂他才不及梅长青万分之一,他心底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清楚梅长青大概是有才的,否则凭他一个“戏子”身份,也不会让家里两位折节下交。 “头名倒是愧不敢当,但考个“廪生”还是有把握的。” 说话间,恰好一辆马车停在他身侧,一道淡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沈公子总算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5 入场次序也争? 马车停下,一道跟沈临年岁差不多大的身影挑帘出来,身着青丝书生袍,腰悬美玉,外罩锦绣大氅,面容高冷俊秀,浑身一股子傲气,敢对沈临出言讥讽,怕又是出自钱塘的哪个世家大族。 来人姓陈,叫陈少卿,钱塘陈氏的长孙公子。 陈氏是除了虞氏外,钱塘最大的世家,亦有不少族人任职朝中,论声名,便是沈家也差之远矣,对沈氏这等新兴家族,自然没有旁人那么顾忌,更谈不上什么巴结。所以,陈少卿作为陈氏长孙,自然也不惧沈临,他为人高傲,向来瞧不上纨绔“头子”沈临,觉着他就一副“暴发户”的嘴脸,两人平日里就极不对付,彼此互不顺眼,每次见面,总免不了要相互冷嘲热讽一番。 “吆,说话这么“匪气”十足,我当是虞氏的哪位从坟里爬出来了呢,原来是陈家公子呀,失敬失敬——” 唐胖子嘴里说着失敬,却满脸的嘲讽之色,作为沈临的“死党”兼“小舅子”,他当然要为自家好兄弟、姐夫出头。 陈少卿不屑的撇了他一眼,“一个走后门、拖后腿的“破落户”子弟,本公子懒得跟你言语。” 唐氏虽祖上出过权贵,后世子弟却多为经商,是以,在陈少卿眼里,唐氏自然就是“破落户”。 “我尼玛——” 唐胖子气急,胖腿一蹬就要上前揍人,却被沈临一把扯住。 “姐夫干嘛?让我揍这孙子,大不了我不考了——” “急什么?”沈临没看他,扫了一眼陈少卿车旁的两名壮仆,淡笑道,“人家陈大少爷出门可是牵着狗的,你万一被狗咬了,可就得不尝失了。” 旋即盯着陈少卿,语气平淡,轻声道,“陈少爷一早这是吃了多少羊卵子?说话这么膻气,张嘴就让人闻着作呕。” 陈少卿阴阳怪气道,“我陈氏小门小户的,可不像你沈家,早起还有羊卵子吃。” “小门小户?不尽然吧,虞氏没作孽前,你陈氏可是傍着虞氏这颗大树,没少在钱塘敛财,你姐姐不就是虞氏的媳妇吗?死了没?哦,对了,我忘了,你姐随那虞氏余孽去了大魏,可惜了,也不知道陛下将来要不要抄九族,虞氏倒了,某些人家定然对朝廷心存恨意,说不定——” “你——”陈少卿气急,“莫要信口雌黄,虞氏是虞氏,他家要作孽,与我陈氏有何关系?” 沈临嗤笑一声,“那可未必!” “沈临,你也就逞逞口舌只能而已,有本事咱考场分个搞下,我还告诉你了,这次的县试头名,我陈少卿拿定了。” “吆!风大不怕舌头闪着,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在钱塘学院拿个头名,你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比你强——” “比我强算什么本事,钱塘学院出来十个,八个都比我唐某人强。” “比你强——” “尼玛——” “比你强——” —— 梅长青坐在马车里,饶有兴趣的听着几人对话,几人包括那故作成熟的陈少卿,身上都有些世家子弟的习性,沈临虽有些纨绔,却也算光明磊落之辈,唐胖子嘴硬胆小且有点憨,陈少卿就是那种最纯正的世家子弟,他分贫贱、看高低、性子高傲、且还目中无人,眼里只有家世荣誉,从不会考虑他人死活、感受,这种人,他最见不得! 争吵间,旭日东升,衙门大开,一班皂吏鱼贯而出,推搡分开众人,一名手持名册的绿袍小吏沿通道走向对面考场,一阵儿“噹噹噹——”的铜锣音响起。 “天授四年,钱塘童子试第一场,凡参考学子听名入场,不得携带与考试无关事务,诸如夹带、抄纸、书册——等,一经发现,逐出考场,经由朝廷判罚。” 唱完规矩,绿袍小吏扫了眼众学子,在他们殷勤的目光中缓缓展开名册,待扫及首位名字,微微一怔,接着开始唱名。 “天字壹号房,钱塘学子梅长青——” “梅长青?” 场中一片哗然,众人先是打量周边,见无人起身,又将目光扫向全场,此皆因历年钱塘科考,凡有虞氏嫡系子弟参加,唱名第一人,皆是虞氏子弟,虞氏无嫡系参加时,才轮得上各家,如今虞氏倒台,按理来说不是沈临就是陈少卿等世家子弟,这梅长青是谁?这名字闻所未闻,钱塘何时出现个如此强势的梅家? 沈临先是一愣,接着面露恍然,冲着脸色阴沉的陈少卿淡然一笑,与唐胖子对视一眼,两人转身朝马车恭敬一礼,轻声道,“小叔父请!” 梅长青听得外面碎语,也有些惊诧,连这入场次序也争?心下以为这是沈老的安排,暗自苦笑,这不是赶鸭子上架、给自己拉仇恨吗? 不过这事儿倒真怨不得沈老,当时他为求迅速,便让长子沈福去给梅长青报考,沈福是郡守府的功曹、太守家的长子,县衙原本就在纠结陈少卿与沈临的排序问题,见上官亲自来送名,县令脑筋一转,便将梅长青列在首位,毕竟当初沈临报名,来的也只是管家。 至于沈临二人,完全是一时兴起,故意嘲弄陈少卿罢了。 沈临的动作惊动了众人,众人皆随着他的礼向,将目光投向沈府马车,倏而见一清秀少年举帘而出,风度翩翩,儒雅俊美,一身质地上乘的青丝长袍,腰间朴素,却在无形中彰显出一股贵气,众人脑中不禁泛起一句话,“君已如玉,何须佩玉?” 梅长青目不暇视,跳下马车,先向沈临二人点头,接着从燕小乙手里接过书篓,款步走向考场,场面一时安静,上千双眼睛随着他的步子移动。 监察官吏也没去多做检查,随便搜了下身,检查了下书篓,见其内只有笔墨,便将他放入考场,接着开始唱名。 “天字贰号房,钱塘学子陈少卿——” 陈少卿闻声瞥了一脸沈临,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轻“哼”一声,摔袖入场。 “嘁,”沈临盯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心下为自己方才那一句“小叔父”暗自得意,头名入场的虽然不是他沈家人,但他那一句“小叔父”过后,梅长青即便不是沈家人,在众人眼里也跟沈家扯上了关系,他才不管头名入场的是谁,只要不是陈少卿就好。 “天字叁号,钱塘学子沈临——” “天字肆号,钱塘学子王——” 官吏一一唱名,学子们依次入场,大周天授四年的童子试,即将开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6 童子试(一) 钱塘贡院,自大隋起建成,仅供县、府学子考试之用,占地面积不大,一个封闭式的大院子,除了考官们办公的房子外,其余皆为一排一排的号舍,给梅长青的第一感觉,就像他印象里的监狱。 一条大道似脊骨贯穿,旁侧号舍肋骨般排列,一条一条整齐有序,间隔相等的分成数十个小隔间,无门无窗,里边就架着两块木板。号舍依照《千字文》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最靠近龙门的第一列号舍向着大道,墙壁上就写着“天”字,俗称“天字第一号”。 梅长青对号入座,闭目静坐等待,陈少卿就在他隔壁,路过时脚步加重,却见梅长青眼皮没抬,以为他瞧不起自己,冷哼一声,走进自己的号舍。 外面唱名梅长青自然听的清楚,对陈少卿的进门之举,他也明白此人何意,懒得理会而已,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对这种小鸡肚肠的世家子弟,他完全看不上眼,豆大点成就就沾沾自喜、目中无人,这种人能有什么大的成就?在他看来,真正的世家风骨早埋在了魏晋南北朝,余下的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退出历史是迟早之事。 号舍两侧早有考官站立,众学子都规规矩矩入舍,静待铜锣敲响,发下考卷。 大周童子试与院试类似,却不同于乡试、会试,前者连考分场,一场一日,连三场,后者一场三日,连三场。 “噹噹噹——” 铜锣敲响,考官依次发卷。 梅长青开始阅卷,第一场考经义,共三题,题一出自《大学》,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题二出自《礼记·中庸》,题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题三出自《周易》,题为,“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义”。 三题均为释义题,要求学子根据自己对经文的理解,对选题加以释义,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首先题意要正,要符合传统观念,其次立意要新、要明,要在合理不同的见解上阐明自己的观点,最后文笔要流畅、字体要整洁。 梅长青皱眉沉思,直到第二次响锣,才取出笔墨砚台,开始边思考如何破题、边研墨。 沈老送来的示范卷对他的帮助很大,起码在破题格式、技巧方面让他有了充分了解,他不似沈临这些学院子弟,大考小考是常有之事,对考题如何答早有模拟。 研好墨,梅长青闭目长吁,待凝神静气,提笔填上名字后,他开始解题,“程子曰:“亲,当做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以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未有尝息者——” 下笔如龙,洋洋洒洒,一时间忘乎所以。 一题答完已近午时,梅长青浏览一遍答案,满意的点了点头,活动手腕休息,周围一片寂静,唯有笔下的“沙沙”声传来,考官来回巡视,无聊时,也会近前观视学子答题。 在梅长青看来,古代读书人最强的不是他们的博闻强记,而是他们的忍性,就比方说科考,为了空出时间答题,有人能憋着三天三夜不上厕所。当然小便还是很方便的,每个人脚边就有一个小黑木桶,为的就是方便“嘘嘘”。 童子试一日一场,巳时开场,酉时结束,中间仅隔一顿午饭,一般人都不带吃食,梅长青也没带,所以,仅休息片刻后,他便又继续埋头答题。 有了开头的经验,一切就顺畅起来,三道题,做个释义拢共不过千余字,能用多久?奈何这得用古文,用竖行繁体字写的古文,而且他不仅要写出来,读起来也要流畅,字义也要通透,所以,一个晌午他都在与答题做斗争,直到申时已末,他才答完,伏案细致检查一遍,待查无无缺漏,便搁笔静坐,等待放堂。 剩余不过半个时辰,巡视的官吏见其余学子都在奋笔疾书,唯天字一号房的梅长青闭目静坐,好奇之下,便拿起他的答卷浏览起来。 笔迹清秀,答题饱满,这是县丞对试卷的第一印象,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接着继续看起内容,越看越有些不舍放下,静立观看半晌,他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答卷,瞅见梅长青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官吏便对他还以微笑,转身离开。 “噹噹噹——” 铜锣声起,几名监考官吏分派收卷,待他们收走试卷,铜锣声再响时,众学子才离开考舍。 梅长青刚出考舍,就见沈临二人已经等在舍旁。 唐胖子嘴快,不待沈临开口,便自来熟的问道,“小叔父答的如何?” “还算尚可,”梅长青微笑着谦虚,接着问道,“你们呢?” 听梅长青问起自己二人,唐胖子脸上立马堆起了苦色。 “姐夫说他答的也还可以,我就惨了,第三题还未解完,便已敲锣,此次怕是没有机会了。” “那倒未必,”梅长青摇头,轻声宽慰道,“三题未答完者不少,且童子试三场,均成绩而定,只要你下两场发挥出色,考个童生应该还有机会。” 唐胖子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打精神,见三五个同窗路过,忙扯着发问,听几人愁眉苦脸的都说没有答完,顿时又嬉皮笑脸起来,他的要求很简单,考不考的上童生无所谓,只要不是他一个人没答完就行。 出了贡院大门,沈伯带着燕小乙快步迎了上来,燕小乙接过梅长青手里的书篓,跟在他后面。 别看沈临平日里纨绔浪荡、没个正行,但对学业还是很上心的,马车里,唐胖子见二人闭目静思,知道他们在盘算考题之事,便没去自讨没趣,仰着车厢休息起来,一日下来,他早已是饥肠辘辘、疲累不堪了。 马车先到的梅园,梅长青拱手告辞,待马车离开后,才带着燕小乙转身回园。还未走至门口,就见小丫头探出个小脑袋,见着梅长青先是一喜,接着很快缩回脑袋,欢呼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接着一阵儿忙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门拉开,就见晚娘带着一众戏妆不整的师兄们出现在门口。 晚娘笑容满面,脸上带着期待,却又生怕给孩子带来压力,努力故作平常,柔声道,“九儿回来了,考的如何?” 众师兄也探着脖子,一脸期寄的等待他的回答。 梅长青见状,心头一酸,微笑道,“考的很好!” 晚娘侧头,暗自擦了下泪珠,止住激动,“好,考的好就好,咱们九儿一定能考上秀才的。” “师娘说的是,咱小师弟这么聪明,莫说秀才公,考个举人老爷都不在话下——”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 “这下可好了,咱梅园没准要出个秀才老爷了——” “呸,我你个乌鸦嘴,什么叫没准儿,那是肯定——” —— 见一众弟子围在一起议论纷纷,自家宝贝还在门外站着,晚娘当下怒道,“行了,戏快开了,还不去点妆唱戏?” 众弟子这才一哄而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7 沈府之议 沈府。 沈临用过晚膳,去了前堂,沈家几位忧心他科考的长辈都等在那儿。 “考的如何?” 人都说隔辈儿亲,但隔辈儿更敬,沈临进门儿,先行礼问安,待坐下后,听着沈老问话,恭敬道,“还好,经义三题也不算难,孙儿都答完了。” “嗯!”沈老欣慰的点了点头,“这次科考你可得用点心,争取一口气冲到秋闱,考个举人,乱世将近,明年的春闱过后,大周短期内怕是无力再举办科考了,所以,到时候你若能中个进士,这对你自己,对我沈家未来都有很大的好处。” “孙儿明白。” “明白就好,你与长青见过了吧,相处的如何?” “孙儿与小叔父见过了,只是——” 沈老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想问什么就问吧,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得光明磊落,莫要遮遮掩掩。” “是,”沈临壮了壮胆,小声道,“只是孙儿有些不太明白,祖父为何要如此看重此人,我沈家虽比不上那些江东世家,却也称得上是钱塘新贵,小叔父不过出身戏园子,何须我得如此折节下士?” 坐下的几位沈家老人也跟着点头,沈括将江畔园子送与梅长青不说,还多次警告族人莫要去梅园惹事,本来沈括是族长,送不送、送与谁,族人们也都不敢有什么异议,但他如此看重梅长青,却让众人心生不解。 见状,沈老沉吟了下,凝声道,“也罢,老夫知道,老夫将江畔园子送与他,你们嘴上不说,心中定然是有所不满,不跟你们解释清楚,你们终究会心有所结。”话到这里,沈老目光扫向几位兄弟,见他们一脸讪然,轻“哼”了声,接着道,“此事本与朝廷机密有关,但眼下虞氏已除,说与你们也无妨,但切记要劳劳保守秘密。” 几位族人讪笑点头。 “放心吧大兄,事关朝廷机密,兄弟们定会守口如瓶。” “就是,就是,大兄就放心说吧——” “嗯!” 沈老见几人如此,也就放心心来,他这几位兄弟虽然不怎么成器,但贵在品行不错,沈家能如此迅速崛起,与此不无关系。 “老夫好友文成公,想必你们都清楚,天下名士,大周文国公、中书舍人,皇帝最倚重的谋士,此前刑部查案,无意间牵出科举弊事,此事与世家皇族牵扯不清,文成公执意严查,皇帝却欲息事宁人,为此,文成公一气之下罢官离朝,朝廷虽准其奏,却依旧保留其爵,其中蹊跷,你们暂且不必知道。文成公离朝后,皇帝密旨令他隐居钱塘,老夫被随后被下放钱塘,朝中人都以为老夫是受了文成公牵连,实则老夫到钱塘,不过是皇帝为护他周全的手段罢了,而长青便是文成公唯一的亲传弟子,何来我沈家折节下士之说?” “这——” 沈家众人被沈老一番话惊的瞪目结舌,文成公竟然隐居在钱塘?若早知道少年背后站着这位神人,莫说是江畔园子,就是将沈家老宅送与他,众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况且,长青此子有大才,有过目不忘之能,论及诗文,便是老夫也不及他,他出身贫贱,幼年无书可读,却凭借东拉西扯学来的知识便能写戏,梅园里的《杜十娘》便是他十余岁所写,不可不谓是世间奇才。他为人谨慎,恩怨分明,思维不拘一格、天马行空,不读书便知书达理,若读了书呢?更何况其师从文成公。老夫敢保证,有文成公一脉的保驾护航,未来的大争之世,他必为搅弄风云的人物,成就不在其师文成公之下——” 听着沈老在那儿陈述利害,沈家众老早已是目瞪口呆,梅长青有大才,这在他们看来是肯定的,毕竟文成先生的收徒条件是出了名的苛刻,当初沈家也曾有意将沈临送到他门下,却见多少王子公孙都碰壁而归,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梅长青能凭借一介戏子儿身份能入的他眼,想来定然是天纵奇才。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沈括对梅长青的评价竟然会如此之高,成就不在其师之下?那岂不说,他将来起码也是个文成公之流的人物?文成公乃当世过,晚娘离了他这个丈夫,会很伤心,却撑得住,但若没了梅长青这个“儿子”,她怕是就活不下去了,如今在这个没了丈夫、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妇人眼里,梅长青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晚娘拄着脸,看着两个少年嘴不停闲,身旁还伏着个俏丫鬟叽叽喳喳,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儿满足,眼下梅园日子越来越好了,李庆之又娶了贤妻,晚娘干脆就将戏园子交给秦琴去管了,自己闲的时候去帮帮忙,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儿子”。 吃过饭,燕小乙跑去戏园子帮忙,晚娘亲自收拾碗筷,一旁的小丫头想要过来帮忙,却被她赶去伺候梅长青休息。 梅长青有些疲累,没打算再去看书,回屋洗漱一番便上床休息了,明日考的是诗文,对他这种有先天优势的文抄公来说,吟诗作赋,小菜一碟。 小丫头待伺候他睡下,便拉上门跑去找晚娘了。 这妮子如今越来越依赖晚娘,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晚娘在她心中的地位怕是已超过章氏,毕竟章氏这些年待她虽好,却也只是当她是个小丫鬟,晚娘却拿她当亲闺女一样养,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8 童子试(二) “杨柳春风三月三,画桥芳草碧纤纤。一双燕子归来后,十二红楼卷绣帘。” 三月初的南方,已是花开草长,比起依旧有稍许微寒的大西北,这里已经算惠风和畅了。即便如此,早起时,依旧有些微凉。有了昨日仓促出门的经验,晚娘今日早起了些,待沈临上门,梅长青主仆二人早已收拾停当,从容出门。 上了马车,唐胖子尚且还好,一如昨日一般,上了车就睡眼朦胧的倚着车厢打哈欠,沈临却有些不大对劲,自出门见他,梅长青总觉得他今日似乎哪里有些不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总是怪怪的,此前,大抵是慑与沈老的警告与自己的那顿胖揍,他对自己恭敬是恭敬,但眼底总有几分桀骜不驯、不服,今日的这番恭敬却像是发自内心的。 每当与梅长青对视,沈临总是目光躲闪,他与梅长青的关系实际不熟,抛开烟花巷他胖揍自己那次,也就昨日闲聊过几句,那时候沈临居高临下,便是放低了身姿,也不过与梅长青平等罢了,今日却不同,自打听了祖父之言,他才知道,梅长青不仅才能远高于自己,便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在人家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人都是这样,没了可仰仗的傲气,他才能懂得什么叫谦卑。 梅长青不知道沈临为何如此变化,也懒得去纠结这些问题,眼下他正盘算着一会儿的诗赋考试,虽说大脑里有唐诗三百首垫底,但免不了还是有些忐忑,天晓得考官会出什么类型的题目。 文采如当年的“诗圣”杜甫者,也是一辈子屡考屡败,临了也没考中个进士,为啥?梅长青当年也很好奇,要知道,自中唐起,进士科第一场皆或诗或赋,都不如大周这般一诗一赋复杂。 为此他专门百度研究过,有将原因归咎于他不善经营人脉关系、有说当年官场黑暗的——但梅长青不敢苟同,不善经营人脉?从他“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叩富儿们,暮随肥马尘。残怀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一诗中可见,杜甫非是那种放不下面子求人的人,再从他献过吹捧皇帝的“三大礼赋”也可以看出,他并非“木头”一根;至于扯上官场黑暗?那更是纯属扯淡,杜甫本身就是个妥妥官二代,他祖父杜审言不仅是进士出身,而且做到膳部员外郎,算是核心权力圈”中的一员,父亲杜闲也当过奉天令,当年尚有贫寒之子登堂,他又怎能怪官场黑暗呢? 归其原因,不外乎就两点。 其一,就是他不善经义、策论;其二,他诗赋写的好,但不一定科考里的诗赋也写的好。科考里的诗赋,不仅要迎合时政,更要“光明磊落”,写出当政者要求的“正能量”,而非抨击时政的悲凄之词。 同昨日一样的等待,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少了一番陈少卿与沈临等人的斗嘴,少了一些乐趣。 梅长青坐的依旧是“天字壹号房”,大抵在院试之前,这里会成为他的“专座”。进门后,他见到了经考时翻看他试卷的巡官,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吏,钱塘县主簿,名为马思远,马思远见到梅长青,冲他礼貌一笑,梅长青不敢怠慢,还以微笑后,进入号舍静坐等待。 他可不敢跟巡官有什么多交流,天晓得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知道,历来科考都不只是学子们在博弈,政治斗争在其中从来都没落下它的颜色,两人要是再多点交流,指不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捏造出个什么幺蛾子呢。 “噹噹噹——” 铜锣声响,待考卷发现后,他才松了口气,如他料想般的一样,一诗、一赋。诗题,“水陆草木者甚多,何为之气节?”;赋题,“赋以梅。” 梅长青边手里研墨,边脑子里搜寻,他脑海里这样的诗赋存储不少,片刻便挑选出两首相对较应景迎政的诗赋,赋定梅,干脆诗也写《梅》,于是,待墨泽均匀,他蘸墨挥毫,诗,《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寥寥二十一字,一气呵成,不过才是盏茶功夫。梅长青又开始发愁,再抄一首赋,也顶多不过一个时辰,眼下尚早,早早写完,自己该做什么?虽然科考可以提前交卷,但如此一来,免不了会落下个狂生之名,这名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什么好名,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好比如三国的祢衡、杨修—— 既不能提前交卷,梅长青干脆闭目休酣,直至日悬中天,才再次动笔,《梅花赋》(唐·宋璟《梅花赋》),“——景翳翳以斜度,风悄悄而乱吟。坐穷檐而后无朋,进一觞以孤斟。步前除以彳亍,荷藜杖于墙阴。蔚有寒梅,谁其封植?未绿叶而先葩,发青枝于宿枿,擢秀敷荣,冰玉一色。胡杂遝乎众草,又芜没于丛棘,匪王孙之见知,羌洁白其何极?——万木僵仆,梅英载吐;玉立冰洁,不易厥素;子善体物,永保贞固。” 未免写完等待,梅长青干脆边写边练起书法,凝神用心,一番抄写下来,时辰也已不早,待他搁笔休息,马思远如昨日般,再次站在他的号舍前,端卷查看,没一会儿,面色变的复杂,久久不愿释手,直至锣声响起,他才缓缓收起试卷,对这梅长青微不可闻的赞了声“好”。 考官们收好一众学子试卷,待学子们离开后,将之交于学官封好,才各回了衙门。马思远进了县衙后院,县令杨宁正坐于堂上与县丞闲聊,见他进来,便笑道,“思远辛苦了,巡考两日,可有发现良才?” 马思远苦笑一声,谦虚道,“卑职不过一举人出身,哪敢妄评良才。”接着正色道,“不过试卷倒是看过几份,那陈氏公子陈少卿,沈氏的公子沈临,倒是才如其名,非是泛泛之辈,更让卑职惊喜的是,大人治下,怕是要出一奇才,当真是可喜可贺。” “哦?奇才?” 杨宁一脸惊喜,他乃附郭县县令,属上县县令,官居六品,比一般县令官高一两品,可谓是幸也不幸,存在郡府眼皮之下,如无什么特殊贡献,他这辈子的官运怕是也就如此了。若他治下一旦能出个进士,便算他行政教化之功,也算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朝廷必对他有所嘉奖。 当下便欣喜的问道,“思远快说说,这奇才是哪家子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69 童子试(三) “大人可还记得梅长青这个名字?” “记得,当然记得,早前便是小沈大人亲自过来给此子取的身份名牌,本官记得当时你我三人正为天字壹号舍之事犯愁,当时正是思远提醒本官点的这梅长青。” “不错,大人好记性。”马思远适时的拍了个马匹,随后,接着道,“此子为我等点的天字壹号学子,卑职便特意关注了下此子,昨日考经义,此子对经义的一番释义,让卑职看了大惊失色,单论经义,卑职不如他,卑职当时就在想,此子当属世之良才美玉,举人有望,今日看了他的两篇诗赋,更是令卑职骇然,单论诗赋而言,天下名士,及他者不足双手之数。若此子策论如他经义、诗赋般优秀,那他必能金榜题名。” 待他话落,莫说是关心政绩的杨宁,便是一直随意窝在长椅中的县丞也直起了身子,马思远虽只是个举人,但颇具才华,三人共事多年,这点他们心里清楚。而且,马思远此人向来胆小谨慎,从不无故放矢、夸大其词,能从他嘴里说出正等惊人评论,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县丞惊声道,“哦?我钱塘竟有这等才子?为何此子此前一直籍籍无名?” 马思远继续道,“此前卑职也是如此想的,昨日卑职回府后,一直惦念此子,突然好奇,便翻看了此人学籍,发现此子年才十六,原本是汴州人士,去岁十月才入的钱塘籍。更让卑职惊奇的是,此人此前竟是贱籍。我大周朝廷有令,凡贱籍者不能参加科举,而此子更改贱籍为良籍之日,便是小沈大人前来那日,卑职记得那日与大人等忙于科考一事,未曾经手此事,当即便招来下吏询问,才知,小沈大人那日曾先一步去了属下办公之地,因他手持太守亲命、一应手续周全,下吏便未经请示卑职,直接换籍,后来忙于事务,忘记将此事告知卑职。贱籍升良,需有功绩才能由朝廷或者地方官府特赦,属下翻看了此子的特赦令,为沈太守亲笔题令,功绩未明,只含糊其辞曰,“缉拿虞氏余孽”之功。” “还有,此子落居之所便是江畔沈氏故园,而此地房契已更替至此子名下,更让属下惊奇的是,大人们可还记得去岁朝廷嘉奖汴州戏子的那道圣旨吗? “记得,陛下恩赏其御笔亲书的匾额,此匾额便是太守亲率本官送去的,本官记得当时那处宅院就在江畔,莫不是?” “不错,那宅院就是沈氏故园、如今的梅园,那梅氏戏子便是此子先师。” “哦?竟有此事?看来此子不仅是忠良之后,更是与沈氏关系匪浅。” “莫不是太守大人弟子?” “不无可能,我等日后且与其交好,总是有益无害——” —— 梅长青今日回园,师兄依旧等在门前,听得梅长青说考的不错,这才欢喜离去。 秦琴坠在众人身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梅长青,目光有些复杂,梅长青无论样貌还是为人,样样无可挑剔,便是她这新入门的兄嫂,也对他喜爱的紧。往日里她只知梅长青得梅园众人喜爱,得钱塘某位大人教导,却不曾想到梅园众人,尤其是晚娘,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溺爱,便是寻常人家待亲子也无晚娘待他这般。沈氏连日来的马车接送,教导梅长青那位大人的身份可想而知,再想到自家某个傻妹子对梅长青的垂青,她不由的黯然轻叹,如今柳怜儿去了金陵,梅长青未来身份必然尊贵,两人怕是有缘无分了。 明日考的是策论,梅长青不敢大意,用过膳后,匆匆回了房内,捧着沈老之前送来的考卷参详起来。 大周科举中的策论,大抵被分为二十多类,包括文苑、玄经、将相、宁邦、经国、长才、方正、沉谋、雅丽、直言、体用、直谏、茂才、帝王、任官、政化、礼乐、刑法、平农商、历运、灾祥、泉货、边塞、求贤、文学、射御等等,涉及面看似很广,其实多为时政;是就当时政治问题加以论说,过于歌功颂德,会显得浮夸骄作;过于抨击时政,又让人觉得狂妄,容易得罪考官,说不定也会有人借机生事;过于平庸又得不到考官的青睐,确实难写。 读了几篇历年学子的答卷案例,梅长青总算是心有所得,放下些许心来。 虽然眼下这几篇策论,单从内容上来看,题目陈旧,因为缺乏实际从政的经历,只能空发议论,有些是背诵前人的策论套用来应付。但却很实际,若人人能高瞻远瞩、对答得体,那岂不是人人得以中进士? 翌日开考,比不得前日清闲,便是他前世遍读先贤侧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望着题名思绪,一时间捉笔难写,脑海里连连思绪, 题为,“何为“安国”之道”。 梅长青沉思着,以为,此必为皇帝亲题,大周立国时短,内外不稳,大争之世将临,就眼下的大周“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安国”便是眼下皇帝心中的重中之重,她必为此事忧心不已。 如今大周治下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内空外虚,民不知战乱将起,官不知祸事临头,士子图谋享乐,梅长青打算以“居安思危”破题,当下套用苏轼《教战守策》,提笔写道,“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笔下尽数陈述时下士子民心的“惰性”,接着又借以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深刻地指出了大周朝堂的内忧外患,“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临了,借用《孙子兵法》,以一番安国全军之道结尾,“故《孙子》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大概意思是说,慎用兵,却不畏用兵。 乱七八糟的套用一番,虽有稍许首尾不相接,但他的大致观点还是阐述的明白。 写完结尾,已是近日落,算算时辰,估计临放堂也所剩不多,梅长青搁笔,擦了把额头细汗。不及千字的文章,写的他头昏脑胀,若让他口述一番,得文成先生熏陶已久的他,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给人讲上半天,可若将之归为文章,他却是不太擅长,尤其是这种古文字表述,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可惜,科举靠的是笔,不靠嘴。 放堂前,马思远依旧过来看了梅长青的考卷,辞藻可观,虽有些许跑题,衔接处稍有些凌乱,却也算的上是篇好文,比之陈少卿、沈临之流要强上不少,心道,“此子来年,进士有望。” 梅长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待放堂,提着书篓出舍,“县试”总算结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请个假 不好意思哈,有些小感冒,打个点滴,手机码了会儿字,晕乎乎的,晚上好点的话补上,不行就明天多更,抱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0 少女丽质 清晨,梅长青去了刘府,自闭关迎考,他已近半个多月没来刘府了,眼下县试结束,只待放榜,倘若榜上有名,便接着去参加府试、院试。 方进刘府,梅长青主仆就遇到了小丫鬟环儿,环儿有些日子不见瑾儿了,自是欢喜,她与瑾儿自幼在刘府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是彼此最好的玩伴。有碍于梅长青在身边,环儿不敢放肆,先道了声“梅公子早”,待梅长青微笑应声儿,便暗中朝着瑾儿挤眉弄眼的使眼色,谨儿攥着小手,红着脸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不敢跟自家少爷开口。她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梅长青的眼睛,他好笑之余,便让她随环儿去了,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小丫头随环儿去了后院,章氏见了她,自然就知道梅长青来了。 往日里,章氏从不去书房打搅师徒二人,只等午膳时才同梅长青聊会儿,今日却是忍不住,梅长青试已考完,她心底正牵挂的紧,也不知道孩子考的如何。问瑾儿,小丫头迷迷糊糊的,只说自家少爷说考的不错,别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妇人坐立难安下,索性便让环儿去准备了茶点,亲自端着去了书房。 书房里,梅长青正跟文成先生讲述考试内容,他先将《梅》与《梅花赋》背给先生,又将自己策论的答案向先生简述了一番。 “经义、诗词弟子自信还是可以的,就是策论弟子有些不放心,有些东西明明就是话到嘴边,可一旦提起笔,弟子却怎么都写不出个光景来,诗赋还好些,篇幅短,有规可循,但策论弟子却有些束手无策,总觉着答案与题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上榜大抵是没什么问题,唯恐成绩会有些不太好。” 文成先生先点了下他的经义,那东西是死的,依据他赠给梅长青书上的注解,加上这孩子的独到理解,他根本没担心过这点。 说至诗赋,他又免不了一阵儿感慨,“好一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意曲折含蓄,耐人寻味。为师与你相遇不及半载,拢共听你做了三首诗,一篇是初遇时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晴”,一篇《江雪》,一篇便是这《梅》。就为师看来,单论写诗的本事,这天下年青一辈,无人能出你右,便是老一辈也没几个能及得上你。” 这话不可谓不是盛赞,梅长青连忙起身谦虚道谢,“老师过奖了,写诗这种东西,弟子也只是恰逢其会,没您想的那般厉害。” 文成先生摆了摆手,“虽说少年人谦虚是好,但过度谦虚也不行,容易失了锐气。你那篇《梅花赋》也写的好,可惜是写在童子试,若是写在会试、殿试,必将会一鸣惊人。至于说策论,为师觉得你写的已经很不错了,虽有些稍微偏题,但你莫忘了这只是童试,与试者皆与你一样,都是毫无经验的懵懂书生,哪个能写出治世之论?我想这县试放榜,你即便不是案首,也当在三甲之列。” 说话间,恰好章氏带着两个小丫头推门进来。 “老爷说的不是案首便在三甲之列,是在说青儿吗?那妾身可就放心了。” 文成先生怪异的看着章氏,他知道,要说自家夫人最讨厌这府上哪里,那肯定就是自己这书房了。早前她就对自己整日埋头书房颇有怨言,后来家里又多了梅长青,这孩子也随了自己,一来府上就往书房里钻,章氏唯有饭时才能同他聊那么几句,偏偏章氏又喜欢这孩子。是以,自打住进府上,章氏就对这书房深恶痛绝,近半年的时间,章氏从未踏进过书房半步。 当下便笑道,“吆,今日倒是稀罕,你这位刘府夫人终于肯踏脚书房了?” “你当妾身愿意?”章氏边给他甩了个白眼,边将手里的茶点摆在二人桌上,随后,就势坐在梅长青身侧,“要不是因为妾身心急青儿考试,瑾儿这迷糊丫头又一问三不知,妾身才懒得来你这破屋子。” 梅长青感激道,“有劳师母为弟子操心了。” 章氏和蔼的看着他,微笑道,“妾身也就闲着没事儿瞎操心,依咱青儿的本事,考个进士都没啥问题,一个童试岂能拦得住你?” “嘿——” 梅长青挠头傻笑,却没像对文成先生那样去自谦,没用,在妇人家眼里,自家孩子总是天下最好的孩子,这是她们天生的“强盗”理论,章氏如此,晚娘亦如此。 “老爷,沈先生来了。” “哦?这老东西有些日子没上门了,今日怎的来了?” 不待文成先生话音落下,就见沈老边笑边走了进来,“怎的?文成公莫不是日日念叨老夫不成?这若让嫂夫人知道了,老夫今后怕是进不了刘府的门儿喽,哈哈——” 文成先生听的一脑门儿黑线,无奈道,“你这没个正行的老东西,瞎咧咧啥呢?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也不怕长青听了笑话。” 沈老方才只顾调笑老友,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当事人”章氏与梅长青,当即一脸尴尬,讪笑道,“嫂夫人与长青也在呀——” “长青见过沈伯父,”梅长青上前揖礼。 章氏捂嘴轻笑,打趣道,“沈先生放心,妾身绝不拦你。” “——” 沈老老脸一红,“嫂夫人哪里话,”随即,又连忙扭头,朝着门外道,“你这磨人的小丫头,昨晚便念叨着要来刘府,今日到了门上,怎生又躲着不进来了?” 还有人?梅长青好奇的看向门外,就见一道怯生生的倩影,缓缓自内外走了进来。 臻首抬起间,梅长青微微有些愣神儿,少女大概十五六岁年纪,一身质地金贵,却色泽朴素的粉红绸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羞涩顾盼间,无不召显着少女的天生丽质,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在梅长青看来,他所见的女子之中,柳怜儿当属最美,美的艳名远播,名满钱塘,眼前这少女却比她丝毫不差颜色,甚至还要略胜一些,相较于柳怜儿身上的淡淡风尘,少女更显得端庄大气,一看就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 少女上前见礼道,“长乐见过先生、章姨娘——”随即看向梅长青,薄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见他正望着自己愣神儿,又羞赧低头。 梅长青知道自己失礼,方回过神儿,不待他开口致歉,就见章氏已是一脸欣喜,疾步迎上前去,拥着少女道,“小长乐?你这丫头怎生跑来了钱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1 长乐她爹是“爹”先生? “小长乐怎生来了钱塘?”文成先生也是一脸欣喜之色,“快别搁那儿站着了,都是自己人,无需那么客套,过来坐下再聊。”随后,他扭头吩咐道,“老刘,快去给老沈与长乐端些茶点来。” “是,老爷——” 刘伯应声而去。 “对,对,你瞧妾身这脑子,一时激动,竟然忘了这茬,沈先生、长乐快请入坐。” 梅长青觉着,这位叫长乐的少女毕竟是女眷,尽管自大隋起,世俗礼法对女子多了些包容,但也只是包容了些,终究是男女有别,他不方便再坐回章氏身旁,便抬脚走向沈老。 “青儿,过来妾身这边坐,”章氏见状,眼睛突然一亮,连忙出声将他喊住,颇为罕见的白了他一眼,心道,自家小子平日里玲珑机灵,今儿个咋就犯傻了呢? “这——” 梅长青略有些诧异,待瞅见章氏的眼色,瞬间清楚自家师母打的什么主意,虽然他有些惊艳于少女的美貌与气质,却没有半点别的心思,当即扭头向二老求救,却见二人犹自闲聊,对此视若无睹,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见他过来,章氏欣喜的牵起少女,指着他介绍道,“小长乐,这是我家老头子在钱塘收的弟子,梅长青,我家青儿能文能武,瞧瞧他这模样,人都说当年的卫叔宝风神秀异,容冠天下,大抵也就如咱青儿这般吧!”说罢,妇人直勾勾的看着少女,直将她看的面红耳赤,这才又转身将被“夸”的一脸尴尬的梅长青拽近些,牵起羞赧的少女介绍道,“青儿,这是朝中右侍中李大人家的女郎,李长乐,李大人与咱家交情匪浅,当年,你师父与李大人出征在外,小长乐与她母亲长孙氏就住在咱府上,是以,小长乐自幼便与妾身亲近,有如妾身亲闺女一般,往后你二人也要多亲近些,知道吗?” 章氏嘴上叮嘱,扭头向梅长青使了个眼色,梅长青无奈,却又不忍心对自家师母的好意熟视无睹,只得应道,“弟子知道了。” 对着少女长身揖礼,“梅长青,见过李小姐。” “叫什么李小姐,多生分,”章氏不满的拍了把梅长青,脸色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嗔怒道,“长乐小你半岁,你称小长乐为长乐妹妹就好。” “这——”梅长青挠头傻笑,当下有些窘迫,额头竟渗出些许细汗,心道,师母大人,您这不是明摆着要“强人所难”嘛,长乐妹妹?这叫弟子怎生开得了口? 少女见他这幅囧样,觉着有趣,一时间,心下的羞意倒是减了几分,随即仔细的打量了几眼梅长青,方才她满眼都是“老母亲”章氏,没留意她身边这人,此时一看,竟真如章氏所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端的是世间少有的风流样貌。 “李长乐见过梅公子,公子唤小妹长乐即可。” “如此也好,”梅长青见少女蕙质兰心的替自己解围,当即点头应下,微笑道,“长乐也莫再称为兄公子,便唤——”话到嘴边,梅长青也有些哑然,叫什么好?梅兄?梅大哥?好像也都不合适,这年头好像还没这么称呼人的。 正当他讪笑为难间,文成先生开了口,“行了,左右不过就是一个称呼,就叫梅师兄罢了,小长乐自幼随老夫读了不少书,也算的上半个弟子,这么叫也方便些。” “还是师父想的周全——”梅长青一记马屁送上,文成先生受用的点了点头,旋即又问起李长乐来钱塘之事,“小长乐不在金陵好好呆着,怎生来了钱塘?你爹这个“护女狂魔”平日里对你视若珍宝,哪都不舍让去,这回怎舍得让你远路风尘的跑来钱塘?” 李长乐闻言脸腮羞红,她爹李二确实是金陵城出了名的“护女狂魔”,尤其是对自己与小妹李明达,更是溺爱有加。早前,宁王府长史代他家世子向自己求亲,李二听得来意,丝毫不顾及王府颜面,命护卫将人乱棍打出,连同礼物一同甩出门外。类似的情况不少,是以,她爹便有了“护女狂魔”的名号,打那儿起,金陵权贵也再无人敢来自家提亲。 听闻先生问起来意,当即苦恼道,“伯父与家父交好,想必对陇西李家之事应该清楚,自祖父离世、大伯掌权,李家就分散两地,大伯看好大魏,引大部分族人去向魏王效忠,父亲却是更看好大周,所以,我一家便到了金陵。本来许久未有联系,不想前些日子大伯却突然派三叔来了金陵,说李氏欲与大魏丞相府结亲,家中适龄嫡女唯有小女子合适,想让三叔将我带去大魏,父亲不应,三叔便赖着不走,父亲无奈之余,恰好听皇帝姑姑要派人来钱塘宣旨,又知道先生隐居钱塘,为让三叔死心,便让小女随天使一同来了钱塘,到先生这里避避风头。” “那小长乐你是如何想的呢?” 李长乐羞涩道,“侄女不想去大魏。” 文成先生大笑道,“哈哈,好,既然咱小长乐不想去,那就不去,你且安心呆在伯父这里,有老夫在,谁也勉强不得你。” “嗯,多谢伯父。” “老夫与你大伯早前也见过一面,他这人本事不小,就是功利心过重,爱耍些小聪明、小手段,比不上你爹的光明磊落。” —— 弄清楚事情原委,几人又闲聊几句,章氏便带着李长乐去后院安顿她了。 两人走后,沈老抱怨道,“这李氏建成公也真是的,李侍中贵为大周宰相,“内阁”大员,唐国公,陛下“亲近”宠臣,他不率陇西李氏前来大周,却跑去大魏做个吏部侍郎,如今更是打算与大魏丞相府联姻,这却是哪门子的道理?” “哪门子道理?呵呵——”文成先生淡然一笑,“这便是世家道理,李建成不来大周,其原因不外乎两点。首先,他作为李氏族长,来了大周便被李侍中压下一头,自然心有不甘;再者,世家之人向来善于投机,乱世下注,为保家族长盛不衰,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如那三国诸葛氏一般,天下纷乱时,族中“龙虎狗”分仕,诸葛亮仕蜀汉,诸葛瑾仕孙吴,诸葛诞仕曹魏。” 沈老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同于沈老的恍然,梅长青却是有些错愕,心下呢喃道,“如此一来,长乐的父亲岂不就是那个女皇的“姘头”、未来皇子的“爹”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2 “媒婆”娘章氏的儿“吹” 待两人聊罢李氏,沈老又问起梅长青的县试,还没等梅长青开口,文成先生便已经洋洋得意的讲了起来,沈老听后,免不了又是一阵儿感慨,“遥知不是雪——好诗,好赋,长青真乃天降奇才,论及写诗作赋,羞煞老夫矣!” 梅长青赶忙起身作揖,恭敬道,“伯父过奖了,弟子也不过偶然得之罢了,论及诗赋功底,弟子差伯父甚远!” “长青莫要过于自谦,你之诗才,老夫心里清楚,”沈老摆了摆手,示意梅长青坐下。随后,又谈及他的策论,说道,“相比起经意、诗赋,长青的策论稍显差些,往后可要在这上面多下点功夫,一会儿等老夫回府,再让人给你送些策论范文,你平日里多参考参考。策论不要求文笔有多漂亮,但语句一定要流畅,要有理可循,有据可依。县试放榜便在三日之后,其后再五日就是府试,这段时间你就静心攻读策论,争取给你老师考个案首回来。” “多谢伯父,弟子一定会尽力而为——” 没一会儿,沈老便说衙门有事,起身告辞,师徒两起身将他送至门外,见时候不早,快到了午饭时分,便索性没回书房,就在客厅坐下闲聊。 “你沈伯父方才的话,你无需放在心上,莫要给自己增添负担,对于案首什么的,为师其实并不在意,考来好,考不来也无所谓,策论一道在于处世积累,在于文笔功底沉淀,你读书至今不过半载,能考个秀才,为师便已心满意足了。” “嗯,弟子明白了。” 文成先生从未对梅长青提过什么要求,但先生越是这样,梅长青就越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先生,童试的案首他会竭力争取,即便不能,他也要考来个名列前茅。 午饭时,章氏这个“媒婆”娘免不了又是一番打趣,逗弄的少女羞涩不已,梅长青只顾狼吞虎咽,不敢递声,三碗米饭下肚,才吃了个是八分饱,扭头刚要舀饭,却见少女诧异的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再继续。 膳后,师徒两去了书房,章氏“母女”坐在院里闲聊,章氏开口,话题自然离不开梅长青。 李长乐自幼与章氏亲近,在金陵刘府时,她就仿若刘氏小姐,自然与章氏无话不谈,也不会对她保留什么。 “章姨娘,梅师兄是钱塘大家公子吗?我怎么觉着,梅师兄与我往常见到的那些公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初在书房内见到梅师兄时,觉着他翩翩斯文、彬彬有礼,颇为儒雅,以为他定是钱塘高门子弟。适才饭桌上时,梅师兄似乎又有些“不拘小节”,若放在贵族大家里,这应该算的上是一种“失礼”,小女一时也有些糊涂。” “哈哈——”章氏听后忍俊不禁,调笑道,“小长乐对你梅师兄起了关心,莫不是生起些好感了?” “章姨娘——” 少女羞怯,缩着小脑袋,嫩白的脸颊上泛起抹抹腮红,煞是诱人。 章氏怜爱的抚着她的发髻,柔声道,“你梅师兄可不是啥大家公子,论及出身,他连普通人家的少年都不如,生来就是孤儿,被汴州唱戏的梅先生捡回去收养,自幼生活在下九流的戏园子。幼时无书可读,亦读书无门,后来在钱塘遇到老头子,才被收作弟子。别看他出身不好、吃相不雅,平日里可儒雅着呢。你自幼常来刘府,自是知道的,咱家老头子往日里的规矩多,严肃的紧,你那两位兄长可没少因为规矩被他教训,可你方才在饭桌上可看到他有半点不悦?” 李长乐沉浸在难以置信中,听章氏这么一问,回想起方才饭桌上文成先生的表现,臻首轻摇。 “这便是老头子对他的溺爱,也是你梅师兄对妾身的刻意“逢迎”。” “你刘伯父曾不止一次跟妾身夸及你梅师兄,说他有才,有大才,将来会是名满天下的美玉明珠;说他少小不读书,却能写出天下最好的诗;说他读书识字,有过目不忘之能,幼时便能凭借平日里对知识的“偷揣”写戏,如今名满钱塘的《杜十娘》便是他十余岁时所作,去岁冬末,他又写了一出《西厢记》,不知骗去了这钱塘多少女儿家的眼泪,过两日,姨娘带你去梅园听听。” “这么多年来,你可曾从听你刘伯父如此夸过谁人?” “我与你刘伯父都老了,年老了,想的都是儿孙如意,心里也就没了那些个规矩,看着孩子能够吃饱穿暖,我就高兴。一方面大抵是青儿是摸清了姨娘的心思,一方面也是这孩子天性使然,所以在家里向来随意,他越这样,姨娘就越高兴的紧,说明他将这里当成了他的家。” “青儿正式读书才不及半载,如今便参加了科考,考个秀才不成问题,沈先生还寄望他考个案首呢!听说,当初要不是你刘伯父先开了口,沈先生就自己收青儿为徒了。” “这孩子孝顺,知恩义,旁人若拜你刘伯父为师,定然恨不得整日呆在刘府,你梅师兄却不如此,梅夫人待他如亲子,他亦待之如亲娘,每日午饭在刘府,晚饭必然要回梅园的,生怕梅夫人难过,有时候姨娘都有些醋意呢。” “——” 给孩子找媳妇,当娘的哪个不是使劲“吹”,尽挑好的说,不过章氏与梅长青相处近半年,也还真挑不出他有哪点不好来,若要硬说点出来,那也只是梅长青来刘府来的不够殷勤,这大概也能勉勉强强算个“不孝”了吧? 一切似乎都出了李长乐的意料,她没想到梅长青竟是这种出身,没想到他吃个饭都要吃出个如此玲珑心思。在她看来,梅长青能被文成先生收徒,有才那是必须的。往年在金陵,多少青年才俊绞尽脑汁的想拜入先生门下,却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只是她未曾想到,梅长青竟会是如此奇才,再加上章氏说的一些个其他,心下对他越发好奇。 这不正是章氏想要的结果? 傍晚,梅长青告辞离开时,章氏正与李长乐坐在院亭里畅聊,见梅长青要回去了,便一起将他送至门外。 上马车前,梅长青邀请道,“师母闲暇时,不妨带长乐来梅园做客、听听戏,如今园里多了兄嫂,师娘也清闲了下来,常念叨着师母。” 章氏自是笑容满面的应了下来。 梅长青作揖告辞。 少女抬起眼眸,凝视着眼前修长俊美的书生,盘算起章氏的话语,见他儒雅作揖,委身还礼,纯美的笑容绽放,一如这美丽的夕阳,一如这春末的暖风袭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3 县试案首 三月八,县试放榜,晚娘一早就打发梅长青主仆去县衙外等榜,小丫头耐不住性子,也跟了过来。 马车停在县衙不远处的巷口,梅长青坐在马车里无聊,便拿起随身携带的书看了起来,小丫头掀起车帘四处张望,见衙门口人山人海,学子们都在焦急等待,回过头,却见自家少爷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点都不着急不说,还拿着书读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的从餐盒里探出个甜点塞进嘴里。 便好奇道,“少爷,你不担心吗?” 梅长青头也不抬的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成绩呀,您看外面的那些学子,都跟些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哪个像少爷你呀,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他们那是瞎担心,担心有用吗?担心就能让他们考上秀才?” “哎?好像真是哎!” “那可不,少爷我啥时候骗过咱小瑾儿,”梅长青放下书,见小丫头眉开眼笑,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圆圆的,可爱的像个包子,没忍住伸手捏了捏。 “少爷——” 小丫头顿时满面红霞,美丽的双眸水汪汪一片,脑子里思绪联翩,头,心底也闪过一丝担忧。 “少爷,”小丫头口中呓语,紧张的浑身发颤,榜上可就剩的一个名额,万一、万一自家少爷不中,那他岂不会很伤心?不会的,不会的,少爷一定会中,一定会中的,连老爷与沈先生都说少爷会中,那就一定会中! “县试榜首者,钱塘学子梅长青,凡上榜学子——” “呼——”梅长青长喘一口,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恭喜小叔父高中案首!” 沈临二人一脸激动的上前恭喜,作为梅长青的“便宜侄子”,他二人岂不能与有荣焉? “走!”陈少卿挑起车帘,深深的望了一眼梅长青,心下有些不甘,随后,催促下人架起马车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4 两家人的欣喜 “恭喜九爷(少爷)!” 燕小乙同安庆思衣衫不整的从人群堆里挤了出来,安庆思不识字,燕小乙却文武精通,他早就看清了梅长青高居案首,奈何人流拥簇,二人根本没办法挤出来报喜。 梅长青轻笑道,“也就是个县试案首,又不是中了什么举人进士,有啥可恭喜的,走,咱们回去。” “嘿嘿,不愧是九爷您,说话就是这么有尿性!” “咱少爷啥都厉害!” “嗯哼,那可不?” 主仆仨带着个脑袋迷糊的小丫头在前头一唱一和,听的身后的唐胖子一脸崇拜道,“小叔父不愧是小叔父,当真是我辈楷模,就是这么有范儿,不过这“尿性”是为何意?” “这“尿性”嘛——”沈临本来欣喜的脸色,瞬间换作淡然,衣袖轻甩,步履平稳的跟了上去,模仿着梅长青的语气道,“所谓“尿性”,大抵就是这股范儿。” “没错!没错!就是这股范儿!” 唐胖子压着嗓子低吼,激动的追了上去,也学着二人摆“范儿”,奈何他实在太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上去有些滑稽,身后的仆从捂着嘴,想笑却又生怕笑出声儿来。 小丫头拽着梅长青的衣袖,晕晕乎乎的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走动摇晃,方才反应过来,自家少爷中了?是案首?当下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哭,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嫩白的小手在眼角乱抹,泪珠儿顺着指缝溢出,怎么都抹不尽。 “怎么还哭上了?” 梅长青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拎起衣袖帮她擦去泪珠儿,好半天才将她安抚下来。 梅园门外。 梅长青下车去与沈临二人告别,小丫头急匆匆的跑进院内,跑着跑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爷上榜了,少爷考了案首回来了——” 堂内,晚娘在弟子们的注视下正焦急的来回走动,身子紧绷,嘴里不停的念叨,不就是放个榜么,怎么老半天了还不回来?念叨间,忽听的院里传来小丫头的呼声,连忙迎了出去,待听得梅长青上榜了,身子一软,松了口气。又见小丫头边哭边跑、眼不着地,唯恐这小迷糊再摔着,赶忙疾步迎上去,将她搂进怀里,拍了把她的小翘臀,嗔怪道,“我的小姑奶奶吆,你就不怕摔着喽!” 小丫头埋进她怀里,害羞道,“奴婢这不是太高兴了嘛!” 待梅长青三人进了园子,就见晚娘带着一家人齐齐的等在院里,不禁莞尔,柔声道,“师娘,大家,我上榜了,考了个案首。” “好,好——”晚娘撇过身抹了把眼泪,欢喜道,“咱家九儿就是争气。” 随后,又吩咐众人。 “庆之,你去祠堂给你师父们上几炷香,给他们也报个喜。” “好嘞!弟子这就去!” “小乙骑马去趟刘府,去给先生家递个口信儿,免得章家姐姐等的心急,九儿明天一早再过去。” “好的,师娘。” “中午家里不生火了,一会儿沁儿去隔壁酒楼定两桌酒菜,菜捡好的上,等小乙回来咱就过去,今儿个咱全家去吃顿好的,记得多给柱子点两只烧鸡。” 一旁的安庆思咽了声口水,挠着大脑袋“嘿嘿”傻笑,“谢谢夫人!” 众人见状大笑,这个平日里总是有活儿抢着干、没活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练武、身子骨高大厚实、性格憨厚老实的傻小子,很得大家喜欢。 安氏也掩唇轻笑,欣慰的看了眼自家傻儿子,又看向他身前的梅长青,眼角泛起一丝泪花,满心的感激,若非自家这个小少爷,她母子二人哪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 刘府。 章氏带着李长乐去了书房,见自家老头子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顿时气急,“今日放榜,你就不能担心下青儿?” 闻言,先生头也不抬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依着青儿的本事,考个县试还不是信手捏来?” “话虽如此,可妾身就是安不下心,要不,咱让老刘过去看看?” 先生无奈的放下书,苦笑道,“行了,你就安心的坐下等会儿,长青看完榜,肯定会派人递来消息的,你也真是,当初琏儿、璟儿参考时,老夫也没见着你如此激动啊?” “这如何能一样?” “一方是老夫两个亲儿子,一方老夫的亲传弟子,怎么就不一样了?” “琏儿兄弟两自小随你读书,大点了又进了族学,一直都有人教,妾身自然放心。青儿就不同了,他随你读书才不到半年,就去参加科考,你叫妾身如何放心的下?再者说了,咱家那两个死板的“老夫子”,妾身看着就来气,哪及的上青儿半分玲珑讨喜?” “嘿,我说你这老婆子,宠弟子比亲儿子都亲,将来让儿子们知道了,可不得吃醋?” “吃醋?就那两榆木疙瘩?他两但凡有一点会吃醋的机灵劲儿,妾身也不必大老远的跑来钱塘,陪你个糟老头子过的如此无聊了。” “你——” 看着老两口“温馨”拌嘴,一旁的李长乐捂嘴轻笑,心道,姨娘与伯父的感情真好。 “老爷!老爷!” 夫妻两拌嘴间,刘伯一脸喜意的跑了过来,“老爷,夫人,梅小少爷派小乙递来口信,小少爷县试上榜了,考了个案首,说明个一早过来。” “案首?好,好,好啊!咱家青儿就是争气,”章氏激动的欣喜不已,连声道好,忙问道,“小乙人呢?” “还在门外,等您带话呢!” “嗯!嗯!你等下给小乙这孩子赏些银子,让他回去告诉青儿,明儿个早些过来,早饭老身给备下。” “好嘞!” 待老刘匆匆去了,文成先生端起书,轻笑道,“这下你总该宽心了吧!” “妾身宽心?”章氏指着文成先生手里的书,戏虐道,“妾身当然宽心,咱可不像有些人,表面一脸淡然的样子,殊不知自己手指头的汗印子都把书皮儿打湿了。” “这?” 先生翻书一看,果然,硬黄麻纸书皮儿上,有两个褐色的水印子,当下老脸泛红,尬笑不已,“你这人,小长乐还在呢,就不知道给老夫留点面子。” “哼,”章氏懒得理他,一个人兴奋的来回踱步,叨叨道,“咱青儿县试能考个案首,府试自然能过,过些日子岂不是要去扬州考院试?冬上就送了青儿一件厚袍,如今天暖,四月时扬州热的很,不行,妾身得快些给他缝件丝袍,赶在孩子去扬州前让他穿上,选什么色好呢?白色虽好,但路途遥远,怕不耐脏,青色又有些老气——” 妇人嘴里嘀咕半天,选不出个颜色,扭头道,“小长乐,你说青儿夏季穿什么颜色比较合适?” 李长乐正震惊于梅长青的案首,听她这么一问,回过神儿,盘算了下,柔声道,“师兄肤白,穿淡蓝色较显,姨娘以为如何?” “咦?长乐说的不错,姨娘咋就没想到呢?” —— “得,又开始了!” 文成先生轻抚额头,干脆埋头看书,不去理会这沉浸女红的娘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5 师徒谈心 燕小乙带了章氏的话回了梅园,晚娘自是欣喜应下,心想着,九儿终归是与自己亲,每逢大事,总是先在梅园。 晌午,一家人就在玉香楼美美的吃了一顿,胖掌柜得知梅长青考了案首,跑过来恭喜几句,又情知梅园众人下午得唱戏、不敢喝酒,便让小五多上了两只烧鸡。琳琅满桌,众人吃不下,倒是便宜了安庆思,一个人吃了整整三只烧鸡、半桶米饭,饶是众人深知他能吃,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饭后,梅长青回房继续读书。 昨天傍晚,沈老让人又送了些策论范本过来,这次竟有乡试举子写的范文,让梅长青大开眼见。 县试案首并不能让梅长青沾沾自喜,反而多了些许压力,府试成绩若是不好,那就有些不好看了,距离府试不过五天时间,容不得他有半分大意。 翌日大清早,梅长青带上范本去了刘府。 日头初升,些许阳光透过马车撒下,暖暖的,夏日将临,外面的草木生长奇快,肉眼可见,几乎一天一个变化,眼瞅着将要郁郁葱葱,每每看着,不禁让人心情大好。 到了刘府,梅长青没好去后院拜见章氏,毕竟多了李长乐这个女眷,便让小丫头去了后院,他自己径直去了书房。 “吆,咱的案首来了?” 文成先生正伏在桌上写字,见梅长青进门儿,罕见的打趣了声。 放下范文,梅长青搬了椅子坐在先生对面,边坐边笑道,“老师说笑了,左右不过一个县试案首,又不是乡试、会试,弟子可没觉着这有啥稀罕。” “你呀——” 先生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见梅长青拿着书信疑惑,便解释道,“这是皇帝昨晚送来的密函,关于汴州的,你看看。” 信皮儿无字,梅长青边打开,边皱眉问道,“关于汴州?莫不是那赵将军出兵了?” “不错,大周与世家争斗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长安,赵氏趁机出兵,二月末就拿了汉中,顺势南下,一路势力望风而降,可谓兵不血刃就打到了汴州,据漯河而南望,与大周隔河对峙,掌两州肥硕之地,终是大势已成。” 梅长青捏着书信疑惑道,“大周消息走漏恐与世家脱不了干系,也算情有可原,为何西边的大魏却无半点动静?” “大魏?”先生嗤笑一声,“那大魏皇帝登基的稀里糊涂,凭着义气被黄袍加身,古今皇帝者,唯他这皇位来的稀奇,赶明儿倘若那群老兄弟有人要上位,无需造反,他估计立马就禅让了,为师早前见过其人,他是员副将,不是当皇帝的料,根本就无半点的野心。但他却是个聪明人,大魏不出兵,多半是他在观望天下,倘若谁得了大好江山,他大魏便会归谁。” “这——” 梅长青放心书信,脑子里稀里糊涂,他实在有些难以相信,天下竟会有这等奇人,不甘问道,“难道他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有!”文成先生回答的很肯定,“他的私心就是在为一帮兄弟谋条出路!” “若为兄弟们谋出路,他更应该进去才是,当今天下,论将谋之士,唯大魏与大周,二者之所以有实力相差,也不过是因为大魏据西边穷苦之地,而大周占江南沃土罢了,他若肯出兵汴州,再威胁汉中,这种情况便会大有改观,有涿鹿天下的实力,为何却只想着依附,不思进取?再者,大魏朝中不乏智谋之士,如那徐先生、魏先生,他们岂会甘心?” “哈——”先生抚须大笑,“青儿果然是才智之士,一番分析不可不谓透彻,不过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他,甘心?他们岂会甘心,不过是源于无奈,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罢了,大魏情况之复杂,远超大周,一群草莽汉子起兵,背后岂能少的了世家协助?如今掣肘已深,皇帝进退两难,两拨人泾渭分明、势如水火,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氏欲使长乐与丞相府联姻,便是在下注,从建成公不依附皇室却更看好丞相势力之中,不难看出来,大魏丞相府的实力已不在皇帝之下,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 “唉!又是世家,倒是便宜了那赵氏贼子——” 先生点头道,“不错,这就是世家,能争则争,不能则保,如那墙头之草,迎风而倒。如今赵氏一动,算是为天下诸侯起了个头,如今必是人心汹汹,开始秣兵历马,不出三五年,大争之世必将开启,届时老夫等人已老,天下必是你等年轻人的舞台。乱世之中,大丈夫不可无兵无权,何况你与赵氏有大仇,要复仇,便要赶在乱世之前掌兵。所以,这次科考就是你的机会,若你能在来年春上中了进士,欲在大周立足,为师便助你入青云,若想另投其他,为师便让你名满天下。” 梅长青不禁泪目,起身恭敬道,“多谢师父,弟子必竭尽全力!” 先生起身将他扶起,微笑道,“你我师徒,岂须如此” 师徒两一番掏心窝子后,相视而笑。 “若弟子另投其他,师父不怕女皇帝对你心存芥蒂?” 先生洒然一笑,“为师是为师,你是你,君择臣,臣亦择君,你不则大周,那是她皇帝没本事留你,关为师何事?再者,一来皇帝非是那种小鸡肚肠之君,二来,为师已老,皇帝若因此对为师心存芥蒂,那便证明为师识君不明,到时候辞官去了便是,为师为大周殚心竭虑多年,岂能没有防备?天下未定前,她杀不了为师,也不敢杀为师。” 心下感激的同时,梅长青盘算一番,确实如此,文成先生为大周征战多年,如李君羡这等将领怕是不少,这些人与文成先生捆绑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公主府老人,对此,皇帝心里怕是清楚的很,若皇帝如那前世的朱元璋,怕是先生就如那李善长,到时候若不归隐,怕少不了要来一场秋后算账。 “师父多虑了,大周始终都是弟子最好的选择,这里有您,有钱塘梅园,是弟子的家,若大周不负我,弟子绝不会另觅他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6 微微一笑,吓跑了师妹? 刘府后院。 章氏与拉着李长乐闲聊,瑾儿、环儿与李长乐的小丫鬟在后面窃窃私语,聊及愉快处,环儿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连忙捂住嘴巴,生怕章氏责备。 好在章氏向来和善,近几天又心情大好,倒也没去责备环儿失礼,反而好奇道,“小瑾儿又说什么稀奇事儿了?” 环儿见章氏没有责备,便笑道,“夫人,瑾儿妹妹方才在与奴婢说起柱子,说他昨儿个一顿饭吃了三只烧鸡、半桶米饭,其余菜食也吃了不少,饭后梅夫人问起,柱子竟说自己才吃了九分饱,您说稀奇不稀奇?” 章氏见过几次柱子,对他有些印象,年纪与梅长青相仿,却个头高大,身材雄壮,自家老爷好像提起过,说李将军很看好那少年,曾教授过他武艺。她与晚娘的想法一般,觉着由这种人护卫着自家青儿,倒是让人放心不少,自然是爱屋及乌,免不了要多些照顾。 “柱子?就是护卫青儿的那个魁梧憨憨的少年吗?倒也是个好孩子,能吃是福,等下你去跟厨房说声,多给那孩子准备些吃食,可别让孩子饿着了。要说咱家青儿,那可真是有福之人,小乙玲珑机灵,柱子威武雄壮,身边尽是些好孩子。” 说罢,得意的“咯咯”直笑,李长乐看着章氏,这一刻,她觉着自家姨娘像极了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刘府的厨子是皇帝所赐,可不是玉香楼那位能比得上的,午饭时,梅长青毫无顾忌,敞开了吃,看的身边人也跟着胃口大好,李长乐经过前日所见,倒没再觉着有什么变扭,反倒是比平日里多吃了些。 饭后,章氏带两个小丫头去给梅长青缝制衣裳,担心李长乐无聊,知她也喜好读书,便让她随着师徒两去了书房。 书房里,三人浅聊几句,便各自看书,梅长青端着范文琢磨,时不时的皱眉提笔构思,一时间沉浸其内。 长乐读到不解处,便起身问先生解惑,回身时,扫了一眼梅长青的书案,被他字迹吸引,忍不住轻脚走到他身后观望,先生见状淡然一笑,多年的老夫老妻了,章氏什么心思,他岂能不知?心下也乐见其成,梅长青是他最喜爱的弟子,是承载他一生所学的传人,比之亲子都为他所重,长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知书达理,性子温顺,二人结合,不失为良配。至于身份,他刘文成的弟子岂会低了谁人? 待梅长青搁笔歇息,才发觉身后有人,长乐静立他身后,看他写字已近半个时辰了! 见他回头,少女忍去羞意,柔声道,“师兄的字写的真好,似楷书,却又不及它那样端正,似草书,却又不像它那样潦草,虽不及王羲之大家,却已是难得,小妹有幸曾得朝中颜真卿大人的几张笔墨,一会儿送师兄一张,想来定会对师兄有所帮助。” “这——这如何使得?” 文成先生闻言,搁下手中,微笑道,“无妨,你李伯父除了爱女,也好书法,常与颜大人切磋,他家里有颜大人不少手书。你诗写的好,小长乐又最好诗词、书法,她与你颜大人手书,你不妨写诗回赠,如何?” “这——也好,既然长乐好诗词,师兄就献丑了。” 长乐心下欢喜,如先生所说,她溺爱诗词,总听章氏夸梅长青诗写的好,夸他诗才天下无双,却只跟她诵过一首《梅》,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诗,心氧好奇,却又因面皮儿薄,不好意思问章氏多要,如今能亲眼见他写上一首,而且是送与自己,当然是喜不自禁。 梅长青斟酌稍许,随后扭头端详少女,待她面红耳赤,遂开始动笔。 “《西施》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 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这首《西施》本是大诗人李白所写,如今被梅长青剽窃而来,诗中既有赞美李长乐如西施般美丽之意,又有同情长乐如西施般遭人“和亲”利用之感,倒也称得上是“应景”。 搁笔吹干墨迹,梅长青将诗稿递与长乐,微笑道,“师兄不才,得师妹馈赠,无以为报,只能回赠劣诗一首,还望师妹见谅。” 文成先生闻言,微笑着打趣道,“长青如此快便已写好,莫不是在敷衍小长乐?长乐且拿与叔父一观,若是如此,叔父却是不依。” 长乐脸色羞红,捧着诗稿微微颤抖,呢喃轻读,既震惊于梅长青的诗才,有感动于他对自己的怜惜,突闻先生之言,忍不住为梅长青辩解,脱口道,“伯父误会了,师兄未曾敷衍侄女,这诗写的极好,自曹子建之后,鲜有如此美诗。” 说罢,又反应过来这是先生在打趣自己,顿时大羞,一时间强自镇定,上前将手里的诗稿递给先生。 文成先生读完,忍不住叹道,“好字!好诗!”接着从一旁柜中取出《独钓寒江图》,与之作字迹对比,再次忍不住啧啧称奇,“为师深知长青诗才,知你乃读书奇才,却不曾想,你在书法一道也有如此资质,去岁写《江雪》时,为师说你书法一道,字形已有七分,尚缺三分意境,如今看来,三分之中你已得一分,长此以往,怕用不了三五年,你在书法一道就能有所成就,未来,怕不会亚于颜大人。” 梅长青谦虚道,“师父过奖了,书法之道在于勤勉、在于沉淀,弟子日日苦练,不敢有半分懈怠,虽是小有成就,但若比之颜大人,尚有天壤之别,不敢与之相比。” “嗯!”文成先生赞许点头,合上《独钓寒江图》收起来,将诗稿还与长乐,欣慰道,“你性子沉稳,勤勉有加,为师放心的很。” 长乐捧着书稿,一时难以静心读书,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时而脸红羞怯,时而又偷偷打量几眼梅长青几眼,却不知梅长青感应灵敏,突然扭头冲她一笑,温和的笑意,配上午时透窗而入的明媚眼光,瞬间温暖了少女的心房,逗的少女小鹿乱跳,最终忍不住羞意,匆匆告辞离去。 梅长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头尬然,心道,自己不过就是冲她一笑,咋把师妹给吓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7 遐想 长乐回到后院,见章氏领着三个小丫鬟正忙着缝衣,立在门口捂着胸口长喘,待心气平稳,才淡定的走了进去。 章氏见她进来,调笑道,“长乐这么快就回来了?往日在金陵,你可是在你伯父书房一待就是一天,今儿个怎么不多看会儿书?莫不是青儿欺负你了?” 长乐听她说到梅长青,不知怎么,就是羞意难挡,脸红扑扑的,容颜仿若园内桃花般盛开,美丽极了。 “姨娘哪儿的话,师兄为人和善、读书用功,哪儿会欺负我一个小女子,侄女这不是想多陪陪姨娘,所以才早早的回来了嘛!” 说罢,依在章氏身侧,见她针线穿引,一条细密整齐的线缝缓缓成型,羡慕道,“姨娘的女红真好!” 章氏放下针线,抬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爱怜道,“姨娘不及小长乐你,会读书写字,一辈子就这缝缝补补的命。你伯父少年成名,仪表尚且算是俊美,免不了有女子倾慕。年轻时,妾身总担心自己不会红袖添香,怕他会看不起我,终日勤勉持家。后来,有了你两位兄长,姨娘又整日操心他们的冷暖,日子久了,便成了习惯,若哪天不碰这针线活儿,总觉着心里有些不适——” 长乐伏在她的腿上,享受着这片温馨,脑子里不禁盘算起自己的将来,想着想着,脑子里莫名的泛起了梅长青的模样,想起他的俊美儒雅,想起他的不拘小节,想起他笔墨挥毫时的风流姿态,想起他回眸一笑时的满脸春风——不禁有些痴了,半晌才又回神,暗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才不过与师兄相处两次,为何就对他心有念念呢? “长乐觉着你师兄如何?” 章氏突然这么一问,让满脑子梅长青的长乐一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下,脱口道,“很好呀,师兄姿容俊美,为人彬彬有礼、谦逊和善,又才华横溢、满腹经伦,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呢!” “那小长乐喜不喜欢?” “喜——”长乐喜字出口,瞬间反应过来,立马收口,缩着小脑袋,面红耳赤,羞嗔道,“姨娘真是,侄女与师兄见面才两次,彼此不甚了解,如何谈的上喜——喜欢?” 章氏一个过来人,见少女羞样,哪还不清楚女儿家的心思,知道这事儿点到即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笑道,“对,对,姨娘就是心急了些,别看你师读起书来聪慧异常,对情爱之事却是反应愚笨。早前听瑾儿说,江畔花魁怜人听了你师兄的戏,对他甚是倾慕,你师兄竟然有所不知,单论这方面,他简直如同你那两个兄长一般,长了个榆木脑袋,姨娘岂能不为他操心?改日妾身得去找你梅家姨娘说说——” 见章氏挽起针线唠叨不停,长乐直起身好奇的聆听,待章氏停声,才掩嘴笑道,“总觉着师兄似个完美的谪仙人,却不知他竟然也有如此木讷的时候,当真有趣。” “是呢!也不知道他那出《西厢记》是怎么写出来的,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儿,竟能写出这么一出赚尽女儿家泪珠儿的情戏,对了,小长乐喜欢听戏吗?” 长乐微笑道,“谈不上喜欢,姨娘也清楚家父脾性,甚少让家中女儿外出,是以长乐长这么大,也只是去岁在金陵听过一次戏,觉着它咿呀难懂,却没有太过留心。” “这倒也是,你爹这人可是出了名的“护女狂魔”——” 说起李二,章氏忍不住就有些想笑,早前在金陵时,两家因为府邸相邻,又关系亲近,所以来往甚是频繁,李二常在刘府串门儿,对几个儿子不苟言笑,言语苛刻,却对两个女儿宠溺至极,常在众人面前感慨,“我这两个贴心小棉袄将来若是嫁了人,我岂不得伤心死?” “姨娘——” 长乐听章氏说起她那“护女”的亲爹,忍不住脸红,她爹在这方面确实—— “好,好,咱不说你爹,待你师兄考完府试闲下来,姨娘便带你去梅园听戏,往常在金陵听的都是些《霸王别姬》之类武戏,似《杜十娘》、《西厢记》之类的情戏却是甚少,待你听了你师兄写的这戏,姨娘保准你会喜欢。” “嗯,侄女相信呢,师兄文采斐然,方才还写了首诗,写的真好呢!”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要送梅长青书帖之事,扭头道,“啊!对了,红豆,待会儿——额,就现在吧,你将我常临摹的那几张颜先生书帖挑两张,给师兄送过去。” 红豆是长乐的贴身丫鬟,主仆感情极好,闻言嬉笑道,“小姐对梅少爷真好呢,这几幅书帖小姐向来视若珍宝,今日竟也舍得送人?” 长乐被她打趣的有些羞臊,嗔怒道,“就你话多,还不快去取来?” 见自家小姐害羞,红豆起身道,“好的,奴婢这就去取。” “小瑾儿随你红豆姐姐一起去,等下直接去书房送给青儿,免的她再多绕路。” “好的,夫人。” 小丫头欢喜的起身,跟着红豆去了。 章氏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怜爱,微笑道,“这迷糊的小丫头,起先姨娘送她去伺候青儿,这妮子还有些不大情愿,如今却整日粘着青儿,晚娘妹妹又待她视若己出,也算有了个好的归宿,等将来妾身去了,便将环儿也送过去。” 环儿脸红道,“奴婢哪儿都不去,就想留在府里伺候夫人——” “傻丫头,我年纪大了,再活个十年八年的,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倒时候你咋办?不去伺候青儿,难不成你想去老大、老二那儿?” “——” 日头渐长,梅长青回去时,天色看着还尚有些早,马车里,梅长青斜倚着车厢,听小丫头不停的叽叽喳喳,说章氏又夸他了、说长乐的小丫鬟红豆人很好、说章氏想将环儿将来也送过来,祈求梅长青一定要留下她、说章氏要带长乐去梅园听戏—— 听着,听着,梅长青忍不住揉了揉小丫头翘起的双髻,掌心毛茸茸的,很是顺手,心想着,马车、少爷、俏丫鬟、小书童、“恶奴”,“地主家的儿子”自己是不是就差条“恶狗了? 想到如此,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8 府试 接下来几天,梅长青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埋在房里读书。 三月十三,府试开考,地点依旧是在钱塘贡院。 月落乌啼,县衙外已是人头攒动,比起县试来说,府试学子要多了不少,钱塘下辖十二县,各县学子蜂拥而来,人流拥挤,车马入不了巷。 见乘车赶不上人行,梅长青干脆下车,带着几人徒步前行。 四更起床,五更出门,对于唐胖子来说简直是种折磨,他跟在沈临身后蜗行牛步,依旧睡意盎然,长大嘴巴脸打哈欠。虽然有几个“恶仆”开路,却依旧免不了些许磕碰,待在衙门前找了个角落站定,唐胖子忍不住一阵儿不满,开口发起了牢骚,“不就考个府试,这么着急干吗?推推搡搡的,赶着去投胎啊?” 在他身侧,梅长青倚墙而立,闻言,轻笑道,“可不正是赶着投胎?对于我等寒门学子来说,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便是这一朝改变命运,科考就仿若投胎,若是考来个功名,就好似投入了富贵门,一辈子不愁吃喝,人前人后,抬抬举举,算是活成了个人样;若是名落松山,那就还是穷苦的命,或者寄人篱下,或者扶犁耕田,一辈子庸庸碌碌,为求生计奔波。” “小叔父——” 话虽有理,但唐胖子觉着梅长青怎么能算寒门士子?刚开口,欲要辩驳,却被沈临扭头怒瞪,“就你话多!” “嘿——” 唐胖子立马讪笑一声,缩下身子蹲在角落,禁声不语,像极了一只活脱脱的鹌鹑。 对于自家这个常与自己混迹青楼酒肆的姐夫,唐胖子是打心底的尊敬,别看两人平日里勾肩搭背,像是一对狐朋狗友,可每当沈临板起脸来,唐胖子往往会立马认怂。他心里清楚,虽说两人同样是“纨绔”,但沈临不同于自己的憨傻,他为人慎重,懂思考,识大体,知进退,否则又岂能为沈唐两家所倚重?是以,往常每每临事,他都任由沈临决断,自己甘当他的“狗腿子”。 见他如此,沈临这才回头,起先他也同唐胖子一样的想法,细一琢磨,才想起,梅长青本是一个卑贱的戏子儿,说他是寒门学子,怕也算是“高抬”了。 斟酌了下言语,沈临小声道,“却是如此,有道是“功名利禄”,功名换来的可不就是利禄?”随后,又嗤笑一声,鄙夷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眼前这些芸芸学子,多数不过是为谋求私利,求的是五花马、千金裘,真正所为“抱负”者几人?” 他这一番话,听的梅长青略微有些诧异,对他的印象倒是改观了不少,觉着这年龄比自己大上些许的“小子”还不错,能看轻些现实,就是思想稍微还有些稚嫩,有些个“愤青”,要论及求私利,他三人何尝又不为如此?沈临二人科考求的是家族长盛,自己亦为求给梅园众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为求给梅阑复仇罢了。 “抱负”?不过是一块名利场上的“遮羞布”而已,为名焉?为利焉? 当然,这番话他也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没说出口,如今的沈临不过是年轻气盛,这些实际道理,他将来迟早会懂。 大周科考,考的都是经义、诗赋与策论,模式相近,只不过是立体难易、审核要求不同,府试也是如此。 月色落下,经过一阵儿黎明前的黑暗后,东方发白,一轮新日自衙门侧“翻墙”升起,天亮了。 “噹噹噹——” 铜锣声响起,一队差吏拨开人群,如同县试开场前一样,先是一通“警告”,接着开始念名、审查、入场。 “天字第一号”依旧是梅长青,免不了又要经受众学子的一番“仇视”目送,他倒是没在乎这些,坦然上前,任由门前官吏对他一番“探索”、“揣摸”,随后提着书篓进了贡院。 府试由郡府主持,巡视官吏都换了人,赶至交卷,梅长青没再见着那位喜欢阅他考卷的巡考。 日出开考,日落而归。 梅园众人依旧守着他归来,听他说一句“考的不错”,这才心满意足的去点装登台。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三月十六,府试结束了,梅长青出了贡院,心底没再像之前那般忐忑,连续多天的伦策范文可不是白看的,总算有不少收获,答卷比之前顺畅了许多,也没再像之前那样稍微跑题。 十七一大早,章氏自起来就开始念叨起梅长青,一直倒午膳后,依旧嘴上不停。 文成先生听的不耐烦,索性道,“一会儿老夫正好要去趟沈家,你若不放心,便带着小长乐去梅园一趟,小丫头自来钱塘也没出过个门儿,你顺便带着她去听听戏,晚饭老夫就在存中兄那儿凑合一下,待稍晚点,老夫再顺路过来接你们回来。” 章氏听的眼神儿一亮,觉着甚是有理,“也好,妾身就带小长乐去晚娘那里串串门儿,你还真别说,梅园这些孩子唱戏都很不错,妾身也有一段日子没听戏了,被你这一下子提起来,倒是怪想的。” “那不正好?顺便也让梅夫人见见小长乐,毕竟人家才是长青的正牌“娘”,你谋那点小心思也该跟人家通通气。” 章氏本来也就打的这注意,但听他说晚娘才是梅长青的正牌“娘”,顿时就有些不乐意了,气急道,“怎么着?妾身这师母怎么就不如她师娘了?你这是偏见,妾身与青儿接触时间虽说尚短,可你瞅瞅孩子与咱那亲昵劲儿,可不就如同母子一般吗?再说了——”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是为夫口误了成不?”文成先生听她开始唠叨,顿时大为后悔,连忙出声儿将她话音打断,“莫要再耽搁,快去准备下,老夫等下就要出门了。” 章氏这才起身回了后院。 文成先生将她们送到梅园,就让刘伯调转马车去了沈府,至于章氏说他不关心梅长青府试?笑话,自家弟子,一个堂堂县试案首,岂能过不了府试? 晚娘听说章氏上门儿,连忙带着小丫头迎了出来,挽着章氏的手欣喜不已。 待她看到李长乐,顿时惊为天人,少女肤白貌美、端庄贵气,见自己望来,虽有些羞意,却落落大方的向自己委身见礼,心道,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来了梅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79 长乐初听《西厢记》 经过章氏简单介绍后,长乐上前行礼。 “李长乐见过晚姨。” “好,好,好孩子,”晚娘挽着她,忍不住一阵儿仔细端量,越看越觉得喜欢,又越看越生了许多黯然,虽然章氏只说她是金陵故人家的小娘子,未曾言明家世,但晚娘却不敢对长乐生起什么非分之想。 她心里清楚,家在金陵城中,能养的出如此气质女郎的,又是刘府故交,多半是家高不可攀的贵人。自家九儿虽然读了书,哪怕将来考了进士,在这些讲究门当户对的权贵眼里,他终究是个戏园子出身,尽管他没唱戏,尽管他没登台——。想着,想着,晚娘心底忍不住一阵儿凄苦,终究是自己等拖累了九儿,哪怕出身个贫农家也好,好赖也有个良人的身份,再凭借与刘先生的师徒关系,找个贵女郎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孩子摊上了自己夫妻,成了一个戏子儿,这该死的下九流身份,唉—— 就在她愣神儿瞎想、心底哀声自怨时,梅长青快步走了过来。 “师母、师妹来了,怎么都站在门口快请进屋,瑾儿去煮茶——” 晚娘这才回神儿,心道自己光顾着瞎盘算,差点就失礼了,再看着一旁自家九儿翩然而立,不卑不亢、礼数周全的招待二人,心中的黯然顿时一扫而光,心道,“是呐,咱家九儿有本事,我有什么可着急的?便是将来娶不上个大家闺秀,娶个小家碧玉却是可以的。” 进了屋,两个妇人坐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长乐坐在一旁,没好意思靠过去,梅长青怕她无聊,便坐了下来,陪她闲聊几句。凭着见多识广、妙语连珠,梅长青的一些言语总能勾起少女的好奇。没一会儿,少女就时而捂嘴讶然,时而垂首轻笑,顾盼间,美得不可方物。晚娘时不时的偷偷瞥上两眼,望着这一对璧人,心下免不了又升起些许不甘,如此女郎,却不能做自家之妇,心底难免有些失落。 章氏早就留意到了她的眼神儿,知她心思,微微一笑后,小声道,“妹妹对这小女郎可曾中意?” “唉!”晚娘叹了口气,失落道,“姿容秀美,温柔如水,兼之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是个不可多得的小娘子。可惜了咱家九儿命苦,出身不好,配不上人家,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谁家公子?” “妹妹切勿自怨自艾,也就不过是个出身而已,算不得什么,咱家青儿文“曲星下凡”,样貌俊美,为人恭良温俭,做事沉稳有度,乃世间少有的如玉少年,莫说是公卿家小娘子,就是皇女郡主咱也配的上。再说了,我家老爷之前也曾是皇帝驾前重臣,虽说如今赋闲在家,却也是公卿身份,岂弱了他人?妹妹若是信的过姐姐,此事就交由姐姐处理,便是娶不来小长乐,姐姐也定给咱青儿娶个大家闺秀回来。” 梅长青从未跟晚娘说起文成先生的身份,晚娘只知他是个名士,与太守关系甚好,却没想到竟然是位公卿,当下又惊又喜,不做片刻考虑便应道,“我如何能信不过姐姐,妹妹没本事,只能照顾下九儿衣食起居,其余也帮不了他什么,唯有盼着孩子好,往后九儿婚娶之事儿,连带他的外事儿,妹妹厚颜,就都拜托姐姐代为劳累了。” 言外之意便是,往后她只管操心梅长青的起居生活,其它自己帮不上的,就由章氏自己做主便好。 章氏得了晚娘托付,心下欢喜,两个妇人的关系自然又亲近了不少,言语也更显得亲昵起来。 “你呀,青儿这孩子我很喜欢,心底早将他当成了自家孩子,你能将他的终生大事交由姐姐处理,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哪儿来的劳累一说。” —— 两个妇人“分赃”结束,皆大欢喜,章氏这才扭头问起了梅长青的科考,听梅长青说考的不错,便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晚娘让瑾儿叫来秦琴,一番介绍后,娘两便将两人带去晚娘房里聊天了,梅长青也回屋看书。 傍晚戏起,晚娘将一切交给秦琴处理,亲自陪着章氏二人听戏。 头一场唱的是一出很普遍的南戏,长乐只觉着唱的挺好,倒也没觉着什么其它不同来,第二出唱的便是《西厢记》,本来应该是《杜十娘》的,晚娘早前听了章氏对来意的隐晦提醒,觉着《杜十娘》太过悲苦,也动不了良家女子心思,便暗中嘱咐秦琴让李庆之更改的。 期间李庆之问起缘由,秦琴便将章氏带女来访,以及自己的些许猜测告知了丈夫,一听事关梅长青大事,李庆之立马应下,千般叮嘱师弟们要将戏唱好。 是以,待开场唱明背景、“崔莺莺”惊艳登场、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强索莺莺为妻时,一下子勾起了长乐的兴趣,让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同样是官宦子女、大家闺秀,却都被人逼迫婚嫁,一时间心有戚戚,心神投入。 戏里有崔莺莺的初时的情感懵懂、后来的私会情郎、私定终身,有痴情人张生的一见钟情、忧愤成疾,有孙飞虎恶人逼婚,有崔夫人背信弃义、拆散姻缘,有红娘传递诗简、尽心撮合—— 戏初时,见孙飞虎率兵围寺逼婚,让长乐想到了自己的三叔,由不得银牙轻咬;戏中时,见崔莺莺大胆私会情郎,让长乐脸儿羞红,心道,“这女子好生大胆”;戏尾时,见郑恒编造谎言,说张生已在京另娶,让长乐忍不住揪心不已,恨不得开口提醒—— 铜锣儿放缓,乐声欢愉,台上张生道,“夫妻双双把马上,碧蹄踏破板桥霜。你看那残月犹然北斗依,可记得双星当日照西厢!” 戏终了。 长乐面色潮红,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闭着眼回想着崔莺莺从犹豫动摇、怯弱和顾虑中解放出来,终于突破束缚,和张生美满结合的一幕幕,不禁有些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0 临行 戏罢了,客人逐渐散去。 门外,章氏与晚娘寒暄道别,长乐心不在焉的立在一旁,《西厢记》具有很浓的反封建礼教的色彩,在当下的时代里,可以算的上一出思想上“逆反”的戏剧,对长乐这种常在闺中,受惯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束缚少女来说,对她心防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小长乐,长乐?” 章氏告别晚娘,反身欲上马车,见李长乐立在一旁发愣,似有些魂不守舍,连叫两声才将她唤醒。 长乐回过神儿,见章氏皱眉正疑惑的看着自己,慌忙道“啊,姨娘何事?” 章氏关心道,“长乐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长乐眼神儿躲闪,有些心乱道,“侄女方才想到些事情,一时有些失神。” 章氏不疑有他,点头道,“哦,那就好,咱要回府了,跟你晚姨、师兄道个别吧。” “好的。” 长乐这才舒了口气,转身跟晚娘“母子”道别。 “听章姐姐说,长乐你要在钱塘住些日子,往后闲暇时,多来梅园转转,等九儿考完了院试,妾身让他带你去逛逛西湖——” 晚娘挽着少女的手,脸上尽是不舍,嘴里喋喋不休。 梅长青见少女脸色羞红,神情尴尬,呐呐不知如何开口,便上前劝道,“好了师娘,时候不早了,莫让师母久等。” 晚娘听劝,这才松手。 “晚姨再见,师——师兄再见!” 长乐低着头,委身一礼,反身匆匆上了马车。 掀帘进车前,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梅长青,见少年人依旧长身而立,见自己望来,含笑点头,依旧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彬彬有礼。让长乐不禁脑中生疑,这样一个谦逊有礼的人,怎么会写出《西厢记》这等戏来? 三月二十,府试放榜,梅长青依旧是案首,沈临考了第七,唐胖子不出所料的落榜了,梅长青本打算安慰几句,却见他心宽体胖,嘻嘻哈哈的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便打消了念头。不过,梅长青还是能看出来些唐胖子的失落,有些东西,表面再怎么伪装,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但他没去拆穿,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尊严,有他自己的选择,作为一个外人,梅长青觉着自己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接连的县试、府试案首,也让钱塘人牢牢记下了梅长青这个名字,纷纷好奇这是谁家子弟? 对于梅长青能够连中案首,最高兴的莫过于晚娘,欣喜之下,一番庆祝自然是免不了的,妇人毫不吝啬的在玉香楼又订了几桌大餐,梅园众人欢喜之余,玩笑道,让梅长青多考几个案首回来,自己等也好跟着沾沾光。 院试定在四月中旬开考,考场设在在扬州,距离开考还有近月的时间,梅长青在钱塘没什么友人,整日除了去刘府,便是宅在家里读书。 期间,沈临带着唐胖子过来过,说沈家已经派人去了扬州打点一切,让梅长青莫要准备什么,到时候两人一起去扬州便好,顺便想邀请梅长青出去“游玩”。对于这个纨绔子弟所谓的游玩之地,不用问,梅长青也心里清楚的很,便委婉谢绝了。 读书的虽有些枯燥,日子却也过的很快。 四月初,未免有什么意外出现,沈老打算让两人提前出发,顺便也能在扬州游玩两天,散散心,缓解下紧张。 晚娘一大早就起来给梅长青准备行礼,换洗的衣服准备了三四套,随后又床头拿出一包早准备好银子塞了进去。 如今梅园生意火爆,生活好了,依照晚娘对梅长青的宠溺,银子岂能少了?梅长青扫了一眼,怕少说也有二三十两,便是梅长青向来不问生活琐碎,也清楚的知道,这年头,十两银子便足够一家人吃喝一年的花销了,不由苦笑道,“师娘,沈伯父让人在那边安顿好了住处,用不了那么多银两的。” 晚娘摇头道,“不多,不多,咱欠你沈伯父的已经不少了,不能处处都依靠人家,些许银子咱还是能拿出来的。再者扬州繁华,九儿若见到有什么中意的东西,莫要吝啬自己,若银子不够,你就问沈公子借些,回来咱再还他。” 梅长青只得苦笑应下。 小丫头撅着嘴,一言不发的拽着梅长青衣角,走哪儿跟哪儿,弄的梅长青哭笑不得。 “你这丫头,少爷就是去扬州考个试,也就半个多月就回来了,你跟去干啥?” “我去伺候少爷啊!” “一群大男人的,带着你不方便。” “少爷就是不想带奴婢去,呜呜——” 说道伤心处,小丫头忍不住小声抽泣。 “你呀,”梅长青见这玲珑可人的小丫头黯然抹泪,心下一软,捏着她肉嘟嘟的脸颊,承诺道,“这次去扬州都是男子,不方便带你,等少爷将来去金陵考试,咱们住刘府,少爷一定带你去好不好?” 小丫头被他这么亲昵的捏着脸颊,顿时羞涩的低下头,呓语道,“那少爷可要说好了哦,别到时候又不带奴婢去了——” “嗯!嗯!说话了,不信你让师娘作证,到时候少爷肯定带你去。” 小丫头这才抹去眼泪,破涕为笑。 没一会儿,刘伯送过来一个包袱,说是章氏给梅长青准备的行礼,长者赐,不敢辞,知道这是章氏的一片心意,梅长青便大大方方的收了下来。 用过早膳,沈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晚娘带着众人将主仆三人送出院门,上车前,又不停的叮嘱燕小乙与柱子,交代他们些琐碎,让他们一定要照顾好梅长青,二人一脸认真聆听,不停的点头答应。 叮嘱了半晌,才放三人离开。 上了马车,梅长青见唐胖子也在,疑惑道,“你也去?” “小侄倒是想去领略下扬州的繁华景象,可我家老头子倔的很,就是不让去,还说怕小侄去了影响姐夫考试,真是的!”旋即又一脸神往道,“可惜了,听说扬州到处“瘦马”,啧啧——” 瞧他那一脸猥琐的样子,梅长青觉着,那唐家老爷子可真是明智,若带着这丫去了,还不得把沈临也祸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1 扬州买“扇” 不过是二十来天的短暂告别,这一对光着屁股玩大也不嫌腻歪的“郎舅”倒也没什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唐胖子将人送到码头,没下车便回去了,大抵是怕再不走就舍不得走了,毕竟扬州可是他向往的“天堂”。 烟花四月,扬帆起航后,梅长青立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钱塘,心底颇有些感慨,想到一家人来时,众人怀着忐忑不安、怀着对未知生活的憧憬;想到初眺钱塘时,他心怀迷茫,吟了一首《竹枝词》,却意外吟变了自己与梅园的命运;“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抛开以“晴”寓“情”,这半首诗确实送了他一片“晴天”。 来时顺风顺水,自扬州至钱塘拢共用了三天时间,如今逆水行舟,船家说,得四五天才能到扬州。 先前来时,梅长青没心思留意两岸的风景,如今诸事安定,他自然不会再错过,一整天扶着船舷远眺,不停观望着两岸的郁郁葱葱、千奇百怪。 可惜,风景再美,看多了也腻。 初夏已热,好在江风清凉。 次日,梅长青便将自己关在舱房里读起书来,少了小丫头的“红袖添香”,他总觉着这书读起来有些索然无味,心里有些淡淡的后悔,早知道就将她带来了。 沈临闲着无聊,跑来想找梅长青聊天,进门见他伏案提笔沉思,心下惊讶之余,又生出了些许钦佩,一直以来,他都听家里人夸小叔父天资不凡,以为自己是输在了,却没想到梅长青“途中”这么勤勉,想到自己若是再不努力,怕等到了终点,两人的差距已是“天上人间”。所以,当梅长青抬头问他来意时,他只说没事过来转转,随后心不在焉的聊了两句,便匆匆回屋读书去了。 四月七入夜,船至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见扬州夜色之美,如果是钱塘的夜繁华在钱塘江畔,那么扬州的夜便是繁华遍“扬州”。 坐在马车里,梅长青挑帘望着窗外景象,月“明”、灯火亮,街道恍如白昼,两侧行人熙攘,酒肆喧哗,书生结伴,锦衣富态的商人身上挂着“佳人”往来,每行百十米,就有轻纱薄缕的女子倚门招手,三三两两的“登徒子”嬉笑入内,灯红柳绿,看的人应接不暇,看的人热、心也热,沈临自伏在窗口,便没回过头。 沈家人定好的客栈就在“扬州贡院”附近,仆人早就预备好了温水,梅长青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这才施施然下楼。 梅长青下楼时,就见沈临已是一身锦衣玉袍,身边拥簇着三五个他在钱塘书院的“狐朋狗友”,都是来参加院试的,一看那打扮、那轻佻模样,就知道都是一群纨绔,见着梅长青,众人都唯唯诺诺,口称“小叔父”见礼。 钱塘稍有些人脉的大家族,如今对梅长青这个名字都不会觉得陌生,所以,钱塘纨绔们对这个连沈临都恭敬有加的“小叔父”、钱塘风头最健“案首”、家里长辈叮嘱打断腿也不能招惹的“戏子”,多数都有些畏惧,他们没人知道梅长青的身份,没人清楚他身后真正站的是谁,但是俗话说得好,无形的才是最致命的,不是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临在船上憋了五天,又忍不住要“放飞自我”了。 见梅长青下楼,他上前嬉皮笑脸的说,想请梅长青“出去吃饭”,梅长青对他那点心思心知肚明,便推脱自己有些累,想早些休息,只叮嘱他“悠着点”,便任他去了。沈临知道梅长青洁身自好、眼见高、身子“清白”,惋惜之余,也没多去客套,带上一众早已按奈不住的“狼友”,浩浩荡荡的杀向早前踩好的点,估计没个一夜的盘肠大战,怕是回不来了。 梅长青随便用了点饭食便回房了,想到沈临这会儿正在莺莺燕燕、花红柳绿中恣意放纵,一时间静不下心,索性便丢下躺着去了。男人嘛,哪个不“好色”,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嫖娼不违法”的时代,谁不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扬州瘦马”,可惜,他如今只才十六岁,身子骨还未成形,他可不想因为贪图一时的“欢愉”而误了终身的“幸福”。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柳怜儿,也不知道这个美人如今在金陵过的如何?青春期的少年人“躁动”起来容易失眠,直到后半夜,梅长青才在迷迷糊糊中入眠。 翌日清晨,梅长青习惯性的早起,待定了定神,他才想起自己如今不在梅园,起床也没地儿练功,便躺回去多睡了会儿,直到燕小乙端着热水过来敲门,才起床穿衣洗漱。 用过早膳,见沈临还没回来,梅长青叫来沈家仆人,告诉他,若沈临回来问起,就说自己出门逛街去了,随后,带了燕小乙与柱子上街。 大周都城在金陵,最繁华的还是扬州。 青石街道,两侧雕栏林立,人流湍急、比肩继踵,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燕小乙两人有意无意的将梅长青护在中间,尤其是人高马大的柱子,一般人看到他都会自觉的绕行,倒让梅长青少了些拥挤之感。 梅长青路过一家古朴小店时,顿了顿足,带着两人走了进去。一来,他想避避日头、歇息一会儿,二来,他看到这家店里有卖一种他颇有些兴趣的物件——纸扇。 纸扇书生,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纸扇这东西,是这个时代文人骚客“装杯”必配的“装备”。他们忘了这东西的本质,摇的不为凉爽,是为“风骚”,是为“风骨”,为摇出他们的一身“清高”,便是在寒冬腊月,他们也从不停歇。沈临就有一柄玉骨扇,梅长青就常见他摇,而且摇的很“骚气”。 夏日炎炎,梅长青也想买一把用来扇扇风、耍耍风流。 此时,外面人声鼎沸,店里却异常安静,不是人少,而是一群人围在一处桌案前皱眉沉思,不知道在观望什么,只有一个中年人在里间整理物件、清理风尘。 梅长青不好热闹,便没往跟前凑,走到里间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店里的陈摆。 纸扇、羽扇、木屐、红伞,凡能纳凉的物件一应俱全,梅长青拿起几把纸扇看了下,有写满书画的成品,也有空白未填的半成品,大多是一些材质普通的物件,没什么特别,引不起他的青睐。 “你二人要不要买一把扇扇风?” 柱子憨笑摇头,燕小乙也拒绝了他的好意,“这物什都是文人墨客用的,小的们摇着不伦不类的,走在街上,怕是会越摇越“热”,与其惹人笑话、徒增烦恼,倒不如两手空空来的自在清凉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2 人间处处遇“伯父” 听了梅长青主仆二人的对话,中间整理物件的中年人抬头一笑,称赞道,“嘿,你这小书童倒是有些伶俐,如今这人啊,就是俗气,总爱忘本,都忘了扇子的本质就是用来扇风纳凉,反倒将它当成了“卖弄”的物件,真是可悲!”随后,他又侧头看向梅长青,一瞬间身子微怔,少年人面如冠玉、贵气袭人,身子骨虽然柔弱了些,但眉目间却有一股子英气,心道,端是世间少有的如玉少年啊!感慨之时,免不了多生了几分好感,微笑着问道,“这位公子可有看上的物件?” 听了中年人一番言语,梅长青觉着此人倒不像是个市井之人,虽衣着普通、手持掸子,但掩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儒雅,当即笑道,“先生什袭以藏,唯肯摆一些“俗件”卖与“俗人”,小生又不是俗人,岂能看得上这些个俗物?” “嘿,你这小子倒是有趣,扇子本为扇风,你如此挑剔,不肯为本,何以说自己不是俗人?” “那先生呢?”梅长青指了指中年人腰间挂着的纸扇,“先生这柄纸扇就不是俗物,为何先生不愿将普通纸扇随身携带?依先生之理,岂不说先生也是个俗人?” “老夫可不就是个俗人?” 梅长青笑道,“俗人可从不会说自己是俗人。” “那公子说自己不是俗人,岂不就是个俗人?” “孔夫子尚且吃饭,人世间尚有谁不是俗人?”梅长青说话间向燕小乙搓了搓手指头,燕小乙会意的从身上摸出一大锭银子递给他,“小生说自己不是俗人,是因为我能买的起先生腰间这不俗之物,先生以为如何?” “不卖,”中年人翻了个白眼,很干脆的拒绝,“你这小后生也忒不讲理,嘴上说自己不是俗人,却用这世间最凡俗之物买老夫这“不俗”的物件,当真可恨——” 待他话停,梅长青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笑道,“先生做买卖,不就图的这世间最最俗吗?” “这——”中年人一时语塞,没好气道,“那你这银子也不够,老夫这扇子材质乃西南“乌木”制成,内里有沈梦溪的题字,岂是你这区区一锭银子能买去的?” 沈梦溪题字?梅长青一愣,随即恍然,沈老是大周有名的大儒,自己身在福中,家中有沈老不少的手书,自然没觉着什么,可在外人眼里,那可就是“一字千金”了。便摇头笑道,“如有沈老先生的亲笔题字,确实不是小生这些许俗物能买。” 说罢,没再言语辩论,转身从那堆半成品中随意拿了一柄普通纸 “公子难道不打算买老夫这“不俗”之物了吗?” “买不起!” 梅长青拒绝的干脆利落。 “——” 中年人又似乎升起些“恶趣味”,有意逗弄梅长青,勾引道,“公子可想清楚了,这里间可有沈先生的题字,若公子肯买,老夫兴许会让价与你。” “先生预作价几何?” 眼神一转,中年人狡黠道,“老夫与公子投缘,便作百两纹银如何?” “百两纹银?”梅长青一怔,随即觉着好笑,便道,“先生这纸扇虽是乌木所制,些许乌木却也值不了一两银子,岂不说单文成先生几个字就作价九十九两?” “却是如此,若是旁人,如此价老夫也不卖。” “哦?”梅长青也来了兴趣,“不知先生这里除了卖,也收吗?” “看是何物,若公子拿出的似沈梦溪这等亲笔书法,老夫便收。” “倘若小生拿出的也是沈先生书法,亦如先生这般价格吗?” “商人逐利,买卖自然要有差价,当然,老夫只会稍许扣些,差价不会太大。” “那好,小生也不问先生多要,就一字一两纹银,小生有沈先生手抄论语一本,共计一万一千七百零五字,其中的沈先生亲笔注释不算,就当是免费赠与先生,先生且准备一万两白银与小生,若先生答应,小生这便让小乙去取来如何?” “这——” 中年人听的一头黑线,心道,你小子不是在戏弄老夫吗?帐还能这么算?不过梅长青话语间似乎并未有故意逗弄之意,莫不是这小子真有沈兄的手抄《论语》?那二人又是何等关系?族亲?师徒?当下不禁好奇的问道,“小公子自哪里来?” 梅长青笑道,“小生自钱塘来。” “钱塘?是了,如今沈兄在钱塘任职,你能有沈兄手书,倒也合理,却不知你与沈兄是何关系?” 听中年人口称沈老为沈兄,梅长青知是沈老故人,便礼道,“沈伯父乃家师友人,不知先生是?” “老夫宋白,与沈梦溪乃同期进士,你我此间偶遇,也算是有缘相会,你既称沈兄为伯父,便称老夫也为伯父吧!” 梅长青一愣,心道,怎生人间处处遇“伯父”? 当即也不敢怠慢,恭敬礼道,“学生梅长青,见过宋伯父。” “嗯,”宋老满意的点了点头,抬手虚扶,问道,“你师既与沈梦溪为友人,想必与老夫也是相识,长青可否说下名讳?” “这——”梅长青犹豫了下,本不好意思拒绝,但一想到文成先生至钱塘乃是朝廷秘密,便摇了摇头,一脸歉意道,“还请伯父见谅,家师曾有言,他的名讳暂时不方便外透。” “哦?那便罢了,老夫也仅是好奇而已,此人能有长青这等玲珑弟子,端是种福气啊!” “伯父过奖,能得老师垂怜教导,是弟子的福分。” 宋老点了点头,欣赏的打量着梅长青,心道,旁人若得自己夸奖,往往都会欣喜的忘乎所以,而此子却只是淡淡的自谦几句,果然不是“俗人”。 随即灵光一动,心里有了盘算,指着那群人道,“老夫的折扇乃沈梦溪往年所赠,自是不好转赠与你,不过,那里却又一把“不俗”的纸扇。此店家乃老夫好友,他这人性格有些怪异,因好扇,便开了此间店铺,早前他得一柄“小叶紫檀”的珍贵纸扇,奈何他自己喜好羽扇,却又不舍将之送人,也不愿卖作他人,于是,他便想了个注意,在门外贴出告示,若谁能写一首关于扇子的好诗,他便愿将此扇相赠,长青若真想得一“不俗”纸扇,何不去试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3 诗换扇 诗换扇? 梅长青颇有些意动,想了想,难得出门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况且,写诗对他来说,不过是随手抄抄而已,便点头应下。 “既如此,小侄便去试试。” 宋先生见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心道,“没看出来,这小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倒是挺狂。” “好,你且随老夫过来。” 案前之人亦有扬州书院学子,见宋先生带了个少年过来,连忙拉开身边青年,青年正沉思间,被人打断,微有些火气,转身刚要撒气,见是宋先生,连忙躬身道,“见过先生!” “嗯,”宋先生点了下头,微笑道,“稚然可想出佳句?” 青年歉意道,“稚然恐有负先生所托了,虽有腹稿,却与师兄们留下的诗句所差无几,怕也入不得王先生法眼,就不献丑了。” “无妨,”宋先生摆了摆手,“这扇摆了一年多了,莫说你等学子,便是我扬州众多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也无缘得此扇。” 劝慰青年一番后,宋先生扭头看向梅长青,指着桌上道,“贤侄以为这扇如何?可称的上不俗否?” 众人皆看向梅长青,不知这少年何人?竟能得宋先生青睐。 梅长青丝毫不惧众人目光,缓步上前,望向桌面被展开的纸扇。只见金笺扇面,墨色紫檀为骨,骨面光滑如镜,周边边金丝勾勒,使其典雅中又不失高贵,是把难得的好扇,当即赞叹道,“做工精美,材质上乘,好扇,当是不俗。” 宋先生指了指旁边一摞诗稿,叹道,“是啊,扇是好扇,可惜,好扇却难得,我书院学子,扬州士人,来此作诗者不少,皆尽空手而归。贤侄可要加把劲儿,争取将这纸扇取了,也省的他老王整日摆在这里招摇,显得我惶惶扬州无人。” “侄儿竭力。” 梅长青抚着下巴沉思,脑海翻滚,一首首关于扇子的诗闪现,开始斟酌挑选。 就在他思考间,里间走出一位儒衫长须的先生,手里摇着羽扇,见宋先生坐在一旁观望,笑骂道,“你这见不得人好的损友,今次又带了谁来?可有诗作?” “见过王先生!” 周边人见此人过来,连忙躬身揖礼。 王先生摆了摆手,在宋先生身侧坐了下来,店掌柜赶忙奉上茶水。 宋先生也不遮掩来意,笑道,“一日不将你这纸扇得去,老夫就多一日的不甘心,你这坏人,当是欺我扬州无人,今次老夫本想带稚然来试试,不想他却也与此扇无缘。” “学生让先生失望了。” 立在他身侧的青年,顿时感觉有些羞愧。 “怪不得稚然,”宋先生说罢,又指了指案前沉思的梅长青道,“不过,却在你这儿偶遇故人子侄,便想让此子也试试。” “哦?谁家子侄?” 王先生颇为好奇,看了眼梅长青,却只看到个清瘦修长的背影。 宋先生戏谑一笑,“暂不告诉你,待会儿再说。” “看来你对他很是期望嘛。” “当然,能得那位老友所重,便是得不了此扇,诗才也应该差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来个意外之喜,你这老东西的宝贝可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你可别不甘心。” “哦?”王先生先是一愣,随后洒然笑道,“嘿,若此扇真能换来一首好诗,老夫岂有不甘心之理?” “那倒也是——” 两人边聊,边关注梅长青的动静,见其沉默,也没失望,写诗乃需灵感,需要酝酿,着急不得。 半晌后,见其还无动静,王先生抚须道,“看来今日你怕是又要——”他话还没完,就见案前的少年突然动了。 提笔蘸墨,梅长青凝神静气,下笔如有龙,一首诗,一蹴而就。 待梅长青搁笔,两位先生起身来到案前,洁白的宣纸上,几行大气不失娟秀的行楷映入二人眼帘。 好字,两人心中暗赞。 再看向诗,题曰:《白羽扇》。 “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 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 麈尾斑非疋,蒲葵陋不同。何人称相对,清瘦白须翁。” 阅罢诗句,二人呆立半晌,接着王先生抚掌感叹,“好诗,当是首好诗呢!” 宋先生也被他惊醒,扭头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梅长青,微笑道,“确是难得的好诗,旁人皆以桌上之扇入题,贤侄却是玲珑,从伯父这里知这老王好羽扇,便以羽扇入题,投其所好,再加上这首好诗,怕是要如愿以偿了。” 梅长青挠头讪笑道,“伯父过奖了,小侄这点小心思岂能瞒的过伯父?” 这时王先生也转过身来,待看清梅长青样貌,先是一愣,接着又感慨道,“字好,诗优美,心思玲珑,样貌俊美,更难得的是,此子竟是如此年纪,当真是世之良才。” 说罢,转身拿起桌上的纸扇,小心合上,递给梅长青,欣慰道,“老宋说老夫欺他扬州无人,老夫岂是如此小气之人?盖因老夫爱扇、痴扇,每每想写一首扇诗,却是心无所得,只得寄希望于他人,今日得此诗,无憾矣。常言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小友能写出如此扇诗,想来也是爱扇之人,此扇便赠与小友。” 梅长青接过纸扇,爱不释手的轻轻抚摸,一股淡淡的檀香沁鼻而入,欣喜道,“多谢先生。” 周边人都羡慕的看着梅长青,在他们眼里,扇虽贵,却贵不过两位先生的看重。 空手得宝,梅长青自然喜不自禁,又与两位先生客套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去。 望着少年人出门的背影,王先生称赞道,“真是块良才美玉啊!”随即又坐下问道,“你还没告诉老夫,此子是哪位故人子侄?能得此子,当是大幸之事。” 此时,随着梅长青的离开,店内的众人也跟着散了,唯有那位叫“稚然”的青年依旧立在宋先生身后,脸色有些复杂,自己也写不出的诗,却出自一个比自己都小三四岁的少年人之手,让向来自负的他有些泄气,听王先生问起梅长青的身份,也跟着竖起耳朵聆听,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人能培养出如此弟子? 宋先生端起茶碗,吹了吹,抿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道,“便是如今身在在钱塘沈梦溪,不过这少年却不是他的弟子,其师另有其人。” “哦?竟不是沈梦溪?那是谁?” “他没说,沈梦溪与你我同期,又算得上同乡相熟,他之友人中有能力教出如此弟子者,老夫实在想不出,会是谁人?” 王先生捏须沉思,半晌,眼前一亮,小声道,“会不会是去岁离朝的那位?” “不会吧,”宋老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二月钱塘之事,心下一惊,喃喃道,“倒也不无可能!” —— 梅长青带着二人离店后,直接返回客栈,一路纸扇轻摇,沿途路人纷纷侧目,倒是真有了几分贵公子气息。 三人刚回客栈,就见沈家仆人匆匆跑了进来,见梅长青,那仆从慌忙上前,气喘道,“梅——梅少爷,不好了,我家少爷出事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4 沈临陷命案 沈临出事儿了? 梅长青顿时一惊,收起纸扇道,“你且勿要惊慌,仔细说说,你家少爷到底出了何事?” 仆人长喘一口,接着开始讲述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沈临昨夜与一帮纨绔离开后,去了距此不远处一家叫“春香楼”的妓院,几人喝至深夜,酒醉糊涂,便各搂着姑娘去了闺房,直至方才,沈临才从酒醉中醒来。他翻身见枕边无人,便穿衣起身,欲挑帘出门,刚挑起隔帘,却发现昨夜枕边女子就吊死在帘后,吓的慌忙大喊。楼里老鸨子闻声赶来,见状大惊,慌乱之下命人报了官,沈临也被留在原地。 “少爷昨夜上楼后,小人便守在房外等候,后来少爷酒醉,让小仆先回来,今日再去接他,小仆一早起床后,便候在“春香楼”外,一直至方才时,听得楼里动静,进去一问,才知是少爷出事了,楼里有衙役把守,不让小的近前,小的一时慌乱之下,想到了您,这才跑回来向您求救。” “这——这可如何是好?” 等在店内的沈家其余仆从一下子慌了神。 “莫慌!”梅长青出言将他们喝止,扭头继续道,“如此说来,沈侄儿与办案的官吏如今都在“春香楼”?” 仆人忙不迭的点头,“是的,小人来前,人都在楼里。” 梅长青皱起眉头,事发突然,已经容不得他多思考,吩咐道,“既如此,大家分头行动,你速速前头带路,带我去春香楼,你们几个派一人回钱塘,向家里禀明情况求救,余下人留在客栈等消息。” “是。” 沈临出事儿,梅长青就是沈家仆人眼里的主心骨,他的话,没人敢有异议。 仆人连忙带着三人出门,一路沿着青石路大概走了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地方。 此时,春香楼前围满了看客,众人对着楼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十几个面色肃然的衙役持刀守们,让众人不敢近前。 “柱子,开路。” “是,少爷。” 安敬思上前将拥挤的人群拨开,被拉扯之人纷纷不满回头,见是个面色凶狠的高大少年,顿时怒不敢言,让开道路,梅长青带人跟进,直接向楼门走去。 衙役见状,直接拔刀问道,“来者何人?官府办案,还不速速退去?” 柱子闻声止步,让开身位,梅长青上前道,“诸位大哥,里间嫌犯乃小生侄儿,还请容小生进去一见。” “哦?你家侄儿,”衙役上下打量了眼梅长青,见他轻纱儒衫,从容大度,当即也不敢轻视,沉声劝说道,“大人正在里间办案,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公子即是嫌犯亲属,也得等衙门收监后再去探视。” 梅长青见状,无奈之余,只得搬出沈老一试,小声道,“差吏大哥,我家侄儿乃钱塘沈家之人,其祖父乃钱塘郡守沈大人,事关重大,还望行个方便。” 差吏面色一凝,犹豫了下,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公子稍等片刻,容在下进去禀告。” 说罢,匆匆跑入楼内。 楼内,沈临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周边几个衙役正在翻找证据,知县曾开绕着吊在梁上的死人来回审视,思索着作案手法。旁边,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正捏须观望,一边审视曾泰,一边打量着房内陈设。 这时,衙役匆匆跑了进来,抱拳道,“禀大人,外面有为公子称是嫌犯叔父,求见大人。” 曾开皱眉道,“糊涂,你既知是嫌犯家属,自当让其收监后再行探望,为何还要进来禀报?” “大人,”差役连忙解释,“那公子说,嫌犯乃钱塘沈郡守之孙,事关不小,小的这才——” “哦?沈大人之孙?”曾开大为惊讶,扭头看向沈临,“你是钱塘沈家嫡孙?” 沈临面色羞愧的,垂首微微点了下头。 曾开犹豫了下,沈家之人,他这个六品县令可得罪不起,若是放在往日,他早让人进来了,今日却是不同,他也不敢擅自做主,扭头看向那位胖中年,恭敬道,“恩师,您看?” “沈家人吗?沈梦溪这老东西向来严肃,生的孙子竟是如此风流,倒是有趣,也罢,你且将人叫进来。” 衙役不知胖中年身份,抬头看向曾开。 “看本官做什么?既然恩师答应,你还不快去?” “是!” 衙役这才匆匆离去。 曾开待他离去,这才讪笑道,“差役糊涂,让恩师见笑了。” 那人摆手道,“怪不得他,他又不知老夫身份,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 听见门外脚步声临近,沈临抬头,见梅长青走了进来,顿时羞愧不已,悲声道,“小叔父,小侄真没杀人!” 梅长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见其模样狼狈,一时心软,没忍心再出言苛责,闻声安慰道,“你既没杀人,便安心配合大人查案,想来大人定然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沈临眼底这才泛起些色彩,恭敬的点头应是。 旁边,曾开与中年人皆打量着容貌清秀的梅长青,奇道,这少年人年岁不大,却是一派从容大度之风,端的不错。 梅长青也扭头看向二人,见曾开身着圆领绿色官服,面色肃然,知其乃办案县令,又扫了一眼他身侧中年,见其圆领锦衣便服,面带微笑,初时没太在意,待余光扫见其腰间饰物时,瞳孔微微一缩,很快便恢复自然,心下安定了几分。 “钱塘学子梅长青,见过二位大人。” 梅长青身无功名,这种场合本该跪拜,奈何他不习惯跪人,便只是躬身揖礼。(ps:实际古代是不需要见官就跪的,元清两朝兴这套,奈何电视里都这么演,我也只能这么写了。) 曾开皱了皱眉,心下不悦,便是沈家人也不能如此逾越,刚欲开口呵斥,不想中年人已先他一步,“曾县令身着官服,你称他为大人也是应该,可你称老夫大人,却是为何?” 梅长青见中年人身着便服,估计他是不想暴露身份,便指了指中年人腰间,“小生曾见过此物,对它也有些了解,故而称您为大人。” 中年人闻言微笑点头,称赞道,“好,好个玲珑细微的少年郎,不愧是沈梦溪的子弟。” 梅长青恭谦礼笑,也没去解释。 曾开见自家老师夸赞这少年,便没再计较,扭头继续观察起案发现场。 梅长青扫了眼四周情况,又盯着死者皱眉沉思,依他对沈临的了解,他不是那种撒谎之人,他说没杀人,那大概就不是凶手。再者说,以沈临的身份来说,他虽有些纨绔习性,却不至于因为一个妓子而一怒杀人,其中必有蹊跷。 中年人暗中打量着梅长青,见他盯着吊死之人尚能面不改色,微微点了下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5 “糊涂”县令 一根红绫,肚兜绸裤,外罩“情趣”红纱,面色狰狞,四肢无力下垂,正下方有倒地胡凳,曾开竖起胡凳,比至死者脚底,与吊死者双脚离地距离相差无几,周边摆设齐整,无打斗挣扎痕迹。 从现场种种迹象看来,唯有两种可能,一为自缢,一为谋杀。 在曾开看来,这必是谋杀。 “凶手”虽刻意摆弄过现场,这点从胡凳高度就能看的出来,但他却不知道上吊之人应有的特征。一般活人上吊自缢,颈部有缢沟,舌尖微露,口鼻常有液体流出,身体会出现尸斑,结膜上常有出血点。可眼前这死者,除了面色狰狞外,其余均无自杀特征。所以,这必为谋杀案。 曾开目光扫视沈临,见其黯然垂首,皱了皱眉头,种种指向表明,沈临就是最大嫌疑人,但他却一时捉摸不透沈临杀人的动机。按理说,沈临方来扬州,与死者又不相识,一个前途光明的官家少爷,没必要为一个妓子搭上一生才是。可昨夜房中就他二人,照他交代,他起床时,门栓也是插着的,没可能另有凶手啊? 梅长青不捉痕迹的看了一眼曾开,见其盯着沈临皱眉,知道他怀疑沈临,这可不是一种好的迹象,人一旦产生了某种指向性思维,必将忽略了其它头绪。眼下科考在即,若因此短时间内结不了案,让沈临不能及时参加科考,这对沈临、对沈家来说,可谓影响深远。要知道,沈临是沈家第三代唯一的希望,他有进士之资。 “将死者放下来。” 曾开巡视完现场,命衙役将死者抬放在地上。 梅长青上前看了眼,死者颈上有“v“形勒痕,周边却没有淤青,可以断定,是谋杀,当即心下一震,莫不是沈临撒谎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扭头瞥了眼沈临,见其一脸期寄的望来,眼中含泪,表情慌乱,满是害怕之色。心道,“不,不是沈临,若他是凶手,这会儿应该故作镇定才是。” 一屋之内,既然凶手不是沈临,那凶手是从何入内?又何以在为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杀人呢? 梅长青绕着屋子打转,仔细打量起四下情况。 “哎,你——” 一旁衙役见状,迈开步子,开口刚欲喝止,却见中年先生向他摆手,见状连忙住嘴,连县令先生都称此人为“恩师”,他可不敢放肆。 曾开没留意梅长青,检查完尸身后,起身走了过来,观其表情,似已胸有成竹。 “恩师,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必为他杀,再联系嫌犯供词,嫌犯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只要带回衙门审问出他杀人的动机,或就可结案。” “哦?” 中年人皱了皱眉,似乎对此不甚满意。 “冤枉,大人,小生真没杀人!” “你说你没杀人?你自己都说了,你出门喊人时,门栓完好,眼下门栓处也无撬动痕迹,窗门紧闭,那凶犯是从何而入?” “这——”沈临一时语塞,不知所措,讷讷不知如何解释。 此时,梅长青正扶着后窗,探头向外张望。扬州多水,后窗外是一片沟渠,水流潺潺,应该不能藏人,而且屋内也无半点水迹,可凶手除了外窗,还能从何处进来、离开呢? “嗯?”梅长青突然目光一凝,扫见窗沿下,木钉夹缝处挂着一小块碎布,忙探手将其捞了上来,用手搓了搓,布是粗麻布,这种布料衣饰,在大周唯有一般小族仆人或者贫民才穿,观其成色,应该是挂上不久,否则,经过长久的雨淋风吹日晒,一搓就碎了。再想想,依沈临的性格,普通女子可入不了他眼,可以断定,这女子必是楼里“招牌”,既是“招牌”,普通人肯定“消费”不起,却又怎会有普通麻布挂在这里? 正当他思虑间,一声大喝将他惊醒。 “放肆,诸多事实前,尔竟然还敢妄图狡辩,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快将你杀人动机如实交代。” 沈临见此人咬定自己杀人,当下顾不得害怕,也来了脾气,脖子一梗,咬牙道,“你这糊涂县令,本公子说没杀人,就没杀人,你没有半点证据就敢妄言,欺我沈家无人乎?” 曾开气急,“王子凡凡与庶民同罪,莫说你一个沈家公子,就是恭候王爷,只要他犯了法,本官就敢定他的罪,你执意狡辩不说,竟敢辱骂朝廷官差,当真是大胆,来人,给本官掌他的嘴!” “慢着!” 见几名衙役动身上前,梅长青急声喝止,上前拱手道,“大人,小侄固有冒犯大人之处,可大人未有证据便妄下定论,是否有些太过武断?” 曾开三番两次被人如此质疑,顿时羞恼,这两个纨绔公子,莫不以为自己真就怕了他沈家不成? “怎么?凭你一介黄口孺子,也敢妄言?也敢评判本官?此地若是公堂,本官定判你个咆哮公堂之罪!” 梅长青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生气,高声道,“何为妄言?天下人管天下事,为官者当广纳人言,小生不过心有疑惑罢了,怎么在大人眼里就成了妄言?何为黄口孺子?孔夫子尚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尚听“两小儿辩日”,大人再大,能大的过孔夫子乎?况且,大人拿不出证据便要妄下定论,且不听人言,一旦回了衙门,岂不要屈打成招?” “你——” 曾开被梅长青一番言语问懵,手指颤抖的指着他,却不知如何下台。 “行了,”中年“恩师”出声将他制止,“这小哥说的没错,你就是糊涂,你且说说,审案判案最忌什么?” 曾开见自家恩师生气,唯唯诺诺道,“最忌头脑不精明,最忌钻牛角尖。” “看来你还不是无药可救,且去一边看着,”中年人瞪了一眼曾开,扭头对梅长青道,“小哥既敢断定曾开武断,必是心有所获,可否为老夫解释一二?” 见他如此通情达理,梅长青立下也没了火气,恭敬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中年人冲他微微一笑。 “老夫姓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6 梅长青“断案” “钱塘学子梅长青,见过狄先生。” 狄先生讶异道,“哦?公子姓梅,岂非沈家之人?” “是,”梅长青点了点头,解释道,“沈伯父乃家师好友,是故,蒙沈伯父垂爱,与小生叔侄相称。” “原来如此,”狄先生这才恍然,接着笑道,“沈梦溪乃清高之人,善识人,你既然为他所重,老夫对你的看法,倒是更加有些好奇了,你且说与老夫听听。” 梅长青恭敬一礼,谦虚道,“既如此,先生可否让差吏将沈临与楼内众人的供词交于小生一观?” 狄先生点头道,“可以,曾开,将供词给拿给梅公子。” “恩师,这——” “这什么这,快点!” “是,”曾开虽有些不大情愿,却也无奈应下,指着一旁师爷,咬牙道,“给他——” 师爷这才上前,将手里的笔录递给梅长青。 梅长青快速浏览一遍,将内容牢记后,便还了回去。 转身向狄先生恭敬一礼道,“如此,就请恕小生就班门弄斧了,愚见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接着,稍微整理了下言语,侃侃而谈。 “通过死者舌内敛、无口液、脖颈处无淤青等外部特征来看,小生对县令大人断定此案是他杀这一点,没有异议。小侄沈临在供词里说,他呼人时,门栓所插完好,也无其它痕迹,县令大人率衙役来时,后窗也是紧闭。如此一来,若沈临非是“凶犯”,此必为一起“密室杀人”案——” 狄先生听的一愣,“密室杀人?你这叫法倒是新奇,”接着见梅长青话语被自己打断,等在当场,遂歉意道,“老夫多嘴了,你且继续。” 梅长青便接着道,“然,依小生对我侄沈临的了解,他虽有些不好的习性,却不会一怒杀人,也没有杀人的动机,他非愚人,岂会因一时之欢而误了终生?当然,这些只是小生的个人观点,并无凭据。真正让小生断定沈临非凶手的,另有其他。” 话到这里,梅长青恭敬道,“还请先生与县令大人移步一观。” 待二人近前,梅长青指着死者光着的脚部道,“死者乃妓子,又是女子,必为好洁净之人,此从她外露肌肤即可看出,再看她外脚背处,却有明显的脏痕,便是她光脚下地,脏痕也该在内里。如此可断定,死者必是在被人杀死后,拖抱而来,而凶手在仓惶之下,必没注意到死者脚部拖地——” 曾开质疑道,“哦?且不说她从其它处蹭来,你既说她是被拖至此,那为何地面没有拖痕?” 梅长青笑道,“不是没有,而是轻蹭,不明显罢了,此地面为木质地板,表面经常年累月的摩擦,已经相当光滑,大人不妨俯身伏地,借光朝床的方向一看,必能看出一道拖痕。” 曾开这人虽有些才能平庸,有些狂妄,但却并不是个坏官,在所辖地域,也算声名不错。当即便伏地一看,见果如梅长青所言,地上又一道淡淡的拖痕,心下一抖,莫不是自己真断错了?旋即又摇头否决,自己断案多年,岂能比不过他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本官承认,这点是本官失察了,但单凭如此,只能更加证明是他杀,却不能沈临脱去嫌疑。” “大人所言甚是,还请大人莫急,小生自会一点点为大人指出依据。” 说罢,扭头对着沈临道,“沈临,将鞋脱了。” 沈临被自家小叔父一番表现惊的五体投地,满脑子信服,再者说,事关自己清白性命,他哪儿还敢犹豫,当便坐倒,快速脱了鞋子。 梅长青见他白色的罗袜干净,便让他接着脱去罗袜,又见他脚面清洁,这才让他穿了回去。 “两位大人也见到了,沈临罗袜、脚部清洁,这就证明他没有仓促下地杀人,一般凶犯杀人,必会惊慌,定不会在杀完人后,还能从容穿好鞋袜,再行布置其他。当然从嫌犯能考虑到胡凳与死者的高度对比,也不排除凶手乃心思缜密之人。单从这点,小生也并认为此能为沈临洗去嫌疑,请大人与先生再移步。” 梅长青将二人引至窗口,刚欲开口,似乎想到了什么,扫了眼外面的众人,请求道,“烦请大人下令,让衙役们看好这些人,莫让谁暗中走脱。” 这点,曾开倒是没跟他争,扭头喝道,“看好楼里人,莫让走了一个。” “是!“ 众衙役齐声答应,神情肃然的拔出刀子,围着众人虎视眈眈。 梅长青这才指着窗扇上的油麻纸,接着道,“大人请细看这窗纸。” 狄先生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窗纸异常,冲着梅长青微笑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曾开反应慢了些,半晌,才发现窗栓处,两侧窗纸与窗框间都有一整齐划痕,却还是不明所以,挠头道,“这个划痕能证明什么?” 梅长青也没借机嘲讽,将窗户合上,试了下窗栓,见其果然异常松动,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淡笑道,“大人试想,若是凶手提前在窗纸上扎一细洞,再穿以纤线绑定窗栓,是否只需在外面轻轻拉拽,就可将窗栓拉开或是合上?再结合窗纸划痕,大人能想到什么?” “你是想说凶手是从后窗逃离?” “这有何不可?” “不可能,”曾开摇头,“凶手若从后窗逃离,必要落水,然,据仵作判断,死者死于丑时,也就是四更天时分,此时外面静谧,如此大的落水声,岂会无人听闻?” “那除了落水,大人可曾考虑过凶手或有别的逃亡途径?” “没——”曾开刚想开口说没没有可能,却见梅长青面色淡然,似乎没有一丝慌乱,迟疑了下,改口道,“你想说什么?” 梅长青探出窗外,指了指楼下窗口道,“大青且看,楼下窗门打开,距楼上不过六尺余,若有人在窗下垫上小块木方支撑,踩在上面,有没有可能翻自下面逃遁?” “这——” 曾开一时无语,确是自己疏忽了,若这少年所说尺寸没错,完全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来人,去打开楼下窗户,测量下窗扇顶据此窗口的距离。” “是!” 两名衙役应声,匆匆下楼。 梅长青暗中扫了一眼门外诸人,见人群中,一名身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脑袋一缩,似乎有些慌乱,再结合其衣衫颜色,心下大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7 梅公子,“人质”? 没一会儿,下楼的衙役匆匆返回。 “大人,据小的测量,楼下窗顶距楼上窗沿有六尺三寸,不到常人一人身高。” “这——” 曾开大惊,浑身一紧,额头瞬间渗出细汗,心道,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梅长青没有理他,朝着门外问道,“老鸨,楼下谁住?” “春香楼”的老鸨子,此时被梅长青猛然一问,紧张的脑子有些糊涂,没有及时应答,一旁衙役们也一时忘了梅长青的身份,见老鸨子颤抖不言,怒喝道,“快说!” 老鸨子吓的噗通跪地,下体一热,竟被吓的失禁,捂着裙裆,语无伦次的哭道,“公子爷呐,此事与老妇无关,老妇没杀人。” 衙役见梅长青瞪了眼自己,顿时挠头讪笑,片刻后又醒悟,自己怕他作甚,正欲瞪回来,却见他已经扭头。 梅长青见老鸨被吓傻了,只得问向其他人,“尔等可知楼下谁住?” 众人之中,不少都是在此夙夜的嫖客,有几个便是与沈临同来的钱塘纨绔,这些人摇头表示不知情,倒是妓子中走出一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身姿摇曳,强自镇定,颤声道,“禀公子,奴家知道,杏花姐姐楼下住的是龟仆王二。” “哦?”梅长青为安其心,对着女子和煦一笑,接着问道,“龟仆王二是哪位?” 女子,包括地上的老鸨子,都齐涮涮的将目光投向藏在人群后,梅长青顺着二人的目光望去,见正是自己方才注意的那名年轻男子,此人顿时乱了阵脚,慌忙上前,垂首小声道,“小人便是住在楼下的龟仆王二。” “哦?你便是王二?那方才本公子问楼下住的谁人时,你为何不站出来?”梅长青先是连声询问,待王二愈加惊慌失措时,声调猛然一变,厉声喝问道,“大胆王二,还不快快从实招来,你与此死者是何关系?为何要杀她嫁祸他人?” “我——” 王二心头一紧,慌乱抬头,顺口应声,又突然止住,神色恢复清明,知道梅长这是在诈他,顿时跪倒在曾开面前,哭喊道,“大人,冤枉呐,小人没杀人,杏花姑娘真不是小人杀的!” 曾开此时正迷茫不定,已没了之前成竹在胸时的自信,见此,皱眉道,“梅公子单凭他住在楼下,就断定他是凶手,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 梅长青见他态度如此,也没再与他置气,人家毕竟是县令,且这县令虽有些盲目自大了些,却也没有以官压人,当下便也恭敬的解释道,“大人放心,小生敢如此笃定此人是凶手,已然有所凭据。” “哦?”曾开见他态度恭敬,知其无意与自己交恶,他也乐得如此,便顺阶而下,微笑道,“如此,便请公子拿出依据,让此贼心服口服。” “好。” 梅长青上前,围着王二打转,仔细上下打量。 王二虽是一卑微龟仆,却生的面容俊朗,后背微佝,想是长期低头哈腰所致,他衣着普通,身上一身土色布褂,常去青楼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龟仆打扮。 此时他见梅长青围着自己打转,心下悚然,浑身不停颤抖,嘟囔道,“公子,小的真没杀人。” 说话间,抬袖擦了把额头冷汗。 梅长青身子一定,盯着其袖口破损处,笑道,“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都到了这时,还要妄图狡辩,那本公子问你,你衣袖因何破损?在何处破损?破损掉的布料呢?” “我——”王二张了张口,抬手看了眼衣袖,身子一紧,依旧强自辩解,声音却没了之前的镇定,“公——公子好眼力,您不说,小人还未曾察觉,自己衣衫已经破损,至于在何处破损,破损的布料在哪,小人真不清楚,而且,但这跟小人杀没杀人没什么关系吧?” “好胆,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狡辩,”梅长青见状,忍不住称赞了他,接着摇头道,“可惜了,任你再胆大,再狡猾,也掩盖不了你杀人的事实了,既然你知道,那就由本公子来告诉你,你的袖口衣角是在昨夜翻窗时挂破的,衣料挂在窗口下的木钉缝里。” 说话间,他展开右手,手中有一块小布料,布料无论色泽、材质、大小皆与他袖口破损处吻合。 曾开见此,心中暗恼梅长青,这混蛋,故意坑本官不是?既然发现了如此珍贵证物,竟然不立马叫出来,藏藏掖掖的,害自己在恩师面前丢丑。再一想到此前自己对沈临的态度,又有些恍然,羞赧之余,将一腔怒火全甩在王二身上,大喝道,“来人,将此贼拿下。” 王二见证据确凿,容不得自己再狡辩,衙役们也已经拔刀围了过来,慌乱之下,失了方寸,猛的从袖口掏出一柄短刀,一把扯过梅长青,将刀架在他脖颈上,厉声道,“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了他。” “大胆王二,汝安敢如此?” 曾泰大惊失色,这公子乃沈家之人,为梦溪公所重,若在此出个三长两短,沈家岂能放过自己? “王二,你这狗贼,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叔父?” 沈临也怕了,梅长青的真正身份,背后之人,他比在场的谁都清楚,他更知道那位对自家“小叔父”的看重,若他因自己这等龌龊之举出事儿,那可就真事儿大了,若那人不念旧情,怕他沈家也难保。 便是连一直淡定的中年人,此时也皱起了眉头,扭头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壮年男子点了点头,那人会意,探手握住刀柄,等王二稍有破绽,他便会将其一刀斩杀。 众人慌乱,当事人梅长青却是一脸淡定,他笑了笑,温声道,“王二,你杀人不过是个死罪,顶多判个斩首,手起刀落,也没什么痛苦,可你若是绑架小生,可就罪过大了,罪上加罪,到时候你便是想死,怕也没那么轻松了。” “该死的,你给老子闭嘴!” 王二闻言紧了紧手中的刀子,吓的众人连声惊呼。 “王二——” “狗贼住手——” “大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8 一切缘由,起于爱怨 刀口子抵肉,梅长青微微皱眉。 “袖里藏刀,王二,看来你早有准备。不过,小生倒是有些好奇,你与杏花姑娘,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让你如此如此费尽心机的杀她。” “深仇大恨?”王二一愣,接着癫狂大笑,“哈哈哈——” 半晌才止住。 梅长青被他挟持,背着身,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对面众人却看的清楚,方才癫狂的王二,此刻早已是满脸泪痕。 “我与她无仇,但有怨。” “哦?” 不待梅长青再问,王二便自顾自的开口。 “我本不叫王二,叫王生,豫州邺郡人,少年时,也曾读过书,后来因父母亡故,家道中落,终止了学业,为躲乱世,辗转到了扬州。那时的我,除了识得几个大字,一无所长,为生活所迫,无奈之下,只能舍弃了读书人的尊严,沿街乞讨。” “后来,我遇到了杏花,杏花本命叫李杏,与我是同乡人。在街上,她认出了乞讨的我,见我生活艰难,便将我介绍在这楼里,卖了身,做了一介龟仆。在这春香楼里,我与他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死定了终身,约定了,等攒够了银子,就一起赎身离开——。于是,我整日舔着脸做人,忍痛看着心上人不停接客,扣扣索索攒钱,攒了三年,终于在去岁年末,攒够了赎身的银子。” “几年来,我每日受人侮辱,早已受够了这鬼地方,当即便迫不及待的找上李杏,同她商议一起赎身之事。没想她突然变了卦,说我两身无所长,赎身后,身无分文,怕是还得饿死,最终怕是还得回来,让我再等等,等我两再攒些银两,便回乡置办些田地,过男耕女织的生活。我仔细想想,觉着也是,忍了几年了,也不在乎再忍个一年半载,便应了下来。” “前些日子,楼里来了个外地富商,整日来楼里,每次都点杏花陪他,并且出手阔绰。有次我上去送酒,暗中听到他说,要给杏花赎身,我一着急,就跑去向杏花质问,她抵死不认,为此,我与她大吵一架。后来,那富商一段日子没来,我两也就此和好,但我却发现,杏花对我的态度变了,变的日渐冷淡。也就是自那时起,我对她心中有了怨气。” “上月末,我又去找了杏花,告诉她,我心中不安,还是想尽快离去,却还是被她拒绝了。于是,便又与她发生了争吵。气急之下,她索性说了实话,告诉我她不想走了,还骂我没本事,骂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乞丐、龟仆,将来怎养的了她,还想与我断了关系。当时,我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哄哄就好,苦苦哀求了半天,这才让她没了脾气。” “可好景不长,该来的,它终于来了,前些日子,那富商又来了扬州,杏花开始精心打扮自己,整日骚里骚气,我这才知道,她是真的变心了。” “起先,我虽怨她,却并没对她起什么杀心,当时,我心灰意冷之下,打算自己赎身,离开这伤心之地。几年来,我两攒下的银两都存在杏花那里,于是,我跑去找杏花,告诉她我的想法,想要回属于我那份银钱,可她却百般推诿,不想给我,多次索要无果,我心底积攒的怨气便彻底失控。昨夜,我下工后,一个人在屋里喝了些酒,半夜时分,我听见楼上动静很大,心中越想越气,以为是那富商又来了,一时间怨气爆发,加上喝了些酒,便起了杀心。” “在春香楼,陈妈妈不准楼里人有私情,所以,我与杏花在她窗户上动了手脚,这几年都是靠此暗中私会,楼里人并不知情。 “三更时分,我等楼上没了动静,便暗中自后窗摸了进去。待我摸至床头,一不小心,惊醒了杏花,当时她小声哀求我回去,说今早会给我个交代,可我当时杀心已起,早已失去了理智,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活活儿将她捂死。” “杀了她后,我并不知道床上之人不是那富商,而是这位沈公子。见人依旧酒醉熟睡,本想用这刀解决了“富商”,然后拿了银子逃走的,可转念一想,杀他并不解恨,不如嫁祸与他,让他身败名裂而死,如此一来,岂不比杀了他更让我痛快?于是,我便伪造了现场,翻窗离开——” 话到这里,一切已然明了。 沈临听的惊恐不已,禁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呆立半晌后,依旧心有余悸。心道,“昨夜若不是他王二中途改变主意,我这条小命岂不就没了?” “天杀的王二呀!”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王二的故事中时,瘫坐在地上的老鸨子,突然像是发疯了一般,猛的大叫一声,扑向王二,却被反应过来的衙役们拦住。 老鸨子挣不脱衙役,披头撒发的坐在地上哭嚎。 “呜呜——我可怜的杏花啊!天杀的王二,狗东西,你怎么能杀了她,你怎么能杀了她啊?呜呜呜——你这是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 “不可能!”王二怒吼一声,“她怎么可能怀孕,若她怀孕了,她怎么可能还去接客?” 老鸨子泪流满面的指着他,哀嚎道,“呜呜——她只是刚刚怀孕,她怕养不起孩子,才拼命的接客的。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你以为你二人的苟且能瞒得住老娘?拢共才屁大点的楼子,老娘什么不知道?若非杏花跪地苦苦哀求,老娘早让人打断你的狗腿,将扔出去了。” “你以为杏花是为贪墨你存的那点破银子?我呸——,你可知道,早在二月初,她便将你两赎身了。当时她求我,让我再准她攒些银子,老娘念及旧情,便允了。三月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怕出去后养不住孩子,又等上了出手阔绰的陈掌柜,这才继续接客,可你这天杀的狗东西却杀了她,呜呜呜——我可怜的杏花啊!啊——呜呜——” 老鸨子一哭,身后一众知情的妓子也跟着开始哭泣,尤其是那位指出王二身份的女子,更是哭的伤心。 “呜呜呜——杏花姐姐为了你和孩子,不惜带孕卖身,呜呜——你怎可——怎可——” 女子一时泣不成声。 王二听后,心中莫名的一阵儿慌乱,烦躁之余,怒吼道,“闭嘴,你这们这些臭婊子,便是她怀孕了又如何,充其量也不过是怀了个孽种,死便死了,她负我在先,我岂能不杀她?” “狗东西,你——” 老鸨子气急攻心,满脸涨红,身子一软,倒地晕厥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89 打醒 “妈妈——” 一众妓子惊呼,连忙围了上去,手忙脚乱的将她扶在怀里,只知哭喊,不知所措,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曾开本就为梅长青被挟持一事忧心,被这些妓子一阵儿哭闹,弄的更加心烦,当下大喝一声,“都给本官闭嘴!”待一众妓子吓噤声,不敢大声哭嚎,只敢小声呜咽时,才又道,“她这是气火攻心,你们掐她的人中,片刻即可醒来。” 妓子们赶忙掐起老鸨人中,果如曾开所言,仅过片刻,老鸨子就醒了过来。 待她回过神儿,又指着王二,气调虚弱无力,哼哼道,“你——你这个负心汉,狗杂碎,那孩子——那孩子可是你的骨肉啊,呜呜——” 话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不不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骗我,一定你这老婊子是在骗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说啊,你是在骗我,说啊!” 老鸨子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却无力张口。 她身边一直呜咽的女子,突然起身,银牙紧咬,恨声道,“骗你?王二,休要再自欺欺人,妈妈告诉你杏花姐姐怀孕的时候,你心里怕是早就有底了,姐姐是三月初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二月之前,楼里根本没有接客,在年尾至二月这两个多月里,姐姐只将身子给过你,你说这孩子是谁的骨肉?” “不,不,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王二状若疯癫,手掌乱动,刀子在梅长青脖颈间乱晃,曾开几人,几乎目不转睛的紧盯,吓的提心吊胆。 “我与妈妈骗没骗你,你自己心知肚明,此前,楼里人都已知道,唯有你这个糊涂蛋还蒙在鼓里,你活该,你这是报应,只是苦了杏花姐姐了——呜呜——” 眼见王二又要发疯,曾开怒吼道,“你给本官闭嘴,来人,将她嘴堵了。” “是!” 两名衙役上前,一名衙役掏出块布子,塞进女子嘴里,女子也不挣扎,就那么恨恨的瞪着王二。 “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王二嘴里喃喃自语,猛然遭受如此打击,早已被摧垮了心堤,变的大脑混乱,神志不清。 “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们果然是在骗我,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好,既然如此,咱们就鱼死网破。” “那贱人和她那孽种,都该死,都该死——你们不就是想逼我死,好救人?好好好——好的很,既如此,我岂能让你们如愿?” 说话间,他紧了紧手里的刀子,咬牙恨声道,“都怪你这小子,怪你多事。你模样好,身世好,命金贵,他们都着急你,那我就偏不让他们如意,我要拉你一起同归于尽,我不得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说罢,他手掌用力,就欲杀人。 狄先生一急,大声喝道,“动——” 话音未落,就见梅长青身子猛的后仰,脖颈一缩,右胳膊曲肘后击,待王二吃痛,刀子落地,猛的一甩胳膊,将王二甩倒在地。 王二挣扎着想要拿刀,却被梅长青一脚踩住手掌,动弹不得。 场面瞬间一静,众人一时间忘乎所以,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也没想到,这儒雅俊俏、身子瘦弱的书生,为何会有如此好的身手? 沈临喃喃道,“这还是咱小叔父?” 狄先生最先反应过来,见状大喝道,“都愣着干嘛?还不去将此贼拿下?” 曾开这才反应过来。 “快,快去!”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王二摁死,用绳索将其绑死。 王二被拉起身后,犹自挣扎大喊,“我不甘,不甘——” “不甘?”梅长青猛然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面色凶狠道,“你不过是个不知自爱的懦夫,有何好不甘心?” 王二愣愣半晌,接着咬牙切齿,辩驳道,“你凭什么骂我懦夫?像你这种自小无忧无虑之人,如何能体验到我的艰辛?” “呵呵,无忧无虑?”梅长青忍不住又踹了他两脚,“我也是傻,像你这种自私之人,怎么会想到他人忧苦。” “你自小有书读,有父有母,却不知足;家道中落,却不知重拾家业;四肢健全,不去靠勤快生计,却跑去行乞;为龟仆,却还不肯安生;杏花姑娘救你,本与你有救命大恩,你却恩将仇报,将她杀死;你心知她腹中孩子是你骨肉,却犹自狡辩,不肯认清现实,竟骂孩子是孽子;你说你不是懦夫?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言我无忧无虑,那你可知我身份?” “我生来为父母所弃,做了个低贱的下九流戏子儿,比你之身份如何?可我却一辈子都会为这身份骄傲,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足,我懂恩情,我自信,我不矫情,不自甘堕落——” “我去岁十月才有书读——” “我师父一个戏子,却品名救了汴州一城百姓——” “我二师兄、四师兄都是戏子,年纪轻轻,为孝心,自愿随师父送命——” “我六师兄为复仇,甘愿跑去西北人间地狱送命——” “我两中案首——”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跟我比?——” “——” 梅长青边说,边踹了他几脚,众人听着发愣的,一时没有反应,任他这种“似是发泄”,没人上前阻拦。 —— “你——” 王二怔怔的望着他,神色逐渐清明,竟然被他踹醒,吃力的扭过头,愣愣的望着杏花尸体,望着她因为憋气而狰狞的脸庞,望着她早已僵硬的十指,因为死前的挣扎而扭曲,再望及她小腹处,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刻,你一定很不甘吧!” 转瞬间,泪如雨下,半晌“啊呜——”一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妓子们虽说恨他无情,却扭头,不忍看这悲情一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随,可悲!可叹!王二,你罪无可恕,死不足惜,等下了地下,好好向她母子忏悔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好诗,好文采,”曾开暗赞一声,深深望了梅长青一眼,挥了挥手,“将人犯与死者带回衙门。” “是!” 衙役们领命,押走失了魂儿的王二,抬起杏花的尸体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0 案了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望着王二失魂落魄、步履维艰的背影,梅长青心下感慨万千,天道昭彰,报应不爽,王二下场如此凄惨,乃是咎由自取,是他自己一手炮制而成,他不明、不智,不负责,看似心狠手辣、胆大包天,实则懦弱无能,这样的男人,如何能让人生出怜悯之心?可怜杏花母子,命运不济,一生所托非人,希望她娘两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能遇个良人。 “啪啪啪——” 狄先生一脸惊叹的拍手走来,“精彩,梅公子心思之缜密,身手之惊人,皆令老夫叹为观止啊!” 梅长青谦虚道,“狄先生过誉,此案看似复杂,其实不然,凶犯虽故作聪明,欲行那栽赃嫁祸之举,但手段粗糙,漏洞不少,岂能真瞒得过各位大人?小生也不过是运气好,恰好先发现些许破绽罢了。” “梅公子谦虚了,凶犯手段虽粗糙,可有些人还不是盲目自大、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狄先生扭头瞪了眼曾开。曾开顿时脸色羞红,讪笑道,“弟子去看给沈公子录供。” 说罢匆匆溜了。 狄先生盯着他的背影摇头,“这曾开,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论刑名,还是差了许多。”随后,接着道,“在老夫看来,刑名一事,靠发现,靠推理,靠思维判断,容不得半点含糊,亦没有运气一说。” 梅长青正色,拱手揖礼,“学生受教!” “嗯,”狄先生欣慰点头,越看眼前这少年,越觉的喜欢,便问道,“你姓梅,听你方才所说身世,也不似沈家旁亲,莫不是沈梦溪大人的弟子?” 梅长青摇头,解释道,“学生非沈大人门下,沈临称学生叔父,是因家师与沈大人交好,学生承蒙沈大人厚爱,待学生如子侄,故而故此。” 狄先生先是微微颔首,接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愣,片刻后,笑容更甚,表情似是恍然,又有些“理所应当”。 小声道,“文成公真是好福气。” “这——” 梅长青大骇,文成先生曾说过,他来钱塘,既为无奈罢官,又奉了皇帝密诏,朝中除了沈老,知情者不到一掌之数,此人竟然通过自己寥寥几句的解释,就能盘出老师的身份,当真可怕。况且,这狄先生既然知道老师在钱塘之事,身份怕不简单,必是御前近臣,皇帝亲信。 梅长青已经猜到了此人身份,姓狄,精通刑名,又居庙堂高处,武周一朝有此才者,还能有谁? 他在大周朝,梅长青是知道的,文成先生曾几次提起过此人,梅长青犹记得,自己初听这人时,第一反应是——狄阁老,您与“武”女皇果然有“缘”。 “老夫与你师,与沈梦溪,皆同殿为臣,又同属公主府旧人,彼此交好,你既称沈梦溪为伯父,且也称老夫为伯父吧。” 梅长青拜道,“长青见过伯父。” “好,好,好孩子!” 狄先生扶起梅长青,禁不住又是一番打量,暗赞少年良才美玉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少年再好,已是他人弟子,可惜自己迟来一步。 “你老师可好?” “老师每日纵情书画,闲暇时,常与沈伯父下棋,日子过的也算不错。” “嗯,那就好,”狄先生羡慕的点了点头,接问道,“长青此来扬州,是为院试而来?” “是的,叔父。” “你之才,考个院试不在话下,争取来年春日考个进士。” 狄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亲昵,目光温和,完全如沈老一般,将梅长青当成了自家子侄,“可惜,伯父怕是等不到你放榜后为你庆祝了,一两日后,伯父便要返京。” “伯父多心了,不过是一场院试,也没什么好庆祝的,等来年小侄若能在金陵中举,到时候,伯父再为小侄庆祝也不迟。” “嗯,好,哈哈——那到时候,伯父可就等你中举的好消息了。” “这——,小侄尽力。” —— 两人闲聊一会儿,沈临已录完口供,正低眉耸目,一脸羞愧的跟在曾开身后过来。 梅长青瞪了一眼沈临,歉意道,“小侄顽劣,给曾大人添麻烦了,之前小生一时心急,言语多有不当之处,还望县令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曾开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非公子之过,是本县确实武断了。” “大人也是一时疏忽而已。” 正当两人客套间,燕小乙二人匆匆跑了进来。 “少爷(九爷)没事吧?” “安心——” 梅长青开口间,原本一直静立在狄先生身后的护卫,见到柱子二人,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眼神一亮,假意抚了下刀柄,散发出一道无形的杀气。 嗯? 柱子两人目光一凝,闪身挡在梅长青身前,柱子顺手抚向腰间,才发现自己没带兵器,燕小乙右手滑入袖口,手里暗捏一柄飞刀,随时准备出手。 “小乙、柱子,莫慌,这位大哥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 梅长青拍了拍两人肩膀,扫了了眼狄先生身后的护卫,见他双手抱胸,知道他没有敌意,应该是看出了二人身怀武艺,暗中试探而已。 便没再理会,拱手礼道,“此间已经事了,小侄便不再打搅伯父与县令大人处理公务了。” 伯父?曾开微愣,自己不过才去了一会儿,这小子怎的便叫上伯父了? 狄先生微笑道,“嗯,去吧,来年春闱时,长青若到了金陵,一定要记得来狄府坐坐,到时候伯父再与你好好畅聊一番。” “伯父放心,到时,小侄必上门拜访,好好聆听伯父教诲,告辞!” 说罢长身揖礼,带着三人离去。 出门前,燕小乙扭头看了护卫一眼,护卫笑道,“好小子,还挺记仇。” “哦?”狄先生笑道,“李将军是看好这少年吗?老夫还以为将军是看重了那憨厚的大个子。” “大人好眼光,单论习武资质,那大个子确实更胜一筹,他虎背熊腰,掌大脚稳,乃罕见之资。” “然,卑职善使刀,走的轻灵路线,此小仆目光灵动,十指纤细有力,腰板灵活,走的也是轻灵路线。若卑职所料不错,方才他缩入衣袖的右手中,定然捏的是一柄飞刀。这梅公子能得那位看重,又能有如此两位忠仆,真是福缘深厚——” “没错,”狄先生微笑颔首,“那位看中之人,岂能福浅?” 一旁的曾开疑惑道,“那位?恩师与李将军说的是沈大人吗?” “呵呵——” 狄先生与李将军相视一笑,摇头道,“不可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1 沈福教子 出门时,已近傍晚。 夕阳半落,一阵凉风吹来,卷走了些许闷热,让人心旷神怡。 路上,一行人沉默的跟在梅长青身后,不敢作声,气氛有些沉闷。沈临耸拉着脑袋,内心忐忑,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回了客栈,众人各自回房。 沈临就住在梅长青隔壁,进门前,他咬了咬牙,鼓足勇气,出声叫住了梅长青。 “小叔父。” “嗯?” 梅长青止住脚步,扭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哦,你说这事儿啊,无妨,”梅长青摆了摆手,接着微笑道,“谈不上什么麻烦,不过,有件事儿我得通知你,中午出门前,我担心这事儿处理不了,已经让仆人回钱塘禀报了,沈伯父应该会派人过来,我猜来的估计会是你父亲,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沈临瞳孔微缩,随即又苦笑道,“侄儿知道了,就算您没让人回去,此事也是瞒不住家里,这顿“竹笋炒肉”侄儿早晚得吃,迟到不如早来,侄儿已有心里准备。” “嗯,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有觉悟嘛!” 梅长青调笑了句,又语重心长道,“这次你能平安无事,实属侥幸,若非王二故作聪明,杀人后想嫁祸“奸夫”,你怕就要枉死了,这是给你敲了一记警钟,你要牢记,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疯癫了。今时不同往日,大争之世将临,天下快要乱了,想要在这乱世中活命、保住家人,你得学会谨慎。你比我年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言尽于此,你自己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这几日就先别出门了。” 一想起自己昨夜竟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圈,沈临一阵儿后怕,吓的一身冷汗,说话时,嘴角依旧忍不住有些哆嗦。 “侄——侄儿知道了,小叔父。” “嗯,”梅长青点了点头,“好了,这事儿算是过了,你也别再多想,担惊受怕了一天,想必你也累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其它的等家里来人了再说。” “是。” 沈临恭敬的应了声,转身回房,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唉,这小子,毛手毛脚的,真是——”梅长青轻抚额头,“老怀”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关心道,“你没事儿吧?” “没——小侄没事儿,就是一时腿软,被绊了下。” “嗯,那就好,去休息吧。” “好,好的!” 沈临尬笑两声,连忙将门关上,抵着门暗呼自己“丢人”,接着又一想,哎?不对啊,想到自己似乎还比梅长青大了三岁,他哪来的这种“望子成龙”失望时的感慨? 此时,隔壁的梅长青也在为此偷笑。 晚饭时,大抵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沈临没出来,梅长青交代了下沈家仆人,让他们一会儿送饭去沈临房里。 三天后,沈家来人了,如梅长青所料,沈家来的是沈福。 沈福一路紧张,风尘仆仆的到了扬州,下船后,去接他的仆人跟他说了情况,知道儿子已经无碍,沈福这才松了口气。 沈临是沈家三代嫡长孙,自小聪明伶俐,集万千宠爱,被沈氏一族寄以厚望,不想却出了如此一档子丑事。三天前,仆人急匆匆的回沈府禀告,说沈临在扬州“妓院”惹上了人命官司,整个沈家都乱了。沈老当时正在书房写字,听了消息,气的连呼“丢人”,暴跳如雷,一怒之下,砸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沈临母亲直接就被吓晕,媳妇躲在角落里黯然抹泪。几名族老紧急商议之下,决定让沈福去扬州救人。 沈福怒气冲冲的进了客栈,见众人已等在堂内,又恰逢午饭时候,客栈内有不少客人,沈福憋着一肚子脾气不好发作,狠狠的瞪了眼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沈临,这才朝梅长青长身作揖,大礼感谢。 “小儿之事,有劳长青费心了。” “大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人多嘴杂,咱们回房再说。” 回了房,梅长青与沈福寒暄了几句,说了下情况,知道沈福肯定急着要训子,便将空间留给他父子,起身告辞离去。 刚出门,就听到身后“啪”的一声,禁不住身子一颤,暗“嘶”一口凉气,好大一大嘴巴子。 屋里。 沈临半边脸颊红肿,低着头,垂泪不语。 “你个孽子,就不能收收心?脑子长到裤裆里了吗?瞧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你祖父被气的饭食不吃,你娘吓晕在床,你媳妇躲房中以泪洗面,你瞧瞧自己干的这是什么事儿?还好那王二没当晚杀人,否则你哪还有命?” 说道这里,沈福不禁后怕,忍不住又是一个大嘴巴子甩出。 随着“啪”的一声,沈临另一侧脸颊迅速红肿,嘴角缓缓溢出一缕血迹,咬牙强忍住疼痛,没敢吭声。 沈福见他惨样,心底也闪过一丝不忍,终究是他最疼爱的独子。心底里暗暗又有些自责,怪自己往日里疏于管教,过于溺爱,才酿出今日之祸。 坐下喝了口茶,消了消火气,沈福沉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该收收心了,往后少给我出去沾花惹草,你就不能学学你小叔父?看看人家,谦谦君子,有勇有谋——,虽说出身不好,可你看看,凡识他之人,哪个敢轻视与他?你方才口中那狄先生,怕就是朝中刑部侍郎、尚书左丞狄仁杰,你小叔父口称他“伯父”,必是已为他所重,先有文成公、你祖父,接着又被狄大人看好,你看看你小叔父,在看看你自己。你尚比他年长三岁,多读十来年书,纵然你先天聪慧不如他,别的呢?你哪样如他?咱沈家用心多年,怎么就培养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对不起爹,孩儿经此一事,已经深知自己错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 “嗯,”沈福点了点头,见他神色诚恳,心下一软,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起来坐,你能知错就好,这场劫难总算没白折腾,好在你如今还年轻,亡羊补牢,尚不算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2 院试开考 “幸亏你小叔父明察秋毫,及时揪出了凶犯,否则你白受一场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不说,怕这院试,你也赶不上了。” “此事儿,咱家承了你小叔父天大的人情——” “纵然常听你祖父说,你小叔父有妖孽之资,为父也以为他不过是天资过人罢了,没想到他竟然智慧如斯。” “没想到,他除了诗书一道,还懂刑名,有一手好武艺,其才当真是有如妖孽啊!” “往后,你要待他如为父,多听多学——” 沈福泄了脾气,又开始夸赞起梅长青。 父子两,一个絮絮叨叨的叮嘱,一个唯唯诺诺的应承。 沈临是个性格开朗之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听他爹聊起梅长青,顿时也来了精神。 “爹,可惜您当时未在现场,没见着小叔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说起案来,犹如“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辩的那曾县令哑口无言,那王二被小叔父揪出,欲行挟持之事,被小叔父挥手间就拿下。那辩才,那推理,那武艺,连狄大人都称赞不已——” 言语中满是推崇,眉眼间尽是崇拜。 “既知如此,你便多向你小叔父求教,别看他年岁尚小,可论及为人处世,便是为父都不及他成熟,今后遇事不决,你可问你小叔父。” “嗯,孩儿知道了。” 晚饭时。 沈福带着脸颊红肿的沈临出门,要了一桌上好的酒菜,亲自向梅长青敬酒致谢,梅长青不好推辞,便少喝了几杯。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次日一大清早,沈福便回了钱塘,沈家众人还在家焦急的等待消息,他不敢多待,再者说,如今他已是郡府主簿,擅离职守太久,免不了会遭人非议。 接下来几天,梅长青除了下楼吃饭,其余时间都闭门不出,沈临也学了乖,没敢再出去鬼混,学着梅长青,在房里读起书来。 时间如白马过隙,也没熬几天,已是四月十五,院试开考了。 十五月圆,鸡叫四更时分,叔侄两起床吃了些早饭,赶至五更前出门,客栈离贡院不远,也就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此时,贡院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学子,亦有陪送了家人、书童,年长者须发皆白,年幼者不过十五六岁,如梅长青之辈者,并不在少数。场中却并不怎么喧闹,多数学子都心怀忐忑,便是沈临也在心下打鼓。 “小叔父,参考的人可真多啊!” “那当然,院试不比府试、县试,一州学子皆来应考。再者说来,扬州自大隋太宗皇帝起,便是淮南道首府,江南人口聚集之地,周边四十来郡,学子岂能少了?” “也是,不过这些学子都过了府、县两试,都是各郡俊杰,您说小侄会不会考不过啊?” “放心,”梅长青扫了眼场内,宽慰道,“你县试第三,府试第七,有什么可紧张的?你只要正常发挥即可,一个院试还是难不倒你。” 沈临讪笑道,“那倒也是,不过,小侄还是有些心慌。” “没出息!” 梅长青扭头白了他一眼,嘴上如此说,实际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 没等一会儿,一群衙役便举着明亮的火把开路,管考的官吏们到了。院试名单是扬州府根据早前郡府报上的名单来拟定,所以没什么身份名牌,以学子们手中郡府发放的“浮票”为依据。(ps:浮票:古代科举的准考证。)由于参考人数过多,衙吏需要早早点名,放考生入场。 月色泛白,火把通亮,待衙役们清出一条通道,有一官吏持名单入场。场内人头攒动,却静谧无声,学子们尽数望向唱名的官吏,等待听名入场。 “噹噹噹——” 一阵儿铜锣声后,所有人安静等待,官吏目光威严的扫了眼全场,高声道,“天授四年,扬州院试第一场,凡参考学子,听名入场,只准携带考具、餐食、遮帘,其余一律不准带入场内,凡私藏夹带者,依律惩处——” 中年官吏宣读完考试规则,接着便开始念名入场。 “天字一号考舍,钱塘学子,梅长青——” “天字二号考舍,杨州学子——” “天字三号——” “我?” 梅长青微愣,一旁的沈临也有些发懵,童子三试不同于乡试、会试,名单座次是由扬州官学官吏主持,一般座次也通常由这些人安排,大多是学院弟子优先,就如同县试由钱塘县衙官吏拟定一样,相熟者优先,自己在杨州也没什么熟人,沈家的手也伸不到杨州,这是为何? 疑惑归疑惑,梅长青不敢怠慢,从燕小乙手中接过书篓,挺身上前。入口处,官吏仔细搜索他的书篓,甚至撩开他衣衫查看,一通检查后,放他入内。 五更点名,直到破晓时分,外头依旧在读名。 霞光万丈,一轮红日翻上墙头,正对着梅长青号舍,微微有些刺眼,梅长青翻了下书篓,拿出幕帘遮起,这是沈福让人给他们准备的,为的就是防光、防晒。 “噹噹噹——” 三次几声铜锣声后,有吏高呼“开考”,几名考官依次开始发放考卷。 梅长青拿到考卷,简单翻开了下,跟县试,府试一样,第一场考的诗赋,算是梅长青最拿手的一场了。 如同之前一样,梅长青依旧早“抄”了一诗,午“抄”了一赋,待日落时分,一脸轻松的爬在那儿等待交卷。收卷前,梅长青正打瞌睡,感觉身前一暗,抬头间,差点叫出声来,巡考的官吏竟然就是送他纸扇的王先生。 王先生冲他微笑点头,随手抄起他的答卷审视起来。 “好字”,这是王先生对答卷的第一视觉感觉,字迹娟秀,比之那日写给自己的《白羽扇》还要好些,看来是此子写诗时十分用心。他却并不知道,这只是梅长青是怕抄完诗后无聊,故意一笔一划,也算得上是练字。 待看清诗赋内容,王先生手指微抖,连带他手里的答卷也是一阵儿晃动,激动之余,内心忍不住感慨道,“好诗!好赋!此子,莫不真是文曲星下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3 院试(完) “噹噹噹——” 铜锣敲响,诗赋考结束,王先生收敛目光,神色复杂的拿走了的答卷。 与梅长青而言,这锣声颇为悦耳,是一种解脱,既让他脱离乏味,又让他从王先生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下逃离。然而,对不少学子而言,这锣声无异于“催命符”,甚至有人出门就掩面而泣,大抵是没答完的缘故。 压抑的“呜咽”声,让梅长青瞬间没了欣喜,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种“开挂”,对于其他寒窗十年的学子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答案是肯定的。 但梅长青却不会“圣母”般的为此自责,中榜者数百,他不过是占了一个名额而已。再者说,一切皆是个人命缘,在这方混乱的世界,你可以有“仁心”,有怜悯,可以心怀天下,但绝不能“不自量力”,自己在汴州那会儿,哪怕是投门无路,可有谁同情过自己? 有实力才能主持正义,没实力说什么都是虚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接济天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都饿着肚子,凭什么管你? 将书篓递给燕小乙,梅长青立在街角处等待沈临,没一会儿,就见他从贡院里走出,看得出来,他心情挺好,应该考的不错。 瞅见等在那里的梅长青几人,沈临快步走了过来,微肿的脸颊上展开笑容,看起来有些滑稽,还不待近前就拱手抱歉。 “有劳小叔父等候,侄儿惭愧,您这场答的如何?” “我也刚出来,答的还算不错,不过我猜,贤侄也应该答的挺好吧?” “嘿嘿——”沈临傻笑两声,得意道,“不知怎么的,小侄觉得自己今天头脑清晰,读题就有了灵感,答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都感觉超常发挥了些。” 见他一脸嘚瑟模样,梅长青没忍住揶揄道,“如此便好,看来大兄那两嘴巴子抽的不错,竟将你抽启了灵智,要不秋闱之时,再让他抽你两个?” “小叔父——” 沈临一脸哀怨,伸手摸了摸两边微胖的脸蛋子,梅长青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感觉脸颊隐隐作痛,想起那两下带风的大巴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哈哈哈——”梅长青受不了他“哀羞”的目光,扭头边走,笑道,“走了,枯坐一天,腹中滴米未进,倒是有些饿了。” “是挺饿,小叔父,您是不知道,我隔壁那小子忒可恶,真不知他是来应考?还是来享受?竟然备了美酒佳肴,跟小侄那不成器的小舅子一个德性。他午间用餐时,香味四溢,勾的侄儿肚里馋虫作乱,心底直痒痒,明天咱也带些吧?免的再——” 听完他絮絮叨叨,梅长青没有拒绝,点头道,“可以。” 心道,“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其实,沈福走前也提醒过他俩,叮嘱他俩带个食盒,只不过二人没当回事儿,以为还像钱塘那时一样,天微亮才出门儿,赶到考完,也就大半天的光景,饿不到哪儿去。却没想到,他两这次是四更天用餐,傍晚放考时,已是饥肠辘辘。 回了客栈,叔侄两敞开肚子吃了一顿,也许是饿极了,往日里吃淡了嘴的菜食,今日吃起来却格外清香。吃过饭,两人挺着肚子,打着嗝儿回了房间。明天是经义考,梅长青对此没什么压力,回房后,直接倒头入睡。 依旧是四更起床,五更出门。 只不过相比于昨日,柱子与沈家仆人手里多了个饭盒。 入场开考后,梅长青浏览一遍试题,不是很难,便静心开始答题,赶至中午时,已经答完大半,于是搁笔休息,打开食盒准备饱餐一顿。 食物很简单,却很馋人,半只鸡,一碟萝卜丝,一小壶清酒。 梅长青吃过,窝着休息了会儿,待日上半空,拉了下帘子,开始继续答题。 傍晚交卷,他出门便遇见了沈临,见其表情轻松,梅长青猜他答的不错,也是,有善经义的沈老培养,他的经义怎么会差? 第三天考策论,梅长青不敢大意,这是他最薄弱的一环,当晚便拿出带来的范文读了几篇,待牢记流程、手法后,才躺下入睡。 策论答起来,果然没有前两场那么顺手,而且,院试策论的难度,似乎比县试府试都大了些,提问角度刁钻,答案空间狭小。好在梅长青依旧历经了县试、府试,又得了沈老不少范文资助,此刻答起来,却也没有县试时那么蹩脚。 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咬笔斟酌,匆匆下笔,又时有停顿,赶至中午时,梅长青才答完一半。 日上半空,气温开始闷热,躲过幕帘偷闯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梅长青起身扯了下帘幕,落座间,肚子“咕咕”直叫,有些饿了,索性顺便打开食盒用餐。今日他可没敢像前两日那样恣意,也没敢饮酒,匆匆吃了饭食,解开衣领扇了几下,待解了胸口闷气,提笔继续思答。 离放考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时,梅长青终于搁笔,擦了把额头的细汗,大致扫了一遍答卷,心里颇为满意,喘了口气,悠闲起来。 考场里很安静,听不到外面街上的喧哗,顶多偶尔能听到两声压着嗓子的咳嗽声。考生们也没人敢,也顾得及吭气,皆尽奋笔写书,争分夺秒,生怕不能答完。 “噹噹噹——” 宣判的铜锣声响起,宣告着院试结束,场内一阵儿哄然,隐隐夹杂着几声“呜咽”。 “众考生搁笔,禁声,违者考卷作废,五日后放榜——” 众考生立马安静,唯有考官轻微的脚步声,与收卷时发出的“唰唰”声,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考官们收卷完毕,铜锣声再响,放考。 考官走后,一众学子出舍,终于有人安耐不住,当场痛哭流涕,有人同情的观望,却没人上前劝慰,围在周边的同窗站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尚且前途未知,岂敢规劝他人? 时也?命也? 失落的哭声感染了一些人,也禁不住跟着小声啜泣,哀叹自己时运不济。 有悲者,自然也有喜者,少许学子洋洋得意,路过时,轻哼一声,扭头鄙视一眼,笑容轻蔑,昂首挺胸的洒然离开。 梅长青没有驻足,转身大步离开,这很“科举”不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4 “妓”换鸡与小白脸 里间的气氛让梅长青觉着很压抑,终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看不惯可怜,天生的一肚子同情。可惜,这就是古时候,这就是古人,这就是科举,他亦无能为力,只得大步出门而去。 见梅长青出来,燕小乙二人赶忙迎了上去,神情紧张,关心道,“九爷(少爷),考的可好?” 沈家两个仆人也跟了过来。 梅长青望着二人关心的神色,想到还在钱塘焦急等待消息的众人,心底泛起涟漪,心道,“是啊,想那么多干啥?如今我也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古人,有家要操持,有亲人要守护,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来那么多多余的怜悯心?” 当即将之前一切所想抛在脑后,便玩笑道,“考的挺好,指不定过上几天,你家少爷我就是个秀才公了。” 燕小乙玲珑,知道自家九爷心情好,也跟着嬉笑道,“那小的可就提前恭喜九爷了,到时候,小的们也能跟着您沾沾喜气。” “呵呵,好,到时候我让沈临带你两去浪荡,见识见识“大场面”。” 燕小乙“嘿”笑一声,眼底倒泛起些向往,他多才多艺,本就隐藏有“浪子”习性。柱子挠头傻笑,犹豫了下,小声道,“那个,少——少爷,俺就不去了,您不如将那些个折换成几只烧鸡?” “额——” 燕小乙一愣,僵硬的扭过脖子,仰头望着自己这位以“妓”换鸡的“傻大个”同伴,傻傻道,“什么冰清玉洁,什么“坐怀不乱”,都是浮云,论及不好“美色”,咱柱子大哥才是古今第一。” “哈哈——” 梅长青再也忍不住笑意,大笑几声,见周边往来之人神色有异,又连忙捂嘴,低头捂肚直乐呵。 沈临恰好过来,见梅长青这幅样子,有些疑惑,就算考的再好,也不至于让小叔父高兴如斯,莫不是得了什么喜讯? 于是便问道,“哎?小叔父怎生如此开心?” 梅长青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让他们给你说,哈哈——” 沈临疑惑的转头,看向自家仆人,仆人正在偷笑,见自家少爷看来,连忙伏在他耳边,将方才之事讲了一遍。沈临面色一肃,郑重的朝柱子竖了个大拇指,接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沈临可不像梅长青那么含蓄,也没有思考那么多顾虑,他笑声洪亮,笑到高潮时,直接捶胸跺地,状若疯癫。 此时路过一学子,误以为他是受不了刺激,犯“傻”,见他眉目清秀,衣衫贵气,放缓脚步,不时回头,目光中饱含同情。 沈临受不了他这种目光,怼了句,“你瞅啥?” 斜眼歪脖,神气高傲,流氓劲儿十足,将他纨绔子弟的习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那学子衣饰金贵,也不是个善茬子,不过见对面人多势众,选择了避战,没喊出梅长青期望的那句“瞅你咋地?”露出一副“懒得跟傻子计较”的表情,嘟囔了句,“神经病”,接着轻“哼”一声,扭头便走。 “你——” 见沈临还欲上前理论,梅长青一把将他拽住,笑道,“好了,不过是场误会,我们先回客栈。” 经过这段小插曲,几人一路笑呵呵的回了客栈。 饭桌上,沈临又想起柱子的“烧鸡”,笑眯眯的跟掌柜的要了三只烧鸡,几人分食了一只,柱子一个人吃了两只,吃完露出一副满足的表情,看的沈临再次大笑,他算是知道原因了,这傻大个就是好吃,还爱吃烧鸡。 酒足饭饱,梅长青懒洋洋的靠着椅子,熟人面前,他从来不“装”,随口问道,“离放榜还有五日,咱是回去等消息?还是等放榜了再回?” 沈临坐起身道,“嘿嘿,要不再等等?这次小侄考的不错,应该能中个秀才,这可是我的第一个功名,不亲眼看到,岂能甘心?再者,咱好不容易来次扬州,不若咱游玩几天再回?” 梅长青瞥了他一眼,鄙夷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了伤疤忘了疼,想趁机领略下“扬州瘦马”吧?” “冤枉呐,小叔父,”沈临连忙叫屈,委屈道,“想起那日,小侄至今脑中大片阴影,哪还敢有那等心思,怕是这阵子连“楼子”门儿也不敢进了,小侄就是想陪小叔父好好逛逛扬州而已,您放心,这几日您走哪儿,小侄就跟哪儿,绝不乱跑。” “嗯,”梅长青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与其在钱塘惶惶等待,不若等放榜了再回,那这几日咱就好好逛逛扬州,领略下扬州的风土人情。” 沈临见梅长青答应,拍着胸口道,“小叔父尽管放心玩乐,一切都包在小侄身上,来前,小侄可是足足准备了三百两纹银。” “三百两?”梅长青一愣,“你沈家这么富裕吗?来趟扬州参考,沈大兄给你准备这么多银子?” “嘿嘿,咋可能,就我爹那抠抠搜搜的样子,哪儿舍得给我这么多。这些有多半是县、府两试结束后,我岳丈,也就是唐胖子他爹奖励的,临行前,我媳妇又偷偷塞给我一百两。我沈家虽不富裕,但唐家可是“钱塘首富”,往日里,家里给小侄的月银才不过两三两,平日花销,都是唐胖子消费,我媳妇也时常给我些补贴救济。” “小白脸?” 梅长青脱口而出,诧异的看了眼沈临,没想到这货竟然还有吃软饭的命。 沈临疑问道,“小叔父,您说这小白脸是何意?” “嗯——”梅长青暗笑一声,绷着脸,解释道,“这小白脸是指,似你等一些拥有“富贵命”的青年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 沈临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欢喜道,“您还别说,这么仔细一琢磨,小侄还真是个“小白脸”,小半辈子没愁吃喝,过的也潇洒自如,也算的上是富贵命。” “没错!” 梅长青强忍着笑意点头,接着又教训道,“既是“小白脸”,你当好好珍惜才对,家有贤妻,你还整日沾花惹草,让你媳妇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真是太不应该了,往后记得要改,要学会懂得珍惜。” “侄儿受教!” 叔侄两又闲谈几句,便各自回房洗漱。 一天下来,梅长青精神疲惫,洗了个热水澡便早早睡下,躺在被窝里畅想起扬州风光,迷迷糊糊入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5 偶遇 《禹贡》:淮海惟扬州。 扬州有多大,梅长青不清楚,按《隋书》所说,大抵有四十来郡。大隋在最鼎盛时,废州制,将扬州改为淮南道。直到隋末后来,各地群雄并起割据,乱了章法,又逐渐并回了“州”。 所谓的大周国,其实也只占了两州半之地,除了荆扬二州,再就是小半个交州。往西是大魏,往西南是大理,往中原有赵氏、水泊梁山,往东北——,相较起来,倒也算大了。 扬州城,扬州治所,大运河的枢纽,江南最富庶繁华之地,大周的经济命脉所在。 清晨,梅长青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后,换上一身淡蓝色的圆领襕袍,手执檀香纸扇,由于年不及冠,长发梳拢,挽了一根青丝发带,朴素却不失高贵,配上他俊美的容颜,端的一翩翩公子。望着铜镜里俊美的人影,梅长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道,“当真是一副好皮囊啊!”随后,出门下楼。 饶是沈临已经与梅长青相熟,此时看着下楼的少年,也忍不住一阵儿自惭形秽。其实,沈临也并不差,容貌清秀,一身锦衣佩玉,头竖玉冠,手执玉扇,也算个翩翩贵公子,但比之梅长青还是差上许多。 待梅长青坐下,瞅着他手里的纸扇,再瞅瞅自己手里的玉扇,顿时觉着它有些俗气,艳羡道,“小叔父这扇子不错,哪儿搞的?贵不贵?一会儿小侄也去买一柄。” “前面街巷有家专门卖扇的小店,不贵,一首诗同人家换的,不过,那店里可能没这等物件了。” “——” 沈临沉默,低头吃饭,顿时没了兴趣,心道,“人比人,果然气死人。” 用过早膳,梅长青带着几人趁兴而出,游至傍晚,却已是意兴阑珊,不能说扬州不美,只是他看惯了钱塘。 扬州给梅长青的感觉,除了贵就是“贵”。 贵的是衣食住行,“贵”的是,这里有钱人太多了。 日落时分,几人走累了,就近找了家食肆,要了两桌饭食,梅长青与沈临一桌,柱子、燕小乙与沈家两个仆从一桌。 上了菜,沈临端着酒杯发牢骚,“人人都说扬州美,小侄咋觉着这扬州城还比不上咱钱塘——” 梅长青听他叨叨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也许人家说扬州美,美的不是风景。” 沈临疑惑道,“那是什么?” “人。” “嘿,这倒也是,”沈临嘿笑一声,满脸痴迷道,“您还别说,咱这一路走来,满街的白嫩小娘子,这在钱塘,除去烟花巷,别的地方还真少见,可惜——” “怎的?又想去领略下“扬州瘦马”了?” “怎么会?” 沈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讪笑道,“小侄既然答应小叔父,又岂会言而无信?那等污浊之地,小侄早腻了。” 待沈临话落,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呵,兄台此言差矣,去“游仙窟”,并不皆为嫖,也有为买醉者,结三五友人,听琴音悠扬,赏美女歌舞,吟诗作赋,畅饮一番,岂不快哉?” “兄台倒是好雅兴,好——”沈临边说话,边放下酒杯,扭身看去,正好那人也转身望来,两人四目相视,待看清对方容貌,皆是一愣,接着异口同声道,“是你?”又一同轻“哼”一声,彼此瞪眼。 梅长青也看清了那人容貌,年岁同沈临一般,一身上好材质的圆领青衣,书生打扮,一人独坐一桌,正是昨日傍晚骂沈临“神经病”那同考的位学子。 见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互不相让,梅长青颇觉好笑,这两人年岁都比他大,又都一身纨绔习性,相较起来,自己倒像是个“大人”,也许是做惯了“小叔父”这个身份,也许是两世相加,心思比较成熟,在梅长青看来,二人这种表现就像是两个互相置气的“孩子”。 遂起身拱了拱手道,“钱塘梅长青,见过兄台。” 那人见梅长青容貌俊美,风度翩翩,儒雅有礼,顿时心生好感,觉着自己方才举动有些失礼,羞赧起身,回礼道,“扬州学子沈富,沈仲荣,见过梅公子。” 沈富是名儿,仲荣是字,梅长青还未及冠,故而还没有字,像沈临就有,他字子晳。 待两人坐回,梅长青笑道,“兄台所言倒是“雅致”,我观兄台一人独坐,若不嫌弃,何不与我叔侄并桌畅聊一番?” “这,”沈富微愣,暗瞥了眼脸色幽怨沈临,有些不好意思道,“冒昧打搅二位用膳,恐有些不太好吧?” “无妨,”梅长青摆了摆手,“你我三人皆是应试学子,相逢不如偶遇,两番相见,也算有缘,况且我叔侄初来扬州,对此地陌生的很,正好向沈兄请教一番。” “既如此,那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二正好端着沈富的酒菜上来,沈富便让他将酒菜摆在梅长青这一桌,三人同桌而坐,沈临坐梅长青左手,沈富坐梅长青右手,正好对坐,彼此又互不顺眼,时不时的对瞪,又碍于身侧的梅长青,不好开口讥讽。 “好了,些许小事,也值得你们如此怄气?况且你二人都姓沈,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沈临不屑的撇嘴,“谁跟他是一家?” 沈富鄙夷道,“大言不惭,说的好像人愿意跟你一家似的。” “你——” “好了,”梅长青摆手制止沈临,无奈道,“咱都是读书人,少说两句,方才算我口误了,咱没聊点别的,听沈兄方才一番言语,似乎也喜好去那“游仙窟”?” 说罢,他暗瞥了眼沈临,见其果然抛下了成见,一脸好奇的盯着沈富,心道,“这兔崽子,果然贼心不死。” 沈富挠了挠头,羞赧道,“与同窗学子去过几次,倒也不是常去,每次去了也就听听怜人谈琴,欣赏下歌舞,与同窗畅聊一番诗词歌赋便回了。” “哦?兄台果然雅致,不像某些人,去了只为寻花问柳。” 说话间,梅长青瞪了眼沈临,后者无奈讪笑,“小叔父哪里话,小侄这不是知错就改嘛。” “嗯,但愿如此。” 沈富,沈临,两人同姓沈,脾性倒也相似,由于梅长青不怎么饮酒,大多都是二人在推杯换盏,所以,没一会儿两人就彼此熟络,抛却成见,称兄道弟起来。 聊及院试,沈富也不含蓄,直言自己考的应该不错,颇有几分把握。 沈临道,“兄弟,如此大好时候,你该约三两友人,结伴放松一番才是,为何却独自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6 两个“神经病” “唉——” 闻言,沈富长叹一声,放下酒杯,失落道,“小弟倒愿如此,奈何无人可约。” “这却是为何?” “实不相瞒,小弟出身商户,靠家里“捐补”得以入学院读书,有了参加科举的资格,然,士人多贱商户,小弟同窗中能称得上好友者甚少,往日同往者,不过是些“同病相怜”之人,此次他们皆考的不太如意,心灰意冷下,自然不愿与我同往,故而——” “啧啧,你倒真是可怜,”沈临同情的望着他,接着又叹道,“唉,士人轻贱商人,自古由来,你也无须难过,世道如此罢了。” 沈富面露悲色,难过道,“也是,莫不沈兄也是如此之想?” “不不不——” 沈临恐其误会,连忙摆手,“我沈氏虽是钱塘大族,但我沈家人岂能是那等狭隘之人?实话告诉你,我妻亦是商户女子,为人知书达理,与我夫妻和睦,并不差那大家闺秀什么。” “钱塘沈氏?”沈富一惊,连声问道,“兄长莫不是沈梦溪先生家人?” “嗯,家祖父便是沈梦溪。” “啊?”沈富大惊,激动道,“失敬,失敬,没想到大兄竟是名门子弟,沈梦溪先生不愧为开明的大儒,竟愿抛开世俗只见,与商户结为姻亲,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 沈临谦虚的摆手,好像别人夸的是他自己一样。 梅长青鄙夷的看着他,沈括开明他不否认,但这货开不开明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他是敢肯定的,这货所谓的“夫妻和睦”,肯定是因为唐家女子常给他的“私房钱”。 沈富不知梅长青所想,开心道,“今日能与大兄与小叔父相交,实乃三生有幸,小弟实在高兴,不如就由小弟做东,请两位去“万花楼”畅饮一番如何? 得,梅长青听着这一声“小叔父”,抚额头疼,自打结识沈临,一来二去的,自己不知道多了多少个便宜“大侄子”。 沈临可是行家,听楼名就猜想是自己所好之地,窃喜之余,又不敢确定,探问道,“这“万花楼”是何地?” “嘿,这“万花楼”可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青楼,里间女子大多出自“教司坊”,貌美如花不说,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道是,“扬州最美不过夜景”,今日十八,恰是月中月明之时,这万花楼位于古运河畔,景色优美清静,算是一处极佳的赏月之地,我等边闻琴歌,边赏月饮酒,岂不美哉?” 沈临自上次之事后,连日来,一直随梅长青闭门读书,已有多日未出去浪荡了,猛然闻听有如此“宝地”,自然是心痒难挡,当即欢喜的连连点头,赞同道,“好,好主意,不想扬州城内竟有如此人间仙境,那咱——” “哼!” 不待他话完,突然听到身侧一声冷哼,顿时缩了缩脑袋,面色一垮,一下子没了精神,小声道,“那咱,咱还是不去为好。” 沈富虽有些酒意上头,却头脑清明,他早就看出来了,这沈临虽是沈氏嫡公子,却十分敬畏梅长青,沈临姓沈,梅长青姓梅,莫不是表亲?他心底虽有些好奇二人关系,奈何三人相交时短,他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相问。 望着眼前这一幕,依他猜想,大抵是梅长青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便试探问道,“小叔父莫不是不喜此等地方?” 梅长青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也非是不喜,不过在我印象之中,此等地方向来比较污乱,吵吵闹闹的,容易滋生事端,比较麻烦,我这人喜欢清静,故而从未去过。” “原来如此,”沈富恍然,“小叔父多虑了,这万花楼不同其他地方,此间女子多是身子清白怜人,在这扬州城里是出了名的“干净”,一般都是士人学子前去捧场,便是扬州书院的几位先生也常去。往来者不问花柳,只寻欢乐,算是一处雅地。” “哦?” 梅长青些疑惑,他虽然知道妓院里有不卖身的怜人,就好比柳怜儿、秦琴,但却不知道还有不卖身的妓院。在他眼里,妓院就是妓院,乃是“肉体”买卖、寻欢作乐的地方,哪儿来的什么高洁?便是他再同情这个时代的女子,也不会将它想的那么风雅,现在看来,倒是他自己肤浅了。 沈临小声嘟囔,“当然有,行话里叫这“清场”,小侄在钱塘也有请过小叔父您,不过是被您拒绝了罢了。柳怜儿姑娘所在的明月楼早前便是清场,后来因为生意不太景气,才改的风格,小叔父与柳姑娘如此关系,难道还不知情?” 梅长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恁的多嘴,我从未去过,哪儿知道这些?” 说道柳怜儿,他脑海中不禁又泛起那个胆大俏皮的美丽女子,又接着怅然道,“再者说,我与人家柳姑娘又不是在明月楼结识,亦不过是寻常好友,关系清白,我怎生能问人家这等问题?” “额——嘿嘿,对不起小叔父,看来是小侄误会了,那这万花楼咱去不去?” 沈临见自家小叔父有些生气,讪笑着道歉,急忙扯开话题。 梅长青轻“哼”一声,懒得跟他计较,见两人都目光期寄的望着自己,皱了皱眉,说实话,他心底还是有些不大想去,却又不想扫了二人兴头,犹豫了下,便点头道,“去是可以,但咱可得先说好了,一会儿去了那里,咱只谈风月,不扯其他,若你敢造次,待回去钱塘,我定让大兄锁死你钱财,便是在唐家那里,你也休想再得到半文钱。” 沈临不是无脑之人,吃了上次那亏,他岂敢再在青楼过夜?不过是性格使然,想去热闹的地方玩耍罢了,当即点头答应。 “小叔父放心,今日这万花楼有“茶话会”,去的都是些扬州学院的学子,以及扬州的士人名流,一般人便是想进也进不去,此情此景下,谁还能升起龌龊的心思?” 沈临皱眉道,“照你这般说来,那岂不是我等去了也不好进去?” 沈富听他担忧这个,微笑道,“兄长放心,小弟此前几次都消费不少,与那迎客的老鸨极为熟悉,她这青楼毕竟是青楼,也是要赚钱的,那些名人清流能消费几个钱?还不得靠小弟这等大主顾?再者说,扬州此等场所又非她一家,一旁江畔的“风月坊”也不差它多少,不过是名不及万花楼罢了。” “好,既然如此,咱还等什么?不如趁时候尚早,直接过去?” “瞧你一副猴急的模样,我咋就突然对你有些不大放心呢?” 沈临一脸委屈道,“小叔父——” 梅长青见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好嘞!” 沈临雀跃起身,喊来小二结账,沈富上前掏银,却被他推搡拒绝,“区区酒钱就交由为兄,一会儿的消费为兄就不跟你争了。” “好。” 两人意气相投,颇有些惺惺相惜。 去的是风月场所,人多不好安置,梅长青便让沈家两个仆人带柱子先回客栈,留下了燕小乙。 “让小二给柱子再包两只烤鸡回去。” 沈临闻言,立马大笑,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道,“哈哈——好,好的,您不说,我倒忘了这茬,小二,再包两只上好的烧鸡带走。” “大兄这是怎了?” 一旁的沈富不明所以,不清楚他为何又突然发“神经”?待沈临跟他一通解释后,立马跟着“哈哈——” 捧腹大笑。 此时,恰逢晚膳时候,店里食客不少,众人皆目光怪异的投来,心道,“这两书生好生无礼,莫不是两个“神经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7 万花楼 子曰:“智者乐水。” 一部扬州运河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扬州发展史,运河哺育了扬州人,是扬州的“根”。 古运河与大隋“京杭大运河”契合,“万花楼”就位于古运河畔。 梅长青四人自河畔下了马车,一路漫步过去。 此刻,夜幕已临,江畔阁楼林立,江上画舫往来,各处灯火辉煌,两相辉映,映衬的江面一片金光灿灿,似是天上人间。此时正逢扬州人一天最清闲的时候,街上人流穿梭,有青衣摇扇的书生,有锦衣大肚的老爷,有轻纱薄衣的女子,有执剑挎刀的江湖豪客——,江畔乐声四起,耳边尽闻女子娇笑,莺莺燕燕,红红绿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梅长青望着眼前这一幕盛景,心下喟然长叹,“人道扬州夜太美,如此的扬州夜,谁敢说它不美?如何能不让人流连忘返?” 沈临眼冒金光,一路四下张望,眼神儿乱瞟,激动之余,又故作潇洒姿态,手中玉扇不停的挥舞,不知他是人热?还是心热? 沈富走在前头带路,一路穿行,在热闹处没做停留,反倒是带着两人走向一处僻静的江畔,此地人迹稀少,时而有三三两两往来。梅长青稍微有意了下,此处往来者,大多不都锦衣绣袍的贵人,就是青衫儒雅的士子,果然是一处清雅之地。 待绕过一片绿荫林,几处零散的阁楼显露,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沈临合上纸扇,玉骨轻敲,赞叹道,“此处倒是柳暗花明,尽显风雅。” “人都说扬州“瘦马”多,人人好养“瘦马”,事实也确实如此,方才路过那处,虽说是扬州最大的风尘街,却也仅为其一,类似的街巷不知凡几。一般外来之人、江上的行商,大多是为感受“风貌”,尝尝鲜,去的多是那些地方。但真正的扬州人,亦或者说是扬州的上流人士,来的却是此处,偌大的扬州城,唯有这里才称的上“神仙窟”。 “万花楼”,梅长青仰头望了眼楼上的牌匾,目光四下打量,此处,外面看似冷清,内里却人影闪动,隐隐已是高朋满座。 楼门口,没有梅长青想象中倚门招客的女子,见有客来,一个四十少许、风韵犹存的女子迎了上来,见沈富,顿时眉开眼笑道,“吆,这不是咱沈公子嘛,可有些日子没见您了,今儿个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沈临微笑道,“李妈妈好,小生前阵子忙于参加科举,便没怎么出门儿,听闻今日楼里有茶诗会,幼微姑娘也会登台,又恰逢两位钱塘好友,便过来看看,里间可还有座?” “有有有,咱万花楼岂能没有你沈公子的座儿?” 沈氏在扬州算不上显贵,却能称得上巨富,沈家做的行道买卖,走水路,各地贩卖丝绸、粮食、茶叶、瓷器等江南产物,在扬州小有名气。沈富往日为“讨好”同窗,为能“打入”士人群体,经常来万花楼,每次都出手阔绰,李妈妈自然喜欢他。 接着又靠近小声道,“今日郑公子也在,台下靠中几桌被他包了,楼上阁台倒有几处空着,您看?” “阑阁空没?” 李妈妈闻言大喜,忙不迭的点头道,“空着呢,公子今日是要坐阑台吗?” “嗯,今儿个本公子要招待贵客,高兴,就坐阑阁,一应消费你且记下,明儿个打发龟奴上沈府来拿。” “行,行,没有问题,对沈公子您,妾身一百个放心,您里边请。” “嗯,”沈富点头,转身拱手道,“小叔父,大兄,请。” 梅长青点了点头,也没矫情。 沈富闪开身子,李妈妈这才看清梅长青的容貌,心道,“好俊美的少年郎。” 李妈妈边引路,边问道,“公子您怎么称呼?” “小生姓梅。” 姓梅?李妈妈心底一阵儿盘算,这扬州城中但凡有些名气的士人公子,她都有所耳闻,好像没听有过有梅公子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外来之人? 不待李妈妈多思量,沈临便戏谑道,“你这李妈妈可真是,瞧见咱小叔父生的俊俏,就对我兄弟两不管不问,却是何道理?” 一瞧他那副自来熟的模样,李妈妈就知道这位是青楼“老客”,当即也开起玩笑,扭过头,媚眼轻抛,调笑道,“那可不?似梅公子如此风神秀异的美男子,妾身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人道是“看杀卫玠”,妾身总以为有些夸张,今日见到梅公子,妾身才知晓,人世间竟真有这等“神仙”男儿。” 半老徐娘,竟别有一番风味。 沈临听后也不“吃醋”,颇有几分与有荣焉,得意道,“嘿,那可不,要不是咱小叔父痴迷书墨,整日闭门不出,定能博个“江东卫玠”的美名。” “两位来自江东?” “不错,”沈临点了点头,“我与小叔父来自钱塘。” “原来如此,妾身方才还在想,似梅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妾身怎可能没有听说?” —— 万花楼的一切,颠覆了梅长青对“青楼”的认知,楼里不仅有酒味芳香,还有些淡淡的书墨之气,堂中众人三三两两围簇,红颜相伴,没有他想象中的骄奢淫靡,堂中人衣衫整齐,有人凝神书写,有人把酒品味,有人皱眉沉思,有人指点评说,男女相敬如宾,果然清雅“上流”。 梅长青几人进门,并没有引起楼里人注意,李妈妈一脸热忱的将四人引上楼。 所谓“阑阁”,就是一个大隔间,里边摆满盛开的盆栽,有坐毯,有矮桌,中间一张大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整齐,窗口可以凭栏向下观望,上等实木,雕栏玉彻,极尽高雅、奢华。 几人跪坐,沈富叮咛道,“李妈妈挑几个好点的姑娘过来,好酒好菜随便上。” 李妈妈媚眼一翻,娇声道,“放心吧沈公子,包在妾身身上。” 待李妈妈出门,梅长青饶着阁中打量,感慨道,“这地方好是好,怕是不便宜吧?” “算不得多贵,万花楼也唯有这阑阁与对面的“梅亭”稍贵,一晚仅需百两纹银而已。” 百两纹银还不贵?还而已?梅长青苦笑,心道,“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梅园人敲敲打打、咿咿呀呀一晚上,拢共收入,也不及这一“阑阁”的三分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8 梅少爷“狎妓” “噔噔噔——” 几声敲门声后,李妈妈带着三五红颜,袅袅而入。 龟奴托着食盘跟进门来,几壶清酒,几碟嫩绿青菜,几盘新鲜水果,被一一被摆上桌案,一阵儿素香扑鼻,清淡怡人。 “奴家香儿、柳儿、——锦、锦儿,见过几位公子。” 姑娘们一字排开,委身礼见,动作熟络,整齐划一。唯有末尾处一位少女,似是方才出阁,她声若蚊蝇,言语磕磕绊绊,垂首闭目,不敢看人,几人看不清她模样,依稀只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些许腮红。 梅长青正襟危坐,他活了两辈子,可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一时心底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两位沈公子却是老客,或倚或卧,神情自然,随意摆了摆手。 沈临扭头,见自家叔父俊脸通红,神情腼腆,一看就是十足的“雏儿”,顿时心中暗笑,好不得意,故意道,“小叔父先瞅瞅,此间可有您称心女子?” “不不不——” 沈临一愣,惊奇道,“没有吗?” 梅长青知道他会错了意,顿时一脸尴尬,连忙摆了摆手,慌乱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还是你们先选,我就不用了。” “那如何使得?咱今儿个可是陪小叔父您出来游玩,怎能只顾自己欢乐,让小叔父独坐呢?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那要不,你俩先选?” 一旁的沈富看着有趣,自他见着梅长青,总觉着这“小叔父”,虽年少,但过于早熟,谦谦有礼,却少了些风趣,便也跟着凑起热闹,“这可使不得,长幼有序,今儿个就您一个长辈,必须得等您挑了,侄儿们才敢选。” “这——” 梅长青见推辞不得,只得咬了咬牙,强撑道,“既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 “合该如此。” 一对“大侄子”对视一眼,彼此递了个“给力”的眼神,暗自偷笑,看起戏来。 以梅长青的聪慧,他自然能看得出来,沈临这“兔崽子”是在“报复”自己,强忍着二人合起伙来的揶揄,心下“恨”声道,“这两狗子,不就是狎个妓吗?咱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岂能怕了你们这个?” 当即,他便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抬头向一排女子扫去。 入眼处,皆是二八女子,碧玉年华,虽谈不上什么天香国色,却也落得出水芙蓉。一个个丝绸薄衫,外罩轻纱,虽有大片粉嫩外露,媚眼含春,稍有些风尘,却没显的半点俗气,反而让人觉着颇为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众女也在暗中不住的打量他。 见少年人容貌俊美,温文尔雅,神情看起来稍显稚嫩,表情略有些羞涩,洁白干净的脸颊上,还残存着些许腮红,看起来煞是“可人”。一时间皆眉目含春,媚眼期待的望着他,各自心道,“好一个如意小郎君,若能与他春宵一场,却也不负这良辰美景。” 唯有末尾处的少女,似有些羞怯,低头摆弄衣角,不敢看人。 梅长青见她如此,不禁想起了家中的小丫头,初见时也如这般。想起少女方才好像说自己叫锦儿,瑾儿,锦儿,名字也是这般相似,爱屋及乌下,便指着少女道,“就她了。” 少女依旧低头,兀自羞赧,竟不知梅长青选了自己。 李妈妈见状,生怕她怠慢了客人,心下又气又好笑,急忙道,“锦儿,你这小丫头,梅公子点了你,还不过去伺候?” “哎?” 闻言,少女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犹自一脸迷糊,伸出纤细粉嫩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傻傻道,“奴,奴吗?” 几人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身板儿娇小,脸蛋儿白嫩水灵,容貌青涩,脸颊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却玲珑可爱。 沈临二人对视一眼,没看出来,少女竟还是个美人坯子,小叔父果然是“小叔父”,火眼金睛,眼光独到。又见少女此时一副羞怯模样,衣衫保守,此刻仿似茫然不知所措,觉着她甚是有趣,估计也是个“雏儿”,与自家小叔父倒挺登对。 沈富哈哈大笑,看了眼梅长青,戏谑道,“对对对,就是你,今晚你若能讨了咱小叔父欢心,本公子定然重重有赏。” 李妈妈见此,松了口气,暗道这迷糊的小丫头倒是有福气,头次便遇到了和善的主儿,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忙揽过她,背后拍了把她的小翘臀,提醒道,“还不谢谢公子?” 少女呢喃细语道,“多谢公子。” 也不知她谢的是谁? 李妈妈暗中轻推一把,少女顺势迈步,碎步走到梅长青一旁,银牙轻咬,鼓足了勇气,红着脸儿,依着李妈妈平日所教,委身一礼,羞赧道,“奴,奴锦儿,见过公子。” 梅长青此时已放开了些,对这纯白少女颇有好感,微微一笑,和煦道,“请坐。” 锦儿见他这般好看的笑容,莫名的少了些胆怯,依言跪坐在他身旁,与燕小乙一左一右,倒是有了几分梅长青在钱塘时的光景。 余下几名女子,一脸艳羡的扫了眼锦儿,见梅长青再无挑选之意,只得将目光投向沈临二人。 梅长青看重燕小乙,从不将他当做仆人看待,这点沈临清楚得很,燕小乙早年混迹坊间,为人玲珑,能说会道,也很得沈临喜欢,当下便笑道,“小乙此前不是对此颇有兴趣吗?要不你先选个?” “沈少爷说笑了,小乙只是我家九爷书童,有幸能来此间,已是心满意足,姑娘就免了。” “这——” 二沈再劝,燕小乙依旧敬谢不敏。 最后,梅长青摆了摆手,做主道,“算了,莫让姑娘们站着干等了,小乙就着性子,你们便依了他,自己先选。” 既然梅长青开了口,二人也只得就此作罢。 余下还有四位女子,个个也都样貌不俗,身材凹凸有致,梅兰秋菊,两个“色坯”一时难以选择,扭头眉目交融,彼此点头会意。 沈富愈发觉着自己与沈临有缘,瞬间将他引为知己,高兴之下,大手一挥,豪气道,“小乙不选,又恰好余的四位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咱兄弟两也不好偏颇选择。选一个丢一个,如此一来,岂不会伤了姑娘的心?再说了,我兄弟两可都是怜花、爱花之人,最不忍看佳人伤心,不若几位就都留下?” 四女对此情景早已是司空见惯,当下也不羞怯,欣然一笑,盈盈一礼道,“多谢两位公子。” 随后,两两分开,落落大方的跪坐在二人身侧。 见姑娘们都留下了,李妈妈心里自然欢喜,媚笑道,“好,好,既如此,妾身便不打搅诸位公子兴头了。” 说罢,身姿摇曳,转身推门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099 茶诗会(一) 夜色旖旎。 堂内,有妓子拨弄琴弦,有书生举杯邀月,有娇笑,有狂态—— 梅长青凭栏而望,一轮明月照大江,阵阵江风徐徐,吹起他的发帘,撩动起他的心弦,煞是爽人。 “公子——” 锦儿俏脸羞红,小心翼翼的递来杯清酒。 清香醉人,梅长青伸手接过酒杯,小抿一口,待口齿醇香,微笑道,“锦儿姑娘自进门来,似乎一直都很紧张?” 笑容似春风拂面,暖人心田,让锦儿不禁有些痴迷,心道,“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倏而,又反应过来,公子在问话,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羞赧之余,目光躲闪,双手摆弄起衣角,细声道,“不瞒公子,奴,奴今日才出阁,第一次见客,有些不太习惯。” “哦?” 梅长青望着眼前的可人儿,心底泛起丝丝怜悯,似这般花样年华,她本该被人含在口里、捧在手心,却被命运捉弄,无奈陷身“万花楼”这座笼牢,像一只被圈起来的金丝雀,任人观赏,任人宰割。 人生最无奈的莫过于命运,尤其是在这个悲催的时代,有人天生富贵命,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何为烦忧;有人天生贫贱命,一辈子碌碌无为,埋头劳累,为生计操心。富贵者,锦衣玉食,有书读,有田养,有人护——,贫贱者,豕食丐衣,目不识丁,如耕牛,命贱不如狗。 就如这满堂士人,就如这满堂妓子。 见少女依旧有些紧张,梅长青便主动扯出话题,与她闲聊了起来。 “锦儿姑娘多大了?” “十,十五岁。” “我那小丫鬟也叫瑾儿,“怀瑾握瑜”的瑾,比你尚小一岁——” 少女目露憧憬之色,羡慕道,“瑾儿妹妹能有公子这样的好主子,想来一定很幸福。” 说起瑾儿,梅长青语气满是宠溺,笑道,“也还好,小丫头整天傻乎乎的——”随后,又问道,“对了,锦儿光娘来万花楼几年了?” “三年。” “三年吗?” 梅长青略有些诧异。 起初,他见锦儿十指白嫩,肌肤细腻,以为是自幼被卖入青楼才培养出来的,哪曾想这姑娘才来了三年,顿时升起些好奇,疑惑道,“我观锦儿你不似贫家女,缘何来此?” 闻言,锦儿娇小的身子微颤,小脸染上一抹悲伤,垂首沉默。没一会儿,又见滴滴晶莹落下,打湿了她裙裳。 俗语说的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梅长话一出口,就已有些懊悔,此时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有些自责,埋怨自己怎能如此口无遮拦,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当下一阵儿手忙脚乱,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扭头瞥了眼沈临二人,见他俩只顾与姑娘调笑,并未关注这里,这才松了口气,歉意道,“对不起锦儿姑娘,我只是一时好奇,并无其他意思——” 锦儿知他无意,又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抹干眼泪,心下一松,没有了初时那般紧张,柔声道,“不怪公子,怨奴自个儿想起了往事,奴是被李妈妈从教坊买来此处。” “教坊?” 梅长青一愣,又突然想起,来前沈富好像说过,说这“万花楼”里的姑娘,不少都出自教坊。 说起“教坊”,或许会有人疑惑,但若在它后面加个“司”字,就心知明了了。“教坊”在梅长青前世那条灿烂的历史长河中,也算是鼎鼎有名,培养出不少传奇女子,对它,梅长青也有些许了解。“教坊”,隶属礼部,说好听点,它是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的官衙;说难听点,它就是朝廷培养乐师和女乐的“妓院”。 里间女子,大多是被处罚官员的妻子、女儿,这锦儿岂不是官宦家庭出身?如此一来,也难怪她会如此紧张,如此伤心。 见梅长青面带同情之色,似有些好奇,却欲言又止的样子,锦儿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心下一暖。她虽年少,有些迷糊,却也不傻,妓子命贱,旁人哪管她们死活,遍尝凄苦的她岂能不知?纵然这万花楼有“清”名,往来者也多为儒雅随和的士人,但真心愿与她们相交、尊重她们的有几人? 想到这儿,主动说道,“奴是犯官后人,幼年被发配教坊,后被李妈妈买来此处。” “哦,原来如此。” 看着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梅长青,锦儿莫名的产生了几分依赖,情不自禁的依偎在他身旁。 感觉到肩膀处突然一软,接着一阵儿淡淡的清香扑鼻,梅长青侧过头,恰好对上少女纯净的眼神,四目相视,他登时有些心慌意乱,俊脸微红,连忙将视线移向窗外,一时间,气氛旖旎,一切都似乎变的安静。 燕小乙被沈临拉去喝酒,倒酒间,不经意的扫了眼梅长青,见其安好,便继续低头倒酒,突然又酒壶一顿,猛的抬起头来,傻愣愣的望着那儿,一脸的不可思议。 酒满杯溢。 “小乙?” 皱了皱眉,沈临探手按住酒壶,唤了声燕小乙,却见他充耳不闻,依旧拎着酒壶纹丝不动,神情痴傻,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不要紧,沈临也跟着傻眼了,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沈富正与几女欢笑,见沈临突然沉默,表情呆滞,连忙拍了拍沈临肩膀,“大兄怎么——” “嘘——” 沈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他身后梅长青方向,呢喃叹道,“啧啧——,不愧是咱的“小叔父”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别人费尽口舌才能讨得芳心,他这不声不响的就将人小姑娘拿下了。” “嗯?” 沈富背对着梅长青,不知他说的什么,便顺着他所指,扭头看去。 只见稍显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娇俏的少女依偎身旁侧颜俊朗的少年,神采温柔,静静的望着窗外,江风吹动了布帘,伴随着淡淡月色,点点星光,仿如一副美丽的画卷,不知是风景醉人,还是人心醉了? 场面一下寂静。 连几位妓子都目露诧异之色,心道,“小锦儿往日里胆小易羞,今日方才出阁,为何——,莫不是禁不住那公子“美色”,少女思慕、情窦初开了?”想到这儿,又不免有些担忧,少女春心,最是伤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儿,青楼女子,哪儿敢妄动私情,有几人能得偿所愿? 沈富望着少女,心下一动,眼底闪过一抹异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0 茶诗会(二) 少年人,春心易萌动。 梅长青看似望着窗外景色,实际却心神恍惚,有些心虚,有心推开少女,却又不太忍心,唯有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祈祷莫要被沈临几人发现。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心中有鬼”,越容易被人发现。 阁内突然的静谧,让“敏感”的梅长青很快就察觉出来,待他扭过头,身子微颤,脸色瞬间涨红,他看到了什么?诧异?不可思议?复杂?见了鬼?—— 锦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支起身子,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小脑袋一缩,转眼就化身成一只小鹌鹑、嘤嘤怪。 “嘿嘿——” 沈临见几人“偷窥”被发现,顿时发出一阵儿荡笑。 “偷”清静已是不能,梅长青一时间也没了看风景的心思,强忍着尴尬,起身走了过去,“小鹌鹑”自然步履紧随的跟了过来。 沈临瞥了眼他身后娇羞的少女,戏笑道,“小叔父艳福不浅嘛!” 这混蛋,哪壶不开提哪壶,梅长青脸上红晕还未散去,又被他调笑,立马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羞恼道,“休要胡说,一桌好酒好菜还填不住你的嘴?” 沈临“嘿嘿”一笑,知道自家小叔父皮儿薄,赶忙道,“是是是,小侄误会了,叔父您淳淳君子,定然与锦儿姑娘“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你——” 梅长青一口饮下杯中酒,压下心头羞意,正欲“收拾他”,突然,“噌”的一声脆响将他话音打断,玉珠走盘,嘈嘈切切错杂,琵琶声四起。 沈富面色一怔,猛然起身,跑至阁栏处,凭栏下眺,见台上倩影,扭头欣喜道,“小叔父,大兄,快来,弹乐的是幼微姑娘。” 神情激动,活脱脱的一副“小迷弟”模样。 听闻“幼微姑娘”,沈临快步过去,一路至方才,他可没少听自家小老弟吹嘘着妓子,探身观望一眼,立马被场中女子的姿容吸引,也跟着“啧啧”惊叹。 梅长青倒没他们那么激动,缓步过去,表情淡然的俯身扫视。 见台上正坐着一女子,手扶琵琶,十指连动,这一声声脆响,便是自她指尖弹出。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乌黑长发如瀑,轻挽散披,额前青丝侧分,露出一双柳叶弯眉,杏眼柔媚,眉间随声调跳动,时而微皱,时而舒展,尽显悲欢之色,琼鼻挺秀,朱唇榴齿,脸颊圆润饱满,如大多江南女子一样,肤如凝脂。一身霓裳羽衣,酥胸饱满,起伏间隐隐半露,坐姿挺直,绷的臀儿浑圆,显的玉腿修长。丰硕的身姿,本就极尽这年头“以胖为美”的风情,再配上她那张倾城容颜,岂能不迷倒坐下一片? 不过,梅长青看了眼便收回了身子,这“幼微姑娘”美则美矣,他却没有像众人那般痴迷。一则二人年所相差,二则这女子过于“媚”,梅长青“口味”清淡,喜好稍微矜持的“深闺”女子。 倒是她这名字吸引了梅长青的注意,幼微,幼微,他锁了锁眉头,总觉着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台上琵琶声依旧,梅长青索性抛下思绪,闭目聆听起弦音。 弹的是一曲《阳春白雪》,声调活泼轻快,听的人心情愉悦,脑海中不禁泛起一副万物生机、春意盎然的景象。 “幼微姑娘”能名满江南,凭的不仅是她人美,这一手琵琶弹的确实漂亮,声调起落,婉转悠扬,让梅长青不禁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里的一段描绘: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曲终,声停,堂内一时寂静。 稍作回味的梅长青早早回神,忍不住双手轻拍,称赞道,“人美!乐更美!” “好!” “啧啧,幼微不愧是名满江南的“扬州花魁”!” “鱼姑娘好琴艺——” “弹的真好,龟仆,本公子要赏银。” “——” 掌声将众人从沉迷中唤醒,楼上楼下顿时响起一片哄闹,叫好声四起,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举杯痛饮。 众人为搏美人一笑,争相开始赏银。 “本公子赏五两银。” “本公子赏十两。” —— 台侧的李妈妈笑的合不拢嘴,不停感谢。 这时,台前一位油头粉面的公子高喝道,“本公子赏五十两银。” 说罢,一脸不屑的环视四周,见无人敢与其争锋,方才洋洋得意的轻“哼”一声,大咧咧的坐回。 李妈妈高兴道,“感谢郑公子的五十两赏银。 “哈哈——”郑公子大笑几声,喜道,“李妈妈莫要客气,一会儿幼微若有空闲,且请她与本公子喝上一杯。” 李妈妈忙不迭的点头应付。 “粗俗!” 一旁几位学子暗骂,却敢怒不敢言。 突然,楼上接连传来两声高喝。 “本公子赏五十两银!” “本公子也赏五十两银!” 梅长青一愣,扭头看去,见他那两位“便宜大侄子”正低头下望,与抬头的郑公子对视,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半晌后,郑公子冷哼一声低头,没再搭理二人。 “多谢两位沈公子。” 李妈妈激动的连忙大声答谢,“幼微姑娘”也朝二人盈盈一礼。 “两个败家子,”梅长青暗骂一声,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可惜,他两压根儿没看见,犹自有如打了胜仗一般,举杯庆祝,得意不已。 被三人这么一闹,场面也逐渐平静下来,“幼微姑娘”上前委身一礼,樱唇微启,一声脆如鹂鸣的声音传来,“多谢诸君抬爱,鱼幼薇感激不尽。” “鱼幼薇?” 梅长青一愣,终于想起这“幼微姑娘”是谁,再看她时,眼神变的复杂。 鱼幼薇,又名鱼玄机、鱼又玄,一位在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传奇女子。有人称她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也有人称她为“唐朝豪放女”,乃大诗人、词人温庭筠的红颜知己。她十岁时与温庭筠相识,互赠诗词,引为知己。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年,温庭筠已经四十多岁,再加上,他容貌奇丑,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于是,自卑的他选择退缩,一步步错过了这个多情的女子鱼幼薇。后来,她与大才子李亿相识,经温庭筠撮合,十四岁就嫁给了他,可惜,当时的李亿已有正妻。李亿正妻乃“裴氏”,迫于裴氏压力,李亿最终休了鱼幼薇。自此,她“因爱沉沦”,于悲戚之际看破红尘,出家入道,坏清规,整日寻欢作乐,一慕得俊美男子,便寻机偷欢,终成一代“豪放女”,后因妒杀女婢绿翘被捕入狱,被处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也不知此方世界的她,有没有遇到温庭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1 茶诗会(三) “——他姓郑的王八蛋,打小就跟我过不去,从衣、食、住、行到学识、女人,他什么都要给我比,这次可算是让他丢了人,哈哈——” 沈富方才压了郑公子一头,这会儿正高兴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他与那郑公子的“爱恨情仇”。梅长青算是听出来了,他俩压根儿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因为幼时的点儿“鸡毛蒜皮”,引发了两小儿争斗,却被他们逐渐放大,一直延续至今。 大抵是生活的圈子不同,沈临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的鼓掌打气,倏而又捏拳愤恨,颇有些同仇敌忾。梅长青却听的百般聊赖,暗道无聊,他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凑到锦儿跟前,低问道,“不说是茶诗会吗?怎么不见有人吟诗斗词?” 锦儿本就在偷看梅长青,被他这么突来一下,吓的小鹿乱跳,腮鬓通红,小手捏起衣角摆弄,呓语道,“奴,奴方才瞧见几位先生进了对门儿,估计就要开了。” 梅长青方才只顾着思索鱼幼薇,并没注意到其它,听锦儿这么一说,立马好奇道,““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万花楼的茶诗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锦儿解释道,“几位先生都是书院的山长,吟诗斗词,总要分个高低出来,起先常有争议,每每都是不欢而散,后来,李妈妈就托人请了几位先生,有了先生们的评判,果然没了事端,是故,总要等先生们到场,茶诗会才开始。” “原来如此,”梅长青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微笑道,“能想出这办法,还能请来学院山长,你家李妈妈倒也有些本事。” 锦儿扫了眼几人,见没人注意这里,将小脑袋凑到梅长青耳边,小声道,“奴听姐姐们说,这法子是李公子想出来的,妈妈这万花楼跟府衙那边有些关系,使了些好处,托了些关系,才请来了先生们,后来先生们也觉着有趣,才常常过来。” 一股淡淡的香风吹来,撩的梅长青耳痒,他想挪动身子,却又有些不舍,“身不由己”下,干脆随了“身”意,继续道,“这样啊,那这李公子又是谁?” “奴对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李公子原来也是书院的学子,前年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 “那锦儿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儿?” 锦儿蹙了下眉头,回忆了会儿,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对不起公子,奴只是早前听过些,没太记清楚,隐隐记得,好像叫什么李亿。” “李亿,李亿——”梅长青念叨了几声,惊道,“李亿?” 锦儿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名,公子也听过此人?” “嗯,听人说起过,”梅长青含糊其辞的应付了句,接着问道,“那锦儿可听过温庭筠?” 锦儿想了下,摇了摇头,“奴好像没听过这人。” “哦,李亿是不是喜欢鱼幼薇?” “哎?公子如何知晓?奴听姐姐们说起李公子,似乎都有些怨气,说他是个负心人,起先对鱼姐姐死缠烂磨,后来中了进士,却在金陵取了大家女子为妻,好在鱼姐姐没动心——” 锦儿自顾小声念叨,梅长青却在脑子里想着其他,没了温庭筠,李亿却在,而这鱼幼薇似乎又不喜欢李亿,难道她的命运要变了吗? 锦儿话完,见梅长青发呆,便拽了拽他,“公子?公子?公子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没想什么。” 梅长青这才回神,接着,他扯开话题,聊起些别的。 一对儿玉人凑一起忘乎所以的咬耳朵,顿时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沈临拄着胳膊肘,把玩儿着手里的酒杯,脑袋凑向燕小乙,小声道,“小叔父原来这么“闷骚”吗?往日里总见他埋头读书,还以为他生人勿进、不好女色呢。” “额——” 燕小乙犹豫了下,轻声回道,“估计是公子您与九爷接触的少,故而有所不知,我家九爷向来都讨女子喜欢,家里的小瑾儿,明月楼的柳姑娘,还有——”说到这儿,燕小乙斟酌了下,觉着也没什么,便接着道,“还有先生家的小姐,她与九爷也挺亲近。” “先生家的小姐?”沈临一愣,压低嗓子,惊问道,“长乐小姐吗?” 见燕小乙点头,他顿时捂住胸口,喃喃道,“天老爷呐,小叔父连这位都拿下了吗?佩服,佩服,不愧是我辈中的楷模啊!” 说罢,沈临眼冒星光,一脸崇拜的望着自家小叔父,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抱他大腿,求他教自己几手。 沈富没注意沈临二人,他瞧着桌角一幕,心底更坚了之前的主意,决定为了知己常在、友谊长存,他一定要给“小叔父”送一份离别的“惊喜”。 一边人在酣聊,一边人在若有所思,直到“噹”的一声,众人才转移心神。 沈富一脸欣喜道,“茶诗会要开了。” 一番商议后,几人干脆将酒桌抬至窗口,凭栏间,见一阵儿不见的鱼幼薇复又登台,此刻,她换了一身青衣薄纱,臀儿摇摆,晃人心神,缓缓走至台中。 台下人已然悄无声息,屏息凝视,待她开口。 “诸君,承蒙大家捧场,一季一次的万花楼诗会又将开启,如同以往一样,本着公平的原则,将由几位先生出题,诸君写诗词,由先生们来评判名次,今日楼里荣幸的请来了宋先生、王先生等几位书院山长。此次头名者,除了以往的百两纹银外,诗词将会录入宋先生新写的《广平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望诸君能尽情发挥,写下脍炙人口的诗词,留下一段扬州佳话。” “好——” 士子们先是一惊,继而轰然叫好。 宋先生是谁?人可是书院主事的山长,江南士林的领头人。虽在天下来说,他不及沈梦溪这等大名,但在江南,他可谓家喻户晓,美名远扬,声名并不在沈梦溪之下。一般士子能得他青睐,便已是等于前途光明,若写的诗词能入他文集,岂不也能随之名传天下、万古留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2 茶诗会(四) “宋伯父也在?” 梅长青嘀咕一声,向后缩了缩身子,他可不像沈临那般“皮厚”,于此等风尘之地遇见长辈,心下难免会觉着些尴尬。 一旁的沈临却“嘿”笑一声,骄傲道,“如此一来,此次茶诗会倒也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可惜,楼下人此刻只顾沾沾自喜,却不知打错了算盘,有咱小叔父在,岂容他们夺魁?” 梅长青皱眉,训斥道,“你呀,休要小看了天下士人,扬州人杰地灵,有才之士辈出,我不过才一晚辈而已,没那么大本事。” 沈临却不以为然,“小叔父过谦了,祖父常感叹,论诗词歌赋,连他老人家也不及您,区区一首诗词,小叔父您岂不是信手捏来?” 沈富插话道,“大兄,沈老先生果真这么称赞小叔父?” “那可不?为兄还能骗你不成?” “我的天呐!”沈富一脸震惊的看向梅长青,又见他表情淡然,心道,“小叔父果然是一派高人风范!”立马便化身小迷弟,恭维道,“小叔父,一会儿您可千万要露上一手,也让小侄我长长见识。” 梅长青摆了摆手,谦虚道,“沈伯父那不过是抬举之言,我且写了几首尚能入眼的拙诗罢了。再者说,诗词乃小道,论及其他,我差伯父远矣。”接着,他又轻笑一声,一脸戏谑的看着沈富,“怕仲荣你这长见识是假,争意气才是真吧?” 沈富讪笑,“一切都瞒不住小叔父您,不过小侄这“长见识”可不参假,当然,若能再压下那郑狗贼,岂不是两全其美?” 梅长青不解道,“我观仲荣你才能不差,为何惧他?难道那郑公子之才还在仲荣之上?” “非是如此,”沈富摇了摇头,鄙夷道,“他姓郑的狗屁倒灶还行,论才学,他差小侄远矣,就他那本事,一辈子怕连个秀才也中不了。” “那为何?” 沈富苦笑道,“叔父有所不知,郑家与我家一般,也是商户,家里长辈也都交好,可这王八蛋就是不知道哪根儿筋抽了,总看小侄不顺眼。商人再富,可操持的却是贱业,为士人所不耻。是以,商人往往最喜欢结交的便是士人,家父为小侄入学院,可没少给府衙捐银子。郑氏自然也是如此,郑父将家中女子许配给了扬州城的寒门举子,并供其读书。此举子名为许稚然,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颇为有才,虽在春闱落第,却很得学院众位山长看好,认为他之前落第乃时运不济,来年春闱必中进士。此刻,坐在郑经身侧那位便是那许稚然,若他出手,小侄必输无疑。” “原来如此。” 燕小乙一边听沈富诉苦,一边探头看了眼楼下,待看清郑经身侧之人,诧异的“咦”了一声,“九爷,姓郑的身侧那位,不就是那日扇店内立于宋老爷身侧那书生吗?” “哦?” 梅长青就坐在窗侧,探头扫了一眼,回头道,“嗯,还真是他。” “小叔父认识许稚然?” “不认识,不过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 “阑阁”对面包间内,宋老瞧着阑阁皱眉,总觉着对面一闪而过的面容有些熟悉。 王先生过来拽了把他的衣袖,微笑道,“老宋,大家伙都在商议着如何命题,你站这儿发什么呆?” “哦,”宋老回了神,应到,“没事儿,只不过方才,我似乎看到了长青那小子。” “长青?你怕是看错人了,如今府试已结束,他估计早回了钱塘。” “那倒未必,府试虽结束了,却不还没放榜吗?” “哎——”王先生拍了把额头,笑道,“你瞧我这脑子,只到府试结束,竟忘了还没放榜。不过说起长青这小子,诗才确实惊人,应试时,我看了他的考卷,单论诗赋,莫说是我,怕是你都不及,他才几岁?将来可还了得?” “可不是嘛,不如此,如何能得沈梦溪与那位的看重?” “也是——” 正当两人心中感慨时,另一位儒雅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等争论着如何命题,两位却在这儿偷懒,怕是不太好吧?” “老夫可没偷懒,”王先生立马甩锅,“老夫也是过来唤他。” “哦?如此说来,一切都是老夫的不是喽?” “那可不?” “你这不讲理的老东西,”宋老详怒道,“若不是你搁这儿唠叨起长青,老夫早就过去了。” “却不也是你起的头吗?” “你——”宋老一愣,甩了王先生一个白眼,“懒得理你。” 王先生得意的指着宋老,笑道,“哈哈——你看,理屈词穷了不是?” 中年人无奈道,“依老夫来看,你两就是一对狗脸亲家,一会儿不争,就浑身发痒,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消停,不过你们口中这长青是谁?也是咱书院学子吗?” 宋老摇头道,“不是,长青乃钱塘学子,一个让某些人心塞的晚辈。” 王先生轻“哼”一声,“小人之见,老夫可没心塞,一把纸扇换一首好诗,老夫心里美的很。” 中年人诧异道,“哦?老王那扇子被人得了?” “没错,便是被长青小子所得。” 中年人叹息道,“唉,可惜了,一把好纸扇,难倒了扬州无数士子,却被一钱塘学子所得。” “唉,可不是嘛,想想老夫就来气。” 王先生见二人长吁短叹,诡笑道,“莫急着来气,怕还不止如此。” 中年人疑惑道,“哦?你这话何意?” 王先生看了眼宋老,大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也,哈哈——” 说罢,扯着二人过去命题。 书桌前,两位先生正在争议,见三人过来,其中一人道,“宋老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老夫说以时景为题,考考学子们的急智,他个老货却执意要以“意”入题,考学子的底蕴,老夫敢肯定,一首蕴意深远的诗词,场中大半学子短时间写不出来,岂不浪费精力?” 另一人反驳道,“优胜略汰,比诗词,管他几个人能作出,哪怕只有一人写出,那他便是大才,就是今晚的“诗魁”,如此简便,有何不可?” “你——” 二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争执起来。 “好了好了,”宋老挥手将二人止住,“这还不简单嘛,反正长夜漫漫,有的是世间,不如今晚就比上两场,老刘喜欢诗,想考急智,那便以“夏”为诗题,老马喜欢词,想考底蕴,那便以“情”为词题,择诗才前十者写词,岂不一举两得?” 二老对视一眼,眼睛一亮,皆点头道,“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上架感言 也没收到通知,突然来的vip卷,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希望新老朋友们能继续支持,上架感言有些简短,见谅!见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4 茶诗会(五) 鱼幼薇看着命题,微愣,扫了眼堂内翘首以盼的诸人,继而展颜笑道,“诸位,今日茶诗会稍有改动,以“夏”作诗,择诗文前十者作词,词以“情”为命题,最优者为今日茶诗会“魁首”。” 众人哗然。 有人高呼问道,“幼微姑娘,在列位有人擅诗,有人擅词,诗在先,擅词者岂不吃亏?” “二取其一,魁首之作方才列入先生文集,如此一来,与擅诗者也不公平啊!” “就是,就是——” 望着众人吵吵嚷嚷,鱼幼薇也皱了皱眉头,正当她思量如何解决时,楼上有人发声,“肃静。” 众人抬头,见是宋先生,皆拱手礼道,“见过先生,” “嗯,”宋老点了点头,解释道,“诸位,此确为老夫等疏忽,不若这样,诗魁者,词魁者,老夫皆将之收入文集,如何?” “好!” “多谢先生体谅。” —— 宋老见众人答应,便点头道,“好,如此便开始吧,先作诗,诗以“夏”为题,是为考急智,给诸位一炷香时间。” 待他话音落下,众人便开始苦思冥想。 阑阁里。 沈临伏在书案上,抓耳挠腮,牢骚道,“一炷香时间未免也太短了吧?” “少啰嗦,没听先生说吗?此为考急智。” “——” 梅长青立在案边,脑子里盘算起关于“夏”的诗,在他印象中,写“春、秋、冬”的诗有不少,写夏的,还真有些少见。比较出名的有,杜甫的,杨万里的等,但这几首用在此时,都有些不大合适。思付一会儿,梅长青眼前一亮,有了,他想到一首名气不大,却很符合眼下的诗。 他没有急着动笔,侧头打量起二人。 三人之中,最先写出诗的是沈富,他仅用了半柱香时间,梅长青扫了一眼,见写的还不错,暗自点了点头,沈富确实有些急才。 没一会儿,沈临也已写好,论水平,与沈富的差不多。 两人互吹一番,却见梅长青站着不动,眼见一炷香已烧的所剩无几,沈临急道,“小叔父,没有灵感吗?” 梅长青微笑着摇了摇头,见时间也已差不多了,便提笔蘸墨,挥毫书写,一首诗,一气呵成。 待梅长青写完,几人凑上前去,片刻后,皆目光呆滞。 沈临抓着手里诗稿,有种想将它撕了的冲动,最后还是忍了忍,没舍得,嘟囔道,“小叔父也太打击人了,你这诗一出,压根儿就不给别人活路。” “没那么夸张,楼下除了书院学子,也有不少如许稚然这等有功名的士人,他们都是有识之士,才情盎然,不可小视。” 沈富却不关注这些,傻笑道,“小叔父多虑了,此诗一出,便是他许稚然也只能望而兴叹,嘿嘿,这次必是我赢,倒时候——” 梅长青没有理他,这人已经魔怔了。 香断,时间停,鱼幼薇叫停众人,燕小乙也将三人诗稿送下楼去。 楼下,郑经将诗稿交于龟仆,得意道,“哈哈,姐夫这诗一出,此次诗魁岂能轮得上他人?” 许稚然淡然一笑,谦虚道,“今日这楼中,不少人都是扬州名士,我可不敢妄言第一,况且较与诗,我更擅写词。” “姐夫谦虚了,扬州城除了那几位,余下哪个能比得上你。” 许稚然摇头,“不好说,好比说早前那李亿,论诗词,我不及他。” “那倒也是——” 阑阁对面,几位先生正拿着一堆诗稿品论,鱼幼薇也坐在一旁,旁人只知她美色之名,却不知她的诗才连几位山长都自愧不如,可惜了,她是女子,更是妓子。她翻看了几篇,虽有些文采,却并不能让她眼前一亮,待翻到最后一篇时,她突然愣在那里。 几位先生抽出几张诗稿,将余下的搁置一旁。 “老夫这儿唯有这两篇还算可以,诸位呢?” “老夫这边也是如此。” 宋老笑道,“嘿,老夫这里倒有一首不错,如无意外,今日诗魁便是他了。” “哦?宋老不妨读来听听?” “好!” 宋先生捏须一笑,轻“咳”一声,读道,“夜色翻墨未遮江,月光散落乱入窗,卷帘风来忽吹散,万花楼下水如塘。” 王老道,“这诗确实不错,谁写的?” 宋先生笑道,“便是许稚然。” “原来是他啊,那倒是不出意外,扬州青年一辈自李亿后,论文采,当属他第一。” “不错,看来今晚的诗魁便是他了,且他更擅写词,岂不说他要连夺两魁?” “很有可能。” 鱼幼薇早已回神,听着几人议论,苦笑道,“诸位先生,我这儿也有首极好的诗,您几位不妨听了这诗再下定论。” “哦?能被幼微你夸为“极好”的诗,那定然不错,你且读来听听。” “好。” 鱼幼薇抿了口茶,润了下嗓音,接着红唇轻启,缓缓道,“诗名: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好——” 待“人”字落下,王先生拍手叫好。 “幼微姑娘快说说,这作诗者谁?” 鱼幼薇看了眼诗稿下方,皱眉道,“这作诗者,奴此前也从未听过,名梅长青。” “长青?”王先生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果然是这臭小子,老夫之前就说“怕不止如此”,果然不止如此,哈哈——” 鱼幼薇见状,好奇道,“王先生认识这人?” 王先生道,“认识?当然认识,这臭小子用一首诗换去了老夫宝扇,老夫岂有不认识之理?”接着,王先生又瞥了眼愣神儿的宋老,揶揄道,“某些人与他更熟,他可是人家伯父呢!” “你这老混蛋,”宋老瞪了眼他,见众人皆好奇的望着自己,无奈道,“长青是钱塘学子,乃老夫好友沈梦溪的后辈。”随后,又叹了口气,“唉,这臭小子又给老夫整了一出“惊喜”,有他在,稚然这“魁首”怕是悬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4 茶诗会(六) “诸位,”宋老扫了眼堂中众人,“经老夫几人仔细品评,选出十首诗文,这十位士子进入下一轮比词,下面就由老夫依名次宣读这十位士子。” “诗比第十者,柳玉,。” —— 凡被宋先生念到名字的士子,起身四下拱手,面色激动,周围人纷纷恭贺。 待念道最后两人,宋先生顿了顿声,看了眼堂下的许稚然,又瞥了眼二楼方向,沉声道,“诗比第二者,许稚然,;今晚诗比魁首者,乃“钱塘学子”梅长青,。” 话音方落,台下就一片哗然。 “许稚然的诗竟然位列次席?” “梅长青是何人?” “今晚“诗魁”竟然是钱塘学子?” ““诗魁”竟被外人所得?当真令我扬州学子汗颜。” “羞煞我等也!” —— 众人皆一脸茫然左右打量。 许稚然也有些愕然,他竟不是第一?不过,他这人倒也豁达,除去些许失落,也不甚在意,毕竟写诗不是他的强项,接下来的词比才为他所重。接着,他又簇起眉头,小声念叨道,“梅长青,梅长青,为何这名字会如此耳熟?”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宋先生暗自一笑,方才他故意在“钱塘学子”四个字上加重语气,并不是为针对梅长青,他既让梅长青呼自己“伯父”,便是看重于他,岂有针对之理?其用意,不过是为了激励扬州学子罢了。此前因王先生“易扇”一事,就令他有些恼火,他不怪王先生“苛刻”,只“恨”扬州士人不争气,接连被外来之士夺了风头,令他这个扬州城的文坛“领头人”,有些颜面无光。 此刻。 楼上阁内,几位妓子眼中媚光流转、满含春意的盯着梅长青,人长的如此俊美也就算了,还如此有才,岂不是个妥妥的“金龟婿”? 沈临得意道,“怎样?我都说了,小叔父此诗一出,今晚诗魁必定是您。” “是极,是极,小叔父那诗确实写的惊艳。”沈富也跟着点头恭维,随即,他又长叹一声,同情道,“唉,可惜了我一众扬州学子,竟被小叔父一个外来者抢走了风头,这下可丢大人了。” 沈临不屑道,“那有什么?能与小叔父如此美诗一较高下,那是他们的福分。” 对于这些平日里恨不得把眼睛长到头,连忙摆手,“您自己去,小侄可不想抢您风头。” 梅长青又将目光投向沈富,“要不仲荣——” 沈富见状,急忙拒绝,跟着摆手道,“小侄就更不行了,楼下不少人认识小侄。” 梅长青见二人靠不住,只得“唉”叹一声,无奈起身,“也罢,看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去一趟了。” “小叔父放心,小侄等定然在楼上给您打气。” —— 待几名龟仆摆好书案,几名士子一一上台,众人数了下,见只有九人,而且这九人他们都熟悉,疑惑道,那钱塘学子呢? 宋先生也皱了皱眉,这小子没来?他抬头望了眼二楼,见只有凭栏探望的沈临二人,也没见着梅长青,好在他认得沈富这个书院学子,便问道,“沈仲荣,长青小子呢?” 此刻台前走廊拥挤,梅长青带着小乙立在人群后皱眉,听着台上松先生呼唤,立马大声应道,“宋伯父,小侄在这里。” “额——” 众人回头,就见一身淡蓝丝袍、发缕轻挽、容貌“妖异”的少年人立于廊上,手中纸扇轻摇,浑身弥漫着一股儒雅高贵的气质,让众人禁不住有些自惭形秽,心惊道,“诗压许稚然的,就是此年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随着梅长青上前,两旁人纷纷让开道路。 台上,许稚然面色一凝,诧异道,“咦?原来是他?” 旁人道,“稚然兄认识此子?” “有过一面之缘,王先生“以诗易扇”之事,你还记得吧?” 旁人点头道,“记得,我当然记得,先生那柄扇子,令我扬州士人望眼欲穿、前赴后继,却又束手无策,皆无功而返。” 接着,他身子一怔,一脸难以置信道,“稚然兄,你不会是想说,前几天在学院里传的沸沸扬扬那人,就是此少年人?” 许稚然沉声道,“没错,那扇子便是被此少年人得了,当时,我恰在一旁,依宋先生意思,此子虽年少,却师出名门,才学不可估量。” 旁人叹道,“唉,如此一来,今晚能不能为我扬州士子争回名来,就全靠稚然兄你了。” 许稚然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胸中燃起一阵儿豪气,“论写诗,我承认,自己确实不如他,但论作词,便是李亿来了,我也敢与他争上一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5 茶诗会(七) “你小子,既没回钱塘,怎不来书院见我?” 梅长青一上台,宋先生就板起脸来呵斥,看似嘴上表露不满,实际上,眼底却流露出浓浓的喜爱,哪位老师能不喜欢有才的学生?何况还是故人后辈。 “额——”梅长青讪笑一声,心道,您当时也没请我去拜访啊?当然,这话他也就心里说说罢了,嘴上可不敢如此。 众人见两人熟识,皆暗猜起梅长青身份,却不知是谁家少年? 楼上,几位先生也在猜测,刘老扭头看向王先生,问道,“老王,你与宋公关系最好,你可知这少年师承?” 王先生犹豫了下,没敢说那日两人的猜测,摇头道,“长青小子的具体师承,老夫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沈梦溪所看重的晚辈。” “嘶——”刘老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竟是为沈公所重吗?难怪他如此年少,就有此等诗才了。” “嗯!” 王先生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心道,“若你等知晓此子是那人弟子,还不得被吓死?当年那人才压江南,其弟子如今又是如此,果然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宋老与梅长青闲聊几句,便宣布词比规则,“世间柔情万种,唯有情字难破,今日词比,以“情”命题,依旧一炷香时间。” 说罢,宋先生命龟仆点香,词比开始。 一时间,万花楼内悄无声息,众人皆屏息凝视,望着台上几位蹙眉沉思的士子。 见气氛凝重,沈富紧张道,“大兄,你觉着小叔父能再夺“词魁”吗?” “这——”沈临一时语怔,摇头道,“不好说,小叔父词写的如何,为兄也不太清楚,此前只听祖父夸他诗写的好。不过,小叔父既然能写好诗,大抵写词也差不到哪儿去。” “嗯。” 沈富点了点头,扭过头,见小锦儿正躲在一旁角落,倚栏而望,素手紧紧捏着衣袖,一脸紧张的盯着台上,很显然,她是在为梅长青担心。 当下,他眼神儿一转,便来了想法,凑过去,小声道,“锦儿姑娘,可是在忧心小叔父?” 小丫头单纯,不知他何意,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害羞,垂首摆弄起衣角。 “那你想不想离开万花楼?” 锦儿沉默了,她很想说“想”,这些年,她无时不刻的想脱离这“囚牢”。她本清白的官家女子,却一朝颠落凡尘,落入教坊,一辈子为妓。可又一想,自己套着“乐户”这道卑贱的枷锁,便是离了万花楼,又能去哪? 沈富见她不应声,接着道,“本公子知道你在忧心什么,认为离了这万花楼,也只能去贵人府上为奴为婢,若遇主不淑,活的怕都不如这万花楼,对吗?” 锦儿乖巧的点了点头,她确实是如此认为。 “但你有想过没,你若想活的清白,此为你唯一的生路。” “奴婢知道。” “嗯,”沈富松了口气,继续蛊惑道,“倘若有个机会,让你给我小叔父为奴婢,你愿意吗?” 锦儿脸儿通红,没做丝毫犹豫,咬了咬牙,点头道,“若能如此,奴愿意。” “好,好,”沈富微微一笑,指了指楼下道,“你若敢去台上给小叔父研墨,明日我就过来给你赎身,待过几日放榜后,小叔父返回钱塘之时,我就将你送与他,如何?” 锦儿傻愣愣的望着沈富,继而热泪盈眶,这条件太诱人了,虽然被当做“货物”送与他人,可若“收货主”是梅长青,她一万个愿意,她知道这是一次难得机会,也许是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机会,错过了,可能再也没了。 “公子此言当真?” “本公子从不诓人。” 小丫头深吸口气,不顾小脸上的泪珠,也顾不及女儿家的矜持,认真道,“好,奴这便去给公子爷研墨。” 说罢,扭头匆匆离去。 一旁的沈临望了眼小丫头背影,轻声道,“仲荣好手段。” 沈富笑道,“商人逐利,善投资,小弟也习惯了。” “仲荣可知小叔父身份?单论出身,小叔父比之仲荣都差之远矣,你不怕这份投资打了水漂?” 沈富愣了下,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叔父”还有这等隐情,接着轻笑一声,淡然道,“不过些银子罢了,打了水漂又能如何?何况,相比于小叔父的未来,小弟更珍惜与你二人的这份情谊,否则,许稚然又岂能轮得上他郑氏?再者说,连沈老都看好的人,他便出身再不好,小弟又有何担心?” 沈临道,“如此说来,倒是为兄小看你了。” 接着他面色一正,严肃道,“仲荣,你我二人甚是投缘,为兄便警告你一句,小叔父不比凡人,你若想与他交好,便莫打什么歪主意,否则,吃亏的将会是你。” 沈富苦笑道,“大兄你想哪儿去了,小弟岂是那等人?再说了,小弟与你二人相交不过半日,彼此尚不知根底,小弟打个屁的歪主意?” “嘿嘿——那到也是哈,”沈临尴尬的挠了挠头,自己确实过于敏感了,歉意道,“对不起了兄弟,为兄多疑了,小叔父与为兄来说,不仅是因为祖父对他看重,更重要的是,他也与我有大恩,他这人看似成熟稳重,实则涉世太浅,为兄不得不谨慎一些,还望兄弟见谅。” “大兄这话见外了不是?区区小误会罢了,你也是为了小叔父好,小弟岂连这点胸襟都没?” “得,为兄一会儿自罚三杯如何?” “这还差不多。”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瞬间没了芥蒂。 锦儿小楼后,立在廊角,见其他人已经动手研墨,唯有梅长青还在皱眉沉思,强忍着羞赧,缓缓走了过去。 香过一半,梅长青正欲动手,却见一双纤手探来,“公子,奴,奴帮公子研墨。” 梅长青侧过头,见锦儿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纤手捏着衣角,低着头,耳尖粉嫩泛红,估摸着,自己若再打趣一句,小丫头还不羞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6 茶诗会(完) 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稍作沉吟,梅长青开始动笔,挥洒间,一行娟秀的字迹跃入纸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小丫头脸儿羞红,心随笔动,整个人沉浸在纸上那一行行醉人的词句里,仿佛每落下一个字,都敲打着自己萌动的心弦,不禁痴了。 廊帘后。 鱼幼薇望着台上含羞的少女,皱眉道,“李妈妈,小锦儿出阁了?” “嗯!” 李妈妈点头道,“我问了她的,她也点了头。幼微啊,花开了,它总得让人欣赏,小妮子已经长大了,该出阁了。” “唉,”鱼幼薇轻叹一声,怜悯道,“儿知道,可小锦儿她太单纯了,不适合这行当。” “没办法,这是她的命,她得认,不接客,她能干啥?咱万花楼从不养闲人,我总不能白养她一辈子吧?再说了,咱楼里姑娘,哪个想入这行当?哪个愿意抛头露面的接客?不都是身不由己吗?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也不好偏颇,若任你这么护着她,妈妈我也没办法跟其姑娘交代不是?” 鱼幼薇沉默了,李妈妈说的都是实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自己能照顾的了这小丫头一时,却照顾不了她一世,若哪天自己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李妈妈见她如此,便继续打劝道,“妈妈也就是想让她先试试,你看着小妮子命多好,头回见客,就能摊上这么好的个主儿。你瞅瞅,她平日躲屋里不出门儿,与楼里姐妹尚说不了几句话儿,今儿个多胆大,都跑台上了,你还说她不适合这行当?她跟你一样,出自教坊,人美,手艺俏,也能写诗作词,说不定哪天,她将你“踢了”,自个儿做了这楼里“花魁”了,哈哈——” 鱼幼薇看着台上不敢抬头的小丫头,微微一笑,“若她有那本事,儿倒是愿意,可惜——唉,看着她,儿总想起年幼那会儿的自己,一样的苦命,一样傻,一样的战战兢兢。我熬了十来年,才熬到了今日如此,其中忍受了多少苦难,妈妈您最清楚了。您觉着,依着她那柔弱的性子,她能熬过来吗?” “唉,”李妈妈叹了口气,苦笑道,“养了她几年,我又岂能不知道这些?当年我去教坊买人,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她,当时她奄奄一息,眼瞅着就活不下去了。妈妈我做了半辈子卖人的买卖,黑的白的,哪个没见过?早炼了一副狠心肠。可当时不知怎么,就觉着她可怜,心一软,五两银子将她买了。三年了,眼见她依旧如此,我岂能不知她心有不甘?可如今世道如此,想活命,她就得熬,你总得让她试试不是?” “人老了,总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别光想着她,你也考虑下自己,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能红个几年?总该给自己留个后路吧?这几年多少人想给你赎了身子,有钱的有,有才的也有,可你就是不点头,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我?” 鱼幼薇粲然一笑,目光移到台上,呢喃道,“人呐,一辈子总得有个活头不是吗?儿虽贱,却也不想做个凡人,红尘作伴,哪能没个心意相通的知己?与其随便找个人凑合,儿倒不如一个人自在些,大不了老了找个道观,做个姑子,青灯孤影,写词作赋,却也来的自在。” “那李亿不挺合适吗?” “他?” 鱼幼薇嗤笑一声,“他倒是有几分才气,可惜,他这人功利心太重,如今又娶了裴氏女子,世家女子多强势,多教条,岂能看上我一个青楼妓子?岂能容不下我?” “倒也是。” 李妈妈瞥了她,见她目光盯着台上出神,暗自一笑,戏道,“幼微觉着,台上这梅公子如何?” “他吗?”鱼幼薇凝望着台上少年,眸光中眼波流转,有些喜欢,又有些哀怨,“可惜了,您说,若儿此时如锦儿那般大该多好?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女儿家心殇,才遇良人,可惜红颜已老。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也长,倘若用来写首词,却也有些紧迫。眼见香燃殆尽,许稚然搁笔,扫了眼桌上词稿,脸上涌现一抹轻松的笑容,一首词,一首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心道,“若这都比不过他,那自己也输得不冤。” 其余人陆陆续续收笔,燃尽前,梅长青也落下最后一笔,倒不是他“抄”的慢,而是他习惯了在抄写中练字。 十首词,评判起来也用不了多久。 其余人都绷紧了心弦等待,唯有梅长青在“调戏”小姑娘。 鱼幼薇望着手中词稿,神情复杂的瞥了眼梅长青,腰肢轻摆,缓缓走到台中,步子轻点,却步步点在众人心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嗓音轻柔押韵,如鹂鸣啼,声儿不大,却响彻整个堂间,堂下众人已没了交谈声,念的不快,却念出了意境。 在座的大都是扬州士子,或许还夹杂了几个商人,但也都有些文辞功底,岂能听不出好赖?此词开门见山,开篇直接发问:问“世间”情是什么起先以“情”为题,众人也有思量过,总想着如何用辞藻绘“情”,却没曾想过直接问“情”,如今再看,原来,破题竟如此简单。言及“情”,往往想到的是人,“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这人却问的是雁,以雁殉情的典故,使人产生强烈的共鸣,不禁让人感慨,“是啊,多少年双栖双飞,历经“天南地北”;多少年相依为命,共度“几回寒暑”,情深深意切切,从来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们分开。”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柔声继续。 待“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落下,声停,静谧,众人回味半晌,死死的盯着台中的鱼幼薇,一时间,皆忽视了她的妖娆,忘却了她的美丽,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写词的人是谁?” ““词魁”者,钱塘学子,梅长青。” 尘埃落地,堂下人目瞪口呆,倏然,一片哗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7 爹,您可真—— 夜深了。 人醉了。 万花楼门外,望着车马渐行渐远,宋先生神情有些复杂,良久,喟然长叹,不甘道,“终究还是输了。” 王先生一脸笑容,戏虐道,“怎的,不服吗?” “服,心服口服总行了吧?” “哈哈,你就别装了,老夫还不知道你此时的心情?当年你输给了沈梦溪,本就心有不甘,如今你的弟子又输给了人家后辈——” “打住,我说你这老东西,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了,长青又不是他沈梦溪的弟子,干他屁事儿?” 说罢,宋先生瞪了眼“损友”,轻“哼”了声,转身进门儿。 王先生“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屁颠屁颠的追了上去。 当真如一对“冤家”。 楼门侧,李妈妈见沈富没走,诧异道,“沈公子不回了吗?” 沈富微笑道,“就要回了,不过临走前有件事儿,本公子想同李妈妈商议一下。” “哦?” —— 翌日清晨。 日上三竿时,楼下一阵儿吆喝声将梅长青吵醒。 睁开眼,他先是捂着额头发呆,旋即又猛的起身,待环视一圈,见是在客栈,这才又松了口气,倒回床上。 “小乙,小乙。” 他试着朝门外叫了两声。 房门儿“吱呀”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小乙,是柱子,“少爷醒了?小乙去楼下准备饭食去了。” “嗯,柱子,去给我端碗水来,快渴死我了。” “好嘞,您稍微等下。” 柱子匆匆出门,没一会儿,就拎了个茶壶回来。 摸着茶壶不热,梅长青干脆不用茶碗,端着茶壶就猛灌了几口,“咕嘟”几声,待腹中一阵儿舒爽,才放下茶壶,喘了口气,呢喃道,“酒这东西,以后还是得少喝。”. “少爷要起床吗?” “嗯。” “那我去给您端盆温水来。” 待他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下楼,见沈临正打着哈欠坐在桌前。 瞥见梅长青过来,沈临顿时来了精神,喜道,“小叔父醒了,嘿,您可还记得昨晚之事?” “昨晚?” 梅长青蹙起眉头,思索片刻后,疑惑道,“昨晚不就与人喝了些酒,难道还发生了其他事不成?” “嘿,”沈临诡笑一声,贱兮兮道,“我就知道,您肯定记不起来了,昨晚,您可是让整个扬州士人都“恨”的咬牙切齿呢!” “不至于吧?”梅长青听的一愣,“我也就赢了场诗词,他们应该谈不上恨吧?” “诗词?不不不,”沈临连连摇头,大笑道,“哈哈——看来您果然不记得了,哈哈——” “那是因为什么?” 沈临捂着肚子,笑的气喘吁吁,指了指燕小乙道,“小,哈哈,小乙,你来告诉小叔父,让我先缓缓,哈哈——” 梅长青被他笑的有些心虚,扭头道,“小乙你说。” 燕小乙犹豫了下,小声道,“九爷,这——,你确定要听?” “说!” “那好吧,”燕小乙无奈的瞥了眼沈临,山笑道,“其实也没啥,就是九爷您喝醉后,搂,搂着幼薇姑娘上楼,让她陪您喝酒。” “我的天——” 梅长青一拍额头,哭笑道,“你们就不会不会将我拉开?” 燕小乙委屈道,“拉了,您还踹了小人一脚,嫌小人碍你把,把什么来着?瞧小人这脑子,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哈哈——”沈临依旧搁哪儿大笑,提醒道,“是“把妹”。” “对对对,您当时说的就是“把妹”。” “我——” 梅长青羞的几欲昏厥,颓然道,“我的天呐,此次可是丢人丢大发了,那幼微姑娘可曾生气?” “那倒没有,幼微姑娘还陪您上了阑阁,喝了几杯。” “先生们呢?” “先生们也没说啥,宋先生还夸您“天性风流”、“性情中人”。” 夸?你确定那是夸吗?梅长青捂着脸,痛苦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喝了几杯,您就倒在幼微姑娘怀里睡着了,小人见您醉了,就将您背上马车,送了回来。” “我尼玛——” 梅长青爆了声粗口,一脸丧气,心下苦道,“这下丢人可丢大发了。” 此刻,他真想立马就返回钱塘,离开这块“尬”地。 望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梅长青没有半点心思,随便扒拉了几口,起身刚准备回房,却恰好等上沈富进门儿。 “吆,各位正吃呢?” “兄弟来了呀,吃过没?” “没呢,一个人在家吃着不香,正打算过来蹭点。” “那可赶巧了,”沈临将他拉在身侧坐下,扭头吩咐道,“小二,添副碗筷来。” “好嘞!” 待小二拿来碗筷,沈富也跟着吃起饭来,梅长青一时也不好回房,只得坐在那儿扒拉筷子。 饭后,要了壶好茶,几人坐下细品,沈临趁梅长青失神,朝沈富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门儿道,“兄弟,事儿办的如何?” 沈富拍了把胸口,得意道,“大兄放心,有小弟出马,岂能连这点事儿都搞不定?”接着,见梅长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便小声问了句,“小叔父这是咋了?” “嘿嘿嘿!” 沈临一时没忍住,差点又笑出声来,好在及时捂住了嘴巴,伏在他耳边,一阵儿交头接耳的解释。 “这?” 沈富有些难以理解,这种事儿不该是偷着乐吗?咋还郁闷上了? 三人聊了一会儿,沈富说起来意,邀请二人出去逛逛,梅长青这次说啥都不肯去,推脱自己还未醒酒,有些头疼,想回去再补个觉。 两人见如此,也没再勉强,勾肩搭背,带上三两个“狗腿子”,大摇大摆的出了门儿。 梅长青回了房,关上门,对着空气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待心平气和,准备看会儿书。可惜,端着书半天也静不下心来,脑子里总想着昨晚之事,朦胧中,他似乎抓住了点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索性丢了书躺着去了。 让他诧异的是,沈临二人竟然没出去胡搞,赶在傍晚饭点,沈临便独自回来了。 扬州沈府。 沈富刚进家门儿,就见父亲沈祐正坐在堂上,顿时猛的惊喜,开心道,“爹?您几时回来?” 沈祐就沈富一个儿子,自二月出门,有两个多月没见他了,怪想念的,此刻见到他,自然也很高兴,“嗯,仲荣,听你娘说,你这次考的不错?” “是的爹,考个秀才应该没什么问题。” 沈祐喜道,“好好好,我儿有出息了。” 父子两闲聊几句,沈祐突然问道,“你娘说你后院添了个姑娘?却是谁家女子?” 沈富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苦笑道,“爹,你们误会了——” 当即便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哦?我儿竟结交了钱塘沈家人?” “嗯,”沈富点了点头,“那女子,便是孩儿买来打算送给小叔父的礼物。” “儿啊!你还是有些不够阔气。” 沈富有些不解道,“爹,你这话何意?” “嘿嘿——若爹是你,便连那鱼幼薇一起买了,一龙双凤,好事成双,岂不更美?” “——” 沈富无语的看了眼自家老爹,感慨道,“爹,您可真——” 父子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8 放榜 万花楼茶诗会,梅长青一夜扬名,一首,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流传于街巷;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不知赚了多少痴情儿女的泪水。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多嘴杂,容易以讹传讹。传闻他俊美似妖,美恣仪,乃名门子弟——,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流落民间的王族后人。一时间,什么“江东卫介”、“问情公子”、“如意小郎君”、“文曲星转世”等等一堆称号,被冠在他头上。 不少士人欲拜访梅长青,苦于找不到人,便寻到了沈富门上,却被沈富一句“萍水相逢”打发了,平日你对我爱理不理,今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近水楼台先得月,沈富这个“小迷弟”整日跑来蹭饭,说起这两日他家快被“踏破门槛”时,整个人都洋洋得意,对梅长青也愈加恭敬。 期间,他也问过梅长青对此事的态度,梅长青就回了他两个字,“不见”,未免被人认出来,麻烦上门,梅长青索性闭门不出。 一转眼,三天已过。 四月二十四,府试放榜。 一大早起,天微黑,沈富坐了马车过来,与梅长青几人一道前往贡院外看榜。客栈离贡院很近,也没几步路,但梅长青恐有士子认出自己,还是坐了马车。 等几人到场,贡院外已是人头攒动,三五成***头接耳,众人在一片吵杂声焦急等待。梅长青没有下车,叮嘱身手敏捷的燕小乙随沈家仆人挤进去看榜,与沈临二人坐马车里等候。 马车上,梅长青闭目养神,沈临二人却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神情有些慌乱,时不时的探出头张望。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毕竟府试是童子试最后一关,通过者,可得“秀才”功名。 “秀才”,别称茂才,原指才之秀者,自汉以来,成了荐举人才的科目之一。引,“策秀才,必五策皆通,拜为郎中”,可见秀才者,便是对有才之士的美称。大隋设科举,将其纳为功名之一,得秀才之名,才有进举人之资,然后逐渐升级。于是,秀才便成了科考的“门票”,得了“秀才”功名,就有了朝廷的供廪,有了入士为官的资格。寒门士子考了秀才,就意味着你即将改命,意味着你将“饿不死”;大家子弟得了秀才,则意味着你已经有了身份,前途一片光明。 秀才难考,一辈子都过不了“童子试”的人大有人在,被称为“老童生”。大隋科举之初,每次取秀才不过二三十人,可谓是“万里挑一”。至隋末,朝廷为取士,虽放宽了取士政策,然,每次录取者,仍不过二三百人。 大周所掌不过两州半地,取士,一次能取几人? 所以,哪怕它也仅是个小小的“秀才”,哪怕它尚不能入朝堂,一般人也岂敢轻视之? 天亮了,万丈霞光升起,一轮红日自地平线缓缓翻上墙头。 “噹噹噹——”,突然,一阵儿急促的锣声响起,贡院门大开,一队衙役持杖开路,一名持卷官吏缓缓自门内走出,场内瞬间安静。所有人,内心忐忑,神情慌乱,目光都死死的盯着官吏手中的名卷,等待张榜。 “天授四年,皇恩浩荡,开府取士,扬州童试三考,得“秀才”功名者,共计五十七人——” “五十七人?” “好,太好了——” 众人小声议论,拍手叫好,多一个名额,就意味着多一分希望,这大抵是自大周立国以来,扬州府取士最多的一次吧。 梅长青掀帘望了眼窗外,轻叹一声,场中学子几千人,百里挑一,这还仅仅是秀才,那举人呢?进士呢? 官吏没有像县试那样念名,也许是懒得念,也许是他忘了,也许—— 于是,人潮拥挤,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十年寒窗太多的辛酸,众人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中了,我中了,呜呜——” 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就见一白发苍苍的“老童生”挤出人群,时而仰天大笑,时而呜呜咽咽,状似疯癫,一路颠颠撞撞而去,留下背后众多艳羡的目光。 梅长青望着这一幕,突然想到了“孔乙己”,一句“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问尽了他的心酸,若他中了秀才,怕比此人还疯狂吧! 有人翻遍了榜单,发现自己名落孙山后,仰天长叹,掩面痛哭;有人榜上有名,顿时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趁兴而去。 “中了,中了,几位公子都中了——” 燕小乙带人挤出人群,一脸激动的跑了过来。 “中了?哈哈哈——” “小叔父,咱中了,咱中了,哈哈——” 沈临二人不顾周围人目光,相拥大笑。 待缓过劲儿来,沈临急忙问道,“快说说,本少爷中了第几?” 沈家仆人激动道,“少爷您名列十五,沈富公子名列五十一。” “五十一?好悬呐!” 沈富拍着胸口,一脸后怕,见仆人没提梅长青,连忙问道,“小叔父呢?小叔父中了第几?” 不待他家仆人开口,燕小乙便泪眼模糊的抢道,“我来说,我家九爷名列第一!” 案首?便纵是梅长青此前一直强装淡然,此刻,脸上也不禁露出一抹欣喜,案首啊!他这也算是“连中三元”,虽然只是个小三元,但已是十分罕见了。 “案首?”沈富一脸感慨,“果然不愧是小叔父您啊!” “何止案首,小叔父这是连中三元啊!” 沈富惊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复杂,半晌,心道了句,“我尼玛——” “一个小三元罢了,算不得什么。” 梅长青摆了摆手,装了个“杯”,见人群依旧混乱,不少人瘫倒在地,哭笑声不绝于耳,心底突然升起些莫名的烦躁,便招呼几人离开。 马车到了客栈,沈富急着回家报喜,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临行前,沈富问了句,“小叔父与大兄几时回钱塘?” “一切昨夜已收拾妥当,等会儿便走。” 沈富心酸道,“不多玩两天吗?” 梅长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能多待了,如仲荣一般,我两家中之人,亦早已翘首以盼。” “如此也是,不过,小叔父与大兄不如等晌午些再走。” “这是为何?” 沈富解释道,“眼下已放榜,学子们多开始返乡,船舶肯定拥挤,我家恰好有艘商船要途径钱塘,晌午发船,倒是我来接您过去,也正好送送您与大兄。” 梅长青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没有犹豫,点头应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09 沈富的“惊喜”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大船上,沈临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彼此耳语,互诉衷肠。 实际上: 沈临:“兄弟,惊喜呢?” 沈富“嘿”笑一声,手指暗中指了指船舱。 沈临:“高,实在是高!” —— 梅长青瞧着这一幕,后背一阵儿冒了滴冷汗,待二人依依不舍的分开,才道,“扬州距钱塘不远,仲荣闲暇时,不妨过来转转,如今西湖景盛,到时,咱一同泛舟湖上,把酒言欢。” “好——” 随后,闲聊了几句,沈富叫来船上主事,叮嘱他,路上一定要照顾好几人。 船将起锚,梅长青叔侄将沈富送下船,与他挥手告别,直到船已走远,看不到码头人影,几人才跟着主事去了船舱。 主事老刘将几人引至舱,心中一阵儿凄苦,难道自己不顾一切的离开万花楼,真如李妈妈说的那样,是“飞蛾扑火”吗?心死之余,喃喃道,“少爷是不喜奴吗?” “没——”梅长青摆了摆手,抬起头,刚想说“没有的事儿”,忽见少女如此,顿时慌乱道,“哎?锦儿这是咋了?” 锦儿呜咽道,“少爷莫要勉强,若少爷实不喜锦儿,锦儿不会为难您的。” 梅长青忙道,“怎么会呢?像锦儿如此俏丽的丫头,谁不喜欢呢?” “真的?”锦儿呆呆的望着梅长青,莫不是自己多想了?小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许生气,紧紧抓住梅长青衣袖,仿如抓的是最后一根儿救命稻草,顾不上擦去泪珠,也顾不上羞赧,破涕道,“少爷莫要骗锦儿,奴自决心离了万花楼,便没打算在回去,若离了少爷,奴怕是只能投江了。” “你这傻丫头——” 梅长青一阵儿无奈,叹道,“唉,傻丫头,你可要考虑清楚了,我实际并不是什么公子少爷。不瞒你说,若论身份,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是下九流中的戏子门人,跟着我,可没什么锦衣玉食的。” 小丫头摇了摇小脑袋,认真道,“少爷放心,奴自幼被送入教坊,什么苦累都受过,从没敢去奢求什么荣华富贵,唯求一份心安,这辈子,只要您不丢下奴,奴一定生死相随。” 小丫头绷着小脸,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逗的梅长青想笑,便也没再犹豫,点头道,“也罢,随你了。” 说罢,他起身走至窗口,一把撕绥手中的卖身契,随手一扬,撒在江上,“往后你跟了我,便要活的开心些,一切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少爷——”锦儿呢喃一声,望着纸片飞舞,身子一松,仿佛一道重重的枷锁去除。 既然是自己的丫鬟了,梅长青便没再“客气”,回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对了,锦儿可有名字?如今你离了万花楼,少爷我总不能再叫你锦儿吧?咱家里可还有个小瑾儿呢,叫起来会不太方便。” 锦儿感受这头这事儿你不知情?” 沈临装作一脸委屈,叫喊道,“冤枉呐,小叔父,这事儿都是仲荣搞的鬼,小侄真不知情。” 梅长青翻了个白眼儿,无奈道,“行了,就你那拙劣的演技,能哄的了谁?少在那儿丢人现眼了。” 沈临见装不下去,只得拱手道,“小叔父英明。” —— 四月的江上,微风熏人,享受完江上日落傍晚的美景,梅长青又发愁起来,原因是睡觉问题,三间舱房,燕小乙、柱子与沈家两仆一间,四人挤一起,尚且打着地铺,挤不下梅长青,沈临——,不说也罢,这人早早的插了舱门,任梅长青怎么敲都不开门儿。 “这混蛋,”梅长青踹了一脚沈临舱门,明知他是故意,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回舱。 拉了一床棉被铺在地上。 “今晚你睡床,少爷我打地铺。” 惠儿红着小脸儿,“那怎么行?江上夜里风大,湿气重,要不少爷睡床,奴打地铺好了。” “听话,就这么定了。” 小丫头摇着小脑袋,死活不肯,羞着脸,犹豫半晌后,糯糯道,“奴,奴身子小,睡觉只需要一小块地方,要是少爷不嫌弃,不如,不如,就,就跟奴挤挤。” 说罢,羞的不敢抬头,小脑袋直接埋进已经颇具规模的胸口。 梅长青捏着下巴,“嘿嘿”偷笑一声,倒不是他思想龌龊,对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女,他可生不起什么歪心思。 “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0 归来 四月二十七,钱塘下起了小雨。 梅园里。 小瑾儿望着门外的细雨帘,倚着门框,盯着院门处,掰着粉嫩的小指头数日子,这法子还是梅长青教她的,小丫头学了几天才学会。 “考试加上个来回路程,,儿媳妇自然是越多越好。 惠儿自打进门,小手就一直拽着梅长青衣角,此刻听秦琴问起,羞怯的低下头,鼓了鼓勇气,小声道,“奴,奴叫惠儿。” “叫惠儿吗?小丫头多大了?” 晚娘笑着将这含羞的姑娘牵过,见她挎个小包裹,模样娇俏,乖巧怜儿,像个初入门儿的“小媳妇儿”,不禁想起瑾儿初来时的模样,越看越觉着喜欢。又摸见她身上衣衫湿透,便道,“这傻孩子,衣服都湿透了,瑾儿,快带惠儿去你屋里换身衣服去。” 瑾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啥叫“吃醋”,听着惠儿自称“奴”,知道是新来了小姐妹,顿时欢喜的点头,牵起惠儿就走。 惠儿回头看了眼梅长青,见他微笑点头,便任瑾儿带着去了。 梅长青挠头尬笑,他知道晚娘这是故意支开惠儿,想问明她身份,便将事情经过简单的讲了下,又跟她说明了惠儿的身份。 晚娘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小师弟考的如何?放榜了吗?” 自梅长青进门儿,晚娘从未问起他科考之事,生怕孩子心理会有负担,此刻听秦琴问起,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待梅长青开口,燕小乙便激动道,“嘿嘿,师娘怕是又得要破费喽,九爷这回又考了个案首回来,听沈家少爷说,九爷这是中了什么“小三元”呢,如今九爷可是秀才公了。” “这就秀才了?” 秦琴一脸不可思议,自嫁入梅园,她可是了解过梅长青的,清楚他读书才不及一年。 晚娘顿时泪如雨下,捂着嘴呜咽出声,她养了十六年,也盼了十六年,终于盼到这孩子出息了。 梅长青揽着她的身子一阵儿安慰,他知道晚娘对自己的期盼,说实在的,若没晚娘的坚持,读不读书,在他看来,可有可无。 等到燕小乙二人回房,师兄们都知道梅长青回来了,梅园里立马一阵儿鸡飞狗跳,大堂里很快就挤满了师兄弟,最后还是李庆之先开的口,他望着梅长青,一脸期寄道,“小师弟中了?” “嗯!” 梅长青微笑着点头。 “呼——”李庆之长喘一口,悬在心底大石终于落下,抹了把泪,高兴道,“好啊!好啊!中了就好,咱园子里可是出了个秀才公,我这就去给师父师弟们上香,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听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一句话说完,见众人都沉默下来,李庆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一时想起梅阑,梅长青也一阵儿黯然,此时此刻,他多想梅阑也在,听他训斥自己莫要自满,听他偷哼那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可惜,情依旧,人却不在了。 晚娘见状,既难过又有些感动,她知道孩子们平日里不说,可心里从没放下过梅阑,便笑道,“这都咋了?咱九儿中了秀才,这可是天大喜事儿,干嘛都耸拉个脑袋,老大你去祠堂里上香,老三去隔壁订饭,咱赶着开戏先吃他一顿好的,待唱完戏了,你们再买些酒菜回来庆祝一番,今儿个咱酒菜管够。” 大伙儿见晚娘如此,才又兴奋起来。 待瑾儿带着徐惠过来,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儿酸溜溜的起哄。 晚娘忍不住呵斥道,“瞧瞧你们那点出息,也能耐也出去给老娘带回来个,一个个年纪都比九儿大,反倒更不省心。” 众人听她又开始念叨了,吓的一哄而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1 沈家突变 五更天,外头尚且黑乎乎一片,听着外头响起久违的“咿呀”声,梅长青翻身起床,拿了剑,下楼练功。 吊了嗓,他开了腔,“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一张口,他就停嘴皱起了眉头,调儿不对,味儿也不对,个把月没练,生疏了。 他再轻哼几声,想找回感觉,却无论怎么唱,也总觉着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吆,这不是咱秀才老爷嘛,怎么?都得了功名了,还想着唱戏?” 梅长青回头,见是李庆之边打趣边走了过来。 “大师兄说笑了,莫说才是个秀才,便是小弟中了进士,这戏,咱还得唱,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丢不起。” “说的好!” 李庆之脸上布满了欣慰。 打趣两句,梅长青便问起心中疑惑,李庆之让他再唱几句,梅长青依言开腔,听他唱了两段,李庆之就知道了问题所在,拍手哼调打起拍子,边搭戏,边给他指点,没几句就帮他找回了感觉。听着梅长青字正腔圆,入了戏,李庆之这才指点起别的弟子。 唱完戏,梅长青又练了会儿剑,坐下休息时,他见李庆之手把手的跟师兄们搭戏,时不时的呵斥几声,脑中不禁泛起梅阑的影子。 当年,他便是如此教戏。 日头缓缓升起,霞光破开昨日的阴云,逐渐照亮大地,晨练结束了。 梅长青回了房,在两个小丫头一阵儿伺候下,换上衣裳,便起身前往刘府。 惠丫头昨儿跟晚娘相处没多久,就被她一番母爱骗去了心,一大早就坠在晚娘身后,走哪儿跟哪儿,充满了依赖。出门前,吱吱呜呜了半天,大抵是胆小怕生,不想过去,梅长青自然看的出来,便依了她,留她给晚娘作伴儿。 刘府。 文成先生昨日便从沈老那儿得了消息,当时沈老对梅长青可谓是一番盛赞,话语间还流露出浓浓的醋意,可让先生长了脸。是故,他今早见了梅长青,自然免不了要褒奖几句。 师徒俩坐下一番闲聊,聊到沈临那事,先生问了句,“你在扬州城见到狄怀英了?” “是。” 先生感慨了句,“看来天就要变了。” 梅长青不解,“师父意思是?” “陛下这是借开春世家动乱之事,开始对世家动手了。扬州刺史裴枢,河东裴氏一系,裴氏自大隋起可谓盛极,一族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如今根植大周,乃朝廷门阀的代表。狄怀英亲赴扬州城,怕与裴枢脱不了干系。” “这——,陛下莫不是要拿裴氏开刀?” 先生摇头道,“不会,天下钱粮,一半都掌握在这些世家手中,眼下大乱将起,陛下可不敢真拿世家如何,她派狄怀英去扬州,便是为恐吓裴氏。看着吧,大棒之后必有甜枣,用不了多久,裴枢便会上书请辞,陛下不许,会将他调回南京,留在朝廷听用。” 梅长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先生见他似有所明悟,欣慰道,“你暂且无需考虑这些,一些事儿知道个大概便可,如今你已得了秀才功名,接下来你便全力准备秋闱,争取来年能够入朝,早早争得一席之地,以便将来能在这乱世之中搅弄风云。” “弟子知道了——” —— 秋闱在八月初,梅长青刘府回来后,便开始闭门读书,中间沈临曾来过几次,见梅长青如此,也有了危机感,跟着闭目不出。 五月末,沈富让人送来书信,信中表述了对梅长青二人的思念,又言及备考一事,说自己恐怕去不成钱塘,言语中多有些歉意。 七月秋至,梅长青想起他去岁冬似乎答应过晚娘,今秋会陪她去西湖游玩,自然不能食言,便趁着天气凉爽,去刘府邀了章氏与长乐,去了趟西湖。 同行的还有秦琴,安氏。 漫步在西湖畔,秋日的阳光直射在明净的湖面上,波光荡漾,映日的荷花接天莲叶,比之他去年冬日所见的西湖,完全是两种风景。 痛快的游玩一天,了了心事,梅长青便没再出门儿。 七月末,梅长青辞别众人,与沈临再次前往扬州赶考。 到了扬州,自然有沈家人安排好一切,住的还是去岁那家客栈,沈临派人去给沈富送了信,告知他二人到了扬州城。 原以为沈富会当晚过来,却没曾想,一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匆匆赶来客栈,一番见面欢喜后,梅长青注意到沈富眉间疲惫,隐隐有些愁容,几经询问下,才知道沈家出事了。 二人连忙问起缘由,沈富原本不想让他们扫兴,见事情瞒不住,便叹了口气,说起了原因,“唉,小叔父有所不知,小侄五月末给您二位去信后,便一直在家备考,却不曾想到,祸从天降。六月初,不知因为什么,扬州刺史裴枢突然向朝廷上书请罪,没几天,朝廷便派了钦差过来,将他下了狱,开始彻查扬州府衙。您也知道,自古商不离官,商人若想行事,自然少不了与官府打交道,家父便因裴刺史一事受到牵连,如今身陷囹圄。昨日,小侄去府衙大牢探监被拒,只得四处求人寻找办法,夜间回去才知道您二位过来了。今儿一大早,又去拜访了监吏,方才得了清闲,姗姗来迟,还望您二位莫怪。” 裴枢一事,梅长青早前就听自家老师说过,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能牵扯道沈富一家。 “事出有因,此事怪不得仲荣,你言今早去拜访了监吏,可曾见得你父?” 沈富摇了摇头,悲伤道,“未曾,监吏说,眼下风头正紧,钦差大人对府衙监管严密,严禁有人探监,自家父入狱,小侄想尽办法也未能一见,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唉,突逢如此大变,家中生意已经一片混乱,如今小侄没有半点头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仲荣可知那钦差姓名?” “便是刑部侍郎、尚书左丞,狄仁杰狄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2 拜访府衙 狄伯父? 梅长青微怔,略有些诧异,女皇帝派狄人杰这位亲信能臣过来,莫不是打算行雷厉风行之策,迅速掌控扬州?依照老师分析,女皇大概不会严惩裴枢,但那些与之牵连的人可就不一定了,为了安全起见,自己最好还是去找狄仁杰探探口风—— 正当梅长青思虑间,沈临暗中瞥了他一眼,见他皱眉沉吟,心道,“也不知小叔父肯不肯出手相助,若他去找狄仁杰大人,或许会有些许办法,起码能问明情况。”但他却没有开口挑明,毕竟他清楚,自家小叔父与那位狄大人也仅是一面之缘,贸然上门,会不会让小叔父因此被狄大人看低?如若如此,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扭头看了眼沈富,见他此刻一脸悲色,正坐立难安,便道,“仲荣莫急,为兄这就让人送信回钱塘,去求求祖父,看他老人家有无办法。” 沈富一愣,见沈临要求沈括帮忙,感动之余,却不想因自家之事浪费沈括关系,便婉拒道,“多谢大兄好意,若因小侄一事,劳烦你去求沈大人,却是不好,还是让小弟自己想办法好了。” 沈临见他能在如此境地之下,还能为自己着想,顿时对他又高看了几分,摆手道,“没关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还是算了,毕竟——” 待梅长青回过神,见二人因此争执,便道,“行了,你们也别争了,这事儿我来想想办法。” “这——”沈临迟疑了下,“如此一来,会不会让那位因此对您产生了恶感?” “没关系,我只是去问问情况,又不是央他放人。” “嗯!” 对于二人的一番对话,沈富听的云里雾里。 梅长青也没解释他与狄仁杰的关系,直接问道,“仲荣可知钦差大人下榻何处?” 沈富点了点头,“知道,就住在府衙。” “如此仲荣便送我去府衙一趟,看能不能见到狄伯父。” “狄伯父?”沈富一惊,大喜道,“小叔父莫不是与狄大人熟识?” “也不算熟识,”梅长青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家师与狄大人关系不错,我与他在扬州城也有过一面之缘,算是认识,他肯不可见我,我也没有把握。” 沈富激动道,“不打紧,只要有一丝希望便好。” “嗯,此事宜早不宜迟,如今你父如今尚在牢笼,我们即刻便动身吧,若事能成,也好早点问明情况,省的仲荣整日忧心。” 沈富眼底泪花闪烁,躬身大礼道,“多谢小叔父。” 梅长青连忙将他扶住,“你我关系,又何须如此?快些走动身吧。” “哎!” 沈富喉头发颤的应了声,扭头带路。他边出门,边低头抹了把清泪,自事发以来,他四处求人,家里亲戚故交都对他如避瘟神,对于人情世故,沈富早已心凉,此刻梅长青二人的举动,恰似一轮红日,给他本已拔凉的心里注满了温暖。 三人坐上马车,直接去了州府衙门。 州府衙门距离梅长青所住的客栈并不远,就在贡院一侧,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地方。三人下了马车,梅长青让二人在外面等候,刚准备上前向守卫请见,却恰好碰见了一位熟人。 “梅公子?” “曾大人?” 曾开见梅长青还记得自己,喜道,“公子快别大人大人的叫了,若公子不嫌弃,叫我一声曾大哥如何?” “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 曾开欢喜的拍了拍梅长青肩膀,接着问道,“长青此来府衙,是来拜访恩师的吗?” 梅长青笑道,“是的,小弟正愁如何入门呢,不想却遇到了曾大人,这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嗨,这有何麻烦,若恩师知道长青来了,定然开心不已,走,为兄先带你去见恩师。” 说罢,两人边走边聊,直接进了府衙。 有曾开这位官吏带路,守卫们可不敢阻拦。 衙门后院。 狄仁杰正来回踱步,皱眉思虑间,听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就传来曾开的声音。 “恩师,恩师,您看学生给您带谁来了。” 狄仁杰见曾开进门,脸上堆起笑容道,“哦?老夫在这扬州可没什么熟人,究竟是谁来了,竟能让你如此欢喜?”接着,便见梅长青跟着进来,顿时喜道,“长青,原来是长青贤侄。” 梅长青躬身见礼,“小侄拜见狄伯父。” 狄仁杰上前将他扶住,牵起他入座,让仆人快去奉茶,笑道,“早前回了金陵,老夫还总念叨起你,不想你我却又在扬州相遇,当真让老夫惊喜,长青此次来扬州,可是为参加秋闱?” 梅长青恭敬道,“正是!” “好好好,”狄仁杰连声道好,“如此说来,长青如今已是秀才了?” “小侄也是侥幸。” 没等狄仁杰再开口,一旁的曾开便感慨道,“贤弟实在太过自谦了,科考之事,全凭本事,哪来的侥幸?况且恩师还有所不知,长青贤弟可是这次院试的案首。” “哦?” “还不止呢,学生此前好奇,便翻看了下扬州府档,发现长青自县试起,三连案首,连中小三元,我大周自立国起,共举办三次科考,此为首例。而且,如今梅贤弟可是名满扬州的名士呢!” “这话怎么说?” “恩师有所不知,长青贤弟一词,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传遍了扬州的大街小巷,有“江东卫介”的美名。” “江东卫介”?狄仁杰叹道,“确实如此,论姿容,论才能,长青都不下他卫叔宝,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梅长青忙道,“不敢。” 闲聊几句,狄人杰见梅长青似有心事,几次欲言又止,知道他别有来意,便笑道,“长青此来府衙,怕不止来拜访老夫这么简单吧?” 梅长青羞涩道,“一切都瞒不住伯父,小侄此次前来,确有件事想要咨询伯父。” “哦?长青不妨说来听听。” 梅长青当即便毫不隐瞒的将沈父之事将了一遍,歉然道,“小侄听说此次钦差乃是伯父,便大胆过来询问,如有儹越之处,还望伯父海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3 入牢探监 “扬州沈氏?” 狄仁杰皱了皱眉,经手此案月余,他似乎不记得有审过姓沈的共犯。 倒是一旁的曾开知道这人,提醒道,“恩师,扬州沈氏乃商户,这沈父就是那“万字号”的大掌柜。” “是他呀,”狄仁杰这才恍然,笑道,“长青放心,裴刺史一案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严重,他上书请罪,朝廷不会拿他咋样。况且,经老夫调查,“万字号”与其牵连不大,将来明来意。” 曾开疑惑道,“这是为何?也不过区区之事,依恩师对他的看重,长青似乎没必要如此兜转吧?” “这边是此子的细心之处,他虽知晓老夫重他,却也仅与老夫有过一面之缘,贸然上门拜访,却是有求而来,他怕老夫会因此小视与他,故而,便使计让老夫先开口,然后他再说明来意。如此一来,便是老夫先问,而不是他先求,让老夫下意识的抹去对他因“上门拜访,却有事相求”产生的不快,而且又能主动给他手书,此便为一举两得之计。” “嘶——”曾泰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如此说来,长青这小子自进门就已经开始算计?” “不错,但这也许并非他本意,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下意识的举动?” “善谋者步步为营,已经将这带入生活习性,他清楚,此计虽能瞒得住你,但瞒不住老夫,故而在老夫问他来意后,没有一丝隐瞒便道出了实情。” 曾开还是不解,“既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就不怕恩师会因此对他反感?” “此便是他的聪明之处,你听了老夫的分析,可曾对他产生反感” 曾开摇头道,“那倒没有,在学生看来,此不过是少年人习性,学生并不觉着反感,反而觉着这小子心思缜密,既有才,又不失可爱。” “那便是了,你尚如此,更何况是老夫?不过他为了好友之事,尚能如此尽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子。曾开,你要牢记,长青可为友,但不可为敌。” 曾开依旧沉浸在感慨之中不能释怀,闻言点头道,“学生知道了。” —— 梅长青除了府衙,扭头“嘿嘿”一笑,舒了口气,他这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求人,只能如此下策,他知道自己这拙劣之计瞒不住狄仁杰,更知道狄仁杰不用因此怪他,有些东西挑明了,比遮遮掩掩要好的多。 “小叔父。” 沈富一直焦急的盯着府衙,见梅长青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小声问道,“小叔父,情况如何,狄大人怎么说” “走,人多嘴杂,先上了马车再说。” 待二人上了马车,梅长青这才道,“你父没事,与裴刺史一案牵连不大,依狄伯父的意思,将来顶多会罚些银子,人不会有事。” “呼——” 沈富舒了口长气,身子一软,斜靠着车厢道,喃喃道,“些许银子不打紧,便是散尽家财,小侄也心甘情愿,只要人没事,便一切都好。” “嗯,”梅长青应了声,接着又扬了扬手里的文书,“走吧,让车夫直接驾车去府牢,咱先去牢里看看你父如今的情,也好让你安心。” “这是?” 沈富一脸惊喜的望着梅长青,见他点头,顿时大喜,他实在没想到,梅长青不仅问得了消息,还能拿到探监文书,当即催促道,“老王,快,快驾车去府牢。” 马车到了府牢,梅长青将狄仁杰的亲笔文书递给牢官,很快便被放行,在衙役的带领下,于大牢里见到了沈祐。 “爹?” 沈富隔着牢门,望着牢里背坐着的身影,顿时泪流满面。 沈祐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身子一颤,扭头见到牢外的儿子,惊恐道,“荣儿,你怎在此?难道也因为父受了牵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4 秋闱 光线昏暗的大牢里。 “不不不——” 沈富连忙摆手,“爹误会了,孩儿不是被抓进来的。” “那你?” “今日小叔父来钱塘,从孩儿口中得知爹您出事了,怕孩儿过于担忧,便帮忙托了关系,让孩儿得以进来探望您。” 沈祐喘息一口,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你没受牵连便好,方才一见你,可把爹吓坏了——” 说话间,见儿子眼中含泪,知道他连日来定是整天担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心疼道,“苦了我儿了,莫要再担心爹,爹很快就会没事儿的。” “嗯!” 沈富抹了把眼泪,接着想起身后二人,赶忙介绍。 沈祐方才一颗心记都挂在儿子身上,听他介绍,方才注意到儿子身后这两位年轻公子,拱手感激道,“沈某不才,一把年纪了,却惹出如此祸端,劳烦两位公子奔走,实在是惭愧。” 梅长青见他虽一身囚服,须发杂乱,但精神气还算不错,心知他问题不大,便微笑道,“不过帮了些许小忙,沈先生无须客气。” 沈祐纵横商场,人老成精,对于梅长青这等人物,他可不敢托大,“区区一介商户,不敢妄称先生,若梅公子不嫌弃,称我一声老哥便好。” “如此,小弟见过沈老哥。” “梅兄弟有礼了。” 介绍过二人,一番寒暄后,沈富小声问道,“爹,您与裴刺史一案究竟有什么瓜葛?” 沈祐叹了口气,无奈道,“唉,爹不过一介卑微商人,哪能与刺史大人有什么牵扯,不过是逢年过节,托人送了些许礼物罢了,哪曾想,竟会引来等祸事。” “如此?” “如此!” “如此便好。” 沈富这才放下心来。 父子两聊了一会儿,边上的衙役开始催促。 “时间差不多了,几位该离开了。” “好。” 父子两一番依依不舍后,三人起身准备离开。 临别前,沈祐叮嘱儿子顾好家里,又向梅长青叔侄尴尬道,“初次见面,我本该设宴招待两位公子,不想如今却身陷囹圄,只能他日再赔罪了。” 梅长青笑道,“无妨,沈老哥,咱们来日方长嘛。” 牢里人多口杂,有些话梅长青不能明说,见衙役头前带路,他趁机若有所指的小声道,“沈老哥放心,你的事儿不大,应该很快就会出去。” 沈祐一喜,听出他话外之意,恭敬道,“多谢梅兄弟。” 梅长青摆了摆手,大步离去。 三人回了客栈,沈富自是免不了一番千恩万谢,随后便邀请二人去沈府居住,却被梅长青婉拒,他这一番出面,一为他与沈富关系,二位徐惠之事,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可不想因为一点恩情,而让沈富放低了他自己的身段。 接下来几天,梅长青叔侄都闭门不出,期间沈富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小坐一会儿,便匆匆离去。 —— 裴刺史一案,与科举无关。 八月初二,秋闱开考。 已是中秋时节,便是江南的凌晨,也已经有些微凉。 还未等三人靠近,贡院外已是一片人头,马车来回不断,不少童子仆从拎着被褥食盒跟在后面,气氛却静悄悄的有些诡异,毕竟科考仅三年一次,每次都能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人生苦短,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三年? 乡试与童试一样分三场,但不同于童试的每场一天,乡试一场三天,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三天里,学子们吃喝拉撒一条龙,都在考场里。 沈临望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拿个好位置,听人说,秋闱之时,一到午时天热时分,整个号舍都弥漫着骚臭之气。您说咱若坐在那茅房附近、或是堆积马桶处,岂不得活活被熏死?听说前隋就有一位名气不小的才子,被熏的头昏眼花,坚持三场后,不但没中,反而因此生了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真是得不偿失。” 梅长青,“——” 时至天亮时分,锣声响起,秋闱开考了。 在叔侄三人的忐忑等待中,沈临担心之事并未发生,三人的座次都还不错。 头一场考经义,试卷题量不小,梅长青用了两天时间答完。让人糟心的是,敢到第三天,梅长青饿着肚子爬了一天。原因很简单,燕小乙没有经验,给他准备的吃食都是些好酒好菜,这玩意儿在这大热天里不禁放,第二日晌午就有些馊气了。 第二场考诗赋,梅长青白天抄书,夜间睡,吃吃喝喝,倒也怡然。况且这几日天气不错,连着下了三天小雨,倒也清爽。而且,燕小乙这次也有了经验,给他准备了些风干肉,几个干饼,一些花生米。 到了第三场策论,梅长青不敢再大意,三天三夜的时间,他除了休息,其余时间费尽心神的答题,一直到第三天晌午才答完,抹了把额头汗水,闻着空气中飘来那淡淡的臊臭气,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八月十一,学子们苦熬了九天,终于熬到科考结束。 叔侄两依旧留下等待放榜,休息一天后,梅长青去拜访了狄仁杰,一阵儿闲聊后,狄仁杰隐晦的告诉他,裴刺史一案,因为科举之事被朝廷推后,要得出定论,怕还得些日子。 梅长青回去将情况跟沈富简单说了下,也省的他整日愁苦。 因为沈父一事,三人也没了游玩的心情。 接下来,梅长青便待在客栈等候放榜,整日除了吃喝,他一直躲在房里写戏。 与让梅园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彻底在钱塘站稳了脚跟,再加上梅园的特殊地理位置,如今梅园在钱塘的生意可谓红火。其余几家戏园也都清楚,梅园与沈家关系不浅,故而不敢使坏,甚至有两家干脆搬离了钱塘。但再好的戏听多了也腻,梅长青便趁着自己这几日无聊,再写一出新戏。脑子里戏不少,但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不是每一曲都合适拿出来,琢磨良久,他选了一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5 再入万花楼 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节起源于古人对月的崇拜,普于汉,型与隋,至大周已然兴盛。 或许是因为“团圆节”却人在异乡,又或许是因为这一世头一次过节没在梅园,梅长青自起床就情绪不高,总想着晚娘和两个小丫头会不会总惦念着自己,想着师兄们会不会因此情绪不高,想着柱子没回去,安氏会不会过于思念,想着—— 沈临倒没有因此失落什么,一早起就念叨这如何过,就他那点鬼心思,梅长青岂能猜不出来?不就是想去青楼“转转”,又怕梅长青责备吗?本着“独愁苦,不如众愁苦”,梅长青就是不松口,急的这家伙黏着他团团转。 傍晚时,沈富匆匆赶了过来,早前他也想请二人去沈家过中秋,可惜二人死活不肯。 “小叔父,幼微姑娘猜到您在钱塘等榜,派人送来了请柬,说今晚万花楼有诗会,想请您过去坐坐,您要不要去?” 沈临激动道,“去,当然得去,这可是幼微姑娘的一片心意,岂能辜负?” 梅长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要不你一个人去?” “那,那还是算了。” 见沈临讪笑两声,挠了挠头,没敢再吱声,梅长青扭头道,“仲荣去否?” 沈富苦笑道,“小侄怕是不能去了,家父还在府牢,虽已知他没什么大问题了,但家中如今就仅剩小侄一个男丁,小侄不敢放心出去。” 梅长青赞道,“嗯,仲荣纯孝,今日还是多陪家人为好,你父之事无须再多想,想来等科举之事一过,朝廷便会对裴刺史一案有所定论,到时候你父便能出狱。” “嗯,小侄知道了,多谢小叔父宽慰。” 梅长青摆了摆手,“至于万花楼那儿,我倒也有些不太想去。” 想起之前自己在万花楼醉酒一事,梅长青心里总有些变扭,故而不太想去。 沈富见沈临一副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暗笑的同时,便帮着劝道,“小叔父既然不愿去小侄那儿,倒不如与大兄去万花楼转转,此次是万花楼头次在中秋举办诗词会,大抵是会请不少扬州名士过去,到时候应该会挺热闹。” “小叔父——” 沈临可怜巴巴的望着梅长青,竟然撒起娇来。 看的梅长青一阵儿恶寒,“多大的人了,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想去一个人去就行了,我又不是不让你去。” 沈临“嘿”笑一声,讨好道,“小侄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再者说,小侄还想再瞻仰一次小叔父诗压“扬州群雄”的英姿,那感觉,简直飘飘欲仙呐!” “要飘也是我飘,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叔父这是哪里话,您霸气外露,小侄不也跟着与有荣焉?” 他这一番“不要脸”的回答,让梅长青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推脱道,“一会儿看心情吧,再说柱子不喜欢去那种地方,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吧?”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完,一旁的柱子便挠着头,瓮声瓮气道,“小人也想去见识一下您的“霸气外露”。” “——” 一番话逗的沈临二人“哈哈”大笑,沈临拍着胸口承诺,“今个去了万花楼,美酒烧鸡,本少爷让人给你管饱。” 沈富也笑道,“对对对,柱子去了尽管放开了吃,我已经让人告知过李妈妈了,一应消费,我都包了。” “嘿嘿,果然是咱沈临的好兄弟,就是仗义,那为兄可就不客气了。” “可惜小弟不能去了,大兄到时候记得连带上兄弟那份,也一起潇洒了。” “没问题——” “咕嘟——” 望着这兄弟两勾肩搭背,一个得意,一个向往;望着傻柱子狂咽口水,眼冒火光,似乎满脑子的美酒烧鸡。梅长青头疼的捂着额头,觉着自己此时还能怎么说呢? “要去也行,但今日可不能再让我喝醉。” 沈临一挥手,大气道,“放心吧小叔父,今儿个的酒,小侄替您干了。” —— 没一会儿,沈富告辞离去,临行前还留下一辆华丽的马车,冲着沈临扎了眨眼,似乎早有准备,沈临则隐晦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望着这一幕,梅长青若是再不知道自己中计,那他就是个傻子。心道,“感情这两货是在合起来坑自己?”心底暗中将此事记下,打算“秋后算账”。 傍晚临近天黑,扬州城一片热闹,燕小乙驾车,柱子“保驾护航”,载着梅长青叔侄去往万花楼,至于沈临的两个仆人,则被他甩了些银子留在了客栈,他可不像梅长青那般“疼”仆。 秋高气爽,又等上月圆之夜,古运河畔灯火辉煌,景色美不胜收,所谓“最美不过扬州夜”,大抵不过如此。 车马到了万花楼外,梅长青刚下马车,就有龟仆匆匆迎了上来。 “哎呦,梅少爷呐,可算是将您盼来了,李妈妈都出来问了您好几回了。” 这龟仆就是上次伺候梅长青他们厢房那个,梅长青对他有些印象,便笑道,“等我做甚?楼内可还有安静点的厢房?” “有有有,沈公子特地派人告诉李妈妈,说您喜静,阑阁还特地为您留着呢!” 说罢,喊人去安抚马车,带着梅长青四人匆匆进楼。 阑阁虽烧钱,但梅长青知道那是沈富的一片心意,便没拒绝,有些东西拒绝了,反而才伤人心。 进了楼,龟仆直接引着四人上了阑阁,随后,匆匆跑去喊李妈妈。 没一会儿,李妈妈便推门而入,半老徐娘,妖里妖气,风韵犹存的脸上布满了媚意,倒有几分吸人。她一进门儿就靠了过来,挽着梅长青嗔道,“我的梅少爷吆,妾身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将您给盼来了。” 软玉温香,感受着胳膊上那两坨柔软,梅长青想要挣脱,却又没好意思,只好道,“妈妈说笑了,小生不过就一介文弱学子,哪儿有什么可盼的?” 李妈妈媚眼轻抛,娇声道,“梅少爷莫不知道?如今您声名远扬,这偌大的扬州城里,哪家的姑娘不对公子您心生向往?” “额——” 梅长青俊脸通红,一时无言以对。 瞧着梅长青羞臊不已的样子,李妈妈便没再打趣他,询问道,“今儿公子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服侍?自打您来过一次,咱楼里的姑娘可还都惦念着您呢。”随后又扎了眨眼,打趣道,“不过,似小锦儿那般柔弱的少女却是没了。” “呵呵——” 梅长青尬笑两声,他可不敢再要姑娘了,免的再被沈富“惊喜”,便道,“姑娘您就问问沈公子好了,今儿个我就不点了。” 李妈妈再劝两句,见梅长青意志坚定,便只得询问沈临。 沈临望着李妈妈,满脸的酸意,幽幽道,“您还记得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6 故人 对美色这玩意儿,沈临从来不懂什么叫拒绝。 当李妈妈领着四位“精挑细选”的姑娘进门儿,这家伙直接看直了眼,两眼泛光,嚷嚷着要遵从沈富的意愿,连他那一份带着享受了,便将四个姑娘全都留了。李妈妈最喜欢像他这种豪客,见他如此,当然欢喜了,“老娘们儿”媚眼儿翻飞,又黏了他一会儿,才跑去招呼其他客人。 得了便宜,要卖乖,这道理沈临懂。他清楚梅长青好吃,便投其所好,吩咐龟仆挑上好的酒菜送来。当然,他可没忘记了柱子这个“大功臣”,特地叮嘱龟仆,一定要送几只美味儿的“烧鸡”来。 美酒烧鸡一上来,柱子就忘乎所以、目不暇视、不管不顾的动起手来,对几位漂亮的妓子一眼不瞅。看的梅长青忧心不已,心道,“这傻小子,如此这般,将来还怎么娶婆娘?” 楼内琴声悠扬,梅长青端起酒杯走向阁窗,一脸惬意的凭栏观望,燕小乙步履紧随,拎着酒壶跟来伺候。 今晚的万花楼果然人多,才入夜,人已近乎坐满。而且,的熟人似乎也来了不少,宋老、王先生、许稚然——,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进门儿,梅长青有心想打招呼,但一想起上次撒酒疯之事,他顿时就有些脸颊发烫,想想还是算了。 思付间,目光转向别处,突然,梅长青露出一脸见鬼模样,压着嗓子惊叫一声,“我靠——” 手中酒杯一抖,差点没落地。 见他如此失态,一旁时刻关注他的燕小乙有些不明所以,疑惑的问道,“九爷,您这是咋了?” 拉过他,梅长青指了指楼下角落,“小乙,你看那儿,还记不记的那三人?” 楼里灯火辉煌,便是角落里也照的通亮,燕小乙定眼一看,就见角落一桌坐着三张熟悉的面孔,正观望对饮,“咦”了一声,凝望了一眼坐在狄先生身侧那位,点头道,“记得,当然记得,就是上次的审案的那位曾县令、狄先生,还有那位护卫。” “是的,你说要不要请他们上来?” “要——” 燕小乙张了张嘴,本想说要请的,可当他余光瞥见沈临那副荡样儿,又一下子语塞,瞬间没了主意。 梅长青自然清楚他的顾虑,盘算了下,请还是得请,李妈妈与鱼幼薇已经知道自己过来,一会儿肯定要让自己写诗词,自己迟早要暴露在人前,与其倒时候被动,倒不如现在主动点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只能对不起沈临了,当即,便带着燕小乙下楼邀人。 “少爷。” 柱子见梅长青欲出门儿,咬着鸡腿儿,一骨碌起身。 “你先吃,我带小乙去去就来。” “噢!” 老实的柱子又坐了回去。 “小叔父去哪儿?” “楼下有几位故人,我去邀请他们上来,一起坐会儿。” 听他是下楼邀人,沈临虽好奇自家小叔父在扬州有什么熟人,但明显姑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些。便没起身,继续倚着姑娘柔软的身子,嬉笑道,“哦?那感情好,人多了热闹些,小侄此刻可是“乐不思蜀”,就不陪您下楼了。” “呵呵,不用——” 梅长青应了句,“嘿嘿”一笑,出门下楼。 沈临专注于“揩油”,一时没留神儿,没发现梅长青笑的颇为诡异。 楼下。 狄仁杰端着酒杯四下张望,见堂内众人皆三五围簇,一旁红袖添香,或写写画画,或聊些诗词歌赋,全然不见躺胸露乳的放荡,一点也不像个青楼。好奇之下,便问道,“曾开,这万花楼什么来头?老夫观这在坐列位,似乎都是士人学子,哪像个青楼?” 身侧之人也道,“确实如此,此楼内陈设清雅,往来无白丁,不似青楼,反倒像个文社。” 曾开小声道,“禀恩师、李将军,根据学生的了解,这万花楼的老鸨子似乎与教坊那边儿有些关系,楼里姑娘多是自那儿出来,这些女子本就是官宦女子,都有些学识才艺,大多属卖艺不卖身的怜人,身子清白,故而很得雅士们的赏识。” “原来如此,这老鸨子倒是个精明人,懂得投人所好。” “确实,万花楼经营有方,在这扬州城颇有些名气,凡城中的达官贵人、名士富商,一有闲暇,都喜欢来这儿消遣。” “哦?”狄仁杰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也常来吗?” 曾开委屈道,“学生倒也想来,怎奈囊中实在羞涩,仅凭学生那点儿俸禄,哪儿能消费的起?学生在扬州为官两年,此次尚属第三次来。” 李将军轻笑一声,“曾兄倒是实诚。” “哪里,哪里——” 狄仁杰品了口杯中美酒,再见桌上精美小菜,亦点了点头,“美酒佳肴,岂能便宜的了?不过,此楼走的是上流路线,若不贵,怕也保不住它的美名。” “恩师所言极是——” 曾开小小的送上一记马屁。 说话间,李将军突然道,“咦,大人,这少年不就是上次那梅公子吗?” “哦?” 狄仁杰侧头看去,点头道,“确实是长青。” 说话间,梅长青已经走了过来,礼道,“小侄见过伯父。” 接着又对曾开二人拱了拱手。 曾开惊喜道,“贤弟怎的在此?”接着又一拍额头,“是了,您瞧为兄这糊涂脑子,贤弟那词便是写自此楼,今日这儿举办诗词会,岂能少的了你?” 梅长青正愁如何解释,曾开此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很好借口,当即点头道,“师弟,小弟正是应邀而来。” 接着又扭头道,“此处人多口杂,伯父不妨随小侄上楼一坐,那里清静些。” “嗯,好!” —— 阑阁里,沈临正满脸春光的荡笑,见门被推开,几道人影鱼贯而入,笑声戛然而止,手中酒杯落地,愣愣的望着几人,很快又反应过来,放开左右伊人,一骨碌爬起,赧然道,“小子见过几位大人。” 狄仁杰走到一旁坐下,笑道,“沈老头一辈子洁身自好,甚是无趣,未曾想,倒有这么一个风流的孙子。” “嘿嘿——” 沈临挠头干笑两声,未敢辩驳,瞥了眼“坑队友”的小叔父,一脸幽怨之色,心道,“您这也算故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7 中秋夜(一) 有狄仁杰在侧,纵是沈临平日里胆大皮厚,也不敢再恣意,此刻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只能乖巧的坐在一旁,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一群老少对坐,唯有沈临一旁伊人环绕。 狄仁杰见他如此,笑道,“贤侄莫要拘束,今日既来此处,咱就都是风流客,没有规矩,老夫年轻时也如你一般风流。” 沈临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了些。 柱子可不管那些,见梅长青回来,便继续埋头吃鸡。 望着堆起一堆的鸡骨头,以及那尚完整的两只烧鸡,狄仁杰叹道,“好小子,这可真能吃啊!” 梅长青眉间含笑,解释道,“能吃是福,柱子天生神力,幼时家里贫寒,常饿肚子,后来又随他娘自晋地逃难至钱塘,一路饱受饥寒,娘两差点饿坏了命,故而好吃。” 李将军道,“能吃是福,梅公子此话说的在理,这小子尚且年少,却有如此雄姿,天生武人的料,可曾学过武艺?” “幼时随乡里军户学过些,二月初,李君羡将军来钱塘平乱时,也曾教过他几天。” 李将军原本也是军中偏将,后来被皇帝派给狄仁杰,做了他的随身护卫,与李君羡也认识,故而惊讶道,“哦?竟能得李君羡将军的教导?如此看来,此子果然有福。”接着,他拍了拍柱子,见他疑惑的看着自己,便道,“小子,可能喝酒?” 柱子扭头看了眼自家少爷,见他微笑点头,便伸出大巴掌,去了中指,甩了甩四根指头。 “傻小子,你这是何意?” “俺喝起酒来,无终止,怕喝坏了你。” 李将军顿时上火,臭小子,瞧不起谁呢?当即回敬他一根儿竖起的指头,“小子,知道这是啥意思不?” 柱子挠了挠头,憨笑道,“啥意思?” “一直喝,敢不敢比比?” “嘿,比就比,不过咱可说好了,这烧鸡是俺的,你可不能抢。” “哈哈——” 傻小子一句话逗乐了众人,气氛一活跃起来。 沈临捂着肚子道,“没事儿的柱子,你两尽管放开了吃,一会儿不够了,我再给你们要几只来。” “嗯,那感情好。” 李将军看了一眼跪坐在梅长青身侧的燕小乙,笑道,“小子,我观你也会些武艺,也算个武人,你不喝点吗?” 燕小乙摇了摇头,拒绝道,“小的不善饮酒,便不凑热闹了。” “嗯!” 李将军颇为欣赏的点了点头,也没再勉强。说实话,如果他是个大营戍边的将军,对比这二仆,他或许会更喜欢傻柱子一些。但因他一身功夫走的是轻灵路线,相较与战场厮杀,他觉着自己更适合做个护卫,而且这些年,他也一直护卫在狄仁杰身侧,所以,他此刻更喜欢燕小乙一些。 随后。 柱子二人推杯换盏的开始拼酒,沈临让几名妓子给二人轮流添酒,自己则蹲在一旁凑起热闹,如此,他也正好可以避开狄仁杰三人,省的自己放不开手脚。 一旁桌上,梅长青亲自给狄仁杰两人杯里满上酒,敬了两人一杯,接着,三人便扯开了话匣子。 “伯父身边的这位李将军是?” “他叫李元庆,本是陇西李氏的偏房子弟,因武艺高强,被皇帝任命为宫中侍卫,后来卷进一场冤案,被老夫解救,便被皇帝赐给老夫做了贴身护卫。” 不该是元芳吗?梅长青暗道一声,却没好意思问出。 “我观元庆似乎颇为中意你这小仆,长青不妨让他跟着李将军学些日子。” “这——” 梅长青迟疑了下,他倒是一百个愿意,但这事儿还得看燕小乙的意愿,对燕小乙和柱子,他从来都不会替他们擅作主张,凡事儿都很尊重他们的意见。 便问道,“小乙觉着如何?” “李将军武艺高强,小人岂敢拒绝?只不过,小人不想离开九爷。” “哦?那正好。” 狄仁杰微微一笑,接着道,“老夫也正好有件事想同长青商议。” 梅长青恭敬道,“伯父请说。”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便接着道,“皇帝前日着人给老夫送来消息,说裴刺史一案还得一两月才能定下结论,让老夫暂且留在扬州城,待新来的刺史上任,再回金陵。老夫寻思,待放榜后,长青不若在扬州再多待些日子,一来,老夫也是前朝进士,对科举颇为熟悉,可以顺便教导下你;二来,你也可以先随老夫学习一下如何理政,顺便陪老夫打发下孤寂,你觉着如何?” 这是一场莫大的机缘,也是自家伯父的一番好意,梅长青岂能拒绝?当即连忙点头,感激道,“多谢伯父,能得伯父亲自教导,乃是小侄的福分。” “好,如此,此事就这么定了。” 一旁的曾开看的一脸羡慕,他虽名义上是狄仁杰的学生,却从未如梅长青这般得狄仁杰亲自教导。 畅聊间,楼下丝竹声骤停。 听着楼下有人欢呼,叫喊着“幼微姑娘”,梅长青道,“这万花楼的中秋诗词会,怕是要开始了。” “哦?世人皆说这扬州多才子,老夫今日到想要瞧瞧,这扬州士子之才,究竟如何?” 除了端着酒杯喝的忘乎所以,对诗词不感兴趣的两个武人,余下人都被诗词会所吸引。如上次一样,沈临喊上燕小乙,将酒桌抬至窗前,以便能够更好的观望。 主持这次中秋诗词会的自然还是鱼幼薇。 此刻,她正立在台上,一身素衣轻纱遮不住她熟透了的身子,眉眼流转,抬头望了眼楼上,见梅长青正在观望自己,面色微红,露出淡淡喜意,接着低下头,侧身微微福礼,娇声道,“诸君,今日乃月明之夜,中秋佳节,奴家祝诸君节日快乐。” “幼微姑娘有礼。” “也祝幼微姑娘节日快乐——” 待台下响起一阵儿混乱的回应。 待声停,鱼幼薇道了声谢,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倾城笑容,瞬间倾倒众人,接着道,“中秋佳节,普天欢乐,故而,今日诗词会以“中秋”为题,不限时间,也不限体裁,诗词歌赋皆可,也不做评判,奴家会挑选些好的文章读来,供大家一同欣赏,请诸君尽情发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8 中秋夜(二) 众人或提笔蹙眉沉思,或交头接耳讨论,一时间满堂内墨香。 阑阁对面,宋老几人围坐品茗。 “也不知长青小子来没,若他在,今晚这满堂扬州才子,恐又被他盖尽风头——” 说话间,门外传来几声“噔噔”轻响,几人扭头看去,见是鱼幼薇推门进来。 “得,幼微姑娘来了,长青小子来没来,想来幼微最清楚不过了。” 刚入门,鱼幼薇就听得王先生的调笑之言,俏脸瞬间泛起一抹醉人的红晕,“先生哪里的话,奴又不是梅公子什么人,他来没来,奴怎生清楚?不过,听龟仆说,梅公子好像已经来了,还坐在阑阁。” “嘿,这不还是清楚吗?” —— 这个老不修,鱼幼薇不敢再理会王先生,怕再多言,这人指不定又要说出啥羞人的话来。 “来了吗?” “这臭小子,每次来扬州也不知道拜访下老夫这个长辈。” 宋老不满的嘀咕。 一旁他的老冤家王先生故作惊讶道,“拜访你?我的天,你这家伙满脑子都是扬州城士子的颜面,人家孩子不敢来,定是怕你指不定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你个老混蛋,瞎扯什么呢?老夫岂是那等人?” “没错,你就是。” “你——” “哈哈——” 两人一番对话,逗的房中几人大笑。 宋老也被他气的一时语塞,干脆懒得理他,扭头走向阁栏,望向对楼看能不能瞅着梅长青。他这一看不要紧,却把自己心脏差点惊的跳出来,整个人瞬间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立在那儿。 一对“狗脸亲家”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王老自然跟了过来,见他如此,疑惑道,“老伙计,你这是咋了?” “嘘——”宋老“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点,接着一脸凝重,指了指对窗,轻声道,“老王,你看那人是谁?” “狄——” 尽管有了宋老提醒,王老还是吓了一大跳。宋老见老友就要叫喊出声来,赶忙一把将他嘴巴捂住,小声喝道,“你疯了?这么大声干嘛。” 王先生忙不迭的点头,用力甩了甩头,示意他快松手。 待宋老松手,王先生“呸”了几口唾沫,这才沉下嗓子,一脸难以置信道,“我的天呐,此人怎么会在这儿?” 宋老喃喃道,“鬼才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向来不问政事儿,自然不知道官场的动荡,前些日子,老夫听说裴刺史出事,当时正忙于科考,也没有太注意,后来听他们说朝廷派来了钦差,抓了不少人进去,估计那钦差就是这位了。” “钦差?”王先生皱了皱眉,随即又沉吟了会儿,点头道,“依照眼下这情形,再参照皇帝往日的手段,派此人来处理此事,倒也极有可能。如此一来,岂不说,长青与此人是一同来的?” 宋老点头道,“此人向来以推断著称,你我尚能猜出长青师承,他又岂能不知?况且他与那位交好,与长青一起,倒也说的过去。” “那倒也是。” 宋老叹道,“本来还打算找长青“兴师问罪”,看来今日这“罪”是问不成了。” “呵,”王先生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不屑道,“我信你个大头鬼,有这位在此,你敢?” 宋老轻“哼”了声,强撑道,“他又不是皇帝,老夫怕他作甚?” “那你去呀?” “老夫这会儿懒得去。” “呵呵,不敢就说不敢的话,装什么大尾巴狼?” “你——老夫跟你拼了——” “小样,一把年纪了,要不要老夫让你一只手?” “——” 如同宋老说的那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两人不过一学院山长,朝堂之事与他们何干?两个老顽童一番笑闹后,放下心中所思,回去同众人继续聊起诗词。 待鱼幼薇出门时,宋老出声将她喊住,语重心长的叮嘱她,“幼微,一会儿去了长青那儿,言行举止千万得注意些,他那儿有贵人。” 鱼幼薇愣了下,宋老虽没说那贵人是谁,但从他那一脸凝重的表情来看,那人身份似乎颇不简单,便点头道,“奴知道了,多谢先生。” —— 阑阁中,梅长青研好墨,请狄仁杰动笔。 狄仁杰淡然一笑,摇头拒绝道,“诗词一道,非老夫所长,老夫就不献丑了。听曾开说长青极善此道,且与老夫也都看过,确实如他所说,都是令人惊艳之作,今日长青不妨再写一首,让老夫也长长眼。” 见他执意如此,梅长青也没再多劝,点头道,“好,既如此,小侄就献丑了。” 说罢,蹙眉沉吟,盘算起写什么来,众人见状皆数禁声,唯恐惊扰他的诗意,连拼酒的李将军与柱子也搁下了酒杯。 论及中秋诗词,他最先想到的,便是苏轼的,梅长青犹豫着要不要动笔,盖因此词实在太过惊艳,宋人胡仔曾在中说,“中秋词,自东坡一出,余词俱废。”可见此词成就之高,他怕此词一旦出世,后人无人再敢写中秋词。想了下,他最终还是决定要写。一来,他如今急需要提高自己的名气,一旦将来他出仕,声名对他来说,将是一股很大的无形助力;二来,别人有没有词写,关他屁事,写自己的词,让他人无词可写,这不挺好的吗? 既然有了决定,他便不再犹豫,铺开宣纸,蘸墨舔笔,深吸一口气,待心绪平稳,开始动笔,“天授四年中秋,与狄伯父同饮,微醉,作此篇,兼怀钱塘亲人。” “” 狄仁杰一愣,写词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开篇指天问月?震的狄仁杰倏然一惊,其问之痴迷、想之逸尘,有一种类似的精、气、神贯注在里面,彰显出一种豪放的性格和不凡的气魄,暗叹道,“此子,果然不凡。”“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上阙一气呵成,中间毫无停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19 中秋夜(三)(求订阅) 写的真好,这是狄仁杰的第一感觉。 词意潇洒,既有似仙人欲乘风而去的离意,又有何似在人间的不舍,意境空灵,字词优美,没有半点尘世的烟火气息。 但是,词中的“归去”与“不舍”,让他又觉着梅长青的思想似乎有些矛盾纠葛。不行,狄仁杰暗自摇头,不能让这孩子如此下去,他尚且年少,又这么有才,若此时就有了避世的念头,岂不可惜?岂不是天下之失?作为梅长青的长辈,狄仁杰觉着自己有必要好好劝说下这孩子,恰才少年时光,可不能让他有如此消极心理。正当他考虑如何说词时,却见梅长青笔锋忽转。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好一句“此事古难全”,狄仁杰心头暗赞。句中有问、有怨、有辩解、也有释然,让人读出了一种似是念头通达,对未来抱满期望之感。 接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愿长久”,“共婵娟”,感受着词中吐露的豁达态度、乐观精神、浓浓的思念之情、以及那美好的祝愿,狄仁杰彻底放下心来。 搁笔,词尽。 阑阁内一片安静,唯有不识字的傻柱子挠头憨憨。 “字好,词更美,长青贤弟莫不是谪仙人乎?” 曾开呢喃呓语,一边打量梅长青,一边回味桌上的词,有种如在梦里的感觉,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一首将流传千古的,会出现在一个年不及冠的少年人之手,自己能亲眼其诞生,何其幸哉?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词前小序中没提到他额名字,否则他岂不也能跟着被千古传唱? “噔噔噔——” 一阵儿敲门声响起,将众人从中唤醒。 “请进。” 门儿开了,鱼幼薇身姿摇曳,款款进来,略微扫了眼几个陌生人,委身一礼,“奴见过梅公子,见过诸位。” 狄仁杰三人与她不熟,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沉浸在词意里。 见着鱼幼薇,梅长青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醉酒调戏她的事,俊脸微红,眼神儿躲闪道,“幼微姑娘有礼了。” 鱼幼薇望着少年人腼腆的样子,不禁回忆起他醉酒时恣意潇洒的模样,也有些脸热,身子微微发软,一时间两人都若有所思,沉默不言,气氛有些旖旎。 “嘿嘿,幼微姑娘来找小叔父,为人还是为拿词?” “——” “小贱人,”梅长青暗骂一声,偷偷瞪了眼沈临,这兔崽子摆明了就是为方才之事报复自己。 可惜,骂归骂,梅长青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见鱼幼薇此刻也是一脸尴尬,只得开口用尬聊来化解。 “幼微姑娘是来拿词吗?” “嗯,不知梅公子可已写完?” “写完了。” 梅长青探过桌上的词稿,递了过去。 鱼幼薇接过手,没敢细看,她觉着阁中气氛有些——,怎么说呢?就是有些怪怪的。除了梅长青还算正常些,其余人发愣的发愣,犯痴的犯痴,还有个憨大少年只顾饮酒吃鸡,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呢? “如此,奴便先行告退。” “姑娘等等——” 鱼幼薇说罢,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被狄仁杰叫住,鱼幼薇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五十来岁年纪,一身暗青色圆领素袍,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脸上还挂着笑容,却在无意中流露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威严,方才她没留神注意,此刻细下看来,这人气质颇为不凡。倏而,又想起之前宋老的叮嘱,心底盘算,看来此人便是那位贵人了,却不知他姓甚名谁?她曾托人了解过梅长青,汴州人,一个戏家子,没什么大的背景,为何身边之却总是一些达官贵人?令她十分不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其才吗? 此些不过是她转瞬间的念头,对于这位,她可不敢怠慢,毕竟他是连宋先生都特意叮嘱过的人。 “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狄仁杰道,“姑娘,长青侄儿这首词,老夫甚是喜欢,一会儿姑娘与众位鉴赏结束,可否再将此词稿送还给老夫?” “先生放心,幼微过会儿就给您送来。” 狄仁杰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先生客气,奴告退。” 拉上阁门,鱼幼薇皱了皱眉头,她有些不解,不过是写在普通宣纸上的一首词而已,那位先生何必那么在意?再者说,梅长青的字她见过,虽写的很好,对于一个年不及冠的少年人来说,已经颇为不易,却也谈不上什么书法大作,却是为何?难不成此词能胜过那首? 犹豫了下,鱼幼薇不待下楼,便在角落里展开手里的宣纸,借着角落里的灯光观看,方读第一句她就再移不开视线,读完上阙,她已经痴傻,待读完全篇,她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满脑子都飞舞着这首,怪不得,怪不得那位贵人会如此在意词稿,此词一出,必要流芳百世啊! 几位先生已经下楼,正拿着龟仆们收来的纸卷品评,王先生已经筛选出几首不错的词,笑着向几人挥了挥,“诸位那里可有能入眼的好词?” 一人道,“有倒是有那么一两首,但也仅仅能算入眼,却称不上是好词。” “老宋,你那儿呢?” 宋先生“嘿”了一声,得意道,“老夫这儿倒是有一首很不错的词。” “哦?既如此,独乐不如众乐,老宋不妨念来,也让我等与在座诸君一道欣赏一番。” “是极,是极——” 宋先生见众人也都想听,点了点头,清“咳”了声,端起茶碗润了下嗓子,随后便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一轮江月谁磨?明透天地,倒影山河。月华清冷,涤秋空洁水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嫦娥高歌,为问玉兔,长夜孤寂,不醉奈何?” “好,是首好词,作词的是谁?” “莫不又是那梅长青?” “说不来,这词写的极好,依我看,定是他了——” 见台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词作者,甚至有不少人将它扯在梅长青头上,宋老瞥了眼台下的青年人,见其一脸淡然,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他冲众人摆了摆手,“诸位,静一静,此词非是长青所作,作词的另有他人?” “那是谁?” 台下传来一声高喝。 “便是我扬州学子许稚然。” “我道是谁?原来是稚然兄啊,稚然兄果然大才。” “也不知那梅长青写了啥,依我看,稚然兄此词,已然是今日最佳——” 周边熟人纷纷围着许稚然恭维,连向来苛刻的王先生都称赞道,“许稚然这小子,写词果然有一手,此词虽不及长青那首,却也算是首难得的好词了。” 许稚然连道不敢,一时间有些飘飘,生出些许得意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0 中秋夜(完) “诸位先生,梅长青的诗词呢?” 大抵是被梅长青茶在诗会上的一诗一词压的有些过头,杨州学子心底多少都有些怨气,如今又见许稚然作出如此好词,他们自然免不了一番叫嚣,欲找回场子。 “这——”宋先生皱了皱眉,“几位可见着长青文章?” “老夫没见。” “老夫这儿也没。” 几位先生皆尽摇头。 “没有?”宋先生扭过头,向一侧伺候的龟仆问道,“怎么回事?长青的文章呢?没写?还是没拿下来?” 龟仆摇了摇头,解释道,“小人也不太清楚,此前幼微姑娘特地叮嘱过小人,梅公子那儿,她亲自去取,故而——” “哦?幼微亲自去取了?此刻她还没下来,估计是长青此刻还没写完吧,我等不妨再等会儿,先看看其他士子的诗词。” 接下来,先生们又读了几篇也算不错的诗词,写的也还算不错,奈何许稚然珠玉在前,导致其他人的诗词黯然失色,让众人难以起兴,一时间,堂内氛围平淡,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楼梯口处,期盼着鱼幼薇的身影。 盏茶功夫后,终于见鱼幼薇下楼。 “幼微姑娘下楼了!” “幼微姑娘,拿到梅长青的诗词了吗?” “姑娘快将诗词读来听听。” “——” 堂内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对于杨州士子们期盼能在诗词上压过梅长青的心思,鱼幼薇自然清楚。扫了眼那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她暗自叹息,心道,“诸位,若靠诗词,你们这辈子怕是没希望了。” 待她上台,宋先生一脸急切的问道,“幼微,拿到了吗?” 扬了扬手里的纸卷,鱼幼微道,“幸不辱命。” “哦?诗还是词?” “词!” “词吗?”宋老微愣,接着微笑道,“不想长青写的竟也是词,如此正好,上次稚然输给了长青,看他这次能不能扳回一城。” “你这老家伙,问东问西,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大家都等了这么久了,还不快让幼微速速读来?” 能这么跟宋先生说话的,堂内除了王先生,还能有谁? 宋先生“恨”的一阵牙痒,却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只好无奈道,“既如此,就有劳幼微将长青的词读给大家。” “好。” 鱼幼薇点了点头,待她缓缓展开纸卷,台下已经悄然无声,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想听听梅长青这次又会作出什么样的词来。 “水调歌头,天授四年中秋,与狄伯父同饮——”开头词牌名,序言,很常见,写的也普普通通,众人倒没怎么在意,唯有宋先生与王先生二人彼此对了一眼,心道,““狄伯父”,果然是他。” 序读完,鱼幼薇稍作停顿,待心境稍平,继续读起正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听了开篇一句,众人微惊。大气,浑然天成,这是他们此刻共同的念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妖娆女子。 吴侬软语。 抑扬顿挫。 人美,声美,词更美。 半阙读完,满堂无不骇然。众人脸上除了震惊、陶醉、惊艳,还有些许复杂,单凭这几句,许稚然已经输了。 许稚然此刻也是如此,他心底突然有些不甘,便是自己作出如此人人称道的好词,也还是要输给那少年人吗?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到此处,鱼幼薇停顿了下,舒了口气,待心下的激动平复,才又接着继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娟”字声落下,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长大嘴巴,陶醉在那种浪漫如神仙般的意境中,久久不能回神儿,几位先生也同样如此。 望着眼前这一幕,鱼幼薇并没觉着什么意外,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她自己方才不也是如此?但是,鱼幼薇心底此刻却莫名的生出些挫败感,许稚然败了,她何尝也不是败了?许稚然败的是词,她败的是色,而且也都败了两次。 鱼幼薇很美,美到名满江南,美到坊间人戏说,“江南愿为鱼幼薇赎身的人,能从运河头排到运河尾”,话虽夸张,但能从话里看出来,江南倾慕她的男子真的很多。毫不夸张的说,扬州士人来万花楼,多半都是冲她而来。可再看眼下堂中,所有人都陶醉在梅长青的里,哪个还顾得上欣赏她的美色? 良久后。 “好,好词啊!为此词,我等当浮一白。” “妙啊,此词当真是妙不可言呐。” “唉,输了,这次我扬州学子是彻底的输了。” —— 台下有人感慨,也有人失落,不过还是感慨兴叹者居多,文人骚客,若没有半点胸襟,还做什么文章? 许稚然喃喃道,“好词,当真是好词,许某输的不冤,输的心服口服。” 台上几位先生此刻也已经回神儿。 宋先生感慨道,“人都说,“自古文无第一”,但老夫观天下词才者,钱塘梅长青第一,无人能出其右。” 话音落下,众人大惊,此评价不可谓不高啊!倏而,又皆尽恍然,一首已让扬州士人黯然失色,更何况这一首还在其上的呢?纵观天下词作者,梅长青不称第一,谁敢称第一? 王先生笑道,“你这老东西,平日里总谋划着要让自己的学生们争回一头,如今却给了长青这样的评价,往后还学生们怎么再争?” “再争?”宋先生瞪着他,“此词一出,莫说学生们了,就是老夫也束手无策,还争个屁啊?” “哈哈——” 王先生听了大笑,“如此这般,岂不说你已经服输了?” “服!心服口服!” “吆,能从你心高气傲的宋大才子口中听得此言,可真是难得啊!”王先生阴阳怪气的调笑了句自己的老友,接着又苦恼道,“唉,长青此词一出,往后天下士子还有谁人敢写中秋词?还有谁人敢写“水调歌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1 风波起 一首引燃中秋诗词会。 而随着宋老的一番品评,让堂内士子们彻底放下了心中芥蒂,跟着,便都兴奋了起来。在座的都是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士人,再不济也是有些文化底蕴的富商,识的清好赖,知道此“仙词”一出,梅长青之名必将随之名扬天下,万花楼中秋诗词会也将随之成为一段佳话,而作为与会者,众人岂不与有荣焉? 何以解兴?唯酒尔。 满堂人推杯换盏,酒至酣时,有人高呼梅长青的名字,欲与他碰杯。倏而,不少人也跟着起哄、附和。梅长青正与狄仁杰在阁内闲聊,听见堂下呼喝,苦笑一声,只得走至窗口,凭栏与众人拱手答谢,遥碰一杯,又得鱼幼薇相助,解释说他在招待贵客,这才安抚住了故意“撒酒疯”的众人。 月至中天,已是三更半夜,堂内依旧热闹。 狄仁杰带着曾开二人起身告辞,说明早还有公务,梅长青便没挽留,起身欲将三人送出门外,被狄仁杰劝住,只得站在阁门口,目送三人下楼离开。 临行前,狄仁杰叮嘱梅长青,莫要忘记二人的约定。 送走了狄仁杰三人,沈临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桌前,揽着妓子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感叹道,“狄大人一走,小侄总算是解脱了。” 接着又想起狄仁杰走时的话,问道,“小叔父,狄大人临走前让您莫忘了与他的约定,您与他有何约定啊?” 梅长青便跟他说了二人此前商议之事,并询问道,“你是打算回钱塘?还是与我一道留下?” 沈临思索片刻,便苦笑道,“想想若是整日与狄大人共处一堂,小侄便觉着浑身的不自在,还是回钱塘吧。” “嗯。” —— 没一会儿,大抵是知道狄仁杰走了,鱼幼薇便过来陪梅长青饮酒,直至凌晨时分,众人才渐渐散去。已经微醉的梅长青,被柱子二人扶上马车回了客栈。 鱼幼薇目送马车走远,失落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万花楼。 这场热闹的中秋诗词会算是落下了帷幕。 梅长青知道会引发轰动,但他低估了扬州人的传播速度。 一觉睡至中午,梅长青下楼用饭时,听着周边不少桌上都在讨论昨夜诗词会,口中不时念叨几句,有赞美,有感叹。倍感诧异,自凌晨至此,不过才大半天的时间,这就传至如此了? 沈临兴奋道,“小叔父,怕是用不了多久,您的大名便要在大周家喻户晓了。” 对于沈临适时送上的这记马匹,梅长青嘴上谦虚了句,“没那么夸张,”其实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 八月十七,秋闱放榜。 有人欢喜有人愁,历经几次看榜,梅长青也习惯了,便没再因此再感慨什么。 燕小乙激动的跑回来,告诉梅长青,他又考了第一,沈临第四十九,遗憾的是,沈富落榜了。 如此结果,虽然有些难以让人接受,但也在梅长青的预料之中。自沈父入狱,沈富便整日奔波,没一天能静得下心读书,再加上考试时,他心有牵挂,难以安心答卷,落榜是必然的。只不过,沈富似乎没他想的那般难过,他低头沉默了会儿,便笑着向二人道喜,大抵是早有心理准备了。 中了秋闱,便是举人,有了入仕的资格,比之童试的影响要大的多,梅长青甚至都见到了传说中的“榜下捉婿”,因为三人衣着华贵,身边围有马车仆从,倒也没人敢靠过来。对此,沈临遗憾道,“咱也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了,为何却没人来捉?” 燕小乙嬉笑道,“若您被捉了回去,发现那家小娘子貌似猪头,腰似水桶,到时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您该咋整?” “这——” 沈临脑补一番画面,身子一震恶寒,连忙道,“那还是算了。” 瞧着他那惊恐的模样,几人哈哈大笑,因为沈富落榜的而引发的伤感,一时间也随之淡了些。 三人回客栈不久,就有衙役上门送喜报,沈临出手阔绰,直接掏了锭银子将人打发。 才兴起,梅长青又考了解元,一下子轰动了扬州城,听说他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不少人蜂拥而来,可惜,等他们到了客栈,却发现人去方空,问及掌柜,才知道人已经走了,只得悻悻离开。 知道梅长青要在扬州呆些日子,沈富很开心,一是因为二人情谊,二是因为有梅长青在狄仁杰身边,他也能少些担惊受怕。本来,沈富是想将沈临也留住的,奈何他去意已决,只得将他送去码头。 临别前,梅长青给他捎了两封信回去,一封是写给晚娘众人的,李庆之识字,让他读给大家听便好;另一封是写个文成先生的,向他解释了下暂时留在扬州的缘由。 一番离别后,二人送走了沈临。 随后,梅长青让沈富将自己送去了府衙。 衙役进门儿禀报时,狄仁杰正与曾开议事,听说梅长青来了,喜不自禁,笑道,“咱家的解元来了。” 随后,让曾开去门外接人,并叮嘱衙役,往后他在州府时,梅长青主仆可以随意出入府衙。 —— 翌日一早,梅长青便恢复了规律的生活,一早起来练了会儿剑,待狄仁杰出门儿,便跟着去学习理政。 燕小乙二人被他托付给了李元庆,让二人跟他学些功夫。 勤学好问,是梅长青一大优点,也是他除了本身的天资外,最招几位长辈喜欢的地方。狄仁杰与曾开自然也不列外,对他是有问必答,每每当他遇到疑问之处,必定会细心解释,如此不过三五日,梅长青便有些得心应手,让二人感慨的同时,也轻松了些许,索性便将一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处理。 很快,府衙的人也逐渐熟悉了这位新来的少年“书吏”。 八月二十五一大早,狄仁杰正与曾开与几位府衙官吏议事,梅长青也坐在他身后聆听学习,突然有衙役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衙役进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脚,一下子跌跪在地。曾开见状,怒斥道,“钦差在此,尔身为州府衙役,却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见衙役惊恐,狄仁杰便道,“好了曾开,让衙役说事。” “是,恩师,”曾开领命,扭头道,“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衙役这才又回想起来意,慌忙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府牢出事儿了,裴刺史死在牢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2 入狱查案 “什么?裴刺史死了?” 狄仁杰大惊,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裴刺史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在府牢?自杀还是他杀?” 衙役连忙答道,“小的们依照大人吩咐,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裴大人,昨夜三更巡夜时,小的们还发现裴大人还在秉烛看书。今晨有兄弟去给裴大人送饭,见人躺着,叫了半天也没叫醒,待察觉情况不对,打开牢笼进去一看,才知道裴大人已经死了。管营大人怕破坏了现场,没敢翻动尸身,让小的忙过来禀报大人,故而小人也不清楚死因。” “嗯,你速回去,告诉管营,让他看护好现场,莫要走漏了风声。另外,让他清点牢犯,凡昨夜身在府牢的人,包括巡夜的衙役,全部集合,一个都不能少,本官即刻便会过去。” “是!” 衙役领命,匆匆离去。 待衙役走后,狄仁杰凝声道,“诸位,裴大人一死,怕是要出大事了,一会儿除杨长史留守府衙外,其余官吏皆随本官前去牢狱。” “谨遵钧命!” “元庆。” “末将在。” “你速率钦差卫队,将大牢围住,许进不许出,违者斩立决。” “末将领命。” —— 衙役赶回府牢时,管营崔亮正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不安的等在牢外,见衙役回来,赶忙迎上去,颤声道,“见,见着大人没?” 衙役连忙点头道,“见着了!” “快告诉本官,大人当时是怎么说的?” 衙役遂将狄仁杰的命令和盘托出。 听他说完,管营急忙依命下令。 一旁的狱丞见有疏漏,提醒道,“大人,狄大人命所有人到场,包括昨晚巡夜的兄弟,眼下他们都以回家,是不是该派人将他们招来?” 管营以拳击掌,忙点头道,“对,对,你说的对,还好有你提醒,否则本官几误大事。”接着又朝立在一旁的班头问道,“许五,今天你当值,与哪些人交接你是否清楚?” 班头许五恭敬道,“禀大人,属下清楚。” “家址你都知道吗?” “知道!” “好,很好,许五,你立马带上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兄弟,速去将人都给本官招回来,切记,不论任何人一旦问起缘由,你都不能将此事说出,就说是本官让你急招他们回来。要快,一定要快。” “属下遵命!” “嗯,快去吧!” 班头点了几人,纵马匆匆离去。 没过一会儿,李元庆亲率钦差卫队赶来,待靠近府牢,立即下令,“速将府牢周边团团围住,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大人有令,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 待狄仁杰率一众州府官吏赶来时,班头也已经将昨晚巡夜的衙役招了回来。 管营见狄仁杰过来,赶忙跑过来迎接。 “下官扬州府牢管营崔亮,拜见钦差大人。” “哼!” 狄仁杰冷哼一声,沉声道,“好一个管营崔亮,扬州府牢,乃一州邢狱重地,堂堂刺史被暂关在此,竟莫名死亡,直至今晨才发现情况,你可知罪?” 管营不敢辩驳,跪地道,“下官知罪,还望大人给卑职戴罪立功的机会。” 狄仁杰见其态度诚恳,也不强子辩驳,点头道,“嗯,先起来说话,你虽有罪,却也情有可原,本官就暂且饶恕你,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本官且问你,方才本官所令之事,你可已经办妥?” “禀大人,大人吩咐的一切,下官已照命办妥了。” “好,昨夜值班的班头是哪个,让他来见本官。” “是,大人。” 管营连忙跑向门外,没一会儿就带着个精壮青年跑了过来。 “禀大人,此人便是昨夜巡牢的班头,李老三。” 狄仁杰点了点头,扫了眼李老三,见其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道,“李老三,本官问你,你且如实回答,若有半点欺瞒,本官定不饶你。” 李老三吓的颤声道,“大,大人放心,小人定知无不言。” “嗯,拿本官问你,你在这府牢中为狱吏几年了?” “禀大人,五年有余。” “嗯,那昨夜可是你带人在牢中巡夜?” “是小人带人巡的夜。” “好,那你仔细想想,昨夜巡牢时,你可曾听的牢中有何异常?” 李老三沉默了会儿,摇头道,“禀大人,小的共率人巡牢十三次,且每次巡完都有记录,未曾发现有过半点异常。” “嗯,那你今晨交班时,可曾留意过裴大人?” “小人交班时,曾专门去看过裴大人,见其侧身卧榻而眠,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故而未曾敢搅扰。” “那你可知裴大人已死?” 李老三“噗通”跪地,惊恐道,“大,大人,小人也是方才知道裴大人已死的消息。” 狄仁杰语气淡然道,“哦?是吗?”接着,他又朝曾开使了个眼色,曾开立马会意,怒声呵斥道,“鬼话连篇,牢里睡了个死人,且无半点喘息之声,你近前巡查,怎会没有发现半点异常?如此不说实话,难不成你心中有鬼?” 李三一听,惊慌道,“大人,冤枉呐,裴大人出事,与小人毫无干系。” 曾开喝道,“那你如何解释本官疑问?” 李三哭声道,“禀大人,小人卯时交班,牢中黑暗,多数人正在熟睡,鼾声四起,故而,小人没有留意到这点。” 狄仁杰想了想,觉着有些道理,便道,“嗯,起来吧。” “崔亮!” “下官在。” “头前带路,本官要查看完现场。” “卑职遵命。” 府牢里,一座独立的囚牢前。 “长青、曾开,你二人随本官进去查看现场。” “是!” 进了牢门,梅长青趁二人翻看死者之际,仔细打量四周,木制牢笼,青石泥地,牢顶高而结实,牢笼中间摆有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堆有一些纸稿,靠墙角落里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了张半新的草席,一个身着囚服的身影横卧在床上,身子侧卧紧缩,杂乱的发丝遮掩着脸颊,看不清面容,不出意外,此人应该就是死者裴大人了。 与此同时,狄仁杰走至床边,先是扫了眼死者周身,却没有发现半点血迹与伤口,随即探手撩起死者发丝,一张面色僵直发白,双目圆瞪,呲着牙,嘴唇暗青,表情狰狞的中年面容出现在三人眼前。 狄仁杰皱了皱眉,从死者表情来看,死前定然是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既如此为何狱吏们会没有听到响动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3 毒杀 死者表情狰狞,四肢卷曲,说明死前曾经历过痛苦,部分肌肤以及口唇青紫,说明死者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毒杀。挑开裴枢衣襟,狄仁杰探了探尸体温度,又按了下他的胸口,测试了下僵硬程度,推断出,裴枢大概的死亡时间是寅时。 那么凶手是如何投毒的呢?食物?或是其它? 就在狄仁杰思索时,梅长青走到他身侧,仔细打量起尸体。盯着眼前尸体,若说他没有一点发怵,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也谈不上怕,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接触尸体,何况,连活人都杀过,还怕个死人? 毒杀,梅长青对凶手行凶的手段推断,与狄仁杰的推断一致。 那凶手是如何下毒的呢? 食物毒杀? 在他眼里,这种情况似乎不大可能。 因为,一来狱中投食的时间固定,且牢犯食用的都是一样的食物,即便裴枢是官身,却也不可能每日有个给他开小灶,明情况,却见狄仁杰暗中朝自己眨眼,微微摇头,当即便改口道,“小侄没什么发现,伯父呢?” 狄仁杰见其会意,暗赞一声“聪明”,接口道,“通过老夫对尸体检测的推断来看,裴大人应该是被人毒杀,死亡时间是凌晨寅时左右,既是毒杀,问题应该就出现在食物里了。走,咱先出去审问昨夜送食的狱吏。” “是!” —— 牢门外,见狄仁杰三人出来,管营连忙问道,“大人,可曾查明死亡原因?”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毒杀。” “毒杀?” 管营身子一晃,直接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毒杀啊,完了,这下完了。” 堂堂一州刺史,在朝廷还未定罪前,就死在他管下大牢,他本就会负有“失职”之罪。若是自然死亡还好,那是天命如此,朝廷也不能责罪他什么,大不了也就是个降职。可如今却是被断定为毒杀,那他可就摊上大事了,一旦皇帝为此震怒,朝廷问起责来,他罪上加罪,被扒了官皮都是小事,弄不好,怕是小命难保。 狄仁杰见他如此,皱眉呵斥道,“行了,你堂堂一州牢管营,正七品官职,却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管营被他喝醒,这才颤颤巍巍的的起身,“对,对不起大人,卑,卑职一时心慌,失礼了。” “嗯,你也莫要过于心慌,若你能戴罪立功,本官必上书朝廷,减免你的罪责。”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卑职一定全力配合大人查案。” 狄仁杰的一番话,无异给了管营一根救命稻草。 “据本官初步断定,裴大人是被人在食物中下了毒,本官怀疑凶手定着这牢中之人,你且去将昨夜巡牢之人集合起来,本官要一一审问。” “是,卑职这就去。” 管营慌忙跑了出去。 —— 府牢审讯之地。 狄仁杰坐上首,梅长青立在他身后,曾开坐一旁提笔记录。 “去将李老三先叫进来。” “是。” 待管营带着李老三进门儿,狄仁杰问道,“李老三,连你在内,昨夜共有多少狱吏巡牢?” 李老三恭敬道,“禀大人,连卑职在内,共计一十七名狱吏。”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们每次巡牢,十七人是分批?还是一起?” “分批,昨日我等酉时接班,至子时前,皆由卑职率八名狱吏巡牢,子时一过,至今晨卯时换岗前,由副班头王二狗率其余七名狱吏巡牢,最后一次巡牢,卑职也跟去了。” “哦?既如此,那本官问你,昨夜牢犯与裴大人入食是在哪个时辰?” “普通牢犯是在酉时入食,因裴大人与卑职等同食,故而比普通囚犯晚了一个时辰,饭是戌时之初送去的。” “裴大人的饭食由谁负责?” “是卑职,昨晚是卑职带的三名狱吏送去的。” “哦?”狄仁杰微微一笑,“你倒是诚实,那你可知裴大人因何而死?” 李老三摇头道,“卑职不清楚。” 狄仁杰笑道,“便是中毒而死。” “中毒?” 李老三一愣,接着瘫跪在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4 审问 瞅了眼瘫软在地的李老三,管营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李老三向来胆小怕事,平日里性情温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怎么可能会是凶手? 不过,他却没敢开口替李老三辩解,如今他自身难保,哪顾的上他人? 正当他思量间,听得狄仁杰吩咐道,“崔管营,去将昨夜巡牢的狱吏都叫进来。” “是!” 管营应了声,匆匆出去叫人,没过一会儿,便带着十余人进来。恭敬道,“大人,昨夜巡牢的狱吏都在此,一个没少。” “嗯,”狄仁杰先冲他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投向一众狱吏,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众人皆神情惊慌、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没发现什么异常。 当然,敢在府牢杀人,必是心性大胆之辈,仅靠一点威慑,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李老三,你且起来说话,此案,本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到时候能证明你与此案无关,本官会还你一个清白。” “是——是,小人遵命,多谢大人。” “嗯!” 狄仁杰挥了挥手。 李老三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恭敬的立在一旁。 “本官将诸位招来此为何,想必诸位也都已经了解一些了,不错,昨夜府牢出现了命案,死者便是前扬州刺史裴枢裴大人,经本官查验,裴大人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众狱吏闻言大惊,纷纷小声议论。 “这——” “谋杀?” “有没有搞错?” “怎么可能?堂堂一州府牢,竟胆敢有人入狱谋杀?” —— “肃静!”狄仁杰一拍桌案,喝了声,接着道,“凶手在裴大人饭菜之中下毒,故而,诸位如今都撇不开嫌疑。” 众吏被吓的战战兢兢,不敢再多嘴。 梅长青一直盯着狄仁杰办案,微微蹙眉,有些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倏而灵机一动,脸上露出笑意,心道,“好一招投石问路、打草惊蛇。”随即,饶有兴趣的打量起众狱吏的反应,有惊慌、有一脸难以置信,有故作镇定,百态齐出。 这时,居中处有一人走出来道,“大人,应该不可能吧?裴大人与小人等一锅而食,若裴大人中毒,小人等怎会无事?” “哦?”狄仁杰笑着打量了此人一眼,见他方脸阔鼻,容貌普通却一脸刚毅,周边人都下意识的将他拥簇在中间,以为主心骨,便问道,“你是何人?” “卑职乃昨夜府牢巡吏的副班头吴进。” “吴班头,你说食中无毒,那你可曾想过,会不会有人在送食的途中下毒?” 吴进皱了皱眉,凝声道,“卑职以为不可能。” “哦?为何?” 见狄仁杰皱眉望着自己,吴进解释道,“为防止类似情况,府牢送饭的狱吏向来都是两三人一组,凶手很难有下毒的机会。再者,昨夜裴大人的饭菜乃李班头亲自押送,凶手根本难有下手的时机,故而——” 不待他话说完,狄仁杰便道,“故而你认为不是饭食下毒?那毒从何入?” “这——” 吴进迟疑了下,斜瞥了眼李老三,小声道,“卑职不知。” 狄仁杰接着问道,“那你为何不怀疑凶手是送饭的人?比方说,李班头。” “大人明鉴,李班头为人胆小谨慎,府牢人人皆知,且其入府牢任职多年,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卑职很难相信他便是凶手。至于随行的两名狱吏,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昨夜裴大人的饭食是由李班头端过去的,其余人根本未曾接触,更何谈下手机会?” “嗯!” 狄仁杰嗤笑一声,“人心叵测,你敢保证李班头不会为利杀人?你敢保证两名狱吏不是帮凶?” “这——”吴进一愣,摇头道,“小人不敢。” “罢了,你且退下吧,昨日与李班头送饭的狱吏何在?” “小的在。” 两名年轻狱吏被吓的满头大汗,颤颤巍巍上前。 狄仁杰见状,摆了摆手,劝慰道,“莫怕,本官方才不过是打了个比方而已。” 待两人点头应“是”,狄仁杰接着问道,“你等在昨夜与李班头送饭途中,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没,没有。” 两人回忆片刻,皆是摇头。 “嗯,那你等昨日除了送饭,可曾还送过其它?” “没有。” “嗯,”狄仁杰沉吟了下,扭头朝崔管营道,“眼下仵作还未验尸,本官也不知凶手所投何毒,不好断定其下毒手法,但这些人嫌疑最大,尤其是李班头与其所率巡夜的八名狱吏,一定要集中看管,待明日一早,仵作验尸后,本官会一一审问。其余人也赞时不得离开府牢,待案情落定后,再做理论。” “卑职领命。” 待管营带着一众狱惊慌打颤的狱吏离开,堂中就剩狄仁杰三人。 曾开搁下笔,望着狄仁杰,一副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开口。 狄仁杰见状,微笑着问道,“曾开,你可有什么疑虑?” 曾开道,“是的恩师,学生尚有一事没弄明白。” “哦?何事?你且说与老夫听听。” “是。” 曾开恭敬道,“学生所疑的是,既然恩师还没确定贼人所投之毒以及投毒手段,为何却要提前审问狱吏?如此一来,岂不会打草惊蛇?” 狄仁杰“呵呵”一笑,先没跟他解释,而是扭头看向梅长青,问道,“长青也是如此以为?” 梅长青摇了摇头,“小侄以为,伯父的“打草惊蛇”之计,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哦?此话怎讲?” 梅长青道,“寻常审案,定是先验尸,而后问案,且伯父出身大理寺,判案多年,又岂会犯下如此错误?如今伯父却反其道而行,定然是谋而后动,有了算计。”话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微微一笑,接着道,“再者说,凶手如何投毒,伯父真不知道吗?” “哈哈——” 狄仁杰听后大笑,看向梅长青的目光愈加欣慰。 而曾开却依旧听的一脸迷糊,作为狄仁杰的学生,他也是喜爱断案之人。此刻,他心头犹有热锅上的蚂蚁在爬动,好奇的直痒痒,忍不住苦笑道,“恩师、贤弟,你两就别在打哑谜了,什么是“打草惊蛇”之计?“引蛇出洞”又怎么说?且凶手是如何投的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5 月下捉凶 “别人是一问三不知,到了您这儿可倒好,一不知三问?” “哈哈——” 狄仁杰听了梅长青的打趣,大笑几声,又见曾开一脸羞臊,便道,“好了,长青,曾开不知凶手作案手段,故而迷糊,也算情有可原,你且解释与他。” “是。” 梅长青点了点头,接着便将毒针一事讲给曾开,曾开“喔”了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呐,恩师办案向来细心,此次怎会如此大意?还说“明早验尸”,原来打草惊蛇,为引凶手出来毁灭证据,从而趁机抓人?可如此一来,岂不说凶手就藏在狱吏之中?” “不错,”狄仁杰捏须颔首,凝声道,“从凶器角度来看,凶手作案时所处的位置是在西北方向。然,通过老夫观察,以及暗中对管营的询问来看,西北方向仅有两间空牢,深牢之中仅关押裴刺史一人。且府牢结构坚固,要从牢罢,他迈动步子,刚欲离开,却突然猛的驻足,接着头颅后仰,余光扫见一道银光自他脸颊划过,“咄”的一声,射入他身侧木墙。黑影感觉面部一凉,探手一摸,发现脸上面巾已经不见踪影。 飞刀?有埋伏? 黑影来不及思量,一蹬脚,“砰”的一声响后,身影破窗而出,几步跃至墙角,准备窜上墙逃跑。 “噗——” 连续几声后,一道道火把自墙头亮起。 黑影回头,见院门已经打开,周边围满手执火把的卫士,刀锋相对,默然无声。火把照映的小院通亮,亮光下,黑衣人的面容彻底暴露出来。 正当他左右打量,思考着从哪里突破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等了半夜,总算等得你这恶客上门了。” 黑衣人扭头,见门口卫士们自两侧缓缓让开,狄仁杰在李元庆几人的护卫下,背手走了进来。 “是你?” 曾开一脸骇然。 梅长青笑道,“怎么?此人与曾大哥所想有出入?” 曾开苦笑一声,摇头道,“为兄怀疑过狱吏,怀疑过李班头,甚至都一度怀疑过崔管营,却从未怀疑过此人,当真是愚昧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6 吴进,恨意无尽! “大人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 狄仁杰瞥了眼吴进,嗤笑一声,鄙夷道,“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自己的杀人手段很高明吗?” 吴进笑道,“难道不是?” 狄仁杰见他如此,笑道,“想听听老夫对你的评价吗?” 吴进虽中计,却依旧一脸淡然,脸上看不出半分惧意,犹自自得道,“如今我已是插翅难逃,大人若想夸我几句,听听倒也无妨。” “好,”狄仁杰点了点头,面露讥色,嘲讽道,“那老夫就来“夸夸”你这贼子,论为人,你狂妄自大、凶残、毫无人性;论手段,你计划混乱,手法粗糙,头脑简单,称的上是个十足的蠢货。” “你——” 吴进双目怒睁,手腕一抖,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自他袖口滑落,方欲动手,却又突然止住手里动作,讥讽道,“大人真是可笑,嘴上贬低与我,实际却又苦心设计,引我入彀。若依大人之意,岂不白天便清楚在下就是凶手?既然如此,为何白天不抓人,何苦如此?” “呵呵——” 狄仁杰嘲笑一声,鄙夷道,“为官者判案,尊的是“有发可循”、“有据可依”,岂能如你这等禽兽般草菅人命?” 吴进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大人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强词夺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以为我等在牢里没发现你那毒针吗?你以为自己假意“慷慨陈词”,却暗中将嫌疑推给李老三能蒙骗的了老夫吗?还是你以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累累罪案无人发现?” 吴进身子一怔,强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 狄仁杰面色一冷,沉声道,“吴进,交州人,天授元年入扬州府牢为吏,去岁被提拔为副班头,在职三年余。期间,连带裴刺史,府牢之中共死五人,有四人为府衙官吏。分别是,前附郭县县令王进忠,前州府主簿张显,前扬州营卫统领罗荣,以及前刺史裴枢。因无迹可查,故都被刺史府定性为意外死亡。然而,经本官翻看府衙历年验尸存档,发现仵作在验尸时,曾在每位死者头部都发现过针孔,如此疑点,却并未引起刑官重视,或者说,是有人在暗中帮你将这些压了下去,你说是吗?” 吴进神色慌乱道,“大人问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 “呵,你清楚,不过是不想说罢了,既如此,本官便请人来帮你说,扬大人,你觉得如何?” “噗通。” 跟在狄仁杰身后的一名官吏跪倒在地,额头大汗淋漓,哀声道,“大人冤枉,下官真不知情况如此,一切都是裴刺史命下官结案的。” “哦?裴刺史——” 狄仁杰疑惑,刚开口,就听吴进怒吼道,“住口,无胆鼠辈。” 言罢,执匕冲上,就欲杀人。 却见狄仁杰身侧人影一闪,一道刀芒迎上。短兵相接间,吴进感到腕间一股巨力传来,被逼的连退数步,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你——” 吴进惊恐的望着李元庆,“你便是方才射出飞刀那高手?” 李元庆淡然道,“没错。” 吴进忌惮道,“真想不到,这扬州府衙之中竟然藏有你这等高手。” “高手?” 李元庆不屑的看着他,“本将军可算不上什么高手,是你太弱罢了,这场中有能力拿下你之人,不下十人。” “你——” 吴进气急,却拿李元庆无可奈何,冷“哼”一声,扭头看向跪地的杨大人,寒声道,“背主之贼,你若敢胡言乱语,必不得好死。” 李元庆皱了皱眉,手中环刀一扬,喝道,“好贼子,死到临头,安敢如此猖狂,还不放下兵刃、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将军怕是想多了——” 说话间,吴进左手猛的探入怀中,还不待众人看清他拿出何物,就一把投入口中,“咕咚”咽下。 狄仁杰见状,心道,“坏了,”连忙高喊,“元庆,快将此贼拿下!” 可惜,已经晚了。 待李元庆欺身上前,吴进压根没做反抗,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哈哈”大笑,片刻后,身子一颤,痛“哼”一声,一缕鲜血自他嘴角缓缓溢出,脸上有泪,亦写满不甘,悲声道,“我本交州阳禺农家子,家中父母双全,有兄嫂,有子侄,日子虽过的清贫了些,却也其乐融融。可恨他武氏举兵进交州,毁了我的家不说,竟下令屠城一日,我一家老小皆尽死在大周铁蹄下,可怜我那两个小侄儿,一个六岁,一个才呀呀学走,却生生惨死在我眼前,幼子何辜?我杀周人是为泄恨,我死有余辜,那大人呢?大人助武氏打江山、夺天下,可曾怜悯过那交州万千无辜?我助裴枢清除异己为助纣为虐,那大人助武氏为何?大人言我禽兽,那你算什么?岂不禽兽不如焉?哈,哈哈——” “你这可恨贼子,安敢侮辱大人?” 李元庆手腕用力,就欲斩杀吴进。 “慢着!” 狄仁杰一声大喝,将他喊住,望着吴进道,“你是阳禺人?” 空气静的吓人,唯有粘油的火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所有人都静静的望着喘着粗气的吴进。吴进方才服了毒药,此刻毒性已经蔓延全身,他“哇”的吐了一大口鲜血,身子再也无力支撑,直接瘫坐在地,眼见已是将死之人。 他左手拄地,臂膀不停颤抖,却倔强的不肯躺倒,就那么仰视着狄仁杰,有气无力道,“没错,我便是阳禺人。” 见狄仁杰面色复杂,似乎有些愧疚,他卯足了力气,喃喃道,“你——你记住,阳——阳禺人,不需要,不需要大周人的同情——” 说罢,仰面倒地,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夜空,一眨不眨。 李元庆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对着狄仁杰摇了摇头。 人已经死了。 “唉——” 狄仁杰长叹一声,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吩咐道,“将杨法曹绑了,派人将他看好,另外——” 他话音一顿,看了眼吴进的尸身,语气低沉道,“将他找个地方埋了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7 悲伤的往事 漫漫星空,一轮残月高挂。 “唉——” 府衙内,狄仁杰坐在窗口,对月长叹,脸上一股浓浓的悲色。“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他扭头看去,见是梅长青端了一壶热茶进来,勉强笑道,“埋伏了半夜,总算尘埃落定,长不去休息一会儿?” 梅长青将茶壶放下,摆好茶杯,边倒茶,边笑道,“伯父也不没睡吗?”说罢,将茶碗端至狄仁杰身前,“伯父请用茶。” “呵呵,你这鬼机灵呀——” 狄仁杰笑着端起茶碗,指了指一旁椅子,示意他坐下聊。 “大半夜不睡,跑来老夫这儿献殷勤,是想来问吴进所说之事吧?” 梅长青讪笑道,“一切都瞒不过伯父,小侄确实对此有些兴趣,依照吴进所说,大周攻入交州时,曾屠城一日?且他说的“阳禺”是何地?” “唉,”狄仁杰叹了口气,“此事乃一桩秘史,也算大周朝身上一道抹不去的丑陋疤痕,自立国后,就一直被朝臣门刻意压下,不愿提及,老夫也有十来年未想起此事了。未曾想,历史就是历史,事实就是事实,该来的迟早要来,瞒不住,也躲不掉。至于“阳禺”,便是如今交州的阳山郡府,大周立国后,将阳禺该名为阳山。” “哦,原来如此,恐怕大周将阳禺改名,也是为掩盖历史吧?” “不错,”狄仁杰点了点头,回忆道,“隋末群雄崛起,各地狼烟烽火,武氏夺下荆、杨二州后,已无力再进中原。为稳定南方局势、安抚民心,武氏打算立国。正值此时,交州越人叛乱,众臣谏言,可趁交州势力混乱之际,拿下交州,太上皇便以“相助平乱”为名,派兵进了交州。而当时领兵之人,便是如今的宁王武佑——” 话到这里,狄仁杰顿了顿,喝了口茶。 “长青可知道宁王此人?” “宁王吗?小侄从老师那里大致听过一些,老师说他是如今大周皇室除黄帝外,最有权势之人。” “没错,”狄仁杰颔首,接着道,“宁王此人善于心计,善谋政,却没什么领兵之才,且为人好大喜功。起先,太上皇是打算派长公主府,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出征,奈何当时宁王主动请战,太子武青麟听信部下谗言,说长公主有意皇位,便极力阻挠长公主府出兵,故而,皇帝便下令让宁王领兵。 宁王领兵五万进交州,一路势力皆望风而降,致使宁王沾沾自喜、贪功冒进。兵进阳禺时,半路接到阳禺“降书”,说越人已兵至阳禺城下,请宁王派骑兵前去救援,宁王不疑有他,命大将率五千精骑先行。待大军至阳禺时,发现五千精骑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阳禺城门紧闭,拒绝让大军入城,阳禺太守更是拒不承认曾派人求援,遣使入营,欲与宁王商讨“和谈”。 未战先折兵,损失整整五千精骑。宁王以为是中了阳禺太守之计,当即被怒火冲失了理智,未曾细思便斩了来使,并下令强攻阳禺府,苦战一日夜,损兵折将,终于将其拿下,而阳禺太守则战死城头。宁王恨意依旧未消,命人纵兵屠城。 事后方知,一切都是越人之计。越人探知阳禺太守不甘投降,知宁王一路顺风,必是骄兵,便设计假借阳禺太守之名,半路送来降书借兵,宁王大意之下,果然中计,越人便趁机将五千精骑引入圈套伏杀。 宁王阳禺屠城一事,震惊了交州人,各府震怒,本欲投降的各方势力,纷纷起兵抵抗,加上宁王大军在阳禺一战中折损过多,大军至苍梧便已无力再进,只得就此作罢。 唉,就这样,阳禺一城百姓,近十万人,全都冤死于宁王的一时愚蠢,死在大周兵将的屠刀之下。而当时侥幸存活下来的阳禺人,将大周人恨之入骨,诸如吴进便是如此——” 一碗茶尽,狄仁杰才简单的将此事讲完,听的梅长青唏嘘不已。 屠城,在梅长青对历史的记忆之中,这事儿似乎并不少见,然大多数都出自异族之手。比如著名的“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比如蒙古攻宋时,屠城二百。但似宁王这般屠城的,实属—— 想到这里,梅长青摇了摇头,疑惑道,“十万人冤死,宁王如今却位高权重、安然无事,可悲,可叹啊!” 狄仁杰脸色难看,恨声道,“是啊,当时朝中不少官员皆上书赐死宁王,太上皇与太子却极力将他保下,最后只将他剥去王爵,关入宗人府。不想没几年,风头过了,太上皇便将他复起为郡王,陛下登基后,又为他恢复了亲王爵位,着实恼人。” “呵呵——” 十万人惨死,却只让宁王在宗人府享了几年清福?这对梅长青这个生在红旗下的人来说,简直无法理解,故而他嗤笑一声,忍不住道,“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句话罢了,历朝历代犯死罪的王族比比皆是,被处死者有几人?公孙鞅尚不敢杀赵驷,却将他两位老师赵虔和公孙贾被割鼻刺字,简直可笑。在小侄看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才是实际吧?“当“、“赎“、“议“、“请”等这些,不都是为士大夫免罚减罪的潜规则?” “这——” 狄仁杰一时语塞,他曾执掌朝廷刑罚,知道确如梅长青所说。只是这种“潜规则”存在已久,岂是一时能改变的? 梅长青见老人家一脸为难之色,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冲动了,暗骂自己多嘴,挠头讪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侄年轻气盛、一时口快,无礼了,还请伯父多多包涵。” “不怪你,不怪你,”狄仁杰摆了摆手,难过道,“当时老夫正任职刑部,兼谏议大夫,深知事情缘由,闻朝廷处罚,也如长青一般,以为不可理喻,便极力上书,妄想能让皇帝改变心意,不想却惹的龙颜大怒,被免去职位,下放地方处政,直至新皇登基,才得以归朝。” “难为伯父了。” “有什么难为的,大抵也不过是降职罢了,总好过一辈子难以心安。” “也是——” 梅长青望着眼前这位正直的老人,心道,“便是如此,此事怕也是伯父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8 小人物的悲哀 杨法曹死了。 这个跪地求饶的男人,为了不惊动门外守卫,用一口气把自己活活憋死了。 曾开一番查验后,匆匆跑来向狄仁杰禀报,说罢垂首恭敬的立在堂下,等待恩师的雷霆怒火,哪知狄仁杰只是淡然的问了句,“确定是自杀吗?” 曾开愣了下,点头道,“确定。” “哦,老夫知道了,你派人将他尸首送还家属,讲明其中情由,免得他们胡乱生事。” “这?” 曾开听的一脑门子浆糊,抬头看了眼狄仁杰,见其依旧一脸平静的处理政务,头也未抬,好似对此事漠不关心。 见曾开半天没有回应,狄仁杰抬头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学生这就去办。” “嗯。” 狄仁杰微微颔首,望着曾开离去的背影,失笑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处理公文。 出了堂门,曾开忍不住锤了下手掌,暗骂自己胆小,方才他满脑子疑问,本想开口请教,却不知怎么的,话都到了嘴边,一看恩师平静的脸色,就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府衙门口。 望着几名衙役抬着死人离去,曾开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些想不通,为何恩师会对扬大人之死不感到丝毫心急?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请教下狄仁杰时,恰好瞥见一早出门的梅长青主仆从衙门外走了进来,当即脑子一转,快步迎了上去。 边走,边口中直呼道,“贤弟,贤弟,出大事了。” 梅长青一早带着燕小乙二人去了趟沈家,方才回衙,就见曾开如此一脸焦急的模样,疑惑道,“曾大哥莫急,出什么事儿了?” 曾开沉声道,“杨法曹死了。” “杨法曹?”梅长青一脸震惊,匪夷所思道,“此处乃府衙,又有伯父的钦差卫队保护,他怎么可能被杀?” “额——” 曾开见其误会,顿时一脸尴尬的解释道,“贤弟莫要误会,杨大人非是他杀,乃闭气自亡。” “闭气自亡?” “是。” “自杀啊,”梅长青蹙起眉头,嘀咕道,“却是小弟看走眼了,此前见他满头大汗的跪地求饶,以为是个胆小怕死之人,没想到他却闭气自杀,闭气自杀可比什么服毒、上吊痛苦多了,他倒也算个狠茬子。” 梅长青这一番嘀咕,直接让曾开听傻了眼,无语道,“贤弟吆,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啥呀?杨大人怎么死不是重点,重点是吴进一死,裴刺史一案要想再查下去,就只能从杨法曹身上突破了,可如今杨法曹也死了,这案子还怎么查?” “您这么一说,倒也是哈。”梅长青点了点头,盘算了下,问道,“您去告知伯父了吗?他老人家怎么说?” “这——”曾开苦笑一声,无奈道,“恩师只下令让将死人送还家属,别的什么也没吩咐。” “仅如此?” “仅如此。” “哦?” 梅长青先是皱起眉头,狄仁杰这一番表现确实让他略感诧异,心下盘算道,“杨大人之死,与裴刺史一案来说,不可不谓是件大事,为何伯父会如此淡定?如曾大哥所说,此人一死,这案还怎么查?” 仅片刻后,他便嘴角一翘,似已经有些明悟。微笑道,“既然伯父大人什么也没说,那便是没什么事了,曾大哥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这——” 见曾开开口又问,梅长青摆了摆手,将他问话打断,瞟了眼周围,见没人,便小声道,“曾大哥是疑惑,案子还怎么查?” “是的。” “嘿——”梅长青诡笑一声,神神秘秘的反问道,“曾大哥可曾想过,这案子会不会就到此为止了?” 曾开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恩师乃奉旨查查裴刺史一案,怎可能半道而终?” “那曾大哥可曾想过,皇帝查查扬州府,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掌控扬州府,这点在明眼人看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隐秘。” “那如今裴刺史已死,凶犯、共犯也已经自裁,您说,接下来的扬州府主权会落在谁的手里?” “当然是皇帝——” 曾开一愣,旋即恍然道,“你是说?” 梅长青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点头低声道,“没错,裴刺史一案,本来就是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博弈,吴进是谁的人?想必曾大哥也已是心知肚明了。世家原本打算壮士断腕,想用裴刺史一命来扳回一城,却不想被伯父识破了诡计,赔了夫人又折兵。案子查到如今,一切可谓明了,只是双方彼此都不想将它明摆上桌罢了。世家不想被查,皇帝大抵也不打算再查了,如此再查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猜,杨大人估计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才连夜畏罪自杀,如此看来,他倒也算个聪明人,死的倒有些可惜了——” 曾开有些不明所以道,“恕为兄愚笨,为兄还是有些没听明白,既然双方都欲妥协,杨大人便已无碍,为何却要自杀?” “这——” 梅长青望着一脸茫然的曾开,他总算明白,为何狄仁杰总说“眼下的曾开适合外放,不适合入朝”了,这哥才华匪浅、理政能力不错,但就是有些“傻白甜”,这样的人入了朝,还不被那些大佬玩死? 不过对于梅长青来说,像曾开这样的人,却是他最喜结交的对象,因为有益无害。 当即,他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曾大哥试想一下,杨大人若不死,此案该如何结案?查还是不查? 查?顺藤摸瓜,肯定会牵连到不少世家之人,就眼下这情况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牵连太多,触碰到许多不能触碰的,势必会引发动乱,这是双方眼下都不想面对的。 不查?人活着,却不查,皇帝威严何在?她如何能下的了台阶?又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况且,就算皇帝下令不查了,可活着的杨大人就如同一颗钉子,将一直钉在世家人心头,让他们时刻猜忌皇帝会秋后算账,如此一来,他们怎么敢何安心妥协? 是故,杨大人不得不死。他知道,自己若此时不死,接下来便会生不如死。” 话说到这儿,梅长青心底喟然长叹一声,暗道,“命不由己,任人摆布,大抵就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活着的悲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29 深秋离别 俗话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但是,此刻的梅长青与曾开却恰恰相反。 曾开听完梅长青的解释,先是思虑片刻,接着便一脸恍然,开口称赞起梅长青聪慧、有觉悟——,反倒是梅长青面对曾开的称赞,谦虚了几句,颇有些意兴阑珊,大抵是同情起杨法曹的同时,也想到自己此刻也仅是个小人物罢了。 既是同病相怜,又如何沾沾自喜? —— 九月初,裴刺史被杀一案传回朝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朝中人人清楚,此乃皇室与世家的博弈,哪个还敢多嘴? 朝廷很快就派来人传旨,梅长青躲着没出去接旨。 一来,他不是府衙官吏,没接旨的必要;二来,狄仁杰似乎不想让他过早的暴露在朝堂,在给朝廷的公文中压根儿没提起他,如此一来,朝廷自然不会赏他,“无利不早起”,他岂会跑去给人白白磕头? 送走了天使,梅长青从狄仁杰那儿读了圣旨。 旨意很简单,先是对扬州府牢官吏以及与裴刺史一案相关者进行了一些处罚,大都是些降级、罚俸、留待查看的轻微处置,对这些人来说,也算的上是劫后逃生了,自然喜不自禁。接着便是皇帝对狄仁杰的安排:继续留守待命。 如此,裴刺史一案连带裴刺史被杀一案,算是两案并结了。 几天后,沈富接到了府衙通知,欢天喜地的跑去交了几千两罚银,这点钱对他沈家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有梅长青的暗中斡旋,府衙很快便出了公文,将沈祐放了。 沈家对梅长青自然是千恩万谢一番,当沈祐得知沈富落榜,一句也没有责备,只有满心的歉意,他知道儿子之所以没考好,很大的关系便是因为自己。 沈祐出狱,对梅长青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扬州府也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一切都平稳下来。 狄仁杰似有意培养曾开,将府衙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他处理,他大多时间都是在亲自教导梅长青,这让梅长青获益匪浅。当然,获益的可不只他一人,燕小乙与柱子也整日跟着李将军学习,尤其是柱子,在梅长青的命令下,也开始学字。 在梅长青看来,柱子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岂能不识字?岂能不读兵书? 九月十八,已近秋末,皇帝与世家的这番博弈终于有了结果,一张圣旨传到了扬州府衙,皇帝下令:任兵部侍郎娄师德为扬州刺史,迁原扬州主簿曾开为刺史长史,令钦差大臣狄仁杰,火速回京。 接了旨,众人免不了要对曾开一番恭喜,几月的时间,连升三级,从一介六品下的县令升至从五品上的长史,可谓是平步青云了。可以说,裴刺史一案,获益最大的除了皇帝,怕就数他曾开了。 能升官,曾开自然免不了高兴,在众人的打趣下,咬牙拿出他积攒下的些许俸禄,请一众府衙同僚小搓了顿。 翌日清早起,天尚黑,扬州码头处,一众府衙官吏皆前来恭钦差送狄仁杰还朝。 狄仁杰与众人寒暄几句,又叮嘱了一番曾开,最后才一脸复杂的看向梅长青,不舍道,“不过才月余,老夫却有些难舍长青,恨不能将你带在身边日日教导,可惜——,如此天才,真是便宜了他在钱塘享福老家伙了。” 梅长青能得狄仁杰如此喜爱,心底自然欢喜,当下面色微红,谦虚道,“长青生来命薄,却能得诸位长辈如此抬爱,实乃小侄一生之幸,我与伯父虽无师徒之名,却深的伯父的淳淳教诲,如此情谊,与师徒又有何异?” “哈哈——”狄仁杰听了大笑,高兴道,“是极,是极,是老夫着相了,你这机灵小子果然会说话,比曾开这榆木疙瘩可强多了。” “恩师——” 曾开顿时满脸幽怨,心道,“您这偏心都偏的这么明目张胆了吗?”一旁兵甲俱全的李元庆见他如此,扭头“哼哼”两声,想笑却又怕失了他大将军的威严。 狄仁杰白了一眼一旁“吃醋”的学生,接着对梅长青叮嘱道,“长青春闱到了金陵,可千万别忘了要来老夫府上。” “小侄不敢。” “嗯!” 叮嘱完二人,狄仁杰朝众人拱手道,“扬州府一切,就拜托诸位了。” “恭送钦差大人!” 众人齐声恭拜。 —— 送走狄仁杰,梅长青突然有些迫切的想回钱塘,自七月底离开梅园,已经近两月了,他想家了。 回了府衙,梅长青便跟曾开道别。 狄仁杰走了,新刺史还没到任,府衙一切大小事务都落在曾开了曾开身上,他知道自己分身乏术,没时间顾及梅长青这位小老弟,便也没多挽留,临别时,叮嘱他要常来看自己。 辞别曾开,梅长青又去了沈府,沈家父子见他去意已决,便留他吃了午饭,说沈家商船今日晌午出发,让他坐商船回去,顺便有些礼物让他带回去。梅长青原本打算婉拒,听沈富说只是地方特产,便应了下来,笑道,“些许特产我就收了,你可别再捣腾出个姑娘“惊喜”我了。” 沈富“嘿嘿”大笑,那贱兮兮的模样,咋看咋像沈临。 笑罢,他遗憾道,“您还别说,小侄起先还真有这打算。不过,一般庸脂俗粉咱也拿不出手,小侄觉着,偌大的扬州城里,也就幼微姑娘颇为合适。可惜,小侄跑去万花楼给她赎身,李妈妈倒是没什么意见,却被幼微姑娘拒绝了。” “你还真——” 梅长青捂住额头,头大道,“我不过就开个玩笑问问,你还真有这打算啊?” “嘿嘿——那有啥?小叔父您才貌双全,家中没十个八个的侍妾,岂能配的上您身份?可惜了,小侄就是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幼微姑娘每次看您时,都是含情脉脉,眉目含春,为何却又决绝小侄替她赎身呢?” “什么含情脉脉、眉目含春?人家幼微姑娘只是喜欢我写的诗词,又不是我这个人。再者,你也不想想,似幼微姑娘这等奇女子,岂能甘愿为他人之妾?” “她是奇女子没错,可小叔父您也是奇男子呀?她奇,您也奇,配在一起,可不就“骑”一块了吗?” “——” 这算什么歪理?梅长青突然觉着自己心好累。 午饭前。 沈富趁着梅长青与沈祐叙话,出门叫来一个仆人,暗中塞给他一张纸条,又附耳叮嘱他两句,小仆便匆匆离去。 吃过饭,沈祐有事脱不了身,便叮嘱沈富将梅长青送去码头,出了门儿,梅长青才知道什么叫做沈家父子的“土特产”,整整一大马车的东西,看的梅长青眼皮直跳。 码头上,仆人们卸“土特产”商船,沈富一边与梅长青搭话,一边“鬼鬼祟祟”的向来处张望。没一会儿,他扫见一亮华丽的马车向二人驶来,顿时暗自偷笑,心道,“奇女子,奇女子,可不就骑着马车来了吗?” “梅公子前些日子还称奴为“友”,如今却说走就走,也不跟奴打声招呼,莫不是在哄奴吗?” 听着一声熟悉的“梅公子”,再见马车上款款下来的丰美丽人,梅长青知道自己又被沈富这个“贱侄子”摆了一道,扭头狠狠瞪了眼沈富,见他一脸讪笑,避开自己的眼神儿,顾作左右张望,只得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堆起笑容,起身迎了上去。 若说梅长青如今最怕见谁?肯定就是眼前这位绝色丽人了。前些日子沈祐出狱,憋了许久的沈富立马跑来请梅长青去万花楼“赴宴”,梅长青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陪他去了次。然后那晚他被鱼幼薇灌醉了,好像又撒了些酒疯,与“友人”搂搂抱抱,动了些手脚—— 当然,他还是有些原则的,没留在万花楼过夜。 “幼微说笑了,小生便是哄谁,也不敢哄幼微姑娘你。若如此,小生怕是不敢再来扬州了。” “呵呵——梅公子真会说笑。” 丽人大方一笑,少不了一阵儿花枝乱颤,看的人炫目。 —— 离别总是不舍。 码头上,鱼幼薇泫然欲泣,伤心道,“奴与公子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梅长青见她如此,心头微暖。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便能再见,到时候,若姑娘不嫌弃,小生再与姑娘把酒言欢。” 鱼幼薇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儿羞红,臻首轻点。 —— 船走了。 “负心人”留下一句诗,留下一个泪流满面的望着船舶远去,痴痴的丽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0 晚娘的客人 秋深了,钱塘已经微凉。 日上竿头。 梅园中。 晚娘坐在胡凳上,怀里放着一块上等的绸布,她穿针引线,缝制起衣裳,秋日温和的阳光洒在她丰硕的身子上,暖暖的—— 前些日子,梅长青中举的消息一传回来,李庆之没跟晚娘商量,便自主招了个帮厨的婆子,起先晚娘还有些生气,听了李庆之一句“举人公的老娘怎么能干粗活儿?”,她便喜滋滋的应了。她劳碌了大半辈子,突然一下闲着了,总觉着哪里不得劲儿,好在有两个小丫头整日陪着,她才慢慢的习惯下来。 如今的梅园人光景越来越好,园子里也越来越热闹了。 前几天,她心心念念的“九儿”也回来了,自他回来,整个梅园里便充满了欢乐。 “夫人,夫人——” 正当晚娘出神儿间,几声轻快的喊声响起。 她一抬头,就见小瑾儿疯天疯地的跑了过来,小惠儿端着胡凳也跟了过来,见两个小丫头,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温柔乖巧,晚娘心里欢喜的直乐呵。 小丫头跑的太快,不小心被绊了下,“哎呀”一声,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吓的晚娘赶忙起身,见她稳住了身子,这才又絮絮叨叨道,“你个臭丫头,整日疯疯癫癫的,你就不能像你惠儿姐姐学学——” “嘿嘿——” 小丫头傻兮兮直笑,跑过去伏在晚娘腿边,又揉又锤,卖力的讨好起自家“老夫人”,见晚娘乐呵,便假装委屈道,“夫人这是喜新厌旧,有了惠儿姐姐,便不喜欢奴婢了,呜呜——” “你呀——” 晚娘停下手,爱怜的敲了下小丫头的脑门儿,“九儿要去刘府了?” “嗯,”小丫头点了点小脑袋,笑嘻嘻道,“您要一起去吗?夫人可都跟奴婢埋怨您很多次了。” “过几天吧,今儿个李婆婆要过来。” “李婆婆?”小瑾儿愣了下,旋即眯起眼儿,一脸八卦模样,小声道,“就是那日西街您托的那媒婆吗?给谁做媒?沁哥哥还是五哥?” “也没指定给谁,咱园子里就庆之成了婚,别的还都没个着落,索性都让李婆婆瞧瞧,哪个合适了,就给哪个找,指不定李婆婆一下子都看上了,一人给配一个,也省的妾身头疼,哈哈——” 小丫头也没心没肺的跟着“嘿嘿”傻笑。 惠儿则坐在一边,乖巧的观摩这晚娘的针线活儿。 没一会儿,梅长青便带着柱子走了出来,见娘三嬉笑,好奇的问道,“师娘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儿吗?” “九儿。” 晚娘微笑着起身,一脸温柔的帮梅长青整了整衣领,刚要跟他说事儿,却听小丫头“嘿嘿”笑道,“是有喜事呢,一会儿路上奴婢再告诉您。” “能有什么喜事儿啊?还整的神神秘秘的——” 梅长青见她如此说,便没再多问,见惠儿俏生生的立在晚娘身侧,便问道,“惠儿不过去吗?” 惠儿柔柔道,“奴想跟夫人学学缝衣,就不陪您过去了。” 有一说一,惠儿自来了梅园,就觉着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她也当过管家小姐,知道当丫鬟的苦处。才来梅元时,起先她还是很紧张的,可没过几天她便彻底放心了。原因是:别人家的丫鬟是用来使唤的,可自己与瑾儿妹妹却被一家人宠成了宝。 对于为何如此,以惠儿的聪慧,她也看的清楚。 一来,晚娘对她们护的紧,平日里,五指不让两人沾阳春水,摆明了告诉众人,这两丫头将来都是她“九儿”的房中人,如此一来,哪个敢使唤她们?二来,梅园人都是穷苦出身,打小被卖进戏园子,没了家,缺的就是亲情,小瑾儿活泼伶俐,自己乖巧懂事,大家疼爱她两就像疼爱妹妹一般,哪个舍得使唤? 惠儿何尝不是个没了家的“孤儿”,如此,她岂能不觉着幸福?尤其对晚娘,惠儿从第一眼见着她,就觉着她像极了自己的娘亲,加上晚娘又如此温柔良善,更让她对晚娘充满了依赖。 是故,平日里,她宁愿不陪梅长青去刘府,也要陪在晚娘身边。 对于惠儿很依赖晚娘这事儿,梅长青早看出来了,他很乐见如此,便没勉强,点头道,“嗯,时候也不早了,既然惠儿不去,那我们就先走了。” —— 府门外。 晚娘带着惠儿望着主仆三人驾车离去,刚准备回园,见一打扮的花里胡哨的老婆子正探头张望,心下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李婆婆来了呀?” 要说这李婆婆是谁?附近人都知道:江畔周边有名的媒婆子。 如今这年头,讲究个“无媒不成婚”。中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里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孟子都把“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放在同等位置,可见李婆子平日里在周边的地位。 老婆子见晚娘过来,也笑道,“梅夫人。” 又见她身侧立着个小丫头,一身绸缎,模样罕见的秀美,以为是这梅家的小姐,顿时犯了“职业病”,喜问道,“吆,这丫头是您家闺女吗?小模样可真好看,可许了人家没?要不要老身帮着撮合撮合?” 一句话逗的惠儿小脸羞红,赶忙躲进晚娘身后,晚娘笑道,“李婆婆误会了,这是小儿的丫鬟,将来是要进小儿房的,不用许人家的。” 听惠儿只是个丫鬟,李婆婆暗道声“可惜”,便没了兴趣,毕竟她只是靠说媒“吃饭”,小丫头再漂亮,跟她有屁的关系? 不过,老婆子心中却挺欢喜。 俗话说的好,“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装”。来前她稍微打听过些梅园的情况,知道这梅家人虽只是下九流的戏子,却也有些路子,日子过的还挺富裕。如今她见晚娘一身锦衣,端庄大气,连个小丫鬟都打扮的像个小姐,便知,“果然是门儿好“生意”。” 寒暄几句,晚娘便将李婆婆请了进去。 上了茶,客套一番,李婆婆便盘问起了晚娘“家底儿”。 “不知梅夫人家哪位未曾婚配?” 晚娘不好意思道,“那日见您忙碌,也没跟您说清楚,妾身请您过来,是想为先夫的弟子说媒。” 对于“弟子”还是“儿子”,李婆婆可不在意,反正都是要收“谢媒礼”的,便问道,“你家未成婚的有几位?是哪位需要说亲?可否叫来让老身瞧瞧?” “这个——” 晚娘有些尴尬。 “哎,老实跟您说吧,妾身家里未成家的孩子有些多,要不,妾身挑两个年长些的叫来让您瞅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1 少年思春 “多?” “有几个?” 晚娘脸红道,“额,还有十余个——” 十余个? 李婆婆听的一愣,倏而心中大喜,心道,“果然是大主顾啊!” 见李婆婆沉默,晚娘以为是她嫌弃,连忙道,“您别误会,妾身知道如此让您有些为难,您只管挑一两个大的说亲就好,余下的,妾身再——” 李婆婆暗赞一声,正心下窃喜,见晚娘多想了,连忙摆手,眼瞅着煮熟的一锅鸭子,她岂能让它们都飞了? “不妨事,不妨事,夫人尽管将人都叫来,让老身好好瞅瞅。这老话说的好啊,“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话儿反过来,促成一对鸳鸯,可不就是修庙积德吗?老婆子欢喜还来不及,又怎敢嫌麻烦?” “好好好,妾身这就唤他们过来。” “惠儿,快去将那几个不争气的小混蛋都给妾身喊过来——” 见李婆婆答应,晚娘欢喜之余,赶忙让惠儿跑去叫人。 约了李婆婆今日过来,晚娘昨晚就叮嘱好了众弟子,今儿个哪儿都不许去。 所以,没过一会儿,惠儿便引着一众羞臊的“哥哥”们进了门儿,连李庆之夫妇都跟着跑来凑热闹。 “这是西街的李婆婆,往后你们能不能讨上媳妇,可都指着李婆婆帮忙了,还不跟人见礼?” “见过李婆婆——” 一群半大小子,羞红着脸,齐声跟李婆婆见礼。 “好好好,小郎君们有礼。” 李婆婆打量着这一群衣着整洁,丑俊不一,却健健康康,长的很有特点的小郎,见他们有些羞怯,便打趣道,“吆,都一群壮小伙儿,咋这么害臊啊?” 晚娘瞪了眼这群不争气的“儿子”,呵斥道,“往日里一个个不听话,连个媳妇都领不回来,害的妾身整日操心,如今好不容易有李婆婆帮忙,都臊眉耷眼的干嘛?还不抬起头让婆婆好好瞅瞅?都不想讨媳妇了吗?” 众人这些日子瞅着大师兄的“幸福”,早就羡慕不已,奈何自己没本事,如今有了机会,哪还顾得上羞臊,听了晚娘的话,都忙不迭的抬起头,眼巴巴的瞅着李婆婆,恨不得立马被“选上”,明个就能成亲。 日上中头,已近午饭时候,见李婆婆与“儿子”们一个个攀谈,问着他们“喜好”,晚娘觉着有门儿,欢喜之余,连忙扭头小声吩咐李庆之。 “老大,你去隔壁好好定两桌上好的饭菜,一会儿咱不开灶了,都过去吃。” “哎!弟子这就去。” —— 过了会儿,小五在门口唤李庆之,说饭菜准备好了。 晚娘见李婆婆还在一个个盘问,喜道,“都中午了,不能让李婆婆您空着肚子忙活,妾身在隔壁定了些饭食,咱过去聊?” “好,好。” 李婆婆也没推却,干她这行,吃“百家饭”是常有的事儿。 “玉香楼”门口。 胖掌柜亲自等在门外,在他看来,如今的梅园可不得了了,家里出了个少年举人,保不准明年就能考个进士,再加上有沈家这门儿关系,将来岂能得了? 见晚娘过来,胖掌柜既羡慕又恭敬道,“梅夫人过来了,今儿个定桌子,可是有啥喜事儿?” 晚娘笑道,“今儿请了人过来,想给孩子们问门儿亲事,正赶上饭时,便请人过来用个膳。” “那感情好啊,您家这几位也确实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胖掌柜正说着,见李婆婆进门儿,忙笑道,“吆,感情梅夫人请的是李婆婆您呀,那这几个孩子的亲事可不就成了吗?” 李婆婆也认的胖掌柜,微笑道,“掌柜您这话老身可不敢当,姻缘自有天数,老婆子也只能尽力帮忙罢了。” 见两人熟络,晚娘便先领梅园人进门。 胖掌柜瞅着晚娘进去了,便小声提醒李婆婆,“嘿,李婆婆,咱可给您提个醒,此次您可得多用点心了,这家人不一般,家里可才出了个举人公,且跟太守家也关系不浅。” “举人公?” 李婆婆一惊,她倒是听说过这家人跟沈家有些关系,却不知竟出了举人,忙小声问道,“这家不是戏子吗?怎么还能出个举人?” “岂知呢!” 胖老板一脸艳羡的扫了眼梅园众人,“咱钱塘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那个科举解元,便是她家小少爷。秋闱解元,来年春闱可不就是进士老爷了?您要是能与这家人搭上关系,将来可少不了您的好处。” 听胖掌柜这么一说,李婆婆一下子心思活络起来,心中打定了注意。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晚娘打的便是这注意,一顿饭,尽挑好的上。 见晌午的玉香楼也没什么生意,众人索性便在此间边吃边聊,聊了近两个多时辰才宾主尽散。 临行前,李婆婆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给小郎们寻个适合的亲事,听的晚娘欢喜不已,出门时,偷偷塞给李婆婆一锭银子,既为“定金”,也为安自己的心。李婆婆当了大半辈子的媒婆子,知道晚娘这是何意,也没拒绝,喜滋滋的揣着银子走了。 当然,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对于弟子们的亲事,晚娘还是很慎重的。不是有谁嫁,她就娶,她也得瞅瞅姑娘模样,要盘问下家底。在她眼里,梅园弟子哪个不是她的孩子,除了梅长青,她哪个都不偏不倚,不知根打底儿,不是贤良女子,岂能入的了自家的门儿? —— 关于晚娘请人给弟子们说媒一事,小丫头在马车上便告诉了梅长青。梅长青听后大笑不已,嘴上直呼后悔,早知如此,今日便不去刘府了,他也想瞅瞅师兄们面对李婆婆时的囧样。 去了刘府,自然还向往常一样,免不了要被章氏扯着一番唠叨。 早前还好,有李长乐陪着,章氏还不怎么“黏”梅长青,可惜,李长乐在八月末便被家人接回去了。 “唉,自打小长乐走后,府里就没了人气——晚娘妹妹也真是,妾身叮嘱小瑾儿多次带话,她就是不过来转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梅长青怕章氏误会自己的“老闺蜜”,忙解释道,“章姨莫要多心,师娘原本这几天便打算过来的,奈何因为师兄们的亲事,这才耽搁了。” “哦?晚娘妹妹是打算给你师兄们成家了吗?” 章氏似乎对说媒一事特别感兴趣,拉着梅长青便问了起来。 梅长青也不太知情,便含糊其辞的应付了几句。 聊了一会儿,章氏遗憾道,“早知如此,妾身今日便去梅园转转了——”接着她又想到李长乐与梅长青之事,打趣道,“可惜赶上长青参加科举,小长乐又走的仓促了些,不然的话,咱青儿的婚事说不定也能有个着落了。” “这倒是,小长乐配青儿,确实是良配,这事儿将来少不得要与老李说道说道——” 一旁捧书的文成先生也插了一嘴。 “你也觉着是吧?妾身也这么觉着——” “——” 平日里话不投机的老两口,这会儿倒是一拍即合。 说起李长乐,梅长青不由的有些遗憾,对这个让自己颇为心动的丽人,他心底也充满了好感。章氏有意想撮合二人,梅长青自然看的出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心里也是愿意的,就不知道人家李长乐的态度如何? 想着想着,少年人不禁有些痴了—— 秋日凉风乍起,不知谁家少年思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2 沈富的抉择 秋去冬来。 相比于去岁冬天一家人的愁云满布,今年的梅园可谓是喜庆满堂。 入冬前,三师兄粱沁与一良家女子定下了婚约。人李婆子介绍的,晚娘去瞧过,姑娘样貌如何?晚娘没提,回来只说人很乖巧,也勤快,是个好姑娘,配老实巴交的粱沁挺合适。随后,晚娘很快便托人探了姑娘家底,知是家清白人家,便赶忙让李婆子定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娘拍板儿了,粱沁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再说了,事前晚娘也曾跟粱沁商量过,他是同意了的。 婚约定下了,很快就选好了日子,就在十二月。 新房梅园有现成的,彩礼不多,晚娘那儿一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再加上沈富送给梅长青那一车“土特产”,莫说一个粱沁,就是家里光棍们都成家也够。唯一让晚娘担心的是,梅园的房子似乎不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晚娘可不会厚此薄彼,不光剩下的老五、老七、老八,便是洪老等人的弟子,晚娘也视如己出,该给的,一点儿也不能少。恰好,梅园背后有一处挺大的空院子要卖,院子没挨着江畔,不算门面,价格倒也合适,晚娘便跟弟子们商量了下,咬牙直接买了下来。千两银子直接掏空了晚娘的积蓄,富裕的日子结束了,生活又开始紧巴起来。 十月初,李庆之房里传来了喜讯,秦琴有了身孕,这可是梅园三代第一人,也标志着梅园即将后继有人。晚娘得知消息后,激动的喜极而泣,连忙跑去祠堂上香报喜,一个人关在里面哭哭啼啼、絮絮叨叨了半天。接下来,秦琴被敕令进入养生状态,才到手还没捂热的生活大权也被收回了,晚娘又亲自操劳起来,好在有安氏与雇佣的婆子动手,她倒也用不着像从前那般劳累。 梅长青自扬州回来后,便将写好的新戏交给了李庆之,结果可想而知,本就因、在钱塘声名大噪梅家戏园子,几乎场场爆满,连常往来钱塘跑商的商人,都时不时的过来听戏,可谓是名满钱塘的一道“风景线”。 只不过,这一切都仿若与梅长青无关,他的生活依旧只是埋头读书,每日往来于梅园与刘府。 十一月初九,沈富来了钱塘,去梅园拜见了梅长青。 友人相见,自然不胜欢喜,梅长青先是引他去拜见了晚娘,接着让燕小乙去沈府叫来了沈临。 沈临几月未见自己的“贤弟”,当即便欢喜的拉起二人,喊着要去烟花巷喝酒,梅长青虽有些不喜去那里,却也不想扫兴,便没有拒绝。让梅长青颇为意外的是,沈富竟然开口劝住了沈临,后者一脸不解,猜测自家贤弟莫不是转性了? 玉香楼内。 一杯酒水下肚,沈临便问起缘由。 “小弟此次来钱塘,是跟船而来。” “跟船?” 沈临有些不解的望着自家贤弟,他一个堂堂的沈家少爷,跟的哪门子船? “嗯,”沈富点了点头,抬手为两人满上酒水,先干为敬后,解释道,“不瞒小叔父、大兄,我最后决定弃文从商了。” “弃文从商?” 梅长青放下酒杯,一脸郑重的问道,“仲荣,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曾慎重考虑?沈老哥可曾答应?” 沈富道,“放心吧小叔父,自家父入狱、小侄落榜,我便仔细思量过一段日子。凭才学,我这辈子也未必能考个举人,便是能中举,以我这商户子弟的出身,朝廷也,若你我将来做了官,谁人敢轻视仲荣?” “这倒也是——” 若你我将来做了官,谁人敢轻视仲荣? 沈富身子一颤,直直的望着向来温和、却突显霸气的梅长青,心底一酸,眼眶泛红,差点没落下泪来,急忙低头稳了下心神,起身一把拽起二人,豪气道,“走,去最好的青楼,咱叔侄三人今儿晚不醉不归!” 沈临大喜,拍着沈富的肩膀激动道,“好兄弟,够尿性,大兄我喜欢!” “哎?” 梅长青突然傻眼了,这是怎么个情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3 刘府年夜(一) 几次酒后,梅长青发现自己有个毛病——易醉。 说白了,他就是量小。 且他又怕喝醉,自个儿知道自个儿什么臭德行,他一喝醉就像脱了缰的马儿,容易蹬蹄子“撒野”,尤其是在青楼这种大家都比较“随意”的地方,“万花楼”三番两次的醉酒轻浮,让他至今想起来都不好意思面对鱼幼薇。几次喝酒若不是都有燕小乙照看,他怕早已是“贞操不保”了。 没出意外,今次他又醉了,好在醉的不是他一个人。 叔侄三人自天黑一直喝至凌晨,天亮前,就在包房内休酣一会儿,赶日头升起就被沈家仆人唤醒。醒来的三人望着一桌子酒坛子捂头喊疼,结了账,驾车送沈富送去了码头,叔侄仨哪还顾得上什么离别不舍,待沈家仆人扶沈富上船,两人冲他摆了摆手,便急急忙忙、马不停蹄的打道回府了。 寒冬清早,江畔上又风大,吹的马车里凉飕飕的。本来犯困的梅长青缩在马车里,生不出丝毫睡意,太冷了。为了分神避寒,他便缩手缩脚的扶着车门儿,跟驾车的燕小乙聊了会儿。听燕小乙说,昨晚先醉的果然是他。然后,先醉的他竟然将沈临二人给灌倒了,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实际却是很常见的事儿,常喝酒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醉前像“孙子”,醉了就成了“酒仙”—— 马车进了园子,正赶上大家用早膳,安氏出门端饭,见自家少爷摇摇缓缓下车,走路不稳,忙喊正“吸溜”喝汤的柱子去背人。 在梅园人的人知之中,梅长青很少喝酒,醉酒回家更是头一回。柱子去背人,师兄们围在门口看稀罕,被晚娘呵斥走了。 瞅着被柱子强势背起,一脸尬色的梅长青,晚娘没跟上去,有两个贴心的小丫头伺候着,她放心的很。此刻她正倚着房门儿捂嘴偷笑,在她看来,小九儿醉酒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孩子大了,总该有些交际的,自家小九儿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宅”了。 十二月,赶在年前,晚娘张罗着给粱沁将新媳妇娶了回来。 婚礼也没怎么大办。一来是戏子娶亲,没什么可招摇的,别看梅园戏子表面风风光光、被人捧,其实真正愿意来讨杯“贱喜酒”的,没几个;二来,当初老大讨秦琴进门儿就没怎么大办,若老三这儿办的太好,便是李庆之夫妇没意见,晚娘心里也过意不去;是以,就发了些请柬,请了些亲友邻里,鞭炮花轿的把人抬进了门。 梅长青是翌日清晨才见的“三嫂子”,人谈不上漂亮,也不能算臭,中规中矩,很耐看,不过就像晚娘说的那样,姑娘人很乖巧,也很勤快,才没几过天,晚娘就放心的将后厨交个她打理了。 家里人多了,也都添的是女子,热闹是更热闹了,却也多了些不便。比如说,后院住满了,就梅长青一个未婚男子;吃饭分桌了,女人们另开了一桌儿;梅长青清早练功也不敢在后院了,怕吵着秦琴养胎休息;也不敢衣着随意的出门了,毕竟这个时代男女有别—— 二十三“祭灶”,过小年。 晚娘早早的便采购了年货,今年人多,东西也买的多了些。 刘府那边的年货,是梅长青带人去张罗的。他没问,但从章氏的低落中,也看的出来,先生家的两个儿子今年大抵也不会来了。 冬日天冷,人闲暇,也攒下了银子,都愿意出来消费。 所以,越近年关,来梅园听戏的人不减反增,而且都出手阔绰,赏银比往日多了几倍。放着好钱不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一直唱至二十八夜里散场,李庆之才停了戏园子。 大年夜。 晚娘特地开饭早了些,一家人红红火火的吃过年夜饭,梅长青便带着燕小乙和两个小丫头匆匆去了刘府。这是他跟晚娘商议好的,既然两边他都不舍,那就两边都过,反正也是便宜了梅长青的肚子。 刘府这边儿,梅长青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所以,老两口并不知情。 大门大户规矩多,不像梅园那般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屋子热热闹闹围了两桌子用膳。下人、护卫们都在外跨院儿,里间就老两口。章氏望着一桌子丰盛的菜食,听着外面轰轰的炮仗乱响,叹了声气,扒拉着碗儿,怎么也下不了筷子。可怜她如今儿孙满堂,大年夜,本该是阖家团圆之际,却没一个能在身边,这让她怎么吃的下饭? 见文成先生边吃饭,边翻书,她有心想要嘟囔几句,却忍着没有开口,她知道这事儿怨不得丈夫,几十年老夫老妻了,她比谁都清楚文成先生的心。自罢官来了钱塘,虽然他表面常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苦,这个心怀天下,却在老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有怨气?只是他没地方撒出来而已,若非有长青这个孩子陪着,他怕早憋坏了。 一想到梅长青,章氏就更失落了,这事儿上,她不好、也不能跟晚娘争—— 外跨院儿,刘伯坐在下人中间,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再加上他又时刻担心着里堂的老爷夫人,怕他们心里难过,尤其是夫人——,想到章氏,刘伯暗自“唉”叹一声,心底里多少也有些埋怨在金陵的两个少爷,“便是公务再忙,也总得回来一个陪陪老爷夫人吧?况且金陵到钱塘也不算多远——” 正当此时。 “噹噹噹——” “噹噹噹——” 连续的敲门声从大门外响起。 下人们都放下碗筷,看向院门儿,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奇了怪了,这大年夜的还有人上门儿?” “来的不会是沈老爷吧?” “胡扯,沈老爷家便在钱塘,这会儿正忙着陪儿孙热闹,哪儿会过来?” “你们猜,门外会不会是咱家梅小少爷?” —— 刘伯皱了皱眉,“刘二,愣着干嘛?还不去门口看看?” “哎,小的这就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4刘府年夜(二) 天授四年冬。 大年夜。 月色下的钱塘,冷风阵阵,一片天寒地冻。 刘府外。 梅长青裹着大氅,从马车里探出头。 “小乙,咋还没人开门儿?” “不晓得,小的都敲了几遍了,大抵是刘二去用膳了吧?” “哦,那再等等,外面冻,你先进马车里来躲会儿。” “没事儿的九爷,小的还挺得住,您要是嫌冷,不若小的翻门儿进去?” “鬼扯啥?大过年的,哪有翻人院墙的道理?” “嘿嘿,小的这不怕您冻着吗?” “冻也不能如此——” “——” 正当两人对话间。 “吱呀”一声,刘府大门儿拉开条缝儿,探出刘二的脑袋,傻愣愣的望着燕小乙,不知这小子大年夜的过来干啥? 燕小乙常来刘府,跟刘二混的很熟,趁机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笑道,“你愁啥?还不赶紧开门儿?咱九爷都等了半天了。” “小少爷过来了?” 刘二瞄了眼燕小乙身后,这才看见马车上下来的梅长青三人,连忙将大门打开。 早些时候,刘府的仆人都称梅长青“梅少爷”,后来不知怎么的,都改口叫了“小少爷”。不过是个称呼,些许小事儿,梅长青也没问缘由,但听小丫头说,是章氏安顿下人们这么叫的,说这样叫,显得亲。古人师徒如父子,就冲先生夫妻两对梅长青那疼爱劲儿,如此称呼也合情合理。 待梅长青进门儿,刘二又从侧门将马车放了进去。 刘伯一直探头望着这边儿动静,门口挂着几个打灯笼,灯光亮堂。刘伯虽老眼昏花,却也认出来是梅长青的身影,喜的抹了把眼泪,赶忙跑着迎了过来。 “小少爷来了?您真是的,也不提前跟老仆吱个声儿,害您大晚上的在外面受冷——” 瞅着刘伯絮絮叨叨,又一脸激动的样子,梅长青微笑道,“才没等一会儿,冷不到哪儿去。” 小丫头坏笑道,“少爷刚才可没这么说。” “多嘴!” “嘻嘻——” 刘伯笑道,“您可是将小瑾儿宠坏咯。” “哪有,刘爷您这是落井下石,小婢刚才可是替您说话的——” “哈哈——” 一路进了内堂,刘伯敲了敲门,喜道,“夫人,老爷,小少爷过来了。” 话刚落下,就听到里屋“哐啷”响动,接着就见章氏一脸激动的开了门,瞅着刘伯身后的少年人,章氏欣喜道,“青儿来啦——”,急忙拉起梅长青进门,激动之余,扭头偷偷的抹了把泪。 “青儿来了。” 文成先生手一抖,书落在桌上,顾不及收拾,便站起身来。接着,很快又板起脸教训道,“你个胡闹的臭小子,大年夜不在家陪你师娘,乱跑个啥?” 章氏见自家老头子又犯了“傲娇病”,拽着梅长青衣袖,舍不得撒手,生怕孩子不高兴回了,急忙道,“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胡话呢?孩子这可是一片孝心,怎么就是胡闹了?” “你懂啥?” “妾身啥不懂?” —— 自家老师的一片好心,梅长青岂能不知?眼瞅着老两口就要闹心,他连忙笑着回道,“老师放心,家里人多,热闹着呢,我师娘有师兄师嫂们陪着,不打紧的——”边说着,他扫了眼饭桌上,见一桌子孤零零的美食没人消化,顿时“咕嘟”咽了口口水,指着桌子逗趣道,“哎?瑾儿、惠儿,你们瞧,一桌子美食摆在这儿没人吃,它们多可怜呐,不行,你们快给咱盛碗几碗饭来,就让咱帮它们“解脱”吧。” “是——” 见自家少爷“撒泼耍赖”,两个小丫头捂嘴偷笑。 二老也被他这一通“耍宝”给逗乐了,章氏喜滋滋的瞅着自家俊小子,见他一副“家中少爷”模样,心下喜欢的紧,暗自得意道,“瞅瞅,果然是咱家孩子,一点也不做作,也一点都不客气,自家人,可不就是要这个样子吗?” 见两个小丫头就要动手,章氏连忙拉着她们坐下,自己拉着一旁伺候的环儿,美滋滋的跑去盛饭。 刘伯笑呵呵的望着这一幕,彻底放下心来,不动声色的拉上门,哼着小曲回去了。 刘府的伙食可不同梅园,有金陵府上捎来的,有沈家送来的,还有不少是皇帝派人赏赐的,海鲜野味儿,鹿茸燕窝,稀有瓜果——应有尽有,似梅长青这等吃货,哪能不敞开肚子? 一阵儿下来,梅长青深深的让众人知道了什么叫“吃货的战斗力”。 汤足饭饱,章氏让仆妇们去后院收拾屋子,喊刘伯烫了壶美酒,拿来些干货水果,又叮嘱他,给护卫与下人们多拿些酒食,让他们也过个好年。 主子放话了,仆人们自然欢喜。 大年夜,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好酒的护卫们留下几个“倒霉蛋”守夜,余下的都被燕小乙拉去了,燕小乙这个“活宝”早年混迹市井,本就多才多艺,在梅长青的暗示下,干脆的撒起野来,酒场、赌场全被他支了起来,整个刘府顿时一片热闹。 师徒两懒洋洋的窝在堂中,旁边还坐着个刘伯伺候。 一个斜倚着桌子,笑眯眯的看书,一个吃撑了,拄着脸,半眯着眼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酒温了,刘伯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 梅长青翻起身,恭敬的端起酒杯道,“老师,弟子敬您一杯。” 文成先生微笑着接了过来,点头道,“好,为师也有些日子没贪杯了,今儿咱爷俩好好喝点。” 待文成先生一饮而尽,梅长青又恭敬的给刘伯端了一杯,“刘伯,夜里天寒,您也喝些暖暖身子。” 刘伯连忙摆手,避不敢接,小主子端的酒,他哪儿敢喝?忙道,“当不起,老仆当不起,小少爷尽管放在桌上,老仆自己端就好。” “不行,平日常蒙您照顾,今儿怎么说也得敬您一杯。” “这——” 文成先生欣慰瞥了眼自家弟子,见他目光清澈,神情真挚,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老刘,既然是青儿敬你,你就端上吧,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算的上他的长辈,没什么当起当不起的。” “好嘞——” 见自家老爷放话,刘伯喜滋滋的结果酒杯,小口喝尽,眼角涩涩的,心上却甜甜的。 —— 夜深了。 外面却如不夜天般热闹。 小瑾儿精力旺盛的伏在惠儿身上,同一旁的环儿叽叽喳喳,惠儿温柔的理着小丫头额前的呆毛,笑眯眯的聆听,时不时的扭头瞟一眼自家少爷。刘伯笑呵呵的伺候着自家老爷与少爷,偶尔也会陪着喝上一辈。章氏一脸满足的望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道,“真好。” “噹噹噹——” 子时方至,城中“莲花寺”响起了新年祈福的钟声,一百零八下,寓意着去除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获得吉祥、安乐。 音连绵悠长,响彻了整座钱塘。 “啾——” 钟声过后,几道烟花冲天而起,接着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三个小丫头伏在门口,指着漫天的烟花欢笑,连向来乖巧的惠儿也跟着蹦蹦跳跳。章氏倚着门框,望着明亮的夜空为孩子们暗中祈祷,睁开眼时,微微一笑,也不知她许下了什么美好的愿望。 梅长青不知何时来到章氏身旁,跪地恭敬道,“师母,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章氏俯下身,温柔的抚着他乌黑的长发,将他扶起,泪眼朦胧道,“好孩子,你也新年吉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5 刘府年夜(三) 年初一一早,梅长青醒来,见窗外天色已亮,门外有沙沙的脚步声往来,知道是丫鬟婆子们去伺候主子起床,便穿衣下榻,走出暖阁内室。推开门,一阵透心的凉风袭来,禁不住哆嗦了下,哈了口白气,真冷。 “吱呀——” 估计是听到了这边儿响动,隔壁门儿拉开条个缝,钻出个小脑袋。见梅长青看来,小瑾儿甜甜一笑道,“少爷起来啦。”接着,小丫头眨了眨眼,似又想起了什么,出门有模有样的委身一礼,“少爷新年吉祥!” 梅长青被她那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刚想回她个福,却见惠儿也从门里跟了出来。少女一袭杏黄棉衣,头上梳着两个花骨朵,低着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羞怯,瞟了眼自家少爷,小脸一红,糯糯礼道,“小婢祝少爷新年吉祥。” 望着自己的两个玲珑俏丫头,梅长青禁不住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吉祥,吉祥,你们也都吉祥,快过来收拾一下,一会儿给师父师母拜过年,我们就回去了——” “嗯!” 小丫鬟们欢喜的应了声。 瑾儿匆匆跑去打水,惠儿帮着梳头,两个小丫头也都想早点回梅园。新年伊始,她们最想见的,便是如娘亲般待她们的晚娘。 梳洗完毕,梅长青披上大氅,一身素白,带人去前堂给二老拜年。 堂里。 梅长青跪在地上,恭敬道,“师父,师母,您二老新年吉祥!” 身后跪着的燕小乙三人也跟道,“老爷,夫人,新娘吉祥!” 文成先生夫妇微笑受之。 随后,章氏起身扶起梅长青,瞧着他那俊俏的模样,乐呵呵道,“吉祥,吉祥,青儿你们也都吉祥,好孩子们,地上凉,都起来,都快起来——”接着,她又伸手接过刘伯端过来的一盘红布包,一人给了一个,梅长青听着盘里“哐当”响,估计装的都是整块的银子。 “谢谢师母!” 陪二老用过早膳,梅长青便起身告辞,章氏不舍的想去送他出门,却被梅长青拦住,“外面天冷,师母就别送了,过了初五,弟子再陪师娘一起过来看您。” 听说晚娘会过来,章氏帮梅长青紧了紧大氅衣领,开心道,“好好好,到时候你们早些过来,妾身让人准备些丰盛的吃食。” “好的,弟子记下了。” —— 扶着门框,望着梅长青几人出了府门,章氏转身走回文成先生身旁坐下,“唉”了声,失落道,“长青这孩子一走,妾身咋就觉着咱府里顿时像没了生气,冷清清的。” 文成先生捧着,头也没抬道,“家里有孩子,自然会热闹些。” “那可未必,早前廌儿没出生的时候,咱在金陵过年,琏儿、璟儿不也都在嘛,家里不依然是冷冷清清的?好在李将军他们几个常过来——唉吆,一说起李将军,妾身才想起来,好像忘了给小柱子包压岁钱了,环儿——” “——” 听着章氏一个人碎碎叨叨,先生顿时有些无语。 回到梅园,梅长青先给晚娘拜了年,然后去祠堂给梅阑几人上香。磕过头,望着香炉里的袅袅青烟,不禁泪目,小声道,“师父,一年多了,您几位去了已经有一年多了,一年多来,想必您也看到了,咱梅园变化不小,大师兄与三师兄都成了亲,兄嫂也有了身孕,算是添人又添丁。——如今咱梅家戏园子不仅在钱塘扎稳了脚跟儿,还闯出了偌大的名堂,嘿嘿,说句青出于蓝也不为过吧?不过弟子知道,功劳肯定是您的,要不是您当年教的好,我们哪有这么出息,您说是不是?您放心,师娘过的挺好,将来会过的更好——弟子如今可是举人了,您可得好好气气那老穷酸,别给他留面子,谁让他当年不肯收弟子。——月底弟子就要去金陵参加春闱了,不是咱吹,凭咱堂堂扬州府解元,到时候肯定能中进士。六师兄自去了大西北便没来过信,也不晓得他如今咋样了,您几位在天有灵,可一定要照顾下他啊。——呜呜,师父啊!咱家日子好了,您却就这么狠心的丢下我们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弟子与师兄们好想您,呜呜——” 幽幽的恸哭声传出祠堂,晚娘立在院里一个劲儿的抹眼睛,两个丫头早已经哭成了泪人,李庆之叹了声气,想去祠堂劝劝小师弟,却被晚娘拉住,“走,都回去,九儿压抑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哭一次吧,等哭够了,他也就长大了——” 初三一早,沈临过来拜年,进门儿见了晚娘,纳头跪拜,吓了晚娘急忙躲闪,人可是太守家的公子,如此大礼,她哪敢受?直到梅长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儿后,她才放心的将人扶了起来。 沈临与梅长青聊了半天,就在梅园用了午膳,临走前还喜滋滋的收了晚娘给的红包,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个外人。 送走了沈临,晚娘拉着梅长青念叨,“九儿,师娘只给沈公子包了十两银子,会不会有些少了?” 梅长青揽着她笑道,“一点都不少,十两呢,再说他也不缺那点银子,十两跟一百两对他来说都一样,心意到了就成。” 晚娘“嗯”了声,这才放心下来,接着她心底又得意起来,她的“九儿”可真给自己长脸,连太守家的公子都给自己磕头了呢。 初五,梅长青去沈家拜了年,与沈老聊了会儿,被老人家留下,在沈家用的午膳,桌上认识了不少沈家长辈。 回来时,燕小乙二人抱着一堆礼物,有书画,有银袋,收获颇丰。 初五之前,女人“忌门”。 初六大清早,晚娘早早起床便带与老三媳妇开始张罗,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轻点了遍,让燕小乙二人装上马车,待梅长青起来收拾停当,一起去了刘府。 马车到了刘府,梅长青将晚娘接下马车,门子刘二一早便被章氏叮嘱在门口等人,见梅长青几人过来,连忙朝里喊道,“夫人,夫人,小少爷他们过来了。”喊罢,匆忙打开侧门儿,将马车放了进去。 没一会儿,娘几个就见老两口亲自迎了出来,晚娘连忙上前道,“先生、章姐姐,新年吉祥。” 对于文成先生夫妇,晚娘内心一直充满感激,先生于梅长青恩同再造,对于她这个当娘的来说,也是如此。 “梅夫人新年吉祥。” 晚娘这个“老闺蜜”能来,章氏非常高兴,寒暄两句,她便牵起晚娘,高兴道,“都是自己人,就别那么客气了,晚娘妹妹,外面冷,走,咱回屋聊。” 内堂里,火盆烧的通红,暖暖的。 章氏拉着晚娘闲聊,三个小丫头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文成先生则与自家弟子问起了春闱一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6 远行 “沈家那边儿定下出发的日子没?” “定下了,弟子昨日去了沈府,沈家大兄说,走水路,二十就走。” “二十吗?” 文成先生皱了皱眉,觉着去的过早了些,但转念想想,去早了也好。一来,自家弟子还没去过金陵,去早了也能去转转;二来,自家弟子与自己那两个儿子还没见过,多住些日子,也好多些亲近。 便叮嘱道,“去了金陵,沈家小子肯定是去金陵沈府住,你就别跟着去了,到时你直接住咱府上。为师早前便给你两位兄长去了书信,想来科考的一应所需,他们都已经给你安排妥当了。” “弟子知道了。” “嗯,在家安顿好了,便去狄府拜会下你狄伯父,一旦你中了进士,与为师的关系便会暴露出来,为师与宁王一系官吏以及一些世家大人一直政见不合,在为师未还朝前,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打压与你,到时候,怕还得依靠你狄伯父保你周全——” 话说到这儿,文成先生顿了顿,脸色变的凝重起来,接着沉声道,“青儿,你拜老夫为师,可谓幸,也不幸。为师不似你沈伯父那般固守“中庸之道”,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些人将为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你此次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定然会因此遭受各种挫折,你可曾做好心理准备?” 经他这么一问,堂中气氛瞬间凝重,便是一旁的章氏与晚娘也停下了闲聊,直勾勾的望着梅长青,想听他如何回答。 见此,梅长青淡然一笑,坐直身子,恭敬的问了句,“老师可曾惧过此些人?” 本在等待答案的文成先生,被他突然这么一问,立时有些摸不着边,却也没去考虑,不屑道,“不过些许跳梁小丑,为师岂能惧了他们?” 梅长青“嘿嘿”一笑,“既如此,弟子又何惧之有?” 文成先生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他连声道声好,一脸欣慰的看向自家看似文弱,却心有猛虎的弟子,眼中精光连闪,满是喜爱之色。 晚娘望着她那言语间意气风发、俊美天下罕见的“九儿”,既感到骄傲,又难免升起些许担心。她苦了半辈子,也操心了半辈子,求的只是自家孩子能脱去低贱,能衣食无忧,能平平安安——,从未奢求他能为官显贵,若当官如此危险,不若让孩子守着梅园,做个太平翁。 都是为人母亲,章氏自然能看出晚娘眼中的复杂,她微笑着安慰道,“晚娘妹妹莫要担心,姐姐那两个儿子入朝几年了,不也没事儿?咱青儿入朝,或许会有那么三两个跳出来为难,但却没哪个敢把咱孩子咋样,咱家虽政敌不少,但好友也亦有不少。” 儿行千里母担忧,文成先生岂能不理解晚娘的想法?老头子一改往日的风轻云淡,丢下手书,霸气道,“梅夫人放心,若青儿不作奸犯科,莫说他些许朝官,便是那王族皇亲,老夫也敢让他玉石俱焚。” 晚娘曾听梅长青暗示过,文成先生乃国公身份,很得皇帝信任。所以,听先生这么一说,她便彻底放心下来。 梅长青听了此话,亦是双目放光的盯着自家老头子,瞧着他霸气侧漏,不禁暗自得意道,“这才是咱的老师,这才是人谓之“千古之人豪”、“允为一代之冠”、智谋堪比留候诸葛、一统天下的刘伯温。” —— 随后,文成先生便未雨绸缪,跟梅长青说起他在朝中的一些关系,以及一些需要小心提防的人。 晚娘则跟章氏聊起儿孙问题。章氏两个儿子,且都规规矩矩,儿媳也都是大家闺秀,关系很好处理。晚娘就不同了,她家十几个弟子,哪个不跟亲生的一样?且都做唱戏的营生,将来肯定也都得凑在一起生活,人多了虽热闹,却也闹腾,磕磕绊绊多,将来有的她头疼。依照晚娘的想法,等将来梅长青成了家,她肯定是要跟梅长青一家子过的。所以,她有些担心,一旦这个家离了她,会不会没人压的住?好在秦琴虽然出身不好,但却知书达理,为人识大体、大气,看似弱女子,却有些手段,自己稍加培养,早些帮她立起威信,将来应该能镇的住后园子—— 如同晚娘对秦琴的看法一样,梅长青就常觉着,秦琴为人八面玲珑,敢爱敢恨,做事决绝,雷厉风行,有些像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却又比“凤姐”少了些心狠手辣,多了些痴情。 由于章氏的不舍,晚娘几人自早上进的刘府,一直到晚膳后,才回的梅园。 临行前,文成先生叫住梅长青,叮嘱道,“赶明儿起,到二十这段时间,你便每天过来府上读书,为师将春闱、殿试的一些内容与规矩讲与你——” 梅长青应了下来,他本来也打算在接着来的十几天里,好好请教下文成先生,春闱之后就是殿试,殿试不比纸上谈兵,关乎着皇帝对学子的直接看法,也关乎着他接下来能否在短时间内取得自己想要的地位。 —— 初六一过,梅园人也都开始忙碌起来。 弟子们都忙着打扫戏楼子,古人迷信,新年新气象,值此辞旧迎新之际,自然要上香去旧秽,将戏楼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晚娘知道梅长青此次去金陵赶考,怕得在金陵待不少时间。若他春闱没中,还则罢了,若中了,就得留在金陵等候殿试,再到领官,一套下来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月。期间要过春夏两季,所用自然少不了。所以,她早早的便同安氏一起给梅长青缝制起两季新衣,关于梅长青的衣着,她一点都不想假于人手,这也是她这个当“娘”的唯一能做到的了。况且,准备的不仅有梅长青的东西,燕小乙、柱子与两个小丫头也要跟去,一应所需也得给备好。 梅长青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早晚来回与刘府与梅园。 远行的日子日渐临近。 十五一过,梅家戏园子便开了门儿,头天就“高朋满座”,算是在新年开了个好头。 正月二十清早起,天还没亮,晚娘便起来将准备好的东西里里外外的检查一遍,生怕少带了什么。 安氏将儿子叫到门外角落,偷偷抹了把泪,小声道,“柱子,娘教你的东西,你可还记得?” 柱子点头道,“记得,娘教孩儿做人不能“忘本”,要知“忠义”,俺这辈子也不会忘的。” “好好——”安氏踮脚摸了摸儿子的大脑袋,继续叮嘱道,“此次跟少爷去金陵,哪怕舍了命,你也一定要保护好梅少爷,咱娘俩的命是他与夫人给的,这恩情,咱这辈子也还不完,知道吗?” 见儿子一边挠着大脑袋,一边点头傻笑,安氏也被他逗的一乐,心疼道,“娘不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平时所需娘都给你装包裹里了——出去莫要再犯浑,少爷不在时,有事便多问问小乙,识字也不能断下——” 听了安氏一番淳淳叮嘱后,柱子拍了拍胸部,保证道,“娘放心,一切俺都省得,俺会认真识字的,少爷跟俺说,等俺学会识字,就教俺读兵书,将来让俺做个将军哩——” —— 天微亮时,章氏也赶了过来,她也给梅长青准备的一些衣物与银子。 吃了些东西,等日头起来,众人便开始装车,东西说起来不多,一件一件装起来,却足足也有小半马车。 梅园外。 刘伯架着马车送几人去码头。 临行前,晚娘搂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叮嘱了番,笑着将人送走,一直到马车走远了,她又才倚着章氏抹泪。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又何尝不忧母。晚娘唯恐给梅长青常惦念,这才一直强忍着没在他面前落泪。 天授五年,正月二十,梅长青坐船去金陵赶考。 大鹏一日同风起。 自此,这个汴州的小戏子,开启了他一生的传奇之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7 金陵“文国公府” 二十,梅长青叔侄自钱塘出发,赴金陵赶考。 正月初春,江上风寒阵阵,刮的人脸疼,便是裹上大氅,也无法在船头驻足,梅长青自然也就没能欣赏到运河两岸风景,让他颇觉着有些遗憾。 梅长青惯“宅”,既然不能出门,便整日窝在舱中读书。 沈临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起初学着梅长青闭门读书,才两日就耐不住了。每天读会儿书,乏了,就叫上燕小乙和几个小仆,喝喝酒,玩玩骰子戏,用来打发时间。燕小乙混惯了市井,花活儿多,总能让沈临玩的尽兴。 一路船行平稳,也没出什么意外。 如此,赶正月二十六清晨,梅长青叔侄到了金陵。 金陵的初春的气温与钱塘也差不了多少,尽管树梢已冒出新芽,却依旧有些冻人。 下了船,梅长青紧了紧大氅,立足凝望,扑面迎来一股无与伦比的气魄,入眼处,尽是浓浓的古朴,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委婉美丽。不禁暗赞一声,“‘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果然名不虚传。” 沈临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张望,瞅见两辆打着沈字旗子马车停在路边。 “阿三,你过去问问,是不是咱家马车?” “是。” 身后的小仆匆匆跑了过去,没一会儿便带着马车过来。 梅长青要去的“文国公府”,在皇城南侧的颐和巷,巷中住的都是些公卿新贵。金陵沈府则位于城北夫子庙旁的乌衣巷里,乌衣巷历来都是世家大族的聚集地。 所以,梅长青与沈临并不同路。 待仆从们装好马车,即将分别时,沈临看着梅长青,有些不舍道,“小叔父确定不去沈府住吗?” “不去了。” 梅长青摇了摇头。 “来前老师特意交代过,此次要我去刘府住。” 沈临略有些失望道,“好吧,若小叔父在刘府住的不如意,便来沈府,等小侄安顿好了,便去刘府寻您。” “嗯!” 沈临交代了几句仆人,便告辞离去。 待梅长青几人做好,沈家赶车的仆人驱动马车。 “梅公子,咱们去哪儿?” “颐和巷,文国公府。” —— 车马“嗒嗒”起行,过了甲士把守的关卡,下了码头,一路驶入街巷。 听着外面热闹,梅长青挑帘观望,见路侧店铺林立,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却又井然有序。街上人潮往来,有拄拐的老人,有玩闹的孩童,有绸丝锦衣、身披大氅的富人,有粗布麻衣、身裹厚袄的贫户,往来众多,却丝毫不显拥挤,一片和谐景象。 不愧为一国之都。 小瑾儿离开金陵已久,再回金陵,望着熟悉的街巷,自然欢喜不停,拉着惠儿不停介绍,多说些哪家铺子甜点好吃、哪家布行衣料漂亮——直到走了许久,有些嘴累了,才停了下来。 “瑾儿妹妹累了吧?来,喝点水。” 宠惯了小丫头的燕小乙及时递上茶水,让这小姑奶奶解渴。 小丫头喝了一杯温水,露出一脸满足,美美的舒了口气,歪头见梅长青含笑望着自己,顿时小脸微红。 梅长青见她害羞,便扯了个话题道,“两位兄长这会儿应该都在衙门,府上也不知有人在没?” “有的,夫人们应该都在。” “哦?两位嫂夫人吗?也不知道她们脾性如何?少爷我虽说是先生的弟子,却也毕竟是外人,咱这次在金陵怕是得住些日子,若嫂子们不好相处,咱怕也住不舒服。” “不难相处,夫人们不会为难少爷的。” 小丫头连忙摆手,在刘府时,她作为章氏的贴身丫鬟,与两位公子的夫人自然相熟,解释道,“老爷离京时,小夫人才过门不久,她脾性如何,奴婢也不太清楚。听老夫人说,如今府里主内宅的是大夫人,大夫人同老夫人一样,性子温和,待人极好,与小婢关系也极好,常让小婢抱“廌儿”少爷——” 听着小丫头一连串的辩解,梅长青哑然失笑。 —— 马车缓缓行了半天,驶入一条人迹稀少,较为幽静的宽巷,小丫头惊喜道,“少爷,这里就是颐和巷,老爷的府邸便在前面。” “这里就是颐和巷吗?” 梅长青挑帘望去,只见车轮下一条齐整、清洁的青石路,大路朝天。两侧都是高墙大院,院墙上露出折射泛光的碧瓦琉璃。大红门,石狮子,这些都随处可见,不少府门前甚至都有兵甲守卫,周边有卫队不停巡逻,戒备森严,不愧为天子脚下的近臣聚集地。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青石路上,“吱呀”声打破了宁静,门前卫士警惕的盯着马车,待马车经过,这才挪开目光。 瑾儿指点马夫,驾车一直行至巷尾一处大宅前停下。 “少爷,咱到了。” 小丫头欢乐的跳下马车,就跟回了梅园一样欣喜。 梅长青跟着下车,伸了个懒腰,打量起周边。 颐和巷中的府邸其实并不多,且都是大宅院,邻里有些距离,抬头望了眼门老爷的弟子来了。” “老爷的弟子?” “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8 刘府大嫂子 “大夫人,大夫人——” 仆人一路跑入后宅,连声呼喊。 “嘘——” 一处房门打开,探出个丫鬟脑袋,比了下手指,不满道,“刘大,吓激动什么?廌儿少爷才睡一会儿,别给他吵醒了。” “大夫人呢?” 问话间,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妇走了出来。 见刘大这幅模样,皱眉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刘大忙道,“禀大夫人,老夫人的丫鬟小瑾儿回来了,还带来个少年公子,说是老爷的弟子。” “公公的弟子?” 少妇一怔。 旋即一拍额头,暗恼道,“该死,我怎么将这茬忘了?” 刘琏这几天叮嘱过她几次,说他爹去岁在钱塘收了个弟子,叫梅长青,不日将来金陵赶考,会在府上住些日子,让她千万不敢怠慢了,也不要暴露了梅长青的身份,她一时忙着带孩子,忘记叮嘱仆人们了。 忙问道,“人呢?” “还在门外。” “你快去将人请去客厅,泡壶好茶先伺候,妾身收拾下就过去。” “是。” 刘大扭头便走。 “等等!” “大夫人还有何吩咐?” “一会儿你再派人去衙门跟大少爷说声,别说其他,就只说梅公子来了,让他放衙后早些回来。记住,这梅公子是公公唯一的弟子,便如同这府上的少爷,你们可千万要把人伺候好了。另外,让下面人都管好嘴,别露了他的身份,知道了吗?” “小的知道了。” “快去吧。” 打发走刘大,大夫人又扭头道,“晴儿,先前让你收拾的屋子可曾收拾好了?” “奴婢昨个就收拾好了,就在老爷院里。” “呼——” 大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转身回屋,一边收拾自己,一边道,“那就好,等下你照看廌儿,妾身得去前堂好生招呼咱这位新来的“小祖宗”。” “噗嗤——” 丫鬟被她逗笑。 “夫人干嘛如此着急?就算老爷的弟子,您也用不着如此吧?” “用不着?你也不瞅瞅,为这事儿,老爷接连来信,夫君日夜叮嘱,婆婆更是,连她贴身的小瑾儿都派来了,妾身哪儿还敢怠慢?” —— 客厅里。 梅长青边品茶,边打量着堂内摆设,几张简单的红木桌椅,些许瓷器装饰,墙上挂有些字画。细细观察,都是些字体优美的诗词,署名有狄仁杰、沈括等友人,中间一副甚至乃皇帝亲书。 怪不得沈括曾对他说,“当世书法名家,有一半集于你师堂中。” 待他观至右上角一副字时,惊的倏然起身,放下茶碗,快步近前观摩。 此字画足有七八尺长,两尺多宽,上书二十余大字:“生于乱世是为不幸,但如能变乱为治,岂非不幸中之大幸!” 尾缀:“天授元年,颜清臣写与文成公。” 字迹立坚实骨体,求雄媚书风,内精微,外磅礴。可谓是,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一眼而浸人神魄。 其内容取则自汉末三国时,曹公与刘皇叔的一段对话。 而颜情臣,便是名臣、大书法家,颜真卿。 对于颜真卿的书法,梅长青并不陌生,李长乐曾赠过他一副颜真卿的亲笔字帖,且他也临摹学习过,但那副与眼前这幅比起来,少了太多神韵,也少了太多风骨,这才是真正的大家之作吧? 梅长青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大字,仿若盯着个绝世美人,口中呢喃道,“好字啊!写的真美——” 堂外,大夫人带着丫鬟匆匆赶来,刚进门儿,就见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一身宽大的青袍,显的人有些消瘦,许是年不及冠,长发披向背心,由一根银色丝带轻挽散落,背对着身子,看不清他模样。 “大——” 瑾儿刚要开口叫人,却被大夫人拦住。 文人好书,见梅长青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夫人便已猜到为何,不忍将他惊醒。 她笑着拉过瑾儿,小声问道,“家里就你一个回来?” 小丫头点了点头,羞怯道,“大夫人,奴婢如今已经不在府上了,老夫人早前已将奴婢送给少爷了。” “婆婆将你送人了?” “嗯——” 小丫头糯糯的应了声,脸腮通红。 大夫人微惊,一时脑子有些迷糊,老太太怎么又舍得了? 见小丫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知道她大抵也很满意自己的归属,顿时有些泛酸的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好你个臭丫头,早前不还说要帮妾身带廌儿吗?怎么就跟人跑了?” “是——是夫人的意思——” “这么说,你不太愿意?那妾身再厚着脸皮,将你跟梅公子要回来如何?” “不,没有,奴婢是心甘情愿的,奴——” 小丫头被吓坏了,顿时惊慌起来,刚解释几句,见大夫人正一脸狡黠的看着自己,顿时羞道,“大夫人真坏,老爱捉弄奴婢。” “哈哈哈——” 大夫人乐的大笑。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喜欢小瑾儿。生在高门大院里女子,哪个没经历些勾心斗角,像瑾儿这种萌蠢又忠心的小丫鬟,怎么能不让她喜欢?她曾向章氏开口要过瑾儿,可惜,当时章氏舍不得,含糊其辞的拒绝了。 心下醋酸泛滥之余,她扭过头,想看看此人究竟有何等能耐,竟能让小瑾儿死心塌地,能在章氏面前如此得宠。 她刚回头,恰等上梅长青也正好被她的笑声惊醒,转过身来。 “好俊的小郎——” 大夫人看清梅长青的模样后,一下子愣在那里。 梅长青见她三十来岁模样,一身锦绣衣裳,容貌秀美,身姿雍容,端庄大气,乌黑的长发盘起,作人妇之征,便已心中有数,又暗瞥了眼小丫头,给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儿,见她点头,便躬身礼道,“长青见过嫂夫人。” 大夫人还在发呆,没回过神儿,一时没有应答,直到身侧的丫鬟拽了拽她的衣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额——啊,好好,小郎有礼了,快请坐,快请坐——” “谢嫂夫人。” 梅长青直起身,温和一笑,那温文尔雅的动作,配上他俊俏的面容,煞是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39 午睡 人之所以奋发图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个“饭碗”问题,一个人有才就等于有了“饭碗”,若他再有“脸”,那他端的就是个“金饭碗”。 自古以来,这就是个看脸的世界。 就好比大夫人,方才她还在为章氏宠爱梅长青泛酸,恨不得给他点“颜色”。哪儿曾想,才一照面,她却立马笑颜如花,殷勤招待起她嘴里的“小祖宗”。 原因无他,就“脸”。 然后。 客厅里就出现了如此一幕。 大夫人:“青弟可曾用过午膳?” 梅长青:“小弟下船便急着赶来府上,尚未用膳。” 大夫人:“刘大,还杵在这儿干嘛?快让人去准备些上好的饭食啊?” 仆刘大:“是——” 大夫人:“青弟尽管放心住下,妾身最喜欢人多热闹——” 大夫人:“匆匆几天,收拾的有些匆忙,青弟一会儿若觉着房里缺了什么,尽管跟妾身说,咱家一应俱全——” “——” 丫鬟傻愣愣的看着自家夫人,您这是要闹哪啥?来前您不是说好,要以“颜色”压压他的威风,莫让他仗着公婆宠爱就没了“规矩”吗?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大夫人乃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况且已作人妇,自然不可能如此“花痴”,被一张“脸”左右了思维。不过,她确实对梅长青很有好感,就如她婆婆章氏初见梅长青一样。这其中彼此关系占了一部分原因,再加少年人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加上他少年得志,将来必有出息——最后,最主要的,还是他的“颜值”。 俗话有云,“相由心生”,古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们以为,你长的丑就说明你心术不正,这样的人岂能为官?朝廷在选官制度中设立了“身言书判”四项,其中的“身”就是指外貌了。 皇帝选官都看脸,更何况凡人乎? 见大夫人如此热情,梅长青自然高兴。 来前他也曾担忧过,两位兄长且不说,他从先生与章氏那里也间接能听出来些,这两哥比较“固执”、老实,说白了就是有些死板,不太会交际。也正因为如此,梅长青反倒对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这种人守“规矩”、听话,只需先生一封书信,他们就会善待自己。 他怕的是与两位兄嫂的相处,若他不能讨喜,让这两位深宅大院的女人一旦作起妖来,他在刘府怕就没好日子了。 他在沈临那儿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是因为沈家虽与他亲近,却没啥实质关系,一切都是人情投资,今儿个拿了明儿个还,讲究个你情我愿,愿意了,咱好,不愿意了,咱拍屁股拉倒。一方出了事儿,全凭良心,能帮则帮,帮不了立马撇清关系,也受不了啥影响。 在刘府就不同了,他是文成先生的亲传弟子,师徒如父子,这可是斩不断的实质关系。出了事儿,彼此都受牵连,打断骨头连着筋,谁也讨不了。是故,在刘府便是受了委屈,他也得忍着,若敢走敢闹?有理也成了没理,还不得被世人戳了脊梁骨? 如大夫人交代的那般,饭菜都挑好的上,且管够,起码柱子在外头是吃饱了。 吃过饭,大夫人便亲自引着梅长青去了后院。 刘府很大。 光后院就分了三跨。 左跨院住的是老大刘琏一家以及他们的仆人丫鬟,右跨院住的是老二刘璟一家,中间则住的是文成先生夫妇。 老夫妻两的仆从都被他们带去了钱塘,院子空置,梅长青主仆就被安置在中院的客房里。 安排好住处,大夫人便起身告辞。 “想来青弟一路舟马劳顿,已是困乏,不若就先休息会儿,待夫君回来,妾身让下人们过来唤你。其余若有什么需求,尽管让瑾儿去找,府上下人们都识的她——” 梅长青微笑道,“也好,如此多谢嫂夫人。” 大夫人嗔怪了句,“咱都是一家人,有啥好谢的。” “大嫂说的对,是小弟见外了。” 送走了大夫人,梅长青见两个小丫头精神奕奕,便叮嘱她们整理下行礼,自己先倒头躺会儿。 一连几天在船上,他脚不着地,总有些睡不太踏实,这会儿确实有些疲累了。 傍晚,刘琏一下值就匆匆回了家。 进门儿便问道,“夫人,长青呢?” “夫君,青弟连日坐船有些疲累,妾身便安排他在房里先休息会儿,要不要妾身让人过去叫下?” “不用了,连日坐船,小师弟也确实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会儿,等晚饭好了再叫。” “是。” “老二回来没?” “没呢,老二家的今儿早回乌衣巷了,老二下值了也先去那边,晚些时候回来。” 刘琏皱了皱眉,“没派人去跟他说吗?” “这倒让妾身一时给忘了。” “也罢,廌儿呢?” “被晴儿引去后院玩了。” “嗯,小师弟人你见了,觉着怎么样?” 听自家夫君问起梅长青,大夫人顿时来了精神。 “夫君有所不知,妾身这些年也算见过不少青年才俊,便是王孙公子也见过些,单论容貌风姿,却没见哪个能比的上咱青弟,怪不得连公公这般眼光挑剔的人都如此宠他——” 刘琏表情怪异的看着自家夫人,夫妻几年,刘琏清楚她的性子,出身书香门第,看似待人温和,骨子里却有几分大家小姐的傲气,很少有人能让她如此伤心,看来自家那从未蒙面的小师弟,果然不凡。 后院。 暖阁内室里,梅长青正酣然入睡。 小瑾儿两人与一个丫鬟在外室窃窃私语,旁边还有个自顾玩耍的幼儿,幼儿五六岁年纪,一身圆滚滚的锦衣,淡眉朱唇,嫩白皮肤,小模样煞是可爱,脚边躺着个小皮毛球,一蹦一跳的踢着玩耍,一不小心将球踢进了里间,撇过小脑袋瞅了眼姨姨们,见她们聊的正欢,便迈着小短腿追了进去。 捡着球,却见床上躺着个陌生人,小孩子胆大,觉着好奇便走了过去。 梅长青常年习武,耳目灵敏,也很警觉,是故,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便已经醒了过来。 一扭头。 对上一双圆溜溜又有些怯生生的大眼睛。 顿时大眼望小眼,一起愣在那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0 闲话 “廌儿吗?” 瞧着可爱的小人儿,梅长青侧起身子,枕着右臂,勾了勾左手食指。 小家伙点了点小脑袋,抿了抿小嘴儿,犹豫了下,觉着这陌生的叔叔很亲,便上前几步,贴进梅长青床头。 “叔叔是谁?” 梅长青伸手捏了捏他柔嫩的小脸,舒服的眯了下眼睛,心道,“手感真好,小瑾儿最近似乎瘦了些,脸上没了婴儿肥,手感没以前好了。” 见小家伙眨巴着大眼睛,便柔声道,“廌儿应该叫我小叔父。” “小叔父吗?” 小家伙嘟囔了句,似乎不太理解“小叔父”是什么意思,接着便一副小大人模样,憨态可掬的给梅长青作了个扭扭捏捏的揖,嘴里甜甜道,“廌儿见过小叔父。” “哈哈——” 梅长青被他聪慧的小模样逗笑,暗道,不愧是先生的长孙。 随即翻起身,探手一把将他捞进自己怀里,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柔柔的,忍不住又伸出“罪恶”的双手。 “咯咯——” 听着里间稚嫩的笑声,三个丫鬟一怔,连忙扭过头,见小少爷已经没了踪影,连忙跑进里屋。就见“小小少爷”骑在“小少爷”怀里“咯咯”大笑,“小少爷”则眯着眼“蹂躏”怀中小人儿可爱的小脸蛋。 望着眼前如此逗人的一幕,刘府丫鬟晴儿尚忍住没好意思笑,瑾儿却已捧腹。 “咯咯咯——” 听见她银玲般的笑声,梅长青这才注意到进来的三人,俊脸微红,忙停下手中“罪恶”。又见瑾儿如此“肆无忌惮”,便故作恼羞道,“小丫头,再笑少爷就捏你。” “不要——” 瑾儿立马停下笑声,小脸滚烫,她可是饱受自家少爷这“恶趣味”的摧残。 惠儿上前道,“少爷既然已醒,就先洗漱下吧,天色已经不早,刘家少爷们应该快回府了。” “嗯。” 梅长青抱起小家伙,揉了揉他柔顺的软发。 “廌儿先自己玩,待小叔父起床洗漱下再陪你好不好?” “好!” —— 很快刘大便过来请人。 梅长青抱起一旁的小家伙,下巴蹭了蹭他的小脸蛋,微笑道,“走喽小廌儿,你爹爹回来了,咱们去见他喽。” “好哒小叔父,咯咯咯——” 刘大走在前头带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心中微微诧异,这少年人不愧是老爷的弟子,入府才不过半天,就已深得大夫人与小少爷的欢心。 走至正堂门口,梅长青放下小家伙,就见他迈着小短腿跑进堂中,扑到一个长须美髯,端着的中年人腿边。(古人“人到中年”,应该是35左右就可以称中年了吧?” “爹爹回来了。” “廌儿,”刘琏放下书,弯腰抱起小家伙,溺爱道,“爹爹方才回来不见廌儿,你去哪儿玩了?” 小家伙指了指门口。 “孩儿刚同小叔父一起玩儿的。” “小叔父?” 刘琏抬头一看,就见一个俊美的少年人正立在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惊异道,“你便是长青小师弟?” 梅长青躬身作揖。 “长青见过大兄。” 刘琏忙放下廌儿,扶起他仔细端详,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修长、样貌如玉不说,单那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风姿,就十分讨人喜欢,难怪才来就能将自家夫人“拿下”,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少年郎,父亲大人的眼光还是那么毒辣。 饭后,刘琏先问了些文成先生夫妇的近况,确定二老安好,师兄弟两便开始畅聊起经学诗书。 刘琏越聊越觉得惊喜,如此年纪便已中举不说,还有这样的学问,父亲这是收了个什么样的妖孽啊? 一旁抱着儿子喂饭的大夫人,也听的一脸震惊。 —— 刘璟刚夫妇回府,准备先回自家小院,恰逢刘大捧个茶盒正闷头匆匆。 扫了眼他手中的茶盒,刘璟愣了下,忙将他喊住,“刘大,大兄今儿是得了啥喜,竟舍得喝这宫里赐下的好茶?” 刘大扭头见是刘璟,顿时喜道,“二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大少爷叮嘱小人,等您回来了,让您快些过去前厅见客。” “见客?家里来了谁?” “梅少爷来了。” “长青来了?啥时候来的?” “今儿晌午。” “大嫂也真是的,怎么也不让人去衙门跟我说声?” 刘璟发了句牢骚,忙转身前往前厅。 一旁的妇人皱眉问道,“梅少爷?公公在钱塘那位弟子吗?” “是的,二夫人。” “哦?那妾身也得去瞧瞧了,看看这人究竟长了什么三头六臂,竟能得公公如此看重。” 说罢,也跟了过去。 刘璟走到前厅门口,见兄长与一位少年相聊正欢,向来严肃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应该是十分满意,便抬脚走了进去。 刘琏正与梅长青说笑,见他进来,微笑道,“二弟回来了,快来见见长青。” 梅长青也已起身,不待刘璟近前,便躬身作揖。 “长青见过兄长。” “好好——” 刘璟喜不自禁的扶起他,边打量,边亲昵的拍着他的肩膀,“前岁父亲大人来信,说他老人家在钱塘收了位少年奇才,璟一直充满好奇,今日终于得见长青了,贤弟果如父亲说的那般丰神俊朗、温文尔雅。” 梅长青谦虚道,“兄长过奖了,小弟不过中人之姿,比之两位兄长相差甚远。” “长青莫要谦虚,”刘璟欣赏的看着他,接着故作幽幽道,“起码父亲当年可看不上我与大兄。” “额——” 他一句话将退路封死,让梅长青顿时无言,只好挠头讪笑。 兄弟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心想,这少年不虚伪,不做作,很招人喜欢。 见自家夫人进门,刘璟便介绍道,“长青,此乃为兄夫人王氏。” 梅长青赶忙揖礼,“长青见过嫂夫人。” 低头间,迅速扫了眼王氏,见其二十余岁,一身鲜艳锦衣,粉面朱唇,眉头起角,尖下巴,样貌虽比长嫂较为艳丽,却看起来没她那么好相处。 王氏出身世家,自然带几分世家子女审人的傲气,见梅长青美姿仪,又礼数周全,便委身回礼道,“小叔多礼了。” 几番见罢,梅长青总算见全了刘府中“当家的”。 寒暄几句,刘璟又埋怨起大夫人,“大嫂也真是,长青来了,您该早些让人去衙门跟我知会下,我便不去乌衣巷了。” 叔嫂关系不错,大夫人自然没计较他的抱怨,搁下碗,擦了擦廌儿嘴角的油腻,将他放在地上,略有深意的盯着他,眯起眼笑道,“是是是,妾身的错,妾身这不想着弟妹一个人回了王家,你怎么也得去接她回来不是?再说了,青弟又不是外人,早见晚见一样,不差那点时间,你说对不对?”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刘璟未成家前,可没少被自家大嫂关照,深知她的脾性,见她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顿时怂了,连忙点头哈腰。 “大嫂说的是,还是大嫂想的周全。” “嗯。” 大夫人这才满意的应了下,起身拉着自家妯娌去一旁叙话。 小廌儿趁他娘不注意,溜了过来,先是小大人般恭敬的道句“二叔”,接着走到梅长青腿边,小胳膊一伸,“小叔父——” 梅长青陪小家伙玩了半天,岂能不知他何意? 小家伙这是要抱抱。 便俯下身子,笑嘻嘻道,“廌儿亲下小叔父,小叔父叫抱你。” 也许是刘氏兄弟的家教过严,使得小家伙很喜欢梅长青这个爱笑的小叔父,小脑袋一探,便赏了梅长青一个奶香十足的亲亲。 “哈哈——” 梅长青欢喜的抱起他,当即便在他小脸上还了一个。 “廌儿,不许搅扰你叔父。” 刘琏虽溺爱幼儿,但他为人极重礼仪,见小家伙失礼,便想让他下来。 梅长青笑道,“不打搅,不打搅,小廌儿想让小叔父抱抱,说明咱廌儿很喜欢小叔父对不对?” “嗯——” 廌儿将小脑袋埋梅长青怀里,有些害羞的点头。 “哈哈——” 满堂皆笑,连板着脸的刘琏都咧开了嘴。 大夫人却边笑边有些脸红,她放孩子下地时也亲过他那处小脸蛋儿。 王氏望着梅长青,突然想起今日听父母说起之事,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小声道,“公公倒是收了个有趣的弟子,不知可有家室?”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嘴角泛起一抹淡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1 夜话 夜深人静。 黑暗中,一阵儿急促的喘息后,房中安静了下来。 许是有些疲累,刘璟完事儿后便背身睡了。 王氏脑中却在翻来覆去的打着算盘,想起日间回娘家时父母所托,再想想方才见过的梅长青,心中有些意动,便戳了戳刘璟。 “夫君?” 刘璟含糊不清的应了句,“怎么了?” “妾身在想小叔。” 妻子大晚上的不睡,脑子里盘算着其他男人,尤其还是在此种时候,任谁心里也舒服不起来。 “你想小师弟干啥?” 刘璟立马翻身,语气有些不满道。 “咯咯——” 王氏闻着酸气冲天,顿时轻笑,戳了下刘璟腰间软肉,翻了个白眼儿,无语道,“想啥呢?他可是妾身的小叔子,妾身不过是见他少年多才,且美姿仪、知礼仪,猜他究竟是谁家子弟罢了,小叔姓梅,钱塘有个梅氏吗?” “额呵呵——” 刘璟尬笑两声,暗骂自己,怎么吃起自家小师弟的醋来,不过也难怪自己如此,谁让这小子生的如此风流? 便笑着回了句,“你也莫瞎想了,小师弟可不是啥世家子弟,早前父亲在信中也提到过些他的身世,说小师弟本是弃儿,于襁褓之中被汴州唱戏的梅先生收养养大,也算个戏家子。” “戏子?” 王氏一脸难以置信,方才生起的念头,顿时被掐灭。 嘴上依旧惊诧道,“不可能吧?凭小叔这学识、这礼数,怎么会是个戏家子?再说了,依公公的身份地位,又岂能收个戏家子为徒?” 刘璟不屑道,“狭隘,我刘家又不是世家,父亲也不似你爹,他老人家只重品德才学,不重家世,收个戏家子有何不可?” “可是——妾身还是有些想不通。” 世家人都有个通病:重门第,王氏自然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为夫可警告你,千万莫因小师弟的家世而小瞧了他。去岁沈家大兄长来京时,曾同我聊起小师弟,说沈家伯父当初也动了收徒之念,可惜晚了父亲一步,且他言语中多有羡慕。更让为夫意外的是,几日前,光嗣兄也曾特地与我探问过长青来京时日,此怕是狄相之意。” 王氏有些傻眼。 “狄大人?” “胡扯,小叔怎么能与这位扯上关系?” “你莫不是在瞎猜?” 面对妻子的一连三问,刘璟得意道,“怎么不可能?去岁狄相曾奉旨去扬州府处理裴刺史一案,那时长青正在扬州府参加秋闱,凭借两家关系,狄相认识长青岂不是正常?只是为夫也不敢想象,狄相会如此关注小师弟。” “不会吧?有公公、沈梦溪先生、再加上个狄大人提携,小叔此次若能榜上提名,岂不要一飞冲天?” “可不是嘛,且莫说外人,你没瞅着小瑾儿也在吗?大嫂当年可是开了口都没要来这小丫头,母亲却让她陪小师弟回来金陵,你没听她方才一口一个“少爷”叫的多欢,大抵已被母亲送都给小师弟了。如今他在咱家也算个“小祖宗”了,往后你说话做事注意这点儿,莫让他住的不顺心,否则将来等母亲回来可饶不了咱,好在小师弟成熟大方,倒也不似那心胸狭隘之人。” “哼,妾在夫君眼中,就那般不知轻重吗?” “你哼哼个啥?为夫只是让你注意着点儿,又没说你别的什么,做贼心虚。” “你才作则心虚,懒得理你——” 王氏扭头生闷气,见刘璟半晌不语,又道,“妾身今儿个回家,爹娘说起小妹之事,想让妾身帮着寻个婆家,你觉着小叔——” “此事儿想也别想。” 王氏话还没完,就被刘璟打断,且听他话意如此决绝,王氏顿时有些不满。 “咋?妾身小妹出身我琅琊王氏,乃名门闺秀,虽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天香国色,却也算貌美如花,爹娘又将她教导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惠,难不成还配不上他小叔?” “配得,配得,但这事儿咱说了不算,父亲就他一个嫡传弟子,选妻肯定会很慎重,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一直不喜欢世家之人——” “公公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你不也任你娶了妾身吗?” “小师弟跟我兄弟两不一样的。” “我与大兄没本事,父亲压根儿就没指望我两能继承他志向,小师弟却不同,他本就寒门出身,且父亲打算将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他,岂能让他入了世家之门?” “唉——不说了,这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明儿个衙门公务不少,为夫就先睡了。” 刘瑾扭头睡了,留下王氏一个人犯迷糊,她确实没懂,但她却有些不太服气,当下银牙一咬,方才掐灭的主意又被她提上心头。 —— 翌日。 梅长青一白天没出门,除了读书,便是陪小家伙玩耍。 傍晚时候。 大夫人正与在家妯娌在堂前叙话,见梅长青衣衫整洁的带着仆从走来。 “小弟见过两位嫂嫂。” 大夫人起身道,“青弟要出门儿吗?” 梅长青道,“小弟欲往狄府拜访下。” “狄府?” 大夫人眼底闪过一抹惊诧,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见他两手空空,便操心道,“嗯,衙门此时也差不多该放衙了,青弟正好出门去拜访,要不要从家里带些礼物过去?” 梅长青摇了摇头,微笑道,“狄伯父两袖清风,礼物贵重了他不收,便宜了犯不上,不若小弟两手空空,就带个空肚子过去。” 大夫人捂着轻笑,“青弟真会说笑,也罢,既然你有主意,嫂子就不操这个心了。”接着又扭头冲管家吩咐道,“刘大,去狄府的路你比较熟,你驾车送青弟去狄府。” “多谢大嫂。” 梅长青拱手答谢。 望着梅长青离去的背影,王氏诧异道,“昨晚夫君说小叔与狄大人相识,妾身还有些不大相信,没想到果真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咱这小叔子虽说年纪轻轻,却真不简单啊!” 大夫人斜瞥了眼,轻笑道,“他若简单了,又岂能入得了公公法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2 “败家子”遇到了“坑爹货” “老爷,门外有位姓梅的公子求见。” 狄仁杰前脚回府,管家就匆匆跑来禀告。 “姓梅的公子?”狄仁杰微愣,旋即大喜道,“定是老夫那长青侄儿来了,快,快去请他进来。” “哎,老爷,小的这就去。” 管家匆忙离去。 一进狄府,梅长青远远就瞧见狄仁杰已在堂门前翘首以盼,连忙疾步赶了过去,不待近前便大礼拜见。 “长青拜见伯父。” 狄仁杰把臂将他扶起,抚须大笑。 “哈哈——好,好孩子,扬州府匆匆一别,转眼已有四月余,伯父可算将你盼来了。” 对狄仁杰的这般看重,梅长青颇有些受宠若惊。 寒暄两句,狄仁杰便将梅长青拉进堂中,先是问了文成先生近况,接着又关心起梅长青在金陵的安排,得知他如今住在刘府,这才放下心来。 没聊一会儿,就见有三人进来。 经狄仁杰介绍,一番礼见后,梅长青清楚了他们身份。 如同前世一般,此方世界的狄仁杰也有三个儿子。 长子名狄光嗣,年近中年,短须美髯,从他的举止言谈中,梅长青看的出来,此人为人谨慎,儒雅有礼,已深得狄公的欣赏,被他亲自推举入朝,担任尚书郎。二子名狄光远,年近而立,不同于父兄的儒雅,他允文允武,言语中多有些豪气,很容易让人亲近。 父子三人皆彬彬有礼,衣着朴素。 然而,“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三子狄景晖却是另一番样子,年岁与沈临差不多,打扮的花里胡哨,脸上竟然抹粉? 对于这位历史留名的“坑爹货”,梅长青着实有些不敢恭维。 史书中,此子早年初为官时,还算谨慎,但随着官位的不断晋升,心态发生变化,再加上狄仁杰的地位的提高,更加不能自己。尤其是他担任并州魏功参军之后,更加放肆,为人既贪婪,又残暴,后来还闹出了生活作风问题。最后甚至累及其父,引得并州人迁怒,将他生祠都砸烂了,可谓“坑爹”。 不过,此时的狄景晖还尚未误入歧途,此刻正端坐在一旁,听着父兄与梅长青叙话。看上去一本正经,只可惜,他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早已将自己出卖了。 如梅长青来时所想的那般,狄仁杰知晓他未用晚膳,甚是高兴,命管家去准备一桌“大餐”来招待梅长青。 老人家都喜欢这个调调,他喜欢你,你就别跟他太过客气,太客气了反而让他觉着见外。 这年头受封建思想的束缚,极重“男女有别”,一般家中妇人根本不见外客,除非是关系很好的亲友。狄仁杰却将妻妾儿媳都叫来见过梅长青,并叮嘱他,往后尽管来府上,若自己没在,他可以直接去书房看书,可谓是天大的恩宠。 一个堂堂宰相的书房,岂能随意进出?便是狄家三兄弟也未曾有过这等待遇,这点梅长青从他们幽幽的目光中就能看的出来。 饭后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梅长青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了刘府,狄仁杰让狄景晖送他出府,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大抵是有意让他们多亲近些。 出了门儿,离了父兄,狄景晖长喘一口,身子一软,顿时没了方才的正形,揽着梅长青大咧咧道,“贤弟这几日可有什么安排?” 梅长青咧了咧嘴,尴尬道,“小弟初来金陵,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读会儿书,没什么其它安排。” “嘿嘿——” 狄景晖极其猥琐的笑了几声,朝后望了一眼,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如此正好,为兄明儿个带你去个好地方,也算为你接风洗尘。” 梅长青见他这般“鬼鬼祟祟”,顿时有些犹豫,婉拒道,“这——这不太好吧,小弟岂敢劳兄长费心?” “不打紧,不打紧,爹不是说了嘛,你我今后当情同手足,兄弟之间岂能见外?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为兄明日去文国公府上接你。” 见他一副“你不答应我就发飙”的模样,梅长青便没好再拒绝。 “如此,便多谢兄长了,小弟告辞。” “嗯,嗯,兄弟慢走——” 马车才离开狄府,梅长青便已开始头疼,估摸着,依狄景晖那德性,明天带自己去的肯定不是啥好地方,到时候自己一定要叫上沈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这个小叔父有难,他不挡刀谁挡刀? 梅长青回了刘府,见正堂灯亮,刘琏正坐在堂中秉烛看书,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来,便进去打了个招呼。 两人聊了一会儿,梅长青便说起狄景晖对他的邀请,他也没作隐瞒,直接跟刘琏说了自己的顾忌。 刘琏听了笑道,“小师弟且放心,景晖这小子虽然行事确实有些不太着调、有些纨绔、爱惹是生非,但他人却还不坏,何况狄大人如今尚在京中,他可不敢乱来。明日大抵也就是带你去逛逛青楼酒肆罢了,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梅长青道,“有大兄这番话,小弟心里总算踏实不少。” “嗯。” 刘琏欣慰的点了点头,如他父亲信中说的那般,这孩子谦虚、懂事,为人处世让人放心的很。 翌日一早,梅长青便让刘大带燕小乙去沈府喊“帮手”。 沈括之前虽在金陵为官,但沈临却一直随父母在钱塘生活。所以,他在金陵也没什么故交熟人,来金陵已经两日,他一直都待在府里,哪儿都没去。何况如今的沈府就几个留守的老仆,连个能调戏的丫鬟都没有,可把他憋坏了。 一早起来,沈临正无精打采,他原本顾忌梅长青才到刘府,不好冒昧上门儿,打算等两日再去刘府拜访的。却不曾想,梅长青会先一步派燕小乙过来,听燕小乙说梅长青准备带自己去金陵“赶场子”,沈临大喜,想都没想就被“拐”走了。 是以,赶至狄景晖过来,沈临已经到了好一阵儿。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刻的梅长青就深有体会,他与狄景晖在一起时,总觉的两人格格不入,没什么共同语言,而沈临就不同了,同样是“官二代”的他,天生就适合这个“圈子”,再加上他为人圆滑,本性纨绔,又是“败家子”碰上了“坑爹货”,顿时溅起了花火。在梅长青看来,所谓的情投意合、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等,大抵也就如此吧? 马车驶离刘府。 梅长青望着沈临二人勾肩搭背,时而手足舞蹈,时而一脸“淫笑”,似乎早将自己这个“媒人”忘了一干二净。 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多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3 宁王世子 外头风和日丽,梅长青却有些微冷。 瞅着二人那“卿卿我我”的热乎劲儿,他总感觉背后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头一阵儿嘀咕,“都他娘的什么人嘛,人家递个媒还能收个猪头吃呢,到咱这儿咋就没人理了?” 好在他乐得清静,倒也没什么怨气,一路便没插嘴。 直到他见马车行驶了半天,还没到地儿,有些忧心会不会走的太远,这才咬牙打断了二人的“甜蜜”。 “三兄,您——” 梅长青刚才张口,就被狄景晖抢下话头,他好似才发现身旁还换有个人,一拍额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自责道,“嗨,你瞧咱,只顾着同沈兄弟瞎聊,倒冷落了贤弟了,怪我!怪我!” 您倒是真敢说啊?梅长青心下鄙夷,嘴上却懒得跟他计较,摆手道,“无妨,小弟不善言辞,听你们聊便好,只是想问下,咱这是打算带去哪?” 狄景晖挑帘望了眼车外,扭头神秘兮兮道道,“不远了,不远了,就在前面的秦淮河畔,叫“丽春楼”。” 丽春楼?一听这名儿就像个青楼,梅长青顿时有些头疼,丫的果然不着调,您大白天的去这种地方是打算闹啥? 沈临似乎与他想到了一处,犹豫了下插嘴道,“您说这地儿莫不是青楼?这个点儿去,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吧?” “嗨,你们想哪儿去了,这丽春楼虽说也算家青楼,但人家可不做那皮肉买卖,去了也就能听个小曲儿喝喝酒罢了,且听人说,今儿个似乎有人打算在那儿摆场子,咱也正好能过去凑个热闹。” 接着又“嘿嘿”贱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里头的姑娘虽不卖身,却个是小阁,其实与堂中座次一样,只是周边加了圈及腰的隔档。 点了些清酒小菜,狄景晖扯着龟仆便问道,“听说今儿个有人在这儿摆场子,你可知是谁?” 龟仆小声道,“小的听说好像是宁王世子,但具体招待谁?小的就不清楚了。” “我当谁呢,呵呵——” 狄景晖冷笑一声,扔给他块碎银子,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龟仆走后,沈临笑道,“怎么,听世兄的口气,似乎与这位世子大人有些恩怨?” 狄景晖摇头道,“谈不上什么恩怨,只是彼此看不顺眼罢了,他仗着自己身份,故作清高,总看不起咱们这些朝中新贵的子弟,喜欢同那些五姓七望家的子弟来往。如为兄所料不错,他今日请的便是这些名门望族家进京应考的举子,所为,也不过是想提前将这些人拢入他的麾下而已。” 沈临面色微凝,小声道,“小弟曾听闻说,朝中不少人欲推这位世子上位,然陛下却重寒门轻世家,宁王世子如此做派,岂不与陛下施政之策悖逆?他就不怕陛下断了他的念想?” “就凭他?”狄景晖一脸不屑的摇了摇头,“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脑袋,在想屁吃,且不说陛下那里,他也不动脑子想想,如今这武氏江山是谁打下来的?那些世家除了钱粮还能有啥?无兵无权,仅凭这些书呆子就谋大位?笑话——” 梅长青有些诧异的瞟了眼狄景晖,暗叹一声,“这些权贵子弟经家主长者的耳濡目染,果然不能小觑。” “世兄高见!” 见沈临被自己一番话唬的一愣一愣,狄景晖颇为得意,摆了摆手接着道,“谈不上什么高见,不过一些平日里瞎捉摸的东西罢了,好了,咱不提这个扫兴的玩意儿了,今个为兄是为你二人接风洗尘来的,先说好了,咱可不醉不归哦?” “哈哈——好,世兄痛快,小弟今儿个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喝它个一醉方休。” 接着又转头道,“小叔父不善饮酒,小酌即可。” 梅长青瞪了眼他,心道,“臭小子,瞧不起谁呢?咱可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要不是出门儿没带小乙,定让你瞧瞧厉害。” 不过这话他却没说,初到金陵,他可不想给刘府兄嫂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几壶清酒,一些干果小菜,三人便喝了起来。 细嚼慢咽,喝的有些斯文,倒也没那么容易醉人。 一不留神再看,堂中人已渐满。 突然听闻一阵哗然声响起,梅长青侧头望去。就见堂中进来几人,为首的二十多岁,一件雪白金边的圆领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金冠,腰佩美玉,脚踏乌皮六合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不禁笑道,“这便是宁王世子吧?倒是生了副不错的皮囊。” “切,就他,比之小叔父您差之远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4 柳如是 宁王世子名武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皇室第三代嫡长子。 武思的到来,引的满堂士子起身恭迎,唯有梅长青三人坐着没动。 在狄、沈二人眼中,武思与他们天生对立,故而不屑起身;在梅长青眼中,武思虽说是个世子而已,但自己就一没偷没抢的路人,干嘛要迎他? 于是,在满堂皆立的堂中,三人就显的特别显眼。 武思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士子就坐。 龟仆将几人引进堂中,好巧不巧的是,他坐的隔间就在三人的左前处。 路过时,武思还特地跟狄景晖打了声招呼。 “吆嚎?这不是狄三公子嘛,这不巧了嘛,今儿个本世子要在此间宴客,要不要过去陪本世子同饮几杯?” 看似偏偏有礼,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狄景晖歪起脖子,斜瞥了眼武思,大咧咧的拱了下手,言语随意道,“本公子就一粗俗烂人,可不敢与世子你等贵族之人同桌,免的让别人以为咱们同流合污,都是一窝子金冠银须的臭虫。” “三公子说笑了,不过些流言蜚语罢了,本世子岂能相信?再说了,你乃狄相的公子,怎么会是臭虫呢?” 不待狄景晖还口,一旁的沈临便插嘴道,“世子说笑了,狄世兄方才说的很清楚,戴金冠的才是臭虫。” 说罢,他还特地瞄了眼武思头八道罢了,三兄岂能信以为真?”接着他见楼内走出一抱琴女子,立马扯开话题,指着人问道,“此便是那位柳如是姑娘吗?” 望着倩影缓缓下楼,狄景晖痴痴道,“不错,这便是柳如是姑娘,金陵无数公子豪客愿意为之倾家荡产来赎身的柳如是姑娘。” 倩影缓缓下楼,臻首低垂,身姿摇曳,缓缓走向堂中。 一时间堂中寂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5 人生若只如初见 柳怜儿? 目瞪口呆的望着台上那张熟悉的俏脸,梅长青心尖儿微颤,脑中不禁泛起柳怜儿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若奴家愿与君为妾,君可愿纳?” 愿纳否? 当初梅长青也曾在在心底问过自己,答案是——愿意的。 对这个性子像极了晚娘,此生第一个向他表露心迹的女子,他一直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似懵懂,又有一种淡淡的喜欢。 在梅长青眼中,柳怜儿大抵也算他这辈子的初恋了。 一年相别,姑娘脸上已经褪去了曾经的稚嫩,多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妩媚。 “柳姑娘?” 不似梅长青那般含蓄,沈临激动的低吼了句。 当初柳怜儿还是钱塘江畔的花魁时,整条烟花巷的人,哪个不清楚“花花公子”沈临对她的心意?只是后来被梅长青胖揍了顿,沈大公子才绝了心思。以至于后来柳怜儿离了钱塘,沈临也是在无意中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 是故,在沈临眼里,柳怜儿也算是自家小叔父曾经的红颜知己。 他转头看向表情已经已然恢复平淡的梅长青,眼神询问,只待自家小叔父点头,他就过去喊人。 梅长青摇头拒绝了,人心易变,一年了,谁知道人姑娘还是否记得曾经的那份懵懂? “兄弟认识柳姑娘?” 狄景晖知道柳怜儿是去岁来的金陵,却不知她来自钱塘,故而对他的有些疑惑。 沈临解释道,“世兄有所不知,柳姑娘原本叫柳怜儿,乃钱塘有名的花魁、清倌人,后来楼里遭了灾,便离了钱塘,再没了消息,未曾想会在金陵再见——”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瞥了眼依旧盯着台上的梅长青,接着表情幽怨道,“况且,柳姑娘还曾是小叔父的相好。” “贤弟曾经的相好?” 同当初的沈临一样,柳怜儿在狄景晖眼中,不过是激起了他的荷尔蒙却又让他得不到的美丽事物,并不存在什么感情。 是以,他的表情从痛心,到幽怨,再到狂热的崇拜,到最后,已是两眼泛光,好似已将梅长青惊为天人。 梅长青却听的一头黑线,沈临这家伙,从钱塘到金陵,但凡哪个女子对他表露出些特殊,到他嘴里就都成了自己的相好,连同沈富也被他带成如此,惠儿不就因此被沈富赎身送给了自己吗?再看看眼下狄景晖的表情,怕一起再多去几次青楼,估计也会给沈临带歪了。不过相比于鱼幼薇与小惠儿,他确实对柳怜儿有过心动,便没去争辩什么。 狄景晖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嘴里喃喃道,“贤弟果如我父说的那般,似神仙少年。风流而不下流,漫步于花丛之中,却片叶不沾身,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留下了传说,当为我辈楷模啊!为兄真恨不能早与贤弟相识,好早受贤弟的言传身教。听说最近画舫中又出了个善弹琵琶的李香君,要不改日我带贤弟过去瞧瞧?” 李香君?梅长青稍有些诧异,先是柳怜儿改名柳如是,如今又出了个李香君,莫不是要凑足了秦淮八艳? 当然,梅长青对这些风花雪月的地方是真不感兴趣,他不似沈临这等有树蒙阴的官宦子弟,也不是外面那些无忧无虑的世家少爷,他清楚自己只是个命好的戏子,几次去青楼不过是迫于无奈罢了。一个鱼幼薇已经让他头疼不已,他可不想再惹出什么风流韵事,免的徒遭人笑话。 况且他有要复的仇、要结的怨,有一大家子挣扎求生的亲人等待着他去守护。汴州的灾祸已经让他失去了至亲的师父与几位慈善的长辈、失去了两位师兄,六师兄安宁为复仇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他有什么资本敢去折腾这些? 他当即便赶忙拒绝道,“三兄误会了,小弟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如今科考在即,小弟怕是没时间再陪三兄逍遥自在了。” 狄景晖遗憾道,“也是,为兄差点忘了贤弟与沈小弟都要参加此次的科考,可惜为兄不才,此次未能中举,不然也能与你们一道了。来来来,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咱们就趁今日闲暇,边听妙音,边好好喝上几杯——” 袅袅琴音响起,众人端着杯子细细品味。 梅长青也是第一次听柳怜儿弹琴,或许尚不及鱼幼薇,却也弹的已是极好。 一曲弹罢,台下人先是品味半晌,接着便轰然叫好,拍手感叹,赞美声不绝于耳。 “不愧是柳如是姑娘,一曲弹的余音绕梁——” “琴音美,人更美——” “聆听姑娘一番弹奏,当真是不虚此行——” “——” 连武思也跟着众人拍手,眼底闪过一抹异彩。 狄景晖更是犯了花痴,一脸猪哥模样。 “咳——” 沈临轻咳一声,提醒了下,才让狄景晖回了神,“朋友妻不可欺”,他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见梅长青似乎没注意自己这里,这才又放下心来,给沈临甩了个感激的眼色。 这时,武思身旁一位公子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起身喊道,“今日宁王世子在此间宴客,柳姑娘不若过来陪世子喝上几杯?” 此人似乎有些身份,场中不少人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固然有些不爽,却也未敢阻拦。 “哼!” 狄景晖冷哼一声道,“裴俚这狗崽子,裴氏已失了裴枢这个封疆大吏,他竟然还敢出来招摇,他以为现在的裴氏还是从前的裴氏?” “哦?裴家人吗?” “没错,他是裴氏三代长孙,裴枢的亲侄子。” 沈临气愤道,“小叔父,要不要小侄去堵住这小子的臭嘴?” 梅长青摇头道,“等等吧,看看柳姑娘如何选择,如果她愿意,我们也不好阻拦,若她不愿,我们再想办法也不迟。” “嗯!” 沈临瞪了眼裴俚几人,扭头看向柳如是,看她如何选择。 此刻台上的柳如是心低正在暗骂裴俚,“还什么士族子弟呢,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却满肚子坏心眼儿,简直什么玩意儿?” 眼下不满归不满,柳如是却不能表露出来,毕竟这里是金陵不是钱塘,一年来她受到这种为难已经不知凡几,早收了在钱塘时那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平日里那些人不过寻常子弟,她尚能游刃有余的脱身,此次却不同了,宁王世子,莫说她们这些秦淮河上下贱的妓子,就是常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能?几个敢? “唉,世人要都像梅公子那般该多好——”柳如是不禁在心底感慨。 一想到梅长青,她又有些黯然,若他此刻在此,还会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为自己解围?想到此处,她突然脑筋一转,来了注意。 当即便委身一礼,柔声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妓子,蒲柳之姿怎敢高攀世子,不过,既然今日是世子宴请诸位读书人,小女子又岂能让诸位扫兴?不若这样,小女子手中有一句残词,若在场的诸位谁能将此词补完整,小女子就陪他喝几杯如何?” “啪啪啪——” 世子拍手起身,似乎对柳如是的此番提议也很有兴趣,称赞道,“柳姑娘此法省得本世子之心,在座的都是各地举子,擅长此道,自古文无第一,今日我等不妨借此比比看,也正好一起助助酒兴,诸君以为如何啊?” “好——” 堂中皆是自诩满腹经纶的士子,填词补诗本就是他们的强项,若能补全词句,不仅能博美人一笑,还能入得了世子法眼,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当下便叫好赞同。 “嗯!” 世子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扭头看向柳如是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了,就劳烦柳姑娘念出残句。” 此刻的柳如是已是骑虎难下,她暗咬银牙,稳了稳心神,旋即展颜微笑,在众人炫目之中缓缓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念罢,望着堂中皱眉沉思的众人,心中呢喃道,“梅公子,人生若只如初见,怜儿此心永远如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6 癞蛤蟆也配吃天鹅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梅长青微怔,这不就是自己曾经给她念叨的那句词吗?暗骂自己真蠢,“如是”,柳如是,可不就是源于如此吗? 心中又不禁涌上些欢喜,柳如是,相别一年,姑娘依旧如是吗? 堂中众人绞尽脑汁填词,连一旁的沈临二人也开始皱眉思索,却没人知道,写词者就坐在堂中。 想了没一会儿,沈临便无奈的放弃了,不是词他补不了,而是每次补上的句子总配不上句中那种意境。 见堂中已经有人开始动笔,梅长青却依旧漫不经心,沈临顿时有些急道,“小叔父,您不是说若柳姑娘不愿意,咱会帮她吗?于诗词一道,天下士子谁能及您?填个词还不是信手捏来?您此刻还不动手,莫不是不愿相帮了?” 见他急的连问自己,梅长青不满道,“咋的?事不关你,你着急个屁啊?莫不是依旧贼心不死?” 一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炸的沈临脑袋瓜嗡嗡,小伙子顿时满心的委屈。 “小叔父明鉴啊,柳姑娘乃您的相好,便再给小侄十个胆子,小侄也不敢对自家小婶子有什么歹意,您若不信,小侄愿对天发誓,若——” 每当听他嘴里说出“想好”一词时,梅长青嘴角总忍不住有些抽搐,见他就要毒誓,连忙无奈的摆手道,“行了,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嘛?” “当然至于了,此事可开不得玩笑,勾引人妻还浸猪笼、两洞三刀呢,若他人误以为真,以为小侄图谋自家小婶子,小侄岂不要被唾面至死?” “——” 瞅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梅长青顿时一脸无语,又是“相好”,又是“两洞三刀”,你说你一个官宦子弟,说话咋总有那么一股子匪气? 狄景晖却搂着沈临大赞。 “说得好,沈兄弟不愧乃我辈性情中人——讲义气,勾引人妻,那可是大忌,猪狗不如之辈才能干出此等事情——” 夸了几句沈临,他又冲着梅长青问道,“贤弟,你既有意相助,为何还不出手?” 梅长青摇头道,“不着急,补个区区残词罢了,小弟早有腹稿,此刻未动手,不过是想瞧瞧此些世家子弟能耐如何。” “就凭他们?不过一群啃祖食宗的怂货罢了,有个屁的能耐?你别看他们都是些举子,可真凭自个儿本事考上的有几个?还不都靠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爹也真是的,别个都能如此,偏偏我就不行,若他肯点个头,为兄此次岂能落榜?” 话说到这儿,他言语中也透露出些怨气。 梅长青惊异道,“不会吧?科举虽屡出弊事,却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一次舞弊如此多的举子,不就是摆明了愚弄皇帝吗?这些世家怎么敢?” 狄景晖苦笑道,“怎么不敢?文国公没跟贤弟提起过他缘何离朝的吗?” “没有。” 梅长青摇头道,“先生从未与小弟说起过此事,莫不就是因此?” 狄景晖“唉”了一声,叹了口气,小声道,“便是因此,当时的情况甚至比如今更甚,大周朝中六成以上的文臣都是世家之人,科举被他们把持,几乎成了世家子弟入士的门路,寒门子弟除了自荐投效于世家那些,其余的别无门路。” 听到这儿,梅长青不禁想起钱塘前主簿崔毅,沈老每次说起此人总是哀叹惋惜,梅长青此刻却有些体谅崔毅了,若不投靠虞氏,他如何能享受的上皇恩,如何能入的了仕途? 沈临忿忿道,“如此科举还有何意义?岂不是在玩弄寒门子弟吗?” 梅长青摇头道,“老师提起他罢官离朝一事,总叹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此事确实急不得,皇帝有些割除科举弊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能看的到金陵,却看不到其他地方,各地主事的依旧是世家官吏,所以她才趁世家不备,一步步在暗中拿下了扬州府。” 狄景晖望着梅长青,眼底闪过一抹惊骇,心道此子果然可怕,竟如父亲分析的一般模样。 沈临叹气道,“唉,听小叔父你们这么一说,小侄咋突然对自己此次科举感觉有些前途未卜?” 梅长青一眼就看穿他心底打的什么小九九,嗤笑一声道,“莫想给自己找落榜的借口,你当家里人都是傻子?前途未卜?你未卜个屁啊!春闱在金陵,是在皇帝的眼皮之下,那些世家便纵要耍手段,也不敢如秋闱那么明目张胆。况且你是谁?堂堂钱塘沈氏的嫡公子,你若真有那个本事考上,依沈伯父在朝中的关系,世家人便是再大胆也岂敢偷你功名?” “嘿嘿——” 沈临见自己被拆穿,顿时缩了缩身子,干笑几声。 就在三人闲聊时,堂中有了声音。 “柳姑娘,诸君,小生填好一词,还请诸位指点一二。” 三人抬头望去,见堂中一打扮贵气,却面色苍白、身形犹如麻柴杆子的“病公子”立在堂中。 见是此人,裴俚喜道,“长山兄已补好了吗” 接着又扭头向武思介绍道,“世子,此人为郑氏公子郑经,字长山,乃名满庐江郡的大才子。” “哦?郑氏子弟吗?” 武思站起身,称赞道,“不愧是郑氏子弟,果然才思敏捷,如此,就有劳柳姑娘将郑公子补好的词读与大家听听,姑娘以为如何?” 柳如是即便此刻心中有一百个不愿,却也只能强笑着应下。 接过龟仆拿来的书稿,柳如是快速扫了一眼,旋即柔声读道,“,春燕归旧檐,堂无人、日头转落,沐浴清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待柳如是读完,众人拍手叫好。 梅长青瞥了眼郑经,心道此人能如此快补全此词,确有几分急才,开篇写景,借景入情,且文采不错。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句虽补的不错,却补不上意境,读起来难免有些意境跌宕。 “沈临,研墨。” “小叔父要动笔了?” 沈临大喜,忙齐身去一旁桌上研墨,狄景晖也跑去帮着铺纸。 此时堂中众人见郑经之才,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但依旧有几个想在武思面前露露脸,将写好的词稿递送上去。 柳如是读了几篇,都不及郑经之作。 见众人都搁笔停写了,柳如是不禁有些着急,她方才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却不想还真有人填上了此词,若他填的不行,自己也有理由好言推却,奈何此人填的确实不错,这下可如何是好? 武思起身道,“诸位大才,所补之词皆很不错,奈何郑公子珠玉在前,依本世子来看,此次似乎是郑公子所作更胜一筹,诸位以为如何?” “世子所言极是,郑兄大才。” “确实是郑兄更胜一筹。” “恭喜郑兄!” “不愧是郑兄!” 众人起身迎合,顺带恭维起郑经。 郑经也颇有些得意的拱手答谢,接着朝武思道,“世子重士,此番宴请我等,可谓厚赐,我等无以为报,不若就由小生来成人之美,将此奖励回报与世子如何?” “好,此必为一段佳话。” “果然是郑氏子弟,有情意义。” “——” 众人也随波逐流,跟着瞎起哄。 郑经见武思领了自己人情,微笑着没有拒绝,便扭头朝柳如是道,“柳姑娘以为如何?” “这——” 柳如是一脸为难,心下大急,却又一时想不出注意。 正当她准备破釜沉舟、咬牙拒绝之际,忽听堂中一声笑骂,“本公子觉着不如何,尔不过一欺负弱女子的癞蛤蟆,也配指使天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7 别来无恙 “狄景晖,汝欺人太甚,平日大家让你三分,不过是敬你爹乃当朝宰相罢了,今日你安敢当着世子与诸家子弟如此造次?简直目无王法。” 狄景晖斜倚着阁板柱子,扣了下鼻子,随手朝裴俚方向一弹,接着呸了口唾沫星子,阴阳怪气道,“吆呵?目无王法?好大的一相府还有个狄四公子,况且,你狄氏一门青年也没个如此之才。” “吆吆吆,耍无赖了不是?狄家青年一辈是没这么个大才,可贤弟乃我父至交弟子,与我狄氏子弟有何区别?我狄氏可不像有些人,好人不交,尽交些下三滥的癞蛤蟆。” “你——” “好好好,好一个你父的至交弟子,有本事你让他站出来,本公子倒要瞧瞧,此人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将我等比作癞蛤蟆。” 狄景晖不屑道,“你也不瞅瞅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我家贤弟,岂是你说让站出来就站出来的?” 裴俚怒火中烧,刚要发作。 却听隔间里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算了三兄,既然他想见,小弟就让他见见,咱又不是丑的见不得人。” 话音落下,众人就见隔间中站起一道修长消瘦的身影,转过头,十七八岁少年,玉树临风,微笑似春风拂面,让人心生好感,一身青色朴素的儒袍,仿佛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举止温文尔雅,着实令人有些自惭形秽。 “钱塘梅长青,见过诸位。” 少年人微微一礼。 接着他又扭头看向台上正捂着小嘴、一脸难以置信的伊人。那灿烂的微笑,似冬日里的骄阳,瞬间温润了伊人的心房。 恍神间,就听少年柔声道,“柳姑娘,相别一年,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8 清者自清 “梅公子——” 伊人眼神就这么赤裸裸、直勾勾的望着那人,红艳娇嫩的樱唇微颤着,似乎在小声呢喃。 半晌,豆大的泪珠儿自她脸颊滑落。 她像暴风中那颗摇曳无助的小杨柳,像雪地里那个被人丢弃了孤零零的孩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想挥一挥手臂打个招呼,却死千斤压身,动弹不得。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想将她拥入怀中,好生疼爱一番。 沈临望了眼怜人的柳如是,又目光幽怨的盯着自家小叔父的背影。 您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辱人清白,普通朋友”吗? 为何人姑娘却是这般? 您搁这儿哄鬼呢? 众人也齐齐望向梅长青,那眼神儿,像极了在看一个渣男。 柳如是满脑子都是意中人的影子,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与自己。 她掂起裙摆,忘乎所以的跑了过去。 待气息微喘的来到他身侧,见他含笑望着自己。 她顿时又有些羞怯。 这才又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那夜的钱塘江畔,是满堂客人的丽春楼。 见众人神情怪异,她赶忙垂首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滴,小脸涨红,唯唯诺诺。 心中似乎有万千言语想一口气都问出来。 想问他相别一年来有没有惦念过自己? 想问他那首是写给鱼幼薇的吗? 想问他秦琴在梅园是否安好? 想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初给他的留信? 想问他“君愿吗”? 想—— 最终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出口。 “柳怜儿啊!柳怜儿!你日思夜想的盼了他一年了,终于将他盼来了,为何却如此胆怯,快问啊?你在怕什么呢?” 她脑中似乎有个小人儿在不停的催促自己,在为自己加油打气。 终于。 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开了口。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句,“好——好久不见。” 梅长青伸出手,想像安抚自家下丫头那般,揉一揉她的小脑袋,却又尬笑着收回了手。 这不是家里,她也不是自家瑾儿。 就在一幕情感戏即将上演,就在众人既痛恨又期待的沉默时,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将气氛彻底破坏。 “梅长青?你是梅长青?在扬州城写下与的那个梅长青?” 见梅长青点头,郑经跌坐在席,呢喃道,“输的不冤,输的不冤啊——”旋即又猛的抬头,神色从失落逐渐变成了炽热,拱手长身揖礼道,“郑经见过梅公子,梅公子有所不知,郑某自幼酷爱诗词,郑某以为,梅公子之词才冠绝天下。谢康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依在下看来,“天下词才共一石,梅公子独得九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哎?啥情况? 梅长青傻愣愣的望着郑经,这人莫不是傻了? 沈临二人也有些不解,依照彼此立场,这人不该是个梅黑吗?怎么瞬间成了个梅吹? “郑长山!你给我闭嘴!” 裴俚怒喝一声,不满的瞪着郑经。 郑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站错了立场,赶忙停嘴,讪笑道,“梅公子,今日多有不便,来日郑某一定向您求教。” 伸手不打笑脸人,梅长青只得咧了咧嘴,干笑着拱手道,“一定!” 心中却道,“您可真是一朵奇葩,经此过后,世子那里怕是容不下你了。” 一旁的狄景晖忍不住偷笑,侧脸小声道,“哈哈——贤弟,此人看起来虽痴了些,心却不坏,倒是可以交往一番。” 又见气氛被彻底打断,便接着便朝着裴俚一脸嘚瑟道,“怎么样?裴二狗,输否?” 裴俚黑着脸,咬牙切齿道,“狄小三,尔等未请自来,我等饮酒作乐,与你等何干?何来输赢之说?” “唉!” 狄景晖忍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接着扭头对沈临道,“兄弟,你看出来没?这某些人呐,他就会仗势欺人,此种人你可千万学不得,否则将来是会遭报应的。咱为人处世,一定要“以德服人”。” “世兄说的是,小弟受教了。”沈临很配合的拱手礼道。 “噗嗤——” 柳如是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见气氛不对,俏脸微红,赶忙捂嘴躲在梅长青身后。 柳如是这一笑,无异点燃了炸药桶。 “混蛋!” 裴俚仿佛失去了理智,脱去“斯文”,操起胡凳便欲教训二人。 众人也跟着起身。 狄景晖“嘿嘿一笑”,看不出半点惧意,他可不像普通人那般文弱,会些武艺,打架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裴兄!” 就在双方摩拳擦掌,即将混乱之时,却被一旁的武思喝止。 “都坐回去,一群堂堂举子士人,岂能学那市井之辈?” “再者说,本世子设宴丽春楼,凡来都算客,梅公子之词确实更胜一筹,我等既已输了词,可莫再输了人。” “是!” 裴俚不敢辩驳,目光阴狠的扫了眼狄景晖,冷哼一声,气呼呼的坐了回去。 武思接着看向梅长青,微笑道,“梅公子不愧是名满扬州府、传闻中的“扬州府第一才子”,一首脍炙人口的已让江南士子们望尘莫及,如今这一首一出,怕是这“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也很快会是公子的了。” 梅长青微微一礼,谦虚道,“世子过奖了,词乃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于国于民来说,在座的各位才是有大学问之人。” “梅公子过谦了,可愿过来同饮?” “小生不过一介寒门学子,就不打搅世子与诸位了。” “你别给——” 裴俚大怒开口,却被武思摆手制止。 “既然梅公子不愿意,我等也就不勉强了,不过有些事怕是公子对本世子有些误会,本世子从来没瞧不起过寒门学子,坊间些许寒酸小人的话可当不得真。不过,也是本世子多嘴了,想来依梅公子之才,又岂能被这些谣言所蒙蔽?” 梅长青微微一笑,眼神略有深意的看着他。 “清者自清,世子多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49 论“装”的本事 丽春楼,一场“新贵”与世家子弟的斗法已经落下了帷幕。 武思看上去也没有为难梅长青的意思,夸奖了几句梅长青说的“清者自清——”,调侃说自己执着了、落了俗套,随后礼貌的颔首微笑,坐回去与裴俚等继续饮酒。 旁人瞧他言语亲和、动作温文尔雅,看似雍容大度,丝毫没将方才狄景晖几人的失礼放在心上,都觉着武思这世子礼贤下士,有几分“明主”的气派。 梅长青去不敢这么以为,盖因他瞧见了武思扭头时,眼底瞬间闪过了一抹阴狠,想要噬人。 “藏毒心中,能忍,倒有那么一丝枭雄的潜质,却也仅仅只是那么细小的一丝。此子为人处世尚有些稚嫩,不能“喜形于色,厌藏于心”,不能屈能伸,没有包容天下之心,拘小节,记小仇,不懂卧薪尝胆,不会忍辱负重,只是个稍有些资质却被娇惯坏了且已成型的王子,空有野心,没有实力,估计成不了什么大事”——这是梅长青此时对武思这位世子心中的评价。 若大周将来此人当国,梅长青肯定会立马走人。 当然,这只是些后话,此刻他有些担心的是,武思几人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毕竟再怎么说,也总归是被人当众“打了脸”。此事若搁在平常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彼此之间互损几句而已,这很正常,莫说是动嘴,便是动上几手,那也只是闲的扯淡时的瞎胡闹而已,官府不会追究他们“扰乱治安”,家里也,已是在九天云霄。让她心底不禁有些愁苦,他会愿意纳自己一个妓子为妾吗? 就在她浮想联翩,暗自难过之时,沈临二人似乎有意给她与梅长青创造交流空间。 沈临招呼着狄景晖玩耍起猜拳,梅长青不过一个酒场生瓜蛋子,哪儿懂这些。再说了,他也能看出来他们的用意,也没做作,佳人在侧,他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50 春闱临近 一场精心准备的酒宴被梅长青几人这么一闹腾,武思失了颜面不说,哪还来的什么兴致,没喝几杯就带人散了。 临行前,他没撂什么狠话,也没再过来招揽梅长青。 在他眼里,梅长青左右也不过就是个有些词才、跟狄府“沾亲带故”的一个小人物罢了,他犯不着口舌,也没什么再去热脸凑个冷屁股的兴趣。 一边儿的狄景晖却是兴奋不已。 朝廷新贵与世家因为皇帝施政的缘故,始终保持着敌对姿态,在朝堂上一直不断争锋,乃至狄景晖这些新贵子弟也如同父辈一般,与世家子弟仿若世仇。 可新贵毕竟只是新贵,无论从自身势力,还是人力、财力等方面,都与千百年传承的世家有着不小的差距。 所以,在狄景晖等新贵子弟往常与世家子弟的交锋中,往往都是吃亏的一方,向今日这么爽快的情形,实属难得。 兴奋过头的狄景晖扯着二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嘴里嚷嚷着改日一定要将自己的几个“好兄弟”介绍给梅长青叔侄—— 一直喝至晚间。 华灯初上。 丽春楼门口。 见龟仆与狄府仆人将烂醉如泥的沈临二人扶上了马车,梅长青苦笑一声,扭头跟身侧掩口轻笑的柳如是道别。 没什么恋恋不舍,也没什么你侬我侬,一切都仿若自然,不过一句“柳姑娘再见”,一句“梅公子常来”。 目送梅长青上车,目送马车渐渐远离,柳如是浑浑噩噩的回了丽春楼,表情时而怅然,时而又露出些许欢喜。 怅然的是,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欢喜的是,命运终究又将他送到了自己身边。 上次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定,错失了许多,这次还会如此吗? 她咬了咬银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柳如是怎么想,梅长青肯定不知道,将二人送回去后,他就回了刘府。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梅长青没再出门,整日不是窝在房里读书,就是逗弄自家小侄子,却不知外面早已是风言风语。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多嘴,绘声绘色的将那日丽春楼之事传了出去,才没几天的功夫,此事便传遍了金陵府。 所以,继与之后,一首再次让梅长青这个名字风靡金陵,坊间、河畔酒楼里更是议论纷纷。 对此,金陵人的第一反应是: “写的梅长青来金陵了?” 接着便是: “梅长青长啥模样?” “多大年岁?” “丽春楼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词是缘何写出来的?” “与宁王世子有何关系?” —— 一件事经过多张嘴的衍化就变成了以讹传讹。 于是乎。 什么梅长青“横刀夺爱”?什么梅公子助狄小三“英雄救美”?什么柳如是与梅长青“早有一腿”?什么—— 各种版本的剧情都传了出来。 一阵儿连锁反应下来,不仅柳如是跟着在秦淮河畔扬了名,连带扬州府的鱼幼微也很快被人扒了出来。 是故,梅长青在金陵人认知中,很快便从“才子”晋升成了“风流才子”。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刘府中人自然也听过不少,不只是府中下人,连同梅长青那两位小嫂子这些天来看他的眼神也变的有些异样,原本她们以为自家这便宜小叔子只是个“乖家雀”,没想到却是一只风流的“金丝雀”。 有了“耳旁风”、“枕边话”,一些传闻自然免不了进了刘琏耳里。他既感慨梅长青写的好的同时,又隐晦的提点起梅长青。关于梅长青招惹了武思一事,他只是淡淡的提了几嘴。 梅长青听的出来,大抵是如同狄景晖一样,刘琏根本就没把武思这位世子爷放在眼里。 倒是关于柳如是的问题,刘琏说了许多。话里话间的意思是想劝说梅长青:柳如是美归美,但她终归只是个青楼女子,做不得梅长青的正妻,鱼幼薇也是如此。再者就是,让梅长青莫要因为些许二女私情而耽搁了科考大事。 对此,梅长青只能哭笑不得的点头答应。 他没有去辩解什么,不是他故作清高懒得去辩解,而是他瞅着自家两位兄长那揶揄的眼神儿,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去辩解,他们也听不进去。外面的流言蜚语实在太可怕了,他们“中毒”已深。 不管外面人怎么议论,对于梅长青来说,此事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算不得什么。“扬名立万”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本来的意图。因为将来不管是在大周,还是在其他势力,只要他想要步入仕途,就需要很大的声名。他心里清楚的很,就算他有再好的老师、再好的“伯父”,也都只是外力,人终究还得靠自己,“大才”之名才是他晋身复仇的最大资本,也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如同历史中的李白一样,没名,他如何能入得了唐明皇的法眼?如何能让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如何能供奉翰林、陪侍皇帝左右?如何敢“玄宗呼之不朝”、引足令高力士脱靴? 柳如是那里,梅长青也没再过去。一来,他不清楚姑娘究竟是什么心思,愿不愿意离开青楼给自己这个戏子做妾;二来,他暂时赎不起柳如是,即便是赎了,也没地方安置,金陵不是钱塘,刘府也不是梅园,他暂时还只是个“客”。 一切的一切,还要看接下来的科举。 成了? 他风云化龙,一切都不是问题。 败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败。 他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且饱读古书的重生客,一个堂堂刘文成先生的弟子,一个被狄仁杰、沈梦溪亲自教导过的读书人,若再败了,那他可真就“羞先人”了。 “朝中有人”,梅长青自然不用像一般寒门子弟一样因惧怕“科举潜规则”而担忧,也不用为此四处奔走。 直至春闱临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51世家子弟的命 二月二,龙抬头。 大周历年春闱都从这天开始。 才鸡鸣五更时分,沈临便已从乌衣巷过来,接上梅长青,与他一道去了贡院。 此时正是二月之初,天上只挂了一轮微亮的残月,微微冷风袭来,即便是坐在马车里,梅长青依旧觉着有些微寒,禁不住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外头尚且一片黑暗,贡院门前却已是“万家灯火”,在三五拥簇在一起的灯影映衬下,贡院门口人头攒动。 历经县试、秋闱,梅长青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便没下马车,与沈临二人坐在车里静静的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衙役开道,贡院大开,有官吏手执名册出门。 梅长青望着那人身上穿着的浅绯色官服,感慨道,“果然是天子脚下,区区点名,竟用的一名五品官。” “额——” 一旁正紧张的沈临微怔,旋即感慨道,“小叔父就是小叔父,果然与众不同。” 梅长青疑惑道,“此话怎讲?” 沈临“嘿”了一声,挠头道,“您瞅瞅,此刻外面的这些学子哪个不在为科考激动,唯有您却在关注这些——您难道真就一点儿都不紧张吗?” “紧张?” 梅长青瞥了眼话都有些不利索的沈临,再瞅瞅外面灯火下脸色青白、身子哆嗦的众人,摇头道,“说不紧张那是骗人,不过倒也不至于像他们那般。再说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科考考的是个人本事,事到临头,此刻紧张有个屁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不如放宽心去应考。何况在我看来,好的心态才能有正常的发挥,只要能尽力而为,哪怕是落榜了,也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您说的倒也是——” 听他这么一说,沈临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 “呵——” 梅长青轻笑一声,心下暗自盘算道,“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论心理素质,咱可是考过大学的人了。” —— 就在叔侄两在马车里闲聊时,贡院门口的官吏开始念名入场。 “大周天授五年,金陵春闱——” 同县试、秋闱规矩一样,官吏先是宣读了些朝廷关于考场规矩,不外乎些对作弊者的处罚。诸如考生一旦挟带被发现,会被处以“于场前枷号一月,满日问罪革为民”等。 前世的隋唐时期,科举制度还没能够完善成熟,实行科举之初,还保留有公荐制度,即所谓“台阁近臣”可以向考官推荐“抱文艺者”,甚至预拟了榜上的名次。 此外,应举者还要向达官贵人献纳诗词赋论作品,即所谓“行卷”,以备推荐。这就为权要世家子弟开了方便之门,甚至录取“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那些“无媒无党,有行有才”的人往往被拒之门外。 李白的中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钱起的诗句“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描写的就是士人的这种无奈。一些达官贵人倚仗权势在科举中公开请托,比科场作弊更为严重,而科场舞弊成为常态,以至于形成“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的局面。 然如今的大周科举制度虽不及梅长青前世明清时那般完善,却已废除了“公荐”及“公卷”制度,“一切以程文为去留”。 至于说眼下的寒门士子依旧难出头,不过是因世家在朝堂的势力过大罢了。生逢乱世,还哪来的什么公平,便是在盛世之中,科场舞弊也从未断绝过。 待官吏读完规则,他稍作停顿后,便直接开始念名。 “天字壹号房,金陵学子萧颖士。” “天字贰号房,金陵学子王济。” “——” “天字伍号房,钱塘学子梅长青。” 众学子对萧颖士、王济这些或是兰陵萧氏、太原王氏的大族子弟名列在前,并没觉着有什么意外,倒是梅长青能得到如此好的座次,引发了一阵儿小声哗然。 梅长青是谁?是何出身?早就随着他的声名大噪被人查了出来,包括他是个戏子儿,包括他与钱塘沈氏与金陵狄府有些关系。 人群中,裴俚望着梅长青拎着餐盒、考具上前,有些不解的嘀咕道,“据世子调查的信息来看,这小子就是个钱塘来的小戏子,不过稍微有些诗词才能罢了,他如何能得如此靠前的座次?竟还在我等之前,难道是狄仁杰出手了?” 一旁之人不屑道,“还能如何?若不是狄仁杰开了口,他一个小戏子何德何能?” 裴俚皱起眉头,摇头道,“不对,世子对此子的调查怕有些疏漏,狄仁杰此人极重实才,在他这等人物眼中,诗词不过是小道,单凭诗词之才,他是不会对此子如此看重的。更何况他这人自命清廉,连狄小三参考时他都没管,为何却为了这个小戏子而出手?” 一旁之人笑道,“关于这点,我倒是知道些缘由,听说去岁秋闱之时,狄仁杰去扬州府查查裴——” “郑兄!” 郑姓公子刚说到这儿,他身旁一人便急忙出声将他话音打断,扯了扯他的衣袖,瞥了眼车厢角落。 姓郑的公子连忙噤声。 此刻的车厢角落里,一冷面青年正闭目静坐,他一直与裴俚几人保持着距离,显得有些孤僻。 听到郑公子突然停嘴,他猛的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笑道,“呵呵,说啊,郑公子怎么不说了?” “大兄——” 裴俚虽不知情况,但听郑公子说道扬州府、说道“裴”字,他就猜到此事与大伯裴枢一案脱不了干系,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歉然,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哼!” 冷面青年冷哼一声,接着又嗤笑道,“呵,既然郑公子不说了,那就由我来说吧。去岁秋时,这梅长青在扬州城参加秋闱,正赶上我爹在牢中被杀一案。此子不知因何缘故,参与了此案,与狄大人一道查出了凶手,最后逼的凶手不得已而自杀,此子也因此被狄大人看重。此事要说起来,我裴钰还欠着他梅长青天大的恩情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大兄!” “大兄慎言!” 裴俚急忙出声将自家兄长喝止,深深的望了眼裴钰,眼中流露出些许哀求之色。 “慎言?呵呵——” 裴钰悲笑着低下头,一滴愤恨的眼泪落在他鞋面上,接着惨然压抑道,“死的可是我爹啊!” 裴俚虽没看到自家兄长落下之泪,却也能感受到他心底的悲愤,劝慰道,“大兄放心,祖父说过的,此事,几家会给大兄一个交代——” 正当此时,外面突然念道,“天字十号房,金陵学子裴钰。” 裴钰起身看了眼裴俚,他眼中含恨,直看的裴俚毛骨悚然。旋即他扭头掀起车帘,下车的那一刹那,他头也没回的嘲讽道,“交代?这便是宁王与几家给我爹的交代吗?” 说罢,直接跳下马车,接过仆人递上的书篓餐盒,愤然离去。 裴俚整理了下心态,掀起车窗口的帘幕,望着穿过人群那清瘦笔直的背影,喃喃道,“兄长啊,兄长,人人都赞你是我裴氏的幼麟,可在小弟看来,你虽读透了书,却依旧看不清命。身不由已,此便为我等身为世家子弟的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152 春闱的落幕 二月十日傍晚。 “噹——噹——噹——” 三声错落有序的钟声响起。 贡院外,等候多时的仆人们起身围了过去。 “起开!” “莫要堵了老爷们的出路。” 领班的衙头扯着粗嗓子高喊几声,满脸的凶神恶煞相,大手一挥,一众衙役横着杀威棒隔开一条出口。 没多一会儿,一道道儒袍身影手提书篓、食盒,自门内缓缓走出,苍白的脸上有笑容也有悲色。 “公子。” “老爷。” “——” 各家仆人赶忙上去,接物的接物,搀扶的搀扶。 燕小乙挤在人群里探头张望,见梅长青出门,忙招手道,“九爷,九爷——”见梅长青走出衙役拦出的道口,赶忙带着柱子迎了上去,伸手接过梅长青手里的物事。 柱子没他机灵,两手空空,又瞅见别家仆人都去搀扶“老爷”,也想过去搀自家少爷,奈何他身子过高,搂不能搂,抱不能抱,只得站在原地憨笑着挠了挠头。 梅长青瞅着他那憨样,微笑道,“安了,少爷我自幼习武,没那么娇弱——” 他话还没落下,就听身后响起一道幽幽的话音。 “小叔父能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众人寻不着梅长青,却能找到乌衣巷的沈临。 关于梅长青住在文国公府上之事,在梅长青与文成先生的师徒关系暴露之前,沈临是不敢瞎说的。 是以,大多人都被他一句“不太清楚”给推退了,唯有一人让他无可奈何,那就是郑经。 用郑经的话来说,“你是与梅公子交好的大侄子,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所在?怎么可能?你就是在骗我。” 沈临对他是真的无可奈何。 他来府上,你不见?肯定会让乌衣巷众家误以为:如今你沈家的门槛都真么高了?连郑氏公子都进不了你沈家门? 若你见了,你又不能真告诉他梅长青的在哪儿。 推给狄景晖,郑经直接说,狄府他去了,狄景晖被禁足了,见不着。 如此沈临便只能咬着牙受他连日的围追堵截、软磨硬泡,人都快给他整疯了。 一番下来,直听的梅长青“哈哈”大笑。 两人一路闲聊,却对彼此科举之事只字未提。 但从彼此言语表情中大抵也能看的出来,考的都还是不错的。 先送沈临去了乌衣巷,然后梅长青才回的刘府。 科考是大事。 赶梅长青回府,两位嫂子早已准备好了吃食,候在堂中,见他回来,自然免不了要“嘘寒问暖”的过来询问一番。 “青弟考的如何?” “还好。” 听梅长青这么说,二人也就放下心来。 连日来的苦熬,再加上紧绷的心弦猛然松弛,梅长青早已是身心疲乏。逗了会儿伏在他腿上的“小可爱”,他便早早的回屋睡了。 一觉睡至次日的日上三竿,梅长青才醒来。 柱子正在后院练武,见梅长青出门,连忙放下手中家伙什,憨笑着迎了上来。 “少爷醒了啊!” “嗯。” 梅长青点了点头,“瑾儿她们呢?” “在前厅陪廌小少爷玩呢,要小的喊她们过来吗?” “不用,你去大盆水来,少爷我自己洗洗就好。” “好嘞。” 柱子很快就端了盆水回来。 梅长青简单的洗漱了下,接过他递来的布子擦了擦脸。 “对了少爷,狄老爷家那位李将军一早就派人过来接走了小乙哥,瑾儿姑娘见您正在熟睡,便没敢叫醒您。” “哦?李将军接走了小乙?” 梅长青愣了下,便接着笑道,“看来咱小乙挺得李将军欢心嘛!” 柱子挠头“嘿嘿”憨笑,“那是,俺娘说了,小乙哥能跟着少爷,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与燕小乙同岁,却比燕小乙生辰小一月,再加上燕小乙为人比他成熟许多,常照顾他,安氏也经常叮嘱他多向燕小乙请教。是故,柱子常一口一个“小乙哥”,叫的很亲,也很听燕小乙的话。 “别羡慕他,你不也跟着本少爷嘛。” 柱子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傻乐道,“俺不羡慕,娘说了,俺也一样。” “哈哈——” 梅长青顿时被他逗乐,不禁想起教导柱子的李君羡。 心道,“春闱已经落幕,自己即将步入朝堂,也是时候去拜访下这些“自己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