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唐春色》 正文卷 第一章 拜佛 长安,宣阳坊。 随着一阵喧哗,厚重的坊门被两名皂衣武侯推开,整座长安城在这一刻苏醒了。 “馎饦汤、油炸牢丸……” “芝麻胡饼金黄酥亮,又香又脆……” 柴火在土灶下跳动,几位胡人师傅赤膊拍打着面饼,不少食客刚拿到胡饼,便忍不住吞食起来,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一张芝麻胡饼,一张羊肉馅胡饼。” 陆大摸出几枚开元通宝,递给前来迎客的胡人老汉。 这些胡商已在宣阳坊经营多年,熟客皆知他们来自粟特,一个个高鼻深目,只看样貌,那绝对称得上胡风浓烈,但言行举止却颇有礼数。 只见,老汉未言先躬,叉手行礼道:“客,还请稍待片刻。” 不多时,蒸笼被掀开,白气热腾腾地往上冒,胡人师傅用异国腔调大声叫嚷,似乎在吸引过路人的注意。 喧哗声传入车厢,将薛牧惊醒,他揉了揉太阳穴,想以此来缓解阵痛。 “二郎,我给您捎了两张胡饼。” “不用。” 薛牧没有伸手去接,他倚靠在软垫上,整张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郎君,忙着赶路也不争这一时片刻,要是不和您的口味,我现在就去买一碗馎饦汤回来,加点酸汁能开胃。”陆大内心焦急,从前天开始,自家主人就食欲不振,经常躲在屋内胡言乱语,让人担心。 见仆人面露忧色,薛牧探出一只手,无奈道:“撕小半张饼给我。” 陆大欲言又止,可主人已经发话,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看向车夫,“注意着点,放慢速度,要是惊扰了郎君……” “上来吧。” 话说到一半,就被薛牧打断,车厢内寂静下来,只剩下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吱呀声。 马车渐渐远去,可胡商那穿越了几个世纪的叫卖声,却在薛牧耳中不断回响,他宁愿相信自己做了一场梦。 然而,这些都是真实景象。 回不去了? 薛牧心存侥幸,他昨夜曾听仆人提及慈恩寺,那位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于此主持寺务。 听到这熟悉的法号时,薛牧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急忙让人准备车马,恨不得犯夜禁,立刻前往拜谒。 前世曾人听说,佛家讲究因果,今生与来世皆有因果报应;佛家讲究机缘,只要机缘一到,顿时一飞冲天。 在旁人看来,梦回唐朝绝对是一场机缘,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但当这种事真正降临时,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世间真有佛?直到前天他从梦中惊醒,发现周遭事物变得陌生,才愿意勉强相信。 不知过了多久,陆大轻声说道:“郎君,胡饼快冷了。” 闻言,薛牧低头啃食起芝麻饼,不愿过多言语。 “玄……”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他匆匆将饼咽下肚,抬头问道:“带足香火钱了吗?” “十块金饼,今早过秤时,管家说有五十两。” “兄长的拜贴呢?” “郎君您就放心吧,都带全了。” 此时此刻,薛牧内心莫名的有些烦躁,既害怕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又担忧发生变故。 犹豫片刻,陆大开口说道,“太常寺的医师曾嘱托管家,说郎君的病只需静养……”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主人,见薛牧不接话,立即改口,“我听说有人生之乐善,闻佛声而五体具欢,不少贵女剃度出家,为国荐福。” 陆大这家伙分明不信佛,但为了讨好薛牧,故作虔诚地将双手合十。 见状,薛牧的心情仿佛好了几分,调侃道:“我觉得你这演技,完全可以去演参军戏了。” 就这样,主仆二人随意闲谈起来,大多时候都是陆大在说,薛牧斜靠在垫子上,静静地听着。 “咱们宣阳坊的馎饦西施,那身段……” “你要是中意她,我出钱帮你买下。” “郎君说笑了,馎饦西施是良人,并非奴籍。”陆大用轻松地口吻说道,“主家待我们不薄,能在薛府为奴,已是一种福报。” 按照唐律,主家苛待奴隶,只要不致死,官府根本不会去多管闲事,即便苛待致死,也不过罚那些权贵之家几贯钱而已。 相较于那些一言不合就将家仆,投入兽笼分食的恶主,从不惩罚下人的薛牧,陆大发自内心地称一声郎君。 其实,自从得了前世记忆以来,薛牧心中的很多想法早已发生了变化,他坐直身体,抬眸看向陆大,“等上香归来,我就让管家放免你,再送十贯钱作为聘礼。” 帮助所有家仆摆脱奴籍,薛牧做不到,他只能尽力而为。 “郎君,小人不敢。”陆大跪了下来,以头触地,连忙告罪:“一切皆是下仆之错,请您责罚。” 薛牧愕然,他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景象,一时失语。 沉默片刻,他才开口问道:“难道你犯了法?在什么时候?” “无故受赏,仆内心惶恐。” 听完陆大的回答,薛牧暗自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触犯唐律就好,他可不想跟京兆府打交道,以免被人看出什么。 正准备说话,车夫突然喊道:“郎君,到慈恩寺了。” “去投拜贴。” 薛牧吩咐了一句,又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陆大,伸手将他扶起,低声说道,“不要推辞,就当是我修福报了。” 此刻,慈恩寺外站着两个和尚,一大一小。 看到有客上门,小沙弥欢喜雀跃,脱口赞叹道:“今日中元节,竟有香客诚心至此,尚未开始俗讲,就前来礼佛。” 老和尚脸色一黑,似乎被不成器的徒弟给气得动了嗔念,作势要动用戒尺,却发现双手空空,只得作罢,“不得妄语外道!应称盂兰盆节,罚你明天朝食减半。” 小沙弥低头不语,他上个月才受戒,还未曾领到戒牒,对于佛教典故一知半解,下意识地喊出中元节而已。 “算了,罚你默诵一遍。” 老和尚始终狠不下心来,明知自家徒弟能将“盂兰盆节”与道教“地官赦罪日”混为一谈,就更别提默诵经文了,这种处罚等于没有。 “谢谢师傅。” 小家伙急忙闭目,在心中默念“经文”: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水晶龙凤糕、葱醋鸡、小天酥、八仙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章 未果 绿瓦白墙,檀香袅袅而上,走在青石路上,隐约能听到钟磬齐鸣的声音。 陆大凑到薛牧身侧,想要搀扶,却被他摆手拒绝了。 按理说,这拜贴本该交由车夫来投,但为了表示尊敬,薛牧决定亲自下车拜会。 脚步声越来越近,出于好奇,正闭目默诵“经文”的小沙弥偷偷抬起头,瞥了眼为首者,只见那人身着圆领袍,外搭葡萄纹半臂,想要以此来撑起肩部,彰显魁梧,可依旧难掩瘦削的身形。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的皮肤,不仅脸色素白,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像长期卧病在床的人。 见客人行至门前,老和尚上前一步,合手行礼道:“阿弥陀佛,现在俗讲未开,三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吗?” 说完,他从车夫手中接过拜贴,低头翻阅起来:右监门长史、河东薛明诚敬拜。 “尚未出仕,只能持家兄的拜贴。”薛牧随口解释了一句,径直问道,“玄奘法师在吗?” “阁下初入长安?” 老和尚还没把话说完,小沙弥抢先答道:“玄奘法师早已圆寂,现在慈恩寺内的一切事务均由普光法师主持。” 死了? 薛牧眼含颓丧,没想到连大德高僧也会圆寂,看来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存在神仙之流。 察觉到访客内心的沮丧与失落后,觉远劝慰道:“本寺主持是玄奘法师的亲传弟子,常年参悟佛理,定能为施主解惑。” “不必麻烦普光法师。”薛牧双手合十,低声说道,“为佛祖上一炷香,我们便走。” 对他而言,听人宣讲佛理、解答疑惑,有一个前提条件——展现出令人敬服的手段,比如飞天遁地、占卜吉凶。 可惜,这位传说中的大德高僧也抵不过衰老,早已亡故多年。 听到薛牧的话,觉远老和尚轻叹一声,他明白这位访客并非诚心仰慕佛理之人,转头看向自家徒弟:“真慧,你去为客人引路。” 闻言,小沙弥宝相庄严地朝众人行礼,口中颂念阿弥陀佛,接着,转身朝寺内走去。 等转入内堂,彻底脱离师傅的视线,真慧才敢恢复孩童心性,转身顿住脚步,朝薛牧问道:“施主,可曾用过朝食?” 他一脸天真烂漫,看不出怯生的情绪,见访客面露疑惑,大大方方地坦言:“今日恰逢盂兰盆节,普光法师为贵人们准备了上等素斋,施主能请我再吃一顿朝食吗?” 与那老和尚不同,眼前这小家伙双目灵动,约莫七八岁,生得粉雕玉琢,确实惹人喜爱。 见真慧用袖口擦拭口水,毫不掩饰做作,得到主人恩典的陆大心情大好,忍不住打趣:“小和尚,要是动了凡念,趁早弃寺还家,娶妻纳妾才是人间正道。” 陷入失落的薛牧,压下各种负面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小沙弥身上,毕竟事已至此,只能尝试接受。 “我当然知道,阿爷说了,等三年之期过去,就亲自领我回家。”说到这里,真慧揉了揉眼角,面露凄苦之色,“姑姑去年离世,她生前最疼我了,阿爷让我来慈恩寺为她诵经。” 秉持前世心态的薛牧,对下人颇为照拂,见到小家伙满脸悲苦,更是心生不忍,“小师傅,你是否愿意为我默诵经文祈福,以一顿素斋做报酬。” “可!” 真慧生怕薛牧反悔,赶紧低头默诵起独创的经文,而且还不断地咂着小嘴。 所谓诵经祈福,不过是托词而已,现在认清现实的薛牧既不信佛,也不崇道,他只想找个理由,请这小家伙吃一顿素斋。 几分钟后,小沙弥抬起头,口中再颂阿弥陀佛。 “施主是先吃朝食,还是先为佛祖上香?”他表情严肃,却又透着希冀,生怕薛牧不能体会到他心中所想,抽动鼻翼,怯生生的问道:“闻到香味了吗?” “闻到了,先吃斋饭吧,小师傅不拘泥于外相,可谓秀外慧中。”薛牧学着前世从影视剧中看来的台词,称赞了一句,又见小沙弥生得可爱烂漫,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光头。 “施主初入长安吗?” “没错,上月收到兄长的家书后,才离开河东老家。” 真慧点点头,悄悄嘀咕了一句:“怪不得不知道玄奘法师早已圆寂。” 见小沙弥嘴唇微动,却没听清在说什么,薛牧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没事,突然想起今日的俗讲,一般来说,这种仪式每年只开三次,要是错过了,实在可惜,施主可以留下来听一听。” “不急,吃完素斋再说。” 两人边走边说,陆大与车夫则跟在身后,默默不语。 不过半刻钟,一行四人步入斋堂,因为时辰尚早,并未见到吃斋的香客,坐在堂中的人均是白发老僧,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一时间,颂词不绝于耳,薛牧也合掌还礼,然后在真慧的引导下,落座于僻静的角落。 两人熟络之后,小沙弥彻底放开拘束,坐在薛牧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提示道:“你可莫要食言。” “放心,等杂役僧过来,我会请他们再送一份素斋上桌。” 没过多久,一名灰袍僧人提着食盒走到桌旁,低头见礼,“玉露团、葵叶鲜汤,三位居士请慢用。” 杂役僧认识真慧,能由他引入斋堂的香客,定然出身显贵,因此不敢有所怠慢,取出食盘后,静静侍立一旁。 “能为这位小师傅送一份素斋吗?” “好的,施主。” 愣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诺,然后快步离去。 寺院里还有下人? 倒不是薛牧刻意贬低,但这灰袍僧人表现得过于殷勤,与街边小贩并无二致。 小沙弥确实天生聪慧,见薛牧看着那道背影愣神,便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开口释疑:“这些杂役僧交不起戒金,只能帮忙处理些琐事,以求得到减免。” “师傅说,这么做能打磨心性……” 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只见嘴唇在动,显然真慧也不信这套说辞。 陆大咽下一块玉露团,神色不屑,“佛度有缘人,嘿,佛度有钱人。” 听到家仆在贬低佛家,薛牧并未阻止,在听闻玄奘法师圆寂的消息后,他心中刚升起那点的信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章 败兴而归 “想做玉露团,必须要将豆粉烤干,再配上薄荷、龙脑等香料蒸入味,等凝结出霜粉后,以蜂蜜酥酪调和,最后倒入模具中印花。” 白吃了两份上等素斋,真慧感觉内心过意不去,主动介绍起眼前这道特色点心,那认真的样子,颇有种宗师风范。 可惜,不是佛教宗师,只精通美食一道,是个十足的吃货。 而灰袍僧人依旧侍立在一旁,鲜汤馎饦的香气也无法将其打动,只看定力,绝对远胜于真慧这个小沙弥。 事实上,像长安、洛阳这种繁华之地,想要剃度出家,必须家境殷实才负担得起。 申请一份度牒,需要向官府缴纳五贯钱,而一张羊肉馅胡饼才3文钱,估计光购买度牒,就让这灰袍僧人耗尽家财了,更别提还要额外供奉给寺庙一笔戒金。 薛牧难以感同身受,他如同局外人一般,无法理解杂役僧为何要这么折腾自己。 或许真是仰慕佛法吧,即便继承了前身的记忆,他看这泱泱大唐,依旧觉得隔着一层纱,镜花水月般看不真切。 “施主,你真不吃玉露团吗?”小沙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指了指盘中最后一块糕点,神色复杂,想吃又犹豫。 “没事,你吃吧。” 薛牧吃不惯甜腻,加上胃口不好,只喝了几口葵叶鲜汤,就将整盘玉露团尽数给了小和尚,没想到这家伙心善,竟留了一块下来。 “等闲暇了,定为施主多诵念几卷经书。” 说完,真慧随意行了一礼,便埋头享受起甜点,这古灵精探的模样,哪有半分方外人士的矜持,更像坊间小儿,只知玩闹嬉乐。 陆大静静地坐着,与自家主人不同,他对小沙弥的好感逐渐消退,前一刻言称姑姑离世,神色凄苦,现在如愿以偿了,却洋洋自得,绝对算得上机心深重。 “多谢招待,些许外物不成敬意。” 待真慧吃完,薛牧朝灰袍僧人合手行礼,早已得到指示的陆大,立刻从木盒中取出一片银叶子,递了过去。 白银不可当做货币使用,因为官方只认可开元通宝,但能够用来缴纳戒金,毕竟这又不是官府指定的事项,无法加以管束。 而一直神色木然的杂役僧,终于面露喜色,他从怀中取出准备多时的经书,言称这是自己亲手抄写的,能为人祛病消灾。 虽然薛牧心中不甚在意,但也没拒绝,无论如何,这也是杂役僧的一番好意,吩咐陆大帮忙收好后,主仆三人在真慧的带领下,前往佛堂。 半路上,陆大随手翻了翻经文,字体工整清晰,不难看出杂役僧的诚意,反观小沙弥,陆大更觉得他机心深重,在诓骗自家主人。 “小和尚,别人得了好处,还知道回礼,你呢?天晓得你在心中念了些什么东西!” 真慧一时语塞,对他来说,吃到上等素斋才是人间最头等的大事,哪里顾得上其它。 车夫满脸漠然,只要主人不开口问话,他就默默跟在后面,老实本分的做事。 见小沙弥眼角泛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薛牧下意识地想要训斥仆人,可转念一想,陆大自幼在薛府长大,满心想着忠于主人,看不惯也正常。 “你们两个出去等着吧,我与小师傅有话要说。”不待二人反驳,薛牧冷冷地说道,“别忘了规矩。” 难得见主人生气,车夫心中戚戚然,叉手行礼后,连忙扯着陆大朝寺门外走去。 “施主……”真慧嗫嚅,除了不会诵念经文外,他确实不曾骗人。 姑姑病逝,出家为她祈福,这件事整个慈恩寺的人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每次犯下错误,觉远师傅都不愿深究,而女香客们听闻真慧出家的原因后,更是心生爱怜,常常带些鲜花饼来看他。 “小师傅,家仆不懂礼数,还请见谅。”薛牧按照记忆中的儒家礼仪,郑重行礼。 真慧愕然,这一幕似乎眼中定格,寺内众僧虽宽容待他,但从未像薛牧这般严肃。 “把眼泪擦了,要是让旁人看到,有损我河东薛氏的名声。” “阿爷……” 不知怎地,小沙弥放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抹在薛牧身上。 我拿你当弟弟,你却想认我做爹? 收拾起调侃的心思,薛牧轻轻拍打真慧的后背,耐心等待。 幸好众僧正忙于盂兰盆节的佛事,并未注意到这处偏僻之地,而小和尚哭了足有半刻钟,将薛牧的衣袍弄得湿透,才肯脱离怀抱。 什么样的家庭能忍心把孩童送入佛寺?明知不该妄语别人的家事,可他依旧念头不通达。 边走边哄,磨蹭了半天,两人才穿过一座有直棂窗回廊的院子,成功步入佛堂。 由于光线昏暗,知客僧不曾察觉到异样,只觉有真慧在一旁陪同,想来不会出差错,便也不去多事,行了一礼就向后退去。 笃笃笃…… 敲击木鱼的声音,听起来空灵朦胧,可礼佛的人,却不虔诚。 如果你真的存在,请让我回去,要是能灵验,定然散尽家财,为您塑金身。 一拜。 二拜。 怎么还没有反应? 薛牧跪在蒲团上,随着时间推移,态度愈发浮躁,直到彻底死心,他暗骂一声,起身朝佛堂外走去。 小沙弥紧跟其后,他天生早慧,抬手拖住薛牧的衣角,“施主,阿爷说玉能养人,这尊玉佛吊坠送给你了。” “佛经全是骗人的,但玉石确实能帮人温养身体。” 说着,他取下随身携带的玉坠,又压了压手掌,示意薛牧弯下腰。 “善!” 大雁塔顶层,白眉老僧见薛牧从腰间取下玉佩,赠给小沙弥,不禁抚掌而笑。 中年监寺来到近前,顺着本寺主持的视线望去,却发现有高墙阻隔视线,只觉不明所以,但不敢忘却来意,低眉道:“普光法师,宫中有贵人来访。” 闻言,普光法师拾级而下,途中莫名自语了一句:“缘法、因果,皆在。” 而庭院中,两人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各自离去。 途经一处空地时,薛牧见识到了所谓的俗讲,十几个僧人拖长了音调,摇头晃脑地表演。 一人扮做老妇,哀声唱道:“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不修善事,终日咨情为恶。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目连啊,目连啊。” 僧人边唱,边作态擦拭眼泪,哄得周身的妇女,哭成一片,纷纷摘下金银首饰献给众僧。 呵,一群俗僧在招摇撞骗! 薛牧脸色微冷,此行除去结识了小沙弥真慧外,根本谈不上顺心如意,反而适得其反。 一念至此,他拂袖离去。 走出寺门,仍然能听见僧众在敲击器具,齐声高唱: 地狱每常长饥渴, 煎煮之时入镬汤。 或上刀山并剑树, 或即长期卧铁床。 更有犁耕兼拔舌, 汁铜灌口苦难当。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异闻 红花绿水、烟水明媚。 离开慈恩寺后,觉得闲在府中无事可做的薛牧,在陆大的撺掇下,动了游览曲江的心思。 一路上,只见房屋越来越少,环境愈发葱翠,画舫在江面游曳,琴声与娇笑声从中传出。 身着浅色襦裙的平康坊小娘子,姿态婀娜娇弱,腰肢却扭得好看,争相为贵客献舞。 得到主人宽慰后,陆大也不再提心吊胆,径直问道:“郎君,要去租一艘画舫吗?” “不必,要是被兄长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斥责。” 说完,薛牧仰头看了眼身侧的阁楼,红色缠枝纹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字:富乐园。 “找个临窗的位置坐着吧。” 不等仆人回话,他缓步走了过去,车夫很自觉地留下来看护车马,只有陆大抱着装钱的雕花木盒,紧跟其后。 “郎君,里面请!” 徐娘半老但仍然头戴花簪的假母,扭腰相迎,见来人是个生面孔,更是热情了几分,紧紧贴住薛牧,脂粉味撩动心房。 陆大见主人被妖精缠上,一时间竟忘了阻拦,他常年待在河东老家,哪见过眼前这番景象。 要知道能在长安做假母的妇人,年轻时必定色艺双绝,徐娘半老更显风韵,慢束罗裙半露胸,那抹白腻怕是已将这家伙迷得不知南北了。 “这位娘子,敢问如何称呼你呢?” 比起家仆,薛牧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想找个好地方看景,却身陷囫囵,他敢赌咒,这绝对第一次进烟花之地。 “郎君是第一次来富乐园?要是看得起奴,叫我丹娘就行。”她掩嘴轻笑,柔声说道,“郎君仪表堂堂,怕是要将那些小娘子的魂勾走。” “丹娘说笑了。” 感觉到身侧的温软,薛牧微微避让,心想:守孝三年弄得身体亏空,病秧子一个,哪里称得上仪表堂堂? 可他却不知道,唐朝以阴阳颠倒为美,年轻的郎君“傅粉施朱”、“以香熏衣”已成为一种风尚。 丹娘含笑不语,只当他是自谦,而且从薛牧的表现来看,她可以断定这位俏郎君是位新客,面薄一点也正常。 三人穿庭过院,花卉满园、怪石林立,与薛府在宣阳坊的豪宅相比,不差分毫。 闲聊几句,丹娘意有所指的问道:“郎君听说过郑都知吗?她近日暂居富乐园。” 花魁? 若不是身处烟花之地,薛牧只会认为“都知”是个官职名,更别提前面还加了个姓氏了,天晓得她是谁,估计是个有名的花魁。 为了不让假母怀疑,无奈之下,他随口说了句场面话:“早闻其名,可惜不见其人。” “昨夜有位公子出百金,想请郑都知出来一见,清唱一曲,依旧没能如愿。” “那她愿意为我家郎君唱一曲吗?” 陆大突然开口,虽然他见识少,但也清楚只有国公后人才能被尊称为公子,可河东薛氏却也不差! “让丹娘见笑了,家仆不懂礼数。”薛牧无奈,仆人帮主家挣面子,分内之事,不过他依旧秉持着前世低调做人的观念,歉然道:“今日只观景。” 说完,转头看向陆大,示意他赏些银叶子,今早持重金出行,可惜世上没有真佛,倒不如拿出些香火钱送给姐儿。 “郎君莫要小气,难道是在担心新客嫖资加倍的规矩吗?”丹娘娇笑不依,倚在薛牧怀中,轻咬红唇嗔怪道:“郎君生得俊俏,那些小娘子们宁可倒贴,也要自荐枕席,增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这……这……” 不知是演技高超,还是其它,见恩客还要推辞,她美眸中水雾缭绕,“哪个官宦士人进了富乐园,都找到了相好的姑娘……” 不等丹娘说完,提前意识到不妙的薛牧,连忙说道:“幸得青睐,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刚为母亲守完孝,不宜纵情嬉乐。” 听完解释,丹娘抬手整了整花簪,神色肃然,不像那种胡搅蛮缠的戏子,轻声说道:“我为郎君引路,三楼云水间是个观景的好去处。” 一时间香风浮动,陆大微微低头,他觉得自家主人可能看上了丹娘,所以不敢乱看,只有薛牧看着前方那道婀娜的背影愣神。 窥见主人的反应后,陆大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提醒:“郎君,留宿可以,但要时刻谨记良贱不得为婚。” “我知道。” 不用想,又被误会了,薛牧也懒得解释,从雕花木盒中取出一只锦袋,挂在腰间,然后跟了上去。 小堂垂帘,堂中摆着兽首香炉,推开镂空的花雕窗,曲江盛景饱收眼底。 丹娘命人送来葡萄干、西域小杏仁等干果后,便掀开珠帘,缓步而去。 窗外,垂柳弄姿,微风送来一阵桂花香,仿佛要将薛牧心中的郁结之气吹散。 陆大不敢打扰主人的兴致,垂手侍立在一旁。 抓了几粒葡萄干塞入嘴中,看着江面各式各样的画舫,薛牧心想,这么安逸的过一辈子,不正是自己在前世一直追求的吗? 啪! 拍桌声穿透厚重的珠帘,打断了思绪,应该是不胜酒力,隔壁的客人大声争执起来。 “谁说瞎话!我与何二亲眼所见,怎会有假?”生怕旁人不信,那人又叫嚷道:“何二,你跟这群田舍汉说说!” 另一道声音响起,含糊不清,显然也喝了不少。 “前些日子,杨县尉派我俩巡视青龙坊,我们路过水渠时,看见两头青面怪物浮出水面,它们高一丈多,满身水草,要不是跑得快,早被抓去吞吃干净了。” 陆大见有人大声喧哗,惊扰主人赏景的兴致,想要冲过去理论,却被薛牧出言拦下。 毕竟,听醉汉讲故事,倒也不错,他随手抓了把干果,慢慢听着。 “按你们的意思,那几桩命案全是邪魔作祟?”一人不信,讽刺道:“不如哥几个凑钱,请紫云观的道长帮忙做一场法事?斩了那两头青面怪,找县尉讨赏钱。” “啖狗屎的獠奴!骗你作甚!” 那几人也不掩饰,声音惊扰了其他客人,引来护院的游侠儿一阵喝骂,最后被抛出富乐园。 “给官府做狗的不良人,也敢大放厥词,下次再来富乐园,看爷不打死你们!” 显然,为首的游侠与这些不良人有旧仇,有心折辱他们,言语惹得街上的看客发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章 刁难 长安多游侠,为了避免他们聚众生事,官府经常征用这群人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并将其称为‘不良人’。 当然,如果不是缺钱,没人愿意成为不良人,成天在街头巷尾巡逻,管理治安问题,地位地下不说,干的还尽是些得罪人的事。 “狗鼠辈!” “市井儿!” 那几个醉酒的不良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口中骂骂咧咧,见民众围观嘲笑自己,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腰间。 “在找刀?”说话者是个少年游侠,身穿窄袖胡服,调笑道:“几位官爷不如先回官署,披了甲再来富乐园。” 又是一阵哄笑,只有薛牧眉头微皱,心中有些不快。 “郎君,没人愿意轻易得罪不良人,恐怕他们之间存有仇怨。” 薛牧低头不语,心想: 微末小吏怎么有钱来这里消遣? 难道真不是醉酒胡言? 可世间哪有妖魔,连名垂千古的玄奘法师都已经圆寂多年,更别提邪祟了。 他隐约感觉其中藏着秘密,转头看向家仆,说道:“下去看看。” 陆大想要伸手阻拦,又不敢用力,结果被一把推开。 “奴犯上?” 闻言,陆大脸色泛白,他当然能听出其中暗含之意,连忙伏首告罪,“贱仆不敢……” “走吧,我们离得远一些。” 说完,薛牧快步下楼,生怕那几个不良人远去。 刚来到庭院,就听到各种喝骂声,夹杂惨叫: “乞索儿,跪下叫爷!” “会杀此市井奴!” 可能是害怕吃官司,双方均未拔刀,只凭一双拳头,贴身街斗,而护院游侠仗着人多势众,打得官差毫无还手之力。 当薛牧赶到时,看见那四个不良人痛苦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武侯来了!快收手!” 因为不良人在民间的风评不好,围观者不仅没有阻止这场街斗,而且还通风报信。 “别忘了规矩,多想想妻儿老小。” 临走前,少年游侠依旧不忘放狠话,吐了几口痰之后,才得意洋洋地离去。 “郎君,我们赶紧回去吧,要是让管家知道了……” “谁会告诉他?”薛牧摇了摇头,低语道:“以后再想跟我出来,就不要多嘴。” 陆大心中泛苦,倒不是自己没有眼力见,而是出门没带刀,一旦发生意外,根本无法保护主人的安全。 “算了,把匕首收起来吧,免得被人误会。”薛牧看见家仆手中攥着一柄连鞘匕首,积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散去。 “郎君,您下次出门时,一定要带足护卫。”说着,陆大撩开袖口,将匕首重新用麻布绑好,继续叮嘱道:“若是出现意外,下仆万死难脱其咎。” 薛牧微微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话,就听见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陆陆续续进来四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皂衣,手持木杖,腰配长刀,快速将人群分开,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上去颇具威慑力。 其中,威势最甚的,是个穿青袍的官儿,他指着满地血渍,抬眸问道:“怎么回事?” 见靠山来了,一个不良人挣扎着向前,想要告状,却被另外几名的同伴死死扯住。 “无碍,与几个市井游侠起了冲突。” “哟!这不是何二吗?”官儿冷笑一声,“被吓破胆了?” 见没人回答,他绕着四人转了几步,似乎在仔细打量伤势,而后冷声道:“没用的废物!” 说罢,青袍官儿转头看向围观者,躬身行礼,“请各位回避。” 不多时,富乐园门前变得冷清下来,而薛牧依旧站在不远处观望,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见状,那小官也不敢呵斥,毕竟这长安城不乏豪门贵族,他刚才之所以行礼,就是怕不小心冒犯了贵人。 “既然不说,那青龙坊的命案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不忘朝薛牧微笑颔首,态度极其和善,只有那四个不良人面色苍白。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何二颤声回应道:“喏……喏!” “行,十天为限。”青袍官员神色轻蔑,转身准备离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首说道:“抓不到贼人,杖刑伺候。” “回话!” 杨县尉神色俱厉地呵斥一声,气氛又紧张了几分,连皂衣武侯都不敢乱动,生怕惹上麻烦。 无数道视线落在身上,何二紧紧捏住拳头,惊惧惶恐之后,旋即愤怒起来。 那群游侠不曾动用利器,虽说是仗着人多势众,才得以取胜,但也算不上破坏规矩,要是他们忍不住向上司告状,妻儿长辈怕是要遭遇报复,平白丢了性命。 而杨县尉也不是刚上任,自然知道规矩,这绝对是故意折辱! 若不是对唐律心存敬畏,他早就冲上去砍杀县尉,出口恶气了。 可惜,年轻时仗剑走江湖的血性,早已磨灭干净。 “尊驾这么大的官,至于跟几个小吏过不去?” 不肯让主人吃亏的陆大,急忙拿出拜贴,递了过去,然后凑到杨县尉耳边,低声警告道:“我家郎君出生河东薛氏,是薛长史的幼弟,你小心点。” “原来是薛公子。”他叉手行礼,恭维了一句,转而瞥向跪在地上的不良人,“几个不成器的小吏,扰了您游览曲江的兴致,请勿见怪。” “当不得公子的称呼。” 几句话下来,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杨县尉不想得罪贵人,言称有公务要去处理,带人离开了。 “这几个家伙运势不错,遇到了薛府的少郎君出游。” 没人敢接茬,任谁都能看出县尉心情不佳,老实说,也活该那四个不良人倒霉。 今早,京兆府派人斥责了万年县的所有官员,要求县尉限期破案,而何二那小子曾在巡夜时逃跑,现在被刁难苛责也正常。 寂静中,皂衣武侯渐行渐远,曲江水畔再次热闹起来。 “起来吧。”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在疼痛与羞愤的双重刺激下,四个不良人早已醒酒,他们再次从地上爬起,朝薛牧拱了拱手:“多谢郎君施以援手……” “先不提这些,找个寂静的地方叙话。”不等他说完,薛牧摆了摆手,转身朝陆大吩咐道:“去租一艘画舫,除了船夫,什么人都不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六章 骨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看着瓷杯里浑浊不堪的浅绿色液体,薛牧瞬间没了饮酒的心思,若不是能闻到些许酒味,他甚至会以为这是某种化学试剂。 见贵人停杯不语,满脸嫌弃,几个不良人也不敢多言,默默啜饮浊酒,只觉口感微酸,但也不至于无法下喉。 “这位兄弟,能说说出现在青龙坊水渠的妖物吗?”薛牧神色和善,没有依仗身份、肆意妄为。 “郎君,别听他们两个胡言乱语,世间哪有神魔?”其中一人害怕惹上麻烦,赶忙解释:“夜间光线暗淡,加上这两个家伙嗜酒如命,绝对是醉酒之后,眼花看错了。” 那个被人称作“何二”的不良人,也不反驳,押了口酒低声回答道:“或许吧。” “不,那肯定是妖魔!” 见薛牧将视线挪了过来,一个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不良人,颤声说:“小人许安良,还望贵人出手搭救。” “继续说下去,这画舫上没有外人,只有让我知道具体情况,才能做出判断。” 此时,房间内仅有五人,薛牧担心走露消息,便命令陆大守在门外,禁止旁人入内。 无视了同伴威胁的目光,许良安低眉道:“就在五天前,陆续有人在青龙坊失踪,其中不乏游览曲江的贵族子弟。” “起初,杨县尉不愿多事,只派了几队武侯暗中巡查,直到那些尸体浮出水面,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令所有坊丁、武侯、不良人服从征调,连夜寻找疑犯。” “然后呢?”薛牧立刻来了兴致,也不嫌许安良啰嗦,为他筛了杯清酒,态度亲切的说:“不急,慢慢来。” “三天前的夜晚,我跟何二巡查水渠时,看见涟漪荡漾,以为是大鱼跃出水面透气,也没有在意。后来又听到阵阵呜咽声,凄厉入骨,只见两只青面怪物踏水而来……” 说到这里,许安良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何二也放下酒杯,牢牢握住刀柄。 而另外两个不良人,心中的不满逐渐消退,他们对许安良的性格非常熟悉,虽然这家伙爱出风头,但也分得清急缓轻重,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瞒眼前这位贵人。 房间内一片死寂,薛牧等了约半刻钟,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没有了?” “请郎君出手搭救!”许安良离开座椅,顿首再拜,“我们这些凡人恐怕没抓到水鬼,就被吞食干净了。” “子不言怪力乱神。”薛牧朝门外喊道:“陆大,让船夫靠岸吧,送四位官差下去。” “喏!” 听到回应,几个不良人的脸色瞬间垮了,除去许安良外,其他三人也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先不谈那几起命案是否真为妖魔所为,只凭他们四人,怕是连悍匪都抓不到。 “郎君,准备回府了吗?” 推拉式木格门被人拉开,陆大走了进来,神色颇为警惕,生怕跪在地上的这群家伙,突然暴起伤人。 “嗯,回去读书静心,十天后再出来赏景游玩。” 说完,他起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失去了猎奇的兴趣。 其实,薛牧当然想知道真相,但他可以肯定一点: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群不良人反客为主,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贵人,请留步。” 这欲擒故纵的手段,确实堪称拙劣,而四个官差又是常年混迹街头的老吏,怎么可能看不穿? 可惜,形势所迫,只能任人拿捏。 “不良人月俸多少?”薛牧懒得试探,直接将疑惑点明:“即便你们能从地下黑市分到些许钱财,但也去不起富乐园吧?” 许安良沉默了一阵,在同伴的催促声下,回答道:“那天晚上,我被怪物吓得失了魂,愣在原地不敢动弹,还是何斌率先反应过来,提刀乱砍了一阵。 不知为何,那两头怪物也不反抗,像木桩一样,任由我们两人逃离。” 闻言,薛牧将视线挪到何二身上,心中感慨:人不可貌相,这个木讷软弱的汉子,竟然能提起勇气,与妖物搏杀。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重点,求佛未果、已经决定认命的薛牧,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追问道:“钱财呢,从何而来?” “何斌刀快,惊慌失措之中,从怪物身上削了一节指骨下来,那东西看上去像西域玉石一样,被我拿去西市,换了两贯钱。” 区区两贯钱? 特么不识货吗……薛牧差点骂出口。 长出一口气,在心头暗骂了几句,他才开口问道:“哪家店?要是送到你们面前,能认得出来吗?” 许安良察觉到薛牧的语气不对,赶紧抬头回答:“认得出、认得出,那骨玉摸上去冰冷入髓,颜色也颇为奇异。” 一直低头不语的何斌,其实是四个官差中真正能做主的人,他沙哑着声音,问道:“贵人想要那块骨玉?不如让我带您去找那个胡商。” 要跟这几个不良人扯上关系吗? 万一传到兄长耳中,等他从洛阳归来,自己怕是免不了被责问,而且这灵异怪谈,目前也得不到证实。 念头急转,薛牧不断权衡利弊,终于给出回复:“不必,只需告诉我,你们两个把骨玉卖给西市哪家店、哪个牙商就行。” “那……” 许安良欲言又止,模样像极了街边小贩。 “五天后,你们几个到富乐园的云水间等我。”薛牧顿了顿,从腰间扯下锦袋,“要是没遇到,第二天就来宣阳坊的薛府,记得换身衣服再去,不要暴露身份。” 说完,他将信物放到桌案上。 何斌心中一喜,急忙叉手行礼,然后脱下硬皮靴,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多谢贵人,骨玉卖给了西市的米江,凭证在此。” “米姓,粟特人?” 陆大替主人接过纸单,仔细查验起来,上面的讯息很简短,随便扫几眼就能够辨认出真伪。 “没错,他在长安城做了二十余年的牙商,经营着几家玉器店。” 又交谈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画舫靠岸,薛牧与家仆乘车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七章 薛府 宣阳坊靠近东市,处在繁华地段,而万年县的官署也设在此处。 马车刚入坊门,就听见有人在谈笑逗趣。 “那四个不良人如何?说来也好笑,不知从哪里凑了些钱,跑到富乐园喝酒……”皂衣武侯说到这里,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猜怎么着?” “被几个市井游侠丢出来,当众狠狠打了一顿,跪在地上祈饶。” 说完,他当即表演起来,摆出一副家中死人的衰样,口中哀嚎不断,也不怕声音惊扰了过路的贵人,满心讨好上官。 看见杨县尉笑了几声,这武侯表演得更加卖力了,双腿跪着向前挪动,拿捏起腔调,委屈兮兮地说道:“无碍,与几个市井游侠起了冲突。” “赏!”“赏!” 几个武侯作势要抛钱,他们当然知道这是折辱不良人,可谁在乎呢?一群出身江湖的游侠而已,只要能将杨县尉逗笑,什么事不能做? 表演完毕,薛牧拉上布帘,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而坐在一旁的陆大,弓着腰,笑得很开心,原因无他,那个武侯演得确实很像。 “游览曲江的事情,不要告诉管家,知道吗?” 听到主人严肃的声音,陆大忍不住抬起头,看见薛牧一副忧思重重的模样,瞬间端正起心态,恭敬地说道:“喏!” 一刻钟后,马车稳当的停下,两人从车厢内走出,几个持刀侍从急忙赶来迎接。 “郎君,可曾见到玄奘法师?” “他早已圆寂。” 薛牧认识这个说话的侍从,叫冯义,去年刚从陇右道退下来,在府中颇具威望,应该有些本事,否则难以服众。 “嘁,原来也是肉身凡胎。”冯义搭上薛牧的肩膀,也不在乎什么尊卑有别,豪爽的说:“郊外农庄摔死了头牛,刚刚送进府中,郎君你也别拜什么佛陀了,吃些牛肉补身体就行。” “说什么混话?” 声音远远传来。 薛管家踏出府门,众人纷纷叉手行礼,他约莫四十岁,长得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且肤色较深,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人。 “叔,您怎么出来了?”薛牧立刻颔首,言语中颇为恭敬。 记忆中,即便是已经出仕做官的兄长,见到管家也不敢托大。 “二郎,身体好些了吗?” 听到这关切声,薛牧浮躁不安的心竟平静下来,他沉声回答道:“没什么大碍,倒是在上香时遇到了一件趣事,有个小沙弥送了尊玉佛吊坠给我。” “嗯,说明二郎与佛有缘,祂会在冥冥中保佑你。”薛管家宽慰了一句,转身看向陆大,“我让后厨炖了碗药膳,你先端到书房去。” 闻言,众人散开,只有薛牧、冯义,还有管家,一行三人从正门走入庭院。 现在阳光明媚,各种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要不是走了半天路,身体有些疲倦了,薛牧甚至想去一趟西市。 “管家,让二郎跟我一起打熬身体吧。”冯义轻轻拍了拍薛牧的肩膀,皱眉道:“骨骼定型,不能上阵杀敌,但强身健体也足够了。” “等明诚从洛阳回来再说,这几天先温养身体,多读书静心。”薛叔摇了摇头,又说:“二郎,你也不要太担心,三年守孝期挨下来,任谁都这样,只要安心静养一阵子,就能恢复正常。” “嗯,我想多出去逛逛,成天待在府里,实在没什么意思。” 薛牧随口说了一句,但没敢说自己是要去西市,因为那地方胡汉混杂,如果说出来,管家肯定不放心。 但愿陆大那家伙别多嘴,他在心中暗自祈祷,而薛管家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记得带上护卫,听说长安城这段时间不太平。” “我也跟着去吧。” 说完,冯义拍了拍腰刀,神色颇为激动,像是闲的没事做一样。 “好,有你陪在二郎身边,我放心多了。” 三言两语间,两人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根本不给薛牧拒绝的机会。 而沿着回廊,一行三人很快就穿过花园,来到府邸正堂。 为了解决采光问题,这地方根本没建南墙,屋顶靠几根雕花石柱,还有东、西、北三面墙支撑。 “煎一壶茶,给郎君解酒。” 薛叔走在最后面,他一边脱靴,一边吩咐侍女去准备茶水。 这话惊得薛牧一时失语,他根本没有喝酒,只不过,跟那四个不良人叙话时,稍稍沾了些酒气。 到底是什么鼻子? 竟然能闻到! 薛牧停下脚步,准备辩解几句,可要是管家问他去了哪里,又该怎么解释? 虽然陆大、车夫都保证不会多嘴乱说,但前提是薛叔不会过问,相较于自己,他们更害怕管家。 “叔,礼佛之后,我去曲江边赏景了,结果进错地方……又在富乐园遇到几个不良人……” 略作思考,薛牧决定坦白,毕竟明天有冯义陪同,根本无法隐藏秘密。 闻言,薛叔和蔼地笑了笑,以为自家子侄面薄,不好意思直说,宽慰道:“二郎生得俊俏,又逢年少慕艾的年纪,听曲喝酒很正常。 可要等身体养好了再去,到时候,约上长安城最有名的几个‘都知’一同出游。” 在管家看来,少年郎去平康坊、曲池找小娘子玩乐,绝对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情,不去才不正常! 至于那几个不良人,以及鬼怪之说,薛叔表现得不甚在意,轻笑道:“既然郎君好奇这些灵异怪谈,那明天就去一趟西市,顺便再四处逛逛,买些稀罕货回来……” 薛牧越听,眼睛越亮,他以为自己会被斥责,结果全是在杞人忧天,管家根本没在意。 谁说古人不开明? 这才是长辈该有的样子,鼓励晚辈多找几个小娘子谈人生、谈理想! 突然,一道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冯义凑到薛牧身侧,打趣道:“我听说读书人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八章 姻亲 正堂靠北的地方,摆放着一架白鹤展翅屏风,紫檀装框上镶满翡翠玛瑙,大概能卖很多钱…… 薛牧坐在矮床上,无所事事地打量四周,思考这些名贵家具到底能卖多少钱,可以资助多少平康坊小娘子。 “二郎,不要分神。” 管家见他倚靠在软垫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心中有些无奈,如今薛牧的兄长不在长安城,府中一切事务均由自己负责。 可是,一旦遇到大事,总得跟主家商量一下,才能做出决断,而薛牧又懒得管事,真让人劳心费神。 事实上,薛牧本来就不愿意过问这些琐事,但架不住管家执拗,总是主动告知,而且每次都要来正堂,把气氛弄得极其庄重严肃。 此时此刻,连行事粗犷的冯义都收敛神情、正襟危坐,薛牧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拱手说道:“叔,您继续说,我听着呢,刚刚谈到了虢州张氏……” 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因为管家说的话薛牧根本没听全,天晓得虢州是什么地方,翻遍记忆都没有任何印象。 见状,管家长叹一口气,又一次重复道:“老爷在世时,曾为明诚定下一桩亲事,如今,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经办好,只等他从洛阳归来,就可以去迎亲了。” 薛牧愣在原地。 沉默中,思考起前因后果,而冯义见他满脸茫然,补充道:“薛长史要娶虢州张氏的嫡女,再过一段时间,你要为兄嫂奉茶了。” 就这? 又不是自己娶老婆,至于搞得如此严肃吗?非得来正堂叙话。 薛牧在心中暗自吐槽。 而管家与冯义相视一眼,两人对自家小郎君的性格有了新认知——惫懒、根本不管事! 或者说,对大部分事情都漠不关心,表现得像个局外人一样。 “虽说虢州张氏的嫡女尚未过门,但两家之间早已有了来往。” 这次,管家留了个心眼,没有将要办的正事直接说出来,而是先点明关键,引起薛牧的重视。 “嗯,是张氏出什么事了吗?” 见他神色肃然,多次提及虢州张氏,薛牧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自己尚未及冠,也不清楚官场规则,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啊。 刚说到这里,一个侍女缓步而来,走到薛牧身侧,低眉说道:“郎君,这水已经晾了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不会烫口。” “谢谢。” 此刻,用来议事的正堂终于安静下来,三人耐心等待着。 幽香传来,眼前这个侍女,薛牧也是第一次见,但很快就被她清丽的外貌所吸引。 短襦上装、浅色长裙,外罩一件半臂衫,很常见的唐式搭配,穿在她身上显得轻柔素雅。 “郎君,要加酥酪吗?” 只见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看起来还带着些许稚气,可能年纪也不大,十四五岁的模样。 不等薛牧作出回答,她仰头微笑起来,朱唇轻启:“我听人说郎君正在静养,不适宜吃得太过油腻……可要是不加酥酪,这煎茶就不香了。” 冯义一边摩挲刀柄,一边笑呵呵的打量两人,然后看向管家,似乎在揶揄什么。 “你先下去吧,要是不合二郎的口味,他自己会调。” 这一刹那,在薛牧眼中,薛叔成了世间最扫兴的人。 闻言,侍女嘴唇轻轻抿拢,快速往茶杯里倒了两勺奶油酥酪,然后转身,搭住袖子,朝众人行肃拜礼,最后快步离去。 “忠叔,她似乎不是最初那个去煎茶的侍女。”薛牧端住茶杯,随口说了一句,倒也没往其它地方想。 无视了正在偷笑的冯义,管家微微点头:“嗯,接着谈正事吧。” “唔。” 薛牧应了一声,一早上没喝水,刚好有些口渴,他低头微抿一口唐朝特色煎茶。 茶叶的苦涩味、薄荷的清香味、大枣的甜香味、酥酪的奶香味,各种味道在口中混作一团,幸好没加动物油脂,不然真的难以下咽。 看他心不在焉,薛叔摇了摇头,说道:“虢国公有两个女儿,你兄长要娶的是嫡女,她还有个妹妹,虽然不是嫡出,但母族也是一地郡望。”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薛牧举起杯,又放下来,看起来无所适从,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试探道:“那位姑娘也想嫁给大哥?来个亲上加亲?” “咳!咳!咳!” 冯义以拳掩口,要不是提前知道了真相,心中有所顾忌,恐怕他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唉,你都在想些什么?”薛叔揉了揉太阳穴,应该是被气得不轻,怅然道:“她死在游览曲江的路上,尸体前天才浮出水面,被巡查青龙坊的武侯发现。” “今早,虢国公派了几个下人过来送丧贴,而明诚又不在长安城,为了表示尊重,只能让你走一趟。” 听闻死了人,薛牧立刻收起轻佻,坐直身体,正色道:“应有之义,在什么时候?” 见自家小郎君知晓分寸,管家抚了抚须,心中宽慰了不少,说道:“今天是盂兰盆节,国公在府中设两百僧斋,听说佛事会持续七天,前两天只接待同宗亲戚,你后天再去吧。” 薛牧不太愿意出席这些场合,但兄长不在,他只好承担起责任。 不过,曲江池、青龙坊、武侯,将这些讯息串联起来,他总感觉这位贵女死得过于蹊跷,或许跟青面妖魔有关? 一念至此,薛牧眉头微皱,放下茶杯,看向长相彪悍的冯义,问道:“义哥儿,你去的地方多,可曾见过妖魔邪祟?” 话音刚落,就听管家叮嘱道:“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失仪,也不许谈论什么鬼神之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薛管家看来,薛牧是个儒生,年纪轻,对灵异怪谈心生好奇,完全可以理解,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有损名声,将来还怎么扬名科场、士林? 见自家长辈苦口婆心的劝说,薛牧只能站起来,叉手行礼道:“喏!” “去书房吧,把那碗药膳喝了,出去玩了一上午,现在静心养神也挺好。” 临走前,冯义无奈地耸了耸肩,给了薛牧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九章 诡谲 白色的纸钱在风中飘散,招魂幡窸窣作响,虢国公的府邸笼罩在一片萧索惨淡之中。 “魂兮,归来……” 前来吊唁的同宗亲戚,还未踏入庭院,就听到一阵阵让人断肠的长声。 一辆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张岳伦从车厢内走出,看着迎风作响的白色招魂幡,神情恍惚。 “大理丞,开始落雨了,您先进去吧。”侍从撑开油伞为他遮雨,轻声安慰道:“生而必死,这是人间至理,虽然二娘魂归地府,但她定能……” 却不料,自家主人毫不领情,直接推开伞柄,沉声道:“拿开!” 这位年轻的大理丞就这么站在门前,任凭秋雨打在脸上、身上,谁能理解他心中的悲伤?如果不是祖宗定下了“同姓不可为婚”的规矩,那个躺在灵柩中的女子,早已与他结为夫妻。 雨珠顺着脸颊滑落,犹如眼泪,可张岳伦却哭不出来,至少在抓到凶手之前,他一滴泪都没有。 这时,两个少年郎踏出正门,走到张岳伦身侧,低声说道:“先进去吧,僧人正在为二娘做法事。” “为什么要招魂?” 他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缕缕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滴落,似乎在极力压抑怒火,最终颤声道:“我看过万年县呈报上来的公文,上面称,坊内武侯找到了婉儿的尸体,怎么现在却要扎纸人、立招魂幡?” “进去再说,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两个少年郎引着张岳伦朝里面走去,直奔灵堂。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穿庭过院,哭声、招魂声越来越清晰,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官员低头不语,走到灵牌前,默默拜了几拜。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牌位,见后面的棺材还未合盖,全然不顾僧众的阻拦,直接冲了过去。 而棺材中躺着一个茅草人,上面套着张婉生前最爱穿的衣服。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张岳伦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快要失控的情绪,可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吓得众僧不敢靠近。 见状,年迈老成的虢国公轻叹一口气,准备开解几句,但张岳伦已经忘记了礼数,他飞快地冲出灵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宣阳坊,薛府。 雨滴打湿了桂花树,冲淡了香味。 薛牧坐在胡凳上,端着一杯温好的乾和葡萄酒,悠然自酌。而冯义站在梨木桌案前,低头摆弄着佛经,似乎想参悟其中的玄妙。 “看不懂,那个药师琉璃佛真有这么灵验?” “反正我不信,只要在心中默念祂的名号,就能远离病痛?那还要医师做什么……” 冯义合上佛经,自言自语起来,起初,这些话还能入耳,后来他就开始口吐芬芳,什么“贼他娘”、“啖狗屎”之类的粗语,响彻书房。 什么仇、什么怨? 至于骂的如此难听? 薛牧本以为冯义见多识广,能为自己解答疑惑,但这家伙似乎跟佛陀有仇,从进来到现在,看着佛经琢磨了半个多时辰,结果又骂骂咧咧起来。 “义哥儿,这世间真有妖魔邪祟吗?”薛牧捧着从温水中取出的酒杯,起身走到桌案旁,认真地看着冯义。 “或许吧,反正我从未见过。”他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低声补充道:“总章元年,高丽国内乱,圣人下令出兵讨伐,我在军中多少听到一些异闻。” 说完,他感慨道:“可惜,当时不曾担任先锋,没有亲眼见到那些所谓的高句丽神明。” “怎么回事?”薛牧顿时来了兴趣,心中的期待感愈发强烈。 冯义也不卖关子,爽快地说道:“那年二月,英国公领兵攻克扶余城,惊得四十余城闻风而投,大军得以长驱直入。 九月,契苾何力将军作为先锋官,率先引兵至平壤城下,吓得高丽王急忙派遣使者持白幡乞降,我听说那群人里面有几个野神,其中一个自称元山女神,想要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享受香火……” 元山女神? 又是道听途说,薛牧听到一半,就不想听了,还不如那几个不良人,至少他们能列举出证据。 可冯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自顾自地说着,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乾封三年,他二十一岁,被当地军府拣点入伍,奉诏讨伐高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爷表现得很平静,默默为长子准备随身横刀、毡帽、毡衣,而阿娘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几个弟弟也陪着她一起哭,说什么辽东苦寒,半夜能把人冻死。 但那时候的冯义并不害怕,因为大唐天军一直战无不胜。 况且,阿爷年轻时也出征打过仗,家中的良田、牛马全是他拿命挣来的。 家族长辈常说,关中儿郎能死在自家床榻上的是少数,杀敌讨赏才是正理。 于是,在隆冬的风雪中,冯义拜别爷娘,和数百个同乡的卫士奔赴辽东,第一次战斗是在一个叫“金山”的地方,负责统军的是左武卫大将军薛仁贵。 说实话,那些高句丽人简直不堪一击,最大的敌人是寒冷,手指冻得不可屈伸,根本抓不住横刀,只能用麻布将它缠在手腕上,听着鼓声从侧方进击,然后拼尽全力去砍杀,直到力竭昏厥。 醒来时,队正告诉冯义:大唐天军又胜利了,他因“跳荡功”勋级二转,行军职务也得到了提升,从最低级的卫士,升为伙长。 后来,冯义成了一个老兵,也发现了一个道理:其实,打仗很简单,就是冲锋、砍杀、追击、受赏而已。 胜利、行军、迎敌、胜利…… 天可汗的军队一路上摧枯拉朽,轻松攻下了元山,贼首被迫上吊自尽,唐土再次得到扩张,而敌人的尸骨就是界标。 可是,在那场战役中,经常照顾冯义的独眼老卒战死了,老家伙在临死前念叨着佛陀保佑,但他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 “元山女神,嘿,如果她真是神明,怎么当时不敢出现?” “难道也在畏惧我大唐军威?” 冯义笑出了声,他不信神佛,因为在大唐天军面前,一切事物,都不堪一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章 放免 长安城的天气变幻莫测,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傍晚时分就开始落雨。 薛牧蹬着一双木屐,站在屋檐下看雨,夜晚的宣阳坊格外寂静,水帘外,一片朦胧,但他能清楚的听到,积水顺着瓦片流入阳沟的波波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负责巡夜的侍卫提着灯笼,在庭院外停了下来,轻声提醒道:“郎君,天气转冷,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知道了。” 说完,薛牧转身走入房间,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心中依旧有些仿徨茫然,又多了几分激动。 如果世上真有妖魔邪祟,那么与之对立的神明肯定也存在。 可是,玄奘法师早已圆寂多年,由此可见,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之法?所谓神仙之流,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此刻,薛牧躺在床上,直愣愣的盯着帘幕,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思绪,既为前程担忧,又暗自庆幸。 慈恩寺……不良人……西市…… 胡思乱想中,他竟然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时不时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悠扬。 我睡着了? 薛牧伸了个懒腰,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自从梦回盛唐的那天起,他就不敢闭眼休息,因为害怕再也醒不过来,而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 “来人,帮我更衣!” “郎君,您终于起来了。”陆大急忙推开房门,“管家早就备好了马车,几个侍卫正待在府外候着呢。” “嗯,雨什么时候停的?” 随口问了一句话之后,薛牧抬起手,等待仆人为自己更换衣物,倒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装束过于繁复,必须要有人站在一旁帮忙。 “大概五更三点,报晓鼓刚响没多久,我就起来扫地了,管家还夸我勤快呢。”陆大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帮自家主人戴幞头。 闻言,薛牧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昨天去慈恩寺时许下的承诺,感慨道:“以后你就不用这样了,至于聘礼,到时候直接去找忠叔要吧。” “多谢郎君,我想继续留在您身边做事。”他生怕薛牧会拒绝,赶紧解释道:“小人自幼在薛府长大,要是真离开这里,就找不到能说话的朋友了。” 陆大有自知之明,他什么营生都不会做,而钱财总有耗尽的那天,若真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怕是还得把自己卖了,才能勉强活下去。 薛牧也不犹豫,直接回答道:“行,过几天我跟忠叔说一下,你的日常花销依旧由薛府负担,每个月再额外给半贯钱,怎样?” 半贯钱? 陆大愣在原地,不敢说话。 按照前几天的市价,一贯钱可以买十石大米,半贯钱就是五石米,即便他再能吃,两年之内都吃不完! “嫌少?也是,等你娶了馎饦西施,日常花销肯定会变多。”薛牧口中喃喃道:“一贯?不,两贯吧,长安纸贵,孩子以后上学又要用不少钱。” 见自家主人越说越离谱,陆大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大声喊道:“郎君,求求您,别再说了,其实,每月三百钱足够了。” 谁会嫌钱少? 可他担心自己有命拿、没命花,能被主人放免,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管家也不会在意。 要是得寸进尺,管家会以为是有人出言蛊惑了少郎君,那样的话,恐怕自己活不到第二天。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薛牧也察觉到陆大在害怕,只能安慰道:“别急,那就三百钱吧。” “郎君大德、郎君大德……” 此时此刻,陆大依旧沉浸在恐惧之中,生怕主人又喊出一个惊天价码。 而薛牧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原主从小待在河东老家,很少去集市闲逛,加上每次出行都是由家仆付账,正因为如此,导致他对钱财没什么具体概念。 暗自叹了口气,薛牧低声吩咐道:“你先出去吧,我自己穿靴。” “喏!” 听到少郎君的话,陆大感觉轻松了不少,赶紧叉手行礼,然后快步离去,但刚走到桌案旁,又被叫住了。 只见,薛牧放下牛皮硬靴,问道:“现在你已经摆脱奴籍,该有个正式名字了,总不能一直叫陆大吧?没事的时候多想想,想好了通知一声。” “贱仆没读过书,还请郎君赐名。” 陆大神色颇为激动,他有姓没名,因为是家中的长子,所以被人唤作“陆大”,而这简直与街边的猫狗无异。 “先说说,你对未来有什么期待?” “不求富贵,只希望将来可以平安长寿。”犹豫片刻,他又说:“当然,前提是儿女双全。” 薛牧脸色一黑,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字,能将这么多的美好寓意全部表现出来,无奈道: “算了,你去书房找本吧,我以前在上面做过注解。” 其实,像薛牧这种贵族子弟,一旦成年,或者出仕为官,必须请大儒来观礼、赐字,但陆大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从先贤那里“借鉴”一下就行,反正他不参加科举考试,也不用担心犯了忌讳,被读书人排斥。 “用不着这么麻烦。”陆大心生忐忑,试探道:“要不,您随便帮我取一个?简单一点最好。” “滚远点。”薛牧见他畏畏缩缩,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笑骂了一句,又从锦袋里取出几片银叶子,一边递过去,一边说:“去找个道观,请那些道士帮忙吧。” “喏。”陆大躬身行礼,低头说道:“先陪郎君去西市,等回来之后,再去也不迟。” “今天有侍卫陪同,准你一天假,赶紧去取个正经名字。” 不待他回答,薛牧直接离开房间,朝正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仆人纷纷低头见礼,有些关系不错的侍卫,还结伴凑过来说:“郎君,您今天的气色看上去不错啊。” “昨晚睡得早,多少也养了些精神。” 薛牧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明显感觉到身体好了很多,可能跟睡眠有关,他只能这么理解,否则解释不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市井(一) 马声嘶鸣,一身窄袖猎装的冯义扯住缰绳,从远处疾驰而来。 “义哥儿,劳您费神了。” 几个侍卫也不害怕被撞到,笑着迎了上去,讨好的意味溢于言表。 “十五张羊肉馅胡饼。”冯义将油纸包抛了过去,然后跃下马背,笑骂道:“还别说,那几个粟特商人的生意真好,我足足等了两刻钟才拿到手。” “辛苦,辛苦……” 众人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吝夸赞,各种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说。 其中一名侍卫凑了过来,低声对冯义说:“我家娘子晒了些薄荷叶,您尝尝?” “先吃胡饼,吃完了再嚼薄荷叶,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能解腻。” 闹腾了一阵,几个侍卫斜靠在墙边,一边啃食胡饼,一边闲谈,聊的无非是“平康坊小娘子”、“扭腰迎合”之类的荤话。 而拜别管家的薛牧,刚来到后院,就听见冯义在门外大声喧哗,还时不时的传来一阵哄笑。 一个侍卫隐约听到了脚步声,立刻回身望去,在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调侃道:“哟,郎君您终于起来了,还没吃朝食吧?刚好,义哥儿捎了几张胡饼回来,热乎着呢。” 说完,他扬了扬手中啃到一半的羊肉馅胡饼,只见热气腾腾的面饼上,点缀着一粒粒油亮的芝麻,肉香味扑鼻而来。 “不用,等会儿陪我去街边吃碗馎饦就行。”薛牧摆了摆手,解释道:“羊肉膻味太重,确实吃不惯。” 那人也不拘束,嘴里的饼还没咽下肚,就开口回答道:“好嘞,您先上车吧。” “都吃快点,别误了时辰。”又有人高声喊了一句,神情颇为严肃。 闻言,薛牧笑道:“别管我,你们继续聊,反正也不赶时间。” 冯义见自家郎君走了过来,仔细打量了几眼,又抬手在他肩上轻拍几下,点头道:“气色好多了,看来太常寺医师开的药方确实管用。” 听到这句话,薛牧嗯了一声。 在他看来,只有两个理由比较可信,一是睡眠充足,二是药膳在起作用,总不见得真是佛祖开恩吧? 昨天去了一趟慈恩寺,既没见到玄奘法师,也没遇到普光法师,前往佛堂给释迦摩尼上香时,更是心情浮躁,就差破口大骂了,这种情况下,佛祖怎么可能赐福庇佑? 冯义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了薛牧心中所想,低声问道:“二郎,你该不会真以为这是药师琉璃佛显灵了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除非亲眼见到,否则我不会相信。” 说着,薛牧摇了摇头,又回想起慈恩寺内,僧众唱戏哄骗妇孺的场景,顿时没了敬意,自语道:“要是世间真有佛陀,恐怕不会纵容那些俗僧招摇撞骗。” “这么想就对了,先帝年轻时常年征战沙场,腰间宝刀不知斩了多少贼人,按照和尚们说法,岂不是要下地狱?” 冯义也是个浑人,竟然敢议论太宗皇帝,幸亏旁边没有外人,不然免不了去一趟京兆府了。 顾不上回答,薛牧立刻抬头环视四周,确定没有路人经过,才出言警告道:“不可妄语,恐招惹事端。” “喏!” 冯义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连忙拱手告罪,然后换了个话题。 就这样,大概过去了一刻钟,几名侍卫吃完朝食,骑马在前面引路。 长安城繁花似锦,数十家食摊聚在街边,其中以粟特人为主,他们制作胡饼的手艺也堪称一绝,生意自然红火。 可惜,薛牧不想吃油腻的食物,而今早又听陆大提到馎饦西施,他才决定亲自过来尝一尝。 “一碗馎饦汤。” “知道了,还请郎君稍待片刻。”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皮肤微白,但身段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窈窕,只看了一眼,薛牧就失去了兴趣。 “郎君也听说过馎饦西施?” 冯义凑过来,准备打趣几句,但还没说完,就被薛牧瞪了一眼。 “一边去,陆大想要娶她为妻,我过来看看,不行吗?” “嘿,这小子福气不浅,馎饦西施在咱们宣阳坊也算小有名声了。” 街边卖朝食的摊主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不出名? 薛牧收回视线,偏头对冯义说道:“你去陪其他侍卫说说话吧,大庭广众之下,还怕我出什么事?” “行,您慢慢吃,去西市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顺利的话,中午就能回去了。” 清闲了没多久,那个妇人端了一碗馎饦汤过来,葱花、蒜末、猪油漂浮其上,看上去挺清爽,闻着也不错,薛牧又往里面淋了一点酸汁,大快朵颐起来。 他感觉汤里的东西有点像面条,只不过比较宽,口感很劲道,能吃到麦香味。 很快,汤碗见底,只有几粒蒜末黏在碗口边。 胃口大开的薛牧,对摊主喊道:“再来一碗,麻烦多放一些葱花。” “郎君好胃口。”妇人笑了笑,接过汤碗的同时,顺嘴说了一句:“前些天,骊山的火晶柿子熟了,要买两颗尝尝吗?” “还剩多少?” 前世,薛牧就曾听人说过火晶柿子,因为这东西看上去“赤如火、亮如晶、皮薄似纸”,所以被人推崇为果中珍品。 “十二颗,您都要吗?”馎饦西施神色紧张,要是能全部卖出去,就可以赚到一百文钱,而这绝对称得上一笔巨款。 她犹豫片刻,再次补充道:“可以给您算便宜一点。” “行,你留两颗给我。”薛牧指了指站在不远处闲聊的护卫,“看到他们了吗?帮忙送过去。” 不多时,火晶柿子被她端了上来,薛牧接过细竹管,对着果皮轻轻一戳,低头啜饮起来,甜而不腻,确实当得起“一窝蜜”的称呼。 “郎君,您的第二碗馎饦汤。” 回来时,见客人已经吃完了火晶柿子,馎饦西施来不及休息,急匆匆的走过来,生怕怠慢了贵客。 “麻烦了,先结账吧。” “三百文钱。” 虽然知道眼前这位郎君家境不凡,但出于习惯,妇人还是多说了几句:“两碗馎饦汤不算,主要是火晶柿子贵,托人连夜从骊山运进长安城……” “行,看到那个黑脸汉子了吗?他叫冯义,你去找他要吧。”薛牧挥手示意摊主离开,说道:“我先坐一会儿,消消食再吃。” 自从梦回唐朝的那天起,他就没正经吃过饭,今天倒是个例外,精神好了不少,能吃下两碗馎饦汤、两颗火晶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市井(二) 长安城一共有三十八条主要街道,夜禁一开,就不允许四处晃荡。 要是犯了禁,被巡夜武侯发现,免不了一顿痛打,错筋断骨已经是人家大发慈悲了,真追究起来,乱刀砍死都不为过,说不定他们还能在功劳簿上添一笔,赚点赏钱。 不过,现在报晓鼓早已敲响多时,自然没人会设卡阻拦,薛府的车队沿着南街向西边驶去。 此时此刻,街面上热闹非凡,放眼望去,什么新鲜事物都能看到,双峰骆驼、西域胡人已沦为寻常,偶尔能看到几个黑皮肤的昆仑奴,那模样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惊得普通民众四处躲让,生怕沾染上什么邪祟之物。 “义哥儿,那是什么稀罕物?”一个侍卫指了指前方,神色有些畏惧。 “昆仑奴而已,怕什么?”冯义平稳地坐在马背上,瞥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淡然道:“别看他们体壮如牛,但个个性情温良,豪门贵族抢着要。当然,价钱也贵,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再贵,也是奴。”那个护卫撇了撇嘴,转头看向马车,问道:“郎君,你觉得他们像不像恶鬼?” 对此,薛牧无言以对。 无论是在影视剧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都见过,可那是前世,此生倒是第一次见,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感慨。 “加紧赶路吧,道路越来越拥挤了,都给我小心点,别让人惊扰到二郎。” 冯义抬眸环视周围,见人群逐渐密集,大声吆喝了几句,也算帮自家郎君解了围。 “喏。” 众侍卫拱手行礼,不再多言,只是神色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东贵西富,宣阳坊处在长安城的东北方,住在那里的人大多都是权贵世家,治安肯定比其它地方好,放松心神闲谈几句也没什么。但城西不一样,各国胡商在此云集,热闹繁华的同时,也暗藏着危险。 车队放缓速度,继续向西走去,刚过一道坊门,薛牧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他忍不住掀开布帘,看向前方。 “胖儿,你闻到肉香味了吗?” “闻到了。” “想吃吗?” “想!” 木台上,站在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长得憨厚老实,而瘦的那人长得精明干练,过往的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将路给堵上了,根本无法前进。 见状,冯义立刻跃下马背,快步走到车厢旁,向薛牧征求意见:“郎君,前面在演参军戏,咱们要绕道吗?” “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因为不赶时间,薛牧表现得很淡定,转而问道:“难道今天又是什么节日?” “天晓得,看架势应该向官府报备过了,几队皂衣武侯也围在那儿看呢。” “嗯,只要穿过这延寿坊,就能直抵西市,绕路太麻烦了,不如留下来看看,等参军戏散场再走。” 薛牧挥了挥手,示意冯义别挡着视线,他认为昆仑奴不值得稀奇,但观看唐朝版相声,却是人生头一遭。 只见那个身形瘦高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俯身端起一只热气腾腾的铁锅,卤香味顺着风向外飘散,馋得那胖子口水直流。 “猜猜是什么?” 胖儿眯起眼睛,将身体微微前探,用近乎深情的语调回答道:“真香……卤猪头……” “口水!赶紧把口水擦了!”瘦高个儿夸张地向后仰,笑骂道:“从你脑袋上剐下块肉扔进去,炖入味了再吃,可解馋了。” 台下,不少孩童笑出了声,大人们依旧矜持,勉强动了动嘴角,可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戏台。 “嘿,我又不呆,怎么可能割自己的肉吃?”胖儿低头想了想,认真道:“猪都不吃同类,何况是我……” 说着,他抖了抖身子,脸上、身上的肥肉开始无规则颤动起来。 薛牧哈哈大笑道:“这胖子,怕是个憨货!” 一时间,台下的围观者笑成一团,所有人都被那另类的舞蹈,逗得乐不可支。 在众人大笑时,瘦高个儿放下铁锅,拿起垂挂在腰间的磕瓜,作势要敲打。 “你这胖儿,定是猪变的!” “不是,不是,某乃长安人氏,各位看官皆可作证。” 说完,那胖子缩了缩身子,脚步踉跄,配上那副憨样,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不认识!不认识!” “打!打!打!” 这参军戏确实能调动气氛,连那些小娘子也抛下矜持,随着其他人一起山呼起来。 待声音平息,那瘦高个儿单手叉腰,扬起下巴傲然道:“贼识我乎?” “谁耶?” 胖儿眨着眼睛,满脸懵然,说话时又偷偷瞄了瞄铁锅。 “某,国之大将张翼德也!” “是何猪狗?” 闻言,那瘦子懒得再骂,用力砸下磕瓜,造成的声响极大,孩童纷纷低头闭目,生怕看了晚上做噩梦。 “别怕,阿爷在呢。” “他们在演参军戏,死不了人,不信你自己看。” 在长辈的劝说下,他们才畏畏缩缩的睁开眼,还没过多久,又嬉笑起来,全然忘了刚才的狼狈样。 “哼哼哼……” 只见,胖儿疼得趴在地上,一边学猪叫,一边向铁锅爬去。 “瞎猪!乱动什么,难道是想吃同类?” 敲打声响彻长街,那胖子在戏台上翻滚起来,似乎疼得厉害。 有几个稚童仗着个头小,凑得比较近,看到了口水滴落的场景,连忙喊道:“他还想吃卤肉!打他!” 瘦高个儿见观众捧场,演得更卖力了,拽住搭档的衣襟往上提,而被打的胖儿也不反抗,嘟起宽厚的嘴唇,那架势像极了爱哭的孩童。 笑了一阵,薛牧感觉参军戏应该算相声的祖宗,只不过在唐朝,捧哏、逗哏的分工尚未完全明确。 不经意间,冯义看到自家郎君的表情有些严肃,以为他对参军戏不感兴趣了,凑到耳边提醒道:“郎君,别着急,看样子快结束了。” 薛牧见自己被人误解,想要解释几句,可一听到唐朝双人喜剧即将结束,也懒得反驳,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 一刻钟后,“参军”、“苍鹘”相视一笑,朝台下的围观群众躬身行礼,而皂衣武侯也开始工作,呵斥围观者有序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冲突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西域胡商从遥远的拂林、大食出发,先乘坐马车,而后改换骆驼,日夜兼程、不惧死亡,就是为了抵达传说中的黄金帝国——唐。 当然,不仅仅是商人,还有渡海而来的遣唐使,他们学习大唐的典章制度、文化服饰…… 有诗证曰:“礼乐传来启我民,当年最重入唐人。” 一路上,薛牧见到了不少身穿奇装、面容抽象的外国人,他们站在西市入口处,排成两列,耐心等待查验。 “郎君,那些人是西市署的吏员,负责勘察‘公验’。” 说完,冯义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异域商人,低语道:“像这些胡商,还要出示通关文牒,才能入内。” “都让一让!” “谁敢不开眼?” 此刻,人群拥挤,随行的侍卫生怕薛牧被撞到,纷纷拔出佩刀,进行武力威慑。 经过一番折腾,确实安全了不少,但也惹恼了几个西域豪商,他们聚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声音极大,恐怕来者不善。 而发生在入口处的一举一动,自然瞒不过西市署吏员的眼睛,其中一人搁下笔,偏头看向一位老者,低声请示道:“梁公,要去通知巡街武侯吗?” “不必,那些胡商知道规矩。”老吏在西市署待了二十余年,对这些突发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了,淡然道:“不远万里而来,要是因为触犯唐律,导致货物被罚没,得不偿失啊。” 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似乎是有意为之,想要震慑其他胡商。 “小心为上,如果真伤到了那位贵人,该怎么办?”曹轩指了指薛府的车队,提醒道:“都是突厥马,只有陇右的官营牧场才能训养出这等货色。” 这几年,陇右地区战乱不断,朝廷能控制的战马已不足五十万匹,只有通过私人途径,才能弄到几匹还算不错的官马。 至于,那些优中选优、万里挑一的神驹,等闲人家根本不敢惦记,既买不起,也无福消受,只有顶级门阀才有资格瓜分。 “骨大筋粗、脖颈纤细、四肢修长,绝对是宝马神驹。” “梁公,要是这位贵人出了事,恐怕整个西市署都要跟着遭难。” 闻言,那老吏不由得皱眉,但不是因为闹事者的身份,而是他察觉到了曹轩的心思。 “行,交给你处理了。” 曹轩眉头一挑,急忙叉手行礼:“喏!” 在小吏转身的瞬间,梁子跃笑着说了一句:“胡商入城时,城门监已经收缴了他们的随身利器。” “梁公大德。” “赶紧去吧,别让其他人抢了先,这里有我照应着,绝对不会出事。”梁子跃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西域行商,沉声说道:“别看了,把通关文牒拿来。” 能在西市署任职的人,谁不是练就了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睛? 那群胡商只是一时气急,最多动动拳脚,而那位小郎君身边全是持刀侍卫,怎么可能吃亏? 曹轩之所以急着赶过去,无非是想获得晋升之阶,不良人是吏、武侯是吏,他也是吏,归根结底都是没有品级的流外官,趁着年轻搏一把,说不定真遇到了贵人,能从江湖中一跃而出呢。 可惜,薛牧还不知道这件事,也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把他视作改变命运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正忙着思考对策。 那是一群头戴尖顶毡帽的粟特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携带刀剑,而是拆下用来固定马车的木板,一路拖行而来,那凶狠的架势,简直颠覆了薛牧的认知。 粟特人不是在街边卖胡饼吗? 怎么这么彪悍! 随着时间推移,人越来越多,声音也逐渐嘈杂起来,有粟特语,也有唐话,但听起来很生硬,勉强能听懂几个音节。 “郎君,你先回车厢里待一会儿,这群乞索儿也敢狂吠!” 冯义取下别在腰间的横刀,将其缓缓抽了出来,利刃擦过刀鞘,发出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一般。 薛牧非常清楚,只要这群粟特人敢动手,冯义和侍卫的横刀绝对会砍下。 可是,在原主的记忆中,唐律严苛,一直遵循杀人抵命的原则,即便杀的是胡人,也要流放到苦寒之地。 一念至此,他轻叹一口气,低声提醒道:“注意分寸,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杀人。” “杀了又怎样?”冯义的神色依旧轻佻,似乎不在乎唐律,也不在乎人命,低语道:“在我们看来,二郎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薛牧一时失语,他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竟然到了持械拼杀的地步,他一边想,一边退到了马车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 气氛依旧僵持。 那群粟特人的唐话,生硬得让人难以听懂,冯义懒得去分辨,转头看向其他侍卫,抱怨道:“好久没用刀了,还是陌刀用起来舒服,大、沉,够气势,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恐怕这辈子都碰不到咯,薛长史帮咱们脱离了军名。” “能死在自家床榻上,不好吗?” “当然好,还有一件更好的事要告诉你们。”曾邀请薛牧吃胡饼的侍卫,抬眸扫视周围,手指微微松开刀柄,笑骂道:“瞎屡生,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粟特人不敢动手,在装腔作势呢。” “郎君,不要冲动!” “快,把人都给我分开!” 曹轩带着两队皂衣武侯冲了过来,其中一队还配有牛角弓,箭头正对着闹事的粟特人。 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局势就被控制住了,只见那个小吏冷声说道:“先把这群粟特人带去官署,然后去附近的武侯铺,再调两队人过来。” “喏!” “你去通知城门署,让他们派人把入城名册送过来。” “喏!” 在连下几道命令之后,西市入口处终于恢复了秩序,他快步走到薛牧身边,叉手行礼,低眉说道:“惊扰贵人了,这些粟特人不知礼数,不清楚长安城的规矩,您多担待。” 闻言,薛牧拱拱手,也算回了一礼,然后就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回答。 曹轩心中反而一喜,不动声色的问道:“郎君来西市买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幕僚 西市署官衙,一片寂静。 小吏低下头,凝视着桌案上的文书,神色严肃。 时间慢慢推移,堂内依旧寂静。 见执笔小吏久久不语,冯义的眉头愈发紧皱,他不喜欢跟牙商打交道,也不擅长,本想着带足了钱财,就能顺利拿到玉石。 可是,看眼前这家伙的反应,冯义又感觉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现在契约在我手中,难道还赎不回那块玉石?” 薛牧放下茶杯,疑惑的看着白衣小吏,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闻言,曹轩收回思绪,拱手问道:“郎君,您准备用什么方法拿回玉石?” “八匹蜀锦作价五贯,加上那十贯钱,也抵不过三两黄金。”薛牧耐下心思,反问道:“难道胡商不收黄金?” “当然不会,那群胡商巴不得所有客人都用黄金结账。” 西市上充斥着大量货物和商人,日交易量不可估算,而一贯钱足有九斤重,一旦涉及到大宗交易,必须要用骆驼去驮运铜钱,极不方便。 因此,商人更喜欢顾客用金子来付账,况且,黄金保值,无论如何都不会赔本。 “那么,他会坐地起价?”薛牧感觉白衣小吏在刻意卖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直接起身说道:“契约在此,除非米江想去京兆府的幽狱,否则他不会犯傻。” 说完,薛牧作势要离开,招呼几个侍卫跟上来。 曹轩见贵人不按常理出牌,赶紧凑到薛牧耳边,低声问道:“要是米江诈称玉石已经卖出,或不小心丢失了,该怎么办?” 因为靠得比较近,冯义也听到了这句话,有些急迫的追问道:“有什么破解之法?爽快点说出来,还怕我家郎君亏待了你?” “商人逐利,您出五两黄金,他会认为这块玉石值十两、二十两,甚至更多。” 作为西市署的执笔吏,曹轩当然清楚各种明暗规则,也跟那个叫米江的牙商打过几次交道。 粟特人多豪商大贾,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世间,商业活动包括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举息等,几乎覆盖了一切重要市场领域,毫不夸张的说,这群人控制了西市交易的命脉。 比起他的同族,米江又有些不同,他是个突厥化粟特人,生意不算大,只经营着几家玉器店,但非常喜欢招募打手,正因为如此,很少有人敢去他那里闹事,连朝廷官吏都要给其几分面子。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牧确实是初来大唐,可他再不谙世事,也能察觉到白衣小吏心怀目的,不过,此时此刻,没什么东西比那块骨玉更重要。 “能为贵人做事,是一种荣幸,怎敢索取回报……” 说到一半,曹轩长叹一声,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酝酿,感慨道:“倘若郎君不嫌弃,鄙人希望能跟在您身后,帮忙处理些琐事。” 西市署执笔吏,分管勘察、调解等繁杂困顿的工作,经常被那些自视清高的士人看不起,不仅如此,还要接受吏部的考评,如果被评为中等,那就继续留任,如果被评为下等,则要罚没俸禄、去官免职。 而那些考绩高的吏员,仅仅是象征性的赏些钱财,至于累计升官,完全是在糊弄人,没背景、不贿赂吏部主事官员,这辈子只能当个没品级的流外官,就像梁子跃一样,蹉跎一生,困死在这西市署。 而曹轩不愿意如此,他渴望从江湖中跃出,哪怕穿青袍,去岭南当个九品县尉,也死而无憾了。 “还请郎君收留!” 见薛牧楞在原处,迟迟不回答,他心中更加急切,哀叹道:“鄙人稽首了。” “不敢,不敢。” 见白衣小吏弯腰伸臂,作势要叩头,薛牧赶紧伸手去扶,在原主的记忆中,这可是大礼,只会在重要场合出现,比如:臣拜君、子拜父、徒拜师,要是真接受了,那算什么事? “我刚来长安城没多久,身边确实缺少像先生这样的人才,承蒙您看得起,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这说的是实话,随从陆大忠心有余,但能力不足,勉强认识几个字,而那些侍卫只精通马术、杀人,一旦遇到麻烦,能动刀就绝不动嘴,放任不管,迟早有一天会招来灾祸。 “郎君言重了,府上的米粮多吗?”见气氛有些凝重,曹轩调笑道:“自幼家贫,所以现在比较能吃,顿顿无肉不欢,到时候可不要怪罪。” “先生真是个趣人,我河东薛氏乃关西六大姓,若食宿不能让您满意,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闻言,曹轩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河东薛氏共三十余支,但不管是哪一支,均为钟鸣鼎食之家,这次终于赌对了。 “先生,吾等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赎回那块玉石,到底该如何应对?” “郎君,您错了,不能这么说。” 在找到靠山之后,曹轩快速进入角色,从朝廷吏员到私人幕僚的转变,仅用了几个弹指的时间。 “玉石本就是您珍藏的宝物,而那个叫何斌的不良人,偷偷盗走了它。” 等他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冯义,终于舒展了眉头。 薛牧点点头,问道:“要是米江真将玉石卖掉了,怎么办?” “绝无这种可能,官府经常征用有恶迹者充任不良人,因此,他们来西市典当东西,买主必须将货物存留一个月,才能脱手卖出,以免那是赃物。” 一时间,拨云见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势 对圣人来说,上元二年是他一生中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经历了丧子之痛。 其实,太子李弘很早就染上恶疾,一直待在宫中静养调息。作为一名父亲,李治希望嫡长子能够留下血脉,作为帝国主宰,李治同样希望如此。 可惜,新婚之喜并没有让太子弘的病况好转,反而沉痾日重,最终药石无效,四月二十五日病逝于倚云殿。 今上悲恸至极,破例追赠李弘为皇帝,也是大唐第一个被追赠为皇帝的太子。 悼念说:“弘天性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欷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可谥为孝敬皇帝。” 与此同时,圣人还诏令文武百官从权服丧、以天子之礼为太子建造陵墓,而他本人则因悲恸过度,头风病日益加重,只能待在东都洛阳静养。 不过,唐帝国不能没有继承人,年仅二十二岁的雍王在三个月前继为太子,留在长安监国。 东宫,嘉福门旁。 几个绯袍官员席地而坐,低头享用着朝廷供应的免费午膳,眼前的食物,虽然谈不上山珍海味,但也没有简陋到失了体面:火晶柿子、小天酥、红羊枝杖、粉粥。 “听说虢国公的幼女死了?” “没错,尸骨都没找到,巡城武侯只在青龙坊的水渠里发现一套衣物。” “不是说已经找到了吗?”说话者眉头微皱,疑惑的问道:“再过几天就要葬入邙山了,怎会有假?” “招魂而葬罢了,你难道没看到立在国公府门前的招魂幡吗?” 跟普通人一样,大唐的官员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鬼神 太阳升入中天,西市内人头攒动,根本无处下脚,只能留下来吃午膳。 作为地头蛇,曹轩找到一家食肆,快步走进去,大喊:“博士!店中可曾备有黄醅酒。” “来了!” 酒博士晃过来,暗自打量起众人的衣着穿戴,确认新客有能力付账,才笑道:“当然,各位里面请!” 众人跨越台阶,绕过屏风。 刚进来,薛牧就发现这不是单独的隔间,二十几个客人已经坐定,看架势,似乎在耐心等待着什么,时不时地附耳交谈几句,神情颇为期待。 见贵人面露不解,曹轩猜出他是第一次来,便凑到近前,低声解释道:“郎君,这是摆宴开席的大堂。” 大堂? 闻言,他环视四周,只见堂宇宽敞,左右对设、盆栽花卉都很华丽,与曲江池畔的富乐园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客人先入席吧,酒菜马上就好。”酒博士微微躬身,示意众人落座,然后转身离开了。 见状,冯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曾听人说过,西市的食肆非同寻常,看来今天终于能见识一下了。 “该坐哪里?” 薛牧收回视线,他估计这里能够容纳一百人,而现在只有几个角落被占满,显得十分空旷。 “当然是正中位置。” 说完,曹轩直接走了过去,等众人入座之后,他又说:“能帮助郎君处理些许琐事,是曹某的福气,应该做东请客。” “先生说笑了,怎么能让您请客?”薛牧将木盒放在膝盖上,郑重说道:“对我来说,这块玉石比百两黄金还要重要,能顺利拿到它,完全仰仗您的帮助。” 为了吓住米江,曹轩特意征调了两队武侯过去,还请相熟的不良帅从旁协助,才成功取回骨玉。 这一系列行动看似轻松简单,但只有西市署吏员能够做到,并且做的滴水不漏。 “可惜,以后再也不能回西市了,那个叫米江的胡商肯定会托人打探消息,要是知道吾等诓骗他,恐怕会暗中报复……” “一个粟特商人而已,还敢来宣阳坊闹事?” 冯义神色轻蔑,为了保护京官,朝廷特意给他们配备了卫兵,连九品散官都能分配到两个侍卫,何况薛府这种钟鸣鼎食之家? 二十四个府兵在院外巡逻,府内还有不少私人护卫日夜看护,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不可大意……” 见众侍卫并不在意,曹轩心中有些急切,准备再提醒几句,又被人开口打断了。 “先生不必担忧,既然以后不能来西市,那就去东市。” 薛牧宽慰了几句,就将注意力集中到雕花木盒上,内心既期待又迷茫。 妖魔邪祟之说、神仙鬼怪之谈,能否被证实,就看这块玉石,是不是真像不良人说的那么诡异。 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木盒,因为知道内幕,冯义的目光里带着期待:“郎君,打开看看吧。” 十年前,讨伐高句丽时,未曾充当先锋,无缘见到传言中的元山女神,而那也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现在终于能揭开神秘的一角,冯义内心深处竟有些紧张。 “嗯。” 薛牧点点头,也不犹豫,直接打开木盒,仔细审视起来。 按照不良人的说法,这应该是一块黑青色的玉石,但,与其将它称之为玉,倒不如称之为石头。 它看上去并不通透,混沌朦胧,跟鹅卵石有些相似,只不过形状有些古怪,像半截指头,甚至能在上面看到密密麻麻的指纹与褶皱。 平平无奇、石匠为了哄小孩,随意雕刻的小玩意儿…… 以上就是曹轩的第一反应,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贵人找错东西了? 一念至此,他下意识地看向冯义。 通过短时间的相处,曹轩隐约察觉到,身旁这个黑脸汉子是郎君的亲信,或许能通过观察他的反应,分析出什么。 此刻,冯义依旧心怀期待,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以求看得更清楚。 这到底是什么? 除去两位知情者外,其他人的心中都十分好奇,可又不敢开口询问,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用眼神进行交流。 “郎君,让我上手吧。”微微愣神后,冯义迅速反应过来,拱手说道:“要是真有什么危险,也不会危及到你。” 薛牧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你昨天可不这个态度,当然,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神鬼之说。” 说完,他就将骨玉从木盒中取了出来,紧紧贴在掌心位置。 冷! 它与玉石温软的特性截然不同! 短短一瞬间,薛牧体会到了冰冷入髓的感觉,汗毛乍起。 青龙坊命案的凶手真是水鬼? 看到自家郎君的反应,一个念头在冯义心中升起,正当他准备接过骨玉,认真探查一番时。 却见薛牧猛然撒手,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了,骨玉坠向地面。 桀! 原本质地坚硬的怪石,在触地的瞬间,碎成一堆粉末,隐约间传来一声怪音。 薛牧呆愣在座位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勾去了魂灵。 “郎君?郎君!” 护卫在一旁大声呼喊。 曹轩被吓得身体颤抖,缓缓将手指探到贵人鼻下,最终长舒一口气,“呼吸平稳,赶紧送入医署吧。” 此时此刻,薛牧感觉自己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湖水中,但又感觉非常平静,想要永远沉浸其中,不愿被人打扰。 “最近的医署在哪里?” 冯义扯住曹轩的衣襟,可越是这样,越能表现出他内心的绝望与惶恐。 争执声传入耳中,时断时续,这让薛牧感觉很烦躁,可又无能为力。 又过了一会儿,胸口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灼烧感,是真慧小和尚送的玉佛在起作用? 他的大脑恢复了清明,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那块骨……玉石呢?” 薛牧下意识地看向地面,结果连碎渣都看不到,仿佛那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那种冰冷入髓的感觉,一直印在心中,难以忘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魔怔 店主闻讯赶来,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郎愣在原地,双手撑住桌案,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似乎是犯了恶疾。 若死在食肆里,肯定会影响生意! 一念至此,胡人店主急忙说道:“几位客人,赶紧把这位小郎君送去药铺,病情可耽误不得!” “无事。” 薛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 冯义与几个护卫交换眼神,然后皱眉问道:“西市的药铺在哪里?” “不必,刚才那块玉石呢?” 薛牧顾不上其他事情,再次发问。 此刻,受到惊吓的曹轩也反应过来,急忙回答道:“北坊一共有两家药铺,最近的那个在横巷第三家,离此处不远……” “呱噪!” 豆大的汗珠从下颌处滑落,薛牧大声呵斥了一声,抬眸看向冯义:“骨玉呢?你有没有听到一声怪叫?” 难道这世间真的存在邪祟? 冯义摇了摇头,拱手说道:“郎君,您刚才失手将它打碎了,至于奇怪的声响,确实没听见。” 说完,他转头看向其他护卫。 众人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 “郎君,难道您又梦到影视城、演员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前几天,薛牧在庭院里“胡言论语”,不巧被一个路过的家仆听到…… 现在,一个侍卫怀疑自家郎君又犯病了,于是,他转头看向冯义,轻声提议道:“先去药铺吧,那里应该有坐堂医工。” 闻言,薛牧嘴角一抽,也懒得解释,默默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寻找什么。 既然玉石坠向地面,为何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亦或者说,只有这一个疑惑。 冯义凑了过来,神色凝重的问道:“二郎,你在找什么?” “粉末、残渣。” 薛牧垂下头,继续寻找证据,毫不理会身后——其他食客投来的目光。 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过于诡谲,前世坚守了近二十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早已崩坏。 如今,他只想活下去,如果再奢侈些,最好能过得安稳舒适。 “齑粉呢?好奇怪的玉石。” 曹轩在心中嘀咕了下,也不多话,直接俯下身子,仔细探查起来。 这是宣城红地毯? 作为西市署吏员,必须要精通算数、通晓规则,以及博闻强记,看到货物的第一眼,能够说出产地、价格、特性…… 因此,除去胆小、功利心重外,曹轩几乎没有缺点了。 “一丈毯,千两丝。” “你在说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的嘀咕声,薛牧顿住脚步,转头看向曹轩。 “这是宣城红毯,质地柔软,哪怕从桌案上扔一只熟鸡蛋下来,外壳都不会损坏,那块玉石怎么可能……” “客,好见识!”胡人店主突然开口说话,先是赞叹了一句,然后自夸起来:“确实是上等的宣城红地毯,当初本想用水磨石平铺……” “给钱,让他们都走。” 薛牧神色不耐,抬头看向胡商,说道:“十金,够了吗?” “这……” “二十金,足够抵你一个月的收益了,赶紧拿钱离开。” 一个侍卫拎着木盒走到胡商身前,也不啰嗦,直接扭开机关锁,说道:“你先拿一块验验真假。” 店主赶忙接过一块金饼,入手微沉,怕是不止五两,这个少年郎出手果然大方。 看完印刻在金饼上的小字,胡商略显踌躇,因为这些黄金都是贡品。 众人皆知,每年各州县的地方官都会铸银铤、金饼,然后送入京城。 而圣人在收到这些金银后,会命令匠师,将其中一部分铸造成各种器具,留在宫内自用,其余全部赏给宠幸的臣子,因此,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此物。 “怎么,不敢收?” 见店主没有回话,薛牧眉头紧皱,内心极其烦躁,忍不住又问:“嫌成色不好?” “不敢,不敢。” 闻言,胡商心中一紧,赶紧叉手行礼,不是他不想要,而是这些金子烫手。 皇室赐物,时间、产地、进献人都刻在上面,所以这可不像那些民间私自铸造的玩意儿,只要流入市场,就会引来官府的调查。 左右衡量,店主决定置身事外,安心做生意才是正理…… 一念至此,他咬了咬牙,把金饼放了回去,歉然道:“还请公子见谅,小店在西市经营了十余年,从未赶过客人,为了名声,不能破例。” 听到他拒绝,薛牧心中升起一阵无名之火,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唐律严苛,直接拔出侍卫的腰刀,架在胡商脖颈上,冷声道:“把金子拿走,然后带上其他人,滚远一点。” “郎君,请暂息雷霆之怒。” 见情况不对,曹轩冲了过来,一把夺过腰刀,凑到薛牧耳边,低声劝解道:“不要冲动,先离开这地方再说。” “让开!” 此时此刻,薛牧已经陷入了魔怔,他想要找到那块骨玉,想要查清真相,一刻都不愿意多等! “其他客人早已注意到我们了,您应该不想让秘密泄露吧?” 虽然曹轩不清楚那块神秘玉石的来历,但不妨碍他进行推测: 河东薛氏的少郎君为了一块“破石头”,竟然持重金来西市,要是传扬出去,只会被人当作笑话。 可这就是事实,再联系到刚才发生的诡异事件,曹轩敢断定,贵人正在调查什么东西,而且还牵扯到了不良人。 “郎君,地毯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强行驱赶客人,只会把事情闹大。”冯义抬眸环视四周,见食客越来越多,再次劝说道:“先走吧,有曹先生帮忙出谋划策,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 为了将自家郎君劝走,冯义只能昧着良心,吹捧了一下曹轩——那个胆小的执笔吏。 沉默片刻,薛牧也发现自己的心态已经走向了极端。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吩咐道: “嗯,去一趟慈恩寺,我想拜会一下普光法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路远 慈恩寺地处晋昌坊,在长安城的东南隅,而西市位于城西。两者之间相隔数十坊的距离,薛府的马车需要横跨大半座城市,才能抵达。 冯义抬眸看了看街道,入眼之处满是人群,他抬手示意车队停止行进,对薛牧禀报道:“郎君,若是前往慈恩寺拜访普光法师,恐怕难以在宵禁前赶回去,而一旦犯禁,怕是要跟武侯起冲突。” 薛牧坐在马车里,低沉的声音从中传出,“立刻派一个护卫回府,递消息给管家。” 略作沉思,他又说:“今晚留宿在富乐园,不回去了。” 既然自家郎君发话,冯义也不再多说,转头看向周围的侍卫,指着其中一人吩咐道:“路上注意点,别忘了把二郎的原话转告给管家。” “要是他问起缘由,该如何回答?”那个被点到的侍卫感觉有些为难,皱眉道:“总不能说郎君犯了病,执意要去佛寺吧?” 闻言,冯义也不担忧,从布袋里取出几片薄荷叶,一边塞入口中咀嚼,一边用轻松浪荡的语气说道:“郎君年少慕艾,在富乐园有了相好的姑娘,留宿一晚有何不可?” 声音传入车厢,引得薛牧一阵头疼,可他也没有反驳。 在唐朝,前往青楼狎妓既不犯法,也不违反社会良俗。长安有名的平康坊,就位于城北,离聚集了大量官府衙署的“皇城”,只隔着一条十字路口。 因此,官员们在散朝后,要去那里放松身心,极为方便。 经过昨天的交谈,薛牧觉得不能带着前世的观念去生活,否则将成为异类。 思来想去,薛牧掀开布帘,对侍卫吩咐道:“不要多言,要是管家追问,你就说我在西市逛了一圈,然后起了听曲赏景的心思。” “喏!” 那侍卫拱手行礼,然后调转马头,向宣阳坊行进,至于他心中所想,没人会知道。 “继续前进吧,加快速度。” 拉上车帘前,薛牧看了眼不远处的牌坊,上面写着“永安”二字。 永安? 希望真能如此…… 抬起头,望着一处凸起的铆钉,他的思绪开始飘散。 既然世间真有妖魔,那么诸天神佛也应该存在,祂们是否立于云端,笑看人间沧桑变迁? 翻遍记忆,薛牧发现历史进程,依旧如前世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 若真有神魔,为何不见其显露神迹? 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些灵异怪谈,只不过是凭空臆想罢了。 毕竟,古人不笃信科学,见到诸般神异之事,比如电闪雷鸣、台风地震,死伤无数、遍地尸骸,只会将之归结为天神发怒、天子无德。想来,妖魔鬼怪之说,大抵也是如此。 可是,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每每回想起来,依旧心惊胆战,感觉如坠深渊。 穿越、玉佛、骨玉,这些都无法用科学解释,一念及此,薛牧的头又疼了几分。 …… 刚出西市时,周边区域人流密集,几乎将整个主干道堵上,但随着车队一路向南,行人渐少,又过了一阵,长街两旁的房屋也变得稀疏起来。 太阳西垂,薛府的车队依旧在赶路,薛牧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道:“到哪里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曹轩,终于开口说话:“已入兰陵坊,只要过了前面的安善坊,就能看到慈恩寺。” 薛牧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好奇那块玉石的来历吗?” “当然好奇。”曹轩一袭白衣,看上去颇为淡定,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薛牧,沉声道:“但是,除非郎君愿意主动告知,否则我不会追问。” “昨天是盂兰盆节,去慈恩寺给佛祖上完香之后,我去了一趟曲江池畔。在富乐园赏景时,遇到几个不良人,因为他们喝了大酒,所以交谈声很大。 其中两人言称,前段时间,在夜巡青龙坊水渠的时候,遇到两头一丈多高的青面水鬼。” 说到这里,薛牧抬头看着曹轩,想看一看他的反应。 可惜,预想中的不以为意,并未出现在曹轩脸上,他依旧静坐在一旁,认真倾听着。 “一个叫何斌的不良人,见同伴许安良无法走脱,不愿独自离开,就举刀乱砍了一阵。结果,他在慌乱中削下青面水鬼的一节指骨,最终成功逃脱了。” 说完,车厢内又变得安静起来,薛牧满怀着期待,等待幕僚作出回答。 “那半截指骨就是骨玉?” “没错。” “先生有什么见解吗?” 曹轩无奈的摇了摇头,叉手道:“在此之前,我一直信奉夫子所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郎君没必要哄骗我,加上您刚刚的反应,以及那块玉石坠落地面后,展现出来的神异之处来看,恐怕先贤口中的那些道理,不一定为真。” 薛牧心生失望,叹气道:“先生认为在坊间市井中广为流传的灵异怪谈,是否为真?” “不知,但郎君所言太过绝对。”曹轩神色凝重,低语道:“这些说法不只存在于江湖之中,难道庙堂皇宫里就没有?” 车厢昏暗,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的薛牧,不由得心惊起来,生怕那青面水鬼突然从暗处窜出来,夺人性命。 汪汪汪! 突然传来一阵犬吠,倒像是个好兆头,前世曾听闻狗血辟邪,那些鬼一定怕狗吧? 叩叩叩—— 车门被人敲响,冯义掀开车帘,拱手道:“二郎,已经进入晋昌坊,可以下车步行了。” “留下两人看护马车,其余人跟我去慈恩寺吧。”薛牧声音微颤,补充道:“给我一把短刀。” “喏!” 冯义低头行礼时,斜了曹轩一眼,以为他在车厢里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吓唬自家郎君。 过了约半刻钟,四名侍卫簇拥着一个少年郎,以及一个白衣士子,朝慈恩寺走去。 此时此刻,长安笼罩在黄昏暝色之中,让薛牧想起曾经看过的鬼片,不禁握紧了刀柄,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寒意。 不经意间,冯义看到自家郎君的脸色不太好,手中还紧握兵刃,立即开口劝慰道:“想当年,大唐天军慑服天下,战无不胜,连神魔都要避让。所以,若世间真有妖魔邪祟,也绝不像传言中的那么诡异骇人。” “嗯,理应如此。” 也不知是真心相信,还是为自己壮胆,薛牧松开右手,扯出一抹笑容。 前方,长街幽深,偶有一阵秋风吹过,吹得枯枝败叶上下翻飞。 冯义看向一个随行的中年护卫,低声道:“闭寺了,你去敲门。” “谁呀?” 敲门声响了足有半刻钟,一道尖细从门后传出,不太像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倒给人一种不男不女的感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使者 听到有人答话,冯义转头对一名侍卫说:“过会儿你留下来,在外面瞧着,也好有个照应。” “喏。” 那人轻声应答,转身走向巷外。 薛牧看着眼前的漆黑大门默默不语,昨天早些时候,就是在此处遇到真慧小和尚的,怎么现在又封寺了? “盂兰盆节刚刚过去吧?” 冯义神色莫名,虽然他不相信世间真有佛陀存在,但也知道三大佛教节日:浴佛节、盂兰盆节、佛成道节。 按理说,这几天应该是慈恩寺香火最好的时候,数以千计的普通信众前来逛庙就不说了,就连一些豪门贵族也会捐出一大笔钱,请僧众为死去的亲人祈福赦罪。因此,普光法师绝对不会无故封锁寺庙。 见冯义用求证的眼神看向自己,薛牧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缘由。 “谁呀?” “怎么不说话?” “难道不知道慈恩寺从今日起,不再对外开放吗?” 声音略带不满,与此同时,门栓被拉动的响声也传了出来,众侍卫心中有些紧张,纷纷握住刀柄。 “快要执行宵禁了吧,你们几个这么晚还来慈恩寺,到底有什么事?” 眼前这人长相阴柔,眉毛如同两撇浓墨,但并未蓄有胡须,似乎是个宦官。 见状,冯义向前一步,抱拳为礼道:“冒昧来访,叨扰了,敢问尊驾是何人?” “莫要多问,这晋昌坊应该有几家客舍,赶紧去投店吧。” 说完,他将身体收了回去,只听“吱呀”一声,寺门即将合拢。 “你……” 冯义眉头紧皱,准备去撞门,却被薛牧抬手拦住了。 “宫里来的宦官,不要去招惹。” 就在刚才,薛牧透过缝隙,看到了慈恩寺内的场景:庭院里堆满各种花盆,金镶点翠,而盆后安置着几副神座。 因为光线暗淡,他在朦胧中,只看到了几行字: 六代祖神龟,北魏祭酒 …… 高祖居常,北齐镇远将军 曾祖俭,北周永昌王谘议参军 …… 父士彟,太尉·太子太师·太原郡王 母杨氏,太原郡王妃 此时此刻,薛牧心生悲苦,他感觉自己今天的运势很差。 等寺门彻底关闭,冯义好奇地问道:“难道是为了太子弘的丧事?” “离开晋昌坊再说。” 说完,薛牧快步朝巷外走去,而同样窥视到寺内景象的曹轩,也低头不语。 众人行至拐角,负责接应的侍卫迎了过来,低声问道:“郎君,那个嗓音奇怪的小和尚没来开门?” 闻言,薛牧转头看向长街,确认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才开口说道:“那家伙应该是天后派遣的使者,过段时间再来拜访普光法师吧。” 一听慈恩寺闭门谢客的缘由,竟然是为了给天后的先人祈福,冯义也不敢多言,生怕祸从口出。 两年前,圣人下令改称天皇,而皇后则被尊为天后,这使得“二圣”的称谓更加名副其实,同时为了表示纪念意义,朝廷特意将年号改为“上元”,并且大赦天下。正因为如此,天后的威望已经提升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她可以与圣人一同把持朝政,在遇到某些特殊情况时,甚至能够颁布政令。 因为常年在战场厮杀,众侍卫并不畏惧鬼神,反而十分敬重君父的威严,听到自家郎君谈及天后,一个个都变得恭谨起来。 “保持敬畏即可,也不必太过拘束。”薛牧放缓脚步,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说道:“目前,二圣临幸东都洛阳,我猜测,这次遣使仅仅是例行公事而已。” 见氛围依旧凝重,冯义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笑骂道:“戍守陇右时,也没见你们怂成这样,怎么现在一听到天后之名,就吓得不敢说话了?” 可是,直到出了晋昌坊,气氛才真正得以缓解。 “郎君,接下来该去哪里?”一名侍卫抬头看了眼天空,补充道:“估计第一波鼓声即将传入城南,要不了多久武侯就会赶来封路。” “依旧按照下午计划,我们去富乐园过夜。” “喏!” 就这样,几个侍卫骑着马,分散在马车两侧,而车队继续向长安城的东南隅行进,速度也渐渐加快。 车厢内。 曹轩与薛牧正在低声交谈: “先生,你觉得远在洛阳的二圣,是否知道水鬼害人之事?” “不清楚。” 曹轩摇了摇头,神情异常严肃,再次说道:“敢问郎君,您追查此事的意图是什么?” “通过查清这件事,判断神鬼之说,是否为真。” 薛牧摊了摊手,神色坦然。 曹轩点点头,他自认看人很准,沉吟着说:“那么,即便他们知道了,也不要紧。况且,刚才遇到的事很可能是个偶然。” “此话怎讲?” 薛牧有些惊喜,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希望这件事跟天后扯上联系。 而曹轩也算半只脚踏入了官场,说的话应该具备可信度。 “在长安任职的官吏都知道,天后幼崇释教,夙慕皈依,这些年出资建造了不少佛寺。” “前几年,太原郡王妃病逝,天后为此恸哭,曾向圣人倾诉:母亲本想以长期礼佛、为夫祈福的方式,度此余生,但她为了照顾幼女,才打消主意。” 薛牧有些惊讶,他也没想到,这位千秋功过,任由后世评说的大周女皇,竟然会作小儿女态。 “所以说,这只是一次意外?”薛牧有些激动地问道。 “不能过于武断,踏入西市署的第一天,就有老吏提点我,不要胡乱揣摩上官的心思。” 怎么说话如此谨慎? 其实,薛牧心里非常反感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方式,但混迹官场的人,几乎都这样,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总是让人猜测…… 说话间,马车微微一顿,在一座灯火通明的阁楼式建筑前停下。 “二郎,到富乐园了。” “嗯。” 不知怎地,薛牧突然想起那个名为丹娘的女子,心中升起淡淡的期待。 不多时,一行人就走到了门楼下,两个葛衣侍者迎上来,其中一人殷勤地问道: “几位贵客,可有相好的姑娘?” “你们进去选吧,由我来结账。”薛牧看向侍卫,见他们摇头拒绝,又说:“我这么大个人,还怕被姐儿行刺?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你们在说平康坊小娘子,现在有机会了,赶紧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误会 几个侍卫不约而同的看向冯义,见他点头应允,顿时高兴地跑了进去,看架势,应该没少来这种烟花之地。 众人离开后,冯义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薛牧忍不住打趣道:“你怎么不去?难道是第一次来,抹不开面子?” “还是算了吧,保证郎君的安全最重要。” “别,赶紧走。” 见贵客迟迟不进来,那两个负责迎客的葛衣侍者也劝说道: “宵禁之后,坊丁武侯纷纷上街巡逻,哪有贼人敢出来?再说了,我们富乐园可是招募了不少长安游侠,充当护院打手,绝不会让客人出事。” 这时,冯义也有些意动,心中坏坏地寻思:怕是郎君面薄,不愿意让旁人探听到那种私密事。 “想去就赶紧,只此一次啊。” “行,让郎君破费了。” “去吧,带上曹先生一起。”薛牧笑了笑,并不在意那几贯嫖资。 说完,他又看向一袭白衣的曹轩,调侃道:“先生辛苦了,找几个姑娘谈谈诗词理想,岂不美哉?” “只听曲、只听曲。” 曹轩拱拱手,可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帮助贵人排忧解难,虽然能取得信任,但怎么比得上一起逛花楼? 谈笑了几句,满脸着急的冯义拉住曹轩,快步向内堂走去。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侍者凑过来,再次问道:“这位郎君,您可有相好的姑娘?” 与昨天不同,刚才的薛牧,言语中透着熟练,俨然一副浮浪子弟的做派,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 “有,我进去自己找。” 没等葛衣小厮说话,他直接从锦袋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抛了过去。 “行嘞,祝您玩得开心。” 两人急忙接过,心中不由得一喜,暗想:这俏郎君果然出手大方。 不过,薛牧可不在乎两个小厮的想法,直接转身离去。 踏入厅堂,脂粉香扑鼻而来,丝竹管弦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娇笑。 刚进来没一会儿,已经长了鱼尾纹的假母便迎上来招呼,只见她半个身子都压在薛牧胳膊上,眉开眼笑道:“哎呦,您第一次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郎君可要珍惜这大好时光啊。” 薛牧有些紧张,在自家护卫,以及迎客小厮面前,他还能装腔作势,摆出一副熟客的架势。 可是,一旦遇到眼下这种情况,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拘谨起来。 因为贴得很近,假母察觉到客人不自然地绷紧了肩膀,揶揄道:“郎君可别紧张,富乐园的姑娘又不吃人,而且个个色艺双绝,保证让客满意。” 刚说完没过多久,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过来,眼波流转娇笑如铃,她们似乎将薛牧当成了货物,来回拉扯,甚至还有几位姑娘趁机摸索了一阵。 “这群小娘子怎么如此热情?” 冯义坐在厅堂偏左的位置,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家郎君身陷“困境”,也不过去搭救。 “那位郎君生得俊俏,要是能与他……”话说到一半,服侍冯义的姐儿立即改口:“奴为您跳支舞助兴?” “不碍事,先陪我喝几杯。” 说着,冯义直接将姐儿揽入怀中,而一旁的曹轩早已醉了酒,大大咧咧地把手探入姑娘怀中,哪还有半分白衣卿相的风范? 当然,时代风气就是如此,那些自视清高的文人士子来了兴致,也会喧哗簇拥着走入花楼,一边喝大酒,一边跟姑娘谈人生、谈理想。 而花楼的姑娘同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荒诞 花楼是个讲究的地方,存在着不少明暗规矩,几乎不会出现一个人独自乱闯的现象。毕竟那样做会被假母、姐儿当做新郎君,收取双倍嫖资。 所以,最正确的做法是叫个老手陪着,再不济,也要带上一帮朋友进去。 当然,薛牧并不懂这些规矩,即便知道了,大概率也不会在意。 这一路上,看见了不少姿色上等的舞姬,浅色短襦、曳地长裙,衣裙近乎半透明,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两人很快就在一座小院外停下脚步,负责引路的浮香姑娘再次行肃拜礼,转身轻语道:“郎君,郑都知就在此处。” 闻言,薛牧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回答道:“辛苦姑娘了。” 同时在心中暗想:上次来富乐园时,丹娘也问他,是不是来寻那位郑姓花魁,想来她们应该是关系很近,才会住在一处。 “郎君,阿奴还要去大堂唱曲,就先行告退了。” 薛牧微微颔首,从锦袋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直银铤,递给眼前这位姑娘。 浮香也不推辞,接手之时趁机掂量了一下,约莫一两半,虽然不能当做现钱去花销,但也能请匠师打个簪子,添件新首饰了。 一念及此,她展颜而笑:“多谢郎君,给您提个醒,今日郑都知亲自担任席纠,虽然阿奴不清楚具体考校什么,但应该是命题联句以咏物。” 说完,浮香姑娘轻抬莲步,径自离去了,而薛牧感觉难以理解,只能带着疑惑,独自走进小院。 刚踏入中庭,就被两个少年游侠抬手拦住了,他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薛牧,那混不吝的架势,也不怕怠慢了客人。 “开宴费十贯钱,若想通宵畅饮,需再给五贯掌灯费。” 见身前这两个游侠神色轻慢,薛牧不由得皱眉,收取开宴费还能理解。 毕竟,场地、酒食、乐队都由富乐园提供,只看周身别致的环境,就知道价值不菲,而掌灯费是什么玩意儿?竟然要五贯钱! 薛家确实豪奢,不差这点钱,但并不意味着,薛牧愿意被人当成肥羊宰。 “小郎君是第一次来?”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下龙门县王子安。” “河东薛牧,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说着,薛牧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袍的儒生,正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无事,一同进去吧。” 王子安有些自来熟,单手搭住薛牧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指向少年游侠,笑问:“离开长安多年,也不知如今还剩下几分名声,能否帮这位小郎君免了这掌灯费?” 这个男人怕是喝了大酒,在说梦话吧……可没有酒气传出啊。 正当薛牧准备婉言拒绝时,那两个游侠嘴唇微颤,似乎犯了心绞痛,结结巴巴地问道:“尊驾、尊驾,是写出‘天涯若比邻’的王子安?” 长安游侠在历史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信奉“言必信,行必果”、“轻生死,重然诺”,多以节义为本的人生信条。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至少在薛牧眼中,他们只能算作讲道义的地痞,一旦热血上头,就敢拔刀上街、以武犯禁。 然而,这两个混不吝的游侠在见到王子安后,竟然激动到了难以自持的地步,只见他们快步围了过来,眼神如同朝圣一般。 “难道还会有人冒充我,一个被贬出长安城的刀笔吏?”王子安先是自嘲了一句,而后再次问道:“某的面子可值五贯钱?” “尊驾莫要再开玩笑了,既然这位小郎君是您的朋友,那就赶紧进去吧。” 其中一个游侠,早已忘了什么色艺双绝郑都知,等同伴说完话之后,他立刻叉手行礼,郑重其事的说:“要是郑团团知道先生来了,定然会扫榻相迎、自荐枕席。” “不可胡言,若能侥幸得到郑都知的青睐,某定然喜不自胜。” 王子安见游侠给他面子,虽然看上去脸色如常,但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咸亨二年,他再次前往长安参加科考,途径虢州时,友人凌季友留住了他,并帮忙谋了个参军的官职,结果因为私杀官奴,被判死刑。万幸遇到天皇大赦天下,不仅得以脱身,而且还官复原职了。 可是,王子安已视宦海为畏途,不敢接受,如今只想游览长安、洛阳,好好享受人生。 “先生,需要吾等上前带路吗?” “先生,昨晚落了雨,小心草丛湿滑,别崴了脚……” 两人极尽恭维的模样,惊得薛牧一时失语,难道这个王子安是悍匪头子? 怎么看都不像,气质、身形,确实跟儒生没多大区别。 天涯若比邻、姓王…… 莫非是写出的王勃? 可是,前世上语文课时,老师不是说他英年早逝、混得惨兮兮吗? 怎么会有钱逛富乐园? 不对,应该是免费游玩,而且听护院游侠说,那些姐儿还愿意自荐枕席。 “小郎君,在发什么楞?” 王子安以为薛牧是因为仰慕自己,而一时间忘了怎么走路。于是,他晃了晃薛牧的肩膀,连声催促道:“进去吃酒啊!” 薛牧跟随着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王勃?” 王子安先是一怔,然后回以微笑,并没有怪罪其直呼自己的姓名,朗声说道:“没错,龙门县王勃,字子安。” 确认身份之后,薛牧陡然僵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通过语文书认识的历史人物,竟然出现在了眼前,还请自己吃酒、找花魁,这种荒诞感,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接受。 “别再发愣了,赶紧进去吃酒!” 说完,他一把扯住刚认识的朋友,边跑边说: “其实,某闲赋在家时,通过友人的来信,听闻长安城出现了一位郑姑娘,公认的色艺无双,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此刻,薛牧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急忙问道:“子安兄,我是来找丹娘的,怎么牵扯到了什么郑都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新友 在长安城,名气越大的妓,住所规格越高,而且每位姑娘都有自己房间。 因此,除了用来开宴摆席的大堂,别想指望能在烟雨阁看到其他小娘子曼妙的身影。 掀开珠帘,薛牧与王勃两人并肩走了进来,只见十几个客人已经落座,品酒、笑谈、等待。 扫视一圈,并没有看见丹娘的身影,薛牧心生退意,踌躇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子安兄,小弟走错地方了,可否先行告退,下次请你去平康坊玩个痛快……” “不行!”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旧引来旁人审视的目光,王勃朝他们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笑得斯文一点,然后偏头看着薛牧,低语道:“赶紧落座,别扫兴。” 在座的客人,见这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或不在意的移开目光,或审视打量,或面露愠色…… 此刻,薛牧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记忆:文人聚会喝酒,必须要行酒令,如果对不上来,就得罚酒一大杯。 这一点实在是麻烦,而且今天诸事不顺,确实提不起兴致,留下来玩乐。 于是,他一边缓步徐行,一边推辞说:“小弟不擅长作诗,要是真留下来,那才叫扫兴。” “命题联句以咏物而已,又不是让你即兴赋诗一首,怕什么?” 闻言,王勃表现得不甚在意,他自幼就博学多才。九岁读颜师古注的后,撰写了十卷,指出颜师古的著作错误之处;十六岁应幽素科试及第,授职朝散郎。 若不是写了一篇,以此为沛王助兴,惹怒了圣人,恐怕早已实现人生抱负,出将入相了。 见薛牧迟迟不应答,王勃轻叹一口气,附耳说道:“若你不愿行令,我可以帮你应承下来,但今夜必须留下。” 说完,他又慨叹了一句:“我十六岁时,可不像你这般锐气全无,每次逛平康坊,都有小娘子愿意倒贴钱,求我留宿。” 这算什么……指定传承人吗? 薛牧无言以对,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经过短时间的接触,他也算勉强摸清王子安的性格了,儒家狂生、自来熟、热爱狎妓…… “多谢子安兄,先落座吧。”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倒显得过于扭捏了,至于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 事已至此,薛牧也只能这么想。 “善,少年郎就当如此。”王勃抚掌而笑,豪爽地说道:“来,咱们坐这里。” 就这样,两人坐到了厅堂正中央。 一时间,引得堂内众人侧目,负责煎茶倒酒的侍女眼中一亮,动作为之一滞,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没让酒水溢出杯盏。 她侍奉郑都知多年,自认见多识广,但是,如此俊俏的小郎君,却是第一次见,而坐在一旁、相貌不算出众的王子安,则被侍女下意识的忽略了。 在众人低声议论时,一个身穿儒袍的士子,走了过来,对着薛牧二人抱拳为礼,“在下张茂林,浔阳人氏。” 王勃以为这是自己的仰慕者,可能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现在特意赶过来拜会。 一念及此,他先矜持一笑,然后朗声道:“王子安,绛州龙门人氏。” 可惜,张茂林依旧神色如常,微微颔首之后,转而看向薛牧。 人生中第一次狎妓,找的还是名动长安城的郑都知,出于羞耻和尴尬,薛牧决定用假名,他低声回应道:“薛仲文,河东人氏。” 说完,又看了看王勃,生怕被拆台。 只有市井游侠认识我……此时此刻,王勃哪里顾得上其它,见来人无视了自己,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唏嘘之感,低头押了口酒,想以此掩饰内心的失落。 因为离得近,薛牧察觉到王勃似乎心情不佳,正准备出声询问缘由,就听张茂林又问:“河东薛氏?” “不是。”薛牧有些不耐烦了,也懒得遮掩,直接反问道:“尊驾来此,到底有何事!” “无事,在下见二位兄台气质不凡,想过来结交一下。” 张茂林见他神色不耐,也不慌乱,随口说了句场面话,然后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事实上,薛牧已经猜出这家伙的意图,花魁只有一个,而客人足有二十余个,难不成人人有份,只需排好队、耐心等待就行? 无非是过来探探底,免得被人横插一手,无法成为郑都知的入幕之宾。 不速之客走了没多久,气氛恢复如初,宾客继续谈笑饮酒,似乎已经忘记刚才发生的插曲。 “子安兄,你怎么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牧都对王勃抱有好感,甚至心生敬佩,人如其文,能作出这篇惊世之作,定然值得深交! 王勃年纪不大,但已在宦海沉浮多年,能诗能酒,也能杀人,自然不会一直纠结,摆了摆手,笑骂道:“不谈这个,一个狗鼠辈而已,在花楼狎妓听曲,凭的是本事,怎么还来这一套?” “行,满饮此杯。” 说完,薛牧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王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上等黄醅酒,酒液呈琥珀色,口感微甜、黏稠浓腻,能够与之齐名的,只有河东乾和葡萄酒。 王勃比较喝得急,不少酒液黏在了胡须上,但他也不在意,一边用绵布擦拭,一边感叹:“世间好物,有两年没尝过这滋味了。” “今夜能遇到子安兄,确实是缘分,再饮一杯。” 话音刚落,薛牧再次举杯,为了表示诚意,又是率先一饮而尽。 “薛郎豪爽!” 郑都知尚未出现,两人就已经喝起了大酒,饶是唐朝技术落后,酿不出烈酒,可五六杯黄醅酒下肚,也有了些许醉意。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逐渐谈到了家常事,王勃性格直爽,加上藏有心事,很快就不胜酒力,开始谈及自己私杀官奴之事,咬牙切齿道: “那姓曹的奴该杀!他犯了罪,被官府通缉,爷好心收留他……没成想竟是个圈套,有人暗中与其勾结,想要暗害……某一时气不过,直接抽刀砍了这狗奴……” “子安兄,你醉了,喝口煎茶缓缓吧,小心烫口。” 薛牧看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倒了杯煎茶递过去,想帮其解解酒。 可谈及伤心事,王勃哪里肯罢休,一把揽住新结识的朋友,边哭边倾诉: “勃私杀官奴之事,牵连到了阿爷,朝廷将他从雍州司功参军贬为交趾县令,那地方可是南荒,豺狼虎豹横行,遍地毒瘴。” “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美人 厚重的兽首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青烟,夜风灌进雕花木窗,将珠帘吹得叮当作响。 “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 两盏黄醅酒入喉,王勃已经瘫倒在桌案上,喃喃自语起来。 这是醉了? 那行酒令该怎么办? 一念及此,薛牧顾不上吐槽他糟糕的酒量,急忙问道:“子安兄,你怎么了?” “无事,接着喝,要上等的乾和葡萄酒……” 还没说完,王勃松开紧握在手中的酒杯,直接不省人事了。 若不是他的身体还能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薛牧甚至会将其认作死人。 “子安兄,就你这酒量,还逛花楼?真是害惨我了!” 语气略重,也说明薛牧内心急迫。 要知道,行令可不是那种“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还在吼……”的顺口溜,而是作诗,再说得宽泛些,就是作各种押韵的诗、辞、短句,没点文学功底,根本玩不转。 因此,薛牧心中愈发焦急,拍打起王勃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 “子安兄,快起来喝杯煎茶,先缓一缓,等会儿还要靠你带小弟出风头呢。” “喝……继续喝……” 隐约间,王勃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于是,他抬起右手搭在薛牧的肩膀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可惜,酒意上涌,根本使不上劲,只能维持原状——瘫倒。 完了! 要丢人了! 唯一能指望的大诗人,现在喝得烂醉如泥,连话都说不利索,拿什么去睡花魁? 不对,应该是拿什么去维护尊严。 念头急转之时,一个身穿血色石榴裙的小娘子走了进来,腰间佩玉随着步子轻轻摇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同一支淡雅的曲子。 “奴奴让几位公子久等了。” 对于这位名动长安的郑都知,薛牧自然十分好奇,可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想办法坚持几轮才最重要! 可惜,护院游侠早已将王子安入席的事情,告知了郑都知,正因为如此,她一进来,就将视线挪到厅堂正中央。 一个瘫倒在桌案上的白衣儒生,一个长相俊俏的小郎君。 显然,白衣儒生就是写出“天涯若比邻”的王子安,至于那位俏郎君,应该是他的朋友,毕竟年龄差距摆在那里。 “这是怎么了?” 小娘子娇柔的声音传来。 明明是关心之语,但薛牧听到之后,眼角一阵抽搐,只感觉很尴尬,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子安兄不胜酒力,先休息了。” “真可惜。” 郑都知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再次哀叹道:“大唐奇才就在眼前,却无缘与之交谈。” 大唐奇才……不要尬吹好吗? 前世,那些从事服务业的人见到客户,也是这样,逢人就称老板。 此时此刻,薛牧感觉笼罩郑都知身上的神秘光环逐渐消失,而坐在堂中的几位客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惊讶之色,低声交谈起来: “乾封元年,那个打破纪录,十六岁就成为本朝命官的人,好像就叫王子安?” “没错,圣人看了那篇之后,惊叹不已,赞其为‘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可惜,这家伙后来写了一篇,被圣人认为是在挑拨二王的关系,下令将其逐出了长安。” 一时间,议论纷纷。 而后,众人侧目,薛牧如坐针毡。 “能与王子安同席而座,郎君一定同样博学多才,阿奴期待您的大作。” 这女人怕是没事找事做吧……帮忙把仇恨拉满了,都不用回头,就能猜到身后汇聚了无数道几欲杀人的目光。 “郑娘子莫要开玩笑,某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说完,薛牧抬起头,尽力让笑容变得真诚一点。 只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她的脸上明显施过粉黛,黛眉画的如柳叶一般,朱唇上涂抹着艳丽的口脂,如同焰火。 见这位俏郎君在打量自己,郑都知也不害羞,血色裙摆与头上的倭坠髻一起随着笑声摇荡。 慢束罗裙半露胸,那摇荡的鲜艳裙裾后,肌肤的丰盈润泽有多么深厚,大概只有入幕之宾才能具体知晓吧。 目睹这波澜壮阔之景,坐在堂中的正人君子,已经忘记了矜持,恨不得立刻提笔写下一首惊世之作,夺得美人芳心。 薛牧抬眸打量小娘子,被其容颜所倾倒,却不知道小娘子也在打量他。 为了不引起注意,薛牧多次嘱托家仆,必须帮他换掉一切能够象征身份的衣物,备好寻常衣袍即可。 然而,这些伪装可瞒不过郑都知的慧眼,虽然他在外面套上了普通衣袍,但贴身亵衣却是上等绸缎。 只需留心观察,就能在袖口、领口瞧见一角绸衣,再看一眼腰间佩玉,当即了然——恐怕又是哪个权贵之家的小郎君,偷偷来富乐园找乐子呢。 “郑娘子,还请命题吧。” 见那个自称薛仲文的家伙,直勾勾地盯着美人,上下乱看,张茂林不禁皱起眉头,顾不上礼数,大声提议。 闻言,郑都知微微抬眸,扫过堂内众人,最终又落回薛牧脸上,柔声道:“奴奴第一次见到如此俊俏的小郎君,有些失神了,望诸位恩客勿怪。” 众宾客当然不会怪罪美人,纷纷点头微笑,表现得十分大度。 调笑了几句之后,她神色一肃,问道:“适逢初秋,不如命题联句以咏夏物,以示怀念?” “善!”“善!” 郑都知作为“席纠”,负责宣令、行酒、判断是非对错,以及点评诗文,肯定具备极高的文学素养,所言所行,自然能够服众。 “既然诸君没有异议,那么就开始做准备吧。” 说完,她轻抬莲步,走到厅堂前方的兽首香炉旁,纤手握住香箸,轻轻拨弄炉内残余的霜灰。 不用开口说话,贴身侍女瞬间会意,奉上鎏金莲瓣缠枝银盒,而这里面装的是宫廷秘制玫瑰香,价比黄金。 盒盖开启,馥郁的玫瑰香喷逸而出,纤手探入其中,拈起一颗新香,置于云母片之上。 不多时,修长的鹤嘴,吐出了一缕缕似有似无的氤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行酒令(一) 席纠,又称律录事,必须由文学素养极高的名妓担任,因为来逛花楼的人大多是自恃才高的儒生士子,这就要求她们无论是宣令、罚判还是点评,都要说得既风趣又得体,言辞雅训有理有据。 而席纠下面还管一个人,称作“觥录事”,专门听从席纠命令,负责跑腿上去罚酒、灌酒,一般由宾客中最年轻的人担任。 若是真能如此,薛牧早就点头答应了,可惜,这“累活”被郑都知交给贴身侍女了,根本轮不到他。 “可有郎君想要退席?” 此刻,除去几个侍女和醉酒不醒的王子安之外,厅堂里,不多不少共计二十位宾客。 正好是适合行酒令的一组人数,若有人中途退出,那绝对是一件扫兴的事。 抬眸扫视众宾客,见无人说话,郑娘子浅浅一笑,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向堂前的软垫。 “奴奴不才,先开个头,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说完,她先饮了一杯葡萄酒,略坐思索,朗声道:“黄梅时节雨。” 按照事先定好的次序,轮到坐在厅堂最左边第一排的客人接口,他低头沉吟,似乎在酝酿什么惊世之作。 可惜,雷声大雨点小,这家伙想了半天,终于对上一句:“蝉鸣参差起。” 闻言,郑娘子懒得抬令旗,这才刚开始,就不幸遇到了坑货,差点不能完令,她不写诗讥讽,就算是自持风度、待人和善了。 那人也知道自己扰了美人的兴致,不好意思地哂笑几声,喝了一杯酒之后,又仰头连饮三杯。 见状,众宾面露不屑,热身阶段就狼狈成这样,怎么可能成为郑都知的入幕之宾? “荷花朱萼鲜。” 下一位宾客倒是没有令人失望,快速接了一句,神色颇为得意。 郑都知轻抬令旗,略作点评,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仅仅是在例行公事罢了。 “青草池塘蛙。” “葵花向日晴。” “玉人摇罗扇。” …… “水田飞白鹭。” …… 联句以咏夏物,只要不重复别人用过的风景意象,就算过了,无需罚酒。 而真正有水平的文人学者,根本看不上这种酒令,他们要求有典故、有出处、严格押韵对偶,还要跟身处的环境相关联,规矩可谓严苛至极。 当然,酒席才刚刚开始,郑都知以及在座的宾客都不心急,权当是热身、调节氛围了。 “小郎君,轮到您了。” 一个穿着小袖短襦的侍女走到薛牧身侧,先是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开始放置酒具。 低头一看,只见小娘子在桌案上摆了一个陶瓷罐子,里面装着冰块,估计是用来冰酒的,而它旁边则放着一只银杯,容量跟鱼缸有的一拼! 这特么不是考验肝脏的解酒能力,而是考验胃容量吧! 子安兄,你赶紧起来呀,别再开玩笑了!最多再撑三轮,不,最多两轮,小弟就要露馅了…… 然而,王勃依旧瘫倒在桌案上,毫无苏醒的预兆。 “我能自罚三大杯吗?” 薛牧准备认输。 可是,联想到那个容量极大的“鱼缸”之后,他立刻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见俏郎君盯着酒具发愣,迟迟不语,一双美眸落在他身上,厅堂内的其他客人也随之看来。 其实,薛牧能对得上酒令,但侥幸混过去一次,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趁早认输比较实在,要是怕丢面子,直接灌酒装醉。 想来,众人也不会讥讽一个醉鬼吧? 我现在是薛仲文,可不是薛牧,应该不会被人认出真实身份。 想了又想,一个念头涌上心间:河东薛氏,不可辱。 平日里,他常以河东薛氏自居,享受锦衣玉食,如今却害怕喝酒行令,传扬出去,恐怕会有辱家风。 于是,他端起酒杯,行了一令: “暖风生麦气。” 中规中矩,称不上出众,也不算勉强,只需慢饮一小杯葡萄酒即可,不必遭受惩罚。 而郑都知照例吹捧了几句,脸上的笑容不增不减,除了热情,再也看不出其它情绪。 “郎君,奴奴为您加冰块。” 那位充当觥录事的侍女见薛牧额间生汗,以为他嫌热,便用木勺舀了些碎冰,往琉璃杯里放。 暂时逃脱一难,薛牧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微微好转,低声打趣道:“下一轮,还望觥录事多多照拂。” “郎君,莫要开玩笑。” 姑娘俏脸一红,赶紧起身离开,可能是动作幅度过大,几缕青丝垂下,衬得玉颈愈发白皙纤直。 “小子,实在可恨!” “竖子狂妄!” 有些宾客离得近,将两人“眉目传情”的全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因为顾及自身形象,只能在心底不断咒骂。 而坐在厅堂最前方,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郑都知,用纤手撑住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二人,也不气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个弹指间,一切归于平静,剩下的几位客人继续行令。 “炎蒸柳下凉。” “风定池莲香。” 因为次序靠后,这些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自然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时间,佳句纷呈,引得花魁娘子频频侧目。 大约过去了半刻钟,第一轮酒令结束,很少有人对不上来,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腹中尚存几两文墨。 “诸君尽兴否?” 郑娘子神情端庄,可腰裙之上,那对半遮半掩、曲线玲珑的白腻,怕是能让在座的君子们因鼻血喷涌、难以止住而昏厥。 “还请郑都知赐题!” “请娘子赐题!” 众人表现得极为热情,生怕冷落了美人,只有两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是喝了大酒、醉得不省人事的王子安,另一个则是薛牧,他左手紧握酒杯,右手压住桌案,腰背挺直,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如联句以咏山物?” 郑都知巧笑倩兮,眼波如曲江春水般流转,引得堂下众人一阵激动。 “善!” “善!” 宾客中竟有朝廷官员,他为了引起美人的注意,故意用回答上官的口吻,叉手说道:“唯!” 见到如此盛况,薛牧不禁扶额而叹:原来,舔狗精神自古就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行酒令(二) 第一轮结束,有几个宾客提议重新定次序,以免出现最开始的那种情况——差点不能完令。 而那个叫张茂林的儒生,端起酒杯,小酌一口,朗声道:“郑都知,能否让我行第一令?” “既然张公子自告奋勇,奴奴也不敢扰了您的兴致,请吧。” 看样子,两人早就认识,否则,花魁娘子不会知道那家伙的姓氏。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行这第一令,诸君可有意见?” 在席纠点头同意之后,张茂林直接站了起来,抬眸环视四周,说话时下颌微微扬起,有种说不出的傲慢。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在厅堂内响起,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 除了几个不常来花楼喝酒嬉乐的宾客外,其他人都知道,这是要提高难度了。 毕竟,如果一直像刚才那样行酒令,恐怕玩到明天都分不出高下。 见众人沉默,似乎并没有异议,张茂林沉声道:“山树高高影。” 叠字? 酒席上,有人神色慌张,有人眉头微皱,也有人面露不屑…… 薛牧依旧面无表情,准备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唉,自愧不如啊。” 第一个接令的人摇了摇头,面色微红,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心生羞愧。 “难吗?你先自罚三杯吧。” 说完,一个身穿窄袖胡服的中年人站了起来,道:“山花寂寂香。” 见有人能答,郑都知脸上的笑意更甚,款款凝视下一位宾客,仿佛在期待什么。 可惜,那位郎君确实对不上来,尤其是察觉到佳人正在注视自己之后,他的坐姿变得僵硬起来,踌躇片刻,支支吾吾道:“山、山光……” “坐下认罚吧。” “三杯而已,赶紧喝吧,别浪费时间了。” 催促声中,他心中的羞耻和尴尬,如同江水般上下翻腾,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歉然道:“某不学无术,让郑都知见笑了。” 花魁娘子低头不语,亲自斟了三杯酒,吩咐侍女送过去,然后才开口宽慰道:“王卿,诗词不过是小道,喝酒助兴之物,比不上治国施政,望您早日佩鱼符、身穿朱紫。” 听到美人的柔声细语,这家伙脸色转霁,竟然回以微笑。 王卿?卿? 这条舔狗是朝廷官员! 薛牧一阵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出内心的万千情绪。 不远处,自恃才高的张茂林则在心中暗想:读的书少,还想来富乐园睡花魁,赶紧去永安坊找个娼馆吧。 就这? 也配与吾等同席而座! 此时此刻,真正胸怀文墨的儒生,几乎把不屑二字写在了脸上,而那些滥竽充数者,一个个神色戚戚然,若是被不清楚状况的人看到了,估计会认为他们死了爷娘。 “某认罚。” “见笑了。” …… “咳、咳、咳,在下偶感风寒,文脉阻塞,难以行令。” …… 大部分宾客无法对得上酒令,心中焦急万分,纵使很想成为郑娘子的入幕之宾,奈何表现平平无奇,无缘获得青睐。 半轮下来,仅一人成功对上,可惜那家伙皮相不佳,加上年纪也不小了,睡到花魁的几率堪称渺茫。 而次序排在薛牧前面一位的士子,颇具诗才,举杯沉吟片刻,答道:“山天遥历历。” 因为叠词的位置发生了变动,他有些拿捏不准,抬头看向花魁娘子,又问:“郑都知,此句可算?如果不行,我可以再行一令。” “算,先生大才。” 令旗微抬,郑娘子盈盈一笑,但没有点评,显然,是看不上这些“佳句”,又不好直说。 在薛牧看来,她的笑容过于职业化,跟前世那些银行柜员差不多,完全不能当真。 其实,几位善于观察的宾客早已发现,由于难度提升,第二轮酒令的气氛非常差,导致郑娘子很少说话,但轮到薛牧行令时,她却主动开口,柔声道:“小郎君,又到轮到您了。” 这时,充当觥录事的侍女,端着酒具走到薛牧身侧,低声提醒了一句:“阿奴最多只能少斟一些酒……毕竟,要是偏袒得太过分,可能会被郑都知处罚。” 那怯生生的声音,让薛牧心中生出一丝负罪感,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话,眼前这位姑娘竟然当真了。 “多谢觥录事。” 说完,他不再多言,直接朗声道:“山水急汤汤。” “啊?” 心思单纯的小侍女低呼一声,她以为这位俏郎君对不上来,即将接受惩罚,就提前思考自己到底该如何帮忙作弊,可结果却出乎预料。 “录事,请去找下一位宾客吧……” 话没说完,他瞥见一缕青丝从小娘头上滑落至左颊,凌乱之间,倒是平添几分楚楚之美。 心中暗想:与那位郑姓花魁相比,眼前这侍女的姿容也不差分毫,怎么做不了都知? “恭喜郎君。” 虽然不知道薛牧的心思,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短襦小娘心生羞怯,说了句场面话,急忙起身离去。 “山幽……幽……” “见笑了……” “哎呦,肠肚不适,我能去出恭吗?茅房在哪里?” 接下来,气氛又变得沉闷无聊起来,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对得上酒令,这种情况让郑都知心情不爽,她黛眉紧皱,纤手不自觉地紧捏起来。 “呼呼……哈呼……” 突然,鼾声乍起,不胜酒力的王子安打起了呼噜,似乎在向众人宣告存在感,这让坐在一旁的薛牧心生尴尬,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摆出一副“我不认识他”的架势。 此情此景,让郑都知的心又寒了几分,大唐奇才、诗坛领袖近在眼前,却不能即兴赋诗一首,而自己还要忍下一切,陪一帮不学无术之徒谈笑,这简直就是一生阴影啊。 “奴奴有些乏了,先失陪片刻。” 左思右想,她决定不受这个气了,起身行了个肃拜礼,然后带着两个贴身侍女走向帘外。 行酒令结束了? 看情况,所有人都会无功而返,在庆幸之余,薛牧又感觉有些可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乱斗 酒酣之时,佳人呢喃细语,一句句体己话,让恩客心生涟漪,若有人感觉这些甜言蜜语尽是骗人的假话,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可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又能得见其中的真情。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气氛确实已经烘托到位了,众宾客为了成为入幕之宾,费尽心思。 可谁都没有想到,郑娘子突然离席了,这让他们怎么愿意接受?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几个客人就起了冲突,只见那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快步冲到张茂林身前,喝骂道:“竖子,你刚刚说什么?” “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来富乐园吃花酒,真是老当益壮啊。” 见状,张茂林眉头一挑,也不畏惧,直接回答了一句,当然,这不是原话,但意思差不多就是如此,只不过文雅了一些。 话音刚落,与他同坐的几名士子,纷纷站起来,为其壮胆撑腰。 “怎么,想要以多欺少?” 身穿窄袖胡服的中年汉子毫无退意,双手撑住桌案,身体微微前倾,也不知是因为怒火中烧,而失去了理智,还是真的有所依仗。 “不敢,不敢。”张茂林拱了拱手,调笑道:“孟子曾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若不是看清了这家伙的真面目,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薛牧,恐怕会认为他是个谦谦君子。 “郑都知离开时,只说失陪片刻而已,并非不再出来见客。” “依我看,这酒令还得继续行下去,老先生,你觉得呢?” 第二轮仅有四人顺利完令,而其中两人又起了冲突,那些注定要被淘汰出局的宾客当然不嫌事大,在一旁煽风点火。 “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行一令,谁要是对不上来,就去前堂听曲,嫖资由吾等负担。” “善!” “烟花之地,就要讲究上等风流,若是见了血,岂不扫兴?还是以文采定英雄吧!” 此时此刻,薛牧很想将王子安喊醒,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热闹不看白不看。 只见那位身材昂藏、气质彪悍的中年汉子,沉声道: “行,就按你说的来,谁要是对不上来,直接滚出烟雨阁。” 众人如愿以偿,也不再拱火,斟了杯酒,坐在原位笑吟吟的看着他们。 这时,张茂林正了正衣襟,做出豪迈洒脱的姿态,朗声道: “老先生,你先行第一令吧。” 三句不离一个“老先生”,着实把中年汉子气得不轻,他强行压下愤怒,也不浪费口水,直接说道: “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在这个时代,只有混迹市井、不尊重礼教的游侠,才会被唤作轻薄儿,用来讽刺自恃清高的儒生,确实很过分。 当然,这一令绝非如此简单,不仅仅表达出讥讽、不屑之意,更化用了典故。 在薛牧的记忆中,这两句分别引用了贾至、寒山里的原句,而且与现在发生的事情密切相关,真要论起文采,他确实远远不如中年汉子。 毫无疑问,对在座的其他宾客来说,同样如此:无论是起令,还是接令,都极为困难,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选择放弃。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茂林依旧站在原地,低头沉思着,似乎想不到解决之法,来化解困境。 无人催促,可无声的压力更加让张茂林透不过气来,他感觉有些后悔——因为自己一时倨傲,轻视了他人,最终身陷囫囵。 “呼……呼……” 就在此时,王勃换了个睡姿,又打起了呼噜,而且鼾声渐渐高昂。 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众人循声望去,张茂林也抬眸看了过去,视线微偏,落在薛牧身上,灵光一闪,神色极其激动,大声喊道: “昨日美少年,今日老成丑。” 被一个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薛牧感觉不寒而栗,幸好,那家伙即时收回视线,没有让误会加深。 “妙!确实有急智!” 坐在薛牧身后的儒生,突然拍桌高呼起来,又见堂内众人神色疑惑,开口解释道: “前一句,同样化用了寒山中的诗文原意——自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闻言,几个宾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因为典籍中确实有这么一句。 可是,下句到底出自何处? 那个儒生性格直率,不喜卖弄,爽快地说道: “下句化用刘希夷的诗文原意——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刘希夷? 这是谁? 翻遍记忆,薛牧始终想不起来刘希夷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先贤,他只知道白居易的。 不过,前世曾听语文老师在课上科普,诗王白居易是中唐诗人,恐怕这个时候他的祖父都还没出生呢。 有人心生疑惑,拱了拱手,问道:“这刘希夷是何人?” “本朝进士。” 那儒生扬起下巴,看上去颇为兴奋,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听完解释,中年汉子眉头一皱,略作思考,大声辩驳道: “不做数!这刘希夷哪里能跟先贤大儒相比,还是等他成为文坛领袖再说吧。” 闻言,儒生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不等张茂林开口辩解,他率先质疑道: “莫非阁下输不起,想要靠强行诡辩,来混淆视听?” “嘿,某自认交友广泛,无论是当世大儒,还是后起之秀,都略有交情,这刘希夷到底是何猪狗?实在没听说过!” 说着,中年汉子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那豪迈的架势,就像谈及畜生一般。 “瞎驴生!爷就是刘希夷!” 儒生气急反笑,趁其不备,一把提起装冰块的陶罐扔了过去,砸得那人满脸血渍。 文人相轻,这是个恒古不变的道理,任谁被当面羞辱了,也要报复回来,否则念头不通达。 刘希夷初次参加科举考试,直接高中进士,如今“守选”在家,一边领着高额俸禄,一边等待吏部分配官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无端遭人贬低,不打得那中年汉子生活不能自理,他都没脸去做官。 “跪下道歉!不然,爷弄死你!” “希夷兄,吾等来助你!” 张茂林心中狂喜,认真贯彻痛打落水狗的人间至理,赶紧呼朋唤友,带头冲了过去。 混乱继续扩大,杯盏、软垫、木盘、桌凳……各种各样的物品满天飞,对他们来说,似乎什么东西顺手,那就用什么! 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倒是让薛牧长了见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读书人不仅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而且战斗力也很高。 万幸,这群人不是疯狗,一些安心喝酒的宾客,并没有受到波及,几个侍女见局势变得混乱,急忙跑去找郑都知,询问她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理。 私闺中,几叠屏风挡住了旁人窥探的目光,水汽袅袅而上,混杂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此刻,郑娘子坐在浴床上,左手端着一杯温好的乾和葡萄酒,而贴身侍女侍立在一旁,为她浇水擦抹身体。 几滴水珠溅落至白皙的香肩,然后快速消失了,就像雨入池塘一般,毕竟,它们本就同一种色调。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喽罗!手执六寻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她右手拈起琉璃杯,小指微微翘起,唱起了一段教坊曲。 “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本来气势如虹的曲调,在郑娘子口中,却变得温柔娇媚,多了几分俏皮,少了几分肃杀。 一段罢,唱腔未停,她举起琉璃杯,正对着燃烧的红烛,问道:“觥录事,可还能入耳?” “娘子色艺双绝,试问长安城哪个郎君不想成为您的入幕之宾?”贴身侍女笑着恭维了几句,又道:“听到这吴侬软语,阿奴突然想去江南游览一番了。” 色艺双绝,所言非虚。 想要成为都知,真的不能只靠皮相,必须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同时还要熟练掌握各种乐器,比如琵琶、横笛、五弦…… “先不说这个了,你觉得我该请哪位郎君进来?” 说完,郑娘子笑了笑,脸颊两侧浮现出的那对酒窝,用再惊艳的诗词去赞美,也不为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金吾 “这些宾客中,奴只认识张先生一人,听说他是浔阳人氏,两年前随家人来到长安城,拜访名师、参加科考,至于其它事情,阿奴一概不知,实在不清楚该如何回答。” 短襦小娘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拿起澡豆,俯身为郑都知擦拭肌肤,看上去极其小心,生怕浪费一点一滴。 色艺无双,色在前,艺在后。 为了使肌肤保持青春少女般的润泽丰盈,郑娘子从来不用简陋的草木灰、皂角或者劣等澡豆,而是潜心研读孙思邈的,因为这位名扬天下的药王专门开辟章节,在药典上记载了许多调制面脂、澡豆的秘方。 所以,侍女手中的秘制澡豆,比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上很多倍——十七味配料,其中包括奇花、西域香料、珍珠玉屑,而且必须研磨千万遍,才能制成。 不过,郑娘子并不在乎这些,她低头轻抿一口葡萄酒,然后笑着问道: “那么,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考中进士?” 不等侍女回答,她自言自语道: “每年到长安城参加科举的学子足有上千人,根据考试的内容可划分为十几个科目,明经科、明法科、明算科、明书科、进士科……” 闻言,短襦小娘满脸茫然,她自幼在富乐园长大,只学习曲艺,自然不清楚什么是明经,什么是明法、明算,以为郑都知在说王道大计、天地玄黄之类的要事,即便听不懂,也恭敬地站在一旁听着。 “而这上千名儒生,仅有三十人能够鱼跃龙门,成为进士,如果张茂林在三十岁之前考中,就已是苍天庇佑了。” 说完,她放下琉璃杯,轻轻拨动浮在水面的玫瑰花瓣,似乎玩心大起,可心中却在想: 舍下一切陪伴张茂林,陪他一步一步从寒门之家迈上仕途。 可是,真要熬到了那一天,恐怕青春已经不再,谁还会对一个皮肤枯涩干瘪、满脸皱纹的妇人动心? 况且,良贱不得为婚,男人又是薄幸郎,喜新而厌旧。 一念及此,郑娘子突然将花瓣捏碎在手心里,放在鼻前闻了闻,低语道:“这样才最香,可惜很快就要散了。” 琉璃杯中流霞光泛,郑娘子笑靥如花,水珠缓缓滴落。 不知怎地,侍女突然觉得这位色艺无双的花魁娘子有些悲伤,只听她用吴语唱起了南朝乐府词: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也不知是吴语本身好听,还是因为从美人口中唱出,才变得如此哀婉动人。 站在一旁的短襦侍女神色渐渐悲伤,她自幼学习乐器、词曲,自然知道这首词。 它讲述了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最终寄希望于南风,希望它能将自己的梦吹到西洲,与郎君相聚。 她们这样的青楼女子,只有运气好,才可能遇到一个既有钱又有良心的恩客,愿意出重金替自己赎身,带回家当姬妾。 但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概率更大的是,一直陪酒卖笑,直到年老色衰,再也无法弹奏乐器、跳不动舞,带着年轻时积累下来的些许钱财,被人赶出去。 最终找个尼姑庵,终日青灯礼佛,而年轻时的飞扬舞姿与幸福回忆,都会在香烟烛火中,一闪而逝。 正当两位娘子伤春悲秋时,私闺的门被推开,几个女婢快步走了进来,急忙说道: “打起来了!就在刚才,几位客人起了冲突,我们离开时,他们正在持械斗殴,要是再不制止,恐怕要出大事!” 郑都知背过身去,不想让旁人看见她垂泪,贴身侍女低头整理心绪,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护院游侠呢?” 几个婢子默默不语,心中懊悔:为何不先去找护院游侠,等他们将混乱压下,再过来禀报都知,免得被责罚。 沉默中,郑娘子取来布巾擦去身上的水珠,然后披上一件青纱,赤着雪白的脚丫走出浴床,淡淡道: “这群儒生也只敢在花楼逞英雄了,放心,他们绝对不敢闹出人命。” “你们回去告诉闹事者,如果不停手,那就按照富乐园的规矩来办,直接扔出去。” 女婢们暗自松了口气,纷纷搭住袖子,行完肃拜礼,便赶紧离开了。 闺房再次安静下来,郑都知吩咐贴身侍女去将素色衣裙拿来,而她则缓步走向梳妆台,准备梳理头发。 烛光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光泽,那纤细的腰肢、挺直的背,一举一动都带着柔美。 不多时,柔顺的青丝被梳得整齐有致,与下方洁白的脖颈相互映衬,更显秀气。 “都知,阿奴侍候你穿衣。” 花魁娘子点了点头,伸开玉臂后,也不再多管,继续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痴痴唱道:“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此时此刻,烟雨阁的厅堂里一片混乱,血渍、鼻涕肆意横流,确实应了这句唱词——无人敢去定风波。 什么白衣卿相,什么上等风流,通通抛诸于脑后,刘希夷一个箭步冲到中年汉子身前,照着面门狠狠打了过去。 那些与张茂林同席而座的几名儒生,手持各式各样的物件,纷纷前去助拳,又是一阵乱打。 至于张茂林那家伙,正被中年汉子按在地板上痛殴,他的同伴打得越狠,他就被打得越惨。 在一旁看热闹的薛牧听到阵阵闷哼,显然那汉子并非钢筋铁铸,也知道疼痛。 见状,薛牧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厅堂入口处,低语道: “护院游侠呢?怎么还不来?” 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热闹就要演变为悲剧了。 突然,一张硬底软垫拂面而过,差点伤到薛牧,吓得他匆匆低头避让。 “呼呼……哈呼……” 旁边的王勃睡得很香,鼾声依旧。 “子安兄,你可害苦我了。” “呼……哈……” 满腔苦闷无处宣泄,薛牧只能对着一个醉鬼抱怨: “先是正午时分撞邪,然后遇到慈恩寺闭门谢客,本就十分倒霉了,以为在遇到你之后,自己能转转运,结果又没碰见什么好事……” 咚! 弹指间,金属揳入木板,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很快,这尖锐刺耳的声音压下了一切。 坐在薛牧左边的宾客发出惊呼:“鸣镝?” 话还没说完,密集的脚步声从厅堂外传来,五十名甲士鱼贯而入,个个手持短弩,腰悬横刀,其中十人冲在最前方,架起漆排木盾,口中吼道:“伏低!伏低不杀!” 护院游侠怎么这么勇? 薛牧心生疑惑。 这时,小憩片刻的王勃揉了揉眼角,迷迷糊糊地问道: “怎……怎么回事?” 等他看清现状后,忍不住低呼:“巡城金吾卫!谁把他们招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缉凶 净街鼓敲响后的长安,就如诗歌“六街鼓竭行人绝,九衢茫茫室有月”中所描述的景象一样,绝没有后世那般繁华,仅有几处特定场所,供达官显贵纵情声色而已。 如此,唐朝百姓依然延续着先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风习。 而夜禁制度下,每个坊都分布着一定数量的武侯铺,隶属于金吾卫左右翊府管辖。但是,与那些皂衣武侯不同,金吾卫配有甲胄、盾牌、手弩之类的国之重器,负责巡查的地方也更加重要,比如:皇城、三十八条主干道…… “谁把金吾卫招来了?” 王勃惊得冷汗直流,急忙扯住薛牧的袖口,一阵追问,似乎很畏惧。 闻言,薛牧一边打量那些杀气腾腾的甲士,一边回答道:“刚才,有几个儒生起了冲突,在厅堂里持械斗殴……” “绝无可能!”他的声音有些急迫而尖锐,脸色苍白异常,“这点小事怎么会惊动他们,还佩戴了重甲、手弩。” 十年前,王勃初来长安,因为喝了大酒,醉而犯夜,与巡查朱雀大街的金吾卫发生冲突,差点被当场处死。 要知道,这群杀才根本都不讲道理,砍了就是砍了,死者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伏低!伏低不杀!” 说完,八支鸣镝冲天而起、揳入房梁,尖锐的响声将众人吓得面色苍白,纷纷照做。 “二郎,快按照他们说的做。” 顾不上解释,王勃直接按住薛牧的肩膀,把他压了下来。 毕竟,现在可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只要乱动一下,就是白白送死,而且死后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转瞬间,局势便被金吾卫彻底控制住了,其中一名甲士肃然道: “队头,阁楼内无人走脱。” 出于好奇,伏下身子的薛牧微微抬头,只见漆排木盾次第分开,两道身影并肩走来。 左边一人身穿青袍,并未佩甲、挂弩,仅在腰间悬了柄横刀以表明身份,看样子应该是个文职人员。 右边一人,身材魁梧高大、满脸虬髯,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胸前护心镜正泛着点点微光,气质彪悍骇人。 “知道了,你先带一火到庭院里守着,以免那群市井游侠不开眼、冲闯进来。” “喏!” 那个身材昂藏的汉子懒得回头,大声吩咐了几句,继续朝厅堂正前方走去。 咚咚咚…… 因为身上压着沉重的明光铠,所以脚步声略显沉闷,气氛也愈发肃杀,众儒生依旧垂头不语。 “某,左金吾第六团队正,武建业。今夜身披甲胄,行动不便,只能给诸位白衣相公叉手行礼了。” 说着,他抬起双手,以左握右,虚掩住自己的胸口,一直保持悬空姿势,过了很久,才朗声道: “金吾卫奉命行事,莫要记恨。” “全部带走,乱动者,杀无赦!” 得到命令之后,四十名甲士快步冲了过来,死死架住众人的肩膀,就像在看押罪犯一样,举止粗暴无礼。 薛牧铁青着脸,被两名金吾卫士卒按住肩膀,缓缓朝阁楼外走去。 “奉了谁的令?” “我是东宫清道率执法押官,告身在此!谁敢拿我!” 原来,那个遭人围殴的中年汉子是东宫属官,他怒火中烧,一把甩开士卒,从衣袍里取出官府告身,然后抬眸看向金吾卫队正,等待解释。 拿人前,武建业就已经预料到,此行定然会得罪不少高官子弟,但确实没想到,这群人当中竟然有东宫属官。 因此,他只能压下不满,凑过去解释道:“如今,天皇、天后临幸洛阳,太子殿下留守长安,吾等自然是奉了他的令,阁下要查验文书吗?” “算了,私调军队是谋逆大罪,按律要株连三族,谅你也不敢如此行事。” 清道率是太子的私人卫队,而命令又是从东宫发出,中年汉子自然不敢违抗命令。 于是,他朝金吾卫士卒拱了拱手,淡淡道:“不劳诸位费力了,某自己能走路。” 见状,武建业也不再阻拦,任由他自行前往衙署。 “我是吏部侍郎的子侄!” “水部员外郎是吾友,谁敢放肆?” …… “我是太常博士,与金吾卫大将军有旧交!” 一时间,喧哗声响彻厅堂。 此刻,武建业头疼不已,他确实不该露怯,让那个执法押官自由行走。 遇到这种情况,再不自报家门就是脑子有坑了,只听薛牧大声喊道:“吾出生河东薛氏,家兄乃右监门长史!” 得!又来一位爷! 右监门卫同样是禁军,负责驻守宫城诸门,陛下出巡洛阳时,还从中抽调了一部分精锐,肩负随行护卫的工作,可谓圣眷素厚。 不仅如此,光凭河东薛氏的名头,就足以让武建业慎重以待了。 “还请诸位保持肃静,吾等奉了太子殿下的令,前来缉拿盗匪。” 事情演变成这样,他只能打出太子李贤的旗号,毕竟,这群人的家世背景再怎么深厚,也远远不及稳坐东宫的那位。 这时,被郑都知唤作“王卿”的人,直接做了出头鸟,他大声质问道: “太子奉命监国,吾等自然不敢忤逆,但总归要给个理由吧?不然,唐律的威严何在?” 见事情出现波折,武建业变得无比烦躁,他抽出手弩指向质问者,呵斥道:“呱噪!某先前就说了,金吾卫奉命缉拿盗匪,拒不配合者严惩不贷,可当场处死。” 铛! 一根青津津的弩箭擦过王广甫的脸颊,没入漆红柱子,木屑翻飞。 “违者杀无赦,这是殿下的原话,若是出了什么事,自然也不会牵连到金吾卫。” 既然得罪了,那就不要畏首畏尾,弹指间,武建业已经做出决断。 当然,闹一闹还是有好处的,至少那群士卒不敢动手动脚了,只是默默跟着。 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王勃最先冷静下来,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士卒,低声问道:“二郎,最近这长安城可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曲池水畔死了不少人,有普通百姓,也有豪门贵女。” 薛牧顿了顿,确认那些士卒离得足够远,无法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之后,才沉声说道: “据说是邪祟所为,我猜,今夜又死人了,而且尸首就在富乐园附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怀英 夜幕笼罩下的长安城,一片寂静,而京兆府所在的衙署灯火通明。 就在几个时辰前,一份来自东宫的谕令被使者送入崔庆义桌前——太子要求他在三天之内侦破一桩要案。 “府尹,大理丞狄怀英求见。” 执笔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狄仁杰? 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永徽四年春,崔庆义担任明经科第三场的主考官,策问学子考题三道,按例,答对两题者为及格,三题全对者为优秀。 太原儒生狄怀英,针对当时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三方面问题发表见解,那心有丘壑、眼含山河的英姿,如今回想起来,恍若昨日。 “咳咳……咳,请他进来。” 说完,崔庆义搁下狼毫,抬手整了整衣冠。 “喏!” 木门紧闭,府尹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象,但白袍小吏依旧朝桌案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而后一路小跑,生怕耽误了朝廷大事。 阍室内,一个蓄有胡须的中年文士正低头饮茶,深绿襕袍,符合大理丞的六品之阶,腰佩鱼袋,说明简在帝心。 事实上,狄仁杰并非依靠家世的幸进之徒,在明经及第后,历任汴州判佐、并州都督府法曹,常年待在地方州县处理政事,为政经验堪称丰富。 毫不夸张的说,此刻,他就是一匹骨架已壮的千里神驹,只等伯乐慧眼。 哒……哒……哒…… 时间慢慢推移,手指叩击起桌案。 虽然这位帝国官员极力维持平静,但绷紧的嘴角、蹙成川形的眉梢,表明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身穿白袍的执笔吏冲入阍室,没有寒暄,直接说道:“大理丞,府尹请您进去。” “带路。” 狄仁杰的声音清澈、冷静。 “喏。” 弹指之间,两人走出房门,而身穿绯袍的京兆尹崔庆义,已经提前来到庭院内等待。 布衣傲王侯,仅存在于传言之中,而绯袍迎青袍,就发生在京兆府的衙署之内。 “座主,怎敢劳您在此等候,门生狄怀英稽首了。” 说着,狄仁杰双膝并拢,慢慢往下跪,跪地之后,他又将双臂伸直,举过头,一边拭去眼角的浊泪,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岁值壮年,高而瘦,宽大的官袍穿在身上,有种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感,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此情此景,只有执笔吏一人,楞在原地、茫然无措,他也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存在这样的关系。 擦去眼泪之后,这位古稀之年的京兆尹转而看向白衣小吏,沉声道: “伏初,你在外面候着吧,我与怀英有事要谈。” “喏!” “走吧,如果没有遇到什么大事,你也不会犯夜禁来此。”崔庆义叹了口气,又问:“路上被巡夜金吾刁难了吗?” “手持东宫信物,哪有人敢拦我?老师不用担心。” 狄仁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推开雕花木门,等待恩师先入内。 听到东宫二字之后,崔公神色一肃,立刻转头看向屋外,确认院内只有亲信一人,才说道:“你刚入长安,怎么跟那位扯上关系了?” “大理寺的一位同僚跟太子殿下相熟,我从他那里借来了信物。” 狄仁杰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随手关上门后,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以后少跟东宫来往,前太子死得蹊跷。” 崔公稍稍提点了一句,就不再多言,直接走向松木案几,收起一卷以红绸标签的书录,看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不难猜出,那东西应该涉及到机密。 然而,狄仁杰无暇顾及其它,神色变了又变,乍闻惊天之秘,再怎么高明的养气功夫都会如此。 太子弘病逝倚云殿,朝廷公布的讣告有假!莫非是天后…… “不要乱猜圣人家事。” 见爱徒脸色不对,崔庆义叹息道:“二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前途无量,注定要做一朝宰辅,怎么历练到今天,还不稳重?” “为了帮友人处理私事,竟敢犯夜禁,咳咳咳!” 通过只言片语,崔庆义便猜到了事情的始末,气得岔了气。 起初,狄仁杰垂手而立,默默聆听教诲,但是,在发现恩师身体有疾之后,急忙跑过去,想要帮忙诊治。 古代,儒医不分家,狄仁杰精通针灸,上前略施几针,就帮崔公止住了咳嗽。 “无事,人老了就这样,等处理完手上的事,我就上书致仕。” 崔庆义靠在软垫上顺了顺气,然后抬眸看了眼得意门生,叹道:“说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当年意气风发的座主,已经双鬓微霜,却还在为国事奔波劳累,一念及此,狄仁杰躬身再拜,坦言道:“此次前来,是想调取卷宗。” “关于发生在曲池水畔的几起命案?”老人眼神一凝。 “恩师慧眼,其中一位名为张婉的死者,是吾友未过门的妻子。” 张婉? 那份被卷起来的书录上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名字,因此,崔公印象极为深刻,他沉声道:“莫要胡言,虢国公的幼女尚未婚配,不要污人清白。” 狄仁杰在心中暗自说了一句:岳伦已与她私定终生,可惜同姓不能为婚。 当然,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崔公,因为他是个老派的儒生,推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唉,以后别再多事了,你把这份卷宗抄录一份,带走吧。” 吐出一口浊气,崔公微微起身,将标红书录拉开,递给爱徒,只见长幅上横贴着一张张纸条。 现场记录、发现者口供、死者身份、案情分析等重要讯息均有记录,长则数百字,短则一两句,绝对比万年县呈报上来的公文,要详细、准确很多。 “恩师大德……” 如愿以偿后,狄仁杰叉手行礼,但话还没说完,就听庭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府尹,曲池坊又出现一起命案,事发地离富乐园不远,金吾卫已将人押至武侯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乱世妖孽 通济坊,位于长安城最南端,出了坊便能看到启夏门,所以,此地守卫森严,由金吾卫与城门监共同把守,控弦之士足有千人。 此刻,带甲士卒分立于道路两侧,火把将周边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武侯铺内,衣衫不整的舞姬,面色苍白的宾客,神色不岔的游侠、满脸正气的金吾卫士…… 薛牧抬眸环视周身的景象,怎么也畏惧不起来,因为这太像前世电视新闻中的名场面了。 堂内众人戚戚然,却见新认识的朋友似乎在强忍笑意,王勃忍不住问道:“二郎,何故发笑?” 大唐文人狎妓成风,因此,就算他将原因说出来,王勃也不会感同身受,于是,薛牧只能胡扯道: “子安兄,你觉得,金吾卫闯入房门的瞬间,那些正在跟姐儿漫谈阴阳之道的客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薛牧顿了顿,低声补充道:“会不会被吓出病来?” 略作思考,王勃也跟着笑了起来,鸣镝声响亮、尖锐,要是当时在房间内行周公之礼,绝对会留下隐疾。 “肃静!京兆尹崔公马上就到,谈笑逗趣成何体统?” 对于这些高官子弟,武建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随意训斥几句,转身离开了。 望着那道背影远去,两人收敛笑容,思考起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 不远处,有人嘀咕道:“不过是几宗杀人凶案而已,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 原来,在前往武侯铺的路上,几个在军中任职的宾客,凑到金吾卫身旁打探消息。 看在都是同僚的份上,那些兵卒也就说了,不过,他们地位低下,知道的情报十分有限,根本接触不到更深层次的消息。 听到嘀咕声之后,王勃眉头微皱,附耳问道:“二郎,这些命案真是邪祟所为?” “或许吧。”薛牧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子安兄,你觉得流传在市井乡野的灵异怪谈,是否可信?” 这几天,他有些魔怔,恨不得逢人就问:世间可有妖魔邪祟、可有神仙佛陀?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历史名人,薛牧肯定不愿意放过。 “信则有,不信则无。” 王勃斟酌着字句,略显纠结。 他是个文人,儒家之狂者,但又崇信佛教,认为佛教蕴含着深刻的哲理,至于邪祟之说,他不好妄言——毕竟没有亲眼见过。 今天诸事不顺,在出声询问之前,薛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只是有些无奈,也谈不上什么失落,随口抱怨了一句:“好吧,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宦海沉浮多年,王勃自然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子,一眼就看出薛牧心中藏着心思,轻声耳语道:“二郎,你若是信我,完全可以把事情的始末说出来。” 月光朦胧,映出王勃庄重严肃的表情,可惜口鼻中呼出的酒气,毁去了这份肃穆。 转念又想,多一人多一份力,况且,名扬千古的王子安,除了作诗写文之外,一定还有其它过人之处吧? “子安兄,昨天中午我在富乐园遇到了四个不良人……” 最终,薛牧决定把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告诉王勃。 “那块骨玉坠地之后,我听到了一声怪叫,本想去慈恩寺寻找普光法师……” 从起因到经过,再到结果,除却自己是穿越者这个秘密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诚如幕僚曹轩所言,私自调查命案,即使被朝廷知道了,想要追责,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以河东薛氏的家势,完全可以将其压下来,所以,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这时,王勃捻着下颌处的胡须,狐疑道:“乱世之中,必有妖孽,可如今这世道,还没有沦落到礼乐崩坏的地步,怎么会出现邪祟杀人的事情?” 永徽年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治,然而,自从咸亨元年以后,帝国逐渐出现逆势。 先是年久不雨,天下四十余州出现灾荒,圣人率领文武百官前往东都洛阳逐食。而后,吐蕃趁大唐旱灾,挥兵攻陷西域十八州,迫使天军撤出安西四镇。最后,朝廷命薛仁贵为帅,由河陇出征吐蕃,却大败于乌海和大非川,死伤无数。 短短五年间,内忧外患交相而至,而“咸亨”又寓指顺利发达,仔细想来,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感。 突然,一道娇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盛世正隆,帝国依旧像升入中天的太阳那般,光耀万年,阁下又何必发这种悲怨之言?” 两人转头望去,一个衣衫轻薄的小娘子倚靠着墙角,双手抱臂,而刚才的话就是出自这人之口。 青纱自帽檐上垂下,将面容遮住,略做辨认,薛牧神色疑惑,道:“郑娘子,你这?” 金吾卫突然闯入私闺,猝然之间,花魁娘子顾不上细理,取了顶帷帽,就被带到了武侯铺。 听闻有人反驳,王勃眉头一挑,在他看来,这可是道理之争,不分男女,誓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才肯罢休。 因此,这家伙拱了拱手,正色道:“这位娘子,所言差也。盛世不是吹捧出来的,亦不需要奉迎颂赞,你说帝国像升入中天的太阳一样,可又知道,万物炽盛大出之后,却要霍然而落?” “你……” 郑都知无言以对,她万万没想到,名扬天下的大唐奇才,竟然会跟一个弱女子过不去。 而薛牧先是一怔,回过神之后,立刻抬眸看向四周,这话要是传入有心人的耳中,恐怕要惹出事端。 糟糕! 此刻,几个执笔吏正频频看向他们所在的角落,神色颇为不善。 稍加思索,薛牧替郑娘子回答道: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子安兄,是希望圣人广开言路,毕竟忠言逆耳啊。” “贤弟所言极是,某就是这个意思。”王勃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执笔吏,不屑地撇了撇嘴,又道:“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见他眼神轻佻,一个青年小吏忍不住斥责道:“你是何人?竟敢妄言朝政,还诅咒国运!” 王勃当然知道薛牧这么做,是在回护自己,心生感动之余,却没有把“告密者”放在心上,他连官都懒得做,怎么会怕这些不入流的下吏。 于是,遥指那人的鼻子,喝骂道:“竖子狂妄,某曾为沛王师!” 言语间,儒家狂者的气质显露无疑。 沛王? 太子贤曾经的封号,念头急转之间,小吏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此时此刻,一个身穿深绿襕袍的中年文官停住脚步。 狄仁杰倒没有被“沛王师”的名头震慑住,而是敬佩王勃的才学,如果不出意外,最多二十年,眼前这个儒家狂生,必将成为文坛领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更新问题 如题,刚跟一个书友谈过情节、设定,内心十分惶恐,因为发现了不少问题。 因此,以后的情节需要略做修改,节奏需要加快。 当然,书评区的评论我都看过,十分感谢,我尽力把以后的故事写好,感谢支持,也感谢所有投推荐票的各位。 最后,今天请个假,整理思路,从明天起,每天双更,不咸鱼了。 萌新第一次写历史文+灵气复苏类,真的很惶恐,怕自己无法驾驭这个题材,希望读者老爷,多多宽容,多提意见,万分感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援手 时间仓促,执笔吏只能用草书记录文案,幸好狄仁杰的辨认能力不错,否则,根本就认不出这些鬼画符。 随意翻看了几份口供,狄怀英失望地摇摇头,将文案合上,转身出去了。 见他离开,一个执笔吏在背后大声道:“大理丞,这群人该如何处置?” 狄仁杰停住脚步。 小吏以为他要留下来主持公道,面色一喜,却听其朗声道: “太宗在时,魏公劝其十思,时至今日,还有官吏不知道?” “魏公说,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 事实上,狄仁杰很欣赏王子安,不过,此时出言相助,并非有心偏袒。而是因为,这泱泱大唐,竟然容不下一个敢说话的儒生,传扬出去,定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那位小郎君说的没错,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看不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渐白的执笔吏,甩袖而去。 小吏急忙叉手行礼,目送狄仁杰离开,沉声道:“大理丞说的是,等忙完公务,某一定多读书。” 流外官位卑权重,需要经过考核,才能够任职,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出路前,没人愿意得罪上官,哪怕两者分属不同的机构。 见事情平息,站在原处等待的薛牧,暗自松了口气,对那个身穿深绿襕袍的中年文官,心怀几分感激。 “鄙人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两位莫要怪罪。” 这家伙倒是能屈能伸,在王勃点明身份后,瞬间收声,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六品官身上,又见事不可为,直接拱手道歉。 王勃懒得搭理他,随意瞥了一眼,便领着薛牧朝人少的角落走去。 身后,一道清丽的身影缓缓跟随,引来无数视线。 “那小娘子是你的相好?怎么一直跟着?”王勃神色不悦,低声道:“赶紧打发她走,某有正事要跟你商量。” 闻言,薛牧眼角一阵抽搐,心想:不久前,你这厮还嚷嚷着要成为郑都知的入幕之宾,怎么换个地方,就变成这样了? “子安兄,你真不认识她?” 王勃神色一肃,理所当然道: “某睡过的姑娘多到数不清,看谁都觉得眼熟,当然不知道她是谁。” 这话半真半假,当年他在平康坊有不少相好,但身后那小娘不一样,姿容卓绝,哪怕匆匆一瞥,今生都不会忘记。 但是,为了在新友面前维持住自己的格调,王子安只能说得夸张一点。 “她就是郑都知,你醉酒之后,她还哀叹自己福薄,无缘跟大唐奇才谈论诗词之道呢。” 经过短暂的相处,两人早已熟络起来,薛牧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故意卖弄。 一念及此,他先拍了拍王勃的肩膀,转而揶揄道:“问题不大,刚才你们两个不是面谈了几句吗,郑都知也算如愿以偿了。” 王勃动作一僵,楞在原地,半天憋了一句:“二郎,你怎么不早说,真是害苦我了!” “理念之争,岂能视作儿戏?这可是子安兄醉酒时,亲口所说的,酒后吐真言啊。” 此刻,薛牧感觉自己被先贤大儒附体,恨不得化身孔夫子,教化一下这个喝大酒、逛花楼的家伙。 “两位在说什么?”薛牧身后,衣衫轻薄的小娘子柔声道。 堂堂花魁,矜持一点不好吗,非要跟着,难道偷听到什么了…… 子安兄,你这家伙也是,不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吗,难怪高中语文书里总结:王勃英年早逝、怀才不遇。 如此性格,活该扑街! 在心中吐槽了几句,薛牧转过身来,镇定地说道:“郑娘子,莫非你还想跟子安兄谈论国事?要知道,这里可是武侯铺,鹰犬甚多,恐怕不太合适。” 他可不想让花魁娘子牵扯到凶案之中,先不提她会不会泄露消息,能否起到作用,才是关键。 河东薛氏不缺人脉,必要时能从官府那边弄来内部情报,可以看作硬实力,而王子安与曹轩二人,能出谋划策,只要中途不出意外,调查下去,应该能有所收获。 总而言之,事关重要,薛牧不想增添风险。 就在此时,郑娘子抬起妩媚多情的俏脸,柔声道: “阿奴应丹娘之邀,来此暂住几天,为富乐园多招揽些生意,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事,若不能查清真相,心中难安。” 她状似正常的话,让薛牧心生警惕,一个花魁而已,竟然会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恩客,不,或许死者都不是来富乐园吃花酒的人,可能是偶然经过时被杀害,亦或者被抛尸于此,再者,长安城水渠相互勾连,不能排除暗流将尸体冲来的可能。 “当时,两位谈兴正浓,奴奴本想过来打声招呼,却不小心听见小郎君说到什么邪祟、玉石……” 不等她说完,站在一旁的王勃突然开口,他压低声音,说道: “郑都知,你醉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些话可不能妄言。” 好! 不愧是子安兄,满心惦记的美人就在眼前,却能做到心如止水,跟我在行令时遇到的那群舔狗相比,真可谓云泥之别啊。 若非郑娘子正看着自己,薛牧早已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行凶之人自有官府追查,况且,太子殿下都派出金吾卫从旁协助了,想必离水落石出之时,可以计日而待了。” 不是他王子安不怜香惜玉,而是这些女子的话真假难辨,想使点手段哄人开心,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所以,天晓得花魁娘子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明确拒绝才是正解。 稍作沉默,郑娘子行了个肃拜礼,轻抬莲步,直接离开了。 薛牧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她不会四处乱说吧?” “说了又怎样,谁信?何况,像她们这种花魁,根本不想跟官府、命案这类麻烦事扯上关系,避都避不及,怎么可能乱说。” 王勃神色笃定,看上去极为可靠。 既然如此,为何她刚才会那样? 也许是猜到薛牧接下来想要说的话,王勃笑道:“或许是都知娘子童心未泯、心生好奇,或许这并不是邪祟杀人,而是有人假托鬼神之名,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谈及正事,薛牧瞬间失去了开玩笑的兴趣,严肃道: “如果死者是前往富乐园的客人,那她确实有可能是凶手,若死者是其它身份,就找不到杀人动机,因此,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清死者是谁,往后必须依托家族势力了。” 直到现在,两人只知道虢国公的幼女死在了青龙坊,远不如京兆府、万年县了解的多,至于那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随着骨玉破碎消失,彻底断了,如今根本找不到着力点。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群老儒恨不得把夫子说的话,刻在天下众人身上,若是动用到河东薛氏的关系,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到时候将影响你以后出仕、做官。” 听完王勃的话,薛牧微微点头,嗯了一声,显得颇为沉默。 不过,王子安说完,又扬起下巴,幸亏快速反应过来,环视周身,确认无人窥探之后,才低语道:“太子贤还是沛王时,某就在王府中担任博士,多少还有几分情谊。” 说到“几分”时,这家伙神色得意,在薛牧看来,绝对不是指字面意思,而是故作矜持。 当初,为了给沛王助兴,王子安写下,讨得李贤欣赏,却因此触怒了圣人,被免去官职、逐出长安,而今沛王成为太子,见到曾经一起吃喝玩乐的老师,绝对会尽力弥补。 王勃收起放荡轻佻之后,确实值得信任,甚至可以引为依仗,只听他低声分析道: “从今晚的情况来看,平时眼高于顶的金吾卫,是在配合京兆府调查这几宗命案。而且,他们不惜得罪高官子弟,冲入富乐园拿人,定然是得了太子的授意,因为长安城只有他才有这个权力。”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牧当然知道王勃想要表达什么,而今,太子殿下监国,子安兄又与其有旧交,只需要稍稍运作一下,就能光明正大地插手此事。 “弟尚未及冠,这件事就拜托子安兄了,感激不尽。” 求人自然要将姿态放低,况且王勃待自己不薄,又是长者,薛牧郑重的行了个叉手礼。 双手刚悬空没一会儿,就被拉了下来,耳边传来王勃的埋怨声:“二郎,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这行酒令没帮你挡下来,某自然要补偿。” “邪祟杀人,调查这件事,说不定能告诉天下士子——其实,孔夫子的话不能全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行路难 午夜时分,武侯铺内清冷了不少,中年执笔吏揉了揉僵直的手腕,抬眸看向站在身前的少年郎。 “姓名,年龄,籍贯。” 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次,吏员心中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发作,只能长叹一声,权当是自己倒霉了。 “薛牧,年十六,河东汾阴人氏。” 口齿清晰,与那些被吓破胆的浮浪子弟颇为不同,负责录口供的姚立新心中一喜,下笔也利落了几分,毕竟遇到这样的疑犯,能帮他节省出不少时间。 “你何时进入富乐园?” 声音依旧懒散,似乎不知道河东薛氏一样。 因为,今夜配合调查的高官子弟,实在是太多了,所有执笔吏都近乎麻木,如果放在平时,他们早就上去套近乎、阿谀奉承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既然与王勃商量好了行动计划,薛牧也冷静下来,沉声道:“鼓声传入城南时,刚好抵达曲池坊,府中护卫均可作证……” “护卫的姓名?”笔锋停顿,中年执笔吏出声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提示道:“麻烦把进入富乐园之前的情况,说具体一点。” 自古以来,举贤避亲才是社会主流,因此,遇到这种牵扯到数条人命的大案,仅凭借家仆的证词,可不能帮薛牧洗脱嫌疑。 “冯义,至于其他人,实在不记住名字。” 薛牧神色不变,贵人多忘事,这句话放在此时,算不上什么贬义,大概只有闲得没事做的人,才会把家中仆人、护卫的名字一一记下来。 “那个叫冯义的护卫,录完口供了吗?” 中年吏员搁笔,起身问了一句。 闻言,薛牧也没有回头确认,直接答道:“不在,估计已在外面候着了。” 此时此刻,武侯铺内只剩下花魁娘子、王勃以及三个熟面孔——刘希夷、张茂林、东宫清道率执法押官,根本无需确认。 “稍待片刻,某去调取案牍。” 说完,姚立新快步走向前堂。 那道身影彻底脱离视线,堂内依旧一片寂静,薛牧下意识地转身,想找王勃闲聊几句,就听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某龙门王子安,该怎么称呼你呢?清道率的兄弟。” “久仰大名,某洺州程齐之。” 这是计划中的一环,前年,朝廷下令赦免王勃私杀官奴的重罪,同时还让其官复原职。 可惜,这家伙厌恶官场龌龊,婉言拒绝了。要知道,一介布衣想见太子殿下,简直是难如登天,遇到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找人帮忙引荐,而这个来自东宫清道率的执法押官,可以帮他们解决问题。 “子安兄,找我有何贵干?” 程齐之自然听说过大唐奇才的名头,而且,就在前几天,太子殿下还跟亲信念叨,说自己对不起王博士,定要想办法弥补。 不过,薛牧的注意力却被“子安兄”这个称谓吸引了,王勃约莫二十六七岁,可程齐之满脸络腮胡,加上扮相老成,至少也得三十五岁以上,怕不是叫错了? “某想拜谒太子殿下,可否帮忙引见?”王勃担心他会拒绝,顾不上其它,立即补充道:“当初,太子还是沛王时,某就在王府中担任博士,交情匪浅。” “言重了、言重了,前些天殿下还念叨您呢,就算阁下不提,某都要把您拽去东宫。” 见姓程的押官如此给自己面子,王勃面露得意之色,心想:果然,沛王没有把我忘掉,那起无妄之灾没白受! 薛牧神色微喜,朝程齐之颔首致意,说道:“在下河东薛牧。” “久仰久仰,洺州程齐之。” “刚才行令时,我一眼就看出,阁下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满腹经纶,一旦出仕为官,绝对是大唐之幸。” 不管听没听说过,使劲吹捧就是了,反正,能王子安同席而座的人,肯定不简单。 几句话下来,武侯铺内清冷的氛围,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小郎君隐藏姓名作甚,莫非看不起吾等?” 此刻,张茂林脸色微沉,尚未开席时,他还特意跑过去打招呼,没成想竟然被人给诓骗了。 程齐之侧着脸扫了几眼,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嘿,以多欺少的破事,也懒得跟你计较,若是再敢狂吠,定要押你去一趟幽狱。” “前些日子,某带着诗文拜谒中书令李公,幸得青眼,侥幸拜于李府门下。”见他以势压人,张茂林也不畏惧,敢在长安城厮混,谁还没几分背景,讽刺道:“想必,李公不会坐视我被小人构陷。” 争吵之时,花魁娘子站在一旁默默不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薛牧,又瞥见张茂林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难免心生厌恶,暗道: “若李敬元看重你,怎么不在科场中捞你一把?恐怕是嫌钱财送少了。” 可惜,风情尽数隐于青纱之后,旁人无缘窥见。 不多时,中年执笔吏拿着几份案牍归来,见众人起了争执,呵斥道: “噤声!此乃治所,岂容尔等放肆!” 然而,无人应答,想想也是,在场之人均有背景,怎么可能搭理一个无品级的流外官。 气氛凝滞,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没了兴致的刘希夷,心急回家,便打了个圆场:“而今,其他吏员都已离开,只剩阁下一人在此办公,依我看,还是加快速度吧。” 姚立新点点头,坐回原位,随手打开一份案牍,朝薛牧问道:“巳时五刻前后,你在何处?” “延寿坊,看了场参军戏。” 说话时,薛牧神色如常,丝毫不担心自家护卫泄露秘密。 “根据勘验,死者大约殒命于未时,这个小郎君应该不是杀人凶手。” 中年吏员暗自做出了判断,提起猪鬃笔,在文案上勾画几笔,又问:“几时离开西市署?” “大约在午初三刻。” 听到薛牧的回答,王勃笑了笑,从西市署到曲池坊,几乎要横跨半座长安城,而沿途经过的几个坊,时常出现人群聚集、车马难行的现象——倘若受害者的死亡时间是今天,那么,薛牧一行人根本没有时间犯下命案。 中年执笔吏又拿起一份案牍,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并非特意来富乐园玩乐?” “不错,某仰慕佛法,想要与普光法师秉烛夜谈,共辩佛家真意。” 薛牧随口胡扯,他除了会念一句阿弥陀佛之外,其它什么也不会,说这话完全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据护卫李山松交代,尔等在酉时抵达慈恩寺,却又突然离开了,这是何缘故?” 说着,姚立新合上案牍,抬眸凝视薛牧,沉声道: “他们均说这是你下的命令,方便给个交代吗?” “当然,还请尊驾附耳过来。”薛二郎故作神秘,待中年吏员凑过来后,他轻声耳语道:“天后遣使,为先祖祈求阴福,这段时间慈恩寺不接待香客,只要稍作打听即可知晓。” 闻言,他沉寂了片刻,开口探询道:“薛公子,不要乱开玩笑,天后随圣人一同临幸洛阳了,怎么可能……昨日是中元节,不,盂兰盆节!” 中年执笔吏猛然醒悟,天后幼崇释教、夙慕皈依的消息,不仅仅在官场中广为流传,就连那些市井小民都略有耳闻,如此想来,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见吏员神色变幻,薛二郎压低声音,善意提醒道: “如果阁下不放心,可以向上官请一道批文,亲自带人走一趟慈恩寺,去验证一下,某是否在撒谎。” 大唐境内,谁敢调查天后的家事?怕是嫌命长了! “莫要胡言,你可以出去了。” 听完薛牧的提议,姚立新脸色惨白,立刻喊道:“来人!送这位小郎君离开。” “喏!”“喏!” 三言两语间,便吓得这名官吏魂不附体,王勃心生好奇,恨不得拉住薛牧的袖子,追问下去。 两个皂衣武侯在前方引路,无暇顾及其它,因此,并没有发现薛牧突然停住了脚步。 “子安兄,某在外面等你。” “齐之兄,去我府上喝一杯?” 两人笑着拱了拱手,算是答应了。 等武侯反应过来时,薛牧已经快步跟上,只有那中年执笔吏怒目而视,觉得他很嚣张。 安义坊,武侯铺,后堂。 隐约有争执声传出。 “将军,还请您征调一旅卫士,配合大理寺调查此案。” 薛讷的目光扫过狄仁杰,又看向桌案上的长安舆图,不满道:“大理丞,究竟是何意?” “城门监职掌京师城门守卫,其他事项一概不管,若是事情紧急,可以去找金吾卫中郎将,算算时间,他也该巡夜归来了。” 薛仁贵丧师大非川之后,便给儿子薛讷表字慎言,希望其从今往后,谨慎处事,如今来看,也算是遵从了教诲。 “将军,此案已由京兆府移交给大理寺处理,崔公手书在此。” 声音中透着急切,可惜薛讷摇了摇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问道: “大理寺卿的文书何在?” “此事经过朝议了吗?” 狄仁杰心中一沉,内衬早已被冷汗沁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太子 四年前,也就是咸亨二年,关中大旱,长安城及其周边地区,粮食短缺,二圣前往东都洛阳就食,留太子弘在京监国。 然而,没过多久,李弘旧疾发作,只能躺在床榻上休养。圣人关爱嫡长子,于该年五月十三日,降敕给沛王: “尚书省与夺事,及须商量拜奏等文案,并取沛王贤通判。其应补拟官,及废置州县,并兵马、刑法等事,不在判限。” 这是李贤第一次处理中央政事,辅佐自己体弱多病的兄长,也正因为如此,他有了历练政务的机会与经验。 几个月前,兄长李弘病逝,父皇亦被风眩所苦,一度欲令天后摄政,却为宰相郝处俊谏止,毕竟李贤已经继为太子,监国重任自然要落在他的肩上。 此时此刻,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终于深刻感受到了“如履薄冰”的真正含义,稍不谨慎,就会坠入深渊。 东宫。 身穿绯袍的官员疾驰而入,负责护卫太子安全的旅贲不敢阻拦,只能站在原处,目不斜视地盯着庭院。 “殿下,金吾卫那边递来消息!” 声音远远的传来,可惜无人应答。 檀木桌案上,一片狼藉,李贤喝得微醺,斜靠在软垫上,嘟囔着:“酒、酒……” 他晃了晃空荡荡的杯盏,似乎并没有听到有人在呼唤,大声喊道:“酒呢?” 宫装侍女垂下视线,不敢回答,生怕被总管东宫内外庶务的郑少尹责罚。 “贱婢!你也看不起我?” 酒意上涌,怒火自李贤心中升起,他脚步踉跄地站起来,抬起袖袍,用力扫过桌面。 啪嗒! 类冰似雪的白瓷杯盏碎成数瓣,紫檀案几倒在一旁。 太子殿下余怒未消,又抽出装饰用的佩剑,对着珠帘乱砍了一阵,那些宫女想逃又不敢,只能掩面哭泣。 见状,郑荣显快步上前阻止,在他的印象中,李贤容止端雅、聪颖过人,就连英国公李勣都赞其为“夙成聪敏,出自天性”! 几个时辰不见,怎就狼狈成这样了? 莫非是圣人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一念及此,郑荣显转头吩咐道:“都出去,谁要敢议论,直接处死!” 闻言,那些宫女顾不上回答,三三两两地逃了出去。 铛! 宝剑没入木柱,难以拔出。 “太子殿下,缘何如此?” 此刻,不胜酒力的李贤早已疲乏不堪,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根本无法挣脱,便顺势瘫倒下来。 醉眼朦胧,红衫单衣上沾满了污渍,哪还有半分天潢贵胄的气象? 郑荣显既心疼又生气,却听太子喃喃道:“郑少尹,你怎么来了?” “要是某再不来,殿下就要醉死在东宫了!” 他身为少尹,肩负教导、辅佐太子的重任,完全可以被视为李贤的管家、亲信,说话时的语气很重,但绝对是一片真心,毫无冒犯之意。 “少尹,她们、她们说我是韩国夫人所生,果真如此吗?” 李贤声音哽咽,宽厚仁慈的兄长病逝之后,宫内瞬间多了很多流言蜚语。 起初,他还不愿意相信,可是众口铄金,李贤渐渐起了疑心,今早终于忍不住派人去调查,又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侍卫。 最后发现,当年,父皇确实跟韩国夫人存有私情,时间也对得上,难道自己并非母后嫡出? 得知消息之后,李贤无心理政,恨不得立刻赶往洛阳,面见二圣,问清楚真相。 妖妇! 郑显荣暗骂了一句,他宦海沉浮三十余载,什么阵势没见过? 贞观十二年春,郑显荣刚刚入仕为官,办的第一件差事就与天后有关——陪使者至应国公宅宣读圣旨。 时至今日,诏书的内容依旧印在脑中:“于戏!惟尔武士彟第二女,幼习礼训,夙表幽闲,胄出鼎族,誉闻华阃,宜遵旧章,授以内职,是用命尔为才人。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那一年春天,应国公的第二女空明,奉诏入宫,行年十四岁,除却姿容窈窕之外,并没有在郑荣显心中留下其它印象。 后来,太宗皇帝病逝,郑荣显被外派到幽州担任刺史,乍闻武空明被今上立为皇后,右仆射褚遂良因出言反对,被贬至潭州。 小小才人,至礼法于不顾,竟敢侍奉两代君王,滑天下之大稽! 若不是当时人微言轻,他早就上书规劝了,可惜,短短几年时间,武空明这个妖妇,从皇后到二圣,个人权威仅次于圣人,地位无人能触动,只能将不满藏于心中。 可是,现在宫闱之中又掀起一阵妖风,说什么新太子是私生子,听闻这个消息,郑少尹气得脸色涨红,实在难以容忍。 “敢问殿下,究竟是何人在宫闱之中造谣生事……” 不等他说完,李贤自嘲道:“人尽皆知,估计连坊间小儿都知道了。” “谣言而已,圣人定然不会相信。” 见太子依旧脸色迷茫、意志消沉,郑少尹低语道:“假若谣言为真,天后必定对您心生厌恶,怎么可能不设法除掉祸端……” 这时,李贤想起了三哥李上金和四哥李素节,这两人并非母后嫡出,一直惨遭软禁,上个月更是被流放远州,无诏不得回京。 然而,他自幼得父母恩宠,一出生便被封为潞王,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后来改封沛王——父皇选用汉高祖刘邦曾经的封号,以示爱护之情。 直到继任太子前,他的官衔是:使持节·都督扬、和、涂、润、常、宣、歙等七州诸军事·扬州刺史·雍州牧兼右卫大将军,上柱国·沛王。 得到提示之后,李贤静下心来,认真回忆起往昔,愈发觉得宫内流传的讯息确实是谣言,毕竟,一个私生子绝对得不到如此恩宠。 “谁人构陷于我?” 他下意识地问道。 “天后!” 郑荣显咬牙切齿,之前有传言说,太子弘并非病逝,而是被妖妇暗害。 这一点并非空穴来风,李弘早习政治、有主见,并且孝悌,同情和呵护两个被幽禁的妹妹,奏请让其出嫁,因此触怒了天后——武空明得知消息后,即日将她们嫁给两个无资的卫士,此事闹得满朝皆知。 不知怎地,李贤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难道兄长也是母后害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夜行 夜深人静,满天繁星。 薛牧刚从武侯铺内走出,便看到冯义带着一群护卫快步迎了上来。 马车呢? 薛二郎心中一沉,金吾卫行动迅捷,根本不肯“疑犯”滞留。 可是,马车还停在富乐园外,没有取回,要是禁军设卡阻拦、禁止折返,那只能步行回府了。 “真是晦气!” 冯义脸色阴沉,边走边骂:“花楼附近竟然出现了四具男尸!” 见自家护卫似乎知道一些内幕,薛牧不再思考琐事,低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下午,太子下达谕令,要求金吾卫加大巡夜力度,严密监视修政、青龙、曲池三坊。” 说到一半,冯义见薛牧神情疑惑,又解释了一句:“负责押送我的家伙,是个老相识,从辽东战场退下来之后,他被调去宿卫京城,如今已是金吾卫傔旗了。” 傔旗? 大小也是个官,想必不会无的放矢。 薛牧在心中盘算着。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想办法,找个合适的理由、身份介入调查,只能提前宣告行动失败。 “然后呢?” 见他迟迟不语,薛牧忍不住追问。 可惜,冯义只知道这么多,他无奈地指了指身后的武侯铺,低语道:“军纪森严,那家伙可不敢犯禁,能冒险解释一两句,已是看在多年袍泽……” “二郎!”王勃快步走来。 话说到一半被人打断,冯义眉头一皱,转过头来,满脸不悦。 “子安兄,才过去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薛牧的目光扫过冯义,又看向站在身侧的王勃,改口道:“这是我刚结识的朋友,不要起误会。” “王子安,绛州龙门人氏。” 王勃感觉应该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人了,便朝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拱拱手。 察觉到薛牧对眼前这个儒生很看重,冯义压下不满,抱拳为礼,朗声道:“陕州冯义,刚从陇右战场退回来,承蒙薛长史照顾,脱了军籍,如今在二郎身边担任护卫。” “幸会、幸会,” 两人客套了一阵,程齐之从武侯铺中走出,得意道:“那执笔吏一听我是清道率执法押官,随便问了几句,就放人了。” 嗯? 薛牧一怔。 有官职在身就是不一样,能省去不少麻烦。 “既然人全了,那就走吧,还愣着干什么?”程齐之颇有主见,说道:“先找个地方小酌几杯,等报晓鼓一响,我就去东宫。” 闻言,薛牧脸色一僵,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有马车?恐怕要回一趟富乐园了,能不能进入曲池坊都是个问题。” 说完,他指了指聚集在街角的人群,此时夜色正浓,加上通济坊地处偏僻,一些宾客、舞姬、游侠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武侯铺附近徘徊。 好不容易轮值休息,程齐之特意来花楼找乐子,消磨时光,却没想到,自己先是被一群儒生围殴,后来又被带到武侯铺录口供,每每回想起来,难免心生埋怨,连同金吾卫一起记恨上了,不满道: “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不必当真,金吾卫是拿了鸡毛当令箭。换做东宫六率执行任务,肯定不会将动静闹得如此大。毕竟,这可是完,薛牧又看向冯义,低声问道:“不是让你带他一起玩的吗?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几杯酒下肚,这家伙就坐不住了,直接拉住两个姑娘的手,嚷着要去楼上,讨论什么诗词歌赋,拦都拦不住!” 冯义撇了撇嘴,都说读书人讲究矜持,到了关键时刻,比他这个武夫还要莽。 “哈,不是说只听曲吗?没想到,曹先生竟是个性情中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兵戈 长安城内的主要街道都很宽敞,足够容纳十马并行,而街道两边分布着又宽又深的排水沟,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词——藏污纳垢。 如果逃犯蜷缩在里面,路过的巡城武侯根本无法发现异常。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但愿不要出现意外,否则……” 薛讷轻叹一声,心乱如麻。 突然,街上扬起尘土,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只见这群人个个身披重甲,不仅如此,连胯下战马都套上了具装铠,即便是战事激烈的陇右道,也很难见到这样的精锐劲旅。 “玄甲军……” 狄仁杰喃喃自语,还没说完,又旋即摇了摇头,玄甲军是太宗皇帝尚未登基、出任天策将军时的亲卫队,如今,早已不在建制之内了。 追忆往昔,不免心生感慨,这时一名骑兵飞驰来报:“薛校尉,青龙坊已被彻底封锁。” “不良人呢?” 听闻上官问话,骑兵跃下马背,以示尊敬,然后快步跑到两位朝廷命官面前,用关中特有的腔调答道:“按照命令,已全部驱离。” 动作干练、气质彪悍,引得狄仁杰眼前一亮,仔细打量——只见那军汉体型魁梧,细髯鹰目,腿部却微微变形,但这并不是疾病,而是长期骑马作战导致的。 善于马术! 端是一位关中豪杰! 待卫兵说完,薛讷略作沉思,挥手示意他离开,偏头看向狄仁杰,肃声道:“大理丞,此时此刻,青龙坊之内除了坊民,只有我们的人马了。” “多谢薛将军施以援手,怀英感激不尽。” 说着,狄仁杰双手交握,虚按在心口上,严格遵循“叉手不离方寸”的要求,毫无怠慢之意。 其实,两人品阶相同,如果在路上遇到了,只需拱手致意即可,但这次行动能够顺利实行,全靠薛讷一人担下风险,承认了那份尚未生效的移调公文。 正因为如此,这位步入中年的大理丞对他心怀感激,施以重礼。 可惜,人如其名,薛讷是个天生的冷脸子,只听其冷声道:“发生命案的地方临近启夏门,某有权派兵搜查城门附近的区域。” 见他态度僵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狄仁杰也不气恼,大非川战败之后,薛仁贵大将军遭受惩处,绛州薛氏的处境也大不如前,这时候谨慎一点准没错。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凑过去,在薛讷耳边低语道: “薛卿不必担心,某明早就去一趟大理寺,请寺卿盖印。” 狄仁杰没有提及太子李贤,之所以这样,既是忌惮恩师不久前谈到的隐秘,也是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大理寺与京兆府的职能有所重叠,两个部门之间有冲突、有合作,移调一桩案件而已,不管案情如何恶劣、棘手,都没必要把事情复杂化处理。 “最好如此。” 薛讷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理丞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在此等候吗?” 按照规定,一团辖两旅,旅帅统辖100人,除去那些必须要留下来守卫城门的兵卒之外,薛讷这个城门郎,最多能抽调一旅卫士,帮忙搜查青龙坊的水渠、排水沟。 而青龙坊地形复杂,树木密集,区区一百人,想要完成清查工作,至少需要两个时辰的时间。因此,即使很缺人手,狄仁杰留下来也于事无补。 故而,有此一问。 “去曲池坊,金吾卫在富乐园附近发现了四具浮尸,尸体一直停放在那里,我想过去看看。” 薛讷听到这个提议,并不觉得意外,下意识地想说:“夜深了,这片区域不安全,某派一火士卒护送你吧。” 可是薛讷犹豫再三,还是将话压了回去,承认一份尚未生效的公文,已是冒着去官免职的风险了,如果再踏入金吾卫管制的区域,实在太犯忌讳了。 金吾卫人手不够,大理丞出示公文,要求城门监帮忙清查青龙坊,这个行为在官面上无可指摘。 可是,曲池坊却在金吾卫的掌控之中,城门郎薛讷插手禁军事务?不行,纵使太子殿下不追究,远在洛阳的圣人都要降诏斥责。 狄仁杰在地方州县熬了近二十年,早已精通各种人情世故,知道薛讷有难处,直接踩住马镫,跃了上去,朗声说道:“不劳薛卿费心,某径自前往。” 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身影便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秋夜,曲池水畔泛起蒙蒙雾汽,无数小水珠在铁甲、兵戈上凝结,一片肃杀的氛围。 “程兄,幸亏你带了官府告身,不然我们几个根本就进不来。” 说完,薛牧抬眸看向巷口,只见一队士卒站在那里,犹如雕塑一般,除却呼吸、眨眼之外,再无其它动作。 “取了车马赶紧离开,某在长安当值了五年,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这哪里是在缉拿盗匪?分明是……” 程齐之一时失语,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自己一路上看到的景象。 “小郎君,这案子……案子就别查了……” 曹轩打着哆嗦,神态拘谨,不复先前的淡然。 三步一人,十步一卡,半座城的金吾卫士卒都汇聚如此,恐怕那些自认勇不可当的游侠见了,也会胆寒,就更别提曹轩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了。 “怕什么?你可是从西市署出来的执笔吏,就这点胆魄?” 冯义神色不屑,右手虚握刀柄,带着薛府护卫走在队伍最前方引路,对那些甲士视若未见,自顾自地说着。 这家伙是个浑人,若不是听他自报过经历,王勃都会将冯义误认作无视唐律的悍匪。 想想也是,能从陇右战场这种血肉磨坊里爬出来,且做到全身而退的,怎么可能没点真本事? “兄弟,你是哪个卫的?” 程齐之眉头一挑,忍不住问了一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混不吝的老府兵,实在太少见了,只有砍得人多了,麻木了,才会无视,不,才会漠视近在咫尺的兵戈。 “左武卫。” 冯义知道他要追问,又补了一句:“征过辽东,守过陇右。” 作为主人,薛牧并不知道自家护卫之前有什么事迹,但在西市署前横刀立马的身影,他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案情 哒哒哒—— 曲池坊内一片寂静,因此,马蹄铁踏过青石板,发出的声响传得极远。 薛牧抬眸望去,那是一个身穿深绿襕袍的文官,骑术不错,任凭胯下骏马如何狂奔,他依旧手持缰绳,稳稳地坐在马鞍上。 “二郎,这家伙有点眼熟。” 那张脸一闪而过,王勃匆匆瞥了一眼,感觉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可惜,水雾蒙蒙,加上光线暗淡,即便沿途有火把照明,也难以看清外貌细节。因此,薛牧索性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骑士的身姿之上,并未注意其它。 正当他想要回答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某,大理丞狄怀英,告身在此!” 是他? 这声音很有辨识度,王勃想到了不久前,在武侯铺内为自己辩解、斥责执笔吏的中年文官。 狄仁杰? 元芳你怎么看……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幸亏薛牧快速反应过来,不然又要被人追问,谁是元芳。 不怪他这样,薛牧对大唐的了解,除了语文老师的课上科普,以及继承的记忆之外,全靠一部神剧——。 略微激动了一下,薛牧又恢复了冷静,毕竟,写出的王勃、王子安,都与自己约为兄弟了,此时尚未在仕途之路上腾飞的狄仁杰,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大理丞狄怀英,某记住你了……”王勃喃喃自语。 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下定决心,等见到太子殿下之后,一定要拉这家伙一把,至于能不能得到储君的看重,全凭本事了。 然而,此刻正忙于调查案件的狄仁杰,尚不知道有两个家伙“惦记”上了自己。 根据从京兆尹崔公那里拿来的卷宗来看,这几起命案大致可以归为两类:蓄意谋杀、不明手法的谋杀。 蓄意谋杀只指仵作能在死者身上发现致命伤口,而不明手法的谋杀,是指溺亡,准确来说,是无伤口溺亡。 狄仁杰是个儒生,精通唐律,善于处理政务,要他去给死者验尸,那绝对是强人所难,但根据仵作呈交上来的文案,分析、比对其中的异同,确实不算难,只需心细即可。 起初,狄仁杰怀疑凶手是一群人,他们出于某种目的,埋伏在青龙、修政以及曲池三坊之间,专门伏杀过往路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自告奋勇,帮同僚张岳伦调查未婚妻被杀一事。 可是,在拿到京兆府提供的卷宗之后,尤其是参照了仵作提供的讯息,种种迹象表明…… 他错了,错在自己太过相信直觉了,在还没了解情况的情况下,便妄自做出判断。 张婉是“溺亡”,尸体也被巡夜武侯找到了,之所以招魂而葬,是因为身体被碎成小段,无法打捞、无法拼接,只能任其被暗流冲走。 与她类似的,还有随行的护卫、侍女,只不过他们留下了全尸,可任凭仵作如何探查,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银针验毒,也毫无发现。 见朝廷催得紧,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吏,甚至把那些尸体一一剖开,取了肠胃中的残液,喂给猫狗,最终牲畜无事,彻底排除了中毒而亡的可能。 根据记载,战国时期有“令史”一职,专门带领隶臣从事尸体检验。到了汉朝,这种风气已相当盛行,一个县约设置专门验尸胥吏一至三名。 而本朝,人们将那位负责验尸、从事殡葬业的人,称之为“仵作”。 仵作呈报的文书,可以直接当作证据,无需质疑——大唐境内找不到比他们更具权威的人。 第一次验尸,确认有两人死于脖颈遭巨力扭断,一人因被割喉、失血而亡,其他人死因不明。 初检结束,呈交于京兆府知晓,崔公认为仵作懈怠,不曾详细勘验,于是,严令万年县纠集全城仵作,再次核查。 第二次验尸,要求异常严格,流程全部写在公文上。 勘验发长几何、顶心、囟门、额、两眉、两眼是否开合,若眼闭,则要撑开眼睑,察看眼珠是否完整。 除此之外,还要检查鼻内是否有破损,是否有异物残留,口腔内牙齿、舌头是否齐全,死者若为女子,还要进行额外检查。 最终有所发现,原来那个被割喉的死者,真正的死因是前额破碎,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先碎颅再割喉。 所知仅此而已,狄仁杰只能把这段时间发生的命案归为两类:已知、未知。 同样,凶手自然也分为两类:已知、未知。 长安城人口稠密,登记在册者足有110万,再加上豪门贵族有隐匿人口的习惯,说150万都嫌少。 人员交往极其复杂,仇杀、情杀、错杀……偶尔出现一些悍匪,在郊外干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也不算稀奇,往年也经常发生这种事,完全可以理解。 但另一类案件却万分棘手,根本找不到着力点。 财物尚在,排除劫杀。 集体跳水寻死? 要是说出去,三岁稚童都不信,虽然袄教有穿越火海,见神问心之说,可也没见那些信众投身火海,以示虔诚…… 无伤口……无伤口…… 狄仁杰勒紧手中缰绳,马儿吃痛,瞬间放慢了速度,不断念叨卷宗上反复出现的词。 会不会是先被人打昏了,再投入水渠之中? 稍作思考,这个可能就被排除了,死者中有几位女子,体型纤柔,即便凶手控制力度,也难以保证不留下伤口。 麻沸散? 逼迫死者喝下这类药物之后,扔入水渠溺死? 这东西只有老医师才懂得调制,极为难得,而且效果因人而异,几个侍卫均为体格健壮的府兵,被人扔入水中,肯定会挣扎。 痕迹何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命案现场(一) 远远地,道路尽头出现两名皂衣武侯,然后是四个背着藤囊的胥吏,紧接着,两个玄甲士卒骑着枣红色骏马随行护卫。 上元二年秋,亥时三刻。 长安城,万年县,曲池坊。 金吾卫奉命闯入仵作家中,将他们从沉睡中叫醒,拉到命案现场进行第二次勘察。 其实,早在一个时辰前,就有一名仵作赶到现场,帮忙确认了死者殒命的时间,但也仅限于此——毕竟仓促之间未曾携带工具。 “头儿,这几天真够倒霉了,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根本空闲不下来。” 其中一人揉了揉眼角,言语间透着嫌弃,仵作这种职业确实要经常跟死人打交道,可频率远没有这段时间高。 四个胥吏,年龄不一,隐隐以年老者为首,只听他沉声回答道: “谁让咱们没本事,只能操持贱业呢。” “还请诸位切勿怠慢,李县尊说了,等大理寺与京兆府宣布结案后,尔等均可领到重赏。” 一个皂衣武侯听到抱怨声之后,出声提醒了几句,又感慨道: “不止你们受累,吾等同样如此,白天站岗,晚上还要巡夜,不瞒大家,某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 此话一出,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毕竟大家都是底层小吏,没必要互相为难,耐心为官府做事即可。 几人边走边聊,随着逐渐深入,金吾卫士越来越多,这些杀才满脸肃然,腰悬精练障刀、背负牛筋缚索,一股精悍杀气扑面而来,与曲池水畔雕梁画栋的阁楼,格格不入。 “到底要抓什么人?看这阵势,似乎是禁军在大索全城。” “自然是犯下命案的凶手。” 皂衣武侯指了指富乐园方向,解释道:“刚发现的四个死者,就殒命于未初至未时四刻之间,而尸体于酉时七刻被巡夜金吾发现,今日情况特殊,不过三个时辰的时间,想必他们也逃不远。” 盂兰盆节刚过,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之中,近乎一半的坊正都向官府提出了“举办参军戏,以娱百姓”的请求。 考虑到长安百姓为前太子李弘服丧,已有近百日不曾聚众作乐,于是,朝廷下令: 上元二年秋,惠风和畅,适逢佳节,自盂兰盆节起,直到次日酉时,长安城东、西、北各坊举办参军戏,万民同乐。 城南人口稀少,不在此列。 因此,那些犯下凶案的人,极有可能滞留在城南,其中以修政、青龙、曲池三坊嫌疑最大。 “县尊是在打赌啊,假若那群悍匪真的不在城南,他……” 老仵作唉声叹气,京兆府向万年县施压,县尊向治下的官吏施压,所有人都不容易。 挨天杀的贼人! 既不图财,又不寻仇,为何杀人? 可惜,这些低阶胥吏根本不知道,不仅仅是京兆府,还有很多贵人正在关注此案,比如:新太子李贤、远在东都的二圣…… 此时此刻,气氛肃杀,众人早已被惊得困意全无,交换起彼此的疑惑,期望能对破案有所帮助。 “从记事起,某就跟着阿爷勘验尸体,可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溺亡者,既无中毒迹象,又无任何伤口,怪哉!怪哉!” “手腕、脚裸无勒痕,说明死前并未被束缚,怎么就不挣扎呢?” “莫非是妖邪作祟?”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面白少须的仵作神色仓皇,顾盼左右。 在这种环境下,谈及鬼神,不免心生几分阴森可怖之感,而两个皂衣武侯似乎想到了什么,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那两个不良人呢?” 一名武侯虚着嗓子,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猜疑、忌惮。 “今晨,京兆府下发公文,净街鼓一响,只准武侯、禁军上街巡夜,不良人应与坊中百姓一般,禁止犯夜。” 另一名武侯复述了一遍公文内容,口齿倒是很清晰,只不过腿有些抖,强笑道:“我猜,他们应该待在家中喝大酒吧,或许还找了个娼……” “噤声!抓紧赶路!” 一直保持沉默的甲士突然开口,他们两个分属左金吾管辖,负责护送这些人前往命案现场。 又因仵作不通马术,只能将其用车运来,折腾了半天,才匆匆赶到曲池坊,而按照规定,非禁军、命官不得在坊中纵马疾驰,便吩咐仵作下车改换步行,他们两个则缀在后面,充任护卫。 结果这群家伙不分轻重,竟然“缓步闲聊”起来。 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要生气! “喏!”“喏!” 见状,众人纷纷叉手行礼,气氛为之一肃,毕竟,邪祟之说尚未得到确认,但金吾卫手中的利刃却不讲情面。 富乐园临江而建,位于曲池坊二曲,且占地面积极广,目力所及尽是阁楼小轩,仵作走了约半刻钟,才抵达命案现场附近。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在满是皂衣武侯、甲士的曲池坊之中,穿圆领袍、戴幞头,身穿寻常衣物的人只有两拨。 “尔等缘何来此?” 老仵作眉头一皱,率先发问。 薛牧等人下意识地看向程齐之,因为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只有他是官府中人。 “清道率执法押官,程齐之。” 这家伙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也不说明来意,随手将告身扔过去,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东宫使者? 老仵作神色茫然,抬眸看向身后,而那两个金吾卫士同样不清楚状况,索性保持沉默。 如今,太子殿下监国,而长安城出了这等要案,派人前来督察,理所当然的事情。 多了几个人而已,并不碍事,老仵作一边想,一边将告身递了回去。 同时,趁机用余光扫视眼前这个略显奇怪的队伍,低语道:“程押官,你们过来吧。” “嗯。” 程齐之点点头,偏头看向薛牧等人,厉声说道:“保持肃静!” “喏!”“喏!” 王勃与曹轩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叉手行礼,见状,其他人顾不上细想,也跟着照做。 要去命案现场? 不多时,薛牧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抬头看向冯义——在场众人之中,他们两人绝对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此时此刻,薛二郎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默默跟在后面,既期待又恐惧,可谓百感交集。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处守卫森严的偏僻角落,只见,大理丞狄怀英手持火把,看着石板上的四张隆起的白布,一言不发。 “麻烦诸位往后稍稍,吾等要开始验尸了,若感觉不适,请自行避让。” 说完,老仵作带人走了过去,但没有掀开布帘,而是看向那个最先抵达命案现场的胥吏,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温水煮好了吗?” “嗯,这些东西已经准备妥当。” 那是一口铁锅,里面放着混浊的液体,隐约能闻到酸味,以及石灰粉的味道。 “开始吧,刘二你会写字,在旁边记录就行。” 这群胥吏神情肃穆,让人不明觉厉,若不是他们身穿古装,薛牧甚至会将其认作法医。 在老仵作的带领下,他们先用浊水洗手,然后再用清水冲净,最后喝下一碗散发着药香的绿汤。 狄仁杰精通医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三神汤,根据记载,将苍术、白术、甘草用白泔浸泡一段时间,再加入少许盐熬煮成汤,能够避死气、除疫气。 “子时三刻,万年县仵作卞田、柳万、池勇、杜升,奉命验明死者周身,现为其除去衣衫勘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命案现场(二) 众人围在四具尸体旁边,默默看着仵作从藤囊中取出各种工具。 没有血迹? 莫非是溺水而亡? 薛牧抬眸扫视石板上的四张裹尸布,并未在周边发现血渍,再加上这地方临近曲江水畔,他觉得,这些人被溺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掀开吧,从左边开始。” 说完,老仵作拎着掏炉膛的长钩,慢慢掀开最左边的裹尸布。 围观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动作各异,曹轩向后挪了几步,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薛牧、王勃站在原地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命案现场。 至于冯义、程齐之这种沙场悍将,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身体微微前探,就像是在欣赏参军戏一样。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催促,毕竟死者为大,而且这么做,可能会影响仵作勘验尸体。 一只形状奇怪的手掌。 指节粗壮、掌面宽阔,在这个生产力尚不发达、以男耕女织为主的时代,实在寻常,田间老农、铁匠等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都有这么一双手。 薛牧微微摇头,耐心等待仵作解释,而冯义似乎看出了什么,眉头微皱,对程齐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张手掌上时,老仵作彻底掀开白布,死者略微浮肿、变形的脸庞,终于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薛二郎将视线挪了过去,顿时一怔,背脊发寒。 是他? 冯义离得不远,无意间瞥了自家郎君一眼,见他神色惊惶,赶紧凑过去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我认识他,昨天上午见过。” 说着,薛牧将视线挪向另外三张隆起的白布,栗色瞳孔止不住地收缩。 “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这时,老仵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只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回头,直接抓住死者的手掌,不断按压起来。 柳万,也就是那个最先抵达命案现场的仵作,神情沮丧,低声回答道: “初次勘验时,某并未在死者身上发现手实,只能画下样貌,请户曹帮忙查证。” 待他说完,狄怀英心中一沉,倘若真要这样,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查清死者的身份,这还是建立在户部官吏全力配合的情况下,否则又要拖很久。 看到调查尚未开始,就陷入僵局,薛牧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右手。 此时,他是现场唯一知道死者身份的人,只要说出昨天的经历,情况就能得到好转。 况且,也无需说出一切,说个名字,编一段半真半假的故事,除了自己人,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可是。薛牧犹豫再三,又把手放了下来,自找麻烦?嫌事情不够乱吗? 等子安兄见了太子殿下,一定能带他正大光明地调查这些案件,何必跟大理寺合作。 一念及此,薛牧抬眸环视周围,此刻众人的视线依旧落在几个仵作身上,只有知道内情的曹轩、王勃、冯义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频频看向此处。 薛牧收敛神情,嘴唇微张,却不发声:“无事。” 见状,这几人按下心思,继续看仵作查验尸体。 “掌心以上的位置布满老茧,大拇指处同样有老茧,只有常年握刀的人才会这样。” 略作沉思,老仵作抬眸看向负责记录文案的刘守杰,说道:“记上,死者可能是府兵,上过战场。” “我去看下一具,你们三个查验头发、顶心、囟门这些地方,我想,他们的状况,应该跟之前那几位死者差不多。” 经过湖水浸泡之后,尸体略微泛白、浮肿,但老仵作心细,依旧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皮肤纹理、手掌的粗糙程度,都表明死者……应该是个惯用障刀的武夫,他推测其身份是府兵,因为只有军中精锐才经常操练刀法,留下无法磨去的老茧。 “头儿,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武断,游侠同样……” 笔锋停顿,刘守杰忍不住问了一句,却被大理丞狄仁杰作出声打断。 “长安游侠大多是些少年郎,耐不住枯燥、寂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妖踪(一) 焰火在黑暗中舞动,灰尘在街道上弥漫,分属城门监的玄甲骑士分成了十几队,挨家挨户地搜查疑犯。而每一队至少有五人,以防寡不敌众,被穷凶极恶的悍匪袭杀。 刚才,他们已经搜查了青龙坊内的所有排水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如今,只剩下民居和水渠,尚未进行排查,城门郎薛讷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区域入手,毕竟水渠交互错杂,且不易藏人,索性放到最后。 “不要妄动兵戈,若是坊民心生不满,便赔偿半锾钱,多说些客气话,知道了吗?” 破门而入之前,每位带队者都会这么叮嘱手下的伙伴,以免惊起民怨、给上官添麻烦。 此时大部分坊民正在待在屋内睡觉,猛然被巨大的声响惊醒,纷纷出门探查,结果,刚踏出房间,便被吓得手足无措。 这些玄甲卫士个个身材魁梧,根本不用拔刀,只需排成一排,站在原地不动,就能震慑住宵小。 搜家、查验手实、核对人数,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而那些被迫接受盘查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遵从命令。 有一队甲士沿路搜寻下去,忽然看到拐角处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且院门微敞,一条护院细犬瘫倒在门前,早已没了气息。 见状,这一行人不由得大喜过望,似乎看到了立功讨赏的机会,下意识地看向队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去一个人。”他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能犯下如此要案,悍匪的数量绝对不会少。” “头儿,我们身上有甲,区区几个毛贼而已,还能翻天不成?” “没错,立功之机就在眼前,要是错过了,悔恨一生呐……” 声音渐渐嘈杂,两个性格冲动的卫士抬手握住刀柄,看架势,似乎想要直接冲进去拿人。 “抗令者,死!” 说完,老卒取下腰间的横刀,也许是心存震慑之意,他缓缓将其抽出,狭直的刀身在刀鞘上磨得丝丝作响。 军法森严,动辄斩之。 “想立战功,去陇右便是,在此呱噪什么,莫非是在长安这等锦绣之地待久了,惜身?” 见队头动怒,几人瞬间冷静了许多,纷纷拱手行礼。 “你回去禀告薛校尉,请他带人来增援我们。” 老卒忽然抬手指向一人,见他神色不悦,低声骂道:“竖子!哭丧着脸作甚?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功劳!某看你年纪最小,又是家中独子,才帮你免了这一遭。” “队头大恩……” “赶紧滚!不然就换人,你留下来领死。” 闻言,那个被点名的甲士立即转身离去,临走时还看了眼木牌,只见上面刻着一行黑字: 青龙坊三曲、王阎家。 待传信者离去,老卒持刀而立,偏头看向聚在身旁的卫士,连他在内,还剩四人,于是,又抬手指了一名甲士,直接命令道: “你留在外面接应,小心着点,别被人从暗处摸了。” “喏。” 按照军中规矩,三人可成一小队,一人持盾,一人持弩,最后一人持障刀护卫左右。 因此,这道命令早已被预料到了,见自己被选中,留守者并不沮丧,反而神情严肃。 “头儿,冲进去拿人吧,吾等身披重甲,根本不惧刀剑,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在薛校尉赶来之前,立下头功。” 说话者身材魁梧,手持一面方盾,他感觉事情已定,神情颇为激动。 “噤声,先看看情况再说,弩手掩护我。”老卒低声吩咐了几句。 得令之后,弩手默默点头,旋即摘下垂挂在腰间的手弩,调紧钩心,手指搭住悬刀,用以瞄准的望山正对着缝隙。 至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带队老卒紧紧贴住院门,改换左手持刀,腾出右手,取下挂在胸前的护心镜,将其慢慢探了出去—— 借着反光,他们不必涉险闯入,就能看清里面的状况。 这是一座二进小院,廊道里挂着几盏灯笼,院子里只有一颗皂荚树、一口井,没有发现人影。 长约三十步,宽约二十步,老卒估算着距离,他有信心在十个呼吸的时间,穿过庭院,直抵内室。 经过再三确认,护心镜被重新挂在胸前,老卒抬眸看向身后。 此时此刻,这条略显昏暗的小巷中,只有一条死去的护院细犬,四个甲士,以及沉稳的呼吸声。 “庭院空旷无人,长三十步,宽二十步,一座正堂,两间内室,一间庖屋,看这构造,应该只有一个入口,你给我守好了。” 显然,最后一句话是对留守者说的,他既要负责接应,又要负责策应,身兼重任,临行前,老卒不太放心,再次叮嘱了一句。 “喏。” 声音微不可查,但态度极为严肃。 “破门!” 几乎是同一时间,命令下达。 持盾者撞开院门,弩手紧随其后,老卒双手持刀,护卫左右,窄刃厚脊的刀身透着寒意。 廊道、第一盏灯笼、第二盏、第三盏、石井…… 四个呼吸,三人抵达皂荚树下,石阶近在咫尺。 正堂作议事、见客之用,现在已入深夜,没人会待在里面,疑犯极有可能躲在内室! 老卒心中早就定好了计划,口中喊道:“先进左边内室,反抗即死!” 脚步不停,呼吸沉稳。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不知他们在校场中合练了多少次,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一声闷响。 木门被撞开,弩手屏住呼吸,抬弩指向床榻。 无人? 老卒皱眉,下意识地仰头,可惜房梁上什么都没有。 “去下一间,都注意点,伏低不杀,反抗即死。” 微微烛火下,鱼鳞状的甲片散发着幽光,老府兵走在队伍的最后,护持着袍泽。 早年在辽东战场、陇右战场的经历,让其变得更加沉稳,但他渴望建功立业的心,从未冷却。 “伏低不杀,反抗即死!” 盾手撞开最后一间内室的门,口中发出一声厉呵,既是警告,也是在提醒身后的伙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章 妖踪(二) 屋内无人,只有几根蜡烛亮着。 弩手抬眸扫过空荡荡的内室,脸上无喜无悲,在等待命令的同时,低下头重新调整钩心。 贼人走脱了? 一念及此,领队老卒眉头一皱,松开左手,换单手持刃,缓步走到木柜前,仔细打量着。 这应该是装衣物的小间,高约五尺,长约三尺半,若悍匪身量不大,蜷缩在里面,倒也能勉强装下两人。 不过,可能性太小,与其这么做,倒不如出来拼死一战,毕竟躲在木柜里,就像主动躺进棺材里一样,根本无法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调好了吗?” 老卒偏头看向身后,不管怎么样,总得打开看看,否则心里不踏实。 闻言,弩手应了一声,快速搭箭拉弦,一点寒芒正对着木柜。 铛! 横刀如春雷乍破,只留下一道残影,而后火星四溅,方锁应声落地。 弹指间,那个身材魁梧的盾手上前一步,拉住铜环,向外一拉,没动。 “谁在里面?” “官府缉拿盗匪,反抗即捕,妄动刀兵者,死!” 老卒冷漠的脸毫无波动,只是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的硬弓,蓄势待发。 时间慢慢过去,房间内依旧寂静无声,众人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 “头儿……” 弩手轻声喊了一句,待老卒回首,他将手指搭在悬刀上,虚扣一下。 见状,队头摇了摇头,擎张弩威力巨大,十步之内射中敌人,人甲俱裂。但这东西有个短板,就是不能连射,一发结束,需要重新补箭拉弦。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妄动。 “你来把它撞开。” 盾手早已准备多时,命令一下,他直接侧过身子,用宽厚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挡在里面的东西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几个呼吸间就破碎了。 咔! 一声脆响。 木质柜门被撞开的瞬间,血腥味与恶臭味扑面而来,一个扎着总角的稚童滑了出来,趴在地上生死不知。 三名甲士顿时戒备起来,老卒双手持握刀柄,一步步靠近稚童,低声试探道: “小家伙,谁伤了你?” “阿爷阿娘呢?” 这木柜有些奇怪,竟然可以反锁,或许是户主得罪了什么人,害怕仇家前来寻仇,特意托工匠打造了它,既可以用来储物,也可以用来避难。 结果,真有仇家上门,将眼前这个稚童刺成重伤…… 老卒思考着前因后果,同时用横刀将其挑了起来,准备仔细探查一番。 很快,他们三个就被惨状恶心到了,只见那稚童满脸黑血,其间点缀着黄白色的虫卵,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条狭长的伤口挂在眼窝处,里面空荡荡的,隐约能看见有东西在蠕动。 “来晚了,至少在三天前,他就殒命了,具体情况还是等仵作来勘验吧,我们继续搜查。” “喏。”“喏。” 临走时,老卒瞥了一眼那道细长的伤口,下意识地思考起凶器到底是什么,匕首、西域弯刀……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寂静,听方向应该是院门外。 老卒先是一怔,旋即怒吼道: “追!” 三人迅速冲了出去,可惜已经晚了,那个负责接应的甲士倒在地上,鲜血汇聚成一滩,而凶手早不见了踪影。 半刻钟之后,这条小巷里尘土飞扬,城门郎薛讷骑马赶到。 尚未下马,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让他儒雅的脸上泛起怒色。 “凶手呢?几人?” “不清楚,在听到惨叫声之后,我们立刻冲了出来。”老卒顿了顿,低声补充道:“短短十个呼吸的时间,凶手就消失不见了,我猜,人数应该不超过三人,且熟悉周边道路……” “闭嘴,要是今夜抓不到凶手,你就收拾行囊离开长安,回家守着那几十亩永业田过日子吧。” “让他们别盘查民居了,把四个坊门给我守好,等待金吾卫驰援。” 薛讷是个天生的冷脸子,遇到这种情况,脸色变得更加骇人了,几个关系不错的甲士根本不敢上前搭话,在听到命令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直接调转马头,前去传令。 不多时,这条小巷又恢复了寂静,薛讷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尸首。 炽烈的火光下,几枚鱼鳞甲正散发着幽光,他喃喃自语:“甲破了?” 说着,薛讷替死去的卫士摘下护颈,粉状的止血散与黏稠的血污混一团,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染成一片模糊。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些止血散根本没有发挥作用,就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冲开。 见到如此惨状,在场的几名甲士不由得皱眉,神色惊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薛仁贵大将军曾带领大唐天军征过辽东,平定过西域,时至今日,军中依旧流传“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谣。 作为他的儿子,薛讷自然不会畏惧,做出辱没家门的事,他准备先仵作一步,查验尸体。 “水。” 听闻上官命令,正渴望戴罪立功的老卒,取下腰间水囊,快步送了过去。 经过冲刷,血腥味愈发浓郁,但伤口也显露出来——喉管两侧有两条狭长的深痕。 确实是悍匪! 薛讷眼神一凝,军中老人都知道,割破喉管不会令人当场死亡,而割断两侧血脉,只需几个弹指的时间,就足以让人失血而亡,并且神仙难救。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在一瞬间刺破护颈,几乎没有留下反应、挣扎的时间。 食指抚过平整的伤口,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出手迅速、武器锋利,死得不冤。 “好快的刀。” 丑正,曲池坊。 老仵作掀开最后一张白布,他听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懒得参与官场的勾心斗角,一心只想把祖先传下来的手艺,用在正途,帮死者申冤。 起初,老仵作以为这四具尸体,会跟之前在水渠中发现的其他尸首一模一样,根本找不到线索,只能无功而返。 不过,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突破点 贵人们聚在一起,或神色凝重,或面露不悦,而仵作对此视若未见,依旧低头查验尸体。 “发长几何?” “二尺三寸一分。” “囟门如何?” “完整无缺。” “口鼻处是否有异物残留?” “无。” 一问一答之间,充当书吏的仵作已将流程全部走完,如果县尊、京府尹还不满意,那就只能将尸体剖开,做进一步的检查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还剩最后一具了吧?” 卞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揉捏眼角,幸好被同伴拦下。 “刚伸手探查过死者的口鼻,你也不嫌恶心,真当三神汤无所不能?”柳万满脸嫌弃,指了指铁盆,笑骂道:“先去洗洗吧,估计最后那具尸体也跟之前的那些一样,随便查一下就行,早点回去睡觉。” 不远处,薛牧正在向大理丞狄怀英描述当时的情景。 “那个叫何斌的不良人,在水渠附近捡到了一块玉石,前几日送到西市署的一家玉器铺,换了几贯酒钱……” 至于什么妖魔邪祟、青面水鬼,他只字未提,手上没有证据,说了也没人信,倒不如闭口不谈,还省了麻烦。 “有新发现,快过来!” 突然,老仵作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高声喊了一句。 众人一怔,旋即围了过去,狄仁杰同样如此,虽然薛牧的描述很简略,有些地方还需要详细问问,但此时此刻,没什么比新发现更加重要。 白布被掀开一角,露出略微浮肿、泛白的头颅。 “大理丞,他就是何斌,仵作勘察的第一位死者是许安良,至于另外两人,某仅仅是见过而已。” 不久前,何斌还带着这三个人,跟自己泛舟饮酒,结果才过去一天的时间,就死于非命了。 在唏嘘感叹的同时,薛牧心中又升起几分恐惧。 “这位死者喉处有伤!” “刀伤?” 老仵作有些拿捏不准,索性闭上眼睛,以手代刀,比划了几下,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砍都不对,这么平整的伤口,绝对砍不出来,倒像是被人用匕首割了喉管——几个凶手从后面控制住死者,再用匕首抹过喉咙。 “竹镊、麻布……” 老胥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低下头取了些东西,然后借助火光,仔细观察着伤口。 “左右一样深?怎么可能!” 薛牧站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王勃等人也不例外,倒是几个仵作立刻精神起来,拎着装工具的藤囊,快步走到尸体旁,蹲了下去。 多了几个火把照明,这片区域瞬间变得亮堂起来。 “眼睛不行了,连个伤口都看不清。”见几个后辈过来帮忙,老仵作自嘲道:“从今以后,某也该自称小老,回去饴儿弄孙了。” 一般来说,若被人持利器砍伤,伤口应该是左浅右深,而左撇子例外,这种人惯用左手,因此,伤口呈现出右浅左深的状况。 偶尔听说,经验丰富的悍匪会在杀人时,故意变换力道,装作左撇子,以此来混淆仵作的判断。 不过,左右一样深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非人力可及! “头儿,可千万别这么说,要是没您在一旁照看,吾等十分本事,直接减去九分。” 卞田叉手行礼,恭维了几句,然后带着同僚低头察看起伤口。 不多时,两只竹镊将两端撑开,粉红色的筋肉显露出来。 “一样深?” 三个仵作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狄仁杰看到几个仵作神色不定,忍不住问道:“尔等缘何如此?” 等过了明日,这位大理丞便将成为调查此案的主官,但特事特办,他提前过问此案,几个小吏也不敢去追究。 见状,站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刘守杰开口解释道: “禀大理丞,在正常情况下,人们的右手比左手力气大,因此,在伤人或者杀人后,会留下右深左浅的伤口,当左手力气大于右手时,则反之。” 闻言,冯义与程齐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时,遇到敌人直接砍倒就是,哪里顾得上观察这些东西,如今倒是长了几分见识。 此时此刻,薛牧心生庆幸之感,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光凭一己之力,想要查清此案,无异于痴人说梦,必须加入官府,借助朝廷的力量,才有希望。 疑惑尚在,未能得到解释,狄仁杰眉头一挑,追问道: “左右齐深,是什么状况?” “禀大理丞,吾等不知,祖宗从未留下这种说法,想必也不曾见过。” “非人力所能及。” 老仵作凝视伤口,补充了一句。 虽然仵作这一行是贱业,子孙后代不得科举、做官,但也勉强算门手艺活,父传子、子传孙,各种奇形怪状的伤口,要么亲自见过,要么都在祖先留下的手札中看到过,唯独伤口齐深这种状况,毫无记载,亦从未听闻。 闻言,狄怀英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先记上,你们接着查别处。” “喏。” 几个仵作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俯下身子,继续验尸。 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薛牧,心道: 假若事情发生前世,考虑到科技因素,倒也存在其它可能,但这是个诡谲多变、似是而非的时代,他更偏向于——邪祟害人。 “大理丞,这个不良人绝对是死于溺水!”柳万年纪轻,说话有些毛躁。 不过,案情急迫,没人会在意这些琐碎小事,薛牧等人也不嫌晦气,凑近了一些。 只见何斌双臂、前胸的皮肤上,分布着鸡皮状的小疙瘩,更奇怪的是,他紧紧攥住了拳头,似乎还没死透,尚存几分力气。 “确定是溺死?” 在此之前,狄仁杰看过卷宗,十分清楚先前那些亡者的死状。 说是溺死,倒不如说,是因为在水渠中发现了尸体,加上不知道死因、上官催得紧,不得已才扣上“溺死”的名头,交差了事。 “溺死!死者先被人砍成重伤。” 老仵作斟酌着字句,回答道:“姑且算是砍伤,然后再被人抛入了水渠,等清醒过来时,开始拼命挣扎,将水草误认成绳索,用力攀爬……” 说着,他抬手指向何斌的拳头,低声道:“只需将其扳开,一看便知。” 在众人或好奇、或恐惧、或探寻的复杂目光中,老仵作用特制铁器,将手指一根根扳直。 手掌被彻底打开。 里面全是细碎的水草! 一行四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死法,薛牧隐约发现了什么,神情莫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东宫使者 此时,群星闪烁,望舒隐于云后。 一阵阵阴冷的江风吹过,众人不由得紧了紧衣袍,薛牧看着眼前这具尸体,陷入了沉思。 根据仵作分析,另外三人是溺水而死,只是坠水之后,并不反抗,而何斌先是被砍成重伤,再被人扔进曲江,挣扎无果,最终死于失血、窒息。 一行四人,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死法,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实在想不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何斌等人都是被邪祟杀死的,否则,尸体不会出现在同一处地点。 不良人何斌,地位低下、好饮酒,除却讲义气、身手好之外,薛牧想不出其它特异之处了。 莫非他又一次用刀伤到了青面水鬼?因为将其激怒,才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 “大理丞,某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您不吝指教。”薛牧拱手。 此时此刻,众人正盯着尸首愣神、思考,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下意识地将视线挪了过来。 闻言,狄仁杰压下心中的疑惑,抬眸看向薛牧,沉声道: “小郎君言重了,若狄某知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他态度陈恳,不似作伪,薛家二郎直接问道:“大理丞,之前那些溺水而亡的死者,有谁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或者比较特殊?” 狄仁杰眉头微皱,略做思索,还是回答道:“张婉,虢国公的幼女。” 得到答案之后,薛牧叉手行礼,以示感谢,心中暗道: 又是虢国公? 昨天中午,在正堂议事时,管家忠叔跟他讲了不少关于虢州张氏的事情。 据说,这个家族在前隋时期就十分显赫,出过一位名为张和的大都督,虽然薛牧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的儿子,确实是个千古名人——张士贵。 可惜,后人在编纂隋唐时期的故事话本时,将他丑化了。 事实上,张士贵,字武安,取这个字,倒也不算辱没武安君白起。 此人官至左领军大将军,封虢国公,子孙世代袭爵。逝世时,当朝宰相上官仪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铭,对他为本朝三代君王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的一生,给予极高评价,家族之荣耀与显赫达到了,这几桩杀人凶案已由京兆府移交给大理寺处理了,可有此事?” 听到这无悲无喜的问话声,狄仁杰眉头一挑,也不辩驳,朗声道:“京兆尹崔公的手书在此,因为事情紧迫,寺卿尚未盖印……” “且住,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有此事?” 听这语气,老家伙似乎在找茬。 薛牧心中不太舒服,虽然只是短暂相处、不过谈了寥寥几语,但他依旧被“狄阁老”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自然看不惯郑荣以势压人。 步入中年才升任大理丞,留给狄仁杰实现人生理想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 “有!” “太子殿下要见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东宫。” 自始至终,东宫少尹郑荣都不曾走出四望车,架势确实拿捏到位了。 “喏。” 狄仁杰不卑不亢,也不询问缘由,毕竟,郑少尹乃东宫詹事,位列四品,同时又是前辈,敬重一下,理所当然。 “他们是谁?” 四望车,即四面有窗可供观望,郑荣端坐在车厢内,看见几个闲杂人等,难免心生不满,下意识地想要斥责。 “在下程齐之,清道率执法押官,今夜来富乐园……狎妓。”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即便薛二郎看不到老儒,也能通过语气,想象得到他那迂腐的做派。 “受教了。” 长相有些着急的程齐之感觉不以为然,但郑少尹总管东宫内外庶务,也算自己半个上司,不能出言顶撞,只好在心中暗骂道: 老官奴,狎妓你都管?怎么不去寻大将军的晦气呢!他在平康坊不知养了多少个相好,有本事去找他! “在下绛州龙门王子安,曾在沛王府担任过博士。” 王勃满脸不情愿,但还是叉手行礼了,毕竟礼不可废。 “本官曾听殿下提过你,那个私杀官奴的狂生?” 此话一出,王勃心中大怒,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也懒得回话了。 薛牧见这个老家伙在子安兄那里碰了壁,嘴角忍不住上扬。 “确实狂,你呢?” 冯义等人以自家郎君为主,依照礼法,早就站在了薛牧的身后,因此,他想不被人关注都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一家人 薛二郎无奈,只能叉手行礼。 “小子,河东薛牧。” 闻言,坐在四望车中的人沉默了,几个薛府侍卫提心吊胆,生怕自家郎君被这老货羞辱。 为了表示尊敬,在他开口说话前,薛牧只能保持叉手的姿势不动,表面功夫做到位了,但他在心中暗骂道: 这姓郑的官奴,就是大唐版老喷子,程兄、子安兄都被他训斥了,想必我也逃脱不得……唉,算了,本公子大度,权当是遇到疯狗咬人。 “原来是薛家之宝树,不知小郎君出身哪一支?” 声音颇为和蔼,倒是让薛牧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记忆中,阿爷早逝,关于他的种种事迹已模糊不清,因此,薛二郎只能抬出兄长:“汾阴薛氏,西祖第四房,兄长明诚乃右监门长史。” “原来是薛侍郎的幼子,如果某没记错的话,你已入舞象之年了吧?”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个旧识,可惜薛牧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回话,一时间踌躇不定。 依照礼法,长者问话,后辈必须恭敬,同时不能让其久等。 不过,郑荣这个老儒并未出言怪罪,反而态度亲切的说:“小郎君,进来叙话。” “喏!” 薛牧压下疑惑,再次叉手行礼,反正那辆四望车又不是龙潭虎穴,没什么去不得的。 见故人之子进退有礼,郑少尹颇感欣慰,抚须而笑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王勃,神色转冷,吩咐道: “刚好太子殿下要修史,既然你曾在沛王府担任过博士,想必也有些才学,跟着一起来吧。”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自古以来,编著史书就是经国大业、文坛盛事。 正因为如此,哪怕宫中充斥着各种针对新太子的流言蜚语,但只要召集文士编出,那么,任凭武空明如何作妖,都无法动摇李贤的太子之位。 王勃懒得跟郑荣说话,可他尊重储君,如今已是丑时,太子却尚未休息,这绝对是勤于政事的表现。 一念及此,他拱手道:“能重回殿下身旁效力,某之荣幸。” 恰好,薛牧此时刚好跟冯义等人交代完事情,两人并肩朝四望车走去。 待踏入车厢,两人终于见到了东宫少詹事——郑荣。 出乎薛二郎预料的是,此人相貌端正,而王勃只是认为他倚老卖老,从未将其想象成身形猥琐之人。 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科举及第,仅仅是获得了出身,有资格做官,但要想正式获得官职,必须通过吏部铨选,以身、言、书、判为标准,其中的身便是考察体貌。 如果长相粗鄙、身材五短,那么很难出仕做官,所以,郑荣并不丑陋,一袭宽大的绯袍,衬出仙风道骨之感。 “小子薛牧,见过郑少尹。” “王子安见过少尹。” 烛光明亮,映照出两个后辈的脸庞,郑荣见薛家二郎俊俏,心情不免好上几分,沉声道:“都坐吧。” 片刻之后,四望车开动起来,禁军卫士分列左右,阵势煊赫。 一路上,王勃备受冷落,而薛牧却截然相反,郑荣不仅让他坐在自己身侧,还以提携的态度劝其温习课业。 “二郎,明年春闱由老朽和几个朋友担任主考官。” 说完,郑少尹抚须微笑。 薛牧隐约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模棱两可道:“多谢少尹提点。” 明年春闱,二郎定能上榜! 王勃熟知官场规矩,郑荣还未将话说完,他心中就已经了然。 本朝取士,不只看考试成绩,还要有达官贵人的推荐,寒门弟子将平日的文章诗赋抄写装裱成卷轴,在春闱之前呈送给达官显贵,请他们向主考官推荐,以增加被录取的可能。 而河东薛氏本就是显贵名流,根本无需别人帮忙推荐。况且,主考官都亲口许诺了,这样还不能及第,他王子安死都不信。 郑荣察觉到薛牧疑惑的目光,笑了笑:“一家人莫说两家话,等明诚从洛阳回来,你们两个去我府上喝杯茶。” 一家人? 薛牧一怔,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是为了巩固家族势力,也可能是因为爱情,亦或者两者兼之,兄长娶了虢州张氏的嫡女,难道自己也要这样? 仔细想想,恐怕真是如此,虽然心有抵触,但又无可奈何。 其实,他一直在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人分三六九等、权势凌驾于律法之上,以及现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转念又想,高贵如太子殿下,尚且不能左右自己的婚姻,何况是其他人? 见友人脸上无悲无喜,坐在一旁的王勃感觉自己有点抓狂,暗道:贤弟,这可是五姓女啊!就连天潢贵胄都要争相求娶,你多少给点反应!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薛牧有位族叔身穿朱袍,尚且还有三恨:不是进士出身、没有娶到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然而,薛二郎这副表情,落在郑公眼中,反而成了气定神闲的象征,忍不住在心中感慨道: 不愧是薛家宝树,长相俊俏不说,养气功夫也极深,某觅得佳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未来女婿 夜禁期间,三十八条主干道看上去极为空旷,若纵马奔驰,三刻之内可到达长安任何一处地点。 薛府护卫在冯义的带领下,紧紧缀在东宫仪驾之后,正因为如此,那些巡夜武侯见了,根本不敢上前阻拦,任凭他们疾驰而过。 此刻,四望车内气氛凝结。 王勃不愿意跟郑荣打交道,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一直保持沉默。 至于薛牧,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两天似乎历尽了一生中所有的大起大落,身心俱疲。 郑荣对未来女婿颇为看重,见天色已暗,而长安城最近又不太平,皱眉问道:“二郎,你缘何来此?” “子安兄听说郑都知暂居富乐园,且每夜都要举办诗会,便让我陪他一起去以文会友。” 薛牧暗自捏了捏拳头,淡然以对,心中却在想:子安兄,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你债多了不愁…… 见友人提及自己,王勃硬着头皮说道:“不错,二郎文采斐然,若不是金吾卫突然闯入,恐怕早已成为都知娘子的入幕之宾了。” 二郎这小子真……算了,既然他叫我一声兄长,那就应下此事吧……不过,待他娶得五姓女,某一定要将其灌醉,以报今夜之仇! 等王勃说完,郑少尹的眉头已皱成一团,他觉得去烟花之地纵情嬉乐,过于轻佻,但念在薛牧年少,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也不好出言斥责,心道: 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轻人还是读书静心为上。 虽然两家尚未定下婚约,但薛明诚曾多次谈及自家幼弟,赞他俊郎聪颖、英果非凡,言语间隐有联姻之意,今日一见,所言非虚。 可郑荣依旧心存考校之意,笑道:“薛郎作了什么诗?不妨说出来,让老朽品鉴一番。” 直到现在,薛牧都不知道两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隐约猜到自己可能要娶郑氏贵女为妻,毕竟门第之见,可不是说着玩的,根本反抗不得,只希望那位姑娘不要…… 左右思量时,坐在一旁看戏的王勃忍不住催促道:“二郎,某与程押官都认为你写得那首诗,韵律与立意都是极佳,不妨说出来让郑公品鉴、品鉴。” 自古以来,就有文人相轻的说法,更别提王子安这种有真才实学的狂生了,能被夸赞一句,确实不容易。 因此,郑荣更加期待薛牧的诗作了,笑吟吟地抚过胡须,耐心等待着。 在王子安看来,能娶五姓女绝对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可薛牧不这么想,他有意藏拙,哪怕无法挣脱时代铁律,再晚上几年也值得庆幸了。 然而,来自友人的神助攻,打破了薛二郎的计划,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抄一首诗了。 略做思考,计上心头,他低声念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王勃楞住了,他认为薛牧会念出那首歌颂少年游侠的诗,可是,怎么又换了一首新诗? 薛牧似乎沉浸在悲伤中,低头继续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郑公作为东宫少詹事,自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之徒,瞬间品出了诗句中的韵味。 富乐园乃烟花之地,歌姬时常弹奏琵琶、锦瑟,技艺不比教坊乐工差多少,最初那两句还算应景,可这四句……薛郎年纪轻轻,为何要作这种充满郁气的诗? 莫非是少年强说愁? 弹指之间,郑荣就将这种可能给否认了,这四句诗可与瑟的适、怨、清、和紧密贴合,可谓情真意长,做不得伪。 当王勃与郑少尹两人琢磨诗句韵味时,突然听到薛二郎缓缓吟出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勃一怔,口中喃喃的重复这两句,心道:唉,看来在我醉酒的时候,二郎跟都知娘子之间发生了不少故事。 “确实是薛家宝树,此诗词藻华美,但又看不到丝毫匠气。” 郑少尹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情真意长,感人至深。” 在诗词一道上,王勃从未服过任何人,但这首诗不在此列,梦幻朦胧,蕴含数种意境。 不过,等他听完郑荣最后说的话,心中不由得叹道:苦也!二郎意气用事,这桩婚事怕是要凉! 无需旁人夸赞,薛牧就知道这首诗定将成为名传千古的佳作。 此诗出自诗魂李商隐,后世爱诗之人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 最重要的是,这首同时被初中课本、高中课本收录,前世时,薛牧连续六年背诵它,估计这辈子,不,包括下辈子都忘不掉。 此诗一出,郑公定会心生踌躇,慎重考虑是否要将女儿许给自己。 这便是薛牧打的如意算盘,谈不上什么自污,抄诗魂的千古名句,绝对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形势所迫,只能这样。 然而,他却不知道郑荣对“未来女婿”愈发满意了,文采、相貌、家世均为上上之选。 至于在花楼有个相好,那根本无关大局,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良贱不得为婚,权当是薛郎年少风流了。 如此一想,郑荣再次看向薛牧,不动声色道:“长安正值多事之秋,自监国之后,太子殿下根本无心睡眠。” 话锋突转,薛牧感觉不太适应,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谋划的事已经成了,心情不免转好。 此刻,王勃收敛神情,颇有种正襟危坐的架势,静静地听着。 “如今,悍匪猖狂,于修政、青龙、曲池三坊连杀数人。” 见郑公提及杀人案,薛牧顿时来了兴趣,他想知道那位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对此事怀有怎样的态度。 “万年县官吏渎职懈怠,将此案一拖再拖,最终致使虢国公幼女殒命。”郑少尹神情严肃。 见状,王勃当即了然于心,这是要责任推给万年县,毕竟京兆府、大理寺势大权重,殿下不愿意得罪,只能找个替罪羊。 不过,薛牧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继续听郑公叙话。 “因此,太子殿下想要新设一个临时公衙,与大理寺一同督办此案。” 正中下怀! 薛牧与王勃互视一眼,计划尚未实施,就已功成,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郎,某打算替你讨个差事,为以后步入仕途奠定根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东宫威仪(3k) “尚书省与夺事,及须商量拜奏事等文案,取太子贤通判。其应补拟官,五品以上,及废置州县、刑法等事,不在判限。” 圣人年事已高,加上经历了丧子之痛,风眩发作,便放权给新太子,命他代为处理国事。 当然,储君尚未登基,不可能掌握太多权柄,只能裁决尚书省提交上来的公文,罢免、提拔一些五品以下的官员。 见万年县官吏消极懈怠,李贤与郑荣商量之后,打算设立一个新公衙,代表东宫督办这几桩骇人听闻的杀人凶案。 正所谓举贤不避亲,郑公想推举薛牧担任八品主事,做些誊抄文案之类的琐碎小事。哪怕以后公衙解散,未来女婿也能在吏部档案上留下一笔,积累些资历。 见少詹事不似在开玩笑,薛牧心中颇为意动,虽然子安兄已经答应帮忙了,但这远远比不上自己亲自调查。 “郑公,小子尚未及冠,又无功名在身,如此行事,恐怕要惹来闲言碎语。”薛二郎略显犹豫,既是存着以退为进的心思,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 谁知郑荣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某自然会帮忙打点好一切,薛郎不必担心。” 目睹了全过程的王勃心生感慨,他也是十六岁时入仕为官,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回想起来,只能化为一声叹息,起起落落,蹉跎十年光阴,又回到了沛王身边,一切重新来过。 此时此刻,薛牧无暇顾及其它,斟酌字句道:“那么,此事就拜托郑少尹了。” “且住,以你我两家之间的关系,不必拘泥于俗礼。” 待郑公说完,薛牧暗道一声不妙,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应对之策,当务之急还是彻查杀人凶案,给自己和死者一个交代,至于婚事,尽力拖延吧。 察觉到未来女婿情绪有些不对,郑荣以为他是因为第一次见太子,内心惶恐,便出声宽慰道:“殿下容止端雅,待人宽厚,薛郎无需拘束。” 章怀太子李贤? 薛牧微微一愣,旋即回答道:“礼不可废,储君威严不可冒犯,小子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言语之间,满是对太子的敬畏,可他心中却不以为然。 就在几人闲聊时,车队已入皇城,宫中禁卫认识那是东宫仪驾,自然不会阻拦,直接放行了。 “延福门。” 王勃凝视窗外逐渐融入黑暗的宫门,心中百感交集,那个喜爱斗鸡嬉乐的沛王已经成为国之储君,而自己却被朝廷去官免职,沦为一介布衣。 一念及此,这位儒家狂者心中添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随着时间推移,护卫在四望车前后的甲士越来越少,薛牧也搞不清具体缘由是什么,大概是涉及到了规矩,毕竟皇宫之内,礼法最甚。 “郑公,到嘉福门了。” 声音从车外传来,郑荣整了整衣冠,而后看向王勃与薛二郎,低声吩咐道:“走吧。” 闻言,王勃率先跃下四望车,恰好瞥见狄怀英正扶住墙壁干呕。于是,他快步上前搀扶,轻声问道:“大理丞,可有不适?” 一路上纵马疾驰,加上夜晚寒气重,身体自然受不住,狄仁杰强撑道:“无碍……” “郑公,您慢点。” 不远处,薛牧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架势,抬手扶住准备下车的郑荣。 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出于谄媚奉承。 毕竟,他薛二郎既没见过那位郑氏贵女,又不贪图权势。但郑少尹帮他谋了个差事,又是长者,确实应该摒弃成见,把态度放谦恭一点。 郑荣老怀甚慰,这种事情本该由侍卫、仆人,或者自家晚辈来做,薛郎肯这样,让他心生感动。 “保唐寺的大德高僧说,道韫是有福之人,如今看来,倒是应验了。” 道韫? 薛二郎愣住了,旋即想到这应该那位姑娘的闺名,他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可误会已深,根本不好解释,索性保持沉默。 见状,郑少尹以为少年郎面薄,便不再多言,只是抚须微笑,并未往其它方面想。 “狄卿,可有大碍?” “无碍,倒是让少尹见笑了,怀英不善马术……” “老朽昏聩,未曾考虑周全。” 与薛家二郎第一次见面,无论是他的文采,还是人品,都令郑荣感到满意,一时间,心情大好,待人接物也和蔼了几分。 “郑公言重了,狄某惶恐。” 在两人互相客套时,薛牧抬眸打量起眼前的宫门。 墙砖厚重、门楼高大,持戈巡查的虎贲足有百余众,个个刀弓在身,哪怕尚未见到那位东宫之主,仍觉其威不可犯。 “待进去之后,喝杯煎茶暖暖身子,那几桩案件还要劳烦狄卿费心,这时候可不能病倒了。” “承蒙詹事看重,怀英定竭尽所能,为大唐效犬马之劳。” 待狄仁杰说完,郑少尹点了点头,领着众人朝最后一道宫门走去。 试问东宫之内,谁人不识郑詹事? 当行入门洞时,早有一队戎甲卫士标立于此,眼见四人渐近,带队校尉阔步上前,叉手行礼道:“末将右卫率队正田勇,敢问少詹事,这几人是谁?” 众人皆知这是宫中禁卫职责所在,无法苛责,郑荣凑过去低声耳语了几句,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喏!” 田姓校尉朗声回应,然后快步离去,门外众人则按下心思等待。 又等了半刻,负责通传的侍卫朗声道:“殿下口谕,宣东宫少詹事郑公、大理丞狄怀英、龙门儒生王子安、河东儒生薛牧,入宫觐见。” 天色暗淡,即便有戳灯照明,也无法窥见东宫全貌,只觉得宫殿连绵巍峨,水榭阁楼,波光水影,湖面时不时地荡起阵阵涟漪,奢侈、威严至极。 一行四人中,除了郑少尹之外,只有大理丞狄怀英来过这里。 作为总管东宫内外庶务的詹事,郑荣对一草一木都颇为熟悉,他见薛牧四处观望,笑着说道:“除了宦者、侍卫、宫女,只有少部分朝廷命官有幸进入东宫。” “盖人生世间,当身披朱袍,佩金饰剑。” 此时此刻,王勃终于明白,自己与陶渊明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做不了隐士,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成为一朝宰辅,实现兼济天下的人生抱负。 薛牧收敛神情,默默前行,没人知道他在心中想写什么,或许是赞叹宫室之美、亦或者是敬畏皇室威严…… 一路上,他们穿过无数回廊小径,来到了一座正对湖塘的敞殿。 沿着白玉石阶缓步而上,抬眸便看见一根根撑起殿宇的朱红大柱,以及细密瑰丽的珠帘。 “郑公,殿下让您直接进去,无需通传。”宦者低声细语。 “嗯。”郑荣自矜身份,微微点头,转而吩咐道:“敞殿临近水畔,湿气深重,你让宫女煮一壶茶送过来,少放酥酪。” 宦者笑容殷切:“喏,敢问少尹,可要再取些糕点过来?” 今日,太子殿下心情烦躁,除了饮酒,几乎未进饭食。 这些事情都是近侍亲口所说,郑荣不疑有它,轻叹道:“去吧,记得少放些油腻之物。” “唯!” 那中年宦者叉手行礼,然后领着几个宫装侍女趋而过庭。 “尔等莫要失仪,整理一下衣冠,再跟我去见太子殿下。” 这话显然是对狄仁杰说的,毕竟薛牧与王勃坐车而来,穿得又是寻常衣袍,没必要多此一举。 反倒是大理丞,他一路纵马奔驰,外袍衣衫略显凌乱,银鱼袋别在蹀躞带内侧,深绿襕袍也多了几道褶皱。 不多时,狄怀英拱手道:“让各位久等了。” “走吧。” 郑荣不再多言,转身掀开珠帘,阔步而入。 在场四人之中,仅有薛牧一人不曾见过太子李贤,因此,他下意识地走在最后面。 其实,在没有进入皇城之前,薛二郎一直把这位太子,看成一个失败者—— 在争夺权力时,败给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出意外的话,下场也应该非常惨,大概率死于非命。 可是,在见识到东宫威仪之后,这种看破历史的优越感,瞬间荡然无存,正应了那句“虎死骨立,积威尤在”。 况且,太子新立,权势正隆,可不是一头死去的老虎。再者,这个世界并不简单,他薛牧并非旁观者,而是在亲身演绎一段历史。 不知不觉中,四人正式踏入敞殿。 此时,炭火烟气尚未排尽,空气略微有些刺鼻,但将周身熏得很温暖,察觉不到一丝阴冷。 一个身披狐裘的年轻人侧卧在软榻上,头发并未结髻,而是散落到肩后,似乎刚刚沐浴完。此刻他正手捧书卷,像极了挑灯夜读的儒生,然而视线却落在湖塘之中。 他便是新太子李贤。 薛牧一眼望去,便认出了这年轻人的身份,心道:看气势、容貌,完全不像昏庸之辈,可能是时运不济,遇到了大周女皇武则天。 “王博士,数年不见,可还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官身 “不必多礼,当初孤年幼不懂事,害您被父皇下诏驱离长安。” 李贤坐直了身体,又将裘衣用玉带扣住,一举一动,尽显贵雅庄重。 没等王勃开口说话,太子殿下的声调陡然提高:“贤,愧对先生,望您不计前嫌,留下来帮忙。” 王勃依然保持双手深揖的姿势,朗声道:“殿下言重了,能留在您身边效力,是某之荣幸。” 一时间,君臣相合,气氛颇为融洽,薛牧则楞在原地。 太子一会儿称孤,彰显威仪与郑重,一会儿自称贤,以示亲近、拉拢,而子安兄任凭他怎么说,始终揖手行礼,不敢有所逾越。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及官职是什么、品阶为几等,于何处效力。 不过,这才是最关键的事情吧? 或许官场规矩便是如此,说话要隐晦一点,半遮半掩最好。 一念至此,薛牧感觉自己不太适合做官,每句话都要经过斟酌算计,才能说出口,这般行事,实在太累。 此时,李贤随手收起书卷,又指了指坐席,邀请众人落座。 见王勃等人默默脱下靴子,准备坐上去,薛牧心生抗拒,可这里不是自家府邸,而是东宫,他只能遵守规矩,穿着袜子走到软塌前,双膝下跪。 唉,真难受…… 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小腿肚和脚裸上,还要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薛二郎心中有苦难言。 前来拜见的人之中,多了个生面孔,太子殿下自然会多加关注。 那位小郎君约莫十五六岁,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却透出一股清秀、英朗之气,令人一见难忘。 “这位小郎君便是薛长史的幼弟吧,确实俊郎非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吏部选官,都要将相貌因素纳入考量。因此,不难看出这泱泱大唐,始终弥漫着颜值即正义的“歪风邪气”。 听到太子夸赞自己的样貌,薛二郎当即无言,名扬长安城的花魁娘子也曾这么说过,但她是个美娇娘,而李贤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莫非这家伙有龙阳之好? 薛牧心中一阵恶寒,加上不适应跪坐,腰膝酸疼,差点栽倒。 李贤才二十二岁,显然不是什么迂腐老儒,笑道:“薛郎不必拘束,盘腿趺坐就行。” “来人,取四个凭几过来!” “多谢殿下……” 郑荣率先叉手行礼,他年岁不小了,才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尊臀硌得疼,老腰也酸软不堪,若能趴在凭几上,再把手臂搁上去,绝对是一种享受。 在他的带领下,薛牧等人纷纷叉手谢恩,不多时,四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走了进来,手中各拎一个像小板凳似的木制品,呈半圆弧形,正好能围住腰。 其中一人俯身贴近,观其样貌,应是宦者,薛牧心生恻隐,抬手接过凭几,道了声谢。 “郎君客气。”声音细弱蚊呐。 在座众人之中,数太子殿下身份地位最高,他端坐在上首位置,毫无拘束地打量四人,恰好看到这一幕,心中对薛二郎又高看了几分。 李贤乃天潢贵胄,又得父皇宠爱,接触的尽是权贵世家子弟,见过太多仪容俊秀之辈,但薛二郎确实能令他眼前一亮,而且出身同样不凡,贵气盈盈,称得上世间最一流的人物。 不巧,薛牧抬眸,与那道视线相触,太子殿下回以微笑。 完了,不会真有断袖之癖吧? 能令青楼女子情丝怅结、芳心暗许,当然是一种本事,但吸引男人就不一样了,若不是尚存理智,薛牧早就仓皇离开了。 当然,要是李贤知道自己被人误解成这样,肯定会哭笑不得,他已为人父,次子守义都落下垂髫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下作的癖好? 略做客套之后,太子殿下将话引入正题,肃声道:“大理丞,孤听闻你精通律法,善于谋断,可否在七天之内侦破这几桩杀人凶案?” 待李贤把话说完,敞殿之内的几人,反应各不相同。 狄仁杰神情严肃,以为这是太子下达的敕令,要求大理寺必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案,所以,不敢立即答应。 王勃与薛牧则面带忧色,他们知道些许内情—— 这几桩命案极有可能涉及到妖魔邪祟,若大理丞将此事应承下来,恐怕难以功成而返。 但很快就听狄怀英朗声道: “唯!” “如果不能在七天之内将凶手全部缉拿归案,狄某愿意承担责任。” 始终保持沉默的郑公暗叹一声,独自担下所有,乃是最不明智的做法。毕竟,法不责众,假如事情未能成功,殿下最多下令斥责大理寺全体官员,并不会作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不痛不痒,根本无需在意。 当然,狄怀英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出于私情,帮助同为大理丞的张岳伦调查此案,属于主动替大理寺招惹麻烦,因此,怎敢牵连寺卿和其他同僚? 见状,太子望着狄仁杰笑道:“大理丞莫要多想,尽力而为即可,孤承蒙父皇厚爱,代为处理国事,自然要担起责任。” 薛牧听到这话,心弦顿时一松,在他看来,这话潜在的意思就是:你们放手去做,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都由我李贤一肩担之。 然而,王勃的神情依旧凝重,狄仁杰也同样如此,未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庆幸之色。 “狄某定然竭尽全力调查案情,不负殿下与二位圣人的重望。” 闻言,李贤微微点头,出言勉励了几句,转而看向王勃,道: “博士,孤想要建立一个新公衙,代表东宫,会同大理寺一起督办杀人凶案,您愿意主官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勃当然不会推脱,一方面是因为,已经答应过薛家二郎了,肯定不能在关键时刻反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本人也很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邪祟有何特异之处。 “那就拜托王博士了。” 说完,李贤朝他拱了拱手,以示尊敬之意,惊得王勃连忙叉手还礼,不敢接受。 薛牧迟疑了一下,旋即将视线挪到郑公身上,希望自己刚刚认识的岳父不要食言。 其实,做不做官并不重要,只要能正大光明地调查案情就行。 “殿下,老朽想推举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升平(3k) 闻言,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郑公。 这是要履行诺言了吗? 一个念头在薛牧心中浮现。 可是,这种事不是应该偷偷摸摸的进行吗?怎能摆在明面上! 李贤微微颔首,笑道:“既然能得到少尹的推举,那他一定是个能人,快快说来。” 郑荣也不犹豫,开口道:“薛家二郎才思敏捷,可任执笔吏。” “哦?”太子转而看向薛牧。 汾阴薛氏的嫡传血脉,担任没有品级的流外官,想想也知道,戏言而已,完全不能当真。 此刻,薛牧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以掩饰尴尬,心中暗想:为何要直接开口讨要官职?古人不是讲究含蓄内敛吗? 不过,这家伙太过紧张,一时间忘记了收敛坐姿,只见他一腿蜷着,一腿垂着,两只手臂搭在凭几上,像极了回到家中的大爷。 见状,郑荣提高了声调:“二郎,莫要失仪!” “喏!” 薛牧仓促回神,立刻将那条垂下来的腿收了回来,跪坐太过折磨人,殿下让他们趺坐,也就是佛教里众位菩萨的那种坐姿——盘腿,可还是不及前世那般自由。 因此,他一时不察,竟然失礼了。 “不必拘束,孤年幼时,常与诸王斗鸡走马,等到了你这般年纪时,依旧仗着父皇的宠爱,终日声色畋猎,时常被人弹劾……” 说着,李贤径自笑了起来,有种难以言说的洒脱。 殿内众人反应各不相同,唯独王勃一人眼含无奈,因为,他又回忆起了往事—— 太子殿下的嫡三弟周王,个性好玩,故而常与时封沛王的李贤厮混在一起。有一次二王相约斗鸡,殿下玩心大起,为了戏弄弟弟,命他写一篇文章助兴…… “现在一切不幸都已经过去了,重头再来吧。”王子安喃喃自语。 回忆起少年时期的荒唐事,太子殿下心情大好,不再纠结于那些流言蜚语,朗声道:“小郎君可愿为长安百姓效力?孤给你授儒林郎,再加一个八品主事的实职。” 狄仁杰眉头一挑,这个决定太过草率了,虽然他知道薛牧颇具诗才,但有文采的人不一定擅长缉捕盗匪。况且,这位小郎君年纪尚轻,见识、资历、性格都是问题。 “谢殿下。” 薛牧叉手行礼,表现得很是淡定。 事实上,他对官阶品级没什么概念,只要能顺理成章地查案就行。 况且,后世名传千古的中有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想必八品主事也就是个芝麻官,不然同穿青色官袍的白居易哭什么? 哪怕心中早有准备,王勃依然面露惊讶,十六岁的八品官确实不常见。而且,太子殿下还赠了个儒林郎的散官衔,即便它在八郎中位列七,那也算一种荣耀了。 因此,王勃拱手祝福道:“二郎,等处理完这几桩凶案,你可莫要吝啬,必须请某去富乐园吃席。” “先生说得没错,到时候薛郎可别忘了孤的提拔之恩。” 自从继为太子以来,李贤许久不曾出宫游玩,如今却是动了几分念想。 郑荣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又变回原先矜持的姿态:“国事要紧,殿下不可妄言。” 敞殿之内,气氛融洽,唯独大理丞狄怀英无法融入其中,毕竟他是大理寺官员,而那个新设立的公衙,则要分走一部分原本属于大理寺的权力。 提拔之恩? 起初,见子安兄祝贺自己,薛牧内心还挺高兴,可越想越不对,李贤这个太子迟早要扑街,要是被打上了东宫嫡系的标签,以后岂不是要跟着他一起凉?可是,不上东宫的船就不能查案。 一时间,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李贤抬眸看向少詹事郑荣,朝他点了点头。 “为了告慰死者在天之灵,还长安百姓以朗朗乾坤,朝廷新设一公衙,名曰升平司,取中‘仰寻先烈,思致升平’之意。” 郑少尹老成持重,代替太子殿下口述敕令,因为不是朝仪,众人也不必行重礼,双手交握,虚按在心口上就行。 升平司? 十年前,王勃来长安参加科考,不敢说看尽长安花,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依稀记得延兴门旁边有个升平坊,地势略高,风景甚好。 正当他准备出声询问时,又听郑公补充道:“官署在升平坊三曲,所需官吏可从各部暂时抽调,请王司丞在午时二刻之前,将名单呈入东宫。” “喏!” 王勃按下心思,朗声回应。 “先生,此事就拜托您跟大理丞了,切勿懈怠。” 听闻太子提及自己,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的狄仁杰整了整衣冠,起身说道:“唯!” “狄卿辛苦,他日定设宴款待……朝廷不吝赏赐……让父皇知晓您的功劳……孤命人送你出宫。” 此刻,大理丞像极了工具人,听李贤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被闻声赶来的侍卫请走了。 狄仁杰走了没多远,隐约听到敞殿内又有声音传出。 “从现在起,先生担任司丞一职,凭此腰牌,京兆府治下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烂脊,一百零八坊内的坊丁武侯,以及巡城卫士,均可随意调遣,见牌如见孤。” 待太子殿下说完,早已等候多时的宦官走了过来,犀皮盘中放着一块铜腰牌,刻在上面的“升平”二字反射着微光。 历史轨迹改变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子安兄应该渡过英年早逝的劫数了吧。 薛牧摇了摇头,正统历史上可没有什么妖魔邪祟,总而言之,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时代,任何事都不能妄下定论。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思考。 “薛主事,这是升平司补拟官员的备选名录,你跟王司丞商量一下吧。” “最好赶紧定下来,孤已经整整两夜未曾合眼,若是撑不住了,恐怕要睡个一天一夜才能醒。” 李贤善笑,态度极为亲切,薛家二郎不寒而栗,赶紧拱手应诺。 反倒是接过腰牌、准备大展宏图的王勃,在听到这话之后,心中喜意更甚。他刚回长安,很难找齐所需要的官吏,现在有了备选名录,事情就简单多了,看谁顺眼,在名录上勾画几笔即可。 薛牧从宦者手中接过名录,得到示意之后,快速将其翻开,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熟人——在富乐园殴打程齐之的儒生。 “子安兄,可要选了这刘希夷?” 那几人起冲突时,王勃正趴在桌案上睡觉,自然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过,科场中流传着“三十老名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刘希夷能在二十四岁登上进士榜,想必不会令人失望。 于是,王勃回答道:“进士及第,勉强算是一个有能耐的人。” 不知怎地,薛二郎感觉他在炫耀,本朝取士,一年一榜,一榜至多取三十名进士,绝对称得上优中选优。 按照规矩,高中进士之后,不能立刻做官,还要熬过守选。可子安兄不走寻常路,他十六岁应幽素科试及第,这东西与“书判拔萃科”“博学宏词科”一样,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开一次,堪称进士科加强版,只要考中立刻授予官职。 “子安兄,先贤曾说,满招损谦受益,以后可千万别这么说话了,免得走在路上被人套上布袋,扔进水渠里。” 薛牧知道他是个狂生,一身傲气怎么也压不住,因此,说这些话既是在调侃,也是在劝诫。 “你我之间谈笑而已,不必当真。” 再次得到重用的王勃可谓志得意满,看什么都顺眼,旋即笑道:“补拟官员的事情,全凭薛主事做主。” “那本官就依司丞所言。” 两人打起了官腔,薛牧边笑,边在名录上勾勾画画—— 刘希夷,听! 黄谦,未! 白滔,未! 此时此刻,郑公与太子站在池塘边叙话,偶然瞥见他们在谈笑,也不出声斥责,反正都是自家人。 “郑公是想与薛家联姻?” “先前右监门长史薛明诚曾隐约提过此事,今夜恰巧碰见二郎,确实是个世家俊彦,才学匪浅,道韫能嫁过去,倒也应了保唐寺高僧的批言。” 任凭王朝兴衰,世家始终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自身底蕴以及联姻。作为帝国储君,李贤稍作思考,就猜出了真相,不然,郑公为何开口帮薛家小郎君讨要恩典? 名录上有官有吏,胡汉交融,甚至能看到几个倭国人的名字。 “粟特人?”薛二郎踌躇。 “吾等奉命缉拿盗匪,不管他们来自何方何国,只要有能耐就行!” 米白,听! 曹破虏,未! 岳坚,听! 原野广志,听! 野原信之介? “父子两人均为大唐效命,且都在我升平司,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桩美谈。”王勃再次开口。 “理当如此。” 薛牧点了点头,提笔写了个“听”,将原野父子收入升平司。 就这样,两人一直商讨到了寅时三刻,才告别太子殿下,然后在东宫卫士的护送下,并肩离开皇城。 不多时,驻守在太极宫承天门的禁军敲响了报晓鼓。 一百零八坊,坊门次第展开,雄城长安再次苏醒,与万民共同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阳。 “复升平之土宇,拔妖孽之根源。” 薛牧回望宫门,一语双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长安 “城门击鼓四槌,迄,主城开;开后一刻,承天门开。” 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次第跟进。 宫城、朝廷办公区、各个里坊的坊门,依次打开。不仅如此,长安城内一百多所寺庙,也会撞响晨钟。 此时尚未破晓,天空一片黑朦,很多居民在睡梦里被第一波鼓声惊醒,满不情愿地起床穿衣,走到坊门口买朝食。 咚咚咚—— 报晓鼓又一次敲响,足足响了三百声,才肯停歇。 “子安兄,忙了一整夜,先找个地方吃朝食吧。” 在闻到香味之后,薛二郎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响了几声。 “哈……走吧。” 亢奋之后,便是无边的困倦,王勃连打几个哈欠,又揉起了眼角。 一路无言,两人穿过十字街,等彻底离开皇城禁地之后,才随意找了个摊子解决温饱问题。 土灶下明亮晃眼的柴火,蒸笼里热腾腾的白气。放眼望去,摊主几乎全是身穿紧腿裤、脚踩尖头鞋的胡人,薛牧感觉整座长安城的朝食生意,都被他们垄断了。 王勃精神不振,懒得动弹,在街边找了处空位坐下,有气无力道: “二郎,给我捎两张羊肉馅蒸饼,让他们多加些茱萸。” “知道了。” 薛牧点点头,从腰间锦袋中摸出几枚开元通宝,转身离去。 等了约半刻钟,负责迎客的伙计终于腾出空来,快步走到薛二郎面前。 “客、想吃什么?” 这家伙是个地道的粟特人,头戴白色毡帽,看上去足有七尺高,唐话说得很生硬,似乎刚刚离开家乡,不过,叉手礼倒是学得像模像样。 出于习惯,薛牧抬眸打量了伙计几眼,而后将视线收回,沉声答道: “三张蒸饼,一张不带馅,撒些胡麻就好,另外两张要羊肉馅,多放茱萸。” 茱萸辣口,可以提神解乏,不少食客为了不耽误工作,经常要求他们在蒸饼里加茱萸、胡椒之类的调料。 因此,负责迎客的伙计并不感到意外,直接回答道:“客、稍待。” 不多时,薛二郎提着油纸包走了回去,却见王勃以手撑头,眼睛微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如果再晚来片刻,估计他都睡过去了。 叩叩叩—— 敲桌声响起。 “子安兄,你要的羊肉馅胡饼。” 王勃“咝”了一声,猛然睁开眼睛,待看清说话者的面容后,低声说道:“唉,实在是太困了,差点睡过去。” 升平司是新设立的公衙,有太多事务要去处理,比如人员调动、整合卷宗、工作磨合…… 正因为如此,王子安必须强打起精神,让升平司尽快运转起来。 务本坊。 当王勃说话时,薛牧抬头看了眼牌坊,提议道:“子安兄,这里离宣阳坊不远,不如你先陪我回去一趟。府中常年备有马车,可以帮忙省去不少时间。” 一夜未归,管家肯定心急如焚,因此,他必须回去报平安。 闻言,王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心想:于公于私,都应该让二郎回一趟薛府。 突然,第三波鼓声响起,只见天际尽头泛起一抹鱼肚白,务本坊各条街道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青袍、绿袍,甚至还有绯袍高官,都争着赶路。 不远处,一位双鬓斑白、身穿文官袍的老爷子从仆人手中接过胡饼,话都来不及说,直接吞咽起来,同时挥鞭抽打马臀,坐姿始终稳当,看上去骑术颇为精湛。 见状,薛牧放下面饼,目送那道身影远去,感慨道:“出将入相,不外如是。” 刚吞吃完一张加了茱萸的羊肉馅胡饼,王勃精神振奋,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出声赞叹道:“薛郎大才。” 薛牧不明所以,稍加思索,便猜到了缘由——此时,应该还没有出现出将入相这个词。 “凑巧而已,做不得数。” 昨天晚上连续抄了两首诗,薛二郎感觉自己应该低调行事,给后辈文人一条活路—— 万一,几十年以后,诗仙李白喝了大酒,即兴赋诗一首,结果,被围观群众认出这是“盗用”前人之作,那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幸好,王勃正低头琢磨“出将入相”这个词,并未注意到薛牧的表情变化,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等薛郎将此诗作出,务必通知我一声。” 完了! 子安兄说得这么郑重,分明是把我视作同一段位的文学大师了。 薛牧暗道一声苦也,念头急转,赶紧补救道:“只是偶然想到了一个散碎短句,尚不成篇章。” “可惜,某还以为二郎已有腹稿了。”王勃唉声叹气,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于是,出言宽慰道:“写诗就是如此,经常写出一些散碎句子,难以成诗。” 见他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薛牧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蒙混过关了,立刻转移话题:“子安兄,时间不等人,我们赶紧走吧。” “合该如此,殿下对升平司寄予厚望,我们可不能让他失望。” 说着,王勃站起身来,视线投向左侧,又道:“若非公务缠身,某一定要去平康坊逛一逛。”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薛牧看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文士,正酿跄着脚步向前走去,脸颊、脖颈上红白相间——小娘子留下来的口脂。 坊门处人员密集,若是不看路,绝对会碰撞到其他人,只听那文士嚷嚷道:“别碰我!快把衣服穿起来,吾已有家室!” 众人哄笑,这确实是一位顾家的好郎君,满心想着家中贤妻,估计刚开睁眼,还未醒酒呢,便赶紧离开平康坊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结清嫖资。 看着那位仁兄踉跄离去,薛牧感觉他跟大唐又近了几分,这锦绣长安不再是镜水月花。 辰时,天光大亮。 两人用了约三刻时间,顺利抵达宣阳坊,代价是王勃又困倦了。 “二郎,到了吗?” “嗯,前面那座府邸就是。” 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大门楼,高约一丈半,屋顶呈悬山式,上面覆盖写黑色陶瓦,两侧还各有一只上翘的鸱尾雕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佛缘(一) 支撑门楼的石柱,以及两扇木门都被刷上了红漆,所以,后世诗人杜甫在形容权贵人家时,便用了一句“朱门酒肉臭”来指代。 只见朱门外的空地上,安放着一排长戟,戟端还绑有幡旗。 作为客人的王勃心中一肃,按照朝廷规定,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王公贵戚,才可以在正门外安置戟架,品阶越高,列戟越多,从十根到十六根不等。 “二郎!” 几个腰挎障刀的卫兵叉手行礼,他们并非薛府的仆人、私人护卫,而是朝廷给在京官员配备的防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轮换。 薛牧并不倨傲,拱手回礼:“麻烦几位卫士开一下侧门。” “喏!” 两名卫士快步走下门楼,领着薛牧与王勃来到侧门处,也不多言,直接抓住兽嘴衔环的门把手,将其拉开。 毕竟,他们是被兵部指派到薛府的役力,领不到什么好处,也不敢讨要好处。因此,态度自然比不上冯义等人,只是服从命令做事而已。 “子安兄,待我向管家说明情况,便安排马车前往升平坊。” 院内,假山奇石林立,繁花游鱼随处可见,但王勃早年曾在沛王府担任过侍读,可谓见多识广,稍作打量,就失去了兴趣。 听闻薛牧说话,当即答道:“且去,不争这一时半刻,某在院内等你,顺便赏秋景。” 见王勃不愿意跟着进来,薛二郎无奈,在他看来,自家宅院并不华丽,阁楼、小径、正堂修得方方正正,单论景致,远远不如曲江水畔。 二十步之外,管家站在回廊上,朗声道:“客人既然来了,何不去正堂喝杯煎茶?” “忠叔,让您担心了。” 薛牧赶紧叉手行礼,心中升起一种时空错乱之感——就像前世上学时,迟到被任课老师发现一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勃本想找个凉亭小憩片刻,现在愿望落空,只能应承下来。 可能是因为有客人在一旁看着,忠叔并没有出言斥责,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见状,薛牧暗自松了一口气。 辰时三刻,正堂。 管家正在跟客人叙话,薛牧惨遭冷落,无所事事的坐在软垫上,恰好看到侍女在熬茶—— 茶叶饼被烤得又红又干,然后捣碎了倒入瓷瓶。 可惜,那双素手主人,并不是昨天中午看到的那个短襦侍女。 “多加些提神之物。” 忠叔心细,见王勃眼窝下陷,频频打哈欠,抬头吩咐了一声,没等回应,又继续跟客人谈论起十年前的长安旧事。 闻言,煎茶侍女默默往锅里加了很多调料,目睹全过程之后,薛牧顿时没了饮茶的兴致。 很快,仆人将茶水端到三人桌前,一瞬间,葱、姜、胡椒的麻辣味扑面而来。 “二郎,你怎么不饮茶?今日能否休息,还尚未可知,赶紧喝些提神之物吧。” 说完,王勃也不嫌烫喉,低头抿了几口煎茶。 哪怕一夜未眠,薛牧依旧精神奕奕,不仅如此,原本因守孝而亏空的身体,也变得正常起来。 那块玉佛竟然有如此神效? 听王勃随口一说,薛牧立即察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开个单章 昨天凌晨,本书被人在书评区喷了,点开那家伙的主页一看,四百多天的书龄,一分钱没花,是什么货色,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关键是,这垃圾一共写过两条书评,全在喷人,简直是人间,土狗中的极品,你特么看盗版,竟然来正版喷人,你爹没教过你廉耻?或者,它死得早? 算了,不喷了,骂它,我都嫌自己掉价。 言归正传,我曾在之前的单章里说过,第一次写这种历史文+灵气复苏,哪怕有大纲、细纲,依旧写得很艰难,希望各位读者能理解。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可以弃书,没必要去书评区喷,显得你素质高?不如把账号给你,你来写?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永久禁言,顺便加精置顶,挂起来婊。 最后,本书十万字了,成绩很差,但我会写完,哪怕缩短篇幅,给追读、投票的书友一个交代。 说直白一点: 喷子们没必要跟一个扑街过不去,看个盗版还来装? 我少陪朋友去三趟first,都能给自己赏个白银盟,但觉得没必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章 佛缘(二) 一件佛宝? 玉确实能养人,但这个过程十分漫长,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见效,再联想到邪祟杀人的事件,薛牧直接认定小沙弥真慧送给他的玉佛吊坠,是一件佛宝。 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想要将其取出来,认真查看一番,但现在这么做,肯定会引起关注,只能收敛住心神,等去了官署再说。 “二郎,你怎么又愣神了?” 王勃放下白瓷茶杯,神情关切,紧张地问道:“莫不是困倦?” “某这就让后厨熬一份补药,等用完再走吧。”管家眉头紧皱。 几个侍女站在不远处等候吩咐,在听闻两人的话之后,纷纷投来关心的目光。 “无碍,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琐事。”薛牧抿了一口辣喉的茶汤,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 唉,该怎么解释呢,身体陡然恢复正常,这一点都不符合常识,况且,忠叔又不太相信鬼神之说…… 见状,管家与子安兄继续交谈起来,只是不再谈论长安旧事。 “王司丞,悍匪张狂,望您多多帮衬我家二郎,不要让他涉足险境,待明诚从洛阳归来,必有……” 不等管家说完,王勃直接答道: “吾与薛郎相交莫逆莫逆,又痴长他几岁,理当如此。” 感动之余,薛牧心中又升起几分疑惑,他还没跟忠叔交代事情的始末呢,怎么就知道了? 大概是郑公派人递过消息。 薛二郎稍加思索,就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岳父,又是一阵头疼。 长安太小了,不,应该是世家权贵的交际圈实在太小了,无意间碰到一个人,就跟自家关系匪浅。 也不知道郑家小娘子长相如何,能拖就拖吧,毕竟汉朝定下来的六礼,大唐也遵行不悖——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全套流程走下来,至少也要耗费一年半载的时间,才能办妥。 不过,薛牧心中尚存有几分念想,忍不住看向管家:“忠叔,东宫郑少尹为何如此看重我?” “太夫人辞世时,明诚本想辞官回汾阴老家为其守孝,但圣人下诏夺情,命他不必弃官去职,只需不着公服、素服治事……” 话尚未说完,薛牧便察觉到了浓浓的圣眷。可是,这事跟郑公有何关联? 可惜,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总是不急不慢,只听管家缓缓说道:“因此,守孝之事只能由二郎独自承担。” 闻言,王勃心生敬佩,哪怕是个身体魁梧的昂藏汉子,三年守孝期熬下来,也要形体枯槁、血气亏空,没想到薛郎竟有如此孝心和毅力。 薛牧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还是不解,只能继续听忠叔往下说: “太夫人生前笃信佛教,正因为如此,明诚在她逝世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延请保唐寺众僧诵经资福,却在寺庙中巧遇郑公……” 说了约半刻,管家终于将前因后果讲清—— 原来,自家兄长因为被圣人下诏夺情,不能依照礼法为母亲守孝,感觉愧对幼弟,便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亏欠。 而这个时代,没什么比娶五姓女更能光耀门楣了,哪怕河东薛氏位列关西六大姓,可论起地位,也比不上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坑弟啊! 此时此刻,薛牧完全能想到自家兄长煞费苦心,向郑公极力“推销”自己的英姿。 年纪轻轻,还没逛过几次花楼,也没睡过花魁娘子,就被迫成家立业了,薛牧心情烦躁。 加上那些躲在长安城暗处的诡谲之物,正磨牙吮血,寻觅下一个猎物,他感觉压在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 复升平之土宇,拔妖孽之根源。 这是薛牧在延嘉门前,立下的誓言,他觉得,既然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管能否回到前世,总得留下些什么。 况且,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他薛二郎心怀高远,邪祟一日不灭,便一日不成家。 当然,管家并不知道薛牧的心思,否则非得气吐血不可。 有长辈管束着,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总归有些束手束脚,又见王勃已将茶汤饮完,薛二郎当即提议道:“忠叔,派一辆马车送我们去升平坊吧。” 忠叔是薛府老人,自然能分清急缓轻重,也不犹豫,立刻挥手示意仆人去准备,转而问道: “今夜还回来吗?” “太子殿下令升平司协同大理寺,在七天之内查清真相,恐怕最近一段时间,都要睡在官署里了。” 王勃点了点头,他同样有这种想法,出言附和道:“还请薛管家放宽心,有某在一旁照应,定然不会让二郎出现半分意外。” 大唐奇才、儒家狂者、文坛下一任领袖、能诗能酒能杀人……笼罩在王子安身上的光环太多,薛管家听他如此保证,顿时安心了不少。 巳正,一辆马车从薛府后门离开,飞速驰往升平坊。 “忠叔,虽然曹轩此人功利心颇重,但确实有些能力,你让他明天来官署找我。” 管家回忆着二郎临行前的叮嘱,转头对仆人吩咐道:“去把冯护卫喊来,半刻之后,再请曹先生到偏厅叙话。” “喏!” 仆人行了一礼,疾步离去。 此时此刻,街道上人流如织,一辆挂有薛府旗帜的马车飞奔而来,时而骤停,时而急转,掀起阵阵烟尘,惊得行人纷纷避让,面露不岔。 “半刻之内,必到升平坊。” 在薛牧的要求下,车夫做出保证,可宣阳坊与升平司官署所在地之间,隔着五六个民坊,全程得有七八里,加上民众聚集。因此,想在约定时间内抵达,必须抛弃坐车的舒适感,命其纵马狂奔。 “二郎,你对这几桩杀人凶案有何看法?” 王勃趴在坐垫上,抓住一块凸起的木柄死死不放。 “其实,邪祟也会畏惧。” 薛牧语出惊人。 在摒弃前世的思考方式后,他比任何人都要敏锐,或者说,更加大胆,毕竟信息大爆炸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知识,更丰富的想象力。 “根据仵作和大理丞的描述来看,有两位受害者的死状比较特殊,换而言之,邪祟通过一种较为简单的方式杀了其他人,而对他们两个,只能换用其他方式。” 王勃勉强坐直身体,心想:如果凶手真是传言中的邪祟,就能解释万年县、京兆府为何难以侦破此案了。 “张婉出身贵族,何斌武力惊人,一个弱女子,一个武夫,两者毫无关联,但他们的死状却与同行之人截然不同。” “古人云,乱世出造孽,相师之中也流传王朝气运这一说法。” “历代虢国公均为大唐之柱石,若世间真有气运,怎么可能不去庇护他的后人?” “再者,世人皆说杀俘不详,若是杀孽造得多了,会不会连鬼神都会畏惧?亦或者说,邪祟畏惧血气充盈者?” 若不是许安良说过何斌刀快,砍下水鬼指骨,若不是冯义说过大唐天军所过之处,神鬼辟易,薛牧根本不会想到这些。 旁人听了这些言论,定会认为薛家二郎疯了,但王勃亲眼见过不良人的尸首,也听过仵作的分析,除了邪祟害人,他找不到其它可能。 “今夜派人紧盯城南三坊,尤其是曲江附近的水渠。” “不良人来源复杂,难以委以重任,事情交给巡骑、坊丁武侯来办。” 两人谈了一路,最终在车夫的提醒声中,走下马车。 这是升平司官署? 三门殿? 一座寺庙出现在眼前,薛牧与王勃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压下疑惑,并肩踏入门内,只见两侧分立着两尊金刚护法神,俗世中人将祂们称为“哼哈二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