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第一卷 楔 子 【太平兴国七年】 四月的满城刚从隆冬中苏醒过来,一场春风拂过,隐藏在泥土、枝头的生机再也按捺不住,趁着人们还未驱散‘猫冬’后身体的绵软,合着深夜街巷的打更声,这抹春绿悄然涂遍满城。 如果说肃杀苍凉属于雁门关外的辽国,那么这嫩绿儒雅就当属大宋了。 城门以外二十里,辽军旌旗虽然长杆高束,可少了西北风助力的旗面显得疲软无力,打着绺垂耷下来,硕大的辽字也只剩下半个‘辶’。 满城守将站在城楼上,双手倒背,神采奕奕地望着远处的辽军,心里盘算着作战方案,口中默念着‘走之’。 一个月后,辽军大败而归,辽景帝内心沮丧,接连两次折戟满城,让他严重怀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能无法在大宋国土上御马疾行。 同年九月,辽景帝死于云中府(山西大同)。 长子耶律隆安因生母身份卑微,一直未明确立为长子,且在多年前府中的一场大火后失踪。 皇后萧绰遂立‘长子’耶律隆绪即位,宁王耶律只没虽有心以祖制‘长子即位’来阻止皇后专权,奈何苦寻耶律隆安多年无果,不得不默许耶律隆绪以‘长子’身份即位。 —————————— 满城上空还笼罩着尚未散尽的硝烟,而远在千里外的横谷寨已春风和煦、天清地明。 距离那场足以让这个村寨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洪水,已经七个年头。 这日,通往村尾东山的石道上有三个人影缓步而行。 行至近处,只见是个妇人扎着黑色头巾,腰间围着一块青色麻布围裙,面色沉重略显悲伤。 一个小巧的藤条编筐挎于左手臂弯,右手拉着一个眉眼分明,面容稚嫩的男孩,男孩身边还有一个俊俏清秀的小姑娘。 三人行至东山完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轻轻闭上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众人摩拳擦掌朝着释比围拢上来,个个目露凶光,所有人都无法接受一个失去神力的巫师来庇护村子,而海棠身死再也无人在意。 就在这时,寨口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隆隆”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由远至近的声声嘶喊。 本已闭上双眼的释比听闻异响后摒神分辨,脸上一丝喜色转瞬即逝。 他狠狠甩向仍沉浸于悲痛的秦牧一个巴掌,怒喝道:“还不快走,洪水冲破河堤灌进村子了,你想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死在这么?” 说罢,就向东面土山上跑去。 秦牧夫妇和众人一般此时已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巫师是否该死,全部紧跟着逃命而去。 白英在恍惚中背起襁褓中熟睡的秦梓欣后,又迅速转身抱起穆海棠适才千辛万苦产下的叶念安,夺门而去。 此时的秦牧也灵犀间背起满身血污的穆海棠出门疾跑,只是失去生命的海棠身子沉重,跑了未足一里地,秦牧负重的脚步已如千斤之石踉跄难迈。 转眼就被湍急的洪水拽入无尽深渊,任之刺破鼻腔消失在漩涡中,最终彻底不见。逃至山坡之上的村民,侥幸活命。 俯眼间,茅屋良田悉数尽毁,此时已成一片汪洋的横谷寨不知还有多少鲜活生命葬身水腹。 建在山谷中的横谷寨三面环山,而黄河水流经此山,绕山而行,致使此山三面环水。 初代村民自有惊才艳艳之人,定居于此正是看中此地‘背倚绵延不断山,身前横流腰带水。’ 曾是所有村民引以为豪的风水格局,此时如修罗死地。 洪水灌进山谷,房倒屋塌,寨内居民避无可避,未来得及登上东山的人悉数葬身水腹与虾蟹做了伴。 ———————————————— 山顶雨后疾风把释比巫师墨黑色大氅扯得猎猎作响,背脊又恢复佝偻的释比看着委顿在地嚎哭的村民,再低头看了眼哭累睡熟的男婴,陷入沉思。 老夫已入暮年,但愿这孩子能传接衣钵,替老夫了去心愿。 心下有了计较,释比抬头走到众人面前。 “哭什么哭,成何体统?黄河水倒灌横谷寨乃上天降罪,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妖胎。” 释比一脸厉色地指向白英怀中的婴儿。 “这孩子是个妖胎,生下就克死母亲,刚才那场大水就是要所有人陪葬!” 村民一听巫师如此说法,似乎想通了所有灾难都发生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后。 瞬间,失去亲人、家园的痛苦被愤怒取代,众人纷纷站起,张牙舞抓地想从白英怀里抢走婴儿。 释比看到村民欲抢夺孩子,心有不忍,想抬手去制止,思量间还是放了下来。 ‘孩子,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原谅老夫……’ 山风刺骨,村民们悲痛欲绝,无数双仇恨的眼睛盯着白英怀中的婴儿,唯有摔死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才能恢复横谷寨的安逸太平。 白英抱紧怀中婴儿,面对如虎兽般愚昧的村邻胸燃无名怒火,跺脚跳骂…… 只是这恨恨的怨骂却更激怒了村民,纷纷捡起脚边碎石砸向白英。 她护着两个幼婴无望的四处逃离,却仍被穷追不舍的村民捆绑着狠狠抓回。 胸前后背的两个婴儿似有了感应,嘤嘤啼哭此起彼伏。 这长哀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似求饶、似讨伐,声声落在释比耳中,如坠梦魇。 他垂下头,细长的双眸尽被痛苦绝望充斥,如脚下洪水般的凄凄哭泣摧毁了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与其让他做冤死之魂,还不如继承衣钵,替老夫了却平生所愿。 思及此处,他大声喊道:“大家要想活命的话,快快住手!” 村民们瞬如石雕,一脸不解地望向释比巫师。 释比故露惊恐,佯装掐指:“天不得清,地不得宁,谷不得盈,神不得灵,万物不得生,这婴儿乃是妖胎降世,非我等乡野村夫可对付的,若逆天而为,只怕降临更大的灾难啊! 依老夫之见,且将妖胎之干系赶出寨子,任之生灭。” “淹没的庄稼、还有那些没来得及逃掉的村邻……万不可饶了这妖胎啊!必须除之后患!” 释比面色紧绷:“这婴儿出世便父母双亡,黄河决堤、祸水泛滥,乃是大凶之兆! 凡靠近之人皆无善果,只怕后代子孙也有所牵连。” 横谷寨一众村邻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被燃起仇恨的杀戮之心又瞬间熄灭了。 他们听从了巫师的话,将白英妇孺三人赶出了村庄。 此刻,释比嘴角似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孩子,你得好好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一章 野 菜 横谷寨这个枕山面水的特殊三角带,虽然被七年前那场洪水肆意吞噬了整个村庄,村民们也至今谈及色变,但这并没阻挡他们站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重建家园的热情。 他们在明媚的春天撒下希望的种子,静待美好的心愿发芽生长。 而那倒灌的洪水仿若珍贵的菜油浸润了村寨的每一方泥土,林间草木葱郁、土石松软。 贺兰山萝卜是偷来的。 结果落得凭白无故被大娘狠揍了一顿,屁股都青肿了呢! 呜…… 想着想着小不点就皱起眉来,噘着小嘴委屈地走了一路。 雨后的山林一股扑鼻的清新泥香,密密绿绿的苦菜层层衍生,如分叉的枝杆生生不息地漫至整个山坡。 念安激动地忙蹲下身子,取下腰间的小铁铲,这可是秦大爷自制的农具呢!挖起野菜来可真带劲。 哎呀!这喝过春雨的野菜看起来真是娇嫩欲滴,鲜美爽口的样子。 念安抓起一把一把的新鲜苦菜满足地扔进身后的竹篓,心里喜滋滋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大娘今天一定会夸我的! “噗!”地上竹篓突然直直地倒了下来,念安惊的原地跳起,蓦地回头。 “哟!这是哪家没爹没娘的野种呀?” 山坡另一头传来一个嚣张却稚嫩的童音,只是话语间掺着一丝世故。 念安听得是村长的儿子罗坤,并未搭理,只是转过头默默扶起倒下的竹篓。 “怎的?还装聋作哑呀?能耐了啊你!啊?” 圆登登的小身子被腰束勒出一个肉葫芦,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前面背对他的人。 “我叫你挖呀…挖…挖……再挖呀……” 小胖墩见叶念安没接话,又冲上去狠狠地补了几脚,踢翻了才被扶正的竹篓。 篓里苦菜远远地飞洒出去,落了一地。 念安急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猛推了一把眼前的罗坤。 “你干吗?!你这死肥猪,干吗踢我的野菜,碍你什么事儿了?碍你什么事儿了?” 涨红的小脸,嘴巴鼓鼓地吼道。 “哟嗬!反抗呢!少爷我今天没摸着鱼,看你特别——特别——的不爽。” “就是,就是。”胖墩后面一帮小狗腿们也齐声附和着。 “我爹说了,我生下就是横着走路的,就说这横谷寨吧,大到一亩田,小到一棵树,统统都是姓罗的。 我爹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谁。” 胖墩得意地咽了咽口水,“今儿这野菜我就不给你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怎—么—着?” 罗坤用手指重重地戳着叶念安单薄的小肩膀,圆瞪的眼睛只见翻起的眼白。 叶念安哪是身小志残的娃娃呀?打不过气势上也是不甘示弱的。 蓄力冲上前用手里的小铁铲顶住罗坤的腰,使劲儿地对着肉葫芦一把戳出老远。 罗坤实没料到叶念安敢如此反抗,一个踉跄跌退几步,便失了重心直直摔坐在地,沾了一屁股烂泥。 “好,你个叶念安!” 这回胖墩可气急了,对着两边的小狗腿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你们都瞎呀?还不快去收拾他?” 小虾小蟹们如领圣旨,冲上去就对叶念安挥起了小拳头。 虽只是相差不过两岁的孩子,可纷纷而下的小拳头也着实落在了念安瘦削的皮骨上,瞬间鼻青脸肿。 “哈哈!打!给我狠狠地打!”干脆坐在泥潭里的罗坤显然很享受眼前这一幕。 小虾蟹们正欲拳脚相替,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发白稀疏、身背佝偻之人。 几米开外的罗坤头一个见着,迅速收敛起适才泼皮称霸的样子,急切地从地上滚爬起来溜似地跑下山去,转身丢出一句:“不好,巫师来了,快跑呀!” 欺负念安的几个孩子未来得及逃开,便被身后之人的宽袖拂倒在地。 眨眼工夫,林子里安静了下来。 嘴角流血、双颊挂彩的小念安咕噜一下从地上竖起来,边擦拭着嘴巴,边斜眼望向巫师。 “巫师?巫师爷爷?谢谢搭救。” 释比看着叶念安,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们为何这般怕你?” “爷爷?爷爷?” “巫师爷爷?” …… 念安不惑地挠着头,越喊越大声。 “原来巫师爷爷听不见呀!。好吧,我走了。” 念安重新背起装满苦菜的竹篓,拍打着衣袖上的泥土,转头正欲下山。 “小子!要想不被欺负,今晚三更,村尾东山找我!” 空灵的声音从叶念安身后悠悠传进耳朵,转身只见释比巫师的长袍宽袖已飘至林子深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章 冷 吗 释比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娃娃,不过他能估摸出叶念安此时脸上该有的反应。 “睁着大眼睛,一脸愕然的望着自己渐行的背影足够远之后,紧绷的小脸才会些许放松。 适才自己那一挥,定是给这小娃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释比双手叠背,佝偻着身子,一边向村子走去,一边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 他越想越兴奋,感觉自己消失多年、曾经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志似乎又重回到了手中。 他忍不住偷偷回望,想为自己的推测画上一个完美句号。 眼前的一幕逐渐在释比瞳孔中变得清晰,他那堆叠着深浅皱纹的黑黄色瘦脸从扭头看清画面时起,自信转为惊愕然最终又被自嘲爬满。 他神情黯然地转过头继续向山下走去,只是那隆起的后背又弯了几分。 巫师老了,巫师也确实老了。 “巫师爷爷越来越老了,老得快糊涂了。”叶念安心下嘀咕着。 念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被欺负一辈子,也不知道巫师会回头看到他捡野菜被震撼到,更不知道巫师留下的那句话已被扎进心里如四月青草生根发芽! 他只知道今晚要是不把野菜挖回去,晚上就得饿肚子。 “大娘,我回来了!”念安在村头小河把嘴边的血迹抹洗了干净。 “娘!娘!念安哥哥回来啦!” 屋里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开心。 话音刚落,从昏暗的内堂房跳出一抹绿色身影,脚步轻快跑到叶念安身边。 “慢点呀,一会大娘又要训斥你不像姑娘家家了。” 叶念安抬起右手揉了揉秦梓欣梳起的双髻,望着小姑娘微微上扬的清秀小脸,眼睛弯成了天边新月,满是欢喜。 “又揉我头发,我和娘等哥哥好久了,再不回来,娘都要出去找了。” 秦梓欣小脸微皱,佯怒着要去拿掉停在发髻上的手,可举到一半却直接挽住叶念安胳膊,开心地拽进了堂屋。 苦菜在滚水中抄过,撒上碾碎的盐巴。白英熟练处理着手中的苦菜,又从锅里端出几个炊饼同放在桌上。 淡淡月光,透过纸窗留下昏浅光影。叶念安嚼着口中野菜,一丝涩苦如细雨绵密侵蚀着嘴里被牙床垫开的伤口。 自懂事起‘妖胎’这个伤疤就一直跟着自己,下午仿佛被村长的霸道儿子一爪子掀开了血痂,露出红白肉芽。 原来“妖胎”不仅是受奚落,是没人和他玩,还有挨打挨揍。 “大娘,他们为什么叫我妖胎?” 叶念安终是七岁娃娃的心性,想到了就按捺不住要问出来。他咽下苦菜,昂起头满眸清明地看着白英。 白英头也没抬,随口说了句:“他们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可他们打我了!”涨红了小脸的叶念安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伸向苦菜的筷子顿在半空,如找到了出口一下从白英手中滑落,发出脆亮的落地声。 面对念安的质问,白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年叶清明夫妇初到横谷寨时,日子虽然也是清贫,不见得比现在好过多少,但是互相扶持着也充满了温情。 哪晓得,世事难料,如今只剩自己活在世上。唉!自己受些苦楚全不碍事儿,就是苦了两个娃娃呀!。 白英抬起头看着叶念安略有青肿的嘴角,满腹悲凉心酸,泪如泉涌。 白英的痛哭让叶念安抑制了心中疑惑,他静静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 白天挨打与大娘痛苦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交叉重复。 哪个瞬间,一片乌云擦过月亮,暗了叶念安月色下的清亮双眼,像极了那日巫师挥出的衣袖,将他裹进黑暗。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夜深人静的村寨传来更夫‘镗——镗——’的打梆声音。 这打梆声好像一场春雨,将释比巫师白日里埋进叶念安心间的种子催生出一株大树。 叶念安满心满脑萦绕着这句‘今夜三更到村尾东山……’ 叶念安思索着悄然起身,把枕在头下的衣物抱在怀里,摒着呼吸、光着屁股走出堂屋,才轻舒了一口气,歪歪扭扭地套起裤子。 迎着微寒春风,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尾的东山走去。 当然,他不想吃一辈子的野菜,他只想不再挨打,不再让大娘哭。 今夜还有一个人与叶念安一样等待着字正腔圆的三更声响。 释比站在东山不出话来。 夜凉如水,冷得浑身打颤的叶念安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爷爷,你冷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章 夹 袄 夜半更深,山风刺骨,一老一少相对无话。夜幕深隔下,看不清二人是哪般模样。 唯有冽冽晚风撩动的枝叶和扬起的衣角,却是凉了念安。 小念安问出的这句话,像极了一片悠悠跌进了村子西头黄河水里的秋后落叶,轻飘飘、软绵绵,不着一点力道。 他早已苦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等着从巫师嘴里吐出那个‘冷’字,如此嘴里含着的话便能顺口溜出:那咱们就回家吧!明天再学怎么不被欺负。 可是,许久都没等来巫师的回应,小念安的耐性也被消磨一空。 能不被欺负固然是一件足以令他兴奋的事,可此时温暖的被窝显然要比对着枯树般不发一言的巫师更有诱惑力。 这个念头一起,风就更凄冷了几分。 巫师面色沉静,看着叶念安皱成一团的小脸仍旧一言不语,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至于冷不冷,他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 比拼耐力这种事,总是需要有人全力配合才能持久绵长。 很明显,这个七岁小娃娃没多久便放弃了这份初始的新奇,露出现下的烦躁憋屈。 也顾不上他冷不冷了,小念安身子一转正欲逃走,惊觉腰身一紧,一道黑色宽袖向他拂来。 本已背对巫师的身子被宽袖用力一带,脚下一个趔趄,只觉得自己像刚打了个转,又回到了适才面对释比站立的位置。 又见黑色拂袖,可这次拂的是自己。此时拂过袖子的释比,又迅速恢复了双手倒背、身子佝偻,歪如老松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是晚风带起了尘土扫过双眼,手背一抹的短暂幻觉。 小念安望着巫师的眸子满是光亮,有点惊讶也有那么点崇拜,还有一点似乎马上就能压倒一切的傲气。 刚才的拂袖不同于白天,他能清楚感受到宽袖卷在自己腰部的力道,他踢腿抬手着想要挣脱袖子,可身子不听使唤地在半空瞎扑腾着。 他突然生出一丝无力,原来自己的身体也是无法主宰。 就是那个瞬间,小念安感受到血液奔涌的热量。 也就在那一刻,“嗯,这山风也没那么寒冷。” 释比很满意叶念安此番露出的表情,沉寂如水的脸上经过了大半夜光景,总算从嘴角漾出几分涟漪。 “念安,你我之外,这里还有何人?” 天光流转,两人静默了一个多时辰后,释比说了第一句话。 自念安被宽袖卷回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再瑟瑟发抖,也不再有逃回家的小心思。 这在释比眼里,总算还有一些入门学艺的心性。 至于刚才想逃回去嘛……他不过是个七岁小娃娃呀! “没…没有吧……” 叶念安开始心里发毛,扭着脖子边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看,边在口中不确定地答着,两只小脚却不自觉地挪向释比,小手也紧攥着他垂到腿边的衣衫。 叶念安的小动作自是没逃出释比的双眼,他没有移动半步,任由小手攥紧本该被风掀起的衣角。 “没人?上有青天冷月昭昭,下有厚土青松郁郁,中有山风穿行隐隐。” 释比轻咳出一声,冷冷讲着超出念安理解的话语。 “爷爷,冷月青松能听懂我们的话么?” 释比继续道:“你我立于山道:“万事万物均有因果联系,洪水过境必有雷霆骤雨、诸事不顺早有反常预兆、四季顺和定然祥瑞所从……” 突然,释比面色凝重,双眼如古井深邃般盯着念安说道:“我之一门,定阴阳、判吉凶、知天时、循地理,于生死间抢一线生机。你既三更赴约,可想好拜我为师,入我三叩谷?!” 巫师骤然发问,惊了小念安,他既听不懂阴阳吉凶究竟有甚用处,也无法理解为何学会这些就能预知添穿夹袄。 至于三叩谷是怎么个玩意儿,更是与这天上星星一般熠熠闪亮,却遥不可及。 可纵然是在心下思量过此番,叶念安还是仰起小脸直视头顶的那双眼睛:“我愿意!” 释比鼻孔里冷哼一声,戏谑道:“因为不想被欺负?” “恩。还想一辈子不吃野菜,不再让大娘哭,还想……还想长大了娶梓欣妹妹,带她和大娘离开横谷寨,越过贺兰山……” 释比突然愣了一下,抬起一张悲喜交加的脸。他惊讶地注视着面前满脸稚嫩,却能认真说出这些让他心潮起伏话语的叶念安。 “好!既然你有心,那今日明月山风做信,你对我磕三个头,就算入我三叩谷了。” 话音未落…… ‘砰~砰~砰!’脆生生三记响头,小念安已拜过了这位横谷寨了不起的巫师爷爷,正扬起额头沾满了灰土草叶的小脸,认真地看着他。 “爷爷,你快教我拂袖子吧!” 释比一下呆住,转而面露嗔怒:“没出息的东西,学那些末流手段作甚?我门所传大道学成之后,哪一个不是功名加身、利禄任取!” “可是我不想被罗胖子欺负。”念安委屈嘀咕着。 ‘也罢,确是老夫太急躁了些,毕竟还是个娃娃。’释比想到这里,面色稍稍缓和。 “学艺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门弟子虽然修得是内家玄机,但免不了朝出朝堂、夕入疆场。要想袖起劲随,更少不得强健体魄。 老夫授你命理玄机之前,你且修身健体,每日三更去村口流沙泉挑一担水上山,浇灌山中枯木。枯木逢旱水,必根朽短折。 但天无绝路,自有一线生机,你何时遇见枯木未朽,反生出翠枝新叶,便是你正式修习大道之时。 即便是不学大道,想来有这三五年光景,你也不会受那小胖子欺辱了!” 释比讲完,抬眼见天色放白,深更已过,也就没再追究叶念安是否明白他所言之意,背起双手直向山下行去。 叶念安看着释比渐远的背影,嘴里一边念叨着流沙泉、挑水、不被欺负……一边往山脚跑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四章 学 艺 ‘得舍存留,一饮一啄。 凡事都是相依而生,正如那天火焚尽苍松翠柏,留下黑炭残灰化为养分孕育生机。 这是天机,也是因果命理。’ 这些玄而拗口的句子,叶念安搞不懂,释比也说不明白。 七年前那场洪水也不能逃出这个天地至理。 洪水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了横谷寨的一切,虽然带走了历代先人积蓄起来的繁华与生机,却也留下了一些肥沃的田地和流沙泉。 村口在洪水多年的浸润下,水草丰美。村里牛倌常常用力挥起鞭梢,才能驱赶黄牛钉在此地恋恋不舍的脚步。 洪水过后水草消失,可水中泥沙滞留形成了一块圆形沙地。 过了没有几日,自沙地中央又冒出一眼泉水,水浮地面约三尺有余,泉水涌动间热气蒸腾,并伴有一股刺鼻臭味。 有好奇村民取水浇灌庄稼,可不出三日,沾过泉水的庄稼都茎叶黑黄、根烂枯萎。 这稀罕事瞬间传遍村寨,释比观瞧了一番,心下也就有了计较,推测这水应是沟通了地肺,于是他对村民讲述了一番。 看到村民们迷惑不解的模样,释比暗叹一声道:“此乃九天旱水,触之则干血脉,枯筋骨。” 自此泉水因出自流沙之地,也就叫开了‘流沙泉’。 这一日,兔卧中天,夜色深垂。 一个精壮身影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流沙泉走去。 行至近处却是一个少年,肩上挑着一副扁担,扁担两头吊着水桶。 行至泉水边,少年卸下水桶,一边侧倒水桶从中舀水,一边皱着眉头嘀咕。 “爷爷会不会又蒙骗我,这都三年了,山中枯木总共只有九棵,八棵都被这旱水朽断了,如今这最后一棵又没一点动静。 若这一棵再不生芽可怎么办?”少年越想越是烦闷,索性一屁股坐在流沙地上,仰面望着月亮。 这个皱着眉头,一脸郁闷的少年正是叶念安。三年来日日三更都会到流沙泉汲水浇树,从未中断。 月光下,水桶一圈圈变大,身影一点点变长,同被浇灌进这棵枯木的还有这三年时光。 虽然修习大道之日遥遥无期,但浇水三年确确实实把身子练得健硕无比。 那个罗胖子被自己教训过几回后,就再也不敢欺负他。 想到这些,除面上的几分洋洋得意,心中是越发敬重起释比。 抬眼看了一下东山山巅,脚步加快了几分。 ———————————————— 【东山·山巅】 释比忙活了两个更天,看着眼前枯树上的几片嫩芽,甚为满意。 他终究是等不及了,此时的释比已如风中残烛,攀上东山顶都要花上他大半个时辰。 无奈,只得想出采几片嫩叶移枝接杆的法子,混过了那小子再说。 三年来,小念安不分阴晴,每日必至,从未间断。 释比知道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孩子一定能帮他完成大业。 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叶念安毫不费力地挑着旱水走到枯树前,释比收起面色,万年不变的背着双手,语气深沉说道:“念安,自今日起,你就不用再浇水了。当年说好的,枯木逢春时,正是我授你绝学之时!” “真的么,爷爷?”叶念安一脸惊诧,昨日间他还仔仔细细检查过枯树的每一根枝节,别说吐出嫩叶了,反倒是有几分快朽断的征兆,没想到...... “嗯?为师何曾诓骗于你?你上前来,自己看一看。”释比佯装怒色。 念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果真有几株新绿嫩叶,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突然间,叶念安像是吸入了绿叶的氧气,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 开心地竟有些呆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嫩叶良久,才反应过来说:“总算他娘的没有白挑三年水!” 少年的情绪总是如这夏日骤雨,湿了地皮、打了芭蕉,便消失不见。 来得快,去得也快! 释比远远望见一会儿对着枯树猛踢枝干、一会儿抱着枯树眼泪鼻涕、嘴里嘀咕咒骂的念安,没有如往常呵斥他乱了方寸,不堪大用。反是微微一笑,想着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发泄完的叶念安悻悻然跑到释比面前,初是耷着脑袋,近前猛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坚毅:“师父!” 三年间,叶念安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师父’,都被释比一一拒绝。 一直以来,他都称呼其“爷爷。”今天,释比总算点了点头。 “你如今筋骨强健,毅力执坚,可受我‘三叩谷’绝学,可知‘三叩谷’这名字由来?” 叶念安思索了一阵,没想到结果,便摇了摇头。 “当年祖师爷出身‘一品堂’,虽已自立门户,却心念旧门。 三口为品,便取之谐音三叩谷‘三口谷’,此为其一。 其二,你已经完成拜师考验,老夫也告之于你,你且跪下来。” 叶念安一脸认真地跪在地上。 “大道有一,一生二,三生万物。 世间诸像无论尔虞我诈、市井鸡犬,还是前生后世皆在三数衍生之列。 而我门所学之术,问卜阴阳、趋吉化凶、全仗三叩之法。这是三叩谷来由之二。” “师门之名,重愈高堂赐名姓,不可轻言妄议,要时时心中敬拜,你可明白?” “师父,三叩之法徒儿还不明白!”叶念安又问道。 释比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此事不急,在授你法门之前,门规有三先说于你听。 遵守自然大道可期,如不能从,则你我师徒情分未至,从今之后再无瓜葛。”释比看了一眼叶念安。 “师父,您说,徒儿自会认真思量。” “好!门规一,终生不得弑师叛门。违者祸起宗室,家破人亡。 门规二,完成师傅遗志。 门规三,不到死境不得卜算自己。违者……” 讲到第三条门规,释比顿了一顿。 “违者,卦毕人亡。切记!切记!!!” 释比言语沉重,讲完门规双眼直直盯着叶念安,面上虽是沉入秋水,内心早已潮波涌动。 说到底,叶念安不过刚满十岁,门规三条涉及生死,此时若心生他念,之前诸事终将竹篮打水。 “不知师傅遗志是?”叶念安轻轻索问释比。 “为师来自西夏,全族上下均被奸党屠杀。老夫要你有生之年,覆灭西夏。” 释比讲到此处,枯骨瘦脸抽搐扭动,发散出一股怨气,笼罩了叶念安。 西夏是什么,叶念安不清楚,但他觉得如果能让师傅消消气也没什么。 只是这个没什么会徒增多少亡魂于他来讲不是很重要,叶念安没出过横谷寨,从村尾东山到村头寨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师父,徒儿定谨记门规,有生之年完成师父遗志。” 如此沉重的话语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口中飘至释比耳朵,一抹不忍径直而过。 “自今日起,你便是‘三叩谷’第七代弟子,谷内排‘鸢字辈’。 这里两卷典籍,系‘三叩谷’祖师穷其一生所学编著,学成之日,入朝堂可封王拜相,进疆场纵横捭阖。你当认真修习。” 说罢,释比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典籍,递给叶念安。 淡黄布面,一指厚薄,顶上一本面书小篆《三叩术》,下一本书《三叩略》。 叶念安双手接过,随手翻了几页,急忙瞪起乌亮的眸子望向释比。 “师父,徒儿不识字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五章 身 世 东山冬雪春融,西水夏涌秋阔。 流沙泉水曾经见过一个孩子,每夜三更至此赤膊担水。只是那夜之后,再没见少年前来灌满水桶,独个对月牢骚。 流沙泉边的脚印也由深到浅,由浅至无,随着年月渐渐消逝。 三年仿若一日,觉察不出任何区别。 又经七个年头,流沙泉已记不得在横谷寨过去的十七年中,曾有三年与这个少年每夜作伴。 如果泉水有心,这汩汩之声也一定是细数流年。想必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吧。 确实,叶念安十七岁了! 这七年里,叶念安依旧每日三更去东山顶上学习三叩法门,白日里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年轻男子农作田耕。 入得秋来,割稻入仓,屯积冬粮。近两年也学着村里长辈,细细打磨箭矢,寻找挺直的仓雁落羽,将其嵌入削作箭羽。 一切备好后,便背起箭筒独自前往贺兰山捕射猎物,收作‘猫冬’之用。 狩猎归来,一进村口便能远远望见有道倩影俏立柴门,秋后艳阳晃过,笑靥如花。 嗯,梓欣妹妹也再不是那个黄毛丫头了呢!想到此,念安抿起嘴痴痴傻笑,似是想到梓欣儿时的糗事,向着家门的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视线将身影越拉越近,念安眯起双眼望着几步开外朝夕相处之人。 少女清丽无双,嘴角含笑,十指纤纤交叉垂于小腹。微风起,一身浅绿布衫羞涩飘动。 叶念安扔下肩头野兔雉鸡,抬起手就要去揉梓欣乌亮的头发。 还未至头顶,一只皓白巧手就已格挡上来。 “念安哥哥,不许揉我头发!”梓欣秀眉轻蹙,嘟起嘴巴微愠。 叶念安手腕一翻,未待秦梓欣有任何反映,就已巧妙绕过纤手扶在她头上,轻轻揉了几下。 “哼……就知道欺负我,不帮你收拾了!” 梓欣轻哼了一声,转而背着手,迎着阳光轻快向堂屋跑去。 望着少女的背影,念安一脸苦笑,嘀咕了声,“惹不起的丫头。” 眼里却流出绵绵不断的柔意。 “你等等我呀!”念安摇醒发愣的自己,背起野物三两步便追上了梓欣并肩而走。 微风和煦,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背上的猎物随着步子左右摇荡。 这一年,初冬早至,秋意迟迟不肯离开。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愈下愈急,白英拖着两个孩子日夜操劳,终病倒在这个多雨的季节。 白英长年在灯下缝织累致眼疾,经常酸胀干涩,久之便渐渐失了视力。 好在念安和梓欣都已成大,能帮家里挡住不少农活家务。白英躺在床上每听到两个孩子在堂屋的说话声,心间都能多出一份宽慰。 恼人的秋雨停在了清晨。 树上晶莹的水珠顺着树叶边缘静静滑落,在白雾弥漫的空气中无力哀叹,留恋这片氤氲久久不肯散去。 秦梓欣靠在叶念安的肩头,看着如洗的长空,两行清泪无声而下。 念安看见伏在肩上的梓欣肿如核桃的双眼,心间如屋外刚停的秋雨,寒凉湿意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体,心疼而难言。 许久,梓欣缓缓开口:“念安哥哥,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好怕……我们……该怎么办?” 叶念安嘴角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内堂似有声响传来。 “咳…咳…梓欣…念安…你…你俩进来,我…有话要说。” 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层薄薄的布帘背后传来,隔在堂屋外的梓欣与念安对望一眼,便向昏暗的内堂快步走去。 床上气若游丝的老妇人正困难呼吸着,凹陷的眼窝嵌在黑色的眼眶里,一张脸仿若蒙了灰尘黯然无光,干裂的嘴唇正吃力地龛动着,憔悴不堪。 梓欣、念安分别立于床榻两头,眼眶里水气盈动,满脸阴郁。 “大娘,您放心,昨日我又在邻村讨了个方子,听说很有效。” 念安一边顺着白英的后背,一边安慰地说道。 白英皱了皱眉,凄然回:“念安,别忙活了……大娘知道自己的身子。 趁着大娘还有一口气,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我怕…咳……咳……我怕再晚一些,就带到棺材里去了。” 白英似翻启了陈旧古书,一页一页,一字一句,和着咳嗽和回忆的声音,把十七年前的旧事细细讲述给了叶念安。 ———————————————— 十月草原,苍凉萧索,来自贺兰山外的西北信风如约而至。 西北风裹夹着透骨寒凉,正无情驱散着草原上的最后一丝绿意。 沿着空气中西北风凛冽的弧线顺眼望去,十三羽黑衣人跨着战马如冷面雕塑,一动不动。 极远处摇摇欲坠的残阳用尽气力,妄想驱散这袭压抑的黑色。 可挨到近前,仍被这十三羽乌色散出的肃杀气息生生阻隔。 夜色加深,天地间一切存在,渐渐被暮色吞噬。直到羽王府燃起一片火光…… 十月初一白虎入野宜杀人 残阳西坠,月黑风高。羽王府大门两侧三尺高的白纸油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入夜就会有下人打着火石点亮。 相反今夜羽王府静的让人窒息,仿佛随着夜幕低垂,这座府宅院落也融化逸散在黑色中。龙小青斜背劲弓,双手提着马缰,面容没有一丝倦意,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眼前所有反常,发生在羽王府却是再正常不过。 羽王是皇帝酒后乱性的私生子,虽生在皇家却因生母地位卑微,皇子身份始终无法得到认可。 宫中下人见了他没几分好面色,名字也是在他五岁母亲病逝时,皇上才赐名为耶律隆安,希望他安安分分过完一生。 到十八岁,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羽王,既无半亩封地、也无一匹牛羊。羽王整日醉心于书画医术、烹酒下棋。宅子更是建在荒郊野外,远离上京,他的存在就是一件荒唐事。 皇帝见羽王知趣,倒也未去管束。即便是娶了汉人为妻,也由了他去,反倒还差去了十六名下人。 只是,虽有了帝王配置,羽王仍日里勤扫厅堂,入夜掌灯念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六章 羽 王 龙小青的任务是灭门羽王府一十八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杀羽王,即使羽王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不过,杀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夜色渐深,羽王府只剩下一钩浅灰轮廓。想到羽王府的一十八口,龙小青突然想尽快结束这场杀戮,这在她任殿前司十来年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的念头。 念头出现了,就再也按捺不住,似是三月春风拂过的青青草叶,疯狂生长。草尖一下又一下撩拨着她,心痒难耐。 她取出一支弩箭,包裹在箭尖的油脂粗布被瞬间点燃,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张弓搭箭。 紧接着在她身后陆陆续续亮起了十二团火光,每一张弓开如满月,箭尖直指羽王府。 ‘嗖’一声,十三支火矢在暗中划出一道半月弧形直向羽王府。 入夜的西北草原,火势被风裹卷着迅速蔓延开来。从未在夜间掌灯过的羽王府早已被人淡忘,而今夜,羽王府升腾起的熊熊火光,不禁让所有人再次惊感到,皇帝长子并不是耶律隆续,而是羽王耶律隆安,尽管他是私生子。 平日闲散惯了的仆人,此时铺天盖地的火幕垂下,竟没一人想起救火,女仆随便抓起件夹衣护住前胸便跌跌撞撞向门口闯去,男仆更是不堪,衣衫也顾不得披上一件,十六个仆人从房间逃出。 喂马的陈七终归是年轻腿快,第一个打开大门冲了出去。就在他心头跃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一支弩箭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飞刺而来,直穿他的胸口钉在身后半开的木门上。 余震仍颤的羽箭淋满鲜红液体,停在木门上绽满朵朵怒放的梅花。 陈七的死并未阻止后面蜂拥而上的脚步,没人会去思考葬身火海与利箭穿心两者间,哪个离恐惧更近点。 慌乱的众人如层层浪涛淹过陈七栽倒于地的尸体。羽箭飞如闪电,羽王府的那扇大门已直接贯穿地狱黄泉。 龙小青射出陈七那箭后,便用黑布小心缠紧弓座斜束在背后,黑布两头在胸前交叉着牢牢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她开始认真数起数来,就如草原上的牧民清点着放牧归来的羊群。每有一人被羽箭贯穿,就累加一个数字。 一、二、三……十六…… ———————————— 横谷寨,村尾倚靠大山,黄河水流经此被村头横谷生生阻断,形成了一条由东向西的“腰带水”。 灰蓝夜色下,茅舍零星散落在狭长的山谷中,如一朵朵环坡而生的蘑菇,破土而出。秋日晚风中慑慑抖出的两个身影,正如眼下草城川谷间收割一空的小麦桔秆,暗黄干瘪。 越向南行,山林增多、湿热加重。本就外伤累累、疲累不堪的羽王夫妇终不习水土,撑到此处便先后倒于林中,命悬一线。 对秦牧这个箭法独特、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来说,从寨子出发进到贺兰深处不消两个时辰,他总算耐着性子盼到了时下林中野物一年中最膘肥肉多的时候。 秦牧身后的箭筒插满了自制的白灰杂色羽箭,光滑无比的石球弹珠在布兜里叮叮当当地来回晃荡。 腰间系着的皮质弹弓很小巧,是去年新换上的狍子皮囊,轻便好使。 此回捕猎虽说是只为来年入冬屯粮,但作为村里的捕射能手,除了弓弦声响,更甚的,是猎物应声倒地后的快感。 想到此,秦牧全身亢奋,一头扎进林子。 万没想到,在这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深山树林里,映入秦牧眼帘的却是并排躺着的两个异客。 身上装束已刮划得破烂不堪,但考究精致的玉佩、腰饰出卖了二人的不凡出身,特别是别于男子腰间雕刻精致的短刀。 秦牧似已见到天黑后二人落入虎豹之口的景象,也不敢细想,扶起气若游丝的女子反手放至马背,又弯腰驮起男子,一刻都没耽搁地往回走去。 掌灯时分,秦牧终于牵着马匹回到横谷寨。拐进村头没走几步,隐隐露出嵌满稻茎的黄泥墙,娘子白英早已在屋前等候。 低矮无形的茅屋前疏疏朗朗地排列着塔形草垛,檐下挂满了扎成一捆捆的谷穗和红茹莨,如刚清洗过,不积灰尘、不生蛛网,地上一缸才密封不久的海红果酒还散发着丝丝清香,一切都是准备过冬的样子。 —————————————— 被秦牧救下的羽王夫妇,拉起海棠双膝跪地,颔首作揖:“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耶……叶清明,因家乡连日水灾良田被淹、家人失散,走投无路才携娘子向南逃亡,不料南方潮湿多林,瘴疬肆虐,竟昏于林中。 若不是兄台,我俩怕是已成山头孤魂了。” “清明兄,此话过重了。在下姓秦,单名牧字。祖辈以猎为生,粗汉莾夫之人。 那日也是过冬在即,为入冬屯粮偶进山林。想来你我遇见也是缘份,既已搭救,兄台就安心在此地住下。 只怕是误了捕射屯粮,来年春天前都要以粥裹腹了啊!” 眼前出身尊贵的落魄之人,除却腰间那把半寸长的匕首和身上这套看着勉强华贵的长袍之外,竟无法从拴于腰胯的空皮囊里掏出半分值钱货色。 叶清明摘下腰间玉佩,递于秦牧。 “秦兄,走时匆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若不嫌弃,此玉佩还能换几个铜钱,请秦兄拿去贴补家用吧。” 秦牧本想推辞,转念想到家中屯粮不多,又错过了秋猎,眼下家里多出叶清明夫妇二人怕是…… 叶清明见秦牧满脸惭色,甚解人意地默默塞于秦牧掌中。 秦牧羞愧不语,心想来年开春定与村里游商换成米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七章 结 亲 叶清明夫妇两人相携散步于这个将要安身的村落。望着脚下河势南流、窄口形狭的扼守山路,如网丝般纵横交错伸向山林深处的田地,疲倦万分的羽王终叹出一口长气。 海棠迅速读懂了眼底的这份安定自若,轻轻一笑 秦牧、叶清明四人说笑着从田间走出,臂间铁犁如竹篮般轻巧,青丝有些散乱的海棠比起半年前清瘦了不少,灰衣素颜虽有一丝憔悴,但眼眸放出的亮光仍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清丽俊美。 海棠看着村里一派六畜兴旺、瓜棚豆架的农耕景象,突想起昔日同母亲在家乡生活时的场景,山脚下从茅屋透出的点点烛火仿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莫名点燃了她深切的思乡之绪,心头酸楚涌动。 叶清明感觉掌心似有搐顿,停下步子转身搂紧海棠,臂弯里裹满歉疚与怜爱。 对于这份感情,他似乎从未做过交代,所有情意都化为了眼波流转和无言默契间。 他知道明月长空、繁花莺柳,唯她独在心头。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管天南地北,有她足够。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秋末,横谷寨便飘起了漫天雪花。 白英见海棠身子单薄,特意冒雪赶早去隔壁村子挑了块浅绿白花的素纹粗布,连夜缝制出一件直领对襟的夹袄。 翌日,便染病不起,似受了风寒浑身乏力,躺了几日未见好转。 横谷寨笼共几十户人家,那日王大蹄子见秦牧独自撵着谷物,愁眉紧锁。一时好奇,便婆娘似地上前搭起话来。 秦牧这老实汉子,一五一十全倒给了王大蹄子。 “我说你这驴脑瓜,赶紧去请神明的释比巫师吧!再拖下去,怕要出人命喽!” 秦牧虽有迟疑,却还是听进了王大蹄的话,心中犹豫不定。 横谷寨虽在大宋地界,却与多个部落国相邻。每年入冬前,村子都会举办一场大型的祭祀活动,寨里头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都虔诚地聚集在村尾的神坛一睹释比巫师的尊容。 秦牧曾带着叶清明前后里外走过一遍村子。叶清明想着天气渐冷,大雪封了山不太好走动,闲着没事的时候常会一个人转悠。 沿着‘腰带水’绕到村尾还是头一回,叶清明只觉脚下的石板道像是越走越宽,往前十米开外的正中竟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一个高高的神坛矗立在饰满异形花纹的石制圆环底盘上,巨大的三层素面梯形基座高台四周火把燃燃。 底层是一头分不清楚样貌的神兽,中层是一方型容器, 两纵对称物似人头似怪兽,角尺形的尖耳高耸,圆瞪的眼球向外突出,面容狰狞怪怪诞。是内堂,其实也就一帘之隔。 落下布帘时,秦牧从内堂探出头,示意叶清明一起进来。 叶清明微微弓身,轻步而入。 “释比大人,快快请坐。” 秦牧弯腰腾出屋内唯一能坐人的凳子,反复用袖子抹拭后让给了巫师。释比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挪向床沿。 低首探出干瘦枯皱的左手,两指上下一拨动,翻起床上白英紧闭的眼睑。 紧接着,右手取下悬于腰间巴掌大的羊皮小鼓,靠近白英敲击了几声。 “秦……”巫师转过身面向一脸焦急的秦牧。 “他叫秦牧。”一边的王二蹄子插嘴补充。 “秦牧兄台,老夫望测近日定是家宅不宁、诸事不顺,你娘子久病不愈、恶梦惊床,怕是有鬼魂附身、邪鬼作崇之祸啊!” 巫师翻了翻眼皮,淡淡一句说话,惊跳了所有人。 “释比大人,大人,您可不说玩笑话啊……”秦牧吃惊不已。 “休得胡话。释比大人可是村里的掌坛巫师,是神灵使者,岂随便扯甚玩笑!”这是村长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默默看着眼前这幕的叶清明心里咯噔一记,循声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八章 募 兵 “须得二日内办场赶鬼法事,以令牌画符、红布裹罐……否则…妖孽不除,你娘子定于二日内毙命!” 巫师面露不快,话语间无形多了几分厉色。 这声音…这声音……怎与那日矮房前听见的如此相像?莫非…… “释比大人念你入冬未有屯粮,日子清苦,今日医病就不收医钱了。 还是救你娘子要紧,切莫误了时辰啊。这二日行办法事就收你一半礼钱,赶紧谢谢释比巫师吧!” 一串说辞从两撇八字油胡的村长嘴里说出来,顺溜严谨。 说罢,巫师三人正欲起身出堂,一旁未曾言语的叶清明伸出左臂拦了下来。 “尊敬的释比大人,在下叶清明,乃秦牧兄当日狩猎救下之人。 刚听大人分析了秦兄娘子病情,觉得甚是有理。只是……” 叶清明委婉而语,不时看向屋内之人。 “只是什么?”这回轮到王大蹄子瞎接了话。 “只是……在下曾随家父医过家乡不少百姓,走邻访舍也瞧见不少此类病例。 不妨让在下先依方子给嫂子医着,不见效了再有请释比大人前来作法。 就怕,怕是有了冒犯,过于失礼。” 叶清明一口气讲完长句,为的是不给机会。 “叶什么来着?我管你是什么医,你这是已经冒犯了释比大人,简直就是亵渎了神灵,小瞧了巫师的神力。” “哪里,哪里,在下也实为秦兄考虑。这入冬万物都没有个屯货,哪还会有铜钱?” “……秦牧兄,医不医可是全在你!哼!” 话音未落,释比巫师一行三人已愤愤掀起布帘,大步流星而出。 区区风寒怎难得住叶清明?他在羽王府确确实实读了几本医书,但白英是他第一个病人也是真的。 寒热如疟,发热轻,胸膈满痛,无汗,头痛,肢节酸疼,鼻塞声重,咳嗽,痰稀薄色白,口不渴,舌苔薄白而润,脉浮或浮紧,大便涩。 「荆芥(若干),黄芩(若干),半夏(若干),羌活(若干),独活(若干),川芎(若干),柴胡(若干),枳壳(若干),桔梗(若干),茯苓(若干),甘草(若干)。上作一服,水二钟,生姜三片,红枣二枚,煎至一钟,不拘时服。」 这些个民间草药不单不花钱,山上林间还随处可见。 秦牧并不是不想做这场法事,是真心无财无力。心里暗暗认了命,顺着叶清明意悉数摘来——冷水浸泡、浓汁去渣、武火煎煮口服,每日两次,每次一剂……顶三天功夫,白英下床撵谷。 秦牧原是当死马医活马,可眼下白英真活了过来,心里对叶清明又是一番另眼相看。只不过,没料到的事又多出一桩。 “秦兄,小弟回去让海棠给嫂子淹几坛酸支卜、醋白菜……” 叶清明一边翻下宽袖,一边神秘兮兮地望向同是笑意白英,“嫂子啊,一定爱吃!” 秦牧在两人间盲然扫视。“您——要做爹啦!” 叶清明利索站起身,故意拖长语调,脸上的笑真像严冬里的一壶暖酒,直直灌入秦牧的身体。 秦牧这次笃定,当初在林子里救下叶清明,真的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叶清明医活白英的事儿不径而走,村里到底是穷人多,不花钱就能治好病的便宜事儿没理由不喜欢,巫师收粮收钱的买卖自然就被叶清明渐渐盖过了势头。 海棠陪着白英缝起娃娃的衬衣,布质有些糙,但两双灵巧的手尽是万般的柔。 白英虽半世没有越过贺兰山头,却是个看得心思之人。她拉过海棠的纤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妹妹,奴家在这寨子里待了数十载,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 官人救起你俩之前,奴家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懂学问之人。 倒是要谢谢叶官人和妹妹出手搭救,保住秦家两条命。” 白英越说越激动,“妹妹若不嫌弃,不论奴家生男生女,都世代追随叶家。” 海棠惊得跳了起来,“姐姐,您真是言重了!若不是您和秦官人,哪还有现在的穆海棠和叶清明。万不可这样想。 姐姐生男结兄弟,姐姐生女做夫妇,妹妹生女做姐妹,反正就是要成一家人……” 秦牧与叶清明隔着布帘在外头烤火,屋里的话句句听得真切。两个汉子抬起头,相视一笑。 人的心里但凡装了寄托,再难熬的日子也是甜的。 秦牧每年都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围火刨制羽箭,今年多了个下手。 叶清明偶尔会聊起京城时的见闻,他觉得自己离羽王正越来越远。 白英和海棠认了姐妹,她手把手教会了白英认自己的名字,四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人的心里但凡装了寄托,再难熬的日子也是甜的。 朦胧之际,海棠为自己淹制起酸支卜、醋白菜。 叶清明心潮澎湃,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不知所措。 横古寨狭长的山谷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春天,砍柴声、撵磨声、鸟语声…… 只是,一同等来的还有张贴在村口的那张募兵令。 此次朝廷募兵不同以往,枢密使曹彬向宋太宗谏言:‘宋辽之争非一朝一夕能定高低胜负,故朝堂上下须存战争旷日持久之心’。 这话自上而下落到兵部尚书石龙涛书案上——转由兵部酌情拟旨。 太宗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着实令他头疼上火,看着下面霜打茄子样的小吏,让本是行伍出身的石龙涛越发火大,手掌怒拍案几,“不给老子想出法子来,都他娘别回去了!” 好了,一应兵部官员开始彻夜“长谈”。 摘掉官帽,掀起朝服,如酒肆赌坊小民般聚拢一起,你一言,我一嘴,将石龙涛围在中间。 时而沉思颔首,时而憨笑怒骂,甚是热闹。 翌日,兵部一纸文书快马加鞭发往各地——‘为持续供应补给兵源,以八月为期,各地青壮轮换戍边!’ 村里顿时炸翻了锅,募兵之事沸沸扬扬地传了起来。 原以为几句碎言同碗中薄粥,却不料七日后村长张贴的布告里,叶清明和秦牧二人的名字赫然醒目。 叶清明沉思起来,曾以为历经逃亡保住一命,这朝廷党羽、战事叛乱统统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和娘子隐姓埋名又有了骨肉,怎料命里兜兜转转的仍旧未逃脱…… 想到此,叶清明眉头紧锁,心里滋出一股怨气。 当下又惹恼了巫师和村长这一众兵燹,反倒是连累了秦牧兄。 秦牧自小认命老实,想到这路有清明兄相伴心里倒甚是安慰,笃定不惊。 只要保住性命,过掉这场纷争,便能回村妻儿相聚。 白英和海棠默默备齐什物,本是孕喜在身,心如蜜糖,可眼前二个的脸上却见不着一丝光彩。 临别,二人相携目送自家官人,一直到黑点消失在横谷寨尽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九章 噩 耗 秦牧不敢相信眼前全副甲胄、手执长矛、腰挂短剑之人会是叶清明,那双眸迸出的阴冷逼人之气实与常日里温和儒雅的清明兄相差甚远,见者不寒而栗。 ‘长箭50支、铁制硬弓、携3日军粮,续疾行百里,援投激战。’ 接到密令时,叶清明的精锐小队还身沾沙漠尘土。 大漠月光冷,他来回擦拭着腰间的精铁短刀,恍惚间已分不清自己是横谷寨里那个与巫师顶撞的叶清明,还是那个身属大宋住在羽王府里的耶律隆安。 远方挥舞的战旗,如鲜血构筑的油画。叶清明为首的几纵精锐小队才入场围,眨眼功夫无数战骑林立而出,叶清明顿知遭了设计,正想撤离这众矢之地时,辽军蜂拥而上,形成数十道重围,已然来不及。 叶清明和秦牧迅速被枪林箭雨淹没……此时,百米外沙尘飞扬,黑色铁骑上一剑眉斜飞、眼眸深邃之人,伴随一道宛若闪电般的黑夜利光直奔而来。 重围外,誓死护主的将士在身边相继倒下,战骑上的叶清明虏骑千重。 他要劈开所有阻挡杀出血路,让秦牧尽快从重围中冲出。羽王耶律隆安和穆海棠的恩人必须活着回横谷寨,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此时的叶清明凶狠、强硬、直接,固执地掩护秦牧,拼尽了最后一分力量…… 四月人间,海棠漫城,湛蓝空中,纸鸢之线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涓涓而动。 一瞬间,寒光闪现,利箭从铁铠甲胄穿刺而出…… 那双凝望着上空的血眼,瞪瞪未合。 —————————— 北雁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南山尽头,终于熬过八月时光夫妻可以团聚,想到此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掩不住的幸福在脸上绽放开来。 三日后,海棠相挽白英踮起脚在村口桥头向着官道张望,眉眼尽是焦灼。 “妹妹,别急,小心惊了腹中胎儿。” 白英感受到海棠越发用力拉扯她的手臂,口中如是劝慰。只是白英不如海棠细腻,表露稍明显。 “嗯。”海棠轻轻应了声。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一道人影,脚步蹒跚,身体沉重。行至近处,正是秦牧。 穆海棠见秦牧只身一人回横谷寨,不祥之感骤然而生。 秦牧见到娘子与海棠立于桥头,立刻浮现起叶清明拼死救己而永瞑沙场,再次悲从心起,快步跑至二人近前,竟“噗通”一声跪在海棠面前。 白英见官人如此,一时没反应过来,愠怒骂道,“官人,这是鬼哭个甚?清明兄呢?” 秦牧泣不成声,喉咙哽咽,“弟妹,秦某对不住你,清明兄……清明兄,他回不来了……” “秦兄定是玩笑话,官人亲口答应过奴家,一定会平安归来,将孩儿抚养成人。 临别前,他还拉着奴家的手商量着孩儿的名字,可如今,如今……” 早已泣不成声的海棠,此时突然面色煞白。一股心火上涌,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妹妹!” “海棠弟妹!” 秦牧夫妇顿时慌做一团,立即背起她赶回家中安放在床上。 白英烧了些热水,缓缓喂下。穆海棠幽幽醒来,双目定定低语道:“秦兄和姐姐不必担心,奴家暂想独自静静。” 见海棠醒来,秦牧本想把短刀还给她,又担忧海棠睹物思人,只得哀叹一声后转身离开。 屋内恢复了平静,穆海棠缓缓睁开双眼,红红的眼眶盈动着点点泪光:“官人,奴家终究是等不到你了……” 穆海棠如少了三魂七魄一般,整日闭门不出,不思言语。 常常翻出多少个深夜缝制的娃娃衬衣、新纳的麻布鞋底,每至皮泪水都抑不住的无声而落。 连日的思念郁结于胸无限蔓延,肚中孩儿也似有感应。 这日,海棠忽肩头一颤,肚中抽搐不停。片刻如肠翻搅,如潮汐一浪高过一浪。海棠捂着小腹,双眉紧蹙委顿在地…… 只是这一浪浪愈发加重的阵痛仿佛并没消退之意,更甚的跳痛纷涌而至。 海棠强撑起近乎瘫塌的身子,迷糊昏厥前碎裂的嘶声穿透内堂。 “官人,快来啊!不好了,妹妹……妹妹有恙,似有早产之状,官人,怎么办呐?官人……还是快请巫师前来吧!” 秦牧听见自己脑中“嗡”一声响,心头担忧之事终究还是来了。 上次医治娘子之事后,虽不想再与巫师有丝毫瓜葛,却拖不过眼下形势,壮起胆朝村尾走去。 屋内阴涩垂帘,帘内三足销金香炉焚烟袅袅。被烟雾缠绕的释比巫师正隔帘席坐,口中巫语念念,秦牧站在帘外迟迟不进。巫师似被搅扰,悠悠回头。 见来人是秦牧,立即面露怒色:“秦牧,可是又想来拆老夫的台么?” 秦牧神色慌张:“家中弟妹似有早产之状,方才已昏厥在地,小人怕危及胎儿,特来请释比大人亲自走一趟,为弟妹接生。” 巫师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秦牧,此莽夫面色黝黑,到底是沙场沾了人血,这袭皱皱巴巴透着寒酸气的青布长衫仍难盖身上的勇猛之气。 释比紧闭双眼,嘴巴张合不知何词。 许久,忽面色冷凝道:“穆海棠胎儿早产之状,本是逆天之道,老夫给她接生,甚于逆天。且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怜你秉性忠厚,除却胎盘留下之外,另付铜钱二百,以趋吉避凶,或能有一线生机。” 秦牧多年负囊而行,养活自己都难,怎会有余的闲钱?秦牧担忧再如此纠缠耽搁,怕是…… 不及多想,直接双膝跪地“怦、怦、怦!”连磕三个响头。 “释比大人,您大仁大义,若能保住弟妹母子,小人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巫师未有任何动作。“哎!前几日老夫祈福降雨,天相露出讨伐之兆,只怕是鬼神皆动,妖魔之劫。 老夫已是拼尽全力,气息频尽。实不相瞒,当下老夫,日夜浸困,实没有力气去管那些个闲事了。秦兄还是另择闲能,以免误了性命!” “如今这横谷寨,唯有大人您有这本事了啊!看在海棠丧夫之面,救她一救吧!秦某此后定伺候左右,唯您是瞻!” 秦牧明知释比是故意刁难,却不敢扬头怒怼。 “即便一尸两命,与老夫又有何干系?”巫师言语轻蔑。 秦牧听闻不由跌退几步,生出无限凄凉。昔日沙场之上叶清明穿甲而出的鲜红利箭又划过眼前…… 想到此,紧咬起牙,怒火涨胸,左手握拳,右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章 生 产 秦牧横握短刀,直视巫师,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转瞬被决然淹没。 战场上叶清明交付给秦牧的那把刀一直贴身保管着,如不细看着实难以察觉。 可是这次情急之下一把拔出来,刀刃泛起的雪亮寒光直从巫师脸上晃过,如隆冬平地刮起一阵白毛风,让人透体生寒。 释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秦牧的距离。他紧攥木杖,双眼死死盯着秦牧握刀的右手,只要眼前的莽夫敢再往前一步。他也就顾不得身份,逃离这里。 虽然心有此念,脸面上却没有一点慌乱,他笃定秦牧这懦夫缺的就是这份勇气,即便是他在战场上打了几个月的滚儿。 事实上,巫师还是赢了。秦牧情急之下拔刀并不是要胁迫巫师,实在是他想不出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看到巫师这反应,他惊觉自己吓到了他,脸上全是愧悔。 他老老实实地将短刀放在桌上,低下了头。 “释比大人莫怪,适才是小人鲁莽了!叶清明与小人兄弟相称,现已战死沙场,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弟妹又动了胎气,危在旦夕。 可怜小人身无钱财,唯有此刀还值上几个钱……还望大人怜悯,叶家不能就此断后啊!” 秦牧声色哽咽,说完又双膝跪地、抱拳举到底总归是寨子里的人。 既是寨子里的人,老夫自当待其与他人无二,叶氏生产自然也是要去的。不过……” 讲到这,巫师顿了顿,放下茶碗。“这刀呢,老夫暂且收下,等秦兄有了其他财物便可赎回。 哎,只是前两日怕是祈雨过度,身子疲乏,老夫还得去沐浴打坐片刻,等恢复些元气便与秦兄走一趟罢!” 秦牧黝黑的脸上爬满焦急,却又无奈至极,更不敢催促分毫,唯剩跪地拜谢。 释比不慌不忙,用上等的桃花木烧开一大桶滚水,又撒上皂角、桐叶种种,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日。 秦牧立在旁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着日光穿过窗棂逐渐萎缩的光影,攥紧拳头心如火炙,额头汗珠清晰可见。 世纪之久,巫师罩了件墨黑色大氅顾自从内堂走向门外,没有搭理秦牧,抬脚间衣裳摆动如滚滚乌云。秦牧忙不迭小跑为他引路。 横谷寨虽称为寨,但除却朝廷火山军驻防军兵,普通百姓不到百户。 正所谓‘平地经不起惊雷,懒汉见不得热闹’,巫师这套盛装平时实难见到,对王大蹄子来说,上回见巫师穿此瘆人的行头还是今年夏旱时节,当时祈雨作法的新奇劲儿,如同他平生里跑去村头看苏寡妇洗澡一般快活。 想到此,他从碾谷磨盘上纵身一跃,撒开一双惊人大脚,噌噌将村子穿了个来回,乌鸦似的破噪音断断续续,“快,快,都出来呀,释比巫师又要作法啦!” 巫师还是那姿态,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踱着方步,不疾不徐。 秦牧虽对王大蹄子牙痒痒般恨,强忍住冲上前给他个大耳刮子,可想到海棠母子,又生生憋了回去。 待赶到叶清明茅舍,两人身后已跟着一大串泼皮闲散的村民。 此时的穆海棠躺在内堂芦草铺垫的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津津一片,全身如水洗一般,发丝散乱。 特别是额前几缕青丝,浸湿之后又被吸干水份,牢牢贴在头皮上。 一双纤手紧攥着身下的床垫,身子显然已承受过巨大的痛苦。 一旁的白英用棉布擦拭着海棠两腿间殷红的鲜血,如冬雪初融般涓细绵长。 巫师见此情形预感不妙,不禁心生懊恼。如真要难产而亡,自己在村中多年树起的声望怕是要毁于一旦。 释比慢慢地沿着昏暗的土坯房走了一圈,经过角落时顾作一顿,煞有介事地乱吟几声巫语,草草结束了仪式。 然后挪至海棠床沿,弯下身子,伸出如枯木般丑陋干瘪、指骨突出的双手,隔着衣衫按向穆海棠隆起的小腹。 “这就结束了?” “还想有一场热闹可看,没想到……” 这时围观村民窸窣议论开来,碎语声中就属王大蹄子与之相好的几个泼皮最甚,似是对巫师施法步骤过少缺了些许观赏性被扫了兴致,喋喋之语直入释比耳中。 释比没来由生出一阵烦躁,阴沉的脸上顿起寒霜,猛然转头,狠狠瞪向王大蹄子。 平日里巫师积威甚重,众人遭这眼神一扫,顿时鸦雀无声。 释比满意地回过头,口中冷哼一声,顺势用黑色外氅遮住自己用力按向海棠小腹的双手。 失血过多痛昏过去的海棠,被腹部猛传来的巨痛立刻恢复了神志,无半点血色的眉睫上下颤动。 可这猛烈一下后,连睁眼都没了气力,之后再没任何动静。 秦牧夫妇见海棠这幅垂死之态,不忍再看下去。秦牧转过身去轻轻摇头,白英已是乱了分寸,也不顾巫师身份双手紧紧握着海棠左手,呜咽地泣不成声,“大人,释比大人,救救海棠吧,她快不行了……” 此时的巫师也甚是苦不堪言,辛苦经营多年的威望万万不能栽在这妇人身上,想到此他又用力压了三五次,海棠只是口中哼哼两声,隆起的腹部如顽固的皮球,身下鲜血如注。 这时,释比脑中突然闪过隔壁村糜南北家儿媳临死的模样,后背顿时直凉。 秦牧见巫师突然停下,心头一下紧张起来,难不成弟妹已经…… “巫师大人,海棠她……”秦牧发问的声音瑟瑟发颤。 巫师突然发癫般伸出右手猛然向自己的头发抓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一章 吞 发 [两个月前宽庭酒楼] “刘二,听闻上次村里一个婆娘生产,你差点折了,说来听听。” “又是…哪个王八蛋到处…乱嚼舌根,你还别说,要不是给她吞了头发……” 说话的刘二,大脸滚圆,满面绯红,肥肉层叠。双眼被肥肉挤压后不比眉毛宽上多少,酒气一冲后就只留下一条肉缝。 此时他再也坚持不住,咣当一声,大头砸在桌子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溅起的汤汁淋了对座一脸,横谷寨巫师一边用手胡乱擦抹着面上的汤水,一边站起身来捅了捅对面刘二。 “刘二!刘二!吞了头发怎么着了?” “……嗝……”只见刘二没有半点反应,口水顺着嘴角直淌,捅的急了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股酒菜腥气直冲横谷寨巫师的鼻子,他连忙站起身来,皱着鼻子用手扇了扇气味。 暗骂一声“憨猪,又他娘地让我结账。”说罢,喊了声“小二,结账!” ———————————— 巫师抬起右手猛地在头上用力一扯,头皮一辣,一绺灰白的头发被顺势拉了下来,丝丝缕缕缠住指掌,手心沁出的汗逐渐渗入发丝。 想想家中半生敛下的财物和村中无人不毕恭毕敬的风光,只能搏这一回了,想罢,他把心一横。 巫师挽起右边宽袖露出干瘪精瘦的小臂,死死捏住海棠的嘴巴,把头发硬塞进去。昏迷的海棠,嗓子里发出如垂死野兽般的呻吟。 秦牧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一股血气上涌直冲脑门,并步冲上前欲将那把灰腻的头发取出来。 “混账东西,滚出去!老夫正请神灵施法,你如此鲁莽冲撞,若是触怒了神灵,降罪于村子,你担当得起么!” 巫师见秦牧状若疯虎一般,面目涨红,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虽有心退避,却又顾忌身份,只得一声厉喝,用言语挤兑秦牧。 围观在外的村民一听说会降罪到村子上,瞬时咒骂声四起。王大蹄子更是来了精神,不管面前是老是弱,双手用力胡乱拨分着人群,跳出去就抱住秦牧,翻滚到平日倾倒灶膛的土灰堆里。 这么一扑腾烟尘四起,其余人早被这泼皮劲儿唬的一呆,尘土间一双斗大双脚露在外面胡蹬乱踢。 此时海棠全然不知身边之事,之前的生产已耗尽她体内太多水分,头发卡在干痒的嗓子里,难受得使她蹙紧了眉头,伴随阵阵咳嗽。 巫师立刻命人端来清水,掰开海棠的嘴巴直直灌入……她被呛得不停咳嗽着,本能地吞咽着。 终于吞下头发后脸色愈发苍白,汗湿的发丝贴紧额头,杏眼依然紧闭。 片刻,腹部一动,整个背部向上弓起,喉中发出呕吐之声,干呕逐渐加剧,腹部不断用力抽搐,巫师紧盯着产道口,依然没有迹象。 刚刚翻滚到草灰堆里的秦牧常年打猎,手脚灵活有力,早已挣脱开来,身边的王大蹄子脸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灰土里,生死不知。 依稀可见面目青肿,嘴角抽动,时不时有血沫子溢出,两只大脚再也没有气力踢蹬。 秦牧颓然坐在地上,急切又徒劳地望向海棠,又把目光转向巫师,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一点意图,然而那张常年被符纸烟火熏黄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狭长眼角里似有一点绝望放大蔓延。 看着海棠越来越差的身体状态,释比被巨大的恐惧包裹,无法预测以神祗身份生存的他接生失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身体狠狠打了个冷颤,滋出逃离的念头。 剧烈呕吐后的海棠,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只见她下身探出来一小片黑色胎毛,看着那婴儿头骨上不出话的大娘,抽泣着将手递了过去,“大娘,念安在呢……” 白英拉过梓欣和念安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一起。 “我答应过念安的娘亲,你俩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亲。 本想等到念安十八岁,娘再张罗你们拜堂成亲,可我的身子……只怕……只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今日……今日你俩就当着娘的面磕个头,拜过天地…就算结成夫妻了!如此…我死也瞑目……” 秦梓欣再也抑制不住心间悲痛,伏在母亲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叶念安虽早已泪流满面,但见大娘现出弥留之态,强忍住悲腔用衣袖揩了揩湿润的眼睛,便绕过床头直接拉住秦梓欣的手盈盈拜了下去,他实不想违了大娘这临终嘱托。 看到二人对拜,白英嘴角含笑着垂落下双手…… 海棠妹妹,你可等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二章 真 相 叶念安曾以为自己明白很多事情,春季种下的野菜要在秋日收割,幼时喂养的猪崽要在冬季宰杀,他从来都认为这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现在,他却有了更多想法、更多迷惑。 他要去见那个每天夜里都要见的人,想为自己再解一次迷惑。 身旁的秦梓欣传来熟睡后匀称的呼吸声。叶念安如许多年前一样,起身到院子里穿上衣物,顺手提了支才磨制的箭矢,向村子东面行去。 一阵短促叩门声响后,屋内传来一声苍老却气息平缓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叶念安抬手推门而入,屋内一张檀木高脚方桌。释比穿戴整齐,硕大的黑色衣袖罩住了椅背扶手。 昏黄灯光下,椅上之人如悬空而挂,桌上有两杯茶兀自冒着热气,忽被钻入的冷风一欺,散作一团白雾。 “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你七岁时就怕冷。” 释比似没看见叶念安手中提着的箭矢,眼睛只是盯向东山山顶。 叶念安走近两步,将箭矢搁在桌上,在释比对面坐下,只不过右手仍怪异地握紧了箭尾。 念安左手端起茶杯,视线却跟随释比同移向了东山山顶,口中说道:“徒儿如果不是妖胎,罗胖子应当不会欺凌于我,也就不会有东山顶上平白挨冻的那晚了吧?” “老夫当初就没看错人。为了学习三叩法门,你真切挑了三年旱泉之水,虽是花费了你不少时日,可几年下来,你的狩猎功夫确实在村里出类拔萃,家里生活应是好了些的!” 释比此时似乎又看见小念安,挑着担子歪歪斜斜地走向流沙泉,脸上露出笑意。 “家中虽是清贫,可近几年横谷寨无灾无害,农作野菜也足以裹腹。至于野物,有或没有都能活命。” 说完,叶念安握起铁钎子般的箭羽的右手,又松了几分。 “在这大宋,男儿不识几个字总归没有出息!” “徒儿本就没有大志,留在这横谷寨孝敬双亲,身教子女,一生不过如此。” 讲到此处的叶念安又重新握紧箭羽。 “还记得老夫曾告诫过你,入我三叩门,他日封王拜相如探囊取物,大丈夫岂不快哉,何必如妇道人家……” 释比语出一半,一点寒芒如毒蛇从暗里探出,灯花未落的功夫已然直抵咽喉。 他感觉到,喉咙再移分毫,箭头寒凉便会直接渗入。 “够了!你不用再拿一件件施于我的恩惠,来抵消你过去犯下的罪恶!” 叶念安一听到妇道人家几字,压抑的怒火似被浇了浓油一样,腾地烧了起来。 睁着血红的眼睛,将蓄势已久、紧握箭矢的右手,瞬间戳至释比颈处。 “徒儿只想问师父,当年为何要害死我娘亲?念安不报母仇,枉为人子! 师父今日若不能将当年之事讲个明白,徒儿必是担定这叛门弑师之名!” 叶念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攥住箭矢的右手青筋外露,点点泪痕打湿了欲裂的眼角。 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话,令释比无言以对。 方才他分明看到是那个多年前的雨夜还未及啼哭,就已在无情剑锋下丧命的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可此刻、眼前,这冷若冰霜的话竟也是从这孩子口中讲了出来,释比感觉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窖,僵硬地无法动弹。 “当年你娘亲的死确确实实是个意外,老夫也是尽力了的。我与你父母无冤无仇,怎会生出加害之心?” 释比语气如此平静,说完站直身子,宽大的衣袖随着手臂拂向身后交叠在一起。正是这宽袖,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释比缓缓隐去心间脆弱,叹出一口长气,对叶念安讲了一句冷酷刺心的话。 “念安,老夫毕生不得志,真情真性也不必多言,只怪你我师徒情分已尽! 当年之事已死无对证,既然今日你有心来复仇索命,也罢,老夫就成全你的孝心,自可取我性命。” 叶念安瞪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射向释比,袖子似又在眼前晃过。 恍惚间,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东山顶对凝的夜晚,那个指着清风明月,告诉自己加了件夹袄的爷爷…… 念安眼中的巫师爷爷越来越模糊,模糊得被眼泪隔离了去,摸都摸不着…… “啊——”叶念安狰狞地大声嘶吼,内心的仇怨与这撕心如裂的叫喊声一同发散出来…… 面对释比的多年教诲,他终是无法把箭矢再探出一分一毫。 只是,这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想至此,他双牙紧咬,眼中又是一阵厉色闪过。右手一动,箭矢向前递出。 夜风突起,一道宽袖随风摆荡,飘飘扬扬落于地上。 ———————————————— 天幕低垂,头顶乌云如铅,游成一团沉沉压向地面。 这样寒风凛冽的一天,叶念安携着秦梓欣默默搬离了这个生活多年,思眷满地、仇恨遮天的横谷寨。 叶念安的心里打小就住着秦梓欣,只是大娘临终前的嘱托让这份深情提前袒露出来,也更添上了几分责任。 他或许不会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境与当年的生父生母是何等相似。 秦梓欣自幼帮白英做些针线活,一双巧手更甚于母亲。 年纪虽小,缝制手艺却已传遍相邻村寨,自是有不少村民主动上门做活,两人生计倒是有了着落。 叶念安暇时常取出释比留于他的两卷典籍,读记参悟,卜念加深。 日子在平淡安逸中慢慢流逝…… 哪一日,梓欣频频呕吐,才皱上的眉头,一个思量后又缓缓舒成月芽,每日都多出一个温柔恬静的身影灯下细细缝制娃娃衫衣。 只是叶念安少了享受这份甜蜜喜悦的福气,更没有料想到,原以为在荒野山村就此清尊素影隐居的一生,却生生被这名闯入横谷寨的不速黑衣客打破了平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三章 该 死 释比在堂屋不停地绕着圈子,面沉如水,双手倒背,心里不停盘算着。 地处西北的横谷寨,山高地偏,常年不过乌鸦。今晨释比如往常一般早起活动筋骨,他套上夹袄,喝了口清茶,就推开堂屋大门迈步向外。 紫檀木门方开一半,越过门槛的前脚还未落地,抬眼只见庭前老榆树上一只羽翼发亮的乌鸦,眼珠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这只黑鸟已在门外栖守了一夜。 释比心下大惊,一身白毛汗从背脊生出,被清晨寒气一激,从头凉到脚底。他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乌鸦吃这动静一惊,‘嘎—嘎——’嚎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西飞,混进晨昏里消失不见。 释比看着飞远的乌鸦,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心里使劲打着鼓,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数十年前 “师父,今日徒儿学艺整十年,想来已尽得传授,徒儿准备出山,怕是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 释比剑眉朗目,眼绽精光,跪于一位端坐在竹椅上的老者面前。 “徒儿,你去取笔墨过来。”老者面色含忧,眉头微皱,似有不忍之色。 片刻后,释比取来笔墨摆在老者右手边桌上。 “你写一个字,为师看看你的前程。” “是!师父。” 释比手腕高悬,饱蘸浓墨。自己不爱黄白之物,不好酒色珍馐,只为名流万世。 这回下山定要一展胸中所学,实现平生报复。想罢,便在木黄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低首呈给老者。 老者并未接过,只是垂眼往纸上扫过一眼,又恢复到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相。 口中不急不缓说了句:“你下山吧!” 释比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师父没有开口之意,也就按捺住好奇伏身磕了三个响头,生生触地,然后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了还不到十步,身后老者一声叹息,一段揭语传至耳中——‘功名本是囊中物,奈何痴儿反被误。’ 释比脚下一顿,正欲转身求问,老者似乎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莫再转身了。你此生逢不得‘夕’,切记……” 师父最后留下的话早已应验,多年前的雨夜是全族人保了自己一条命,当年功名更是烟消云散,想来这一劫应是过了…… 那么,刚刚那一幕究竟是什么呢?心里虽已滋出为自己卜卦的心思,却又顾虑碰了门规禁忌。 释比坐立不安,站直身子一圈又一圈地在屋里走起来。 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饭也没心思吃,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原本不安的心神竟如战鼓般突突直跳。 “不对!这事定有古怪!”此时释比已顾不上禁忌,决定为自己卜上一卦。 他面容严肃,向后拢了拢自己花白的头发,闭起眼睛随着心意踏了一步。 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檀木高桌上,那把当年秦牧求他为海棠接生时送的短刀。 ‘匕’——他默默记下,闭上双眼又踏了一步。缓缓睁开,自己正面朝院子,此时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心存俗世,难顾天时。 一天光景不知不觉地在他绕圈脚步中流逝。自他卜卦开始,日头经过谷口垂入黄河,这会儿正是昼夜相交。 释比被这片夕暮将沉的夜色直压得透不过气,额头冷汗如点墨漆黑。 说时长,实不过一个呼吸间。自睁眼见到天色之时,释比的冷汗瞬间就从头上流了下来。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佝偻的身躯,重得呼吸凝滞。 喉头微动,他咽了咽唾沫,再顾不得闭眼,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屋顶一根粗木横梁高悬头顶。 释比心间如洪水暴发般,再无法平静,一见到那根曾引以为豪的直梁横亘屋顶,便有重铅悬空之感,当即甩开步子向外奔去。 他信他师父,也信他胸中所学,更信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相信更多美好的事物。 他已没有余力思考其它,只想凭着这份生的渴望,逃离此处绝地。 相比清晨,释比才跑了整整十步,左脚已踏踏实实踩到门外,却被一道飘然而至的人影挡住了将欲迈出的右脚。 这名不速之客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黑色劲装被缎面的腰带紧紧束出劲窄的腰身,身材颀长,挺拔如竹,肋下佩三尺长剑,妩媚透着飒爽。 手中荡下一条红绳玉佩,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赤色弧廓后,又稳稳绕回女子纤白手指上,如此一紧一松。 “老先生,天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呢?” 迎面站立的女子在玉佩又一次从空中划过后,巧手一探,将之稳稳收回掌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神色慌张的释比。 释比面色一收,深沉如水,稍稍挺起背脊,欲借此拔升自己的气势。 “姑娘有心了,老夫白日昏睡,老眼难辨天时,错认黎明,亏得姑娘提醒,老夫这就回屋歇息。” 言罢,释比收回迈出的左脚,如颠倒了黎明傍晚一般,转身就要关门回屋。 “且慢!既然白日昏睡,想来老先生此时也难以入眠,不如看看是否认识此物件?”女子将手中玉佩扔向释比。 释比松开扶在门上的右手,伸手一捞。一片温润落于手中,也未仔细打量,抬手就扔了回去。 “老夫乡野农汉,哪能识得这等贵重物件?!”释比内心早已翻江倒海,惊涛四起。 从女子出现的那刻起,就嗅到一股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直面而来——杀气! 那是没有百十条性命都无法散出的浓郁气息,心间莫名地想要尽快将此女子打发了去。 他又重新把接过玉佩的手搭上木门,准备关闭。 女子显然不信服释比所言,几步上前抬手隔住就快关闭的木门。 “远道体乏,想讨老先生一杯清茶,饮过即走。” 释比暗觉不妙,却又不敢面露难色,只得侧开身子,让女子进屋。 女子施施然坐到屋内正对的扶椅上,接过释比倒下的清茶。刚要入口,顺着茶杯上沿,余梢无意间瞥见桌上悬放的短匕。 龙小青心头一紧,放下手中尚未入口的热茶,对着弓背站立,手中尚且提着茶壶的释比问道。 “这短匕做工精巧,想不到老先生还有收集刀具的爱好。” “这刀呀?是村中猎户可怜老夫年老力衰,送与防身用的。” 释比心下暗沉,隐隐觉得这刀与那玉佩有着丝丝关联。这让他不由联想到今晚问卦时,第一叩所呈现之物。 “噢?不知这猎户可还在村中?”龙小青继续逼问道。 “哎,可怜这孩子心地善良,老天却不睁眼,死于十几年前洪水中了。现在怕是坟头都快被荒草淹没了。” “埋葬在何处?”龙小青听到猎户已死,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俏脸寒霜满布。 “就在东山上,也不知今年是否有人祭奠。哎!” 释比轻叹一声,脸上做出一副悲痛之色,眼角却在偷觑龙小青的反应。 龙小青起身就想去东山一探究竟,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转身看向暗中松了一口气的释比,脸上露出一抹妩媚的微笑。 “老先生也累了吧,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俊秀面容上冷霜再现,长剑出鞘,口中一声轻叱。 “老东西,你也配有这把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四章——番外篇之巫师·归来仍是少年 血顺着眼角的余光延伸,自颈部如小蛇一般蜿蜒西去。释比用尽浑身气力想把眼睛再睁开一些,就如当初年少意气,身负绝学下山那般,一双利眼洞穿所有阴谋阳谋。 这双老天也嫉妒的眼睛,于浩荡战阵中,曾被敌人神箭手无数次锁定。于剑影江湖里,敌国悬赏万两黄金只为彻底让这双眼不再睁开。 他的双眼如烈日中天,高悬于西北这片高远天空上,守卫着西夏每一寸国土,给予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明与温暖。对敌人而言,从这双眼射出的光剑,滚烫炙热,灼烧着妄图侵略西夏的强烈野心。 —————————————————— 那一日,西京都城内官道上。 我跨坐战马,五万西夏将士身披黑甲,手执长戈紧随其后,如黑色长龙绵延十余里。此次西定回鹘,我亲自披挂率军五万,追击千里,大破回鹘诸部,敌人血水染红土拉河水,三日不得清澈。 这天正是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迎接我得胜归来,关于我如何破敌的传奇在民间百姓逐渐发酵、膨胀,愈演愈烈。突然有一个百姓激动之下跪拜于大街上,这一记跪拜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呼啦啦,转瞬间官道两侧全部是跪拜人群,口中高呼‘国师万岁!’ 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懂得君臣之道,臣子出征保家卫国本就是天经地义,怎能受此万民跪拜大礼,更何况还有‘万岁’之称! 一见此景,我心中大骇,急忙翻身下马,向着宫廷方向跪拜于地,随着百姓的声浪共呼万岁洪福。 …… 众人皆跪拜于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百姓喊出‘万岁’的瞬间,一团乌云从东北角飘荡而至,死死遮住烈日,阴影笼罩了整座西京。 我跪拜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了云掩烈日。闭上双眼暗叹了一声,一滴眼泪自睫毛缝隙渗出,滴落于身下官道石板,氲出一块黑斑。 这黑色像极了夕阳后夜幕垂落的黑色。 万岁呼声穿透了宫墙,直直刺进了皇帝耳中,皇帝的目光却没能穿透宫墙,看到一同朝着宫廷方向跪拜的我!皇帝不知为何白日里,西京城中会平白传来山呼之声,但是他知道今日是国师还朝之日。原本要在殿上为国师洗尘、赐赏赐封的皇帝面色阴沉,久久不语,手中拟旨的御笔,‘啪’的一声断折于案上,甩袖离开。 两日后的傍晚,刚刚得胜归来的国师府,死尸遍地,家产尽皆抄没。 两日前的中午,第一个冲出人群跪拜于街的百姓,在国师被诛九族后,来到门前甩出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国师府匾额上,面露讥讽,口中大骂“浪子野心的释比,竟然想里通外国,意图谋反。哼!活该全家都死!” 这一年释比四十五岁,他的儿子出生不足三天。 我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背后是西夏国土。只要离开西夏,哪里都可以,横谷寨对我而言仅仅就是‘这里不是西夏’。 国师与巫师这两个称呼究竟有多远的距离?是一国百姓么?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传授绝学,肯定不想自己去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可是我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这一做就是二十五年。 我厌恶一种气息,一种源于皇族的气息。初见叶清明时,这种熟悉的气息让我罩在黑色大氅下的枯瘦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还好后来听说死在了战场上,我在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有散发皇家气息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吧。 笑容未散,我还未来得及感受,头顶这片散发皇族气息的乌云消逝后带来的快慰,我,却接生了叶清明的儿子。 “嗯?儿子,似乎我也有过,有着一样的啼哭,一样踢蹬着小脚丫。” 既然你和我儿子一样,逃不过这些凡夫俗子想要杀你的命运,我又怎么能让你死呢?我左右不了皇帝,我还左右不了这些横谷寨愚民么?! 每日夜里三更看着叶念安费尽力气,歪歪扭扭挑着两只水桶来往于山路,我的脸上都会挂满笑容。似乎当年雨夜挥下的屠刀只是砍在了空气中,襁褓里的婴儿在刀光及身时,如一团水中泡影突然消散,穿过时空在眼前逐渐扭曲凝聚,化外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叶念安! 叶念安,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你要拿着箭矢来见我呢?我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满脸愤怒的少年。可身体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孩子都会耍些小性子呀! “孩子,你还记得我曾经尽心尽力传授你绝学。我的儿子怎能受村里粗人欺负呀!” “孩子,你还记得让你去西夏复仇完成我的意志么?我的儿子怎能屈居于这村寨一辈子呢?” “孩子,你还记得……” 你说我杀了你母亲?那个叫穆海棠的女人么?哦!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父亲要为儿子做些事情,总是应该的,哪怕是需要我付了生命。 寒光闪过,你的箭矢递出,我的宽袖应声而落…… 你还是放下握了箭矢的右手,我究竟该喜悦还是该绝望?我知道袖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你终究回到叶清明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定然像极了一个垂暮老人,今夜这风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凉意,沁入心脾的凉意。 —————————————————— 半生飘零,这具枯瘦的尸体似乎精血早已经被熬干,颈部早已经没有鲜血流出。释比眼睛总算睁开了一点点,可眼前却一片模糊,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 顺着眼睛睁开的缝隙,释比感觉自己仿佛不在住了二十五年的横谷寨,而是在一座高山,崇山峻岭间一片苍翠之色。在松柏掩映之处,矗立着高大山门,上书赫赫三字‘三叩谷’…… 一个面容青稚,眉宇间透出倔强的少年,跪在山门前,正对着山门后石阶上站着的中年人大声说:“我叫释比,我愿意一辈子侍奉师父!” 我看着这个场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一脸笑意融化开来。右手手指蘸着流至身下的粘稠血液,在地上勾画着。 眼前画面随着孱弱的气息越来越远,逐渐将我溶于黑暗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师父!我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五章 血 字 夜寒如水,皓白月光下,黑色缎带反出冷冷光泽,一如四下凝起的寒霜。 手中短匕似附着灵性,一路领着黑衣女子行至东山脚下。 光秃杂生的枝杆挡住了微隆山丘的隐隐一侧,拾阶而上的脚步停顿在两座紧挨的坟茔之前。 这双被凌乱发丝隐去适才萧肃自溢的细眸,正是万里迢迢、苦寻了羽王十七年的大辽殿前司——龙小青。 此时,仍是这双幽深的眼睛厉厉射向前方插于左侧土墩的木碑:「亡父秦牧母白英之墓。」如此看来,巫师口中的猎户果真埋葬于此。那么…… 正欲收起撤离的视线,不经意间却定格在右侧土丘:「亡父叶清明母穆海棠之墓。」 龙小青幽深的眼底泛起晶莹。墨染三千发丝随着山风乱舞,面色依旧万分苍白,晶莹的双眸泛着丝丝悲凉,任凄厉山风在耳边清啸。 “羽王,小青终究还是不能再见你一面。” 这日初晨,寒气逼人,整个村寨酣睡如梦。石道两边的昏暗茅舍门窗紧闭,独剩了寨口那户微透着烛光,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老人急促的咳嗽声。 “展儿,你爹爹近日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像是有咳血之症,你快去释比大人那走一趟。大人他素来早起!”一位白发老妪急切说道。 “恩,孩儿这就前去。娘亲,你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面容清瘦的小伙接过话头便夺门而去。 屋外,冷清的村道蜿蜒而伸,年轻劲道的双腿快出平日两倍赶到了村尾神坛前的巫师家。 释比的家门正直直敞开,陆展知道释比早起也不奇怪,在门外呼叫了两声没人应,才抬起脚踏进屋去。 万没料到,这年弱未冠的孩子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倒于血泊中死去的释比。 陆展吓得面无人色,立即扭头逃去,口中大呼:“不好啦,不好啦!巫师死了,释比大人死了……” 惊恐的声音穿透微亮晨色中每个睡眼惺忪的村民耳朵,如来时畅通无阻。 横谷寨久誉盛名、位比天高的释比巫师横毙家中,不刻传遍整个村寨,这个神灵庇护者的死讯让村长罗坤喜忧参半,当即差了几个壮伙出寨报案。 这三角带的特殊地势让此处禁兵常年应援缘边,戍守冲要。 附近村落的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仿若与外界隔了尘世般,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之事真是有年头没立过案了。 火山县都头魏敢自扎驻县衙,暗叹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早对防守边要失了兴致。 奉命进入横谷寨彻查此案于他像是点了烛心烧起整个身子,报案之人前脚走,魏敢后脚就备齐什物,套上公服,率队骑行而去。 二日后中午,满身沙尘的落在罗坤跟前。 “哎呀呀,魏大人,舟车劳累,有失远迎呀!真想不到大人您对横谷寨如此上心,快快进屋喝杯热茶!” 将魏敢一行四人迎进堂屋后,抖擞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深色布囊,轻轻推至魏敢臂下。 魏敢回神看到布囊,一个惊跳,退出大步瞪目吼起:“休得胡缠!你当我魏敢何人,竟行如此勾当?!” 罗坤倒也是被眼前迂腐之汉吓出冷汗,忙赔着笑脸退至一旁,差下人端上热茶。 自己缩起脖子细细打量起来:魏敢下马时样貌严肃、眼神犀利,圆领窄袖公服被腰间扎带平整束起,孤傲之气隐约而出。 许是此耿直天性才被打发了这进寨的苦差事…… 心下正暗暗盘算着如何应对,“罗村长,在下饮茶歇脚已耽搁了点时辰,烦请立即带路去巫师家走一趟!” 罗坤受了方才仗势已不敢多言,随即带着众人向村尾巫师家行去。 魏敢推门踏进内堂,查看了地上死尸,不禁心头一颤。颈间微凸的两寸破口像是直直切下的生肉,规整齐落。 见此伤口,直觉凶手必然是高手所为,寨中人皆是老实农户。 便扭头问一边的罗坤:“罗村长,近来可是有生人进来村子?” 罗坤方才进屋看到释比颈上可怖的伤口,已吓得面无血色。 听到魏敢此问,下意识瞥过一眼后又立马收回视线。 脑海里飘起几日前有一个黑衣女子曾来探问过玉佩之事,想来释比之死与那个女子脱不了干系,倘若那女子是江湖高手,杀自己不是易如反掌,若是回来报复,岂不是会如释比这般惨死? 罗坤心下生出一层恐惧,当下对于释比反倒不那么关心了,他只希望这祸不要波及到自己身上。 稍稍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佯作平静道:“魏大人,横谷寨乃极边险要,地形僻远,已是多个年头没有人进得村来了。” 说罢,即躬身退至一旁,省得被人察觉。 听闻此话,魏敢眉间紧了一紧,在堂屋内环视了两圈,眼睛落于檀木方桌上的两杯茶盏,许久不发一言。 心下疑虑频起,释比明明是利剑封喉,如此干净利索的手法,哪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所为?还有那方桌上的茶盏…… 魏敢神思了片刻,抬手一挥,“来,把尸体抬走带回县衙!” 话音刚落,差人中闪身走出两个魁梧汉子,二人挽了挽袖子,贴着肩膀一人拽一只胳膊,尸体下半身着地,拖拽着向屋外走去。 尸体离开原地,被两个差人拖走,魏敢一直盯着这个过程。 生怕下面人手粗,破坏了尸体上留下的证据,对于这个案子,魏敢心中还是有些期盼。 平日里一直被其他都头挤兑,一年到头来也接不到案子。 今日这命案,正好一展身手,证明一下自己。想到这里,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呵斥着差人:“亮亮眼睛,手下轻着点!” 话音未落,魏敢忽然身子一动,毫无征兆地走到了原本尸体所在之处,只见尸体移开后,有一处血迹略有异样。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瞧,只见血迹横竖纵横有距。 魏敢皱着眉头,一边盯着血迹,一边用右手指在地上勾画着。 拖拽尸体时,血笔画有些模糊,但是他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字,一个像‘夏’或者是‘葉’的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六章 横 祸 罗坤憋在墙角一声不吭,心间却颤动的厉害,他不知道怎么了。 或许是被释比可怖的死状吓破了胆; 或许是横谷寨多年来都不曾发生过的命案; 也或许是担心没了巫师庇护的村子从此灾祸不断…… 想到此,眼睛又不自主地瞥向地上那滩血渍,心脏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喉咙来。 魏敢看着搁于檀木方桌上的两只杯盏,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字,脑子极力思索着两者之间的干系。 释比巫师书于身下的血字究竟是何意? 都说魏敢这人迂腐。他迂腐就迂腐在较真,任何解不了的困惑都非要搞个清楚明白,不论场合身份,拉得出来,也不怕得罪人。 自他看到挪走死尸下的血字开始,脸上就一直愁容未开,他实在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思虑至此,魏敢又抬头挺直身子重新在屋里兜转起来。 视线扫过四壁重落回方桌时,忽见靠墙的桌沿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架,观其凹槽模样应是悬放刀具所用,木架前端正是两只沏满的杯盏,莫非…… 魏敢太阳穴鼓动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嘴角一扯,转头问道:“罗村长,村里可有姓‘葉’或姓‘夏’之人?” 同是立于墙边兀自思考的罗坤被魏敢突来的问话,惊了一惊,哆嗦地扳正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魏敢。那呆滞的神色似是凝固了一般。 片刻,罗坤佯装恍然,右手狠拍大腿,直嚷道:“魏都头,您真是威武,这么快就发现了血字之谜。小人替死去的巫师大人谢谢您呐!要说姓‘葉’的,还真有这么个人。 此人原是十多年前封山秋捕时,村里猎人秦牧在贺兰山林里救起的一个汉人。此人当时遍体鳞伤,命在朝夕,秦牧不忍便救下带回了村子。” 魏敢没料到村长一下倒出这么多,立即对上罗坤双眼。 “适才村长还说村子已多个年头没有外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呢?” 罗坤的贼脸立马虚得失了血色,方才蹲于墙角时便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圆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谎话,现下果真是出了问题。 “魏都头,小的的的确确是忘了有这人,实因为此‘葉’姓人氏早年间募兵从了军,死于沙场已十余载。 要不是您问起,小人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想起来呢!” “哦?”魏敢听闻,倒是来了兴致。“还劳烦罗村长说来一听。” “哎呀,魏都头,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呀!秦牧救下的汉人叫‘葉清明’,十七年前其娘子穆海棠身怀六甲,听闻死讯时悲痛过度突现早产之象。 秦牧见她生命垂危,怕一尸两命,便请了释比巫师前去生产,谁知僵持了半日总算是把穆海棠母子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却不料顷刻间穆海棠失血如注,撒手人寰。” 罗坤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哎!那一日,也不知是撞了甚邪魔鬼怪,穆海棠产下的婴儿离了娘胎的第一声啼哭,村里便涌进那决堤而出的黄河水,瞬间将整个横谷寨吞噬了去。 秦牧背着穆海棠的尸首原想逃往村尾东山顶,奈何仍是快不过汹猛洪势葬身水腹…… 其娘子白英抱起自己家闺女和穆海棠产下的婴儿幸活了下来。此婴儿便是适才小人口中的‘葉’姓人氏,‘葉清明’之子,‘葉念安’。” 魏敢托着腮帮子听完罗坤所述,心下对此父母双失的叶念安颇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当即差人随罗坤去叶家走一遭。 村长带着魏敢及贴身公人石四戈,片刻不停地赶往村外叶家。 二人行于村中石板道,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踩出响亮清脆的‘哒哒’声。 罗坤走在前面,心间一直盘算该如何圆了适才对魏敢所说之话。 倘若释比死前屋里真有人去过,此人会是谁呢?既然魏大人推断此人与‘葉’姓人氏脱不开干系,不如…… 小子,可不能怪我。 自你爹进了村,横谷寨确实没再安生过。释比大人果然没说错,你这妖胎不除必定祸及全村。 要怪就怪你姓‘葉’吧! 心下有了计较,即挺起胸脯直奔而去。 叶念安是想不到会有此刻的。此时等待他的,与多年前走投无路的羽王夫妇何其相像! 不同的是,叶念安这年弱未冠的少年,仍是难抵物是人非,旧事重演。 适才正掐算过孩儿的生产期,梓欣就被叶念安一本正经,掰着手指数数的憨样逗得咯咯大笑。 念安听得耳边银铃般的笑声,满足而踏实。 他已经不记得眼前的惬意是多久没有过了,心里如石磨上才撵开的谷子,‘吡——扑!吡——扑!’一个个地蹦跶开来,把前前后后剥下的谷壳刮开、丢弃。 他望着梓欣两颊甜甜的酒窝,怜爱万分。 自己定要给孩儿取个响亮的名字,迎接一个只属于他叶念安妻儿的崭新未来。 正在此时,罗坤和石四戈二人,一前一后从屋外破门而入,直逼内堂。 手中紧握的锁链随着踩踏的步子摆动地‘叮当’直响,周身尽是冰凉沉重之息。 秦梓欣心间毫无准备,见此阵势惊得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恐惧地望向叶念安所立之处。 “叶念安!释比大人昨晚被人割喉死于家中,因其留下线索与你有关,火山县令魏都头授意我领县衙石四戈都头,带你回去问话。赶紧跟我们走一趟吧!” 罗坤话音才落,石四戈便快步上前,将手中锁链利索地反捆住了叶念安就要走,床塌上的秦梓欣哭喝了一声,挣扎着起床,倚墙抚着肚子。 “且慢!且慢!公差大人!请问大人,官人究竟是犯了何事?奴家生产在即,家里切不能没有官人呀!” 石四戈看着眼前清瘦单薄,身怀六甲的女子,心下生出一丝不忍,轻声说道:“这位娘子,村里出了命案,奉都头之令前来带你家官人查案审问,兴许天黑功夫就能回来。” 叶念安自这行人进门,听闻罗坤说释比被人所杀,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他忽然横生起悲凉,沉浸在此打击中无语凝噎。听得梓欣这声响亮的哭喝,方才抬头望着她,眼底迅速换作了坚定不惊,示意她不用担心。 回过头转身欲出茅舍,叶念安眼角瞥见立于身侧的罗坤,四目相投,一股莫名的刺痛布满周身。 这刺痛就来自站于眼前,藏在棉花团里将新仇旧恨揉捏在一起的细细银针,此时正假借着魏敢的询问,一戳一破地抖落出来,棉屑、棉头落了一地,露出银针的尖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七章 审 问 叶念安拖着长长的锁链,’叮叮当当’穿过村中石道。 浑闷的擦地声响,正如封于心底久未发出、萦绕不散的呜咽。 村尾东山巫师住处,早已拥集了无数好奇而前来凑热闹的村民百姓,一双双架在脖子上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在见到被反捆住的叶念安缓缓走近时,视线都齐刷刷地调转过来。 叶念安平视前方,脊梁挺直着坦坦走进这个他十分熟悉的屋子,甩落身后一片聒噪。 魏敢倚于门前像是等待了许久,见罗坤入了堂屋,立即直了直身子寻向身后之人。 这不看还好,当一眼瞧见面前被捆之人竟是这么个眉清目秀、光清白净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遂冷傲时,魏敢脑袋里竟无来由地闪过释比颈间那道笔直整齐的伤口。 罗坤早已一副狗腿模样冲上前去。“魏都头,此人便是村中唯一的‘葉’姓人氏,‘葉念安’。小人按照吩咐,已将他带来,都头可随时问话。” 话音才落,脸上假堆起的笑褶又立马拉平,对一旁的叶念安轻蔑道:“这位是火山县魏敢都头,奉命前来彻查释比巫师被害一案。” 魏敢对石四戈微微抬了抬下巴,石四戈立即将叶念安领近两步至魏敢身侧,遂退至一米开外立定,等候差谴。 “叶念安,适才村长说你是横谷寨中唯一的‘葉’姓人氏,可是真的?”魏敢上前发问。 “正是。”叶念安字字落地。 “你可知释比巫师前夜遇害一事?”魏敢紧接一句。 原本神情淡定的叶念安听闻释比被害,心中立时掀起波浪,他想过要杀掉释比,可那夜情景他依然清楚记得,对他手上的箭矢分寸,也更有自信。 箭矢划掉的只是师父的袖子,断无可能因此而死。虽然他不了解师父的过往,师父也确实年迈,但一身功夫终究不是村中之人能随便近得了身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肯定。 “小人并不知晓释比巫师已死之事。”尽管心中疑虑颇多,叶念安还是面色镇定,从容答道。 “哦?听闻,你曾与释比巫师有些过节。可有此事?” 魏敢说着话,开始在叶念安周身打起圈来。 “释比巫师权高位重,为村子庇护祈福、避祸消灾。 念安素来对释比大人尊重有加,何来过节?”叶念安定定的语气惹来屋外一阵骚动。 “前夜打更,小人看见叶念安神色慌忙,从释比大人家中匆匆离去。” 也不知是哪个人冒出这么一句,像一滴水跌落进滚油中,在这群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中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呀,他娘亲穆海棠就是在巫师接生时死掉的!” “就是,一出世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真是天煞的!” “怎么不是?这就是个害人的妖胎,那场洪水可害死了多少人哇!” …… 听到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叶念安心中涌起怒意,对于娘亲的死他一直不愿提及,也更不愿听到。 自己纵然憎恨释比,但他确确实实对自己有授业之恩,若非如此,当日又怎会单单割断他的一只宽袖,便愤愤离去呢? 魏敢听到屋外愈发潮起的碎语声,脸上现出一丝烦躁。眉头渐渐拧在一处,他很想冲上前告诫这帮蠢人闭起嘴来,才不妨碍继续审问。 可心下越是急切越是不知如何开口,皙白脸庞生生憋得通红。 身旁的石四戈一直暗暗观察着魏敢脸色,此时见头儿跃出尴尬神态,连忙跑出来,抽出腰间佩刀顿了一下,长刃划过刀鞘,在轰乱的人群中撞击出一记清脆透亮的嚣音。 霎时间,屋外打翻的鸟窝都被惊得一愣,不再有半点声响。 石四戈捡着这个空当,厉声插道:“肃静!大人查案,休得喧哗!” 顺势又指了指屋外,大声道:“方才是谁说看见叶念安来过巫师家的?快站出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自动三两一拨,瞬间分出几道,独剩下中间一个面长额窄、人中细狭的男子。此人前后张望,畏缩不前。 石四戈忽喝一声:“这位兄台,魏都头请您里边说话!”语毕,微微躬身展开手臂。 此人战战兢兢进得屋内,一副紧张脸色。 “小…小人…王小巴,见过魏都头。小人…乃村中更夫…那日打更正过得两个来回快三更时走过村尾,看到释比大人屋内光亮,亦隐约听到人语。 小人一时好奇,凑近了屋门,像是听得有人在争吵……但小人因为公事,没敢停留便往村头去了。 哪知前后脚的功夫,就看见叶念安怒气冲冲推门而出。” 王小巴口齿不清,磕磕绊绊把所见情景说了一番,过程中,眼睛偷瞄向叶念安,似有一丝得意之色。 魏敢点点头,从屋外收回视线,挥手意其退下。又向对面的叶念安问道:“这王小巴所言可是当真?” “确实如王兄所言。”叶念安心知,娘亲在师父接生时失血而死之事全村皆晓,想瞒自是不可能,不如大方承认了下来,直接点了点头说道。 又不等魏敢再多问一句,紧接着说:“家中娘子有孕,半夜突有抽搐,小人怕腹中胎儿有恙,前夜特来找释比大人求付保胎方子,可是释比大人还忌恨当年我爹冲撞他一事,不肯给药方。 小人当时心起怒气,一时冲动,与他吵了两句,但仅仅是口舌相争,并无肢体冲撞!” 魏敢被叶念安的先发制人激起了愤意,方才询问几个来回,此人都是之般从容淡定,找不到丁点虚心之迹。 现下又抢去话头,突觉自己这个堂堂火山都头在乳臭未乾的小子面前难堪不已,心下一阵无名火起。 “村中只有一人姓叶,那地上血字,你又作何解释?”魏敢厉声问道。 “单凭地上血字与念安姓氏巧合就断定凶犯是小人,都头不觉得有些草率么?!” 叶念安抬起头,迎向魏敢灼灼目光,丝毫没有退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八章 走 马 叶念安究竟是不是凶手,魏敢无从知晓。如果是十年前他刚到火山军时,或许他不会偏听一个乡野村汉的单面之词。 毕竟那时的魏敢胸怀正义,一心为民,‘公平’二字有着无可比拟的神圣。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依旧没有学会阿谀奉承,没有学会得过且过,在外人眼里他依旧是个不苟言笑的魏敢,一如初时之样。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曾经的梦想抱负已然变成了一个梦,一个连泡影都没有的梦! 如今到横谷寨调查这桩命案,面儿上是火山军上下挤兑他的一个缩影,可在他心里已将此看作扭转自身命运的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让他一抒十年苦闷的契机; 一个能让他在阴暗中行走,别人也会注意到他的契机。 他太需要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魏敢脸上阴晴不定,思虑良久后,牙根暗咬,把心一横,厉声喝道:“大胆叶念安!休得胡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认罪?” 叶念安纵然跟随释比学艺十几年,心性非一般村民可比,可这一路双手被麻绳紧紧束起,心下不免添了几分慌乱。 虽有心喊冤,也自知是徒劳之举。 若自己是孤身一人,倒也没有太多顾忌,可如今娘子生产在即,且不说此行凶险、生死未卜,即使是无事而归,经此折腾,她独自在家,也是会担惊受怕,劳心伤神! “魏都头,冤枉啊!” 这些念头一起,叶念安眉头紧锁,面露愁苦。他只得一面假意喊冤,一面屈从着在心间盘算起应对之策。 “哼!”魏敢冷笑一声。 “抄手问事,量尔不招。且让你这厮再嚣张一时,到了火山县有的苦头给你吃。来人!押嫌犯叶念安回火山县。” 说罢,魏敢抬手招呼左右一声,抬步就向外行去。话音刚落,同来公差快速窜出,抹肩头、拢二背。 转眼间,叶念安就被这两个做惯了捆绑营生的公差,捆了个结实。 原本围着叶念安看热闹的村民,此时见差人推推搡搡带着他准备向外走,‘呼啦’一下如潮水褪去,靠近门口的人墙就闪开了一道口子。 魏敢已大步行至门外,突然脚下一顿,调转身子,抬手一指王小巴。“你也随我一起去县衙。” 王小巴面色一变,长瓜脸被这一指,瞬间变得煞白,心下更是惧怕万分。 自古老百姓见官没有几个不发怵的,他清楚,那夜打更虽然见到叶念安从释比家中出来,可与巫师争吵一说全是他瞎编排。 要说王小巴与这叶念安本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在村里,与叶念安更是没有什么交往。今日造谣冤枉叶念安却是因为他自己一直光棍独条,而叶念安这个人人躲之不及的妖胎不但娶了媳妇,媳妇还生得如花模样。 天底下偏生有这类人,虽然不多,巧的王小巴就是。见不得旁人有一丁点好过自己,别人碗里比他多一块肉,他都能嚼着舌根编排上半天。 初时叶念安被官差定了罪,他心中无比舒畅。可叶念安被押走之后,静下心来细想到,往后日子自己许是脱不了光棍命,依然不会有像秦梓欣之般如花的娘子投上门来。 整日里也会过得如多年前的王大蹄子一样,去村头王寡妇家偷看几眼洗澡才能熄灭他那颗躁动的心。 没发生任何改变,却足以让他感觉到影响了一生。 此时躲在人群中幸灾乐祸的王小巴,被魏感这么一指,又听见会被带去县衙作证时,立即吓得双腿一软。 要不是在人群中有依靠,早就瘫倒在地了,心下真是后悔不已。 口中带着哭音:“魏都头,小的每日还要打更呀,这要是去了县衙,村里不是没了时辰了么?” 王小巴一面向魏敢哀求着,一面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村长。 可这会儿的罗村长仿佛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恍若瞎了一般,见不到一点儿王小巴投来的焦灼目光。 王小巴等了片刻,见村长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那右脚悄然小退了半步,隐到了人群中。 魏敢见王小巴这幅毫无骨气的模样,心中频添厌恶,口中自也是不再客气道:“莫不是你污蔑他人,不敢上堂作证?来人啊,把王小巴一并押往县衙。” 说罢,再也不理会王小巴哭闹,快步向外走去。 魏敢本就脚力迅捷,捆人的功夫,已走出老远,只剩下个背影。 石四戈等人担心误了脚程遭魏敢责骂,也不管王小巴腿软无力,抬脚就踹在他后脊上。 “还不快走,等晚饭么!” …… 离了释比住处,一行人沿着横谷寨的石板道向村口走去。 来时魏敢等人本是有马匹充作脚力,却不知何故,用拴马扣牢牢栓住的马匹凭空丢失了。 魏敢看着空无一物的拴马桩更是怒火中烧,让不善言辞的他实是无处发泄。 偏生王小巴一路又哭啼不止,不得消停。 魏敢突邪火攻心,顿时如洪水崩了河堤,找到了发泄口。他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两个嘴巴甩在了王小巴消瘦的脸上。 “丧门东西!哭什么哭,不哭马匹能丢么?” 王小巴被这两个嘴巴抽得愣在原地,口里含着血沫子和被打掉的牙齿,半晌没回过神来。 魏敢轻舒了一口气,显然这两巴掌将这一天的烦闷全拍了出去。 收回发麻的右手,不再去看王小巴,转身对随行公差吩咐道:“案情重大,马匹来日再找,立即连夜步行,速回县衙。” “魏都头,方才来时告知娘子,小人天黑之时便可归家。如今随都头回了火山县衙,也不知何日再能回得去。 望都头怜我娘子已有身孕,准许小人回家见她一面。” 从释比住处出来后,一直未曾言语的叶念安突然说道。 魏敢听罢,虽有心令其回家,可刚刚审讯时对叶念安言辞不善,终究放不下面子,只得抬眼斜了一下站在身侧的石四戈。 石四戈心领神会,暗自叹过一声,连忙拱手道:“都头,嫌犯叶念安娘子却有身孕。卑职以为都头宽厚,可宽容他夫妻二人片刻。” 魏敢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轻轻点头接着道:“烦石兄与他同行,速去速回,一个时辰内回到此地。” 「西水东马,是为溤。」 如今这马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十九章 掘 坟 枯站一夜后,龙小青站在羽王坟墓前,一脸迷茫,怅然之色随着太阳西行的轨迹被释然逐渐替代。 羽王离世,对她来说藏在心底的那份执念也消逝殆尽。 她不清楚这十七年来,无论餐风饮露行走于草原大漠,还是以异国他人之身冒险来到大宋国土。 这一切究竟是受制于背后那个女人的军令,还是要让梦中的那个身影真实起来…… 很多年前,草原的风依旧很凉,快要跌落山谷的夕阳发出紫金柔光,一如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燃烧着精血,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曾经走过的人间。 她伏在师父腿上,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粉色霞光。眼睛微眯,贪婪地享受着从腿上递来的温暖。 师父一直在重复讲着同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龙小青皱了皱眉,她努力整理着曾经掉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可是,没有一块属于他们。 她只记得,那一天,师父常年握剑肉茧丛生的右手,抚过她发丝时特别柔软。 至于师父口中那一男一女的故事,已全然忘记。这么多年来,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有这句话,“青儿,杀掉一个人,远比忘记一个人简单得多!” ‘是啊,或许我当年应该杀了你,这样,你就永远是我曾经见过的少年模样了。’ 想到这里,龙小青脸上浮现出一抹被回忆带出的笑容。很快,笑意隐去,瞬间被冷漠爬满。 她弯下身,揉捏起有些发僵的双腿,直起背脊正欲离开,却在眼尾余光中无意扫过墓碑底部。 “嗯?亡父!!” 龙小青面色一怔,心中无比惊恐。她不敢相信羽王已经有了子嗣,这意味着她的任务还不能结束。「羽王上下,一个不留!」那女人狠厉下过的军令,仿佛就在昨天。 “杀?还是不杀?”龙小青脸上阴晴不定。 半晌,脸色渐渐沉凝,似已下了决定。她看向羽王墓碑,语气尽是埋怨:“权当是小青上辈子欠你的!” 说罢,她将食指探向嘴边,打了一个响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一只青羽利喙的苍鹰飞落在龙小青肩头。 她抬手抚了抚苍鹰羽毛,又在衣摆处扯下一角,唇齿合动,指腹破口,渗出血珠。低头沉思瞬间,布条上已写下‘羽王死于宋土。’ 龙小青扬起双臂,看着苍鹰消逝在天际,又毫无留恋地瞥了一眼脚下的横谷寨,她转头向村口疾行而去。 “这偏僻村子还有战马?”看到正低头吃草的三匹战马,已到村口的龙小青不由纳闷地轻声嘀咕道。 “此次北归,路程遥远,倒正缺脚力。” 龙小青捡了一匹最健硕的,解开马扣,余下两匹突发出一声低鸣,龙小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腰间长剑一挑,马缰断裂。接着又倒转剑柄,在马臀上用力一磕。 战马吃痛,没了马桩束缚,便撒开四蹄奔腾远去。龙小青看着战马,顿觉身上所有重负仿佛已被这两匹撒蹄而去的战马一并拉向了远方。 她洒脱地策鞭北去,徒留了一串肆笑回荡在黄河水岸。 『风中飒飒背影,爽朗清笑,以及……还有滑落的两行清泪。 世间,总有很多迷惑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龙小青为什么会笑出眼泪,魏敢不理解战马为甚会凭空丢失,叶念安不明白释比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这两人不知道为何会有个女人在坟前站了一整天……』 就在龙小青离了东山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只是抱着官人痛哭不止。 叶念安心知此事已瞒不过,在梓欣哭声渐小时,向跟在身后的石四戈开口道:“此行不知归期几何,念安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娘子说,还望石大哥准许。” 石四戈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出了数米,远远说道,“赶紧着,时辰已过半,若误了脚程,都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见石四戈避开,叶念安连忙抬手推开秦梓欣肩膀,面色郑重道:“释比大人死了,不是我杀的。” 秦梓欣轻点了点带着泪痕的脸蛋,张开嘴刚想要问些什么。 叶念安又紧接着说道:“我被人诬陷,要带去火山县审问。此行怕是极难翻案,免不了要断送性命。我死不足惜,只是苦了你和孩儿在村里孤苦无依!” 讲到此处,叶念安也伤感地流下泪来,秦梓欣侧耳听闻,初始面露惊色,渐渐显出决然,刚烈地说道:“奴家与官人一起走,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呢,你我夫妻二人自幼凄苦,怎能就此走到绝路。适才公差战马在黄河岸边走失,我已细细推算过,此行虽然凶险,也不是一丝生机都无。 娘子可还记得大娘曾说过我癸水立命?” 秦梓欣早已忘记询问叶念安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卜算推演,只知道眼下此言重要,略略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 “娘在生前确实请人算过你我二人八字,依稀记得那位先生说,官人八字时辰均是水行之势,属癸水立命。”秦梓欣回答道。 “那就是了。娘子,我教你一法,须用心记下,不可怠误。” 讲到此处,叶念安四下看了看,伏到秦梓欣耳边继续说道。 “我走后,收拾我以前所用柴刀、箭矢箭尖等一应金属铁器置于卧榻北侧。 置妥,再取我常穿衣物盖在上面。平日把你洗面净身之水蓄集起来,每隔八日取出,于子时尽数浇至铁器上。 如进立秋,连续八日未有水沿此处下渗,形成水洼,我自然无事,你我夫妻二人还有重逢之日!” 秦梓欣听后重重点了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转念一想,又忧心问道:“万一没有积水留存,官人会怎样?” “倘若没有积水……”叶念安刚想回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又将欲说之话咽了回去。 “叶念安!时辰不早了。”石四戈见天色将晚,二人还没分别之意,过来催促道。 叶念安望着秦梓欣眼含不舍,说了声:“娘子!保重!”之后,便转过身跟着石四戈向村外行去。 身后是一声伤心欲绝的哭喊:“官人,梓欣等你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章 面 子 【火山军,同州,领雄勇、偏头、董家、横谷、桔槔、护水六寨。】 火山军位于旧县西北火山,方圆不过百里。此地位于宋、辽、西夏三国交界处,地势特殊,已渐成为三国间默认的缓冲之地,虽未出现大规模战事,但派遣游骑来骚扰一番自是不可避免。 此微妙之地,无论是宋辽,还是西夏,都不凭借武力占领,也不放弃掳掠,均在试探中保持着最大的克制。 名义上终究属于宋土,在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官吏,心肚里都藏着一面明镜,这不过是一处鸡肋罢了。只要宋朝王旗在城头矗立一天,就要和这风箱中老鼠一般,徒受一天西夏与辽国间的夹板气。 可偏偏就是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却像个禁忌一般,门下、中书两省文官都例外的闭上了嘴,不愿在折子上提只言片语。 太平兴国九年,中书省来了一位年轻人。这位新来的右谏议大夫总是透着年轻人的朝气与单纯。 第二日早朝,这位大人闪身出了班列,向太宗谏言道:“朝廷放弃火山县,一可节约养兵军费,二可令西夏与辽国直接争锋相对,我大宋从中获利……” 这位大人慷慨激昂,眉眼激动说着退守的种种好处时。三省六部官员全像是昨夜间遭了风霜的茄子,低头不发一言,生怕一个眼神便会让龙椅上的宋太宗误会成与这个傻子有关联。 宋太宗面色阴沉,听完没说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朝堂,把文武百官晾在垂拱殿。离开时,立在龙椅前案的宫灯被拂袖打翻,灯油溅了满地。这会儿皇帝的心情和灯油一般,只不过灯油是流在地上,而心情却如乌云叠嶂笼罩在头上。 早朝结束,这位年轻人就被圣旨遣回老家养老去了。 「有些事,面子要比银子重要。」 这百余里的火山州军宁可被抢去,也不能从自己手上扔出去。揣摩圣意这种事儿,年轻人总是把握不好火候,但不代表那群骨子里散发阴谋味道的中书省官员也把握不好。 他们孱弱佝偻的身体里,总能爆发出比铁蹄更有力度的阴损招数,且铁蹄践踏的是身体,他们的阴损之招却全是戳向心头最柔弱处的针尖。 年轻人回家养老了,这群殿上官员就不得不跳出来给他擦屁股。几未年老一点的轻磕着茶盏,烤着炭火炉,就在这中书省衙门火炕上,把宋太宗皱起来的眉毛舒展开了。 这普天下人都是要些面子的,皇帝总被别人仰视、平视、蔑视、窥视……看他的人太多了,对面子更爱惜一些没什么! 魏敢也好面子,却没人给面子,这就需要主动找点事情去做。 ‘火山县只做驻防隘口,不植稻菽,不设商道。城内住民均南迁至凤翔府。河东路驻军于此,代管本地军民。由火山县至凤翔府沿途每二十里设置邮驿一站,以做传讯之用。’ 距火山军(岚州)还有十五里处,四野荒芜,遍地砂砾被雁门关常年累月穿行的西北风,吹滚打磨地浑圆发亮。 离火山军最近的一处驿站就在这里。驿站内没有一丝光亮,驿丞晚间喝了几杯酒,早就醉得人事不知。远远看去,这三间低矮土堡像是一只落群的野兽,正孤单伏卧着,没有一丝生机。 通往火山军的官道上,远远吊着五个人影。一行人借着镀上蓝盈月光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向火山军走来。 来到近处,才瞧清驿站门脸朝南,木门虚掩,这驿丞小吏像是受了迷魂魔性,瞬间醉倒在了酒桌上,根本来不及下炕去闭门。 驿站本属枢密院军治部门,平日自然透着一股子肃杀气息。魏敢看了看眼前毫无生气的驿站,脸上不由露出讥讽神色。 “先在驿站歇歇脚,此处距离火山军不足二十里,明早定要赶在城门开之前到达。”魏敢侧脸对身后四人交待一番后,就向屋内走去。 叶念安四人听闻都头如此吩咐,没吱声就赶紧跟了上去。 木门里面并未上插拔,魏敢抬手一推,就进了屋。进门只见地上堆满了喂养驿马的稻米秸秆。 如此,土堡没了窗子,又少了月光照明,五人只得摸黑找到墙角靠坐下来。 黑暗阻隔了彼此目光,却让这五人都暗暗庆幸着,坐在地上盘算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一个有睡意。 魏敢抬脚试探着踢了踢身边人的腿脚,他虽然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容,但进来时却留意了五人的先后次序,笃定这条腿就是王小巴的。 自吃过石四戈踢于后脊那一脚后,王小巴一路上已识相地闭起了嘴,只是内心还是无比的沮丧,进门后一直在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在村中打更岂不是更好? 释比死活干自己何事,非要多嘴说那姓叶的,如今倒好,还不知有没有那命回村呢!更别有甚娶媳妇、生儿子的奢望了!’王小巴从小就生在横谷寨,到了今天才发觉出横谷寨的好。 到时候,见了军中老爷我就说自己是胡说的,顶天就是挨几个嘴巴子……正在他下定决心的档口,左脚突然被什么踢了一下,立马吓得嗷唠一嗓子叫了出来。 “有……有……有什么东西踢我?”王小巴语气抖瑟着,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到脚踝。 本就逼仄不通气的屋子瞬间被骚味塞满,石四戈与叶念安紧了紧鼻子,并未发出声响。 魏敢‘嚯’地站起来,一把提着王小巴领子拎向门外。不刻,传来王小巴杀猪一般的嚎叫。 “石哥,要不要出去瞧瞧?”另一名同行公差用手胕捅了捅已经侧身躺下的石四戈。 “没事,都头手下有分寸,赶紧睡吧。” “哦!”见石四戈没有出去的意思,扭头看了看门外后,也息了这份心思。 屋外,寂静冷月下一道幽蓝寒光让人打怵。王小巴跌坐在地上,只惊恐地望着魏敢手中雪亮的钢刀,脑中一片空白,不停地点着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死 刑 清晨,火红鳞云盘踞天空,被层层金边包裹着就像亘空升舞的赤鳞。一行人踏着光辉,终于抵达城中火山军。 淡淡腥风迎面而来,军营上空旌旗猎猎,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徘徊在营前。 辕门方向,偶有牛马牲畜的嘶叫,不时腾起一道道沙尘,使整个火山军充满了萧肃之气。 终于盼到了回衙之日,此刻的魏敢心头微颤。 他稳了稳心神,进门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火山军巡检使:“大人,魏敢不负您离时嘱托,已将横谷寨巫师命案彻查清楚。” 火山巡检使缓缓转过身,待魏敢有条不紊将事情脉络讲清之后,神态严谨安素,还是一副安定旧态,举动间带着巡检使的力度,只微微斜过目光,看向眼前囚犯道:“叶念安,你可知罪?” 叶念安一个头叩了下去:“回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晚的确是去了释比家中,虽然跟他发生了争执,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他。 望大人明鉴,还小人一个公道!” 火山军巡检使并未说话,僵硬的气氛延续着,这更让叶念安心中添了几分惶恐。 魏敢站在旁边抿着嘴,细细观察着,看着火山军巡检使阴晴不定的脸,眼锋一转,朝着王小巴使了个眼色。 王小巴接到这双尖锐厉眼,立马晃出身子,颤颤巍巍伏跪下来,夸张的哭喊道:“大人,小人乃横谷寨打更更夫王小巴。那晚刚好看到叶念安提着一支箭矢从释比家出来,箭上还带着血迹,这些皆为小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火山军巡检使抬手指着魏敢问道:“可曾验尸?” 魏敢两道浓眉一挑,一脸认真:“小人已经验过尸体,乃利器封喉,一剑致命。 死尸下另有鲜血写的‘葉’字,这人证物证,定是此人无疑。” 叶念安听闻,只觉全身血液都涌至脑门,气得全身颤抖。 火山军巡按使目光冰冷,极其不屑地瞪向叶念安:“怎么?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 “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日确实跟释比产生了争执,但并没杀人,朝廷办处命案怎能如此草率?简直...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火山军巡检使冷笑一声,打岔道:“哎呀!世间这样的人真是多啊!这前不久还有个嫌犯嘴硬得跟什么似的,才刚上刑具就乖乖招了,没一点点骨气! 今天倒是也让本官见识见识,你这个乡村野夫到底是皮糙肉厚,还是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 叶念安心思瞬间飞转,想到自己癸水立命,且又在临行前交代了娘子如何形成水洼之势…… 若一味逞强、大刑加身,岂不是得不偿失?不成...…尚有一丝生机,都要忍辱自保。 念及此处,竟扑通伏跪于地:“大人明察秋毫,小人甘愿认罪画押。” 火山军巡按使审人无数,这么不经吓便痛痛快快认罪的虽不在少数,却也不多见。 只是思及未语,不作声响地将文书红泥递到叶念安面前,画押定罪,便差了手下公人上交至刑部。如此,叶念安定肘收监,入狱秋斩。 此案了结,暗暗笑出声的当是王小巴。这厮松了枷锁出了火山县衙,一连多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离此地,一刻也不愿停留。匆匆作揖谢过石四戈后,便转身奔了出去。 魏敢在县衙外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脸不耐烦地拦住了去路。“怎磨蹭这么会儿功夫!王小巴,要说也是我把你领到火山军,也让我送你回程吧!” 王小巴瞳孔一紧,对眼前之人硬软不敢轻施,却又不敢推辞,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有劳魏大人了?!” 语罢,两人一前一后,沿路无语走出县衙外数里。眼看着穿过山道转至黄河靠岸,便能越过贺兰山头回到横谷寨了。 王小巴正欲转身让魏敢止步,却正对上半米外目露凶光的魏敢。还未及开口,便听到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划过:“王小巴,去死吧!” 王小巴哆嗦得瘫倒在地,面色煞白,裤裆潮湿一片,颤抖地求饶道:“大人......魏大人,您高抬贵手,小人可是应了您的话,只须死命咬住叶念安杀人不放,您就饶小人一命的呀!您...您可是亲口答应的。” 魏敢面色绷紧,直直逼近。 王小巴又连忙磕头:“大人,小的保证闭口不言,权当没来过这火山军,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魏敢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如同毒瘤一般的王小巴,全然无视王小巴的呼救,抽出腰间长刀,起落之间,殷殷鲜血喷迸而出。 魏敢狰狞一笑,扛起王小巴尸体,一口气跑至黄河边,如同扔石子一般,将尸体抛进河中。直见到死尸被汹涌急流卷入水腹,激起的漩涡彻底消失后,魏敢心中才卸下包袱,松了口气。 回衙路上,魏敢蹲在沿途岸边,一遍一遍冲洗着刀上血迹。 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道:‘这生和死,就是圣贤也常会选错,更别说我魏敢这个小小都头了。权当你王小巴命薄福薄,我魏敢收拾了你!’ 思及此,魏敢‘嗖’地一下站直了身子,顿觉黄河岸边呼啸之风愈加冷咧,心底有个声音也愈加响亮。对,那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 当魏敢再次闻见风中夹带的血腥味时,胃液竟抑制不住的翻涌,面色也苍白了几分,他转身又疾走了回去。 这胸口的翻搅,让他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魏敢茫然地走着,目光落在了路边小馆。 人生在世,总归还是想混口饭吃的。坐定,扯开嗓门喊了一声:“小二,热两壶酒来……” ———————————— 半壶烧酒下肚,似回了不少精神。 魏敢抹了抹嘴,定了定神,走回军营。 迎面走来的几个都头,大老远看到魏敢便生讽打趣道:“哟嗬,可真是没想到哇!你小子是长本事了,还是走了狗屎运,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能耐啊!” 魏敢虽恢复了平日常见的脸面,却依旧没止住涨红的面色,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几个都头话里话外渗出的讽刺,如隆冬深夜结起的寒霜薄冰,生生在自己脸上刮出一道道细细血痕,找不见伤口,却条条刺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黄 灾 事实上,除了命案还有很多事会让人阴郁愁苦。 ‘是秋,自七月初雨,至是不止,泥深数尺,城外积水万甚,壁垒庐舍多坏,民有压死者,物价涌贵,近甸秋稼多败,流移甚众……’ 青州地处要冲,为京东东路治所,却也正是大宋的军事重镇。 看到此时已如水中孤城的青州,白马逗心下已暗叹了无数次,揪起的眉头打着死结,如何都解不开、熨不平。好不容易将暴雨连连的夏季熬了过去,黄河水位却一日高过一日,终是没抵住滔滔水势决堤而涌,在青州这块平原之地一泻千里。积蓄在城内的黄河水迟迟没有消退之迹,沿途所过州郡皆已成水乡泽国。 白马逗这个朴实内敛、官职品级都不算高的都水丞,愣是急得口腔积起了一层厚白如霜的舌苔,两片嘴唇亦是上火生出密密水泡。他忧愁纠结的神态似是铁烙了一般,已失了其它面容。此高硕男子,绝不是愁家中泼皮娘子、也不是愁河工不服听命,他只愁得困于城中去不了县上的赌馆,更愁自己踏于脚下的这片汪洋。 想不通!他实是想不通朝廷修筑堤防、治理河道已千次万次,征发河工民夫、财资耗费也难以计量,为何仍是防不住这黄河的屡屡缺口。只是,让白马逗更想不通的是,就算自己是神仙下凡料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溢,却未料到今年各司户部的调拨赈资竟如此怠慢。银子钱贯没见一分,强壮骁勇也没见一名。 ———————————————— 「谴调民夫,补缺修堤」的折子早两月前就已呈至知县,禀了青州黄河决堤、水势泛溢一事,可如今也像是被洪水猛兽吞了一般,失去踪迹。 【京城·朝堂内】 谁会料到,与白马逗一样心急上火的远不止他一个。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院事皆已收到风声,青州方圆洪涝成灾,城外百姓流离失所,饥寒而死。 这日,青州知府又快马加鞭誎来青州灾情役函。火烧眉头没法子了,几司户部大人连夜碰面密议。 “许是不报不行,瞒也瞒不住了哇!” 枢密院事张逊,推门进来就扯着嗓子,一副义正词言之态。“近年边境藩寇突袭频频,我大宋境内壮年、少丁统统募了兵,去那戍边荒蛮之地防守边境了!管我要人?老子去哪搞人?” 参知政事沈仁未说一字,已被这张逊劈头盖脸一顿骂,心里自是不爽。“张大人,您消消气!这不正是要商议此事吗?折子真是不得不上了哇!” 沈仁顿了顿,看了看映在烛火下几张不好看的苦瓜脸,继续道:“青州城外尚有积水囤积,且不说日前已有百姓饥寒而死,可谁又晓得这水需多少时日褪去?只怕积水一日不泻,军中供需便无法运至戍边后勤。真要到了那天,皇上那里,咱可都不好交待呀!再拖,再拖定是要掉脑袋。” 三司使赵环已是按捺不住性子,受不了面前老头子讲话慢条撕理的怪腔怪调,开口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今日青州上折要粮、要钱、要人,样样少不得!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不及送到那,人就已经饿死了。况且现时国库银两早几年募兵养兵已用去八成,加之去年蠲苗等费用,财库近乎枯竭。只是…只是,这决堤河道终是要修的……” 三人各牢骚了一句,竟都垂头陷入了沉思。三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青洲赈灾救荒,外人眼里看着,这是明面儿上的事。 水灾也好,饿死也罢,实质重要的是因水害将致的军需补给停供,这可不就等于军事后勤停滞瘫痪。至于甚漂荡人口、茅舍田苗、蠲苗经费,统统都是皇上看不见摸不着的扯淡玩意儿,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军队补给因此阻滞,乱了军气,可真正是人头不保了。 哎! 沈仁望着青州知府呈上的折子,像是被服过剧毒皮下渗出了淤血,脸上尽是惊恐。怎么办?河工现在是必需的,多少都不够…… 人!关键是人!还是得找人把那该死的洞洞补上!补上,方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呐! 适才像是仍未说过瘾,张逊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没有钱财、没有粮谷、没有兵马……哼!别说没人,这就算是千里迢迢送人去,到了那也是死人呐!” …… “哎,等会儿,等会儿,张大人您刚才说……死人?”赵环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紧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释怀之笑。 “嘿,都这个时候了,赵环你这犊子还笑得出来!”张逊满脸疑惑,一副不屑样。 “张大人,您高呐!真是高哇!还真是有不用钱财、不用粮谷、不用兵马,还又能去补洞的人!您想想?好—好——想想!” 沈仁和张逊相互对了一眼,又齐刷刷地看向赵环。 “张大人,您想啊,全国各路、州、知、县,死牢里关着的,那些还没等到来年秋天的?”赵环边说,边用手背平直着在自己颈部做了个‘宰’的手势。 “看来赶明儿上朝,还得有劳张大人了啊!”沈仁客气又恭敬的话语,推到了张逊的耳边。这死囚犯的生意,除了张逊,谁又能做得来? 张逊夹着尾巴半晌也未发出一声屁响,他推脱不得。这事儿只得自己接着。 ———————————————— 【淳化三年(癸巳992年)】 「起太宗淳化三年正月尽是年十二月春正月庚寅朔,亲飨太庙。辛卯,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宣祖、太祖升配。大赦天下。 遣工部、直昭文馆、直昭秘阁等八路巡抚,所至之处,宣达朝旨,询求物情,招集流亡,俾安其所,导扬壅遏,使得上闻,案决庶狱,率从轻典。」 刑部,这次还偏就反常了,非但不杀人,还向皇帝求了情。 折子递到皇帝跟前,倒也是意料外的顺利。太宗稍一琢磨,当即扬笔批了折子。 各司部大人,这一夜不但没在烛火下干坐瞎折腾,还干得如此光鲜漂亮!即为自己化去了人头落地之险,又解了青州急需何工治理河道之急,还为皇帝宣扬了大赦天下的普仪之心。 于是,全国穷凶极恶之徒由河东路调往京东东路,前往青州补堤修道。 这一日,死囚绵延经过,那日在火山县衙已判下秋斩死刑的叶念安,就在此死囚队列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一 半 席卷京东东路的大雨还是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没有闪电、没有滚雷、没有疾风,只有雨水无情地往下浇着。雨滴密集织成缎子,从青州府衙屋檐滚下,早已凉透的地面,已无力升起一点烟雨气息。 整座青州城就这么任由雨水无声洗礼着,没有屈服,也不屑辩驳,就这么爽爽利利、不欺人眼。 东城角楼上哨兵揉了揉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雨水砸落在西城哨兵头顶上扬起的水花。 青州城里的酒楼商肆门窗紧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时候,青州城才显示出北方重镇的威仪,几万人口像是瞬间消失了般,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若不是入夜仍有更声,真和空城无甚区别。 站于府衙正门的衙役李沐,觉得脚下有些阴凉,低头方觉街上流向护城河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缓慢流向街道,向两边扩散开去,渐渐没过鞋面。他连忙把脚向里收了收,继续斜靠在门框上懒眯着眼睛,打起哈欠。 ‘再下几日,就要去堂内当差值守了。’李沐心下嘀咕着,不时瞄了一眼内堂,羡慕掩饰不住的在眼中流转。 —————————————————— 雨水下得很急,青州知州一点也不急。 朝廷征调了河东路十五州县的死囚来补河堤的缺,旨意两日前已送到他手里。程路均心知此事不过是户部与枢密院联手对演的把戏。大宋立国以来,三省文官一直在朝廷里极力打压着军方,这让枢密院里的人早就喘不过气来。 这次河堤决口,三省衙门的巧舌可不好用了,向户部要钱、枢密院要人,哪能如此顺利如了愿?边境那些辽人又连年闹腾个不停,军中消耗极大,枢密院张逊要人都要得快到处认娘了…… 最终还是三省衙门不咸不淡丢出一句:‘让全国囚犯充军。’这话堵得军方大员牙根痒痒,死囚随时悍不畏死,可是到了战场上却只能是烫手山芋一个,枢密院肯定不愿接手,实在是苦于没有好借口。这次有了这个机会,自然顺手把这群死囚又扔回给三省衙门。 毕竟河堤决了口,户部管钱,军方给人,那你这三省衙门总得管管百姓吧。 程路均仔细琢磨这道圣旨背后隐藏的厉害关系,心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这看着像是枢密院与三省衙门的博弈,而真正的症结却是三司户部。 虽说他在这知州任上做了十余年,面上一直属于中书省,不过怕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程路均是从户部走出来的人。 就在圣旨送到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户部密信——‘杀一半,留一半。’这六个字背后的意思,程路均一眼就明白了。眼下正值秋收时节,粮食却被大水淹掉了七成,要是水堵住了,入冬后枢密院前线要粮,户部总不能变个戏法出来。 想到此,他抬头看了看府外泛白的天空。雨,怕是没几日好下了。这么下去,粮食是淹不彻底的。 既然雨不下,那人也就不用来了…… —————————————————— 羁押死囚的队伍,已疾行一月有余,过了大名府地界,也算是纳入了雨水范围。 行进速度不得不放慢,十五州三千多死囚浑身泥泞不堪。连日暴走,让所有人尽显出了疲态。黄泥混着雨水,脚踩上去产生巨大吸力,每走一步都吃力万分。 深陷泥窝的腿脚使力拔出时,发出‘滋滋’声响,镶混着厚重喘息交织成一道沉闷的网,笼罩在囚队上空。 押解这群死囚河工的,是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此时,他跨坐在战马上,此人无数次自尸山血海中爬进爬出,多年戎马生涯让他在这骤雨中依然将背脊坐得挺直。转身看了一眼散乱的囚犯队伍,眼中闪现一丝犹豫。临行前,河东路经略使林烟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无需言明,河东路这两位军中大员对这趟差事,自是心知肚明。 见惯了朝廷中的阴谋诡诈,这二人自是不愿意去趟那浑水。这两人心中只有大宋,只有太宗皇帝,但这并不代表二人看不透派在其中的利害。此行三千囚犯,早送到了自然最好,可将近千里的路途,即使一路顺利,也要有上十天半月方能抵达青州河堤。现在东京东路遇见建朝以来最大暴雨,平直官道与荒野泥潭已无区别。他有马匹代步,可这三千囚犯,只得凭两条腿一步一印地走过去。呵呵,这走过去还能做什么?给青州百姓收尸么?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囚犯暴动,眼前挣扎在烂泥中人,哪个身上不背着几条人命?与他手下这些军中儿郎比,都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陈呈武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忧虑。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日夜不停地走,一直走到骂娘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啪…’陈呈武眼含厉色,手中皮鞭冷不丁地抽在一名试图坐下歇脚的囚犯身上。 鞭梢触地发出的脆响,在雨水中传出极远。这声响像是一根细针刺入绵帛,死囚身体因疲累织就的那层鼓胀得外壳被生生撕裂击碎。如此,整支队伍瞬间轻松很多,行走速度也比适才快出许多。 陈呈武满意地收起鞭子。他是主将,手下是数以万计的士兵,三千囚犯自然更无两样。 叶念安也听见了鞭声,他停下怔了怔,以至后面人急急跟上时把他推搡栽倒在泥坑,无法再行进一步。他伏倒在地上水洼,刚刚的鞭子声已被更心惊动魄声音所覆盖,雨水狠狠扑进泥土里,再传至他耳中,越来越清晰。 在村子里练就的听力,让他先于很多人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动静,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他肯定那是很多条腿,很多很多条腿的踩踏。 陈呈武沉浸在那一鞭子带出的回味神情还未退却,面色已骤变。叶念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但不代表他陈呈武不知道。这是千军万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是他曾经在西北边关听到过的,无数次如梦魇一般的马蹄声。 远方花白雨幕中,一条黑线渐渐放大清晰,转眼间已滚至眼前不足百丈,陈呈武清楚见到战马扬蹄刨起的污泥。 “咧……”他举起右手呼啸一声,后面军队迅速将囚犯收紧至一个包围圈,圈中死囚被突如其来的骑兵惊得瑟瑟发抖。叶念安因适才被后面人推倒,拉下前行队伍数百米,官兵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催促着叶念安的脚程。只是,走一步拖一步地拐过弯道时,竟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讶得再挪不动半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射 杀 百米开外,微微隆起的高耸坡地,一纵身着黑盔黑甲的神秘铁骑,如横亘苍穹、幻变如影的譍隼,瞬间展翅如屏,将四下所及剥离了出去,停在三千死囚面前。 【大名府青州交界处】 对面如浮动云气中直冲而出的骑兵,突然远驾至悬崖边处又骤然勒停。见到此状的陈呈武脸上乍现震惊之色,心里大喊不妙。这番训练有素的骑术,如神兵天将般,如此轻松飘然的踏入脚下这片距北境尚有五百里远的沙地,竟无一丝慌乱,太匪夷所思了! 神思当口,陈呈武似乎突然反映过来什么,正欲施发命令,却仍是慢了对手半拍。百米处仿若黑龙蔽野的骑兵忽一字排开,站队利索干脆,整齐伸展出劲臂,镇定敏捷地拈弓搭箭。顿时,弯弓如满月,一道一道;接着,箭飞似流星,一片一片……离弦直刺的箭雨闪出幽幽白光,裹夹着破空之音,从黄河水上空稳穿而入。 霎时间,呆立雨雾中的三千死囚似冬眠苏醒,惊慌四散。一阵阵兵刃交错、血雨挥洒间,箭落之处,贯后脑出,鲜血如注,稀释于身下这片旷达荒野中。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陈呈武的迷离双眼尚未睁圆、还未做出任何反击,黝黑浓云又如来时那般寻不着踪迹,迅速调转马头化成了一条衔接顺畅、天地分明的黑线向北疾行而去,渐消失在雨幕之间,徒留下身后一片血色水洼,与被马蹄飞快踩蹬溅起,扬撒在潮湿混沌的雨雾中的泥点。 —————————————————— 叶念安望着这团在开阔地界飘移北去的乌色,已分不清这是破空而至的浓云瞬间吸尽了泥地水污,还是本就沉甸甸、悬于自己头!程知州,一路遭遇已是事实,回了京城我们定当如实复命。”明面儿上的官话好话说完,便想起身返回河东路大营。 程路均陪着笑脸目送经略副使远去,脸色立马拉直,略一沉思后向左右吩咐道。 “速速让都水丞白马逗来见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会 面 知州传信来得很急,飘进白马逗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与这恼人秋雨一般,急是急,却没有一点用处。 青州城很大,方圆二十余里,作为北方重镇,日常兵马行商往来,对青州百姓来说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可是昨日间进城的几千人等到了本不应有的礼数。原不在于来时军方官职有多高,而是来自城外南阳河不断冲击着河堤的洪水。 就在青州百姓觉得连日担忧,将会被这几千人驱散时,却未料到这浩荡长队转眼间减了一半,只留下千余衣衫褴褛的囚犯。 这份落空的欢喜,也逐渐随着河东军远去的马蹄声转为了绝望恐慌,重新笼罩住青州城。 青州百姓害怕,作为都水丞的白马逗更怕。他清楚知州大人这个时候叫他去做什么,他不愿去,但是不得不去。 白马逗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真应该去换一个名字。 开宝六年,他就已中得进士,年少登科,本应该春风得意,以为从此能够平步青云,可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哪料到殿试时,太祖皇帝看到他的试卷眉头皱了皱,随手在卷上批注了一句——‘对答可以,名字不雅。’ —————————————————— 这是他人生最好的年华,精力抱负鼎沸之态,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中第之人,纷纷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唯有自己,仍被按在这个都水丞如此不入品的小官上,一坐就是二十年。 心里除却无奈,更甚的是心酸与悲哀。 官场无望,终归还是需要做些事情。 近日来,水灾之事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眼见灾情一日一日恶化,自己也是日夜不停地尽力整治,可城内积水仍是一日多过一日。 在这河堤水岸混了二十年的白马逗比谁都清楚,要增河工治理不过就是用银子堵水的差事,每一寸每一方,都要用真金白银堆积起来。 西北辽人吞没大宋的虎狼之心从未停歇,朝廷也只能在养兵一方费劲心思。 国库财政例年都经由户部转入枢密院,可拨于河道修缮的经费却是连年减少,往年赈资没拨到多少也就罢了,至少在民夫征调上还要到些人,勉强让破堤之水尚且温顺的流进东海。 可是今年,降雨时间之长、雨量之大皆不为往年可比,朝廷无资无人无动作,白马逗真正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要和青州几十万百姓一同等死。 他不是一个好官,他只想在吃朝廷俸禄的同时,心里踏实一些。 想到这里,白马逗苦笑一声,转身回内堂拎起一件罩衣,重步迈走向门外,往青州府衙走去。 疏导不尽的雨水,依旧积于市街两旁,不时弥漫着腥臭气味。 他游目四周,耳边传来阵阵碎语轻泣,白马逗虽不如一方父母官胸怀百姓如子的怜悯心肠,可作为青州都水丞,河水泛溢成灾终是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到了青州府衙,白马逗快步踏门而入,正欲向知州行礼,却不料程路均先几步迎了上来,扶住白马逗的手臂。 知州这般客气,反倒让白马逗有一丝不自在。 他想不出自己一个八品官员,如何能让知州大人起身相迎,一丝疑惑闪瞬即逝。 “程知州,下官惶恐!不知知州叫下官前来可是为河工补堤一事?”白马逗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直接询问道。 程路均笑着道:“白都丞莫要这般急性子,且先坐下说话。你我同在青州为官,今日也是难得一叙。” 程路均一边看着白马逗,一边继续道:“素闻白兄在饮茶一道上颇有研究,我这有南边送来的上好龙井,特邀白都丞品鉴一番!” 白马逗不知这姓程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但能确定程路均此番叫他来,绝不可能是饮茶的,这等尴尬事不好明言,只得绕过。 “回知州,下官整日与洪水河堤为伴,哪还有如此品茶的雅兴,坊间流言莫不可轻信……” 程路均摆了摆手,打断了白马逗,啜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官也知道平常治理水患十分辛苦,你一向对水患役情了若指掌。 本官看你这般用心,不但在县城内修葺了不少排水沟渠,还操心灾民粮谷问题,防暴安抚...... 如此桩桩件件,白都丞所有付出的心血,本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程路均说将着又踱到白马逗跟前,“不过.......眼下国势危殆、大敌当前,边防又是烽烟四起,大辽与我大宋两军僵持不下,朝廷确实需要稳定大局,所以.......” 白马逗神色微变,难不成方才自己预感之事真的发生了? 未等音落,赶忙说道:“程知州,眼下正处危急当口,河工调谴之事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啊!” 程路均沉吟了一下,目光越过外堂东角竖起的屏风,落在了屏风上方挂起的一幅十分详实的青州城地图上,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朝廷只拨来了一千五百名死囚治理河道啊……” 白马逗心里虽早有准备,但是此话真正从程路均口里说出,飘进他耳朵时,依旧从他心里透出满满的凉意。 他垂下头霍然站起身,愤恨又无奈地说道:“一千五百人?!呵,下官不如跳河一起淹死算了,反正早晚都得死。” 程路均恍若未闻,低头不语。初始的那份和善已在脸上消失殆尽,只是低头抿过一口茶后,又征征看向白马逗。 白马逗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知道这个数字想要补堤就如同黑夜摘星、痴心妄想,但心里又清楚此事也不是程路均能主张去办的。 哎,这泼猴手中的姜,真正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白马逗似做了决定,在心间退出半步,颓然叹了口长气。走至程路均面前,拱手道:“程知州,朝廷之命不敢违!河工即已谴至青州,还是补堤治水事紧,请大人尽快将此一千五百人调拨到位。” 程路均见白马逗还算个识时务之人,等他讲话后放下茶盏,笑意重现,口中轻吐。 “白都丞不愧为青州良臣。且放宽心,本官这就安排,河工不刻便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双 儿 叶念安能算到自己的生死会因一场秋雨引发洪水而改变。这件事的应验,让他感到命运似乎施加了一丝怜悯在他身上。 过去的十几年里,似乎与自己所有产生关联的人和事,最终都没未落得好结果。 战死沙场的父亲、自己出生时难产而死的娘亲、还有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大娘,也在病痛中带着薄凉执念离开了人世。 至于师父释比呢?也走了!听闻死讯那天,原以为杀母大仇得报,即便不是亲手血刃,心里也会升起淋漓快感…… 可是,为何?非但没有一丝愉悦,还多出了几分悲伤? 或许,他真的未曾怨恨过。 这种复杂又难捉摸的微妙之情,叶念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收拾起来埋进心底深处。 偶尔在三更时分,心头也会掠过想要去寻找害死师父的凶手,行一行徒弟应尽的责任。 叶念安眉眼间充斥了一抹无奈与苦涩,从小如影随形、祸害人间的‘妖胎’,似乎真的有几分道理。 心念于此,他为还未相见的人感到一丝庆幸,至少现在是相安无事的。自己在孩儿未出世前离开,或许真是天意。 混在囚犯队伍中的叶念安脑中不断萦绕着这些似有头、理却乱的念头。 而已被大雨和疲劳扫除戾气的死囚们,已默然无声、没了一点生机,只浑浑噩噩机械地抬脚、落地,漫无目的地在推搡间跟随前行,再没有出发时的怨声载道、咒骂连天。 —————————————————— 秋后那一刀,老天还是用凄冷秋雨补上了。 叶念安的内心是矛盾、突兀的,唯有他的那双眸子还迸发出几许希望的神采。 倘若他能推算出千里外的横谷寨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会明白,这些许神采便是对生命最赤诚的尊重,是一种源于血脉延续的共鸣。 他当爹了。 「千里之外横谷寨」 五月间,没有释比巫师与叶念安的横谷寨旋起了一股和善春风,摧绿了山谷,抚慰了人心。 村里没有了‘妖胎’,没了有神灵庇护的巫师,所有人变得空前团结。这个时候,村落的意义又重新占据每个村民的信仰高台。或许,每个人心里一直都存在这个念头,没了神灵依靠,团结一心才能给人安全踏实。 秦梓欣临盆时,村长娘子招呼了有丰富生产经验的妇人们,挤在那间逼仄简陋的茅屋内。 一双双粗糙而灵巧的手搭建起坚实稳定的摇篮,共同迎接着粉嫩而充满希望的新生命。 不同于十七年前的是,不再有嘈杂看热闹的村民,不再有凄惨痛心的流血不止,也不再有谈及色变、吞噬生命的倒灌黄水。 有的是窗外的草长莺飞,顶着稀疏绿叶的海红果树,以及努力舒展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枝条。 忽起一阵清风,枝条摆动,几片调皮的嫩叶终是贪念泥土的温暖怀抱,倏然间脱开枝头,在空气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两片…… 刚刚从生产中恢复一丝气力的秦梓欣,躺在麦草铺就的床榻上,侧头看向身边酣睡的婴儿,满目温柔。 “叶家娘子,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村长媳妇站在榻前,看着枕上年轻的秦梓欣,轻声说道。 在她心里,自家官人是横谷寨的一村之长,那么今日自己招呼了大伙儿前来助产,定然是要照拂帮衬眼前的娘子的,口气里宛然透出管家角色。 透过人缝,几缕和煦阳光挤了进来,落在秦梓欣充满柔意的脸上,泛起一层为母之人才会映出的圣洁光辉。 目光飘到窗外,枝头上两片海红果树落叶飘然欲坠,却仍不肯落地。 秦梓欣看到这幕,思绪飘浮。叶子跌落泥土,化为腐朽也是成双结对,自已与念安虽不在一处,但心中念着彼此,仿若不曾分开。 想到此处,梓欣朱唇轻启道:“叶双儿。”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与他孩儿就叫叶双儿了。 时光绵长,却也经不住雁催秋促。 昨日立秋才过,秦梓欣哼了几首邻家娘子教给的曲子,小双儿便沉沉进了梦乡。 细细匀称的呼吸声,紧握的小肉拳手,让她心中无比踏实。 秦梓欣掖了掖双儿颈部被角,又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快到子时了。 起身做着叶念安走时交代的事情。她熟练地取出用半个葫芦制成的盛水器具,瓢满白天留下的洗面水,倒进卧榻北侧水坑中。 原本置于此处的金属器具渐渐被积水没过,自立秋前九日,秦梓欣发现往日浇上去的水隔不了夜就渗入地下消失不见。 可那日之后,无论过了多久,不管天气炎热还是阴凉,水再也没减少。此时就像一个盛水器具,一滴都不下渗。 而在此刻,秦梓欣浇过水,面色紧张地站在一旁等着坑中反应。 可是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丝毫起色。她想不明白官人为何要她这么做,但坚信一切如官人所言。 ‘坑中积水不再下渗,夫妻二人就有相见之时。’ 她轻舒了一口气,适才的紧张神情才稍稍缓解开来,一丝期盼在脸上漾开。 “官人,我和双儿等你回来!” 西北的几瓢清水震荡着东边的乌云,乌云被捏紧揉碎,拧干了所有水分化作雨水,洒在这片土地上。 叶念安因这雨水从磨得锃亮得铡刀下抽回了脑袋,劫后余生之下是冷汗湿身的疲软,这让他再次感慨到,隐藏在上天冷漠外表下的一点温情。 白马逗因这雨水再一次陷入仕途不振,苦涩难捱的困境中。 水治不住,都水监丞这个官衔也将会随着这满城积水淹没腐烂,断绝生机。他心里甚苦,上天终是待他不公。 —————————————————— 上天,确实像个调皮的孩子。这里细细感受掌控世人的快感,那里又默默放纵人间的疾苦。 越过国境线,一路向北两千余里,是一片广茅而神奇的土地。而在这片蓝天澄碧、蓬勃生机的土地上,有一个女人也被横谷寨这个大宋边界的西北小镇,触动了神经。 这根神经末梢不曾停歇的跳突着,震颤得她坐卧难安。也与白马逗一般,感觉到自己正被命运无情玩弄。 只不过,触碰她敏感处、将她拖入这盘棋局中的,不是那坑积水,而是一个由两路人马,分别从横谷寨捎回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密 信 【辽历统和十年·八月十一日上京】 天还未亮,南城盐铁司大门就‘吱呀呀’地由内打开。 守门衙差揉了揉还交织在一起的睫毛,想尽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 入秋的草原依旧西北风不断,刚从羊皮被窝里钻出的温热身子,猛地被冷风一激,让李鸿儿抖嗦着抱紧了肩膀打起冷颤,裸露在外的皮肌表面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似亮未亮的昏光中跃跃欲试。 李鸿儿在盐铁司已经干了快二十年,初来时还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圆滚滚的小胖脸、嘟着兔子一般的厚厚嘴唇。 也正因为这幅面相,二十年光景过去了,他依然还只是个开门、打扫的杂役。 盐铁司除却监管着辽国与大宋、西夏的铁器、青盐等贸易往来,还承担着另外一项差事——全国各地所有往来的信件,都经由盐铁司转呈至留守司、内省司、八作司…… 每日清晨至日落,都有数不清的货商、邮使,从各地到此签取贩售公文及上呈信函。而李鸿儿,这个盐铁司守门的衙差,每日辰时打开正门,在司衙门前顺着风向撒两盆清水,为讨份往来车船顺风顺水的吉利。 与盐铁司打过多年交道的商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踩着准点候在门外,等着李鸿儿那张兔子嘴从门缝**出来。 —————————————————— 李鸿儿已揉开了眼睛,手里端着夜壶左右张望了一下,门前一个鬼影都无,他又谨慎地看了看手中夜壶后,如往常一般伸长脖颈,利落地将污秽之物泼到衙前街上,做完这些才小心关上门,搂着肩膀钻回被窝中。 边走边高声抱怨,“那个菜商老刘真是王八蛋,竟还算计到小爷头上了!吃他点青菜,害老子闹了一晚上肚子!” 今日,谁也没注意到盐铁司正门比往日早开了一个时辰,司里留守的几个听到李鸿儿咒骂,嘴角掠过一抹鄙视。 继续缩起身子享受着软皮被窝下带来的温暖,心里却妒忌地咒骂着,活该你拉肚子! 正门衙差虽不上品级,整日还会被旁人挤兑着说成看门狗,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确实是个油水富足的肥缺。 进门递上点商家贩运的货物特产,总能提前得到一些传唤。 昨日,有个从南面过来的新菜贩,衣着粗旧,车上也没装多少青菜,但菜贩还是面露不舍地扯出面上叶子宽大的递给李鸿儿。 熟识的货商都知道,草原上吃惯了牛羊食肉,突然进食素叶菜,定然会闹上几天肚子。这帮商人面露讥讽,正等着看这个不懂规矩、即将要吃衙差训责的热闹,一副冷眼旁观、风雨欲来的姿态。 出人意料的是,李鸿儿如嘴馋的娘儿们,不仅收了菜商手中青菜,还异常客气地让进了门。 就在李鸿儿关上大门不足片刻,盐铁司侧墙暗处便转出一道黑衣黑影。 这团黑影移到李鸿儿适才倾倒污秽之处,低下头仔细搜寻着什么。 目光转过几个来回后,迅速弯身捡起一支淡黄色的油脂卷。起身看了眼四周,匆匆向着城北暗处隐去。 —————————————————— 上京有南北两城,北城为契丹皇族聚居之地。 黑衣人离开盐铁司,挑着墙根阴暗处疾行几步,不久便在一座府宅前止住脚步。 一刻未停地上前敲起府宅大门,欲亮未亮的天色下,响起一阵劲道而有节奏的叩门声。 音才落,大门闪开一条缝隙,黑影随即闪身进去。 合起的正门上方,高悬着一块书有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宁王府’。 “王爷在书房等你。”方才为黑衣人开门的老人丢下一句后,便顾自向两侧偏房走去。黑衣人望着身背佝偻的老者,眼中充满敬畏。 他知道,这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老者,面儿上是宁王府的管家,实质却是掌控着埋于上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府中密谍的管家。 ‘很多事情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人亦是如此。无论是黑衣人眼中的老者,还是这个国家的少年皇帝。’ 十年前耶律隆续以次子身份登基时,即已违反了‘长子继承’的祖制,长子羽王耶律隆安也在那场大火后渺无音讯。 这让以宁王为首的旧皇族,不得不默认了耶律隆续的身份。宁王并无野心,可他无法容忍这片洒满耶律祖辈鲜血的草原,改姓‘萧’。 —————————————————— 刚满十岁的耶律隆续登基后,萧姓女子就开始显露出不输男儿的政治才干,或许只是为了压制耶律皇族,这个萧姓女子开始以皇太后的位份干涉起国家政权,并委身汉姓大臣韩德让强势打压旧皇族,收拢军权。 十年时间对于短暂一生来说,不算长远。但这十年间,宁王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愤怒,而这一切都源于当年羽王的失踪。 虽然宁王无法预见,倘若当年是登基的是羽王,又会以甚态度对待旧皇族。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信,羽王终究不会像萧姓女子一般对待自己,忘了自己姓的是‘耶律’。 无论是甚目的,寻找羽王的下落一直都未在新、旧皇族间中断过,这似乎在无形中已成为了默契,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哪一方先找到羽王,就意味着哪一方就夺回了王权、赢得了话语权。 失去权势的宁王,与一个草原老牧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住的院子要大一些,面上看着还风光一些。 可是那个在深宫里头的女人,已被手中滔天权势遮掩了曾经的小心翼翼及洞察入微的心思。 在遗诏中赋予她监国权利的人,相当推崇汉人惯擅的政治权谋,辽国也仿照大宋建立了监察百官的密探,而密探头目就是宁王。 宁王从黑衣人手中接过油脂卷,抽出里面的白绢。正要散开,蓦然发现黑衣人还恭敬的站在身侧人。 “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宁王问道。 “不想。天色将明,小人需立即返回军营!”黑衣人语气平淡回复道。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黑衣人对着身背高大的宁王拱了拱手,悄声退了出去。 他清楚,自己这种行走于黑夜中的‘钉子’,知道的太多,离黑暗也就越近,毕竟每日新升的太阳于他来说奢侈得胜过金子。 “羽王竟然没死!”宁王捏紧手中白绢,曾堆积了十年的愁容正被脸上难以置信的笑容慢慢驱散着。 他望着远处隐没在夜色中雄伟厚重的宫殿,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坍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背 叛 【上京开皇殿】 书案上整齐摆放的一撂撂折子、朱笔、墨砚被殿上之人一扫而下,落入云白光洁的殿堂中央,发出一阵玉碎折裂的破音。 黑衣人跪于堂下,清晰分明地感受到从心底升腾起的冷冽之气,随着香炉里溢出的缭缭檀香,一同越下台基漫延至他的双膝下面。 “混账东西,居然敢欺瞒本后!” 黑衣人抬起眼皮扫了眼殿上金漆座椅上的女子,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此时正迸射出震怒厉色。 他不禁打起冷颤,立马虚得收回视线。 黑衣人自宁王府出来后,没让自己闲着。 府宅外,已由更夜的墨黑色转至天际出现的鱼肚白,借着回军营的幌子,他又马不停蹄地穿过大内南城天门的井字回廊。 此刻,已下跪在萧太后的天皇殿中。 红色火球已从一个金黄亮点升高、变大,添出一抹红晕照亮了整座大辽宫殿。 “终究是女儿身,本后到底是疏忽了!”萧太后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迷谷,先不急回营。暂去西楼候命!” 黑衣人如领圣旨般起身作揖,未语一字便快速隐退而去。 他知道这是萧太后派谴机密任务的楼阁,平日无故绝口不提的上京‘西楼’。当年龙都指挥使便是在西楼接令后,一去未复。 迷谷抬头看了看此时殿外,已将上京天空勾勒出硬朗线条的,耀眼刺目、清新雍容的阳光。 抬脚未走到回廊,忽而一道黝黑的浓云破空而至,瞬间吸进了正午明晃晃的艳阳,尤如一条吞噬火球的横霸黑龙,令人不寒而栗。 笼住亮光的浓黑云柱像是连接起了天地,将朗朗乾坤划分成了壮观迥异的阴阳两界,像极了适才开皇殿上一反往日温柔端庄姿态的萧太后。 迷谷莫名好笑地摇了摇头,想要走进萧太后的心灵世界,想来还是先要学会看懂这上京的莫测云天! ———————————————— 权谋这种东西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笼络人心、培植势力这方面,萧太后必然有一套手段。 这大概也是一名女子惯用又特有的阴柔之面,让原本柔弱的女儿身段直挺挺地立于朝堂中坚毅不倒。 黑衣人迷谷,原是当年辽国战死沙场的大将遗孤之一。 十年前,恰逢辽军招讨党项诸部余贼,大辽将士兵击破其西南面时,背中冷箭死于敌国。 当时萧太后正身怀六甲,听闻此讯立向景宗皇帝请示,命人把将军马革裹尸,带回到辽国故土厚葬,又差人辗转找到将军幼子接至上京城内安顿了下来。 萧太后将所有对辽国有功有恩的军臣遗属均招至上京城内收养身侧,如此高超的收买人心、广获心腹,在不知觉的十年间,已成相当规模。 这是萧太后身为女子,难得少有的处惊不变、恩威并济的‘直中取’。 而适才让萧太后颇为震怒的龙小青,却是识于微时。当年的萧太后尚只是初入皇宫的年轻贵妃,不谙世事,不善攻计。 同是豆蔻年华的龙小青,乃三衙总使的得意门生。 那年,龙小青挺直胸膛骄傲地目送师父上了战场,却迟迟未等来三衙总使的凯旋而归。 同是一场大辽讨伐党项诸部的战役,折了辽国的三衙总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龙小青更失去了她最亲的师父。 萧贵妃虽然年轻,但看人却是极有准头。她笃定龙小青是杀伐果绝、刀尖狠辣的殿前司接班人选。 成功坐上高位的萧太后,向景宗皇帝力荐了龙小青,一路扶持,直到坐上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 如此时柔时刚,软硬兼施的手法,却是萧太后惜才用才、独一无二的‘曲中求’。 萧太后使任贤能、用人不疑的豁达胸襟,收服了迷谷这般誓死效忠的赤心,也征服了辽国朝野上下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死侍。 站在西楼极目高眺的迷谷,脑中滑过的一幕幕,恍如隔世。远处云幕中遥遥相对的南北两塔间,好似还夹杂着兵刃交错之音隐隐传来。 ———————————————— 此时,打发走黑衣人迷谷后,萧太后的思绪重复着混乱、清醒、后悔这般过程。 她无法接受白绢所述的事实,无法接受视若姐妹的龙小青会背叛自己,无法接受隆绪承坐皇位虽已十年之久,如今还要去面对当年针毡之端。 她清楚宁王那帮老顽固这些年被她打压得积存着怨气,眼下羽王有了下落,这帮老东西肯定又不安分起来,总要掀起一点波澜才肯罢休。 “来人!宣韩大人见本后。” 婢女、侍卫早已习惯了太后宣韩大人进宫议事。 不刻,身材魁梧,挺着黑直络腮胡子的摄政王韩德让进得宫中。 萧太后见韩德让进来,内心稍安。瞥了左右一眼,“你们都退下吧!” 殿内侍卫婢女连忙低头退去,转眼间,殿内只剩下她与韩德让二人。 萧太后扼制住心间的翻涌,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 “羽王可能还活着!”她抬起皙白左手拍了拍云榻,示意韩德让坐过来。 ———————————————— 【翌日京东西路·淮阳军军营】 烈日高空,一声鹰啸划破长空,如锋锐刀尖直降下一道浓黑光影,迅速又准确地稳稳落在被黑盔黑甲裹实住的粗壮右臂上。 隼鹰苍劲的尖爪下,一指长竹管里露出一角白绢:‘横谷寨勿留活口’。 迷谷是个小人物,小的足以让国史院那些史官想不起这片国度上曾经有过这个人。 而今天,就是这个小人物做了两件大事,影响了两位大人物。 迷谷是宁王埋在军方中时间最短但却最信任的一颗‘钉子’,早在六年前,就通过各种巧合送进军方。 只是迷谷还没遇见宁王之前,就已经是萧太后亲信了。 “羽王没死。”宁王把这封密信带来的喜悦压在身体里,面色平静对管家说道。 迷谷做事,宁王信任他的能力,这么多年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过。 只是他过于沉稳的表现,让宁王有一点不确信,这种疑虑皆源自萧太后这么多年对宁王旧皇族一派的打压,总是恰到好处拿捏到宁王的七寸之地。 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那个女人也没那么好运,宁王也没那么蠢。 所有的一切应当是有人扒了宁王的衣服,赤裸裸的扔在萧太后面前。 这个人是谁,宁王猜不到,也不想去弄明白。被敌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没有一丝秘密,才是活下去最重要的依仗。 这天下是强者的天下,但前提是活着的强者,只要活着终究有机会。 比如今天这个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机 会 迷谷带回的这封密信是一个机会,可能在宁王眼中,远比不上大辽子民一直追崇的草原上强者为尊的魅力。那些汉人的谋略最多只能算是长得比较肥硕的绵羊,捉住它需要花费一点功夫罢了!最终结局,还是要成为炭火上的烤羊的。只是过去十年间,羔羊这个角色一直是宁王来做。 定义身份的关键,就是哪一方先找到羽王。无论羽王生死,都将给另一方或者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密信摆在眼前,‘羽王未死’这几个字如打进宁王血管脉络中的鸡血,似乎已看见了在他与萧太后长达十年的过往中,各自身份即将被扭转,而这次的猎物是萧太后。 老管家清楚,‘机会’是胜利者才有资格回头言说的玩意儿,也清楚‘机会’对一个落魄王爷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不喜欢仰头去猜测别人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因为在他眼里,虚伪是最容易浮在脸上的。倘若不幸看到了真实,那这个人必定是愚蠢的。宁王当然不愚蠢,那不看也罢。 他佝偻着身子,半低下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盯住王爷的后背。只提着嘶哑的嗓子轻轻说了句:“不是坏事。” “是啊,不是坏事。”宁王知道管家不会恭维,更不会妄加揣测。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每逢大事决断都会询问、参考管家张永德的原因。落魄意味孤独,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他是王爷,一个需要被人尊敬、被人簇拥的王爷。 想到这些,宁王收回飘至远处开皇殿的视线,转身看了眼张永德佝偻的身体,面色愧疚:“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一直听我唠叨。以后不会了,只是你可能要更辛苦一些。” 管家明白这句‘以后更辛苦’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把驼着的背脊压得更低了,低到上半身近乎快与地面相贴平。宁王看到张永德的反应,被打进胸腔的那点鸡血抑制不住地沸腾、炽热起来。 “有几分胜算?” “羽王和王爷也差不了几岁!”管家微微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语气中肯地说道。 宁王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哼!我那荒唐二哥也真有副好身子,乖侄子出生时,我还不满十岁。想想都觉得可笑。” 管家没有接话。他心里清楚,这种家事不是一个下人该议论的。“羽王失踪时,夫人也不见了,想必也该有子嗣了!” “你是说……”宁王沉索片刻询问道。 张永德终于抬起那张布满皱纹,左眼紧闭的脸,直视着宁王点了点头,右眼中有一片精光在急闪而逝。 “也罢,儿子总要比老子好控制些。这白来的荣华富贵,想来没几个人愿意拒绝!你安排一下吧,京西路的人也该动一动了,我看他们快忘了当初都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了!”宁王说到后边,已满面怒色,话语里尽是不满。 “老奴觉得有些不妥,儿子毕竟也是皇室血脉,还是山月去吧!总要体面一些。”张永德侧头朝着开皇殿的方向斜视了一眼,继续道:“回来了,总是要坐到那把椅子上。” “山月?山月不行,她还小。”宁王犹豫着。 “可我们都老了!” 宁王没有回答。‘老’这个字,像一根硬刺毫无征兆地戳进宁王心底那个酝酿多年,吹得滚圆的气泡里。将原本包在气泡里的权利、财富、锦衣轰然戳破、搅碎,彻底消逝不见。 “年轻人总该多亲近亲近,这片草原还是属于他们的!”管家说完,静静等着宁王回答。 宁王府的书房里突然时光静止了般,两位老人僵持着不同的姿势各有所思。 安静总会让人无来由地恐慌,不过对于辽国这两位常年在阴影下行走、早已习惯和黑暗密使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安静只会让他们身体里的阴暗越来越浓烈。 半晌,宁王长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对张永德摆了摆手。“你去安排吧!”空气又开始恢复流动活络,好像已等待了良久,也好像就在恍然一瞬间。张永德微微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意识到自己老了并不是件坏事,对么?老了,就会不执迷,会懂得放手,会更惜命! 活着总不是一件坏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同在东枢院的老人只剩下了他和主子宁王。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宁王看着自己死。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张永德的背脊又弯曲了几分,似乎他的周围正有无数双死去的同伴的眼睛盯得他抬不起头来。 ‘老东西们,别急!等我再替王爷做完这些事……’张永德心里一边念叨,一边直起他的背脊。刹那间,他苍老的面容扭动着,一点一点凝成了笑意,如夕阳余晖一般绚烂的笑意。 ‘速度、时间、沉默’宁王在东枢院建立之初就反复秉持了这些关乎生死的特质、信条。‘沉默’让他们远离是非,‘时间’让信息传递及时。至于‘速度’?只是能让他们跑得更快一点! ————————————————— 半山月是宁王的女儿,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密使。 优秀密使走路都很快。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是京西北路、京西河南府转运司使的半山月,身着黑衣,快步穿行在宁王府院的内回廊中,回廊尽头就是管家张永德的房间。 “张叔,您找山月!”半山月进屋后,微微向着张永德敬重地行礼。 “收拾一下,去大宋一段日子。”老人揉了揉眯着的眼睛,坦然受了半山月的行礼。 “大宋?爹爹以前从不允许我踏足大宋。山月虽然负责京西路,也从未去过大宋。” “老奴与王爷商量过了,以后你要接手东枢院,总得历练一番。”管家平静解答着。 “只是……”半山月似乎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她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 “你尽管去,到了大宋自会有人与你联系!快去收拾收拾吧,日暮时分就出发!”张永德看出了半山月的疑虑,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是。”半山月躬身而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章 赌 坊 京东路的这场大雨真如程知州预料的那样般就这么停了。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留恋,就这么嘎然而止。 借着雨势一次又一次冲击河堤的阳河河水,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一般,在青州城打了个转,又急匆匆地回了娘家,老老实实顺着河床一路东去。 雨收云断后的青州,烟水茫茫,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枯蔓层叠好像一床棉被盖在了地面水洼之上,裸露的枯枝直指苍穹。 白马逗看着因这场大雨送来的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内心甚是感慨。 青州城的积水,虽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悄无声息的隐退了去。 可原来被积水覆盖着,此时露出的庄稼、房屋、家禽,以及饥饿而死的百姓,又如狠心揭开的伤疤,白突突、红丝丝,没有鲜艳的血渍,却又碰不得、摸不得,轻轻吹口气,都能感到心底腾起的痛楚。 —————————————— 淳化三年的秋天,就在这片萧条黯然中带给人们一身冷汗,再不负责任的逃离远去。 而随之浮出的,则是深水底下根深庞大的致命冰山。 ‘青州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这是眼下青州城面临的困局。 白马逗眼前仿佛堆满了朝廷随之而来的秋粮税收、无法缴足的田赋、陈欠的账目等,它们像极了四下撒开的渔网,正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扑向青州城内每户平民百姓的家门。 如此,百姓的苦日子怎还有个头? 白马逗忐忑万分地走出门外,踏着泥沼走到一僻静处,抹了把虚汗,用手抚去沾满黄泥的官衣,不由叹声:“哎!这场水灾,能继续当我的都水丞,把日子混下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白马逗对于自己生出的一丝后怕,只是短暂的胸闷了一下,完全失了当年那股子想要扭转局势的念想。 自科举中第那年到青州做都水丞开始,从最初还如黄河水一般带着奔腾不息的滔天之势,胸怀赤子之心为地方百姓谋一方事业,并施展一身宏图,到如今站在黄河岸边,看远处尘土飞扬,眼前湦水滔滔,就会惊感自己早已与这黄河水一般深见不底。 只每日听这涛涛黄水,心里已尽是百般厌倦。 这么多年,气势未增半点,反倒更惜起命来。生怕自己一踏足便沉入河底,万劫不复。 人生是什么?命运是什么?冷硬和灰暗之物与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知道了。 但知道了不等于一定会去做!就像同样是饿肚子了,有的人会拿起羽箭上山,有的人会扛起铁锄下地,而有的人却只会悲叹流泪,沿街乞讨。 白马逗偏生是迂腐的,他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低下头、不顾脸面的去吃讨好得来的食物。 自踏入官场,就任职水丞的白马逗,一晃多年,依旧在原地走着。 每次想起,都会黯然伤神,时间一长就变得麻木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内心变得懦弱,变得无所作为。 对朝堂中的阴险狡诈也略懂几分,虽没有独特见解,却也懂得万事推诿,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剩下日子,白马逗只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修理河堤,第二件就是出入赌坊。 赌坊,或许就是能让他忘却自我,释放憋屈唯一神往的圣地。 ————————————————— 阳河堤岸上热闹的景象已覆盖了原来几个月前凶猛如兽的洪水,死囚忙碌的身影让青州另外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每个囚犯都在驮起磐石的那一刻,从身体里压出了曾经的过往。 叶念安夹在囚徒中间,身侧又多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从不会去寻这声源,总悄悄听着、默默记着。 “老兄,你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关切地询问。 “说来话长! 我就河东四路上的一个小贩,挑了些自家田里种的黄米、稻粱去街市上卖。 那日,也不知得罪了谁还是怎的?才放下担子,迎面就过来个痞子,二话不说就污我占了他家的摊位,硬是把我菜担子踢翻了。 我陪着笑脸跟他商量,哪晓得,那厮直冲上来抽了我两嘴巴子。我被他两巴子扇得懵懵的,鼻腔流血不止。兴许是气疯了吧,脑门子一热就跑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 真他娘不巧,那厮……那厮居然这么不经推,倒在地上,就这么倒在地上摔死了。哎……老子就这么蹲了牢狱!” “呵,咱可真是同病相怜。当初我要是知道自己死不干脆,会到这鬼地方来修河道也就不这么冲动了。 那年我娘子在东家做下人,有一日放工回来,娘子泪眼婆娑、衣衫不整。 一见我便扑上来哭诉,说被东家老畜生欺负毁了清白。我……我哪能咽地下这口气,夜里就气得抄起锄头,要去找东家那老不死的。 可是娘子拦住了我,东家财大气粗,权强势大,我定半不过他,让我别吃眼前亏。可是…… 可是翌日醒来,娘子却喝了盐卤趴在了灶旁。呜…呜呜呜……我那个恨呀,立马抄起锄头奔了出去,一见到那色鬼东家就抡了下去……” “你们这都算甚?我才是最冤枉的。要说我也是瞎凑热闹跟着邻里兄弟去了回村上的赌坊。那日也是赶巧,我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想着试试手钱,又正好发了工钱,就押了两把。 嘿!这手气旺得真他娘的止也止不住,都怀疑是神仙附体了,赢了可不少呀!咱也不是贪心之人,想着见好就收吧! 可还没跨出门呢,就被两个彪汉堵在门口,死活说我出了老千,手脚不干净!” “然后呢?你把赢的都还出来了?”其中一哥们儿好奇地问。 “哪能啊!我当然不承认!没有的事儿!可那彪汉哪肯听,直接拔出一把短刀要坎掉我两截手指头呐! 哎哟,这可急煞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想快点离开。可就抵住那汉子推推搡搡间,刀子像是长了眼睛,不知怎地插进了那厮胸口……那血都飚了我一脸。 这不,赌坊里就有人去报了官,我就成了杀人犯了呗!” “啧啧,世间险恶呐!” “哎,我说,我可是打听到咱这白都丞看着像个内敛白皮书生,可也是好这口之人呀!” “乖乖,你小子这都能打听到呀!” “你瞧他整日里两只眼睛浮肿地跟那田鸡似的,又多数是在月底几天。你想啊,可不就是领了月俸那几日前后吗?” …… 叶念安没有甚打听八卦碎嘴的兴致,也从不相信这些不靠谱的道听途说,可偏偏这几个同犯说过的几句,飘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耳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出 气 【淳化三年农历腊月初七】 严冬天气,北风忽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层大雪来,顷刻间千山不见痕迹,四野下更是难分东西。 城郊外,远远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光隙来,白马逗径直走向那草屋推门而入。 不大的草屋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正‘噼里啪啦’掷骰子,兴奋地吆五喝六。 赢钱的夹笑带骂,输钱的脱衣典当,每个人都扯着脖子高声叫嚷着。 地炉里焰焰烧着柴火,白马逗急忙挤上前,将兜里十两银子拍在了桌上,道出一句:“这局我来。” 赌坊不拒赌客,白马逗却拒着赌坊的银子。几个来回下来,仍是一点零散也未赢到。 “来——啊!眼睛可都别眨哇!开——儿——喽!” 色盅打开,白马逗用余光瞥向桌子。他娘的,又输了。真他妈点背儿! 白马逗面色失望,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快要炸裂了般,读书人的矜持仍是让他强忍住破口大骂,压着心中的气愤,心灰意冷正欲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适才赢了白马逗的赵老四,不痛不痒地甩出这么一句玩笑话。 “白都丞,怎么着,银子又输没了?好歹手下有着千数号人,就没人孝敬你么?” 身后的讥讽犹如炭火烤出的焦味直扑白马逗脸上,令人燥热窒息。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一股赤红如火燎原,由颈开始从上蔓延开来。 这一瞬间,读书人的那点矜持风骨还是无法令他转身、破口或是抬起胳膊甩过一个巴掌,以此来维护他这个朝廷官员的尊严。 白马逗眉间一片怨毒,咬着牙,袖中双拳用力攥紧着,一条条隆起的青筋如小蛇般扭曲着趴伏在皮肤表面。 赌桌上,输上个把月俸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人调笑几句,总不至于让他大动肝火。 只是,后面那句话,却像一张薄刀片,把他几十年来长好的伤疤一下割裂开来,官场的失意更是将他钉在粗俗的耻辱柱上,肆意展示着。 这半年,河堤上不论风雨烈日,这群阴差阳错、混不吝死的囚犯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回到家中,婆娘也是没予他几分好脸色看。 想到多年前发榜时的春风得意,娘子低眉顺眼小心侍奉之景,邻里争相拜会的络绎不绝…… 白马逗顿觉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活该没人孝敬你,没出息的小河丞……’ 双耳间赌场掷骰、吆喝的下注声全化为了这句夹着尖锐讥笑的话语。 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抹转身子,扬起蓄势已久的右拳就狠狠挥向赵老四。 赵老四平日出入妓院、赌坊,身子早已被酒色掏干。 哪经得住白马逗那双搬运砂石、修葺河堤的粗拳。‘怦’一声闷响,登时翻倒于地,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突如其来的重重闷拳让赵老四一时忘记了疼痛呻吟,心中只是反复着一个声音‘这个怂货,竟敢打我。’ 脸上青肿浮起的赵老四,双手捂住侧脸,坐在地上瞪圆了双眼,满是惊恐不惑。 心中憋闷许久的怨气随着挥出去的这拳宣泄一空,白马逗涨红的面色亦如潮汐渐渐消退。望着瘫倒在地的赵老四,心情万分复杂。 有些懊悔、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些……轻松。 鱼龙混杂的赌坊关于打架争执之事频有发生,早见怪不怪。 虽多数是因那黄白之物纠扯不清,参与者也全是地痞无赖,但眼下的这场热闹倒算是稀罕。围观诸人仿佛已忘记手中银钱还押在桌上,骰盅啪然落下后,迟迟没有揭开盅盖。骰子滴溜溜打转儿的声响越旋越慢,最后顶起几个红点好奇地注视着外面,静静等待着。 白马逗是个小官,可终究是个官。这一拳不仅打痛了赵老四的脸,也打醒了赌坊里的所有人。 没人敢上前劝解,也没人有胆子去扶那赵老四,空气就这么浸泡在浆糊中一般,粘稠、凝滞。 这就是官威?白马逗心中一片怅然。在这市井赌坊中要一个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挥舞拳头来树立威信,着实荒唐可笑。 他回过神来,收回右手,松开拳头掸了掸衣衫下摆,施然转身向外走去,再没去地上目瞪口呆的赵老四。 众人在停滞的空气中目送着白都丞离开,直到身影被门外的漫天雪花掩得不见踪影后,才收起适才惊讶万分的神色,哄得一下,夹着各种疼痛、呻吟、议论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门口的棉布帘子也被鼓荡的膨起一个布包。 隆冬的雪花少了几分轻浮,不敢在空中停顿,时而掀起的寒风,也依旧改变不了飞落的轨迹。 归家人才遗落在上面的鞋纹线络,抬脚间就被雪花掩得严严实实。 白马逗没头没脑、不辩方向的任行在风雪中。整半天的暴雪,一脚踩下已没过小腿。 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在身子四周打了个转儿,再变成腾腾白气从口中缝隙溜了出来。 适才那拳,消了赵老四夹在话语间的怒气,但是心里深埋多年禁锢读书人的那点不自在也油然而生。 这点不自在,是从白马逗心底的那句‘没人孝敬么?’逸散出来的。他似乎被赵老四的刺激寻到了一些当官者应当有的骨气与自傲,他要借这句话去消除这点不自在,为自已的憋屈找个出口。 ———————————————— 距离阳河左岸,青州城三里处,是所有死囚河工的暂居地。 进了腊月,天寒渗入土石,铁镐敲在泥石上只徒留出一个白印儿,更别提甚三两下能把冻结在泥土里的石块撬起来。 从早到晚,所有死囚河工累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却是没见几袋土石被挖出来。 白马逗心急如焚,如此终究不是个法子!堤坝没有寸进还白白浪费了诸多米粮。 十天前,从程知州那里请了令,‘所有修筑河提事宜皆在来年春天开工,每日餐食由三减为两。’也正因此事,才有了他今日在赌坊打人之事。他信着双脚随意走着,一路穿街过巷竟来到了河堤之上。 此时天色渐暗,囚犯住下的简陋泥草房,炊烟刚散,正是晚饭时候。 白马逗走到门前,一脚便踢开了紧闭的木门,沉着一张脸迈步走进屋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初 鸣 屋内囚徒约摸三十来个,正端着尚冒着热气的饭碗惊愕着刷刷回头,齐看向门外之人。 见来人是白都丞,所有紧绷的面容瞬间松驰下来,有埋下头继续扒拉着餐食,有扭头高声继续着话题。 叶念安坐得靠里一些,本不想吭声,怎奈身边一个来自开封的同犯凑上脸说道:“哎,兄弟,你说这白都丞是不是受了婆娘气了?” “嗯?嗯!”叶念安随口点头应了一句,又觉得后面半句意思不对。 一众人的表情丝毫不拉地收进白马逗眼底,进门后整个过程的细微变化,像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心中的那点不自在仿佛一条绳索,束缚抽紧得他越发烦躁、冲动。 面沉似水的长脸将他自嘲的冷笑一点一点地扩大。 白马逗向前走了几步,离大家更近了,抬手指了几个尚在说笑的囚犯,叶念安赫然在列。 “你们几个,不要吃饭了,滚去修河堤。”说完,白马逗学着程知州平日里常在他面前摆起的的官腔,鼻孔朝天,两臂倒背身后,呈小外八字略略打开双腿。 “白老哥,您这是要唱哪出?外面大雪不止,天寒地冻。兄弟们这才收工没多时,身子骨怎么经得住折腾!” 这厮仗着与白马逗相熟厮混惯了,想趁着这机会在其他囚犯面前出个风头,便从草甸子上站起来走到白马逗面前嬉皮笑脸说道。 ‘啪!’一记脆响,白马逗那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翻出来,用力甩了上来那人一巴掌。干净利落,一点烟火气也无。 “妈的,老哥也特么是你叫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 平民百姓与官宦士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异,这种差异注定了劣势一方的卑微与无奈。 ‘上位者’看得见‘下位者’的疾苦,时而心生怜悯,也会做出亲民善举,只不过这种举动不常有。 在‘上位者’眼里这只是施舍,与扔一根肉骨头给看家护院之犬并无二致。 若想挑战‘上位者’尊严,去淡化这点身份差异,总还是要挨嘴巴的,即便你是杀过人的死囚犯。 白马逗甩完囚徒几个嘴巴子后,收回双手背于身后,没再看一眼被打的囚徒,又恢复到一副官场做派。 屋内一阵冷场,只剩得中间炉子安静地燃烧着木柴,兀自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只是窜出的火苗虽然旺透了四周,却并未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反倒让清冷钻了适才那个嘴巴子的空子。 叶念安见被打囚犯的面色红白交替,良久,眼中慢慢飘出一阵深深的怨毒。 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如屋外冰雪一般僵冷的白马逗,不禁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第一个迈步向门外走去。 其余被点到名字的几人,见有人先起身,便跟着叶念安的步子接连簌落地走了出去。 这几个撞上白马逗胸口的人,全低下了头,面上的表情,就像又回到了狭隘黑暗的火山县牢狱中,又一次夹带着压抑越过千里,笼罩住了这一千五百余囚徒。 前些日子看见的、经历的,那所谓的‘自由’,此刻已彻彻底底被这几巴掌击得粉碎。 白马逗在叶念安经过身前时,一直微眯的双眼不经意动了动。 眨眼瞬间,又如老僧入定。将剩余诸人全当成了空气,再未动过半点眼皮子。 ——————————————— 冗长的阳河河堤被皑皑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修缮尚未完毕,高低错落间犹如远方山脉一般起伏错落。 雪,仍是下得畅爽利落,丝毫没有停止收敛的想法。 才踏出屋外的叶念安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直直灌入,一股通透凉意对穿过胸腔发散到全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飘然而致的雪花落在温热的脸庞,化成几滴清凉,方才屋内被柴火灸烤的脑袋一下清醒起来。 叶念安任由眼前雪花织就成了密密蔼蔼的雪帘。他隔过帘子向更远处望去,所望之及茫茫一片。 在河堤上生活了一阵子的叶念安,看到眼前河堤景象时不禁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望着雪花落尽眼中,心下积了不少疑惑。 他早已不是横谷寨那个只知道侍弄庄稼、上山打猎的淳朴民夫了。 已略懂了堤坝主导,就势缓势,一年四时何时能修,何时又不宜修的规则。 前几日,因为入了隆冬不利河堤施工,白都丞还专程去寻了知州大人言禀堤上情形。 由此想来,这白都丞心地虽不敢全说了良善,总还有些许公允心在的。 可今日大雪遍野,天寒地冻,常人在堤上寸步难行,更遑论取甚土石修筑堤坝。 姑且能取得土石,可这土石中早前渗进的水汽也已凝结成冰,冻得坚硬无比,须等到明年开春方能化冻。 况且,如此化开的土石也只能如水汽撑开的散渣一般,这样修起来的河堤又有甚用? 漫天飞雪下,一众囚犯双手抄在宽袖里跺着脚,在河堤上如履薄冰。 像一群被风雪刮去巢穴的雏鸟,来回蹬脚、踩踏,发出焦躁、不安的呐喊。 尽收眼底的白马逗此刻懊悔万分,适才只图了一时畅快,全然没顾念后果。 叶念安都明白隆冬时节没任何法子聚土成堤,他自然更清楚其中道理。 尽管仕途让他历经无数坎坷,但对于治理河道的拿捏还是颇有准头的。 到底是与这河水打了二十年交道,早摸透了三百里阳河的脾气秉性。 望着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硬被他从屋里拽出来的囚徒,心里懊恼不已。 眼下虽生起让诸人回去的心思,却又碍于面子下不了台。初时还打了人,现在更落得骑虎两难的境地。 白马逗有些慌神,脚下也就失了根基,踱步间脚掌踩到突兀的石头,雪厚堤滑,整个人便直条条跌倒下去。 堤石坚硬,闷闷一下摔得筋骨生疼。白马逗咧了咧嘴,紧咬着牙,不停鼓动着腮帮子抑住嘴边快要划出的呻吟,无处可泄的撕痛涌上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经了这么一折腾,寂静空旷的四野即便有簌簌雪花飘落,依是掩盖不住这怦然倒地的生脆声响,成功引来原先正望着堤岸,对修葺岸堤无处下手的一众囚犯,齐刷刷望向倒地之人的惊愕目光。 白马逗觉着自己像光着身子的小媳妇遇上几十条光棍一般,脸上顿时升起火辣辣的潮红。 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胡乱打抹了衣衫,盯着脚下雪地被自己身子撕扯开的灰白空地,愤恨地淬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赚 钱 白马逗经这一摔,虽吃痛在身体,却是为难在心上。他懊恼起今日所做的荒唐事,归心更重了一些。 白都丞摔倒在地这一幕,没有任何遗漏地落入百步外的囚犯眼里。众人均是大眼瞪小眼,尽力憋着笑。 叶念安没心思去取笑白都丞,白马逗摔到之时正是叶念安心中疑虑交杂之时,这两件事应当有一点纠葛。 这让他起了卜算的心思,于是默默运起三叩之术,仔细推演起来。 ‘眼皮翻动,脚步抹转,转眼间眼睛开合三次,身躯扭转三次。 众人因白都丞跌倒,想笑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憋忍隐藏着滑稽的表情,谁也没注意到叶念安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后,叶念安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推算其中因果。 北方一观水,西方两观人,脚下三观土。三个方位分别看到了结成冰的水,白都丞跌倒在地,脚下为冻土。 水主运势,如今天时不占,水结成冰,运势凝滞。 土为坤位,人居其上,适才白都丞恰好又跌倒。 人和不正,地利不稳。土交于人上。是为者,水行凝滞成冰,贝蚌乱居。’ 自河道停工后,白都丞就免了来河道督工的差事,牢舍那兄弟又说起白大人整日间都去了赌坊…… 想到此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扬起淡淡微笑,已明白今日发生之事的始末原委,心里不自禁嘀咕道,‘原来白都丞恼的不是囚犯去和他亲近,弱了官威。 也非是心忧河堤进度无法完成。一切只是因为荷包银子,移去了他人的兜里!’ ——————————————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进入腊月时节,正是缺银子置办瓜果蜜饯、黄表桃符等除夕一应用物之时。 这些年白马逗在这个不入品的小官上,规规矩矩领着朝廷俸禄,实实在在交予家里娘子做家用。 前些日子入冬,朝廷拨下薪炭钱,领着这一整贯沉甸甸的铜钱(1000文),他暗暗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心间琢磨着大堤修缮停工暂时用不上,左右都无事,不如去赌坊耍上一耍,总好过在家中受娘子刻薄奚落。 可是,白马逗却把钱留在了赌坊,带了一肚子气回来。要消了这一肚子的憋屈,总要拿银子去填。 得舍存留之间,叶念安自然懂。 只是他全部家当就是挂在身上的这件棉衣了,即使他有了消气的法子,又哪里有银子拿出来去填补这个缺儿呢! 雪越下越变了,天色渐渐沉暗。几百里河堤上空,乌云如墨染铅块莽莽叠叠,一眼探不到尽头。 叶念安暗暗攥了攥拳头,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一些。他待到心里跳动不再如战鼓一般时,抬脚向白马逗走去。 众人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叶念安脱离了人群,都面露错愕。 此时距离白都丞抽出的那个嘴巴不过一个时辰,刚刚被打之人,也是鼻息一紧,哼了一声。 空旷的天地有雪有人,无论是白马逗还是囚徒,自然都无心去看这雪景。 尽管素白纯洁,但附着地面的冰冷都让人绝望、寂寥。 如此只能去看人了,去看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白马逗觑着眼,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看着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十步步子远近转眼即到。叶念安待走近了,一揖到底,尽力让身子更低一些。 “都丞,今日大雪肆虐,土石难以分辨。非是小人偷闲不愿,实是地利不便,无法修堤。还望大人体恤!” 说完后,叶念安依然没有起身,保持着恭敬姿势。 白马逗暗暗搅搓着背在身后冻得发僵的双手,仔细打量起了眼前之人。 堤上河工一千五百有余,修河筑堤不免沾染泥水,太阳一熏即变为泥壳,面容自是难以分辨。加之叶念安少言寡语,平日很难引起他人注意。 这令白马逗一时有些惊讶,这群浑货粗人当中竟然会有这般进退有度之人。 虽说自己混迹官场下层年月尚久,又与百姓市井交道颇多,不甚看重繁文缛节。 可是眼下真有人在面前施足了大礼,尤其是今日才被羞辱之后,此时的白马逗内心就像是隆冬天气被强喂下了的一口热汤,甚是熨帖舒畅。 故白日所受之气也随之消去大半,看向叶念安的眼神凭多了几分欣赏。 人确实都需要面子,皇帝要,白马逗要,赵老四也要! 白马逗举手放在嘴边,虚咳了一声,板起脸看着叶念安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都丞,小人叶念安。”说罢,叶念安把身子稍稍直起,但头还是微微低着,双脚落处略低于白马逗。 “念安!念安!好名字!哼!” 叶念安听到那声冷哼,心头一紧。只是他有些迷惑,为何白都丞说了一声‘好名字’后,态度就急转而下。 他不敢抬头,继续等白马逗接下来的说话。 “你莫不是当本官说话是儿戏!本官令众人出来修堤,岂能无功而返。 此事落到外人耳中,还不被奚落不守天时,不识地利!”白马逗语气严厉,面色却不见得有多严肃。 叶念安听后,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虽然语气严厉,却仍是让他紧绷的心弦舒缓开来。心下不禁暗暗发笑,白都丞却也是个妙人。 叶念安面上佯作惶恐,才直起的身子又弯了下去。 “都丞息怒,此事乃小人们擅自做主,不顾天降大雪执意外出修筑河提,感念都丞体恤,不辞劳苦专程由赌……家中来堤上劝我等返回……” 白马逗耳中听着叶念安混乱编就的语句,面上越来越柔和,雪花掉落上融化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就着台阶说声‘那就让众人回去时’,蓦然听到‘赌’字时,脸色突然一紧惊怒道:“你说甚?!” 叶念安有意流出的话头,让他的心里更笃定,今日之事确为赌场而起。 一直弯着身子的叶念安如狸猫拉背一般,瞬间挺直脊梁骨,双脚错动间,欺身上前,紧挨着白马逗。 几十步之外的囚徒看过来,风雪间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身站立,只不过叶念安的头快要靠到白马逗肩膀上。 挨了巴掌的那人,此时瘪了瘪嘴,抬手又揉了揉青肿的腮帮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子,牛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为 难 叶念安不是‘牛人’,是‘猿人’! 十几年的三更爬山,让叶念安身手轻巧灵活,虽不懂得那些习武之人的轻功套路,可几步之间快速靠拢过去,还是轻易之举。 再加之叶念安身形颀长,更像释比口中说过的那句‘灵活得像只猴子’! 面对叶念安突然欺身而至,白马逗脑子还来不及反映,只是下意识的后退着,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读书人。 他还没有摸清叶念安是如何按上了死囚名义入的狱,可他终究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 白马逗怕了,怕到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念安。 叶念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眼中急闪过一丝歉意,却没有后退,而是贴到白马逗耳边轻声说道:“都丞身上手印颇多,想必刚刚由赌坊回来,而且……把钱输光了!” 白马逗心中一惊,愣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心里清楚叶念安所言句句语中,半晌又用起了养气功夫,仍惶辩道:“满嘴胡言,本官岂能去那等地方!” 叶念安又恢复到恭敬姿势,回答说道:“今日隆冬大雪,外出难行,街上自是没人。 反观大人官服手印重叠,且汗渍丛生。定是由人群热闹之地而来。 而这群人均神情激动,以致手掌多汗。想来,青州城内只有赌坊这样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汗渍密集的手印。” 白马逗听罢,面色青白不定,心中更是吃惊不已。可转瞬又从惊讶之中,多出了几分担忧。 虽然出入赌坊对官员名誉有些中伤,只是他并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眼前人有如此心机,定是有所图谋。 思虑许久的白马逗对叶念安冷冷问道:“你想做甚?” 叶念安轻轻抬起头,一抹笑意也随之慢慢升起。 “小人不做什么,只想给都丞赚钱!” ———————————————— 很显然在说服读书人这件事上,银子和拳头总是无往不利的。 叶念安身子灵活,可是在拳头这方面总是差了点劲。因此,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用银子去说服白马逗。 ‘虽然这银子不是真的银子,只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白马逗也承认眼前的时运不济,却无法认可在虚幻中捞银子, 叶念安那句‘只想赚钱’的话,并没有让他神经雀跃起来。 他将视线停于飘浮在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风雪中,看着白鹅毛任风翻转,几经变换身姿,旋落于脚下。 一个死囚会给他赚钱,这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白马逗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年轻人。 他坚信进士出身的自己,深谙孔孟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深植骨髓,开出了花来。 可想虽如此想,心里又偏偏陷入另一番沉思中。他转过眼看着面前的叶念安想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寻出些别的东西来。 可见到他覆在额头零散发丝下,透出的清流明眸如水一般神色,竟看不出任何波澜。 就是这么一个外表俊秀、孤傲冷漠的阶下囚,仅仅通过手印就能准确推断出自己的满腹火气是从赌场中来,因输钱而起,这等敏锐观察力令他大开了眼界,另眼相待。 自己这般尽丢颜面的糗事被此人一眼识穿,落入了无限尴尬境地,心间顿觉无边窘迫。 念及如此,他庆幸叶念安还有几分机灵,看出又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抛出一个唯他能看出的迫切而无形的台阶。 白马逗苦笑一声,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过一口气走了下来,双手挥动间,高深莫测的说了句:“一派胡言!本官来日再与你计较。”腔势十足的言语,如破竹一般高涨了几分。 叶念安看着一袭青黑官衣抖动着在雪中蕴开、变淡直至消失了,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即将融于夜空中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压抑深沉。 雪依然密密实实地在地面铺叠着,养分浸润着土地,只待春风一过,土里的种子便会破土而生。 叶念安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刨了刨,分开厚雪露出灰黑土地,心里发恼道,‘北风真够软绵绵。’ 寒风呼啸着,紧贴雪面轻身而过,它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刨开风雪而埋进白马逗心间的那颗种子,却在积雪覆盖下,等待着春风吹拂、生根、发芽。 没有对手的戏份就变得寂寥难堪,再厚的脸皮也终难坚持。白马逗高深莫测地走了,囚徒们不明所以跟着回去。 只是经这一折腾,叶念安在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徒中的地位变得玄妙起来,这种‘玄妙’来源于两人在风雪中片刻的并肩而立。 …… 先行一步的白马逗在青州城的小巷内,穿行了许久才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中。 勤快妇人早已清掉积雪,露出一地碎石小路。脚步止于两明一暗的茅舍屋前。 听得院门吱呀轻响,从屋内走出一个身形微胖,面颊在干冷空气中略微泛红的妇人道:“大雪天,又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那急切的眼波如绳索一般,紧紧缠绕起白马逗,没有一丝松弛的念想。 高亢响亮的嗓音如石破天惊般,令白马逗的身形一颤,面色阴沉道:“司里商议开春河道梳理要事,这也要你多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叫你这个小都水丞去商量。”白马逗娘子口中满是讥鄙地说道:“奴家可是听说了,今日会领薪炭钱?” 白马逗心底一沉,含糊支吾道:“商议时天色已晚,误了取钱时辰,明日取来予你便是。” 他娘子听闻,心间怒意翻腾,更没压抑住火气,狮吼骂道:“怪不得你中进士这么多年,仍只是个小小水丞。 原是连发钱这般积极的事你都要比别人落后。你说你这辈子还能有甚出息?奴家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你这么个连领钱都慢人一拍的窝囊废。” 白马逗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吐沫横飞的妇人,虽早习惯了娘子的泼辣,平日里忍忍便过了,自不会与她一般计较。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在赌坊里输掉的那贯薪炭钱,就像搬起块大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一般,更凭添出几分怨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白马逗知道自己没有脸面跟任何人置气,他气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脑海中蹦出了叶念安淡然不惊,带着一抹笑意的脸庞,还有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只想给大人赚钱’的画面。 此刻回想起来,心境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小子会不会是说真的呢? 不如试他一试,自会见分晓。合上眼睛一瞬间,白马逗心头不觉划过一丝自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风 起 次日清晨,白马逗娘子依旧是隔夜阴沉的长脸,语气冷冽地说道:“今日腊八,官人请早些取回薪炭银子,回来时顺道采买一些熬制腊八粥的米粮。” 白马逗内心畏惧,眉间川字却越皱越紧,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娘子见他发愣,又上前连声嘟哝了几句。白马逗诺了一声,抬起双脚逃一般地蹿出门外去。 ‘怎么办?昨日发放的薪炭钱已输得精光,今日哪还有多余银钱给我那婆娘呢?’白马逗站在巷口不知所措。 青州城的乌黑云层逐渐散去,不着力道的悬在天边。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太阳,终于又挤出一条缝隙,送出炽白清冷的白光。 ‘嘎吱、嘎吱’积雪在白马逗脚下塌陷凝实,留下一串清晰规整的脚印。他眯着眼睛,努力躲着白雪四散射出的刺眼眩光。 脚印穿进青州城,途经了护城河桥,又越上南阳河堤。白马逗立于囚徒集居的茅舍门外,来回踱步、徘徊往复。叠加在一块的脚印,被他踏成了一个湿黏的圆圈,包围住了双脚。 片刻后,似已下定决心的白马逗抬脚踹开舍门。雪后北风跟随着其迈进舍房的脚步,骤然拂去清灰,露出殷红的木炭内里,点亮炭火。 借着屋外钻入的光线,白马逗很快找到了斜躺在草甸上的叶念安。 仍在睡梦中的叶念安像是感受到了近处投来的目光,摸黑看清对方后,面容上露出笑意。他知道,昨日埋下的那颗种子终究是等不及春天,就开始扎根发芽了。 白马逗不喜欢笑,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对他笑。多年官场生涯,似乎所有笑意都只能飘荡出嘲讽、讥笑的味道,汇聚到面前发酵、沉重,让憋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看见叶念安脸上升起的笑意,也许是背后大门未关,北风局促的涌进,激得他后脊一阵发凉。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叶念安,你随我来。” 丢下这句话后,也不管叶念安是否听见,就转头向外走去。白马逗不会让这句话重复第二遍,刚才在进门前积蓄的气势,已被这七个字抽干了全部勇气。 他不清楚叶念安用什么法子去赚银子,但无论是什么法子,白马逗都觉得有辱平生所学所敬。 叶念安脊骨笔直走进屋内,炭火上摇动的火苗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交杂的光影。他的眼眸里透着无比自信,吸纳着屋外的亮光,逐个点亮所有看向他同伴们的双眼。 叶念安感到脚下似有人在拉扯,微微扭头看向自己的裤脚。只见裤脚那头是昨日挨打的汉子,左手拉住他迈出的右脚,右手抚着尚且青肿的脸颊,正朝他挤眉弄眼,提醒他要小心。 叶念安抿着嘴善意一笑,便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片刻,轻掩的屋门又被重新合上,屋内重新回归漆黑晦暗。 一样的并肩站立,一样的平和小心,不一样的却是天气和心绪。 白马逗还未开口,叶念安先拱手说道:“都丞,今日可是依然财运不济?” “你知道为何事而来?”白马逗惊愕地看着身边的叶念安道。 “小人昨日只应了都丞赚取银子一事。今日初八,天气骤寒,都丞不在住处避寒,偏生来堤上,想来自是因为昨日之事。”叶念安语气平和地回答。 白马逗盯着叶念安久久不语,心下越来越疑惑。 “今日为何不可?莫不是你昨日所言戏耍于我?”白马逗想到家中婆娘逼迫,不禁有些发恼。 “小人不敢!实乃今日天时不正。昨日落雪凝实,都丞输了些银钱,今日雪落于地,北风丝毫不起,加之初八天气骤寒,更难激起水行之气。故都丞今日财运与昨日一般无二!”叶念安说完后,眼睛直直对着白马逗,表情严肃。 “那......何日方可?” “待北风盛行之日,风雪激荡间,北水主财,就风南下。方可进得赌坊行赌博之事!” “赌博凭运,岂能信那鬼神之属。”说罢,白马逗拂袖而去,下堤远去。 叶念安扬起眉毛笑了笑,朝着白马逗背影道:“白都丞记得,起风之日定要来寻小人!” 不然为什么在自己说完后,白大人的脚步变得越走越急促呢?分明是没了来时的从容不迫。叶念安看着渐行渐远的白马逗,那身像蚕茧一样的官服,紧紧包裹着他身体里最真实的固执、谨慎及根深的官威…… 做官的人当真都如此么? —————————————————— 叶念安躺回黑暗浑浊住所中的草榻,一如围着炭火等待发出的嫩芽,被风雨欺凌后再蜷缩回土里的种子。 白马逗下了堤从交好同官处借得两贯铜钱,应下年前归还。午时,他提着熬制腊八粥的一应米粮回到家中,扣除米粮用去的三百文,剩余七百如数交予娘子。 他还是输钱了,一贯铜钱进了赌场,没到半个时辰便已输个精光。出乎赵老四等人意外的是,今日他没有往日输钱后的沮丧,反而随着一次又一次押注的出错,变得更兴奋起来,离开赌场时的脚步也从未有过的轻盈。 赌场外没有风,官衣却在举动间似有飘动,仿若将整个人也随之拔离了那个拉扯沉陷多年的泥沼。 白马逗把米粮交给娘子后,就一直盯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垂柳,心里盘算渴望着,‘到底何时起风呢?’ ———————————————— 青州的冬日怎么少得了西北风? 腊月二十二,屋外传来西北风肆意穿行的呼啸声,颀长的树枝胡乱敲打着梁顶青瓦,发出‘哒…哒…’的闷响。白马逗环视四下后,兴奋潮涌般急不可耐。 天还未亮,白马逗就着风势急急出了门。行至半路,他小心提着官衣至膝盖处,蓦然小跑起来。二三里的路程在白马逗粗重的鼻息声中快速终结。 也顾不得喘气调息,‘腾’地一把推开屋门,将尚在睡梦中的叶念安一阵狂摇,直至摇晃得他彻底清醒过来。他蹲在地上,叶念安睡眼惺忪地坐在草甸上。 两个人沉默许久,白马逗眼睛越来越亮,张口道: “先生,起风了!” “嗯?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过 年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冬夜里,青州城北风肆虐,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叶念安从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赌坊大门里抬脚而出,屋外旋风‘呼’一转身,一同从坊间带出滞留在身上的高涨炽热,瞬间就像如冰冷的南阳河破堤,无半点生气。 白日间百姓街邻添置年货的热闹景象,此时已静谧无声,耳边只听得风刃划过街道的哧哧声响。 叶念安不自觉抿了抿领口,心间回想起被魏敢带至火山县衙与娘子匆匆别过的那日,距今已一年四月有余。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去看一眼心爱的妻儿,这思念之绪却如钻进衣领的北风,冰冷透骨。叶念安再也抑制不住心里厚重的挂念,这让他无法再平静地枯等下去。 他实不想再以一名治理河道的死囚身份困于阳河聊度残生,更不想辜负上天垂怜自己从秋斩乱箭下死里逃生的两次机会,他只想立即马上飞奔回横谷寨,回到日思夜想的娘子秦梓欣身边,抱一抱没有自己陪伴身侧便已出世的孩儿。 ————————————————— 白马逗身上的缁衣羔裘是前年太宗皇帝大赦天下时,朝廷发下的官服。这是他任职都水丞多年来,所见着的最高级威武的官吏寒服,也是于他来说拥有的最好的官吏礼服。前几日回家随口对婆娘提过一句,便翻出了这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官衣。 到底是人靠衣装,今日穿上黑色羔羊皮袍外套深色罩衣的白马逗,确实英气挺拔不少,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也力道了几分。 兀自沉浸在适才赌桌前春分得意,兴奋过度的白马逗,此时眉开眼笑地跟在身后,嘴中不住地自语道,“神奇!真他娘的太神奇了!” 他越来越肯定,自己曾觉察出逸散在叶念安周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又异于常人的非凡之处。只是未曾料到,这个非凡之处竟是如此神通玄妙的能耐。真亏得没有偏看了他,要不然…… 想到此,白马逗紧了紧脚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勾住叶念安的肩膀。 “念安兄,今日我可是扬眉吐气赢大发啦!差点就让那赵老四脱去夹衣跪地求饶了,哈哈! 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白马逗左手一边搭在叶念安的肩上嚷嚷,右手一边掂玩起掌心的零散铜钱。嘴角弧度越张越开,脸上散开的笑容也正如这雪花一般分成了六瓣。 “今日小年是得喝点儿!”叶念安不想搭理,但又不得不搭理。 “今儿赢了不少又是小年,念安兄还陪了这大半宿,如何都得陪老兄喝点儿。 你不知道,我瞧见赵老四适才从上摸到下,从罩衣摸到夹衣,硬是没摸出一个子儿来的窘样,真他娘比抽他嘴巴子还爽,心里那个舒坦……” 白马逗一个劲儿地说着,叶念安在他胳膊下佯装听着,心里想要回横谷寨的念头如留在两人身后的那串绵长而又深重的脚印,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醒目异常。 街角处一家酒肆散着昏黄平和的光线,幌子被风扯得飘摇不定。 叶念安以官民相见的卑微姿态躬身作揖,摸透了白马逗的色厉内荏,使了点儿以退为进的小性子,成功凑近到白马逗的身边。 自然,三两回合的博弈,已让眼前的白马逗完全挣回了面子、赚足了银子、挺直了腰杆子。 叶念安在美酒佳肴氤氲而出的这片香气中,看着坐于对面已全没了官腔架势的白马逗,心绪已一下子回到了千里外秋风黄昏的横谷寨。 那里是他一切的开始,也是他最后想要的归宿。恍惚间,他看到盈盈微笑的秦梓欣正抱着讨喜可爱的孩儿,站在屋门外远远盼着他…… 这一瞬间,叶念安红了眼眶,变回了他自己。 “念安兄,可是有甚不适?” 与酒肆一来一去的吩咐招呼间,坐定后的白马逗看着叶念安流出心事重重的落寞神情,递过来一个关切的眼神询问道。他忽然意识到,自赌坊出来后一路,叶念安都未开过口。 叶念安握起桌上插在温水里,白中闪青、薄纸如玉的注子,将白马逗面前细腻光滑的酒杯斟满道:“念安同白大人冒雪穿行的几条街巷皆空旷无人,心间偶有失落。 进了酒坊本想与都丞多喝一点解开乏闷,却被这扑鼻的酒菜香气惹得思念起千里之外、久日未见的娘子…… 哎,念安是想家了啊!” 白马逗听到叶念安这般坦诚无讳的话,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仿佛搁于火炉上的温水一下沸腾了起来。 如此年纪,身在异乡却还心系家中娘子,用情之深,想必也是重义之人。当即想到自己从转了赌运之后,家中的泼皮婆娘待他也好了不少,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亏得念安兄相助,白某才赢得了这许多银钱,不用再看家中婆娘刁钻脸色!” 说完又自斟一杯,继续道:“不单如此,念安兄还替白某解了围,挣得大钱不说,要紧的是替我教训了那长着狗眼的赵老四。他娘的,适才我见他低头哈腰,四处借钱的熊样别提多爽快了。哈哈哈哈!老子受了十多年的憋屈可算是出了,来,我敬你!”白马逗仰头间酒杯已空。 叶念安什么也没说,就看着白马逗直直灌入,像是伺机已久终等来了酒过三巡后的机会。 “白都丞,您言重了!念安这小小伎俩不值一提,日后只要是大人吩咐,念安所及之处定效力而为!”言罢,叶念安也伸长了脖子,喉节一动,温汤入肚。 “哎,不瞒念安兄,当年我白马逗也是科举中第直入朝堂,却因姓名难听入耳,才被封了个小小都水丞派至这青州治理河道,只得终日与这滔滔河水为伴……” 白马逗正说的语气慢慢沉静下来,透出沉浸于回忆中的万般无奈与不甘。 “如此,我这个小小的青州都水丞开始了连年诸事不顺遂的年月哇!”音落,又仰头而尽。 叶念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曾满腔抱负的白马逗,立将话头转了过来。 “白都丞,念安出生那日便没了父母,如今又阴差阳错成了阶下死囚,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这其中颠沛流离之辛更是无人能懂。 在世人眼中的叶念安向来都是命运多舛的,其实小人觉得也不尽然。眼下日子虽说不是念安所想,只不过经历了两回生死嘲弄后,世间尘事在念安眼中早变得开阔了!” “都丞,念安敬你一杯!” “念安兄,今日小年,正是我白某在青州城内等来的第二十二场冬雪。 一年四时,黄河破堤、秋粮不济、冰封阳河颇多棘手难事,皆不为我一个小小都水丞所愿所及。世事难料难为,我也是与你一样,在等那拨云见日的一天!” 叶念安耳中传来白马逗越来越柔的话语声,心头紧绷之弦也逐渐舒缓开来。想来,心愿达成之日定是不远了。 “哈哈哈,‘身世悠悠何足问,共君此夜须沉醉’…… 来,喝酒!” 这又一番肺腑,白马逗已然无法将眼前之人当作一般死囚来看待了。 他,做不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一 撇 同样是小年,同样是瑟瑟寒风欺人的冬夜,这里是煮酒诉衷肠的融融暖意,而青州知府却没能抵挡住来自汴梁的这行缺胯衫袍、戎服加身的不速之客。 程路均才处理完手中琐事,看了看窗外银雪覆地折射出的白光,心下叹了一口长气。虽早已在秋末做了规划,秋麦已尽数毁于南阳河水,只是听闻北方辽人越来越不安分,战线吃紧,军粮春征之期怕是又要提前一些日子。这朝廷一日不下了免税公文,心里总是不能踏实。 程路均掖起的衣袖还未放下,忽闻府衙高墙外有窸窣碎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变越响。刚想走出堂屋一探究竟,却未料府门‘轰’一声响突然弹开,不由分说地闯进一伙来历不明、凶神恶煞之人。程路均急上前几步定睛一看,眼前尽是一群勒帛裹肩、腰配环刀的朝廷差人。正想张嘴询问,却被一名身着墨绿官服的为首之人抢去了话头。 “程知州,深夜登府实有冒犯!在下大理寺卿吕天奉旨前来,请程知州随下官一同上汴梁走一趟!”说话之人折腰躬身,低首说道。 程路均借着堂屋里透出的亮光,见得眼前这个大理寺卿吕天生得一双浓眉大眼,身高臂长,精气神间颇有一道武将风范。待看清此人后,程路均面色平静,右手从桌上稳稳拾起茶碗啜了一小口,并未去辨解质问什么。 吕天在大理寺当差,经他手上拿过各路州官要员也近十之数,如眼前程路均一般镇定之人,却是没见过几个,心下不免升起几分敬佩。 只是要务在身,容不得耽搁,吕天直起腰身对程路均道:“事情紧急!须程知州即刻启程,莫要令朝中大人等太久了。 程知州,多有得罪!” “来啊!” 话音才落,大理寺卿吕天退下一步,微微偏头间抬起左手弓了弓指头,身后即闪出若干差人,将程路均反绑了结实。 ———————————————— 时值冬夜,青州城的百姓家中,屋内是通明灯火,窗外是凛冽寒风。他们围着烤炉、温着清酒,驱走了隆冬大雪带来的满地清寒,好似所有人都已忘记了这个淳化三年,夏末秋初那场久不愿停歇的大雨一如常人都免不去的头疼脑热,过上几天便会痊愈。 原来,只要被酒暖过身子,暖了心房,就是平民百姓的幸福生活! 青州城的百姓如此,白马逗和叶念安亦是如此。 程路均偏爱喝茶,爱喝培植在南方春雨之后的第一朵龙井新芽,这还是当年他初到户部任职时养下的喜好。不想时移境迁,到了这漠北青州城,依旧钟爱如故。 他最爱捏起一小撮黄绿扁平的叶子丢入适温开水,看着芽叶下坠,一旗一枪,上下沉浮的模样。等到叶子渐渐溶出茶汤后,再注水高冲低落。闭眼闻过,入口微淡,过喉温和,留在舌尖经久回甘。 程路均要的就是这样的平静安逸,没有骤然起伏的浓烈,更没有众人期盼的起落为官之道。 这清悠茶汤让他在多年官场生涯时刻保持着清醒、审慎及旁人看不懂的道理。早已学会了处惊不变,识破而不说破的官场准则。 只不过,就这般单纯活着,也说如此困难。程路均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面色没有一丝变幻。 想到此,不禁内疚地投向正倚着堂屋大门一脸惊慌,陪伴自己辛苦持家的娘子。哎! 夜幕苍穹下,前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这行远道而来、自称是大理寺的差人,又急急调转身躯朝着来路愈行愈远,徒留了一串串明暗交替、密乱不整的脚印。 ———————————————— 翌日,白马逗带着宿醉,一脸急躁地踹开囚徒舍门,风一般地飘至叶念安榻前。猛烈将其摇醒后,叶念安揉着惺忪双眼,抛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白马逗退至舍门外来回踱着方步。叶念安整好衣冠走出门外,即向白马逗行了一个拱拜之礼。 “先生,大事不好了!”白马逗急切的语气在左右摇晃的碎步中更显慌乱,一脸愁容地望向叶念安:“我一早去知州府衙找程知州禀报河堤道修理进程,却见到整个府衙被封围了起来。” “知州府被封了?”叶念安倏得抬起头,嘴里重复道。 “正是。适才我还打听到,昨日深夜有汴梁大理寺的人奉旨前来带走了程知州,一刻未停啊!” “哦?把程知州也连夜带走了?”叶念安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 “先生,您怎么看?”白马逗在对面重重点了点头,满脸焦急。 “都丞莫急,容念安思量思量!”说罢便笼过手,兀自向外走开几步,半晌未有声响。 踱步间,叶念安眺望起远处冰封的河堤,心胸一畅,一股兴奋雀跃之情渐渐升腾上来。他终于从前些日子莫名急躁的阴晦情绪中跳脱开来。 片刻,飘然转身走了回来,对着不远处的白马逗嚷道:“都丞,恭喜白都丞!” 身后的白马逗被这‘恭喜’二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生,何出此言?” “白都丞可信我?”话音刚落,白马逗郑重地点了点头。经赌坊一事后,对于叶念安的手段已相当信任。 “程知州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我皆知南阳河水泛滥,青州良田尽数淹毁,‘禾’可就没了。你与程知州共事多年,皆因这一撇所牵绊。如今程知州被大理寺拿了去,木字入口则为‘困’,这是当朝皇帝在责问程知州的罪。试问谁能抵得住天子一怒? 而都丞则不同,白都丞的姓氏去掉一撇,即为‘日’,想来都丞您今后官运必定如那红日高悬!”叶念安如是解释着,也不管白马逗听没听懂,眼睛里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白马逗听得一愣一愣,两片嘴唇似张未合的抿动着,懵得一时间没了言语。 “先生此话不是说笑?” “念安没有这个胆子!即日起,不过三月,朝廷自有上官下得青州城来巡视堤岸的治理河情。此视察河情的上官,便是替白都丞去了姓氏顶上一撇,让您‘日头上天’的贵人!”叶念安的语气平平直直。 “……先生,当真不是玩笑话?” “当真!” “好!如若念安兄所言成真,本官定当竭力助你回去横谷寨妻儿团聚!” “念安在此先行谢过白都丞!” 这一次,叶念安将自己的身段躬得与地面一般低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蠢 官 风雪报晴后,久违的阳光缓缓移驾而来,照耀着青州城内阴冷潮湿、毫无人烟气的知州府衙。 府院高墙上依然爬满着比灰蒙天空更要深上几分的青色,平静而恐惧地注视着站立在它面前的一众百姓,倾听高墙下络绎不绝、轻微杂乱的脚步声响。 围观的百姓在府衙门前越聚越多,可笑的晨光将青灰外墙利落地分割成阴阳两半。一半是晴朗,一半是阴暗。 叶念安挤在哗然一片的百姓当中,凑着热闹看着张贴在衙门前的告示: 「青州知州程路均,包藏祸心,以一己之私,用兵屠千五百徒,致令青州南阳河堤不时修,河水泛滥,动摇国体。 即日起,免其知州一职。——大理寺」 青州城连降大雨,万民遭受水患之灾,庄稼颗粒无收,来年免不了饥荒流离之厄。 恰于此时,朝廷下旨命大理寺将青州知州程路均收押,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叶念安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和众人一样,对程知州如是下场甚有不解。 纵然自己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料到在程路均这补堤背后,隐藏着朝堂庙会间的纵深博弈。 奈何,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勿需插手与己无关之事。 眼下要做的,就是借了青州城变天、新官上任巡视河堤之机,转变成白马逗与之上官的面上偶合之遇。 让南阳河水安宁,就定能让青州城的民事安宁。这是他的机会,也是白马逗的机会。 至于程路均的下任,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肩站于人群之中,双手抄袖,望着面前告示慨然叹道:“程知州……怕是没有回转余地了!” 叶念安扭头看了眼白马逗带着一丝悲悯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情绪。 原以为像白马逗这样的官阶品级,遇上自己顶头上司官途中断定当会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小心思。 万没想到,眼前的白马逗竟是一副兔死狐悲的凄然。 叶念安上前宽慰道:“宦海沉浮与南阳河水并无二致,面上水波不兴,殊不知私底下又是哪般暗流涌动。都丞不必太过挂怀!” 白马逗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先生昨日所言,莫不是要应在新任知州身上?” 叶念安笑笑没有说话,只是那抹耐人寻味、转瞬即逝的神情还是被白马逗捕捉到了。 白马逗强压住心头翻涌的阵阵喜悦,面上是与平日里无异的表情,只是脚下却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他轻轻拉过叶念安的衣袖,低声说:“先生,但愿一切都如您所料!” 叶念安抬头,望着停留在府衙屋顶青色瓦片上的晨光,正反射出异样色泽,似是绵长黑路的尽头突然闪现的一幕火光。 心间涌起一股冲劲,笑喊出了声响。 前边一位紧挨着的老大娘不明就理地别过头来,紧锁着眉头瞟了一眼叶念安,极不满意地冲说道:“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怕被饿死?” 叶念安连忙收敛笑容,向着汴梁方向双手微抬地虚拱道:“饿死一事定然不会发生,朝廷总还是念着我们这些百姓的!” 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听闻,甚不满意地吼道:“哪年闹了饥荒,饿死的不是咱这些老百姓?你何时见过饿死那些朝廷命官的?” 说完,惊觉自己嗓门有些大,遂心虚地看了眼四周。这一瞧,愕然发现一身官服的白马逗正并肩立于叶念安身侧,立刻面露惊恐。对叶念安丢下一个白眼后,一溜烟地逃离了去。 叶念安看到老大娘前后间的变化,好笑的摇了摇头。 ———————————————— 这世间,虽然总有妙手可解连环,但亦有人能巧妙地移根换叶。 这日一早,张逊早起更衣整冠,候着宫门打开便入了宫。倚在安静的宫墙下紧步而行,直至对面墙头走近一个熟人。 “张公公,果真是个大忙人。见您一面着实不易呐!”说将着,张逊从右手宽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塞近过去。 那张公公见此,倒未伸过手去接,而是面露难色,极为恭敬地说道:“张院使,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依着今儿您这身份,老奴哪有胆子跟您讨饭吃呀?您吩咐的事情,老奴可是分分钟地放在心上呐!” 张逊听闻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公公,谁还不知道这宫里当差辛苦?无需在意,几杯茶钱而已!” 张公公嘿嘿一笑,额头皱纹挤成了细缝,轻声道:“还是张院使体恤咱这些下人,那…老奴就厚厚脸皮了。” 张公公将银票塞进袖子深处,瞅了瞅见四下无人,贴近张逊耳朵轻声道:“张院使的折子一早就搁在陛下案头了。 陛下醒后看到折子,脸色可是相当地难看哇!相信院事所报之事,一定很快就有结果。” 张逊听闻目光闪动,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阴冷。 可转瞬又被笑容淹没,拉着公公衣袖说道:“如此,那就有劳张公公了!”说完,立转身沿着来路,继续紧贴宫墙反向而去。 立于原地的张公公,看着这个身形高大的枢密院使,才过不惑的年纪已是华发鬓生、满面皱纹,对着背影不禁摇了摇头。 右手伸进衣袖摸了摸那叠银票的厚度,又鬼祟张望了一眼四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去。 一路慎行的张逊,双脚才离了宫门,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呵,太宗老儿这些年虽然失了当年征讨南唐、挥军北上的勇气,但是在大宋的疆土上,对握于掌心的权力、对天下人的控制欲,都丝毫没半分削减。 他绝不允许、也绝不容忍大臣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任何把戏,做任何对大宋不忠、不利之事。 想到这里,张逊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此时此刻翻滚着异常强烈的炯光。 ‘你出身名门望族如何?你少登进士如何?你深得天子器重又如何?’ 若给你强按上一个包庇乱党的罪名,就算是被陛下宠上了天,依着你心直口快、目中无人的性子,敢在朝堂之上对着陛下叫板儿,如此不留情面儿…… 那陛下还不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还能保得了你?哈哈哈哈! 聪明人 蠢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老 了 【三日前·朝堂内】 猫老了抓不住老鼠,人老了分不清贤良。 太宗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老了,可是天子怎么能老呢? 他看着跪于文德殿下低头揖拜、不苟言语的文武百官,他们朱衣梁冠,带佩履靴场景似曾相识过。不禁回想起多年前还是开封府尹的晋王,每日早朝也会站于这殿堂上恭礼朝拜,听陛下阅折批奏、听大臣们奉迎拍马。 当时龙椅上坐有是自己的哥哥,那时他会想哥哥老了,真的老了!低劣的臣宫斗争,粗浅的政事处置,都透着迂腐笨拙。 恍惚间,他感受到了身边赵普那群老东西,似乎在努力忍耐着对哥哥的鄙夷和讥笑。他也在忍,忍着怒意、可怜与心疼。直到开宝九年十月十九那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替哥哥去做些事情。 如今…… ———————————————— 分列两班的文武群臣,低垂着头颅,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敬畏,是惧服,抑或者是讥笑?多年前的那股怒意渐渐由龙椅上窜起,牵扯住两条短眉,在他不怒自威的黑脸上越挨越近。 文德殿的君臣间正弥漫着一股诡谧气氛,时光在沉默中溜走。朝会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穿着厚重棉靴的双脚渐渐感到胀痛。 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是害怕脚肿,太宗皇帝叹了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吧! 太宗朝着殿前内侍点了点头道:“把折子拿过来!” 抬手随意翻了翻,方才舒缓了一些的面色又阴沉下来,拎起折子用力狠甩到阶下,厉声喝道:“张逊,你倒是捡起来看看!” 堂下张逊被陛下这么一喊吓出一个激灵,惊得半截身体也抖了抖,畏畏缩缩地从一众跪拜之臣中小心翼翼躬低身子,捧起这本不解风情的折子。 面上书: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呈 后翻一页—— 「臣奉命押解十五州死囚往青州筑堤,于中途遭遇敌袭,囚徒死伤过半,臣请罪! 然臣押解剩余囚犯至青州后,回师追赶。敌寇所去未远,被臣诛杀大部,审讯活口得知,敌寇乃青州知州自养私军。 臣参程路均滥养私军,于二月前命八百铁骑埋伏大明府,射杀朝廷调拨于青州亟补南阳河堤的三千死囚一半过甚,手段残暴、杀戮无度,违逆朝廷谕旨,意图某方,请陛下明察!」 张逊看到这里,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这八百骑兵竟然已尽数被诛…… 遂合起折子,盘算起如何能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令人信服的交代。 只未料到坐在殿上之人竟先将了他一军:“你这枢密院使应该知道点什么吧?几百兵马调动,枢密院一点风声也没有,朕要你们何用?” 如此,张逊更尴尬难辩,朝堂上下几十双眼睛纷纷瞄准于他。 此时,太宗对殿前内侍轻抬了抬下巴,一眨眼,内侍已跑到张逊面前接过他正执于手的折子,翻开念道:“……太宗陛下大赦天下,集调全国各州县等三千秋斩死囚调至青州决堤治道河工,被骑兵射杀……” 顿时,朝堂哗然一片,几十张嘴巴发出杂七杂八的碎语声。 再也按捺不住的张逊上前禀道:“陛下,青州知州数月前确实曾以招募乡民,以作抵御山匪草寇之名,上报了枢密院。 可三省衙门出了主意调了全国死囚充作河工前去补堤,确未料程路均包藏祸心,其心不良。 臣保证,定当竭力查明此事前后真相,至于程路均……” 张逊说到此停了一下,“臣以为,程路均私用军队屠杀囚徒,以致南阳河堤修复工期不至,使戍边要塞存于隐患,加之抗旨不报,按大宋律法,罪当诛之。” 太宗靠在龙椅上看着堂下跪地拍胸之人,面儿上波澜不惊,一副没事儿人的姿态,心里却早已把张逊骂了百来个回合。 当日朕亲自批阅了折子,全国各州县路府集齐的死囚调谴至青州补堤,原是件体恤为民、立朕皇威的好事,岂料你个枢密院横生出八百铁骑被人指着鼻子告状,千余百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朕的颜面该往哪儿搁?! 还有程路均这拎不起的知州,居然将此事推到了风口浪尖,影响恶劣……哼,不死难平朕心头之恨。 想到此,虽然心间反复横跳着,可嘴上依然顺手推舟的说道:“甚好,甚好!朕着门下中书大理寺助你彻查此案!” 张逊伏地听闻陛下如是所说,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轻轻吐出憋在胸口之气。 可偏就在此时,岂料身后传来某个铿锵声响,张逊收起吐了半截的气息细细一听,竟是来自平日里自己顶顶讨厌之人。 “启禀陛下,臣觉得似有不妥!” 话音未落,无数双眼睛立转向说话之人。独剩张逊没有回头,他也不用回头。 他不但知道此人是谁,甚至已对此人之语猜出了七八分。 寇隼啊寇隼,你也不看看今儿这是甚地方?也容得你撒野么!你可真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啊!哈哈! 这一日早朝,垂拱殿上从天子到一应文武官员,都齐齐看向这一颗卓越不凡,从一开始就在官场上如旭日般升起的闪耀之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的宠儿、亲信。 “哪有不妥?说来听听!”太宗将停在半空正拟好的谕旨又重新摆下,正了正身子说道。 心下却暗自嘀咕着:你个寇隼,这个时候又出来多凑甚热闹?这爱管闲事儿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收敛着一点儿呢? “臣以为青州城自入夏连日暴雨,受水位猛增影响河堤决口,家园良田尽数被毁,程路均作为知州为治理河道也多次上折禀报汛期险情,且向户部征要河工。 陛下当时调拨的全国各路死囚前往之,理应是程路均心中所盼之事,绝不可能有听之任之,甚至以私军之名屠囚之理! 请陛下三思!请陛下明鉴!” 寇隼那刚直不阿,口无遮拦的性子着实让太宗头疼至极。正想着要如何接招圆场,一边的张逊到底是个察得心思之人,主动接过话头解围道:“青州知州程路均以私军之名,射杀朝廷派至南阳河修治河道之三千死囚逾半,且事后并未禀报朝廷,以致阳河岸堤修治一拖再拖,眼前秋粮秋税交赋不上不说,另有青州属边塞冲要军事领地,与多数蛮夷藩国为邻,军粮难以供应,前线战事若受其影响…… 寇大人,此罪您可担得起?” 平平直直、清清幽幽的的话从张逊口中飘出时,太宗已离开龙椅踱至他的身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四十章 心 术 臣子之间如果没有斗争,那他们的脑子里一定在算计主子,惦记这把椅子!治国统兵皆不出此理。 当皇帝久了,帝王心术总会领悟一些。宋太宗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权非天授。若不用心经营,现在就要朝拜他的侄子。 看着殿下张逊与寇隼二人涨红了脖子,像极了勾栏里两只相互撕咬的斗鸡,红着眼睛,翻飞满栏的鸡毛。 太宗黝黑的面皮下蕴藏着戏谑,于他而言,他是没花银子的看官,两只公鸡舍出性命,只为取悦于他,这种想象让他有实实在在的掌控感。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间的一切自然也都属于朕!’ 北边那群胡人有段日子没生事了,这朝堂也跟着沉闷了许多。且由着他们闹腾吧! 太宗向后倾了倾,让身子有个倚靠,放松着腰背,双腿在淡黄衫袍的遮掩下微微离地,上下活动着,这样让他隐隐作痛的小腿轻松许多。 黝黑脸皮上虽不着一丁点儿喜怒,但眼神里清明活泛,十足一副看瓦舍杂剧的姿态。 杂剧滑稽,张逊、寇隼二位大人虽添为枢密院正、副使,可终究属文官一流,不敢真的讲出“优谏”言语。 即使在这朝堂之上,面上都互动了肝火,却也只能止于言语挤兑。 “张院使忠君爱国自是值得嘉勉,只是不知道程路均擅养‘私军’一事,可以实证?”寇隼问道。 “哼!寇副院使莫不是年龄大了,眼力不济。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否还需要本官念予你听?”张逊冷哼一声道。 “我大宋太祖皇帝在太庙中立下誓碑,第二条是不杀文官,为的就是广开言路,接纳忠谏直言,不得偏听偏信。 张院使如今只听陈副使一人之言就要治了程路均的罪,有些偏颇吧!”寇隼向着宋太宗拱手致礼后继续问道。 宋太宗眉头不经意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张逊心里暗骂一声‘巧舌狞辩之徒’后,也朝太宗皇帝拱了拱握着笏板的双手,回答道。 “程路均一案,我自会秉圣上旨意,从严追查。如陈副使是巧言诬告,自不会让他逃脱,定会还程知州清白,以显圣上治下仁德,此事就不劳寇大人费心了!” 说到‘巧言诬告’时,张逊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寇隼。 宋太宗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张逊的眼光也没有初入殿时那样凌厉。 张逊的话飘进寇隼耳朵里,顿生毛刺,生痛尖锐。 寇隼明白,张逊扣住他副使职务,自是嫌他管得宽了,有意提醒他别忘记尊卑。 “张院使所言甚是,我承蒙陛下恩信,兼着左谏议大夫,逢着紧要之事自是要提醒大人一二!” 此事不说也罢,如今被寇隼一提,张逊顿时无名火起,好好的枢密院硬是要安插进来中书门下的左谏议大夫。 他刚想要辩驳,寇隼却堵了他一个话头,在他将说未说之际继说道:“张院使,枢密院事统领院务,兵马军籍调动皆归您管,若没了您的手令虎符,不知还有何人尚能调动这八百骑兵。 我这副使没有这个权利,难不成会是皇上要杀这筑堤梳河的囚犯河工么? 哈哈,还望大人得多用些心思去查。” 寇隼手持笏板,正视着他的上司,语气平淡,吐字却清晰力道。 张逊听罢,难抑心中火气,脸色瞬变,看了眼宋太宗后,朝着寇隼喝道:“大胆寇隼,竟敢妄议陛下……” 寇隼适才咄咄逼人的口气赶在了张逊未完的话语前面,直直灌入太宗皇帝的耳朵,令其黝黑面容变得愈加阴沉无比。 宋太宗心里原以为,二人在朝堂之上会因自己大臣身份官阶有所收敛,也会顾忌场合给朕留些颜面。 这可好,非但没有丝毫融洽缓和之意,反倒是夹枪带棒甚过骂街。 寇隼这个混账最后竟指桑骂槐说到了朕的身上。 ‘怦——’一声闷响,一直斜坐在龙椅上的宋太宗,骤然挺直背脊,双脚用力落在地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指着寇隼! 想骂些什么的宋太宗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气后,终究是顾忌体统没有骂出来。 霍的放下手臂,转过身躯大步坐回龙椅,遂大声吼道:“够了!都不必再说,今日朕累了,退朝吧!”说罢,宋太宗狠甩黄袍宽袖,愤然离去。 文德殿堂内的文武百官悉数退尽,这个当口自然没人会去触霉头。 寇隼和张逊皆为太宗心腹,今日殿前虽然争锋相对,可对其他官员来讲,此时都不是献殷勤的好时机。 最后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缓过手来的其中一个必然要对今日倒戈之人施以打压。 能在文德殿里有一席之位的人,哪个又是傻子?个顶个精明着! 所以,今日百官仿佛都变回了初入朝堂的雏官新人,低头垂眉、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了个精光。 只是路过二人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生怕二人当中有谁会喊自己名字。 ———————————————— 转眼,文德殿堂内空荡荡,只剩了张逊与寇隼杵在原地。 只是,颜面之色早已风卷残云,收敛一空,徒余下秋水一波后的沉寂太平。 “张院使也早些回了吧!”说罢,寇隼没有谦让,转到大殿左手边向外行去。 张逊见寇隼有意从左边走,显示出文官的隐形身份,不禁脸上一怔,心下暗骂阴险。 只是一个人站在这也没了滋味,索性快走几步,赶上寇隼与其并肩而行。 “寇副院事,这青州知州程路均即不归我枢密院使管,也不干你左谏议大夫什么事儿。 本官倒是颇为好奇寇副院使你,为甚要搭手捞这三司下面的人呢?” 张逊目光微斜,看着寇隼侧脸,试图能看出一些端倪,尽管他知道这基本是徒劳。 做官做到他们这个份上,谨慎、神色内敛早已如呼吸一般平常。 意料之中,寇隼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正视前方,盯着禁门方向步履稳健地走去。 “哦?张院使此言差矣。程路均与我之间一无利无财,二不亲不故,根本毫无干系。 我等皆是为朝廷效命,替苍生谋福。岂能区分党派?我劝张院使莫要坏了臣子本分。 依了折子,此案甚为蹊跷,冒然定罪也是大大不妥。本官今日与张院事所争,也只是疑惑于那八百骑兵如何进的青州城… 我想枢密院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吧?呵呵,难不成在您张院使治辖的枢密院里头,出了内奸?” 张逊不是傻子,听到这几句话中话,脸上气得绿成了青苔。 早朝时在皇帝面前的那副涵养功夫,早已被寇准一戳一戳地破了表皮。 立刻面露不快地讥讽道,“寇副院使,你这左谏议大夫果真是观察甚微,当得称职。 甚好,甚好!本官佩服!” 语罢,张逊快步行到禁门外,翻身上马,狠抽了两鞭马臀扬长远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万 岁 枢密院有全国优选的良马,扬起蹄来轻盈稳健、马鞭舒卷、疾风如劲,却没有生出震人心魄的骤响。 只有雨打芭蕉凄闷的‘哒哒’声响落于御街之上。 张逊一人一马被往来百姓、商贾切割遮掩,逐渐隐匿在御街尽头。 寇隼看着消失的背影,古井无波的面色渐渐阴郁起来,回想起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他了然张逊执意要查办程路均坐实擅养私军的罪名,自然是想把这件事止于知州层面。 既脱了枢密院押解不利的罪责,又能漂亮地给门下中书抹一道黑。 这些年,门下中书着实打压得枢密院过紧了一些!寇隼重重吐了一口气。 即使自己看透了一切,这程路均还是不得不保。至少,要留他一条性命。 没人比他更清楚程路均的品行了,谨慎、无为、不争,只想在户部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过点富足不酸的体面日子。 如今虽身在知州高位,却只是一颗放在各部之间博弈不由己的棋子。 当初,三司只借着河工账上银子记录笔误的由头,把他踢了出去,却被时为宰相的赵普力保。倒是因贬反升,外放到青州做起了知州。 满朝文武皆以为赵普身居相位,有意培植党羽。唯寇隼明白,程路均此人不够聪明,怎会入得了赵普眼界。 一切不过是程路均祖籍乃幽州蓟县人,就一个与他同乡的理由。 另知此事的,还有三司使施温。明眼人都知道,记错一笔河工银子,顶天就是罚俸、告诫。 芝麻点小事,三司使却扣了这么一顶动摇国体的大帽子,当着宰相的面欲治他欺君的罪…… 张逊、寇隼明白,赵普更明白,这不过是三司使用了同乡之谊,放进中书门下的钉子,一颗不得不嵌的钉子。 只是眼下,这颗钉子有些锈蚀,尴尬地将最尖锐的钉尖抵住了枢密院的咽喉,让枢密院难受,难受得不得不弃除拔掉它。 寇隼苦笑了一声,‘自己这个左谏议大夫真不太好做’。 他要保程路均,不是因为赵普,不是因为程路均是中书门下的官员,仅仅是因为圣上要借着他的身份,提醒一下那个掌握军权的院子,顺便拔出夏末时节自己被留在太宗心尖的那抹晦暗。 今日朝堂之上闹了这么一场,估摸着圣上明日就应当有旨意了。 陛下要平衡京官,自然要各给五十大板,程路均自然罪不致死,枢密院那边也不敢做得太绝。 至于自己,夏末那件事也应该会有个说法! 寇隼看了看汴梁城清朗的冬日,又叹了一口气。希望赏给自己的板子不要太重。 ——————————————— 【淳化三年·夏末】 盛夏的燥热缓缓消退,粘稠炙热的空气被还未成形的秋风拨弄着,透进丝丝温凉。 汴梁城北五丈河两岸,绿柳成荫,微风扶着细柳摇曳其中,慵懒和煦的阳光穿梭形态各异的柳叶上,投在地上一片清亮斑驳的光影。 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自卫州门处,正有二人缓缓骑马而来。 “寇兄,你我二人以后再难有机会如今日这般同游了!” 说话之人一紧马缰,略做停顿慨然叹道。 “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你我二人自是不可同兼枢密院副使。朝中尔虞我诈暗流涌动,均蕴心肚。 如今你外放秦州,为兄看来也算好事,先提前恭喜了!” 寇隼向即将去秦州上任的温仲舒拱手道。 “外放之事已定,虽心中不愿,奈何圣命难违。只是,寇兄往后孤身一人,在枢密院行事还要格外谨慎。听闻张院使与辽国……” 温仲舒刚讲到紧要之处。 自岸边一排柳树后,突闪出一个精瘦汉子,脚步踉跄却是步履甚快,三两步便已跪倒在寇隼与温仲舒二人马头方向,口中‘万岁’之声呼喊不停。 二人面色大惊,寇隼立环顾左右,事发突然,见四周游人尚未看到眼前情形,心中稍安,却又不敢多做停留,全当适才一幕没有发生。 二人一勒马缰,左右分开闪过中间流民,双腿较力紧夹马腹,疾行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二人郊游兴致全无,相互道别后各自回府。 因离得匆忙,二人都未注意到离那一排柳树不远处,正走来一批汴梁巡街的左金吾将军——王宾。 寇隼这人虽说人缘差劲,脸不讨喜,更可悲的是,这王宾不是别人,正是张逊收笼的心腹。 温、寇所骑马匹还未拴牢马桩,枢密院一匹快马已带着墨迹未干的参奏,离府飞驰,直奔皇宫。 太宗望着折子所参之事,揉了揉跳突的太阳穴,心中着实生出恼意,只是恼得却不是流民乱呼‘万岁’。 他了解寇隼,此人虽然心直口快,也有些城府。只是,对朝廷,对大宋,此人赤心也如他性子一般刚直毋疑。 太宗体恤他是受了党争陷害,可他还是心生烦闷。 面儿上,折子是金吾卫将军王宾递上来的,可幕后操作整件事的人,不还是那个张逊么? 哎!真以为朕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玩的把戏了?你张逊要来事倒也得来漂亮些啊!手里掌着枢密院,却唱了这么一出有失水准、拙劣无比的戏,嫌枢密院右使在你身边碍了军事。 朕给足你面子,配合你把温仲舒贬到了秦州去…… 不料你竟还不知足,现下又来将朕的军。哼! 肝火烧到了胸前,‘啪’地一声,宋太宗手中的折子用力摔倒在书案上。 “张逊,你这是在挑衅朕么!” 今日早朝和张逊的一番争执,明里暗里都为争一个机会。 给自己,给陛下,也给君臣之间一个释怀的机会。 陛下也是人,总还是要让太宗出出气的才好,要不然,横竖都是自己寝食难安。 至于程路均?他根本不重要! 他的死对太宗、对赵普、对寇隼、都不重要。私军养了也好,没养也罢,都是某些人的一个借口。 寇隼抬头看了看天色,湛青高天,一片彤云紧贴着太阳,拖延着普照苍生的时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起 幕 深冬腊月的汴梁城,商贾紧着最后的日子往来叫卖、兜售余货,御廊内的买卖人川流不息,丝毫未因天气的寒冷而缩减了迎接新年的期盼,一如既往地置办红绸蜜食、讨价还价…… 天上的日头自清晨起,就被涌动彤云轮番遮掩匿藏。随着日上中天,云彩显然已追赶不上白日的脚步,一束天光挣脱束缚,穿透了栉瓦树隙,照在每一个未曾失去希望的行人身上。日光触碰到各色衣衫激起无数光晕,恰如其分地给这个冬天增加了一点暖意。 今日大宋最耀眼的两位官员同样也被这片彤云笼罩着,且在二人眼中流转潜行。只不过一个见到的是彤云蔽日,另一个看到的却是天光大放。也许,这正是上苍的一些昭示。 张逊无奈收回被彤云退散,乍然射出的逼人目光,低下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从朝堂一路回府,愤怒阴沉的面容在踏进府门的瞬间,才逐渐舒展开来,一道厉色精光隐藏在他深邃双眼中。 府中早有下人等候着接过马鞭、牵走马匹,张逊径直走向书房。 早朝回府后,总喜欢一个人静坐在书房,这是他自为官之日起就养成的习惯,也一直坚持着,偶尔也有亲近下人暗地议论他勤于政事。只有独自对着书房那副《黑虎卧石图》时,他才会说给自己听究竟是为什么? 张逊轻叹一声,略略低头,避过画上凶光外露的虎眼,一副臣服姿态。语气苦涩地轻言:“伴君如伴虎啊!”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刚要推门,抬起的右手掌缝中惊现一条缝隙。他惊觉出了一丝异样,左脚不知觉地后退半步,停留于进退之中,右脚猛地踹向门扇。 ‘啪’一声,门扇猛然朝里左右弹开的同时,张逊侧开身子。 停滞的气流中未见动静,他才转正身子抬脚向房内走去。只是如猫身紧绷,步履轻绵小心,随时准备好了后退呼喊。 难以置信,这是大宋京都腹地,也是大宋国土武力戒备最上成一流的枢密院正使府上。自己最机密的书房,任何人都无法进得来的地方怎会…… 书房狭长紧凑,张逊一进门就看见《黑虎卧石图》正面端坐于高椅上的女子。容貌精致,鼻梁高挺,秀发如云,身着水绿色绸衫,眉眼间带着几许妩媚。手里把玩着一把雪亮弯刀,刀刃处尚有几缕未干的血迹。 待看清来人后,张逊眉头皱了皱,冷哼出一声。“这般上不得台面,鬼鬼祟祟出入他人住处,也是令尊宁王教的么?” 高椅上的女子闻言后,掩嘴娇笑,却无半点愠怒。轻启朱唇道:“爹爹近日请了大宋的汉人先生教授族中晚辈,接触深了愈发仰慕大宋文化,平日对山月亦多有教导,不知张院使觉得山月学了有几分呢?” “伶牙俐齿!”张逊不愿与半山月多做言语纠缠,未有搭腔。 半山月见张逊久不回复,立即收敛起笑意,不再掩饰下去。脸上立即笼起一层冰霜,与适才的娇俏言笑判若两人。 “张院使,难道不应向山月解释一下,死于枢密院的八百骑兵么?”半山月语气冰冷道。 “解释?哼!简直笑话!你们漠北之人学了汉人这么久,却还是那么蠢!我从你宁王那里借兵时就有言在先,大宋国土上还容不得辽国的马蹄随意践踏。任务进行时,也必须全听我的安排。 陈副使已给你们争得了两个时辰,还要跑去打边谷。现在你居然来找我要解释!” 这件前几日在朝堂上已让张逊丢了颜面的糗事,眼下又被提起,俨然已彻底激怒了他。也不管眼前这个辽国东枢院的京西路转运使的身份,对着半山月讥讽着吼道。 半山月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她清楚此事的所有原委。张逊所言也并无虚假。按照事前约定,八百骑兵屠戮囚徒时宋国羁押军队不予抵抗,骑兵也不得杀军队一兵一卒。任务完成后,给骑兵两个时辰北上逃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负责羁押囚犯的枢密院军队再进行追击,直到与辽国接壤的国境线,再以追击失败告终。最后,枢密院以辽军小股骑兵掠夺大宋边境,碰巧遇见羁押囚犯去河道发生冲突的理由搪塞圣上。如此这般,即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此完美计划,也替枢密院开脱了羁押不利的罪行。 而这一切,都已在几个月前的这间书房里推演过,他们想到了各种意外,也制定了详细的应对策略。半山月虽然不明白张逊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但她确实当日就从辽国被派来大宋,执行寻找羽王子嗣的任务。临行前,张永德告诉她来到大宋可与张逊接头,并借助他枢密院的力量来寻找。同样,如果张逊有所求,则尽全力配合。 ———————————————— 一张连接紧密的网,往往是从一个松散的线头开始崩坏的。 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刀疤脸的一时贪心,令一局妙棋成了烂摊子。两个时辰时间,足以让这八百骑兵隐匿到山林深涧。可这刀疤脸,却在途经宋辽边境的村寨时临起掳掠之心,耽误了北逃的脚程,令陈副使误打误撞地追赶上。陈副使虽然事先接到密令佯装追击,不行武力,却不料真的追上了。如今箭在弦上,只得假戏真做,咬牙将这八百铁骑永远留在了大宋国土。 张逊见半山月一时语塞,面色稍稍缓和下来。不是因为他真的消了怒气,而是他深谙谈判之道,懂得所有利益皆在张弛之间。 “惹出这些个不必有的麻烦,你回去与宁王说,名单上要再加一人。” 看着面前之人,半山月陡然升起一阵无力感。她知道,这次的谈判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利益,还陪上了爹爹苦心培植的死侍。‘名单上多一个人’听上去只是寥寥数字,一句简单的话而已,但要加上这个人名,她却另要牺牲多少个东枢院费尽力气潜伏安插于大宋的密谍阿…… 半山月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她气急地一跺脚,狠狠剜了一眼张逊,起身向外走去。 快踏出书房门扇时,半山月忽然想到手中提的弯刀,嘴角蓦然一抹笑意,转过头对张逊道。 “来时遇见一个小娘子,生得也忒好看,我便顺手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浮 沉 半山月的话,令张逊原本在谈判中略高一筹的气势裂出一道隙缝,瞬间如沸水融雪般崩缺坍塌。 朝廷这些年虽不擅于用兵作战,但是身为宋朝最高的军事统领——枢密院使,镇定自若的张逊面不改色。见惯了战场宰割杀戮、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对死的认知也自然远高于他人。 今日,他的小妾被半山月杀了!尽管半山月未说是谁。 张逊心里明白,这个疯狂的女人能够掌控辽国整个京西路被安插的密碟,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因嫉妒美貌而去杀人的平凡女子。 ———————————————— 很多年前,一顶青色小轿顶着晨曦,自三司府颤颤悠悠抬到他枢密院府时,他就已经嫌弃起这个小妾。透过小妾眸子,他看到的是佯装而出的畏惧目光,看到的是一双三司使洞悉一切、无处不在的幽诡眼瞳。 世上有很多种表达信任的方式,‘监视’是最直接稳妥的。 尝试软化小妾的无数次失败后,张逊默认了这样的‘监视’,除却这间书房,小妾可以存在于单属于他的各个角落。 这些年,也唯有书房才能让他感受到自由和舒畅。 “多谢!”张逊微变而有深意的面色一闪而逝,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力道。 半山月同感觉到了张逊气势上的起伏,从先前的盛气凌人,到现在被削弱的几分尖锐,心里不由地暗暗得意。 脸上笑意张扬,学着汉人小娘子模样朝张逊一福,转身走出门去。 张逊虽不喜欢小妾,却也未曾想过她会死于山月之手。最起码不能是现在! 此时此刻的圣上也同张逊一般,不喜欢寇隼当廷,却也未曾想让他离开朝廷。 这个淳化三年的冬天,宋太宗与张逊这君臣二人,居然第一回泛出如此默契的忧愁、恼怒,亦或是无助。 —————————————————— 太宗把双腿放进冒着袅袅蒸汽的木盆中,微仰起头,双脚乍被热水没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如宫墙外攀爬的藤蔓,从脚心一路延着小腿肌理通向心脏。 小腿上的旧伤已失了多年前遇热活血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眼下麻痒般的快感。 这感觉甚是微妙,令太宗睫毛轻颤,呼吸也跟着厚重了起来,直到胸腔无法容纳更多的气息。 ‘呼~’宋太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放下了防御,变得绵软、轻松。 张逊喜欢早朝回府后躲进书房,面向《黑虎卧石图》臆想他的宏图伟略,而宋太宗下得朝会,钟意的却是取来温汤泡脚。 整个大宋从上至下,由富到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这种喜好不因身份区别高低贵贱,他们一样有趣味,一样沉浸其中。 水温渐凉,心间盘踞许久的藤蔓也随着稀薄蒸汽,逐渐萎缩、消退、隐藏。 宋太宗微仰之头慢慢低垂下来,迷离的双眼充斥着冰冷决然。 “传朕口谕—— 青州知州程陆路均在任渎职,私养…… 宋太宗斟酌了一下后,继续道: ‘私养家奴院工,其心不良。免其知州一职,贬为庶民。此案着令大理寺查办,枢密院使张逊监察。’ ‘左谏议大夫寇隼当堂吵闹,名为正谏,实为巧舌包庇。削去其一应职务,着令替代程陆均之职,以示告诫。’ ‘枢密院使张逊御下不严,以致枢密院副使当堂顶撞,有失官体。贬为右领军卫将军,领枢密院事,以观后效。’” 一口气说完,太宗心里突然冒出被寇隼戏弄的错觉。 ‘皇上,臣那日与温大人策马出游,途中被人拦住马头,实属偶然……臣定是遭人陷害,切无造反之心……’ 他相信寇隼的忠诚,也明白此事不过是张逊在自己面前耍的小脾气。 只是那声‘万岁’如一根硬刺悬于心尖之上,不拔难受。 —————————————————— 今日早朝,寇隼在演戏,太宗在看戏,这是一出自今年夏末就横亘在君臣二人间,趁势打开此心结的戏。 但是,他是大宋独一无二的天子,天子不需要任何人给机会。 只怪你寇隼所言让当今天子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与耻辱。 “回来!”躬身后退的执笔近侍尚未退至殿外,就听到了太宗不快的喊声。忙不迭走回来,跪在地上。 “告诉中书门下从快着办寇隼告身,明日早朝朕不想再看到此人。” 说罢,宋太宗冲着近侍挥了挥手,便望向空旷的宫殿深处,久久未动。 ‘人都害怕被孤寂笼罩,都想竭力挽留身边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比任何人都怕,却不愿意任何人和他并立,谁都不行!’ 如此,圣上的旨意敲了敲中书门下,也拍了拍枢密院。 这回似乎只有三司没让太宗起了打压之心。 三道圣旨分别送往寇隼、张逊、大理寺。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没有一人去宫里说情、自辩或者哭诉。 这在对言官抱有最大容忍度的朝廷来说,实属稀奇。 大理寺自不必说,能接手两位当红大臣皆存争议的案子,自然只有圣眷所及,对着传旨太监一味磕头谢恩就对了。 而寇隼与张逊二人府上,也在客套送走传旨太监后紧闭府门,一片宁静,仿若贬官于他俩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民间琐事。 圣旨授意下,门下中书一扫文官谨慎、斟酌风气,对待寇隼去青州任职的告身,连夜赶做并快马发至青州城,知会一应大小官员。 …… 距离淳化三年的新年还有五日,朝廷和青州被这匹快马拉到了一起。 青州城的官员百姓各怀心思,终于盼来了这位闻名天下,从朝廷走来的新任寇知府。 ————————————————— “念安兄,来青州的新任寇知府三日之后便到。这几日,我就不来堤上了,要早些准备梳理河工汛情。” 白马逗朝着叶念安无奈地说道。 做了这么多年的都水丞,没人比他更了解青州城的水系秉性,新任知府来了青州,他相信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即便是提不上功劳,讲出一些苦劳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叶念安前几日也曾提过,新来上官就是自己的贵人,这让他的心思又不得不活络起来,暗自盘算着三日后召见的情形,他定是要留于新任知府一个深刻难忘的好印象。 今日,白马逗正要将河堤详情细细记于纸上时,指尖竟生出一阵僵硬、生疏。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得中进士后,疏于笔墨已太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