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朝凤仪》 第二百三十章 逃脱 程英嘤脑门里轰一声,空白了。 “本殿换好了寝衣,长夜宜歇,门锁上了,宫人退下了。还有榻。”赵熙行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瞧玉榻瞥一眼,“喏,就在那儿。” 程英嘤忽的就鼻尖发酸。这样的不正经,她确定眼前这人是她的乘风郎,不是拒而不见的东宫殿,也不是铁面无情的圣人。 这不就还是他么。 “为什么不见我,我天天都递折子,还故意晾我,嫌我好欺负不是……”程英嘤委屈到不行,月余憋闷一吐而快,玉手捏了拳,打在男子胸口。 赵熙行眸色一闪。一把抓住柔荑般的小手,指尖微微用力:“你觉得呢?鸳鸳。现在只你我二人,应该是你,先有事对我说吧。” 程英嘤瘪瘪嘴,把打转的泪压回去,弱弱道:“暖阁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脑袋糊涂了。但我后来与先生说清楚了,以后也绝不和他单独相处……你若不信,去问六殿下,我都与他说明白了的。” 顿了顿,程英嘤噙了赔罪的讨好,戳了戳男子胸膛:“赵沉晏,你别气了……千错万错都算我,我已经被筎娘和阿巍都骂过了,你还不见我,我以为你不待见我了,你瞧上那吴氏了……” “绝,无,此,意。”赵熙行猛地打断,正色,一字一顿。 “那你干嘛不见我,月余晾着我,我知道错了,你还要我怎么道歉……你就是不待见我了……”程英嘤憋了月余的心酸倒了出来,颤着声音怨那郎君无情。 “鸳鸳,你听我说。是,我赵熙行是不痛快。哪个男人能见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偎着歇了一晚上的?何况堂堂天子脚下,那么多宫人奴才瞧着,你和他……”赵熙行抓住程英嘤两只小手,微微发抖起来。 程英嘤自知错大,只管听训。烛光栖在燕尾般的睫毛上,难得见的乖巧。 于是赵熙行看一眼,气就消一分,最后本来攒得满满的气,都化成了眸底荡漾的光,他轻叹一口气,俯下身,按住女子的双肩。 “真知道错了?” “嗯嗯嗯!” 程英嘤鸡啄米似的点头。 赵熙行点点头,眉间氲开不动声色的欢喜,濛濛的雾似的,笼得昏昧的烛影,都在他黑瞳深处碎成了星光。 “鸳鸳,我是一个男人。会妒会忌会小心眼的男人。”赵熙行说得郑重,眸底却烧得火热,“那天晚上,本殿一直在外面等着,没有勇气闯进来。想到你如何和他在阁里依偎……本殿,嫉妒得发狂。” 最后半句话压得很慢,从齿缝间迸出来的,沙哑到不成样子。 程英嘤心跳猝然加快,又是红了脸,又是手足无措,恨不得剖开心来给他瞧。 赵熙行炽热的目光勾勒着女子的眉鬓,双眸,鼻尖,和唇,锢住女子腰肢的掌心逐渐滚烫,温度透过薄如蝉翼的春衫,上升。 “那鸳鸳是不是应该补偿本殿什么?”赵熙行喉结又一滚。 “……赵,赵沉晏……你,你要什么?”程英嘤觉得殿内温度升得太快,背心汗也一滚。 “本殿想听你说那句话。你知道的,本殿一直想听。”赵熙行气息喷到女子面容上,殿内的烛光并帘影都在融化。 程英嘤背心的裙衫已经湿透了,也不为甚,热的。她觉得再这么下去,整个人都会化了的,遂不管不顾的就开了口。 那句太过直白,市井间不害臊的话。 “我……欢喜郎君,满心满眼都是君……见了开始想郎君,不见他就更想……” 赵熙行瞳孔一缩。 程英嘤拼命抽了手出来,捂住自己脸。实在太不要脸了,臊得不行。 毫无遮掩和矫饰的每个字,如小刀,一刀刀全往赵熙行心坎上刮,霎地,他心底一个炮仗就冲上了天。 砰,在太阳穴炸开。染红了他的眸,灼烫了他的筋骨,浑身如沸水滚过,烫到不行。 “一日不见尚如三秋。何况月余避着不见你,本殿早就……想你想得难耐。”低沉的男声在耳畔拂过,压抑着什么。 “赵沉晏……诶!”程英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到一阵天晕地转,撩起的纱帘淌过殿顶藻井,转瞬,背部就碰到了玉榻。 咫尺间一张俊俏脸儿,撑在她上方凝着她,还算是冷静的,眸底却烧得一塌糊涂了。 程英嘤脑海轰一声,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刚刚好的夜色,刚刚好的寂静,刚刚好的月光如水宜安寝,刚刚好的烛火朦胧风月织缠。 刚刚好,可以做什么。十九岁的她不算傻。 程英嘤动也不敢动。想训那厮几句,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浑身就跟一滩水般,瘫在那玉榻上,热汗滚滚。 “本殿今晚芙蓉帐暖,是……不过,鸳鸯儿不姓吴……姓程。” 赵熙行竭力压住脸面上的波动,本能的东西已经在苏醒,心尖上一只小猫,挠得是昏天地暗。 圣人如何呢,清规礼教又如何呢,心爱的姑娘就在这儿,便是让他此刻翻了天覆了地,他也能一股脑儿的冲上去。 “鸳鸳,听好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注定了是我的……什么萧亿萧展沈钰钱幕天王老子菩萨鬼魔,敢觊觎你的……老子都砍了。” 狠厉又孩子气的话。赵熙行撑住身子的手肘微微发抖,眸底骇人的寒光,却偏偏凝成了绕指柔。 程英嘤从发懵的脑海里揪出了一丝欢欣,又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这厮怎么说话愈不正经了,菩萨都能觊觎她,诓谁呢。 于是赵熙行看着女子勾起的一抹笑,眉眼盈盈噙娇红,烛火辉映下晶亮的眸,羞得似不胜风的水莲花,却又毫不回避的看着他。 妾心冰雪洁,今日把示君。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赵熙行热汗一阵子猛爆,寝衣顿时湿透了。然后咚一声闷响,他翻身下榻,径直走向暖橱,取了褥子铺在玉榻旁边,倒头就睡。 程英嘤感受着忽然降下来的温度,愣了:“赵沉晏?” “鸳鸳睡榻,我就睡边儿上,以前教化堂也这么行过……时候不早了,歇吧。”赵熙行转过身去,闷着嗓子一句。 他不敢看女子。实则心里要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了,临阵逃脱,是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 关键是那一刻,他真怂了。 因为廿五都没碰过女人的他,那时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一个念头—— 该怎么做? 虽然有本能和天时地利人和加持,但这事儿吧,追求完美的十全圣人,岂有随便的理,所以该如何个完美法,他赵熙行,不知,故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中元 六月尽,七月来,转眼就是中元了。 天官为正月十五上元赐福,地官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水官则为十月十五下元解厄,是以有中元鬼节,据说这一天鬼门开,泉下故人归。 而盛京的中元,开端是以帝宫为信号的。 因打西周赵家建国以来,每一年中元,都会有上万盏荷花灯,沿着御水沟淌出来,浩浩荡荡如银汉坠落,再汇入护城河,绕一圈盛京城,最后驶入渭水。 于是这一条帝宫为的盛大灯河,就成了点燃盛京中元庆典的信号。百姓百家见得灯河淌出来了,叫一声“中元始,鬼门开”,大街小巷放灯烧纸烧包扮钟馗,才热热闹闹的登台。 这一天,便是盛京城翘首期盼帝宫灯河的日子。 “外面可真安静呐。不是中元么,都睡着了不成?咳咳。”赵胤踏着虚浮的脚步,披着绒氅,来到御水沟边。 夜色中巍巍红墙冷寂,墙根下幽黑的水渠蜿蜒,连接幽冥人间。 “陛下,手炉!”纵是七月,罗霞也将黄铜手炉递出去,担忧的拍拍男子的背,“陛下尚在疾中,今年的放灯,奴婢说了代您的。您却……哎,保重龙体为上啊!” 顿了顿,罗霞加了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外边儿得看见灯河淌出来了,中元才算开始。百姓们又不知道是您放的,奴婢假手亦无妨啊。” 赵胤摆摆手,在白玉河坞上坐下来,他身边堆了满满当的河灯,大小不一上万数,俨然是亲手作的,一柄点燃的火折子,映亮了赵胤苍白却温暖的眸。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就得托生。这是放河灯的由来。” 言罢,赵胤拾起身旁一盏河灯,指尖抚过灯面两个蝇头小楷,凝滞:“幺姑,每一年朕都放。今年,他们,能去往西天极乐么?” 罗霞沉默。看向上万盏河灯,都是这个西周君王拖着病体亲手糊的,无数次深夜咳得心肝搅痛,都还要用参汤吊着精神,犟着亲手做完最后一盏。 墨迹蜿蜒的名字,被写在了灯面上。冰冷的小楷,却如同温热的故人面,重新鲜活起来。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洛氏大案总计牵扯的亡魂。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当年的刽子手耗了半条命,在孤身留下的今天糊的河灯数。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这么多年了却依然被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每一个名字,他曾经的同窗夫子同袍幕僚挚友敌人。 “既然中元鬼门开,河灯能指引托生的方向。一定,一定能带去救赎的吧。”罗霞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今年不行,就明年,总有一天,他们去往的地狱,会被后人的光明找到。” 赵胤微微点头。脑海霎时划过两抹身影,一个是他倔驴子般的长子,一个是他拼命想为另一个他留住的妻。 “或许你说的对。朕估计是不行了,但未来某一天……她,他们,能带去光和救赎吧。” 赵胤举起火折子,点燃了第一盏河灯,看着火烛映亮的名字,萧亿,他的目光如烟起来,仿佛又见那国子监的少年。 “萧二郎,你是不是最后都以为,我是权欲熏心的奸臣?我有什么法子呢,要完成夫子交代的王道,我别无选择。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用我,不,应该是我的后代们开创的盛世给你看,你完成不了的事,我来。这一次,不会输了。” 赵胤将河灯放下御水沟,盈盈烛火远去,照亮那个少年托生的路吧,温暖的光明,一如你曾经的眸。 “夫子啊,您说的对,我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我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我熬过来了,于是王道的力量,我换取了。”赵胤又点亮了一盏灯,火光中三个字,洛夫子。 罗霞的指尖一颤。将随身带的一盏稍小河灯也跟着放了下去。灯面两字,父亲。 “夫子,亲手落下屠刀,真的好痛苦啊,半辈子都无法消磨的魇。我有好好做着,君王民生休养生息,您看看这片土地吧,我是否是您最骄傲的学生了呢?” 赵胤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远去,额角塌陷的骨头又疼得钻心。 那是白袍夫子戴上乌纱帽,去往官场绝路之日,他跪在地上阻挠,千百次的叩首,将额头骨都磕碎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 赵大郎没能拦住洛夫子。命运的转轮滚动,悲辛无尽。 “还有你。尉迟家的哥儿,尉迟季。”赵胤点燃又一盏河灯,如同普通的大伯唠嗑,憨笑,“五陵社,萧展那小子创建的东西,好啊。一群意气风发的名门少年,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可惜,你们生错了时候,乱世之末,回天无力,我,不得不落刀啊。” 赵胤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腐烂的心都咳出来。罗霞慌忙上前拍他背,就要传太医,被他不在意的拦下。 “陛下,真不能继续了。上万盏河灯,得放到什么时候去,您这身子……”罗霞搅眉。 “嘿,老子和故人说说话,休得聒噪!”赵胤轻轻将罗霞推开,撑着孱弱的病体,又点燃一盏河灯。 贾婵。河灯上二字。 “敬元皇后,我的媳妇儿,阿蝉。你还在怨我么?”赵胤苦涩的笑笑,“呵,你怨的,你怨我害得贾家分崩离析,怨我间接要了你父亲贾章的命,你干脆丢下我,自己就先走了,留下沉晏那小子整天跟我尥蹶子。三年了,我老了,鬓白了,你若回来,怕是不认得我咯。” 罗霞在旁边惴惴不安的守着。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病容苍白,可眸光温柔,如从黄泉而来重新鲜活的岁月,都是故人未老。 上万盏河灯,每一年,西周的君王一盏盏的放,手能累酸得几天抬不起来,上万份旧事,每一年,西周的君王记得清清楚楚,连同每一份发黄的恩怨,他都自我折磨般刻在了血肉深处。 一万三千六十七。 曾经的刽子手,如今是世上唯一一个,将史书也不一定完整记下的名字,全部记下的人。 注释 1.放河灯的由来:出自现代女作家萧红。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这件事是件善事。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未忘 “姚戎,你小子啊,胆大包天。”赵胤放下一盏河灯,声音颤抖,“我没护住姚保,是我错。这么多年你留给我的心魔,后劲儿大哩。你说的对,赵大郎,本就是这样的人,有权欲,有残暴,有野心,我骨子里就是个能翻天的奸臣。但是啊。” 赵胤顿了顿,看向红墙角的钟楼,一箭龙吟弓,那日姚保的血绽成了石榴花。 “但是你有一点没说对。这奸臣遇上了一位夫子,一位同窗,于是啊,他不打算作奸臣了,他打算,作一位开国之君。那位同窗未尽的赌局,他想帮他赢。” 罗霞在旁默默的看着,一如洛家见证者的选择,怀里的江山如画刀滚烫,从未冷却。 “先帝,您赢了。您荒芜的岁月里,赢过一次呢。”罗霞看向被河灯点亮的漆黑渠水,故人魂兮归来,那个面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在看着的吧。 如果没有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个奸雄。但如果有了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当年她父亲洛夫子的这句话,她一直记得,那个君王以命饲虎的江山赌局,他终究是赢了。 赵胤揉着酸痛难耐的胳膊,脸色发黑,本就尚在疾中的他,亲手放上万盏河灯,他觉得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陛下,别放了,奴婢代您放!孙郎中嘱了您切勿劳心费力,您还!这不是眼睁睁耗自己身子么!”罗霞连忙扶住他,又急又痛心。 赵胤轻轻一笑。年少的他想过千万遍,一个推翻乱世开立国都的英雄应该是怎样的结局,青史流芳么,后人唾骂么,叛党推翻么,或者如今,只是如普通的老者,病死在风烛残年。 英雄迟暮,他不后悔。 “四年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我一直在等,等每一个粮仓都米脂流香,每一家户门都儿孙满堂,每一个行商都赚得盆满锅满,每一份记忆都洗去东周的苦涩,每一个的字我都研读透了……等这片土地准备好了,我会再次开始变法。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赵胤滞住。看向漆黑的渠水蜿蜒流出宫墙,流向白山黑水山海无垠,那个君王啊,会踏着橘黄的河灯归来,带着再不曾老去的笑吧。 赵胤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住他:“到那时候……是如你所愿的盛世啊。我这副身子是不行了,但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总有一天,我们不会输了。” 等待,是为了再次开始。只是这一次,带着你用命换来的经验,和赌上一个朝代的慎重准备,后人们会向着光而去。 嗯,我们,不会输了。 “为什么一定要变法呢?”罗霞颤抖着语调,发问。 “我推翻萧周,但延续了萧制。别看现在天下太平,但骨子里没换,总有一天,萧周的问题还会浮现,或许要的时间更短,几年,十几年,我赵周会成为另一个乱世。”赵胤斩钉截铁,“唯有变,必须变,只有变,才能国祚万年,盛世开来。” 三个变字,砸落在天地间,山海回响。 罗霞抹了抹眼角的泪:“您的野心可真大呢。做一朝天子不够,还要想着百年后的事儿。” 赵胤伸手向无尽的天空,江山多娇啊,不朽的英魂见证,一万三千六十七,他们都在。 赵胤笑了。 “我赵大郎,从来不是篡位者,是继任者啊。” …… 京郊吉祥铺。程英嘤点亮了一盏河灯,放入护城河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某处山野小观。暂时歇脚于此的了心师太点亮了一盏河灯,放入溪水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玉山花木庭。薛高雁彻夜未眠,点亮一盏河灯,放入渭水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四方馆。钱幕拢了拢紫衫,点亮一盏河灯,放绕城渠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宫墙内奴才所。豆喜溜出来,点亮一盏河灯,放入御水沟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姓名,不知辗转何处的人儿,都在这一晚点亮了河灯,山川千里都被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指代不清的两个字,心照不宣的,都懂。 鬼门开,故人归。引路的灯,都给您点上了。 …… 没有人忘却过。 你,你们,谱就的英雄歌。 …… 中元节过,帝宫开始筹备入秋南巡的事儿。虽然皇帝赵胤是微服私访,但涉及诸多南北官场,足够天家忙月余了。 其中一条,就是江南主钱幕返程,提前一步回去准备接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冯怜 这日,纵是入夜,七月的热气也散不了似的。紫衫绿瞳的男子倚在宫墙外边,打了个哈欠。 “家主若是困了,就先回。属下在这儿守着。”身为刺客的苏仟倒是精神抖擞,或者说反而在夜色里,他才清醒。 钱幕抚了抚额头,向身旁另一位男子挑眉:“曹惜礼,你想好了?若现在反悔,还有回转的余地。” “是家妹冒犯家主在先。理应受罚。再说了,她整天疯疯癫癫的,给家里惹了不知多少麻烦,若家主不动手,我曹家也打算弃她的。”曹惜礼眸底划过一抹哀凉,但只是片刻,就换为了决绝。 钱幕眉梢一挑,“……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曹惜姑,钱家和曹家生出什么嫌隙。” 曹惜礼连忙跪下,抱拳:“我曹家绝无异心!曹惜姑这个蠢女人,受人挑拨,成了赵胤的棋子,绝对和我曹家无干!清理门户,修剪坏枝,本就该由我曹家动手!能得家主筹谋,已是厚恩,又何敢生隙!” 钱幕幽幽笑了,转向苏仟,“开始吧。” 苏仟点点头。解开身侧挂着的笼子,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便在夜色的掩映下向红墙内飞去。 一墙之隔,天壤之别。三丈高的红墙绿瓦,将宫闱深深圈成了一座迷城。 曹妃,也即曹惜姑,便穿行在这一座迷城里。她没有带任何宫女,孤身一人,绣鞋急促,在蜿蜒的甬道里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了一处偏僻的书阁前。 漆黑的夜色里梆子声敲,咚,砸得人心尖颤。 曹惜姑的指尖蓦地一攥,掌心的纸条被掐得稀烂。她选择赌一把,曹家上代家主曹由会选择女儿还是儿子。 封妃的女儿,是皇帝的棋子,当家的儿子,是钱家的马前卒。她曹惜姑就不信了,钱幕都能去诏狱里走了一遭,她父亲曹由就不会重新权衡效忠对象。 而她刚刚收到曹家来的飞鸽传书。说当年那本花名册被继后刘蕙藏在书阁里。 “哥哥,父亲选择了我呢。”曹惜姑唇角一勾,如果不出意外,花名册应该有一个名字:冯怜。 这位刘蕙曾经悉心调教的,准备献给赵胤的良家子。 也是如今钱家对外宣称的表亲,曹惜礼的婚约者,未来曹家的主母。 当年曹惜礼随父进京,上赵府拜见右相,就鬼迷了心窍,要讨那丫鬟。右相侧室的刘蕙居然也应了,另编了卖身契花名册,瞒天过海的将那丫鬟送了出去。 而原本的花名册,据说是当时还叫着公子翡的钱幕,与刘蕙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并没有销毁,而是被刘蕙偷偷藏起来。 这一藏,就是数年,从右相府到帝宫。 “一个外官之子,敢讨准备献给上边儿的女人。哥哥啊,你当时真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呢。”曹惜姑痴痴的笑起来,“如果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不至于丢条命,但你的仕途也保不住了吧……反正我曹家有的是儿郎,缺了自然有人补。补上来的人,保管跟我和陛下是一条心的。” 曹惜姑打得一手好算盘。 借用这个花名册的旧事,换掉与自己作对的曹惜礼,顺便还能敲打敲打钱幕,一石二鸟,皆大欢喜。 吱呀。书阁堆尘的门在夜色中被打开。 曹惜姑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尘烟缭绕的黄花梨书架七八屏,放的都是刘蕙当年从右相府带来的孤本私藏,当了皇后自然就少有闲暇捧卷了,渐渐被闲置,宫人也懒得去管置。 “纸笺上写的靛蓝封面,白线,篆字……这本?”曹惜姑小心翼翼的摸到了一本发黄的书卷。 吹开浮尘,月光映出五字,。 曹惜姑一愣:“诶?是父亲记错了么?不是花名册啊?” 吱呀,又一声,阁门被打开,温柔的女声如鬼魅,淌进来。 “钱幕,哦不,当时还叫公子翡,虽然帮着曹家留了冯怜,却也反过来让本宫保留了原先的花名册。万一曹惜礼有任何异心,随时都能夺命一击。晓风残月江南主,呵,你们以为那紫衫绿瞳是甚么好人?他和官场上的俗人一样,都是疑心重重的狠角儿罢了。” 明黄的凤袍在夜色中璀璨流光,刘蕙不着痕迹的笑,轻飘飘的,曹惜姑脑袋嗡一声,僵住了。 刘蕙面无异常的在窗前坐下,她孤身一人来的,欣赏着银水般的月光,似乎很随便的和曹惜姑唠着家常,说些泛黄的旧事。 “而本宫换来的,则是封后之时江南官吏的支持。好在曹惜礼是个忠心的,冯怜赎回去后过小两口的日子,并没有翻甚波浪。所以那本花名册也就许久不碰,喏,你瞧,是不是这一本?” 刘蕙从怀中递了一本蓝皮册子出去,翻开的某页,上面墨迹模糊的一行字:良家子冯怜,侧室刘氏选侍,东阁备选。 “曹妃,你许是被曹家的骗了……拿错书了。”刘蕙眉眼微眯。 曹惜姑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想辩解,却听得凤袍女子的冷笑,如从黄泉而来—— “而且,你碰了最不该碰的一本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书阁 “,许鼐和撰,二卷,上篇为名人题跋,中间为兰谱,最后为莳兰要诀。举凡养兰赏兰的各个方面,共收兰花五十八个品种,纳百家之长,为诸兰谱之冠。” 曹惜姑愣愣的回答。这是一本民间常见的兰草栽莳的集子,并没有任何异样。 “刘蕙?本宫曾经不唤这个名儿的。”凤袍女子的眉眼忽的飘忽起来。 …… 右相嫡夫人,贾公府长女,贾婵,小字唤作阿蘭,只是因其身份尊贵,这个小字鲜闻于世。 而右相从江南带回来的侧室刘氏,当年还唤作刘惠,贤惠的惠。 右相登基,改朝换代,那个阿蘭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可惜母族贾氏分崩离析,父亲贾章病逝,阿蘭忧虑积郁,在新朝初定一年后,薨殁。 那一天,据说是个春日,蘭蕙攒朵儿攒得欢。帝宫却被阴云笼罩,皇后贾氏还没来得及好好享福,日子就走到了尽头。 坤宁宫。皇亲国戚重臣大吏跪了满满一宫,宫人奴才呜呜咽咽,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空气拧得人发瘆。 皇后贾氏在玉榻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伸出苍白的手,依次唤了皇帝东宫帝姬,说了些最后的话,阖宫哭成一片。 贵妃刘氏夹杂在屋外的嫔妃堆儿里,听得内侍长传唤,说皇后要见她。 她了,待曹惜姑除了,就成亲。”曹惜礼眸底一划而过的欢喜,“毕竟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怜怜来处的敌人没了,我曹家方得周全。” 钱幕指尖摩挲着茶盏,沉吟:“看来曹由选择了儿子。故意将的放处,给女儿透露错了。” 苏仟在旁听得实在不解:“……那好歹也是亲闺女啊!” “家族利益为上,手足亲缘为下。”曹惜礼毫无迟疑,斩钉截铁的几字,“此乃我曹家秉奉。曹惜姑那种易受人蛊惑的墙头草,趁早除了,才是明智之举。” 钱幕沉默,手腕微动,茶水倾在砖地上一痕,是为曹惜姑悼的奠。 他有愧,年少时犯下的罪。 注释 1.:清代嘉兴许鼐和,字羹梅著。全书二卷,内容丰富,前有大量名人题跋,中间为兰谱,最后为莳兰要诀。举凡养兰赏兰的各个方面,收有当时江浙一带广受喜爱的兰花58个品种,纳百家之长,为诸兰谱之冠。更为可贵的是,是书为我国兰花古籍中第一部有兰花品种绘图可供与实物对照鉴别的书,其绘图及文字书法均有我国传统书画艺术的特色,可谓书图并茂,秀美雅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返程 …… 天启九年。无双国士公子翡离京,回到故地江南,然后,他被称做了钱幕,成了钱家新一任家主。 那时候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紫衫风流绿瞳艳,偏偏眉尖缠着一股淡淡的出神,思人也思得这般风月潋滟,当时真被捧成了个神仙人物。 却没有人知道,这抹思人思的是谁,年轻的江南主亦是困惑,为什么脑海里都是紧锁的朱门后,那个寂寞的孩子。 他陪了七年的小十三。 天冷有没有添衣,天热有没有竹席凉,大晚上有没有贪吃零嘴,蒙在被窝里喊肚子痛,有没有被教引嬷嬷训,刺绣绣得像鸡爪,有没有因他离去而难过,泪水洒落三千里迢迢。 这成了年轻人这辈子最大的谜题。日日夜夜的困惑,为什么年年岁岁,独她,是自己挥之不去。 于是,年轻人想到了一个解法。 如若不知,就往事再现,李代桃僵,总能找到如跗骨之蛆的答案。 然后,钱家就找到了江宁织造府的嫡姑娘,曹家那个和小十三同年同月同日生,说话温声细语,笑起来飞花轻雨的掌上明珠。 “都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年轻人递给她一串菟丝子手链,笑得缱缱,“不知尔可愿为我丝萝,解我迷局?” 被那般蛊惑人心的绿瞳注视,曹家姑娘红了脸,纵是刀山火海,也一头栽了进去。 随后江南起了一栋宅子,朱门高户,和盛京程家的别邸一模一样。 曹家姑娘被锁了进去。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千金一样,除了那个唤公子翡的教书先生,无人进出。 曾经被父兄捧在手心儿的大家闺秀,成了囚徒,整日整夜仰望着,那华丽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瞳孔被寂寞冻僵。 三年,整整三年。 那时候支撑她的唯一力量,是扮作教书先生来瞧她的年轻人,他让她唤他先生,隔着一道苏绣屏风,教她些诗词歌赋。 这样模仿的游戏,惟妙惟肖。是曾经那个小十三,如今帝宫的小继后,和他一起历过的岁月。 年轻人试图求解,在营造出来的幻想乡里,跨越三千里迢迢,小十三长大了,而他还陪着她。 直至四月宫变爆发。游戏结束。 曹家姑娘被从宅子里放了出来。三年前,她笑起来飞花轻雨,三年后,她幻灭的眸发黑。 于是江宁织造曹家发现,他们的掌上明珠成了一个疯子,会突然大喊大叫,六亲不认,也会眉间笼了痴,看什么都带着鱼死网破的怨。 什么都变了。曹家上下开始厌她,钱家开始恶她,江南百姓说起曹家千金,跟见鬼般避之不及。 …… 终于,掌上明珠,成了弃子,没有任何人为她怜惜或垂泪的弃子。 …… 钱幕起身,七月的晚不凉,穿庭风却呼呼的刮得人心冷。 他走到四方馆的院落里,伸手扯下乔木上攀着的一段菟丝子,修长的指尖飞转,片刻掌心就多了一串手链。 “把这个拿去寺庙,请一柱姻缘香。”钱幕将菟丝子手链递给苏仟,“然后将这个焚在香炉里吧。” 苏仟接过,抱拳。忽的想起曹惜姑手腕上也有一串菟丝子手链,被她带进了锁三年的宅,带进了为人棋子的宫,也带进了这一辈子的终点。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终究是赌对了这场局,赌输了那个人。 七月末。这日,便是江南主钱幕启程,南下归乡的日子。同时,也因皇帝赵胤要入秋南巡,钱家要先回一步准备,内中多了好些官场繁琐。 “钱家主,愿返程风雨顺遂,一路平安,请。”继后刘蕙伫立在朱雀门前白玉台,举起了一杯酒。 她身后乌泱泱的文武百官并皇亲国戚,也举杯向钱幕及其随行辞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因为皇帝赵胤尚在疾中休养,只是托刘蕙多敬一杯酒,圣驾是没有亲临的,一连串盛大又无趣的官场礼节,倒也被刘蕙安排得舒舒服服。 “多谢皇后。臣此行返乡,必将俱备万事,恭迎入秋圣驾。”钱幕规规矩矩的饮酒,三拜,说了些祈愿圣人早日安泰的漂亮话。 东宫赵熙行站在刘蕙右手边,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眼皮。 钱幕又向他拜别,赵熙行看着男子跪下的脑门顶,伸手的手一偏,扶了苏仟起来,旋即就缩回手:“诸位请起。” 刘蕙看了赵熙行一眼。众目睽睽,堂堂东宫,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钱幕似乎无所谓,拍拍紫衫,起身,凑近赵熙行,一咧嘴:“若说圣人南巡,小十三也跟了来。殿下还能睡好觉么?” 赵熙行冷笑,压低语调:“本殿不会准。再说,也没有庶民跟着皇帝南巡的理。” 钱幕耸耸肩:“殿下似乎还不太了解小十三。要不要打个赌,她会跟着来……” “绝,对,不,会。”赵熙行一字一顿打断。 “殿下急什么?月余后,自见分晓。”钱幕不慌不忙道,“不过最后有句话,斗胆说予殿下。” 顿了顿,紫衫男子戏谑的笑,在翡翠般的瞳仁里漫开:“小十三,可不是殿下这只出雏儿能压得住的。” 雏儿。 来自一个三十岁男人的炉火纯青,蔑视,和挑衅。 赵熙行猛地想起那晚自己临阵而逃,指尖咻地刺穿了掌心,天生上位者的怒气恍若凝成实质,却隐隐含了股身为男人的挫败感。 刘蕙觉察到异样,连对赵熙行使眼色:“东宫这是怎么了?臣民都瞧着,可是身子不适?脸色这般不好!” 文武百官的视线刷刷刮过来,疑惑或看戏,骨碌碌的眼珠子在赵熙行和钱幕中间转。 紫衫男子却已移开视线,换上了为人臣子的谦恭面儿,更教赵熙行的拳头,在旁人看不见的宫袍里攥得发狠。 “无妨。家主快些启程吧,否则误了吉时,归期不顺就不好了。”深吸一口气,赵熙行才压下面容波动。 虽然前后不过瞬息,但皇太子人前失态,也是稀罕事了,遂引来阖宫窸窸窣窣的议论,嗡嗡跟蚊蝇似的。 赵熙行默然,自有自的心虚。毕竟圣人扛得住,但身为男人,他差点就败下阵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房梁 刘蕙一声清咳,语调不大,却让殿前霎地鸦雀无声,她看向钱幕,凤眸不怒自威,“帝宫的风儿就没停过,让家主见笑了。还望入秋南行,江南不要让本宫失望。” 钱幕眸色一闪。拜倒:“臣,必携江南百姓,恭迎圣驾亲临。” 于是浩浩荡荡的江南客返程,拉开了数月后淮阳之地的风云,竹西篇章的序幕。 京郊。吉祥铺。 就算程英嘤坐在铺面,眼皮子一抬,都能看见华仗如龙的南归队伍。 “真有钱呢。这架势,帝王南下也差不到哪儿去吧。”萧展站在一旁,摇头,他身旁攒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街小巷人挤人,都为了一睹江南主返程的派头。 气派。国都盛京倾巢出动,都是瞧风头的。 “苏湖熟,天下足,堆金积玉富贵乡。钱家钱多的没地儿花咯。”筎娘没好气道,她忙着往铺旁竹竿上晾酱肉,被人推来搡去。 容巍拥刀,倚墙而立,看了眼程英嘤:“二姑娘不去送送?” 程英嘤远远的瞧着声势浩大的长龙,好笑:“送什么?皇后东宫文武百官都在御殿前送过了,我等庶民凑什么热闹。” 容巍紧了紧手里的刀:“那些个官场上的应付,二姑娘你能一样么?只要你现在想去,在下保准把你送到跟前。” “不用了。”程英嘤打断,眸影晃动,“他回他的江南,做他的主儿,我呆我的盛京,做我的生意。从此两不相干,送不送有何妨?” “你就没半点想他的?钱家的人罕有上京,南北迢迢,以后有可能真见不着了。”萧展插嘴,筎娘也意味深长的看过来。 程英嘤心尖有霎时钝痛。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平静,掸了掸铺面上被人挤来的灰:“我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厮在盛京,我便想盛京。干他江南何事?再说了。” 顿了顿,程英嘤掸灰的指尖微滞:“再说了,以前那七年,他回了江南杳无音信,日子不也一样过?如今一切恢复正常,不过是槐安梦醒罢了。” “老身原以为,你怎么都得最后送送他的。”筎娘吁出一口浊气。 “好了,婆婆,往事已矣。城门一关,什么念头都能断了……上次舅舅送来的什么湘妃梁的,我始终没弄明白,您帮我辨辨,是什么意思?” 程英嘤猝然转了话头,总有股欲盖弥彰,她此刻尤其不想听到这场离别。到底是她的先生,微微的黯然笼在心头,得狠狠喘几口气的。 吉祥铺三人对视一眼,了然,遂很自然的回了铺子,掩了门,不再提什么南归的字眼儿。 程英嘤拿出来放在案上的,便是苏仟送来,称做“湘妃梁”的东西。 普通的一截木头,做房梁基的。及膝处有几道嫣红的印子,刻意做出来的,成条,似乎是仿的用指甲刻划的印子。 美人临风窗下,愁眉锁烟,涂了蔻丹的指甲盖红殷殷的,往身旁的房梁上一刻,便留下了一道风流印。 苏仟作为认亲的回礼送来的,就是这截美得很又教人捉摸不清的木头,吉祥铺四人围着瞧数天了,也没明白打算。 “苏仟,哦不,咱吉祥铺舅老爷这个回礼,听说是江南盛行的房梁式样。尔等可别小看这几道印子,做得像指甲印,颜色红得鲜,梁木价格能翻一翻。尤其受文人雅士追捧呢。”容巍蹙眉回忆。 筎娘瞪了他一眼:“江南的百姓就好这个?房梁上故意做几道指甲印?驱鬼还是辟邪呀?” 研究了数天的程英嘤尤其不解,经史子集都翻遍了,也没翻出什么解释的典故,只记得舅舅苏仟说过,这种式样的房梁在江南地盛行,由着她母亲。 花魁双生之一,秦淮十艳之首,临江仙。 “罢了。好歹是舅老爷的心意,得空问些江南的主顾。南北民风有异,我们自己想破头也想不出。”容巍止了不着边的猜想,把湘妃梁收了起来。 “你倒是讨巧,不费脑子。”筎娘瞧着男子背影,揶揄,“既如此,为什么小贤王那捧发髻,你瞅着瞧了好些天,碰都不让我们碰呢?” 容巍背影一晃,差点滑倒。 “割发礼?”萧展和程英嘤同时出声。 “瞧瞧,都还不知道吧。阿巍藏得跟宝似的,还怕我们偷了哩。”筎娘刮了刮脸皮,遂将前因后果道来,听得萧展和程英嘤咂舌。 “这等要死要活表的决心,厉害了。”萧展眉梢一挑。 “发髻给你,那就是把命献给你。绝了。”程英嘤啧啧称奇。 容巍没有转身,因为不敢对上几人的视线,素来天地可斩的上将军,如今心虚得很,怕一不小心砸了招牌,脸都挂不住了。 “小贤王这是收买人心,要让阿巍效忠?”程英嘤和萧展异口同声。 筎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老不正经的一笑:“……不止哩!” 容巍的背影又一颤,扭头就从后院门出了铺子,闷头闷脑的丢下句:“……我去砍点柴。” 吉祥铺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向那拐向右边的玄衣背影高呼:“山头在左边!” 背影猛地撇了个弯儿,往左边去了,最后哐当一声,是佩刀撞在拐角墙上,没走稳。 因为钱家南归引动的盛京热闹,被掐断在平昌侯府厚重的红铜门后。 沈圭抬头看墙头上跨坐着的男子,挑眉:“阿银被流放,适才跟着钱家的队伍南下了。你可满意了?沈锡。” “阿银?侯爷记错了吧。如今只有尹笙,哪里还有沈银。”沈锡颠着腿儿,笑。 沈圭的指尖一攒,青筋鼓:“……是,是只有尹笙了。堂侄子好算计,阿银,哦不,尹笙和薛高雁的私情,是你透出去的吧。” “这怎么能叫算计呢?实打实的事实,我不过是不忍天下人被欺瞒罢了。”沈锡轻飘飘道。 沈圭咽下鼻尖的涩意,咬着齿关道:“当年将你和你父亲被逐出家门,是我有罪……你冲着我来……” “那多没意思!”沈锡大笑起来,“打蛇要打七寸,不捏着堂叔您的软肋,痛不欲生的感觉,您还体会不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姚粟 “昔日挚友王老将军病重,他儿子王际向我讨药,我为避免圣人猜疑,撇清干系,硬是闭门装聋,眼睁睁耗得王老将军病死。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为了在赵胤,哦不,新皇的权力格局里活下来,我沈圭再来一次,也依然是那个选择。” 沈圭道来,直直盯着墙头的男子,颇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同一屋檐下的亲族,如今不死不休,都是鱼死网破的死结。 沈锡一愣:“说王家的旧事作甚?” “老夫既号天机,就比任何人都早早的清楚,赵胤是个狠角色。所以就算你父亲并未参与舞弊,但凭着和孙大人昔日的往来,难保时任右相的赵胤不借题发挥,给沈氏一招敲山震虎。作为左膀右臂的天机之族,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呵,你以为,他赵胤掏心子对我们的?” 沈圭顿了顿,眸底咻地炸开雪亮的精光:“当时赵胤的猜疑已经风雨将起,针对我沈氏的添油加醋,黑云压城。为了将可能的牺牲降到最小,我只能推你和你父亲出去,挥刀断臂,弃卒保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君臣明面上掏心掏肺,背地里刀磨得雪亮。权力局中虎兕博弈,都是走钢丝的步步惊心。 沈锡面色几变,最后凝固在一抹苍白的冷笑上:“……那请问凭什么,凭什么我和我父亲,就得做家族的车呢?” “不凭什么。凭我的罪。”沈圭坦然直视他,咧咧嘴,“我知道你有一天会回来的,来惩我的罪。” 沈锡对上一双毫无悔意的目光,忽的,索然寡味。 孙酬,看得起的称一声孙大人,算是沈锡他家的故交,其实也算不得多深的交情,见面叫得出名字,一年凑两次牌局罢了。 那一年,孙酬任秋试主考官。听闻沈锡参加科举,他一心想让自家女儿和沈家结亲,攀上沈氏的高枝儿,遂自作主张,给沈锡拔了头名。 其他改动名次的考生,更多的是私下和孙酬有交易,见不得光的,把自家子弟往上拱。有上就得有下,往下踩的就成了没后台的穷书生。 孙酬钱收到手软,欢喜过了头,一连篡改了数十人名次,闹大了,被时判榜眼的薛高雁清查,惹出后续大雁塔吟诵狂词,揭露考场龌龊的风雨。 至于告御状那天,哀帝命薛高雁和沈锡同时作文,评定高下,孙酬为防舞弊败露,和诸多交易往来的官家勾结,更换了沈锡的作文。哀帝一瞧沈锡文采狗屁不通,当下撤了沈锡名次,擢薛高雁为状元。 后来,这位新任状元郎,在某个深夜踢开孙府的门,一箭射出,孙酬的脑袋在鲜血里滚。 后来,沈氏将沈锡一房逐出家门,将血脉关系撇得干干净的,不染半点尘。 后来,孙酬那个女儿,据说嫁给了程驰将军的副将桂烈,随夫家前往太裕关平乱。 这就是名动东周的孙氏舞弊案,诸多恩怨因此而起。 …… “老夫知道你追随薛高雁,想夺回的是什么。”沈圭胸有成竹,淡淡道,“名门。沈氏名门的出身,你曾经引以为傲,却被老夫一夕夺走的东西。” 沈锡冷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夫的女儿,已经中了你的道儿,够了吧。老夫就还剩下一个儿子,你不能动。”沈圭眸底一划而过的凛光,坦然,“除此之外,随你。” 沈锡微怔:“当年的事,你还真是半点悔意都无?” 沈圭鬓边的白发溜出来,在皇城的风中晃,他眸底忽的盈满干净的温柔,半生恩怨都不沾,梦似的。 “世人都说,天机先生是如何了不得,洞察天机,开国肱骨,是何等心怀天下的大贤。呵,但要教他们失望了,老夫没有那么了不得。平生恣意,功过参半,都抵不过膝下一双儿女承欢。护着他俩平平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我沈圭啊,地狱都敢去。” 沈圭笑了,笑得红了眼眶:“对不起了,沈锡。无论是当年,如今,还是以后,我沈圭,都选择做一名好父亲。” 沈锡瞳孔一缩,想到那个被逐出家门后,为了给自己抢一块扔在集市地上的碎肉,被乞丐活活打死的父亲,他扭过头去。 “好。” 七月的夜,暑气都长了根似的,不散。 帝宫禁军营不远处的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有打烊,光顾的都是值夜的禁军,吃一碗夜宵,长夜灯火如豆。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捡了个位儿坐下来,看着陈粟推了一碗热乎的馄饨过来,挑眉:“陈粟,或者说狐尚书,说吧,约我出来什么事儿?” “好歹都是姚家村出来的,叙旧……蒜瓣要不要?”陈粟笑得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姚広掰了一瓣蒜,嚼着,馄饨却没动,盯着陈粟:“是,我姚広,和当年给圣人披上黄袍的姚戎,刚被龙吟弓射死的姚保,都是姚家村出来的。而你姚粟,舍弃了姚姓改为陈,不算旧吧。” 姚粟。 就算已经过去余年,沧海桑田如梦,陈粟还是有片刻恍惚,听到这个如跗骨毒疮的名字。 是了,他本叫姚粟,是姚家村的癞头乞丐,东周末年民不聊生,连乞丐也当不下去了,爹饿死了娘饿死了,他遂进了京,讨口饭。 那时他不过八九岁,寻常孩童还依偎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时,他就已经撑着竹竿般的小身子,蹲守在盛京大户的下水沟边,从倒潲的渠里捞一把残汤剩饭饱肚了。 饿,是姚粟唯一的念头。吃饱饭,是姚粟唯一的活劲。 然后某一天,他遇到了陈有贵,一个大官,被带回了富丽堂皇的官邸,见着了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童。 “只要你听话,每顿让你吃饱饱的白米饭。”陈有贵笑得像个弥勒。 “好!”姚粟两眼发光,应了。 十年,整整十年。姚粟的噩梦开始。 在很多事都还不明白的年纪,他就被拉扯入了人间最黑暗的深渊,陈有贵只有一点没骗他,饱饱的白米饭。 于是为了一碗饭,牙都还没换完的孩子,在深渊里见过了魔鬼,会过了修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罪孽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天黑。白天张嘴仁义闭嘴清规的魔鬼就会露出爪牙,修罗狂笑,罪孽在鲜血里打开大门。 每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身体被撕裂,被压得喘不过气,视线里的一切晃荡,破碎,颠簸,滚烫的业火烧灼他的灵魂,他痛啊,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鲜血和哭喊只是魔鬼狂欢的催化剂。每次他喊得越厉害,魔鬼就笑得愈欢,他哭得愈狼狈,修罗劲头愈足,唯一能救他的,就是盯着窗外的月光。 明月上升,中天,落下。终于结束。 他也想过逃跑,反抗,或者告官。可但凡他起一丁点念头,陈有贵的鞭子就发了疯般的抽,那是一柄小倒钩的鞭子,陈有贵给它取了个风雅的名字:胭脂鞭。 他却知道,被鞭打时倒钩翻起肌肤,血淋淋的肉,红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来个男童,都是父母双亡,被以“吃饱饱的饭”骗进来的遗孤,胭脂鞭是他,他们的噩梦,陈有贵是他,他们的地狱。 “为什么老爷大人能这样做呢?”他问过另一些男童。 “因为他是顶大的官儿,有权啊。”同伴们回答。 权。 这个字,他记下了。 十年,从地狱里走出的孩子长大了,成了少年。喉结生了,声音粗了,骨骼壮了,陈有贵索然寡味。 但他是府里存活得最久的孩子,陈有贵称奇,故留了他一条命,将他转手给另外一个好少年的大官。 终于在出府那一天,他看到了久违的天空,八百里无垠,于是他用铁手链砸死了家仆,从路边渔民的铺子夺了刀和砧板,回了陈府。 大官陈有贵死了,被他向鳝鱼一样钉死了脑袋,一刀刀破肚,肠肠肚肚淌得满院子都是。 他让府里新进的男童们帮他撒谎,说绿林寻仇,江湖无踪,吓傻的孩子们哆嗦成一团,不敢。 然后他拿起了那柄胭脂鞭,疯了般的抽下来,打死了一个孩子,打残了两个孩子,终于剩下的孩子,帮他圆了谎善了后。 他看着那些孩子恐惧而仰望的目光,像极了他当年,看着那个陈有贵。 这时,掌声响起,大门打开,一个锦衣华服的内侍走进来,赞赏而从容的瞧着恶鬼般的他。 “这陈有贵死得像条鳝鱼,有趣。看来你很会玩。”内侍笑,如同看了场好戏,“宫里有一个人不开心。若你能用你这份会玩的本事,让他开心,咱家能予你一切所欲之物。” “玩?”他看看盯死在砧板上的人形鳝鱼,确实有点“好玩”。 “是,只要他开心。”内侍笑,眉心一点红痣。 “你是谁?”他问。 “咱家帝宫内侍长,李忠。”内侍应。 “从今天起,我不叫姚粟,我姓陈,陈粟。”他踏过满地鲜血,走出程府。 然后东周多了一名大官儿,官秩尚书,乃是皇帝萧亿身边的大红人,他别的事不会干,最会的,就是“玩”。 他蛊惑皇帝祭奉神仙,修建通天台,全国加税加赋,江南闹了半年饥荒。他游说皇帝站在城墙上往下扔米粒,看着灾民们抢得头破血流,以此为乐。甚至后来多了个小继后,他称赞好绸好缎配佳人,整船的金丝玉缕往帝宫送,累死的绣娘无数。 朝野怨声载道,天下民不聊生。却因皇帝萧亿作保,这尚书不降反升,权倾天下,一步步走到了名利场的巅峰。 狐假虎威,史官落笔:陈粟,奸臣,骂称狐尚书。 权。 当年那个孩子,终于将这个字踩到了脚下。 于是当年那个孩字,终于成了另一个陈有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野史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如今姚広看着面前这不算陌生的面孔,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他还由爹娘牵着跑,闲逛,打鸟,斗鸡,晒太阳,有工就去做短工,农忙就去帮活,虽然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命运的岔口却始料未及。 “……哟嚯,味足!”姚広别过头去,沉默,从竹筒里抽了汤匙,开始埋头吃那碗馄饨,被辣得唏嘘。 “萧哀帝最后那几年,东周衰败哀鸿遍野。我知道姚家村闹了饥荒,你家的田亩都旱了,你不得已进京,成为众多流民中的一员。”陈粟舀了一盅缸子水过去。 “不都是你害的么?”姚広猛地打断,寒声,“你官做得大呀,御前的红人,蛊惑昏君和昏后两个人歌舞笙箫,全然不管红墙外都是饿死的白骨!” “呵,我现在区区庶民,寒居流离,哪比得上你上将军风光,老天爷也算惩罚我了吧。”陈粟轻飘飘的笑,“但是还有人,在理所当然的安享太平呢。” “悯德皇后!!!”姚広冷笑,指尖蓦地用力,咔嚓,竹筷子裂为两半。 “上次和曹妃合作不成,可惜了。如今另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上将军可莫再犹豫了。”陈粟殷勤的为姚広又布了双筷子,加了句,“而且,我可以保证,上将军的性命无忧。” 姚広没有任何回应,但眸底起了晦暗的波澜。 “上将军可听说过湘南野史?”陈粟低语。 “民间传闻,传了好几年,有鼻子有眼的。说从帝宫跑出来的那四个人隐居在湘南,过什么田园生活。三人成虎,百姓们都信得真真儿的……”姚広一滞,“等等,你什么意思?” “现在这湘南野史已经开始崩塌了。我不断听到南边儿来的百姓议论,说以前传得跟真似的那四人,瞧着脸了并不是,不过是身量像些。亲眼目睹的人越来越多,怀疑野史的人也越来越多。”陈粟一笑,“上将军你说是什么意思?” 姚広沉吟,拧眉:“以前就有人怀疑过,一部野史传得如此之真,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如今风反着刮了……莫非谣言的源头?” 姚広眸底凛光一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粟噗嗤一声笑了,摆手:“不至于。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谣言的可怕,正在于众口铄金。上将军若想给悯德皇后致命一击,倒也不用亲自出面的。” 姚広两眼一亮:“所以我们可以……” “若盛京的百姓知道吉祥铺的花二是前朝皇后,或者说,当今东宫的意中人,居然是他的义叔母。啧啧,这差了整一辈儿啊。要脸么?”陈粟刮了刮脸皮,阴阴咧嘴。 “似乎是个好法子,不过狐尚书。”姚広话锋一转,挑眉,“这个消息的酬劳,你要什么?” 陈粟拈了根竹筷,沾了缸子水,在油腻腻的案面上写了一个“乱”字,然后迅速的用袖口抹去。 姚広满意的笑了,伸出手去,啪,三声击掌,为盟。 七月末,八月来,日光白得跟铁水似的。 玉山。长青岭。一眼望去漫山苍青,松柏耸立着像一座座坟头。 这便是宫里默认的“乱葬岗”了。 宫里犯了大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尸骨还乡的,只会被草草运到长青岭,就地掩埋。 李郴斟了一杯酒,倾在某个坟头前,他旁边陪着吴丽音,正盯着坟前简陋墓碑上的字,还没缓过神来。 “大人,您,您的父亲竟然是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章 春天 坟前的墓碑很是简陋,草草的插了块牌子,歪瓜裂枣的,上面有刀刻的一行字,也是写得一笔带过。 御前内侍长:李忠。 吴丽音瞧着漫山松柏,这宫里默认的乱葬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老实巴交的枕边人,竟然和东周人人叫骂的阉贼有关。 “大人?”李郴没有立时回答,看向她笑。 吴丽音小脸微红:“夫……夫君。” “还有,我的父亲?”李郴眉梢一挑。 “父……父亲大人。”吴丽音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这就对了。虽然你我结亲不久,但我李郴如红帐之誓,一定会对你好的。”李郴眉眼松开,拉住吴丽音的小手,“所以带你来看看咱父亲。我的出身,知道的人不多。但夫妻同体,一定是想你知道的。” “夫君。”吴丽音激动的抬眸,眼眶里包了泪。 “是,如你所知,我的父亲,正是阉贼李忠,或者也叫李钟。”李郴苦涩的笑笑,“我是他的干儿子,打小捡来传承香火的……让夫人见笑了。” 吴丽音拼命摇头,心底最后那一丝膈应散去,只管抓紧李郴的手:“不,是妾愚昧。史书之言岂可尽信?父亲能教养出夫君这等人物,肯定有可取之处吧。” 李郴摸了摸鼻子:“呀,他也不是甚了不得的人。会逼着我念书,戒尺打得贼溜,会让我坐在他肩头,带我去看十五的灯火,每天宫里当值回来,会给我带些赏赐的玩意儿,也会在我被骂小阉贼的时候,带了手下的小太监找上门去,不会打也要扎个场子。” 顿了顿,李郴抚摸着墓碑上亲手刻的一行字,眉尖腾起惘惘的温柔:“他就是一个您和昏君狼狈为奸。”李府收养的小男孩抹泪,脸上黑红相间,显然已经打过架了。 “每次都是这么几个词儿,无趣。”御前内侍长李忠蹲下来,扯了三品的官袍袖子为男孩擦脸。 男孩摸了摸脑瓜子:“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李忠淡淡的笑:“因为想让陛下开心啊。” “我今天念,夫子说君当为民之先。难道父亲为了让君王开心,就要杀了那么多人么?”男孩糊涂了。 曾经也是秀才的内侍长眉眼弯弯,一点男孩额头:“书念得不错啊!晚饭有奖励,咱家亲手给你做炖得稀烂的肘子!” 男孩立时开心得蹦起来,可又想到什么,佯装板了脸,怪:“若父亲今天不回答这个问题,再好的肘子我也不吃。” “好好好,这就回你。”李忠摸了摸男孩小脑瓜,“痛苦,因为太痛苦啊,陛下想去往地狱。咱家呐,是个阉人,没别的本事,就只能陪他了呀。” 男孩一唬,变了脸色:“父亲要去地狱?” 李忠耸耸肩,像是开着家常的玩笑:“咱家做奴才的,肯定要跟着主子啊。不过,日陵,有些事要留给你,你们去做。” 顿了顿,李忠看向朱门外饿死的白骨,这爿破碎晦暗的河山,不真实的笑了:“日陵,好好念书,科举得个好名次,去做官。明天就拜托了。咱家和陛下,都不跟去了。” “好。”男孩还以为李忠是说明天上巳游春的事,点头。 …… 于是当明天真的来临,男孩懂了那句话,还有内侍长和陛下,真的,都没有跟来了。 于是他应制,中举,拔得全国第十三名,被编入东宫伺候,他还了当年的诺。 …… “四月宫变前一天,赵胤率了右相党人闯进宫,将父亲斩首示众,天下都在欢呼阉贼伏诛。”李郴吁出一口浊气,“但听闻父亲最后一刻,改了名字,改忠为钟。” “钟?”吴丽音愣。 李郴捡了一块石头,去磨墓碑上的忠字:“是,是钟。我到今天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还有父亲最后试图传达给陛下的话。” 只是,想让你开心。地狱,也陪你去。 吴丽音默然。她好像懂了一些东西,但正如这个小心翼翼的字,大逆不道的心意,连日光都是不能见的。 “我李郴,字日陵,是不是有些拗口?但父亲说过。”李郴磨平了墓碑,开始刻那个钟字,“他说,希望我,我们创造的明天,日光能洒满八百里河川的每一座山头。” 青山之下,永夜的地狱不辨岁月,罪孽和救赎都被遗忘。 青山之上,春天却已经来了,是光啊,将一切映亮。 “我李郴出身卑贱,性子直,古板,不会逢迎。现在也只是个七品官,还被东宫厌弃了。”李郴刻好了新墓碑,起身,看向吴丽音,“这桩赶鸭子上架的姻缘,我现在自己问你一句,你可有后悔?” 吴丽音抹了抹眼角,笑:“妾能后悔什么?” 李郴摇摇头:“我是说,哪怕被贬谪被流放,我都会继续当官,当个好官。我们的孩子,我也会让他好好念书,科举从仕。这样的命运,你接受么?” 吴丽音伸出手去,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这个碎嘴又笨的小官大人,她想跟着他,就像李忠曾经跟着先帝,哪儿都跟他去。 “若您被贬谪,妾能刺绣补贴家用,若您被流放,妾拿上包裹就跟你走。官场险恶,浮浮沉沉,您每天结束宫里当值,门口会看到妾点亮的灯,映亮回家的路,一推开门,有热腾腾的饭菜,再晚都等着您一块儿吃。若您想我们以后的孩子从仕,放心,您狠不下去的戒尺,妾帮您打。” 李郴笑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明天如期而至,而光,最终也将穿过冰冷的土地。 春天,会抵达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觐见 帝宫。金碧辉煌的承恩殿,暑气被掐断在红铜门后,光洁的金砖地面映出玄色袍脚。 “草民阿巍,拜见贤王殿下。”容巍跪倒,叩首至地,他没有抬头,只能看见日光倒影出一双雪白鱼儿般的赤脚,哒哒的向他跑过来。 不好好穿鞋。容巍唇角一勾,忽感到一张小脸凑到了他鼻尖。 容巍一惊。猝然跌坐在地上:“贤,贤王殿下?” 赵熙彻蹲在地上,双手撑着下颌,脑袋杵在男子跟前,噙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咦,吓着阿巍了!” 容巍哭笑不得。正要恢复跪拜的姿势,赵熙彻的脑袋又凑近两寸:“听着阿巍来觐见,我把宫人都打发出去了,没外人。” 咫尺之间,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跟葡萄似的,容巍被盯得动也不敢动:“那……那不用行礼了?殿下,太……太近了。” 了字刚落,小手就猛地拽过容巍胳膊,拉了他起来:“当然不用啦!阿巍!阿巍你看你看!” 这一拽有刹那天晕地转。 按理说就算十个壮汉来,也扯不动这曾为上将军的刀客。但或许是方才那小脑袋凑得太近,清冽的少年气息浓了点,容巍跟喝醉了酒般,有点没缓过劲儿。 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刀客便见得偌大又肃穆的金殿内,少年张开双手,呼啦啦振衣袖,脸上噙了期待。 容巍一愣:“是让草民看衣衫么……玄色的?” “是啊是啊!阿巍你尝你尝!”少年又呼啦着从案上取了一碟吃食,跑过来,踮高了脚。 容巍低头一瞧。胡麻饼? 他瞧着圆眼睛亮晶晶的少年,跟扑棱的鹌鹑似的,还是有点没明白玄衣和胡麻饼,凑起来是个什么局。 “殿下身份贵重,着玄不太妥当。还有胡麻饼只是市井吃食,殿下也不宜多食。”良久,容巍低头一抱拳。 于是那只鹌鹑咻的泄了气:“啊,傻子,大傻子,明明是你告诉我的。” 容巍瞧着那丧气的小脑袋,忽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懂了这一连串又看又尝。 是了,曾经赵熙彻来吉祥铺瞧他,问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拒绝 片刻,一声刺耳的碎响,大刀表面的宝饰破碎,被少年撬去,露出里面乌黑雪亮的刀刃来。 竟然里面还藏了一把刀。或者说,这才是本来的刀身,被金玉镶嵌故意掩盖住的真面目。 容巍瞳孔一缩。 破军天刀,曾经东周被历代帝皇珍藏的宝刀,又在周哀帝一朝被赐予羽林卫上将军的佩刀。 可以说见刀即见人,破军天刀跟着容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立下赫赫威名。东周百姓谈及破军天刀四个字,都如同谈及容巍,那个刀锋如雪的刀客,非得供两炷香,以示敬意。 后来,四月宫变爆发。上将军仗着这一把天刀,与赵家四方将军对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硬是将贞明太子,悯德皇后,和坤宁宫姑姑三人护送了出去。 但在那场激烈的刀剑争鸣中,破军天刀也随之失散,当时仓皇逃命,上将军并未将其寻回,再后来,尘埃落定,那柄刀被收入了赵家宝库。 因此刀沾惹过太多赵家军的血,新帝赵胤为镇其锐气,遍镶金玉宝饰,用一个金碧辉煌的壳子将真正的刀身掩盖了起来。 于是一代名刀沉睡,刀客威名沉寂,沧海桑田故人都入了梦。 “我的……刀……”容巍颤抖的伸出手,拼命砸落剩下的宝饰,看着如破茧而出的熟悉的刀,他有良久的喘不过气来。 以精钢玄铁铸就的刀身乌黑,油亮亮的,像是极品的玉髓,刀身一转,映照三千世间影,寒光雪亮,劈开天地的闪电也不过如此了。 “确实是好美的刀,宝刀,天刀。”赵熙彻虽不懂刀,但凭眼睛看也看出其不凡,咂舌,“破军,北斗第七星,主杀伐,先破后立。” 容巍将破军天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看向赵熙彻,疑:“殿下的意思是?” 赵熙彻笑笑:“我一开始就知道是破军天刀,所以故意向父皇求了。父皇说,好刀配英雄。所以我和战场下来的俘虏,一起被关入了景山疾风台。月余后,出来的只有我一人,于是,刀就在这儿了。” 容巍不可置信的盯着随口说来的少年,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富贵堆里打鸟斗鸡的鹌鹑,是怎样独身一人斩落人头的。 关键是,他赢了。 这不是容巍认识的赵熙彻。但凡想想疾风台里或发生的细节,容巍便觉得一阵恶寒,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皮囊之下究竟藏的是什么? 见容巍呆住,赵熙彻耸耸肩,继续像闲聊侃大山,风轻云淡道:“还有以前我识破你东周上将军的身份,为了不泄露出去,打劫那伙人我也全杀了。啊,不止,在我找到他们前,和他们有接触的人,我也一块儿砍了的。” 容巍浑身一抖。前半句还可以理解,后半句“但凡有接触的人”,就算他当年为将,也没下过此等狠手。 男子看赵熙彻的目光第一次变了,他沉声道:“殿下年纪尚轻,若犯杀孽过重,此生报应缠身,难行……等等,殿下为何突然与草民说这些,您应当是不打算告诉草民的吧。” “因为想让你知道,欠我的,阿巍还不清咯。如今想因为一撮发髻,就撇头不认人,羽林卫上将军,就这等漠视恩义?”赵熙彻俏皮一笑。 容巍沉默,脸色复杂。 少年则踏着双雪白的赤足,哒哒哒的跑回案边,一跃,坐在案沿,两条腿晃来荡去,拖着双腮瞧容巍,双眸眯成一条缝。 容巍也看向他,正色抱拳:“是草民无能。牵连殿下犯下诸多杀孽,草民不值得殿下……” “阿巍!!!” 刀客的话头被掐断,然后就见得那少年站到玉案上面,张开双臂,扑棱着就朝他扑了过来。 “”哟嚯!殿下小心!危险!”容巍大惊失色。视线里一团柔软身子就砸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可手刚碰到玄色王袍,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于是两个人都跌到地上。一声闷响,容巍坐在地上,手撑地,而那团子则扑在他上方,小脑袋就在他胸前。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可有伤着何处?要不要传太医?”容巍手忙角落的要站起来,却感到那小脑袋一抬,毛茸茸的头发下黑葡萄般的眼睛,锁定了他。 容巍一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明亮的,干净的,深处压抑着的凛光,却是从血海而来的刀光。 “阿巍,你欠我的恩义,要慢慢还哦……这是西周贤王的,王令。” 少年咧嘴笑了,露出一圈大白牙。 容巍的心跳都仿佛在刹那静止。看来撇清干系是撇不了了,这慢慢还,尽头是什么时候呢,贤王的王令,他无法拒绝就是了。 真的,无法拒绝。 “……是。”容巍轻吐出一个字,感觉连日胸口的闷痛也散了,大抵是暑热好了吧。 坤宁宫。继后刘蕙脸色阴沉,手中的白玉扇子已经敲碎好几把了。 迟春屏退了宫人,为刘蕙奉了百合莲子汤:“天热儿,娘娘莫气坏了身子。御膳房刚做的莲子汤,清心宁神最好了。” “本宫现在一肚子火,岂是一碗汤能泻得了的?”刘蕙怒极反笑,“你不如找太医署给本宫开几副助眠的方子,否则今晚连觉也睡不了!” 迟春执了团扇给刘蕙扇着,轻劝:“奴婢知道,娘娘气的是东宫和贤王两位殿下,不如奴婢做主,布两场板子下去,两位殿下也就消停了。” 一听要打板子,刘蕙瞪了迟春一眼:“本宫不过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板子落在孩儿身,疼的是娘心!” “是是是,这天下对东宫和贤王最好的,就是娘娘了。既如此,娘娘好好和两位殿下聊聊,兴许就解了呢?”迟春憋笑。 刘蕙又怒上心头:“那有这么容易?这俩小子都着魔怔了!一个整天撵着悯德皇后跑,送到榻边的吴氏看都不看,其他的女人更别说了!圣人像他这么大时,儿子都抱好几个了!还有另一个,更气人!整天和那阿巍凑一块儿!他也不小了,十八了,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阿巍是东周上将军,身世复杂,他淌那浑水作甚?要收买臣子也得选个好的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训话 “收买臣子?”迟春一愣。 “难道不是么?怀阳到底有一点长大了,知道营建自己的王脉了。王御驾四方,臣众星拱月,臣子效忠辅王功业,不对么?”刘蕙瞪了迟春一眼,“不然两个大男人,能是什么?” 迟春眼眸一闪,不说话了。 刘蕙继续絮絮叨叨,叹气:“效忠之人千千万,举国贤士非一家。怀阳为什么挑上了容巍?真搞不懂他怎么想的!彼时让圣人知道,他收东周上将军为臣,那不是在我赵家安了颗钉子么,还是一颗血神恶煞的钉子!不行不行,本宫不能任着他胡闹下去!” “娘娘是不是太过紧张了?”迟春有些涌到咽喉的话都咽了回去。 “难道要等到圣人怀疑怀阳不忠不臣才知道严重么?”刘蕙忧色愈浓,“那可是东周的上将军!武将,刀锋舔血的武将,曾经杀过赵家百余将士的武将!怀阳和他走得近,和结党营私居心叵测有什么区别!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咱娘俩就玩完了!” 迟春为刘蕙奉了一杯茶,自己心里也噙了说不出的涩意。时光如一条河,将故人都划作了陌路,隔着国仇家恨,谁又能幸免于难呢。 刘蕙啜了口茶,抚着胸口:“听说容巍来觐见了?现在还呆在怀阳那厢?瞧瞧,都找上门来了,成何体统!我天家是不是犯了它吉祥铺的劫啊?东宫中了悯德皇后的魔,怀阳也撵着容巍了,它吉祥铺就是成心来祸害我天家儿郎的吧!” 迟春小心翼翼,不说话。 刘蕙没好气的瞧她一眼:“东周朝尉迟府和容巍有婚约,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好,你也要陷进去了不是?你怕本宫以后不给你指个好人家?” “娘娘息怒。奴婢不敢。”迟春连忙跪下,低下头,鬓边的珍珠串子搅乱眸影,一时看不清她是何神情。 “罢了。你现在去朱雀门,容巍应该从怀阳那儿出来了,你去帝宫城门堵他。”刘蕙冷声道,“本宫方才说的话,捡几句关键的说予他听。他上将军若是识趣的,就该明白当娘的苦心,就该知道以后少往来。” 迟春一愣。试探道:“娘娘,这事可要告诉贤王?” “让你去帝宫门口堵,就是不要让怀阳知道!”刘蕙低喝,气得肝疼。 迟春应了,塞着满腹心事出了坤宁宫,来到朱雀门没等一会儿,就见玄色身影在内侍的引导下走来。 “给迟春姑姑请安!”引路的内侍倒是贼机灵,上前来打千,“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奴才正要从阿巍公子出宫哩。” “奴婢和阿巍公子有几句话说。还望行个方便。”迟春笑,快速从袖里掏出几星碎银,塞给内侍。 “得嘞!姑姑慢慢和阿巍公子说话儿,不急,奴才就在那边候着!请好了,唤奴才一声就行!”内侍喜笑颜开,也快速的藏了碎银,一溜就避得老远了。 偌大的红铜宫门前就剩下了两人,这是最后一道隔开禁御和民间的大门,门内红墙绿瓦名利场缠,门外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尉迟姑娘?”容巍似乎没料到在帝宫能见着女子,抱拳,有些讶异,“是皇后命姑娘在此候我?” 迟春搅了搅罗帕,斟酌着启口:“公子,下面要说的话,是妾作为奴才不得不说。非妾本意,还望公子莫多心。不过若从长远看,也不一定全是谬言。还望公子自断取舍吧。” 容巍点点头,看了眼四周,上前两步:“莫非,皇后知道在下来见小贤王了?” 迟春点点头,脸色愈发纠结,吞吞吐吐道:“娘娘很不开心。无论小贤王心里是作何打算,您东周臣子的出身,前上将军的身份,都是改不了的,也是横跨在您和小贤王中间的一条天堑。若是被圣人知道了,朝堂上那些人一添油加醋,这事意思就变了味。” 顿了顿,迟春又加了句:“他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西周的贤王,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也是储君之位的第二顺位人选……” 容巍脸色微僵。怀里盛发髻的紫檀匣子和腰际的破军天刀,突然都硌人的很。 良久,容巍深吸一口气:“实不相瞒。此番觐见也是为这些思量而来。差不多同样的话,我在承恩殿里当着小贤王的面,都说过了。” “小贤王不懂事……”迟春笑笑,正要说什么,就被玄衣刀客打断。 “就算皇后是贤王的母亲,在下也会先遵王令,再遵玉令。”容巍斩钉截铁。 “王令?”迟春一愣。 “贤王殿下说,恩义,要慢慢还。”容巍唇角一勾,“尉迟姑娘才说了,他是王。王令,在下不得不遵呢。” 言罢,容巍就转身离去,在内侍的带领下离宫,红铜宫门阖上,玄色背影消失,迟春还在原地晾了半晌。 她摇摇头,心里有黯黯的凉。但面对如此无余地的回绝,她一个做奴才的,也只能打算先回了刘蕙去,再看此事如何收场。 于是绣鞋掉头,倩影拐进红墙甬道,却没走两步,一柄冰凉的剑刃就搁在了女子脖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糖馃 “姑姑好似说了不该说的话?”熟悉又略显稚嫩的男声从耳畔响起。 迟春听出来者,看了眼玄衣刀客消失的方向:“贤王殿下是说容巍公子么?只是,奴才不敢,话都是转自皇后娘娘。殿下若觉奴才出言不妥,要找上门的也不是奴才。” “是么?”剑尖转动,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变冷,“那些话是母后的意思,还是你尉迟春的意思?” “小贤王冤枉奴才了。”迟春眉尖轻蹙,正色,“看来娘娘猜的没错,小贤王还真是陷进去了。若您执意如此,终有被圣人察觉的一天,彼时,您又将如何面对?又将如何护公子周全?” 剑尖一滞。少年阴阴吐出四字:“与,尔,无,干。” 迟春转身,剑刃转瞬在她脖颈裁出血痕,她却视若无睹,紧盯向少年的眸:“沧海桑田,故人非昨。小贤王莫忘了,您是帝宫的儿郎,骨子里的血脉就注定了无尽的猜疑和争斗。而他已经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了,您若是为了一己之心,又把他拉入名利场的漩涡……” 迟春顿了顿,眉间盈起傲意:“您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就算不是为了尉迟府的婚约,奴才从宫里辞去后,能和他做一对普通的夫妻。殿下您呢,能逃脱姓赵的宿命么,又能逃脱皇帝和皇后的牵绊么?” 少年先是愣住。旋即眸底慢慢氤起戾气,将他白瓷小脸笼得发黑,沙哑的字眼从齿关咬出:“尉迟春,你,放肆。” 纵使七月,榴花开遍,空气的温度也蹭蹭下降。眼前十八岁的儿郎全然变了另一个人,尚显青涩的脸压抑着惊涛骇浪。 迟春却不怒不惧,直视他:“奴才僭越,贤王恕罪。但奴才哪点说得不对么?当然了,若殿下只是想玩一玩,算奴才看错了殿下。若殿下真打算计长远,这些东西避也避不过去。” 赵熙彻腮帮子咬了咬,一笑:“有趣。连母后和他自己都没瞧明白的心意,你倒是打了个准。” 迟春也一笑:“女人的直觉。” 看着赵熙彻的脸色又一僵,迟春胜利者的光彩愈浓:“对了,方才他说殿下王令什么的,怕是误解。效忠,或是,卖命,或是,什么死士影子,也或是。” “不是!都不是!都不是那个意思呢!”赵熙彻忽的像个孩子,委屈巴巴的嚎起来。 变脸不过转瞬,就从阴鸷的王做回了无法无天的少年,唯有脖颈间冰冷的剑,还提醒着迟春这副皮囊之下的真相。 “那请问贤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忽的,低喝传来,随着一声清响,金铁碰撞,银光划开空气,赵熙彻的剑就掉在了石砖地上。 迟春摸了摸突然空出来的脖子,指肚压了压血,微微后怕自己方才从哪儿来的胆,这剑刃只差半寸就能贯穿她了。 “老六?”赵熙彻看着场中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有去捡剑。 “参见贤王殿下。迟春姑姑好。”赵熙衍谦谦和和的行礼,长剑入鞘,不动声色的挡在了迟春面前。 原来方才竟是赵熙衍突然出现,挑开了赵熙彻架在迟春的脖上的剑。 赵熙彻弯腰扶起赵熙衍,挠挠头,笑:“我什么意思?六弟以为我要对迟春姑姑不利?六弟是不是太紧张了点?” 赵熙衍明显的一愣。看了眼被自己护在身后的迟春。 迟春了然,原来赵熙衍是真误会了,遂开了个玩笑:“多谢六殿下解围。奴才是与贤王殿下有些争执,但没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的,我难不成要杀了她?就是吓唬,吓唬她罢了!迟春姑姑可是我母后的心腹,我可不要讨母后的板子!”赵熙彻大笑起来,露出一圈大白牙。 赵熙衍这才松了口气,弯腰拜倒:“冒犯贤王殿下。孝青赔罪。” “无妨,本就是闹着玩的!母后那边我还得解释两句去,估计还在气头上,告辞告辞!”赵熙彻寒暄几句便拂袖离去,临行前最后的目光在赵熙衍和迟春中间一转,别有深意。 “六殿下不应当搅和进来。”迟春看着少年背影,确定完全消失在宫墙尽头了,才敛了笑,沉沉一句。 “我下学刚好路过。血溅帝宫以为不祥,故有君子之义。”赵熙衍应,却似乎有更多的话都咽了下去。 迟春看了眼不远处候着的奴才,确实是路过,但她的眉头旋即锁得更紧:“……就算贤王想杀奴婢,殿下阻不了,也无权阻。” 女子向赵熙衍一拜:“不管如何谢过殿下。但殿下向来小心翼翼,呼吸声都不敢大了。倒不必为了奴婢,惹上圣人最宠爱的皇子。” “真的就是顺手而为。或许是脑袋一热,也或许就是闲了。姑姑莫放在心上。”赵熙衍看了眼迟春,轻笑,“或者,姑姑是在担心我?” 迟春怒极反笑:“殿下从哪儿学的俏皮话?再说了,做奴才的担心主子,是奴才分内事。” 赵熙衍眸色一闪,手背到身后,悄悄攥紧了,脸上却看不出异常。 “坤宁宫还有些事,奴才就先告辞了。”吃春打了个千儿,正要转身离去,又被赵熙衍叫住。 “这个,还请姑姑莫推辞。”十六岁的少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包得四四方的纸包,递出。 吃春下意识的去接。打开来,发现是几颗雪花糖,那种小孩儿吃的甜甜的糖。 “奴才已经廿一了。殿下还以为奴才是小孩儿么,谁还吃这种糖啊。”吃春哭笑不得,糖馃托在掌心,都生怕被旁人瞧去丢脸。 “廿一又怎么了,不还是女孩子么。女孩子心情不好,就要吃甜的。” 赵熙衍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日光打在他上翘的唇角,青涩的弧度竟也瞧得迟春心尖一晃。 “什么啊,哄小孩呢。哪儿来的半大小子,臭小子。”吃春咻的红了脸,气冲冲的把纸包往地上一扔,就要走。 可绣鞋没迈几步,女子顿住,低着头蹭蹭转回来,捡起纸包,左看右顾确定没人看见,遂迅速打开,塞了颗糖到嘴里。 嗯,好像,有点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太阳 吉祥铺。程英嘤如临大敌的杵在铺子里,铺门紧闭,她透过一条裂缝眯眼瞧外面,苦笑:“还没走?” 容巍筎娘一边一个堵死了门,生怕外面的强闯进来,壮胆:“放心!就是他带了一伍的禁军,今儿也进不了这门。” 程英嘤叹气:“这沈钰从前就一根筋,怎么在军营里砺了半年,还是一根筋不带多的?” 容巍也透过门缝,见着门外杵成宝塔的男子,抚额:“二姑娘,你确定不见小侯爷一面?这半年一道宫墙隔两端,哪怕是故人,你邀他进来喝杯茶,咱们都在,也无妨的。” “喝茶,我是不介意。关键是有人介意。”程英嘤摇头,“你没听说么?沈钰在禁军营的日子,康宁帝姬赵玉质撵着他跑。这么明显的心思,阖宫内外谁瞧不出?” “也是。那个帝姬不好惹,还是避着点好。最多以后给小侯爷单独赔不是了。”筎娘深以为然。 程英嘤对着门缝,扯开喉咙劝:“小侯爷,您还是走吧。吉祥铺今儿不开门,您便是杵穿了地,民女也不会出来的。” “以前,二妹妹还会亲手做了吃食,上侯府来找我。如今竟是见也不愿见了么。”门外传来沈钰失落的应。 程英嘤心软了两分,她本意不至绝情至此,但某些人的“护食”太昭昭了点,最近宫墙内外传得绘声绘色,什么“帝姬慕世子”“平昌侯府和天家黄了姐姐的婚约,续了弟弟的”“圣人和皇后默许,早就由帝姬性子去了”。 风口浪尖之上,打铁趁热之时,她一个老百姓,还是自觉腾点位算了。能成一桩美姻缘,也是功德无量。 想到这儿,程英嘤斩钉截铁:“小侯爷,请回吧。民女已心属良人,断无悔改的。而且小侯爷身边就搁着一个挺好的,小侯爷莫错过了。” 吉祥铺外,沈钰眸底的光终于黯下去了。倒不是因为等了许久,而是一句“我已心属良人,断无悔改”。 他紧了紧手里拿着的复帖,是复的,端正的小楷行间有胭墨标注的增减补益,密密麻麻,巨巨细细,都是这阵子他试炼兵法,所得改进和完善。 沈钰想第一个拿给程英嘤看。甚至都还没有呈给圣人,就想先拿给她看。 他引以为豪的,他打算赌上此生的,他想让她觉得,他是了什么话……” “若你真想盯这么实紧,你上前来啊!吉祥铺门口的幌子底下也有荫啊!站那么远晒太阳,找罪受?”沈钰哭笑不得。 敬元皇后贾氏嫡出当今圣人第八女,在天家被宠成个混世小魔王的康宁帝姬,今儿却格外气弱,瘪了瘪嘴。 “我不敢嘛……你本就心里有那花二,在军营里待了那么久,我几乎天天来陪你,给你带好吃的……你却难得休沐,第一个去见的还是她……呜呜!” 赵玉质说着说着就愈委屈,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晶莹在眼眶里打转,鼻尖红得跟兔子似的。 沈钰顿时手足无措。心虚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别,别哭呀!您康宁帝姬这么一哭,传出去我还不得斩立决!别哭,打住!” “那臭花二不见你,我见你,我天天都见你……小钰子,我跟你约定好的,我陪你……你可不可以心里别放着她了。”赵玉质泪眼盈盈的拉了拉沈钰衣角。 如此直白又坦率的话,孩子似的。沈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了,程英嘤说了那么多寒心话,却有一句,听得人心热乎乎的:小侯爷身边就搁着一个挺好的,莫错过了。 “或许……试试?”沈钰伸出手去,摸了摸赵玉质脑门顶,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南下 随着天儿愈来愈热,七月尽八月在望,九月桂蓄势,今上南巡的事儿,也就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了。 由于圣人尚在疾中,诸多官场繁琐,并伴驾名单拟定,都由继后刘蕙负责,就算为了勿扰民生,只做微服私访,内中仪仗周全,并南北臣子接驾,也够刘蕙忙得头大。 这日,程英嘤抱着湘妃梁,递了谒见折子,走进了清凉殿,赵熙衍坐在明镜般的柚木地板上,看着她笑。 “难得苏家姐姐递折子进宫,来串的是我的门。” “见过六殿下。” 程英嘤放下湘妃梁,规规矩矩的一福,被赵熙衍打断:“宫人已经被我打发出去了。此地无有旁人,苏家姐姐就不用讲虚礼了……新鲜的蜂蜜西瓜冰碗子?” 程英嘤抬眸,见得少年手中托着一碗消暑吃食,接过:“多谢。宫里的红墙甬道真是一点荫都没有,拐来拐去走一路,出了一身汗。” “下次苏家姐姐若来见我,告我时辰,我提前命宫人拿了翠羽罗扇去宫门接你。”赵熙衍清清浅浅的笑。 “算了吧,我一个庶民进宫,一路被翠羽荫着走,娘娘的仪仗呢!我戴个草笠就是了。”程英嘤哭笑不得。 她总觉得跟赵熙衍相处,有种自来成上辈子的熟。估计是由了母亲的关系,互相都没掺半点怀疑或遮掩,甫从见面,就能唠成老街坊。 “对了,这次来见林家弟弟,是为着湘妃梁。这是我那舅舅回我的认亲礼,初时我吉祥铺的人都弄不明白意思。后来问了个南边来的生意主顾,知了其中深意,我足足发了三天呆哩。” 程英嘤抿了抿嘴,眉眼氲开淡淡的凉,也是无意从主顾口中得知,才揭开那场岁月之下的秦淮长思。 绵绵思无尽,阿囡远在京,秦淮水悠悠,南北旅迢迢,一问阿囡康健,二求阿囡平安,三愿阿囡岁岁长,长成美伢伢。 是了,湘妃梁上仿的嫣红指甲印,源自临江仙的风流韵事。 据说临江仙将女儿送归程府后,自己常常坐在临水窗边,托腮望北,若有所思,时不时拿涂了蔻丹的嫣红指甲往身旁梁柱上一刻,梦呓似的一句。 我家女伢该长这么高了吧。 于是房梁柱刻了道道嫣红印子,都是那秦淮娘子年年岁岁刻下的。在她染病去后,文人雅士发现了房梁,时人皆捧临江仙艳名,遂以那红印为美,流传开来故意仿制红印的房梁,谓之湘妃梁。 芳尘寂,青冢冷,江南户户湘妃梁,效颦追风流。却不知那些个红印子,不过是一个母亲思念女儿的刻痕。 “苏姨,是念你的。”赵熙衍无声的叹气,“当年她没有跟着你来盛京,是相信程大将军的为人。她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不添乱了。” 程英嘤抚摸着湘妃梁,仿佛见着那女子残影,极肖她的眉眼,却很是生疏,三岁被送归程府,记忆都留不住的往昔。 “怎么是添乱呢。我倒听人说,是她觉着秦淮自在,不愿拘于深宅后院,才没有跟来。”程英嘤瞧了眼赵熙衍,“林姨都跟了你来的,就算没有名分,也是在赵府陪着你长大的。” 话里带了淡淡的怨,和凉。 赵熙衍笑了:“那能一样么?盛京皇都,礼教森严。苏姨若跟了你来,不是添了你‘烟花出身’的话头么,还不得让小小的你,天天被奴才背后斜眼?我好歹是男孩,母亲跟进了赵府,看在我六公子的名上,下面也不敢太放肆。” 程英嘤瘪瘪嘴,在理。临江仙生了个弄瓦,就比不得雨霖铃得了个弄璋,至少在官家名门的圈儿里,仗着带把儿的,就不至于被锁起来。 赵熙衍斟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温声劝:“苏姨大抵是想着,你被带回程府,是堂堂十三姑娘,她这个烟花巷里的母亲,就当‘死’在南边了。或许你受的闲言碎语能少些……” “我想去江南,去秦淮。” 程英嘤忽的一句,打断。 赵熙衍一哆嗦,手里的茶差点没洒出来:“什么?苏家姐姐要下江南?三千里迢迢,可不是容易事!” “我想去我母亲生活的地方看看,我一半血脉都来自那里。”程英嘤眼眸晶亮的盯着赵熙衍,斩钉截铁,“我要去看看。” “不,准。” 随着轰隆一声殿门从外打开,冰冷的声音响起,缃色衫子合着日光淌了进来。 赵熙衍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行礼:“孝青见过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孝青不敬之罪。” 程英嘤也下意识的拜下去,侧头低语:“你称自家兄长还称殿下?” “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故比不得其他兄弟。见了父亲都称一句陛下,何况兄长了。”赵熙衍淡淡解释。 轰隆,又一声。殿门阖上,缃色身影长身玉立,背对着日光,幽黑的眸压着波澜,盯着面前两个脑门顶。 “本殿自己来的,没有旁人。都起来罢。”缃色身影越过两人,走到主位坐下,声音有些发闷。 程英嘤和赵熙衍起身,殿内多的确实就赵熙行一个人,墨发金冠,天容玉色,辉煌如日的锦绣宫袍在清简的殿阁里,显得很是不合拍。 “皇太子殿下难得来臣清凉殿。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赵熙衍规规矩矩的回话,滴水不漏。 程英嘤咂咂舌,目光落到赵熙行身上,瞧着日光影里神仙剪裁般的男子,压不住的心喜,遂偷偷的挪过去想卖个乖,却被一记眼光刹住。 “南下,不准。”赵熙行蹭一下转头,盯住程英嘤,一字一顿。 程英嘤有点尴尬,又偷偷的挪回来,辩道:“赵沉晏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走哪儿去还得你拴着绳的?再说了,我来见六殿下,你跑来作甚!” “听闻你递折子请谒,本殿以为……本殿焚香沐浴后等着,结果你竟来见他。”赵熙行寒声,憋了天大的怒似的,碎叨,“你竟来见他,你竟来见他……” “听到了!没人聋!”程英嘤打断,也垮下脸来,“我想去江南,去看看我母亲的故乡,你凭什么管?还管起劲儿了,火气还不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喜宴 赵熙衍在旁边热汗滚滚,擦了把脸:“那啥,皇太子殿下,二姑娘,我书房还有些事……就,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六殿下就在这儿,做个公允的评判。”程英嘤瞪过来。 “对,就在这儿,本殿还要问问你,你怎么撺掇她南下的。”赵熙行也瞪过来。 赵熙衍委屈得很。上次钱幕和程英嘤是,如今赵熙行和程英嘤也是,他每次杵在中间,能杵成个大写的尴尬。 到底是他八字犯了谁,还是谁都当他没个人?两厢男女私事,他莫名其妙都能被当枪使。 “好,赵沉晏,你当着六殿下的面说说,怎么就不许我南下了。”程英嘤看向赵熙行,秀眉噙怒。 赵熙行齿关一咬,声音压得沉:“南下?呵,江南有个钱幕,本殿如何允得?” “我去江南看看我母亲的故地,和先生何关?再说了,我和他之间不是已经理清了么,这事儿都揭篇了,你还揪着不放?”程英嘤眉心蹙得更紧,“你莫非还猜疑我,要背着你做什么?” 赵熙行眸色一闪,想起那日钱幕南归,在金殿白玉台前,私下对他说的一句话。 小十三,可不是殿下这只雏儿能压得住的。 挑衅。张狂到赵熙行无法反驳的挑衅,那毕竟是只三十岁的老鸟,而他临阵都能逃脱,实在在某一道上,做男人先输了一局。 “本殿自然信鸳鸳,但不信他。”赵熙行自有自的心虚,不欲细究,只是咬死了牙关,先把自家家门锁死了。 “先生虽曾有些出格之举,但他毕竟是江南主,曾经的国士公子翡,拧得清轻重。断不是殿下所想那等龌龊小人。”程英嘤红着脖子争,“莫非我这辈子因他在江南,就不能踏足江南一步?这般如同禁囚,我又犯的哪厢冤?” 赵熙衍在旁边听得热汗滚滚。这一个小郎君急眼,一个小娘子气犟,窝里斗的局,他一个清官难断,断的是自己命罢。 于是,赵熙衍再次偷偷开溜:“那啥,皇太子殿下,二姑娘,我觉得您俩说得都有理,不如慢慢说,不急……我先去煮杯茶……” 然而伸出的脚还没落地,两道剑般的目光刺过来,赵熙衍一屁股坐回来,万念俱灰。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有些不讲理。但撞上的是那个钱幕,他便大有老母鸡护食的劲儿,不讲理就不讲理罢,总比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强。 是以,赵熙行生了无限紧迫感,清了清嗓子,端起皇太子的架子,威风凛凛一字一顿。 “听好了,本殿以监国的名义,把话放这儿了。花二,南下,本殿不准。” 顿了顿,赵熙行又看向赵熙衍,冷笑:“另外,有任何人敢帮你私自南下的,呵,本殿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 赵熙衍叫苦。 程英嘤脸一青,火上来了。 “孝青谨遵敕令!这就面壁省罪去,对,面壁去!告辞!”赵熙衍满脸歉意的朝程英嘤看了眼,趁机找着了机会跑,青衫一闪就没了影。 清凉殿内就剩下了赵熙行和程英嘤两人。 气氛却格外僵滞。剑拔弩张,怒眉相向,殿外的宫人凝神细听,提心吊胆。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压平脸上的波澜,盯着程英嘤:“鸳鸳,你若去了江南,还不是羊入虎口?你说,我怎会允?” “莫名其妙。”程英嘤冷笑。 赵熙行软了软眉眼,眸底一划而过的心疼,她明显是真生气,但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今儿捅了天,他也不会松口。 “过来。”赵熙行伸出一只手,竭力柔和语调。 “作甚?”程英嘤横眉冷对。 “本殿方才进来,你不是想挪过来么?现在可以了。”赵熙行指尖招了招。 程英嘤一愣。想起赵熙行刚进来时,自己是想朝他挪过去卖个乖,不过被后者一记眼光刹住了,她还尴尬了半晌。 这厮还记得? “不,用。” 程英嘤从齿关迸出两字,便拂袖离去,红铜殿门轰隆一声阖上,砸得响。 火上浇油的八月,京郊,安远镇,李府,迎来了一桩喜事。 东宫詹事丞李郴李大人,迎娶盛京县尉吴大壮之女吴丽音为妻。在安远镇大摆酒席,庆贺欢宴。 因为这桩姻缘是东宫亲自赐婚,所以就算李郴只是七品官,来恭贺凑面子的重臣大吏也不少,李府挂了十里的红帐子,鞭炮声震响四邻八方,喜宴摆了几十桌,从府里延伸出来,占了半条街。 吉祥铺作为李府的邻居,自然全员受邀。筎娘送了李郴一车上好的腌大肉,萧展送了打猎的一对大雁,容巍送了两大盘五子登科,程英嘤则亲手绣了一床锦衾,并蒂莲织。 “婆婆,二姑娘,三公子,阿巍公子!多谢,多谢!请进来喝杯酒!” 李郴从府里亲自迎出来,向四人作揖,素日古板持礼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李大人,得东宫赐婚。听说吴姑娘,哦不,李夫人脸娇腰细的,好福气呀!”筎娘朝李郴贼笑,“听闻东宫要让你一年得子,啧啧,干劲拿出来啊,李大人!” “东街有卖参马酒。”萧展挑挑眉。 “西街有卖鲜牡蛎。”容巍点头。 李郴脸一红,摆手:“各位都是街坊邻居,就别拿我打趣了!努力是肯定要努力的,若有好消息,肯定告诉吉祥铺!各位快进去喝喜酒吧!请来的杂耍班子要开场了!” “我们就不进去了。里面做的都是达官贵人,吃酒也吃不痛快,外面都是邻居,自在些。”程英嘤婉拒,拉了筎娘等人在府外的流水宴坐下,李郴也不强求,自进府张罗去了。 李府宴席摆得大。府里是贵客座,坐的都是看在东宫面子上,来凑个局的高官显贵,珍馐佳酿气氛端肃。 府外摆的则是流水宴,坐的是安远镇街坊乡亲,十几条长条案热热闹闹,凑一堆都是东街西坊的熟人,说话声和谈笑声能掀了天。 “吉祥铺的,这边来坐!”程英嘤老远听得祥云铺的招呼,遂拉了诸人过去,捡了条凳的位儿,瞧着三人笑。 “桂大哥,桂大嫂好!最近生意怎么样?叶子也长高了,出落得俊儿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酒席 两铺子寒暄,周围街坊也来打招呼。萧展没凑热闹,探出身子夹了一块鱼肚子,放到桂叶子碗里。 “多谢三哥哥。”桂叶子脸微热,迟疑了片刻,加了句,“最近都不怎么见三哥哥,三哥哥忙么?” 萧展下意识的想到桂叶子掺和姚保的事,以为她又在探听南边党人的事,脸色刷的一肃:“不该问的就别问!” 桂叶子吓得脖子一缩,把刚掏出来的拜帖藏了回去,低低道:“叶子只是随便问问,没其他的意思……马上八月廿七了,城南学庙那边有至圣先师的祭典……本来想和三哥哥一块儿去看的。” 萧展一愣。知道自己想多了,看着少女委屈巴巴垂着的小脑袋,想道个歉又开不了口,遂又夹了块鱼肚子,放到她碗里。 “上一块还没吃完……”桂叶子小声道。 “吃。你还小,长身体。”萧展轻咳两声。 “我及笄了!”桂叶子看了眼萧展,声音愈小下去,“是大姑娘了,可以婚……” 咚咚咚。这当口,萧展一连夹了十几块鱼肚子,碗里堆成小山,硬是让女子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只得乖乖低头吃鱼了。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此番小女结亲,多谢各位捧场!我吴大壮敬各位一杯!”这时一个乐憨憨的吆喝,并着满席斟酒相迎,流水宴喧闹起来。 原来是吴丽音之父,盛京城县尉吴大壮出来敬酒,圆滚滚脑袋的他一手端壶,一手执酒,笑成了个弥勒佛。 “这吴县尉人缘不错?也不端甚官架子。”程英嘤举了酒盅,侧头向萧展戏言。 “县尉而已。就算是盛京的县尉,也不过是这个。”萧展竖起小拇指,“八品芝麻官。嫁七品的李郴还是高攀。他能端得起什么架子?” “这位便是吉祥铺掌柜花二姑娘吧。”这时,吴大壮斟酒,敬向程英嘤,“姑娘和东宫的事儿,本官也有耳闻。说那晚姑娘也在场,多谢姑娘为小女美言,否则东宫严苛,当场砍了脑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顿了顿,吴大壮神情肃穆的抱拳:“姑娘救小女一命,便是我吴大壮的恩人!以后吉祥铺,我县尉衙门罩了!” 程英嘤被捧得一愣一愣的。吴丽音被送到东宫寝居,要命还是放都是赵熙行的主意,她自始至终不过是躲在帘幕后瞧热闹。 不过她和赵熙行的小九九确实传得风月琳琅,看样子,吴大壮是脑海里演了一出两女争一男的戏,以为她如何大度,给了吴丽音一条活路。 “吴县尉,您估计误会了什么……”程英嘤刚想解释,吴大壮以为她女孩家脸皮薄,不愿当众承认,便自作主张的接了话。 “本官懂,都懂!不管如何,就是看在贤婿李府的面儿上,也是熟人,邻居嘛!吉祥铺,我县尉衙门也罩了!”吴大壮大笑。 “多谢吴县尉!”筎娘一把挤进来,向吴大壮道谢,还给程英嘤使眼色,“傻县尉愿意给的好,干嘛不接!有银子不赚,傻啊!” 于是一伙人寒暄作揖,邻里八方附和,敬酒走了三轮,吉祥铺的名声冲天上去了。 “这位是祥云铺桂家的叶子?以前见你还是丫头片子,转眼就这么大了,及笄了吧。”吴大壮的目光又落到的桂叶子身上,“听说你认了花二姑娘为义姐?” 桂大哥桂大嫂笑着应,程英嘤也摸摸桂叶子的发髻,心喜。认了程府的血亲后,对外宣称便认了义亲,也算弥补经年失落的亲缘。 “既如此,都是一家人,我县尉衙门也罩了!本官敬你一杯!”吴大壮斟酒,举向桂叶子,“都是大姑娘了,会喝酒吧!” 最后一句话听得舒坦。桂叶子小脸一抬,豪情万丈的便要接酒,一只手却从旁伸出,将酒盅夺走。 “叶子的酒,我代了。敬吴县尉!”旋即,就是萧展一饮而尽的声音。 吉祥铺祥云铺并吴大壮的目光都耐人寻味起来。 桂叶子才腾的火咻的灭了下去。觑了眼挡在自己身前的萧展,低低笑了,酒还没下肚,就有种醉了的晕眩感。 “吴县尉,这边来喝两盅啊!”那厢又招呼起来,吴大壮朝吉祥铺打了个千,便举着酒壶,笑呵呵的去敬下一桌了。 容巍坐在吉祥铺三人的边上,他性子冷肃,凑热闹不太合拍,遂自斟自饮,和旁边铁匠铺的张三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忽的,他感到什么戳了戳他的膝盖,低头一瞧,毛茸茸的脑袋从桌案下窜了出来。 “哟嚯!殿……”容巍唬得失声惊呼,又立马捂了嘴,看了眼四周,压低语调,“贤……贤王殿下?” 赵熙彻伸出一只手,笑:“拉我一把呀!阿巍!” 容巍立马将少年从桌案下拉了出来,擦了擦身旁的条凳,拉他坐下,低语:“殿下怎么藏到桌子底下去的?” “每次出宫父皇担心我,都会拨羽林卫跟我。我听说李郴办宴,想来找你,所以把他们甩开只能这样咯!”赵熙彻眨巴眨巴眼,眸噙得意,“阿巍不能叫我殿下了,小心露馅!” 容巍苦思冥想:“那,五少爷?不对,有失殿下身份。不然,五大爷?” “你才大爷,你全家都大爷!”赵熙彻佯怒,没憋住,噗嗤一声又笑,“叫我王小五吧。天家行五,封王,王小五。” 容巍的表情更拧巴了:“王小五?有点……” 俗这个字,容巍到底没说出口,他记得村口放牛的就有一堆王小一王小二王小三,但瞧着少年兴致勃勃的脸,他决定摆出一个欣赏的点头。 “哟,这位哥儿打哪冒出来的?阿巍你认识?”这时,对桌的声音响起,在席的邻里街坊,或多或少都是熟脸,这一问便吸了更多疑问的目光来。 容巍眸色一闪,下意识的摸到了腰间破军天刀,脑海里正要编一出身世渊源,身旁的少年却蹭一声站起来,举了酒杯,丝毫不怯。 “各位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好!在下王小五!家府在盛京城经商,和吉祥铺有些生意往来,初次见面,这杯酒,我王小五敬各位!” 咚,赵熙彻一脚踏在条凳上,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熟练的倒置酒杯。于是怀疑烟消云散,邻里街坊立马熟络成一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道歉 容巍瞧着这番市井做派的锦衣少年,开了眼界:“堂堂西周贤王……这去哪儿学的?” 赵熙彻侧头,朝容巍得意的一瞥:“我经常溜出宫,去盛京勾栏里玩,我还会划拳呢!每次和那些哥儿喝酒划拳,能乐上一整天!” 容巍眉一挑:“和谁?” “也来勾栏玩的酒友啊!”赵熙彻说得起劲。 容巍眸色一闪,他记下了。 “二位嘀咕什么呢!王小五兄弟,我再敬你一杯!”铁匠铺的张三大咧咧的笑,打趣,“莫非兄弟酒量这般不行?怕了我北街第一醉拳张?” 邻里街坊闹得开心,也凑过来打趣:“王小五兄弟弱冠了否?” “快了,还有两年!”赵熙彻拱拱手。 “十八呀,不小了,是快了!”张三挠挠头,对这位衣着锦缎唇红齿白的少年很感兴趣,“看王小五兄弟的衣饰,府上小有薄产罢。俺是个打铁的粗人,但俺有个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却是水秀模样!等隔两年,兄弟你弱冠,俺女儿及笄,正好凑一对姻缘!” 席上众人哄笑起来,原来是桩兜售姻缘的。市井民间说话没甚讲究,又都是熟人,直来直去的,一杯酒能交生死。 是以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少年,还有一部分盯着他身旁的容巍,仿佛默认那玄衣刀客就是少年的“家里大人”,做主放话的。 容巍唇角一翘,突然心情有点好,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身旁的少年却比他心情更好,脚一跺,差点教那条凳踩翻,头一抬,满面荣光。 “多谢这位兄台!但是可惜了,我王小五已经心有所属,他就是……呜呜!” 赵熙彻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咻地就捂住了他嘴。 “休得胡闹。”容巍低低一句,迅速将少年拽了坐下,捂住他嘴的手还不肯松开,生怕他说出后面的。 “哎呀!晚了一步,看来那位好人儿有福了!李四,你家的哥儿今年多大了?”张三会意,佯装可惜的嚎几句,转头就和另一桌唠起了嗑。 酒席之上,酒过话开。反正这问也不是甚较真的,就不知听的人,有哪些当了真。 赵熙彻呜呜了好几声,容巍才把手拿开,下意识的觑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才无声松了口气。 “阿巍,你有些紧张。”赵熙彻手肘支在条案上,托着小脑袋,饶有兴致的瞧容巍。 “没,没有。”容巍板脸,却一不小心,差点又结巴了。 “嗯……你知道?”赵熙彻眨巴眨巴眼。 “知道什么?”容巍别过脸去。 “我的心有所属啊,他就是……呜呜!”赵熙彻的话又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菜肉。 “饭不言,寝不语。”容巍手执竹筷,见赵熙彻还能呜呜,准备又夹一筷子,彻底把他嘴堵死。 赵熙彻只得咽了话头,好不容易腮帮子用力,咽了半肚子饱下去,止不住的欢喜还是咕噜噜冒。 他又戳戳容巍胳膊肘,趁后者夹过来一块肘子的空隙,满心餍足的三字:“你,知,道。” 然后,少年的嘴就被炖肘子塞住了。 酒席条案另一端。程英嘤正和筎娘说话,就感到身边条凳拉开,挤了个人进来。 她转头,首先入眼的是一张狗皮膏药,然后一张天容玉色的俊脸儿,于是那张膏药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程英嘤唇角颤了颤:“……至于么?” “要不这么贴一张,凭本殿这姿容,踏出帝宫的那一刻,身后的小娘子都能跟两条街。”赵熙行将狗皮膏药压了又压,满意。 “两条街?哦,够么?”程英嘤挑眉。 “本殿是谁,若是再穿身锦绣缎衣,半个盛京的小娘子……”赵熙行下意识的就要接,忽的头皮一凉,立马正襟危坐,“没回头,本殿从来没回头的。” 程英嘤点点头:“赵沉晏,算你机灵。南下那事的账还没找你算,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是赵沉晏,晏沉。”赵熙行小心翼翼的打断,又噙笑,“如果鸳鸳穿帮了,本殿不介意直接在这颁发敕令,封个妃呀嫔的……” “晏沉,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呀!!!”程英嘤故意扯开嗓子嚎了一句。 上次赵熙行来吉祥铺小住,用的就是吉祥铺表亲晏沉的名头,加上萧展给他栽的一张狗皮膏药,所以安远镇街坊对他不算陌生。 是以程英嘤这一嗓子,立马引来四面八方的面孔,都认出了其貌不扬的晏家表亲,纷纷上前来作揖问好,敬酒寒暄。 “晏公子也来吃酒了!好呀,最近去哪儿忙了?把二姑娘一人丢在这儿!二姑娘都十九了,姑娘家,别耽搁,亲上加亲不好么!” 街坊邻居热闹闹的目光在赵熙行和程英嘤之间转,笑着围了两人,各种打趣戏谑,下一步就能吹到三年抱俩五年抱三了。 程英嘤脸热,总觉得着了赵熙行的道。侧头见着男子藏不住的得意,于是确认这厮愈发贼了,也不知大内禁苑去哪儿学的。 “赵……晏沉,有完没完?南下的事你以为揭篇了么?本姑娘还在气头上!”程英嘤恼羞成怒,死劲瞪赵熙行。 围观街坊乡亲这才散去,赵熙行压了压还上翘的嘴角,正色:“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生气了。这趟就是来向你赔个不是。” “怎么,那天某人好大的架子,搬出监国的名头不准我南下,今儿一句话就打算了了?”程英嘤没好气,探身夹了一筷子醉虾,低头吃虾不理男子。 赵熙行抿了抿唇,兀地伸手,从女子筷子中间夺走醉虾,然后撩起袖子,修长白净的指尖跟两双玉钳子似的,剥虾卸壳起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太子,剥虾却意外熟练,一只好了放到女子盘中,下一只就已经择了头。 程英嘤看着盘中转瞬一座洁白的虾山,也没拒绝,反而有意吃得很快,虾山见底,又探身夹了一只毛手毛脚的大蟹。 “晏公子,小剪子小钳子在那边,这毛蟹扎手。”旁边的街坊见状,多嘴一句。 “拿走。”赵熙行正色,“休得抢我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章 心诚 “机会?什么机会?空手剥蟹吃苦头的机会?”街坊不解,但也不便多嘴,劝了两句就转头不管了。 赵熙行看了眼程英嘤,手脚愈发利落,毛蟹大钳毫不犹豫的上了手就剥,生怕赶不上女子故意加快的进食速度。 程英嘤沉默不语,一连吃了三大盘虾两大盘蟹,余光瞥到男子被扎得通红的指尖,额角渗了一头汗,保养良好的双手恁的狼狈。 咻,她的气就消了。 可她转念似想到什么,小脸重新一冷,气势汹汹的瞪赵熙行。 刚才还看到曙光的东宫一愣,浑身又如坠冰窖,读尽圣贤书的脑海飞速转动,他忽的回出了点味儿。 “侍奉父皇母后用膳时,常为他们剥虾剥蟹,功夫活儿都源自孝心,仅此而已。”赵熙行郑重,微急,生怕程英嘤不信,“绝对没给其他人剥过……如今添上一个你。” 程英嘤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转念怨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怕赵熙行心里偷着笑,遂接了句:“你知道我问的是这个?” “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瞎想的。”赵熙行接话愈发顺溜了,某些方面的路子,真个无师自通了来。 程英嘤又好气又好笑,压了压唇角:“说吧,南下的事你怎么想的。” 赵熙行立马放了虾蟹,手也来不及擦,就脱口而出:“我允了,你想去就去,毕竟那是你母亲的故土,你当是去看一看的。如此不生气了吧?” 程英嘤瞥了眼男子通红的指尖,从怀里掏出绣花帕,拉过男子的手,低头为他擦着,垂下的眼睫毛落入赵熙行眸底,好看得心里开了花。 于是他便也乖乖坐着,跟小孩似的,任女子为他擦手,絮叨:“之前是我不好,说话急了点。但你知道的,我就是不待见钱幕……也不是不信你,只是那人实在老奸巨猾,贼眉鼠眼,由不得我多想……嘶!” 原来女子粉红的指甲盖轻轻一掐赵熙行的掌,虽然力道不大,乍然之下,也让男子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老奸巨猾,贼眉鼠眼,先生若有这等不堪,你当我是眼瞎么?”程英嘤看了眼赵熙行,哭笑不得,“我已向先生表明心意,先生纵是藏有私心,也不会龌龊到使卑劣手段,你何必胡思乱想的,自己吓自己?” 顿了顿,程英嘤见赵熙行眸光闪烁,加了句:“再说,南行主要是为了我母亲故地,若是有意避着,和钱家并不会扯上太多干系。” “那你得发个誓,放个明白话。”赵熙行道,闷闷的。 程英嘤好笑,擦好赵熙行的手,声音温糯:“好,我发誓。去了江南能避的就避,就算避不了,也不和钱幕单独两人见面。” “书信。还要写书信回来。”赵熙行的闷顺了一分。 “南北三千里迢迢,写个信再回信,这一来一去月余,人都已经回来了……”程英嘤刚没憋住笑,余光见得赵熙行执拗的眼神,立马板了脸,正色,“好,写信。” 赵熙行不说话,盯着指尖沉吟。 程英嘤蹙眉,加了句:“还有我给你带东西回来?江南好看的好玩的,我给你带礼物,就你有,旁人没有。” 赵熙行眼睛一亮,闷彻底消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贼兮兮的笑起来:“还有……还有一事,你得应我。” 程英嘤只管教他说。她南下的心意已决,赵熙行要留在京监国,想来他们在江南踏马赏花乌篷摇,某人却孤零零的在帝宫日理万机,确实可怜了点。 “我要你在启程前一晚,来帝宫陪我。” 赵熙行似乎费了很大勇气才说出来,说完了又很是紧张,抿了唇盯着程英嘤反应,一动不动。 没想到程英嘤应得爽快:“好啊。” 赵熙行一愣:“鸳鸳……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 “怎么不知道?以前教化堂,还有吴丽音那晚,我不都跟你一块儿的么?”程英嘤没当回事,笑,“两张铺排一块,说说话,我知道!” 赵熙行突然就“恨透”了自己,尤其是吴丽音那晚,有心没胆的自己。 程英嘤是真没觉得哪点不对,又不是第一次,她也实在没觉得赵熙行能做什么,毕竟以前又不止一次,他真的也没做什么。 李府的宴席热闹到太阳西下,新娘子送入了洞房,红鞭炮炸了一地,宾客也渐渐散去。 赵熙行揪了赵熙彻回宫,在一路“晏公子好走”“王小五兄弟再来喝酒”的送别声里,脚步破开笼下来的夜色,脸色有些不好。 “长兄是不是吃不惯庶民的粗食,闹肚子了?”赵熙彻在旁边打了个饱嗝,担心。 赵熙行瞪他一眼:“你倒是吃翻了肚。这次本就是你来托我说情,父皇母后才放你出来的,怎么你比本殿还玩得自在?” 赵熙彻拍了拍浑圆的小肚皮,笑:“都是阿巍塞的!” 兄弟俩走出街巷,就看到豆喜率领一队布衣打扮的内侍,并两辆软垫马车,已经在垂手恭候了。 “豆喜!啊,好饱好饱!吃饱了就困,回宫!”赵熙彻餍足的朝马车跑过去。 赵熙行摇了摇头,正要跟上去,余光忽的瞥到街边一个嬷嬷正在拜地藏菩萨,那是一尊立在商铺屋檐底下,估计是自家供奉的小小佛龛。 “婆婆请了。这菩萨灵么?”赵熙行顿足,客客气气的一礼。 嬷嬷转头对男子笑:“老身是来吃李府酒席的,现在回村去,见得大户人家门前菩萨像,这见得了,就得拜嘛,方显诚意。若小哥儿祈心想事成,地藏菩萨一定应的。” 嬷嬷三拜,便颤巍巍的杵着竹杖离去,原地留下赵熙行一拍脑门,茅塞顿开。 “弟子请菩萨保佑,她启程前一晚,一定要成功……成功……” 西周皇太子诚意十足的拜倒,暗道那天要在寝殿供几尊地藏,保佑全了。 八月,在聒噪的蝉鸣中结束,一场秋雨揭开了九月的序幕,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家南下,牵动了九州八方的关注和暗流。 这日,便是南下前一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忠臣 夜幕笼罩下的帝宫,红墙绿瓦蜿蜒如棋盘。已是子时,宫阁的灯火还辉煌,只因天不亮就启程,从天子脚下的盛京到千里迢迢的江南,注定了是无数人的不眠夜。 御寝殿。西周皇帝赵胤倚在玉榻上,面目凝重,灯火映得他的病容一明一暗,继后刘蕙在旁边剪了灯花,听深宫三声梆子响。 “陛下,歇吧。明天天不亮就要动身,舟车劳顿有得累的,现在赶紧养养神。”刘蕙坐在榻边,为赵胤掖好被角。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哪里睡得着……才睡下又要起来,路上困觉算了。” 刘蕙笑了:“刚才宫人来禀报,怀阳那小子也睡不着,激动得衣袍都舍不得脱,准备启程时第一个冲出去。小孩没出过远门,兴奋压不住倒罢了,陛下怎么凑一块去了?” “老子当皇帝以来,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秉着休养生息的国策,老子这脚但凡踏出盛京,都得盘算着要花多少钱!”赵胤哭笑不得。 刘蕙拍拍赵胤的手,柔声道:“秋,主肃杀,关中霜冻,于养疾无益。孙郎中也是顾念您身子才出此对策。再说了,只是微服私访,并不会大费周章。” “不会大费周章?”赵胤抚额,“朕开始也这么觉得。可当南下名单一拟出来,哟嚯,乌泱泱的一帮人。” 刘蕙眸色一闪:“既然陛下嫌带的人多,为什么还要允了悯德皇后跟着呢?” “这便是朕高明之处。皇帝南下,太子监国,若把赵熙行和她都留在盛京,呵,他们不得翻天啊?”赵胤目露得意,“老子在南边养病,他俩在京双宿双飞,朕必须得拆一个走!” “陛下还是不太待见他二人在一块儿呢。”刘蕙掩唇一笑。 “自然!虽然悯德皇后做过承诺,但老子还是不乐意!阻是阻不了了,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赵胤孩子气的一扬下颌。 “陛下深谋远虑,妾所不及。”刘蕙话头一转,“悯德皇后南下有理,但容巍南下……妾愚钝,就实在不解了。” 顿了顿,刘蕙小心翼翼的打量赵胤脸色:“还是以怀阳近侍的名义跟着去。陛下可知他是……”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曾经桃花一斩,鬼神可灭。在四月宫变中,杀我赵家精兵上百。”赵胤接话,无声的叹了口气,“此人,确实算我西周儿郎的仇人。” 刘蕙吓得冷汗一爆,慌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怀阳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才和容巍搅和在一起!妾一定严加教导,再不许两人往来!” “起来,大晚上的跪来跪去。”赵胤没好气的瞪了眼,“若朕有意除他,早就在知晓悯德皇后身份时,将吉祥铺一锅端了。他不闹事,朕就让他做庶民,他和怀阳走得近,朕也自有打算。” 刘蕙泪眼盈盈的抬头,一颗心七上八下,玉指都在寝袍里攥得发白。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怀阳懂事了,知道收买臣子,建立王业,朕很欣慰。他有效忠他的剑,有护持他的盾,在朕百年之后,有誓死追随他的人在,朕也才放心。” “既如此,选身世清白的臣子不是更好?我西周难道还缺武艺高强的儿郎么?为什么一定要选容巍那种走悬崖的硬骨头呢?”刘蕙抹了把泪,疑。 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笑:“还记得朕把怀阳和俘虏关进疾风台的事儿么?为了一把刀,老子都能狠下心,何况是收买臣子?我天家的少年,可不能只是推出门,而是要扔进狼圈里啊。” 刘蕙心尖钝痛。身为当娘的,她豁出命都想阻止,但身为王之母,她硬是逼得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能让容巍这种东周的忠臣卖命,才是我西周贤王的本事。”赵胤唇角一勾,眸底精光炸裂。 刘蕙脑海空白,说不上喜还是悲,总觉得事儿是好事,但好像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忠臣?卖命?只怕羁绊的答案,比这四个字更难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前夜 东宫,寝殿。赵熙行也觉得有些棘手事,难解。 昏昧的烛火影里,两张铺子排成一排,程英嘤睡在靠里那张,赵熙行睡在外面那张,两只眼睛盯着鎏金藻井,脑海里乱成麻。 反正谁也没睡着。 程英嘤没睡着是激动得,几个时辰后就要启程了,她干脆就没眯眼,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嗑,长夜漫漫越聊越起劲。 赵熙行没睡着是憋屈得,他听着旁边女子天南海北的吹,半句话都插不进去,更别说其他了,只能听着,不附和还要挨怨。 “诶,赵沉晏,你知道我母亲是临江仙么?秦淮十艳之首,花魁双生之一,在江南可是,便也算你去过了!”程英嘤很认真的点头。 赵熙行叹了口气,叹得心肺都痛起来:“鸳鸳,今晚……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么?” “有啊!”程英嘤欢快的应,赵熙行的精神劲儿咻的一振,刚想翻身过去,却被女子下一番话,又打回了十八层地狱。 “赵沉晏你陪我说说啊,你干嘛默不作声的!南边的官员进京述职,你也听了不少吧!你说说,江南断桥是不是柳拂波,秦淮的河是不是永昼无夜,东坡肉腻不腻,黄酒醉人否?哦,还有他们的吴地话,听不听得懂啊?” 赵熙行转头,对上女子期待的眼,僵硬的吐出两字:“不,知。” “啊,可惜。不过我想好了,我打算先去秦淮,去丽人馆,寻个小酒肆喝吴地酒,不醉不归,然后来一顿东坡肉,还有松鼠桂鱼。对了,苏绣,苏绣的铺子也要逛的!” 程英嘤也不介,又开始念叨起来,盘到东算到西,劲头足得踢被子,感觉若是启程的玉漏到刻,她一个鲤鱼打挺就能冲出去。 赵熙行耷拉着死鱼眼珠般的眸,瞧了圈满殿供的地藏菩萨,玉榻上铺的雪白帕,提前备好的干净寝衣,暖阁温着的热水,守夜的龙骧卫都退到了苑子外。 贼机灵的宫人,已经把一个廿五男子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全宫上下跟过节似的。 赵熙行长叹一声,想哭。 事不过三,第二次,就这样了。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提着曲柄宫灯出来,见着秋霜夜里的素衣影,微微一吓:“六殿下?” 赵熙衍将宫灯放在白玉台阶上,从怀里递出一个香囊:“祛湿的,你戴着。” 迟春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四下,没接,低声道:“这个点儿了,六殿下怎么过来?于礼不合!万一被人发现,六殿下您有口难辩!” “谁睡得着的?圣人继位以来第一次下江南,你瞧瞧满宫的灯火,要去的人恨不得马上天亮。”赵熙衍淡淡的笑,“皇后去陪圣人了。我知道坤宁宫姑姑守着,这才过来。” “就算如此,大晚上的,您私下来见女子也是有违纲常!”迟春微急,低喝,想不通为什么一向最谨慎温驯的六皇子,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 “白天要来见你,那么多人瞧着,才是如坐针毡。现在皇后不在,晚上没谁见着,人人都在准备明天启程的事,谁这点来讲纲常。”赵熙衍坚持,再次递了递香囊,“赶快拿着。” 迟春还是没接,规规矩矩的站在灯火映亮的殿门口,隔了三丈远。 赵熙衍笑,温温和和的脸也看不出多的情绪,他俯下身,将香囊放在面前的白玉台阶上:“我母亲当年来到盛京,便是因水土不服熬出了病。江南之地多湿,姑姑又从没去过,我便嘱人制了这香囊,兴许能帮上点忙。” 迟春秀眉蹙起,心事重重:“这不合规矩。奴婢跟着皇后,自然有太医署照料,不敢劳驾六殿下。再说了,奴婢向来身子硬朗,倒不会不服水土之类的。” 霜气朦胧的夜色里,赵熙衍轻轻一勾唇,干净的弧度竟有那么一瞬,艳冶如秦淮。 “……姑姑,糖甜么?” “甜啊。” 迟春下意识的应了,可转念就涨红了脸,拼命的改口:“没吃!奴婢都是廿一的大人了,怎么会吃小孩子的东西!六殿下不可戏弄奴婢!” 赵熙衍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在夜色里,曲柄宫灯被红墙掐断,香囊还放在玉阶上,笼了层霜。 “天家怎出了这等小屁孩!都还没弱冠,鬼心思倒不少!镇定,一定要拿出大五岁的镇定来!”迟春也不知怎的,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不断提醒自己后半句话。 她刚想转身回殿,余光瞥到玉阶上的香囊,怪扎眼。 她咬了咬唇,到底是没去拿,轰一声阖上殿门,霜落了满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祭拜 承恩殿。殿门口的白玉阶,初秋的月光在上面凝了朦朦的霜。 容巍站在玉阶沿,松了松包银的盘扣,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时隔多年再次穿上武将官服,反倒觉得没有民间的粗布麻衣舒服。 虽然西周延续了东周制,衣饰都是熟悉的式样,但区区六品的近身侍卫,当年身为羽林卫上将军的他,还是觉这低阶袍衫硌人。 “巍侍卫,恭喜了。此番得上面重用,独一份的恩典,好日子在后头呢。”身旁一左一右,凑了两个羽林卫过来,抱着刀,都有点闲。 容巍朝身后红铜殿门瞥了眼:“为贤王殿下值夜,尔等便是如此值的?” “那不是你来了么。以前值夜护卫都是羽林卫管的,圣人从来不假手外人,近身侍卫这个职位更是常年空缺。”一名羽林卫挤挤眼,“现如今羽林卫不管事了,按官职规定,以后都交给巍侍卫了。” 容巍一提腰间佩刀,淡淡道:“贤王殿下安危,草民……臣自然保得周全。” 两名羽林卫亲和的笑,很想和容巍套近乎:“听说巍侍卫是京郊庶民,但也是习武之人,上道,够上道!要知道羽林卫为君王直属,却被分了一拨出来,专门护卫贤王,可见圣人对贤王的重视。如今这差事都交给了您,上面对您一身本事的认可,比羽林卫还高了一头。” 容巍抱抱拳:“不敢。以前多谢羽林卫众兄弟,保贤王殿下太平无忧。今后这差事既交予了臣,臣定豁出命去,誓死效忠。” “好说好说!虽然巍侍卫现在只是六品,但成了贤王的眼前人,前途往天上冲着走呢!”一个羽林卫竖起大拇指。 “就是这趟南行,授职匆忙了点,不然我等非得和巍侍卫喝上一宿,办个交接,也算是恭贺您跃入龙门了!”另一个羽林卫直称兄道弟了起来。 “若得闲,一定不醉不归。”容巍熟练的寒暄,曾经军营当家的他,对这一套信手拈来,一瞬竟也有时光倒溯的错觉感。 “既如此,这边的事就交给巍侍卫了。您天亮也要跟着南下,若是万事太平,自己偷着眯个眼吧,我等就不叨扰了。” 两位羽林卫拱拱手,便笑容可掬的离去,从此贤王近身护卫一职,由羽林卫交给了容巍,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然而,两位羽林卫还没走出两步,便被身后大刀破风的动静惊着了,一回头,见得方才还正儿八经守在殿门口的新晋侍卫,居然一溜溜到了白玉广场上,在月光下耍起大刀来。 刀光如雪,虎虎生风,一套刀法被耍得游龙戏凤寒光炸,看得两人啧啧咋舌,后颈窝生凉。 “好本事!上面没看错人!好!”一名羽林卫摸着脖子,看呆了。 “不对……他现在耍刀作甚?还耍成那样?”另一名羽林卫挠挠头,不解。 确实,都说刀客无情,一刀劈天。那新晋侍卫却把杀人的刀法耍得跟放炮仗似的,百花缭乱燕飞天,好似心里那些藏不住的欢喜,都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心情好哩!”一个羽林卫一拍脑门,“他要跟着南下了,还几个时辰就启程,这心情焉能不大好?” 于是另一个羽林卫深以为然。这欢喜劲儿,确实足。 红墙之外,盛京京郊,花木庭。 薛高雁燃了一炷香,递给萧展,躬身:“主君,可想好了?” 萧展接过,三拜,插在面前的香炉里:“呵,你问我?不如问问我身后的他们,有哪一个见着回头路的?” 薛高雁直起身,看向恢弘冷寂的祭堂,攒动的人头雅雀无声,跪在堂外石板院里的,就是南边大逆的主要人物了,有管事的沈锡陈粟之流,也有柳濯路荣等豁命的,乌泱泱挤了几十号人,都点了香,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色里把一张张脸照得荧荧。 路荣作为才加进来的,看着祭堂里供的地藏菩萨,不解,戳了戳旁边的柳濯:“柳兄弟,大逆大逆,我原以为会供萧家的祖宗哀帝的牌,怎么供的是市井民间的地藏啊?” “地藏菩萨,管的是心想事成。就对了。”柳濯捻香,虔诚。 路荣不解。他们这些叛党怎么跟街口抠脚的百姓似的,烧香供菩萨,他原以为该是雄心万丈逆骨翻天的场面,如今看来,还不如村子里拜龙王爷气派。 “是了,心想事成。甭管你心里念的是什么,成了就对了。”沈锡在旁边接口,笑,点了香,第一个上前栽到香坛里。 然后陈粟也上了香,问了萧展同样的话:“主君,可想好了?” “赵胤南下,这南下,便是破局关键。利用南北隔阂,钱家和帝宫的微妙,但愿如我等所谋,掀开大业的序幕。”柳濯随后跟上,将香深深的插进香灰里,“还有几个时辰,帝宫启程,一切便如箭在弦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起之刻,来了。”薛高雁深吸一口气,今晚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夜,暗流已经在孕育了。 萧展笑笑,将香供上,入秋的霜落入他眸底,凝了一层蚀骨的凉,他高举起一只手,如同旗帜,想让场中所有儿郎都看见,旗开,局起,无退路。 “本殿,太祖皇帝第十三世传,萧氏天家亲封国储,哀帝天启皇帝嫡长子,延庆皇后嗣出,东宫三十六殿之主,山海承乾未来之君!东周皇太子萧展,在此敬奉菩萨!祈一切顺心如意,天随人愿!” 萧展沉绵又有力的低喝,一伸手掀开了祭堂边的帘子,帘子后坐着一名女子,看不清容貌,灯火剪出的纤细身形,被笼在并翅彩凰的宽大宫袍里。 “此,乃我东周末后,哀帝天启皇帝继后,本殿嫡母,悯德皇后程氏!得幸上天垂怜,四月之乱保全性命!还望母后助我等一臂之力,赵贼不灭,国统不正,天地不安!” 萧展向帘子后的女子跪倒,行了晚辈的旧礼,祭堂中知道的内幕的跟着跪下,不知道内幕的激动得山呼千岁,毕竟东周皇室现存辈分最大的,便是这悯德皇后了。 帘子后,云福瞧着伏了满地的脑门顶,指尖重重一攥,掌心里握着的一张小佛偈,是她上萬善寺求的,说能保没落地的孩子转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柔软的草纸偈子,却教云福痛得钻心。 风已起,云已涌,他们的戏上场了,她的局也开始了。 都说应众生的是地藏菩萨,可焉知世间母亲,谁不是神佛可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四章 抵达 几个时辰后,钟楼一声钟响,卯时,天还黑咕隆咚的一团,灯火却霎地点亮了帝宫。 不眠夜的九州大地,各怀心思的目光都投向了帝宫,喧哗并骚动汇成汹涌的暗流,在九月的黎明蓄势待发,风雨欲来。 帝启程,南下。 长庚还没隐没,天际还有残星,初秋的霜凝了红墙绿瓦薄薄的白,轰隆,铜纽朱红的宫门打开,一列软簧马车驶出了承天门,文武百官跪在两侧,跪倒在凌晨的冷雾里。 “恭送陛下!” 因为是微服私访,所以辎重作寻常打扮,半旧的马车溜须儿的帘,一共十来辆,驶出宫门后汇入民间小路,就半点找不出了帝宫的痕迹。 吱呀,车轱辘破开晨雾,在百官的跪拜中远去,最终消失在关中白茫茫的山海间。 九月,秋。风声鹤唳的江南行拉开篇章,名利场上不休的博弈刀剑出鞘,烟花蘼蘼的淮阳却开满了桂花和茉莉,等待着西周建国以来,第一次君临吴越。 南北三千里迢迢,淅淅沥沥秋雨一路,越过渭水,跨过大河,车行穿过太行如火的红叶林,碾过淮南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最终驶入了江南金黄灿灿的银杏林。 九月中旬。颠簸了半个月,这列远道而来的车行,停在了白墙黑瓦的城池门口。 吴越熟,天下足,就算冷秋九月也无碍这座名都的繁荣,进城的出城的熙熙攘攘,吆喝声吵嚷声掀了天,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列看似普通的远客,反倒是城门口候着的紫衣男子,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关注和议论。 “呀,那是钱家家主吧,瞧那绿瞳。好个人物!”有百姓跪拜行礼。 “钱家来客了哩!瞧那辎重,是京城当官归来省亲的吧!”有百姓好奇。 紫衣绿瞳的男子对周遭风度翩翩的一揖,算是打了招呼,旋即走到派头最大的一辆马车前,在车帘子前弓下腰,压低语调。 “臣钱幕,拜见陛下。圣躬安。” “既是微服私访,便是老爷。要是漏了馅,有你好看。” 车里的回应佯怒,透着累月赶路的疲倦和虚弱,却又因城门在望,禁不住的松了口气。 “臣遵旨,陛下……哦不,赵老爷请径直进城。我钱家一切准备妥当,马车驶过去后自有人接驾。老爷一路辛劳,今晚先请好好歇息,明日我钱家上下再来拜见。” 钱幕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微服私访,便是要圣临而不动声色,他作为江南主站在城门口亲迎,算是顾了礼节,其他的也就最大限度削减,以免穿帮。 “帝宫拜了来江南了还拜,能不来的就别来。老子是来养病的,又不是来玩的,寻个清静园子给老子住,哎哟,真得缓缓,老骨头都要颠散了。” 车里的赵胤却很没好气,对繁文缛节头疼,一个劲让下面不要乌泱泱的来闹他,钱幕便也躬身应了,笑着说已经算是简之又简了。 车行往后的一辆稍小马车里,程英嘤挑起帘子一角,瞧着最前方紫衫男子和车里人的动静,蹙眉:“看这样子,我们是要住到钱府去?” “虽说是微服,但好歹是圣驾,能随便拨个别邸住么?这江南修得最好的宅子,可就不是钱府?江南庭院,好看得很呢。”赵熙衍在旁边伸了个懒腰。 程英嘤是以宫女身份跟来的,她跟其他真的宫女也不熟,坐一车没得话,半月憋闷,最后托赵熙衍开口,换到了一辆车,才打发了路途无趣。 “苏家姐姐有什么打算?这可就是真到了,一进城,怕你眼睛看不过来。”赵熙衍递过去一瓣橘子皮,笑,“还晕么?醒过来没,马上好吃的好玩的,打起精神来。” “不用!我精神得很!知道今天到,昨晚在驿站就没合眼!”程英嘤推开橘子皮,盘算,“待会儿安顿下来,先去找阿巍。他跟在小贤王身边,还不易见了。” “还有呢。”赵熙衍闲聊。 “还有烦请六殿下,不是,六公子寻钱家说一声,安排院落时,给我捡个远点的,偏点的,别一天到晚和钱幕撞上。”程英嘤记得清楚。 赵熙衍眉梢一挑:“出来玩的,你还要委屈自己?” “不行,我答应了某人,能避就避……就是失算了一招,居然住的是钱府。”程英嘤拍拍脑门,“先下车好好吃一顿,歇就不歇了,半月来坐够了。” 说话间,车行又前进起来,驶入了城门,向钱府行去,于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就在程英嘤眼前掀起了美人纱。 她挑开帘子,看到了路边幢幢白墙黑瓦,浸透了远山雾濛濛,青石板路上黄灿灿的银杏,簇朵儿的茉莉芭蕉绿,戴青笠的女子挽竹担,担里雪白的莲藕还挂着露珠。 “小娘子吃不?今早新摘的!”卖藕女子笑,掰开一截莲藕,向车窗边的程英嘤扔去。 程英嘤接过,一咬,好甜。 江南,如期而至。 注释 1.藕:江南的新鲜藕是可以生吃的。作为鲜食的藕一般只取嫩藕,便是莲鞭发藕之后只长出一节到两节的时候。嫩藕出水,洗干净之后是有着挡不住的清鲜,去皮后切片搁在盘子里,入口白嫩清甜,正如叶圣陶在他的里形容的“雪藕”,清凉无渣,又可以解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五章 势盛 待到了钱府,安顿好院落,已经是申时了。 钱府给每院派了自家丫鬟,就算是宫女身份的程英嘤,也得了个唤南乡的,帮着收拾打理,一通忙活,翠竹红廊的小院总算有了烟火气。 程英嘤还没坐热,就先去找了容巍,没想到小贤王赵熙彻根本坐不住,落了地就拉上容巍逛街去了,一点不嫌累的。 扑了个空,程英嘤只得回来,赵熙衍安好了自家院,也来串门了,正坐在园里的竹影落里,鼓捣着一个翠汪汪的篓子。 “六公子,烦您得空找小贤王说一嘴,我们吉祥铺就出来俩,至今还没见着!都是被他拆的!”程英嘤坐下就抱怨,暗道容巍也跟着了魔似的,一天跟着赵熙彻跑。 “得了,阿巍如今是贤王近身侍卫,是得跟着主子跑啊。你习惯就好了。”赵熙衍笑,将手里的篓子递过去,“瞧瞧,钱家拿来的,我得了分你一个。” 程英嘤一乜,也就是竹编篓子,两三拳头大小,圆滚滚的像个灯笼。 “驱蚊的。挂在房里芳香扑鼻,蚊虫不近。”赵熙衍推过去。 “都秋天了,哪来的蚊蝇?”程英嘤好笑。 赵熙衍刚想回答,旁边就插了女声进来,噙笑:“姑娘就挂上吧。关中入秋霜冻,风烈砭骨,自然没有蚊蝇,我们江南就不一样了,没那么冷,爽爽落落的,蚊蝇正好扎堆。秋天的蚊蝇比夏日还要毒,姑娘万不可小觑了。” 程英嘤抬眸,见得是钱家分给她的丫鬟,唤什么南乡的,一进门她就默不作声的忙东忙西,手脚利落头也不抬。 “正是。说这是江南特产的驱蚊竹,又香又管用。”赵熙衍眸色一闪,氲开笑意,“我说的对与不对?南夫人。” 程英嘤乍然没缓过神:“南夫人?” “妾姓秦,秦南乡。”女子一拜,乌袅袅的鬓发边白瓷笑靥,落落大方。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有乍然的心跳静止。 其一,秦南乡,她听过这个名字,曾是两江织造曹府的丫鬟,后被钱幕看中,收入紫藤坞,成了至今他唯一的妾室。 其二,则是这女子一笑间,竟有那么三四分她的模样,她程英嘤的模样。 “钱家主安排了自己的妾室来侍奉二姑娘,呵,不知是如何个打算。”赵熙衍瞥了眼程英嘤,见女子长久的僵着,加了句,“……或者,只怕侍奉是假,让二位碰个面才是真吧。” “家主心思,妾不敢揣度。但妾出身就是做奴婢的,能侍奉悯德皇后,也是妾荣幸。”秦南乡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却暗藏机要。 赵熙衍微讶:“钱家主竟告诉了你这么多?连前朝事……” “他到底如何个意思?”程英嘤缓过神来了,陡地一句,打断。 秦南乡是钱幕妾室,她不意外,那个男人三十岁了,没个女人才是真有问题。但关键是秦南乡的脸,越看越有她的神韵,这就叫她极不舒服。 和她长得像的女子,竟然是先生的枕边人,她程英嘤觉得实在太膈应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喉咙里卡了颗小石子,有一种微妙的恶心,连“先生”两个字也不愿叫了,出口就是“他”。 秦南乡笑了,露出一圈碎米牙。身上靛蓝衲锦的衫子毫无杂色,只用银线绣了小小的茉莉花,因为天凉,外罩同色褙子,掐边雪白的凫靥绒毛,更衬得凝脂温腻。 纵是五官和程英嘤相似,气度确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紫藤坞在园子最里边,沿着抄手游廊走,路过八道垂花门,见着一爿湖,湖边就是了。”秦南乡轻道,又沉吟,“姑娘若是找不到路,妾可带您……” “不用,一个园子,有什么找不到路的。” 程英嘤果断拒绝,憋了一肚子闷,向赵熙衍交代了两句,便直冲冲的朝园子深处走去,誓要找钱幕把话问清楚。 然而走了小半刻,程英嘤就开始后悔,是应该让秦南乡带路的。 她程英嘤作为程家十三千金,东周悯德皇后,见过的世面不算少了,住过的美苑豪居更不少,然而从没一次在哪个府内园子迷路。 这园子论顷亩,估计只是帝宫那些园子的十分之一,却简直是个迷宫。 有时穿过翠竹掩映的太湖石,以为到头了,却拐过一道雕花白墙,另一个园子又钻了出来,有时抄手游廊消失在芭蕉深处,却从站远点都看不到的一道乌门进去,一爿池塘就在眼前了,甚至那些看起来不大的亭台楼阁,钻进去半天都钻不出来,后门一打开,直接就站在另一处地界了。 程英嘤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太湖石喘气,脑袋实在绕晕了。 小小的园细细的廊,却别有洞天精彩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大抵便是这江南园林了。 “完了,完了,这下连回去的路也找不着了。”程英嘤抚额叹,跺着绣鞋底的黄竹叶,在秋风中拢了拢衣袖。 “那边是何人?鬼鬼祟祟跟无头苍蝇似的!钱府也是容你乱逛的?”忽的,呵斥传来,咻咻,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十来个青衣玄袄的奴仆。 程英嘤连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奴是跟随圣驾的宫女,想找钱家主有点事,实在迷了路,还请行个方便。” 奴仆们上下一打量,冷笑:“区区一个宫女,我家家主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程英嘤一愣:“宫女是伺候圣人的!皇帝跟前的人物!想去见一个臣子还头脸不够了?” 奴仆们却不慌不忙,反而轻蔑的神色愈浓:“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在江南之地,圣旨还不如我家家主的一句话管用?圣人都尚且不惧,何况宫女?” 程英嘤哑然失笑。这句话她在盛京听过,但基本都被她当做戏言,夸大其词的成分多,没想到一来江南,就被这句话来了个下马威。 江南之主,钱家势盛,竟至于此地。 “来人!把她绑起来,打二十大板,先教教她主人家的规矩!”奴仆们大喝,上前来就要缚程英嘤,真是半点没在意她是帝宫来的。 “诶,讲不讲理啊!不怕我告诉圣人,治尔等一个大不敬?放开我,放开!”程英嘤下意识的就要跑,可九曲回肠的小径没出两步就被拿了。 转瞬就被五花大绑,眼看着就要被绑去刑罚堂了,一道女声响起:“等等!” 注释 1.江南园林:也即今苏州园林,其一大特点便是对于空间的利用,方寸之间别有洞天,精巧异常……实际上所采用的是一种综合式的空间序列形式。为了达到以小见大的目的,空间序列也并非是平面展开的……以小见大,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质问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奴仆立马松开程英嘤,恭恭敬敬的向来者行礼:“见过薇姑娘。” 程英嘤好奇的望去,被称为薇姑娘的女子从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后走出,鹅蛋脸面,细长眉眼,云鬟鸦鬓簪一枝堆纱琼花,身上半旧的蜜合色织金绫薄夹袄,掐边的毛领是上好的貂裘。 总之,容不算绝姝,衣不算富贵,却是瞧一眼就教人生起亲近的人物。 “客从远方来,多有善待。不知我钱府规矩,不知无罪。尔等却如此苛责,岂不是让外人笑我钱家小气?”女子上前来,声音温和,然不怒自威。 “薇姑娘说的是,是奴才们目光短浅,罪大罪大。”奴仆们立马连声称是,转头就对程英嘤堆了笑脸,请她宽饶。 程英嘤理理衣衫,毕竟是人家地头,也不去打那笑脸人,遂寒暄几句就揭篇,心里却暗暗咂舌,就算为她解围,用的名头也是“主客”,而不是“君臣”。 钱家待她是客,才优渥,半分没看在帝宫的面子上。真不知该说这钱家是讲君子之风,还是做尽了狂妄自大。 但猜归猜,忌归忌,传承百余年的江南主必然有它的道理,是以程英嘤很是谦和的拜谢:“多谢薇姑娘。奴婢迷了路,横冲直撞,坏钱家规矩在先,多谢姑娘不介。” 女子笑笑:“贵客这是往哪儿去?” “紫藤坞。”程英嘤精神一振。 “这就是了。贵客迷路也迷得太偏了点,方向都反了,罢,既遇上,我便带你去。”女子屏退奴仆,自己在前,二话不说就带起路来。 程英嘤连忙跟上,二人一路并无趣谈,不过是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短缺,家常的客套,却因那薇姑娘说话不急不缓,跟潺潺的山泉似的,听得教人舒服。 如此一绕三回,九区百转,在重重叠叠的太湖石和斑斑驳驳的红黄叶里穿行,二人终于停在一处临湖水榭。 “家主就在水榭里,贵客自己进去吧。紫藤坞乃钱府禁地,若无家主通传,连我也进不得的。”薇姑娘止步。 “那,我可要通传下?”程英嘤收回伸出的脚。 薇姑娘笑,摇头:“二姑娘应是通行无阻的。” “姑娘知我是谁?”程英嘤一愣。 薇姑娘点头,笑意愈多了亲和:“姑娘怕是不知,你和仙娘子,也就是名妓临江仙长得有多像吧。我儿时见过仙娘子几面,真是好个神仙佳丽。” 程英嘤摸了摸自己脸,了然。都说她和她那虎背熊腰的的大将军父亲长得不像,原来打小是随了母亲的。 于是程英嘤作别,正要进榭,却听得薇姑娘悠悠一句,从身后飘来:“二姑娘可知,这紫藤坞名从何来?” 程英嘤朝水榭望了眼,秋风起,花影动,亭台楼阁上空遍布零落的绿藤,残留的紫色花串稀稀寥寥。 “因为遍植紫藤,故名紫藤坞。七年前,家主从盛京回南,下令居所种满紫藤。”薇姑娘意味深长的加了句,“……大抵是因了盛京城里某个人吧。” 程英嘤心尖一晃。 是了,她问过他,在第一堂课,他和她初识的午后。 先生,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 当然是紫色的。屏风后,少年声音清隽。 那时的程十三无疑是话多的,想东想西,天南海北,关于紧锁朱门后的一切,存了幻梦般的好奇,一问起来能问到那少年头疼。 先生,上元灯节那天,安怀门外真有十丈高的火树么? 先生,秋天玉山的枫叶,真的能红到天际去么? 先生,…… 而一切的开始,便是那句紫藤花。 后来她才知道,紫藤花虽长于南淮,北国罕,但盛京的大户人家诸如程府本家,园子里就养了几株,只因她打小被锁在别邸,自家的花儿,竟从未见过。 然后经年重逢,教化堂白茫茫的雨帘里,青绸马车停下,车帘子掀开,那个长大的少年给她带回了一株紫藤花。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此乃我庭中紫藤。北上之日,见花儿来得好,便想着给你折一枝来。 那时的她,竟未想起这一桩缘由,这一念,他便念了十四年。 “姑娘为何告诉我这起旧事呢?”程英嘤看向薇姑娘,眸光闪烁。 薇姑娘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活了三十年头一遭,难免贪嗔痴,所以哪怕二姑娘心意明白了,也请对他存一分慈悲吧。” 程英嘤一福,无声应允,旋即转身踏进了紫藤坞,第一眼看到的是鬼魅般出现在身前,正把下意识出鞘的刀慌忙往回收的苏仟。 “是小十三啊……”苏仟讪讪,大抵也没想到程英嘤会独自拜访,他还惊诧竟然有人不怕死,敢擅闯紫藤坞了。 “舅舅。先生呢?”程英嘤笑笑。 “那边,家主在廊下小憩。”苏仟指了路,然后开始纠结自己该不该在场。 “无妨。不是甚见不得光的话,舅舅跟来最好了。”程英嘤辞别,遂走进了紫藤深处。 一眼看到零落花影里半倚着的人儿,紫衣绿瞳,似寐未寐,凋谢的紫藤花落了他满肩,乌黑的发未冠,就这么垂下来,在穿庭秋风里打着卷儿晃。 钱幕听得动静睁眼,噙着刚醒的慵懒,一笑,那种荼蘼又微微衰败的美恰到好处,九月的江南,炉烟郁郁水沉犀。 程英嘤滞了片刻。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怕不是因这南国,而是这南国的人儿了。 女子甩甩头,抛开杂绪,不管不顾的直冲冲开口:“先生您到底什么意思?指了南夫人来侍奉我,怕侍奉是假,碰面是真吧?况且南夫人面容与我几分相似,先生把她收为枕边人,又是怎么个意思?” 这一串质问打破紫藤坞的幽静,有些刺耳。 钱幕眸光微荡,也没说什么,起身,从堂里拿了一柄戒尺,走到女子面前,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手被一抬,旋即手心一痛。 程英嘤回过神来,大窘。 已经十九岁的她,方才竟是挨了一戒尺,被打手板心了。 钱幕重新坐回廊下,屈膝而倚,轻敲着那柄破旧的戒尺,沉沉三字:“没规矩。” 程英嘤一愣,发红的掌心攥了攥,陌生又熟悉的痛感,梦似的。 是了,先生严格。 当年年少成名的贤士公子翡,绝对是戒尺敲得响小测凑得齐的,旁边还总有个添油加醋的程大将军:夫子不必客气,该打打,该罚罚。 虽然最后打手板心都是嬷嬷打的,但那时程十三绝对最怕屏风后一句:“戒尺,五下,有劳嬷嬷。” 每次程十三呼呼着发红的掌心,都恨不得冲到屏风后,揪着那先生问,打姑娘家就没个折的? “不打也可,明日小测,考三篇。” 有时屏风后也会这么一句,结果总是程十三积极:“打戒尺!请!先生不必客气!” 时隔经年,梦幻泡影,程英嘤看着花影深处已经老去的少年,兴师问罪的气势本能的就弱了下来,瘪瘪嘴,一拜。 “勿有通传打扰先生,小十三赔罪。只是心中存疑,百般不得其解,情急之下言语失状,望先生勿怪。还望先生解惑,小十三多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逛街 钱幕指尖一转,戒尺打了个圈,无声勾唇:“小十三向来聪明,你心中所想,即是先生答案。”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那么碰面是真,先生也在明知南夫人容颜似我的情况下,才收她入房中?” “不错。”钱幕无意隐瞒,应得干脆利落,“小十三不必试探先生,你所有的猜测,便都是那样,更不必把先生我想成什么出污泥不染的人,以为是我便有什么不可能了。” 程英嘤咬了咬唇瓣,指尖在藕白薄袄里攥紧,一股不适感挥之不去。 “怎么可以,您是先生啊,是小十三的先生……”程英嘤脸色微微发白,觉得膈应。 “为什么不可以呢?”钱幕轻轻接了话,翡翠的瞳仁在凋零的紫藤花影里,不稳,“以前待小十三是孩子。却重逢那日,陡然梦醒,意识到小十三长大了,那份羁绊就转变为了另一种心意。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君子好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程英嘤说不上来,但心头笼了一股郁郁的凉,教她喘不过气来,她无法直视那双绿瞳,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您是先生。 如果一定要个答案,大概只有这句了。 钱幕似乎轻叹了口气,放了戒尺,起身,走到藤萝架子下,抬头看那紫藤花帘,负手而立,长久的未有言语。 满园的紫藤花已经凋零,萧萧秋风经霜雨,残花纷扬,落到男子发间,肩头,紫衫积香,最后拂过那双淡绿色的瞳仁,荡漾开了涟漪。 “小十三,先生我并没打算不择手段,亦没有否认赵熙行,只是想寻寻常常明明白白的……”钱幕幽幽启口,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涩,“逑一次,不可以么?” 或许因这句话是从花影深处而来,泅了濛濛的秋和靡芜的紫藤,竟在那么一瞬间,让程英嘤失了神。 “罢了,答案已得,小十三回去罢。南乡就暂时住你园里,她毕竟是熟人,若有什么短缺的,问她就是。” 钱幕转身来看她,下了逐客令,紫衫掩映在萧瑟花影里,一城秋风起,花动人绝艳,梦似的。 程英嘤在丫鬟的带领下回了自己园子,晕乎乎的坐在廊下发呆,秦南乡倒也知趣,什么也没多嘴,真把自己当奴婢使,进进出出张罗杂事。 九月的午后,日迫黄昏,天黑得早。 钱府琼花拂瓦的朱墙外,江南的集市熙熙攘攘,喧哗丝毫不减,甚至灯火初上,秦淮河歌声飘来,真正的热闹才刚开始。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容巍和赵熙彻便走在这一爿钱塘繁华里。 昔日玄衣清肃的刀客,今儿完全成了货架子,脖子上挂了一串昌化山的核桃,怀里抱了两把西湖的绸伞,左手拧一挂龙井茶团,右手盘一溜天目笋干,走起路来叮铃哐当,跟个移动铺子似的。 赵熙彻则脚底抹油的到处窜,一会儿丝绡铺里瞧一圈,一会儿火腿肆里买一通,几个时辰下来马不停蹄,从城南逛到城北,不嫌累的,甚至兴头越来越高,恨不得把满城的稀罕物都盘下来。 “殿下,快天黑了,若是回府晚了,恐上面责罚。”容巍瞧了眼天色,俯身向少年道。 赵熙彻眼睛一瞪,看容巍。 “哦不对,五少爷,大爷,不是,五公子?”容巍意识到说漏了嘴,改口。 赵熙彻还是瞪他,葡萄似的眼睛黑溜溜的。 容巍被瞧得微慌,绞尽脑汁,一亮:“王小五……公子?” 赵熙彻这才面露满意,竖起一根指尖,晃晃:“若是再叫错,我第一个罚阿巍……哇,这是甚,好香!” 话音还没落,少年的目光又被街旁的挑子吸引去,一口铁皮大锅热油翻滚,金黄色的巴掌大饼子翻滚,油酥酥的香气扑鼻。 “小郎君来一个?新炸的油墩儿!甜的包豆沙,一文,咸的包肉,三文!”掌柜的擦了把汗,油光满面的笑。 “一样来一个!”赵熙彻指尖碰到腰间的绸缎钱袋,刚想付,可转念总共四文,不贵,于是眼珠子一转,接过炸饼就溜。 “诶?小郎君,钱!还没给钱呢!”掌柜的一愣,急得大喝,作势要追上去。 “我来吧。”容巍忽道,看了眼少年远去的背影,腾出手来,从自己苎布钱袋里取了四文,付给那掌柜。 掌柜的谢过。容巍快步追上赵熙彻,见少年背着手,嘴角噙了一丝得意的笑,掩不住,歪头瞧他:“阿巍付了?” 容巍点点头,不解。代付了四文钱,值得这小贤王满脸得逞? 赵熙彻不解释,却笑意愈浓,又走向街旁蓑衣饼挑子,选了一个层层叠叠金金黄的,拿了就走,惹得那掌柜大喊“还没付钱!两文哩!” 这一次,容巍很自然的自己掏了钱:“……我来吧。” 待追上赵熙彻,后者又在苏绣铺子前流连,指尖在琳琅满目的布匹间窜动,拿不准选哪一种色样。 “殿……王小五公子若属意苏绣,差人告制衣局一声便是。外面买的还能有进贡的好?”容巍掂了掂怀里小山样的战利品,轻劝。 “阿巍你这就不懂了。逛街的乐趣,岂是递到手边的能比的?”赵熙彻摇摇头,眼珠子瞧得发光,“快帮我看看,选哪一匹好?都好好看!” “雪青色。”容巍下意识的就开了口。 赵熙彻挑选的指尖一滞,雪青色的布匹放在角落里,并不显眼,也算不上精巧,在花花绿绿的货架上,找也得找半刻的。 容巍还没意识到这个答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似乎脱口后,自己也有些诧异,就见得赵熙彻的小脑袋凑过来,盯着他笑。 “原来阿巍记得。” “什么?” 容巍愈发疑惑。少年却已付了雪青色缎匹的钱,抱了就又往前窜了,容巍跟上去,脑海拼命搜索了半晌,才想起某次在吉祥铺,赵熙彻亲口说过,他欢喜雪青色。 容巍摸了摸鼻子,突然害怕赵熙彻此刻回过头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竟然记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记得,却早已烙印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故意 “阿巍!你愣在那儿作甚?我要去前面糕点铺看看!”赵熙彻回过头,招手大呼。 容巍正要跟上去,却猛地瞳孔一缩,前方一伙喝醉酒的公子哥儿刚从酒肆出来,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没留神撞上赵熙彻,后者一个踉跄就往后栽下来。 “殿……王小五公子!” 容巍失声。脚上的功夫瞬时炸开,一个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掀起一刹劲风,再回首,人就到了五步开外,伸出手,牢牢的接住了少年。 赵熙彻才吓出的冷汗缩了回去,感受着稳稳扶住他背的臂弯,抬头落入一双幽夜般的瞳,有瞬息之变遮不住的后怕,脸再怎么板也遮掩不了。 赵熙彻一笑,笑得容巍一慌。 “约好了,王小五,我只是阿巍的王小五。这是,我和阿巍之间的秘密。” “呃……殿……公子快起来。” 容巍闪了个结巴,扶赵熙彻站好,还不忘指尖蹦出几粒小石子,咻咻,飞到那几个醉酒哥儿脚底,让后者摔了个嘴啃泥。 “阿巍,有没有想过以后就来做我的近身侍卫,不止是南下,回去也是,今后也是。”赵熙彻拍拍锦袍,眉眼在灯火下灿若艳阳。 容巍一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放不下吉祥铺那伙人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自己有什么资格长伴君侧,他是背负重重秘密和杀孽的“已死之人”,历史的车轮已经把他碾在烂泥里了,而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八岁,干净的眸不沾半点尘埃。 站在时光两岸的人,从何而谈并肩呢。 “啊咧,真是的!不过随口一说!父皇拨了羽林卫护卫,各个顶尖的,谁说比阿巍差了!”赵熙彻不甚在意的大笑,旋即转身离去,只是眉梢一划而过的黯然,并没叫身后的刀客看见。 容巍深吸一口气,缓解那股胸闷,正要跟上去,却见得少年背影歪歪斜斜,走路没个走样,一惊。 “殿……王小五公子可是方才伤着了?怎么走路不太对劲?” 那少年似乎在憋笑,也没回头,就张开双臂扑棱几下,嚎:“啊,我感觉我又要摔了!阿巍快来扶我!” 容巍看看灯火辉煌的通天大道,唇角颤了颤:“臣觉得……公子应该不用……王小五公子!” 话头掐断在惊呼里。原来用字刚落,赵熙彻脚下一滑,就直直的朝后栽了下来,容巍慌忙闪身过去,伸手扶住少年背,刚想劝谏几句“太过明显”,却陡然陷进一双盯着他的黑眼睛里。 亮晶晶的,圆溜溜的,瞧得素来脸冷刀狠的上将军,脑子转不太动。 “阿巍接住我了。” 少年一笑,风月矢色。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待容巍回到钱府,终于想起要去看看程英嘤时,后者已经坐镇门口,气汹汹的等着他了。 “哟,你还记得你是吉祥铺的阿巍呀。”程英嘤坐在青竹影里,指尖敲得石桌砰砰响,“知道你当了贤王近侍,也没让你天天来吱个声。但咱吉祥铺就出来俩,从出发到现在整半月,你人影都没见着。” 顿了顿,程英嘤窝了一肚子火:“是不是太过分了?” 容巍自知理亏。杵在黄昏的院落里,不说话。 程英嘤又敲敲石桌板:“其实也不为个甚,就是互相多个照应。你倒好,天天守在赵熙彻身边,话都不通一声,真把自己当赵家人,吉祥铺都忘脑后了?又没让你守株待兔,更没让你鞍前马后,你便是留个信儿,吱会一声,又有何难?” 容巍摸了摸鼻子,脱口而出:“……皇后娘娘息……” “叫错了!”程英嘤眼一瞪。 吉祥铺四人都是拿过命的交情,经过生死历过沧海,如今比一家人还一家人,是以程英嘤很少对自家人甩脸色,偶尔罕见,容巍就会管不住口,按照东周的规矩请一声皇后息怒。 “二,二姑娘……”容巍讪讪改口,抱拳,“此事是我有失妥当,要打要罚任二姑娘。接下来两天我请了休沐,那边有羽林卫护着小贤王,暂时用不着在下。” “算你知道补救,便先饶过你一回。”程英嘤抚抚胸口,顺气,“你既请了休沐,明儿就陪我走一趟。白日有家宴,入夜了就往秦淮去。” “家宴?”容巍一愣。 程英嘤缓了脸色,掰掰手指头:“咱都到江南了,和故人不得一聚?有舅舅,有未来的舅母,有沈银,还有六殿下也去。舅舅说订了钱塘最好的酒楼,给我俩接风洗尘。” “不知江南的酒楼有没有糟蒸鲥鱼……”容巍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又让他唬了一跳。 糟蒸鲥鱼。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是那次赵熙彻说过的,他爱吃的东西,竟不知何时他自己条条都记得那般清。 “你说什么?鱼?来了江南还怕没鱼吃?”程英嘤耳朵一尖。 “没,没什么。”容巍避开了视线。 程英嘤自顾美滋滋的盘算:“白日先饱足江南的美食,然后月上枝头,灯火点亮秦淮河时,我们就去丽人馆,我母亲和林姨当年所居,拜帖我已经托南夫人下过去了。” 容巍点点头:“是了,听说这丽人馆是秦淮河上最大的风月馆,如今掌管的名妓唤念奴娇。” “说来好笑,当年渭河萍水相逢,却没想今朝重逢,竟是故人场面。”程英嘤遂将和念奴娇相识的故事讲来,容巍暗自称奇,直说是临江仙在天有灵。 于是一晚好眠,晚秋风送桂香,绿纱窗上竹影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家宴 翌日。半月旅途辛劳,程英嘤睡到午上三杆才醒,满园竹影婆娑,秋气清冽,顿觉神清气爽,听着耳畔若有若无的琵琶评弹,轧了一路的劲儿都回来了。 遂略作梳洗,换了身簇新的薄袄,和容巍赵熙衍一道,踩着约定的时辰,往天香楼而来。 话说这天香楼是钱塘数一数二的酒肆,从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得名,专善江南菜,南来北往的富商谈生意,上京下南的显贵品南味,午后刚过,座儿就闷闷当的,小二的吆喝掀了天。 报过姓名,小二将三人带到雅阁,苏仟一行已经候在门口了,老远的迎上来。 “小十三来了!”苏仟笑着将三人往里迎,阖上雕花木门,临湖阁楼里就热闹了起来。 众人先向赵熙衍见了君臣礼,然后互相引见,并不算头一次见,程英嘤只目光在苏仟旁边的女子身上停留,憋笑。 “看来那日真是结了善缘!舅母早瞧出来了罢!还瞒着,瞒我到今儿才点明身份不成!” 原来苏仟旁边的便是那薇姑娘,瞧她紧跟着苏仟,鹅蛋脸噙了娇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小十三,这便是你……咳咳,未来的舅母……钱薇。”苏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拉过女子。 “还不是舅母呢!两家刚下了议亲帖,门还没过一半呢!”钱薇脸红,轻啐一口,瞧着程英嘤笑,“二姑娘莫怪。那日见你匆忙,是便想着待今日见礼,方显郑重,并不是故意隐瞒。” 顿了顿,钱薇又加了句:“说来也是老天垂怜。以前总听着湘南野史,以为悯德皇后隐居湘南,事农桑,早就不牵扯世事了。却没想是吉祥铺的花二,完完整整的站在面前。” “身份一事,事关重大。行走世间的都是花二,阿薇小心莫漏嘴了。”苏仟正色叮嘱。 “那是自然。以后都是一家人,二姑娘便是我内侄女,她的安危,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得思虑周全了?”钱薇抿着嘴笑。 程英嘤瞧着苏仟和钱薇,一双璧人,看互相的眼睛都是带光的,自己也瞧得心喜,正色行了晚辈礼:“程英嘤见过舅母。迟早都要过门的,这一声舅母先叫着,不亏。” “那是,那是。”苏仟听得欢喜,笑成了个傻子。 程英嘤又看向苏仟身后的女子,笑:“阿银。” “二姑娘。”沈银一福,眉眼弯弯,“不算许久未见,却恍若隔世了。不过,二姑娘得改口才行,如今唯有尹笙,再无阿银了。” “那,便是阿笙了。”程英嘤亲切的执了她手,上下打量,“南地过得惯不惯?有没有水土不服?听说平昌侯把你托给我舅舅照顾,他没为难你吧?” “小十三你这就冤枉舅舅了!”苏仟在旁边佯怒,笑喝,“对外宣称是流放,我可是当贵客来供的!” 沈银也笑,点头:“说笑而已。我犯下如此大罪,还能得苏伯厚待,太平无忧,已是感念天家仁慈了。余生便是过普普通通的百姓日子,再不敢多求了。” “沈……不是,阿笙似乎对莳花一道颇感兴趣,我便托她打理苏家的花圃,对外称是苏家的莳花丫鬟,有个事儿做,身份也周全。”钱薇插了话进来,似乎和沈银已经很熟,连称阿笙。 沈银笑应,将程英嘤拉到一边,换了一副担忧脸色:“二姑娘,不知盛京那边,我父亲和阿钰他们,是否万事安好?” 程英嘤拍了拍她手,安慰:“都好。天家将你流放后,并未追究侯府。侯爷身子硬朗朗的,沈钰整天窝在禁军营,鼓捣他的,满心念着建功立业,旁边还有个腿勤的康宁帝姬。估计不久后,侯府就要添个媳妇儿了。” 最后半句打趣,让沈银噗嗤一笑,方放下心来。她旁边一个容颜稍稚的姑娘也松了口气,合掌拜拜:“奴婢回去一定给菩萨上香,谢谢菩萨保佑老爷他们!” 程英嘤目光转过去,记得是沈银的贴身丫鬟,名字却想不起来,沈银适时的接了话,佯怪:“流香!姑娘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陈英嘤这才恍然,带了感慨:“原来是流香啊。你家姑娘被流放,南北三千里迢迢,你也跟了来,好一个忠仆。” “姑娘一个人南下,人生地不熟的,奴婢不放心,自然跟了来。奴婢发了誓,不管姑娘去哪儿,这一辈子都要侍奉姑娘。”流香人不大,却满脸笃定。 程英嘤心生赞赏,不由多看了流香几眼,是个容脸清秀,细眉细眼的丫头。一伙人站着寒暄,那厢已经坐到案前的赵熙衍就等不及了。 “都说完了么?苏仟点的好菜都快凉了!来江南第一顿地道菜,别糟蹋了!” 程英嘤苏仟等人笑应,连忙入席,赵熙衍坐上首,一溜下来,流香也被赐了座,坐在最下。一桌人挤着说东说西,不必巴山夜雨,便是樽前几知心。 “各位,欢迎来我江南,淮扬名都,必不让诸位失望而归!酱鸭响铃莼鲈思脍火腿笋干,还有三十年的花雕,不喝的不是英雄!我苏仟,先敬六殿下一杯!”苏仟做东,举盏高呼,脸激动得跟红炭似的。 “诸位不必拘礼,今只论故交,无有君臣!请!”赵熙衍仰头满饮,于是在座举杯,越州名酒花雕,果然下肚就开话匣。 苏仟大笑:“要说我江南,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也有木兰舟上珠帘卷,椰子酒倾鹦鹉盏。要我说,这最绝的,还是琵琶一弄三弦拨,一曲评弹忘归乡。在下不才,添居做东,今儿请了一个女先生,便让各位品品我们这吴越弹词如何?” 程英嘤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绿缎带般的穿城河,蜿蜿河上乌篷摇,眯着醉红的眼笑:“舅舅有什么好的尽管使出来!我们第一次来江南,都听你说了算!六殿下在这儿,可不得藏拙!” 赵熙衍也噙笑点头。苏仟遂拍拍掌,雅阁帘子掀起,一位豆蔻少女便走了进来。 十四五模样,容匀脸面还带着稚气,乌油油的绾髻簪两串茉莉,藕红小袄,靛蓝罗裙,怀里一把琵琶,葱段似的手腕一伸,露出绿汪汪的翡翠镯子。 “江南果然多丽人。”赵熙衍笑,着人备好了赏银。 几声咿咿呀的调音后,琵琶碧珠溅玉,碎米牙一溜,吴侬软语腻人心,潺潺弹词绕梁起。 “……月将沉,夜已深,怎么侬夜香还不进园门?莫非是敲棋主婢挑灯坐,莫非是斗韵娘儿刻烛吟,莫非是病染相思神恍惚,莫非是裁红剪翠未停针,莫非是夜妆面对菱花镜……” 然而听了不到半刻,所有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看向了苏仟。 只因架势是好的,吴地话也是好的,但唱的,实在是不敢恭维。 注释 1.天香楼:天香楼,创办于1927年秋,初名武津天香楼,由苏州陆冷年出资创建。是杭州老字号酒楼。 2.苏州评弹:评弹起源于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苏州,流行于富饶美丽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苏州地区已经有说书活动。据吴县志记载:“明清两朝盛行弹词、评话。”弹词,即今评弹。 3.月将沉,夜已深:评弹曲目。是弹词海派的代表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章 山长 诸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仟,好歹顾念着东道主的脸面,并未打断。 “舅舅,这就是你找的女先生?我虽听不懂吴语,但有些字眼都不在调上啊。”程英嘤暗暗戳了戳苏仟,蹙眉。 苏仟也很是迷茫,摇头:“不应该呀?这女先生是远近闻名的角儿,我付了整五十两,怎么唱成这样?” 一行人正苦思冥想,哐当一声,雕花木门从外打开,掌柜的领着又一名少女,急慌慌的闯了进来,一进来就不停赔罪。 “对不住各位贵客!对不住!女先生来晚了,误了各位雅兴!” 顿了顿,掌柜的余光瞥到已经在屋中的琵琶女,一愣:“怎么又是您嘞?!” 苏仟朝赵熙衍赔了个不是,拦住掌柜,目光在两名少女间打转,垮下脸来:“掌柜的,我托你去请最好的女先生,你如今是何说法?” 掌柜的抹了把汗,慌忙将身后的少女往前一推:“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弹词女先生!,城南的桂花开得好,城北的银杏金连天,一碗藕粉下肚美滋滋……” 女子咻的凑到程英嘤面前,叽叽喳喳,说东道西,前时还硬脖子犟腰杆,如今就差挽上胳膊,称一句姐俩好了。 果然是半大孩子的心性。 苏仟瞧着这一幕,叹了口气,放下了最后一丝计较的念头,赏了原本的女先生银子,然后让掌柜的请了杨姓姑娘出去,雅阁里才消停下来。 “这姑娘是个直性子。看样子也及笄了,真不该配红妆,而应着那骑装潇洒的。”程英嘤看那少女背影,老远见得她离去乘的是马,而不是轿子。 赵熙衍的目光却微有异样:“杨功……东周的旧人,苏家姐姐没印象么?” 程英嘤一愣:“怎说上我了?我是东周皇后,是后宫,除了常跟在陛下身边的陈粟之流,记得点脸,其他的男人我连见一面都难,能有甚印象?” “听闻杨功出仕,前不久接了宫里的拜官圣旨,官居阁老,想来过阵子就要启程进京了。”赵熙衍沉吟,“杨阁老……呵,待回了盛京,苏家姐姐应会碰面的。” 程英嘤耸耸肩:“我们来了江南,他就要上京,还能没错过见一面他孙女。就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了。” 旁边搜肠刮肚的苏仟终于想起什么,一拍脑门,惊呼:“杨功?是他呀!白鹭书院的山长,儒林之首,学问典范啊!” “巨擘,执旗,被天下儒生尊奉为王的人物。”沈银也想起了什么,倒吸了口凉气。 天下学问之首,在于星罗棋盘的全国大小书院,而全国书院之首,便在于江南白鹭书院,为的不是其他,就在于一个杨功坐镇。 这杨功也是真有学问,从东周萧家开始,就被尊为儒林之首。但这杨功性子不讨喜,说好了叫严谨,说不好叫古板,每天早晚都要拜两遍孔孟的。 是以哪怕顺帝哀帝两任帝王亲自请他出仕,杨功也谢绝当官,半生都在白鹭书院,掌管着这民间第一学塾,世称“杨山长”。 只是不知为何,东周覆灭,西周当兴,杨功竟接了赵家的旨,同意戴那乌纱帽,还在江南掀起过一阵热闹闹的猜测。 注释 1.山长:山长是历代对书院掌教者的称谓,类似于现在的校长。五代蒋维东隐居衡山讲学时,授业者称之为山长.宋代将始建於南唐升元年间的庐山白鹿洞的白鹿国学,改成白鹿洞书院,作为藏书讲学之所.元代于各路、州、府都设书院,设山长。明清沿袭元制,乾隆时曾一度改称院长,清末仍叫山长。废除科举之后,书院改称学校,山长的称呼废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拜访 程英嘤听完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冥冥之中另有一股安排,将她和这个杨功扯在一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 于是一席吃得缄默,赵熙衍几个大男人拼着酒喝,喝到了太阳西下,雾蒙蒙的夜色笼了江南艳,一城晚秋。 皎洁的明月清辉千里,映照下的淮阳名都,热闹却刚刚才开始。灯盏点亮,花火连城,绿带子般的河上丝竹声起,画舫千帆如珠撒,水天一色辉映煌煌,真正的南国风月这才如期而至。 程英嘤等人按照拜帖约定,出了天香楼往丽人馆来,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真当脚踏在秦淮河畔了,众人还是半晌丢了魂儿。 都说勾魂的是祸国的红颜,却没想这红颜不是人,而是一座城。 暮沉沉的秋晚,乌苍苍的远山,黑瓦白墙红灯笼,蜿蜒如缎的秦淮河明若白昼,河上的乌篷画舫开的是五十年的花雕,河畔的风月红楼唱的是琵琶弹词,一张桃花帕被从楼上扔到舟上,簪茉莉的姑娘倚窗笑。 “小相公,熬稍熬稍,来耍子儿!” 十里秦淮,人间绝色,今宵醉倒美人怀,楼台明月琵琶来。 程英嘤终于理解为什么她那天神般的父亲,还有当年势如中天的赵家右相都栽在了秦淮,哪怕她身为女子,都仿佛看到了一个梦域,舟子一摇,三弦一拨,吴侬软语一笑,王权霸业都不足为道也。 一行人踏过青石拱桥,路过灯火水畔,老远的就看见了丽人馆的招牌,只因这馆子是方圆八方最大最富贵的一幢,朱红廊桥连接阁楼缦回,占去了半条街。 “二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念奴娇已经候在门口了,殷切的将众人往里迎,一路吩咐小伎开年份最足的花雕,上最软糯的董肉。 于是几人在迷宫般的丽人馆里穿行,一路见得纱帘漫天红袖招,满耳的丝竹管弦美人笑,那满腔“开了眼界”自不必细说。 念奴娇将几人领到一处雅阁,阖上黄花梨雕花木门,热闹竟一刹压得安静,仿佛跟外面在两个世界。 “民女拜见六殿下。”念奴娇先向赵熙衍行了大礼,然后又向诸人一福,脆生生道,“自接到拜帖,奴便日夜欢喜,能见得故人之子回乡,奴便斗胆做一回东家。” 顿了顿,念奴娇看向程英嘤,抿唇笑:“自渭水一别,难想能有今日。二姑娘能作为姐儿遗孤,归来丽人馆,秦淮史上都该好好记一笔。” “许久不见,娇娘子安否?”程英嘤见了故人礼,微疑,“娘子所言姐儿,是指我母亲么?” 念奴娇点点头,眸光一恍:“不怕各位贵人笑话,奴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流落至秦淮。被时任丽人馆掌馆之一的临江仙遇到,赞奴是吃这碗饭的人,便将奴带回,悉心调教,后来承了衣钵,成为新一任掌馆姑娘。” 程英嘤上下打量念奴娇,愈发疑惑:“娇娘子瞧着三十出头?” “不错。按照风月场的规矩,被临江仙收养时,奴本应唤她妈妈,但当年临江仙还没大到那个份上去,遂索性唤作了姐儿。”念奴娇娓娓道来。 旁边听故事的赵熙衍接了话:“丽人馆作为秦淮第一馆,当年是有两位掌馆姑娘的,临江仙和我母亲雨霖铃。为什么如今却只你一位了?” 念奴娇指尖一颤,将绣花帕攥紧了,叹气:“确实,姐儿收了我后,雨霖铃便也收了一位,唤蝶恋花,打算彼日双姝掌馆,再续美谈。只是后来蝶恋花犯了事儿,被钱家主给……” 程英嘤的耳朵咻的立了起来,一惊:“钱幕?” 念奴娇脸色发白起来,似乎想到了可怕的事,看程英嘤的目光古怪起来:“是……当年钱家主从盛京回南,继承家主之位,发了一条禁令:不准任何人提及……提及程英嘤这个名字……然后蝶恋花没管住嘴,不小心提了一句,就被报上去,丧了命……” “不过提了一句,就赔了命进去?”程英嘤大愕,很难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主,和她认识的晓风残月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那个男人从来不是温柔的角儿啊……”赵熙衍意味深长的一瞧程英嘤,“除了你。” 苏仟在旁边清咳两声,有意转了话题过去:“我侄女此番叨扰,是为多知临江仙之故。还望娇娘子莫藏拙,毕竟你算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人,知道的比我这个当弟弟的还多。” 念奴娇瞥了眼苏仟毫不掩藏的刀匕,忌惮的附和:“这是自然。奴曾为姐儿画过一幅画,得姐儿赞赏,便一直留到现在。二姑娘看看,便依稀能知您母亲当年风采了。” 女子遂从枕畔紧锁的玉匣里取出一副画卷,展开来,众人的脑袋都凑上去瞧。 这一瞧,倒是很让程英嘤意外。 注释 1.熬稍:杭州方言,快点的意思。耍子儿,就是来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美人 秦淮十艳之首,花魁双生之一,能让她那个铁面大将军的父亲犯错的人物,她原以为怎么都得是夭桃秾李红裙妒,却画卷上的倚窗女子,瞧不出半点名妓的派头。 乌油油的发绾到脑后,一缕青丝垂下来,在巴掌大的小脸边晃,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笑,鸦鬓间新簪的茉莉花,便是所有的金玉之饰了。 身上一袭靛蓝绸衫,也没有多余的刺绣,窄袖紧腰倒是勾勒出姣好的身段,盈盈不堪一握,留着二寸青葱指的玉手执了把苏绣团扇,似乎轻轻摇着,手腕上一串翡翠镯子,仿佛能闻环佩叮当。 清清简简,利利落落,不富贵,无妖冶,却是从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甚至每一根发丝,都透露出“艳”这个字。 那是种很难描述的冲击力。和容颜无关,和衣饰无关,场中诸人却在瞧那么一眼,就知了何谓艳绝天下,恨不能一睹当年风采。 美人在骨,不在皮。是了,临江仙艳绝,在骨,于是英雄折腰。 赵熙衍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江南秋晚,一城黑瓦白墙,一路银杏金黄,一线远山出岫,诸般淡渺渺,如同水墨画。 但就是这狼毫彩料浸透了水的落笔,却画出了一幅游人只合江南老。 “原来,原来,我母亲的艳名,不是因为她如何。”程英嘤也顺着赵熙衍的目光看去,笑了,“而是因为,见她,如见江南。” 沈银和流香亦在旁边叹服:“以前都说天子脚下盛京好,大气富丽牡丹秾。却如今方知艳字千般相,南国独占半。” “……所以,我母亲是舍不得这样风光的日子,才不愿进京来照料我么?” 程英嘤伸出手,轻抚美人画卷,指尖凝滞,想到儿时被锁在程家别邸里的岁月,从三岁到十二岁,能听见自己的回声被富丽堂皇的高墙撞回来,一圈圈的,奴仆们跪在脚下,永远是冷漠而疏离。 连雨霖铃都能为了赵熙衍搬进赵府,独她九年的寂寞和怨,当年一个人长大的孩子,到底是存了一份难释的凉。 “小十三,姐姐她绝无此意!哪有当娘的不念骨肉的?湘妃梁的典故……”苏仟微急,连忙辩解,却被程英嘤打断,似乎不愿多听。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母亲要丢下我一个人在程府。”程英嘤无力笑笑,没有母亲的童年,谁轻易放得下呢。 苏仟和念奴娇对视一眼,点点头,女子遂取出一封备好的书信,交给程英嘤:“既如此,此事暂先作罢,慢慢来总会得解的。只是奴有一事麻烦二姑娘,能否把这封信交予南夫人?” “秦南乡?”程英嘤跟着转了话题过去。 念奴娇点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眼苏仟:“不错。听闻南夫人现住您院中,奴有些事与夫人商议,能否请您行个方便,回去时将信交予夫人?” 程英嘤自然就接了,并没多想,倒是旁边的苏仟和念奴娇都松了口气,俨然得逞了什么。 却这时,黄花梨雕花门被从外打开,一名小伎慌张张的闯进来,倒头就拜:“娘子,家主来了。” 念奴娇向众人打了个千儿,歉意的笑笑,转头对小伎吩咐:“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按照以往的规矩,挑些顶尖的姑娘先去迎着,我这就来!” 言罢,念奴娇理了理发鬓,便要踏门出去,瞧得场中诸人发怔:“娇娘子这就丢下我们了?因为钱家主来了?走得这般殷切?” 程英嘤看了眼赵熙衍,蹙眉:“娘子颠倒规矩了罢。六殿下亲临,你却要顾家主去,堂堂天家六皇子,还比不过江南臣的分量么。” 念奴娇眨眨眼,不置可否的赔了个礼:“殿下恕罪。奴并不是有意轻慢殿下,只是有些心知肚明的事儿,就算圣人亲临也是一样,还望殿下就莫较真了。” 苏仟在旁边两头打圆场:“难得糊涂,糊涂,都消消气……” 赵熙衍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因为在江南,圣旨还不如家主的一句话管用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蝶选 大逆不道的话却让所有人沉默,脸色尴尬,红香软玉的空气都僵起来,大白话的可怕之处,就是掀开遮羞布,打脸。 程英嘤看看苏仟,被夹在中间的他脸都白起来,正这时楼下喧哗愈大,隐隐能听见熟悉的男声和簇拥的娇笑。 念奴娇杵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程英嘤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遂一把冲上去,猛地推开绿纱窗。 哐当几声。馆中热闹一滞。 程英嘤他们的雅阁在二楼,此刻窗扇大开,几人面容都曝在了视线之中,楼下金丝阁红绒台,紫衣男子并千娇百媚,都有些讶异的抬头看来。 “家,家主……”念奴娇大窘,脚都挪不动了。 苏仟则下意识的就要冲下去见自家主子,被程英嘤拦住:“舅舅,就这一次,拜托。” 苏仟只得驻足,遥遥的拱了拱手。沈银并流香亦远远一福,赵熙衍点点头,谁都没有下去迎的打算,而楼下的主儿,更没有上来招呼的意思。 “在下钱家家主,钱幕,诸位……”钱幕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溜,多了分玩味,一揖,“贵客有礼。” 程英嘤倚在窗边,神色复杂的瞧着那男子,紫衫松垮垮的敞开,露出胸前玉色一痕,墨发未冠,随意的披在肩后,翡翠般的瞳仁里荡着三分醉意,一分慵懒,看什么都带着无所谓的浅淡。 右手一只西域玛瑙酒壶,左手搂着一名红衣佳人,身畔莺莺燕燕软玉温香,不下十指之数,熟练又殷切的簇拥着男子,媚眼如丝。 这是一幅似乎常见的风月场图。 但确是陌生的,之于小十三的先生。 “先生他……竟是这种人?”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 念奴娇轻笑了一声:“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晓风残月指的不是清风明月,而是不夜杨柳岸,醉卧红罗帐。姑娘且知家主的名字从何而来?” “幕?”程英嘤沉吟。 “罗幕风轻,水沈烟细,杯行笑拥东山妓。”沈银在旁边接了口,挑眉,“应景。” 程英嘤突然想起钱幕说过的一句话:小十三不必试探先生,你所有的猜测,便都是那样,更不必把先生我想成什么出污泥不染的人,以为是我便有什么不可能了。 这样的人,再加上这样的坦诚,不知该说他是狂纵还是真性情。晓风残月,怕还有一种意思,叫人间风月,如戏。 于是就算看清了楼上一行的身份,钱幕也毫不在意,重新看向身畔万紫千红,笑得轻飘飘的:“我们继续玩我们的……老规矩,如何?” “好呀好呀!老规矩!奴熏了最秾的香,今晚一定拔得头筹!” 姑娘们都拍手娇笑,目露期待,连念奴娇也捺不住,告了声得罪,便冲了下去,愈让二楼诸人诧怪,到底是甚游戏。 钱幕取下随行带来的一个漆金篓子,看了看两眼发光的佳人们,一笑,修长的指尖便勾开了篓子的小锁。 咔哒。一声微响,顿时,百只蝴蝶飞出,五彩斑斓的艳影,充斥了整个丽人馆。 而簇拥钱幕的姑娘们立马花样百出,有的掀开裙衫,想让熏的香更浓的散出来,有的跳起旋舞,让锦衣飘转开来像一朵花儿,更有甚者,拿出了竹骨攒纱的蝶翅挥动,想让自己仿作一只蝴蝶。 丽人馆热闹非凡。瀑布般的蝴蝶漫天扑棱,在馆内胡乱绕圈,好看是好看得紧,姑娘们香汗淋淋的脸却渐渐失望,泄了气。 “她们在干什么?”程英嘤咂舌。 “让蝴蝶向她们自己而去。”为钱幕捏了把汗的苏仟终于得了机会,上前来辩解,“只要蝴蝶向某一人而去,家主便会与那人同寝。” “那如果向某个老嬷嬷而去呢?”程英嘤翻了翻眼皮。 “不可能,这些蝴蝶都是特意训过的。”苏仟很积极的为钱幕正名,“钱府有专门的豢蝶所,专门养蝶,训蝶。所以一年四季都能有蝴蝶,哪怕大冬天,也能放蝴蝶出来。” 沈银也在旁边瞧得开眼:“是了,听说这钱府的豢蝶所,空气温度湿度都有特别的机巧调控,当年钱家主从盛京回南后,花重金所建,也就是从那一年起,但凡家主逛风月场,都会玩这蝶选。” “蝶选?”程英嘤蹙眉。 “我亦有耳闻。蝴蝶向谁而去,便与谁同榻,便是所谓蝶选。”赵熙衍插了话进来,“不过从家主回南,修建豢蝶所算起,七年了,整整七年,这蝶选玩了上百次,也没个中选的。” 顿了顿,赵熙衍算了算,了然:“如果没记错,这蝶选盛行,还在南夫人入府之前。” “不错!没有一个中选!家主时至今日,也只与南夫人同寝过!”苏仟立马补话,有些紧张的瞧了眼程英嘤,加了句,“别看家主流连风月场,也就是喝喝酒听听曲,断无鸳鸯之亲的。” 程英嘤不说话。七年前,那个屏风后的先生别了她,公子翡成了钱幕,而她进宫,成了他的妻,流年沧海,梦似的。 忽的,前时还精彩纷呈的丽人馆有一霎安静,是那种极度震惊下的滞住。 程英嘤下意识的抬头瞧去,然后瞳孔一缩。 上百只蝴蝶向她而来。 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朝云彩霞般的蝴蝶全部向她飞来,艳影翩跹,蝶翅拂花,绕着她打旋儿。 所有人都呆了。七年,七年间无头苍蝇般的蝴蝶,今朝竟仿佛唤醒了什么,终于向一个人而去,全部。 程英嘤透过瀑布般的空隙,看向楼下的紫衣男子,他也看着她,目光穿过重重的人海,翡翠般的眸底有溶溶的涟漪。 他唇瓣翕动,无声的吐出三个字。 小十三。程英嘤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小十三。 那一瞬间,程英嘤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少年,坐在屏风后,日光剪出青松般的身影,笑意青涩,带给了她整个人世间。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 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 …… 小十三,蝴蝶终于向你而去了。 …… “钱家主莫要胡闹了。”程英嘤大声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跑出丽人馆,让九月的秋冰冷她发酸的鼻尖。 为什么蝴蝶会向她而来呢? 她似乎应该是知道原因的,但又似乎太过久远,记忆碎片模糊,她记不起来,在七年茫茫的时光里,少年老去,孩子长大,流光把人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访曹 程英嘤踏着夜色回了钱府小院,脑海里还乱成一团,她拼命回忆着为什么蝴蝶会向她而来,可越想越乱,就越记不起来。 蝴蝶应该靠的不是眼睛吧,反正她从没瞧见过眼珠子,如果不是,那就该是鼻子,鼻子能闻到的气味。 程英嘤下意识的闻了闻自己的手,味道?难道一种味道还能贴上笺子叫程英嘤么?至于其他的诸如她午膳用了盅气味浓的羊汤,钱幕也决计算不到那么准的。 程英嘤糊涂了。如果能明白蝴蝶为何向她而来,她也就能重新拾起,曾被她失落的记忆碎片。 “二姑娘您回来了,出去一天该乏了罢,温水和皂角都备好了,已经放到您房里了。”这当,秦南乡手提宫灯走来,温声细语的,“姑娘若没其他的吩咐,奴就先歇了。” 程英嘤连忙站起来,尴尬的笑笑:“无他事了,多谢南夫人。您是先生内人,便算我长辈。还前前后后的张罗,实在是折煞。院里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粗使丫鬟,夫人不必事事躬亲。” “二姑娘又不是普通人。假手其他粗头笨脑的女伢,奴还不放心。再说了,奴只是家主的妾室,算不得多大的人物,姑娘不必用敬语,更不必尊我为长辈。”说话间,秦南乡又引了火折子,点亮了廊下的灯笼,手上的活半分不停的。 程英嘤看着灯火影里的女子,半旧的靛蓝薄袄,鸦鬓间朴素的银簪,笑起来轻轻淡淡的,真让人好奇她会不会生气皱眉头。 “就算是妾室,也是先生身边唯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夫待优渥,否则人们也不会称您一声南夫人。”程英嘤看着忙前忙后的女子,执火折子露出的一段酥臂,雪白,嫩藕似的。 是个佳人。就算容貌与程英嘤三四分相似,也因为嫁人的缘故,多了几分花开的韵味,又是程英嘤无法比的。 “先生嫡妻之位依然空缺,更是多年间除了与夫人您,从未与其他女子同寝过。夫人您就没有一些自己的打算么?” 程英嘤忽的发问,八分好奇,两分试探。 秦南乡并没有回头。点完灯笼,转头来看程英嘤,笑仍然半点波澜都没有:“姑娘去了趟丽人馆,是不是娇娘子有东西给奴?” 程英嘤一愣,差点忘了这茬,这话题倒是转得不动声色。 “姑娘不必多心。奴每三个月会去曹府拿药,前阵子娇娘子就提过,希望奴带一人同行,彼时她会备好那人进曹府的拜帖。”秦南乡上前来,一福,“二姑娘就莫戏弄奴了,怕是已经得了那拜帖罢。” “……这个?”程英嘤从怀里掏出念奴娇的信笺。 秦南乡接过,当着程英嘤的面打开,确实是一封拜帖,大意也差不多,就是请程英嘤和秦南乡一块儿上曹府去。 程英嘤见得秦南乡执灯照笺,有意让她瞧清楚拜帖内容,并无私意,于是对这眉头都不会皱的南夫人愈多敬重,满口应下来。 “娇娘子乃我母亲故人,必是为我打算着什么。同去甚好,我呆在院儿里也无趣的。” “那就是了,奴会向曹府呈上拜帖,隔两三天曹府回了,姑娘便与奴一道同去。时候不早了,望姑娘好歇。” 秦南乡寒暄了几句,便拿了拜帖离开。纤纤细腰消失在灯火影里,南国有佳人,刬地梨花瘦。 果如秦南乡所言,两天后,曹府就回了话。于是当程英嘤站在“曹府”的烫金牌匾前时,还觉得一切是不是太顺了点。 “二姑娘放心,年年都这样,季季都来,早就成了惯例的东西,能不顺么?”秦南乡站在旁边,仿佛看透了程英嘤的心思,“只是曹府规矩多,哪怕成了惯例,也得递个拜帖走走过场。” 程英嘤了然。江宁织造乃是帝宫设在江南的第一衙,负责管辖丝绸织品并采买各种御用之物。其中油水之多,与帝宫牵连之紧,所以哪怕官阶不高,也是历代默认的江南最重朝官。 而这曹家更是一大传奇。效忠钱家,却还能得帝宫认可,在夹缝中历经三代不败,据说多亏曹家子弟立身处世,只认“家族利益”四个字。 程英嘤不仅有了分紧张。这样一个只认族利的名门,该是怎样的森严与禁域。 正在胡思乱想,石貔貅后的朱门打开,通报的奴仆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个锦衣男子,满面噙笑:“我还想着怎今儿来得晚些,正要差人接你们去呢。” 是一个白净的书生脸面,眸底却压了凛然劲儿的年轻官吏。 “劳大人挂念了。”秦南乡一福,对程英嘤点头,“这位便是花二姑娘。二姑娘,这位是现任江宁织造,曹家家主,曹惜礼曹大人。” 程英嘤见礼。曹惜礼亲自将二人往府里迎,闲话:“听说圣驾住在钱府,大小事务繁杂,作为钱家唯一的女主人,最近忙得不轻吧,南乡。” “大人。”秦南乡眸光一闪,“奴只是妾室,并无权管治后宅。好在家主贤明,一切都里外妥当……还有大人又叫错了。” 曹惜礼一愣,旋即挠挠头,只顾笑,仿佛也不是第一次了。 程英嘤在旁边暗暗琢磨。南乡,曹惜礼竟唤了南夫人闺名“南乡”。 “二姑娘莫误会。”曹惜礼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程英嘤,“南夫人是本官庶妹,兄妹之间偶有不忌,并无他意。” 庶妹?程英嘤一惊。 几人寒暄间,至一处抄手游廊,曹惜礼驻足,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向二人揖手:“顺着游廊走便是药阁。本官只能送尔等到此处,告辞。” 程英嘤眨巴眨巴眼。通天大道敞敞亮的,怎么就只能送到此处呢? “曹府染疾之人多往药阁取药,过了这廊人就多起来了。若是旁人看见本官与尔等一处,不好。”曹惜礼淡淡解释,前时还溶溶的笑迅速敛去,“还有,本官陪尔等这一程,也别四处嚷嚷,无益。” 顿了顿,曹惜礼又紧盯秦南乡,言语间多了几分急迫:“怎么喝了那么几年的药,你的肚子还是没消息?家族花重金为你求的秘药,你都有好好喝么?” 程英嘤蹙眉。这怎么跟方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秦南乡倒是习以为常,温声解释:“每次来曹府都呕出了残渣……那么多人都瞧着,大人还不信么?”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呕? “那就好。若是能怀上家主血脉,嫡妻之位自然收入囊中,我曹家和钱家的同盟也就任何都斩不断了……此乃家族大计,南乡,千万不要耍心思。” 曹惜礼丢下几句话就转身离去,因为最后半句实在听得让人不舒服,程英嘤不禁多嘴:“夫人您和您兄长……” “快点去药阁罢,先代家主已经候着了。”秦南乡淡淡的打断话题,当先走了出去。 程英嘤只得跟上,带着满腔疑问进入药阁,被带到一个小室,见到了所谓的先代家主,曹惜礼之父,前任江宁织造,曹由。 也是按理来说的,秦南乡的父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约定 咔哒一声,房门被从外锁上。 程英嘤看向上首,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伯坐在竹帘子后,看不清面貌,但似乎身子不好,倚在榻上,旁边有奴仆侍奉着药炉汤剂痰盅等。 房内没有点灯,窗扇糊了厚厚的纱纸,就算是白昼,日光也透进来艰难,最后落到空旷的釉砖地面上,就剩了薄蒙蒙的一层。 咳咳。帘后老伯即曹由咳嗽了声。 “在下盛京吉祥铺掌柜,花二,见过先代曹家主。”程英嘤收回视线,先行了个主客礼,话音甫落,回声就在房间里荡。 咻。她的背心顿地腻了层毛汗。 昏暗,阴冷,隔绝。这个小室哪里是药阁,简直是个私牢。 “南夫人……我们没进错门吧……”程英嘤压低语调,瞥了眼身旁的秦南乡。 秦南乡没说话,静静的拜倒,不知是不是错觉,本就昏昧的光线映在她脸上愈暗了几分。 “药拿给她。然后就开始吧,咳咳。”曹由粗声闷气的道了句,理都没理程英嘤。 然后就有通向内室的门打开,七八个杵着拐杖的老者走了进来,围着秦南乡站成一圈,居高临下的,面色凝重,眼角都往下吊。 程英嘤不安起来。 可那伙长老并没理她,所有的暗流都是锁定秦南乡而去的,一个箱箧并一碗汤被放在女子面前,触碰砖地的声音哐一声,撞得人心发憷。 秦南乡首先打开箱箧,当着所有人的面清点了,是药,被分成了每日服用的分量,吃完一箧,刚好一个月,就又要上曹府来拿。 “咳咳,喝了吧。”曹由摆摆手,周遭几个老者的眼睛顿时发光,跟夜色中的恶狼似的,盯死了秦南乡。 程英嘤瞥了眼那碗汤,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光凭气味,她就心跳得仓皇。 “南,南夫人……这汤闻着吓人?”程英嘤凑过去,低低道了句,相较于周遭各种异样,秦南乡倒是镇定得很,不知是不是数年来都这样,习惯了。 秦南乡伸出苍白的指尖,碰到了那晚汤药,忽的又一滞,转头来看程英嘤:“二姑娘能否出去等奴?” “夫人您不需要我在场?若有什么对您不利,我……”程英嘤挽起袖子。 “不用,老规矩了,奴清楚得很,半个时辰就出来。”秦南乡轻轻摇头。 “南夫人,您确定么?”程英嘤总觉得心悬得很。 “嗯……到时候,奴不好看……唯独不希望姑娘您看到那样子。”秦南乡眼睫毛垂下,投下两爿暗影。 程英嘤的心又猛地一沉。因为那一瞬间,秦南乡皱眉了,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也会皱眉。 程英嘤只得告辞出来,咔哒一声,房门又被锁上,里面半点声音都听不见,房门口阳光金粼粼的洒下来,两个世界似的。 程英嘤等得坐立不安,药阁人来人往,求医问药,她遂抓了个煎药童子,报上名号,装作凶神恶煞的打探。 “哦,原来是苏六郎保荐来的客人啊,这几天府里都传遍了。”那童子在过耳“吉祥铺花二”几字时,脸上的戒备迅速散去,“姑娘问的事儿也不是甚绝密,好说,每个月都有,年年都这样,府里但凡有点头脸的都知道。” 程英嘤恍然。她还诧异过,凭念奴娇的身份,怎么曹府这么给面子。原来是她舅舅和念奴娇一块儿张罗的,她舅舅跟着家主,曹府确实不敢拦的。 于是那童子娓娓道来,讲故事般的几句话,听得程英嘤手脚冰凉。 “也不是甚么出人命的,就是上面为了监察南夫人有没有乖乖服药,在南夫人每次来曹府时,会灌下一种特制的汤,喝了后南夫人就会拼命呕吐。因为常年服药,所以好像吐出来的东西,甭管什么,都会呈一种特异的黑色。如果没有遵照服用,就不会发那种黑色。先代家主和长老们亲眼确认,都眼精得很哩。” 程英嘤骇了一大跳:“吐出的东西是黑色的,身子不还毁了?” “那药本就不是寻常药,天天喝,喝了那么些年,胃子染黑了咯!”童子笑起来。 程英嘤冷脸:“如此糟践人的行径,你怎么还笑呢?小小年纪不学好!” 那童子耸耸肩,无所谓道:“南夫人一介娼伶之女,能如此为家族出力,是她的荣幸哩,怎叫糟践呢!” 言罢,童子就去管药炉了,比讲了个笑话还没放在心上,周围听漏的奴仆也散去,抱怨着老生常谈。 这当,紧闭的小室房门有了动静,程英嘤立马冲上去,一把踢开,闯进去就见得趴在地上的秦南乡。 女子小脸惨白得可怕,汗水黏得发丝一缕缕的贴在鬓边,钗环散乱,裙衫狼藉,显然经过了痛苦的挣扎,她虚弱的双目转过来,看到程英嘤,慌忙挣扎着把唇角残留的污秽擦去。 而周围天兵天将般杵着的曹家长老们,像看一只小猫小狗的看女子,眸底有满意,也是那种好好完成了任务的满意。 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恶腥味,釉砖地上有没来得及擦的东西,黑乎乎的,还掺杂着血,鲜红的,触目惊心。 昔日言笑温温的南国佳人,狼狈得完全没了个人样。 “很好,你都有乖乖喝药。新药拿回去罢,早日为钱家怀上子嗣,否则你知道下场。” 曹由阴沉沉的留了句,便在奴仆的搀扶下退去,隐隐听得:“老夫今天让惜礼亲自去迎她,惜礼有照办么?万一她哪天诞下子嗣,便是钱家主母,若是怨怒我曹家今日作为,彼时还能顾念一分惜礼的兄妹情深……这么些年,惜礼在人前都做得很好,百姓赞誉有加,若她往后敢翻这一条,呵,首先便会被世人唾弃……” 曹家众人陆续离去,背影掐断在晦暗的光影里,回荡在室内的话却还是恁的冷,经久不散。 原来曹惜礼亲自出迎,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故意设计出来的,一步棋。 而根本不避讳在秦南乡面前说出来,也是故意让她听清楚,这步棋已经披着民心的皮,算死了她。 “南夫人,您,您怎么样了?”程英嘤赶过去,扶秦南乡起来,声音都在发抖。 秦南乡没有抬头,迅速擦拭着弄脏的面容,似乎并不愿让程英嘤看见这副模样,只是低低道:“无妨……每个月都这样,回去歇歇就好了……二姑娘别看奴……” “那是什么鬼药啊!”程英嘤给秦南乡倒了一盅温水。 “受孕的药。”秦南乡啜着温水,呼吸才微微平缓,“可惜啊,喝再多,别说胃子,人都喝黑了,奴也没那么容易受孕的……” 程英嘤一惊:“对,对不起。我是不是问到不该问的了?” “奴以前是曹府的丫鬟,伺候曹惜姑曹姑娘的。姑娘以前也是个好人,只是被家主关了三年放出来后,人就不太对劲儿了。对奴又打又骂,各种手段,奴的身子便从那时起不太好了。” 秦南乡看似平静的回答,却手抚了抚小腹,指尖寒噤般战栗。 “那曹家可知?若是知道,也就不会逼您喝药了罢。”程英嘤忙道。 秦南乡摇摇头,苦涩的笑笑:“所以他们才求了那些根本不是人喝的药。只要还有哪怕一丝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放走奴的。” “曹家那么多千金,健健康康的,随便送一个做钱家主的女人……”程英嘤实在不理解。 秦南乡的笑更加虚惘起来,摇头:“追随那个男人的,诸如曹家,谁不是又敬又畏。和他走得近,是容易获利,也更容易跌入深渊,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不是君,却是最恶的虎。上一个例子就是曹惜姑,差点让两家关系生隙。你以为,曹家会再莽撞撞的送曹家女进去么?” 程英嘤不说话了。总觉得问什么都是错,世间命运如棋盘,而生为棋子的人生,她能以什么资格去窥探呢。 “劳烦二姑娘扶奴出去,这屋子里味儿糟践,脏了姑娘好好的衣衫就罪过了。” 秦南乡恢复了温温的神情,带了歉意的伸出手,程英嘤一拍脑门,连忙扶了女子出去,坐在游廊荫里缓劲。 药阁来来往往的人瞥半眼过来,就扭了头过去,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两人歇了半晌,没一个人来问候甚的。 “奴的母亲,姓秦。乃是风月场中一名娼伶,艺名唤作忆秦娥。与二姑娘令堂临江仙,还有雨霖铃,都是同一批的名妓。和曹由***好,有了奴,然后母亲赎了身,搬进了曹府。可花柳巷的出身啊,在曹家这种官宦名门,比奴仆还不如。我母亲没有半点名分,被打发去洗衣服,常年手泡在冷水里,哪怕是盛夏,一手的烂疮都好不了。再后来,奴就没母亲了。” 微风拂拂,金桂飘香,秦南乡娓娓道来,声音雾濛濛的,飘恍恍的,仿佛说着事不关己的旧事。 “名妓,忆秦娥?”程英嘤想起方才那童子提过,娼伶之女。 “是啊,所以奴打一出生,就不是什么千金,连曹姓都姓不得,跟了母亲姓秦,被打发去做曹惜姑的丫鬟,府里难听的人言,可畏啊,十几年了都没停过。”秦南乡凉凉一笑,“某朝终于入了家主眼,救了奴出这牢狱,又成了曹家的棋子。”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秦南乡和她说这些不堪往事,大有目的在。 母亲同为名妓,她,赵熙衍,秦南乡,仿佛在冥冥的命运轨迹上,辉映着向不同远方而去的结局,悲辛无尽。 她突然理解舅舅和念奴娇,为什么安排她和秦南乡来曹府,同命的人,互相都是另一种可能,再无法重来的人生。 “所以奴这种夹缝里的人,就是最便宜最好用的棋子。能办事,成了最好,不成,家族也能立马撇清血脉关系。”秦南乡的嗓音沙哑到不成样子,“这就是烟花女子的孩子的宿命,尤其是女孩的宿命。” 程英嘤低头,沉默,心尖刺痛。名妓花魁看似风光,其实在官宦世家眼里,是一旦提上裤子,就连白眼都懒得给的贱籍罢。 男孩诸如赵熙衍,头低点,尚可苟活,女孩呢,只怕会走上连活也算不上的修罗道。 独她程英嘤,成为了异数,因为临江仙近乎残忍的斩断了,她与秦淮的羁,湘妃梁道道胭脂痕,都是不可表露的念。 程英嘤浑身一抖,全明白了,鼻尖止不住的发酸,明白了她母亲的苦心,明白了这一场记忆淹埋的布局,明白了她从前有多么蠢,还怨过她母亲的离弃。 临江仙将她送归程府后,没有跟来,没有过问,全然当没了这个女儿。而程大将军无愧临江仙近乎赌的信任,虽然锁了她,该有的待遇都是按姑娘的来,认祖归宗。 于是关于出身的流言渐渐削弱,淡化,最终消弭,用了十几年时间,另一个有可能的“秦南乡”活成了一个“程十三”。 程英嘤红了眼眶。岁月温柔啊,她原来一直都温柔的被守护着。 她最终没有错过的,何其有幸。 “南夫人,多谢。”程英嘤站起来,一揖,背深深的俯下去。她懂了舅舅和念奴娇的安排,必是同秦南乡招呼好了,解她的心结。 “随手小忙,当不得悯德皇后如此大礼。”秦南乡连忙扶程英嘤起来。 “此恩之大,难以言谢。南夫人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还望不忌告知。您受的委屈,甚至钱家嫡妻的位子,我在帝宫认识一个姓赵的贼厮,肯定能帮上什么的。”程英嘤正色。 秦南乡没有立马回答,起身来走到廊畔花圃,摘了一朵半残的花,是栀子,唯一的一朵撑到了入秋,也快要凋谢光了,最后剩的两三瓣雪白,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程英嘤看过去,奇:“都九月了呢,这几瓣是真英雄!” “我母亲最喜欢栀子,做奴才洗衣服那几年,唯一能让她开心的事儿,就是来花圃看栀子花。母亲喜它们洁白,芬芳,并不会因为她的出身就羞对君开。”秦南乡看着掌中栀子,眸底荡漾开了夜色。 “若奴诞下子嗣,入主嫡闺,会成为曹家生不如死的棋子,若是失宠于家主,被冷落幽禁,会成为曹家立马死去的棋子。至于姑娘所言那位姓赵的贵人,天家和钱家本就微妙,还是莫插手的好。” 顿了顿,秦南乡摇摇头:“所以最能保全的位置,就是妾室,处于中间的妾室。这是奴的命,奴想自己掌控的命。” 程英嘤沉吟,遂不再多劝,只暗暗思量回去要让赵熙行走个后门,给曹家使几个绊子。 “但是,奴对二姑娘唯一有一求,还望姑娘应允。”秦南乡转向程英嘤,眸底如笼了濛濛的雾,看不透,“妾室,奴只要妾室之位,可好?” “当然好啊!”程英嘤下意识就应了,并没缓过来这请求和她有甚干系。 秦南乡递出了手里的栀子花,一笑:“那奴就和姑娘约定好了。” 程英嘤接过栀子,忽的想到,栀子的花语,是约定。 一个美丽,普通,却能置人于死地的约定。 注释 1.呕吐:感谢粉扣群里小枕头“我”提供难忘经历,呕吐到极致会吐出血来,红的。也在此希望各位书友保重身体,好好养胃,能吃是福,胃不舒服推荐蜂蜜水,土蜂蜜不掺糖的那种。 2.栀子花语:永恒的爱与约定。这里只截取约定的意思,没有永恒的爱,希望不要误解。另外栀子花花期5到8月,偶尔有延长情况。所以本文设定9月,勉强能撞上残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丁香 待二人回到钱府,秦南乡立马又忙起来,亲自去瞧了晚膳,看合不合北国口味,又嘱人多备棉衾,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快冻起来了。 程英嘤坐在竹影落里磕着葵花籽,被供成了佛陀,甚是不好意思:“南夫人您要不要歇歇?白日才经历了那种事,身子还没好全吧,活儿使粗使丫鬟做去就好。” “家主吩咐奴伺候姑娘,姑娘就千万别动手。”秦南乡给程英嘤叠着换洗衣物,温声细语。 程英嘤挠挠头,实在觉得不妥:“家主大抵是念着我住的偏,怕有什么缺的不及时。夫人不必把自己使作奴仆,您多少算我一半长辈,又是钱府唯一的女主人,岂不是折煞我。” 秦南乡摇摇头,回绝得干脆:“奴只是妾室,做小的,不算长辈,更不是女主人。一声南夫人,也是下面的人看在家主的面儿上,姑且唤一声,当不得真的。” 程英嘤哭笑不得:“夫人这话说得,人哪有这般轻贱自己的。钱家主身边就您一个女人,总得底气足点啊。” 秦南乡收好衣物,起身,弹了弹裙衫上落的黄竹叶,倩影立在白墙黑瓦的影壁边,跟画上走下来的美人般,道:“二姑娘,奴倒以为,人哪,不该太贪心,但是……” 顿了顿,秦南乡看程英嘤的目光有些晃荡,一笑:“但是,也不该太好欺。” 不该太贪心,但也不该太好欺。 这话从出身算不得高贵的女子口中说出,着实让程英嘤惊艳了一晌,又想到她唯一的请求,就是一个妾室之位,还真的是拧得清清儿的。 “二姑娘今天换下来的衣物已经浣洗好了,奴拿去熏香,姑娘有没有习惯用的香?”秦南乡捧着衣物,嘱奴仆燃起了小香炉。 “丁香。”程英嘤想也没想就应了。 秦南乡怔在原地。因为丁香,绝不是一个会单独拿来熏衣的香。虽然丁香是寻常见的熏香,但因为味道极淡,多是作为配料的一种,和其他香料混合,再制成熏衣之香。 举个例子,如同姜蒜合着白肉炒,能成为一道好菜,但绝没有人单独炒一盘姜蒜的。 “姑娘确定是只有丁香?”秦南乡试探,“姑娘今儿去了曹府药阁,衣衫上怕染了糟践味,若只用丁香怕压不住……” “只熏丁香就好,习惯了。”程英嘤点头。 秦南乡不解,但还是依言去安排了,浣好的衣衫熏上丁香,熏了跟没熏似的。 程英嘤依旧坐在竹影落里,吹着寒浸浸的晚风,桂影窸窣,她拢了拢薄袄,屋里已经忙活起来了,博山炉燃得噼里啪啦,微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有淡淡的香气,是丁香。虽然世人都以为太淡,怕是根本闻不出来,程英嘤却因为太过熟悉,鼻子敏锐的捕捉到,还混合了秋气的清冽。 一抬头,夜空中划过归林的白鹭。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程英嘤轻诵,然后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她想起来了。 为何蝴蝶会向她而来。 …… 锁在别邸的程十三喜欢蝴蝶。 小小的年纪,程十三就喜欢坐着檐下,晃悠着小短腿,看院子里的蝴蝶。而苏绣屏风后的教书先生公子翡,则一脸无奈的唤“回来念书了”。 富丽堂皇的别邸花圃姹紫嫣红,蝴蝶也是飞得斑斓浩荡,程十三能瞪上几个时辰,被先生稍后罚小测也愿意的。 只是蝴蝶绕来绕去,最后都会越过高高的红墙,向外飞走,直到程十三看不见了,去往她去不了的远方。 于是这墙内的孩子,眼眸被寂寞浸透,意料之中的,又想做梦的。 “啊,蝴蝶飞走了。”程十三伸出小手奋力的去扑,却都留不住,只能徒劳的将小手伸向天空,她唯一能见的四方形天空。 “是,飞走了,蝶蝶总不能一直呆在花园子里。”屏风后的少年敲戒尺,佯怒,“好了,快回来念书,有罚。” 程十三没有回应。依旧痴痴的看着蝴蝶飞走的天空,越过红墙外,越过那道锁,蝴蝶见到的人世间是怎样呢? 她不知道,连想象也想象也不出,但应该有比程府花苑更多更美的花儿吧,开到天涯的尽头去。 “什么时候,蝴蝶能向我而来呢?”程十三垂下小手,低低一句。 少年一愣。还未弱冠的他,依旧怀了孩童般天真的念头,于是无声无息的,心尖上就烙了一个疤。 是了,想让蝴蝶向他的小十三而来,陪她渡过一个人的岁月。 他的小十三被困住的人世间,他会托蝴蝶,给她带回来。 …… “南夫人!”江南竹影落里,程英嘤大声唤,“请问钱府何处种有丁香花?” “丁香花?好像是豢蝶所,啊,对了,只有豢蝶所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估计家主养的蝴蝶喜欢淡香吧。”屋子里忙着熏衣的秦南乡应。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纵是九月秋晚,眼眶也酸涩起来。 …… 十二岁那年,被锁在朱门后的程十三,收到了封后的黄绫圣旨,也收到了先生公子翡的辞书。 “先生要回江南?”程十三坐在苏绣屏风后,小眉头小眼睛蹙成一团,“那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屏风上日光剪出的身影,已经长高了,青松一般的郎君,声音也浑厚了许多:“小十三要进宫为后,自然不用再念书了。” 程十三低头,看着手里的诗集,赌气般往屏风后一砸:“小十三笨!这本集子还没学过!瞧,这个字怎么念,先生还得教小十三!” 屏风后的郎君轻笑,拾起诗集,缓缓道:“以后会有一个很好的人来照顾小十三的。若是小十三想先生了,就给先生写信吧。” 程十三眼眸一亮,到底是半大孩子心性,才窜起的不乐意立马转成了笑:“好呀!若那个人对小十三好,我给先生写信,若他对小十三不好,我也给先生写信!” 顿了顿,她又皱起眉头:“可听说宫墙很高,比别邸的墙还要高,江南很远,比帝宫到程府还要远。我该怎么给先生写信呢?” 郎君抬头看了看天,半正经半玩笑道:“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前儿念的书,小十三忘了?” 程十三立马把手缩到身后,忙应:“记得记得!小十三念书最好了!说青鸟是为西王母传信的。啊,先生的意思是,若是青年托书,再高的宫墙,再远的江南,都不怕了对不对!” 屏风后的先生点点头。于是程十三的手掌心安全了,欢欣的拍:“小十三还知道!还知道青鸟居于西方!所以我该怎么召来青鸟,为我传书呢?”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长大了的少年,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温柔,只是泅了濛濛的哀凉,十二岁的程十三还太笨,察觉不出来,只顾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半晌,眼睛一亮。 “结愁的丁香烧了,青鸟就来传信了!我知道了!是燃丁香把青鸟唤来!” “小十三用丁香熏衣罢,走到哪儿都是丁香的香味,青鸟若是嗅到了,自然就会来了。”屏风后长大的少年低下头去,沉沉的。 程十三并没有察觉异样。一如既往的,因为正确回答了先生的提问而开心,带着期待奖励的得意,离别的闷气都散了。 然后这一别,就是七年。 于是帝宫的悯德皇后,熏了七年的丁香。 只是,没有青鸟来,也没有先生归,命运的齿轮转动,流年都作了沧海。 一直到熏丁香成了习惯,成了连召青鸟的原因都忘记的习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回答正确的孩子,还在近乎徒劳的重复着。 …… 衣衫上熏的是丁香,世间不会有人这么熏的丁香。独一无二的味道,被训练成只认丁香的蝴蝶,闻香识故人。 这场等了七年的,蝴蝶向你而来。 …… 十四年后的钱府小院里,秋,悯德皇后又成了程英嘤,往事如梦,一朝被从岁月长河里打捞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得很。 她的先生,竟然算准了。 算准了她会信那天真的戏言,会年年岁岁的熏丁香,会哪怕原因都忘了,还成为习惯,在岁月里挥之不去。 程英嘤看向苍茫的夜空,再也不是四方形的了,有人长大了,有人老去了,记忆都模糊了,有些东西却依然滚烫着。 只可惜,太晚了。 程英嘤起身走进房里,秦南乡正忙活着熏衣,见她进来,笑:“二姑娘可是院里坐冷了?过几天愈发凉了,太阳落山得加件袄子。” “南夫人不用了,不用熏丁香了。”程英嘤深吸一口气,似乎要费点力,才能将下半句话说出来,“以后都不用了,麻烦您换藿香吧。” “藿香香气浓郁,确实比丁香合适多了,奴这就张罗去。不过,二姑娘怎这么突然?不是说用丁香几年了么?”秦南乡手脚勤快的就要招呼去,又滞住,不解。 “用太久了,腻,就换换咯。只是请南夫人将这个信儿透到家主那边。”程英嘤点点头。 秦南乡不再多嘴,应了,出门备香去了。屋里就剩下程英嘤,看着一炉子丁香发呆,秋风飒飒的,吹得绿纱窗响。 沧海桑田,不是指的人世间,而是人心。过了就是过了,又何来错过呢。 注释 1.衣衫熏香:熏衣,是古人讲究生活质量方式的呈现。元稹中“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就是描写用沉香熏衣服。熏衣之风,在唐代尤其盛行,当时,是女性服装的一部分。而香方,还讲究各种香料的搭配和捣合,唐代医学著作、、中都收录有熏衣香方。 2.青鸟句:出自卷九十一〈鸟部中·青鸟〉。 3.丁香:丁香是古代一种基本香料。东晋葛洪中的六味熏衣香方。分别是:沉香、麝香、苏合香、白胶香、丁香、藿香。这六味香药的组合奠定了后世各种熏衣香方的基础。 4.不会单独熏丁香:这一点为小说需要,勿深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水市 夜色朦胧,江南秋晚,风送一地落桂花。 河畔水市却灯火如昼,歌女舞姬笙箫闹,胭脂染红秦淮水。白墙黑瓦的酒肆茶馆就开在水边,一叶又一叶乌篷船拴在石头码岸,连成一片,便是水乡的集市了。 舟子上卖菱角嫩藕苏绣竹编的,琳琅满目,戴斗笠的小贩砸吧水烟,挤得河道闷闷当的,时不时听得桨夫一嗓子“让让”,赶路的竹蒿咻地就窜了过去。 赵熙彻布衣薄袄,作身百姓打扮,正蹲在一叶舟子的舟头,战战兢兢的怕自己掉下去。 “小相公放心!咱水乡的人,水面当地,绝对稳当……哟嚯!”蓝衣纶巾的年轻掌柜刚想夸一句自己的撑船技术,可话音刚落,舟子便一个晃荡,旁边舟子上的小贩眼疾手快,用竹蒿一抵,才避免了一出悲剧。 “头回作水上买卖罢!小哥儿年纪不大,胆儿倒大!”相救的小贩朗声大笑,还故意踩了脚自己的舟子,炫耀无论怎么晃,舟子都跟长水面上的。 赵熙彻爆了一层冷汗,转头就想下船:“这位英雄,您的东西好是好,我怕没命消受啊……我再看看,再看看……” 那年轻掌柜一把拉住他,神秘兮兮的笑:“小相公留步啊!我这儿有好东西,就我有,您再看看,再决定走不走!” 言罢,那掌柜就掏出船板隔层里的一个镂花小箧,小心翼翼的凑到赵熙彻跟前,压低语调:“那位英雄没说错,我确是第一次做生意,所以交个朋友,您若看中,这一盒,五十两包!” 因为两颗脑袋凑得近,赵熙彻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是脂粉,余光再一撇,小巧的鼻朱红的唇,耳坠上两个小洞。 赵熙彻眼角一挑:“掌柜的是个丫头吧。” 掌柜的抬头,竟然迅速摊底牌,竖起大拇指:“英雄好眼力!在下杨阿蛮,祖父是杨功。既然英雄认出了我身份,这个朋友交定了!这一盒,四十两!” 杨功孙女,杨阿蛮。如雷贯耳的名字,岂止是名门千金,万金都不为过。 “痛快!既然要交朋友,我若隐瞒就不是英雄了!小生赵熙彻,字怀阳,敕封贤王是也!”赵熙彻大咧咧的一抱拳,笑得露出两行白牙。 所谓臭味相投,过一眼就知道是同类,就差一片桃林一杯酒了。 两人凑得近,话并没让旁人听去,反倒是水市熙熙攘攘,吆喝喧天,黑的白的都在这水面上过,谁都深究不得。 “不过,你这些东西瞧着不是俗物啊。”赵熙彻翻看着花箧里的东西,从翡翠如意到钧瓷笔洗,各个拿出去都能换一袋黄金的。 杨阿蛮一如既往的认得痛快:“啊,都是我的,我房里的东西。这不是快北上了嘛,我想着自己兜里揣点钱,总是周全些,便把自己的东西拿来卖。只是这水市的俗人没见过富贵,还以为我的都是赝品,没一个肯信的。” “你在这儿卖价值连城的东西,当然会被当做赝品咯。”赵熙彻抚了抚额头,“不过凭你的家世,还会缺钱花?” “英雄,不是,大哥,要上道,上道啊!”杨阿蛮得意的挤眉弄眼,捅了捅赵熙彻,“自己兜里有点私藏,那不是干什么都方便多么!” 赵熙彻若有所思。忽的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满脸敬佩地一拜:“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不是,大哥我记下了!多谢提点!” “好说好说!这藏的地儿也是有讲究的,待贤弟我与你说道说道!”杨阿蛮扶起赵熙彻,说得眉飞色舞。 于是蛇鼠凑一窝,两个无法无天的祖宗,哥俩好了。 而是岸边小巷的拐角,容巍倚在白墙边,怀抱破军天刀,看两人看了许久了,巷子上方的花窗打开,有姑娘扔下罗帕,笑:“好个俊俏相公!” “巍侍卫,您不是在休沐么,怎的来入值了?”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拍了拍容巍肩膀。 容巍抱拳,应:“闲得。” 羽林卫顺着刀客目光,看到舟子上的赵熙彻和杨阿蛮,笑:“巍侍卫尽管放心。您休沐,上边就指了羽林卫护卫小贤王,我俩看着,不会出甚差错的。倒是您难得歇一晌,江南好玩的多,就别念着公务了。” 容巍欲言又止,看到羽林卫真诚的关切,缓缓吐出一句:“在下……甚喜公务。” 羽林卫面面相觑,别过脸去,暗暗怪了句:“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难得来趟江南,休沐也不出去玩一玩,还黏在公务上了?” “那个,巍侍卫,您确定提前结束休沐,入值当班?”某个羽林卫眼珠子一转。 容巍一提怀中大刀,认真点点头。两个羽林卫顿时一副坑到了傻子的窃喜,连连拱手道:“既如此,咱兄弟也不好违了巍侍卫这番愿求。不然……护卫小贤王就靠巍侍卫了?” 容巍再次点点头。 羽林卫立马脚底开溜,向不远处的酒馆去,临行前还隐隐听得“坑着咯!今晚不醉不归,再叫两个盘儿亮的姑娘!” 原地就剩下了玄衣刀客一人。他目光投向舟子上称兄道弟的两人,犹豫自己该不该露脸,前几天跟着程英嘤吃酒逛花街,估计胖了。 容巍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腮帮子,正要找个街边的挑子刮刮胡子,刮得光亮显年轻的那种,确是瞳孔猛地一缩。 危机。一种箭在弦上的危机,刀客的本能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正以那二人的舟子为中心散开来。 刹那间,刀客化为一道疾风而去,在破军天刀出鞘的刹那,十来个黑衣人已从河畔酒肆窜出,足尖点到了舟子船板。 目标,竟是未来杨阁老杨功的孙女,杨阿蛮。 “贤弟,你是不是欠钱了?干什么,知道我是谁么?谁敢对我兄弟无礼!”赵熙彻袖子一挽,豪气万丈的挡在了前面。 “大哥!小弟捅过的天多了去了!今日你我兄弟,生不能一块生,死但求一处死!”杨阿蛮也胸脯一挺,大有英勇赴义的慷慨。 “殿……王小五公子!” 话音刚落,一道玄衣闪现,抢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刀剑之前,一把捞过赵熙彻腰,轻功点过水面就要掠去。 “阿巍!”赵熙彻先是大喜,又手舞足蹈的挣扎,“不对!连我贤弟一块捞走!快救我兄弟啊!” 容巍眉心微蹙。本来他只管赵熙彻,那个杨阿蛮怎样都无所谓,但既然赵熙彻说了要捞,他只得一个回身,左手也提了杨阿蛮衣领。 于是一手一个,只顾拼命逃,连刀都使不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狼烟 一路掠过白墙黑瓦,足尖点在水面舟子,踏雪无痕,身若闪电,路人只见得一道疾风刮过,玄衣刀客提着两个包袱就出现在了眼前。 而十来个黑衣刺客紧随其后,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追得紧锣密鼓,跑出半里都还没甩脱,刀剑出鞘杀意卷,容巍但觉得后颈窝发凉。 他不禁蹙眉,看了眼被提着后颈襟的杨阿蛮,若有所思,却还没待他开口,赵熙彻一个激灵:“阿巍你想作甚?不许丢下我兄弟!那伙人明显是冲她来的,你这一丢,她还能保住命么?” 容巍余光瞥了眼身后黑云压城的追杀,眉头蹙得更紧,低语:“小贤王,在下无法运刀,只能靠轻功逃。但看他们的架势,明显是接了死令……反正这兄弟您才认……” “不行!”赵熙彻佯怒,“一旦结了义,讲的就是义气!不求同年同日同月……” “在下知道了。”容巍打断,暗暗叹了口气。只能将那已经吓傻的杨阿蛮抓得更紧,生怕自己一个“本能”手滑,小贤王不得怪他一辈子。 然而话是这么说,三人的处境着实不妙。 本来靠着东周上将军的轻功,也只能堪堪逃脱,可当容巍发现街旁的商贩撂倒摊子时,他头皮霎地一麻。 街旁明显是普通百姓的小贩在看到追杀而来的两方人,先是一愣,看到了黑衣刺客剑柄上的徽印,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的一脚踢翻了自己摊子,朝着容巍。 哐当。七零八落的货物砸在容巍去路上,他连忙躲闪开,狠狠的瞪了眼那小贩。 却根本来不及多想,临街河面的舟子上,一个渔夫也看到了那个徽印,然后将船舱里一笼子鱼往容巍倒来。 滑不溜秋的鱼漫天砸下,容巍带着两个拖油瓶,将轻功运到极致才恰恰躲过,便是这几瞬打乱,身后的追杀又近了几丈。 “该死!怎么回事?老百姓插什么手?” 容巍惊疑,然而,事情只会向更坏的局面发展。 整个沿途的百姓,甭管三教九流垂髫白发,都在看到那个徽印的瞬间,成为了刺客的帮手,刀客的死敌。 有人从临街二楼泼水,有人将牛车往大街中央推,小孩子往这边扔炮仗,老嬷嬷将簸箕里的黄豆飞洒。 已经不是某一两个的困局,而是整个江南,那一刻仿佛整个江南都站在了刀客的对立面。 容巍心一凉,冒出可怕的猜测,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只有那一族—— 江南之主,钱? 形势危急,等不得容巍细辨,只能心焦火燎的忙着躲避,几个头大顾不过来,一手一个小祖宗也是拖得他脚步愈沉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彼时还要回头望的追杀就逼到了后脑勺。 会死。 容巍瞳孔一缩。多年生杀场上混过来的直觉,已经让他看到可预的结局:不出半刻,带着徽印的刀剑就会砍下来。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破军天刀鬼神可斩,光是名字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客,很久都没有这种直面死亡的笃定,危机,半只脚就要跨进鬼门关的危机。 “嘁!”容巍狠狠一咬牙关,瞳眼赤红,戾气绕得眉心发黑,“对不住了!小贤王!形势危急,最大限度臣只能保一个!” 容巍一横心,作势就要丢开杨阿蛮,被赵熙彻猛地扣住手腕:“阿巍不可!还有一个办法,不要丢下她!发兵令,用发兵令!” 发兵令,是一种特制狼烟。随身带在身上,点燃后狼烟能持续小半个时辰,方便他人见令而来。 这种价值千金的狼烟,也即发兵令,是御用,只为天子在危急时刻呼救。一旦狼烟升空,周边州县任何兵力,必须听令而来护驾,无论当时正在做什么,都必须以救君为大。 举个例子,比如附近县衙的县兵正在追击一个盗匪,但在看到狼烟后,必须寻狼烟而来,又或者某个大官在自己府里训练的私兵,在看到狼烟后,也必须首先听君令。 如若见烟不至,等于间接弑君,大罪,诛九族。 所以这种狼烟虽好用,也会对正常的民间秩序造成影响,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狼烟不会点燃,况且天子身边羽林卫各个以一当百,西周赵家建朝以来,还从没点过发兵令。 容巍微愣。发兵令在赵熙彻身上? “我经常溜出宫玩嘛,母后管也管不住。父皇担心,遂给了我。”赵熙彻手伸进衣衫,从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取出了竹管。 看似普通的狼烟管,却在上面雕了五爪真龙,鎏金小字:如君亲临。 容巍看了眼身后刀光迫近的刺客,咬牙点点头,于是赵熙彻拉开闸,绚烂又显眼的狼烟升上天,经久不灭。 那一刻,半个江南被震动。 君临,有难,救驾,天授天子,山海臣服。 “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救援马上来了……”或许是见得曙光,容巍濒临崩溃的劲儿又燃了起来,心里默念着时间,等待的空隙或许比方才还难熬。 好在这曙光如期而来。 喧哗声和马蹄声涌来,地动山摇,旌旗飘扬,数百人出现在场中,五花八门的阵营,有县衙的官兵征战的将士,也有私兵亲兵武举的儿郎,但凡忠君之人,皆听君令而来。 甚至隐隐还听得战鼓擂动,是附近江南道的节度使驻兵,也战甲烈烈的增援而来,整个民间水市顿时被刀光剑影充斥。 于是前时还处于上风的十来个刺客顿成笼中囚,背靠在一起,警戒的盯着四面八方的杀意。 “臣等救驾而来!圣躬安!” 齐刷刷的下拜,若天崩地裂,属于天家的威严不用出剑,就已震彻天下,归心为君之臣。 容巍停下来,放开赵熙彻和杨阿蛮,靠着街旁酒肆的幌杆缓气,得救了,他脑海里只剩了这三个字。 吓傻了的杨阿蛮回过劲来,怔怔的看着铁桶般护着他们的各路将士,一吸鼻子,泪珠子打转。 赵熙彻得意的朝她瞥了一眼,理了理凌乱的发鬓,拂了拂狼狈的衣衫,拿捏着该有的架子走到场中,脚一踏,拳一抱:“多谢各位兄弟……” 兀地,赵熙彻感到如刺的注视,转头,容巍异样的盯着他。 “咳咳,错了错了,重来……”赵熙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调调,“大恩不言谢!相逢即是缘……” 那股如刺的注视更浓了。赵熙彻眼角颤了颤,想起如果他那个长兄在此,这种场面肯定轻车熟路,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下一刻要跟人划酒拳呢。 “原来是小贤王啊,臣参见贤王。”这当,跪在前首的曹惜礼上前来,主动接了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死士 “对对对,是我,不是我父皇,父皇他把令给我了。这几个人要好好查办,他们要杀我阿蛮兄弟。”赵熙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身为江宁织造,曹家家主的曹惜礼自然也率府军前来,他向杨阿蛮行了一礼,然后不动声色的朝被押住的刺客使了个眼色。 “住……!”眼疾手快的容巍也慢了一步,黑衣刺客便自刎而亡。 “逆贼罪极,死有余辜,贤王殿下安全就好。此事便按大周法例,交给当地府衙和大理寺协办罢。当然臣也会按例上报给圣人,谨遵上令。”曹惜礼迅速的下了结论。 容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曹惜礼,没有阻止,却是暗暗走到那几个刺客尸身旁边,将剑柄上的徽印记了下来。 “好好好,查,彻查!”赵熙彻满意的应了,又拉过杨阿蛮,“这位是杨山长,不是,杨阁老的孙女,杨阿蛮。你护她回杨府,也给杨阁老禀报一下。” 曹惜礼拜倒,于是护送杨阿蛮回府,一桩危机就这么轻飘飘的揭篇。 长夜漫漫,桂香秾醉,因为这场刺杀孕育的暗流,已经让半个江南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钱府,紫藤坞。灯火如豆,主人并未安寝,另一盏宫灯由远及近,进入了藤花深处。 “见过家主。”疏花残影掩映中的小楼,曹惜礼放下宫灯,跪在竹席地面,头深深低下:“臣无能……刺杀失败,请家主降罪。” 钱幕倚在绿纱窗边,手挑灯花,晚风拂起他如缎的墨发,搅得淡绿的眸光晃荡:“杨阿蛮护送回去了?” 曹惜礼微愣,回想:“是。也将事情经过告知了杨功。杨功以为是普通的流匪,还感念了天恩浩荡,救他孙女一命。” “这不就是了?不算失败。”钱幕伸出修长的食指,挑着灯花,若有若无的淡漠。 “可是家主原本的命令是……必杀杨阿蛮!如今一杀不成,事情闹大,便再无机会了!臣罪极,罪极啊!”曹惜礼诚惶诚恐,蹭蹭蹭跪行到钱幕脚下,可还没靠近,一道寒风拂过,黑影如魅,匕首就搁在了他脖颈。 “没有家主允许,谁准你近身的?” 苏仟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曹惜礼头皮一麻,才恍然忘了规矩。慌忙退到堂下,长拜请罪:“臣自知任务失败,罪该万死!只求家主放过我曹家,我曹惜礼一人,甘愿赴死!” 钱幕朝苏仟摇摇头,氤氤的笑漫延开来,却根本没浸到眸底去,于是那张晓风残月的面容便如笼在云烟里,透着不真实。 “你倒是不算笨。不错,杨阿蛮,我是想靠着她拉拢杨功。杨阿蛮今年春及笄,我特意送了大礼,透露了几句有意让杨阿蛮和我钱家结个亲。我钱家有的是好儿郎,也不算亏了她。结果杨功这个老古板,真是读书读傻了,只认忠君二字,连忙接了拜官的圣旨,即日进京赴任。真是有劳他了,半辈子不出仕的他,为了杨阿蛮,竟然也向官场折腰。” 顿了顿,钱幕眸光微沉,加了句:“只怕杨阿蛮这一进京,天家必会拉拢她,诸如结个亲家。” 曹惜礼在堂下连连叩首,附和道:“家主妙计,本应天衣无缝,都怪那个杨功死脑筋……” “好了,他也算有真本事的大儒,休得无礼。”钱幕打断,看着金盏中跳跃的灯火出神,满堂寂静,没谁敢吱声打搅他。 是了,风波的源头就是杨阿蛮。 今年刚刚及笄的她,作为杨家第三代唯一的嫡出,自然成了各方权力博弈的香饽饽,作为江南主的钱家首先有意示好。 却这半生不出仕的杨功,秉承四书五经的一个忠字,立马接了帝宫来的拜官御令,一来间接回绝钱家,二来投入天家麾下,无愧“忠只忠君”的纲常。 曹惜礼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钱幕神情,愈是知道前因后果,他就愈敬畏这紫衣男子,内里有如何狠辣无情,外里就有如何看不出来。 杨家与钱家划清界限,杨阿蛮不久后为天家棋子。于是己方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对方得到,紫衣男子向钱家暗部下了生死令:杀,杨阿蛮。 只是赵熙彻搅局,点燃发兵令,倒都是意料之外了。 “禀报家主,还有小贤王那个近身侍卫怕是察觉了异样。”曹惜礼抹了把汗,试探道,“臣见他留意了剑柄上钱家暗部的徽印……” 旁边的苏仟一惊,指关节攥得匕首发白。 灯火影下残花影里,紫衣男子却只是捏了攒花指,学了戏文里的唱词,艳冶无边的一唱:“咿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雄何惧风雨哉……” 钱府另一厢,客房,也是灯火通明,长夜难眠的。 满满当的官吏挤得雕梁画栋的客房有些挤,奴仆侍卫随从只在院里得了地儿,跪在青石板上鸦雀无声。 空气肃穆的堂上主位,坐了赵胤和刘蕙,旁边的赵熙彻已经换了干净的宫袍,堂下跪着容巍,被四面八方的注视盯得发毛。 “贤王遇刺一案,朕已着令江南巡按和大理寺协办,从严从急!”赵胤开了口,还在病中的他面容苍白,说半句就要停下喘口气,“还有巍侍卫呈上来的徽印,朕也交给了羽林卫,着密查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吃熊心豹子胆了……咳咳!” 说到气极,赵胤一个劲没缓上来,不住咳嗽,旁边刘蕙连忙轻拍他背,亲手奉上参汤。 “臣等,谨遵御令!!!” 跪了一屋的官吏刷刷拜倒,声震夜空。行刺亲王,这可是大罪,自然也是立功的大机缘。 赵胤啜着参汤,脸上回了几分血色,看向堂下跪着的武将,点头:“你立了大功了。想要什么赏,随便开口。” “臣不敢!护卫小贤王,本就是臣分内之责!再说要不是托福发兵令,只怕臣也不能十方周全!”容巍拜首,规矩又疏离的回绝。 赵胤眉梢一挑,有不动声色的不悦。 旁边的赵熙彻立马窜上来,抱住赵胤的膝盖,摇来晃去撒娇:“父皇,怀阳知道!怀阳知道阿巍想要什么赏!您交给怀阳好不好?”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孩子似的,赵胤立马转怒为喜,摸了摸赵熙彻脑门出口。 “很好,巍侍卫顾全大局,朕心甚慰。”赵胤及时开口打断,笑着点头,“阿巍被拔作近身侍卫,是为南下之故,护持怀阳周全。待回去后这官职便也了了,听说阿巍在京郊经营铺子,朕会厚赏金银,让你衣锦归乡,好好过你的庶民日子去。” 赵熙彻猛地抬头,竭力还要争辩什么,便被堂下刀客决绝的一句打断。 “臣,领旨谢恩。”刀客拜倒,头低下去,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赵熙彻的小脑袋刷的就耷拉了下去。 容巍不敢抬头,因为不敢直视赵熙彻,也不敢直视,自己的某些心意,已经是九月了,深秋,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又中了暑热,胸口闷得痛。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他这种已经被踩在新朝烂泥里的未亡人,如何能站在刚升起的太阳的身边呢。 时光如一条河,早就将他们划作了两岸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章 留京 江南的风波化雨笼烟,三千里迢迢,盛京的暗流蓄势待发。 进入十月,天儿一天比一天凉了,关中的北风刮得脸蛋子裂,路人们将头和手蜷在棉袄里,见面一招呼,白气从嘴里鼻里全冒。 君临江南过去了半月,江左如何热闹靡靡,帝宫就有如何冷清肃穆,圣人和继后都不在京,家国大事由监国的东宫全权负责,宵衣旰食,案牍如山,倒也在天下人面前搏了贤明的美名。 这日,勤政殿。 地龙烧得火旺,宫外秋风劲烈,宫里温暖如春,窗扇横打帘子都换了鹿皮的,一放下半点风声都溜不进来。 豆喜研着墨,能听见缠丝笼子里的青冈炭烧得噼里啪啦,太安静了,案边的赵熙行正襟危坐批着折子,也只闻朱墨勾画声。 堂下候着中书舍人,候着将东宫敕令发往三省六部,庞大的王朝秩序榫是榫卯是卯,这半月来政清人和,百官都不禁感叹,圣人不愧是圣人。 “这份春旱备粮的批文发到户部,嘱太仓院协办,还有杨功即日启程,进京赴任,相应的迎接和礼制,令吏部和礼部着重备妥。哦,今秋霜冻北边减产的良田,着都护府开皇仓。” 赵熙行一连递出好几本折子,沉稳有序的吩咐,中书舍人连忙上前接了,打开来略略查看,却是一愣。 批文都是刀凿般的小楷,好看得紧,唯独本该是署名“监国御”的地方,写了三个字“去不了”。 去不了? 中书舍人霎地想到两宫在江南赏玩,皇太子一个人留京监国,宫里闲时的碎嘴打趣过东宫可怜的,但东宫一贯的面冷眸冷,倒也看不出异样,于是反而搏了勤政的赞誉,就不知是不是东宫心里所想了。 如今看来,这答案估计是否定的。 中书舍人压下猜测,看了眼豆喜,豆喜立马瞥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他只得壮着胆,戳破了圣人的小心思:“皇太子殿下,臣斗胆……那个……署名有点不妥当。” 赵熙行微怔。拿回来一瞧,迅速的拿朱批改了,又扔回去,眉梢一挑:“你再看看,哪点不妥当?” 话里竟带了一丝丝的威胁。 中书舍人复瞧,这不都已经改过来了,当然没有不妥当了,横竖错都是他了,是他脑子又笨眼又瞎罢了。 “臣……愚钝,是臣眼神不好……臣告退。”中书舍人咽下一口气,只得退了出去,暗道回去要把那本书再看看。 豆喜阖上殿门,暗自欢欣,侍奉久了摸清了赵熙行的性子,果然刚才装着没看见,还是他聪明。 “准备布衣,本殿批完这折子要出去一趟。”赵熙行看了眼窗外日中的太阳,忽道了句。 豆喜下意识一愣:“出宫?殿下想去哪儿?秋狝么?” 赵熙行轻飘飘的瞪过来。豆喜连忙一拍脑门,吩咐下去,后怕自己差点又犯傻了,好不容易聪明一回,都比不过东宫的。 “还有,本殿回来后要沐浴,着太清池准备。再去翰林院捡一个好点的画待诏,要特别会画人的。” 赵熙行丢下话后,就阖上折子往暖阁去更衣了,豆喜跟上,却止不住的偷笑,画人,东宫是打算要给自己画一幅英明神武的画像罢,要知道东宫以前最不喜这些“虚招”,如今也终于上道了。 一个时辰后,赵熙行站在了吉祥铺门口。豆喜跟在身后,怀里抱了一大堆吃穿用度,脸都盖了一半了。 筎娘正在铺面招呼生意,抬头见得一张杵在大路正中央的脸,如果不看脸上那张狗皮膏药,倒是神仙下凡的好看。 “晏公子您来了!”路人热热闹闹的打招呼,这张狗皮膏药脸是熟人了,半月来隔三差五的拜访吉祥铺,街坊邻居都说,吉祥铺有福分,得了个远亲比近亲还亲。 筎娘眼皮子一跳:“那位……晏公子,能别站在大路中间么?” “怕婆婆看不见在下。”赵熙行杵得像一根葱似的。 “老身不瞎!”筎娘佯怒骂了一句,挂了休沐的牌子,关了铺门,请两人进屋,眼神往豆喜怀里的包裹瞥。 “都是殿下带给婆婆的。”豆喜放在案板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每次来他都被当成挑夫,赵熙行是一件褙子都不会拿的,他嫌他的衣衫会起褶,有损他圣人的皮相。 赵熙行看了眼铺面,确认门都关好了,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殷勤的站到筎娘身边,弯下腰,一件件的耐心给她介绍:“这个是官窑特烧的泡菜坛子,上次您说家里的坛子不好用,本殿就令下边特意新制了一个,啊,还有这个,西域进贡的狐皮被子,天儿冷了,怕您老冻着,本殿特意挑的,还有这件雨披褙子……” 筎娘对泡菜坛子很感兴趣,伸手想要捞,却隔得太远,却赵熙行一把伸手过去,忙不迭的抱了来放到筎娘跟前,还特意扯起袖口擦了擦坛沿。 “嗯,好坛子。”筎娘满意。 “您老要是中意,本殿让官窑多烧几个,花样制式什么的,您给个话,十来天就出来。”赵熙行接口,毛顺得那叫一个滑溜。 “哟,那件褙子也不错。”筎娘又要伸手。 这次褙子离豆喜离得近,豆喜本能的就要拿去给筎娘,却被赵熙行一记眼光刹住:“谁准你碰了?” 豆喜讪讪缩手。赵熙行亲手拿过,递到筎娘面前,笑:“您老瞧瞧,羽织的,比蓑衣轻又能防雨,您老天天顾着铺子,万一下起雨来忙不赢,把这一披最好了。” 豆喜在旁边翻了个白眼。狗腿子这三个字,要不是项上还有颗人头,他早就憋不住骂了。 这还是两个时辰前勤政殿拿个面冷眸冷的圣人么?自打程英嘤离开后这半月,圣人满腔没地撒的火,都冲了吉祥铺来。 筎娘意味深长的乜了赵熙行,笑:“小子,不错啊,愈发上道了。一招迂回战术玩得好啊!” “不才不才,您是长辈,也是本殿今后的婆婆,提前孝敬起来,应该的。”赵熙行满面春风。 “诶!打住!老身虽认可你,但婆婆也别叫早了。”筎娘板脸,半正经半开玩笑,“三书六礼才刚有点谱,后头的还早呢!” “是是是,婆婆教训的是,按规矩办,肯定少不了鸳鸳的。”赵熙行抹了把脸皮,瞥了眼筎娘眼色,斟酌道,“只是最近鸳鸳人在江南,婆婆您知道的,那个钱幕诡计多端……” 筎娘揶揄的笑:“哟,担心到嘴的鸭子飞了?” 赵熙行唇角一颤:“婆婆,这个比拟不太恰当……咳咳……” “殿下您放心。钱家主虽然有点心思,但为人光明正大,也不是甚龌龊小辈,不会过分的。”筎娘也感觉不太恰当,摸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赵熙行还是觉得不妥当,劝:“婆婆千万别小看他!七年没见,都能把鸳鸳蛊惑成那个样子!这一趟南下指不定出幺蛾子!” 豆喜在旁边再次翻了个白眼。这状告得,透着一丝丝委屈,和咬牙切齿。 筎娘看着面前比平常多了两倍的礼,恍然:“殿下的意思是待二姑娘回来,老身留个神,吹吹风?” “婆婆英明!!!”赵熙行回想着跪拜他的那些官吏做派,拍了平生第一个马屁。 筎娘沉吟。最后看在那个实在漂亮的泡菜坛子面子上,信誓凿凿的应了:“殿下放心!待我家二姑娘回来,老身一定帮你说话!若她有一丝一毫念着钱幕,老身就天天在她耳边吹风,好话都捡着你说!” 一个时辰后,赵熙行从吉祥铺出来,满面发光,踌躇满志,身后跟的豆喜,倒是觉得眼皮有点抽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权术 太清池,是东宫沐浴的汤池,引自玉泉山的温泉水,一年四季都咕咚咚的冒热泡,泡几晌奇经八脉都能打通了。 从吉祥铺回来的赵熙行便坐在这池子里,靠在白玉壁边,瞪那岸上支着画架子的画待诏:“好了么?” “回禀殿下,快了,快了!”虽然温泉池里暖和得紧,画待诏却抹了把冷汗,执笔的手都在发抖。 东宫厌虚招,特别是那种裱面子,所以很少效仿天家先祖给自己画像。有时候不得已为着场面需要,脸也能板成阎王,压了多大的不乐意。 如今却是东宫第一次主动传召画像,翰林院接令后就炸开了锅,千挑万选选了个最拔尖的画师,如临大敌的来了太清池,支开画架子,真个把这辈子都赌上去了。 按照东宫内侍豆喜的说法,是怎么英明神武怎么来。那画待诏虽然不懂为什么画像地点是在汤池,但念着估计是东宫的考验,也自然是精神抖擞,使出浑身解数,把水汽濛濛中的东宫画成了云端下凡的神祗。 “启禀殿下,画,画好了。”画待诏小心翼翼的奉上画作,期待又紧张的瞧着东宫反应。 温泉池子热气蒸腾,白濛濛的雾帘后,天容玉色的男子眉尖一蹙,只是一个细小的弧度,却吓得画待诏扑通跪地。 砰,一声清响。画卷被扔在白玉池岸上。 赵熙行淡淡的声音从水汽里飘来:“……你见过有人沐浴穿衣服的?” 当然没有。画待诏心里嘀咕了句。 但他嘴上不敢这么回答,抬眸乜了眼汤池里的男子,水面上露出的一爿玉色,真个若鬼斧神工凿的白玉,线条都跟拿尺子比过般,增之一分由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好看。 就是可惜还没开过光。 画待诏连忙收回视线,定了定心神,试探:“若是如实作画,殿下正在沐浴……恐怕有损尊容……传扬出去有失天家威仪……” “你就照实画。”赵熙行接道,水声微动,似乎他又往上出水了几寸。 画待诏满脸苦色,憋了一头汗,如实画?还不得画成花柳巷里的某些宫图去。且不说圣人到底作的什么打算,他作为宫廷画师,不要命了不成。 “本殿只给一人看。所以无妨……尽管如实画。”赵熙行轻咳两声,濛濛水汽后,似乎耳根子也有些红。 画待诏拗不过,只得重新磨墨,画起了半辈子最“惊心动魄”的画,半爿春色一城艳,都在笔端也。 “你来,本殿有事交给你去做。”赵熙行侧头唤豆喜,半捂住嘴,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有谁听见,“画好了后,寻一个可靠的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南去。别声张,若让旁人知道了,要你脑袋!” “送……送给谁啊?”豆喜被温泉池子蒸得糊涂了。 嗖嗖,赵熙行一记眼光,冷得跟冰渣子似的。 豆喜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了。他慌忙应下,心里却炸翻了天,这画里含的心思是不是太明显了点?真是又教人脸红又教人服的。 不知是从哪本话本学的,招数愈发高明了。 十月霜天冻地,北风黄叶萧萧,花木庭的菊花开得热闹,满院黄金甲。 某个地窖里。萧展玩弄着一把金石小锤子,幽幽的笑:“陈粟,狐尚书,给本殿一个准话吧。” 陈粟跪在面前,看了眼萧展身后铁链子穿骨的云福,语调有些不稳:“主君想要什么准话?臣愚钝……主君!” 话头转成一声惊呼。萧展猛地转身,手里的金石小锤子狠狠打在云福的小腿骨上,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云福一个哆嗦,连声音都没吱出来。 女子已经昏死过去。 双手被锁链吊着,背靠墙坐在茅草垛里,双腿自膝盖以下已是血肉模糊,看伤痕都是砸的,断裂的小骨在皮下横七竖八的戳着,甚至把皮都顶出来,看都令人不忍着眼。 “听说你对这女子很是看重。是,能找到身量体型与她相似的女子,不容易。叫云福是吧?是一颗好棋子。”萧展面无表情的看着小锤子尖往下淌的血,道,“只是,若你还想继续用这棋子,不想她今日就命丧于此,最好就不要装糊涂。” 陈粟看着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子,额头都绞出了冷汗:“主君……她会是悯德皇后的替身,好不容易培养出来……若是毁了,对您的大业……” “师出有名,一个前朝皇太子足够,前朝皇后不过是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无伤大雅。”萧展耸耸肩,无所谓。 陈粟齿关咬得咯咯响,千万个念头脑海里过,虽然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有那么一分不忍,却到底选择了沉默。 “条件还不够是吧,好,再加一个。”萧展冷笑,“你的身世,本殿清楚得很。本殿前朝组有五陵社,聚集了当时各个官家的公子哥儿,名门间的风流轶闻听了不少……包括陈有贵。” 陈粟瞳孔一缩。 萧展看着他的反应,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尚书终于被拿住了七寸,他满意的笑:“你陈粟本名姚粟,为了吃饱饭,被陈有贵骗入陈府,成了陈有贵的小玩意儿……十年啊,十年来的夜深人静,一个孩子被魔鬼压在身下,拖到了地狱里去……若有丝毫不从,鞭子能打得皮开肉绽……” “别说了!!!” 陈粟发出尖锐的喊叫,惊恐的,失态的,无助的,仓皇的。 再也不是世人面前那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狐狸,而是一个被揭开伤疤的世间游魂,在风雨如晦的从地狱里归来,沾了满手的血和怨。 萧展笑意愈浓,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就为了吃饱饭,一碗白米饭,过了十年那样的日子……后来你亲手杀了陈有贵,被内侍长李忠赏识,步步高升,官至尚书,这种龌龊出身才掩了下来……”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闭嘴!!!” 陈粟癫狂的叫起来,一把冲起来抓住萧展衣襟,双目通红脸色惨白,仿佛每听一个字都在撕裂他的耳膜,活生生的。 萧展直视他,笑得如鬼魅:“你说,如果我把这些事传扬天下,绘声绘色的传出去,特别是在南边党人中间……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狐尚书陈粟竟然曾是陈府的娈……” “我答应你!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不要传出去……” 刺耳的尖叫竟化为了无力的哀求,很难想象“求你”二字,会从东周权倾天下的奸臣陈粟口中说出。 滴答。是血,从他耳朵流出,拼命要去忘记的往事,如刀,将他的耳膜都割碎了。 萧展拂开抓住他的断线了般的手,整理好衣襟,淡淡道:“很好,各退一步,皆大欢喜嘛。本殿的要求很简单:早日和薛高雁摊牌。” 陈粟软软的瘫下来,坐在茅草垛上,怔怔的呢喃:“您都知道了……” “你看似追随薛高雁,实则暗藏逆心,自己的小算盘打了几年了吧,薛高雁都还被蒙在鼓里。”萧展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因为薛高雁对你的一茶之恩么?让你瞒了这么多年,都还和他维持着表面功夫。” 顿了顿,萧展又笑,加了句:“若是这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这不可能。随着起事日期临近,八方汇聚,薛高雁威信愈涨,愈到后面你愈不好摊牌才是。你陈粟没那么傻。” 这一次,陈粟沉默了,心里下意识的那个答案,他自己都鄙夷。 因为是同类人。看似荒唐但却是每次犹豫的理由。 陈粟恍恍抬头,看向萧展深渊般的眸:“如果臣和薛高雁摊牌,殿下会选择谁呢?” “自然是赢者。” 萧展笑着留下一句话,便拂门而去,背影转瞬被夜色湮没。 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他骨子里的血脉就是最强的底牌,他从来都不是来加入南边党人的,而是他们,来追随他的。 他才不会允许下面人有自己的算盘,他只会允许鹬蚌相争,而他,是渔翁。 历史带走了东周,带走了萧家,带走了他的父皇,但却留给了他不用学的本能:权术,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一个王朝的赠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察觉 待萧展回了吉祥铺,却被夜色中的灯火唬了跳。 按理说筎娘照料铺子都睡得早,明儿天不亮还要去进货,没有半夜三更还点着烛的道理。 “婆婆?是我!出什么事了么?”萧展轻轻推开铺门,见得筎娘在堂内正襟危坐,显然候他许久了。 “三哥儿,你这天天往外跑……包了姑娘了?”筎娘让他坐,烛火掩映下的面容,凝重。 萧展摸摸鼻子,没坐,打了个哈欠:“哪有。只是西街的铁匠邀我喝酒,不小心喝晚了罢。困了,我歇去了,婆婆也……” “还在瞒?!”筎娘猛地打断,蹙眉喝,“上次是说去东街看灯会,上上次是说去北场练剑,再上上上次,呵,三哥儿,你以前也是顾铺子的人,如今却怎总往外跑?” 萧展视线回避,遮遮掩的向往后院走,被筎娘一个箭步挡在身前:“三哥儿,老身问过你许多次了,你还不说实话?你最近总往外跑,鬼鬼祟祟的,留老身一个人看铺子,到底作甚去了?” “真的没有什么!婆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些自己的玩处吧!”萧展蹙眉,被问得心烦意乱,绕开筎娘继续往后院去。 筎娘看着男子的背影,白衣,剑雪,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剑客,却浑身上下都笼了股不曾见过的浊气,不,或者说,见过,在东周昏昧的朝堂上,风雨不休的权力场。 筎娘心里咯噔一下,沉声:“皇太子殿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萧展顿住。皇太子,身为坤宁宫掌事姑姑的筎娘唤他皇太子,如从梦里来,不真实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岁月成壁。 他沉默,在筎娘看不见的方向,拳头在薄袄里攥紧。 “老身是延庆皇后窦氏的家生奴才,皇后薨逝,带过尚且年幼的殿下您一阵子,再后来被拨去侍奉悯德皇后,老身这辈子,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筎娘娓娓道来,语调有些不稳,“老身不敢夸耀旧功,但若殿下还顾念一丝丝旧情,就望殿下莫隐瞒。” 萧展眸色闪了闪,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没……没甚事,真的就是出去喝酒。婆婆莫多心,真的。” 筎娘有良久的凝滞。秋风吹得四肢冰凉了,她才重重叹了口气,鬓边的白发在风里晃:“皇太子殿下,老身就一句,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萧展点点头,压下翻涌的苦涩,迈步回房,却又停住,看向夜色中十月的盛京,忽道:“筎娘,你知道么,六出花喜湿暖,故在岭南最盛,开得最好看。我想有一天,带她去看。” 顿了顿,萧展笑了,笑得眸底风雨萧瑟:“只属于我和她的六出花。” ——到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毁了,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带你去看大片大片盛开的六出。那会是灰烬的尽头,只属于你和我的花儿。 筎娘的心咕咚一下,坠到深渊。再回过神来,剑客的背影被关上的房门掐断,吱呀一声,撞得人心仓皇。 翌日。果然大清早起来,萧展又没了踪影。筎娘干脆连开铺子的心情也没了,总觉得心里不安生,遂挂了一天休沐,窜上了酒老药铺的门。 “老孙!”筎娘一进门就捡了最靠近火塘的条凳坐下,当自己家似的,吩咐碾药的学僮给她来杯热茶。 学僮奉了茶,满脸头疼的向铺里的客人作揖,连忙请了自家郎中出来,反正吉祥铺的浑水,他们是蹚不起的。 “我还做生意呢!你一进来跟阎王似的,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了!还喝我的好茶叶,拿来!”孙橹挑帘进来,没好气的去夺茶盅,瞪得胡须发直。 筎娘眼疾手快,茶盅边沿都没让孙橹碰到,烤着火,跺着满鞋底的霜,自己就唠开了:“老孙,你说我当年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怎么就没瞧出悯德皇后和皇太子的……哎哟喂,作孽!” 孙橹也拉了条凳过来,在火塘边坐下,伸手烤着火,慢悠悠瞧她:“是,你是眼神不太好。”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句:“不止悯德皇后和皇太子没瞧出来,其他人的也没瞧出来。” 话甫出口,孙橹就开始后悔了,说漏嘴了。他连忙低头喝了口热茶,差点呛着。 筎娘心烦意乱,倒没听出什么,叹气叹得心肝疼:“哎,枉我上官如一世英名,竟然老早埋下的祸根都没发现,也是愧对延庆皇后在天之灵。” 孙橹蹙眉,掩上门窗,低语:“小心说话。发生什么事了?连延庆皇后都搬了出来。” “我总觉得三哥儿,不是,皇太子殿下有些不寻常。好像暗地里计划着什么,让我浑身都冒冷汗。”筎娘苦着脸,道,“虽然没有甚证据,但就是直觉,凭我在宫里混了半辈子的直觉,不是好事儿。” 孙橹眉梢一挑:“为着悯德皇后,和赵熙行怄气呀?” “是,但也可以说不是。更像是争一口气……哎,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曾经坐拥一切的儿郎,一夕之间失去一切,那种心境我是没法感同身受的。”筎娘挠头,叹,“也就没法劝他,更没有资格置喙他的选择。” 孙橹烤火烤得暖和,舒服得半眯了眼:“以前还有个悯德皇后跟着他,如今被赵熙行收了去,殿下真的可算是……一无所有了罢。” 连最后的温存也被夺去,这歌舞升平的新王朝,如同长夜。不见黎明,和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冤家 “还能怎么办?在没有确认证据前,只能睁大了眼睛瞧着咯。”孙橹一摊手,声音传来,嗑瓜子开玩笑。 筎娘狠狠瞪他一眼:“说风凉话呢?你倒是给个实在主意啊,就这么瞧着,万一三哥儿真做出傻事,拦也来不及了啊!” 孙橹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我是个郎中,又不是智多星,能有甚法子?祸根子埋了几年了,你让我扛锄头挖出来?” 筎娘冷笑:“你那个脑袋一直都是棒槌,以前不好使!现在也不好使!我从你进府那一天就该知道,找你商量对策什么的,都是糊涂蛋!” 孙橹立马吹胡子瞪眼,蹭地站起来,涨红了脸:“臭老婆子说谁呢?以前你说我还不够,现在还说?都几十年了,你以为老子是软柿子?” “老身宝刀不老!你这种滑头不提着耳朵骂,是不会当回事的!老身以前敢训你,现在也敢!”筎娘放下茶盅,顺手抄起墙角的笤帚就朝孙橹打来。 于是两个两鬓都花白的老人,好好的药铺闹得是鸡飞狗跳。药僮们慌忙跑出来护着孙橹,头痛这两人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上三天。 是,他们确是打了一辈子。 …… 孙橹,医术卓绝,年少学成,初来盛京就声名鹊起,但因为性子太过傲倔,得罪了的人也是从城头排到城尾。 比如醉倒在太医署官衙门口,醉笑“庸医三千,唯我独醒”,也曾当街丢石头,砸出诊郎中的轿子,戏谑“当今岐黄门中人,治不好人治不死人”。 种种此类数不胜数,声名鹊起的声名二字,从褒义变为贬义,最后成为提及这位孙橹孙郎中时,京城人翻白眼的骂称。 京城米贵,这样的性子有再好的医术,也混不下去。却不知是不是天命垂怜,在盛京敲锣打鼓“欢送”孙橹时,身子一向不好的皇太子萧亿张榜求医,于是孙橹接了榜,治好了病,萧亿重其才华,有意留贤。 孙郎中成了孙门客。 然后进府第一天,除了皇太子萧亿和皇太子妃窦氏两人,其余的都跟躲灾星似的闭门不出,对这京中一魔退避三尺。 “以后便留在潜邸,专门为本殿医治如何,咳咳。”当朝皇太子早早的迎在门口,苍白的面容却有干净的笑。 “殿下可听闻过草民在京传闻?”孙橹昂着头,第一次迟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点。 “听过,没一个说好话的。”皇太子笑得浅浅,在孙橹脸色变暗之前,又加了句,“但以后就会有了,本殿和太子妃。” 孙橹眼眶就热了。正要迈步上前去谢恩,却忽听到噼里啪啦的乱响,还没缓过神,一步踏出,就摔了个嘴啃泥。 “京中都传尔恃才傲物,但初自拜访主人府,头还不低下去!”少女的清咤在耳边炸开。 孙橹抬头看去,发现是站在皇太子妃窦氏身后的豆蔻丽人,衣饰锦绣和普通奴仆不同,正拿着异常精神的黑眼珠子瞪他。 “郎中莫怪。她是我的家生奴才,上官如。”皇太子妃窦氏抱歉的扶他起来。 上官如。孙橹摸着摔得七荤八素的下颌,龇牙咧嘴的,记下了这名字,然后二人的孽缘就开始了。 某日,孙郎中至潜邸药馆,将原本的侍奉御医骂了个天上地下,然后一根笤帚就打在他脊背上。 “先至为长。且不论医术,人家先你先来潜邸数年,第一礼尊长,还不拜下去!”上官如手执笤帚,站在门口怒目而喝。 又某日,孙郎中喝醉了酒,就躺在御内大院呼呼大睡,酒气熏天,然后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 “君前失礼,主前无状,酒后失仪,让你清醒一下!”上官如端着铜盆,杵在上方雄赳赳气昂昂。 再某日,孙郎中终于受不了上官如,又不好拂皇太子的面,遂带着一块青一块肿,打算偷偷的离开潜邸,一只脚刚踏出朱门,门扇就轰地推上,夹得他脚趾痛得一跳。 “尔来时主子亲自迎你,走时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句?进出这门,都得守这门的规矩!告了主子再走,翻天都随尔去!”上官如把着栓挡在门口,双手叉腰。 孙郎中被揪着耳朵,鬼哭狼嚎的去了正殿,禀告皇太子辞去之事,果然皇太子挽留,孙郎中就再没走成。 再再后来,皇太子登基,年号天启。上官如为避皇后窦氏的讳,成了筎娘,而孙郎中被新帝举荐成了太医署首席, 那时候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他,已经是一袭青衣官袍磊落,谦谦和和的一揖:“本官,孙橹。” 天下人都诧异,这岂止是脱胎换骨,怕不是被冤孽附身了罢。 “是,是个冤家。”意气风发的官吏苦笑,又赌气般的昂头,“是个有眼无珠视若无睹的冤家。” “哦,想来大人双亲在天之灵,是希望大人毕生精进医术,莫为儿女私情所耽罢。”天下人暗自惋惜,都以为他说的是双亲亡灵。 听闻几年前,潜邸皇太子妃出面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结果这首席大人在双亲墓前告知这桩亲事,烧那拜亲帖时,天降大雨,将火给熄灭了。 世人都以为大不吉利,于是城中姑娘脚都往后退,堂堂正四品太医署首席,打了一辈子光棍。 …… 几十年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当年拜亲帖上的名字早就被换了。一个是脾气傲得像头驴,一个是面子重得像块铁,隔着一张薄薄的囍笺,就互相误了一辈子。 还好啊,半生如梦都快走到终点了,两个冤家还在一块打闹着。 “好像也不算太坏。”两鬓花白的太医署首席驻足,看向发起火来还像年轻时精神的花婆婆,笑了,“阿如。” “说什么呢?没听清!找打!”筎娘趁机冲过来,一个笤帚扫了过来。 是,也不算太坏。至少,最后的最后,是和你一块老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灵隐 千里之北盛京北风卷,千里之南江南桂花香。 十月霜降,淮扬秋意浓,八百里加急的斥候马踏白霜,驰入了钱塘白墙黑瓦,叩响了钱家大宅的乌门。 东宫赏的画儿送到了程英嘤手上。千里迢迢就得了一卷笔墨,女子笑那厮雷声大雨点小,却还忍不住立马打开来看。 “呀!”然而刚打开半卷,看清宣纸上半爿玉色,程英嘤就吓得刷地阖上,指尖都在发抖。 她第一反应是看了眼周遭,有没有人瞧见,旁人是没有,就一个秦南乡,站在旁边大惑不解:“二姑娘?东宫的画有甚问题么?您脸色不太好?” “哪有!瞎说!”程英嘤立马抹了把脸,咻咻将画卷藏到身后,竭力板起脸,“不是甚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画像,嗯,普通的!” “圣人的画像自然是英明神武的。”秦南乡点头,却疑惑愈浓,女子藏画藏得跟贼似的,好像是甚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还愣在那儿作甚?你去忙吧!快走快走!”程英嘤被秦南乡瞅得心虚,半推半请的让后者出去,然后自己溜回房,坐在玉漏前发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她就死攥着那副画卷,盯着玉漏算时间,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坠,再到暮色笼城,一个人杵成了菩萨石雕,唬得秦南乡频频来瞧,是不是着了什么魇。 秦南乡端来的饭菜,程英嘤匆匆扒几口,然后继续发呆,坐到秋月洒银辉,秦南乡又来侍奉她歇下,她也规规矩矩的任由摆弄,缩在被窝里,画卷还打了钉子似的攥在胸前。 “二姑娘,歇吧,这画儿明起再瞧。”秦南乡伸手来拿画,却还没碰到,就被程英嘤轻轻打开。 “别管我!就这样,你自己歇去!”程英嘤瞪着充血丝的眼,将画攥得更紧,护崽似的。 秦南乡揉了揉太阳穴,倦意袭来,无法,只得告辞离去,暗道隔阵子要带程英嘤出去逛逛,府里待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夜色悄寂,霜花凝月,西风刬地落桂花,终于机会来了。 程英嘤一把从榻上蹦起来,将烛盏盖上罩子移到榻边,再确认秦南乡确实离去了,绝对不会有谁发现。 女子面露得逞,趴着笼在被窝里,脑袋凑近烛光,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副画卷,小声点,再小声点。 春色无边波光滟。终于看清画卷全貌,程英嘤刷的红了脸。 哪里是甚英明神武,明显是暗藏祸心,祸害的是她,真是个贼厮。 程英嘤就那么看着,看了许久,看得唇角不知不觉上翘,小脸和心尖都滚烫成一片,别说困了,此刻她精神劲特别足,双腿扑扑的晃,打得棉衾床板咚咚。 “嘿嘿嘿……”被窝里女子低低的笑,没留意这笑声就大了起来。 砰砰,敲窗声响起,秦南乡的声音微忧:“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么?奴似乎听到动静?” 程英嘤一愣。在不过半刻时间里,她眼疾手快的将画卷往枕头下一塞,迅速躺平盖好棉衾,淡淡应:“无……无妨。我只是做了个梦。” “那就好,若是姑娘有什么需的缺的,就大声唤奴。奴歇在暖阁,就在旁边。”秦南乡又叮嘱了几句,就脚步声远去。 程英嘤尖着耳朵听动静,确定秦南乡回屋,吱呀一声是落门栓的声音,她才松了口气,后怕的毛汗一阵冒。 “南夫人!我有事,我想起了一事相求!南夫人您还醒着么?”程英嘤突然喊。 “奴听得到!姑娘您尽管说,奴明早吩咐去!”秦南乡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我想去灵隐寺。麻烦您安排一下罢。”程英嘤道。 秦南乡应了,觉得此事也好,来了江南去灵隐寺游玩,方是不枉南国行。只是若她没记错,灵隐寺名满天下的第一招灵验是—— 求姻缘。 钱府另一边,客房,深夜烛火未熄。 容巍坐在灯下,看着破军天刀发呆。自从发现刀刃真身后,他另做了个壳子套上,保管从外面看就是普通的一把刀,谁也瞧不出破绽。 破军天刀,东周皇室代代相传的名刀,那最后一位帝王赐他此刀时,笑着说:“据说此刀神鬼皆可斩,朕,却更愿阿巍刀光不染。” 他接了刀,又想起第一次面君的春日,桃花盛开的时节,他输了刀局,因为被故意摇落的桃瓣搅乱视线。 “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儿呢。”东周的君王笑,苍白却温柔的笑。 他自兹刀道顿悟,创出惊艳世间的桃花斩,有了后来名震天下的羽林卫上将军,也有了这一生的所有可能,和波澜壮阔。 “陛下,臣该怎么办呢。”秋晚生凉,霜落无声,容巍抚着天刀,眸底氲开凉意。 忽的,异响从头了最后一句话:“阿巍啊,朕走了后,君臣的羁绊也就跟着走了……以后……效忠你自己的心吧……” 愿你神鬼可斩,愿你刀光不染,愿你在主君沉寂后的岁月,成为自己的臣子,只效忠于自己的心。 然后,携着那道“护送太子,皇后,和筎娘出宫”的密诏,宫门阖上,笑容冰冷,鲜血染红整个帝宫和盛京的天,四月宫变变了人间。 “阿巍你说句话啊!你还在怨我么?我没有逼你变节,我真的那天忘了!我以后都不会提巍巍卫了,你想做庶民就做庶民,想回吉祥铺就回吉祥铺,都随你!” 赵熙彻的声音跟麻雀似的,在头顶叽叽喳喳,不知是急得还是被瓦片挤得,四方空里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臣,没有怪殿下。”容巍抬头看瓦片缝里灰扑扑的小脸,微微一笑。 赵熙彻立马回了一个大笑脸,脸皮被瓦边刮得疼也不管了,欢儿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说好了,这事就这么了了!至少现在阿巍还是我的近身侍卫,明儿陪我出去趟灵隐寺如何?” 容巍下意识想到民间盛传的灵隐寺很灵验的某茬,顿时目光有些虚晃,“去,去那儿作甚?” “去吃素斋!哦不,应该说试试去吃素斋!我就不信大师们不给我这个贤王面子!”赵熙彻信心满满的一昂头,砰的撞上瓦片边沿,痛得龇牙咧嘴。 容巍莫名其妙的就松了口气。 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君王说的话在理,忠主君易,忠己心难。 注释 1.灵隐寺素斋:灵隐寺没有正式对外经营素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留下来吃的。烧香客添了香油后,将吃斋饭的愿望告知客僧,客僧要去请示过后才能决定留不留。当然,这都是现代灵隐寺趣闻,古代的不知道,权当情节需要,勿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立妻 江南的秋银杏黄了枫叶红,雾濛濛的青山一脉,如浸透了水的墨迹,暗流却已经在孕育,教这满城霜秾风声鹤唳。 民间都在传闻,上次贤王赵熙彻御赐一事,羽林卫已经查出了端倪,身为江南主的钱家却安静到诡异,各种流言甚嚣尘上,都说大抵和钱家逃不了干系。 这日,已是夜深人静,钱府上方的灯火却亮得白惨惨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映出一张张各怀鬼胎的脸。 注定了是一个不眠夜。羽林卫持刀缄默,杀意伺机,紧闭的房门里气氛压抑,门外跪的一圈官吏膝盖被霜冻浸了,也呼吸都不敢大了。 房里只有三人。西周皇帝赵胤,继后刘蕙,江南主钱氏钱幕。 赵胤将手里的一折密报扔到地上,重重的,刺响在夜色里格外惊瘆:“剑柄上的徽印代表钱家暗部,主刺杀,暗刑,密令。朕不认为朕那个还没弱冠的儿子,哪点惹上了钱家,值得钱家主动用暗部。 语调是轻的,却因每个字咬得狠,蓄势的帝王之怒迫进。 “钱家主!本宫自认为盛京待您钱家不差,您却为何要本宫皇儿的命?”刘蕙在旁边抹泪,蔻丹指攥得梨花木圈椅发白。 钱幕跪在堂下,紫衣凝霜,绿瞳在昏昧的烛光下,微晃:“臣本意只是杨阿蛮……” “荒唐!”赵胤猛地打断,气得一张脸搅得发白,“且不说未来杨阁老的千金,你钱家如何就敢动得,便说钱家暗部明知怀阳护着杨阿蛮,你暗部也半点没收手,是打算拦路者死吧?这样的狠劲,若是发兵令晚了一步,只怕两个孩子都活不下来!” 顿了顿,赵胤一阵急促的咳嗽,双目压了赤红,冷笑:“到时候和钱家暗部本意要谁的命,呵,关系大么?” 钱幕深吸一口气,拜倒:“臣,无话可辩。臣,愿受责罚。还望陛下念在钱家累世功勋,莫牵连我钱家上下。” “罚?只怕朕还不够格。要知道在江南,朕的圣旨还不如钱家的一句话管用。”赵胤冷意愈浓,一字一顿,“这次怀阳差点牵连冤死,下一次,就是朕了吧?” “臣不敢!!!” 惊心动魄的话,唬的钱幕扑通声行了大礼,房间外护卫的羽林卫也齐刷刷跪下,大逆之罪,血流成河,都在君王一念间也。 “陛下息怒。”刘蕙也跪下,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赵胤。按理说这种大罪立马就满族诛了,但面对的是屹立数百年的钱家,就还得衡量再三。 毕竟帝宫换了几任主子,张三李四王麻子,江南却都是姓钱,是以盛京礼江南,没谁敢轻举妄动,大多的冲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退一步,大局为重。 赵胤抚着胸口的闷气,端起手旁的汤药一饮而尽,思绪才冷静下来,虽然钱家暗杀杨阿蛮的原因他大概猜得到,但涉及到差点就没了命的儿子,他不打算光训训就揭篇。 “钱家主已至而立之年,却未立妻,后宅只有一妾,是不是太过冷清了点?”赵胤意味深长的盯紧钱幕。 “陛下明鉴。我钱家每任家主选拔,兄弟叔伯皆有资格,嫡出庶出甚至女子都可参选,故对当任家主传宗接代并无太苛要求。反而我钱家重君子之德,讲夫妻同体必同心。”钱幕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刘蕙异样的笑笑:“这钱家还真是高风亮节,有古圣遗风也。所以钱家主久未立妻,是因为未寻着同心之人咯?” 钱幕翡翠般的瞳仁有一霎暗影,沉默。 赵胤眉间的寒意早已凝得发青,阴**:“那就好办了。若是钱家主能在十日之内立妻……” “陛下三思!”钱幕很不合规矩的打断,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慌乱,“我钱家祖训,夫妻同心不可妄立……” “是钱家的组训管用,还是朕,这个皇帝的话管用?”赵胤古怪的笑,指尖微抬,房间外的羽林卫瞬地刀剑出鞘。 只要指尖落下,君王诏,诛无赦。 杀意顿时凝成实质,腥风血雨伺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胆小的立马湿了裤子。 几刻仿佛有数年那般漫长。霜风打得窗扇呼啦啦的,令人心惊,玉漏一滴一嗒,如鲠在喉,江南和盛京微妙的局面是否今晚打破,黑白立场的目光都掐了把冷汗。 终于,堂下紫衫男子拜倒,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尽了般,咚一声叩在釉砖地面上:“臣……领旨。” 赵胤眉眼舒开,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很好。趁朕在江南休养之际,还能亲自喝你一杯喜酒,岂不是皆大欢喜?” “臣替钱家叩谢天恩。”钱幕低下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只是选妻的方法,臣请求公开。公开举办一场琴棋书画的擢拔,江南女子皆可参选,夺得魁首者为臣妻。” “这样也不是不可?”刘蕙看向赵胤,示意,“圣人和本宫也正好凑场热闹,沾沾喜气添添欢欣,或许对圣人的病情也有利。” 赵胤沉吟良久。并没觉得有甚破绽,反而这种公开也让钱家无法拒绝,不管最后选出来是谁,母猪也得送入洞房去。 “甚好。此次擢拔朕和皇后也会出席,算是为未来的钱家主母撑个场子。”赵胤得逞的冷笑,高呼一声,“屋外的中书舍人,拟旨罢。” 众人刷刷跪倒,缩回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以为柳暗花明,却不知腥风血雨,原来在这儿等着。 拟旨,这桩姻缘便是赐婚,如今板上钉钉,最后若有任何偏移,便是抗旨不遵,帝宫能拿到最冠冕堂皇的动刀子的理由。 况且,最后选出来的是谁,里面权力的博弈又岂是一场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总之,接下来的十天,整个江南都会风雨不息了。 “臣这便回去让钱家上下准备,主母擢选会在第十日举行,臣恭迎陛下和娘娘。”钱幕再拜,便跪安离去,背影有点不稳,脚步踉跄的撞进夜色里。 刘蕙看了赵胤一眼,小心翼翼的道:“立妻,陛下真打算就放过钱幕了?他毕竟差点要了怀阳的命,是不是太过宽恕了?” “皇后,你知道钱家暗部是怎么追上了容巍的么?”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百姓。百姓们在看到暗部的徽印后,连是非都不过问,就帮着暗部行事。” 顿了顿,赵胤面色凝重,长叹:“让朕网开一面的,不是钱幕,而是民心啊。江南的民心,朕不得不退。” “可若钱幕选到良妻,还算我们给他送好处了?”刘蕙蹙眉。 赵胤眉梢一挑:“谁说的?吩咐下去,让杨功选一个得力的族女参选,不,是一定要赢选。” “杨功即将入京为官,为我天家之臣……原来陛下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刘蕙眼睛一亮,敛裙跪倒大呼圣明。 赵胤幽幽一笑:“釜底抽薪?不,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话说这厢,离开上房的钱幕走在夜色里,没有执灯,身影好似融在了黑暗里,绿瞳晦不见底。 失魂落魄的脚步吓到了过路的奴仆,要不是还认得那一袭紫衫,差点就要尖叫见鬼了。 男子也没说去哪儿,仿佛身子自己知道动似的,沿着霜降的小径,踩着萧瑟的黄竹叶,穿过大半个繁花锦绣的园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苑。 小苑还未熄灯。想来听闻今晚帝宫对钱府的审问,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今日为王明日寇,谁都无法安眠的。 “谁?”听到院里的脚步声,灯火愈亮了几分,程英嘤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影子剪在绿纱窗上。 “是我。”紫衫驻足。没有进屋,也没有敲门,就站在院里,站在窗边,看着倒映在纱纸上的剪影。 屋里凝滞了片刻。然后是披衣和穿鞋的微响:“先生?圣人那边出结果了?先生可周全?” 钱幕轻轻一笑:“小十三不请先生进来坐坐么?好冷啊,十月的晚上,骨头都要冻僵了。” “先生饶过。孤男寡女的,夜已深,怕是不妥当。”程英嘤回绝,带了歉意,却没有迟疑。 “也对。”钱幕点点头,声音沙哑到不行,“……小十三,圣人的意思是,饶恕可,但我必须十日内立妻。公开擢选的圣旨马上就会下来。” 程英嘤有片刻的沉默。那一瞬心绪微有波澜,但只是很短的片刻,就化为了真心的恭喜:“立妻?这是好事啊。先生已至而立之年,是该有一位称心人了。” 钱幕浑身一抖。夜色真的太凉,冻得他脸刷的惨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热闹 “小十三,这是你的本意么?”钱幕轻道,声音在夜色里有些不真实。 程英嘤走到窗边,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纱窗,她却看不到窗外一尺之隔的男子是何表情,是不是翡翠的瞳仁里凝了霜,好看的眉尖蹙起。 “先生。”程英嘤稳了稳心绪,语气坚决,“七年了,我不是了当年的小十三,您也不是了当年的先生,过了吧。” 错过的不是错,是过了,再来一次的选择又该怎样呢,错误的时间里,和你命运交轨。 “小十三,当年让你以丁香熏衣,除了召引青鸟,还有一个意思……丁香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么?”钱幕垂眸,穿庭风盈袖,吹得他紫衫萧瑟。 程英嘤一愣,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花语,她倒是从未想到那端。 “等待着,恋慕。” 钱幕的声音轻荒荒的,从雪白的纱窗纸外飘来,程英嘤瞳孔一缩,仿佛还见当年的少年,青笋般冒的个头,干净的声音,永远无法触碰。 初见时,她五岁,他十六岁。别离时,她十二岁,他廿三岁,他告诉她,请你等一等,再等一等—— 恋慕。 程英嘤颤抖的伸出手,去触碰纱窗映出的剪影,如同当年薄薄的屏风,隔开咫尺天涯,她幻想了无数遍的先生,陪她长大的先生,带给她人世间的先生。 “对不起,小十三笨……未曾想过丁香的花语,还以为只是……对不起……”虽然自萧亿走后,程英嘤再不会流泪了,但此刻也眼眶滚烫。 “听说你换了藿香蓟熏衣。”钱幕苦涩的笑笑,“藿香蓟的花语是……敬爱。先生我没猜错吧,小十三还故意将这个信儿透出来呢。” “是,敬爱。”程英嘤捂住喘不过气来的胸口,虽然痛,但还是斩钉截铁,“先生,是小十三永远不愿失去的先生,请不要亲手杀死他,钱幕。” 顿了顿,程英嘤决然,一字一顿:“这就是,小十三的回答。” 钱幕的笑陡地僵住,头耷拉下去,他这半生蹉跎,三十岁的人了,都还攒不出应对这一句回答的力气。 隔着一道雪白纱窗,仿佛当年你我隔屏风,只可惜,两边的人儿,都非了当年心境,回不去的又岂止是时光,还有时光里的青涩,年少,和初次的悸动。 良久,钱幕再次抬眸,指尖沾了旁边坛架里的花泥,开始在纱窗纸上勾画什么,屋里的烛火映出纸上黑色的剪影,陌生又熟悉。 “先生您在作甚?”从程英嘤的角度看,黑色的一点是指尖,在纸面游走。 钱幕放下指尖,轻道:“当年也是这般,能见的只有你的剪影,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小十三以为,幻想着屏风后的只有你么?” 深吸一口气,钱幕看着窗纸画出的人儿,惘惘笑了:“若能续丁香之约,我钱幕一生一人,无憾,若能携此人白首,我钱幕一生无憾,足矣。” 程英嘤凝着窗纸,不说话。她言尽于此,也心意尽此,同样无憾,足矣。 窸窸窣窣的微响,是紫衣男子远去,最后吱呀一声,苑门阖上,程英嘤再等了片刻,披衣出来,到底是好奇窗纸上的画。 园子里的晚风吹得她一个寒噤,待看清窗纸上花泥勾勒的剪影,她一愣。 说实话,不像她的,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算不像,看到的人还是都能第一念想到她,估计是骨子里的东西,让纵使五官偏差,还是能认得,画的是程英嘤。 小时候的程英嘤,隔着那道屏风,那个少年所遥想的程英嘤。 ——幻想着屏风后的只有你么?不,还有我。七年,七年不见你的眉眼,但我见你。 程英嘤怔住,院里另一个角落,秦南乡也怔住,她目睹了全程,秋晚冻得小脸发僵。 “若是姑娘您和家主……那奴还能留在这儿么?会被冷禁甚至休弃罢,到时候曹家会放过奴么……姑娘千万别忘了,您和奴约定好了的……” 秦南乡的蔻丹指兀地刺穿了掌心。 栀子的花语是约定,一个美丽,普通,却能置人于死地的约定。 钱家主钱幕立妻,公开擢选。圣旨在翌日随着朝阳洒遍江南江北。 内中引起的风波自不必说,反正从那一刻起,从钱塘西湖秦淮河到乌镇河臭水沟,都沸腾了,江南女子倾城出动摩拳擦掌,只待一朝夺魁入主钱府。 一城盛事,有的人瞧的是风花雪月丽人行,有的人却瞧的是权力博弈名利场上的棋局,虽说是公开擢选,但门槛极高,能走到最后的也大抵只剩名门千金,于是曹家和杨家都成了热门,酒肆里甚至开了押注,吴越白银哗哗的流。 而风头中心的钱家忙翻了天。只有十日,搭台子定流程饰锦绣,圣人和皇后还会亲临,顶了御旨赐婚的名头,不盛大繁华都是不给帝宫面子。 总之江南热闹得风起云涌,连清冷的秋都笼了热气,全天下的目光并周边州县的车马,全往白墙黑瓦的城里挤,打尖住店的资费蹭蹭往上涨。 程英嘤却觉得和她关系不大,除了备好贺礼,自那晚后她连钱幕的影子都没见着,听说家主忙,估计只能待十日后直接喝喜酒了。 这日,程英嘤坐在软簧马车里,看着对面挤成山的人,挑眉:“我应该告诉了南夫人,我自己去灵隐寺,为什么跟了一摞来?” “我本来也计划着去的。就干脆坐一辆马车,路上说话热闹嘛。”赵熙彻首先举手,旁边的容巍低着头,不说话,抠指甲。 程英嘤抹了把汗,车里的人确实挤得有点多,就算是十月,也热。 “在下也有计划去。苏家姐姐正好同路,做个伴,不好么?”赵熙衍被挤得东倒西歪,还维持着谦和的笑。 程英嘤点点头,目光投向旁边的女子:“迟春姑姑,您又怎么来的?不用伺候皇后么?宫里休沐了?” “灵隐寺姻缘灵。奴婢自然是求姻缘去的。”迟春应得爽快,眼神在赵熙彻和容巍之间一溜,“当然,皇后有令,顺便也来盯梢。” “对啊,求姻缘。舅舅我和阿薇好日子将近,去求个上上签拜拜。”苏仟和钱薇流着汗笑。 程英嘤瞧着满车算她在内七个人,都跟屁股生根似的,笃定了就算挤,也得挤一堆。 “话说你们不就是来蹭我车的么?”程英嘤摇头,哭笑不得。 因为立妻盛事,城里的人流多了三倍不止,本地的出门瞧热闹,外地的赶来瞧热闹,路上行车驾马堵得不行,而据说灵隐寺入寺的山门,外地游玩的车马得排上两个时辰,才入得了去。 唯一的例外,就是程英嘤的马车,别说堵了,路上的瞧见了还自动让的。 原因自然是钱幕。秦南乡为程英嘤安排出游车行时,钱幕就将自己的马车借给了程英嘤,让她坐着去,江南百姓都认得钱幕的车马,自然敬着让的。 而当程英嘤坐上这辆特例马车时,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的五人,就全拥了进来,脸皮各个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别过 一路上摇来晃去,挤来挤去,车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不容易到了灵隐寺,凭钱幕的马车开了特例进入,脚下车来碰着地,程英嘤还觉得太阳穴嗡嗡发胀。 “好。”旁边惯来寡言的容巍一声慨叹,夹杂着赵熙彻惊喜的叫唤,也都是只发得出来一个字,好。 程英嘤定睛瞧来这灵隐寺面目,方明白这一个好字,是何等囊括山海夸绝胜。 娑罗树绿荫如篷,香樟幽袭,北高峰翠障接天,飞来峰嘉树蓊郁,夹杂着枫叶如火,银杏金黄,斑驳疏影中日光如铜钱,洒得青砖地面一池金。 大殿金碧辉煌,庭堂烟雾茫茫,黄色的墙玄黑的瓦,灰色的弥勒罗汉石像鲜红的祈福牌,经幢飘飘铜钟悠扬,扫地的小僧合十行礼,眉眼一抬,佛祖就入心。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大门处一副对联,咫尺西天也。 程英嘤立马整了衣鬓,掸了脚底的泥,上了香,捐了门槛,回头瞅一眼五人,挑眉:“各位自顾自的去,散开?” 诸人面色有异,齐齐看向苏仟,后者摸了摸鼻子,试探:“外甥女,这个……回去的马车……” 程英嘤好笑。原来都记得这头,回去还想蹭车,生怕她自己溜了似的。 “舅舅放心,诸位也宽心。回去我们也一块儿回,两个时辰后马车在寺门口等。”程英嘤叮嘱好了马夫。 诸人这才放下心来。一窝蜂的散了,求签的求签去,吃素斋的吃素斋去,顷刻原地就剩了程英嘤一人。 “我佛慈悲。这位小师父请了。”程英嘤向那小僧一礼,“小女子想求求姻缘,不知该往何处去?” 小僧合十:“女施主有礼。世人都说若求姻缘,当去药师佛的殿,往这边走就是了。女施主切记,若是心诚,天地皆见佛。” 言罢,小僧就没再理程英嘤,低头默默扫地,娑罗花落了满肩。 程英嘤谢过。刚想走却又觉得不对,最后那一句话似乎大有深意,反观周遭,求财的求财,拜官的拜官,平日不念一声佛祖的世人,临到头了才想起称三宝,下车就直奔管事的殿,跟逛大街铺子似的。 若心诚,天地见佛,若无诚,拜遍无佛。 “多谢小师父指点。”灵光乍现,程英嘤了然,朝那扫地小僧合十,然后向最当前天王殿的弥勒拜了下去。 “诶诶,拜错了,弥勒又不管姻缘。”旁边听漏的香客笑。 程英嘤却不闻,深深拜倒,头磕到蒲团上,心里暗念那帝宫姓赵的贼厮,佛祖保佑,这个人,想要。 起身,走到近里大雄宝殿,程英嘤又朝释迦牟尼拜了下去,虽然旁边夹杂着“拜错”了的议论,她也沉心静气,佛礼一丝不苟。 如此,再起身,来到藏经楼法堂,拜华严三圣,又至药师殿,拜药师佛,五百罗汉堂拜罗汉,道济殿拜道济,一路莫管是管不管姻缘,见佛则跪,见观音则礼,见罗汉则敬,大有将这灵隐寺所有佛相都拜一遍的架势。 且不说寺中宝象,北高峰飞来峰皆有石佛,全部拜拜并不是一项轻松活儿。 “小娘子,求姻缘拜药师殿够了。若想全部拜完得几个时辰呢,小心膝盖坏了。”旁边的香客劝,忍不得看姑娘家灰头土脸。 程英嘤只是善意的摇摇头,然后继续拜倒,没有半点怀疑,也没有半点迟疑,直到跪得两膝刺痛,额头红肿,她也不肯停。 那小僧说的对,她该礼的不是一个药师殿,而是诚心,该敬的不是某一个佛,而是佛心。 求天地,求众生,求山海无阻,求一个他。佛祖保佑。 于是几个时辰过去,单薄的倩影穿行在繁华里,从寺到山一路跪拜,旁若无人,眉间无尘,鲜血从膝盖渗出,跪下去两个血印,那扫地的小僧默默跟着她,将印擦干净,给她递上一碗水。 “嘶。”倒吸一口凉气,程英嘤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额头和膝盖都太痛,眼前冒金花起来,起身差点没站稳。 “小心。”熟悉的男声从耳畔传来,一只手扶住了她胳膊,有紫藤的香气,蘼败的。 程英嘤一转头,对上翡翠的瞳仁:“先生?” “坐下歇歇。我命人去取了伤药,你膝盖的伤若不处理下,想拜也拜不完的。”钱幕不管三七二十一,扭了程英嘤到树荫下歇脚,掌心有一瓶金疮药。 “先生怎的来了?”程英嘤迅速的抽了手出去,再瞧,扫地小僧也走了,原地就剩了她二人。 程英嘤遂挪动几步,坐到对面去,故意和钱幕拉开距离,药没拒绝,拿过来洒在膝盖伤上,两人背对着背,隔着一棵娑罗树,除能听见声儿,谁也看不见谁。 钱幕眸光闪了闪,也没说什么,靠在绿影里,朝树干背面的女子道:“来求佛偈。钱家要立主母,虽然十日期紧,该有的流程还是得有。故身为家主来求道偈子,卜卜吉凶。” 一声清响,药瓶从树干背面还过来。 “多谢先生的药。拜还是要拜的,小十三歇歇就走,先生最近也忙,多注意身子。”程英嘤客气又疏离的应。 钱幕扯扯嘴角:“拜的是姻缘么……求他?” “是。”程英嘤立马回答,咬了咬唇,加了句,“待会儿若有闲,小十三也会为先生祈福。愿先生选得贤妻,得一良人也。” “那就多谢小十三了。”钱幕大笑一声,中间隔着娑罗树,看不清这笑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黄黄绿绿的叶子落,搅乱一地日光影,涟漪荡。 “小十三。”钱幕首先开口,语调倒听不出异样,“跟了他后会有很多你现在无法想的难。他是皇太子,家事即国事,甚至有时候会为了朝堂牺牲后宅,你一定要有个心理准备。” 程英嘤想辩解两句,说赵熙行不是那种人,但思量再三,还是乖乖听了:“好。” “还有后宫与前朝相隔,你不能主动去见他,只能他召你。若是前朝忙起来,几个月都不踏足后宫也有可能,你得有自己的乐子,画画刺绣抚琴,不用眼巴巴等他。”钱幕娓娓道来,平静的,温和的。 “好。”程英嘤应得有些不稳,这声声嘱咐如同长辈送自家晚辈出嫁,叮咛她如何为人妻,如何冠了他家姓。 “哪怕他以后登基为帝,也别怕了他。你自己是程十三,是悯德皇后,不差了他的。若是实在受不了气,就回吉祥铺,若还不行就来江南,天塌下来先生保你。” “子嗣之事,生男生女,生几个,别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别理百官怎么说。生产九死一生,产婆得选听你的,甭管龙不龙子,切记保大。若寻不着,先生挑产婆给你送过去。” “还有圣人和继后,敬是该敬的,忍也可忍一时,但自己心里得有根线。若过了线,该骂回去的骂,该对着干的干。若他站在圣人和继后那头,告诉先生,先生带整个江南站你这头。” …… 男子絮絮叨叨,碎碎念念,从母仪天下到柴米油盐,怕交出你后余生受欺,怕那个他对你不好笑颜失,更怕你忘了我永远在你身后。 “先生,求您别说了,小十三记下了,都记下了。”程英嘤捂住嘴,喉咙一股酸涩,搅得她红了眼眶。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男子轻道,最后停了下来,多年前的少年也这般说过,水雾濛濛的声音,两个身影重叠。 先生,她终究是没有失去。而他,也终究做回了先生。 交出了他的小十三,送她去她选择的余生,临了只略显婆婆妈妈的一句,恭喜,珍重,若受了委屈,随时回来。 程英嘤看不到树后男子的神情,但她相信,如同苏绣屏风后的少年,她的先生,带给了她人世间的先生,一定有人世间最美的笑,和光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恭喜,珍重。 程英嘤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恰此间深山钟响,有佛拈花不语,众生天命浩瀚,琴弦拨,再启程,江湖茫茫也。 “多谢先生。小十三再祈先生前路顺遂,这就要继续拜佛了,先生请回罢。”程英嘤拂去满身娑罗落叶,辞别。 良久的沉默后,树背后渺渺一句:“小十三先去吧……先生我……再坐会儿。” 声音终究颤抖起来。 程英嘤压住下意识想转过去的腿,后退三步,朝树背后拜倒,是师生礼,五岁那年她初见他时,向他行的拜师礼,然后离去再未回头。 ……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 “你那么年轻,叫夫子太老了。不如,我唤你先生!” “好。那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 “好啊好啊!” —— 小十三,就此别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素斋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灵隐寺另一厢,赵熙彻和容巍与程英嘤道别后,便冲到了斋饭殿,满心期待的向客僧请了吃斋的意思。 赵熙彻原打算过程会曲折难捱,毕竟灵隐寺的素斋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用的,请示也没说按甚标准,若是依“佛前有缘人”这条,怀着“来凑个好玩事儿”念头的赵熙彻,估计自己是会被打出去的。 是以他带了折叠小马椅,牛皮水囊,两袋瓜子儿,做好了长时间费口舌的准备,却没想那客僧很快出来,向两人合十。 “二位施主请进。” 赵熙彻和容巍面面相觑,灵隐寺的素斋是出了名的“难吃到”,现对他俩“开特例”也太明显了点。 “这位师父请了。请问……”容巍上前一步,挡在赵熙彻面前,那客僧没理会,自顾指了路,便去备菜了。 “哟嚯,小爷我真是佛祖眷顾,天生命带佛缘!”赵熙彻懒得费脑筋,欢喜冲进去,吃斋的客房里已经备好了食案蒲团,却有三席,还有一个不算眼生的熟人,已经在那儿吃上了。 容巍跟进来,看清那芒鞋蓑帽的尼姑,一愣:“皇……不是,了心师太?” “是你呀!”赵熙彻笑,“比丘尼来比丘寺里讨斋饭,进错屋了吧?” “但称三宝,皆为我佛弟子,不必着相。贫尼与此间方丈乃是故交,云游路过,歇脚一叙罢了。”了心微笑解释,看了眼容巍,“上将军安?” “皇贵妃安。”容巍点头,抱拳,见的是武将礼,故人相见,一声问君安否,足矣。 “如此便好。上将军还是称贫尼了心罢,贫尼也会称将军阿巍。小贤王知你我底细,应是无妨。”了心合十,再见佛家礼,揭了岁月篇章过。 这当,客僧端了饭菜进来,看三人说笑,道:“是这位了心师父做主,请二位施主留下吃斋的。了心师父乃我寺贵客,方丈自然允了。” 赵熙彻和容巍恍然。原是了心说情,为他俩俗人开了特例,于是双双谢过,不枉江南此行也。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斋饭自然是清淡到刮肠子。赵熙彻在初时的稀奇劲消后,就吃得眉毛眼睛蹙堆,旁边容巍见状,竹筷伸过来,将自己碗里一块豆干夹给他。 想了想,容巍干脆将自己素菜里所有豆干挑出来,一片片全夹给赵熙彻,动作自然得没有半点思考的空隙。 赵熙彻看着面前慢慢堆成小山的豆干,抬眸,一愣:“阿巍?” “吃。”容巍低头顾着挑豆干,因为过于专注,就应了一个字。 “这又不是肉……阿巍别给我夹了!”赵熙彻瘪嘴,提高了语调,恰被旁边同样用斋的了心听见,投了问询的目光过来。 霎时间,捕捉到了心的注视,容巍忽的用筷子夹了豆干,直接塞进赵熙彻嘴里。 “圣人有意,贤王挑食,故让臣下多留意。”容巍板了板脸,对上了心视线,加了句,“并无他意,还望师太见若不见也。” 了心一挑眉,最后半句倒也不必加的。只是她印象里神鬼可斩的将军,从来不会给人夹菜什么的,是真不会。 仅有的印象里见过一次。是定了和尉迟府的婚约,哀帝办了宫宴,邀请了羽林卫上将军和尉迟家姑娘,有意让二人凑个面,瞧瞧意思。 然后那场宫宴上,两人被起哄着坐一堆,尉迟家姑娘红了脸,上将军却坐得跟铁板似的。哀帝旁敲侧击让上将军给人家姑娘夹个菜,忠君耿耿的将军在满桌珍馐里瞧了一圈,最后夹了一个肘子。 是的,给人家姑娘夹了一个肘子。砰一声放在白瓷碟里时,震得桌板都颤了一颤。 “贫尼已受具足戒,自然不会多嘴红尘事。”了心收回思绪,大有深意的瞧了眼容巍,“不过施主和贫尼认识的上将军相比,好像不一样了。” 容巍指尖一抖,差点没夹住豆干。 了心漫开笑意,转向赵熙彻:“贤王殿下以为呢?” “呜呜……是不一样啊!”赵熙彻好不容易咽下满嘴豆干,在那刀客脸上出现一丝紧张之时,陡地话锋一转,“这豆干能嚼出肉的感觉!” 顿了顿,赵熙彻指了指碗里一块豆干:“这块长得太丑了,我不吃!” 容巍愣,真低头去瞧那块豆干:“丑……嗯?” 话尾湮没在一声微惊里。然后刀客便觉得嘴里多了块儿豆干,下意识嚼两下,确实有肉的口感。 “对吧!”赵熙彻挑着筷子,看他,笑。 原来少年趁容巍开口,迅速将自己碗里的豆干塞进了他嘴里,看着后者一刹那的呆怔,少年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 旁观的了心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是做给她看的,虽然她一介佛门弟子不知意义在哪儿,但对方确实是故意彰显什么。 倒是嚼着豆干眼神有些躲闪的上将军,让她有些可怜当年尉迟姑娘被硬塞下的肘子,果然是没遇上那一个,千娇百媚都是枯骨。 “了心师太,皇贵妃,韦琳。”赵熙彻转头来看比丘尼,将她半生名号叫了个全。 了心师太合十,示问。 “因,为,我。”赵熙彻一字一顿,脸上得意的光,炸了两瞳绚烂。 了心师太揣度了半晌,才明白这句话是个回答—— 不过施主和贫尼认识的上将军相比,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我。 旁边嚼豆干的刀客突然就猛烈咳嗽起来。 灵隐寺另一端,被木架子布帐子围起来的一座佛殿,因为正在修缮,遍地只见忙碌的匠人和僧人,叮叮咚咚刨花打桩,和阖寺的宁静仿佛在两个世界。 迟春扇了扇浮尘,抬头看架子上五颜六色的少年,大声喊:“六殿……六公子!您小心摔下来!您堂堂……作何要去扮画匠,不合规矩!” 原来佛殿里支了离地二丈木架子,赵熙衍飘忽忽的坐在上面,身边一堆颜料罐子,他卷了裤脚挽起袖子,执了画笔沾了色,正在描墙壁上的观音像。 他描得很认真,观音画得也颇为不俗,进贡绸缎的衫子染了满身红黄蓝绿,若不是一张脸还算周正,旁人准认不出,这小画匠乃是帝宫六皇子。 “六公子,您快下来!”迟春在架子下喊得太阳穴痛:“您万一有个闪失,奴婢得拿命来赔啊!” 女子喊得震天动地,旁边热闹的匠人都听见了,不解那少年怎的不动身,真忍心教姑娘家喊破喉咙不成。 “迟春姑姑,您刚才拜姻缘去了吧。”赵熙衍淡定的蘸了颜料罐,回应,却没看架子下的女子。 “是!奴婢是去拜姻缘,以前父母定下的亲事!六公子您先下来说!”迟春吼。 赵熙衍笔端一抖,差点菩萨就花了脸。于是刚迈脚准备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定了定神,重新提笔画画,对女子的呼喊不闻不问。 迟春没法。向僧人讨了盅茶,总觉得刚才那句回答一出,开头还理会她的赵熙衍彻底聋了,任她好说歹说都装没听见。 两方僵持。身为坤宁宫姑姑的迟春又不可能真不管,喝了茶试着再吼,直到十月的天累得满头大汗起来。 咚,一声闷响。故意收拢到架子上的梯子被放了下来,迟春抬头,见得赵熙衍拍拍满手灰,蹭的扭回头去画画,还是不看她。 迟春颤颠颠的顺着梯子爬上去,挨着赵熙衍坐到架子上,半空风呼呼从脚底过,她叹了口气:“六殿下您向来最谦和,怎今儿……” “对不起。”赵熙衍忽的低低一句。 迟春一愣。虽说皇子向奴婢道歉,她有点受不起,但关键是这皇子任由她嚎了良久,现在才良心发现了? “六殿下您……故意的吧。”迟春歪过头去看少年,试探。 没想到赵熙衍承认得格外敞亮:“姑姑去求姻缘……我不乐意。” 注释 1.灵隐寺素斋:灵隐寺没有正式对外经营素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留下来吃的。烧香客添了香油后,将吃斋饭的愿望告知客僧,客僧要去请示过后才能决定留不留。当然,这都是现代灵隐寺趣闻,古代的不知道,权当情节需要,勿考。 2.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全诗出自唐代白居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候选 迟春噗嗤一笑:“六殿下这话说的,奴婢从前家里订的亲,您不乐意作甚?” 赵熙衍眸色一闪,凑过来瞧女子的眉眼,瞧得细细的,深深的,让迟春慌了神。 “六殿下?” “姑姑真不知?”赵熙衍轻道,语调噙了微微的怨。 及笄年久的迟春也不是豆蔻少女了,她大赵熙衍整整五岁,瞬间电光火石明白了全,心绪却更乱起来。 “殿下您还未弱冠,就莫开奴婢玩笑了。”迟春避开眼神,“奴婢家里订的亲,奴婢自己也愿的。” “沧海桑田故人都非了昨,薄薄的婚约纸已经泛黄,姑姑作何还要拘于此?”赵熙衍有些急的上前一步,齿关咬了咬,“还是说,姑姑自己的心意…” 赵熙衍没敢说下去。眼巴巴的凝视多了分紧张,和小心翼翼。 迟春觉得心跳也快起来。她不由暗骂自己,都二十一的人了,怎么还着了一个十六少年的道儿。 “瑶台玉凤,尉迟家的家徽。殿下知道是什么样么?”迟春定了定心神,轻问。 赵熙衍愣了半晌。瑶台玉凤,花儿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样,但瑶台玉凤的家徽,他就一无所知了。 尉迟。曾经的名门湮没在了历史尘埃里,曾经的族人则忙着舍弃这个姓,流落在新王朝天南海北的命运里。 见少年呆住,迟春自嘲的笑笑:“如今世上还认得瑶台玉凤的,只有奴婢和他了吧。” 为什么念念不忘一纸婚约呢。 因为我和他,是这沧桑过后同命人。 赵熙衍的瞳孔有一刹收缩,良久的不知该回甚好,满颗心荒然若失,又涩又无助。 “殿下这壁菩萨画得甚好。奴婢宫里也藏了好些观音画,现瞧来都没殿下画得好。” 迟春感到渐渐冷静下来的心跳,看向画了一半的佛像,转了话题。 赵熙衍垂着头,沉默,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殿下若真想画完菩萨,吩咐匠人就好了,您亲自来画不合规矩。还是请殿下随奴婢下去罢,若殿下有个闪失,事关重大。” 迟春规矩又客气的劝了,准备下架子,却感到身后没动静,疑惑回头。 “殿下?” “本殿的菩萨尚未画成。不如姑姑帮我出出主意,姑姑以为菩萨是如何模样呢?” “应该是美丽的,慈悲的,不染的吧。” “是么?” “殿下莫为难奴婢了。奴婢不算有缘人,又没见过菩萨显灵,不敢妄言。” 迟春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赵熙衍意图何在,她画画算不得行家。 赵熙衍看着迷茫的眼前人,仿佛又见那夏日的午后,长长的小巷,一位女子青衣磊落,踏着满地雪白的槐花而来,尤其是透过日光扶疏的竹帘看时,当真是美得如梦似幻。 青涩的郎心就那么动了。 赵熙衍笑了:“我见过,见过那样的菩萨。” 吃春微惊:“在哪儿?” 赵熙衍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不就在这儿么?” 自负已经廿一的尉迟春,忽的就红了脸。 风起,影动,灵隐寺深山钟响,我与你人间结缘。 江南城中富贵处,金银若等闲,坐落在这爿杨柳深处的,就是江宁织造,曹府。 曹由倚在榻上,似乎身子不太好,汤药流水般送,说几句话就得歇半晌。 “候选名单拟出来了?”曹由喘气得音粗。 曹惜礼跪在堂下,恭声应到:“参与钱家立妻的曹家女已经拟出来了。只是听闻圣人有意护持杨家女。” “哦?杨功的杨家?”曹由阴恻恻的笑,“不奇怪。杨功即将入京赴职,以后就是天家的狗了,圣人扶他家的女子,是要在钱家安一颗钉子呀。” 曹惜礼面露凝重:“只是若圣人插手,哪怕是公开擢选,杨家女夺魁的可能性也会大上很多,对于我曹家,对于我曹家和钱家的关系,都会是噩梦。” “当然不能让杨家女中选!不,不是不能,是绝对不允许!哪怕一丝丝可能都要完全扼杀!” 曹由猛的大喝,将手中药碗一砸,瓷片四溅开来,刺耳的响声刮得人耳膜疼。 “父亲息怒!!!”曹惜礼慌忙叩首,连呼吸都刻意压抑。 或者说在这座灰墙幽深的曹宅,他素日里连呼吸都是不通畅的,总感觉有谁掐着他脖子。 “但若我曹家不惜一切代价赢,岂不等于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天家面子。”曹惜礼深吸一口气,试探,“就算曹家女入主钱宅,事后杨家和天家还会放过曹家么?” 曹由用了奴仆奉上的参汤,匀着气儿道:“所以曹家女不能和杨家女直接对上。老夫已经选好了一个替代品,一个参选资格管够,又能为我曹家驱使的卒子。” 曹惜礼遂喜:“妙极,如此,我曹家居于幕后便能赢台前之局也。” 曹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紫檀匣,打开来,是参选钱幕妻的候选名帖。 尹笙。 上面红漆描金二字。 曹惜礼一愣。沈银,平昌侯沈圭的嫡大姑娘? “老夫都命人安排好了,尹笙会以苏家表亲的身份入选。苏仟跟着钱家主,家世够了。况且以她原本侯府千金的本事,还怕赢不过一个杨家女?” 曹由阴鸷的笑,志得意满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 “沈……不是,尹姑娘能愿么?”曹惜礼面有迟疑。 曹由眉头一竖,冷笑:“怎么,惜礼,你身为曹家现任家主,只应记得家族利益四字,哪还有闲心顾念其他的愿不愿?” 顿了顿,曹由古怪的咧咧嘴:“别忘了,若是曹家一日败落,你首先就护不了冯氏……不要让我失望。” 两个时辰后,曹惜礼脚步沉重的走出上房,远远看得一抹倩影立在廊下等他。 “礼郎!”女子唤,雪白的狐绒窄肩袄拥着一张小脸,笑得像秋风中的玉簪花。 于是曹惜礼什么闷心的事都消了。他快步上前去,执了女子微红的小手,佯怒。 “怜怜!谁让你出来接我的?十月天凉,瞧你手都冻红了,乖乖在后宅等我不好么?” 言罢,曹惜礼俯下身,轻轻搓着女子小手,哈着热气,和世人所知的曹家家主判若两人。 看着郎君的脑门顶,冯怜红了脸,娇羞道:“妾不放心嘛。此次钱家立妻暗流汹涌,你好几日都歇不好了,今儿又被先代家主叫去…” “诶,父亲,该叫父亲。”曹惜礼打断。 冯怜脸更红了:“还没过门呢。” 曹惜礼正色,一字一顿:“怜怜,快了,我一定八抬大轿来迎你,只要我曹家拴死了和钱家的同盟,很快。” 冯怜低下头,不说话了。她也曾居身盛京名利场,何尝不懂权力博弈,不讲半个情字。 世人都说曹家如何了不得。身为天子朝堂江宁织造,又效忠钱家,夹缝里活得一手左右逢源。 可局中明白人才知,这不亚于悬崖走绳索,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终有一天双方都容不下两姓家奴。 “礼郎认同曹家选择了钱家么?”冯怜低下头去。 “只要能成为钱家外戚,我们便和钱家站一条船上了。秦南乡指望不了,这次立妻擢选,一定可以和钱家结亲。到时候,江宁织造不做也罢,帝宫就不敢动我曹家了。” 曹惜礼脸色激动,重重握紧冯怜的手,加了句:“到时候我一定能护你周全,一定能堂堂正正娶你过门。” 冯怜笑,笑得眼眶都红了,人都说曹家家主如何铁面无情,生得没个心,却在她眼里,还是当年那个看见她就疯了心的少年。 疯了心,要她这个将被献给右相赵胤的良家子。 虽然多亏时任侧室的刘蕙,和化名公子翡的钱幕周旋,才让冯怜以钱家远亲的身份离开盛京,隐姓埋名,成为曹惜礼的未婚妻。 “怜怜,听说东山的梅花开了,得闲了,我带你去看。”曹惜礼低低道,目光试探着,问询着。 “东山脚下有家糖葫芦也好吃,我们一块儿去吃。你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章 替选 三日后,当沈银等人慌张张的闯进小院,程英嘤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那么白的脸。 “出什么事了?别慌,慢慢说!南夫人,麻烦您去煮点茶!”程英嘤拉几人进屋坐下,门帘子卷进来的霜风让屋里温度一凉。 来的有沈银,苏仟,和钱薇。脸色都不好看,眼眶下几圈黑,连夜都没睡好觉。 程英嘤打发开秦南乡,阖上门窗,火塘烧得噼里啪啦的屋里,就听见三人的叹气声。 “二姑娘您帮我出个主意!”沈银扑通一声跪倒在程英嘤面前。 程英嘤吓得连忙扶她起来,后者又不肯,执意要跪,苏仟和钱薇帮着劝,也是一劝就抹泪,屋内乱成一团。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天塌下来了不成!”程英嘤手忙脚乱。 沈银半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帝宫来旨了,我要参选立妻!还把苏家牵连了进去,我对不起二姑娘!”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扭了沈银坐下,让她喝茶歇气,目光投向苏仟和钱薇,正色:“舅舅和舅母,你们来说。” 苏仟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苦脸:“小十三,正如阿笙所言,不知道为什么,她被以尹笙的名字,报到了圣前参选钱幕立妻。而且……” 苏仟看了一眼钱薇,眉头搅得更紧,不过三十岁的他感觉一夜生了好些白发。 “而且,还必须赢。”钱薇抹了抹眼眶,“有一对人马围了苏家大宅。放的话是如果输了,除了苏仟,所有的苏家人都没个好下场。” 程英嘤蹭地站起来,因为太过惊骇,差点撞翻了绣椅。 苏家,因为常年南北断绝,她只熟苏仟这个舅舅,其他人苏仟带她见过,叔叔婶婶叫来叫去,连样子都没记清。 但毕竟是她的母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她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哪怕看在苏仟份上,这事她也得出面, “舅舅您别慌,您先缓口气。”程英嘤看着苏仟憔悴的面容,也止不住的心酸,“舅舅您可是钱家主身边的,谁敢拿苏家威胁您?” “家主?呵,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唯利是图,手段狠辣。”苏仟苦笑,看了眼程英嘤,“除了待你。” “二姑娘,是这样的,围苏家的估摸是曹惜礼的人,八九不离十。”钱薇接了话,“从利益结盟的角度考虑,钱家也不会想要帝宫塞来的杨家女。曹家女不敢明面上争,还能争得赢的,不就剩一个前侯府千金么?所以钱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曹家的行为。” “曹惜礼?”程英嘤想到陪秦南乡访曹时,那个变脸的江南织造,果真是心思暗如渊。 钱薇点点头,红了眼眶:“可不是么。家主会保的,说白了也就苏仟一人。苏家其他人都是做小生意的,败了灭了都无所谓。但面对的是帝宫故意塞进来的杨家,孰轻孰重,钱家知道如何弃车保帅。” 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冷酷无情又精于算计的钱幕,是她认识的先生么? 江南不止一人提过“敬畏”家主,唯独她,怎么一次次在他那儿没探着“底线”。 “二姑娘,您和家主是旧识,您帮帮我!我不能参选,更不能赢,赢了真就要嫁给钱幕!但我,我已经有了…” 沈银再次跪下来,泣不成声,硬是要给程英嘤磕个响头,如同盼她救命。 几人慌忙让沈银起来,连呼使不得,此事谁都无辜,权力博弈的局中,势弱者命若蝼蚁。 程英嘤亦是焦心,搓着手踱来踱去,试探:“不如想法子把参选名帖偷出来?” 苏仟摇头:“已经报到圣人面前去了,以苏家表亲的身份。若是此时退出,言出无信,圣人第一个就饶不了苏家。到时候就是曹家和天家同时下手,我苏家……唉。” “那?就必须参选,必须赢一条路了?赌注是一个苏家?”程英嘤失声,脸又青又白。 沈银,苏仟,和钱薇垂头不言,愁云惨淡,十月的北风打得窗扇哗哗响,更添人心惶惶。 良久,程英嘤陡地一拍桌:“这样罢,我不出了,苏仟和钱薇也要为苏家下跪,被程英嘤拦住,左右好劝。 “就这么定了,明儿我约上六殿下拜访念奴娇,讨些经。要赢了杨家的千金,可不是容易活儿。还有,烦请舅舅修一封密函,快马上京,将个中原委告知东宫。” 程英嘤沉声做了安排,指尖在薄袄里攥成了拳。 为今之计,以进为退,只有赢,唯求帝宫那厮不要误会什么。 是了,当年一个临江仙艳绝江南,如今临江仙的女儿若不称绝,谁敢称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一章 南柯 于是当天程英嘤就去了总管立妻擢选的府衙,,打一开始听到消息,他连可能性都没考虑过。 苏仟也心悬起来,钱幕如此肯定的否决,似乎板上钉了钉。 “家主要不要稍微相信一下……”苏仟试探。 结果钱幕还是打断,半点迟疑和余地都没有:“小十三赢不了。” “那立妻?”苏仟苦脸。 “既然已经报到圣前了,就先这么办,权当她去玩了。保守秘密,看圣人后续的动作再说。”钱幕扶了扶额头,叹,“若这次能破杨家之局,我会亲自告知江南诸道,保苏家百年无忧。” “多谢家主!”苏仟拜谢,心里最后那点怨气散了。 这当口,廊下传来奴仆的禀报声:“家主,您前些儿传的南夫人已经到了,现候在暖阁。” “既然南夫人到了,属下就告辞。”苏仟瞥了眼玉漏,立马起身拜别。 时辰不早了,该歇,这点眼力劲他还是有的。 钱幕点点头,目送苏仟离去,又过了一会儿,蓝衣倩影便走了进来。 “家主。”秦南乡俏生生的一福,刚沐过的青丝如瀑散下来,瓷白的脖颈边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钱幕放下挑灯花的并州剪,道:“这阵子忙立妻的事儿,头疼。” 秦南乡上前去,玉手按住男子太阳穴,纤纤揉起来,除此之外并无多话,只有还腾着热气的皂角香,和鬓边茉莉的秾香。 钱幕便也闭上眼,一阵舒服劲贯通头脑,他点头:“汝手艺愈发好了。” “妾出身微贱,不会别的,只会伺候人,家主莫取笑妾了。”秦南乡难得开口,说话也是规矩的,温驯的。 “既如此,你也伺候我多年了,我身边又只有你一个女人。立妻一事,你半点想法也无?”钱幕闭着眼道,看似寻常的闲聊。 秦南乡扑通一声跪下,脸上噙了惶恐:“妾不敢!妾原来是曹家的丫鬟,家主能救妾出那座牢狱,妾已感念备至!又岂敢多生贪念!不过……” “不过?”钱幕睁开眼,眸深似海。 “不过,妾也不会任人好欺。”秦南乡低垂着头,眉眼如水,却话里暗藏了一股劲。 钱幕笑笑,辨不出是褒是贬,他慢慢起身,走到榻边,伸出手:“过来。” 灯火阑珊,男子绿瞳如魅,什么魂儿都能勾了去。 秦南乡熟练的搭了手过去,莹白的指尖顺势游走,碰上了紫衫衣带。 猛的,钱幕微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灯火太亮了。” 秦南乡咻咻一个寒噤,暗骂自己方才说到立妻一事,扰了心神,居然连这么多年的规矩都忘了。 “妾该死!”秦南乡慌忙拿了特质的琉璃罩子,将烛盏都罩上,屋内顿时光线昏昧。 昏昧到,咫尺间的面容都似笼了纱雾,眉眼看不明晰起来。 钱幕眸底的寒意这才散去,重新伸开手。 秦南乡压下满心的后怕,勉强挤笑,指尖又碰到了男子衣带,一拉,紫衫飘落。 春宵一刻,芙蓉帐暖,鸳鸯锦衾翻红浪。 只有在昏昧的灯火下,才能将三四分像的面容认成另一张脸,才能将永远无法触碰的梦揽入怀中吧。 南柯如魇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二章 质问 江南秋长,山水迢迢。 钱幕选妻,距这道圣旨颁布过去了两日,距第十日终选还有八日。 钱家如火如荼的准备,整个江南风云涌动,钱塘的水沸腾,九华山吹来的秋风都是热的,四面八方的百姓涌进城看盛事,若是见面不聊两句立妻都是落了时兴。 随着紧锣密鼓的日程启动,初选开始。 钱家突然发了话出来,说候选者皆是待字闺中,抛头露面不太妥当,故令诸女参选时戴上白罗面纱。 这是条很妥帖的考量,江南称贤,就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某个人,瞒天过海“玩”得尽兴了。 虽然公开擢选不限出身,但德容颜工琴棋书画,层层筛选下来,能留着的基本都是大家闺秀,从几百人逐渐向几人缩小。 程英嘤自然顶着尹笙的名字,戴着面纱,加入了初选洪流。 好在曾经的程十三本事没忘完,应对普通女子尚算应手,一路过关斩将,引来愈多瞩目。 江南城是风花雪月丽人行,钱家大宅竹林深处的某居,却是高高白墙芭蕉深,隔开了所有喧哗和纷纭。 西周皇帝赵胤倚在榻上,病容憔悴,旁边的炉子咕噜噜煎着药。 西周继后刘蕙坐在一边,垂着道竹丝帘子,透过帘子看那跪在堂下的刀客,脸色有些阴。 “容巍上将军,你可知罪?” 容巍,上将军,东周曾经威震天下却最终被西周历史埋葬的称呼。 容巍有片刻恍惚,好像上次听女子这么唤,他还得回一句,右相侧夫人有礼。 “本宫听迟春说了,你前儿陪怀阳去灵隐寺了吧。”刘蕙努力控制着语调,不让自己失了端庄,“怀阳也不小了,十八了,还总跟你呆一块儿,下面难免有走样的传言。” 容巍低着头,沉默。 刘蕙的不满逐渐明显起来:“以前怀阳老去吉祥铺找你,本宫就觉得不妥。如今到了江南,他还总跟着你,死士的事儿又一闹,你让旁人怎么看?你又让我这个当娘的,如何不多操心?” 容巍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你就算不为本宫,也得为怀阳想想吧!你是东周的上将军,四月宫变斩杀我赵家将士上百,这样一笔血仇,你以为西周儿郎都忘了么?”刘蕙越说越急,声声质问,“你若总是跟着他,这样的身份一朝曝出来,你让怀阳怎么自处?” 刘蕙焦心如焚,站起来冲到竹帘前,指着刀客呵斥:“怀阳是西周的王,你是东周的旧臣,你们若离得太近……你是在害他呀!!!” 最后一句咬得狠,从肺腑里榨出,女子撕破了脸皮。 容巍深吸一口气,拜倒,头重重叩到地面:“臣,有罪。” 这番承认倒是坦率,刘蕙看了眼旁观的赵胤,气转了过去:“陛下也有错。” 赵胤目光躲了躲,强端着皇帝架子,瞪回去:“放肆!” 火头上的刘蕙竟也不怕,心里念着自己儿子要受的苦,规矩仪态都不管了,罕见的直接回嘴。 “陛下息怒。妾这话不吐不快,若说了陛下觉得都是妾的错,妾上断头台没半句怨言。当初南下之前,要不是陛下说什么王道,要历练怀阳,又怎会让容巍跟来,两个人凑得愈发近了?” 赵胤摸了摸鼻子,嘴硬:“老子也是没想到那么多嘛!倒是你,再敢妄言,君臣都忘脑后了?还敢指摘老子!” “好啊,都是妾的错,请陛下治罪吧。等以后您五儿子卷进祸事里,妾的尸骨都凉了!”刘蕙扑通声跪下,啜泣请罪。 竹帘后的容巍眨巴眨巴眼,看着竹帘里帝后吵架,自己竟被晾下了。 “谁让你抬头的?大胆!你还有理了不成!”刘蕙余光瞥到容巍正瞧着,冲回帘前,气转了回来。 “阿巍没理,我有!”接话的不是刀客,而是少年。 房门被从外踹开,露出赵熙彻半截身子,身后一串羽林卫侍从奴仆忙着拦他,苦脸叫唤“圣人旨了不准进,小贤王不可!” “都退下!有什么我来担!”赵熙彻后脚一踢,啪地房门阖上,上前跪倒,“请父皇母后听儿臣一言!” 刘蕙看了眼容巍,挑眉:“本宫应该只宣了容巍一人,你这个不孝子,回去!” “儿臣听闻阿巍被父皇母后叫去,就大胆跟了来!逆旨闯门之罪,儿臣稍后会自己去刑罚堂请!”赵熙彻也看了眼容巍,往身旁挪近了些。 容巍一唬,抬头看了上面一眼,低道:“殿下…太近了,圣人和皇后都在气头上。” 话音刚落,赵熙彻蹭蹭蹭又挪近两步,锦袍和玄色衣脚都快叠在一起了,他示威似的下颌一扬。 “就是做给他们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三章 凌波 “愈发没规矩了!挨那么近作甚?看来皇后训你训得不冤!”这次是赵胤的声音先炸开,竹帘后一声雷似的。 刘蕙的目光也注意到几乎肩挨肩的两人,愈发扎眼,心口都疼起来。 赵熙彻拜倒,郑重颜色:“父皇,母后,是儿臣要拉着阿巍一块儿,他总不可能违抗王令吧!阿巍的身份我也知道,若以后惹出甚麻烦,我是他主子,我担着!” “你担着?凭你一天只知勾栏花间听戏说书么?你老子为你好,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刘蕙冷笑。 赵熙彻脖子一犟:“让阿巍在南下期间做我的近身内侍,本就是圣旨,阿巍何错之有!” 刘蕙一愣,回头瞪了眼表情讪讪的赵胤,都觉得吃瘪,打脸总不能往自己脸上打。 是了,要不是当初赵胤要历练赵熙彻,把容巍送到身边去,又怎会泥潭里陷了两人,现在拔都拔不出来。 “冤孽,冤孽啊!”刘蕙叹气叹得心肝抽,最可气的是赵胤还在旁边躲责任,黑脸都被当娘的唱了。 这时,跪着的容巍打破僵局:“臣唯愿贤王殿下长乐,并无意以己身之过,牵连殿下难安。南下归京之后,便回吉祥铺安分度日,与殿下持君臣之距,遥祈殿下和圣人皇后康泰无忧也。” 这番话说得相当明理妥帖了。连刘蕙和赵胤都立马气顺了几分,暗道这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倒不负史书上“清肃忠正”的美评。 刘蕙乐得互相都给个台阶,思忖,决定:“既然圣旨要你南下期间为侍,这剩下的几天也不能撵了你,不如你来教怀阳念书,其他贴身护卫东奔西走的,就交给羽林卫去做。待回了京,你卸甲归乡,便两无相干了。” “教书?”赵胤和赵熙彻同时一愣,容巍倒是略有所悟。 刘蕙点头:“对,教书,正好收收怀阳性子,这阵子城中忙立妻,乱哄哄的,别到处跑。再说,容巍曾居将位,教些兵书兵法的应不是难事。陛下以为如何?” 竹帘后赵胤觉得甚好,准了,兵法兵书,听着正经。 “好啊!回京之前就跟着阿巍学兵法!”赵熙彻松了口气,又眼珠子一转,“不过,由易入难嘛,儿臣想从些通俗本先学起!” 赵胤和刘蕙对视一眼,让他说。 “,,,,。” 赵熙彻眸底一划而过的狡黠,言罢又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容巍。 容巍被瞧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眼竹帘后的圣人和皇后,都有些没明白的允了。 赵熙彻谢恩,欢天喜地的往书房奔,容巍连忙跪安,跟上,听得身后刘蕙隐隐怒喝:“挨那么近作甚?君臣之礼三步!三步!” “知道了母后!您放心,儿臣再远点,隔了十步远哩!欢迎监督!” 已经冲到院子里的赵熙彻回头应了声,蹭蹭往后退,离了刀客八丈远。 “贤王殿下,您这么远说话都听不清了。”容巍驻足,不解,这少年何时如此听话了? 赵熙彻眺望五官都模糊的刀客,突然喊:“第二字!全部第二个字!左起!” 第二个字? 电光火石间,容巍脑海钟响,书名,小贤王刚才列了一堆明显不简单的通俗本书名。 ,苑。 ,禹。 ,君。 ,卜。 ,狸。 东周上将军是何等聪明的人儿,立马懂了个全,莫名的不敢去看对面的少年。 赵熙彻唇角一勾,大傻子般的高呼:“教我这五本书,阿巍是愿还是不愿呢?阿巍!阿巍啊!” “殿下小声点!”容巍快步上前,想拉进距离,免得少年大喊大叫。 却没想赵熙彻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跟着往后退,笑:“母后嘱咐别靠太近,谨遵君臣距离!阿巍!阿巍啊!” 二人距离始终隔了一条河,于是少年扯着喉咙和刀客说话,满苑满府都听得清楚。 尤其是一声声被故意重复的“阿巍”,让“清肃忠正”的上将军突然很是心虚。 苑,禹,君,卜,狸。 他的答案,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就默默烫了耳根。 反而是上房内,刘蕙听着震耳欲聋的唤“阿巍”的声音,气极反笑:“陛下您瞧瞧!这小子坑在这儿呢!他爹娘都管不了了!” 赵胤也觉得扎耳,跟魔音绕梁似的,道:“朕还没问你呢,让容巍一个武将教什么书,找错山头了吧。” 刘蕙抚着胀气的心口,叹:“怀阳打小就不爱念书,妾让容巍教书,怀阳自然坐不住,铁定往外跑,这样不就不凑一堆了?” 赵胤哭笑不得:“朕怎么觉得这小子反过来摆了你一道?” “他跟东宫一样,都被吉祥铺的带偏了!”刘蕙砰的放下手中药碗,拂袖而去。 原地就剩下了赵胤,头痛这辈子招谁惹谁了,儿子一个比一个跟他对着干。 钱府的风云被白墙黑瓦隔断,秋日的秦淮山隐水迢。 丽人馆,因为看立妻盛事涌进城的百姓,将这座烟花名馆的热闹推上了巅峰。 所以程英嘤不得不锁了所有门窗,才能安安静静说会儿话:“娇娘子,你帮我出个主意。” “事关重大,有劳娇娘子。”旁边的苏仟,沈银,和流香异口同声。 念奴娇跪坐在红泥小火炉前,为几人煎着茶,眉眼在热气后笑得盈盈。 “二姑娘,奴说过了,您最擅长的是骑术,这种比琴棋书画的,不是您的场子。” “所以才来寻娇娘子一臂之力啊,看有没有办法速成个什么……舞,我舞还算不错,以前程家团年,我都是跳舞的,也跳给先帝看过。”程英嘤不服气的急。 念奴娇放下茶匙,叹:“速成?应付普通人罢了。姑娘您要面对的是杨家女,评审的更是江南所有文人雅士,都是不好糊弄的主儿啊。” 顿了顿,念奴娇笑着摇摇头:“若钱家选女将军,凭姑娘一身不俗骑术,倒是能赢的。” 程英嘤看了眼愁眉苦脸的沈银,和她的丫鬟流香,啪的一拍桌:“怎么?我程十三如此不堪?干脆就比骑术,我驾一匹马,蹄儿一扬,将杨家的场子砸了!” 苏仟等人一唬,连忙安抚程英嘤,说些人各有所长的话,才些些顺了毛。 为赢立妻擢选,破虎兕之局,几人都陷入了僵局。 恰这当,沈银忽的一句:“或者,有没有可能将骑术和舞蹈结合起来?” 诸人眼眸俱是刷刷一亮,洗耳恭听。 “二姑娘跳得最好的是吧。那很会骑马的人,和只会跳舞的人相比,有哪些可能的优势呢?”沈银锁眉沉思。 苏仟惊喜:“平衡感!” 念奴娇恍然:“还有力度!” 沈银点点头,抚掌:“这就对了,将平衡感和力度加入普通的舞步,改编,不就能成一部二姑娘擅长的,又独一无二的新舞么?” 程英嘤大喜,暗道沈银不愧曾是盛京第一淑女的侯府千金,对于女子诸艺的见解,超凡脱俗。 “有了!听闻终选会在西子湖举行,二姑娘不如令人做一张临风玉台,以暗锁牵连湖岸,然后那玉台的底基稍稍掏空。”沈银也说得起兴,拿过纸笔,给诸人画起来,“就像这样,因为底基显轻,整个台子就会随湖浪轻微晃动。” 程英嘤双眸发光,也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明白了,台子随水而动,若台上我能控制好平衡,借力打力,就能舞出极好看的飘飘之感。” 沈银看着她笑:“正是。然后普通的甩三尺六寸长的水袖,我们就甩到最长,九尺!二姑娘擅骑术,力度大,应是使得!舞衣再用鲛绡来做,真个飘飘若仙也!” “太好了!这几天我就找人去做台子,还有舞衣,编排一下舞步,原名也干脆改个,就叫!”程英嘤向苏仟一拜,“只是还望舅舅帮忙,寻些可靠的匠人和衣铺。” 苏仟满口应了,他是土生土长江南人,安排这些自然顺手。 “除了舞,还有乐。若要夺魁,配舞步的乐曲也很是重要。”念奴娇看了眼赵熙衍,“当年花魁双生,一个善舞,一个善箜篌,二姝起舞偕鸣,可谓秦淮一大艳景。” 赵熙衍了然话中意,笑:“娇娘子放心,我母亲的箜篌,我可是半点没松懈……比不得跳舞的,如今却最擅骑马去了。” 旁边的程英嘤莫名挨了刀,讪讪。 原来当年花魁双生,临江仙最出众的才艺是舞,雨霖铃最了不得的就是箜篌,常常一人跳舞一人弹箜篌,能引来全城围观,欢呼如癫。 “我的舞步要稍作改动,六殿下若为我伴奏,乐谱也得跟着改,可不是容易事儿!”程英嘤赌气的瞪了一眼赵熙衍。 这番话长久的没等来回应。 诸人齐齐扭头去看赵熙衍,后者正拿着的乐谱,眉头蹙起。 程英嘤哂笑:“不会被我说中了吧?林家弟弟不知道怎么改?” 赵熙衍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广传于世,改版众多,要想改到耳目一新……确实不容易。” 方才还摩拳擦掌的众人都僵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间又极其紧迫,莫非最后要栽在赵熙衍这一筹? 绣阁内陷入了死寂,能听见外边掀天的热闹,愈发吵得人心惶惶。 忽的,一阵轻吟从旁传来,是的曲谱,又好像做了改编,比常见的版本更为空灵,不俗。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听过这个版本。 赵熙衍如遭当头棒喝,猛的站起来,大喜过望的抓住那人手:“你再哼一遍!” “流香?” 程英嘤等人缓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向声音来源,沈银的丫鬟,粗布麻衣的少女。 流香羞红着脸抽出手,拜倒:“奴婢不是有意打断主儿们思量的,只是儿时似乎听过这个曲子,所以下意识哼了出来。” 沈银惊得瞪圆了眼:“儿时?” 流香有些不安,请罪:“姑娘明察。这个曲子还要在奴婢进侯府之前,估计是奴婢原本的家人常哼,故这么多年一直有印象。” 赵熙衍最是震惊,飞快拿纸笔改了曲谱,喜得大喊:“妙哉!妙哉!就这么改,定叫世人闻仙音也!”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辞别念奴娇,出了丽人馆,程英嘤将沈银拉到一边。 “阿银,你实话告我,你那丫鬟流香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我也开了眼界啊!她还总角就来伺候我了,算跟着我长大的,清白是保管清白!” 沈银亦是摊手,她印象中的流香是也忠心,长得秀气文静,确实不类普通奴仆。 程英嘤砸砸嘴:“能解赵熙衍这种皇子皇孙都解不出的曲谱,她,不是,她原本的家人可不是普通人啊。立妻之事若赢了,得记她一大笔功。” 沈银也感到此事不同寻常,思忖:“她是我侯府老嬷嬷买的,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人牙子?罪过罪过!”程英嘤一惊。 沈银点头:“不错,就是从人牙子那儿买的。那时候她还小,话说不周全,字也不会几个,问她名字,她说唤流香。” “那就是发音近似流香,怎么写根本不知道咯!”程英嘤理着思绪。 沈银正色:“是。后来我见她粉雕玉琢的,看上去来头不小,有意想把她送回去。但她估计从来没吃过苦头,被人牙子一吓,小脑瓜全糊涂了,怎么问都没个准话,侯府也就收了她做丫鬟。” 顿了顿,沈银加了句:“这么些年我可没亏待她,好吃好喝的当姐妹哩!” 程英嘤扶额:“这样,若你舍得,备选这几日我向你要她,她搬来钱府,跟我住一块儿,正好舞曲筹备,她若想起什么再哼哼,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沈银接得爽快:“倒也无妨。你莫不是要帮她找家人?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都记不清的。” 作为程十三,程英嘤很理解这种血脉失散的故事,故存了一分同感,顺便也当报恩了。 “尽人事,听天命,我也不想欠一个丫鬟的人情。反正你让她明儿搬来,我来安排。” 程英嘤下了决定,沈银应了,跟苏仟和流香嘱咐了几句,遂纷纷散去,余下时日有得忙了。 注释 1.,,,,:都是明清小说,比如又稱,是清朝小說家醉月山人著。光緒年間依據彈詞改編的小說,為敦厚堂刊本,共六卷二十二回。剩下的就不每本说明了,可自行百度。 2.水袖:前文三尺六寸长的水袖,等于一米二,是现代常见的长度。九尺长水袖就等于三米,建议三米长水袖的中国舞视频,看看感觉。 3.人牙子:人贩子。第八十回:“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买卦 待程英嘤和赵熙衍回了钱府,稍晚些,沈银就将流香送来了。 看着一袭石榴红小袄乌油双丫髻,挎着包袱站在竹影落里的少女,程英嘤殷切的将她迎进来。 “来,进来坐,喝杯热茶,这一路过来冻着了吧?这是你的房间,就挨在我隔壁,缺什么找我说。哦,这位是南夫人,钱家主的妾室。” 程英嘤拉着流香四处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瞧了住处游了苑子,秦南乡在一旁好笑。 “二姑娘这是得了个妹妹不成?家主使奴来伺候姑娘时,没见得姑娘这般欢喜。” 流香一一见礼,也有些红脸:“婢子只是个做奴才的,这几日暂时来帮衬二姑娘,当不得钱府贵人厚待。” “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你帮了我大忙,算我半个恩人哩。”程英嘤将流香推到秦南乡面前,“这丫头随口哼了句,就解了六殿下也头疼的难,你说厉不厉害。” “真人不露相,怪不得二姑娘说,要讨这丫鬟助擢选一臂之力。要是她再想起什么,再哼两句,岂不能成霓裳绝篇?”秦南乡掩唇,弯了眉眼。 “各位贵人折煞奴婢了,婢子哪有这等通天本事。”流香脸愈红,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众人皆笑,于是秦南乡去张罗流香的衣食安排,程英嘤领着流香去拜见了赵熙衍,后者千百个欢迎,一个劲说待明儿商量商量新改的曲谱。 一通热闹。到了晚时暮色四合,小苑点上了琉璃曲柄灯笼,黑咕隆咚的夜色里竹影萧萧。 程英嘤用了晚膳,拉着流香坐一块儿的,照顾到少女口味,还特意让秦南乡加了道白糖糕。 “姑娘怎知奴婢爱吃白糖糕?”流香一愣。 “向沈银打听的。”程英嘤伸筷为她夹了一块,“沈银常夸你忠心,如今你被使来跟我,怕你心里不自在。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待立妻擢选完了,就送你回去。” 流香扑通一声跪下,红了眼眶:“奴婢不敢,姑娘是好人,奴婢也愿意来帮姑娘的。” 程英嘤连忙拽她起来,灯火下看她眉目清秀,若不是一身粗布麻衣,真是穿上锦绣绸缎也不意外的。 “流香是被卖进侯府做丫鬟的?”程英嘤试探。 流香颔首:“是。估摸奴婢是和原本的家人走失,被人牙子拿了。还好侯府待奴婢亲厚,奴婢这辈子也不算糟。” 程英嘤又给她夹了块白糖糕,轻问:“那关于原本的家人,流香有甚记忆么?” 流香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时候太小了,怕得只知道哭,哪里记得什么……不过……好像有哥哥。” “还有呢?”程英嘤眼眸一亮。 流香面露黯然,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问了:“其他的真就记不得。这么多年过去,又是东西周更迭,恐怕相认不如不认罢。” 程英嘤听得心绪荒芜,是了,乱世如晦辗转流离,冥冥中都走向了无法回头的命运。 好好的晚膳吃得低落。程英嘤觉得说错话,一个劲给流香斟酒赔罪,没想到这丫头酒量不行,几杯下去就醉晕了头。 时值秦南乡不在,程英嘤又道皆是女子无妨,遂动手帮流香脱了小袄,准备扶她回房休息。 却是一愣。程英嘤看到少女臂膀上的一个印记,是烙上去的。 “这甚的花纹?”程英嘤凑近查看,不明所以,也只能等流香醒来再问了。 安置好流香,程英嘤才得闲坐在灯下,摊开纸笔,写一封信。 她答应赵熙行的信。虽然这信得走十天半月,估摸信到了人也回去了,不知意义何在,但赵熙行坚持,她也就依他。 这一写不得了,干脆写了厚厚一沓。 举灯进来的秦南乡余光瞥到,笑:“姑娘这信得写成一本书了!连今儿早吃了什么都写进去,奴得安排走镖的送信了!” 程英嘤慌忙盖住信,红着脸道:“哪有!随便写写!那厮来不了不说,还要没日没夜的操心国事,是不是可怜了点?” “奴看不是可怜,是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秦南乡提高了音调。 “呸呸呸!尽晓得碎嘴!南夫人方才去哪儿了,我还没问您!”程英嘤被说得心虚,壮了胆佯怒。 秦南乡一福,憋笑:“是是是,奴离开没告诉姑娘,算奴的不是。奴就是去夜市逛了圈,流香姑娘住进来,去帮她添些女伢的东西。” “夜市?”程英嘤耳朵一尖。 秦南乡白瓷般的小脸浮起一抹傲气:“我江南的夜市,姑娘还没玩过吧。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这等盛况,姑娘还没逛过吧。” 顿了顿,秦南乡又朝程英嘤捂住的书信努努嘴:“若想给某人带礼回去,夜市的好东西保管你白天也瞧不见!” “谁说要给他带东西了!”程英嘤硬着脖子犟,清清嗓子,加了句,“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想去见识见识……” 秦南乡噗嗤一声笑出来,拿来狐裘披风:“百闻不如一见。现在正热闹,姑娘自己去吧,奴帮姑娘安排轿子。出门往北关的方向走,老远就能瞧见灯火。” 程英嘤立马接了披风系上,琢磨:“南夫人帮我出个主意,有些什么东西好,我又不识货……我给自己买!” “是,姑娘给自己买。”秦南乡拖长语调,戏谑,“夜市最有趣的要数卖卦吧。什么玉壶五星,鉴三星。卜时运,卜仕途,卜富贵,千八百个摊子,每家的卦都不一样。” “卖卦?也好,给那厮算算康健吉凶什么的,盛京的卦从来不准,我早看不惯了。”程英嘤喃喃盘算,心意。 突的秦南乡一嗓子:“二姑娘您说什么?给谁?” “谁都没有!给我自己!”程英嘤一吓,冲出门钻进了轿子。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到今,青苧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春阴。楼前饮伴联游袂,湖上妇人散醉襟,阛阓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 江南夜市的盛景,自然百般难以描摹,反正去买卦的某人,逛回来就病倒了。 翌日。十月的日光阴惨惨的,西风卷得黄竹叶飒飒,小苑里的三人都瞅着榻上的程英嘤发愁。 “这怎么就能着凉了呢?”赵熙衍立于屏风后,蹙眉。 “二姑娘昨儿快天亮了才回来,十月的晚上,尤其是凌晨,冻哩,姑娘还在外面呆了一整晚。”流香扇着炉子,侍药。 秦南乡面露自责:“奴问过轿夫了,说二姑娘逛夜市买卦,一家家算,一摊摊卜,市上所有卖卦的都光顾了圈。” “北关夜市卖卦的成百上千,全部都去买,如此就在外待了一整夜?”赵熙衍扶额,“这十月天的,怪不得受凉了。” 秦南乡拜倒,请罪:“六殿下恕罪。是奴不好,奴好歹应该跟去,也能帮着劝劝。” 赵熙衍嗤笑,又叹气:“如何怪南夫人?是怪她为着帝宫那厮,心眼实起来,能实成秤砣。” 榻边吵闹,满屋药味,程英嘤睁开沉重的眼皮子,就一阵头重脚轻。 “姑娘醒了!感觉怎么样?”三人一喜,齐刷刷看过去。 程英嘤眨巴眨巴眼,脑海混沌,驴头不对马嘴的应:“每家的卦都不一样,谁知道哪家灵呢……想给他买个准的,逢凶化吉也好放心……才,才都逛了圈儿……” “姑娘您先别说了。”流香端着药碗跪下,哭笑不得,“姑娘还是给自己算算吧。马上就是终选了,要练舞,要编曲,时间本就紧,您这身子又要耽搁了。” 注释 1.江南夜市:宋室南迁后,与武力未彰的国势相比,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民风尚奢,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江南地区孕育出了盛况空前的夜市。在传统的餐饮业之余,卖文、卖画、卖糖、卖药者不一而足,其中别具特色更有卖卦。夜市上的卖卦者起着如“玉壶五星”、“鉴三星”等神秘名号,同时喊着“时运来时,买庄田,娶老婆”这般接地气的“宣传语”,亦是颇有时代风景的一幕画卷。 2.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到今:高得旸诗。明清时期,杭州虽不复为都城,但其市场依然昼夜不停地运转,最为繁华的北关夜市更是杭州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开心 程英嘤揉了揉太阳穴,脑袋清醒了几分,看着关切的众人,歉意的笑笑:“我……我这不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秦南乡在旁边眼眶微红,很是内疚:“都怪奴,若是劝姑娘一把,也不至于……不过姑娘放心,家主那边已经发话了,最好的郎中最灵的药都往您这儿送,屋里的青冈炭都是家主送来的进贡之物,暖和哩。” “距离立妻终选只有七日了,新的舞,新的曲,你的需要大量时间排演。如此紧要关头,你又病了,做如何打算?” 榻前屏风后,赵熙衍愁眉深锁,叹气连连。 程英嘤凑出十分精神,劝道:“无妨,大局为重。我都想好了,把后院那个池子的水放到及膝深,卸块门板,漂在水面。我就在那门板上练舞,便能拟出当日临风玉台之感了。” “好主意!奴这就命人准备去!”秦南乡急匆匆的辞去。 赵熙衍却眉皱得更紧:“苏家姐姐在水面门板上练舞,总要不停的翻下去。虽然无碍性命,但一次次落水……你本就受了凉,这病是好不了了!” 程英嘤捏捏发塞的鼻子,头重脚轻,终选已是箭在弦上,再无时间耽搁,小病小痛也只能咬牙忍下,硬着头皮上了。 她倒心喜这一遭受罪,给姓赵那厮买了几千张上上卦,不亏。 “六殿下放心。受凉不是甚大病,便是扛着也无妨,一切待夺魁后再做计较。” 程英嘤猛的灌了三大碗汤药,苦着小脸,下了决断。 赵熙衍无法,叮嘱了几句莫强求,便也去张罗他的曲谱了,终选紧锣密鼓,谁都是时辰掰成刻来过。 “奴婢帮姑娘拿点参片去,跳舞的时候含在嘴里提神醒脑。”流香也要告辞,被程英嘤叫住。 “等等,我且有话问你。”程英嘤眼眸一瞥,示意流香关上门窗,正色,“你前儿喝醉了,我扶你歇息,在你手臂上看到奇怪的印儿?” 流香眨巴眨巴眼,主动卷起袖子:“姑娘是说这个?奴婢也不知,打记事起就有了,估计是人牙子印的罢。” 少女藕段似的雪臂上,有一处猩红的烙印,明显是用热铁烫上去的,显得很是突兀,也让人诧异谁如何狠得下手。 “是个图案呢……”程英嘤暗暗记下,正要深究,又是一阵眼冒金花。 “姑娘您歇好吧!当今之计是要赢了终选,其他的哪有精力理会!” 流香连忙扶程英嘤躺下,放下衣袖,刚要准备拿参片去,却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一滞。 “姑娘真的相信南夫人么?” “她是先生的妾,算我半个长辈,如何不信?” 程英嘤凝着流香的背影,半好笑半不解,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就凭她自己对秦南乡的印象,也觉得不用回答。 流香欲言又止:“婢子是作奴才的,主子的事不敢多嘴。但就当是婢子僭越,还请姑娘听奴一言:留神点儿南夫人。”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没来头的,竟也反驳不出,试探:“可是为了选妻之事?旁人这么想也不奇怪,毕竟南夫人是钱家主唯一的女人……但我所认识的南夫人,并不是那等贪慕高位之人。” 顿了顿,程英嘤思忖,加了句:“可是南夫人与你发生了什么,但说无妨,我为你做主便是。” 流香摇摇头,垂下眼眸:“没什么,奴婢随便说说。姑娘是明心明眼的,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女子不再多言,出了小苑,踏着一地黄竹叶往药房去,路过后苑池子,恰巧看见秦南乡在那儿使着奴仆放水。 “南夫人。”流香驻足。 “流香姑娘。这几日要多谢你帮衬二姑娘和六殿下他们了,筹谋的人多一个,终选的胜算就多一分。”秦南乡看过来,秋池映玉容,她笑得像江南的一朵玉簪花。 流香眸色微闪,上前去,一福:“南夫人真的愿意二姑娘赢么?” 秦南乡轻笑,罗帕掩唇:“流香姑娘这话说的,赢了能解苏家之困,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奴自然愿的。” 流香扯了扯唇角:“婢子愚钝,夫人莫怪。只是婢子和从前的夫人一样,都是做奴才的,当知随时跟着主子,尤其是大晚上,乃是基本的周全。可为何二姑娘逛夜市那晚,夫人没有跟去,还故意把二姑娘指向北关夜市呢?” 秦南乡眼波流转,浅笑盈盈,示问,看不出任何异常。 流香深吸一口气,咬字道:“夫人没有跟去,是拿准了二姑娘的情思,北关夜市又是最大的夜市,卖卦的成百上千。如此,二姑娘一个人的,身边没人规劝着,实心眼就陷了进去,十月天的逛了整晚……” 秦南乡噗嗤一笑:“流香姑娘是说奴故意让二姑娘染病么?” “婢子不敢。只是若南夫人不愿二姑娘赢,就别枉费了姑娘对夫人的信任。”流香深深刮了秦南乡一眼,行了个礼,便继续往药房去了。 秦南乡收回视线,看向池子旁忙碌的奴仆,水已经放到一半了,一块门板被拆下来,漂在水面。 立妻终选,暗流汹涌,或许很多人的命运将就此改变,独她秦南乡,要做那争流之舸。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十月的江南,银杏黄了枫叶红,西子湖畔萧萧榕。 因为终选临近,一城热闹非凡,钱家和帝宫都忙翻了天,熙熙攘攘睹佳人,城中百姓跟过节似的,西子湖畔搭好了玉台帘帐牡丹幔,临湖的酒肆座儿人山人海。 同时进行的初选也一层层筛出了结果,杨家女毫无意外的进入终选,而另一个名“尹笙”的女子,也在诸番跌宕起伏后,成为站在杨家对面的惊喜。 “杨氏或尹氏,下注啦!!!” 江南勾栏里的赌局就剩了两盘,众人在好奇这尹氏真人不露相之时,却将大盘的注押到了杨氏这边。 “儒林之首,杨山长的千金,一品内阁,名门中的名门。还能输给一个临阵蹦出来的小家碧玉?” 民声沸腾,笑谈风云,除了如临大敌的天家钱家和曹家,庙堂江湖的角斗,都不过是百姓风花雪月的遥想。 七日,六日,五日,四日,三日,两日,一日…… 程英嘤这短短几天也是过得有惊无险。凭借程十三没忘的本事,一路杀进终选,诸人都还没算太意外,关键最后要啃的硬骨头姓杨,就注定了是一场五五开,甚至三七开的险局。 参选的已改得尽善尽美,连日在后苑池子漂的门板上练舞,已得飘飘若仙之意,赵熙衍更是整日和流香凑一堆,改曲谱改到中痴,已夸口宫商角徵羽,不改一音。 唯一让诸人捏把汗的,是程英嘤的病情。自那晚夜市着凉,又兼门板练舞不停落水,这身子就没好利索过,全靠口含参片提神,才得一路过关斩将。 这晚,就是最后一晚,明日,便是终选了。 程英嘤有点睡不着,大晚上还盯着灯火,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 这时,苑里传来脚步声,灯火映出修长的剪影,剪在雪白的纱窗上,来者驻足,再未走近。 程英嘤耳朵一尖:“先生?” “怎知是我?”那道剪影笑。 程英嘤目光微荡,伸手,想去描那窗上剪影,一个人屋外,一个人屋里,隔着一格纱窗,如同隔着那道屏风,时间一晃就到了今日,所见彼此的,还只是一道纸上影。 “当年屏风后,听惯了先生脚步声而已。”程英嘤垂下指尖,到底没碰着。 窗外有一刹凝滞,旋即恢复如常,普通的家常谈笑。 “紧张了?睡不着?小十三如此在意输赢?”钱幕轻道。 “当然要赢,否则苏家怎么办,先生也会为难罢。”程英嘤略带了不服气,“怎么,先生还来灭小十三的威风?” 钱幕笑意愈浓:“听说你这几日又是拆门板,又是池上舞,身子不舒服也咬牙撑,我家小十三努力是努力了,但赢……” 顿了顿,钱幕泅起一份哄孩子的温软:“先生以为,嗯,不可能。” 程英嘤窘迫,这拆台子也拆得太直白了些,心下遂塞了怒气,不说话。 “小十三放心,你输了后,帝宫也不可能如愿。她杨家要嫁,可,但我会同时抬秦氏为平妻,杨曹两氏制衡。至于苏家,我也会下令,补偿他们百年无忧的。”窗外,钱幕似是知她生气,解释。 程英嘤一愣:“先生既有对策,为何还纵容小十三冒名出来。 纱窗纸上,剪影如画,程英嘤看不到男子的表情,那翡翠色的瞳仁里,是不是夜色荡开了人影。 她的影子,同样被灯火剪在纱窗上的。 是的,她没有理由的笃定的知道,她的先生,此刻一定是看向她的,如当年无人所知的,他看向屏风后。 “是啊,无所谓。什么立妻,什么终选,什么盛京江南权力博弈,都不重要。”钱幕的回答响起,带了自嘲和沙哑。 “那什么于先生才重要呢?”程英嘤下意识问了句。 屋外,秋风中,南国山海里,钱幕一笑,惘惘如梦。 “最重要的,是我家小十三,要开心啊。” 程英嘤瞳孔一缩,十四年羁绊酿酒,果然是酒不醉人自醉。 然而第二天,立妻,终选,西子湖畔。 当程英嘤听到流香带来的杨家秘闻时,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别说酒醒了,她整个人都泡在冰渣子里去了。 脑海里就剩下两个字: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终选 “?”程英嘤重复了遍名字,脑海嗡嗡。 “是!二姑娘,杨家女以舞参选,而且,而且所选舞目是!”流香小脸苍白,也慌了神。 西子湖畔,终选。百般热闹千种繁华自不用细说,反正南国风月垆边月,整个王朝的琳琅多娇都汇聚在瘦西湖。 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王公贵族在场子里看,百姓在场子外瞧,没挤上位的外地来的观客更是登上了湖畔山,山头都是脑袋扎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千骑拥高牙。 今日西子湖,秋江南,选妻盛事天下动,大概便是这般青史载入罢。 正北搭九尺御台,垂下金丝软罗帐,帐中圣人赵胤并继后刘蕙,携一干皇亲国戚幸临,亲眼作证天赐姻缘,钱家主钱幕伴驾斟酒,紫衫华贵绿瞳醺。 现场有多么万众期盼,程英嘤心里就有多么慌。 她身边只有流香。赵熙衍陪着圣人,容巍陪着赵熙彻,苏仟陪着钱薇,秦南乡陪着钱幕,连沈银也害怕露馅,今天并未到场。 她这个“尹笙”,和对面众星拱月的杨家排场相比,真个落魄寒酸到可以。 关键是老天还不开眼,流香去打听杨家参选舞目时,带回了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居然拿来对我的,针对得要不要太明显。”程英嘤的指尖咻地攥紧了。 ,是她改编自的新舞,取飘飘若仙之意,最大的胜算在于一个“新”字。 没有人瞧过,哪怕真功夫上差了点,也能得个满堂彩。 ,乃是大周流传已久的名篇舞目,难跳,极挑基本功,舞姬们都是七八岁开始练,十年方见功底。 关键是也取飘飘若仙之意,和她的刚好怼上,这“新”字就没了用。 而一边是扎实童子功,一边是改编速成,其中高下就太容易对比了。 打,打得如此工整,条条都正中七寸命脉,让程英嘤不得不怀疑—— ,被提前泄露了。 终选两方的参选舞目都经严格保密,如今也是杨氏都快上台子了,流香才能打听出来动向。 “该死!!!” 程英嘤怒火攻心,眼前猛冒金花,她的身子本就没好利索,如今更是双腿虚浮起来。 千算万算算漏了见鬼,就算钱幕备好了她输的后路,但杨曹自兹狼虎相争,惹出更多风雨晦晦,实在是钱幕没得招了的招。 她程英嘤赢,确实是损失最小,最风平浪静的破局之法。再说了,练舞那么些天,大张旗鼓的,她程十三也憋了好胜心,同为闺秀谁还怕了谁。 “是谁,把漏了出去……谁……”程英嘤气得咬牙,这几日陪她练舞的人脸都在脑海里闪,竟一时没想出破绽。 “姑娘您别气,您本就在病中,万一临了还出三长两短,奴婢……”流香也快哭了,抱了药盒来,将参片往程英嘤嘴里塞。 这当口,欢呼如雷,掌声雷动,两人说话间,杨家女已经舞毕。 舞台上的桂花枝铺了一地金。 这次终选评审的是江南有头脸的文人雅士,方式是往舞台上扔桂花枝。 十月金桂仙子舞,得桂花枝多的,为夺魁。 浓得喘不过气来的桂香里,御台上传来皇帝赵胤的朗笑。 “好!一舞天下绝!不愧是杨家千金,这等佳人,钱家主可不要错过啊!” 赵胤话里有话,心情很好,文武百官也齐齐附和,钱幕敬酒拜倒,所有人都拿准了杨家会赢,甚至权贵已经开始恭贺杨家,风头和谄媚都如火烧起来了。 她程英嘤还没上场,就无人问津了。 “气死我了!哪个奸邪小人害我!且不管棋局输赢,这意在当众打我的脸,臊我的本事,这恁的狠毒!” 程英嘤被晾在一边,心口火烧,嘴里药苦,连日殃着的风寒搅得灵台乱,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揪泄密的小鬼。 忽的,扑通一声,流香跪下,哭得惨兮兮的小脸盯着程英嘤。 “奴婢,奴婢僭越…有一计,或许…” “死马当活马医!快说!我现在也只有你拿主意!” 程英嘤只顾洗耳恭听。流香能助赵熙衍改曲谱,或许大有来头,她的话并不能让人小觑。 “尹氏献舞,新舞?老六还被拉去弹箜篌了?呵,有意思,开始吧。”圣人赵胤的声音传来。 “上口谕:尹氏备舞!舞目:!” 传旨内侍一声令下,特制的临风玉台被拉到了湖畔,稀稀寥寥的目光投过来,六皇子赵熙衍走下御台,怀抱箜篌,向程英嘤看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快说法子!”程英嘤向流香低喝,“今儿不管什么立不立妻,就是为这一口气,我也得赢了!敢背后让我出丑?呵,踢到铁板了!” 流香红着眼睛,哽咽:“姑娘不要含参片,就撑着病体去跳……不要刻意掩饰,就要病着……西子捧心!” “西子捧心?!” 程英嘤心跳都慢了半拍,又是大喜,又是感激,又是七上八下。 临阵舍弃飘飘若仙,改作西子病弱,办法是好办法,但太冒险。 她的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这阵练舞都是靠参片提神,若不含参片就去跳,甩那九尺水袖,根本就没力气撑。 “尹氏怎么还不上场?怕了不成?也是,杨家女绝艳,谁都没个胆比了!” 因为等待时间过长,百姓议论纷纷,调笑着尹氏怯场,御台上龙颜亦是微怒,竟没有一个唱好的声音。 程英嘤狠狠揪了一把小臂,疼痛让脑袋清醒,她看向御台,钱幕噙笑,向她点点头,苏仟和钱薇略有担忧,秦南乡站在后面,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砰,一声重响,程英嘤扔了参片的药盒,戴上白罗面纱,走上临风玉台,若个女将军上战场,她程十三,砸场子来了。 女子首先向怀抱箜篌的赵熙衍示意,向还在议论杨氏的看客一瞪,向高高在上的帝后一笑。 “臣女,尹笙,舞名!” 赵熙衍指尖一拨,箜篌声入云,鲛绡水袖一挥,西子捧心惹人怜。 …… 程英嘤不知道是怎么把舞跳完了,没有含参片,没力气撑都是硬撑,众人看不见的舞裙内里被虚汗浸透,一阵阵的眼前冒金花,天晕连着地转汹涌。 度日如年,咬牙切齿,终于赵熙衍的箜篌最后一个音落下,程英嘤水袖落下。 很安静,她不知道是不是病得太重,出现了错觉,那一刻很安静。 然后铺天盖地的桂花枝向她扔来。 …… “姑娘!奴婢扶你下去!是奴婢!”流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压着哭腔。 走下台子,隐约看得苏仟,钱薇,赵熙衍赵熙彻,还有容巍,都急匆匆朝她拥来,传郎中备煎药的吆喝嘈杂。 唯独不见钱幕,和秦南乡。 程英嘤扯扯嘴角,想笑,没力气了,病来如山倒,伤寒来势汹汹,顷刻就凿碎了她五脏六腑。 “小十三赢了…” 这是程英嘤清醒前最后一句,是她目光遍寻先生不得,带了孩子般骄傲又微微落寞的一句。 而风波靶心的正主钱幕,正远离西子湖畔和人群,跌跌撞撞的往钱府回。 因为所有的热闹都凝向了终选,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男子。 他就一个人,走在十月的秋风里,脚步很是不稳,一步步踉跄,非得一路扶着小巷马墙,才能堪堪前行。 风起,南国凉,紫衫萧瑟,这抹背影像是失了魂,荒芜人间如堕梦里。 隐隐听得他一路呢喃:“赢了……她真的赢了……真的赢了……” 就这么闯回钱府,穿过太湖石竹影落,钱幕来到钱家宗祠,然后扑通跪了下来。 太过沉闷的一声,是膝盖重重磕在白石地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忠孝盛大,清芬世守,历代君王的御赐牌匾,高悬黑瓦之下。武肃王八训,武肃王遗训,钱氏家训,千百年来的家训当头,朗照后世子孙。 江南钱氏,名门之统,吴越民心归一,青史无暇丹心。 钱幕开始行大礼,一次次的跪下,叩首,起身,跪下,一次次的都行得无比郑重,作为普通的钱家儿郎。 不知行了多少次,鲜血从他膝盖,额头,手掌,甚至手肘渗出,中了魔怔般的跪拜,让紫衫顷刻血迹斑斑。 九九八十一,男子竟是跪拜了八十一次,佛曰,九九归真,极也,或证佛,救地狱。 钱幕停了下来,脸如金纸,齿关打哆,手脚都在不停颤抖,撑着到了极限的身子,他看向祠堂上的列祖列宗。 “钱家不孝儿郎,钱幕,济世夺魁,添钱氏第一百二十三代家主。虽人称行事狠断,然于江南百姓,幕无愧,平生但求秉钱氏家训,保吴越山海无恙,但……但是……” 钱幕的声音异样起来,他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沙哑的笑声挤出,像是自嘲,欢喜,痛苦,或是压抑。 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来他身边,真的,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要不是三十岁的理智还控制着自己,真的,他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但是,就这一次……为一己私心,犯一次罪……就这一次,我知有负钱家训,有负肩上责,所以下地狱,死后我自己会去地狱,什么罚什么孽都好……” 钱幕拜伏在地面,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起来。 就这一次,堕贪罪,死后下地狱,我自己去。 “家主,您方才传的曹大人到了。”这时,祠堂门口传来禀报声。 钱幕扶着梁柱站起来,背对曹惜礼而立,在后者看到他满身血还没来得及问的时候,首先开口。 “立刻启程,我要去天平山祭祖。” “家主不用这么急的呀?虽然钱家立妻是有这道环节,但各种仪仗准备得耗上好几日呢。再说了,刚刚魁首选出,家主要不要先去谢恩?”曹惜礼大惑不解。 “不,立刻,立刻就走,一切从简,后续安排在路途上再说。”钱幕打断,语调微冷。 曹惜礼一吓,连忙应了,可转头又疑:“平日这种事,家主都是吩咐苏仟的?” “在囍嫁举办前,苏仟都不会跟着我。”钱幕一字一顿。 曹惜礼咕咚地咽了口唾沫,总觉得事情极不寻常,风声鹤唳。 “还有,起草一封休书……罢了,和离书,还有酌量银钱地契,让秦氏搬走罢。”钱幕续道。 曹惜礼心跳得慌,这简直古怪上了天,前脚嫡妻选出,后脚就离弃妾室。 “家主,南夫人毕竟侍奉您多年,这突然的……”曹惜礼试探。 “够了,以后本家主身边,除了她,不会有别的女人。”钱幕丢下话就拂袖离去,身后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曹惜礼倒吸一口凉气,隐隐还听得西子湖畔的热闹,却不知风雨已经在酝酿了。 祠堂角落,秦南乡指尖一攥,咻地刺穿了掌心。 她目睹了全程,也听到了钱幕对她的安排,半分余地都没有的判决。 “二姑娘,为什么,奴和您约定好了,奴只要一个妾室之位……只要那一点点的,能自己掌控的命运……” 秦南乡的小脸迅速扭曲起来,平日眉头都不会皱的玉簪花般的面容,迅速的笼上了黑气。 栀子的花语是约定,她曾将最后一朵栀子送给她。 可惜如今秋深,再没有栀子花了—— 都死了才好。 注释 1.江南钱氏:想法来自吴越钱氏。这个家族到底有多牛呢?随意百科吴越钱氏,出来一堆,阿枕就不注解了,前文也提过。本文江南钱氏全为小说需要,勿考,持敬!持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七章 西域 程英嘤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沈银流香苏仟钱薇都瞧着她,旁边还有赵熙彻赵熙衍和容巍,僻静的小苑挤得乌泱泱的。 秋风里有很浓的药汁味儿,听得黄铜小药炉咕噜噜的滚,热气搅得灯火晃。 “醒了?觉着怎么样?”见女子睁眼,众人异口同声。 程英嘤定了定神,许是被捂着发了通汗,又喝下刚煎好的药,身子已经爽落了许多。 她首先看向苏仟:“舅舅……苏家……” “都好了,你放心。”苏仟制止女子坐起来,“曹惜礼已经撤兵,钱家也放话了,令江南各道,保苏家百年无忧。” 程英嘤放下心来,目光又转向沈银,后者通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下。 “二姑娘,多谢您为我解围!这等大恩大德,我沈银记下了!我平昌侯府也记下了!” 程英嘤让流香扶她起来,摆手:“我出面赢,是损失最小,最风平浪静的解法。佛家尚讲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何不能逞英雄?” “二姑娘就莫自谦了。”钱薇的声音传来,同样感激的一礼,“避免了两方势力拉扯江南,姑娘乃是第一功臣。” 程英嘤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羞着脸,将流香往前一拉:“这次都要多亏这丫头。所谓真人不露相,她才是功臣哩。” 遂将改曲谱和西子捧心的事儿一说,众人对流香皆是刮目相看,直欲姑娘相称,不再做奴仆观也。 待热闹稍稍停歇,程英嘤清咳两声,正色:“我的计划想必大家都听舅舅说过了。我赢,但不嫁,所以我会寻先生解释清楚,先生高风亮节,知我心意,必不会勉强我什么。还望舅舅安排一下我与先生密谈。” 话音甫落,众人面色皆有异样。 苏仟叹了一口气:“小十三,在你昏睡的几个时辰,发生了很多事。首先,家主他辞了西子湖就往天平山祭祖去了,如今已在路上。还有,从明儿起,接家主令,我不再侍奉家主,而是操持和钱薇的婚事,彼时双喜临门。”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又如当头凉水浇。 钱幕往天平山祭祖。行事匆忙,连夜赶路,怎么看都好像是避着她。 苏仟筹备和钱薇婚事。决定突然,双喜临门,也是怎么看,都是刻意的把他调离钱幕身边。 十月秋晚,穿庭风飒飒,从绿纱窗缝里漏进来,吹得程英嘤咻地从手凉到天灵盖。 异常,太异常了,异常到她下意识的去否认,做局的人指向了一个钱幕。 程英嘤咬了咬牙,猛的掀了铺盖窝,跳下来就要出门,被众人手忙脚乱的拦住。 “放开我!我要去寻先生!去天平山找他!”程英嘤蹬腿。 苏仟把她扭回来,又急又无奈:“现在大晚上的,你还病着,去哪儿?!再不济也等到明儿,今晚再捂通汗!明儿骑马追也能快些!” 程英嘤一愣,觉得此话有理,蹭蹭蹦回榻上,缩回被窝:“再去煎点药!多拿两床褥子来!快快快!” 钱薇和苏仟对视一眼,沉声:“二姑娘,此事确实太过蹊跷,但我和苏郎明儿要开始筹备婚事,怕是很多事再无法照应你。按照钱家的意思,家主娶妻在十日后,你一定要把握好。” 程英嘤连连点头,勉强挤了笑:“是我唐突了,不管如何,要恭喜舅舅和舅母,十日后我一定来喝一杯喜酒。” 顿了顿,程英嘤环视一圈,加重了语调:“我就是尹笙的事,暂时不要揭出去。若有谁说漏嘴……呵。” 众人应了,事关重大,连赵熙彻也满脸严峻,帝宫和盛京的局,虎兕眈眈。 “对了,舅舅,我写给东宫的……是否已在路上了?”程英嘤压住惶惶的心跳,问苏仟。 苏仟点头:“当日就送出去了,你放心,最快的马。” 原来在决心搅局前,程英嘤就将事情原委写了密函,并她那些念叨家常的信,托苏仟送往帝宫,让赵熙彻知晓。 只是南北迢迢,纵是快马加鞭也要好些日子,唯求赵熙彻在听到什么传言前,耐得住性子了。 见时候不早了,来客也纷纷辞去,临到门口,容巍似想起什么,转回来,脸青得像韭菜。 “二姑娘,你太冒险了。” “说我?阿巍你天天陪着赵熙彻,听说是教书?还知道关心吉祥铺的人啊?” 程英嘤同样青脸,别过头去。 “……皇后息怒。”情急之下,容巍又说错了嘴,抱拳,“此事若稍有差池,便是欺君罔上……” “我知道!大不了就以悯徳皇后的身份和赵胤说道!他当年还跪拜我,谁怕了?” 程英嘤翻了翻眼皮,男子叫错的那声皇后,她也领了,这几日容巍围着某厮转,她早就攒了一肚子明晃晃的气。 容巍软了语调,叹气:“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帝宫和江南的关系本就微妙,秤杆朝任何一方偏半分,局势都会失控。这次又是家主立妻,恐扯出更大波折,你千万要谨慎行事。” 程英嘤再是怎么气容巍,利害还是拧得清的。 她冒名顶替参选,还赢了,本就担了欺君的风险,若后续半点没妥当,就不是她一人之乱,而是帝宫和盛京南北之乱了。 指尖在衣袖里攥成拳,程英嘤咬出一个字:“好。” 西风打得窗扇哐哐响,闹得人心慌,钱府夜色桂香静谧,却不知更大的风雨已经在酝酿了。 翌日,晨光刚刚透过十月阴惨惨的雾,一匹骏马就冲出了城郭。 这便是程英嘤了,还有流香。 因现下程英嘤还是“尹笙”,故只带了流香,后者不会骑马,二人遂一骑,往天平山飞驰而去。 天平山,乃是钱氏祖坟归葬地,以红枫,奇石,清泉三绝著称,又尤以红枫为最,每年山中红叶遍野,景色令人叹为观止,有天平红枫甲天下之誉。 然而程英嘤完全没心情来欣赏,因为策马驰进一爿枫林时,一条铁链便从脚下窜出,马蹄高扬,天晕地转,程英嘤和流香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咚咚,两声闷响,砸得一地红叶飞。 程英嘤顾不上掏心肺的痛,连忙扶流香起来,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杀机便铺天盖地而来。 空气被撕开的锐响,枫林朔风萧瑟,十几道黑影从暗中扑来,出鞘的刀剑雪亮,二话不说朝程英嘤砍来。 “二姑娘!他们的目标是您,您快跑!奴婢帮您拖一阵!”流香也二话不说,拼命推开程英嘤。 “你疯了?!你会没命的!我程十三是那等贪生怕死的?” 程英嘤如何敢留流香一人在此,胡乱抓了树枝石头,踉跄着抵御砍来的刀剑。 她虽是将门女,但因为是庶出,除了一身骑术,祖传的武学并没捞到什么,若是桂叶子在此,程家的枪法必不至如此狼狈。 但那群黑衣人极其训练有素,认准了程英嘤一人,半个字不说,刀刀都直取要害。 “你先跑!” 情急之下,程英嘤打算推开流香,没想到这丫头是个实诚心眼,也不愿丢下程英嘤苟活,两个人只得背靠着背,勉强应对些三脚猫功夫,但哪里是刺客的对手。 深林风涌,杀机雷动,漫天红枫如血,生死惊心动魄。 “该死!难道我程英嘤今日要亡于此地也?!到底是何方奸邪要我性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程英嘤的手臂上就挨了一刀,鲜血浸透袄衫,痛得龇牙咧嘴,流香也没好到哪里去,腿上中了一剑,碗大的血窟窿。 正是千钧一发,半脚地狱之时,枫叶飒飒,又两抹人影出现在场中。 形势顿时扭转,以惊人的速度,简直是老天开眼,两柄圆月弯刀在半空划出银线,血花飞溅,刺客就倒了一地。 实力悬殊到可以。 枫林安静下来,血滴答滴答的淌,秋日天高西风红。 程英嘤扯了襟带,迅速为自己流香做简单包扎,前时还嚣张的刺客都见了阎王,救她俩命的恩人,是两名男子。 皆是翻领窄袖乌皮靴,褐色的头发微卷,腰挎水囊银措刀,胡人扮相。 一人身形高大,器宇不凡,浅绿色的瞳仁和钱幕极肖,身上有一股做惯了主子的傲气。 另一人跟在他身后,身形稍矮,鹰鼻狭目,初看英武,深处却压着抹阴鸷之气。 “二位姑娘的伤可有大碍?”做主子的男子收刀入鞘,看向二女。 “姑娘,是西域人。”流香拉了拉程英嘤衣袖,低语。 “早在东周玉门之盟后,西域便臣服我周。胡人与中原人同为圣人子民,无妨。”程英嘤安抚流香,将她拉到身后,向那两个胡人行了谢礼。 “未伤着关键,多谢两位侠士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虽非显贵,敢问侠士尊号,也好今后有缘能报答一二也。” 为首的男子首先往程英嘤臂上的绷带一溜,确定止住了血,才抱拳:“在下,阿史那奎。” 声音是爽朗的,坦荡的,听声就能让人升起好感的那种。 跟他身后的鹰鼻男子也抱拳:“在下加尔摩设。” 这位的声音就有些低沉了,跟夜色里狼喉咙打滚似的。 所以程英嘤不舒服的移开视线,凝到为首男子身上,尤其是那一双绿瞳,和钱幕简直是一般的色调。 “阿史那?呀,二姑娘!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流香首先欢叫出来,主动报家门,“奴婢是伺候尹姑娘的,尹姑娘是苏家表亲,苏仟老爷跟着钱家主……” 程英嘤的记忆也渐渐清晰,阿史那,这个姓氏,就已说明一切了。 西域国,王族。 “二姑娘你也听说过吧?家主的祖母是胡姬!可不是普通的酒肆里的胡姬,而是西域的王族,姓阿史那!”流香兴奋的给程英嘤解释,“江南钱家和西域王族,沾亲带故哩!” 程英嘤恍然,再瞧阿史那奎的绿瞳,果然是一家人。 “不错,在下便是西域国现任可汗,加尔摩是我西域的设。”阿史那奎朗声大笑。 倒是他身后的加尔摩设阴了脸,似乎对这种亲和场面很是嗤讽。 程英嘤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加尔摩设,本名应是加尔摩,设乃是官职,听闻是西域一等一的武官重职,就是不知和他主子怎的两种性情。 注释 1.天平山:本段天平山描写出自。天平山为钱氏陵寝为小说需要,勿考。但天平山是范仲淹的范氏先祖归葬地。 2.设:设是突厥武官职位。上也写到突厥:“突厥阿史那氏……至吐门,遂强大,更号可汗,犹单于也,妻曰可敦……其别部典兵者曰设”。亦有:“土门遂自号伊利可汗,犹古之单于也;号其妻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別部领兵者谓之设”。文中加尔摩设,名字和官职连着叫,就如同我们称王尚书李将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八章 追赶 “堂堂西域的汗和设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千里迢迢来瞧立妻盛事不成?”程英嘤行了一礼,打量,“这片山头是钱氏陵寝所在,普通人不得擅入,二位……” “你用不着试探我等!要不是为了苏湖的米粮,谁愿意来你们中原!江南靡靡之音,骨头都是软的,哪里比得上我西域草袤天广!”做臣子的加尔摩设抢先打断,不屑。 如此直白的甩脸色,让程英嘤和流香都有些恼了。 东周建国不久,攻下西域四十九部,史称玉门大捷,后双方立下玉门之盟,此后几十年,西域臣服中原,西域汗王登基,必得皇帝册封,诸般和亲互市,虽不敢说亲比同族,但也是融洽太平,大周酒肆里的胡姬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是以流香打抱不平,插嘴:“西域早就是我中原的属国,我周设都护府管辖!如今我等以礼相待,大人您难道要贻笑大方?” 加尔摩设眉头一拧,冷笑:“中原果然出人才,连奴才都伶牙利嘴的,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就不知里子是黑是白了。那么巧一桩英雄救美,现在心里笑开花了吧。” 程英嘤皱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等是算计可汗,故意唱一出不打不相识么?” 顿了顿,程英嘤加重语调:“我等确实是有急事寻钱家主,刺杀的歹人也不知是何来头,万里之外来的贵客如何算得到?我中原出的是人才又不是神婆!” 加尔摩设脸愈阴,正是针尖对麦芒,阿史那奎发话了,他含了歉意的学中原礼节,鞠了一揖。 “二位姑娘莫怪。加尔摩的先祖正是玉门之战的主将,这才心里存了些旧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程英嘤恍然。玉门之战,中原人称玉门大捷,对西域人来说,就是大败了。由此签订玉门之盟,西域臣服中原,祖上留下来的恩怨,加尔摩也就可以理解了。 程英嘤不禁多看了一眼阿史那奎,这位据说继位不久的年轻汗王,二十多点的年纪,眉眼还坦荡得半点不沾名利场的尘埃。 “人非圣贤?可汗对我中原文化颇有见解,俗语用得很是恰当。”程英嘤脸色缓和。 “世间学问何分种族,仰之弥高,望之弥艰,求索无涯也!”阿史那奎大笑起来。 程英嘤对这位可汗愈生好感,尤其是还有个冷嘲热讽的加尔摩衬托,直让人称一句英雄不问出处哉。 “我等还有急事去寻钱家主,先就此别过……”程英嘤看了看天色,想起正事。 没想到阿史那奎接话:“若是寻家主,姑娘就不必继续前行了,我等方才回来,扑了个空。” 程英嘤和流香同时一惊:“怎会?钱家祭祖这等快?我俩快马加鞭还错过了?” 阿史那奎也有些无奈的摊手:“我等下江南办些事,事办完了来向家主辞别,可是来了才发现,钱家几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我倒觉得,是家主对外放出的祭祖时间,故意放晚了。” “故意放晚了?”程英嘤变了脸色。 如果说钱幕故意做了个时间差的局,那她程英嘤马儿驰得再快也追不上。 因为钱幕太了解她。她骑马的速度,她选择的路线,甚至她反应过来真相的耗时,世上没有人比她的先生了解她。 “那……那家主下一步去哪儿了呢?”程英嘤慌了神。 这种了解,简直注定了,他算准了她,算得死死的。 “听说是栖霞山。”阿史那奎叹了口气,“我等事儿已经办完,辞别不过是礼节上的事,栖霞山就不找去了,还是早日北上,日后休书向家主赔罪罢。” “北上好,早点回我们西域!中原的繁文缛节就是拖沓!婆婆妈妈的没个实在!”加尔摩设低低骂。 看在阿史那奎的面子上,程英嘤不欲与加尔摩设计较,心心念着赶紧去栖霞山,遂拉了流香翻身上马,向二人抱拳。 “今日救命之恩,我花二永生不忘!他日定当……” “中原人都说,萍水相逢皆是缘!姑娘就别念着报恩了,随手相助,山长水阔就此别过!” 阿史那奎朗声笑,从马背上的皮囊里拿出一个铜罐,扔过来。 “我西域的伤药!二位姑娘都见了血,又急着赶路,还是敷点药的好……这个恩,也不用念着!” 言罢,阿史那奎便和加尔摩设翻身上马,抱了抱拳掉头离去,背影消失在漫山红枫落里。 “好个人物,除了那个加尔摩设。”程英嘤感慨,也不再耽搁,敷了伤药,和流香飞驰往栖霞山去。 然而,接下来的路途,或者说接下来的几天,程英嘤证实了阿史那奎的猜想。 钱幕对外放出到达时辰,比他实际到达的时辰要晚,利用二者错开的时间差,旁人赶到一处地方时,他就已经在下一处了。 是以别说栖霞山了,程英嘤马鞭抽得发癫,不停的赶路,扑空,赶路,再扑空。 钱幕率钱家一行吃住都在路上,硬是在江南周边打转,半步不回钱府,程英嘤跟苍蝇似的撵,也半步没回过竹苑。 从终选结束到举办囍嫁的十日里,一座城欢天喜地的筹备婚事,正主儿的两个人却猫捉老鼠,碰不了面。 程英嘤从开始的期望到震惊,到怨怒,到绝望,再到整个人都崩溃了。 十日,九日,八日,七日,六日,五日,四日,三日,两日。 钱幕算准了她,时间差精确到可怕,更可怕的是他这个人,程英嘤愈发觉得自己被吃得死死的。 故意的,故意的躲着她,故意的要强求姻缘,作为传闻中不择手段的狠角儿,钱家主,这一次程英嘤终于探着了他的“底线”—— 是她,小十三。 终于,第九日,明天就是囍嫁了,江南城张灯结彩,红锦帐拉了十里。 程英嘤和流香回府了,流香一进门就昏睡过去,被抬进药阁的。 而出门时鲜衣怒马的程十三,回来时已经没了个人样,苏仟容巍等人半晌没认出。 瘦了一圈,眼下两圈青黑,赤红的眸,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身上所有的钗环首饰都当了,墨发凌乱蓬头垢面,跟个疯子似的。 “赵胤……不是,圣人,我要去见圣人……明儿就是囍嫁了,不行……” 程英嘤拨开苏仟等人,一瘸一拐的冲向客殿,踩出一串血脚印。 连续九日策马疾驰,大腿内侧都被磨烂了,血肉模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下 然而拖着这副骇人的身子挪到上殿,自然是惊动了整个钱府,程英嘤脚还没碰着玉阶,乌泱泱的内侍宫女就把她拦下了。 “姑娘请回罢!圣人已经听闻了,口谕,不见!” “不行……一定要见到圣人,只有他了,明天就是嫁娶大典……没时间了,现在只有圣人能……” 程英嘤压着滴答淌的血,撑着青黑的霜脸,拗着劲儿要往里闯,规矩君臣什么都不管了,她脑海就剩下了一个念头:只有赵胤了。 只有赵胤有权终止,否则,明天钱幕回来直接就上轿子了。她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她先生的意图,但距离囍嫁只有几个时辰了,所有的猜测和答案都指向了一个人。 她甚至都没有时间来说服自己相信的布局者。 “先生,这就是您本来的算计么……好,好你个钱幕……赵胤!您听见了么?您早就知道对不对!您和先生一伙儿的!” 程英嘤咬牙咬得小脸青黑,不顾命的往里冲,干脆直接赵胤的喊,吓得内侍们扭着她往地上摔,砰的一声闷响,摔出老远。 “诶?这不是吉祥铺的花二姑娘么……明天要嫁给家主的是尹笙姑娘,她们是一个人?”一个宫女们盯着程英嘤的脸,若有所思。 话音刚落,一道银线飞过,旋即血溅三尺,那个宫女就软软的瘫在了地上。 旁边的羽林卫擦着刀刃的血迹,环视一圈,眸子冷得发憷:“圣人已有旨,认识花二姑娘的熟脸,如今都当不认识。还敢碎嘴的,如此下场。” 程英嘤伸出指尖,碰了碰脸,一滴血,溅上去的,最后一道救命符成了致命招,她早该想到的,她的先生既然算死了她,就该把赵胤拉进了棋局里。 由着哀帝萧亿,赵胤本就不乐意她和赵熙行凑一块儿,如今能借刀杀人,赵胤焉能不狼狈为奸。 “该死!!!” 程英嘤一拳砸在青石地板上,重得发狠,鲜血从指缝迸出,连日来极度的疲倦和惊怒,明天就要出嫁的厌惧,还有做白日梦般的急切的想见到某个人。 所有的情绪纷涌而来,像发黑的泛着腥臭的潮水,顷刻就将她从里到外都摧毁了。 “赵沉晏……我该怎么办啊……你在哪儿啊……”程英嘤嘶哑的一声苦笑,人就栽了下去,最后一个念头是十二岁那年初见的面容。 青涩的,骄傲的,映着日光的,少年郎砸了她的花儿,老远就招手喊:“我赔你啊!” ——她就是想他了,突然的,想他想到要命。 时间倒退九天,终选结束后不久,尹氏夺魁的消息长了脚似的,比御旨赐婚的圣旨还快,蹭蹭蹭的传遍了九州四海。 东宫却是阴云密布,宫人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离赵熙行最近的豆喜更是觉着脖子上架了刀,稍一动弹都快见血了。 堂下候了满满当的朝臣,瞧着手里的折子苦脸,但就是这一点苦色也的小心翼翼的掖着,生怕被玉案后的东宫察觉。 “豆喜啊,这么捱下去也不是法子,前朝那么多政事,都等着殿下拿主意呢。”一个官吏忍不住了,凑近豆喜,将手里的折子翻给他看,“你瞧,东宫都批的什么?” 豆喜飞了一眼过去,本该朱笔御批东宫意见的位置,清一色的两个字:我的。 “臣等愚钝,实在不懂殿下这两个字的意思啊。”官吏眉头搅成倒八,又不敢说大声了,气管都压得疼,“其他大人的折子都是这俩字。自从江南那边终选出了结果,东宫就跟着魇似的,心思不在这儿……” “妄议东宫,大人还要命么!”豆喜吓得慌忙打断,不禁看了眼玉案后正襟危坐的赵熙行,面前一堆折子,表情是够端正,笔也走得更快,但批下来的都是同样二字。 我的。 岂止心思不在这儿,整个人都飞脱了。 “不如大人们把批错的折子都压着,先拿到内阁初步商议,殿下这边奴才劝劝。”豆喜一横心,低道。 朝臣们面面相觑,但又没谁有这个胆子进谏,只得装作眼瞎,拿了折子退下,临了还唉声叹气,觉得圣人愈发偏了。 殿门刚一关上,赵熙行抬头:“确定?” 暗中有龙骧卫抱拳:“根据天家在江南的眼线回报,尹氏前脚夺魁,后脚花二姑娘就出门寻家主了,还有眼线向钱府宫女暗中打听过,尹氏要过门,花二姑娘也要过门……” “同一个人。”赵熙行兀地接口,狼毫在指尖折为两段。 龙骧卫缩了缩脖子,压低语调:“消息都是宫内特别训练的鸽子传回来的,千里传音,不应有误……” “同,一,个,人。”赵熙行再次打断,重复,咬牙切齿。 龙骧卫头皮一麻,不敢说话了。殿内的温度以可怖的速度下降,尚是十月,却恍若刮起了雪,从人的衣领手腕钻进去,咻一下,冻得骨头酸。 “怎么不说了?”赵熙行看向龙骧卫,似笑非笑。 “殿下恕罪!属下愚钝!最新的消息是,花二姑娘还没有寻着家主,圣人也充耳不闻……”不过片刻,龙骧卫就满头冷汗,汩汩的滴。 “本殿就猜到,钱幕怎么会让她找到他,父皇也定会将计就计。”赵熙行松开掌心,看着碎裂的狼毫管扎出来的血窟窿,眉间腾起异样的狂热,“好,很好,想不到啊,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敢抢我的女人。” 龙骧卫和豆喜扑通扑通跪下,浑身都软了,被吓得。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东宫,似乎是阴鸷的,但眸底又烧得滚烫。 是那种被饿了几年放出来,看见猎物兴奋得发狂的狼。 赵熙行青筋一爆,鲜血从指缝淌落:“距离囍嫁大典还有几日?” “六,六日。”豆喜颤着声音应。 “备马,还有,给本殿把朝服金冠装起来,并几两碎银,万勿显眼。”赵熙行站起来,看着满手的血,微眯了眼,“一盏茶,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奴才这就去!”豆喜醒过神来,开始疯了般的在宫内狂奔。 “属下立刻安排龙骧卫随行,护卫殿下周全!”龙骧卫也抹了满额的汗,准备起身,却被赵熙行一记眼光刹住。 “不用,人多了,易耽搁。”话音刚落,赵熙行就换好了布衣,脸上贴了狗皮膏药,半只脚踏出了东宫。 豆喜牵着马跑得大汗淋漓,三步并两地冲过来,将粗布包裹和缰绳塞给赵熙行:“金吾卫那边奴才也通知过了,六道宫门大开,殿下直接就能冲出去!” “皇太子殿下,这不合礼数啊!您是监国,身份贵重,安危事关天下!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呢!”龙骧卫疾呼,涕泗横流,或者说此刻帝宫的所有人,都快哭了。 豆喜看着远去的一骑飞尘,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瞬息之变才不像是做梦。 “吩咐宫人,把离主殿最近的嫔妃殿打扫出来,还有各个品阶的妃嫔衣裙,也都清理出来,彼时只怕是任选的。”豆喜深吸一口气,传话。 宫人们大惑不解,皇太子片叶不沾身的过了二十五年,妃嫔殿成冷宫,妃嫔衣锁箱底,天下差点就把他和李郴凑一堆了。 “殿下何时这等吩咐过?”龙骧卫也在旁边迟疑。 “放心吧,这一闹,心里的东西都翻到了面儿上,回来的就不是姑娘,得是娘娘咯!”话虽这么说,豆喜却暗暗捏了把汗。 六日,只有六日要抵达江南,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赌,注定了这一路得折半条命,风雨兼程的赵家乘风郎,都押在这一盘儿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章 迎亲 程英嘤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橘红色的夕阳洒进来,镀了一地金,苑里的竹影萧瑟,十月晚来西风急,飒飒的摇,窜入鼻尖的是药味,炊烟味,还有鞭炮爆竹的火星子味。 “姑娘!您可算醒了!谢天谢地,差点就来不及了,快,都进来!” 流香带着泪痕的小脸出现在视线里,然后程英嘤就被一堆人拉起来,洗漱梳妆着衣各种打扮,她浑身又疼又倦,晕乎乎的,也就任她们摆弄。 终于当脑袋上被按了一这一刻,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戛然而止。 “拜见皇太子殿下!!!” 旋即,轿子被放到地面,山呼千岁成为唯一的声音。 注释 1.婚者,昏也:古代结婚,尤其是娶嫡妻的结婚是在黄昏举行。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在这里“婚礼”写作“昏礼”,也就是表明其在黄昏时候举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愿 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瞬间静止。 山呼千岁之后,周遭重新安静起来,能感到所有人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喘,空气里有天家特有的肃穆和庄重。 静得程英嘤觉得这世间就剩下了她一人,她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她扯下红盖头,伸出一根指尖,想去撩开面前轿子的红帘子,可指尖碰到帘幕,又迟疑的滞在空中,她好怕是自己的幻听,临了一场空。 “平,平身。” 这时,轿子外传来威严的一声,是拿着架子的,是好听的,中间有一处断裂,似乎是太过匆忙,短短的两个字都喘不上气。 “谢皇太子殿下!!!”又是一阵山呼千岁,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惊疑。 程英嘤无比确定了,是他。 然后浑身的力气都涌了上来,凝滞在半空的指尖掀开帘子,程英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他,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在轿子前方三十步,挡住了迎亲队伍去的方向。 他正看着她,越过跪拜的百姓和俯腰的群臣,漆黑的眸子里有波澜,扰乱涟漪。 原来骑高头大马而来的,不是新郎官。 程英嘤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有那么片刻看呆了,来的也不是乘风郎,而是东宫,这个国的皇太子。 全幅仪仗,赵熙行竟然带来了皇太子的全幅仪仗。 他身后跟着以江宁织造曹惜礼为首的江南官吏,从大到小乌泱泱的,全部着官服戴乌纱,垂手肃立,执朝堂面君礼,两旁金吾卫鳞甲饰缃,刀戟雪亮,并江南各道驻扎守军,前设虎枪六,后设豹尾枪八,宫女内侍擎羽扇提香炉,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后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弓矢乐器香炉等,能看出来是凑自江南行宫,和帝宫制式略有不同。 这番仪仗盛大正式得,街道都拥挤起来,天高皇帝远,远在江南的臣民哪里见过盛京的威风,一时都吓得腿肚子打颤。 至于骑在马上的赵熙行,更是从头装扮到了脚。 金冠,朝服,缃袍煊煊,代表着一国储君的权势和尊贵,将夕阳的日光都映得辉煌,玉带,权印,御剑镶宝,旁边还有一个尉官捧着玉盘,盘中是册封皇太子的金册。 人靠衣装,这一身能把朽木都捧成宝。何况姓赵这木还不朽,乃是一根天容玉色清隽如玉的神仙木,那就真的是能把凡人的魂儿都看丢了。 “不过东宫为什么会来江南,那么远,他不是该在盛京监国么?” “对呀,还拦了家主迎亲的轿子,这是公然找钱家的茬哩。” “哇,那就是东宫啊。圣人东宫,今儿终于开了眼界,长得真好看。” “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你以为如何人物,才当得起独绝二字?” 人群里沸腾的窃窃私语跟蚊蝇似的,嗡嗡到处都是,尤其是小娘子们,脑袋的安危也不管了,偷偷拿眼觑赵熙行,跟蚊蝇黏上了麦芽糖,粘上就扯不下来。 程英嘤跨出轿子,俯身,戳了戳最近的两个小娘子。 瞧东宫瞧得脸红的小娘子们抬头,眨眼,大惑不解。 “我的。” 程英嘤朝前方的东宫努努嘴,然后起身,一把摘下头上的囍冠,向他跑了过去。 她能听见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余光能瞥见各种脸色,有震惊的谴责的鄙夷的谄媚的,反正没一个好,她收回视线,跑得更快了,穿过迎亲的队伍,穿过最前方红衣的钱幕,到他跟前。 是了,这一次,当着天下人的面,她想由她来,向他而去。 赵熙行翻身下马,抚平缃袍的褶子,伸出手,将女子拉住,下意识要把她往怀里带,又倏忽意识到周围的人群和臣子,遂清咳两声,松开手,和女子相对而立,藏在宽大宫袍里的指尖不停挠。 心痒。 程英嘤抿嘴一笑:“赵沉晏,你好大的架子。” “想给你最大的脸面。”赵熙行俯身道,带了微微的得意和夸耀。 “劳民伤财。”程英嘤话是这么说,笑却愈浓,走进半步再瞧,忽的一滞,“……赵沉晏,你怎么敷了脂粉,学那女子?” 说着,程英嘤就要伸手来碰男子脸,赵熙行连忙捏住女子指尖,瞥了一眼周遭:“这几日赶路赶得急,脸色不好看,遮一遮……小声点。” “不好看?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起皮相了?”程英嘤迅速的抽出指尖,一刮男子脸皮,“再说了,我图你图的是你的皮相?” 赵熙行感受着脸上一点温腻划过,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搞得声势浩大,必须得端圣人的架子,什么都做不了,遂声音带了闷:“若是能让你图我的皮相,你的图多一分,总是好的。” “我是那般俗气的人?”程英嘤好笑。 “我俗,是我俗气,我巴不得你每一根头发丝都图我。”赵熙行声音愈低,发腻。 两人说着话,或许是月余不见,就是普通的玩笑话都说了一盏茶,满城的百姓官吏都被晾成了空气,尤其是迎亲队伍当头的钱幕,有个人跟没个人似的。 “幕见过皇太子殿下。殿下驾临江南,怎恁的突然?也不差人告臣一声,臣也好准备接驾。”钱幕终于开口了,顿了顿,加了一句,“况且臣何德何能,劳驾殿下亲来贺喜,彼时臣一定为殿下亲手斟一杯喜酒。” 程英嘤和赵熙行看过去,城中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着缃的出现,三个人,有两个人着了红衣,竟有了一种微妙的生硬感,无声的剑拔弩张,在秋风中开弓。 赵熙行将程英嘤挡到身后,笑:“钱家主客气,喜酒倒不用了,因为这大喜就到此为止。” 钱幕一挑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终选夺魁者,立为我妻……这可是圣旨。就算殿下是皇太子,也焉能置喙哉?” 男子语调逐渐加重,晓风残月江南主,绿瞳像夜色中的狼眼珠子,不动声色的腾起寒气。 “钱家主说得不太准确罢,圣旨应该是,终选夺魁且无有许配者,立妻。”赵熙行淡淡道,胸有成竹。 钱幕嘁的一声冷笑:“尹笙尹姑娘无有许配,钱府和上面早就调查清楚了……” “是么?”赵熙行打断,凑近前去,黑瞳深处压住可怖的风浪,“调查清楚的是尹笙?还,是,花,二?” 后半句咬字从齿缝迸出。如同断头台上一斧头砸下来,声儿不大,却砸得人心一憷,骨头上顿时有蚂蚁爬。 是以钱幕不舒服的退后半步,眉间有了一丝隐晦的忌惮,他看向赵熙行身后的程英嘤,女子别过脸去,刻意避开了。 “……问你呢。”赵熙行的低语从耳畔传来。 程英嘤一愣:“什么?” “他杵在那儿,走神了?心疼了不是?”赵熙行看了眼钱幕,酸溜溜的。 “胡说……威风也耍了,嘴仗也赢了,你打算怎么收场?”程英嘤正色。 赵熙行又看了眼钱幕,然后一把将程英嘤拉到身边,手还有意的不松开:“问你想用哪个名字?今儿可是当天下人的面说开了。” “名字?”程英嘤没明白。 “是,吉祥铺花二,或者悯德皇后程……”赵熙行咬耳。 程英嘤连忙捂住他嘴:“悯德皇后这身份也能说的?” “怕什么,你只说你想用哪个名字,就算是悯德皇后,天塌了我,小十三,就此别过。 而他终于有力气回一句,说不出口的两个字,珍重。 …… 赵熙行转头来看程英嘤,手从背后伸过去,偷偷的拉住那只小手,餍足道:“你愿么?” 程英嘤歪头瞅他,红了脸,笑:“您东宫都放话了,我一个老百姓能说甚愿不愿?” “说过了,东宫是天下人,赵沉晏是你的。”赵熙行轻道,又面容微肃,多了期待和小心翼翼,“更想亲口听你说,你快回我,你愿么?” “呸,大庭广众的,圣人的脸面不要了?小心被人听去。”程英嘤看了眼周遭,嗔怪,声音却娇软得让赵熙行眸色一深。 “从今儿你就是进了贼窝,想跑也跑不了咯?你若不好好回我,省得哪天后悔,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程英嘤噗嗤一笑,竭力掩着唇,不让这笑教人听到,这般直白又赖皮的话,旁人如何能知是从圣人嘴里说出来的。 是了,她才不要他们听到,东宫给他们了,赵沉晏,她留给自己。 “我竟不知,何时皇太子成了贼了?”程英嘤憋笑憋得小脸绯红,眼眸亮晶晶的,看得赵熙行差点就没绷住圣人的面儿。 顿了顿,程英嘤反手握住那双手,抿嘴一笑:“呆子,我愿了。” 于是,别说是做呆子,便是下半辈子做她的傻子,他赵熙行也赶趟儿的栽了进去。 注释 1.皇太子仪仗:选自清朝制式。清于顺治三年定仪仗之制,本文略有删改。 2.良家子:汉代称谓,类似秀女。:“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又有薛道衡:“我本良家子,充选入椒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君怒 秋日西沉,暮色笼罩了南国城。 十月的晚风吹在人身上,嗖嗖的凉,着贡品狐裘袄的赵熙行也不禁打了个寒战,脚步停下来,目光又往钱府大门探了一分。 “都说南国暖,入夜了还是凉,她可有备着披风出去?” 话是问流香的。女子跪在青砖地面上,刚替程英嘤传完话,周围跪了一圈钱府的丫鬟奴仆,都是头一次面见传得神乎其神的圣人东宫,敬畏得头都不敢抬。 “回禀殿下:奴给姑娘都备下的,最好的大氅,保管丁点风都不透。”流香顿了顿,语调有些哽咽,“此番多谢殿下解围!奴婢还有奴婢主子叩谢殿下天恩!若不是殿下及时出现,这姻缘成了真儿,奴婢和奴婢主子怕是赔上命,都不知如何面对花二姑娘!” 言罢,流香扑通扑通磕了九个响头,忍不住抹泪,又是感激又是后怕。 “起来罢。说来说去,也是本殿为了自己。”赵熙行虚手一扶,目光却黏在钱府大门,几乎快看穿了,“……她有说何时回来?” 流香擦着哭花的小脸,转笑:“今儿奉上命,钱家和苏家同时娶妻,钱家的黄了,苏家的还在继续。苏仟老爷迎娶钱薇姑娘,今晚大喜日子哩!花二姑娘总得去给自家舅舅道喜吧,喝酒闹乐子的,估计不到子时不会回的。” 赵熙行脸色一沉。 这时,旁边执着琉璃宫灯引路的内侍小声提醒:“皇太子殿下,快走罢,花二姑娘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圣人还等着您呢……” “这不就是去么!”赵熙行猛地打断,没好气。 白日风波尘埃落定,钱家的婚事被从天而降的东宫废止,吉祥铺花二封了良家子,然后就匆忙忙的奔赴苏府,东宫则被圣人赵胤召见,两个人自打迎亲场上一见,就又南辕北辙的忙开。 “本殿停留江南的时间本就不多,她还赶去喝喜酒……”赵熙行低低嘀咕,就算是夜色如墨,旁人也能察觉到他脸色不好起来。 顿时鸦雀无声。圣人严苛,名声在外,钱府众人都害怕真如盛京传闻一般,这男人不开心,就得有人遭殃。 于是求援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照灯的内侍,内侍也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殿……殿下,圣人那边……” 话头没完,赵熙行一记眼光如冰渣子杀来,吓得那内侍一哆嗦,咻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待花二姑娘回来,若她精力劲还撑得住,传她来见本殿。本殿多晚都等着。”赵熙行气堵堵的丢下话,便收回视线往客殿去。 不多时,他跪在了玉榻前,向榻上满脸病容的赵胤和榻边的刘蕙拜倒:“儿臣问父皇安,问母后安。” 赵胤披衣倚榻,瞅着男子的脑门顶,冷笑:“东宫,好本事啊。” “……父皇息怒。”赵熙行暗暗攥紧了指尖,白天的风光耍过,真正的难关原在这儿等他。 “息怒?呵,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赵胤冷冰冰道,“朕留你在京监国,你却偷偷跑来了江南,朕下旨为钱幕赐婚,你却半路抢了新娘子,随口还封了良家子。你说,有哪一点,你眼里还晓得有老子?” 赵胤语调不大,却有如一刹九天金雷,轰的砸在场中,震得人心和地板都在发颤。 天子一怒山河臣服,空气迅速冻结,仿佛都有雪霰飘了,刘蕙变了脸色,羽林卫蛰伏暗中,杀意酝酿,奉君命国嗣亦斩。 阁内顿时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死寂。 赵胤拧着眉,脸青得可怕,赵熙行垂眸低头,状似恭驯,却看不清他是甚神情,父子俩僵着,刘蕙一横心,凑到赵熙行面前,忙劝。 “东宫,这件事确实是你有失妥当,且不说你搁弃政事私下江南,便是擢选魁首为钱幕妻乃是圣旨,这便是御婚,又岂是你半路说废就能废的?你快些认个罪,服个软,先让陛下火气消下去再说!否则这事儿就闹大了!” 刘蕙冷汗一寸寸渗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平日最是恭谨持礼的东宫,撞上今儿这事,却意外的缄默,腰杆挺得笔直,不知在酝酿什么。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实实在在论过,过在东宫,如今这东宫却偏往刀尖上撞,皇帝老子都不放眼里了不成。 是以刘蕙急了,抖着声音道:“东宫你今儿是怎么了?平日不是认罪从来不带辩解的么?认罪,赶快认罪啊……” “父皇早就知道了,是么?”兀地,赵熙行打断,问是对赵胤去的,因为嗓音有刻意的压抑,所以带了一丝质问的语气。 赵胤眉梢上挑,怒极反笑:“呵,你这是做儿子的,做臣子的,该有的语气么?” 刘蕙脸一白,攥了满手汗,还要劝什么,没想赵熙行根本没理她,缓缓抬头,直直的盯向赵胤,嗓音压得愈发低了。 “父皇……知道程英嘤顶替尹笙,也知道她会赢,知道钱幕会娶她,所以……装,聋,作,哑?” “放肆!” 厉喝的两字不是赵胤,而是刘蕙,她忌惮的瞧了一眼赵胤,咬咬唇,拽了赵熙行就往外撵:“东宫或是南下旅途劳累,脑子不太清醒,还不快跪安,先冷静冷静!跟陛下这么说话,你脑子拴裤腰了?你真要辜负姐姐的苦心不成?!” 或许是因为姐姐两个字,赵熙行眸色微陷,歉意又坚决的挡住刘蕙:“母后放心。此事乃父子之结,今日不说清楚,也终有要说清楚的那天。” 刘蕙诧异。被天下誉为圣人的东宫,此刻却格外的硬气,跟犟脖子的硬茬似的,笃定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天都不怕,何况是天子了。 是了,哪里是圣人,这不就是曾经年少的,乘风郎么。 刘蕙呆在原地。赵胤凝着赵熙行,目光在昏黄的烛火后闪烁:“是,老子知道。原因,你也该知道。” “您不乐意见我和她在一块儿。”赵熙行声音嘶哑,顿了顿,加了句,“因为哀帝。” 赵胤耸耸肩,默认,不加掩饰。 赵熙行喉结滚动,似乎在拼命下咽什么:“但,曾经您召过她,说过了,而她也向你保证,在天下人面前走向我时,会得他一句应允……您,是答应了她的。” “你们当老子傻呀!”赵胤猛地打断,也没了皇帝架子,喝骂,“萧二郎已经去了泉下,她如何得他一句应允?她是逗老子玩呢?还是当老子年纪大了,脑壳不好使呀?也就你这个杠脾气能信……” “我信。”赵熙行兀地接话,斩钉截铁,语调加重,“而且,我会让天下,包括父皇,也信。” “逆子!你这个逆子,气死老子算了!!来人,把这逆子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不,一百大板,打死他!!!”赵胤勃然大怒,暴起,也是被气冲昏了头,口不择言的呵斥。 刘蕙脸色煞白,扑通声跪下,立马泪流满面。 满殿俱惊。连羽林卫都有片刻迟疑,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才闯进来作势要缚赵熙行,刘蕙在旁边哭着拦,早听闻风声而来的官吏奴仆则在门外跪了满堂,同样哭嚎着求情。 “陛下息怒!东宫事关国本,万万不可啊!陛下三思!” 钱府的夜被惊动,北风呼呼的刮,愈如鬼哭狼嚎,听得人心慌,鲜血和变故的气息酝酿,惊心动魄。 然而,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羽林卫正要拿赵熙行,惯来恭敬持重的东宫,却眸底寒光一闪,猛地二指并剑,疾风扑面,砰砰的打退那几个侍卫。 羽林卫咚咚后退几步,脸色微白,这力道不轻,真半点情分也没留,若是有一柄剑,直接就能刺穿他们。 “皇太子殿下!此乃圣旨!得罪!”羽林卫下意识的应了句,一横心,再次冲上去拿赵熙行,却没想更为凌厉的招式袭来,直接将他们打退到门槛边。 这下子,愣着的臣民都瞧清楚了,也确定清楚了,反了,东宫这是打定了主意,反了。 “逆子!你真要反不成!你还真以为老子不敢斩你是吧!”赵胤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了,咬牙冷笑。 “东宫!你在干什么!你昏了头不成!”刘蕙吓得惶惶,慌忙强来拉赵熙行,让他跪下请罪。 没想到,赵熙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举动—— 他挣脱开刘蕙,噔噔瞪几步,冲到赵胤面前,然咚的,一拳打在玉榻旁的榻柱上。 榻柱顿时裂开了蛛网似的缝,榻顶簌簌的颤,而男子的拳头也刹的裂开,血珠子渗出,顺着榻柱滴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三章 苏府 因为过度的震惊,所有人都傻了,包括赵胤,一动不动,殿里由喧闹顿时转变为诡异的死寂。 只听见一滴滴血淌的凝滞中,赵熙行开口了,声音是克制到极致的低吼,一字一顿如刀剑斩下。 “作为圣人,我于天下无悔,作为东宫,我于百姓无愧,今生唯一的一份私心,只有她。” 赵胤瞳孔一缩。 所有人的心跳都吓得快静止了。 赵熙行缓缓俯身下来,凑近赵胤,眸子深处压着****,雪亮,又炽盛,他再次开口了,语调却意外的不稳起来,带了面对父亲时那种特有的脆弱和委屈。 “求您……求您,不要逼儿子太紧……” 然后哐当一声,殿门打开,缃袍背影就消失在夜色里,只有十月的西风灌进来,呼啦啦的。 良久,久到烛火都昏暗,诸人才缓过神来,又觉心肝俱碎,不由自主的看向赵胤,冷汗滚滚的湿透了秋袄。 “陛下……东宫他,他……”刘蕙话都说不齐全了,跪在榻前双眼红肿,只敢磕头求饶,打定了主意要抗到底。 却没有预料中的天子之怒,榻上传来笑声,窃窃的,发着颤。 刘蕙震惊的抬眸,见得赵胤捂着眼,肩膀松动着,是笑,确定他在笑,有些哽咽和不稳。 “皇后啊,还记得这小子上一次对朕发火,是什么时候么?” 刘蕙一愣,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不解的看向赵胤,小心翼翼道:“东宫号为圣人,持重守礼,怎会有发火这种失态之举呢?” “是啊,圣人,他被天下赞誉为圣人,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赵胤低道,蔓延开一抹苦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朕帝王之局布下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圣人,板着风轻云淡的脸,君臣纲常倒背如流,永远都那么贤明,永远都那么完美……呵,朕一个当老子的,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赵胤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咽下鼻尖的酸涩:“可明明朕记忆中的赵熙行,这个朕二十岁时得的第一个儿子,是被称作乘风郎啊,是能把羊皮球踢到金銮殿房得苏仟的脸愈发红了。 虽有白天那等变故,但好歹有惊无险,如今结亲的又是自家舅舅,钱薇她也是中意的,所以晚来苏府大喜,好酒好宴好乐,欢笑翻上了天。 “真不是,哎呀,我跟你舅母本来就呆不了几天,过阵子她就要启程北上了,一去小半年。”苏仟窘迫的拦住涌来的酒盏,求饶,“不行了不行了,真喝不了了……嗝……” 程英嘤耳朵一尖,酒劲消了大半,拉过苏仟,肃了脸:“舅舅这什么意思?才过门的新娘子就急着远行?钱家故意轻慢我苏家呢!” 苏仟打了几个酒嗝,哭笑不得:“不是不是,阿薇是好的,钱家待我不薄。纯粹是公事,钱家祖训家国为上,我又岂好意思阻拦。” 程英嘤点头:“纵是如此,去哪儿要小半年的?” “哎,前儿不久西域国那边来了贵客,说他们的大巫推算来年春旱严重,故赴来江南借粮。”苏仟叹了口气,“已经都谈妥了,帝宫也允了,待这几日粮车辎重备好,你舅母就要作为钱家管事的,护送这一队粮食北上。” 电光火石间,程英嘤想到两张不算陌生的面孔。 阿史那奎,加尔摩设,原来那天遇见他们,他们说进关办事,就是来找钱家借粮,备来年春旱之危。 可再一转念,程英嘤愈发蹙眉:“就算如此,这等事关重大,钱家干嘛不派个男人去?北上入关,大漠黄沙,女儿家去能磨层皮回来!” 没想苏仟面露傲然,一精神:“诶,你若这么想你舅母,那就大大错咯。你舅母可是济世第二名,总管钱家对外商贸,岂是寻常女子哉!” 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果真非凡人也。 济世,乃是钱家选贤举能的方式。但凡钱家子弟,不论男女,嫡庶,甚至外家之子,皆可参选。 用时十年,隐姓埋名行走九州,秉承“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意,融入三教九流,经纶天下。 十年间,有钱家遍布全国的眼线缉察考验,十年后,将诸候选所成编录成册,广传江南之民,由百姓属意,评出名次。 第一名,继任家主。后续名次,则在钱家获得重用,添掌事之职,管江南诸务,亦是一方英雄。 当年某位紫衫少年参选济世,用的化名便是公子翡,他选择做一名教书先生,十年后归乡,评为榜首,成为了钱家主钱幕。 兼济天下钱家郎,得民心,得江南心,得圣贤心,方为此间主也。 “以女子之身参选,夺得榜眼,如今掌管钱家所有对外商贸,这等人物……”程英嘤轻叹,看了看苏仟,话锋一转,“是怎么看上舅舅的?” 苏仟摸了摸鼻子,赧然:“你舅舅也不差呀!凭一己之力混到家主身边最近的位置上,由此常和阿薇见着,交道打来打去,细水长流也就生出情义来!能拿下她,你舅舅不才是人物?” 程英嘤憋笑,朝挂着红绸幔子的新房努努嘴:“舅舅,这以后嘛,外甥女也没多的话,就一句……夫纲,别怂……别别别!” 戏谑湮没在吃痛里。 苏仟轻轻揪了程英嘤后颈窝,仗着酒劲,晕乎乎的嚎:“老子苏仟,得江南父老看得起,尊一声玉面鬼影,以后甭管什么姓钱的济世的,过了门就是我苏仟的媳妇儿!第一条老子就得振夫纲,老子管家管钱管钥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四章 算账 “苏六郎你真敢?也就喝醉了敢说这话吧!哈哈!”众人大笑起来,半开玩笑半正经的摆手。 正是喜气洋洋,雄赳赳气昂昂,忽听得新房一声刺耳的响,稀里哗啦,似乎是摔瓷盅的声音。 哄笑一滞。最先醒酒的是苏仟,立马换了一副神情,扯着喉咙改口:“刚才都是玩笑!玩笑!以后都听娘子的,为夫跟着!” 程英嘤笑得肚子都痛了,拍拍苏仟的背:“好了,舅舅您快些回房吧,酒我们也就不劝了,否则今晚您要被新娘子赶出去了。这次匆促间没什么礼,待我回了盛京,好好备些,托南下的行商给您和舅母带回来。” 众人都是有眼力劲的,遂不再嬉闹,簇拥着把苏仟往新房推,闹到月上中天的大喜这才落了幕。 程英嘤乘着轿子回了钱府,刚进院子就见得流香迎上来,端给她一碗醒酒汤,热度正好,俨然是一直守灶台温着的。 程英嘤咕噜噜喝了,回房坐在铜镜前撑着头,还有些晕乎:“流香啊,我以为你回沈银那边去了呢。” 流香拧了热帕,上前来让程英嘤擦脸,笑:“银姑娘那边说事情还未了,皇太子不是被圣人召了去么,怕又出什么茬子,故让奴婢还跟着姑娘,多少有个照应。” 热帕子很是舒服,程英嘤打了个酒嗝:“皇太子……哦,是了,赵沉晏那厮……上面有结果了么,怎么断的?” “说来奇怪,上面下了封口令,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殿下完好无损的出来了,圣人也没有追究,只是发了口谕,让殿下好好歇养,歇好了再回京。”流香回禀,又加了句,“还有,殿下说待姑娘您回来,若还有精神,就去见他。” 程英嘤眼睛一亮。站起来,却又顿住,思忖良久,复坐下,想起那张敷粉遮掩倦容的脸,心痛:“他突然赶到江南,必是星夜兼程,一路上人都脱了层皮,让他好好歇吧,铁人也撑不住的。” 顿了顿,程英嘤看向挂在廊下的竹篓子,是江南的驱蚊竹,绿油油的,指了指道:“把这篓子送去,我用着觉得好,江南秋晚多蚊蝇,别扰了他歇息。” “姑娘怎不自己送去?”流香觑眼笑。 程英嘤揉着太阳穴,脸热:“大晚上的,都什么时辰了,就算我如今是他的良家子,但毕竟还未正式圆……咳,不然显得我多心急似的。” 流香又打趣几句,便取了竹篓子出去,呈给侍奉东宫的宫人,不到半个时辰回来,看着程英嘤笑:“东西已经送去了,东宫听姑娘您不来,脸嗖的就青了。” 程英嘤心里欢喜,面上却板着,瘪了瘪嘴:“就他脾气大!让他好好歇息,圣人都发话了,他还能蹦起来?南北迢迢几千里,他就用了几日赶来,真不要命了不成!” “是是是,东宫不要命了,那还不是念着姑娘么。”流香眼珠子一转。 程英嘤脸一红,佯怒要去打流香:“小蹄子愈发嘴碎了!小心我向沈银告上一状,非打得你求饶不可!” 流香连道不敢,又忍不住笑,两人嬉闹间,忽听得房门敲响,传来秦南乡的声音:“二姑娘歇下了否?奴是南乡,多日不见,来给姑娘问个安。” 程英嘤顿住,想起自己打离府追赶钱幕,回来被推上喜轿,中途被赵熙行搅局,下来又赶去苏府喝酒,果然是连续数日奔波,许久未见秦南乡了。 这趟,流香的声音已经响起:“南夫人,这都什么时辰了,要问安明儿请早吧。姑娘今晚在苏府喝了酒,这便要歇……” “不必,请她进来。”程英嘤突然接话,声音有些异样,“择日不如撞日,有些账,正好算算。” 流香眸一闪,但没多言,请了秦南乡进来,阖上黄花梨雕花门,屋里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变化起来。 秦南乡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绫罗织银团花薄袄,窄腰窄袖的,勾勒出杨柳儿般的身段,乌油油的鸦鬓间一枝素银簪,两朵堆纱菊,便是全部的首饰了,依然是程英嘤印象里,那个眉头都不会皱似的丽人。 “打扰姑娘安歇了,奴也是太过挂念姑娘,说两句话就走。”秦南乡噙笑开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案上,“姑娘这阵子忙东忙西的,又兼入选东宫之喜,称心遂意。奴特意备了几件小东西,还望姑娘莫嫌弃。” 这番话也是极为妥帖温柔的,听得人心都要软了。 流香看了程英嘤一眼,见后者没表示,才上前去翻查那份礼,一对赤金镯子,份量沉甸甸的,镯子上刻并蒂莲,乃是贺姻缘的。 秦南乡的声音传来:“姑娘今后就是良家子了,是东宫的女人,这等大喜奴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按照我们南边的习俗,打了一对镯子,都是足金的。” 程英嘤伸出两根玉指,掂了掂镯子:“哟,够沉,南夫人破费了吧。” “良家子哪里的话,待您正式侍寝,册封指日可待,奴就先恭喜您心想事成,成双成对了。”秦南乡连称呼都改口了,满脸的笑不似有伪。 程英嘤唇角一翘:“是,南夫人是该恭喜我,但也别忘了恭喜您自己,毕竟我嫁不成家主,可首先遂了您的愿呢。” “良家子?”秦南乡眨眨眼,疑惑。 程英嘤指尖一松,金镯子落到礼盒里,砰的两声清响,却如炸天雷,让场中三人的眸色都一惊,秦南乡的视线有些晃。 “立妻这场闹剧终于了了,我才得闲来处理些杂事。比如我今儿去苏府问过舅舅,钱家后宅一个妾的权限。”程英嘤缓缓道,目露玩味,“又比如,舅舅说这点权限虽不大,但瞒天过海的使唤几个不算高手的刺客,还是能做到的。哦对了,天平山期间南夫人的行程,我也托舅舅的关系稍微打听了一下。” “良家子说话愈发糊涂了,莫非真喝醉了?”秦南乡依然浅浅笑着,只是脸色在烛影里古怪起来。 “再装就没意思了。”程英嘤叹了口气,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追赶家主期间,我在外边东奔西跑的,一个地儿接着一个地儿,却只有第一次去天平山途中遇到刺客。这是为什么呢?” 顿了顿,程英嘤也没看秦南乡,自问自答:“因为第一次去天平山的行程,是我从钱府出发,钱府的人都知道的。但后面因为我没回过府,人一直跑在外边,行程细节除了我和流香,旁人就算不准了。故刺客的庄家,一定是钱府的。” “呀,是这理儿!”流香也在旁边一呼,意味深长的加了句,“没想到除了怂恿逛夜市染疾,终选漏题给杨家,又添天平山指使人行刺,南夫人为了阻挠二姑娘嫁给家主,可真是大费周章。” 程英嘤若有所思,冷笑:“这样看来,夜市的事儿,漏题的事儿,八成都和夫人您脱不了干系了。旁人一直让我对夫人您多留个心思,被蒙在鼓里却终究一直是我。” 秦南乡脸上还有笑意,只是有些僵:“这一连串天人之祸,良家子都笃定是奴了?” 程英嘤耸耸肩:“别的倒罢了,天平山那次却几欲害我性命,这坎,就过不去了。您放心,我会报上去,公事公办的查……只是,要查出区区一个妾室的手段,夫人您觉得,是难还是易?” “区区一个妾室?”秦南乡咧嘴,“良家子可听闻民间一句俗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妾室,那也是江南的妾,若帝宫的人要插手……呵,还真指不定是难是易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五章 选择 “哦,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程英嘤面色不变,反而状似恍然,“不过,夫人怕是忘了,东宫还停留在钱府。” 秦南乡挑眉:“所以,良家子是打算仗着东宫,颠倒黑白么?” 这一句很是刁钻,真拿黑白掉了头,程英嘤被暗暗说成了什么似的,是以流香在旁首先忍不住,出声呵斥。 “你才是颠倒黑白呢!” “流香!” 程英嘤制止,然后转头盯向秦南乡,没有预料中的辩解或愤怒,她反而笑意愈浓,带了一丝无赖般的神气—— “男人有用,为什么不用?能拿下这个男人,不也是我本事?再说了,黑白重要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花二受了委屈,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找上你?” 此话一出,连流香都大开了眼界。虽然程英嘤本就是喊冤的那方,但这段理直气壮的见解,是不是也太痞子了点。 秦南乡直接傻了。这话里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别说有没有王法了,跟漕运码头的混混一个德行,下作,但管用。 是以秦南乡脸色几变,在确定程英嘤方才所言不是戏言后,才一声凉笑:“……是良家子您先负奴,怪不得奴。” 程英嘤微怔,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自己哪点不是。 “妾室,奴只要一个妾室之位,良家子您,是答应了奴的。”秦南乡的小脸逐渐扭曲,“待您过门,家主立马就会休弃奴,曹家不会让奴活下去的……任何人作嫡妻都好,但偏偏就是您,家主不会容下第二个女人。” 秦南乡看了程英嘤一眼,眸色怨恨,泛着幽幽的冷光:“最开始不让您赢,结果您赢了,那就只有您没了……是您逼着奴走到这一步的。” 程英嘤和流香面面相觑,因果缘由想是想起来了,但在初始的震惊和恍然后,她倒哭笑不得起来。 “这关我什么事?钱幕要弄成那样,怎算到我头上?休弃的事我连知都不知道,南夫人您找错债主了吧!” 秦南乡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畏惧,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似的,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不,那个人,您不知道多可怕,偏偏面上还装着晓风残月的,就更可怕了……” “就算这样,南夫人您委屈,您有理,我家姑娘就不委屈,就没理了?!”流香在旁边插嘴,天平山两人都差点丢了命,是以她看秦南乡都没好脸色。 许是感到大势已去,程英嘤算账的态度又坚决,秦南乡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了,浑身一阵猛烈的哆嗦,人就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妾室,我只要一个妾室……这么一点点可以掌控自己的命,为什么都不行呢……我只要这一点点……” 程英嘤看着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秦南乡,面色复杂,想起初识这个面容和自己三四分像的女子,好个南国佳人惹人怜,又想起她身为钱曹缝隙中的棋子,每天被逼喝下助孕的药,喝得胃子都黑了,还要在曹家族老冰冷的注视中,毫无尊严的吐到呕血。 身为娼伶忆秦娥之女,自家曹姓姓不得,自家父亲唤不得,她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悲剧,至今却还在努力着,努力拼那一点,可以自己掌控的命。 她说,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六章 杨胭 江南的十一月,秋末,红枫如血,银杏洒金。 西风转成了北风,割得人脸疼,呼呼的刮过西子湖,能凝出一岸的冰渣子来,百姓都换上了厚厚的袄衫,说话间鼻眼嘴里全冒白气,再是暖和的南国,脚板心子也暖和不起来了。 在圣驾张罗着北上回京的前夕,一则巨变却陡地掀了出来,搅得江南的人心也跟北风似的,嗖嗖的凉。 东宫新封的良家子花氏曾于天平山遇刺,刺客是曹家派出的,为了阻止花氏入主钱府,为了让真正的曹家女上位,不惜下此狠手。 而整件事是由花氏亲自上报,南夫人秦氏作证,随后秦氏乃曹家庶女的身份也被扒出来,便更为证词添了可信度不少。 最推波助澜的,则是停留在江南的东宫,和钱家主钱幕联名上的折子。这两个人不知怎的,意外的同仇敌忾,将曹家往死里弄,一重又一重的罪名压上去,生怕整不死曹家。 这天晚上,赵胤坐在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塘前,看着手里的折子,剑眉上挑:“连五十年前尚是少年的曹由收了五十两贿赂的也加上了?呵,陈年烂谷子的,如今是算总账么,两个人挖了四十九条罪名。” “陛下打算怎么办?外面可是传得人心惶惶的。”刘蕙拿来一件白狐狸毛的大裘,轻手轻脚的给赵胤披上,问道。 赵胤一声冷笑:“朕那个儿子,还有钱幕,哪一个都不是嫉恶如仇的清流,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怎么在名利场混?他们都是掖着私心,要为悯德皇后出气罢了。” 顿了顿,赵胤转而叹气:“都是绝顶聪明的男儿,怎么碰上女人的事,都跟吞了炮仗似的,一点火就炸?” “下面的都查了,遇刺的事属实,悯德皇后确实差点丢了命,身上还未好全的伤医女也验了,都是刀枪眼儿。”刘蕙掩唇轻笑,“那两个炮仗如何饶得?” 赵胤抚抚额头,也不知是火塘太热还是烦心,出了一身的汗:“惩治一个两个人倒罢了,要是全族罢官,抄家……那可是江宁织造,三代世袭,江南还不得全乱了?” 火光中刘蕙眸色一闪:“陛下的意思是大局为重,轻判?” 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当,屋外有内侍禀报,说家主把人送回来了,刘蕙看了看赵胤眼色,遂传话,让把人领进来。 吱呀,黄花梨雕花阁门打开,一个内侍领着五六名妙龄女子出现在场中,俱俱鸦鬓如云芙蓉靥,就算是秋晚萧瑟,也顿时明媚起来。 其中一个打头的,双十年华,削肩细腰,眼波儿跟荡了两汪西子湖似的,身上衣饰尤比旁人不同,水红的昭君裘织金的锦绫褙,更添一分端庄华贵。 刘蕙不禁微惊了一声,却在察觉到赵胤周身气压变冷时,连忙捂了唇,多的话都咽了回去。 赵胤的脸色确实阴了下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冷笑:“呵,他一个都没瞧上?” 原来自打立妻大喜被东宫搅和了后,这妻娶不了了,要几个妾也不算白费红妆。赵胤遂做主挑了几个佳丽,送去让钱幕选一个,和秦南乡一样抬作妾室,皆大欢喜。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辞,背地里则是帝宫和江南的博弈。双方都费尽心思的立妻黄了,插一个妾进去,也算多个眼线。所以佳丽都是选自京官家族,保管的忠心,赵胤念着趁势送过去,聊胜于无,总归有点赚头。 然而钱幕也是硬气的,直接全退了回来,兼带了一句话“立妻终止,许是天意若此,要幕精进民生之治,无为美色分心也,人不可违天,还望陛下恕罪”。 “好,好你个钱府,铁桶似的,朕是想安钉子也安不进去呀。”赵胤冷笑愈浓,猛地抓起手旁案边的药碗,狠狠往地上砸去。 砰,一声尖锐的厉响,碎片四溅开来,吓得场中诸人扑通声跪倒,连道圣人息怒。 房中的空气顿时寒得可怕,比屋外的十一月还要冻人,能冻掉半个心窝。 忽的,赵胤鼻尖扇了扇,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对这味道很敏感,顺着看过去,是那个衣着殊异的女子,玉似的手上一道血痕,血珠子淅沥沥淌下来。 俨然是被刚才飞开的碎瓷片割的。 但奇在都是飞花轻雨的闺秀,被割出如此骇人的一道,她也只是轻轻咬住下唇,硬是一声不吭。 赵胤眸色一动,不禁往她脸面上多瞧了两眼,鸦鬓下一段蝤蛴,戴着红殷殷的玛瑙串子,愈发衬得雪白如酥。 “传个医女来给她瞧瞧。”赵胤开口,话是对内侍说的,内侍连忙传谕去了,那女子伏地谢恩,行礼大大方方的。 刘蕙的目光在赵胤和女子中间打转,勾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样的美人钱家主也没留下,可惜了。” 赵胤看向刘蕙,橘黄色的灯火中一张银盆脸,水杏眸,还能辨出年轻时的绝色,只是如今多少都染了风霜了。 “她有些像当年的你。”赵胤拍拍刘蕙的手,感慨,“当年的你跟朕说话都能脸红,却在四月那天,午门的血淌到脚下了,也面不改色。” 刘蕙抽出手,笑笑:“江南女儿好,别看模样水灵,骨子里的劲刚着哩。” 赵胤点点头,复看向跪地的那个女子,带了其他的意味:“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女子三拜,恭声应话,声音跟苏柳间的黄鹂似的:“民女杨氏庶女,贱名一个胭字,胭脂的胭。” 赵胤略加思索,想起来了:“哦,是了,朕是选了杨家的庶女给钱幕送去,便是你吧。胭,胭脂,好,甚好。” 刘蕙看着赵胤的目光黏在那杨胭身上,已明白了四五分,遂主动推了一把:“杨功杨大人已经启程北上,不日便将抵京,出任阁老。陛下何不送杨家一份恩泽,也算接风洗尘了。” 赵胤沉吟,指关节在裘衣里摩挲,终于发话:“既如此,看在杨家的份上,此女便封个婕妤,隔日随朕一道回京罢。” 杨胭叩拜谢恩,刘蕙提点了些后宫之德的话,便有内侍领了杨胭和其他女子下去,变凤凰的变凤凰,变不成的各回各家了。 阖上房门,火塘里的青冈炭烧得旺,空气的温度渐渐暖和回来,赵胤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往软榻里一缩,舒服的偎着狐裘烤火。 “陛下歇了吧,折子明儿再办,保重龙体为上。”刘蕙起身,柔声劝道,便要来服侍赵胤更衣。 没想到刚凑近,赵胤猛地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刘蕙的手,似笑非笑一句:“皇后真是贤惠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刘氏 贤惠二字咬得很重。咫尺间赵胤一双鹰眸,泛起了雪亮的凛意和试探,逼得刘蕙浑身僵住,半分装傻充愣的余地都无。 刘蕙初始的惊诧迅速平复下来,心思转动,立马明白了话里深意是说杨胭那茬,她反而无声的松了口气,脸上挂起刚刚好的畏惧和坦诚。 “陛下这话说的,哪个女子愿意见着夫君一心多用呢,妾当然略有失意。但妾首先是皇后,才是人妇,陛下三宫六院也是多添子嗣,为祖宗社稷筹谋,妾又岂可为一己私心而步愚人后尘。只要杨氏安分守己,忠于陛下,妾这点容人之量也是中宫该有的气度。” 赵胤眸色闪了闪,放开刘蕙,眸底的寒意迅速褪去,又是那副病容怏怏的模样,打了个哈欠:“皇后言重了,你侍奉朕数十年,你的心性朕岂是信不过?只是自从敬元皇后没了,你就对后宫之事毫不上心,朕纳多少你都无所谓似的,故有方才一问。” 被话中某个名讳戳中痛点,刘蕙眉尖猛地一蹙,霎时心口都喘不过气来。 但她似乎对这种应对极为熟练,心绪转念镇定,跪倒,又是那番滴水不漏:“多谢陛下体恤。妾唯愿西周国泰民安,龙凤呈祥,千秋万代社稷永固也。” 赵胤勾勾唇角,这话听得舒服,转头看向刘蕙的脑门话,却见男子瞧着她,憋笑。 赵熙行唇角弧度更大,俯身,低头:“看本殿的良家子吃醋呀。” “呸,大庭广众的,耍什么滑头。”程英嘤板脸,慌忙瞧了四周一眼,确定没人听见,才忍不住一笑,“我跟你说正事呢,圣驾铁定要在下雪前回的,说不定你前脚到,我后脚也到了。” “你就这么盼着回京?”赵熙行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是了,良家子只是未侍寝前的封号,等正式……” “哎呀,你再胡说!”程英嘤立马耳根子发烫,轻轻一跺脚,又想骂他,又怕周围听见,憋得脸皮都红起来。 赵熙行则有些委屈:“本来就是嘛,封良家子你亲口应了的,万不得反悔。” 程英嘤词穷,心里藏了一只小猫似的,不停的挠,多的话没有,自己就想到天边去了,于是连看都不敢看赵熙行了。 忽感到一双手轻轻的按住了她肩膀,宽大的掌心,温厚的,又似乎有些烫,她抬眸撞进深渊般的黑眸,隐隐燃起了火。 “鸳鸳,你听好了。”赵熙行声音沙哑,压得很低,“本殿只是暂时,暂时的,让你做一下良家子……希望待回京,你准备好了。” 程英嘤脑海里轰一声,整个人在原地都站不稳了。 再一回神,缃袍男子就已登舟远去,消失在碧波尽头,徒留下耳边小娘子们的叹惜,闹嗡嗡的,梦似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八章 买图 这一路走水路,沿运河入京,虽然慢是慢点,但不伤精神,赵熙行也乐得逍遥,半月后抵京容光焕发的,半点看不出路途辛劳。 鹿绒靴踏在盛京的土地上时,赵熙行就算着了进贡的狐裘大氅,还是不禁摸住了耳朵,好冷啊,真是不比不知道,十一月了,关中的北风吹得刮脸,火辣辣的疼。 “恭迎皇太子殿下回京!”已经提前接信的官吏跪在城门处,也不嫌地面冻,跪了满满两排街,声势震天。 “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今日至此者,罚俸禄一年。” 赵熙行冷冷的丢下话,便乘上马车往帝宫去,不多时,轰隆隆红铜门大开,再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豆喜的请安声。 赵熙行下车来,仍是被骇了一跳,这东宫的阵势比城门还热闹,豆喜率宫女内侍就跪成了长龙,这倒罢了,关键是三省六阁主要的官吏也密密麻的,脖子伸长了翘首以盼。 在东宫脸色变得难看前,豆喜连忙解释:“恭迎殿下回宫!这些大人都是有事奏请,请您拿主意的!毕竟您走了这些天,小事倒罢了,大事儿,内阁并不敢越俎代庖,都压了一箱子哩!” 赵熙行无声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诸臣怀中抱着的折子,小山似的,他感觉这一回京,就是给架上刑场了,休说位极东宫是何等得意事,劳碌命得摆在第一条的。 为君难,为君嗣难,为明君嗣难,难难难。 “殿下,在您南下后几日,有江南的信送到了。”豆喜上前来,首先呈上一封十万加急的火漆信。 赵熙行拆开,了然。这是程英嘤在决定冒名了,殿下收了二姑娘作良家子。”豆喜凑近附耳,略有得意,“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帝或是皇太子在宠幸第一名嫔妃前,都会先……先幸教导宫女……熟络熟络那方面的事儿……” 赵熙行齿关一咬:“……放,肆。” 两个字被咬得寒气迸射,别说脑袋了,无形之中魂儿都能削碎了。 豆喜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求饶:“殿下息怒,奴才不敢放肆,真的都是天家惯例啊!毕竟您是皇太子,面子不是个人事,是国事!若因为第一次不熟悉丢了脸,那也是给天家抹黑,谁都担不起的罪过啊!” 缃色的宽大宫袍里,赵熙行的拳头已经攥得咯咯响了,但面上还勉强压得平静,因为他心里吊着一口气,不愿承认什么第一次不熟悉的话。 虽然都有两次临阵逃脱了,但一个男人,他打死了都不会说出去。 “殿下您放心!待您宠幸了教导宫女,她们……”豆喜擦了把泪,手往脖子上一划,“这事不会被任何人知晓!她们的家人也会得到巨大的赏赐,来都是心甘情愿的!再说了,您也不想让二姑娘第一次有不好的回忆罢……” “够了!!!” 赵熙行一声低喝,怒气和那种隐晦的挫败感都在逼近临界点,要不是还念着这真是祖宗规矩,他的剑早就刺穿豆喜的脑袋了。 豆喜吓得心肝俱碎,跪地抽泣再不敢言了,暗中的龙骧卫也冷汗涔涔,圣人一怒,后果严重。 赵熙行猛地灌了一壶茶,才压下这上冲的杀意,他终究是反驳不得,他确实毫无经验,确实曾经两次犯了男人的大耻,也确实,担心第三次还应付不过来。 是了,民间说,事不过三,若真的让她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赵熙行作为男人还不如去死了。 “教导宫女都退下。”赵熙行的拳头终究是打在了玉案上,砰砰两响,震得他心里焦躁,“此事即是祖宗规矩,豆喜,本殿暂不追究尔。但方才本殿话未竟,实是另有一事,要让尔去做。” 豆喜抬起哭得五光十色的脸,劫后余生,还发着懵。 “尔……上前来。”赵熙行亲眼见得教导宫女退下,殿内就只他二人时,才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 豆喜连滚带爬的凑近前去,见得赵熙行俯身,手拢在唇边,小心翼翼的说出一句话—— “去民间的小倌所……买,买那种图……” “哪种图?” 豆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种……咳咳。”赵熙行说不出口,自己的脸皮就烫了。 “哦……”豆喜懂了,看缃袍男子的目光古怪起来,“等等,为什么是小倌所?” 小倌所,也即牛郎所,和青楼相对,一个是男人伺候女人的,一个是女人伺候男人的。 赵熙行轻咳两声,愈发烦躁,没好气的朝豆喜蹬了一脚:“蠢货!让尔去办就去办,再多言不想要脑袋了?滚!” 豆喜下意识的真就往玉阶下滚,各种意味深长的揣测在心里乱窜,窜来窜去,最后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东宫,牛。 “豆喜!记住,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若有半个字流出去,本殿必诛尔九族!” 临了赵熙行还不放心的千叮万嘱,肠肠肚肚都搅成了团。 豆喜没憋住,转头笑了,果然圣人扯的皮再大,剥出来还是一个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九章 邻居 于是第二天晚上,豆喜是把官皮箱藏在宫里送水的水桶里带进来的。 深更半夜的,东宫寝居灯火如豆。 豆喜蹑手蹑脚的把箱子搬进来,打开来,满满当当的画卷,有数十本之巨,看得赵熙行在一旁咂舌。 “恁的多?” “这就是殿下您不知了。各种流派,各种姿势,各种奥义,啧啧,整个盛京小倌所的图本,奴才全都买来了。” 豆喜得意洋洋的笑。 赵熙行脸皮一臊。 流派,姿势,奥义,若是旁人不知真相还以为是习武的,要开武林大会了不成,不过这事儿本也就是打架,想来和武学有共通之处。 “殿下您放心,奴才这一路没人瞧见,谁都不知,这一箱子画本,您慢慢看,足够看到二姑娘回京,到时候……”豆喜脸都快笑烂了,“嘻嘻,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什么骡子的马的!再敢胡言乱语,诛尔九族!滚!” 赵熙行脸皮愈发挂不住,直接将豆喜踹出寝殿,砰一声关上门,加速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透过绿纱窗瞧了瞧外边状况,今晚宫人都被屏退,龙骧卫也被赶到了苑子里,才被踹出去的豆喜不敢离去,就站在白玉台阶上,若是殿里有什么吩咐,能立马伺候。 “很好。”赵熙行暗自对自己道了声。 他已经换了寝衣,按惯例是就寝时辰了,只要他不传召,没人会知道他在殿里做什么,确实,很好。 赵熙行再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遂从官皮箱里抓了两三本,一个鲤鱼跃跳上榻,笼了棉絮锦衾,挑灯夜读起来。 忽的,窗外一声异响。 声音不大,却吓得男子浑身一抖,慌忙把画本塞到枕头底下,两三步冲到窗前,看出去原是杵秋夜里的豆喜打了个喷嚏。 “放肆奴才!打喷嚏离远点!扰了本殿安寝该当何罪!” 赵熙行捂住吓得乱跳的心,没来头的烦躁,对窗外的豆喜怒喝。 豆喜连称恕罪,站得离宫殿又远了三丈,心里却止不住嘀咕,圣人虽严苛,可也没这般不近人情过,打个喷嚏,至于气成这样么。 赵熙行重新坐回榻上,这次他放下了帷幕帘子,全部垂下来,层层叠叠的跟水帘洞似的,就算有人突然闯进来,也瞧不见榻上的他在作甚。 是的,从此没人知道大半夜的,皇太子灯还亮着为哪般。倒是如此挑灯夜读,勤政博学,在宫人间搏了一番美名。 每晚守在殿外的豆喜暗自叫苦。因为皇太子总是传水,十一月的还不喝热茶,而要喝凉水,冰浸凉的水。 一趟趟传的,那频率吓人,豆喜忍不住几番训斥御膳房,晚膳少放盐,瞧把殿下渴得! 文武百官则诧异,每天早上议政时,东宫眼眶下都两抹黑,但精神劲却倍儿好,两只眼睛放光,神采奕奕的。 于是御医所也挨了训,说东宫玉体有恙,疏于职守,一干御医被罚了半年俸禄,冤也没地儿叫去。 十一月的夜,初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呼的刮打窗急。 帝宫禁军营不远处的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有打烊,光顾的都是值夜的禁军,吃一碗夜宵,长夜灯火如豆。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捡了个位儿坐下来,看着陈粟推了一碗热乎的馄饨过来,挑眉:“陈粟,你怎么总请我吃馄饨?你也没穷成这样儿吧!加二两熟牛肉怎么样?” 陈粟剥着蒜瓣,淡淡道:“熟牛肉,自己付钱。” 姚広哭笑不得:“我付就我付!牛肉算我请你了!好歹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至于么!” 他遂招呼了店家,加了菜,一盘酱香的牛肉切上来时,陈粟也剥好了蒜瓣,放在姚広碟子旁:“大娘的酱肉是做得最好的,外边再好的也比不上。” 姚広夹肉的筷子一滞,眉眼微黯。 大娘,是姚広的母亲。 陈粟本名姚粟,和姚広都是姚家村出来的。两家住得近,是邻居,儿时的姚粟便称呼姚広的母亲为大娘。 那时候已经是东周末年,民生凋敝,风雨欲来。 姚広家是屠户,姚粟家是农户,日子勉强过得去,果腹可,吃肉却是奢侈了。 大娘便每年宰一头自家的牛,做了喷香的酱牛肉,切了细细的片儿,分成两盘,一盘给姚広,另一盘敲了邻居的门,端给姚粟。 “粟娃子馋了吧!大娘新作的肉,来,尝尝!吃好了长得壮壮的!” 姚粟的父母那时还健在,总是不好意思的把眼冒绿光的姚粟往后拽,但最后一般都是大娘直接把牛肉放在门口的磨台上,掉头就跑。 过几日,姚粟的父母就会提上一袋新鲜的小米,敲响姚広的家门:“别客气!都是邻居,拿着拿着!给小広熬点稠的粥!” 是了,他们两家,是那种做了好菜都会端来端去的邻居。 再后来,灾荒年年,贪官重赋,和这片东周国土一样,姚家村迎来了末路。 五六岁的姚広和姚粟还一知半解,长身体的年纪哭着喊饿,饿到树皮草茎都吃光,饿到奄奄一息下不了榻。 终于,面黄肌瘦的大娘再次端来了酱牛肉,两盘,一盘给自家娃,一盘敲响了邻居门。 终于,骨瘦如柴的姚粟娘不知从哪得了小米,两袋,一袋给自家娃,一袋敲响了邻居门。 很多年的后来,两个娃才知道,酱牛肉,是人肉,姚広双亲,活活痛死,小米,是从牙缝里抠的,姚粟双亲,活活饿死。 然后两个娃都进入盛京,混在流民里讨饭,一个被赵胤赏识,成了武将,一个被骗入陈府,开启了半生荒唐。 …… 一个的人生,通向了不同的岔路口,这世道的罪孽和光明,都不曾救赎过他们的目光。 …… “说这些作甚,那么多年过去了。”姚広将牛肉塞进嘴里,本应是香的,如今嚼来只觉得涩,“陈粟,或者姚粟,为什么要追随叛党呢?赵家的天下不是很好么,孩子们都能吃得起饭,吃得起肉,再不会有另一个姚家村了。” 陈粟埋头吃了半碗馄饨,嘲讽的咧嘴:“你以为南边叛党都是为什么聚在一起的?为了东周么,为了哀帝么?这样的人,也有,但很少,更多的人为了私仇恩怨权欲羁绊,沧海桑田后还要争回来的,不就是那一份执念么。” 姚広沉默。 陈粟似乎倦怠的笑笑:“家国已经安泰,何必再掀波澜,这些大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不是人人都是圣贤,更不是人人,都能放过自己。” 姚広心尖猛地一颤,钝痛。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叛党,因为他们哪里是叛党,都是跨不过那些坎儿,陷在了梦里的囚徒。 陈粟转头来看姚広,目光平静,如同黑夜:“所以……湘南野史的事,继续拜托你了,我要吉祥铺四人的身份暴出来,引得民心生乱。” “我一直都有吩咐人推波助澜,上面估计亦有察觉了。你便是这一路听听,流言蜚语已经炒热了。”姚広吁出一口浊气,沉声,“湘南野史本就是假的,真要崩塌,很快的。” 陈粟泅起缥缈的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羽林卫上将军,你我根本不在一个立场罢。” 姚広摇摇头,又点点头,凉笑:“你说的对……人非圣贤,不是人人都能跨过那些坎儿的。我恨哀帝,恨悯德皇后,我想他们为姚家村偿罪。” 陈粟眸光一闪,将个稻草编的风车放到食案上,拱手:“要过年了,拜个早年。” 是很普通的,廉价的,市井的,百姓小孩儿玩的草编风车。 姚広那一刹那,如坠梦里。 姚家村曾经有很美的麦田,到了秋天,金黄黄的,风吹过沙沙响,一波波荡到天际去。 而村里屠户和农户的孩子,一个叫姚粟,一个叫姚広的,会拿稻草编了风车,高举着跑过金黄的麦田。 两个孩子追逐着,笑着,身影在麦浪里隐现,远处听得两家母亲的呼喊。 “”粟娃子!小広!回来吃饭了! …… 那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章 陈孤 夜深了,三两梆子声,夜归踏风雪。 从馄饨挑子出来的陈粟,便走在这盛京十一月的夜色里。 初冬,天冷得贬骨,鼻尖嘴里直冒白气儿,鞋履踩着地砖凝霜,路边院里的大黄狗都被冷得一声不吭,缩窝里暖了。 没人知道在东周被骂为奸臣的狐尚书,正面容平静的走在西周的王都里。 陈粟拢了拢棉裘,突然觉得好笑,如今这世间能让他容身的地方,只有花木庭,和这般的黑夜了罢。 …… 陈府的十年啊,他最怕的,就是天黑,那时候,他还叫姚粟。 白天张嘴仁义闭嘴清规的陈有贵就会露出爪牙,将小小的他压在身下,稚嫩的身体被撕裂,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晃荡,破碎,罪恶,和肮脏的。 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代价,就是那一柄有倒钩的鞭子,胭脂鞭,鞭打时倒钩翻起肌肤,血淋淋的肉,红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来个男童,都是父母双亡,被以吃饱饭骗进来的遗孤,骗进来这场噩梦,和地狱。 ——“为什么老爷大人能这样做呢,说着为民伸冤的御史不会告发他,念着为父母官的县衙也不管。”他问。 “因为老爷有权啊。”同伴们答。 权。 这个字,他记下了。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他手刃陈有贵,得李忠赏识,入主名利场,成为东周王朝最后一名尚书,权倾天下的老爷大人,仅仅靠着一句话就能将陈府满门抄斩的,陈粟。 是了,改姚为陈,他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陈有贵。 …… 陈粟惘惘的看向手心,曾经东周的权,都被他攥在手心,但在西周代萧后,一切都变了。 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成了史官笔下狐假虎威的奸臣,成了只能活在花木庭和黑夜里的,亡命徒。 这种日子让他以为自己又成了姚粟, 活在这个王朝最底层的姚家村孩子,活着的唯一念头就是吃饱饭,他曾仰望念过仁义礼智的“父母官们”向他伸出手,他以为自己得救了,却不想只是被拖入了更绝望的深渊,在对这世间的罪恶都还一知半解的年纪,就去往了人间的“地狱”。 他真的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陈粟!” 声音从前方传来,击碎回忆的名字让陈粟有片刻发怔,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花木庭,一个人站在大院门口等他,没有执灯,夜色中的眸晦暗不清。 薛高雁。 “行首大人。”陈粟拱了拱手,“大半夜的,您也睡不着出来散步么?” 薛高雁脸色一沉:“还不说实话?我早就察觉你行踪异常……你去见姚広,在打算什么?第一次若是叙旧,第二次就别狡辩了罢。” 陈粟耸耸肩,他不奇怪薛高雁跟踪他,纸包不住火,萧展逼他摊牌,他自己也没那么多耐心了。 薛高雁咬牙:“还是说……最近湘南野史崩塌的事,就是你和姚広弄出来的?我应该告诉过你,吉祥铺的人,不能动。” 陈粟咧了咧嘴,脸色在黑夜里显得诡异:“如果我说是,行事大人您要放弃我么?” 薛高雁不再压抑怒气,能听见他拳头攥得咯咯响,发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薛高雁哪怕为逆,也逆得堂堂正正。枉我以前那么信任你,甚至屡次为你说话,你却在背后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可笑,真是可笑……”陈粟突然瘆瘆的笑起来:“都已经选择了这条路,还讲情的义的。呵,你果真和那些父母官一样么,虚伪,又可恶。” 薛高雁退后一步,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是沈银,又是吉祥铺,你心里装了那么多多余的东西,对亡命徒来说根本就是累赘的东西……啊,可惜了,再不是一路人了……” 陈粟捂住脸,自言自语,笑声阴阴的在夜色中淌,明明是笑,却能听得人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肠肠肚肚能搅起来。 “不知道你在疯言疯语什么。”薛高雁蹙眉,转身向刑罚堂走去,“跟我来。或许念在以往的功劳,能对你从轻发落。” 陈粟看向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薛高雁,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背影,却只揽回了一掌冷雾。 冷得钻心。 “来人。”陈粟唤来手下,往脖子一划,压低声音,“把悯德皇后……别让任何人知道。” 那手下一愣,陈粟把“悯德皇后”视作自己的棋子,好坏都不假于人手的。如今突然的要秘密弃子,巨变已经在暗夜里蠢蠢欲动了。 “事关重大,属下怕……”手下迟疑。 “她已经哑巴了,杀她就如杀只蝼蚁,易如反掌!”陈粟没好气的冷笑,谨慎的看了一眼前方的薛高雁,“快快行动!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就让悯德皇后的死讯作为见面礼吧,真正的陈粟的见面礼。” 顿了顿,陈粟又改口,幽幽道:“不,不是见面礼,而是诀别礼,我的行首大人。” 那手下立马应了去了。陈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下沉,没有任何留恋的下沉,沉往他曾经在陈府见过的深渊,和人间地狱。 是了,陈,他姓陈有贵的陈,再不姓姚了。 悯德皇后,就是对外假扮的云福。他当初设计此谋,也是顾念薛高雁的意思,不牵扯吉祥铺的人,才来了一出李代桃僵,至于萧展,大多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不全怪在他。 他顾念过的,薛高雁的意思,不止一次。只是如今看来,应该是再也用不着了。 “我曾经以为,以为……”陈粟看向薛高雁的背影,鼻尖已经嗅到了从庭院某处传来的血腥气,淡淡的,他茫然的笑了。 他曾以为他和薛高雁是一路人,庆幸过,珍惜过,追随过。 一个是为了夫子,服了四年黑衣丧,赌上一切的御史,一个是为了手中权,斩断了回头路,也赌上了一切的奸臣。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御史心里有了沈银,又有了吉祥铺,于是这条独木桥上,最终就剩下了奸臣一人。 一茶之恩。茶尽了,寡然无味。 陈粟压下鼻尖的酸涩,视线里那抹背影开始模糊,生厌,直至如咫尺天涯的陌生,没有谁与他同路了,所以他也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怎么还不跟来?”前方薛高雁觉察到异样,不满的回头喊。 “来了!”陈粟面无异常的应,跟了上去。 只是他袖口一只雪亮的短剑露出了刃,在夜色中瞄准了猎物的心窝。 这注定是暗流汹涌的一晚,又似乎是寻常的一晚,盛京的初冬北风呜咽,恩怨都化作了抔中酒。 十一月的黎明来得晚,雪珠子打窗,日光蔫蔫的昏黄。 云福睁开眼,见到萧展的第一眼,以为他也来黄泉了:“皇太子殿下……嘶!” 话音湮没在吃痛里。云福才发现自己胸前包着白布条,跟萝卜似的,还有血隐隐渗出,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痛。 “我请郎中来瞧过了,好歹命是保下了。陈粟的手下以为你是哑巴,不会喊人,所以随便捅了一刀,我才有机会把你救出来。”萧展指了指案上的粗碗,“把药喝了罢,就算保住了命,也是重伤。” 云福看了眼药碗,没有去拿,却陡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捂住嘴,自己哑巴的伎俩穿帮了。 没想到萧展只是淡淡道:“我既然能救你,就和陈粟不是一条船上的。你对着陈粟装哑巴,对我大可不必。” 云福放下手,想起意识清醒前的最后一幕,还是后怕得哆嗦。 孩子没了后她发了场癫,陈粟请来孙橹为她医治,却故意把她“医”哑巴了,好在孙橹也看不惯陈粟,暗中把她的嗓子治好,从此她就在南边叛党间装起了哑巴。 反正陈粟只图她身量体型与悯德皇后相似,不说话反而更“方便”。 昨晚陈粟的手下来灭口,以为她还是哑巴无法呼救,所以仓促间手段潦草,才让萧展捡回了一条命。 “奴婢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云福挣扎着下榻,就要拜倒,却被萧展没好气的制止。 “我救你当然有自己的图谋,也不算白救。你还是别折腾了吧,这么重的伤不懂么?”萧展环视了一眼周遭,“这间屋子位于京郊,是闲置的柴房,你就住在这里养伤。衣食药物我会定期拿来。” 云福陷入了沉默。萧展如此费心尽力的把她救好,所谓的不算白救,只怕也是有自己的算盘。 “殿下是想藏着奴婢最后反制陈粟么?”云福咬了咬唇,开口。 萧展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云福,这个他从不曾正眼看的宫女,竟然脑袋还有几分聪明,刚糟了生死大难,就能理清关键。 是以他也没隐瞒,直言:“陈粟这个人……呵,农夫养蛇,与虎谋皮,我作为他的主子不得留一手?” 男子眼眸如渊,或许比陈粟的眼更可怕,那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权术,一个王朝最后的赠礼。 云福不得不移开视线,端过了案上的药一饮而尽。 “这段时间你养伤也没其他事做,教我养花罢。”萧展从窗下抱过来两个花盆,语调忽的变得温柔,“你是东周的司莳宫女,是行家,教我。” 云福一愣。发现花盆里的是不算名贵的普通种,却是对每个东周人都有些特殊的花儿,六出。 再看萧展抱着花盆珍惜又小心的样子,云福有些恍惚,这般的神情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悯德皇后。 一瞬间,山河故人,故影重叠,竟不知是梦还是魇了。 “奴婢遵命。”云福压下那股心惊,正要伸手去抱花盆,瞧瞧花芽的长势,萧展的声音鬼魅般的,在耳边炸响。 “为什么这辈子就跟陈粟拗上劲儿了呢?处心积虑要去到他身边,要破他的局,要灭他的心魔……你要救他?” 云福的视线晃起来:“因为奴婢……并不想他去往永世不得轮回的阿鼻地狱。” 萧展的神情玩味起来:“哦?有人说你是无色心,黑白不辨,奸臣也能死心塌地的跟,也有人说你不过是形势所迫,为了讨口饭保条命,还有莫名其妙的情爱之说,哦,还有那个掉了的孩子。呵,这些理由都太单薄,至少本殿是不信的。” 云福的手开始发抖。 萧展目光雪亮,死死的盯着云福变色的脸,开口:“是了,陈有贵前朝官至内阁,位高权重,哪怕后来被陈粟满门抄斩了,临死前动用某些手段和关系,拼命保下唯一的女儿,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女子刷的脸色煞白,浑身跟筛子般的战栗起来,不堪的回忆和半生的秘密,在那一刻让她僵若木鸡。 萧展古怪的笑起来:“嘻嘻,有趣,莫非你是在赎你父亲的罪?” 顿了顿,男子最后半句话,幽如鬼魅—— “本殿说对了么?陈,云,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一章 圆房 十一月,天寒地冻,西周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廿五年没有过女人的东宫终于选了良家子。 二是从来不做官的学林鸿儒杨功进京,拜内阁首席。 三是江南养疾的圣驾回京,半月悠悠晃晃,在十二月的头头,回到了盛京城。 而其中尤受瞩目的东宫良家子花氏,更是一落脚就被送进了东宫,沿途百姓敲锣打鼓,宫人翘首期盼,真个儿比自家添媳妇儿还欢喜。 程英嘤迎着满城欢天喜地下轿,绣鞋甫落在红绒地毯上,烧得旺盛的地龙便热气滚滚,都快过年了,暖和得还跟夏天似的。 “哟,都说江南好,结果一入冬,还是盛京最好。”程英嘤脱下棉裘大氅,回程积的冷气咻地都散了。 “所以圣驾才要在冬至前回来。咱盛京地龙炉子一烧,赛神仙。”一个宫女斟了茶水,笑应。 程英嘤只着了鲛绡衫子,如瀑青丝用一枝鹅黄梅花簪着,那梅花攒着朵儿,是她路过御花园顺手折的,觉得任何金玉都好看。 “良家子喜欢梅花,奴婢这就派人多摘些来。快去!!!”那宫女吩咐,立马有十来个宫女往御花园跑。 程英嘤阻拦不及:“诶,不用麻烦……不如,先,先传些小食?” “传膳!!!”宫女一声喊,十来个宫女就捧着蓄热水的食盒排成了长龙。 “良家子若是筋骨累了,捶腿拿捏的宫女已经备下了,若是想睡会儿,伺候您梳洗的宫女也候着了。啊,还有,若您想弹琴写字刺绣,所有的物件都是最好的,您瞧,冬窗下三大桌子都是。” 宫女十分殷切的介绍,殿外几十名宫女乌泱泱的,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程英嘤总觉得自己被伺候成了菩萨。东宫恁的闲?感觉所有的宫女都来侍奉她了,她动动脖子动动脚,各种伺候就冲过来了。 是以程英嘤坐着动也不敢动,宫女们倒是目光热切的看着她,好像闲得特别求事儿做,前时摘梅花的宫女也回来了,用小车运回来的梅花,热火朝天的把室内扮成了草房子。 更别说她那一句传小食,小食小食,面前却布置了三个大案,满满当的,快比上满汉全席了,生怕撑不死她。 “良家子还有何吩咐?”宫女们异口同声,声势震天,大地都抖了三抖。 “你们……放松,放松……”程英嘤吓得一哆嗦。 就算她曾做过悯德皇后,也是前拥后簇众星拱月的角儿,但也没有今天这般,说是被人伺候,却更感觉是在被围观,跟笼子里的奇珍异兽似的。 “这位姑娘……那个,我只是良家子,这般阵仗是不是过了点?赵沉……东宫吩咐的么?”程英嘤偷偷转头去和领头宫女说话,苦脸。 宫女一愣,旋即又好笑又歉疚,跪下请罪道:“原是如此!良家子宽心,倒也不是殿下吩咐。只是东宫后宅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女人,还是殿下亲自封的。宫人们皆想瞧稀奇,故斗胆都请来伺候您,瞧瞧良家子的风采!” 程英嘤哭笑不得。 她还真成奇珍异兽了。 见程英嘤眉头轻蹙,那宫女了然:“若是良家字觉得不自在,奴婢立马让她们都退下,除非良家子宣传,再不来打扰良家子。” “甚好甚好!”程英嘤如蒙大赦,又似想起什么,问,“赵沉……东宫现在何处?” 宫女掩唇一笑:“殿下在与诸大人商议政务,待处理完了就来见良家子,按照惯例,估计要到入夜了。” “哦……他倒是勤政。”程英嘤鼓了鼓腮帮子。 “是,殿下向来勤政。良家子有什么就传奴婢,婢子们就候在廊下,告退。”那宫女领了其他人退下,阖上殿门,周遭才安静下来。 程英嘤长长吁出一口气。人少了,连空气都通畅了不少。 她身处东宫的寝殿,触目是缃色的鎏金蛟纹,鼻尖吸入的沉水香和竹香,是他衫子间的味道,玉漏滴答正是酉时,初冬天黑得早,昏黄的日光浸得窗外竹影萧瑟。 雪霰珠子打在绿纱窗上,微微的响,合着她的心跳,都快起来。 才进了盛京她就被送来了东宫。容巍则回了吉祥铺,她托他给婆婆和萧展打声招呼,倒也没别的不妥,反正她已是良家子,终归得跟赵熙行一块儿的。 东宫内的富丽堂皇她也没觉得什么,她做悯德皇后那会儿,再烧钱的都见过,于是一路目不斜视淡然不惊,倒是在宫女中间博得非凡的美名。 咕咚一声,太阳西坠,天色黑了下来。 程英嘤一个人发闲,就在殿内走来走去,好奇赵熙行有没有什么“私藏”,这一逛没查着“私藏”,倒是见着了一尊佛像。 地藏菩萨,民间祈求心想事成的菩萨。 按理说这种市井的东西不该出现在东宫,程英嘤打量了良久,实在不明白了。 这厢,程英嘤在东宫闲逛,那厢,赵熙行下了议政,在豆喜的宫灯引路下急步往回赶。 “殿下您慢点!哎哟喂!这路上一层雪,滑溜哩!”豆喜几乎是跟着赵熙行撵的,再后跟着的玉辇被嫌慢也没用。 天知道东宫怎如此慌,跟饿了的人往饭桌前冲似的,别说仪态抛脑后了,路上还意料之中的摔了一跤,也没管,爬起来就继续赶。 终于到了东宫,赵熙行猛地驻足,豆喜差点一个踉跄就撞上他背了。 “殿下?” “本殿提前让你藏好的……东西呢?” 赵熙行压低语调,生怕被旁人听去,豆喜眨巴眨巴眼,忍不住好笑,东宫在程英嘤进宫前,就嘱他把拿箱子本子啊图啊什么的,都藏到另外的地方了。 反正打死了都不能让程英嘤发现的。 “回禀殿下,在西暖阁的壁橱底下,您把手伸进就能捞着。”豆喜挤眉弄眼,又一顿,“……不对啊,殿下,良家子已经在寝殿等着了,您只管去就好了,现在还看那些……耽误时间。” “你懂什么?”赵熙行冷声。 是了,他这是从以前国子监考试经验中得出来的:进考场前再看一眼书,哪怕大多数都打不着题,但就是看那一眼,信心都能涨上几倍。 “殿外候着!”赵熙行低声丢下句,就走入了西暖阁,捞出箱子,挑出几本着重勾画的图本,匆匆翻了几页。 这一翻却是把心神翻得更乱了。 他走出西暖阁时,脑海里就剩下了四个字:包您满意。 小倌所的那种图本上,第一页都是这四个字,包您满意,专门伺候人的,也是好个服务精神。 程英嘤在寝殿等得百无聊赖,差点就打算先回吉祥铺瞅一眼了,却这当,殿门打开,缃袍身影走了进来。 “赵……赵沉晏!”程英嘤蹭的从绣墩上站起来。 “是……是本殿……”赵熙行也站在门口不敢走近。 轰隆,豆喜将殿门阖上,远远的还听见他扯着嗓子吼,感觉是故意的,什么叮嘱今晚任何人不得入内,什么灶上把热水都备好,还有最近守护的龙骧卫把耳朵都堵上之类。 这一吼不要紧,本来就觉得“异常尴尬”的程英嘤和赵熙行,两个人的冷汗和热汗都混着往下滴了。 寝殿内很安静,因为豆喜的吩咐,还有些“过于”安静。 玉漏滴答,红烛结花,纱窗剪影竹影曳,廊下月光如水,能听见两颗心的跳动,越来越慌,越来越乱起来。 赵熙行一横心,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遂道:“那个……回程可还顺利?累不累?” “不,不累。”程英嘤刚吱声,就暗骂自己回答太蠢,如果累,怎么样,如果不累,又怎么样。 于是她赶紧找了句话:“你……膝盖怎么回事?” 赵熙行低头瞧了眼,摸摸鼻子:“没,没事……来的路上急了点,摔了。” 同样刚吱声,赵熙行也暗骂自己回答太蠢,急,急什么,说出来太丢男人的面儿了。 于是他赶紧结束了话题,饶过女子坐到茶案前,自顾斟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一连灌了半壶。 程英嘤只敢低头看自己绣鞋尖,心跳已经快得不正常了:“那个……太晚了,我,我还是回吉祥铺吧……免得婆婆他们担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熙行砰一声放下茶壶,脸色有些异样:“回去?” 程英嘤舔了舔干涩的唇,不知为何她也觉得渴,连忙避着赵熙行视线,要去斟那壶茶喝。 却是猛地一顿。 “这是……酒!”程英嘤愣住,茶壶里那里是茶,分明是酒,还是那种最烈的酒。 “是啊,是酒。”这个时候,赵熙行的眸光开始迷濛了,估计是趁着酒劲,人也自在起来,气势蹭蹭往上涨,“……壮胆的。” 程英嘤懂了,又不敢承认懂了,直在原地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赵熙行起身,向她走来,脸上还算平静,眸底却烧得炽热了,沙哑着嗓子道:“事不过三……今晚,你还想回去?” 话尾微微上扬,添了股风流气。 程英嘤记恨上了那壶酒。赵熙行这胆子一壮,她连悯德皇后的威风劲都使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发软,脑海里嗡嗡的。 赵熙行走到她面前,伸出修长的食指抵在她唇心,一笑,风月缠绵—— “包您满意。” ……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 注释 1.玉炉冰簟鸳鸯锦:牛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二章 节奏 翌日。初冬白濛濛的日光洒满帝宫时,豆喜眼眶下冒了两行黑。 别的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是真辛苦,入冬了天亮得晚,瞧这大亮,已是巳时,再过会儿就得用午膳了,可殿里那两位还没起,他念着的补觉怕是不成了。 豆喜长叹一声,困到苦脸。 是了,都怪那两位太能折腾。昨晚就叫了三次水,今儿早上又一次,水房的宫人一趟趟送热水和干净帕子,脸都送红了。 终于日上三竿,午时,太阳晒屁股了。 寝殿里传唤人,早就伸长了脖子候着的内侍长冲进去,用玉盘盛了一张落红的白锦帕,激动地往帝后的金銮殿跑,跟捡了金子似的,蹦得撒欢儿。 沿途的宫人心领神会。旋即一种愉悦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帝宫,初冬北风砭骨,却人皆喜气洋洋,就差提前放过年的炮仗庆祝了。 “诶!抢那东西作甚!贼奴才!”殿里传来女子含羞的怒喝。 豆喜连忙领了长龙般的宫人进去,在苑子里倒头就拜,扯着嗓子吼:“恭喜皇太子殿下!恭喜良家子!” 殿里一阵窸窸窣窣,有低低的笑声,然后是赵熙行淡淡一句:“进来。” 豆喜低头进去,目光瞥到缃色的寝袍袍脚,赵熙行长身玉立在外堂,两臂平伸,已经等着更衣了。 “殿下您可以再睡会儿的,圣人那边来了话,今儿议政免了,让您歇一天。”豆喜这才敢抬头,拍拍掌,捧着盥洗盆棉帕冠衣的宫人鱼贯而入,各司其职起来。 没想到,赵熙行的回答却吓了诸人一跳:“哦……各位早啊!” 早? 因为严苛守礼被誉为圣人的东宫,向来是脸上板霜,嘴里有毒,好话更是惜字如金,又怎会向宫人问早。 殿内有一刹僵滞。豆喜大胆抬头看赵熙行的脸,有些红,两眼放光,其他都正常,不像是烧坏脑子了。 “快些更衣,都这个时辰了,本殿要去问父皇母后安,积的折子都呈到书房来。”赵熙行却根本没在意众人的呆若木鸡,朝梨花门后的内堂看了一眼,“让她……咳,让良家子再多睡会儿。” 豆喜压下浆糊般的疑惑,只得正事要紧,半个时辰后,赵熙行缃袍金冠,门面一新,匆匆用了碗粥,就上了玉辇往御殿去。 然后,阖宫响起了东宫“惊心动魄”的爽朗声音:“各位早啊!早!昨晚睡得好么?” 一路是何等意气风发,得意满怀,更别说到了御殿请安,见了圣人一句“早啊,我亲爱的父皇”,吓得赵胤差点背过去。 反正帝宫诸人脑海就剩了三个字,见鬼了。 待这般的东宫回来,已经是申时末了,天朦朦黑,北风打得镂花窗哐哐响。 赵熙行换了家常衫子,伫立在外堂,看着紧闭的内堂梨花门,眉心一蹙:“还没起?” “禀殿下:良家子大概未时起的,奴婢们伺候着换了衣,沐了浴,用了些小菜,然后……”一个宫女回话,飞速的看了眼赵熙行,红了脸,“……良家子走两步就……就嫌疼……所以一直呆寝居里没出门。” 赵熙行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咳……进来。” 旋即一列医女进殿,拿出药箱就进入了内堂,看得豆喜是啧啧称奇,连医女都备好了,东宫的书啊图啊果然没白念,上道儿。 “呀!看哪儿呢!不需要,我歇歇就好了!”内堂传来女子恼羞成怒的声音。 赵熙行抬脚就要往里冲,医女出来拦住他:“殿下止步罢。女儿家的事……若是您在,奴才们不方便就诊。” 赵熙行想了想,伸长了脖子想往内堂瞅一眼,却没想那医女毫不客气的关上门,砰,碰了他一鼻子灰。 “先伺候本殿沐浴罢,备些晚膳,本殿出来与良家子同用。”赵熙行只得悻悻作罢,锤了锤下午批折子酸痛的肩,往温泉汤去了。 酉时末。天完全黑下来,琉璃宫灯点亮,一城盛京半城冬。 赵熙行沐浴回来,见得绿纱窗上剪出的倩影,唇角一翘,屏退豆喜等宫人,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程英嘤着一袭宽大的浅绯鲛纱宫袍,青丝也未篦,任它洒了满肩瀑,她正坐在食案边吃一碗粥,玉色的小臂伸出来,露出密密麻麻的红点和青淤。 赵熙行耳根子一烫,连忙收回视线,在她身边坐下来,轻道:“可还觉得哪里……痛?” 汤匙被没扔在碗里,就是这个微小的动作,都扯得程英嘤浑身酸痛,让她没好气道:“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合着这事儿都是女子受罪。” “是,是我不好,是我……重了点。”赵熙行又心疼又脸红,手伸向女子衣襟想瞧伤,被后者啪的一打。 “瞧哪儿呢!医女都看过了,轮不到你充大夫!”程英嘤扬眉,见得赵熙行低头敛目,相当乖巧的听骂,又不禁软了语调,“好了,没真怪你。” 赵熙行眼眸一亮,俯身过去,带了期待:“那……那跟我做这事儿,你……你是欢喜的么?” 程英嘤脸皮一烧,抿嘴红脸:“说甚不要脸的话,我……我自然是欢喜的……” 赵熙行顿时满心满眼都是笑,眸底的光荡漾开来:“鸳鸳,我真的是开心,开心到要死……我还怕若不是阴差阳错钱幕的事儿,这一天不知要等多久。” 程英嘤轻啐了口:“呸,想些没来头的,我还没问你呢,若不是阴差阳错钱幕的事儿,你几时才……才……” 这一问不要紧,仿佛是证实了某些心意,赵熙行笑意更浓:“鸾印不是都给你了么?我心里早就认定你了,只是钱幕或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顺水推舟罢了。” 鸾印。皇太子妃的权印金泥,见印如见人,哪怕是八抬大轿抬近宫的皇太子妃,若缺了这枚鸾印,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程英嘤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她差点忘了这茬。 是闹出沈银要嫁入东宫的那会儿,赵熙行半夜翻墙,送来了鸾印。而她收了鸾印事关重大,又怕被筎娘她们发现,所以锁在闺房最里的箱子里,锁来锁去都快锁忘了。 早就认定了的。江南钱幕的风波,不是阴差阳错,而是天作良缘自有天定。 赵熙行又似想起什么,肃了脸:“对了,最近京中流传的湘南野史之事,我也要与你商量。毕竟你这就算正式入主东宫,以后很多人都会盯着你……纸包不住火。” 程英嘤沉吟良久,叹气:“纸包不住火,你说的对,我想……就任它去,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我没勇气破那第一步,便由旁人帮我破第一步。” “可若是真的身份暴露……鸳鸳你,还有吉祥铺的人,都做好准备了么?”赵熙行面露忧色,又加重了语调,“不过,就算那一天真的来了,你放心,都交给我。” 程英嘤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终归成了赵熙行的女人,什么退路都没得选了,她终归要给天下人,给历史,给他,一个交代。 她放在膝盖的手微微攥紧,突然有愧疚和心虚,若此刻他知她新承欢好,会怨她么,毕竟永夜的地狱冰冷,而她已经新人在侧红帐暖了。 女子的小脸发白起来。 人世间的坎儿好难跨过啊,那么多年了,他就算连衣角都没碰过她,却还是她的囚笼,困得她死死的。 忽的,温厚的大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赵熙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鸳鸳,别怕啊。” 程英嘤瞳孔一缩,这句话,她不陌生。 “我说过了,你放心,都交给我。若前面是好的,我陪你鲜花着锦,若前面是不好的,我陪你死生白骨。”赵熙行一字一顿,眉眼异常认真,“你已经是本殿的妻了,就别想再一个人去担。” 程英嘤鼻尖发酸,泫然落泪下来。 妻。 这个字被赵熙行那么自然又郑重的说出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丝毫矫饰,就理所当然的把她俩拴在了一块儿,也拴得死死的。 “我曾经答应过圣人,在天下人面前走向你时,会要他一句应允。”程英嘤红了眼眶,“虽然我已经有了打算,但自己心里还是怕的吧……怕他不允会怎样,怕得不到世人认可怎样,也怕圣人和继后不祝福……我其实啊,真的好怕……” 赵熙行温柔的捧住女子脸,为她拭去泪珠,轻声哄道:“那我们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我本来打算隔几日就册封你,这也是皇室的规矩。但现在我们不急,你以后还是良家子,就不算正式的东宫嫔妃。” 程英嘤一愣。 赵熙行指肚抚着女子哭花的小脸,笑了:“反正东宫后宅只你一人,鸾印也都给你了,你自己收好,不用多心什么。你既然不算正式嫔妃,便不用住进宫里,但继续住吉祥铺也不妥当,我想好了,就让你住到京东的贾府去,和外祖母住一块儿。” 贾章,追封文国公,而他的嫡妻尚在人世,也即敬元皇后贾婵之母,赵熙行和赵玉质的外祖母。 文贾武程,东周拱卫萧皇的肱骨,因为西周更替,曾经的煊赫名门就成了人走茶凉,何况贾章还因为贾家落败,积忧去世,间接由了赵胤,所以如今的贾家,在西周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故贾家子弟改名的改名,换姓的换姓,搬出旧府各谋生路去了,除了那些年纪已长,无力再折腾的老者还留在贾府,其中当家的就是文国公夫人。 贾韦氏,国公夫人,也是今后程英嘤要称一声的外祖母。 “赵沉晏……”程英嘤心头滚烫,不由感激的反握住赵熙行的手,她何尝不知,赵熙行放慢了步调,在由着她的节奏来。 良家子侍寝后不册封,天家也有过这种特例,要么是身份过低,要么就是不会伺候,至于搬去和国公夫人住一块儿,少了外面的闲话,但肯定了她的身份,更是不用立马搬进帝宫,还能和吉祥铺串个门。 是了,眼前这个缃袍男子,在由着她的节奏来,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 “这下不哭了吧?”赵熙行勾了勾她鼻尖,像哄小孩儿一样轻笑。 程英嘤没憋住,破涕而笑:“那东宫殿下可得小心了!本良家子不跟你住一块儿,定会蛛丝马迹的把你盯好了,什么头发丝儿的口脂印儿的!省得宫里的小贱蹄子起心思!” “好,欢迎盯着,就要你盯着。”赵熙行眸色一深,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我巴不得你这一生,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程英嘤心跳猛地加快,又觉得浑身没劲了。 只能瞪着赵熙行俯身下来,拦腰抱起她,向床榻走去,重重纱幕垂下如坠梦境,男子的手滚烫起来。 “赵沉晏你!不行……我还疼着……今晚不行!”程英嘤脸红到了脖子,大窘。 “本殿就跟你躺一块儿,说说话,什么也不做。”赵熙行哑着嗓子回答,表情倒是信誓旦旦的。 然后程英嘤就学到了这辈子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什么也不做,男人说这话,肯定是骗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三章 册封 于是翌日,程英嘤整天都呆在寝殿里没出门,没办法,实在是走两步就全身散架了似的。 当天晚上任由赵熙行如何好说歹说,程英嘤就是不开门,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进门,被骗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当然这场景又惊吓了东宫一众宫人,事后豆喜下了封口令,只说若真看到什么的,那是眼睛坏了,东宫便不会让这双眼睛留着。 终于躲了赵熙行两天,程英嘤缓过来了,离宫的车驾也候在了宫门口。 消息传到民间,引炸了流言蜚语。 百姓都说,看东宫二十五年得了第一个女人,连着几日侍寝,还以为多有宠眷,没想到半点名分没捞着,连后宫也住不得,这要不是被厌弃就是庶民的身份太低,好日子还没开头,苦日子就来了。 正当天下白眼看戏时,又得知迁居的不是别邸,而是贾府,上令良家子与文国公夫人同住,还特意交代,车轿从贾府正门入。 或嘲讽或惋惜或哀叹的声音立马变为了恭喜和谄媚。东宫安排良家子与嫡亲外祖母同住,等于是间接承认了过门,过自家长辈的门。 那里面的正经意思,可就不是一个妾一个妃的,而是妻了。 吉祥铺的大门没两天就被踏烂了。甭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四面八方来贺喜的攀交情的认亲戚的,从铺门口排队排到了东大街,下到九品上至一品各路官吏,送来的贺礼珠宝堆成了山。 筎娘他们不得不暂时关了铺子,才好歹躲了清静。 而程英嘤到了贾府,见过了文国公夫人贾韦氏,也就是赵熙行的外祖母,是个满头银发体态微丰的老太太,精神劲还不错,对她甚是和蔼,安排了苑子给她住,指了内侍嬷嬷,后来筎娘他们来串门,拖了一车程英嘤在吉祥铺用的家什来,两家人当晚就在贾府设宴,也不讲什么君臣礼仪,喝翻了半边人。 这日,就是腊八了。 北风打得雪霰漫天撒盐,年的气味已经在酝酿了,盛京百姓将冻红的脸包在棉裘领里,见面了白气从鼻尖嘴里齐往外冒,招呼一句拜个早年,风雪裹着笑声飘老远。 大街小巷都是腊八粥的香气,孩子们举着糖葫芦风车兔儿爷,不怕冷似的,拍着手唱腊八的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 一墙之隔,帝宫红墙蜿蜒,琉璃瓦积了小雪,冒白尖。 “今年的雪好少呢。”杨胭看了看天色,嘴里呼出一缕白气儿,雪霰落在她棉手捂子上,还没看清形儿就化了。 “民间有言,冬至阴天来年春旱。看这情况,今年雪下得稀,明春怕要遭难哩。”旁边的宫女也伸手揽了一掌雪,岔了话题,“良家子还是快些走罢,今儿皇后又要册封又要赐腊八粥的,事儿多着呢,还是去早些好。” “是啊,要去领腊八粥……”杨胭惘惘的收回视线,呢喃,“不知他也喝上了一碗腊八粥么……” “良家子您说什么?”宫女没听清。 杨胭转头向前走去,绣鞋踩过宫道上面一层薄薄的积雪,细碎的微响,全部清晰的敲在她心头,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她是杨家庶女,本该被献给钱幕为妾,却被圣人看中,选了良家子带回京。 昨晚侍寝承恩,按规矩,今日会由皇后正式册封,她就是婕妤了,又撞上腊八节,真个双喜临门。 宫人都说,她这个婕妤别看位分不高,却是日子挑得巧,老天挑着给福分哩。 于是一路上宫人看杨胭的眼神都很是讨好,恭喜吉祥的请安声此起彼伏,杨胭却捕捉到一缕极其突兀的杂音。 是惨叫。 “你有听到么?”杨胭咻地顿住。 “奴婢什么也没听到啊,良家子听茬了罢。”那宫女是宫里的老人了,脸色有些不自然。 杨胭疑惑的迈步,正准备忽略过去,却又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惨叫,这次明确的被她耳膜捕捉到。 “不对啊,真的是有人……”杨胭下意识的沿声寻去,也不管那宫女如何在身后劝,来到一处偏僻的阁楼,惨叫就是从里面传来。 宫女脸色陡变,拼命拽杨胭:“良家子别管了!后宫有些事你听到了就当没听到,千万管不得!还是快去皇后那边罢!” 惨叫声愈发凄厉了,杨胭的心都听得揪起来,她虽懂宫女所说的道理,但眼瞅着就在跟前,实在无法不管不顾。 她遂走进那阁楼,发现有一处柴房,门窗都被模板钉死了,只有一个小洞,似是用来送饭菜的,血腥味和奇怪的臭味令人作呕。 “那里面关着什么人吧?!唤几个内侍来瞧瞧,不然真要出人命!来人!”杨胭有些急,捂了鼻子,正要去差人,却听得那惨叫戛然而止。 旋即微弱的呢喃从柴房里传出:“……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妾去也,君……珍重……” 意外是清醒的,温柔的女声。 然后就再无任何动静了。 杨胭心里咯噔一下,可这次不待她分辨,就有几个白布捂嘴的内侍走了进来,打开柴房,一阵窸窸窣窣和呕吐声,然后一卷草席被抬了出来。 全程没有谁看过杨胭,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只是草席经过她身旁时,她清楚的看到了长可委地的青丝漏出来,就那么拖在地上,发间满布蛆虫和肮脏的东西。 “这是?”杨胭实在是惊愕,堂堂后宫,天子脚下,竟也有这等糟践惨景。 没有谁回答她。那几个内侍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料到了,加紧着脚步把草席抬出去,远远的还听得他们抱怨。 “早不死晚不死,偏选在腊八,真是晦气……就在宫外随便捡个地儿丢吧,臭死了……”皇后年 “良家子,走吧,皇后那边吉时快到了。”宫女的劝解从旁传来,又加了句,“后宫自古冤枉地,见不得光的事多了,良家子最好别浪费好心,否则害了自己也害了家族。” 杨胭心底乱荒荒的一片。 都说天子帝宫如何尊贵,如何圣洁,如何人间富贵如画,却不想红墙内不见光的沟缝里,罪孽与糟践都生了虱子。 何况,还是在她晋封婕妤,入主帝宫的这一天。 “……走吧,你说得对,别误了册封礼。”良久,杨胭才挪得动僵硬的脚,转身走开,只是这一路风实在刮得太烈,冻得她身心凉透。 到了坤宁宫,繁文缛节自不必细说,良家子杨氏晋为婕妤,继后刘蕙提点了些后妃之德广衍子嗣的话,端庄美丽的笑麻木又冷漠。 “良家子……哦不,婕妤,都说你这册封日子来得巧,正好是腊八,双喜临门。”刘蕙虚手一扶,“本宫赏你这碗腊八粥,也当是本宫的贺喜了。” “嫔妾不敢!都是圣人恩德!嫔妾感念上恩,惶恐备至!”杨胭连忙拜倒,下意识想到昨晚如何新承恩泽,也不禁红了脸。 刘蕙不置可否,吩咐迟春去取一碗腊八粥来,却这当,殿外传来宫女禀报。 “启禀皇后:吕姑娘到了。” “哦!招娣来了!快请……哦不,你说本宫还在梳妆,先让她去暖阁坐坐!” 刘蕙眸光一闪,意识到殿里还有杨胭,刚泛起的笑迅速僵硬,因为变化实在是太明显,连带着宫人看杨胭的目光都冷下来。 杨胭如芒在背,大气不敢出。 “杨婕妤。”刘蕙开口了,意味深长,“你是江南杨家的人,应该也听说了吧,本宫有个弟弟,唤刘仁,得圣人看中,刚被擢为江宁织造,今后江南权力场,我刘家便是一方诸侯。” 顿了顿,刘蕙看着杨胭逐渐变白的脸,很是满意:“仁弟还未娶亲,圣人做主,赐了一门好姻缘。女方是安邑吕氏,也就是平昌侯沈氏的姻亲之族,对我天家是绝对的忠心。听说刘家的聘礼也快进京了,仁弟还特别差人给本宫带话,说能娶招娣为妇,他欢欣非常。” 杨胭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刘蕙缓缓抬眸,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后宫啊,一道红墙隔人世,后宫的女人啊,红墙外就当她们死了……所以本宫希望这辈子,招娣都不会知道你的存在。” 杨胭的脑海翻江倒海,就剩下了听得最清楚的几个字:能娶招娣为妇,欢欣非常。 “对了,你这个宫女怕是不懂伺候,本宫会亲自挑一个给婕妤。”刘蕙的目光又移向杨胭身后的宫女,笑得幽幽。 旁边的内侍心领神会,押了那宫女就走,然后任何声响都没有的,这个宫女就人间蒸发了。 杨胭满背的冷汗浸透了袄衫,她的大宫女是内务府分配的,因为今天听到了继后跟她说的这番话,自然就留命不得了。 关键是继后当着她的面做这些事,里面的意思就更是恶寒砭骨了。 这时迟春端了腊八粥进来,刘蕙看了一眼杨胭,依旧端庄又淡漠的笑:“这碗腊八粥就赏给招娣吧……请招娣丫头进来。” 杨胭咬咬唇,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起身,便要退下,又听得刘蕙吩咐:“杨婕妤,请从后门走罢。” 宫人们看戏的白眼再也不掩饰了。 腊八节没有得到腊八粥的赏,堂堂婕妤还要从后门走,避免和吕招娣撞上,继后做得这般明显的打压和警告,见风使舵的宫人们都翻脸神速。 什么双喜临门,什么上恩隆厚,只怕后宫又要多一则冷宫怨了。 杨胭孤身一人飘飘儿的出了坤宁宫,从后门走的,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般,脚步发着虚,捡着路就走,也不知道去哪儿。 前方却忽的一声厉喝:“什么人在那儿!” 杨胭被喝得发抖,定睛瞧去,却是猛地一惊,因为她看到了让她怀疑自己眼睛的一幕。 一个缃袍男子跟猴儿似的攀在树上,笨手笨脚的,试图摘梅花,树下一个内侍怒目瞪她,正是方才喝她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四章 爬树 缃,最接近于明黄的色泽,让杨胭顷刻认出男子身份,西周皇太子,赵熙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尊为圣人的储君,在江南被传得一会儿青面獠牙,一会儿神祗下凡的未来君王,也是她第一次懂了那句童谣,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 是,郎艳独绝。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目光就在男子的脸上停留,有那么两三刻,除了纯粹的惊叹,真是别的话和念头都空白了。 于是就这么短暂的两三刻,赵熙行脸色愈阴,压抑的怒气已经和十二月的北风一样,身边三尺的人都能感到温度下降了,暗中守护的龙骧卫干脆匕首出鞘,看杨胭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豆喜又是可怜这女子稀里糊涂,又是诧异哪里来的新人不要命,慌忙一横心,将拂尘打去:“呔!傻了?见着皇太子还不行礼!” 杨胭缓过神来,由着婕妤的位分不高,她行了卑位礼:“婕妤杨氏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瞪着女子脑门是天冷了,让贾韦氏戴着暖手。 满屋子欢声笑语,三冬如春,关上门了就只论家,不论臣,贾韦氏是贾章之妻,贾婵之母,他二人嫡亲的外祖母,宫里宫外不常见着,自然见着了就亲。 贾韦氏又似想起了什么,朝后宅喊:“怎么还不出来?我外孙儿都到了,梳妆打扮要花那么久?” 旁边的丫鬟七嘴八舌:“老祖宗饶过良家子罢!就是百姓家女儿,见着自家男人都要多打扮会儿,何况是见殿下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五章 腊八 “正是正是!劳驾各位贵人稍耐!我家姑娘说马上,马上了!”这时,容巍和筎娘从后院走出,向堂中诸人解释。 因为是腊八家宴,程英嘤又住在贾府,所以吉祥铺的人也都来了,除了一个萧展,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也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 贾韦氏恍然大悟:“小别胜新婚啊。” 赵熙行脸皮一烫,轻咳两声:“本殿岂是那般肤浅之徒。” “还等什么等!先把酒席摆开了说!腊八粥呢,我也要一碗!”堂中又多了声音,前厅的雕花门从外打开,两抹人影咻的冲了进来。 “好冷好冷……”稍小的人影摸着耳朵,首先冲到容巍跟前,一笑,“阿巍!” “参……参见贤王殿下。”容巍行了臣礼,瞥了周遭一眼,意外有些心虚。 “你怎么来了?”赵熙行瞪着赵熙彻,顿了顿,目光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女子,“还有迟春姑姑,贾府成酒楼院子了不成。” “参见皇太子殿下,帝姬,国公夫人。”迟春坦然一福,也走到容巍身边,看了眼赵熙彻,“奉皇后命,顺便来盯梢。” 于是屋子显得格外热闹,窗外是北风呼啸,窗内是欢宴如春,禁不住赵熙彻嚷嚷,提前开了席,觥筹交错不论君臣,烛火将每一个人的脸都映得发红。 赵熙行抱着一个清水花觚,觚里养着两枝梅花,是他今儿早些折的,他不断拿眼神飘着后院,想着佳人鸦鬓梅花的情景,爬树的丑事都能忽略不计了。 终于一声微响,身旁的绣墩被拉开,香风盈袖。 “贾府苑子有的是梅花,需得你从宫里带来。”嗔怪的女声传来,又憋不住笑,“讨哪门子乖,都没讨到点儿上。” 赵熙行转头过去,眼眸瞬地亮了:“那怎么能一样呢,本殿路过某个园子,觉得这两枝特别好看。你上次不是在东宫梅花簪发么,以为你喜欢,故摘了来给你。” 顿了顿,赵熙行的目光又打量了女子,愈发明亮了:“你特意打扮了……好看。” “呸,莫非我平日就不好看了?”程英嘤轻啐一口,却压不住的欢喜。 她确实是特意打扮了。蝉翼髻珊瑚钗,黛眉嫣脂两靥绯,藕荷袄子水红裙,腰间金绫绫的宫绦不堪一握,低头莞尔间眉心花钿娇。 反正她程英嘤,绝对不是为赵熙行打扮的,也就是闲了,好玩。 “好看,你在我心里,总是最好看的。”赵熙行的手从桌底下伸过去,轻轻捏了捏她小手。 “油嘴滑舌。”程英嘤抿嘴,看了一眼忙着喝酒谈笑的众人,也没有抽手回来。 那厢,赵熙彻已经半壶酒下肚,眸底起了迷濛,正举着酒壶撺掇迟春:“你离阿巍那么近作甚?离远点!过去!” 迟春也喝了酒,君臣抛脑后了,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奴婢凭什么不能挨那么近了?这是贾府,又不是宫里,座位上又没殿下您的名笺。” 赵熙彻打了个酒嗝,嚷嚷:“不行!你,你跟我划拳!赢了我赏你小板凳坐,输了你自己搬小板凳去!” 迟春刚想应,又觉得不对劲:“殿下?这不是横竖奴婢都要搬么?有差么?” “不管不管!划酒拳,是英雄就来一盘!我以前在勾栏间学的,人称无敌小五郎!”赵熙彻豪情万丈,五魁首就伸出去了。 “来呀!六六六!”迟春也迎了上去。 二人一来一去,夹在中间的容巍有些尴尬。 很明显,左右两边都喝高了。贾府不若大内,没有森严的宫规,诸人都是难得,但他是武将,吉祥铺外从不沾酒,所以清醒得有些格格不入。 尤其是两人还划起拳来了,夸的海口越来越大,开始还是以前的东西不算数,后来就成了跟到最后才是牛,全然忘了中间还夹着个真正当事人。 忽的,赵熙彻吼出一句:“不行,赌注小了没意思!这一盘,你若赢了,阿巍给你……” 容巍终于叹了口气,他斟了一杯酒,起身,碰住赵熙彻的酒盅:“殿下,这一盘,草民和您来罢。若您输了,方才这句话永远不许再有,若您赢了……草民……” 赵熙彻眨巴眨巴眼,努力找回神智:“什么?” 容巍唇角一勾,凑上去,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谁都没听到,旁边的迟春也没听到,她只看见赵熙彻忽的就红了脸。 然后容巍持酒一饮而尽,小小的一盅,眸底却起了如烟醉意。 这边喝得欢,那边老大不小的筎娘和贾韦氏也不落下风。 贾韦氏比筎娘还长十几岁,头发都银白了,却意外的精神矍铄,她出自名门京兆韦氏,和东周的韦皇贵妃,也就是如今的了心师太一姓同宗。 是以举手投足间都格外大气,但凡开心了,哪管规矩礼仪,君臣都不在乎,和筎娘挽着手臂称兄道弟。 “国公夫人,我这心里乐呀,终于把二姑娘嫁出去了……十九岁了,不容易,眼看着就要老了,终于有人要了……”筎娘一把鼻涕一把泪,锤着心口道。 贾韦氏也抹着眼眶:“老身懂,都懂……老身也愁沉晏那小子啊,二十五年了,邻居家的都抱娃了,他还没碰过女人……如今终于……” 筎娘狠狠擤了擤鼻子,道:“国公夫人,我家二丫头就拜托了,她如今住您府上,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多担待……” “好说好说!我那外孙早就告诉我她的事儿了,说了那么些年,终于柳暗花明……老身稀罕都来不及,今后就当她是我外孙媳妇儿疼……”贾韦氏拍了拍胸脯。 两个老人家又哭又笑,嚷成一团儿,剩下的就还有个赵玉质,忙着把席上好吃的菜打包起来,嘴里念叨着拿回去给小钰子尝尝。 “怎么国公夫人都一把年纪了,脾性还是这般……”程英嘤看向贾韦氏和筎娘,无法无天四个字,到底没出口。 赵熙行毫不意外,笑笑:“我小时候好鞠蹴,羊皮球能踢到帝宫琉璃顶上去,然后父皇取了藤条揍我,我能拆了腰带和他对打。” “乘风郎……怪不得要来砸我的花儿了。”程英嘤略有醉意,伸出一根莹指,一勾男子鼻尖。 “我的意思是,我们贾家有些脾气,还是一脉相承的。”赵熙行眸色微深,捏住那根莹指,放在唇边一啄。 “呀!”程英嘤感到指尖一烫,立马缩了回来,佯怒,“大堂广众的,你不要脸,我可是要的。” 赵熙行笑意愈浓,不再捉弄她,起身往后门溜,向她招手:“嘘,这儿太闹,你跟我来,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程英嘤看了眼席上闹得一塌糊涂的众人,偷偷离了席,跟着赵熙行而去,后者带着她在贾府穿行,进了一处厢房。 “这是哪儿?贾府太大,我都还没时间处处瞧过呢。”程英嘤坐下来,支着脑袋醒酒。 “本殿的房间。以前每次回贾府,都是住这儿,外祖母每天都令人打扫着,本殿随时都能回来瞧她。”赵熙行很是轻车熟路,从外面抱了个食盒进来,放在案上,“你尝尝,我亲手做的。” 程英嘤打开,一碗腊八粥,只是颜色有些诡异。 西周皇太子第一次下厨,自己做的? 程英嘤脸色几变,勉强挤笑:“能吃么?” 赵熙行闻言有些不乐意了:“今儿家家户户腊八粥,本殿倒是觉得,要亲手做的方显诚意,自然跟外边的不一样,你还信不过本殿手艺?” 程英嘤给自己打了打气,才拿起汤匙尝了口,咽下去:“好吃,太好吃了!” 然后她一个转头就猛灌茶水,那已经不是难吃能形容的了,但看在这厮的面儿上,她不介意味觉失灵。 赵熙行看着女子喝好茶,目光渐渐炽热起来,程英嘤一个激灵:“赵沉晏你别动歪心思!这是在长辈府上!” “说过了,本殿每次回贾府都住这屋,没人会进来打扰的。”赵熙行起身关门,淡淡道,“外祖母今天有句话说得特别好,什么小别什么新婚的。” “哪句?”程英嘤开始沉思,没想到赵熙行就凑到了她跟前,气息发烫。 “鸳鸳,吃饱了么?” “吃,吃饱了呀?” “那……现在该本殿了。” 如雾帘幕深处,传来低低的笑声和嗔怪声,然后烛火熄灭,就是另外一种声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六章 新军 过了腊八,年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了,盛京城雪霰纷飞,梅香满巷。 禁军营进行了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军演,也算是全年操练成果验收,圣人亲临,以展来年。 然而今年的军演却气氛异样,只因为试验新兵法的中郎将沈钰也参加了,他信心百倍的准备在军演上大放异彩,却没想到输于,一败涂地。 这下本就不满的将士们闹上了天。 对于前阵子奉圣人口谕,单独率领一营试炼新兵法的沈钰,将士们暗地里憋火,但不敢公然吱声,现在禁军公开的军演,沈钰明明白白的输给了旧兵法,将士们满肚子的火终于找到了口,全撒了出来。 禁军营的操练场上,沈钰被围在中间,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中攥紧那本写满改进批注的,攥得青筋暴起。 周围的嘲笑讽刺难听得,跟泼妇骂街差不多。 “圣人不过是随口一句赏识,您老还真尾巴翘上天了?现在好了,自己打自己的脸,我就没见过打得这么响的!” “新法怎能和旧法想比?天天想着变军法,您老是唯恐天下不乱吧?公子哥儿就该去吃酒玩花,装哪门子英雄!” 由副中郎将邱升带头,禁军营的将士们讥笑如雷,唾沫横飞,甚至有好事的冲上去,一把抢过那本被沈钰视作宝贝的,当着他面撕碎,笑得轻蔑而得意。 从前在盛京横着走的沈钰,如今却格外安静,只是惨白着脸,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半分辩解和争论也无。 高台帘幕之后,赵胤将风波尽收眼底,倒是有些诧异的看了眼旁边的赵玉质:“哟嚯,沈钰受了那么大委屈,你居然耐得住?” 赵玉质气得浑身发抖,碎米牙咬得下唇发狠,但硬是压住了心性儿,并未冲到场中理论,生生看着沈钰被骂得狗血淋头。 “父皇,军演前儿臣劝过小钰子的,让他别参加。赢了倒罢了,若是输了……”赵玉红着眼道,“但小钰子说,他不愿纸上谈兵,新法革旧法,他想真真正的踏出第一步。以前儿臣多少还当他是找个事儿玩,那时方知,他心意已决,如战士出征,勿回头也。” 赵胤病恹恹的裹在绒毯里,苍白的脸泅起一丝笑意:“沈钰真这么说的?” 赵玉质抹了抹眼眶:“他还说,这第一步,一定是输的,他早就料到了,所以儿臣不会插手,不会违他的意。” “一定是输?”旁边的赵熙行面色有异,重复了这句话。 赵玉质把泪咽了回去,正色:“虽然我也不是太懂……但有时我晚膳吃多了睡不着,就记得睁着眼睛瞪着天,看着天儿一点点变亮。而日出前的夜色,就是最黑,最冷的……估计小钰子说的,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高台上陷入了乍然的寂静。 赵胤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他看向场地中被千夫所指的少年,眸底焕发出惘惘的光,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国子监的少年,说,我会是君王。 岂止是最黑,最冷,那是血和白骨,无数次的折断腰和脊梁。 ——到底需要怎样的勇气呢,有些人,就偏偏要去踏这第一步。 “把沈钰叫过来罢。”赵胤咳嗽了两声,按照惯例全年军演,输赢是皇帝最后发话,有些东西他也无法徇私。 “儿臣这就传召。”赵熙行应了,只是目光在邱升身上飘过,有些晦暗不定。 按理说禁军营最严军纪,公然和身为中郎将的沈钰叫板,身为副中郎将的邱升可是推波助澜一把好手,要不是他在里面带头,背后撑腰,将士们也不会闹得这般哗然。 赵熙行正在沉吟,沈钰已经带了两个人上台来,倒头就拜:“参见陛下,殿下,帝姬!臣军演失利,请陛下治罪!” “天冷了,起来烤烤火。”赵胤踢了一个炭篓子过去,看向沈钰带的两个人:“尔等又是谁?” “臣虎威都尉!”年纪稍长的一个武将抱拳。 “臣骠骑副都尉!”另一个年轻的武将初次面圣,还有些紧张。 赵熙行凑过去,向赵胤耳语:“启禀父皇,西山之役,这两人曾随着沈钰出征过。虽然沈钰什么都没管,但西山大捷,不外二人之功。” 赵胤恍然,但旋即更疑惑了:“朕传召沈钰,尔等跟来作甚?” “陛下恕罪!臣斗胆让他二人觐见,是向陛下请命,日后施行,臣愿与二位都尉共进退!生死同袍!”沈钰单膝跪地,接了话。 赵胤不辨喜怒的一笑:“施行?沈钰,这全年军演你都公然输了,还想死嗑这一本兵书?身为平昌侯世子,朕另外给你指个差事,保你建功立业,就别拗这处劲了!” 赵熙行和赵玉质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赵胤,但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沈钰扑通一声跪下,异常认真的抱拳:“臣记得陛下说过,变之一字,何等之难。人都是安于现状的,尤其是已经接受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东西,你突然要他们弃旧变新,不亚于在他们脖子上搁一把刀。” “你既然知道厉害,便该明白,若你一意孤行,前方等着你的可不止今日受辱这等简单,是鲜血,白骨,甚至后世骂名。”赵胤的目光多了探询,“……为了建功立业,你就这等热心的?” “是,臣最开始,是为了建功立业……为了某个人,存了份私心。”沈钰深深的看了一眼赵玉质,眉眼坦荡,“但是后来臣发现,虽曾立大功,但如今有过时之嫌,西山之战已显端倪,若再奉行旧法,不出十年,我西周三军必埋大患。而陛下您也看过,确实有可取之处,若能新法代旧,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沈钰再拜,一字一顿:“臣既写出了,变法这条独木桥,臣还就走到底了。” “陛下,臣等也看过,确能为我周军计百年!臣等愿追随中郎将,无论输赢贬迁,臣等愿行变法之先!” 虎威都尉和骠骑副都尉两人,也扑通一声拜倒,俨然是沈钰在试验的过程中结交,成了荣辱与共的同袍。 赵胤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看着这三人,年纪都不大,瞳仁赤诚得好像深处有火光,高台下的禁军目光讥讽,还在针一般的往他们背上刺。 是了,这三人,背对了这世间,向生死都不知的前方,走出了第一步。 赵胤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轻易的就想起了那个少年,还有当年阻拦他的自己,质问他三百年都没有人做过的事,为什么他要去做,不懂他明明是个不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去赌不聪明的办法。 以身试法。 不知是地狱还是悬崖的前方,世间英雄都害怕或退缩,到底有些人,是怀着怎样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沈钰,你和他一样,都不算聪明,也和他一样,犟。”赵胤看了看跟在沈钰身后的两名都尉,看了看赵玉质,还有自己一身龙袍,他红了眼眶。 “但是……你比他幸运。” 莫名其妙的话,诸人都面露疑惑,但没人追问,因为接下来赵胤的话,将在若干年后载入历史,一语成谶。 “传旨,因军演失利,罢沈钰中郎将之职。另,于西周军制外新建一军,八百人,骑兵制,施行。取推广新法,御旨建军之意,命名为新御军。拜虎威都尉为将军,骠骑副都尉为副将,沈钰为军师,即日起接管新御军。” 赵胤深吸一口气,续道:“但因军演公开失利,朕必须给天下一个交代。故新御军,朕只会提供基本的粮钱,多的,比如上等的甲胄,齐全的兵械,甚至将士们每天吃上肉,这些,在新御军为国立功,为世人认可前,你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陛下!”沈钰等人激动的红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赵玉质也顾不得礼法了,冲上去拉住沈钰,撒欢儿喊:“小钰子!你的一定会赢大仗的!一定要让今日笑你的那些人瞧瞧颜色!” 沈钰被晃得找回一点理智,目露迟疑:“不过陛下,恕臣斗胆,军中不乏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将奉为圭臬,若新御建军引起众将哗然,军心不稳……” “以抗旨罪论。”赵胤接了话,语调不重,却君王威严如摄千钧。 “臣等领命!”场中诸人跪倒,再无异议。 赵胤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后脑勺,不动声色的抹了抹眼眶:“沈钰,你真的……比他幸运啊……这一次,朕,来站在你身后。” 江山多娇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尽。 代代好儿女,不绝的,是人间有丹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七章 代职 年关,终于来了。 今年的雪下得稀稀寥寥的,冬至那天还是阴,民间传言来春要有旱,家家户户都在备粮,上面也开了官仓,甚至雪更少的西域来借粮,江南钱家的粮队年都不过了,赶着年关就踏雪北上。 押运粮队的乃是钱家钱薇,刚刚新婚的济世榜眼,在北上路过盛京时,钱薇顺路在吉祥铺歇了个脚,听程英嘤碎嘴了两个时辰,骂钱家不懂事,哪有让新娘子不过年,还在奔波办事的。 钱薇也笑着听了两个时辰,说冬至阴天,来年春旱,西域地处关外,日子更不好过,西周身为西域主国,总得关照着,她这个押粮的乃是两国功臣,做大善事哩。 话是这么说,吉祥铺的人还是为钱薇叫冤,硬是给她装了半车的年货,诸如腊肉年糕甜粿,让钱薇路上吃,也算沾点年味了。 钱薇拗不过,也就接了,歇了半日继续押粮北上,踏着白茫茫的风雪出关了。 当然,吉祥铺接待钱薇时,萧展是不在的,他此刻正坐在花木庭的议事厅,挑眉看着堂下对峙的众人。 一方是陈粟,一方是沈锡柳濯等人,双方都不轻不重的挂了彩,眸噙怒火,空气压抑,显然是发生了冲突,已经动过手了。 “陈粟暂代行首一职,总管诸事,尔等可还有异议?”萧展打破了僵滞,重复了一遍。 “主君三思!”沈锡首先站出来,恨恨的盯着陈粟,“薛御史至今下落不明,恐是陈粟此人心怀诡计,毕竟什么都是他说的,前天我还看见薛御史好好的……” “是,前天还好好的,谁若有能耐把薛御史找出来,不就可以给我定罪了?”陈粟嘲讽的打断,“有谁找到么?我不是都说了么,南边沈银姑娘出了点事,行首大人匆匆忙忙的就南下了,只来得及告知我一声,让我转达诸位。” “能出什么事?能让行首大人抛下大业,这关头了还孤身南下?行首大人岂是这般分不清轻重的?”柳濯也在旁质疑陈粟,“依我看,沈锡说的不无道理,估计是陈粟这厮背后使坏,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 “对!肯定是陈粟居心叵测,暗害了行首大人!给行首大人报仇!”南边党人都嚷嚷起来,看陈粟的目光又厌又冷,杀意都不掩饰。 一时间陈粟这方显得形单影只,寡不敌众,心急的刀子都快抵到他脖子边了,逼问他薛高雁下落。 花木庭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还是萧展一声清咳,让众人暂时冷静下来。 “本殿刚才说过了,既然薛高雁因故南下,便让陈粟暂代行首一职,如今尔等还争执不休。”萧展眸压凛光,冷笑,“是不把本殿放在眼里么?” 沈锡刚想请罪,又实在压不住,咬牙:“只是主君,陈粟的话哪里信得?他区区庶民,本就是惯常撒谎的贱籍!我等都是东周大家出身,岂可听命于草芥!” 南边党人大多数都是东周曾经为官为将的人,出身士族,官宦之后,哪怕薛高雁这种原名薛狗蛋的,也因为后来拜贾章为师,抬籍入了士。 沈锡自矜名门出身,从来都看不惯陈粟,尤其陈粟还是一个后世唾骂的奸臣,沈锡从来话都不愿跟他多说,怕脏了嘴。 于是众人顺着沈锡的话头,声势高涨,又开始声讨陈粟,笃定了是陈粟暗害了薛高雁,那番南下的说辞就没人信的。 萧展终于耗完了耐心,竟是猛地拔出佩剑,向闹得最凶的几个管事砍去。 空气中银线划过,咚咚,几个人头就滚到了地上,在血泊里眼睛都还睁着。 瞬间死一般的鸦雀无声。 出于极度的震惊,众人都僵住了,怔怔的看着萧展,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东周皇太子,如此随便的砍了人,他却连表情波澜都无。 “薛高雁因故南下,陈粟暂代行首一职。”萧展擦去剑上血迹,慢悠悠道,“……本殿不想说第三遍。” 沈锡和柳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薛高雁和沈银本就有私情,沈银出了意外,他顾着心上人,忙慌慌南下,也说得过去。”萧展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就这样,都退下罢。” 众人行礼退下,最后想争辩的话都哑在了喉咙里,腿好像不受使唤,自己就往外走,发着抖。 议事厅好歹安静下来,年关的雪风呼呼的刮,吹得人心凉入骨。 “多谢主君解围……”陈粟刚要拜倒谢恩,那柄还热乎的剑就搁在了颈间。 萧展冰冷的声音如从黄泉来:“告诉我,实话,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眸色一闪,笑笑:“行首大人不是南下了么?行首大人是这么告诉属下的,属下再一字不差的禀报了您,而且您方才在众人面前也认可了……嘶!” 话头湮没在本能的吃痛里。 萧展剑刃转动,鲜血从陈粟脖颈淌下来,因为故意拿捏的力度,这血淌得细细一线,像屠夫给牲畜放血的戏弄。 “陈粟,是,本殿是说过,你和薛高雁,本殿会选择胜者,所以方才的支持,是本殿兑现承诺。”萧展冷笑,“但别以为你那套说辞骗得过我,细节我不过问,我只需知道……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有片刻犹豫,就是这短暂的片刻,脖颈上的刺痛就毫无迟疑的加深,加重。 电光火石间,陈粟慌忙开口:“活!活着!” 刺痛撤去,萧展将剑扔到血泊里,略有沉吟:“以你的狠劲,居然会让薛高雁活着,也是出乎本殿所料。” 陈粟低下头,捂着脖颈没说话,意外的沉默。 萧展也是一诺千金的,得到肯定答案后,多的也就没深究,转了话题:“钱家运往西域的粮队进京了,估计不日北上,就能到达玉门关了,时间不多了,都准备好了么?” 陈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回答:“都安排好了,柳濯会带领一千死士,三日后启程,必能在钱薇到达玉门关之前,截杀粮车队伍!” 萧展点点头,又道:“加尔摩设那边回话了么?” “回了,加尔摩设会协助我们。”陈粟应对有序,条理清晰,“粮草截下来后,他们派人秘密接应,粮食会全部运往他们的大营,保证半颗米都不会流到王庭那边。” 萧展阴得可怕的脸终于舒展:“加尔摩设缺一个借口缺很久了,如今我们又送了他们春旱救命的军粮,表达了足够诚意,他们会帮我们往火堆里填把柴的。” “恭喜主君!”陈粟附和,“烽火台烧战火起,朝廷必将关中兵力派往边关,后续入城逼宫的计策,属下也在和诸位同僚加紧筹谋。” 萧展斜眼一瞥:“陈粟,行啊,有点行首的样子了。” “主君既然选择了属下,属下就不会让主君失望。”陈粟跪倒,弯曲的脊背线条恭顺无比,连谄媚也恰到好处。 萧展大笑三声,起身走出议事厅,背影消失在腊月的风雪中。 然而待他回到吉祥铺,还未散尽的笑瞬间僵硬。 已经是晚些亥时了,黑乎乎的夜色里只听得北风卷,风雪打得窗扇哐哐的,令人心惊,吉祥铺却还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似乎专程候着他。 屋里,程英嘤,筎娘,和容巍三人正襟危坐,盯着踏雪而归的男子。 “阿姐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贾府么。”萧展眸光微晃,首先看向程英嘤。 “我向国公夫人告了假,回铺子一趟,特来审你。”程英嘤半开玩笑半正经,侧头道,“麻烦婆婆和阿巍把门窗都关上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八章 审问 筎娘和容巍起身,掩上门扇,屋内顿时安静无比,能听见玉漏滴答和加快的心跳。 “大晚上的审我?”萧展心下明了三分,似笑非笑,“呵,有些事不能随便猜,若没有实质证据,我可是有权叫冤的。” “三哥儿,关上门了都是一家人,你还不说实话?”筎娘心急,颤抖着声音道,“你和以前没法比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告诉婆婆一声,你到底在忙什么?” 萧展耸耸肩:“我一个弱冠的大男人了,难道不能有点自己的去处?找铁匠铺的张三喝酒,去勾栏里玩姑娘,便是上梁山混绿林去……” “阿巍!”程英嘤猛地打断,大喝,旋即银光闪过,容巍的刀刃就架在了萧展脖子上。 萧展一愣,古怪的笑愈浓:“要……杀我?” “信芝,你现在做的,就是刀剑逼喉的蠢事。”程英嘤拧眉开口,竟是唤了萧展从前的称呼,他的字,“我不知道你被谁蛊惑,但你不能再犯糊涂了,否则终有一日,你的头颅就会这样被刀刃砍下。” 萧展没有说话,他低着头,被风雪刮乱的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甚表情。 筎娘抚着胸口,急得心肝都疼:“皇太子殿下,就算没有实质证据,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就算您否认,我们也能察觉出端倪,因为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总是阴沉沉的。” 容巍也在旁附和:“是,殿下您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臣认识的皇太子,更不是吉祥铺的三公子。” “大好河山,家国安定,何必再起波澜。再说了,先帝不让你参与变法之事,也是不想毁了你过早的人生,你莫要负他的心意。”程英嘤端了悯德皇后的架子,威严又认真,“信芝,你若还生得半分人心,就不要再执迷不悟。” 萧展抬头,看向程英嘤,一笑:“呵,我现在是应该唤你母后么?” “你!”程英嘤色变,她是愈发觉得萧展陌生了。 萧展推开脖子边的刀刃,随手拿过一张擦桌的帕子,拭着血迹,慢悠悠道:“啧啧,还真是好警告……小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哪里还有资格,来摆出一副谆谆教导的样子?” 小丫头,这是从前东周的他,对她的称呼。 当然他从来不敢当面这么唤她,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那句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每早,每天,每月,每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萧展!”程英嘤心火上窜,又急又气,“既然你顾左而言他,那我们就摊开了说!花木庭,我去过,还在那里看见过陈粟。说,你是不是经常去花木庭?是不是陈粟撺掇你什么?你是不是和南边叛党搅到了一起?” 连串质问很是直白了。容巍和筎娘骇得连忙起身,再三确认门窗都掩好了,不会有半个字流出去。 没想到萧展毫不变色,甚至有些好笑,挑眉:“既然你们怀疑花木庭,那就去搜啊,一定叫上府衙的人,尽管去搜。那就是前朝的旧宅子,被陈粟拿来喝花酒玩姑娘的,有时招待一些旧友,你们若能搜出除此之外的事……” 萧展朝容巍的大刀努努嘴:“呵,我现在就能把脑袋撂这儿。” 程英嘤等人怔住,瞧萧展满脸自信的样子,别说怕报官了,还恨不得衙役就去搜,反而证明他们不过是聚着寻乐子的,反正盛京城这种“花宅”也不在少数。 能放话放到这个份上,必然是南边党人做了充分的伪装,以至于这些年明目张胆在天子脚下,帝宫里两个圣人连尾巴都抓不到。 于是,又岂是吉祥铺三人能揪出证据的。 程英嘤从头到脚都发凉,胸口像是被堵了棉花,又痛,又无力,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她愤而起身,摔了堂门就往后院去了。 容巍和筎娘对视一眼,还欲再劝些什么,萧展却根本没理他们,追着那抹倩影而去。 因为天色晚了,再回贾府也不妥当,程英嘤今晚就在吉祥铺歇,此刻她回了屋,抓起茶水往嘴里灌,心里乱成麻。 心里有光,手里有刀,她曾经赠予白玉刀的少年,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吱呀,厢房门又被打开,程英嘤回头看清来人,一凛:“信芝?出去!大晚上进女子闺房,成何体统!” 萧展恍若未闻,咯噔,锁上门,灯火掩映下的眉眼昏暗,连样子都模糊起来。 程英嘤警戒,一字一顿:“你要作甚?我十二岁就认识你了,不要让我觉得我看错了你。” 萧展没有立马过来,立在窗边,看向中天一轮明月,是冬天的雪月,朦朦胧的:“……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程英嘤想起旧事,正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当时我年纪小,很多事不懂,或许误了你一些心意,抱歉。但当时我就算懂了,也不会回应你,当年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话说得刻薄,听得萧展眉心猛蹙,似乎顿时心绞得厉害,让他脸色发青,发白起来。 但程英嘤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说得狠些断了萧展念想,对他对自己都是功大于过的好事,是以她没解释,没宽劝,反而加了句。 “梦做久了就会成魇,不要困在魇里了,信芝。” 萧展浑身一抖,惘惘的回头来:“为什么……明明是我,一遍遍重复着心意……从十四岁那年就是了,一遍又一遍……” 程英嘤转过头去:“……桂叶子是很好的。” 没头没尾的话,萧展懂了,这句却比方才那句更伤人,岂止是心绞,几乎是小刀嗖嗖的,全往他心上扎。 程英嘤不想多理论,绕过男子去开门:“时候不早了,你且出去,筎娘和阿巍那边或许还有话……你!”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女子伸出开门的手被抓住,然后就是一阵天晕地转,茶壶被拂到地上碎裂的声音,程英嘤背部碰到了桌板,被摔上去的,痛得她眼冒金花。 萧展撑在上方看着她,眸底夜色翻涌,晃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明暗交杂,如同鬼魅。 程英嘤惊怒,想挣扎起来,手腕却被锢得死死的,她以一种很尴尬的姿势躺在桌板上,翻倒的茶水淌开来,湿透她的后背裙衫,然后湿透心。 凉到刻骨钻心。 “我好像,还未来得及恭贺你与东宫圆房,正式成为他的女人。”萧展开口,语调沙哑,从喉咙里磨出来,“……开心么?” 程英嘤直视他,冷笑:“当然开心,我是要跟他一块儿的。” 萧展低笑了一声:“小丫头,你不觉得你,你们,还有这个世道,都太过分了么?夺走了我那么多东西,如今最后一个你,也要全部夺走了,如今谁还有立场,来怪我过分?呵,干脆都毁了……” 言罢,男子缓缓俯身下来,漆黑的眸底似乎点亮了火,炽热,连同他锢住女子的手,也滚烫起来。 程英嘤已通男女事,立马懂了大半,拼命挣扎起来,可惜男子像是中了魔怔,丝毫不怜香惜玉的锁住她,气息和身躯压下,迫近了女子玉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九章 战起 “萧展你疯了!筎娘!阿巍!”程英嘤又羞又怒,却是感到男子猛地一滞。 屋内陷入了乍然的死寂。 因为此刻映入萧展眼帘的,是女子雪白的脖颈边,几枚红印,格外的鲜艳和刺眼。 程英嘤看不到萧展的表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突然就觉得男子开始发抖,方才还发烫的温度蹭蹭下降,最终如坠冰窖。 有良久的凝滞,十二月的北风从窗缝漏进来,呼呼刮,吹得两个人的心都冷如霜雪。 沙哑到不成样子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温柔的,迷茫的,如坠梦里:“……小丫头,听说六出花喜湿热,故岭南最盛……待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去看……” 然后程英嘤就觉得压迫一空,回神来,萧展已经起身,哐的拉开门,走入雪夜中。 没想到门外筎娘和容巍两人,抄了剪子拿着刀,也正要往屋里闯,此刻见他出来,都如临大敌,利刃在雪地里闪寒光。 “良家子您还好么?”二人朝屋里喊,程英嘤立马应了,披氅出门来,站在萧展身后,朝筎娘和容巍安慰的点点头。 萧展深深的看了几人一眼,没说什么,猝然向大门走去,被程英嘤一声清喝叫住。 “吉祥铺是你的家,你往哪里去?” “人心已变,还要家何用。” 萧展自嘲的笑笑,便又要往大门走,筎娘却猛地冲到他面前,手里多了一个食盒,颤颤巍巍的递给他。 程英嘤有些紧张,容巍暗自提起了刀,萧展倒是沉默半晌后,接过来,打开,盒里是一碗热水温着的粥。 腊八粥。 “过年了,腊八粥给殿下留了一碗,您,您……尝尝。”筎娘颤抖着语调,大颗大颗的泪就滚下来了。 她是萧展生母延庆皇后窦氏的家生奴才,是亲眼看着男子诞育,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蹒跚学步走到今天,在窦氏薨殁后,她还养过他一阵子,手把手的教他,男子汉大丈夫,不哭。 萧展也面容有异,却似乎想到什么,眸底一划而过的决绝,他兀地扬手,将食盒摔在雪地上,粥翻出来,淌了满地。 程英嘤红了眼眶,艰难的下了狠心:“以悯德皇后的名义,萧展,今晚你若出了此门,便是和我等……一刀两断。” 筎娘忍不住大哭起来,容巍连忙扶住她,自己也是别过头,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 萧展深吸一口气,垂在袄衣两侧的手攥紧拳头,发颤,然后他再次迈步,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身后雪地上依稀两行血迹,是从刺破的掌间来,从心上来。 年,来了。 年,又过去了。 冰雪消融,梅花凋零,新春的阳光破开解冻的溪水时,西周的百姓却没有一个人绽放出笑容。 虽然有春旱的缘故,但因征兆先显,盛京提前备好了粮,开了官仓,所以并未对西周的日子造成太大影响,真正让这个国陷入阴云的,是边疆,西域。 二月二,龙抬头,在江南钱薇押运的粮车到达玉门关附近时,竟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路人马,给劫了。 几十车粮食颗粒无存,要知道这都是西周送往西域的救命粮,救春旱一季之饥,救一国口腹之灾,西域阿史那王庭的几十万子民饿死无数,尸殍遍野。 事儿,就闹大了。 生死攸关的血账,算在了西周的脑门上,西域民心生变,怨声载道,边疆不稳蠢蠢欲动。 三月,春分,春意凄惨,春光黯淡。 西域加尔摩设以汗王阿史那奎“治国不利,生民涂炭”为由,借了民心起乱的东风,发动了逼宫夺权,控制了王庭,自立为汗,同时推翻玉门之盟,开始举兵犯周,侵略两国边疆。 载:“武帝五年春,西周北出粮车被劫,西域遭旱,国基不稳。加尔摩设以此为由,推翻阿史那王庭,废玉门之盟,自立为汗,世称伪汗。同年三月,攻周。” 新的一年,注定了是后世史书无法回避的篇章,注定了是每个西周子民的噩梦,也注定了是无数人命运和选择的转折点。 烽火台燃,战争,开始了。 盛京,帝宫。 赵熙行狠狠的将奏折扔到金砖地上,砸得咚咚闷响,吓得堂下官吏浑身一抖,胆小的热汗蹭蹭浸湿了官袍。 “怎么突然就举兵犯周了呢?就算春旱粮车被劫,也该先修国书,问清缘由,再是遣使商讨补救措施,甚至迁民入关。”赵熙行齿关咬得咯咯响,“这么一层层走下来,莫非就找不到救法了?亏得他加尔摩设这么急,直接就开战了?!” 官吏们面面相觑,眼眶下都青黑得厉害,显然自从战争打响,盛京每个人都没睡个好觉了。 也怪不得圣人东宫发这么明显的火了,因为玉门之盟,邦交了几十年的边疆再起烽火,西周子民都恨不得揪了加尔摩设耳朵骂一句,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百官当首的杨功走出来,躬身:“回禀殿下,西域身为西周的属国,发生了劫粮这种大事,前后不到一个月,却半点都没与我朝商量,就直接挑起战火,确实大有古怪。” 赵熙行太阳穴青筋暴起,低喝:“岂止大有古怪,根本就是古怪!本殿听闻劫粮事发,还在紧急调动离得最近的陇州储粮,虽然量不多,但能救个急。结果呢?加尔摩设干脆就宣战了!” 顿了顿,赵熙行怒极反笑:“看看,最新的战报!什么谈判,赔粮,加尔摩设半点协商的余地都没给我们!还有原本的阿史那奎汗,至今还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殿内陷入压抑的死寂。 气氛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天家的怒火如天崩石裂,感觉琉璃顶都快炸碎了,三月的春光暖洋洋的,却半点照不到人心里去。 西周的民心,都是冰冷的。 没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章 迎战 “望殿下早做决断!”堂下诸官也跟着杨功纷纷跪倒,声势几乎掀了房出去的。 程英嘤叹了口气,指尖抚过靠枕面子,红了眼眶:“我都猜得到,他必是整日坐在玉案前,披折子审军情,从早到晚生了根,你说,那还不得腰酸背痛?所以啊,我在靠枕里疯了软木条,可以支撑腰背,这样就算坐上几个时辰,身子也不会那般乏了。” 豆喜一愣,旋即暗骂自己“小人之心”。 这靠枕确实“蠢头蠢脑”,比不上小巧的钗环,也不比精致的香囊,但里面暗藏的心意,却能教世间任何波澜壮阔都失色。 寻寻常常,是情深,平平淡淡,是真心,这世间所有因你而起不过是一双人,一场人间烟火,一辈子油盐酱醋朝朝暮暮。 然后豆喜做出了平生最佩服自己的第二个决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清明 “皇后娘娘!”豆喜轻轻呼出这一个连自己都有些生疏的称呼,然后跪倒在了女子面前。 程英嘤一愣,脑海里有片刻空白:“你……叫我什么?” 豆喜看了看四周,晚风拂面,春夜悄寂,如同那座幽深又温柔的帝宫,总因为某些人的存在,而不灭于另一些人的记忆里。 他笑了,涌泉相报的恩用了岁月去还,小皇后的背影在史官笔下写,最后剩下的片段就是那躺在龙榻上的男子,最后一刻了大口大口的呕血,声音在早已人去楼空的金殿里回荡。 “豆喜……告诉花儿……” 他记得他的名字,这座帝宫和那个王朝,唯一记得豆喜这两个字的他。 “奴才是东周朝的旧人,是最后送陛下走的。”豆喜不好意思的抹了把脸,他设想了千万遍的决定,总觉得自己应该多了不得,却控制不住的泪往下滚。 程英嘤瞳孔微缩。 陛下,这世间再没人比她,为这两字肝肠寸断。 “今年第一瓮青梅酒新熟之时,花儿就该开了,若是那时娘娘您想好了,就请来找奴才吧……答案,在奴才这里。” 豆喜的声音随着早春的晚风,轻渺渺的飘来,有些不真实,听得程英嘤眼眶涩痛,却掉不出泪来。 是啊,自他走后,她再不流泪了。 ——陛下,于您,我是怎样的存在呢,存在于您最后的时光里。 这个答案,是他最后编织的牢笼,困得她死死的。 无可逃遁,甘之如饴。 转眼三月,清明。 因为战事胶着,民心惶惶,无人踏青携春光,倒是祭祖拜祠香火鼎盛,百姓们都忙着求先祖保佑,边疆战事大捷,早日九州安定。 西陵,是正在修缮中的帝王陵寝,百年后开国皇帝赵胤将长眠于此。 而已故的敬元皇后贾氏的梓宫便停在了东神殿,待赵胤驾崩灵归之时,帝后再一同下葬,同穴而寝。 于是程英嘤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头磕在神殿的砖地上作响,上了香来供在灵前,僧侣念经的木鱼声余音绕梁。 赵熙行伸手扶她起来,眉梢压不住的喜色:“这便算见过我母后了,我母后也是看重你的,我瞧得出。” “呸,你生了二郎神的眼睛不成,这也能瞧得出?”程英嘤脸一红,低啐了口,甫又意识到这是在贾氏灵前,连忙双手合十,向灵位告罪,“母后恕罪,妾出言不逊,有失闺范。” 这时,殿外一阵春风起,吹得香坛里一叶飞灰,跟蝴蝶似的飘起来,落在了程英嘤指尖。 赵熙行一把将女子的小手拉回来,噙了得意:“瞧吧,本殿说的还不对?我母后就是看重你这样出言不逊的。” 二人一来一去,旁边被晾下的刘蕙揶揄:“这人年轻啊,果然是眼神厉害,眼里只瞧得心上的,旁的都瞧不见。” 赵熙行和程英嘤恍然,慌要告罪,就被刘蕙左右手的拉起来,哭笑不得的说玩笑罢了。 “今年是悯德皇后第一次来看姐姐,姐姐自然是欢欣的。”刘蕙拍拍程英嘤的手,又瞧了眼赵熙行,二人并肩伫立,一双璧人,她又禁不住鼻尖发酸,罗帕一捻,语调就带了哽咽。 “若是姐姐还在,亲眼见得东宫妇,该多好……” 眼看着刘蕙就要落泪,赵熙行连忙宽劝:“若是母后在天有灵,也大抵不愿见得您不开心的,以后本殿年年儿都带鸳鸳来,一家子都要和和美的才好。” 刘蕙失神:“一家子?” “是啊,本殿虽非您亲生,但母后临去前将我托给了您。打那后您待我比亲儿子还亲,惹得怀阳都酸了好几次。”赵熙行点头,目露温切,“……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瞧得清,本殿更是瞧得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蕙的鼻尖更酸了,想起当年自己偷偷塞给炮仗的少年,圣人的壳子底下,儿郎心还依旧是滚烫的。 真是眉眼间越来越有她的样子了。 “姐姐您听到了么,一家子,东宫说我们是一家子……”刘蕙轻轻将额头抵在梓宫上,梦似的呢喃,“当年姐姐您病重,却不要我榻前侍奉汤药,说是怕有心人构陷,我照做了,您要我坐上皇后的位子,说是这样才能护着东宫,我也照做了。我这一辈子啊,大抵是欠你们娘俩儿的……” 程英嘤想去扶刘蕙起来,却被赵熙行制止:“鸳鸳你可知?皇后刘氏本名惠,贤惠的惠,我母后薨逝那一年,才改了惠为蕙。” “听闻皇后搜尽城中的集子,宫里专门有个书阁来放的,所以改名是因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谋皮 顿了顿,赵熙行复看向刘蕙,正色:“皇后您放心罢,我在母后面前承诺过的远方,我一定会去的,不管是圣人还是乘风郎,一定会的。” 刘蕙心里忽凉忽热,她仿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赵熙行,西周的皇太子,未来的君王,也是极肖姐姐的眉眼,眸光褪去了稚气。 于是少年要去的远方,神佛无可阻,山海皆为迎。 “殿下,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英雄。” “那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英雄呢。” “父亲。” 长大的少年声音雄浑了不少,却在那一刹那,和记忆里青涩的童音重合,刘蕙笑了,有如释重负,也有庆幸,于己于国的幸。 这个答案,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他被东周的旧人骂作奸臣,被西周的子民奉为贤明,在正史笔下记为开国之君,却在野史被录人弑君大逆。”刘蕙长吁,缓缓道来,“却自始至终在殿下这里……都是一位英雄。” 程英嘤在旁边听得震然,依稀想起东周有戏言,说还是右相的赵胤曾对幕僚放话,说平生所愿,乃定乱世立新朝尔。 这等豪言已经够狂了,没想到右相家的大公子更狂,说定乱世立新朝,不过尔尔,他要开盛世,计百年,口气比他老子还大。 这种听到就得砍脑袋的话,当然在东周朝没个准头,最多在说书人板子底下溜,末了带起四周一片声讨,骂几声乱臣贼子,也就作罢。 只是后来,沧海桑田,历史写作了铁证,还不信的就只有泉下人了。 “姐姐曾说,开国,就已经很难了,开盛世,更是难上加难。”刘蕙苦笑,“若是殿下真有一天能做到,就是比您父亲更像英雄的英雄了。” 赵熙行摇摇头,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赵胤还在国子监念书,那是东周末年,为了洛夫子的变法之策,赵胤和当朝太子吵得不可开交的岁月。 只有他知道,当那个太子成为了皇帝,义无反顾的开始变法之时,赵胤的书房墙上多了密密麻麻的纸笺,记录下了正在不断发生,又不断失败的新政。 每天,每晚,晨起看,吃饭看,以至于墙面前的砖地上轧了两道浅沟,是赵胤来回踱步沉思,年年岁岁用鞋底磨出来的。 思索着自己“敌人”赌上命的开局,他要不要接,同样赌上自己这一代,或许不够,还有下一代,注定会被曲解的“赢局”。 “他接了。”赵熙行孩童般的笑了,“在黑夜里周哀帝点燃自己的火啊,他第一个接过来了,而我,会继续接下去,直至引亮九州。” 赵熙行转过头来,轻轻拉住程英嘤的手,有光,在他眸底炸裂—— “因为,我会是君王。” 东神殿红漆门外,赵胤瞳孔猛缩,国子监的少年扬起手,任缃色的襟带飘在风里,说,因为,我会是君王。 一刹那,重叠。 “陛下?许是皇后和东宫说话说起兴了,没发现陛下御驾至,奴才马上……”旁边扶着赵胤的内侍长大气不敢喘。 赵胤揉揉眼睛,沉声:“每年清明来瞧敬元,礼部给朕挑的吉时,都不会和东宫撞上,怎么今儿那么巧?” 内侍长连忙伏地求饶:“陛下恕罪!因为今年东宫带了良家子花氏,一块儿来祭拜敬元皇后,所以时辰耽搁久些,就和陛下的行程撞上了!哪些个挑日子的蠢货,奴才立马按律杖责!” 内侍长吓得都快哭了,毕竟因为皇帝和东宫素日不合,祭拜的时辰从来是岔开的,如今却人算不如天算的撞上,天子一怒还不得掉多少脑袋。 眼见得内侍长就要吩咐下去,却听得一声制止。 “不用了。” 旋即赵胤拨开内侍长的搀扶,自己拖着飘飘摇摇的病体,颤巍巍的掉头向林子去。 “来人!陛下要先去林子散散步!御辇,太医,还不快跟上!”内侍长才缩回去的泪吓得又蹦出来了,手忙脚乱的指使人跟上去,却见赵胤老远的朝身后摆摆手。 “不要跟来……朕,一个人走走。” 声音意外的有些不稳,是哽咽。 一阵春风起,黄袍萧瑟,内侍长愣愣的瞧着那背影,第一次觉得哪里像个皇帝,更像个两鬓花白的普通老人,父亲,或者英雄迟暮。 三月春冷,战事不利,西周民心惶惶。 花木庭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粟懒洋洋的瘫在榻上,打了个酒嗝,没穿鞋的脚尖将一札卷册踢下台去:“这就是了,我要的东西呢?” 堂下美酒佳肴,丝竹管弦,被舞女簇拥的来客就算着了汉家服饰,也能十之八九的辨出是西域人,此刻他捡起卷册,冰冷的褐目里露出狐疑。 “这就是边疆驻军奉行的?尔万莫欺我西域不识中原术,随便找本来糊弄我等!我带来的虫子是大巫亲自豢养,诚意可见一斑!” 陈粟伸手揽过美人腰,不耐烦道:“世人皆知,赵氏代萧,称兄弟之国,并未变国号,不过是东周成了西周,沿用萧制,传承萧俗。所以边疆驻军的兵法就还是用的旧法,我就算想骗你,也得有重新写一本的本事啊。” 那西域人眼珠子一转,这才缓了脸色,从怀中掏出一个罐子:“陈大人既然与我家可汗合作,那自然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还是和为贵,为贵呀!喏,我西域的珍宝,奉汗命,双手奉上!” 陈粟半醉半醒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他一把夺过罐子,护在心窝,旁边笑靥如花的舞姬忽的就哆嗦起来。 因为哪怕她看不清罐子里是什么,一股诡异的臭味,却冲得她后脑勺发凉。 “西域大巫养的蛊虫,想看么?”陈粟转过头来,一笑。 “妾,妾不敢……不……”舞姬舌头都捋不直了。 然而这句话还没完,银线划过,金铁出鞘,她的人头就滚到自己脚边,鲜血溅到陈粟手中的剑刃上,烫得冒起一缕烟儿。 堂下就算也不是甚好人的西域客,也不禁眼皮子一跳,暗道加尔摩设与陈粟往来,也不知是英雄碰上豪杰,还是狼狈算计上了虎豺。 “你刚才说,这个蛊要怎么用?”陈粟看过来,看得西域客腿肚子一软。 “水,放在活水里,小虫子肉眼看不到的。”西域客忙不迭应道。 陈粟忽的大笑起来,满意又狂热,西域客心惊胆战,唱喏两声就要告辞,却耳畔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刺响,旋即后脑勺一阵钝痛,人就栽了下去。 哐当,剑柄坠落,如地狱钟。 “来人,把他拖下去,眼睛和舌头都废了。”陈粟揉着发酸的手腕,唤人,“弄好后把人给沈锡送去,顺便告他一句,这份恩算我送他,以后南边党人面前,给我点面子,别什么都跟我对着干。” 立马有手下进来,将西域客抬了出去,堂内笙箫重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陈粟阴鸷的呢喃,混着血腥气萦绕不散。 “活水,整个盛京城的地下水流向……” 半个时辰后,这个不大不小的风波被探子传到萧展耳朵里,他表情多了分玩味,干脆开了个玩笑。 “整个盛京的地下水图,就算帝宫工部的官员也无法全部知晓,陈粟要那水虫子,只够毒死收房租的东家咯。” “陈粟绝不做赔本的买卖,就算因为薛行首不知所踪,他暂代行首之职,南边党人中间也没几个服他的,主君就更不能掉以轻心了。”柳濯打开窗户,让清凉的春风涌进来,驱散草庐里那一股焦熟的肉香。 是的,肉香。 二人身处京郊草庐里,茅草堆里躺着一名女子,满脸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竟然是云福,旁边还一柄还滋滋响的烙铁,似乎就是肉香的来源了。 萧展捂了捂鼻子,冷笑:“本殿自然是防着他的,现下也不过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让他和加尔摩设交涉,天塌了他得第一个祭天。” 柳濯无声的叹了口气:“加尔摩设?另一场与虎谋皮罢了。” “你放心,本殿自有分寸,绝不会糊涂到拱手让江山的。”萧展点点头,缓了脸色,“不说那些,劫粮的事办得漂亮,你又平安的回来了,待晚些沈锡他们置了酒席,本殿也去,权当为你接风洗尘了。” 柳濯拱手,行了臣礼:“臣何德何能,敢劳驾殿下。当时率一千死士出关,北上劫粮,都是为了我等大业,再说了,要不是有加尔摩设里应外合,臣也无法全身而退。” 顿了顿,柳濯目露黯然,语调有些不稳:“只可惜一千兄弟,回来的没几个……护粮的钱家各个都是好手,鲜血把关外的黄沙都染红了……” “好了,选了这条路的人,这般死去,也算得偿所愿。”萧展有些不悦的打断,“晚些的接风宴你一定得来,否则以抗旨罪论。” 柳濯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跪拜应了下来,然后一阵沉默,眼看着草庐里的气氛有些僵滞,躺在草垛上的云福正好微弱的一声。 “水……烫,好烫……” 柳濯立马上前去,给女子灌了几口茶,后者咕咚咕咚匀了气,惨白的眼睑才勉强撑开,看向屋里二人。 “醒了?第一次使烙铁,没个轻重,别见怪!”萧展古怪的打了个千儿,眸如黑夜。 云福一愣,瞬间如见了魔鬼般,挣扎着往墙角里缩,因为动作过大,脸皮又裂开,鲜血流得骇人。 柳濯不忍心的别过头去,萧展倒是面色如常,脚尖悠闲的踢着那柄烙铁:“你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活动了,曾经告诉本殿的话,希望你没忘。” 云福拼凑着剧痛的脑海,勉强道:“不愿他堕入阿鼻么?” “不错!”萧展拊掌大笑,“那么你就该感谢本殿了!脸上痛是痛点,但挺过这一劫,今后就不会有人认得你云福了!” 云福颤抖着想去摸自己的脸,却只碰到了发焦的肉,翻卷的皮,和满掌血,但理智逐渐恢复后,她硬是咬烂了牙,一句痛都没吱。 是,阿鼻地狱不入轮回,她不愿他去,所以她要破他的魔,至死方休。 萧展面露满意,看了眼柳濯:“你应该有听闻,柳濯有个丢失的妹妹,很小的时候被人牙子卖了,如今谁都不知长成什么样儿。” 云福抬眸,鲜血里眸光如电:“主君让我假扮柳姑娘?” “不仅如此,你从小身世坎坷,受尽人牙子折磨,容颜尽毁,反正你和柳濯通通说法。”萧展起身走到云福面前,伸出指尖,抬起女子的下颌,“……然后,本殿要你去找薛高雁。” “薛行首应该是被陈粟暗害,主君得到陈粟准话,他一定活着,但无法确定被藏到哪里去了。”柳濯意态忿忿的加了句,“找到薛高雁,就是杀掉与虎谋皮的虎的关键。” 云福直视萧展:“如此重担,主君就相信奴婢?” 萧展的指尖猛地用力,本就焦熟的肉顿时撕裂开来,云福痛得惨叫在喉咙里打滚,鲜血顿时从七窍都爆出来。 “帮我,也是帮你,陈云福。”萧展吐出一个蒙尘的名字。 云福如遭雷击,头兀地耷拉下去了:“奴婢……万死不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宵禁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三章宵禁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了,这个国却如坠冰窖。 因为边疆的战事,输了。 这是自玉门之盟后,西周第一次输给了西域,据说加尔摩王庭如有神助,也打出了几十年来两国之间的第一场胜战。 中原的骄傲一夕之间崩溃,惶惶不安的暗流席卷全国,决堤而来,处在天子脚下的盛京更是首当其冲,作奸犯科趁乱而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成群的骡车拖家带口的逃离风云中心。 为安民心,三月,帝宫开始施行宵禁,酉时过后,普通百姓无故不得出门,并增派大内禁军,巡夜查城。 这日,天刚刚黑,盛京城就是一片悄寂,大黄狗偶尔嚎两声,也是嚎得仓惶。 曾经繁华的国都被不安的气息笼罩,百姓们从紧闭的门窗缝里瞧人,灯火都熄得早,大街小巷黑咕隆咚的。 贾府后门。程英嘤和筎娘容巍一道,三个人摸着黑倚在墙边,伸长了脑袋往街角望,见得一列戎装打扮的将士走来,立马亮了眼。 这便是巡夜的禁军了。为首的年轻男子止住众将,独自上前来,担忧的朝三人低喝:“已是宵禁的时辰,你们出来作甚?不是说了明儿赶早,我一定亲自把消息送来么?现下需得你们话,真是呼吸声都彼此听得见,于是众人都吓得一个噤子,半晌没回过神。 夜色中有琉璃宫灯行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竹簧晃动声,一乘蓝绸轿子停下,仆从打起帘子,轿上下来个紫袍金带的官吏老者。 借着橘黄灯火,程英嘤蹙眉,不认得,那老者倒是规规矩矩,老远的拱拱手:“内阁首席杨功,见过东宫良家子,新御军沈军师,众位将士。” “杨阁老!”沈钰并禁军将士们终于醒了,刷刷跪倒一片,连筎娘和容巍都下了拜,毕竟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如雷贯耳了。 杨功,儒林之首,学问巨擘,除了唯一的一点不好:性子不讨喜。 说好听叫严谨,说不好听叫古板,纲常重过天,礼教奉为圭臬,除了读书人的圈子,到哪儿都能惹得人不痛快。 顺帝哀帝两任帝王曾亲自请他出山,杨功都谢绝了,直到西周朝,第三代唯一的嫡女杨阿蛮及笄,被钱幕有意配给钱家子弟,杨功才为自家阵营急了。 这方接旨进京,做了赵家王朝的臣子,官至内阁首席,文武臣吏看两分他的眼色,天家皇室也得给一分他的面子。 “原来是阁老,妾只是良家子,担不得阁老如此大礼。”程英嘤按照尊卑规矩,回了一礼,心里却犯嘀咕,怕是“来者不善”。 听闻连号称圣人的赵熙行都在他面前吃过亏,这杨功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横行天下的“混世魔王”。 果然,杨功见完了礼,直起了腰杆,温和的脸色顿时变得冰冷:“边疆生乱,政事繁忙,老夫现在才结束了东宫殿的议政,下朝归府却没想撞见如此一桩丑事。” 根本不给程英嘤辩驳的机会,杨功吸了一口气,怒火迅速的蓄满瞳孔:“且不说东宫良家子如何能与外臣私下会面,便是已然宵禁时辰,良家子身后两个百姓还在府外走动,便已是触犯大周律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其一失妇德其二违禁令,哪怕是东宫青睐的良家子,今天若是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老夫必当击鼓告堂,殿前弹劾!先贤在上,后生杨功,今日必正法典规礼乐,万死不辞义不容辞也!” 言罢,杨功扑通一声跪下,朝着黑咕隆咚的夜空拜了三拜,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那景象,不可不谓正气凛然,那姿态,说痛心疾首都是轻的,衬得吉祥铺三人满心子黑,各个都是罪不容诛,头都不配抬起来的。 程英嘤脑海里就剩了三个字,至于么,虽然她是有行为不妥,但杨功弄得呼天抢地的,不明白实情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呢。 见程英嘤呆住,杨功愈发声色俱厉,老泪纵横起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悲可叹,礼崩乐坏!浊世无可流连,先贤啊,后生这便来追随诸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进谏 去字落下,杨功就往贾府的府墙冲去,众人吓得头皮一凉,还是沈钰手快,一个箭步拦住杨功,才没酿成惨案。 “阁老您这是?妾认罪,认罪还不成么?您何苦做那傻事!”程英嘤又惊又怕,不过瞬息,裙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儒林学首,内阁首席,若是今天因为她血溅贾府,她可就真成了天下的罪人了。 “礼教,立国之本,纲常,治国之疏!良家子身为东宫内眷,更该以身作则!”杨功厉声声讨,想到不久前东宫亲自下庖厨给做的那一盒红豆糕,脸上的寒意又重了两分,“……红颜祸水言犹在耳,良家子自己也就罢了,万莫让旁人白璧有瑕!” 程英嘤的不满蹭地就爆了,最后特意加的半句什么意思?是说她带坏了赵熙行么?她有那么翻天,还能做个祸水? 但她好歹最后一刻顾念杨功在朝堂的地位,若是自己和他第一次碰面就闹得太过,赵熙行恐怕夹在中间难做人,遂硬生生把满腔火咽了下去,丢下一句“妾这便抄《女则》去,以省己过”,掉头回了贾府。 筎娘和容巍也跟了上去,三人都故意把贾府的门摔得响,咚咚咚三声,大地抖。 早春寂静的夜色中,传来杨功捶胸顿足的长叹:“失礼,何等失礼!” 吹面不寒杨柳风,西周的春,风声鹤唳。 边疆战事节节败退,曾经玉门大捷,打得西域臣服的西周,如今完全是掉了个头,被逼得往关内撤退,毫无还手之力。 举国哗然,局势骚乱,百姓的目光都被恐惧填满。 同样的话从唐兴嘴里说出来时,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年过半百的身躯磕在青石地板上,还不稳的晃。 沈圭一骇,连忙去扶他:“大将军何至于此!折煞老夫不成!快快请起!” 唐兴却压住沈圭的手,执意道:“侯爷若是不答应本将,本将今天就是跪断了腿,也绝不起来!” 沈圭叹气:“不是老夫不答应将军,而是……事关重大,没有实质的证据之前,谁都不敢断言,我军中出了细作呀!” 唐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图卷,语调带了悲愤:“三月以来,曾经区区属国的西域,竟然打得我西周驻军接连大败,侯爷不觉得奇怪么?” 顿了顿,唐兴展开图纸,摊在石板地上:“侯爷请看,本将这几天通过前线传来的战报,将西域军的行军路线和部署都连起来了,然后本将发现……是《王氏兵法》里的打法!” 沈圭身子一抖,惊骇不已:“这……将军是不是太过武断?仅仅通过战况绘出的图,就断定西域军的路数出自《王氏兵法》,或许只是凑巧?也无法抓个西域将军,从他们嘴里问到确信儿啊!” 唐兴脸都急红了,颤抖着声音道:“侯爷!我曾为王麾王老将军副将,跟着老将军出生入死,驰骋沙场!天下不会有人再比本将熟悉《王氏兵法》了!” 沈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话,他信的。 唐兴,王麾的副将,手持一柄八节偃月刀,快马驰过人血不沾,在军中得诨号“虎翼”,为王麾的左膀右臂,立下赫赫战功。 只是他们效忠的右相成为皇帝后,王家以一道“莫须有”,遭到了灭顶之灾,王麾孤苦伶仃的病死在漏雨的草庐里。 然后西周有了姓唐的新将军,却再没有了“虎翼”,连军中提起这两个字,都疑神疑鬼的摆手,三缄其口。 “是啊,不会有人再比你熟悉《王氏兵法》了,虎翼。”沈圭唤出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眸光复杂起来,“既然你确信是有细作给西域透露了《王氏兵法》,那为什么你不亲自向陛下呈报,反而要托老夫呢?” “侯爷记得唐府御赐的牌匾么?”唐兴齿关咬得发紧,一字一顿,“天,伦,之,乐。” 沈圭明白了,近乎荒唐的四个字,是盛京,朝堂,或者权力场中默认的笑话,偏偏唐府还得三拜九叩的,拿金框裱起来。 将军且去享天伦之乐,不必再烦忧军中政事,有名无实,杯酒释兵权。 皇帝没说出口的话,所有人都懂,牌匾像沉重的铡刀一样,压得唐府折了膝盖,弯了膝盖,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堂堂大将军府,成了一个养老所。 “本将谏言什么,陛下也不会信的,尤其是军政,更是注定了会被曲解。”唐兴眼含热泪,重重的叩首在石板地上,“……请侯爷早做决断,于国,于民,都不能再输下去了。” 沈圭看着唐兴的脑门顶,纵是三春,亦觉寒凉刺骨,他早就是罪孽滔天了。 当年王家被贬,被流放,被衣衫褴褛的逐出盛京,王麾在军中的旧伤复发,托儿子王际来向他求药,是他关上了府门,装瞎了眼。 他亦是刽子手,身为王麾曾经的挚友,他选择了做皇权的狗,因为没有人会比他天机先生明白,赵胤,是合格的君王。 “这个忙,老夫帮了,将军请起罢。”沈圭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行军图。 唐兴惊喜万分,这才起身离去,沈圭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立了很久,冰冷的身子又一寸寸暖了回来。 那个背影已经发福了,腆着大肚,步履虚浮,再瞧不出半分虎翼的风采了。 “来人,把老夫压箱底的那件素袍翻出来,明儿老夫要穿它上朝。”沈圭向府里的随从吩咐。 随从不解:“侯爷,那件素袍是您还在山中治学,未曾当官时穿的,您现在有那么多华贵威严的锦袍,再穿那个面圣,有失身份啊。” 沈圭指尖碰到身上的官袍,紫袍金带,侯爵之尊,他却觉得肮脏,丑陋,还有一股只有他才闻得到的血腥味,这辈子都散不去。 他笑了,笑得眸底有了泪。 是啊,他也曾一袭白衣,注定了要去赎自己的罪。 随着边疆战事不利,朝堂上另一则风波,将九州的动荡推上了巅峰。 平昌侯沈圭上折进谏,拿出了一卷绘制的西域行军图,断言西周出了细作,将《王氏兵法》卖给了加尔摩王庭,才让西域洞察先机,打得西周招架无力。 然而事情并没有以“嘉奖贤明”的路子结束,反而是一直卧榻养病的赵胤听闻,强撑着病体来到朝堂,将“与敌相通”的罪名,压在了沈圭头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吕氏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五章吕氏叛国罪。 理由是文官怎会懂军中事,还能凭行军图,就断言西域军是《王氏兵法》的路数,必定是提前与西域勾结,贼喊捉贼。 因当年沈银流放一案,盛名衰落的沈圭为了沈氏,走了一招险中求荣,重获圣眷。 朝堂哗然,天下震惊,侯爵竟然叛国,也就怪不得边疆吃败了,苦于战乱的百姓如同揪着了救命稻草,哪里还分青红皂白,立马转头声讨平昌侯府,群情激愤。 沈氏姻亲安邑吕氏,主动请命搜查侯府,然后竟真的在府内查出一个西域人,眼睛舌头都被废了,服制却确实是加尔摩王庭的,于是整件事就板上钉了钉。 吕氏上折,大义灭亲,以叛国罪处死沈圭,但,顾念沈氏开国有功,罪不达沈氏无关人等。 帝,准。 赵熙行素席跪殿,苦谏,为沈圭叫冤,朝堂有动摇之声,然,内阁首席杨功带头,赞同斩立决,最终一道断头旨,沈圭的尸身在午门挂了三日,百姓纷纷叫好。 东宫,气氛压抑,愁云惨淡。 赵熙行一脚踢在蟠龙玉案上,刺耳的响,玉案就裂了蛛网缝,案上的折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殿下息怒!”宫人们惶恐的拜倒,赵熙行心情不好,这几天殿里不是烂椅子就是坏桌子。 “殿下……皇后还等着殿下呢,来催的宫人都在殿外排一溜了……”豆喜不停的瞥玉漏,又急又怕。 赵熙行没好气的怒喝:“不去!没心情!滚,都滚!” 宫人们连滚带爬的往外退,豆喜也刚想退,可念及若现在走了,到时候就是皇后那边来砍自己的头了。 遂咬了咬牙,他壮胆劝了句:“殿下,刘仁刘大人是进京提亲来的,这种大喜事,皇后请您去见个礼,以后多少算一家人。您若去晚了,不是给皇后脸色看么……” “喜?”赵熙行冷笑,“有战局乱,有贤魂归,他刘家还喜?” 豆喜唬了一跳,生怕这话被外人听去,忙压着心跳劝:“殿下,就算您相信侯爷清白,可吕家大人搜出了细作,杨阁老又咬定了嘴,便是您瞧瞧外面百姓的议论,午门下面都在拍手叫好哩。” “胡言乱语!”赵熙行睚眦欲裂的瞪向豆喜,可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瞳孔又迅速缩小,然后整个人咚一声,瘫坐在地上。 “是啊,他自己不愿救自己……” 赵熙行喃喃自语,怒火终究变为无奈,他早该想到了,沈圭穿着白衣上朝进谏,穿的就不止是书生服,更是自己的丧服。 赵胤疑心的源头是:文官不该懂军中事。 只要沈圭供出是谁给他行军图的,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但他没有说,咬定了是自己所绘,去往死路也毫无悔恨。 至于吕氏在侯府搜出西域细作,大抵是阴差阳错,有人借机推波助澜,而杨功带头拥护死罪,理由是安民心,稳局为上,也是挥刀断臂的最好选择。 叮咚,玉漏滴答,豆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殿下,快请动身吧……皇后那边已经来请过几次了……” 赵熙行一记眼光正要杀过去,殿门从外打开,凤袍随着女声飘了进来。 “早猜到请您不来,本宫就自己来了,顺便也把仁弟和招娣带来了,让他俩给殿下请个安!” 明媚的春光涌进来,刘蕙携一男一女噙笑走进来,赵熙行觉得刺眼,但总归是皇后屈尊来找他了,面子还得给给。 遂僵着脸,起身行礼:“见过母后,是本殿不妥,应该早些应传景仪宫。” “江宁织造刘仁,拜见皇太子殿下!”那官袍男子跪下,满脸意气风发。 “安邑吕氏招娣,祝殿下福寿安康!”那妙龄女子也行了礼,一脸娇羞。 刘蕙也看出赵熙行在火头上,连忙左右打着圆场:“真要算起来,招娣过了门后,便是本宫的弟媳,和东宫也都是一家人了。” “妾不敢,娘娘折煞招娣!”吕招娣瞥了一眼刘仁,声若蚊蝇,“……还没过门呢。” “我家仁弟的聘礼都进了京,你还想不认?”刘蕙拉过二人的手,给赵熙行使眼色,“本宫以为,于公于私,东宫亦是中意促成这门良缘的。” “是。”赵熙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板得像块砖。 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氛又尴尬起来,刘仁和吕招娣大气不敢出,憋了一头汗,刘蕙笑容滞住,只得低头喝茶。 赵熙行岂止是不痛快,听见吕这个姓,他就浑身冒寒气。 安邑吕,是平昌侯沈氏的姻亲,沈圭故去的先夫人,沈钰和沈银的生母,就出自安邑吕,所以沾了沈氏的光,安邑吕平步青云,从小门小户跻身名门。 只是世人提起安邑吕,前面都得加个前缀:沈氏姻亲,谁都憋不住这气,于是打沈圭的夫人仙去后,两家的关系就有些“异样”了,而外面传吕氏代沈的流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偏偏这节骨眼上,沈圭叛国一案中,吕氏“出尽风头”,如今靠着这份效忠,与刘家联姻彻底坐实,彻底摆脱了那个前缀。 盛衰无常,荣辱更迭,沈圭的尸身还在城门挂着,刘仁的聘礼就欢天喜地进了京,名利场从来不缺人补的。 “东宫后面有个花苑,牡丹开得好,诸位不妨去赏赏花,不必拘礼。军机处那边还有议政,本殿就先告辞了。” 赵熙行再没心情呆下去,丢了话便掉头离开,给刘蕙的面子给够了,圣人的面子翻出来,冷得跟刷了青漆似的。 轰隆,红铜宫门在身后阖上,赵熙行闷头冲了几步,突然一顿,眉头迅速拧成团。 脚痛。 刚才殿里发了一通火,踢了案,玉案,彼时许是痛过头了没觉得,现在冷静下来,痛感才气势汹汹的翻了上来。 赵熙行的脚趾在锦靴里扭了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出了气后身子受罪,踢伤了脚了。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周围,乌泱泱的宫女和侍卫,若是被人发现堂堂东宫跛了脚,还是被自己踹的,这个人,丢不起。 赵熙行一横心,强忍着痛,四平八稳的走到西偏殿,这里是储物阁,宫人耳目少,他念着先坐下来瞧瞧,缓缓气,好歹先撑回寝殿去。 没想到他在朱红游廊刚坐下来,脱了锦靴正要揉揉,微惊的女声就在耳畔响起:“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一抬头,僵住了。 被人逮到了,女人,而自己,在抠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六章 胭脂 赵熙行一时间拿不准该先把脚放下来,还是先说一句何人放肆,那女人倒是迅速的垂头敛目,规规矩矩的下拜。 “婕妤杨氏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觉得更尴尬了。嫔妃?他老子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东宫?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储物阁,冷不丁的跟麻雀似的冒出来? 赵熙行的脑子正在飞闪,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从游廊门外来,朝那女人去:“杨婕妤,第二批礼到了,请您过目。” “按照吕氏呈上来的折子,第二批一共是八十八件,诶,先放那儿!你们几个,去帮着婕妤清点!”旋即,是内侍的声音,从东宫里面传来。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赵熙行看了眼自己的肿脚,一个激灵:“都给本殿退下!!!” 两边人听出是东宫的声音,虽诧异堂堂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毕竟没谁有胆多问,脚都还没踏进来,便作了鸟兽散,那女人也要跟着退下,被赵熙行叫住。 “婕妤留步。”赵熙行趁这空挡,已飞速的穿好了鞋履,站得离那女人老远,跟避洪水猛兽似的。 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就算位分不高,他也不能像呵退宫人一般呵退她,再说封个口什么的,他也得把圣人的皮扯好了。 “妾什么也没看到,殿下不必烦忧。”女人主动道,低着头,又自己轻笑了声,“怎么每次碰见殿下,都是不寻常的景儿……” 赵熙行眉尖一蹙,忽的想起那个撞见他爬树的婕妤:“……从后门出来的婕妤?” 杨胭眸光微黯,但还是点了头,赵熙行脸冷:“嫔妃怎会出现在东宫?” “潭洲刘氏的大人进京,向安邑吕氏下聘,也从江南给圣人,皇后,和殿下带了礼,都是南边一等一的好东西。这几批,便都是刘大人献给东宫的了。只是皇后怕刘家的奴才没进过宫,笨手笨脚的,遂令嫔妾来东宫帮忙清点,交接,留个眼。”杨胭解释。 赵熙行冷笑:“呵,宫里这么缺奴才?” 杨胭咬了咬下唇,语调苦涩:“皇后之命,何敢不从。” 赵熙行想到上次吕氏来拜见刘蕙,杨氏被勒令从后门出,恍然。由着些见不得光的流言,皇后刘蕙于公于私,还真是做得明显。 刘仁进京,下聘吕氏,刘蕙特意让杨胭知道,来经办献礼,特意让她再碰见刘仁,萧郎陌路,特意让她瞧瞧一双璧人,满宫贺喜。 嫔妃被使唤成宫女,踩踩身份都算轻的,某些方面的试探和警告,才是刀刀往心尖上扎。 赵熙行叹气,后宫的事儿,历朝历代都没清白的,倒是刘蕙的做法不无道理,长痛不如短痛,断干净了才不痛。 “你已经是我父皇嫔妃,一心一意侍奉天子,方是今后的正道。”赵熙行想起密探回报,那些光是听都觉得美好的流言,多话劝了句。 杨胭自嘲的笑笑,侍奉天子?自打去岁冬进宫,她第一次承恩晋封后,她就再没见过赵胤了,连天子的脸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赵熙行不便再言,转身离去,余光见得一溜刚才被宫人落下的礼,十几个官皮箱,寒声:“刘仁既然要娶吕氏了,就该想想今后怎么修身齐家,造福百姓,而不是心思都花在送礼上!礼全部抬回去!让刘仁充作江南水利的资赉!” 杨胭连忙要去吩咐宫人来抬,却又听得男子一声:“等等,那红红的是什么?” 杨胭顺着赵熙行目光看去,有个已经打开准备清点的官皮箱,里面是巴掌大的雕花小奁,几十种深浅不一的红,凑一堆好看得紧。 “胭脂,应是刘大人带来的江南好物,献给东宫内眷的。”杨胭解释,然而赵熙行下一刻的举动,惊得她半晌不敢动。 因为缃袍男子竟然弯下腰,修长的指尖打开一个个奁子,瞧瞧,闻闻,拈拈,认真挑选起来。 这可是圣人啊,除了唯一那位良家子,连身边宫女的脸都记不住,还闹出以为女子眉黛涂的是煤灰的笑话,如今却饶有兴致的在挑胭脂? “诶,你过来,帮本殿挑挑,哪个好啊?”赵熙行转过头来,招呼杨胭,眉间有些犯愁,两手攥满了胭脂奁子。 杨胭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确认:“殿下您是……想送给良家子么?” 赵熙行摸摸鼻子,又冷了脸:“怎恁的多话?你来自江南,自然识货!本殿瞧着这些红色都一个样儿!” 杨胭憋住好笑,依言帮了忙,不多时选中一奁:“殿下就要这个罢,扬州脂粉,最负盛名,这种万金红应是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西周闺中正是时兴呢。” 赵熙行左看看右瞧瞧,实在没觉得和其他有什么不同,但女人的事儿,他选择相信女人,遂接了放进荷包里,命人把剩下的礼还得退回去。 杨胭看着被外面传的青面獠牙的圣人,那般耐心又郑重的挑胭脂,选好了还如释重负,似乎已经想到美人面嫣,眸底提前就蓄满了笑意。 郎艳独绝,东宫殿,这一刻,尤其好看到惊心动魄。 杨胭的目光有片刻的舍不得移开,这样的笑,她也曾拥有过。 …… “胭儿,你看,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胭脂,我看别的姑娘都追捧,也就给你带了,就是不知这个颜色你欢喜么。” 少年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胭脂,一奁十金的雕花奁,竟成为他一袭白衣间,最华贵富丽的点缀。 她看着猪肝红的颜色,傻眼,但此后月余,任凭别的姑娘怎么笑,她也抹得日日欢喜。 再后来,戴春林香粉铺的胭脂被他成箱的送进帝宫,白衣的少年平步青云,满身金缕。 …… 杨胭看向重重叠叠的宫墙,那么高,那么远,衬得她渺小如蚁,也衬得她如在茔中。 果然是踏进帝宫那一天起,她便活着也如死了。 三月中旬,沈圭出灵。沈府设了灵堂,白幡如帐,街角巷头却冷清到可怕。 没人敢来吊唁,叛国的大罪,沾上就是连累冤枉命,何况如今风头正紧,边疆战事吃败,百姓们都还骂着沈氏,谁又分得清黑白忠奸。 这日晚,就是出灵的最后一天了,明儿早,沈圭的棺椁就会移出沈府,下葬。 纵是早春,晚风却吹得心凉,哭声都被刻意压低,合着被风吹得飒飒的白幡一起,呜呜咽咽的颤,听得人喘不过气来。 程英嘤带着帷帽,遮面纱放下来,不仔细辨是认不出她的,她此刻站在灵堂门口,旁边还有沈钰,都焦急的往巷子口瞧。 注释 1.戴春林香粉铺: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七章 归灵 梆子敲,三更。终于黑咕隆咚的巷口传来马蹄声,沈钰忙上去牵缰绳,从马上下来两个女子,俱着白衣,还没说话泪就往下滚。 “阿银,流香,节哀!小声点,莫让旁人听去了!先进来!”程英嘤见沈钰也悲得惶惶,遂挑了大担,迅速的让沈银和流香进府,门窗都阖死。 要知道沈银对外还是流放之身,如今应该在江南吃苦,省罪,绝没有戴罪之身还来吊唁大逆之人的理。 沈钰和沈银抱头哭了良久,待匀了气,他不放心的加了句:“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沈银哭得字不成句:“父亲出了事后,我就立马从江南往盛京赶,到了又听闻城中宵禁,我这身份哪敢白天来……好在你这小子平日结了善缘,禁军里有人护你,给我俩开了特例,许我们深夜奔丧……” “都是有劳虎威都尉和骠骑副都尉,新御军成立后,他俩分领主副将,自然是我信得过的人。”沈钰亦是男儿泪落,“你们放心,后续的事我会打点妥当,万万不会走漏风声。” 沈银点点头,眼睛更红了:“好小子,长大了,行事成熟多了……若是父亲还在,呜呜……” 几人又哭成一团,晚风萧瑟,白幡飘,黑发人送白发人,黄泉还没去,人间就断了魂。 程英嘤抹了抹眼眶,将流香拉到一边:“好丫头,你且告我,你家姑娘怎么想的?我怕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一冲动做出傻事来!” 流香啜泣道:“良家子您放心,自听到消息,苏仟老爷他们也帮着劝,我家姑娘最开始是想做蠢事,现在好歹冷静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程英嘤打断,朝沈钰努努嘴,“板上钉钉的证据是那个西域人,是吕家从沈府搜出来的。我凑巧见过……十有八九是沈钰带回去的人,我怕阿银误解什么……” 流香眨巴眨巴眼,明白了:“这个,良家子您也莫多心。奴婢在沈府的时候,沈府的私牢关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人,虽是号称天机的大贤之族,也不是什么事都往上报的……钰少爷和我家姑娘已经通过信儿了,当时那个西域人放在自家审,是妥当的决定,名门都讲究家丑不得外扬啊。” 程英嘤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得怪在吕家头上。” “可不是,名门大宅里的私牢,可不是外面的人想搜就能搜得到的,这里面的古怪啊,应在吕家。”流香看了眼上香的沈钰和沈银,压低语调,“一家子的账,还是得关起门来算,外人莫多掺和的好……!” 话头戛然而止,流香捂住嘴,惊呼哑在喉咙里。 府门外传来车辙声,然后是裙履声,有人向灵堂来了,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听得清。 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程英嘤眼疾手快的把沈银往堂后藏,又念及自己良家子的身份,就算戴着帷帽,就怕一万,惹出风雨来也非她本愿,遂干脆拉了流香,三个人都躲到了佛像后。 甫刚站定,前厅的门打开,香风盈盈就飘了进来。 “怎么是你?”沈钰的声音骤然冷若冰霜。 “钰表弟,我,我来最后送送姑父。”怯怯的女声响起。 旁边沈银的手一凉,程英嘤连忙按住她,然后自己探出半个头去瞧,来者是一名女子,取下了帷帽,眉眼和沈银有些像。 听口气,就该是安邑吕氏的嫡女,吕招娣,沈银和沈钰的表亲,沈圭的内侄女。 沈钰咻地双手攥拳,攥得咯咯响:“呵,盛京城中谁都可以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独独你吕氏……不,配。” 最后两字一字一顿,咬得刻薄,吕招娣白了脸。 她沉默,有她的心虚,记得不久前她吵嚷嚷着要父亲帮她选出嫁的花式,没有通传就闯进了书房,然后所见父亲仓皇地将一封书笺投到火塘里,脸,甚至有些扭曲。 余光瞥见那封书笺,瘦金体的字,没有落款。 后来,就是她父亲带兵闯入沈府搜查,像是提前就知道了巨细般,十分精准的直奔私牢,在沈府都还来不及销毁证据的时间里,就抓走了那个西域人。 再后来,安邑吕氏,终于摆脱了几十年的前缀:沈氏姻亲,不,从今后起,是天家一家了。 “钰表弟,我今天来只是作为自己,想送送姑父……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去庙会,我总被推来搡去的人群吓哭,被父亲骂没出息,姑父每次都挡在我面前……”吕招娣的声音不稳起来。 沈钰只是冷笑,吕招娣如何提及旧事,他的厌恶就如何浓,儿时两家确也有过和睦的岁月,但自打母亲去后,两家就再没了往来。 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吓哭的少女,连路过沈府的胆量都没了,因为父亲不止开始骂她,还每天锁了自家府门,逼着她往名流如织的宴会里去,如此钓得金龟婿。 少女觉得自己像窑姐儿,哭都没人为她挡了,却终于遇到刘仁,于是,她觉得这辈子,或许得救了。 梆子敲,夜色深,灵堂里二人相对如仇,吕招娣不敢上前,沈钰也目光凝冰,终究是无话可说。 “你,还有银表姐,好好保重……待战事安定,我就要嫁去江南,今后……也不会再见了罢,告辞。”吕招娣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没想到沈钰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是了,还未恭喜你嫁入刘家,光宗耀祖,刘大人的聘礼已经进了京吧,连宫里的圣人皇后等也给带了礼,成箱的江南好物,诸如什么戴春林香粉铺的胭脂啊……对了,戴春林的胭脂,旁人都有,却独独给吕家的聘礼中,不会有这一份的。” 吕招娣一滞,僵住。 沈钰还不放过她,幽幽道:“是啊,你怎么会有呢?那是刘仁年少时,送给心上人的胭脂。此后送遍世间人,都不会送给你了。” “你,你怎么知道……”吕招娣浑身筛子般的抖起来,瞳孔放大。 沈钰大笑,泪水划过脸颊:“可笑,吕家还在欲盖弥彰么!世人又不是傻子,流言茶馆里都有几个版本了!就你自己还骗着自己,否认那个人的存在么!” “没有!!皇后娘娘说没有那个人!!!” 吕招娣尖锐的叫了一声,凄厉的,倔强的,在深夜的灵堂里格外瘆人。 沈钰半怜悯半嘲讽的看着她,伸出食指竖在唇心:“嘘……表姐,不要骗自己了……你那十里红妆的尽头不是得救了,而是……新的坟窟。” 吕招娣瞳孔猛缩,儿时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吓哭的她,从此再没什么可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八章 偷见 三月,自打沈府出了叛国案后,盛京的局势乱得,走在大街上都能被贼抢了。 战争,从来都是作奸犯科的温床,尤其还是败仗,更是让百姓看什么都带了鱼死网破的疯狂。 这晚,已经是子时了,宫里的梆子敲了几声,夜色中东宫殿灯火通明,传达上旨的中书舍人在廊下候着,拼命的憋着哈欠。 赵熙行将军情的折子放下,手撑了撑额角,眼前有片刻的眩晕,旁边的宫人见状,立马醒了瞌睡,忙不迭呈茶水。 赵熙行一饮而尽,脸上才恢复了点生气,茶盅浓厚的汤剂余味,哪里是茶,是参汤。 吊神儿用的。自打边疆战起,西周连连战败,政务就压成了泰山,全往东宫身上砸,皇帝赵胤缠绵病榻,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等着东宫拿主意。 人,都不是铁打的,圣人,也不过是普通人。 每日七八个时辰的批折子,御膳房的饭食都呈到书房,赵熙行逼得喝参汤吊神儿,还不能被下面发现,以免乱了民心,所以茶都暗中调换了。 “殿下,您……”豆喜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被赵熙行熟练的打断。 “不歇。杨阁老刚才又进了一批折子,都呈上来。”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吩咐。 没想到豆喜轻轻一笑,向宫人使眼色,旋即暖阁的小门打开,吱呀,女子的罗裙月色般在殿中淌过。 赵熙行下意识的抬头,看到面前对他笑的人儿,有片刻没缓过神。 “这阵子某人眼里只见得折子,都忘了妾长什么样儿了?”橘黄灯火下,程英嘤抿嘴一笑。 赵熙行眼神融开,惊喜和温柔霎地溢满眉梢:“你……你怎么进宫来的?” 毕竟天家儿郎要见妃眷,那只能传召,绝没有自己就溜来的理,况且批折子的书房属于军政要地,后宫也是不能踏足的。 不待女子回答,豆喜跪下禀道:“殿下恕罪!奴才们不敢违了国公夫人的意思啊!她老人家铁了心,宫门的金吾卫都得装眼瞎!” 壮了口胆,豆喜又憋住笑:“国公夫人说,殿下成天和政事过日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个媳妇儿吧,所以她老人家做主,美人送到手边,慰劳慰劳您。” “胡言乱语!”赵熙行脸皮一烧,瞪向豆喜,“退下!” 豆喜遂领了宫人跪安,偌大的东宫就剩下了两人,廊下玉兰飘暗香,晚风拂面渐渐就暖了起来。 程英嘤抿抿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自打赵熙行忙于军政,他们就有些日没见了,虽然也不过月余,但她就觉得久,久到天天瞪贾府通向帝宫的路,眼睛都瞪疼了。 反正她现在脑海里就一个想法,进宫前她费了两个时辰鼓捣的妆面到底好不好看,胭脂有没有花,落在那儿郎眼里,是不是惹人怜。 赵熙行倒是伸出手,轻轻把她拉过来:“鸳鸳,是我不好,冷落你了。” “哪有,说得我这般不识大体!你忙于国政,应该的。”程英嘤正色,又加了句,“……又,又不是我想来瞧你的!都是国公夫人做主,我承了个情罢了。” 赵熙行笑意愈浓,眸底一划而过的揶揄:“哦,是么……来之前这个妆,化了多久?” “两个……”程英嘤刚想答,陡地意识到被揭穿了,遂佯怒,扭过头去不看男子。 赵熙行也扭过头去瞧,灯火下的美人面本就是极美的,又特意打扮过了,那一股子娇羞明艳,灼人眼都是少的,直能把人心都挠得痒。 于是赵熙行心里的小猫坐不住了,但余光瞥到玉案上成堆的折子,件件都是军情加急,他的脸色渐渐挣扎起来。 程英嘤捕捉到异样,反手握住男子的手,轻道:“我就陪你坐坐,落会儿脚就走了。你既然有折子要批,就去忙你的,你是东宫,不该耽了本责。” 赵熙行叹气,拉程英嘤坐到他身边:“那,那我也陪你坐坐,我们说说话儿,我亦是开心得紧。” 顿了顿,赵熙行笑意一深:“但本殿也不能这么干坐着。” 程英嘤脸一红:“你……你想作甚?” 赵熙行让程英嘤坐好,然后俯身下来,轻轻的将脑袋枕在了女子双膝,后者微惊,但没有挣脱开,只是愈红了脸。 “去哪里学的这些?”程英嘤嗔怪,手却很诚实,温柔的帮男子理好墨发,指尖碰到了下颌的青胡茬。 早朝晏罢,悬石程书,曾经郎艳独绝的男子都糙脱了相。 程英嘤鼻尖发酸,世人千万双眼睛都盯着赵熙行,歌颂他的贤明,等着他的决断,却不知赵熙行也是普通人,会累,会乏,会出错,会犯糊涂。 都是凡身肉胎罢了,若不是有更高的理由,谁愿意做那圣人。 “开始呀,不是说说话儿么,本殿等着呢。”这时,赵熙行明亮的注视从下方来,看得她认真又贪恋。 “好。”程英嘤咽下那股涩意,换上如昔的笑,她本来想问些战乱的事,自己忧心,贾府一堆人也愁着,但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了,就是没东没西的碎叨,但凡是跟他一块儿,油盐酱醋都能讲成神话。 “赵沉晏,国公夫人那只雪白狮子狗下崽儿了,一窝,毛都没杂色,后院的紫玉兰开了,碗大的紫,紫玉兰又叫辛夷,吉祥铺门口就有两棵,哦对了,最近局势比较乱,国公夫人把吉祥铺的人都接来住了,大家伙凑一堆也热闹,前些天筎娘开了去冬腌的酱肉,那个香哦,我下了两碗饭,容巍每天早上都在苑子里练刀,惹得小丫鬟们成群结队的红脸,每天晚上大家就坐在前院的丝瓜藤架子下,喝春日的新酒,听如丝的玉笛……” 赵熙行没有打断,就静静的听着,感受着心上人的温度,鼻尖是她的幽香,玉漏滴答月如银,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忘了,天崩地裂也管不了了。 程英嘤开始还能听到男子的笑,后来就没音儿了,轻鼾声如潮汐,安心又深沉的起伏。 她低头一瞧,西周的东宫已然睡去,嘴微微张着,连满脸的疲色也柔和了不少,像个孩子。 程英嘤抹了抹眼眶,蹑手蹑脚的唤来豆喜,宫人帮着把赵熙行移到榻上,程英嘤给他脱下外袍,盖上被子,看着他胡茬凌乱的脸出神。 “良家子,奴才送您出宫?”豆喜问道。 程英嘤点点头,忽的想起什么,又道:“豆喜,那个答案,是好还是坏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九章 答案 花三头皮一麻。忽的和听声过来的阿巍婆婆他们,冲上去摇花二。 “阿姐/二丫头/二姑娘,你着魔怔了不成?说甚骇人话?呸呸呸,不吉利!” 花二被摇得东倒西歪,却低着头,青丝从昭君帽沿溜出来,看不清她什么神情。 “二丫头,你是个清醒人儿,从来不语怪力神。怎会信这种鬼话?”婆婆担忧,当头撒了把糯米。 阿巍和花三也对视一眼,作势就要去请孙橹:“别吓我们啊!你糊涂了不成,也能被薛高雁他们的把戏套进去!” “我没事。婆婆和阿巍忙去吧。”花二抬眸,看似如昔的笑笑,加了句,“阿弟留下。” 阿巍和婆婆这才一步三回头,去前铺忙生意了,毕竟掌权者们操心萧不萧的,小老百姓,还是更关心赚钱过好年的。 堂里安静下来,檐下鹅毛大雪飞,听得不远处,三两乌鸦啼。 花三走到花二面前,俯下身,盯着女子,虽有一霎不忍,却还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阿姐,听着,他死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花二浑身一抖。 旋即深渊般的眸,乍然就不见了底。 “哪怕是鬼魂,再有一面,也是好的……阿弟,我觉着啊,他回来了,一定是的……”女子呢喃,低低的笑,像陷入了梦魇的孩子,令人心惊。 咫尺之间,花三眼睁睁看着那双眼,从清明到混沌,然后渐渐失去焦距,堕入了时间的地狱。 泥土下的人儿,哪怕成了彼岸的鬼,也请回来。 一面,只是想再见一面,就好。 “你疯了么。”花三从齿关吐出几个字,寒气刺骨,有心痛,有妒,也有涩,“我再说一遍:他,死,了。” 最后三个字如小刀,突突刺入女子心脏。 她忽的笑了,死人般惨白的脸,和仿佛不该出现在这现世的笑。 “我知道,我比所有人都知道……然而越是知道,我就越放不过自己……我啊,这世上曾经最大的傻瓜,以为他重病不起,只是忙着批折子,他满宫的药味,是他好的苦茶,甚至他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吐血的最后一天,我还在内宫忙着学煎茶……三个时辰后,茶水泼在金砖地面上,和禁卫军们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都不是你的错。”花三打断,拳头在鹿裘里握紧,“他的故意为之,又岂是十几岁的你,能参破的庄周梦蝶。” 世界上有一种人,是最狡猾的捕手。 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却成了当年他小小的妻,挥之不去的跗骨之蛆。 沉默,整个吉祥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檐下飞雪,簌簌的落。 如果岁月能有那么仁慈,活下来的故人,都成了泥土下的他的—— 囚徒。 “我啊,我困住了,他的庄周梦蝶,划而为笼。”花二喑哑哀笑,凉薄,“……我出不来了。” 最后一句,无力,迷惘,却又透着一股心甘情愿,知是无解也入你局中。 于是花三的火蹭一下被点燃了,他猝地红了眼眶,冲到女子面前,齿关咬得发冷。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和他,不过三年,如今也三年,便是沧海也变了桑田,泪也变了珍珠……你为什么还放不过自己?” 年轻男子最后一句质问,咬字极重,撞得花二耳膜轰轰一阵响。 为什么? 女子低下头,青丝垂下来,看不清她的神情,风雪从窗扇漏进来,飘飘,染白了她的鬓,染白了她的眉梢。 然后滚烫,化为水珠滴落。 花三的拳攥得指关节发白,死死盯着她:“告诉我,为什么。你和他并无夫妻之实,他甚至都没有碰过你,你摔倒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伸手扶你。何况他长你整二十岁,你于他,不过是一场‘圣人马上就能好起来’的善意谎言。” 女子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小脸和嘴唇都乌青一片。 又是一年大雪,一年岁,一年君不归,一年故人踽踽独行,无人点灯。 “而他,他于你。”花三顿了顿,眸色渐渐浸凉,“他不过当你是个解解闷的小丫头,是小巧玲珑的玩意儿,也或许是惹人怜的小猫小狗……” “不!不是!” 女子猛地打断,猝然提高的语调有些尖锐,刀一般划得人耳膜疼。 她抬眸直视花三,苍白的小脸,一双秋水瞳,却病态的烧红起来。 然而,花三在一愣后,却忽的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不是?!呵,难道你有更好的答案?或者不是答案,而是你希望的,你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定义?!” 花二一滞。视线又在瞬间失去焦距,仿佛是凝着面前的花三,又仿佛是看向虚空中的某点。 答案。泥土下的人儿,已经不会告诉她了。 她如何倒映在他眸底,又是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 “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放不过自己的原因……因为答案,我一直在找这个答案。”花二呢喃,恍恍向虚空唤。 他用最后时光写就的谜题,竟是打算让他的花儿,执一生求解,然后,得念念不忘么? 如果是,那还真是个……温柔的陷阱呢。 花三咬了咬牙,沙哑着声音,嘶吼:“答案?那你这辈子都解不开了!呵,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要答案!!而是你动了男女的心思,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你住嘴……住嘴……”女子低低道,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 花三没有听到,反而冷笑愈浓,攥得发青的拳头砰一声,打在旁边木柱上,漆屑和灰尘刷刷往下掉。 “呵,可笑,可笑啊!是了,一定是,你和他之间,竟生了男女的心思!!他大你整二十岁,荒唐!!!” 唐字刚刚落下。 便听得慌乱的一声绣墩被碰倒的闷响。 旋即啪一声,清脆,刺耳。 花三捂着脸,血红的眼,讶异又酸涩地盯着女子,而后者扬起的手还没放下,怔愣着,也仿佛不清楚,自己刚做了什么。 她竟是打了他一巴掌。 堂内一时寂静到诡异。风雪呼呼打窗,鬼哭狼嚎,听得人心乱如麻。 “萧……萧展,对不起,我……”这一巴掌也把花二自己拍醒了,她破天荒的唤了男子本名,手足无措的道歉。 花三脸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的咬了咬下唇,便摔门而去。 砰。大门被用力的砸上,震得房梁地板直颤,哐啷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章 还恩 “怎的那么多书生?叫什么呢?我们吉祥铺杀了人不成?”程英嘤透过门缝瞧外面的人海,乌泱泱的。 筎娘手持剪刀,抵在大门前,忿忿:“杨功,儒林之首,学问巨擘,他的一句话在读书人中间,有时比圣旨还中听。这样的人物都带了白绫上殿了,闹得死志已决的样子,天下儒生还不得疯了般,把账算在吉祥铺头上?” 容巍也如临大敌,愤慨:“都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黑白都分不清了,跟为虎作伥有甚分别!” 贾府外声讨如潮,气势震天,就算隔了朱户红墙,还能听见那些难听话,句句都是戳脊梁骨,什么窝藏大逆,祸乱国本,字字都是扣大帽子。 自从战乱起,城中不太平,程英嘤就把筎娘二人接到贾府同住,互相有个照应,国公夫人也应了,反正贾府大,还少些冷清,没想到儒生们吉祥铺没找到人,直接就上贾府了,国公的名头也镇不住,全跟疯狗样的乱咬人。 贾韦氏心惊胆战的拉住程英嘤,沉声:“丫头,沉晏小子把该说的也给老身说了,包括湘南野史,这儒生们来得古怪啊!” 程英嘤也面色凝重:“不错,自打皇贵妃云游后,湘南野史的崩溃是迟早的事,我也就没去管,想任它去。没想到边疆战事起起,南边党人带着东周旧人,成了西周百姓的一根刺,这个点儿上煽动民心,趁势起风,把我吉祥铺拉下水……” 顿了顿,程英嘤碎米牙一咬:“这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众人色变,战争能使一切变得异样,尤其是民心还默认,突然爆发的战争与南边党人有关。 比如前脚为了稳定民心,沈圭这个平昌侯都能斩立决,后脚就爆出吉祥铺身份,南边党人又拖着东周旧人如履薄冰,实在能预见以大局为重,上面挥刀断臂能做出什么决断来。 贾府外的喧嚣越来越大,儒生们的气势越来越壮,已经有人开始强行砸门,还有搬了云梯,直接试图翻进来的。 群情激愤的人潮一旦涌进来,什么道理身份都不好使,民怨会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不眨眼。 刻不容缓。众人都急了,玉漏滴答催人命,府内的丫鬟哭成一片,仿佛半只脚都踏进地狱门了。 贾韦氏一连声问旁边:“给东宫送信的奴才回来没?” “国公夫人莫去叨扰东宫了!”程英嘤打断,压下最后一丝委屈,“他政事繁杂,哪里分得开身,就算分得开,莫非还能站到天下儒生的对立面去?那我可就真成了红颜祸水了!” “……孩子,委屈你了。”贾韦氏红了眼,良久才叹出气。 “缺了他就办不成事了?本宫悯德皇后,天下何人敢阻!”程英嘤暗自给自己打气,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我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言罢,程英嘤就要开门,自己出去担,却没想玄衣身影挡在她面前。 “皇后娘娘,臣曾跪在陛下面前,献上了刀,和一辈子的忠诚。”容巍单膝跪地,是武将的礼。 时光一刹那在他身上回溯,回到东周的羽林卫上将军,意气风发,刀锋如雪,在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面前演练刀法,以为天下的事都很简单,一柄刀都能解决。 “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瓣呢。”男子摇落漫天桃瓣,笑得温柔又苍白。 从此刀道顿悟,创出了惊艳世间的桃花斩,也从此有了身为武将的第一份誓言,关于忠诚,和平生不悔。 “容将军……”程英嘤唤出泛黄的称呼,她能看见蒙尘的刀光,重新在男子眸底鲜亮起来。 容巍将佩刀往旁边的石阶上砸,外面的金玉壳子脱落,露出里面的本来面目,一把曾经在东周人挡杀人,神挡弑神的名刀,破军天刀。 “陛下的恩,今日,臣便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容巍却也语调有咽。 程英嘤初是微惊,但转念想到那个胡搅蛮缠的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以悯德皇后的身份:“本宫,准。今日若太平归来,以后,便请容将军随自己的心意去吧。” 容巍向程英嘤再拜,然后毅然决然的推门,走了出去。 沸水般的儒生们见得有人出来,吵嚷的更猖狂了,却又惧那刀光,脚步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仿佛是来自本能般的,见得黄泉鬼神来。 是,容巍握紧了重见天日的破军天刀,岁月并没使刀光暗淡,气势在他身上攀升,属于上将军的威严和杀气,历沧桑而愈发璀璨。 “在下,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当年奉先帝遗诏,护悯德皇后,贞明太子,筎娘姑姑逃出宫变。然,颠簸流离,担惊受怕,宫中的贵人们不堪承受。悯德皇后等人相继薨殁,在下便孤身一人,寻至盛京吉祥铺,靠着给花氏一家看家护院,挣口饭吃。如今所谓东周旧人,只在下一人,尔等莫牵连无辜。” 容巍横刀立于贾府门前,朗声赫赫,身若天将。 “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虚张声势吓谁呢!”一个嚷得最厉害的儒生冷笑,打头就冲上去动手。 没想到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因为近乎于道的武,在那一刻就留下了刀光残影,于天地间不散。 那儒生倒了下去,声儿都没来得及吱,脖子上细小的血痕,一点红,若桃花。 人群有片刻的死寂。 然后有从肺腑榨出的惊恐尖叫,撕裂空气:“桃花斩!是他,没错,容巍上将军!那把刀是破军天刀!” 桃花斩,诗情画意的三字,却如地狱钟声响,骚乱,如点燃油库的火星子,轰隆一声爆炸开来。 “原来吉祥铺窝藏的大逆是你啊!定是尔与南边党人勾结!莫非今日还想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么!大家不要怕,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就任得他一介武夫放肆么!” 儒生们看着同伴的尸体,声泪俱下,那种维护正道的热情,让众人仿佛期待死亡,以成全舍身取义的美名,如此追随先贤而去也。 足矣,流芳百世。 恐惧和愤怒到了顶点后,就转变为近乎愚蠢的胆量,儒生们全部红了眼,跟脑子都浆糊了般,反而拼命般全冲了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等待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一章等待后来,贾府内的程英嘤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没有血淌进来,只听见细微的刀鸣,判下生和死的界限。 再后来,缩头乌龟的府衙终于出动,强行阻止了惨案,才使得事情没有闹大,但据说现场也有十几位儒生丧命。 脖子上都只有一点红,美如桃瓣,彰显着刀客的身份和荣光。 然后前羽林卫上将军的真相传遍九州,民心沸腾,民怨翻天,三月末,帝宫将容巍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判,他日问斩。 三月的最后一天了,这晚,连春风都吹得草木皆兵。 宵禁的盛京,入夜了就黑咕隆咚的,只有禁军营外的馄饨挑子还亮着灯,得了特许,卖巡夜的将士们几碗夜宵。 陈粟将加了牛肉的馄饨推过去:“将军请用,要不要辣子?” 姚広掰开竹筷,笑:“终于舍得加牛肉了?” 陈粟也笑:“湘南野史的事成,多亏将军,筹谋这么些月,有罪的就该偿命了。” “只有容巍一人,可恨!”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姚広就愤愤不平,将竹筷摔到案上,“谁想到容巍站出来,将所有的往自己身上揽!还犯下人命,民怨的靶子都往他那儿去了,悯德皇后等人反而逃脱!” 陈粟眸光晃动:“慢慢来嘛,将军会得偿所愿的。不说那些,最近巡夜辛苦,馄饨都快坨了,将军快用。” 姚広没发现异样,低头唏哩呼噜的吃混沌,不久一碗下肚,脸上都冒红光,放下竹筷打了个千儿,就要继续巡夜去。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身子发轻,许是累了一天吃完热汤,有些倦懒,倒也没往心上去。 “将军慢走。”陈粟起身送他,待离开馄饨挑子视线,来到僻静拐角处时,一柄特意准备的竹筷在袖中探出了头。 筷尖一点银光,是提前嵌进去的刀。 “别送了,等你想到对付悯德皇后的法子了,再约本将出来吃馄饨,加牛肉……!”姚広不在意的往身后挥挥手,话却戛然而止。 细小的刀刃见血封喉,猛地从后抄过来,往他颈上一划,男子就软塌塌的栽了下去。 最后一刻的眼睛还没闭上,瞪着满手血的陈粟,震惊,愤怒,不可置信。 “民心大乱的目的已经达到,将军只能自己去地府吃馄饨了。”陈粟悠闲的擦着手,耸耸肩,“后续的事就交给我们南边党人吧,老邻居,走好。” 顿了顿,陈粟起身看向帝宫,夜色中的红墙金瓦如沉默的兽,伺机又缄默。 “……呵,想杀你的又不止我一人,不,或许说,早就有人想杀你了。”陈粟嘲讽的一笑,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这厢,帝宫,御寝殿。 皇帝赵胤蜗在榻上,三更了还没熄灯,就着烛火看手里的卷册,册上没有名字,只有因长年累月的翻动已经发黑的痕迹。 “专门卖禁军营夜宵的馄饨挑子打烊了么?”赵胤忽的一句。 “这个点儿,应该是了。”罗霞剪着灯花,让烛火亮堂些。 “那么新的的羽林卫上将军,明儿就可以上任了。”赵胤又道。 “是。”罗霞轻叹一口气,“府衙回报,衙役已经在某条巷子里寻到了尸身,编了害于流寇的说法,当时就拿席子卷了。” 赵胤有片刻的沉默,想起他年少时遇到的孩子,流民,骨瘦如柴,唯一的念头就是吃饱饭,为了吃饱饭,拼命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只可惜脑子不算聪明。 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 羽林卫,讲究的是绝忠,不是靠嘴上功夫,而是靠互相揭发,皇权的巩固从来都是站在鲜血和白骨之上。 于是身为主子的赵胤,当然早就得到密报:姚広行踪诡异,虽然无法确认他会面的人是何身份,但这一点瞒而不报,就已经犯了帝王大忌。 上面不过透了点意思,在馄饨汤里加了点软筋散,就能使堂堂上将军,被一把小匕首要了命。 “借刀杀人,不止是藏在暗夜里的人的手段,站在光明下的人,更会。”赵胤看向罗霞,目光坦然,“你想亲眼见证的东西,失望了么?朕,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罗霞,或者叫洛霞,指尖碰到了怀里的江山如画刀,刀身滚烫,她垂眼问道:“平昌侯沈圭亦是如此么?就算您知道他清白。” “是啊,本就是战时,国基不稳,为了最快的安定民心,朕,必须杀。”赵胤毫无迟疑,点头,“朕,会待局势太平后重审此案,为沈圭昭雪,追封。” 罗霞凉凉一笑:“人都没了,又有何用。” 赵胤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进罗霞,让二人不过咫尺,让暗中的羽林卫都来不及反应,女子怀中的刀就可以刺进他腹腔。 “老子是皇帝,必须要从一个国的角度去下决定,私心不重要,局部的牺牲不重要,甚至有时正确还是错误也不重要,这是老子从当年发动四月宫变起,就明白的获取力量的规则和代价,也是夫子教我的最后一课,王道。” 顿了顿,赵胤加了句:“朕,必须坐在这个皇位上,必须坐稳了,也必须,让我的儿子坐下去。” “哪怕惹下一身杀孽,死后去往地狱么?”罗霞轻问。 赵胤毫不在意,反而大笑起来:“反正地狱已经有了萧二郎,老子下去找他,还能一起喝杯酒!” 罗霞不说话了,到底是怎样的理由呢,是相信着怎样的东西,要近乎亡命徒般的去赌,她的目光落到赵胤手中的卷册上。 无名录。 没有名字,普通装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不起眼的卷册,却被君王没日没夜的捧在手中,掩卷沉思,倒背如流,翻来覆去的看得书页都磨了毛。 “当年,为了迅速稳定国势,老子的西周延续了周制。”赵胤的声音幽幽飘来,从岁月深处来,“总有一天,东周的问题还会在西周出现,甚至要的时间会更短,现在的太平和繁华不过是梦幻泡影,暂时的黄粱一梦罢了。百姓们在庆幸欢渡,有一天过一天,君王,却不得不计深远,计百年。” 罗霞静静的听着,她想起父亲去往绝路时的笑意,仿佛那么多人都有一份心照不宣,不同立场,不同时代,甚至无论输赢。 那是她站在这个位置无法理解的,也是百姓无法理解的,更是历史无法注解正确或者错误,黑或者白的,默契。 她吁出一口浊气,看向无名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赵胤笑了,病入膏肓的笑苍白又温柔,恍若故人面,那个记忆中不聪明的人,他终将是不悔啊,英雄迟暮。 “五年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不代表我忘了。我一直在等,等每一个粮仓都米脂流香,每一家户门都儿孙满堂,每一个行商都赚得盆满锅满,每一份记忆都洗去东周的苦涩,每一个《无名录》的字我都研读透了……等这片土地准备好了,我会再次开始变法……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漆黑的夜色里,万家灯火如昔,山海无垠无恙,那个君王啊,会踏着老去的记忆归来,带着再不曾老去的笑吧。 赵胤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住他:“无论等多久,老子快嗝屁了,还有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但凡姓赵的还坐在这位子上,就必定会有那一天……我们要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救人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二章救人等待,是为了再次开始。只是这一次,带着你用命换来的经验,和赌上一个朝代的慎重准备,后人们会向着光而去。 我们,不会输了。 罗霞深吸一口气,将冷却的江山如画刀收回怀里:“您不是一个好人,但您是一个好皇帝。” 赵胤笑笑:“好人?呵,幺姑你知道么,朕再不会怕宇文戎了……我,不怕他了。” 罗霞点点头,当然不怕了,史书上的逆臣百姓心中的明君,都与自己和解了,包括罪孽,欲望,光明,和光明背后的黑暗。 他终于直面自己,应了当年洛夫子的话—— 如果没有萧二郎,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奸雄。 但如果有了萧二郎,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四月,草长莺飞。 京郊某处草庐,梨花开得热闹,蛱蝶赶趟儿的绕,萧展坐在藤架子下,摘了梨花簪在云福的鬓边。 “瞧瞧,开春了,带上花儿好看许多。”萧展玩乐般的笑。 云福面露尴尬:“……奴婢脸都毁了,戴上花儿才是吓人。” “话不能这么说,你若不打扮打扮,顶着这张脸南下,不得吓死多少人?”萧展话锋一转,虽是戏谑,却听来刻薄得很。 云福一咬下唇,不说话,旁边的柳濯忙打个圆场:“云福姑娘,主君说的也有道理。你要南下找薛高雁,这张脸还是稍微遮掩一下,求人问路也方便些。” 云福摸摸自己被烙铁毁掉的脸,别过头去,岔开话题:“柳大人确定么?归灵车从经渭水的东官道,往姚家村去。” “是,幸得主君先见之明,一直派人监视陈粟,发现他杀害姚広后,通过指使路荣,将薛高雁藏在了姚広的归灵车里。”柳濯看了眼萧展,应道,“上面的说法是,姚広为流寇所害。身为羽林卫上将军,这可不是光鲜的死法,又是兵荒马乱的,谁愿意接手归灵的任务?陈粟就让路荣主动担了下来。” 云福想了想,明白:“叶落归根。听说姚将军是姚家村人士,送回姚家村安葬……薛行首一个大活人,要和尸身藏在一个车里?” “这就是陈粟的高明,也是狠处,没有人会怀疑一辆归灵的车。”萧展接了话,“姚家村在秦岭南,路上会走好几天,但你不能在路途中救人,得到了姚家村,他们将薛高雁放出来,你再想办法和他联络。” 云福不明白了:“为何不早一点救人?活人和死人藏一堆儿,得到了,薛行首要丢半条命啊!” “现在还不是和陈粟撕破脸皮的时候。”萧展心情不错,主动解释。 云福又转念沉思:“那如果归灵车到了姚家村,陈粟指使人杀了薛行首呢?” “要杀早就杀了,何必千里迢迢到姚家村去!既然是送走,陈粟就留了他命。”萧展大笑。 柳濯看了眼时辰,催道:“云福姑娘,该出发了。你的细软衣食,并一张地图,花木庭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领了后就上路吧。” 云福深吸一口气,拜别辞去,萧展看着倩影消失,面色阴晴不定:“柳濯,你说,她一个人能做到么?” 柳濯叹了口气,语调坚毅:“会。未免走漏风声,主君只能派一个人去,云福姑娘是最好的选择了,这趟救人如涉荆棘深渊,难得很,但能做到的人,一定是想救自己的人。” 是了,豁出命去救人的人,只会是豁出命去,想救自己的人。 “陈有贵官至内阁首席,后来被陈粟满门抄斩,现在应该在阿鼻地狱吃苦……呵,阿鼻,不入轮回啊。”萧展翻出记忆,吁出满腔凉意,“……好在,陈有贵留下了个好女儿,或许,能带去那份救赎吧。” 这时,有探子回报,说花木庭那边,金银箱箧已经准备好,一共十二箱,请萧展回庭过目。 柳濯一惊:“装了十二箱,恁的多?” “是啊,本殿的底儿都掏空了。”萧展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军费,本就所耗不菲,尤其当新御军是个新建的,就更是烧钱了。” 柳濯露出肉疼的表情:“理是不错……全都匿名给沈钰送去?” 萧展盯了他一眼,反问:“西域的战事输了几场了?” “一直输着。边疆驻军已经开始内撤,不日撤回关内,按惯例,帝宫就该派京畿王师迎战了。”柳濯正色,着重加了句,“一旦王师北上迎战,盛京城防空虚,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萧展挑眉:“那不就对了?王师出关,财宝就密送给沈钰,让他把新御军准备起来,然后他会请命迎战的,这场赢,必须是他的《钰兵》!” 《王氏兵法》已经被泄露,西周节节败退,还能力挽狂澜的,就只有那本初出茅庐的《钰兵》了。 柳濯面色纠结:“可是主君,《钰兵》好是好,但尚未经过实战,连赵胤都拨了一队兵马,之前专门让沈钰试验。现在若直接上战场,凶多吉少,即使胜了,也恐是惨胜……您的这笔财物,不还是打水漂么?” 萧展摇摇头,想起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又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看不见路的黑夜中踏出第一步的呢。 或许直到今天,他开始懂他,作为儿子,也作为百姓。 “第一步,总是很难的吧。这一次,哪怕一点点,我也想站在沈钰身后。”萧展一字一顿,眸底焕发出山河浩瀚的光芒,哪怕走上不同的路,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本殿,是东周的主君,更是,大周的子民。” 萧展下了最后决断,柳濯恍然,总有些东西,是无论站在哪个立场,儿郎都必须要守护的。 “好了,待会儿办得机警点,本殿就先回花木庭了。”萧展抱起脚边的一盆花儿,留了话辞去。 这处草庐是当时云福住着养伤的,如今她南下寻薛高雁去了,草庐也就没留着的必要,烧毁任何痕迹才是周全的做法。 柳濯躬身相送,然后拿出打火石点燃了草庐,火光在身后熊熊燃起,萧展头也不回,只把怀里的花盆抱得更紧些,生怕落上火灰。 他七折八拐的进了某条巷子,盛京如同活着的棋盘,纵横交织的巷子能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湮没。 “出来。”萧展于某个死角顿住,低喝。 红衣倩影踌躇走出,声若蚊蝇的唤了声:“三哥哥……” “就你那点功夫,还想跟踪我?”萧展没有回头,声音逐渐变得古怪,“三哥哥?呵,我早就不是花三了,我是萧展,是大逆……而大逆,是不会允许自己暴露行踪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劫狱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三章劫狱桂叶子一个哆嗦,虽是三春,她却觉得冷,因为男子转过身来了,漆黑的眼眸不带一丝温度的锁定了她,如同狼锁定了猎物。 “三哥哥,你不要这样,叶子只是想劝劝您,不要做傻事……”桂叶子瘪了瘪嘴,语调就带了哭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叶子怕……你真的变得好陌生……” 萧展轻叹一声,依然没有回头:“我数五个数,离开此地,否则,你会死。五,四,三……” 桂叶子愣了片刻,看见随着萧展毫无凝滞的往下数,那一身的寒气越来越浓,她终于意识到,她的三哥哥,到底变得陌生了。 你会死,这三个字也绝不是玩笑。 桂叶子咬了咬牙,反而朝萧展跑去,她才不怕什么死呢,她是程英叶,她传承自程家的枪谱上就有一句:枪不断,心不悔。 既然来了,她赌上命,就要个不悔。 见少女反而向他跑来,萧展悚然一惊,旋即眉脸上蹭的腾起股戾气:“蠢货……三,二,一……找死!” “三哥哥!我来带你走!我们回家!”桂叶子压下本能的恐惧,扑上去要抓萧展的手,后者有片刻不知所措,下意识的躲。 砰,清脆的一声锐响,花盆坠地,泥土里的六出花儿打朵,想来就快开了。 死寂。巷子里陷入诡异的死寂。 桂叶子垂下头,搅着衣角道歉:“对……对不起啊三哥哥,我没注意到你抱了盆花儿,是我莽撞了,我回去后赔你……你!” 话头戛然而止,桂叶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因为随着空气撕裂的风鸣,银光划过,温柔的液体就从她脸上淌下,过了两三刻,脸皮的剧痛才延后传来。 而萧展手持出鞘剑,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有鲜血从他剑尖滴落,滴滴答,惊心动魄。 桂叶子大口喘了几口气,第一反应是摸摸脖子,还连着,然后她指尖碰到了脸,旋即就红了眼眶:“三哥哥……你真的,要杀我么?” 原来一条血痕,从女子眉心划到眼角,破相都是小事儿,若是剑再深一分,直接砍下去就能劈两半了。 桂叶子不明白,萧展为什么最后收手,正如她不明白,她没听他的话,他没真动手,但她碎了他的花,他就真的起了杀机。 “我的花儿,花儿……”萧展呢喃,肩膀颤抖着,像是有人打碎了他的命一般,那种无声的绝望侵蚀骨髓。 桂叶子觉得凉气从脚板心冒,她不记得萧展有养花的爱好,反倒是史书公认的,与六出花悲喜相连的只有两人,哀帝,和他的小继后。 喉咙里滚着呜咽甚至无力站立的男子,是从梦里来呢,还是从自己的魇里来呢。 “三哥哥,我,我陪你一盆就是了。”桂叶子心惊胆战的吱声,试着去拾耷拉在碎片里的花,却听得幽幽男声,如鬼魅响起。 “滚……” “三哥哥?”桂叶子没听清,俯身去瞅男子低垂的脸,没想到见得一双血红的眼,吓得她噔噔瞪后退几步,白了脸。 “滚!!!”萧展忽的一声凄厉大叫,刺穿肺腑。 桂叶子一个哆嗦,本能的就转身跑,她的心脏撞得胸腔剧痛,跑出那条巷子,泪水就混着血水划过了脸颊。 而另一边,帝宫,天牢。 不属于大理寺和刑部,只接受皇命,用于关押帝王特别下旨的犯人,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大逆叛贼,一道圣旨便隔开阴阳,是故民间有流言,进牢狱,是半只脚入土,进天牢,却是半截身子都埋了进去。 此刻,夜色里的天牢铁门,黑咕隆咚的,更如地狱入口,冻得杨阿蛮手脚俱凉。 她探头探脑的往铁门里望,三更夜寂静非常,能听见她紧张的呼吸,和焦急的来回踱步声。 终于,吱呀吱呀,一辆板车从铁门里驶出,划开夜色行到跟前,推车的是少年,车上的是刀客,昏迷着,显然在牢里吃了苦刑。 “大哥,都打点好了,这边走……嘘,快点……”杨阿蛮连忙迎上去,帮着推车,压低声音说话。 “多谢贤弟!”赵熙彻警觉的瞧了眼过于空旷的周遭,又感激又羡慕,“还是贤弟杨家的名头好用,把你那内阁首席的祖父搬出来,帝宫横着走,都没人敢拦的。” “大哥严重了!你赵家的也不错,你直接去天牢里提人,狱卒们都装眼瞎。”杨阿蛮也客气了下,她给赵熙彻带路,二人在夜色里的宫道穿梭,还真是没半个人拦。 板车上的就是容巍了,或者说,被劫了狱的逃犯,此刻他被板车颠簸得恢复了点清醒,挣扎着睁开眼,看到推车的少年,带路的少女,还有仿佛重活了一遭才又见的夜空。 他大惊:“贤王殿下?你们这是作甚?在下如何在这?” “劫狱咯!”赵熙彻和杨阿蛮同时开口,赵熙彻还略带骄傲的加了句,“明目张胆的劫狱!” “不可……你们!”容巍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话都说不下去了,硬生生噎住。 “阿巍你别开口,你受了伤,就躺着睡会儿,待你醒了就出宫了,我贤弟把接应的人也安排好了。”赵熙彻劝了句,小脸满是激动,“……阿巍,你要夸我的话就不用了,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能劫天牢的人!” “小弟杨阿蛮,江南见过。嘿,谁能想到,我进京办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劫狱,盛京果然多刺激!”杨阿蛮扭过头,朝容巍一笑。 狼狈为奸。容巍心里蹭的冒出一句,还要加上,不知天高地厚。 赵熙彻直接去天牢提人,狱卒们明面上不敢拦,背后只怕立马就报给上面了。 杨阿蛮令帝宫畅通无阻,侍卫们现在敬畏杨家的名头,但事后杨功得知此事,礼法当做命的他只怕第一个就得大义灭亲。 如斯风平浪静的宫道,哪里是通向康庄的,狩猎的夹子在前方早就埋好了,就等着一个个的跳进去了。 容巍急出了一身汗,正要强行阻人,却没想这狩夹子来得这般快,板车转过垂花门,视线骤然开阔,然后三人都傻了眼。 月色映照下的汉白玉广场,恢弘,辽阔,泛着清冷的光,三百羽林卫鳞甲盔胄,整装列队,出鞘的刀尖儿,也泛着寒冷的芒。 皇帝赵胤披着明黄睡袍,站在当头,表情严峻得没有半点温度,他身后侍立着杨功,带领着内廷值班的内阁诸老,同样面如煞神的,久候多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回答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二十四章回答板车发出尖锐的一声,猝然停下。 赵熙彻和杨阿蛮都撞见自家老子了,有片刻的发憷,容巍挣扎着要从板车上起来,被赵熙彻一把按住。 “贤王殿下!是臣自己逃出天牢,和二位贵人无关!殿下不可再牵扯了!”容巍急得低喝。 “本王在这,轮不到你来担。”赵熙彻咬咬牙,一掌打在刀客的伤口上,后者疼得猛地栽下去,意识又迷糊起来。 那厢,赵胤发话了:“敢从天牢劫人……呵。” 最后一个字让众人都打了个寒噤。 杨功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家门不幸,竟出此逆女!枉顾律法,罚下不赦之罪!臣,请陛下恩准,秉公灭私,为家为国除此一害也!” 刷刷,羽林卫刀枪齐出,对准了板车三人,春夜杀机暗涌,空气骤然下降到冰点。 杨阿蛮咽了口唾沫,低道:“大哥,情况不妙啊。要不先跑?你看那边,有个运水车的小门,不过十步远,咱先跑出去再说?我接应的人在宫外候着呢。” 赵熙彻也有些语调发抖:“十步?三步之内,你我人头就得落地。再说了,从羽林卫手下跑?你以为我们神仙附体?” 顿了顿,赵熙彻看了眼身后昏睡的刀客,指尖碰到了腰间佩剑:“贤弟,待会儿打起来了,你别回头,就一个劲儿往小门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杨阿蛮大惊:“大哥你真要打?虽然贤弟很是佩服,但你这和送死有甚区别?” 赵熙彻取下佩剑,抠了半天才把剑拔出来,却应得果断:“不然一个都走不了!你总之听我的,先尽力拖着板车往小门跑,快去!” 杨阿蛮还是觉得汗毛倒竖:“一对三百啊,大哥!要不,咱把阿巍公子撂下,反正他都判了斩立决,咱们向咱们老子撒个娇……” “绝无可能!”赵熙彻猛地打断,斩钉截铁。 杨阿蛮都快要哭了:“大哥何必呢,你和阿巍公子高山流水之交,不至于赔上命和前程吧!” 赵熙彻不再和她争辩,只是走到板车边,扯下自己两条襟带,揉成团,堵住刀客耳朵,然后似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若你醒来,我还在……晚安。” 杨阿蛮没有听清中间那段,却震惊于少年眸底忽然焕发出的光芒,近乎于决绝的璀璨和温柔,仿佛将夜空都点亮了。 旋即她感到自己被推了一把,再定睛,长剑清鸣,少年就冲了上去。 …… 容巍神智不太清醒,天牢里吃了刑,常年练武的身子都在黄泉边徘徊,但因为心里忧着事儿,他拼命几次睁开眼,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世界一片安静。 安静到视线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背影。 熟悉,又陌生,稚嫩,却山海无阻,他能看见不算高明的剑法溅出滚烫的血花,都是那背影的,不退的,确是那背影身上,折射出的天地间无尽剑影。 映亮了他的瞳,他的余生漫漫,他被历史湮没的长夜灰烬,人间四月天,终于来了,被那背影带来,向他而来。 付一诺,斩尽神佛,为一人,身抛血路。 …… 后来世界嘈杂,寂灭,胭红,他听见皇帝赵胤终于出面,喊了住手,然后那道背影手中的剑都断了,脊梁仍挺得笔直。 他伫立在以他为中心的血泊里,墨发飞扬,断剑,流转着这片红色里最亮的光。 所有羽林卫或者赵胤等人,都露出了混杂了服气和惧怕的震惊,那一刻他们见到了这个国的王,年轻的浴血的王。 赵胤看了眼板车的方向,让宫人紧锁宫门,天牢的逃犯再不出去,旋即他看向几乎都认不出样儿了的少年,声音颤抖。 “那是你的理由么?” “是。” “高山流水之交么?” “否。” 容巍远远的听得简短的应答,少年的声音都撑到了极限,却清晰,坦荡,毫无迟疑,如从梦里来,美好得不真实。 然后有内阁诸臣和杨功要死要活的进谏,吵嚷嚷的,总之都是劫狱大罪不可赦,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念及贤王年幼,尚未弱冠,特令开恩。免死罪,然,褫亲王爵,并令终生不得晋位,以为天下戒,正律法。” 终生不得晋位,包括了王,嗣君,甚至皇位,反过来说,这辈子就只能做皇子,对于一名天家儿郎来说,这可是比死罪都厉害的罚。 杨功等人想明白,便也认了,但转过头又开始声讨自家孙女杨阿蛮,非要来个大义灭亲,名垂青史。 赵胤看了眼早就吓得发懵的少女,又看了眼眸底半分悔色都没的少年,叹了口气,下了决断。 “杨氏有罪,但五皇妃,就罪不至死了罢。” 五皇妃? 诸人的心跳都仿佛在刹那停止。 “念及不日天家大喜,不宜犯杀孽,特许,东周旧臣容氏暂缓死刑,允其戴罪立功,若功成,免死罪。” 君王的宣判飘散在夜色里,预告了日后青史上难以记载,却被某些人记在心里的传说,序幕拉开,命运的车辙转动。 这一生的波澜壮阔,都注定,因你而起。 四月,杂树生花。 因为西域战事节节失利,边疆驻军开始内撤,民心惶惶,局势动荡。 为尽快扭转战局,帝旨,派出京畿王师,兵马大将军唐兴主动请战,高吟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朝堂之上着丧服,仗旧刀,誓不破胡虏便此去不归。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沈钰。他不知从哪里得了资赉,新御军骑兵整备,辎重精良,请随唐兴出站,奉《钰兵》,打头阵。 连连战败,西周的军心都弱了气,提到要上边关前线,其他将领的脚都往后缩,于是主动站出来的唐兴和沈钰,就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 虽然皇帝赵胤对两人都千百个不愿,但迫于局势,也到底允了,一道圣旨,一个老廉颇,一个新兵蛋,成了三军又嗤之以鼻又寄予厚望的笑话。 四月初,唐兴和沈钰领军,北上迎敌。 由此,盛京城防空虚,曾经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城,乱成了一锅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就是玉门关外,边疆前线了。 连月的战事让黄沙里满是折戟断刀,来不及入殓的尸身七七八八散着,鲜血早就干了,秃鹫和苍鹰在半空盘旋,黑风一吹,沙子里都是甜腥味。 祁连山壮阔,血日如胭,孔雀河蜿蜒,英灵不归,兴亡都是百姓苦,输赢都是儿郎魂。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十来个骑兵正仓皇的逃窜在黄沙里,衣衫褴褛刀枪断,身上的血凝成了块儿,马和人的嘴唇都一样裂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钰兵 两朝凤仪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五章钰兵秃鹫跟着他们飞,等着有人倒下去,沈钰按了按贴身藏的护身符,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将马鞭又甩得高扬了些。 是康宁帝姬赵玉质送他的护身符,她自己绣的,阵脚跟泥鳅似的,里子的香料都往外漏。 出征前一晚,她来找他,什么也没劝,只是把护身符递给他时,红着眼轻轻一句,生,我等你,死,我跟你。 然后沈钰第一次觉得,那个爬上树扔青梅给他的小猴子,长大了,长成了他必须要作为一个男人去正视的女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也什么都没应,却在心里偷偷告自己一声,这个护身符,不如就戴一辈子吧。 然后主动请缨,前线打了头阵,初次上战场的他,不要命般的往前冲,血染红了盔甲,身上的窟窿都不知几个,却还是见了胡虏就狂砍。 将士们都惊了,第一次出征的人没有不怕的,不退的,却从来没见过人,发疯的。 要回去。他如斯回答。 将士们失笑,谁不想活着回去呢。 却没想到他在血雨尸山里闯时,脑海里就剩了一个念头:要回去,她在等我。 然而战争的残酷是不会眷顾初出茅庐的儿郎的。 败了,整个新御军就逃出了他们几个,扛着全军的生死,快马加鞭的往大本营逃,请求唐兴的主力支援。 视线不受控制的开始模糊的最后一刻,沈钰攥紧了胸前的护身符,他终于看到了周的军旗,收到八百里急报的唐兴,已经焦急的等着他了。 “大将军!求援!前线请求援兵!” 沈钰下了马来,跌跌撞撞的扑上去,干涩的喉咙吐出一句话,泪就混着血往下滚。 “军师!来人,快拿水来!前线战况如何,速速道来!”唐兴一把扶住沈钰,先让他喝水,让剩下的几个骑兵汇报军情。 光是听都觉得惨烈的战报,唐兴的眉头蹙成倒八,身后的西周将士们也红了眼,悲愤地刀剑出鞘,作势就要冲到前线去杀敌。 “是钰无能,败了。”沈钰歇过气来,扑通一声跪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使不得!”唐兴用力拉起他,看了眼血染红的天际,隐隐露出笑意,“沈军师,不是败了,是胜,我军的第一次胜仗,是你新御军,是你的《钰兵》。” 沈钰一愣,攥拳攥得发白。 “我军节节败退,边疆驻军甚至撤回关内,但是沈军师啊,你看,没有胡兵追过来……你将他们拦在了玉门关外。”唐兴起身,振臂高呼,向身后的三军朗喝。 “不教胡马渡阴山!阻西域于玉门关外!!这是胜,我军首胜!!!” 就算大势还是输,但已经能阻得胡兵不过玉门关,越是漆黑的夜,越是一点星光,就璀璨若太阳。 将士们欢呼起来,颓靡了月余的军心焕然一新,出征的战歌响起在大漠黄沙,西周的儿郎们马革裹尸,不惧不退也。 然而沈钰依旧面如金纸,呢喃:“胜?惨胜罢了,新御军就逃出了十几个人……” “但至少,这第一步,我们做到了。你听听将士们的欢呼,都是为你的《钰兵》。”唐兴拍了拍沈钰,然后从背上抽出了长刀。 八尺偃月刀,蒙尘了多年的刀光,逐渐苏醒。 “传我军令:拨中军三路,随本将出征!支援新御军,乘胜追击!”唐兴一挥长刀,声震长河。 沈钰大惊:“大将军不可!前线最是危重,死伤尤甚!您是大将军,坐镇后方即可,怎可亲自上前线!” 唐兴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珍惜的抚摸过刀身,让浑身每一寸筋骨和血脉,充盈起陌生又久违了的战意。 是啊,久违,他沉寂太久了,这个国的虎翼。 沈圭拼死都没有供出他,是在保他,于是他也一袭白衣上朝,请缨出站,为自己穿好了丧服,来了就没想过回去。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王家的惨案是他数年的噩梦,让他碎了自己的膝盖,弯了自己的腰,任那块天伦之乐的御赐牌匾,压得他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大将军府成了养老所,可笑,可耻,可悲,可恨,恨的却是自己。 英雄迟暮,老去在金銮座下么,不,或许沈圭白衣上朝的那一天,他才幡然醒悟,这辈子唯一的解法和解脱。 英雄迟暮,当老去在战场上。 “大将军,我们也愿随大将军出征,再上前线!”跟着沈钰逃回来的十几个新御军,也纷纷请命,毫无畏惧。 沈钰惊怒不已,竭力阻止。 “沈军师就留在后方吧,你必须要活下来,因为只有你,懂《钰兵》了。”唐兴慈和的朝沈钰笑,强行将他拽回大营里。 “大将军,您……您此去恐怕……”沈钰说不出口了,廉颇尚能老去,何况这个国的虎翼。 多年养老所的生活,让唐兴的身子发福了,肚子腆了,脚步虚浮了,连抡起当年成名的偃月刀也气喘吁吁,早就不是西周记忆里的将军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上前线,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军师真的担心本将,那就给本将一个理由吧。”唐兴意味深长的话锋一拐。 沈钰一愣,旋即明白,赤红着眼咬字道:“此战所得:《钰兵》第三卷要改,第六法不宜实战,第九策用于平原,有奇效……” 此战所得。沈钰说了很久,仿佛从肺腑里榨出,字字浸了血,句句赔了命,说得想起再回不来的新御军兄弟,血泪都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 唐兴笑了,眸底迸发出岁月老去也不曾磨灭的光芒。 “经验,这就是你通过实战得出的经验啊,这第一步注定了是地狱路,如果你还不后悔,今后也请走下去吧,第二步,第三步……老夫已经老了,今后是不能了,但今日至少一点点,站在你身后。” 沈钰瞳孔猛地收缩。 经验,踏白骨饮鲜血得来的经验,赌上命,他也要在黑夜里燃起火来的经验。 终有一天,他不会再输了,不会再惨胜,不会再教胡虏侵我河山,他会让年轻的儿郎们看到手里的光,然后踩过自己的泪和骨,向前去。 祈国祚太平,祈天下无战,祈边疆永固,祈盛世开来。 “祝大将军武运昌隆!!!” 沈钰噙泪大喝,榨出这满腔烫血,将西周军旗递给唐兴。 唐兴接过,也噙泪大笑—— “英雄迟暮,当老去在战场之上!好,好,甚好!!出征!!!”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大漠中军歌嘹亮,长河落日如血殷红,西周五年扭转战局的首胜之役,在那一刻载入史册,英灵不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捷报 四月,春风终于吹过了玉门关。 败退月余的西域之战,西周迎来了首胜,成功阻加尔摩军于关外,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曙光,映亮了这个国,笑容,也重新回到了百姓的脸上,除了三军军营,强颜欢笑的将士们都身披白布。 是啊,胜,惨胜。 主力中路军,全军覆没,大将军唐兴的尸身甚至都归灵不得,被加尔摩王庭掠去,西周将士视为奇耻大辱。 而掀开首胜序幕的头阵新御军,更是回来的,只有沈钰一人。 已经破落的沈府连天白幡,日日诵经,为阵亡的将士安魂,当然都被百姓们忽略,盛京沉浸在首胜的喜悦中,埋骨黄沙的英灵迅速的就被遗忘了。 这日,一辆骏马飞驰入京,停在了吉祥铺门口。 苏仟下马来,匆匆进得铺门,见得满目白衣,一惊:“服丧?” “舅舅你到了,快坐,先喝口水。”程英嘤把苏仟迎进来,一边解释,“为边疆战事穿的。我看沈钰一府尽着白,府外的人却都在欢呼胜利,实在是扎眼,便也帮着服丧,为英灵祈一份超度吧。” 苏仟点点头,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怜无定河边骨。” “好了,不说伤心事,今儿是喜呢。”筎娘煮了茶过来,看了眼玉漏,“按照帝宫通知的时辰,就快到了。” 苏仟这才缓了脸色,坐也坐不住了,就站到门口探长了脖子望,倒是不多时,又一乘快马驰近,马上下来名女子。 苏仟一把扑上去,紧紧抱住女子,双方都还没说话,就低低呜咽。 程英嘤扶住筎娘,二人也是不停擦着泪,待几人都哭匀气了,才簇拥着把女子迎进来,关上铺门,跟转陀螺般的上下打量。 “舅母吃苦了……平安就好,就好……伤都怎么样了,还有甚大碍?” 程英嘤不住担忧询问,还是筎娘嗔怪的把她拉过来,将苏仟推上去:“人家两口子好久不见,你凑什么头轮。” “是我莽撞了,舅舅饶过我。”程英嘤破涕为笑,向苏仟讨饶,“舅母心里必定念苦了你,我可不敢占位儿。” 苏仟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拉过钱薇的手,只说了半句“回来就好”,眼眶就红到了尾。 原来年前钱薇奉命送粮,北上出关,却没想粮车被劫,点燃了西域开战的火引子,后续局势动荡自不必细说。 然后帝宫派出了羽林卫,搜救钱薇等人,江南的苏仟听闻,也快马加鞭往盛京赶,心里忧着新婚妻子的安危,连日来人都瘦脱了相。 好在羽林卫救回了钱薇等人,后者今日回宫复命,苏仟也已抵京,二人就安排在吉祥铺汇合,在一块儿南下归乡去。 “好了,人齐齐全全的就好,老天爷开恩。”筎娘给铺子里的地藏烧了香,将灶上热着的大菜端上桌,“好酒好肉,就当是接风洗尘了!贺喜苏夫人有惊无险,大福在后头!” 一桌子鱼虾牛羊,白肉都切得墩儿厚,开了新酿的椒花酒,热腾腾的香气窜天,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凑一桌,什么风霜辗转都闷在酒里了。 “小十三,此次多亏了你,救得舅母一命。”钱薇又想起什么,起身要给程英嘤下拜。 程英嘤唬得连忙按住她:“舅母这是何意?搜救你的是羽林卫,今早不是才进过宫,谢了皇恩浩荡么。” 钱薇摇摇头,抹着泪道:“西域那么大,风一吹,黄沙漫,哪里辨得清方向。羽林卫是在十数日后找到我们的,在那之前,我们粮车都被劫了,水米不剩……多亏吉祥铺给我的年货,才让大家撑到救援。” 众人恍然。年前钱薇率队北上,在吉祥铺落了个脚,当时程英嘤他们便给钱薇装了年货,诸如年糕肉干,没想到后来竟成为救命粮。 “因为年货是私物,所以我没有和粮车放一块儿,阴差阳错,保得它们没有被劫去,才,才……”钱薇想到黄沙中生死一线,又泣不成声起来。 苏仟连忙上去扶住她,一屋子人饭也吃不好了,哽哽咽咽成一团。 程英嘤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等等,舅母,这样说来……劫粮的人是认得中原,或者说钱家的粮车?相当精准的就只劫了粮车。” 钱薇擦着泪,正色起来:“不错。劫粮的有两批人,一批接应的褐眼卷发,明显是加尔摩设的人,另一批动手的则应是中原人。他们对钱家掩护粮车的障眼法很熟悉,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全部劫走,一辆不差。” 顿了顿,钱薇回忆着,脸色逐渐沉重:“而且,钱家派出护粮的各个都是好手,劫粮的根本不与我们打斗,只图粮食,速战速决。所以这种劫持,对精准和速度要求非常高。而那些歹人,明显早就知道钱家底细。” 苏仟狠狠咬牙:“能够知道钱家的底细,可不是一般人啊。” 吉祥铺陷入了乍然的死寂,众人都觉得凉气从脚板心往上窜,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良久,程英嘤脸一青,从后槽牙吐出几字:“东周旧人,而且,绝对是东周做主子的旧人。” 话到这个份上,程英嘤说不下去了,筎娘更是痛心疾首,躲到一边抹泪,苏仟和钱薇面面相觑,明白了三四分。 “怪不得我进京听民间传闻,说突然爆发的战乱和南边党人有关……”苏仟刚想说,却看了眼程英嘤的反应,沉默了。 “小十三别忧心了,我今早将这些都禀过东宫了,好歹有上面拿主意。”钱薇低声劝道,“保重自己身子才是要紧的。” 程英嘤哪里还顾念得了身子,她只觉得胸口像塞了棉花,气都喘不过来,痛得太阳穴都发涨。 岂止是有关,简直是刀往脑袋上悬,拴刀的线儿都快断了。 砰,程英嘤一把摔了筷子,起身就往铺外走,饭也吃不下了,丢了句“去去就回”,背影深一脚浅一脚,踩得虚浮。 筎娘忧心不已,冲到门口喊。 “去哪里?” “祥云铺。” “去做甚?” “拉同伙。” 一阵春风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月中旬,边疆战事捷报频传。 自从新御军带来了首胜,西周军心焕然一新,三军士气蓬勃大振,反攻势如破竹,全都咬着报仇的血性,将西域军往关外打。 这个国,终于暖和起来了。 民心,也终于亮堂起来了。 而百姓们头扬了起来,胆量就往上走了,随着胜利势不可挡,唐兴被西域掠去一事,就成了民间甚嚣尘上的愤慨。 奇耻大辱。一国大将连落叶归根都不得,还被敌方掠去了尸身,这成了压在每个西周百姓头上的耻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送别 讨还唐兴尸身,归乡中原安葬,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尖上,成了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于是帝宫有旨,寻西周良将接此重任。 然而那日满朝寂静,百官都低垂着头,生怕这个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别看明面如何义愤填膺,实则暗里谁都知道,这是趟几乎等于送死的差事,深入敌方大本营,和加尔摩设讨人,无异于肉包子打狗,自己回不回得来都难说。 正当上面一筹莫展,逼得要强行点兵之时,天牢里的旧臣容氏托人带出请命书,愿领命前往。 解了天家的围,百官也都逃了脱,自然是皆大欢喜,迎接英雄般把容巍迎出来,当场就授了皇命,拜了宣恩侯的爵,敲锣打鼓的欢送。 上曰:许卿戴罪立功。若讨回大将军尸身,则赦卿无罪,且于国有功,准,享一世太平荣华。 同日,刚被赐了杨家姻缘的五皇子赵熙彻,割发拒婚。 据说一撮黑发毫无迟疑的割下来,圣人和皇后气到肝胃痛,连训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连声传太医。 割发礼,源自军中,乃是将士出征前,誓不破敌不还归的礼。所谓割发代头,彼时埋骨黄沙了,家人以发髻下葬,聊表慰藉。 后来流传到民间,割发礼,成了一种表达决心的礼,毕竟脑袋的替代物都割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敢赌上的。 于是当五皇子当朝割发,没人敢驳回拒婚的话,连杨功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在皇子性命和自家脸面之间,忍下了这口气。 四月,无数传说拉开序幕,五皇子拒婚了,宣恩侯爷也该北上了。 这日,容巍捏着出使教旨走出城门时,沿途冷清到可怕,别说送的人了,守城的侍卫见着他,当面感恩戴德,转过身就能翻白眼。 “去了就回不来咯。”侍卫们在他身后关上城门,半戏谑半可怜的叹。 轰隆,热闹戛然而止,容巍回望了眼紧闭的城门,再看看身上紫袍金带的侯服,在荒郊野外尤其格格不入。 名正才言顺。他是作为宣恩侯出使的,但西周百姓都在背地笑,这宣恩侯不是封号,是谥号。 只有死人有谥号。是啊,孤身一人,他在西周的记忆里,出了这门就是死人了。 容巍将宽大富丽的侯服脱下来,随手扔到路边,背上一摞行礼,手中一柄长刀,坐下一匹老马,就是他去那龙潭虎穴所有的傍身之物了。 盛京城外,山海无涯,刀客行在天与地的交接处,沉默,又茕茕,夕阳将黑色的剪影拉长,再拉长。 灞桥。这是北上的第一关,也是出京的最后一关。 过了灞桥,就进入陇西,驼铃声声大漠孤烟,进入灞桥,就来到中原,人声鼎沸繁华如织,灞上遍植柳树,正是四月如碧,故西周有言,送人不过灞桥柳。 刀客来到灞桥,已经是辰时末了,他远远的就见得柳树下一张竹席,一壶酒,一个少年,同样沉默,又茕茕。 他走过去,下马,看着头发如黑缎帘子飘在肩上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少年从竹席上取过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咕咚咕咚灌了。 容巍回过神来,要拜:“见过贤王……” “我早就不是贤王了,你也不是东周的大逆了,何况……”赵熙彻一把拉起他,轻道,“何况,今日来送你的也不是天家皇子。” 容巍顿时有了一丝慌乱。不是君,和臣,甚至无所谓了东周,和西周,那又当如何呢? 自己纵是名将刀客,神佛不惧,这少年却有时候比自己,还要有胆量得多。 赵熙彻直视他,夕阳映照下的瞳仁明亮:“不知你劫狱那晚醒了么,我给父皇的回答,你是否听到了。” 容巍摸了摸鼻子,点头,又摇头,那晚如在梦中,有些东西太美好,而令他到现在都不敢确信。 “他是你的理由么?是。高山流水之交么?否。” 赵熙彻答,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砸在刀客心尖上,有醉酒般的眩晕感,奇怪,他是习武之人,很少喝酒。 容巍静默了会儿,抬起头,同样直视赵熙彻,第一次双方都不带任何迟疑或矫饰的目光,互相都懂了不必出口的话。 不必说予这天地知,不必说予这历史知,更不必说予这众生知,你知,我知,就好。 赵熙彻复提了酒壶,一仰头,整壶都灌下了肚,放下壶,却红了眼眶,这趟出使如不归路,没人会比他这个天家儿郎更清楚。 西出阳关无故人,最怕是真的,送君送过灞桥柳,从此世间无故人。 容巍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纵是他仗着一把破军刀,无物不可斩,但孤身此去敌方大本营,也没人会比他这个武将更清楚危险。 然而他有豪赌的理由,干净的,无罪的,他想这样与太阳并肩而立。 “如此,请君珍重吧。” 赵熙彻良久一句,风吹起他墨发,少年侧身,让出路来。 容巍点点头,上马而去,马蹄驰出半里远了,他又噔噔瞪的驰回来,果然,赵熙彻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夕阳拉得剪影老长。 男子下马,复走到少年面前,目光落到那肩上飘的短发,割发礼,这是第二次,他为他割的发了。 事不过三,这一次,他来。 于是刀客解下刀,单膝跪地,是武将的礼,是身为一名刀客,最至高无上的宣誓和效忠—— “在下容巍,这辈子,愿做王小五的不二之臣。” 山花漫,春柳碧,人间难得是真心,不信四月天。 这厢,盛京城中,沈银却觉得四月天冷,冻得她手脚发凉。 “那要作甚,送命么?!”流香也在一旁捂嘴,把惊呼都咽了下去。 二人躲在沈府的巷子角里,脸上都戴着帷帽,旁边停了装满家什的板车,是从曾经的家里搬出来的。 沈圭去后,天机之族快速没落,树倒猢狲散,仆从亲眷都跑光了,高门朱户的侯府也住不起了,沈银遂和流香搬出去,托沈钰的面儿,住到禁军营为家属设的庑房里去。 此刻她们刚清了家什出来,就撞见祠堂铜门大开,一溜烟的酒席摆了出来,而做东的,正是沈锡。 因为战乱而凋敝的盛京,突然出现了半条街的流水席,吹锣打鼓,红绸幔帐,显然是用心准备了数日的显摆场面,不可不谓是突兀又古怪。 于是百姓迅速的凑了过来,乌泱泱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抢人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沈锡,沈氏第三十一代二房嫡出,多年前因蒙不白之冤,被逐出沈府,家谱除名,如今始作俑者正法,在下便正式宣告,重修族谱,入籍沈氏!” 沈锡锦衣乌靴,站在祠堂门口作揖,挺直的腰杆都快往后仰了,脸上做梦般的溢满红光。 过于红到,甚至显得病态。 百姓们先是一愣,如今姓沈的都忙着往外跑,另觅好出路,现在居然还有人往里凑? 然后百姓们就是一怒,沈圭才刚刚以叛国罪斩首,是人都念着撇清关系,现在居然还有人生怕旁人不知道? 骚动,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迅速的膨胀扩大开来。 沈锡丝毫没注意到异样,反而满脸激动,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大口换气,仿佛这么多年压在心上的结,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名门的出身,他终于,给自己挣回来了。 至于蛰伏的地狱钟声,陷在魇里的人,又哪里能听到呢。 巷子隐蔽处,流香倒吸了口凉气:“就算侯爷一百个的清白,但为了稳定民心,上面的判决还是叛国……现在风口浪尖的,锡少爷还忙着认祖归宗,这,这不是送命么!” 沈银朝祠堂努了努嘴:“你瞧,好大的排场,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得齐的,只怕早就安排起来了。” 流香一惊:“姑娘的意思是?” 沈银悲恨上涌,从后槽牙咬出几字:“该偿的命……活该!” 两人要回府收拾东西,都戴了帷帽走小门,千提万防的怕被旁人发现,如今民心所向还是沈圭叛国,哪怕帝宫的人都相信沈圭清白,也不会现在起抢人的计划:“我以前随念奴娇的画舫进过花木庭,南面有条水渠,可以连通渭水支流。我在渠边安排了舟子和桨人……托了点姓赵那厮的关系,都是可靠人……” 桂叶子大惊:“二姐姐告诉东宫了?” “放心。东宫的意思是,只要不参与事变,其他的,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的。”程英嘤安慰道。 桂叶子心里忽凉忽热:“我还以为天家会彻查到底,斩草除根呢……” “天家的儿郎,只会从国的角度考虑问题。为国,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为国,也能睁一只闭一只眼。”程英嘤的目光复杂起来,“天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不能容人。水至清则无鱼,做人是,治国亦是。” 桂叶子叹服:“赵家的,亦有如斯肚量。” 程英嘤一笑:“不是肚量,是政治。” 桂叶子点点头,信心又浓了几分,攒拳:“二姐姐继续说,渠边安排了舟子。” “是,我会在南面小门等你,你抢到人后不许恋战,速战速决,直接往南门跑。我们上了舟子走渭水,南边党人再怎么追,总不可能追到河里去吧。桂大哥桂大嫂在岸边接应,总之你只要抢到人,后面的接应都不用担心。” 程英嘤嘱咐再三,把少女身侧拴的麻袋紧了紧,那是专门装人的麻袋,不知筎娘伙同孙橹从哪儿得的,连怎么打后脑勺让人暂时昏迷,他俩连手法都得了个全。 反正桂叶子这一去,跟绿林好汉劫质差不多,不是抢来做压寨夫人,而是压寨郎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风起 “时辰差不多了,叶子,怕么?”程英嘤深吸一口气,自己这个支援后方的都有些紧张,就别说那少女了。 然而桂叶子身上却爆发出了炽盛战意,气势在她眸底点亮,如火光,迅速燎原,并以惊人的速度炸响在她的筋骨肺腑。 程家枪谱的首页有一句话:枪不断,心不悔。 而她,今天就要赌一把,这份不悔心。 于是一瞬间,少女身上的气焰达到巅峰,于是一瞬间,少女伫立成了一把枪,天地间山海不畏,英雄谱红颜留名。 少女红梅枪出鞘,清咤—— “在下,程英叶!” 然后程英嘤视线里就剩了嫣红残影,消失在花木庭深处,人,尤其是男人,她程家的女儿,就没有抢不回来的。 四月中旬,西周大捷。 接连的反攻打得西域丢盔弃甲,逼得他们退回大草原深处,再无一战之力,春风吹过玉门关,曙光映亮了大漠地平线。 胜了,这场月余的战乱终于结束了,以胜利结束。 西周民心沸腾,人皆笑容满面,喜庆的气氛充斥了国土每一寸角落,盛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国祚绵延,太平归来。 四月末,西域加尔摩伪庭撤退。 因为不熟悉地势,西周军不敢深入大草原,遂放弃追击,只将西域打退百里之外,加固玉门关关卡驻军之力,同时帮助西域旧部重建国基。 不出十日,旧部反击成功,王庭内的加尔摩设势力被清缴殆尽,西域,重回阿史那氏的统治之下。 同月,阿史那奎被迎回,再次继位为汗,遣使送来国书,重修两国世代之好。 帝旨:三军,班师回朝。 英雄归来,举国欢腾,然而民间的百姓如何欢呼,帝宫的气氛就如何压抑。 因为他们明白,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而战乱结束了,早就伺机的司马昭之心,便该露出爪牙了,并且注定了,是西周内部的,是赵家王朝的,巨变。 百姓们不会懂未雨绸缪,也不会懂政治诡谲,他们还在庆贺好日子马上就回来了,金銮座上的天家儿郎,却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要变天了。 这日,一道东宫令并一辆承恩车,到了国公贾府,接了良家子花氏,送入了东宫寝殿。 春风长夜,灯火如豆,重重帘幕碎月光,一地桃花落无声。 程英嘤暗暗瞥了眼玉漏,时辰不早了,她心里不停犯嘀咕。 因为赵熙行传了她,却什么也没做,两人就并肩偎在被窝里,说话,纯说话。 程英嘤有点泄气,再次确认了一下,脸上特意涂的极品珍珠玉容粉并没有花,又捏了一把自己腰,这阵子在贾府闭门不出,倒也没有长胖。 怎么旁边的赵熙行真做了圣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话儿呢? 不敢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她程英嘤到底是个俗人,月余不见郎君了,心里难免一只小猫挠。 “赵沉晏……”程英嘤转过头,准备说点什么,却看见身旁男子眉间隐忧,遂把准备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拿手肘轻轻推了他,“走神了?” “哪有,为夫怎敢。”赵熙行掩饰的笑笑,见女子满脸的不信,遂东张相望的转话题,从榻头小奁里翻出一盒胭脂。 “喏,想着怎么送你胭脂,叫什么千还是百的,江南姓戴还是姓林的铺子出的……反正闺中正时兴呢。” 赵熙行半天没说准名字,自己都弄笑了,他这个脑袋装得下一国之政,却装不下一方女人之物。 于是程英嘤接过胭脂,打开来确实是戴春林的万金红,确实是闺中正时兴的颜色,也就确实让她吃了一惊。 圣人何时懂得闺妆的? 赵熙行虽以前送她的胭脂水粉不少,但都是从东宫宝库里选,成箱成担不分青红的送,比如胭脂,送过她猪肝红的,也送过她山茶红的,还有过朱紫色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儿。 合计着程英嘤在他眼里就是“姹紫嫣红”的唇。 哪里会如今天,也说出“时兴”二字,会选得“万金红”,会知道“戴春林”,条条都是女儿家心头好。 程英嘤暗暗在心里埋了刺,琢磨着明早要问问宫人,是何方高人给东宫指点了迷津,反正女儿家在这方面,有的是敏锐和时间。 她还欲说些什么,转头,却又见得赵熙行双目出神,想什么想进去了,话都还没说完的功夫,就心不在焉了。 程英嘤叹了口气,想起一路进宫时所听的流言,问道:“……是在忧着南边党人的事么?” 赵熙行抱歉的笑笑,揉着太阳穴:“鸳鸳,你可知三军主力从边疆班师回朝,要花多久么?最少要月余。而这月余里,世间最危险的地方是哪儿么?盛京。” 程英嘤旖旎意消,同样面沉起来:“城防空虚。” “不错,京畿王师在路上的月余里,盛京城城防空虚,帝宫紧靠禁军守护,杯水车薪。”赵熙行觉得有点头疼,“而据钱薇回报,当初劫粮的人,肯定有南边党人参与,近千人……呵,也就是说,如果南边党人在这月余间起事,至少会有千熟势力攻入帝宫……” 边疆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流言不是空穴起风。 如果这是南边党人的一步棋的话,拿捏准了班师回朝的时间差,就能打得帝宫一个措手不及,打得天家一个翻天覆地。 彼时成王败寇,一夕沧海桑田,南边党人会让这些发生的时间,比三军主力赶路的脚步更快。 红墙之外,盛京在欢庆歌舞,红墙之内,朝廷却如临大敌,这种诡异又鲜明的反差,让暗流在国土下蓄势,决堤之险,迫在眉睫。 赵熙行扭头,见程英嘤秀眉蹙起,不由轻笑,换了戏谑的语气:“……这么不相信你男人?” 程英嘤又想笑,又烦忧,这次轮到她做什么的心情都没了,急问:“还在油嘴滑舌,你到底有对策没?” “本殿和孝青都商量好了,彼时他会秘密率领禁军精锐,出城布局。”赵熙行认真答道,语调带了嘲讽和傲然,“既然南边党人在暗,我们在明,那就玩一出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引蛇出洞也。 程英嘤第一反应是惊了下,孝青,即赵熙衍,雨霖铃的六皇子,素日不出声不出气的他,竟被赵熙行委以重任,果然是貌相不得。 但她不太懂军事,便没多问,转话道:“那何时可诱鳖入瓮?” 赵熙行一笑,胸有成竹:“本殿让钦天监算过日子了,五月廿五,就是个好日子。外面的百姓不是都在欢欣打了胜战么,按照规矩,帝宫理设宫宴,与民同乐,天下同庆,就正好放在吉日那天,大张旗鼓的庆祝一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章 找事 一场倒春寒后,盛京各种春意赶趟似的涌出来。 京郊安远镇中有处铺子,后院住家,门口两株辛夷树,碗大的紫色花朵开得热闹。 铺子门面板上陈列各式刺绣花样儿,门前吉祥铺的幌子半旧,铺内一名玄衣男子张罗着,驻足者熙熙攘攘,生意很是不错。 花二赶了骡车从后院出来,骡车上坐了名半百妇人,压得轱辘吱呀响。 玄衣男子见状,立马停了手里活计招呼:“二姑娘,婆婆,这就走了?” 花二点点头,笑道:“阿巍,我和婆婆进宫期间,铺子就拜托了。还有我那个阿弟,也麻烦你上心了。” 骡车上的老妇人慈眉善目的乐呵:“阿巍,辛苦了。老身的花样儿一定保那位开心,彼时赢了大大的赏钱回来,咱们就换个新幌子!” 众人也拥上来,亲切地打着招呼:“花婆婆,这次你家走大运了!能让那位瞧上你的花样儿,彼时飞黄腾达,可别忘了乡亲们!” “多谢吉言!多谢!不过话别说早了,只是那位听闻老身画得好这才召去。能不能入他法眼,还未定哩!”花婆婆虽摆手着,却笑得白发皱纹一起颤。 经营铺子的花氏一家虽搬来不久,但和善可亲,手艺又过硬,素来得邻里敬重,此时街坊邻居都真心为花婆婆开心,聚上来恭喜的人不断。 “二妹妹家的花样子远近闻名,定能马到成功。” 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名锦衣男子众星拱月般走来,踱到花二面前,他二十出头,墨发玉冠,金线绣麒麟朱红袍子鲜妍无比,为他那唇红齿白的俊脸儿更添一分美相。 “小侯爷。”众人立马噤声,弯腰下拜。 花二不动声色道:“你来作甚?我和婆婆马上就要启程了。” “来送送你呀,不然你这一去鸡犬升天,回来不认小爷我了怎么办。”红衫男子蹭一下打开一柄折扇,扇得姿态万千。 花二别过脸去,淡淡道:“沈钰,平昌侯世子。放心,奴忘了自家姓什么,也不敢忘了你。” 沈钰笑了,露出两行大白牙,折扇一飘:“好!来人!锣鼓响起来!祝我家二妹妹此去顺利,赚得盆满锅满!” 顿时,沈钰不知何时带来的乐师,笙箫齐奏,鼓乐震天,花二掏了掏耳窝子,向阿巍和乡亲们唱了个喏,便拉着骡车,载着花婆婆远去。 盛京,大周都城。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注1)。 花二她们住在京郊,此行要先进城,进城后上面有专人来接她们。 然而还没走出京郊,花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官道寂静到诡异,风声鹤唳刀光隐匿。 花二驻足,攥住骡车缰绳的指尖用力,发白起来。 “住手,急了就不好玩了。”一名蒙面男子和一个仆从打扮的人,从道旁灌木丛里走出来,蒙脸黑布后一双眼睛压着不怀好意的笑。 花二警戒地后退,脸色无辜:“这?民女和婆婆只是做花样子的百姓,平日好生好过,不知如何招惹到了贵人?” 蒙面男子眼珠子滴溜溜在花二脸上转,挑眉:“招惹?不敢不敢,不过想问一句姑娘名讳?” “花二。”花二抬眸,天真无邪。 蒙面男子微微眯了眼,侧头向那个仆从低道:“如何,这张脸可有印象?” “老奴实在……年轻人都如地头笋,骨相未定,一天一个样,长得极快。老奴虽以前见过……但三年了,确实不好辨认。”那仆从声音尖细,竟然是宫中内侍。 顿了顿,仆从又愁眉苦脸道:“再说了,有湘南野史流传,说那四人隐居湘南,事农桑,闲云野鹤。又怎会出现在盛京,看这车旅,还是经商的,也太不符合了吧。” “没用!就你们这些蠢才信湘南野史!”蒙面男子眸底腾起一股戾气,猛地拔出身侧佩剑,银光一闪,再一瞧,那内侍脑袋就滚在了地上。 “呵,姑娘的籍册是三年前新作的。搬来此地也是三年前。还打算不见棺材,不说实话么?”男子阴阴地盯紧了花二,剑尖鲜血直淌。 花二衣袂中的指尖暗暗攥紧了,脸色却还是如昔:“大人说话愈发糊涂了,娘生爹养,民女就叫花二。还有,大人是不是也该说实话?您暗中埋了那么多将士,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男子笑意逐渐扭曲:“既然无法为我所用,就只能杀了……可惜。” 最后一个字落下,埋伏在灌木丛的将士忽的杀将了出来。 杀机铺天盖地而来,刀剑出鞘,春风肃杀,寒光见血封喉。 “婆婆小心!”花二狠狠咬了咬牙,第一反应是去确认婆婆安危,一边躲避着刀剑,拼命将骡车往城门处拉。 只要靠近城门,人来人往,必能发现这一场不见光的屠杀,然而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还没跑出两步,剑光就斩到了后脑勺。 “阿姐带婆婆往城门跑!此地交给我!贼人休得猖狂!” 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大喝,一抹人影从骡车上的杂物中腾空而起,同时剑出鞘,迎了上去。 金铁相撞之声,喊杀声震天,刀过处鲜血飞溅,但见一抹银白俊影与数十将士对战,身轻如燕,剑圈散开,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半盏茶,官道上便尸陈一路,鲜血浸红了灌木丛,场中就剩下了一名白衣少年,墨发猎猎飞舞,鲜血染了个满脸花,唯独手中一柄剑,寒光摄人。 他四下张望,发现不见了蒙面男子身影,左右寻找不得,面露愤愤,但他转念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剑伤应不浅,加之担忧花二她们,遂不多耽搁,速速追骡车而去。 花二听到骡车后的动静,是熟悉的走路都要上天的脚步声,重重松了口气,却似想到什么,又立马板起脸:“好小子!你什么时候藏到骡车上的?” 白衣少年跟上骡车,先确认了二人都安好,又见花二骂得精神,大花脸由忧转笑:“阿姐,我护了你和婆婆,你倒来骂我?” 花二锤了他一拳,见得少年并无大伤,到底没板住脸,憋住笑,拿了绢帕为他擦着满脸血。 “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不是不知道,此行要去觐见那位,我是担心你……哎,才不让你跟去,让你和阿巍守铺子。你倒好,贼机灵跟来了。” 绢帕温柔地擦净血迹,少年定定看着埋怨的女子,笑得很开心:“好,只此一次,下次绝对听阿姐话,阿姐别赶我回去好不好?” “算了,你说得好听,哪有下次听了的?若不让你跟去,怕你回去把我铺子烧了。”花二没好气地瞪了他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亲切。 花婆婆也在旁边帮腔道:“算了,三哥儿长大了。成天把他拘在铺子里也不可能。他身手好,一路多个照应。” 花二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比她高了半个头,身形如山,让人无由地安心。 “罢了,跟去可,但小心为上。”花二终于点头,指了指脸。 少年眼眸一亮,会意地拿出一个瓷瓶,往掌心倒出几颗丹药,咽了下去,不到片刻,他白净的脸上就长出了红疹子。 花二再三确认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才把擦血的帕子扔到路边,放心道:“进了城中不许惹事!不许找人比武!” “花三得令!”花二话音还没落,少年就一阵风般往城门奔去了。 骡车吱呀,官道上划出两道轨迹,春风十里,燕子不时掠过头顶。 一行三人赶了半日,便到了城门,验过籍册,金吾卫恭敬揖手:“花二姑娘,那边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末将来。” 金吾卫将一行人领到角楼下,一行宫装打扮的人向他们看来。 “民女花二携婆婆,家弟,见过贵人。”花二垂下眼帘,敛裙下拜。 为首的男子着青色官袍,官居九品,一时也没叫花二起来,只静静地扫了个眼过去。 女子年纪不大,估摸着十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眼虽算不上绝美,但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别样的韵致。 单看一眼,太过清疏,比不过盛京姹紫嫣红,但再一眼,就恨不得三眼四眼都停在她身上。 身上一袭粗布藕粉衫子,云鬟鸦鬓中一枝碧玉钗,浑身清清简简,利利落落,无端就让人生起好感。 至于随行的两个人,一名白衣少年,除去满脸疹子不敢恭维,双目炯炯有神,是个练家子,一名老妇人面目慈和,便是画花样子的好手,花婆婆了。 男子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在下主簿,李郴。奉上命,在此接应诸位进宫。” “有劳李大人。”花二再一拜。 于是一行三人在李郴诸人带领下穿过盛京,一路所见繁华盛景,瞧得诸人目不暇接。 李郴面露傲然,道:“哪怕住在京郊,也无法体悟京城太平气象。唯有居国之中央,才能感念当今圣人之治,如何贤德。” 说说笑笑间,至延禧门,红铜宫门高若天阙,守城金吾卫威风凛凛。 诸人深吸一口气,立马噤声,李郴出示了令牌,宫门打开的刹那,空气顿时变得庄严肃穆。 三宫六院琉璃红瓦,昭示着天子所居的尊贵和威严,诸人不禁面露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郴后面,但凡眼珠子乱动了一下,都有跟来宫侍呵斥。 不一会儿,来到某处宫殿群落前,李郴驻足,似乎在通报什么。 花二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了头顶鎏金牌匾,上面两个大篆,笔锋如龙似虎。 东宫。 注释 1.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全诗出自《长安古意》,作者唐代卢照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一章 解围 杨胭眼眶里蓄了泪,硬憋着没流下来,轻喝:“住手!别打她了!何必迁怒旁人,妾和刘大人清清白白!” “呵,清白?”吕招娣涂着极品胭脂的脸愈发可怖,冷笑,“外面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有脸说这两个字?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皇后还说没你这个人,全把我当傻子骗呢?” 杨胭浑身都成了筛子,嘴唇发青,却还是努力的挺直腰杆,直视吕招娣:“妾,妾又不知,妾已经是红墙后的人了,活着也如死了,姑娘倒是不用如此防备。” “是啊,本姑娘不需要防备你……”吕招娣尖酸的讽笑,故意提高了语调,让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入宫前就和刘仁牵扯不清,一介破鞋而已!听说圣人去年临幸你一次后就再没见过你,果然是恶有恶报!你就等着老死宫中吧!” 整个明月阁,从低贱的奴才到吕家的丫鬟,都听了清楚,窃窃的议论和针尖般的打量,意味深长的往杨胭身上扫。 还是那种毫无顾忌,从上到下的扫。 听漏的程英嘤看不下去了,打人不打脸,吕招娣却招招往脸上搧,对方还是个天子妃嫔,就算不受宠,也不至于遭这种羞辱。 她遂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两人俱惊,有片刻的凝滞。 “东宫良家子,花氏。”程英嘤自报身份,众人脸色各异。 虽然良家子位分不高,都不算正式嫔妃,但东宫身边就这么一个女人,还天下闻名的惯着,于是吕招娣首先就带了谄媚。 “原来是良家子!您怎么得闲往后宫……”吕招娣自来熟的要来挽程英嘤的手。 啪,没想到程英嘤一把打开她的手,客套都懒得客,直说:“吕姑娘,我劝你不要过分了。你不是还没正式过门么,节骨眼上的,若传出不好的风评,别临门一脚了还进不去。” 吕招娣唇角一抽,却还是极力挤笑:“良,良家子您这话说的……什,什么呀……” “我早来了,听了些漏,某些流言我也耳闻过。”程英嘤瞧着吕招娣,面无表情,“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连皇后都说没这个人,那就是翻篇了。吕姑娘打旁人的脸可以,可别打皇后的脸啊。” 吕招娣脸色陡变,却顾忌程英嘤背后的男人,毕竟圣人的名号是出了名的惹不起,除了在程英嘤这儿,外面都传得跟青面鬼刹似的。 “嘁!招娣领教了,招娣还要去给皇后问安,就先告辞。” 吕招娣勉力咽下气,招呼了自家丫鬟,挂着脸扬长而去,明玉阁重新安静下来,宫人们各自散去,不敢多听。 “良家子……”杨胭看向程英嘤,许是劫后余生,苍白的脸有做梦般的发懵。 “杨婕妤,吕招娣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撒泼,流言传得厉害,刘家和天家都是要脸的。你既然在风头浪尖上,就要比旁人更多的谨慎,不然容易被人捏着把柄。”程英嘤正色,指尖碰到怀里的万金红胭脂,加了句,“不求在宫里享尽荣华,但至少求个活久点呢?后宫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婕妤需得为自身计长远啊。” “……好。”杨胭低着头,弱弱应了,风拂起她散落的青丝,发鬓寒酸的钗环都簪不住。 程英嘤心生怜悯,将胭脂奁藏了回去,软了声:“话可能不好听,但理应该没错,婕妤自己斟酌罢,以后日子长着呢,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盼头?”杨胭荒凉的笑笑,又沉默。 程英嘤叹了口气,走过去瞧那双鞋,眼眸微微一晃:“婕妤,这双绣鞋的破洞是拿绣花剪绞的,那种绞线头的,女人用的东西,所以……” 杨胭一愣,抬头。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绣鞋也有这份意思的,或许才是他送来的本意。”程英嘤想起曾在沈府灵堂里偷见的,沈钰和吕招娣的对话,踌躇了几番,还是决定说出来。 “婕妤,您知道么,戴春林铺的胭脂(注1),金贵得很。听闻刘仁刘大人送遍天下,广交友谋仕途,却独独这天下啊,就没有送给吕家。” 曾经他要倾囊才买得起送她的胭脂,如今世人都可有,独独吕氏无。 杨胭瞳孔放空,低吟起来:“……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一生赢得是凄凉……”(注2) 程英嘤亦是心绪翻涌,轻轻一句:“或许……是有过真心的吧……” 杨胭抬眸,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向虚空,呢喃:“良家子为什么要告诉妾这些呢,安邑吕氏和冷落嫔妃,连明玉阁的宫女都知道该站哪头。” 程英嘤笑笑,伸手揽了一掌春风,快了吧,今年第一翁青梅酒熟时,他的答案,就快了吧。 ——于你,我是如何的存在呢,存在于你最后的时光里。 “只是觉得,有时候一个答案,真的能困人一辈子。”程英嘤回答,然后转身往外走,却没想杨胭的声音幽幽飘来。 “良家子为什么忽然来妾这儿呢,想来妾和良家子唯一可能有交集上的,估计是那万金红的胭脂吧。所以良家子这次来,试探?警告?还是彰显?” 程英嘤没有回头,似乎轻笑:“我会那么小气?” 杨胭也轻笑:“没有不小气的女人,只有不对的情郎。” 顿了顿,杨胭一字一顿,语调有些异样:“不过……今日之恩,我杨胭,必报。” 程英嘤终于回头看她,见后者对她笑,那种灿烂到如同病重者回光返照的笑,一瞬间美到动人心魄,却也是惊心动魄。 程英嘤压下那股心悸,到底没劝什么,摇摇头就消失在春风里。 能够露出那样的笑,大悲大喜又大彻大悟后,这辈子也就真没盼头了罢,劝又有何用。 同日,距京百里。 某处偏僻官道上,流香扶着名弱不禁风的男子,搭了农户的顺风板车,吱呀呀的进京来。 一阵风来,男子打了个哆嗦,显然身子极其不好,粗布衣间露出的皮肤都扎着布条敷着膏药,满身的伤痕有些都还没结痂。 “行首大人,倒也不用这么赶的,您身子还没恢复完。”流香帮男子掖好披着的毛毯,满脸忧。 薛高雁警戒的朝农户努努嘴:“嘘,兄长兄长,别叫漏嘴了。” 注释 1.戴春林的胭脂:《扬州画舫录》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他家的香粉内含天然珍珠粉,相当名贵。 2.一生赢得是凄凉:全诗出自唐朝韩偓《五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二章 银弓 一场倒春寒后,盛京各种春意赶趟似的涌出来。 京郊安远镇中有处铺子,后院住家,门口两株辛夷树,碗大的紫色花朵开得热闹。 铺子门面板上陈列各式刺绣花样儿,门前吉祥铺的幌子半旧,铺内一名玄衣男子张罗着,驻足者熙熙攘攘,生意很是不错。 花二赶了骡车从后院出来,骡车上坐了名半百妇人,压得轱辘吱呀响。 玄衣男子见状,立马停了手里活计招呼:“二姑娘,婆婆,这就走了?” 花二点点头,笑道:“阿巍,我和婆婆进宫期间,铺子就拜托了。还有我那个阿弟,也麻烦你上心了。” 骡车上的老妇人慈眉善目的乐呵:“阿巍,辛苦了。老身的花样儿一定保那位开心,彼时赢了大大的赏钱回来,咱们就换个新幌子!” 众人也拥上来,亲切地打着招呼:“花婆婆,这次你家走大运了!能让那位瞧上你的花样儿,彼时飞黄腾达,可别忘了乡亲们!” “多谢吉言!多谢!不过话别说早了,只是那位听闻老身画得好这才召去。能不能入他法眼,还未定哩!”花婆婆虽摆手着,却笑得白发皱纹一起颤。 经营铺子的花氏一家虽搬来不久,但和善可亲,手艺又过硬,素来得邻里敬重,此时街坊邻居都真心为花婆婆开心,聚上来恭喜的人不断。 “二妹妹家的花样子远近闻名,定能马到成功。” 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名锦衣男子众星拱月般走来,踱到花二面前,他二十出头,墨发玉冠,金线绣麒麟朱红袍子鲜妍无比,为他那唇红齿白的俊脸儿更添一分美相。 “小侯爷。”众人立马噤声,弯腰下拜。 花二不动声色道:“你来作甚?我和婆婆马上就要启程了。” “来送送你呀,不然你这一去鸡犬升天,回来不认小爷我了怎么办。”红衫男子蹭一下打开一柄折扇,扇得姿态万千。 花二别过脸去,淡淡道:“沈钰,平昌侯世子。放心,奴忘了自家姓什么,也不敢忘了你。” 沈钰笑了,露出两行大白牙,折扇一飘:“好!来人!锣鼓响起来!祝我家二妹妹此去顺利,赚得盆满锅满!” 顿时,沈钰不知何时带来的乐师,笙箫齐奏,鼓乐震天,花二掏了掏耳窝子,向阿巍和乡亲们唱了个喏,便拉着骡车,载着花婆婆远去。 盛京,大周都城。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注1)。 花二她们住在京郊,此行要先进城,进城后上面有专人来接她们。 然而还没走出京郊,花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官道寂静到诡异,风声鹤唳刀光隐匿。 花二驻足,攥住骡车缰绳的指尖用力,发白起来。 “住手,急了就不好玩了。”一名蒙面男子和一个仆从打扮的人,从道旁灌木丛里走出来,蒙脸黑布后一双眼睛压着不怀好意的笑。 花二警戒地后退,脸色无辜:“这?民女和婆婆只是做花样子的百姓,平日好生好过,不知如何招惹到了贵人?” 蒙面男子眼珠子滴溜溜在花二脸上转,挑眉:“招惹?不敢不敢,不过想问一句姑娘名讳?” “花二。”花二抬眸,天真无邪。 蒙面男子微微眯了眼,侧头向那个仆从低道:“如何,这张脸可有印象?” “老奴实在……年轻人都如地头笋,骨相未定,一天一个样,长得极快。老奴虽以前见过……但三年了,确实不好辨认。”那仆从声音尖细,竟然是宫中内侍。 顿了顿,仆从又愁眉苦脸道:“再说了,有湘南野史流传,说那四人隐居湘南,事农桑,闲云野鹤。又怎会出现在盛京,看这车旅,还是经商的,也太不符合了吧。” “没用!就你们这些蠢才信湘南野史!”蒙面男子眸底腾起一股戾气,猛地拔出身侧佩剑,银光一闪,再一瞧,那内侍脑袋就滚在了地上。 “呵,姑娘的籍册是三年前新作的。搬来此地也是三年前。还打算不见棺材,不说实话么?”男子阴阴地盯紧了花二,剑尖鲜血直淌。 花二衣袂中的指尖暗暗攥紧了,脸色却还是如昔:“大人说话愈发糊涂了,娘生爹养,民女就叫花二。还有,大人是不是也该说实话?您暗中埋了那么多将士,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男子笑意逐渐扭曲:“既然无法为我所用,就只能杀了……可惜。” 最后一个字落下,埋伏在灌木丛的将士忽的杀将了出来。 杀机铺天盖地而来,刀剑出鞘,春风肃杀,寒光见血封喉。 “婆婆小心!”花二狠狠咬了咬牙,第一反应是去确认婆婆安危,一边躲避着刀剑,拼命将骡车往城门处拉。 只要靠近城门,人来人往,必能发现这一场不见光的屠杀,然而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还没跑出两步,剑光就斩到了后脑勺。 “阿姐带婆婆往城门跑!此地交给我!贼人休得猖狂!” 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大喝,一抹人影从骡车上的杂物中腾空而起,同时剑出鞘,迎了上去。 金铁相撞之声,喊杀声震天,刀过处鲜血飞溅,但见一抹银白俊影与数十将士对战,身轻如燕,剑圈散开,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半盏茶,官道上便尸陈一路,鲜血浸红了灌木丛,场中就剩下了一名白衣少年,墨发猎猎飞舞,鲜血染了个满脸花,唯独手中一柄剑,寒光摄人。 他四下张望,发现不见了蒙面男子身影,左右寻找不得,面露愤愤,但他转念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剑伤应不浅,加之担忧花二她们,遂不多耽搁,速速追骡车而去。 花二听到骡车后的动静,是熟悉的走路都要上天的脚步声,重重松了口气,却似想到什么,又立马板起脸:“好小子!你什么时候藏到骡车上的?” 白衣少年跟上骡车,先确认了二人都安好,又见花二骂得精神,大花脸由忧转笑:“阿姐,我护了你和婆婆,你倒来骂我?” 花二锤了他一拳,见得少年并无大伤,到底没板住脸,憋住笑,拿了绢帕为他擦着满脸血。 “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不是不知道,此行要去觐见那位,我是担心你……哎,才不让你跟去,让你和阿巍守铺子。你倒好,贼机灵跟来了。” 绢帕温柔地擦净血迹,少年定定看着埋怨的女子,笑得很开心:“好,只此一次,下次绝对听阿姐话,阿姐别赶我回去好不好?” “算了,你说得好听,哪有下次听了的?若不让你跟去,怕你回去把我铺子烧了。”花二没好气地瞪了他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亲切。 花婆婆也在旁边帮腔道:“算了,三哥儿长大了。成天把他拘在铺子里也不可能。他身手好,一路多个照应。” 花二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年比她高了半个头,身形如山,让人无由地安心。 “罢了,跟去可,但小心为上。”花二终于点头,指了指脸。 少年眼眸一亮,会意地拿出一个瓷瓶,往掌心倒出几颗丹药,咽了下去,不到片刻,他白净的脸上就长出了红疹子。 花二再三确认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才把擦血的帕子扔到路边,放心道:“进了城中不许惹事!不许找人比武!” “花三得令!”花二话音还没落,少年就一阵风般往城门奔去了。 骡车吱呀,官道上划出两道轨迹,春风十里,燕子不时掠过头顶。 一行三人赶了半日,便到了城门,验过籍册,金吾卫恭敬揖手:“花二姑娘,那边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末将来。” 金吾卫将一行人领到角楼下,一行宫装打扮的人向他们看来。 “民女花二携婆婆,家弟,见过贵人。”花二垂下眼帘,敛裙下拜。 为首的男子着青色官袍,官居九品,一时也没叫花二起来,只静静地扫了个眼过去。 女子年纪不大,估摸着十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眼虽算不上绝美,但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别样的韵致。 单看一眼,太过清疏,比不过盛京姹紫嫣红,但再一眼,就恨不得三眼四眼都停在她身上。 身上一袭粗布藕粉衫子,云鬟鸦鬓中一枝碧玉钗,浑身清清简简,利利落落,无端就让人生起好感。 至于随行的两个人,一名白衣少年,除去满脸疹子不敢恭维,双目炯炯有神,是个练家子,一名老妇人面目慈和,便是画花样子的好手,花婆婆了。 男子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在下主簿,李郴。奉上命,在此接应诸位进宫。” “有劳李大人。”花二再一拜。 于是一行三人在李郴诸人带领下穿过盛京,一路所见繁华盛景,瞧得诸人目不暇接。 李郴面露傲然,道:“哪怕住在京郊,也无法体悟京城太平气象。唯有居国之中央,才能感念当今圣人之治,如何贤德。” 说说笑笑间,至延禧门,红铜宫门高若天阙,守城金吾卫威风凛凛。 诸人深吸一口气,立马噤声,李郴出示了令牌,宫门打开的刹那,空气顿时变得庄严肃穆。 三宫六院琉璃红瓦,昭示着天子所居的尊贵和威严,诸人不禁面露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郴后面,但凡眼珠子乱动了一下,都有跟来宫侍呵斥。 不一会儿,来到某处宫殿群落前,李郴驻足,似乎在通报什么。 花二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了头顶鎏金牌匾,上面两个大篆,笔锋如龙似虎。 东宫。 注释 1.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全诗出自《长安古意》,作者唐代卢照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五月 四月末,帝宫旨:五月廿五,吉,天家设宴,贺三军得胜。开宵禁,共把盏,与民同乐,天下同庆。 礼部并盛京县衙,准备欢宴的事热热闹闹的筹备起来了,大街小巷飘了红绸锦帐,半个城都摆了流水席,成车的椒花酒从地窖里起,送入民间庙堂江湖远。 喜庆的气氛笼罩了这个国,如化不开的饴糖,还未到那一天,百姓的脸上就带了醉意。 世人都在翘首期盼五月,各怀心思的锥子尖刺穿了麻袋,是啊,五月,注定了会载入史册,成为大悲和大喜同时发生的交锋场。 罪孽,或者光明,皇权,或者叛逆,沧海桑田,或者江山永固,成王败寇,或者英雄辈出。 一切的暗流和伺机,一切的风声鹤唳和蠢蠢欲动,都瞄准了五月廿五,帝宫宴,举国哗变。 要变天了。 四月末,五月蓄势。 这日晚,盛京陈宅,柳濯领着一堆人小心翼翼的往里望,眉头蹙成团。 他们的代行首陈粟疯了。虽然没有郎中站出来这么说,但南边党人都这么觉得。 陈有贵,东周末年官至内阁首席,陈府煊赫一时,却后来被尚书陈粟满门抄斩,里面的恩怨则是另一桩冤有头债有主了。 所以陈府就成了鬼宅,毕竟死的人太多,怨气太大,盛京百姓路过都绕着走,哪里还有人特意往里拐的。 而陈粟就背了一个包裹,提了一卷被子,还真就住进去了。 跟着他进去的,还有一个陶罐,男子心爱得走哪儿抱哪儿,每天对着罐子呢喃谁也听不懂的话。 有人说,那些话,就像是对自己孩子说的,温柔到脊椎发凉。 也有人说,罐子里养的是虫子,怪味熏得人头皮麻,不是好东西。 柳濯脑海里闪过无数流言,愈发心里毛得很,连他都不敢踏进陈府,陈粟这个人,是怎么敢,在废了十几年的宅子铺窝的? 而月光下隐约见得他打水洗脚,燃烛卷帘,和真就跟住自己家一样,舒舒服服的,没半点异样。 “柳大人,都要起事了,关键点上,代行首不会真有问题吧?”旁人在夜色中惊讶捂嘴。 柳濯点点头,又摇摇头,命令陈粟还是会传出来,南边党人的大业也诸事推进,从全局上倒也无碍,但是从正常的角度,当家的行为诡异,下面的总是觉得悬。 柳濯朝陈府拜了拜,低声问道:“尔等都是东周从过仕的,当年陈府满门抄斩,是何罪名?” 有人答道:“不大清楚。代行首做了尚书后,就和陈府算了总账,但罪名嘛,反正知情的人,后来代行首都以各种理由,让他们给陈府陪葬去了。到如今,史书都语焉不详,含含糊糊的。” 柳濯往陈府里再瞧了眼,夜色里月光清寒,映出灯火下陈粟的脸,显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宁。 是,安宁,被骂作奸臣的东周朝尚书,被骂作大逆的西周朝行首,此刻神情极为的平静和干净,如同那个姚家村的孩子,才刚刚踏入盛京的繁华。 十年一觉扬州梦,不仅是扬州,入世皆为梦。 柳濯叹了口气,带着南边党人离去,最后似是回答自己的话,瞬间就被夜色湮没了。 “听闻陈粟本名姚粟,后来改姚为陈,陈有贵的陈……然后世间才有了陈粟……” 粟,米也,或许光明和罪孽的源头都应在了这个字,有饭吃,吃饱饭。 ——而当年姚家村的孩子,终于活成了杀死自己的罪恶本身。 五月初五。距离廿五还有二十天。 贾府。程英嘤戴着帷帽,看台阶下的少年向她行礼,摇头:“倒是不用这么客气的,林家弟弟。” 赵熙衍朝女子的帷帽努努嘴,摊手:“以前苏家姐姐见我也不用戴帷帽呀。” 程英嘤笑了,她现在是东宫的女人,要守的规矩多了一倍不止,见外男自然要谨守闺德,面容岂是轻易能瞧去的。 “少说俏皮话。林家弟弟难得出宫,来寻我何事?”程英嘤正色。 “要去……做大事,怕不能还归。如果我真没回来,想请苏家姐姐给某人带句话。”赵熙衍眉间有罕见的紧张和忧色。 程英嘤想起那晚枕边话,赵熙行说暗中布好了策,让赵熙衍带兵,彼时一出瓮中捉鳖,清缴南边党人。 她遂明了,确实是大事,也确实可能回不来,但她相信赵熙行的眼光,况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带话就不用了,因为林家弟弟……”程英嘤打断,并不点明,“有什么话,不如在出发前,亲自去给那人说。” 赵熙衍有些迟疑:“这……她待我君臣之间,如何说得出口。” 程英嘤轻叹,意外的郑重了颜色:“林家弟弟,有时候一个答案,真的会困人一辈子。” “答案?”赵熙衍若有所思。 “是啊,去告诉她吧。困在牢笼里的或许不是你,而是她呢。”程英嘤点点头,红了眼眶。 她总是又太轻易想起某个旧人,某些旧事,想起他最后用温柔编织的牢笼,困她如囚徒。 赵熙衍笑了:“那我若是去了,我母亲和苏姨的约定可还算数?” 雨霖铃,临江仙,当年同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丽人馆的掌馆姑娘,所以当两人都为了盛京来客珠胎暗结时,她们订下了一桩肚皮姻缘。 如果一男一女,则结两姓之好,但只有三次机会,三次机会不成,则儿女有缘无分,且各觅良人去。 之前程英嘤和赵熙行闹别扭,赵熙衍用过一次机会,当场就被女子拒了,如今总归是亡母们的心愿,后人也不好视若无睹。 “是,差点忘了,那不如林家弟弟就在这一块儿问了?趁现在没人,不会被人听去曲解。”程英嘤耸耸肩。 赵熙衍同意,谨慎的瞧瞧四周,走进两三步,念经般的迅速说道:“嫁我你可愿嫁我你可愿,两次了,三次用完。” 程英嘤也念经般的拒了:“不愿不愿,两次,数好了啊。” 言罢,两人都笑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虽然互相都不是那份心,但好歹对先妣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如此,祝苏家姐姐与东宫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吧。”赵熙衍一拜。 “那也祝林家弟弟平安顺遂,早抱美人归。”程英嘤红了脸,也一拜。 岁月不老啊,上一辈的传说尘归尘土归土,年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于是接下来几天,赵熙衍开始频繁的往皇后殿溜,话却始终在喉咙打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四章 迟春 白天见面君君臣臣,太多双眼睛盯着,他赵熙衍嘴还没张,那人就跪下道参见六殿,弄得索然寡味,白天不合适吧,尝试着晚上去,当然特意要了赵熙行的特许,摸着夜色在皇后殿等人。 一连几天,赵熙衍觉得勇气锻炼出来了,这天晚上,他却看着夜色里的倩影,眼眸微微眯起。 因为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意料之外却不算陌生的男人。 夜色如墨,帝宫如兽蛰伏,宫灯橘黄,在晚风里闪呼不定。 “皇后殿走水?”迟春冷笑,“这把火若是奴婢放了,您觉得我还能活着回来?邱升,不,或许该叫你王际。” 邱升,禁军营副中郎将,也是王麾王老将军的遗子王际,在听到女子质疑后,满不在乎的打千:“代行首的意思是,定保姑姑周全。” 迟春冷笑愈浓,却将这点变脸在夜色里藏得很好,只淡淡道:“皇后殿,奴婢是皇后殿的掌事姑姑,无论走水的原因到时候怎么查,您觉得奴婢脱得了干系?况且,陈粟的话,您信?” 邱升警戒的瞧了眼四周,有些急了:“陈粟是南边党人的行首,如何信不得?只要皇后殿走水,在下就会调拨禁军主力,以救水名义赶往后宫,我等南边党人在闯进宫的时候,阻力就会少很多。一切都是为了大业,姑姑不也是我南边党人在宫里内应么?还在犹豫什么?” 迟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半辈子都在后宫里过,知道天家有一道刑罚,叫连坐,也更知道,大逆有一种传统,叫杀人灭口。 何况,是陈粟。 “薛行首回来了么?”迟春陡然发问。 “没有,不是说南下寻姑娘去了么,现在内部主事的是陈粟代行首。”邱升摇头,脸上浮起愤恨,“再说了,薛高雁为私情弃大业,是他背叛了我们!” “……王际,皇后殿走水,你调离主力,纵容前殿防守空虚。若是南边党人事成了,你是首功不假,但若事不成,赵家会第一个拿你祭天。”迟春带了两分怜悯的看着邱升,唤了他的本名。 没想到甫听到这旧名,邱升的眉眼勃然扭曲,眉间腾起股戾气:“对啊,我叫王际,我的父亲王麾,一代忠臣良将,没有他戎马半生,能有这西周?可是他最后怎么走的……在漏雨的小草庐里,活生生病死的,半钱银子的草药都买不起。” 迟春叹了口气,不说话。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每个王朝的荣光,都是建立在杀戮和罪孽之上。 最盛的阳光之后,亦是最深的黑暗,再贤明的君主也不能免俗。 西周建立之初,王家满门惨案,西周任何一个人都叫可怜,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叫冤,因为在那之后,唐兴大将军形同虚设,兵权全部回到天家手中。 王朝一统,皇权稳固,江山万代帝业千秋也。 “王老将军是英雄,来世会有好报的。”迟春向冥冥中下拜,君王她无法评论,功过亦是留给后人评说罢。 然而,当她站起身,看邱升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既然薛行首不在了,有些约定也无法遵守了,奴婢就送小将军下去,与王老将军阖家团聚吧。” 话音甫落,女子伸出手,水葱般的指甲就刷地在男子脸颊划开一条小口子。 细小的血痕,在夜色里都看不清,邱升还没反应过来,摸了摸,痛也感觉不到。 “姑姑的手该戴个护甲了……!”他下意识的说了句,旋即,眼前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迟春看着男子软软的倒下去,面无表情,只是迅速的折断那二寸指甲,扔到了琉璃瓦檐上,晚风一吹,就不知扬到哪儿去了。 她跟了刘蕙半辈子,有些后宫的手段她耳濡目染,提前把指甲削尖,如暗藏的小刀,然后指甲盖里藏点剧毒,事后绞了自己指甲,便能杀人于无形。 “对不起了,王际,我尉迟春,想活下去。” 迟春想起当年四月宫变后,尉迟家分崩离析,败落的败落,出逃的出逃,她抱着兄长尉迟季的灵位,跌在灰尘瓦砾里哭。 是刘蕙站在她面前,说,余生颠簸流离,饱一顿饿一顿,还是折断膝盖,好好活下去。 她选择了后者,哪怕是加入南边党人,薛高雁也有对她承诺,他的朋友,他自会保无恙。 只是如今,这个约定,不包含陈粟。她尉迟春从来不是英雄,更不是巾帼红颜,后世被骂也无所谓。 她只是想活下去,普通人一样的长命百岁。 暗夜里,一阵凉风起,几道黑影从琉璃檐飘下,熟练的用死人袋装了邱升,为首的向迟春点点头。 “殿下稍后会密传姑姑。”依稀听得低语。 黑影竟然是直属东宫的龙骧卫,装了邱升尸身便消失在夜色里,原地宫灯重新点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来姑姑早就投诚,哦不,心向我天家了……高明。”夜色里赵熙衍现出身来,拊掌。 迟春提着宫灯走进,脸色无甚异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为防军心不稳,东宫一招借刀杀人……才是高明。” 赵熙衍看着灯火下的美人面,轻笑:“东宫早就怀疑邱升,派人监视着。如今这功勋给了姑姑,将功补过,姑姑不该感念上恩么?” 迟春沉默,她确实早就背叛了南边党人,得赵熙行密令戴罪立功,在得知薛高雁失踪,陈粟做了代行首的时候。 毕竟她的忠心只系于薛高雁,除此之外,活下去,这个念头超越一切。 而赵熙行想除邱升的心,也早就有了,在邱升和沈钰对着干,坐上副中郎将官位的时候。 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需要以一个稳妥的方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我尉迟春是贪生怕死之徒,不伟大,也不贤良,六殿下失望了?”迟春直视赵熙衍,反问。 “能看见掌事姑姑这个壳子底下真实的你,我赵孝青,何其有幸。”赵熙衍眉眼弯弯,笑了。 迟春的眸在灯火下微晃,话锋一转:“六殿下这阵子往后宫跑得频繁啊,大晚上的,也往宫闱深处溜达?” “得了东宫特许,只此一例。”赵熙衍解释,拨了拨身侧的腰牌,可碰到女子微妙的目光,他突然一个激灵。 不对,东宫教旨阖宫皆知,女子没必要专门再问一次,那这句话的意思怕不是宫规,而是风月了。 “没,没有!本殿,我,我赵孝青太阳落山后,只会念书习字,早早就寝!”赵熙衍忽的急了,说话结巴起来,“绝,绝没有大晚上出去寻花觅柳一事!” 迟春抿了抿唇,憋笑:“六殿下慌什么,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天黑了寻些风流事,也不是错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熙衍更急了,拼命摇头:“绝对没有!我赵孝青君子立身,平生所求唯妙笔丹青也,其,其他的……我,我行得正,坐得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山雨 迟春到底没憋住,笑了出来,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稍微被开了点玩笑,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人看。 是啊,是清风拂面的少年,常常让这座帝宫里的人感慨,为什么天家出了这样一个儿郎。 迟春的眸底划过一抹柔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超越了君臣的距离,就那么开始萌芽。 “好了,奴婢玩笑话而已,殿下今晚来找奴婢所为何事?”迟春捏了捏脸,转问。 赵熙衍这才郑重了颜色,攒了攒拳道:“不久后要领上命出城,大业系于身,恐不得还归,所有有些话,想告诉姑姑,否则便怕此生都没机会了。” 迟春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但又想到自己大少年四岁,算半个大人了,总不能先他乱了阵脚,遂强装镇定,不在意的别过脸去。 “殿下是君,奴婢是臣,能有什么合宜话?” “那如何算合宜?” “君臣之令。” “好,那我命令你,请你认真的看向我,要多久也无所谓,直到某一天你眸底映出我的身影,如何?” 夜空之下的少年眸眼干净,却深处炽热的火光,能将迟春的心尖都融化了,让她有良久的不知所措,红着脸才佯怒了一句。 “殿下莫不是在戏耍奴婢,不是说此行或许无还归么,又如何能说出某一天的话?” “如此去路不悔,美人已负,唯余不负国尔!” 少年大笑起来,青涩的眉眼还带着股初生牛犊的稚嫩,但气魄却是英雄少年,正当气壮河山时。 于是迟春第一次认真的注视他,注视着这个男人,然后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尘封太久的胸膛里重新鲜活起来。 盛京的夜,暗流蛰伏,春风呜咽。 陈府。陈粟听到柳濯的回报,饶是他也难掩讶异:“尉迟春反了?” 柳濯点点头,压低语调:“应该有些日子了,否则要一击杀死邱升,也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到的。” “那她到底向赵熙行透了多少底出去?”陈粟的指尖摩挲着陶罐,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柳濯不舒服的站远了两步,回道:“不确定,但迟春是帝宫的内应,所以她对我们内部的事应该知道不多,赵熙行也应该察觉了邱升异样,早些除去或许是好事。” “主君被那个程家女娃娃劫走,不知藏那儿去了,薛高雁也杳无音信,沈钰自己作死,邱升被杀,尉迟春反……”陈粟抚额,难得跟寻常人一样犯愁,“怎么都要起事了,坏事还能全找上门来?” 柳濯咬了咬牙,沉声:“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望代行首早做决断。” “是啊,得赶快想个法子,邱升一死,调虎离山的计策就没用了。彼时我等攻入帝宫,就会遭遇禁军的全力抵抗,硬仗谁都不想硬碰啊……老天爷,你真要跟我陈粟对着干么……嘻嘻,毁了,都毁了……”陈粟抱紧怀里的陶罐,低低笑起来。 柳濯觉得哪里不对劲。 面前的男子抱着陶罐的样子,浑像抱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依恋,神情恍惚,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和现世格格不入的膈应感。 莫非流言没骗人,真疯了? 念头冒出的刹那,柳濯立马暗骂自己,强行把它压了下去,毕竟南边党人大业在即,做主的万一出了岔子,所有人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将士出征前讲究军心,大逆举旗前也讲究军心,越是到节骨眼上,越是不能内部乱了阵脚。 “代行首,五月廿五就快到了……”柳濯还想劝什么,却被一声轻笑打断。 “天儿晚了,这风吹着凉,我俩喝杯热茶如何?”陈粟猛地抬头,笑着看他。 不知怎的,虽然是笑脸,柳濯却一个哆嗦,寒意从脚板心上窜。 他脑海里本能的声音告诉他要拒绝,但陈粟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起身走向茶室,煎了一壶茶,然后端了上来。 “请用,上好的毛尖,去年存的雨水,柳大人别嫌弃。”陈粟斟茶,笑得如故人亲切。 柳濯心下起疑,端茶盅的指尖踌躇几番,最终决定面子给人,命给自己,遂茶盅在唇边一抿,就放下,找了个借口。 “茶是好茶,只是濯这几日辗转难寝,就不宜深夜用茶了。” “哦?” 陈粟轻飘飘吐出一个字,笑意愈发诡异起来,他揭开怀里陶罐的盖子,伸出一根指尖往壁上一刮,然后给柳濯瞧。 指尖有绿色的液体,源自虫子。 “一点点唾液就能有如斯奇效,我可爱的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哦对了,忘了提醒柳大人,唾液是抹在茶盅上的……茶,确实是真的好茶,可惜了。” 陈粟抱紧陶罐,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向欣赏孩子们的献礼一般,欣慰而激动的看着柳濯倒下去,唇角鲜血流出,黑色的。 “来人,把柳濯的身份暴露出去,装成是帝宫派人杀的,做像点,然后寻几个写檄文的传童谣的,闹到东周旧人中间去,闹得越大越好,越惨越好。”陈粟脸色又一变,吩咐。 暗中有手下近前,用草席卷了柳濯就走,连看都不敢看陈粟,腿肚子发软不是控制得了的。 “不敢和禁军硬碰硬么,是,世人不敢,但疯子敢……嘻嘻,疯子,都是疯子!” 陈粟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瘆得人心发慌,惊起了夜色中一堆鹧鸪,鸟啼如鬼哭。 距离五月廿五越来越近了,整个盛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古怪。 蠢蠢欲动的箭在弦上,居心叵测的锥尖出囊,初夏的风开始燥热不安,连杜鹃也叫得撕心裂肺,泣血惶惶。 暗流在西周大地下汇聚,渐成决堤之势,震得山海河川都在微微颤动,史官的笔染墨,难书恩怨,磨亮的剑出鞘,成王败寇。 注定载入史册的巨变,伺机,窥探,并最终,掀开了这个国的新历史。 五月十五,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十天。 一列不引人注目的车马驶出国公府,向京郊山水处行去,临到城门口,其中一辆马车停下,走下来戴着帷帽的程英嘤。 她绕着城门口的柳树转圈起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丫头,这是作甚呢?”国公夫人贾韦氏也下车来,琢磨半晌,好奇。 “民间传闻,绕柳树拜拜,便可向土地公许愿,妾,妾想……”程英嘤一抿唇,微红了脸,“妾想为东宫祈求平安,武运昌隆。” 贾韦氏失笑:“拿来哄小孩子的传闻你也信?” “不管!万一……总是万一有用呢!”程英嘤脸更红了,却是倔强的继续绕柳树起来。 贾韦氏虽然话是那么说,静默了会,红了眼眶,也撑着老大不小的身子,跟着绕柳树起来。 后来马车又下来筎娘,嫌弃了一句“老身才不犯傻”,然后加入了绕柳树的队伍。 这列出城的行人直在柳树那儿绕得头晕,才被丫鬟扶了继续赶路,车轱辘吱呀,风拂柳,消失在官道尽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六章 暗流 五月十七,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八天。 蓬莱仙苑,这是东周哀帝的密宫,仿那布衣田园之乐,除了帝后和护卫的羽林卫,世上没有第三类人知晓。 桂大哥和桂大嫂捂着耳朵,哭笑不得的对望一眼:“还在砸门呢?” 里殿,某处紧闭的房门前,桂叶子红梅枪在手,气势汹汹的朝里面喊:“三哥哥!出来!一天把自己锁着算什么英雄,出来跟叶子打一架!” 殿里毫无动静。 “出来啊!怕了不成?好男儿怕了就是狗熊,你是狗熊么!”桂叶子喊得更起劲了,反正从早到晚一天天,她也不嫌累。 誓要把那个缩在乌龟窝里的贞明太子吼出来。 贞明太子,萧展,连最后威风的大逆也做不成了,如今只能可怜兮兮的被祥云铺盯着,还要兼被魔音绕梁。 “多亏了二姑娘,不是,悯德皇后告诉我们这个密宫存在,我们才能把殿下藏到这儿来。无论是南党还是帝宫,都找不到。”桂大哥感慨的朝外望去,农家绿畦,白云炊烟,和外面的骚动简直是两个世界。 “是啊,挺过这趟劫,两个孩子都清清白白的。”桂大嫂笑了,笑红了眼眶,“喜事就该准备起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十九,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六天。 赵熙行看着玉榻上昏睡的赵胤,眉头紧锁:“这样的情况几天了?” 御医们跪了一地,哽咽道:“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最近神志不清的时候愈发频繁了,有时候自己说胡话……还望皇太子殿下心里提前有数。” 赵熙行长叹一声,忧虑摧心:“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么?”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还是罗霞解了围:“回殿下话,五年间日日服用曼陀罗,再好的身子伤了根基,后面怎么医都医不回来啊。” “日日服用曼陀罗……”赵熙行伸手,握住了赵胤的手,英雄迟暮,那些激荡又悲伤的岁月,他却依然能感同身受。 那夫子说,必须要走过一段在世人眼中是光辉璀璨,于己,却是无边暗夜的日子。 那学生走过来了,然后世间就剩下了他一人。 ——权力的规则,无人可例外。 “他一直都在做夫子最骄傲的学生,一直都是。”罗霞抹了抹眼眶,轻语。 赵熙行抬头看她,问:“父皇百年之后,姑姑有何打算,不,是洛氏的后人,将去往何处呢?” 罗霞一愣,答不上来。 赵熙行站起身,郑重的向她下拜:“请姑姑您依旧呆在本殿的身边吧,请您依旧用那不灭的刀光,指引本殿,指引这个国,前去的方向吧。” 罗霞连忙跪下还礼,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滚烫的泪就下来了。 “洛霞,悉听君命。” 江山如画刀,唯一有权弑君的刀,周太祖赐给洛氏先祖,准其斩昏君祭天地。 只要这个国还叫周,洛氏的见证者,便永远刀锋雪亮,刀光不灭。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一,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四天。 陇西古道蜿蜒,黄沙漫天,大河孤烟,无边的旷野中传来驼铃声声。 西周三军大胜西域,班师回朝,便行进在这片金色世界里。 沈钰手搭凉棚,看了看还是渺无人烟的天际,发愁:“还需几日到达盛京?” 旁边勘察行程的斥候快马来报,同样发愁:“最少都要六月下旬去了!” “六月下旬?!”沈钰大急,“如今盛京城防空虚,若是这月余间南边党人起事,我等只能干瞅着!待回城了天地都变了,又有何用!” “沈军师,从西域到关中千里之遥,我军又人数众多,车马沉重,走不快啊。”将士们都凑过来劝,然而愈劝,所有人心里都愈没底。 劝到最后,众人沉默,然后只低头赶路,气氛压抑。 大胜,带来的绝不是大喜。 三军在外,城防空虚,大逆者虎视眈眈,而西域到京师路回程遥遥,王师远水解不了近渴,最怕抵达那一天,帝宫都换了姓了。 沈钰藏好怀中阵脚粗糙的护身符,一咬牙,狠狠大喝:“三军听令!给我豁出命去往盛京赶!快,越快越好!” 长河落日,军队行进的脚步加快,马鞭高扬车轮转,和大变争分夺秒。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二,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三天。 京郊,山水静谧。 程英嘤敲开了萬善寺的寺门。 了心看着素面朝天的女子,先是一惊,然后看了眼女子的脚,芒履,履已被磨破,血迹斑斑。 “良家子走了功德阶?”了心倒吸了口凉气。 “听闻师太回了盛京,这几日就要叨扰佛寺了。”程英嘤合十。 功德阶,是萬善寺从山脚到寺庙之间的台阶,共有千级,在碧绿山林间如一条灰色长龙蜿蜒。 所谓求佛心诚,见佛见诚,真要礼佛的人到了山脚弃车马,规规矩矩的从台阶走上来,以显诚意。 当然后山也有行车马的官道,达官贵人或者裱面子的人,也可坐车马上来,反正礼佛的人千千万,各有各的敬法。 而最虔诚的一种,号称是素衣芒履,就是着素衣,穿芒履,去走那千级台阶,因为芒履粗陋,往往走到一半,就会把脚磨出血来。 了心往程英嘤身后看了眼,功德阶上一条血迹,从山脚延伸上来,连到女子脚下。 “我佛慈悲,看来良家子这阵子,是打算日日行功德阶了?”了心轻叹。 “不错,故来佛寺借住。”程英嘤一拜,语调微有不稳,“愿日日行功德阶,磨去有罪血肉,得佛祖庇佑,祈他平安顺遂。” 他。简单的一个字,了心就懂了。 她侧开身,让路:“良家子请,客房都收拾出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三,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两天。 寮峡,是玉山深处的峡谷,因为易守难攻,地势隐蔽,形同一个寮子,故名寮峡。 两千死士列阵,刀枪磨亮,杀气在谷中聚集,他们鳞甲里穿的却都是白衣,提前为自己服好了丧,此去不归也。 陈粟立于点兵台上,斟酒,举杯:“当年尔等加入南边党人,为的都是薛行首一句话,但凡有物向赵家取,入我彀!如今薛行首不知所踪,在下不才,添居帅位,如今万事俱备,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为名利,为私交,为家族,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讨债的日子,到了!” 死士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大喝:“向赵家讨债!!!” 终归是有人迟疑。怕了的,后悔了的,不服陈粟的,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之时,本能的求生欲开始动摇军心。 死士,便是注定会死的将士,名字是这么叫,但真当水淹过鼻喉了,谁不会挣扎一下。 陈粟捕捉到这一部分人脸上的理智,是的,理智,他不允许有理智,尤其是在举旗前,注定要由血肉与禁军对抗。 都疯了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宫变 “诸位,赵家狼子野心,从尔等入我南边党人之时,就斩断了尔等后路!河东柳,史家名门,连他们的嫡传都没逃脱如此命运,被赵家耳目斩首!尔等若是进,尚有活路,若是退,只会下场和柳濯一样,注定死无全尸!” 陈粟再次义愤填膺的鼓动,他拉出了柳濯的尸身,河东柳的家谱一曝开来,惊人的骚动和血性沸腾了。 比帝业更伟大的东西,是历史,唯一让帝王畏惧的东西,是史官的笔。 河东柳,史家名门,无论东周还是西周,民间还是帝宫,柳氏传人都享有超凡的地位,那是种超脱了立场和朝代的,敬意。 于是,混杂了对柳氏真心和为自己搏命的火星子,如碰着了油锅,咻地,迅速点燃了所有人的悲愤,怒火,和战意。 “血债血偿!赵氏狼子野心,当付天诛地灭!!杀进帝宫,血债血偿!!!”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四,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一天。 是,明天就是廿五,天下大宴了。 盛京城中一切都准备妥当,铺天盖地的红幔,火树银花的灯笼,天子脚下不夜天,好不壮观辉煌。 但是除了老百姓在期待庆宴,其他人都如悬刀在颈,生死要开棋了。 东宫,灯火通明。赵熙行没有就寝,睡不着,或者说今晚谁都睡不着。 文武百官们都朝服在列,紧张的盯着玉漏,大气不敢喘,不停有斥候将各方动静汇报上来,夜色里都是硝烟和骚动。 “启禀殿下,礼部回话,大宴将于明日辰时开始,府衙会负责疏散百姓。” “启禀殿下,兵部回话,禁军列队完毕,已去往宫门镇守,塞外的沈钰军师也来信,正在加急往京回撤。” “启禀殿下,斥候回报,六殿下那边也万事俱备,城外布兵完毕,只待帝宫信号,便可从外包围,瓮中捉鳖。” …… 流水线般的奏报将不安的气息炒到巅峰。 虽然夜色静谧,但天一亮,暴风雨就真的来了。 赵熙行缃袍金冠,端坐于玉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决策冷静英明,就像颗定心汤圆一样,让下面人瞧了就心定两分。 但谁都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紧张。 只能暗暗攥紧了一方锦帕,是程英嘤当初送他的,愿君岁岁常康健,上面一行绣字,歪歪扭扭的。 岁岁常康健,如今赵熙行才算懂了这句话, 要什么王权富贵,管什么帝业千秋,最简单也是最难的心愿,不过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和心上人活成老婆婆老爷爷。 此生,足矣。 “启禀殿下,太医署回话,已经给圣人服下了特制的宁神汤,圣人这几日都会昏睡,外面不论怎么闹,也不会吵醒的。” 这条消息让赵熙行醒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这个动作他今晚偷偷做过很多次了,他还是要给自己打气,将腰杆挺直,头扬起,才能做出一颗定心汤圆。 他从来不是圣人,只是肩上挑了担子,这个国,这个未来,这个天下百姓,都往那担子里装了,他才不得不舍弃乘风郎。 是啊,连父亲都不能护着他了,他要成为父亲本身,万民的父亲。 赵熙行再次攥紧那锦帕,好在冥冥之中,她陪着他,他就能生了无限勇气,要赢,要还归,还要和她一起活成老婆婆老爷爷。 “众臣听令。”赵熙行一字一顿,气势攀升。 “皇太子殿下!”臣子们跪倒,激动的望向已有君王之姿的东宫。 赵熙行拿起一壶酒,倒出酒,重新盛了清水,然后重重一声,将壶放在案上:“明日,大宴,准臣民通宵宴饮,不醉不归!” 臣子们看看那清水酒壶,懂了,请君入瓮,一招瞒天过海障眼计也。 山雨,终于来了。 五月廿五,也终于来了。 白天歌舞笙箫热闹了一整天,待到了晚些,夕阳漫天,夜幕和变乱都在伺机了。 玉漏滴答,声声催命,县衙开始疏散百姓,勒令各家大门紧闭,不得外出,百姓们还没明白要发生什么,就惊讶的发现,醉倒一地的臣子将士,竟然都眼眸清醒。 辰时。 一声出征鼓首先从玉山传来,然后黑压压的死士涌进了盛京城,小侍卫路荣打开宫门,潮水般的喊杀声冲入帝宫。 “赵氏当亡!血债血偿!!杀,杀,杀!!!” 严阵以待的禁军迎了上去,喝下酒都是清水的他们,早就恭候多时了, 然而稍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南边党人都跟疯子般,根本不怕死,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他们对抗,让下一波兄弟踩着尸骨往前去。 一场血战,山河崩裂,雍容森严的帝宫,成了生死交锋的战场。 后世史书载:“武帝五年,五月廿五,南党反。叛将路氏打开宫门,两千死士血染琉璃,禁军殊死抵抗,其战惨烈,其景悚然,不亚于先朝四月宫变。” ——《西周史·武帝本纪》 距离宫门不过半里,中宫。 这是通往主殿的第一道关卡。 赵熙行一身戎装,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手中长剑出鞘,剑刃折射出他眸底无尽剑光,他身后的禁军主力同样眉眼如电,战意凝成实质。 “给前殿禁军传话:不要恋战,只需把南党往午门引!”赵熙行下令,举起了手中的剑。 那一刻,天家的气势在他身上攀升,巍巍兮如山之高,辉辉兮若日之华,仿佛这世间日月星辰都为他追随。 以太子的威严,以未来君王的名义,以天下山海臣服的剑光,斩他不臣逆贼首级,成我无上一统功勋。 “护我西周!保我河山!!南党大逆,当诛当杀!!!” 赵熙行剑尖猛敲击剑鞘,砰一声清响,冲入云霄,云碎霞裂。 那一瞬,他浑身的气势达到巅峰,君威炸裂,眉眼也冰冷到极致,王剑欲斩,何人敢犯我帝统,何人敢不臣我审判。 “南党大逆,当诛当杀!!!” 禁军们军心大振,喊声如雷,挥舞着刀剑都红了眼,恨不得立马剑刃饮血,砍下逆贼头颅。 “殿下!南党距正殿不足三百步!禁军请求后撤!”这时,斥候快马加鞭,一路军旗飒飒,带来了前方战报。 赵熙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下令:“往午门撤!死守午门!等候援军!” 午门,是帝宫的倒数的第二道门,和最后一道门中间,有长达百里的横街,进出口只有两扇宫门,四周红墙高耸,也会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瓮中捉鳖,午门横街,将是最适合的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八章 城乱 禁军们虽怀憾忿忿,但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列队往午门撤退,前殿战场往后殿转移,鲜血漫过三宫六院,夕阳寂灭。 南党死士有两千之众,禁军拨去前殿首先迎敌的先遣外,跟随赵熙行的主力也就几百人,人数上吃了大亏,就算如何精锐,也无法和南党硬碰。 “来人,给六殿传话!让他即刻拔营,速速赶来包围!捉鳖!” 赵熙行看了眼潮水般涌进中殿的南党,率领着禁军后撤,他唯一的倚仗就是赵熙衍了,否则凭他现在的兵力,绝对是改朝换代。 都说圣人谨守礼法,胆子小,其实谁都不如他胆子大。 以少搏多,以弱胜强,他乘风郎,就赌这一把了。 残阳如血,硝烟战火,尸身横陈在曾经庄严的帝宫里,鲜血污浊了曾经辉煌的琉璃殿,黑云在上空聚集,乌鸦乱飞。 人间炼狱,生杀场,一将功成,万骨枯。 帝宫的动乱自然波及到整个盛京城。 就算府衙已经勒令百姓闭门不出,但人都不是瞎的,都不是聋的,哪怕是空气里的死人味道,和水井里冒出来的鲜血。 都彰显着此时此刻,帝宫兵荒马乱血染天。 “南党,肯定是南边党人!造反了!完了完了,我们完了!” 恐慌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迅速向更大范围荡开来,百姓们蜷缩在自家院里瑟瑟发抖,眼睛透过窗户缝往外瞅,目光都是惊恐和惧怕。 流言如蚊蝇般在大街小巷沸腾,如长了翅膀,越传越走样,越骇人,最后甚至都有百姓在家里嚎哭,说又一场四月宫变,爆发了。 哭声,议论声,惊惧声,汇合成民心的暗流和骚动,涌入了盛京的夜幕。 帝宫,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而民心,也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戌时。 夜色如墨,城中无人点灯,伸手不见五指。 忽的,几盏竹笼灯点亮,李郴敲了敲一户人家的外墙,轻道:“在下东宫府詹事丞,上有旨,战事顺利,定剿尽叛逆,还尔等太平无忧。” 橘黄的灯火中,窗缝里挤出半张脸,一双眼睛红肿着,显然才哭过,他打量着李郴的官袍,颤抖着声道:“真的?天家会赢?俺们不会遭殃?” “您放心吧,东宫贤明,早有应对计策,大胜不过是时间问题。”女声从李郴身旁传来,温柔如对孩童语。 是李郴之妻,盛京县令吴大壮之女,吴丽音。 女人的声音总是能在混乱中若清泉淌过,特有的力量如那橘光一般,映亮了窗缝里的眼。 “好,那俺为皇太子殿下祈福,为西周祈福,会赢的!”墙壁里不再有哭泣,转为了坚定的祈盼。 李郴转过头,对吴丽音笑,然后二人同行,敲响了下一户的外墙。 不多时,远处匆匆来了一队衙役,为首的吴大壮一把拉住李郴:“女婿,不是,詹事丞,此非您分内事,现在局势乱,您就别出来了!” 李郴行礼:“岳父大人是没听见满城的哭声和流言么?” “东宫已有安排,着我们县衙巡夜,令百姓闭门不出……只要不像您一样跑出来,能出什么乱子?”吴大壮拍了拍胸脯。 李郴摇摇头,笑了:“县衙安的是民,下官安的,是民心。” 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笼灯,灯火微弱,却橘光温暖,在暗夜中能温暖人心的一路长明,见光如见希望。 吴大壮还是不放心,干脆拉了吴丽音到自己身后,又劝:“就算这样,丽音前阵子才有了身孕,您不让她在家呆着,还让她跟您一块儿出来……” “父亲!”吴丽音轻轻推开吴大壮,半撒娇半正经道,“女儿又不走完整条街,就劝几户,尽一份力陪陪他,晓得分寸啦。” 顿了顿,吴丽音看了眼李郴,也笑了:“再说了,女儿有了身孕,要做母亲了,才更懂得,如何做一位父母官的妻子。” 吴大壮愣了半晌,最后长叹一口气,转头向衙役道:“让巡夜的兄弟都提上竹笼灯吧,詹事丞怎么做的,你们也照做……嘴巴机灵点,安民心懂么!” 于是,不多时,盛京城橘光遍地,衙役们不断轻敲户墙,像安慰孩童般道一句,否极泰来,天命在佑,不怕,不担心。 这个国的威严,都应在帝宫的英雄誓死,忠心热血。 这个国的温柔,却都应在盛京的无人所见,丹心有光。 巳时。 帝宫的战乱哪怕距离京十里,都能瞧见血光冲上黑沉沉的夜霄。 程英嘤立在萬善寺的功德阶,世人都说礼佛敬佛,可礼的敬的,并不是佛。” 程英嘤一笑:“是佛心,自己的这颗佛心。” 心中有佛,则天地见佛,心中无佛,则拜遍无佛。 了心瞳孔微缩,有悟:“贫尼曾听闻,良家子对圣人起誓,说在天下人面前走向东宫时,会要他一句应允,可他已经去了泉下……” 程英嘤目光微晃:“这句话,是以了心师太的身份问呢,还是皇贵妃韦氏的身份?” 了心沉默,轻轻别过脸去:“……只是觉得或许很多人,甚至圣人和东宫本身,都怀有和贫尼一样的疑惑。” “我有自己的法子,虽然听上去荒唐,但我愿意赌一把,大话放出去拿余生下注都要试一试。” “赌什么呢?” “赌信他。信陛下,不会舍得我在牢笼里困一辈子,信他的温柔,也信他的花儿,值得他的温柔。” 了心脸色复杂的挤出一句话:“悯德皇后,您和他之间……真的,真的有些东西,天地和常理都无法插足……就像这众生间某种羁绊,或者世间某种规则,独独系于你们之间……” “是么?今年第一翁青梅酒熟时,他的答案,或许能解答这份疑惑吧。”程英嘤的目光忽然坚定又柔软,就像河山都化为绕指柔,不惧去淹留。 这没有了你却有了他的人世间。 值得,玩大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九章 杀敌 程英嘤抬眸,认真问道:“了心,您相信有佛么?” “没有。” 程英嘤再问:“那,您相信有鬼么?” “没有。” 程英嘤笑了:“如此,世人所敬之物,世人所惧之物,又是何物呢?” “真心。” 了心双手合十,顿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如此。” 亥时。 夜色被鲜血染红,琉璃瓦被黑云笼罩,西周今晚无人入眠,西天和地狱同时打开了大门。 帝宫,修罗场,鲜血漫过曾经雍容高贵的白玉广场,流入御水沟渠,顺着绵延的地下水道,最终流向整个盛京城。 这一晚,天子脚下水见红,百姓井中尽亡魂。 午门前殿,再通过一道宫门,就是午门横街了,捉鳖的瓮。 禁军主力严守这最后的防线,当头的赵熙行面沉如霜,夜色中也能见得他星眸雪亮,寒光如剑,前殿烽火连天,禁军前锋和南边党人还在焦灼对峙,血水却已经漫到了他脚下。 “孝青,你快点,再快点……”赵熙行自言自语,握紧了手中的剑。 成王败寇一瞬间,真的就是,拼时间了。 “报!”前殿的斥候飞驰而来,一名禁军鲜血淋淋的翻下马来,人样都瞧不出了。 “快起来!前线如何?”赵熙行和诸人立马拥上去扶他,那斥候一把抓住赵熙行的双臂,声音有哽咽。 “皇太子殿下!怕是,怕是……” “什么?” 赵熙行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必须得稳着脸色,加重语气:“不急,慢慢说,什么情况。” 斥候点点头,又摇摇头,血和泪混着往下淌:“皇太子殿下!那些大逆都跟疯了似的,打得虽然毫无章法,但一个比一个不怕死啊!疯狗乱咬人,禁军也挡不住……” “怎么可能禁军都挡不住!!!”赵熙行猛地打断,大喝,急和怒都燃上他心头。 斥候哇一声哭了,显然也是吓到了,应道:“臣等俘了一个活口,说是……南边党人以为朝廷杀了柳家传人,骂……骂天家昏庸,当替天行道。当然也有以为天家会赶尽杀绝,要为自己搏后路的……总之就是叫什么濯的柳应之子!” 赵熙行气极反笑:“笑话!史家名门河东柳,柳应是史学大家,他的儿子,柳家的传人,若是愿意出山做官,我天家扫榻相迎!又岂会动他一根毫毛!” 其余禁军也面色陡变,大惊:“皇太子殿下!这是栽赃啊!还是好大一顶帽子!” 比帝业更伟大的东西,是历史,唯一让帝王畏惧的东西,是史官的笔。 河东柳,史家名门,无论东周还是西周,民间还是帝宫,柳氏传人都享有超凡的地位,那是种超脱了立场和朝代的,敬意。 于是暗杀柳濯的黑锅,给了南党一个名正言顺,也给了皇室,一个超越某家王朝意义的,昏庸之名。 “荒唐!!!” 赵熙行剑尖刬地,刺耳的锐响,剑尖和地砖擦出的火星子,点燃了他眸底的戾气。 “殿下息怒!但请殿下早做决断!南党如今都是疯狗,前线挡不住,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杀到午门了!” 那个斥候声泪俱下,又猛地脸色一白,突然栽下去,死了,细看来身后一个碗大的刀窟窿,竟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来午门传达消息的。 赵熙行面容耸动,咬牙吐出两字:“……厚葬。” 禁军忙把斥候抬下去,惊惧和不安都随着这个消息,在军中迅速蔓延开来。 “孝青那边还有多久到。”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至少一个时辰。”旁边的禁军声音都抖了。 来不及。赵熙行心里蹭的窜出这个念头,然后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上冒。 疯了的南党杀得凶悍,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冲入午门,而赵熙衍的援军要一个时辰才到,也就是说,他率领的百余禁军主力,将会单独迎上南党。 而且,是人数上会被碾压的,几乎不可能有胜算的,狭路相逢。 赵熙行后槽牙咬得发狠,他握紧手中御剑,指关节青筋暴起,然后一声大喝,从肺腑炸出—— “死守午门!给老子撑到一个时辰!!他娘的打,往死里打!!!” 脏话都骂出口的东宫,哪里还是圣人,他扬起了手中的剑,双眸都被战意染红。 除了打,没有任何退路了。 除了打过一个时辰,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们了。 改朝还是换代,成王还是败寇,生还是死,归还是不归,唯一的区别就是打,他娘的,往死里打。 前殿的宫门很快被攻破,乌泱泱的南党蝗虫般杀了进来。 赵熙行仗剑就要冲上去,吓得旁边的禁军一哆嗦:“殿下怎么身先士卒?圣人病重,您就是主心骨了!万一您再有个好歹,这……这就真的全完了啊!” 众人也纷纷阻拦,让赵熙行坐镇后方,决不能以身犯险。 “恁的啰嗦!”没想到赵熙行脏话骂得起劲了,一把甩开禁军,高举长剑,指向前方潮水般涌过来的南党。 战意和杀意攀升至巅峰,让他整个人如同煞神,地狱不惧,神鬼让路。 “怕了的都是孬种!儿郎守家国,建功名,马革裹尸不回头!!杀!!!” 男子最后按紧贴心窝放的锦帕,突然异常温柔的对自己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第一个冲了出去。 禁军们愣了片刻,滔天的战意骤然而起,席卷成飓风,百余发髻坠地,向前方跟了上去。 誓死不归,儿郎不惧,不约而同的割发礼,是军人最高礼节的誓言和承诺,也是对冲在最前方的未来君王,最高礼节的效忠和追随。 护我家国舍我其谁!赤胆忠心血作勋章!杀杀杀! ……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注1)。 …… 注释 1.绿树听鹈鴂:全诗出自宋代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阿枕最喜欢的词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章 捉鳖 当手中的剑刃蹭一下,裂开了一条缝时,赵熙行才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 剑裂,血流,长空悲,将士骨,子夜的帝宫人间炼狱冢。 “皇太子殿下!”禁军杀出血路,凑到赵熙行身边,大急,“殿下您还好么?您千万不能有事啊!属下们还能战!” 赵熙行抹了把脸,满手的血,他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实是,几个血窟窿在他的身躯上,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肉和骨。 连痛都察觉不到,或许早就麻木了。 他视线里的世界都是血红的,喊杀声惨叫声让他耳膜发嗡,他有片刻的脑海空白,除了机械的无数次挥舞长剑,他觉得世界嘈杂又寂灭。 举剑,斩下,再举剑,再斩,已经累到纯粹靠肌肉的本能在行动,头颅从他脚下滚过,他一脚踢开,血溅到他脸上,热的,又冰冷。 “本殿……无妨……孝青何时到?”赵熙行回应,自己的声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倦到嘶哑。 “快了快了!斥候已经能听见马蹄声了!只要撑到六殿下来!”禁军们连道,却一边说,一边自己都血混着泪流。 天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生死,不过是一刻的事,半个时辰简直是度日如年,地狱都能来去几趟了。 “撑住,都给老子撑住了,很快,援军就到了。”赵熙行狠咬牙关,甜腥味在嘴腔里冲。 他从来没有觉得离死亡这么近过,南边党人怎么总感觉杀不完呢,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呢,身子为什么那么不听使唤呢。 …… 那个她,是要来接他回家么。 好,我们回家,不管了。 …… 耳畔传来禁军们的哭声,模模糊糊的听得:“皇太子殿下!您不能再战了!您身上的伤太多了,您事关国本,让属下们去!” 然后,另一个坚实的后背抵住了他。 赵熙行恍惚回头,见得熟悉的脸:“父皇?” “小子不行了?哟,太弱了点吧!”赵胤咧嘴一笑,然后就红了眼。 赵熙行大惊,神智清醒过来:“父皇您怎么来了?!不对,您怎么醒了?!” “狗屁宁神汤,老子早就察觉倒了!”赵胤佯怒,噌一声,长剑出鞘,“人都打进自家窝了,老子还能躺在榻上?起来,老子陪你打!” 赵熙行脸色几变,拼命摇头:“父皇您,您的身子……” 话说不下去了。因为赵胤脸上忽然爆发出灼灼光华,前阵子还要养在榻上的身子忽的就灵活起来,健步如飞,意气风发。 赵熙行如遭雷击,这不符合常理的一幕,只有一种解释。 回光返照。 “小子,老子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赵胤正色,笑了,“但是老子告诉你,英雄迟暮,就该结束在战场上,别想让老子睡在榻上闭眼!好歹是篡过位的人,能这么不威风?起来,继续打!” 赵熙行哽咽,却最终咽下所有劝的话,滚烫的血液和力气重新冲满他筋骨,雪亮的剑光重新在他眸底闪耀。 他摘下襟带,将残剑拴在手腕,再次确认贴心窝放好的锦帕,因为有人等他回家,便黄泉地狱不惧。 赵胤同样拴剑在手,然后一摸鼻子,搅得那个四月天崩地裂的右相就回来了。 “上阵父子兵?” “好主意。” 两抹身影冲了出去,都快撑到极限的禁军残部,军人的血性再次点燃,也追随着他们的君主杀将出去。 ……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注3)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注3) …… 子时。 距离帝宫不足半里地的马道上,金鍪银甲的将士正在匆匆赶路,众人都抿着唇,沉着脸,全身的力气都想拼来让脚步再快一些。 已经能望见的琉璃宫一句,对不起。 是,东珍和他一样,是个小角色,帝宫里没人记得一个奴才,天下也没人关心一个庶民,连审判宇文保时,都是薛高雁用了龙吟弓结束,皇室对外宣称是宇文保自己从钟楼摔下来了。 ——小角色就该死么? 这样的世道,才该死。 注释 1.《金张珪神龟图卷》:一幅中国古画,作者金代张珪,此画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图画临水沙滩,神龟仰首,口吐祥云瑞气,意在吉祥。 2.顾从一死明忠孝:全诗出自徐元娘(宋代)。 3.八千里路云和月出自岳飞《满江红》。埋骨何须桑梓地出自mao伟人《七绝·改诗赠父亲》对,就是那个伟人,因为打出名字都会被和谐,呵呵lol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一章 结束 “慌什么慌,赶快撤!去保护陈粟逃走!只要陈粟活着,我们就还有希望!”路荣招呼了几个南党,迅速的拟定了对策。 “弓箭手全部到位还要时间,午门那边有个倒恭桶的小洞,从死人堆下面爬出去!趁现在人多眼杂,赶快跑!去陈粟那边!” 路荣咽下汹涌的恨和遗憾,撺掇了几个南党,以同伴的尸身作为掩护,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生死场逃脱了。 是啊,小角色,连逃脱,都不会有人注意。 可谁知道这些小角色,能不能翻了这天呢。 寅时。 东方启明星高悬,夜日交替。 帝宫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西周的巨变,也终于以天家的胜利而封笔。 后世史书载:“武帝五年,五月廿六,寅。六皇子衍带兵包围,瓮中捉鳖,全歼南党死士。天命佑皇,天命在赵,帝统永固也。” ——《西周史·武帝本纪》 卯时。 五月廿六的晨曦洒满大地,劫后余生的国,在平静而温暖的日光下迎来了太平。 百姓们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红灯笼红幔,帝宫忙着清扫善后,玉泉山的水带走血和罪孽,笑容洋溢在每一张挂着黑眼圈的脸上。 不过是过去短短一夜,却仿佛过去了沧海桑田,地狱的门被关上,历史重新书写。 否极泰来,山河无恙,天命在赵,帝统永固也。 京郊,萬善寺,程英嘤听着响彻盛京的平安钟,绷了连日的弦儿一松,再撑不住血淋淋的脚,笑着昏过去。 某处,蓬莱仙苑,萧展在紧锁的屋内听到锣鼓声唢呐声,吹的都是《六字开门》,他心里最后一点骚动,就彻底寂灭了。 城中,药铺,薛高雁看着满大街的欢庆道喜,良久才低低道了句,若是他,值得,然后释然的起身,去帮孙橹开张生意了。 帝宫,东宫,被太医们簇拥着的赵熙行觉得吵,有哭的有笑的有报捷的,他只攥紧掌心的锦帕,想着今儿太阳不错,要早点去见她。 …… 另一场四月宫变尘埃落定,不同的结局注解了成王败寇。 光明的或者罪孽的,都成为史官笔下一滴墨,得偿的有憾的,都成为历史车轮碾过的尘,英雄辈出,风云激荡,暴雨过后是芳草如丝,山花如碧。 因为这场巨变发生在五月廿五,爆发于辰时,结束于寅时,后世史书将其记载为—— 廿五之乱。 转眼,六月。 帝宫的清扫善后全部结束,琉璃禁苑恢复了圣洁雍容,百姓们的心窝也安了下来,天子脚下恢复了熙熙攘攘,繁华如织。 死了的死了,活着的活着,胜了的胜了,输了的,就该迎接审判了。 六月初,帝宫开始缉查定罪,午门的铡刀磨得雪亮,赵家王朝都憋了一口恶气,想着要好好出一把。 然而当缉拿司回报,南党主首陈粟不见踪迹时,这口恶气硬生生被打了回去。 陈粟,跑了。这个结果无异于惊天一声雷,炸得风云初定的盛京,再起骚动。 全国通缉陈粟。 檄文一夜之间贴满大街小巷,帝宫派出了羽林卫全城搜查,百姓疑神疑鬼,局势风声鹤唳,五月不安,六月乱起。 景山。 程英嘤透过白罗帷帽,伸长了头往脚下的帝宫瞧,却只瞧得海浪起伏般的琉璃瓦顶,人都跟蚂蚁似的。 “良家子,您在这儿哪瞧得见东宫?不如递觐见折子,东宫肯定也不会拒见的。”旁边推四轮车的丫鬟抿嘴笑。 四轮车,程英嘤是个半废人。因为萬善寺祈福伤了脚,走路不得,如今走哪儿都得坐个诸葛孔明的四轮车,让贾府丫鬟推着她。 而景山是距离帝宫最近的天家后山,据说登高望远能见大内,天朗气清之时,还能一睹禁苑中的天颜。 可程英嘤一行人千辛万苦的四轮车都推上来了,却发现传言误人,除了山顶晒,脚下的帝宫都是缩小版,哪能瞧见个把个的人。 “是啊丫头,干脆递觐见折子,老身跟你一块儿去,咱们都进宫瞧沉晏去。”国公夫人贾韦氏也在旁帮腔。 程英嘤哭笑不得:“妾也就罢了,国公夫人您一把年纪了,谁允您也跟着爬山来了?小心累坏身子,东宫还怪上妾了。” 贾韦氏小孩儿般的不服气,脑袋竭力伸长两分:“不管,万一能瞧见呢,老身也想那好外孙儿啊,也不知道伤怎么样了……” 话没完,贾韦氏嘴唇一瘪,泪就下来了。 贾府丫鬟都神情凄凄,程英嘤就更别说了,心肠都要断了,恨不得就从山顶跳下去,滚到脚下的东宫,瞧一瞧那人是否平安。 廿五之乱,东宫率禁军御敌,身先士卒浴血奋战,都写作了史官笔下的荣耀和功勋,却很少有人关心他,身上的血窟窿痛不痛。 他才不是圣人,他是凡身肉胎,什么荣耀和功勋,不过是旁人拿一分命去拼,他拿了十分命去拼。 从战场退下来后,东宫和圣人两个都是被竹榻抬回去的,当晚太医署都立了军令状,具体的伤势消息一概被封锁。 不能不让人揣测,二人情况的严重,为防民心大乱,只能封锁消息,内阁代理政事,诸王参谏,好歹这个国正常运转。 “筎娘呢!”程英嘤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若真的不乐观,孙橹这种医术肯定会被召进宫去,筎娘往他那儿窜,肯定能比咱们知道的多呀!” 这人不提还好,一提贾韦氏就没好气:“她呀,去蓬莱仙苑看那人了,落得孙橹孤零零的,没良心。” 程英嘤整个人顿地萎靡下来,筎娘去看萧展了,吉祥铺就剩了她一个人,天天为吉祥铺的姑爷掉眼泪。 贾府的丫鬟们也跟着嘤嘤起来,贾韦氏自己咽了泪,拿出当家的气势,喝:“哭什么哭!东宫是有福之人,小蹄子们咒他呢!今天看不到,就明天来!” 程英嘤也燃起希冀,拼命点头:“不错!咱们天天来,帝宫能封锁消息,总不能蒙了咱们的眼吧!天天来,天天看,总能瞧出端倪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良家子不递觐见折子了?” 程英嘤心尖猛跳,但看了眼自己包扎成白萝卜的脚,琢磨了下自己的本事,只得压下那一丝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冲动,勉强挤出大度的笑。 “我去能帮上什么?又不会医术,又不会伺候人,坐在东宫榻边哭吗?还怕吵着他!就让他静静养伤,好些了再去不迟!” 丫鬟们果然脸露敬佩:“良家子真贤德之人。” 程英嘤暗中翻了个白眼,伸出手:“玉箫取来。” 丫鬟们递上特意准备的玉箫,旋即清幽悠远的萧声响彻帝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 东宫。赵熙行睁开眼,脑子里乱成浆糊,模模糊糊听得周围吵,全是哭声。 “东宫!东宫醒了!太医!”皇后刘蕙的声音响起,又喜又哭,眼眶肿成了桃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二章 瘟疫 周围的吵更热闹了,赵熙行虽然瞧得清情况,神智却像在云上飘,只得任太医摆弄他,灌了好几碗药下去,才寻回些明白。 “国政如何?”赵熙行说的第一句话,是转头去看跪在堂外的臣子。 “回禀皇太子:按照大周律法,圣人不在位,国有危急,按内阁诸老共政,诸王参谏处理。”堂下臣子朗声应道。 刘蕙抹了泪,劝道:“东宫你放心罢,国事无恙。内阁诸老都是几代辅政的贤良,凑一堆拿的主意不会差。若实在碰着重大的了,再拿来你决断,其他的也就少来叨扰你。东宫还是快些养好身子,才是诸般上上策。” 赵熙行竭力维持清醒,斟酌良久:“这么说来,现在主事的是……杨功?” “他是首辅,内阁首席,不是他是谁?”刘蕙捕捉到赵熙行一抹头痛的脸色,加了句,“本宫知道,这杨功性子不讨喜,但人家几十年儒林巨擘,真本事也是有的。东宫看在大局份上,多少有容人之量。” 赵熙行无奈的摇摇头,又想到什么,看了眼刘蕙,语调低了八度:“那个……母后……她,她可有递觐见折子?” 刘蕙了然,哭笑不得:“东宫您都这样了,还惦念着姑娘呢!得教您失望了,人家没递过折子,只听说天天拉着国公夫人去爬山,也不知犯哪门子劲。” 赵熙行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可余光瞥到自己浑身的白布条还渗着血,那点黯然又转为了庆幸。 “罢了,不来也好……省得这样子吓着她。”赵熙行自言自语,忽的笑了,“……不,她来了,在跟我说话呢。” 刘蕙和众宫人一愣,凝神细听,风里若有若无的玉箫曲,如丝如慕,如诉衷肠。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是《山中思故人》呢,来人,把朝景山的窗打开罢。”刘蕙轻叹,吩咐宫人,转头再看,赵熙行又昏睡了过去。 萧曲不算高明,却是儿郎牵肠挂肚,男子的唇角微微上翘,睡着了都还没弯下来。 刘蕙抹了抹眼泪,蹑手蹑脚的起身,走到外堂,驻足在屏风后,透过纱幕看向跪着的内阁诸老以及当头的杨功。 “杨阁老,国政,就拜托了。”刘蕙一拜。 “皇后折煞老夫!国有危难,按大周律法,老臣义不容辞!”杨功重重叩首,差点就要当场割发了。 刘蕙好不容易阻止了他,看了眼内殿被太医们簇拥的赵熙行,退去群臣,又传来了孙橹,后者提着药箱跪在屏风后时,脸都绞成了青色。 “孙郎中,莫非圣人……”刘蕙心里咯噔一下,捂住嘴,竭力把声音压了又压,“请您但说无妨,圣人的情况到底如何?” 孙橹叹气,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回禀皇后,您也知道,人都病成那样了还能上战场,这是回光……” “本宫知道!法子,本宫要听的是法子……嘘!”刘蕙急得跺脚,可陡地意识到赵熙行在内殿,她慌忙捂了嘴,生怕被听漏了去。 “你小声点告诉本宫……千万别让东宫知道!他自己都伤成那样,绝不能再受刺激!”刘蕙眼睛都哭肿了,帝宫顶天的两个男人一个伤一个病,自己这个后宫现在倒成拿主意的了。 孙橹无奈,说了实话:“有一个天方国的方子,可以试一试,搏一把,方子的主味是番红花,但……若是找不到番红花,待东宫伤好了,就得继位大统了。” 刘蕙蹭蹭蹭后退几步,吓得脸色几变,确定这话没被旁人听去后,才按着狂跳的心道:“那就去找啊!什么番红花,偌大的西周还找不出这味药?” 孙橹摇头,苦笑:“番红花,又名泊夫兰或撒法郎,产于天方国(注1)。域外之物,本就非中原之产,药效虽好,却也难养,国人本就对此草尚未熟知,谁愿意费大精力去种?” “那就遣使去天……”刘蕙自己说到一半就哑言,僵住了。 是啊,若遣使去天方国,回来人都凉了。 “皇后,早拿主意罢。”孙橹意味深长的一句。 刘蕙咬咬牙,狠下心,后宫不得干政,但她就胆大这么一回了:“传凤谕:全国布皇榜,寻番红花,能献番红花者,以西周皇后之命,无有不允!” 不久后,番红花的榜文贴遍全国。 景山的玉箫日日不断,幽语绵绵。 然而太平归来的日子没过几天,又一则消息将全国局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内阁在审讯所俘南党时,得知陈粟从西域得到了一罐虫子,而后内阁与西域节度使确认,那种虫子在水中产卵,看不见,尝不出,可致—— 瘟疫。 这两个字,绝对是有时候比战争还可怕的噩梦。 刚刚喘匀气的西周,又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口气憋死在胸腔里。 帝宫如临大敌,盛京恐慌袭来,全国开始疯了般的通缉陈粟,连水沟边的乞儿都加入了搜寻的行列,恨不得众生火眼金睛。 毕竟战乱,死的只会是前线的将士,名利场的臣子。 然而瘟疫,无论贫富仕庶,这个国,将无一人幸免。 盛京,孙家药铺。孙橹抹了把满头的汗,盯紧了云福:“姑娘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更不是豪言壮语。” “奴婢想好了,请您拿奴婢试药吧。”云福毫无迟疑的接话,眸底一派平静。 然而她越是这样,孙橹就越觉得心里毛,再三确认:“姑娘你知道你赌的是什么么?是命,不,连赌都算不上,因为一定,你一定会……” “时间不多了,太医莫再犹豫了。”云福打断,还是斩钉截铁,近乎决绝,“如果陈粟已经将蛊虫投进盛京水道,奴婢的命,不就是唯一的解法么?” “就算如此,盛京那么多当官的,西周那么多称贤的,你妇道人家何必出那头?”薛高雁的不解从旁传来。 云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轻轻一笑:“此非国事,而是陈家家事,还望行首大人莫阻拦了。” 薛高雁瞳孔微缩,明明是容貌都毁了的普通女子,那一刻却如有最绚烂的光华,在她眸底点亮,明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陈云福,她这一生的缘和孽,都应在这个陈姓上,这一生的救赎和不朽,也都将,应在这个陈姓上。 薛高雁垂下头去,不吱声了,转身去給孙橹端药盒,药材花花绿绿,饶是华佗在世也无法辨认,哪一味是瘟疫的解药。 只有拿人来试。可是药三分毒,不停的服蛊不停的试,哪怕孙橹在旁边能立马解,积累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神农尝百草都尚能夭寿,何况凡身肉胎。而且注定了是天下不会记得,历史不会留名的,功勋和死亡。 “你真想好了么?结局只会有一种。”孙橹拿药的手也在哆嗦,面露不忍。 云福笑了,笑得释然又解脱:“太医请吧,这一天,我陈云福,或许也等了太久了。” 注释 1.番红花:番红花明朝时传入中国,浙江等地有种植。《本草纲目》记载,藏红花即番红花,译名泊夫兰或撒法郎,产于天方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三章 缉拿 半个时辰后,孙橹从药室出来,见得薛高雁坐在门口捣药,他走过去挨着坐下来。 “陈家丫头怎么样了?”薛高雁朝室内望了一眼。 “试了三种解药,没找到,现在正在昏睡,待清醒了再继续。”孙橹长叹,“你们南边党人,倒是从来没让老夫失望。” 薛高雁沉声一句:“……我已经不是南边党人了。” 孙橹回想:“说来老夫也是好奇,那天你扮作药仆,跟着老夫进宫给赵胤瞧病时,赵胤让老夫出去了,说单独和你说说话。老夫心惊胆战的等在外面,生怕你做出不理智的事。诶,赵胤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出来就放弃了追随你的南党。” 薛高雁低头,沉默良久,缓缓道:“一个构想,虽然还不成形,但他允诺我,会在某一天实现的构想。” “构想?”孙橹琢磨。 薛高雁放下手中的药槌,伸手向六月的日光,揽了满掌光明,他一笑:“是,关于一个官位的构想。” 终有一天,祈求这光明,抵达这个国每一寸土地,祈求这太阳,映亮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百姓的眼眸。 六月,风起云涌。 缉拿陈粟的事终于尘埃落定。 然而,这日,当禁军和这个罪魁祸首对峙时,刀剑出鞘的将士却没一个敢冲上去。 陈粟慢悠悠的在城中走着,似乎因循着奇怪的轨迹,挑着水道走,不慌不忙的好像在散步,唯独手中一个彩色陶罐,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百姓已经被县衙疏散,空荡荡的盛京城中,就剩了陈粟一人,和乌泱泱的禁军。 场面有些滑稽,甚至不对称,然而谁都知道,陈粟才是那个掌控棋局的人。 风儿一吹,六月日升,禁军们汗珠往下滚,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了,生怕吓得陈粟一个手抖,罐子就落到水里去了。 “阁老,这么跟不是办法啊。”禁军将军向主事的杨功劝。 杨功抹了把汗,又急又气:“老夫有什么办法?他沿着水道走,罐子说掉就掉进去了,别看我们人多,去捞都来不及!只要虫子入水,整个盛京就完了!” 将军愁眉苦脸:“阁老,东宫和圣人皆抱恙,您就是主心骨,还得您下最后决断啊。” 杨功大汗淋漓,脸都吓白了:“那就先跟着!跟着!万一把他激怒了,手一松,老夫担不起这罪过!” 于是禁军继续像撵小鸡仔般跟着陈粟,后者孤零零的一人闲庭信步,抱着那陶罐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子。 沿途走累了,他停下来,甚至在一处已经人去楼空的茶馆歇脚喝茶。 茶馆里空荡荡的,陈粟独自去灶上斟了还温热的茶,就坐在门口的棚子底下,悠闲的晒六月的太阳。 然而茶盅入口的下一刻,呸,他把茶吐了出来。 “真难喝……”陈粟砸吧着嘴,微怔,自嘲的笑笑,“果然是自他以后,世间就再喝不到好茶了……” 空茶盅在指尖迅速的凉下来,陈粟看着盅底的茶梗发呆,想起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不杀了薛高雁,而要千里迢迢,放虎归山。 为什么呢? 陈粟也在问自己。 佛曰:劝余放下手中砂,不敢沾染佛前茶。 或许,是因为那个东周最想杀自己的御史,却最终在西周,递给了自己一盅好茶吧。 陈粟一阵失神,茶盅摔到地上,碎了,他仿佛醒过来,继续起身,沿着水道散步,半生悲喜都在脑海里走马灯过。 这世间,果然无趣,无趣得很。 还好自己,准备了一出华诞盛宴。 “都是傻子,嘻嘻,傻子!”他大笑起来,“以为宫变是终点么?错,好戏现在才开场!帝宫经此一劫,鲜血淌入御水沟,城中水井出现了血迹的地点,我都连起来了!我都弄明白了!” 诸人瞳孔猛缩。 然而陈粟接下来的话,只会将他们推入更深的地狱:“连起来!那就是盛京地下水道图!我现在就沿着这水图走!任意一个点的水被脏了,整个盛京的水道都会被脏!完了,嘻嘻,一个人毁一座城,都完了!” 内阁首席杨功顿时魂飞魄散。 禁军也顿时双股打颤,站都站不稳了。 地下水图。 廿五之乱,以帝宫为流出大量鲜血,陈粟通过城中出现血迹的水井,判断出了连接整个盛京的地下水图。 也就是说,他现在走的轨迹,是沿着这条只有他知道的地图,任何一个点都与全城地下水道连通,虫子一旦掉进去,就真的,都完了。 “放肆大逆!你别冲动!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此刻罢手,上或能宽宥!”杨功颤抖着声音大喝,不停举起袖子擦汗。 “宽宥?我会踏着满城尸骨走上权力的巅峰,还会在意赵家的宽宥?这世上啊,只有权力是最有用的东西!其他的都是放屁!”陈粟更加癫狂的大笑起来。 笑声刺耳,诡异,如来自黄泉鬼蜮,听得人心肝俱碎,耳膜出血,杨功和禁军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疯子,果然是疯了,然而人最怕的就是疯子,鬼蜮还讲阎王的规则,而疯子根本无法讲道理。 “众生敬我如地狱,畏我如死亡!都跪倒在我脚下!嘻嘻,活的也好死的也罢,都臣服于我陈粟!” 陈粟继续激动的狂笑,手舞足蹈起来,他脸上充斥了一种不正常的红,眉间又笼着发黑的戾气,整个人真如恶鬼一般,瞧得杨功浑身哆嗦。 “大逆休得冲动!把虫子放下,什么都好说!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杨功语无伦次,官袍里子都被冷汗浸透了。 却是忽的,一抹倩影从旁走出,来到陈粟身边,是一名容颜尽毁弱不禁风的女子。 众人皆愣。 “为何百姓会在此处?不是县衙都疏散了么!”杨功向禁军低喝。 “听说是柳家姑娘,下面也不好拦,毕竟出了柳家传人的事。”禁军们面露尴尬。 陈粟看着来者,脑子也宕了半晌:“柳濯妹妹?” 来者一笑:“那都是对外的障眼法,妾云福,公子忘了?” 陈粟顿时眼若寒冰:“你没死?你伙同……谁来骗我?今日又来作甚?” 云福对满场禁军视若不见,走到陈粟身边,笑得飞花轻雨:“陈粟,放弃吧,瘟疫的解药已经试出来了。” “怎么可能!蛊虫的解药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陈粟冷笑起来,却在看到女子异常死白的脸色,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滞,“……拿人去试的?” 云福点点头,单薄的身子都禁不住六月的日光,摇摇欲坠,然而她神情却异常平静,活生生拿人去试药的折磨半字不提,就融化在了清泉般的眸底。 陈粟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异常可怖的从喉咙里挤出尖叫:“为什么!你凭什么来阻拦我!!我跟你无冤无仇,甚至有并枕之恩……该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主犯 陈粟猛地向云福踹去,后者咚地栽倒在地,然后一阵疾风暴雨的踢打,脚脚都把女子往死里踹,血顿时从女子浑身淌出,人都没了好样。 “该死!都死了才好!!想要救国救民做英雄么,你们这种人最该死!!!”陈粟一边踢一边大笑,看得不远处的禁军心惊胆战。 “阁老,那个普通百姓……要不救下?”将军面露不忍。 “能救么?他都疯了,你若冲上过去,他把陶罐往水里一扔……你是救全城人,还是救一个人?”杨功也拧眉成八,然而最终选择旁观。 好一会儿,陈粟累了,气喘吁吁的停下来,还嫌不解恨,一把掐住女子的脖颈,念念有词:“为什么,说,你为什么……” 云福睁开眼,从已经变得血红的视线里看到张发狂的脸,如同厉鬼,却于她,如同光明,是她想拼尽此生都要奔向去的光明。 她从血泊里伸出手,抓住陈粟的手,力道不大,担在那一刻,有近乎山海可平的力量从她身上爆发,无论神或者佛,都无法阻挡。 她要去救的魔,和要赎的罪。 陈粟的手不自觉的松开,听得女子低语,温柔如向情郎诉—— “妾云福,姓陈,家父,陈有贵。” 陈粟瞳孔猛缩,愣了片刻,然后他大笑起来,笑得绝望又癫狂,血从他的唇角,眼眶,和鼻尖流出,恁的骇人。 连围观的禁军都觉得如见黄泉恶鬼,腿肚子不住打摆子。 那笑胜过世间一切刀枪利器,人的耳朵听都能听出血来。 云福却笑意愈发温柔,轻轻的伸手,去拿男子怀里的陶罐:“如果你不信解药,就试一试吧,把虫子投到水里……不过,让妾来,让妾来投。” 那样温柔的笑啊,让陈粟觉得似乎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姚家村,有饿死的母亲,饿死的姐姐,饿死的姑姑婶婶,对他这般笑,唤他。 粟娃子! 他的头一阵无力,呆呆的就垂了下来:“……为什么……” 云福噙笑看着陈粟,如同安抚一位孩童,指尖为他擦去满脸血,让日光重新倒映在他眸底。 “地狱的最深一层,名为阿鼻地狱,据说下了阿鼻的人,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妾,不想您堕入阿鼻……就算真的去往阿鼻,妾也会先您一步去,然后拼命的,拼命的在阿鼻伸出手……把您托举起来……” 云福顿了顿,缓解已经涌到喉咙口的血,绽放出了释然又解脱的笑,若这人间最绚烂的烟火,在白日也美到惊心动魄。 女子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陈粟眼角,男子瞳仁里倒映出的日光,也映亮了她的眸。 她这一生,注定了要去赎她父亲的罪,光明,她给他带去,也给自己骨子里的血脉带去,不会有人在阿鼻里的。 陈云福笑了,她看到了,那光。 “姚粟……在地狱里洗清罪孽,终有一天,好好投胎吧……来世,我们都干干净净的,活在这日光之下……” 女子的呼吸戛然而止,最后脸上的笑,静好从容。 现场有片刻死寂。 陈粟咯咯笑起来,其实也辨不清那是笑还是哭,他跌跌撞撞的起身,攥着陶罐不知往何处去了。 禁军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再后面的事,就不足以记在史书上了。 有人说,最后是在一片麦田里找到陈粟的,那个已经废了的村子,叫姚家村。 陈粟是自己把罐子里的虫吃了,自尽的,就在那片麦田里,侧躺着,微微蜷缩,永远的睡过去了。 也有人说,他脸上是有笑的,死去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酣睡,玩累了躺在麦田里,连家都懒得回。 还有人说,看到那片麦田又活了回来,金黄黄的,风吹过沙沙响,一波波荡到天际去。 依稀见到两个孩子,拿稻草编了风车,高举着跑过金黄的麦田。 两个孩子追逐着,笑着,身影在麦浪里隐现,远处听得两家母亲的呼喊。 “粟娃子!小広!回来吃饭了!” …… 那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 大逆陈粟伏诛。史书上只留了这么半句,余下的都是歌功颂德,说今上如何贤德,天命在赵。 东宫,赵熙行虚弱的撑开眼皮,听着禁军回报细节,沉默了良久。 “粟,米也,有饭吃,吃饱饭。”最后他轻轻一句。 禁军一愣,点点头。 “拟教旨:南党主犯若愿意的,去宁古塔做苦力三年,回来后免其罪,准为我西周子民,一视同仁,若不愿意的,按律法办吧。”赵熙行说完,又体力不支的昏睡过去。 他的伤情还不太乐观,时而清醒听听政事,时而不清醒的,就在梦里与景山的萧声相会了。 然而当捧着缃色绸子装裱的教旨时,内侍长却一脸撞了霉运的纠结。 他是去将教旨下给关押着的南党主犯的,主犯,就是那些罪名最重,身上欠了血债的大逆。 然而东宫能赦是赦,这样的主犯前几天才和禁军结了生死大仇,死的将士都是实打实的,现在还要他一脸笑的带去从宽教旨,他心里能好过么。 “东宫怎么能如此处决呢?廿五之乱中禁军亡魂无数,他们却做三年苦力就能清白了?俺们的人都白死了么!” 脚踏进天牢,听着耳畔南党的哭声和求饶声,内侍愈发气闷,手中的缃绫教旨跟烫手山芋似的,碰都不想碰了。 这时,旁边一个牢房里传来声音:“大人,下教旨的差事怎能劳驾您呢,那边都是杀孽最重的主犯啊!不然罪民帮您走一趟?您远远的盯着罪民,不会有差错的!” 内侍看过去,狱卒连忙解释:“回禀大人,这大逆是跟着陈粟的,叫路荣,陈粟死了,才新关进来。” “哦……新人啊,怪不得有眼力劲。”内侍暗中如释重负,把教旨递给路荣,气稍微顺了一点,“那你就办差去吧!咱家跟着你,休想耍花招!” 路荣千恩万谢,待狱卒打开牢房,就跪下来接了教旨,还用自己黑黢黢的衣角擦了又擦。 “作甚?”内侍一挑眉。 “这可是天家的恩典!罪民不是怕糟践了么,擦擦,擦干净!”路荣笑得谄媚又卑微。 “快去下旨吧!走在前面!若离开咱家三步远,立马教你人头落地!”内侍觉得不无不妥,催促路荣起来办差。 “这就去,嘿嘿!”路荣麻溜儿的爬起来,将教旨发到了南党中间。 一听说做三年苦力可免罪,南党主犯都一窝蜂地涌上来,抢着看教旨,唯独在潮湿的阴暗里,路荣阴恻恻的笑了。 “重新跪在你脚下称臣,还想让我们感恩戴德么?对不起了,兄弟们,这个世道该死,谁也活不了……” 路荣目光落到主犯们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廿五之乱都挂了彩,进牢又吃了刑,谁身上都没个好的。 毒,就好用了。 他曾经帮陈粟办过差事,是用草席卷了柳濯扔到乱葬岗去,那时,他发现柳濯唇边的绿色液体,像是虫子的唾液,他知道,十有八九来自那个陶罐。 后来,他暗中跟踪陈粟到麦田里,捡到了已经空了的陶罐,然后将罐子壁残留的液体抹到了衣角上。 再后来,就是他这个小角色,要翻了这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梅开 六月中旬。被关押在天牢的南党主犯暴毙。 而且,还是天家前一步带去了教旨,后一步,就无一人幸免。 于是整件事就成了羞辱,对南党旧人赤裸裸的羞辱,毕竟太像是做给他们看的,所谓故意从宽处置,结果从宽到,人命就没了。 打脸,也没这么当众打的。 要知道主犯都是冲锋在前,身上背了天家血债的,这样的人在西周是重罪,在东周旧人眼里,可不就一定是“罪”了。 南边党人,大多数曾为官从仕,不乏名门出身者,哪怕到了西周沧海桑田,一个人背后也往往有庞大的家族,或者盘根错节的人脉,甚至凭着底蕴和识时务,在西周继续占有一席之地的也不在少数。 名利场,不可能是一家天下,朝堂上,不可能都是赵家心腹,还有很大一部分官吏,在东周当过官,或者出自东周的世家,都和南边党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这一次打脸,打的不仅仅是南边党人,更是整个东周旧人。 建立不到五年的王朝,东周和西周的隔阂,如导火索遇着了火星,彻底被点燃了。 帝宫紧急释放了罪名较轻的南党,企图自证清白,平息骚动,然而死在天牢里的主犯数十,一切,都太晚了。 东周旧人怨声载道,朝局不稳,愈演愈烈,名门出了私兵,将门出了士兵,汇和成数百人的军队,再次掀翻了廿五之后的太平。 后世史书载:“暑月,上谕从宽处置,然,教旨至,南党主犯尽毙。前朝旧人恶天家言而无信,赶尽杀绝,私建百人军,反,是曰,东旧之祸。” ——《西周史·武帝本纪》 六月中旬。这队百人军兵分两路,据说统率的是一个叫路荣的人,因为罪名不重,刚刚被天家从牢里放出来,就做了领头的。 一路,按照放出来的南党所提供的隐闻,劫质了前平昌侯府千金,如今叫做尹笙的沈银,逼前南党行首薛高雁相见。 一路,按照在东周做过侍卫的南党隐闻,直奔先帝密宫蓬莱仙苑,逼前朝遗孤,贞明太子萧展出面,与西周摊牌。 盛京,大乱。 城中某处。薛高雁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将士,还有被将士拿住的女子,冷笑:“为了逼我出来,用这种下三滥招数?” “少说废话!是你背叛南党在先!真是丢尽了我东周的脸!”东周旧人们群情激愤,嘲讽道,“若是尔还不知悔改,还要继续跪拜赵家,就休怪我等不讲旧情了!” 薛高雁的目光落到女子身上,沈银轻轻对他摇头,脸上有久别重逢的温柔,却半滴泪或一份怕都没有。 她真的还是那样,明明是大家闺秀,怎生得傲骨如金。 薛高雁笑了,彼此开口都不用,就懂了深藏的心意,他们到底是天生的冤家,无论东周还是西周,都注定了要纠缠一辈子。 “薛高雁,若尔迷途知返,重新带领我们对战赵家,我等可重新尊你为行首……”东周旧人们气势汹汹的呵斥,仗着人数差,放话都胆量冲。 然而,话头被薛高雁猛地打断:“阿银!!!” 他大声呼唤的,是那个女子的名字。 东周旧人们脸色发青,这种无视,是不是太嚣张了点,念起正要发怒,却看到男子取下了背上的弓,皆本能的一滞。 那是种东周朝烙印在骨子里的,对这个御史卿的敬畏,龙吟弓先斩后奏,绯衣银弓,神佛无阻。 “你为什么要回京!”沈银也大声回应他,就好像两个人说说话,旁边凶神恶煞的兵将都没看到。 “因为我知道了要去往何方!”薛高雁回答,同时撘箭上弓,银光蓄势,杀机酝酿。 “你不应该来!他们人数太多!你只有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也赢不了!”沈银急了,就算私心里最想看见的人是他,但最不愿意看见的人还是他。 东周旧人也拿准人数上的优势,势在必得的冷笑:“薛高雁,薛行首,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是东周的御史,怎可做那赵家臣!回到我们中间,保尔有一席之地!” 沈银变色,急喝:“薛高雁你不要听他们的!你不要再犯糊涂!与虎谋皮……” “阿银!若我去到你身边,嫁给我好不好!”薛高雁打断,然后大声喊,仿佛根本没在听什么家国大义的辩论。 沈银一愣。 薛高雁咧嘴笑了,露出一圈大白牙,像个傻子,再次重复了那句话。 “若我去到你身边,嫁给我好不好!” 沈银的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人数上的碾压注定了这是场血战,那儿郎却要跨过死生界限来到她身边,执拗又孩子气的许下执子之手的诺言。 是啊,这次终于轮到他了。 东周,他是即将辞京远行的新任御史卿,她一个大家闺秀,半夜偷偷摸到他寒庐去,要一句他心意的明白话。 西周,他是落魄潦草的南党大逆之首,她一个天家默认的东宫妇,又在雨夜摸到玉山去,不管不顾的把所有给他。 他们纠缠了两个王朝。她曾经赌上自己,来续他们的孽,这次他赌上命,来终结他们的结。 薛高雁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张弦,弓箭毫无迟疑的对准,他看见了箭尖银色的光跳动,是他此生再不愿辱没的信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清兮之水,去往何处? 丹心所在之处。 ——浊兮之水,去往何处? 箭尖所指之处。 “杀。”男子平静的吐出一个字,冲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薛高雁走到沈银面前。 弓箭抵地,血汩汩的往下淌,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血红的湖泊。 沈银哭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颤抖着去扶他,碰到的却都是滚烫又粘稠的液体,染红了她的手和裙脚。 东周旧人剩下的,依旧在人数上碾压,然而谁都没了胆,再靠近那个湖泊中心的男人,他身边倒着的七七八八的尸体,都是他的勋章和荣光。 龙吟弓,不仅可以射箭远攻,还可以近身厮杀,弓两头嵌有小儿臂长的刃,作为刀剑使用时,不亚于偃月刀龙泉剑。 绯衣银弓,状元郎,先斩后奏,御史卿。 岁月磨去了这个国的记忆,历史老去了大雁塔上的少年,烙印在骨子里的骄傲和棱角,却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薛高雁回头看去,白色的砖地上鲜血斑驳,就好像,盛开的梅花,一树树开到荼蘼。 “六月梅花开,平昌侯曾经说的,把你许给我的条件……”薛高雁竭力支撑着开始倦怠的眼皮,对沈银笑,温柔的去擦她的泪。 “……所以,你的答案呢。” “好。” 沈银拼命点头,那一刻,她什么都不管了,天涯海角,沧海桑田,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他分开了。 而他,也休想再摆脱她。 六月梅花开,是啊,都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六章 围攻 另一边,蓬莱仙苑。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的?”程英嘤看着宫门外乌泱泱的人,手将四轮车的轱辘掐出了白印。 “有东周朝做过侍卫的,以前护卫过先帝和您来这儿,自然就知道咯。”筎娘在旁边抄着剪子,如临大敌。 祥云铺三人也面面相觑:“但他们怎么猜到我们手里有贞明太子?” 程英嘤眉头搅得发紧:“我们从花木庭抢走萧展,南党和天家两方搜寻都无隐无踪,我们想得到密宫,东周旧人多有前朝为官者,自然也想得到。” 桂叶子看了眼依旧紧锁的内殿,发愁:“但当初阿巍不是当众撒了谎么,说宫里出来的主子们受不得苦,都没了,他们如何知晓三哥哥活着?” 桂烈桂大哥一捶大腿,满脸悔色:“都怪我!我这阵子关了铺子,和贱内一起来密宫看着殿下,难免被有心人察觉异动。认得我脸,知我是东周副将的人也不少,料到能让我侍奉的人,还能有几个?五指翻一翻,就能猜出来!” 程英嘤的心逐渐下沉,沉得发慌:“阿巍的谎不管用了,我吉祥铺都得被牵出来!这种节骨眼上,这种旧身份,岂不是往刀尖上撞!” 这当,宫外叫嚣声愈盛,一波波能掀了琉璃瓦,能听见为首一个被手下唤路荣的,叫嚣得尤其义愤填膺。 “桂烈!你曾是程大将军副将,为东周立下戎马功劳!如今却要跪拜赵家,跪那弑君篡位之臣,奴颜婢膝之徒!还不快快交出太子殿下,许尔将功折罪!” “皇后,全靠您拿主意了啊!”宫内,吉祥铺和祥云铺的人都看向了程英嘤。 这是场东周和西周的交锋,时间还未填平两个王朝的隔阂,遗世独立的蓬莱仙苑密宫,历史注定在这里重合和终结。 程英嘤透过紧闭的殿门缝往外瞧,东周旧人私建的百人军,各个杀气肆虐刀剑出鞘,都按捺不住要冲进来了。 她脚板心一股寒气往上窜,咻的,就四肢冰冷。 殿内算上被锁住的萧展,一共就六人,若和外面的兵将对上,半刻不到就能头颅满地滚。 至于什么交出萧展,与虎谋皮的事,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她也没觉得那些人是好脾气的,不能利用的棋子,分分钟就能弃。 程英嘤有些六神无主了。她现在如同一军之将,殿内六人的生死都靠她做决断,然而天知道她自己也怕,看着那些刀尖就腿软。 何况她因佛寺祈福脚受伤,坐在四轮车上,半个废人,逃跑都跑不动的。 见殿内良久没动静,东周旧人声势上涨,群情激愤的喊着叛萧当诛,蝗虫般的就要冲进来,听见路荣指挥人用橼木撞门,房梁簌簌的摇晃。 “完了!不知道东宫得到消息没有!有我家二姐姐在这,他总不能放着不管吧!”桂叶子吓得脸色苍白,抱着桂大嫂哭。 电光火石间,程英嘤一个激灵。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说醒了她似的,勇气蹭蹭蹭往上涨。 “程英叶你有点出息!我程家的女儿,别出了什么事都去找男人!”程英嘤微怒,大声道,“赵熙行以前还跪拜我,没他就解决不了事了?笑话!” 殿内诸人面面相觑,这话虽没错,但果然是绝境出英雄,自己给自己塞的胆量,能直接冲上金銮殿。 筎娘憋住笑劝:“这个时候还是别逞英雄的好,外面都是真刀真枪的,还是姓赵的比较靠谱……” 然而程英嘤不似有伪,她摇摇头,指向一个地方:“那边有个暗格,当年我和陛下玩捉迷藏,落了方皇后金印,取出来。” “皇后金印?”诸人皆愣,异口同声,“你要作甚?不会真冲出去吧?” “去取金印。”程英嘤重复,语调软下来,叹了口气,“赵沉晏自己都还伤着,听说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就不要叨扰他了,让他安心养伤。再说了,没他,我程英嘤就没法子了?”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拼很多年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况且,我这次靠的不是他,而是他。” 筎娘取来金印,程英嘤接过,感受着沉甸甸的触感,还有些不真实。 是啊,这次,她靠的不是赵熙行,而是他。 程英嘤浑身颤抖起来,在这座时光倒溯的密宫里,回应着冥冥中他给她的骄傲和倚仗,皇后的名分,全天下的尊贵,都是他用温柔为她编织的牢笼。 困了她一辈子,却也救了她一辈子,那个曾经被锁在朱门后的孩子。 “打开殿门。”程英嘤攥紧了金印。 然后那一刻,是他的小继后,回来了。 …… 蓬莱仙苑的殿门缓缓打开,路荣等人屏住了呼吸,却发现出来的只有一个摇着四轮车的女子时,都僵了半晌。 “那不是赵家东宫的良家子么,她瘸了?” 有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揣测,针尖般的往女子去。 程英嘤停于玉阶,看向台下一张张面孔,陌生得很,她在东周是后宫,只有品阶够高的臣子才有可能目睹凤颜,低阶的,远远拜谒都不能抬头的。 而今日来的东周旧人,虽为旧臣,但品阶不高,毕竟真在东周做了大官的,家世和底蕴都不差,在西周识时务点,一样能飞黄腾达,谁还来造反。 “良家子怎会在这儿?怎会和贞明太子搅在一堆?赵家东宫是否来了?”路荣当先上前,戒备的质问。 程英嘤摇摇头,感受着六月日光映在她脸上,温暖的,明亮的,她就不怕了,这座密宫所封存的记忆和岁月,都站在她身后。 他说,向着光而去。 花儿听话。 “东周已灭,西周正兴,沧海桑田早就落了幕。如今海清河晏,社稷太平,诸位何必自困旧梦,识不清天下之势?”程英嘤朗声道。 路荣冷笑:“良家子是赵家人,自然要为西周说话。再说了,少来家国大义那一套,不是人人都想做英雄,尔一介妇道人家,少来插手!” “赵家人?”程英嘤轻轻一笑,“我今日不是以东宫良家子的身份,而是以悯德皇后的名义。” 死寂,密宫陷入了乍然的死寂。 众人都被最后半句话给镇住了,脑海良久的空白,只愣愣的看着女子摇着四轮车走进,一步步任气势在她身上攀升。 熟悉的气势。 就算不识得女子面容,也是烙印在东周旧臣骨子里的记忆,慑于萧氏王朝的,天家威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七章 诏书 程英嘤,或者说悯德皇后,上前第一步,缓缓开口。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广平程氏,乃兵马大将军程骥第十三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 封后诏书(注1)。是他当年给她的一场普天同庆,名正言顺,从正门抬进的帝宫。 说来也是奇怪,她那时不过十来岁,拗口讲究的字眼都听不懂,却隔了那么多年,说出来依旧是流畅又自然。 她字字记得,句句,如烙印入骨。 东周旧人们也听出来了,脑海里若有钟响,撞得他们发懵,一时间分不清了往昔和现在,历史在回溯。 回到他们曾经跪拜这个女子,连头也不能抬起的岁月。 程英嘤将皇后金印上举,上前第二步,日光映亮了她瞳仁。 “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二字落下,程英嘤红了眼,自他走后,她再不会流泪了,但体内的肺腑五脏,仿佛此刻都在哭泣。 是他的皇后,他曾经惯到无法无天的妻,却曾经并肩而立俯视群臣的人儿,就剩下了她一个。 但他留下的这缕羁绊,这场结缘,这份史书上公开记载的宠后无度,都化为了她血脉里不灭的勇气和骄傲,历岁月而未老。 所以,她会誓死守护。 不臣之臣,谁敢。 那一瞬间,气势在程英嘤身上达到巅峰,让东周旧人开始陆陆续续的下跪,拜倒,头都不敢抬起。 曾经不认得面容又有何妨,如今坐在四轮车上又如何,那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就先于他们的眼睛而动。 尊卑压制,来自一个王朝刻骨铭心的压制。 “你……你莫非真是?不,不可能!会背几句诏书,就能装成是先皇后了?”路荣和十几个人还在负隅顽抗,冷嘲热讽的不认账。 然而程英嘤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她上前第三步,金印高举,喝出最后一句。 “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钦哉。两个字如铜钟坠下,众人神情一恍,膝盖不自觉的就弯下了。 “本宫,今日令与众卿,天下承平,海清河晏,卿等不得再生异心,再掀波澜。民生为先,社稷为重,众卿当以此为戒,永记于心,方不负曾仕途求索之旨意也。” 程英嘤一字一顿,语调如山,声音骤然变冷:“若有违抗者,乃我东周叛逆,此后不得再假称东周旧人之名,无论东周西周,皆可……共诛之!” 东周旧人们心神大憷,泄了气。 他们不得不回应本能的臣服,哪怕对方如今是手无寸铁的庶民,那些烙印在骨子和血脉里的东西,就能让他们生不起违抗之心。 哐哐哐,刀剑坠地,彼时还喊打喊杀的百人军,如今垂头丧气,都成了落水狗。 “有罪者,县衙自首。退下。”程英嘤再出口,不容辩驳。 东周旧人陆续一拜,散去,衬得最前方的路荣顿时形单影只,成了笑话。 “不,不可能!你们这些懦夫!!被一个女人几句话就唬住了,赵家该死,赵家的女人更该死!!!” 路荣尖叫起来,竟猛地抽出匕首,向程英嘤扑了过去。 程英嘤坐在四轮车上,根本躲闪不及,眼看匕首就要见血,一道缃绫卷轴掷来,恰好与匕首相撞。 哐,匕首坠地,程英嘤和路荣俱是一惊,看向来者,李郴和大队龙骧卫。 “良家子,您没事吧?”李郴满头汗的跑上前来,拾起缃绫卷轴擦了又擦,“吓死人了,还好赶到了,在下的命也保住了。” “李大人?”程英嘤大喜,李郴是东宫府属官,他出现在此地,就表明他身后站的势力了。 “见过良家子。”龙骧卫们抱拳行礼,脸色却有些异样。 李郴也古怪的看了程英嘤一眼,欲言又止,显然之前的骚乱听了个清,程英嘤的身份便是纸包不住火了。 “东宫果然插手了,碍事!”路荣趁几人见礼,迅速的重新拾起匕首,就要杀将上来。 然而下一刻,龙骧卫的剑就搁在了他脖颈:“东宫教旨至,谁敢放肆!” 路荣知大势已去,绝望的尖叫起来:“放肆?呵,赵家的人装什么装!你们天家的一窝子龌龊,有什么资格来训斥百姓放肆?!都是一丘之貉,龙袍下面长满了虱子,下地狱也该是你们先去!!!” 龙骧卫怒起,剑锋一转:“敢对东宫不敬,找死……” “罢了,忘了东宫来前的嘱咐了?”李郴连忙阻止,将那缃绫卷轴递给路荣,“叫路荣是吧,东宫带给你的,你看看后,再做决定罢。” 路荣冷笑着展开,脸色却刷的一白:“今下东宫令……彻查宫女东珍一事,以淫罪并谋杀罪,判宇文保斩立决……律令宣告天下,引以为戒……” 迟来的判决令。 虽然宇文保早就被薛高雁一箭射死了,但这份教旨,是以未来君王的身份,以曾经企图掩盖这件事的天家的名义,还给了东珍一个公道,还给了宇文保一份审判。 路荣用卷轴掩住脸,浑身剧烈的哆嗦起来,也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哭,只听见咯咯的声音,绝望又荒凉。 他猛地起身,抓住龙骧卫的剑锋向自己脖颈抹去,周遭还来不及阻拦,鲜血就爆开来。 “你,你……”李郴吓了一跳,明明来之前东宫特意说了,若路荣愿将功折罪,是可以从轻处置的。 路荣倒在血色湖泊里,他攥紧了那卷教旨,自嘲的笑笑:“……那样的世道,东宫,若是您,应该可以做到吧。” 前半句是什么,没人听清。 想再辨认,男子就已经闭上了眼。 李郴叹了口气:“按照东宫的意思,厚葬吧。” 龙骧卫遂收拾现场起来,李郴转头看向程英嘤:“良家子,东宫尚且伤重,不便亲自前来,但让卑职给您带话,说您受惊了,是他考虑不周。” “哪有哪有!”程英嘤连忙回礼,面转忧色,“……东宫的伤怎么样了?” “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但没伤着关键,养养就好了。”李郴深深的打量了眼程英嘤,目光复杂,“只是没想到,良家子您竟是……哎,真正的风儿要刮起来咯。” 程英嘤笑了,看向漫山遍野的日光,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我准备好了。” 她轻轻一句,是对自己说,也是对那个泉下的人儿说,她准备好了,选择面对历史和自己的心,平山海而不惧。 ——向着光而去,和那光里的乘风郎。 花儿,不怕了。 注释 1.封后诏书:全部节选自康熙帝册封孝懿仁皇后的册文,根据本文情况,稍有修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下毒 东旧之祸,并没有如预想中尘埃落定,反倒是紧跟着掀开的一桩秘闻,将九州风雨推上了更狂乱的巅峰。 东宫良家子花氏,竟然就是悯德皇后程氏。 只是这次揭竿的,不是东周旧人,而是西周儒生。 赵胤尊先帝萧亿为弟,供奉着萧家先祖,史书上白纸黑字,如今赵胤的儿子却要了萧亿的继后,这里面算的,就是一个人伦大乱了。 差了整整一个辈分。 于是,那些成天念着四书五经的儒生,都疯了。 雪花片般的弹劾奏章不停地送入帝宫,全天下的儒生甚至联合起来,各州宣讲发檄,反对声如潮。 国公贾府更是被儒生们包围。读书人将府邸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从早到晚,一天不歇地振臂高呼“枉顾人伦”,声讨的告示将贾府外墙涂成了白色。 而朝堂之上的抗议,由各家儒门带头,文官们天天在殿上声泪俱下,搬出祖宗教条,口口声声纲常,那叫一个声势浩大,不亚于边疆战乱。 悯德皇后成了众矢之的,全天下都闹翻了锅。 内阁。杨功揉着太阳穴,头痛,不过几日他人就瘦了一圈,整日整夜的被儒生吵得睡不着觉。 堂下诸位阁老同样唉声叹气,道:“杨阁老,这事得您拿主意啊,这么闹下去,才平定下来的局势又要乱了,于国无益,于百姓无益。” 杨功瞥了眼案上摞成山的弹劾奏章,头痛欲裂:“……东宫那边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今儿服了药,还在昏睡。最近都是这样,有时候清醒瞧瞧折子,有时候不清醒就睡一整天。” 杨功头都要炸开了:“……圣人那边怎么样?” 众人忧色愈浓:“圣人就更不好了,寻番红花的皇榜张出去了,现在也没个动静。域外之物,哪里是容易得的。” 杨功愁极反笑,摊手:“帝宫两个圣人都不管事了,你们就盯着老夫拿主意?老夫又是哪头够格的?悯德皇后是先帝遗孀,又是东宫唯一的后妃,论哪边老夫都惹不起!” “阁老此言差矣!您是西周儒林之首,儒生们最推崇您的话,这种局势您不出面,还有谁能够格?为民心为社稷,您老都义不容辞啊!”众人连声劝,恨不得将缩头乌龟四个字挂自己脑门上。 谁都瞧得出,这事儿,两头惹不起。 程氏是哀帝继后,按赵胤尊哀帝为弟算,程氏就是赵胤的义弟妹,不敢得罪。 程氏还是东宫侍过寝的女人,按东宫廿六的年纪算,全天下都急他的后嗣之事,更不敢动。 “还请阁老早做决断!早安民心!!早定乱局!!!” 众官齐刷刷拜倒,呼声如雷,直把杨功架在了火上烤。 杨功苦笑,有时候啊,还真不是他古板,而是什么巨擘执旗天下儒生都尊他为王一类的话,逼得他去做那个王。 “罢了,悯德皇后一事,也确实有违人伦,老夫就以身全义,也做一回那青史流芳吧。”杨功叹气,研磨执笔,写下了自陈书。 自陈书,所谓整件事由他杨功一人主事,无干朝廷诸官,无干杨家满门。 “阁老英明!真乃不世之贤,家国栋梁!!卑职等敬佩之至!!!” 群臣欢呼,拊掌相庆,就差编一不出话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四十九章 断肠 程英嘤这下哪里还顾得了头晕,立马明白了有人要害她,遂也是怒火攻心,骂那太医:“妾与大人无冤无仇,素昧平生,大人为何狠心至此?!” 太医也知大势已去,尖锐的狂笑起来:“完了,都完了!你这个妖女,枉顾人伦违背纲常,丢尽了天家的脸!差了整整一个辈分啊,耻辱,真是两朝的耻辱!”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程英嘤虽知算人伦,她确实讲不上理,但也没到任由旁人来要自己命的地步,姓赵的都还没发话呢,轮得到虾兵蟹将? “枉顾人伦,两朝耻辱!!!” 太医绝望的喊了一声,竟是涕泪交加的,猛地把什么草药往嘴里一塞,毙命了。 程英嘤吓得不轻,正要让杨胭去探探鼻息,后者却没有说话,她转头一瞧,心跳都快静止了。 杨胭唇角流出鲜血,正对她如释重负的一笑:“良家子,您的恩,妾这就还了……” 话音刚落,女子就倒了下去,最后残留的笑毫无留恋,人世来一遭,干干净净去。 贾府大乱,尖叫声呼救声闹嚷嚷的。 程英嘤僵在原地,也不知什么时候,大门打开,龙骧卫闯了进来,缃袍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鸳鸳!”那人向她奔过来,一把搂住她,“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程英嘤抬头看他,鼻尖就酸了:“赵沉晏,都死了……我们真是罪大恶极,上天不容么?” 赵熙行轻轻拍女子的背,柔声道:“没事,交给我,我来安排。我先让自己人给你瞧瞧,有没有大碍。” 立马有另一名太医请安,重新悬丝问诊,应该是东宫信得过的了。 程英嘤这才冷静下来,打量着赵熙行,后者胡乱披着缃色里衫,外袍都没穿,墨发也没冠,就那么垂在背后,用一根锦绦草草系了。 俨然是来的匆忙,从榻上就直接冲过来了。 “你的伤!”程英嘤如梦初醒,抓住赵熙行上下瞧,又愧疚又心疼,“听说你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如何亲自跑来?可有哪点不适,还痛么?” “……杨阿蛮那丫头在寝殿外敲锣打鼓。”赵熙行唇角微抽,目光落到女子身上,又立马温软,“没事了,得知你可能有难,本殿就是命悬一线了也得爬来啊!” 程英嘤转忧为笑:“什么话,猴子不成。” 那厢,悬丝问诊也结束了,太医恭恭敬敬道:“禀皇太子,良家子的脚伤无碍,不着地,养着,过月余就能愈合了。” 顿了顿,太医看向正在被用草席卷出去的同僚,续道:“罪人问诊的丝线抹了桉树油,闻久了会让人神情昏昧。那碗金银花汤,臣也瞧过了,是断肠草(注1)。此花与金银花极为相似,利用了良家子不清醒,故意让良家子选错。罪人乃受人指使,吞服的是大剂量的马兜铃(注2),应是来就存了死志,提前备好了。” 赵熙行眸光一寒,从后槽牙咬出几个字:“……杨功!” “皇太子息怒!”众人慌忙跪倒,能感觉到赵熙行身上的寒气,将屋内都冻成了冰坨。 赵熙行解下身侧佩剑,砰一声摔在地上,冷笑:“着大理寺彻查!若真是那般,把剑带给杨功,告诉他,本殿敬他儒林声望,死罪可免!但其他的,不要不识好歹!” 龙骧卫立马捧了剑出去,剑刃寒光流转,杀机不掩。 气氛一时间颇为僵滞,缃袍男子压抑的怒火让众人大气不敢喘,好在那个太医解围了,喜笑颜开的跪下。 “臣,恭喜皇太子!贺喜良家子!” 满堂惊。 太医看了看程英嘤受伤的脚,又看了看赵熙行转好的脸色,扑通扑通的磕头起来,喜极而泣的大喊。 “天命在赵!天佑西周!!庆幸啊,大喜啊,良家子已有月余身孕了!!!” 然后这个消息就炸了。 赵熙行惊喜不已,转头看程英嘤,一把抱住她,泪就下来了:“谢谢你鸳鸳,谢谢你平安……谢谢老天爷,谢谢列祖列祖,谢谢神佛菩萨……谢谢保住本殿的儿子……” 男子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语无论次的,谢完这个谢那个,浑身都颤抖起来。 贾府顿时恭贺满堂,消息迅速的传出去,喜气洋溢了整个盛京城。 程英嘤却只静静抱着赵熙行,感受着这喧闹世间,唯他们相依,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存在,还有他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在大变起前那一晚,你进宫侍寝时有的。”赵熙行终于冷静下来,红着眼睛道。 “是,我们的孩子。”程英嘤也红了眼。 赵熙行攥紧她的手,语调温柔又坚毅:“以后不论发生什么,如今是我们一家子,都会在一块儿了。” 程英嘤拼命点头,也紧紧握住那双大手:“好,我们都在一块儿。” 羁绊那么深,那么长,深过了历史和时间,沧海和桑田,长过了漫漫余生,和两朝恩怨,她都不要和他分开了。 他和她,如今多了小小的他或者她,一家人在一块儿,就山海可平。 六月,暑气蒸腾。 边疆战乱,胜。 廿五之乱,平。 东旧之祸,定。 东宫有嗣,喜。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日光映得这个国如泡在了蜜糖里。 悯德皇后之事,以杨功割发结束。 据说大理寺查出来确实是杨功指使,东宫给杨功带去了一把剑,杨功以剑割发,是为割发代头,以自惩其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大周礼教中,头发和脑袋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由此衍生出来的割发礼,就是赌上命表决心的。 所以当一把年纪的杨功顶着冲天短发上朝时,被视作百年难遇,儒林之辱,难免有为他叫冤的,毕竟打人不打脸,这割发,得是直接削脸了。 “老夫已经认准了一条路走到底,功过,皆无悔。” 杨功只淡淡的回了这么一句,然后继续捧着小山般的弹劾折子上朝,风雨无阻。 是也,杨功都割发了,儒生们也不敢再闹了,加之悯德皇后又有了东宫骨肉,叫嚣人伦的声音,慢慢就弱了下去。 当然有一部分顽固的,不怕死的,被悯德皇后托东宫发的《告天下儒林书》,彻底灭了火。 “幸为东宫妇,得再醮之天眷,然,嫁必得夫允。三书六礼之日,必告予亡夫,得其允,枕畔新人,其不允,青灯余生。天下儒林共证,绝无悔改。” 文书贴满各州县,茶馆里议论纷纷,儒生们虽愤懑不平,但都觉得这事他们会赢,甚至天下民心都以为,这再嫁姻缘,圆不了。 毕竟什么告予亡夫得其允,人都去了泉下,如何告,又如何允,根本是天方夜谭。 不管信的,还是不信的,风波好歹平静下来,程英嘤被接入东宫养胎,笑容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尤其是金銮殿,因为寻番红花的皇榜有人揭了。 注释 1.断肠草:断肠草俗称大茶药,又名野葛、钩吻、胡蔓草、水莽草,其根、茎、叶、嫩芽均有剧毒,尤以嫩芽为最。断肠草与金银花极其相似,千万不要误采误食!各位枕头最好百度一下,认认长什么样,真的很像。 2.马兜铃:马兜铃性味苦寒,全株有毒,以种子最毒,果实(即马兜铃)中含马兜铃酸、马兜铃次酸及木蓝花碱。入药内服,剂量3~10g。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章 牧羊 沈银踏着琉璃金光走进御寝殿,觉得恍若隔世,她把番红花呈上,只提了一个要求,为沈圭昭雪。 刘蕙大喜,反复和孙橹确认:“真的是番红花?” 孙橹看着药箱里的草药,也啧啧称奇:“你把番红花……做成了书笺子?” “罪女苑子里养的,觉得开的花好看,也不知道是什么草药。收了来就晒干,做成书笺子,看到了皇榜的图画,才意识到此乃番红花。”沈银解释。 刘蕙欢欣的拉她起来,说着说着就抹泪:“好丫头,阴差阳错的,你竟养了番红花。果然是好人有好报,东宫当年一念宽恕,如今反过来救了他老子。” 番红花,源自天方国(注1),虽药效奇,但周人对它并不熟知,又兼难养,故没人会费精力去栽培这种没好处赚的草药。 唯一的例外是,富贵闲人。 比如沈银,得苏仟厚待,不宜抛头露面,整天对着苏府的苑子闲得发慌,意外见了此药,也只是觉得花朵好看,就尽心尽力养着,打发时间。 没想到,今日竟救了天子一命,果然是,世事难料因果轮。 “你放心,平昌侯一事,当时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圣人定会为沈家昭雪。除此之外,你的罪也免了罢,本宫都要抱孙儿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他日东宫迎娶新妇,你也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刘蕙笑了,恩怨都随风,岁月酿成了酒。 然而,当孙橹以番红花入药,却遭到了朝野上下的反对。 给西周皇帝用域外小国的方子?甚至主味药材中原都没怎么见过,无论从面子上还是真从安全角度上讲,都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事。 当刘蕙把甚嚣尘上的分歧讲给赵胤听时,这位西周皇帝已经眼睛都很难睁开了。 良久,才虚弱的道了句:“……听说这期间,皇后全天下寻药,好个忠义感人……” 最后四字带了莫名的意味。 刘蕙莞尔,俯下身,让赵胤听清她的回答:“回禀陛下,世间千万关,情关最难过。东宫最难捱的劫还没渡,陛下怎能撒手归天,让他一个人去担呢?” 一番话也是直白坦然到可以。 赵胤笑了:“情关么……呵,什么必告予亡夫,你说悯德皇后到底打算什么,不可能的嘛。” “孩子们的坎,让他们自己去过吧。我们这一代,该退出风云的戏台子了……山海壮阔,未来都是他们的。” 刘蕙看向窗外,快到七月了,日光明媚,一如她当年进入右相府,遇到另一个她。 ——“江南的七月,应该是漫天莲荷吧。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会唱么?”她问她。 待闲下来了,就去唱曲儿,打发日子,唱到变成老婆婆罢。刘蕙暗自在心里决定了。 圣人的病情,最终使用了天方国的方子。 虽然朝野诸多担忧或反对,但圣人一意孤行,异常坚决,这事儿也就定下来了。 好在老天开眼,几剂方子用下去后,龙体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天下欢喜,普天同庆。 果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这个新生的王朝。 西域,草原深处,加尔摩王庭。 加尔摩设看着绘在羊皮卷上的疆域图,长叹一声:“大势已去,天不遂我英雄!” “大汗,我们的草原广袤,远胜它西周国土。只有我们还有河流和牛羊,周军就不敢贸然深入,我们就还有机会!”臣子们群情激愤。 加尔摩设瞥了眼王座旁边被铁链拴着的人,苦笑:“机会?你看西周人,骨头硬得很,到现在都不肯跪下。要打下他们的国,难啊。” 那人脚腕和手腕都拴着铁链,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雪亮,依稀是故人模样。 他站着,很不合时宜的就站在王座旁边,挺直腰杆,神情淡漠,如一柄旌旗,膝盖上血迹斑斑,却半点弯都不打。 “我看他是鞭子吃少了,多吃点苦头自然就会跪了!”臣子们叫嚷起来,凶神恶煞的就要冲过去。 加尔摩设制止,脸上倒有一分真心的敬佩,英雄惺惺相惜,他实在服了这个西周人,什么刑什么罪都一声不吭的受了,就是不跪。 “对赵家皇帝如此忠心?”加尔摩设问,带了感慨。 那人摇摇头。 “不是皇帝?那你效忠之人,又是何方好汉?”加尔摩设好奇了。 那人笑了笑,很难得的笑,似乎是想到什么人,笑容一刹间温柔到极致。 “只是王小五的不二之臣。”他回答,从容又自然。 加尔摩设叹了口气,磨了几个月,他都没耐心了,这男人却只有这么一句,什么王小五,听起来像个放牛娃的名字,愈发莫名其妙了。 “念你是真汉子,最后问你一遍:真不愿降?金银财宝,功名利禄,我西域一样可以给你!”加尔摩设语调带了诱惑。 那人摇头。 “都说了,唐兴已经按照我们西域的法子,烧了,只剩了一撮灰,为着那东西,搭上一生的前程,值么?”加尔摩设加重语调。 那人还是摇头,除此之外,再无多话。 加尔摩设觉得头疼。 西域战败,卧薪尝胆,西周的宣恩候不敢杀了,放了又没面子,养着嫌骨头硬难啃,真是烫手山芋。 “这样吧,放你去给我西域牧羊,什么时候公羊产崽了,你就可以回国了(注2)。”加尔摩设摆摆手,决定眼不见为净。 那人点点头,转身就走,一如既往的沉默和干脆。 然后西域的草原上多了一名手持旌节的牧羊人,据说生得中原模样,话很少,不跪任何人。 没有人跟他往来,只有羊群陪他,周围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他视若不见,年复一年的在草原深处看日升日落。 是,年复一年。 西域的记忆淡忘,西周的历史翻篇,草原上的时间过得很慢,却当某一天加尔摩设的孩子都在撵羊玩了,那人才觉得自己老了。 或许某个人也长大了,从少年郎,长大成了男子汉,或许,他都认不得了。 中原来的牧羊人。传说在大草原上流传,兴盛,又到衰亡,新的面孔会指着他问,那人是谁,不会再有人回答了。 故事里的牧羊人,话更少了,他会常常眺望南方,故国和故国里的人,唯独会在那时露出柔软的目光,温柔到不像是大草原上能有的东西。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长大的少年再次见到这双眼睛,就知道是他回来了,天下独一无二的,他的他。 当然,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六月,大乱平定后的西周。 帝宫开始为柳家昭雪,将这顶南党栽的黑帽子给除去,出了这口冤气。 厚葬柳氏传人,迁归柳史祖陵。然而在这过程中,仵作发现了草席内里的一个记号,是柳子最后用血画的。 当时南党埋柳濯埋得潦草,就是拿草席一卷,没想到柳濯最后剩了口气,用血在草席内里画了一个图案。 但因为当时已经毒发,意识不清,图案实在太过模糊,辨不清。 注释 1.番红花:《本草纲目》载,“番红花,出西番回回地面及天方国,即彼地红蓝花也。元时,以入食馔用。” 2.公羊产崽:故事构想出自苏武牧羊。《汉书.苏武传》描写苏武,“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始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传说 史家名门,河东柳。既然要摘黑帽子,天家在光耀柳家的份上是做得极足的,立马召集内阁诸贤,破解图画的意思,同时拓印图画广传天下,召能识者自荐。 沈府的丫鬟流香揭了皇榜,因为那图画和她臂上的烙印,几乎一模一样。 天家决定重查柳氏族谱,发现流香很有可能是柳濯幼年走失的胞妹,河东柳的小千金,柳湘。 同时,内阁也对图画的意思有了定论,应该是一幅地图,藏了什么东西的,只是图案模糊,地图不能确定,算下来全国各地几十处都有可能。 “愿走遍天下,解家兄未竟心愿。”流香,或者叫柳湘的女子跪在圣前,去路不悔。 踏遍万里河山寻家传之物。 柳湘的传说开始在西周流传,兴盛,又衰亡,百姓们忘东西都忘得很快,若干年后,山水间就剩了那女子竹枝芒鞋,一个人周而复始的寻找。 你在找什么呢,路人们问她。 找,能让整个河东柳赌上手中笔的信仰,女子答。 年复一年,半个字不改。 直到某一天,一本被藏起来的史书重现天日,则是很多年很多年后的后话了。 西周,六月末,七月在望。 远征西域的三军终于撤回京畿,帝统永固,盛京太平。 功勋满身的沈钰避开了热闹的归城庆典,独自策马,来到了国子监。 他提前收到信,有人在等他了。 国子监有一颗野梅树,正是青梅熟了,绿影如碧,他驻足,仰头看去,铜钱般的日光斑驳,映亮他眸底倒映出的女子。 一个青梅被扔下来,康宁帝姬赵玉质跟猴子样的爬到树上,朝地面的他扔了个青梅下来,砰一声,砸得他脑瓜一颤。 “请你吃啊!” 她笑。翠影绿穹中的笑像四月杏花一样,明艳艳的,灼眼睛。 他握着那歪瓜裂枣的野梅子,摇头,果然还和小时候一样,没个规矩。 这种带着虫洞沾着泥,没拿银针试过的野果子,天家的主子们怎么会用呢。 然而沈钰只是笑了笑,把梅子往嘴里一塞,落满日光的脸一扬。 “吃就吃!小爷我还怕了不成!” 也和小时候一样,他和她初遇,在国子监这棵梅子树下。 这么多年了,她在他心里,还是当年那个笑得跟杏花儿般的小猴子。 经历过生死,跌宕过兴衰,才发现身边的真心,这辈子,都不想负了 沈钰看向赵玉质,拿出怀里沾血的护身符,他笑了:“帝姬,这个护身符臣不想还回来了,臣想带一辈子,好么?” 赵玉质一吸鼻子,竭力把泪憋回去,不然这么感人的场景就丢脸了,然后轻哼一声:“本帝姬,准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和她的时光,终于开出了花儿来。 六月,无数故事在结束,无数故事也在开始。 灞桥。薛高雁在沈银的搀扶下跪下:“罪臣……” “起来起来,自己身子都那样了,荒郊野外不讲礼!”西周皇帝赵胤坐在辇车里,不在意的摆手。 沈银扶了薛高雁起来,迅速的看了一眼赵胤,微讶:“陛下大好了?” 赵胤笑:“是你这丫头救了朕的命啊!对亏你的番红花,孙橹用了天方国的方子,朕虽不敢说大好,但你瞧,已经能下榻了!嘿,许久不见天日,觉得重活了一遭似的!” 番红花入药,天方国奇方,赵胤的身子一天天好转,不敢说否极泰来寿比南山,但多活几年确是没有问题了。 这个国,在恢复正轨,这个王朝,也在帝统永固。 沈银松了一口气,再拜:“沈氏昭雪之事,多谢陛下隆恩了。罪女此去迢迢,山高水长,会日日供奉长生烛,为陛下祈福的。” 不久前,帝宫两道圣旨,为平昌侯沈圭昭雪。 恢复沈氏名门之誉,追封沈圭镇国侯,配享太庙,以警后世。 同时另一道圣旨,赦免沈银当年之罪,归千金之尊荣,准其自由婚嫁。 “沈圭的事,本来就是天家欠你们沈家的,如今还了,还愿他别在地下骂朕。”赵胤致歉,低头,轻轻一揖。 “当时情形,为定民心,也是时势万不得已之举。”沈银沉默良久,受了这礼,吁出满腔浊气:“倒是今日,陛下不必亲自来送臣等,若是传出去,难免生出徇私的流言。” 赵胤转笑,跟个街角老大爷似的,看向薛高雁,“放心,不是你,老子今天是来送这小子的。” 薛高雁摸摸鼻子,总觉得尴尬,一阵风来,吹得他脸更白了。 他的身子不好了,自从救出沈银后,受的伤太重,命是保下来了,人却半废了。 孙橹放的话是,今后不能行远路,提重物,得跟个弱女子似的养着,开弓射箭,更是不可能了。 龙吟弓在他背上沉寂,绯衣银弓的传说,终归于历史。 赵胤目光微晃:“不能再开弓了?” 薛高雁沉默。 赵胤点点头:“你放心,这把弓,会再拉开的。” 薛高雁不解。 赵胤笑了:“你放下恩怨的条件,老子没忘,以西周天子的名义答应你,老子是不行了,但老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实现那个构想。” 薛高雁终于直视他,目光雪亮,如箭尖的银光永不灭。 赵胤越过他,看向八百里河山,太阳映亮麦田,这片母亲般的土地啊,还是有日光也不能照耀到的地方,构筑起这个国的根基。 “暗行御史。” 赵胤说出这四个字,一个大周不存在的官位,却预告了十几年后新制的诞生,历史的新篇。 薛高雁的目光软下来,带了真诚的感激:“多谢陛下,臣和贱内此去隐归,祈国泰民安,圣久躬安吧。” 赵胤递给他一奁东西,打开来,全是“干果子”,各色宝石雕的,栩栩如生,价值千金。 “玛瑙红枣是朕送的,早生贵子,黄玉花生是皇后送的,儿孙满堂,水晶莲子是东宫备的,叫什么佳偶天成,还有碧玺桂圆是悯德皇后放的,说是富贵利达,团团圆圆。” 薛高雁和沈银凑头看去,红了脸,也红了眼。 赵胤的目光又往沈银肚子上一溜:“你们的长子,取龙吟弓的吟字,就叫薛吟吧,男孩女孩都能用……不过悯德皇后都有了,你俩得加把劲啊!” 沈银的脸更红了,暗中掐了把薛高雁,三人又寒暄少时,便拜别辞去。 赵胤看着消失在天际的马车,三两家什,普普通通,绯衣银弓的传说结束,西周某个小镇,则会多一双布衣夫妻了。 岁月那么长,下一代的传说,却远没有结束。 赵胤笑了,伸手向六月的日光:“暗行御史么……终有一天,能为那些光都不能照到的地方,带去百姓心中的天道吧……” 六月,喜事连连,鲜花着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