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蛟生》 正文卷 第1章 误上贼船 *明·万历年间* 空前少雨时期,出现全国性旱灾。 随之,由旱灾引发的饥荒,病疫,接踵而来。 灾情导致北方有些重灾区,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粤东·番禺* 聪儿,离开这儿,往南边走,那边多少能讨口饭吃。 聪儿,快走! 走! “娘,娘……” 男孩聪儿,深陷闪回的梦魇中,痛苦的呻吟低泣。 “喂醒醒,你如何上船?醒醒!” 男孩的肩膀被推了几下,耳边传来一道女声。 “娘?!” 男孩被声音拉出梦境,整个人一抖,慢慢睁开眼睛轻唤。 “你如何上的船!” 低沉的女声,语气略显厉色。 盘发额头包着布巾,小圆脸眼深邃,肤色较黑,身穿布衣短褐,问话的这位是个徐娘半老。 男孩见是个陌生女子,又被她凌厉的目光看得心慌,便一脸唯诺,心虚的小声说:“太饿了,就跟着你们偷偷……上船。” 男孩一路从北到南,沿途风餐露宿,靠乞讨维生。原以为娘说的南边相对太平,却不曾想,流民之间的互斗不输北方。待在竞争激烈的渡口讨生计,又因势单力薄,常常受欺负。 两天没讨到食物,正饿得头昏眼花时,男孩瞧见这艘靠在渡口的船,正往舱里搬货品及食物,于是趁他们不备躲进船舱。没想到,吃的没找到,自己反而在放置货物的船舱昏睡过去。 女子将男孩上下打量——眼睛倒是透彻明清,就是面黄肌瘦,身子骨太单薄,想了想,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几岁了?” “王聪,今年11。”王聪如实道。 “从北方逃难来的?”女子又问。 ““嗯,我娘……去世了……” 王聪哽咽的低着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浑浑噩噩一年的流离失所,如今在这名女子面前,眼泪莫名的绷不住,只想痛哭一场。 如今的世道…… 女子轻轻一叹,起身走出船舱。 很快的,女子手拿着一块烧饼折返,蹲下身递给王聪:“吃吧。” “多谢。” 女子盘腿坐下,淡淡的问:“你知道这是艘什么船吗?” 王聪嘴里嚼着饼,鼓着嘴一脸懵的摇头道:“不……知道。” 女子沉思片刻,温声道:“船上的人都叫我颜七,你……叫我七娘吧。” 王聪一听,瞪大发亮的双眸,神情惊喜的道:“我,我我可以留在船上?!” “嗯,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船离岸了。”颜七嫂淡淡的一笑,温和地又道:“想留在船上干活?” “想!”王聪用力的点点头,脸上笑得灿烂,脆生生一声:“七娘!” “嗯。” 七娘淡笑的点头,眼里闪现一丝异彩,等他吃完饼,便道:“你待在这里别出去,等我回来。” 说完,七娘又看了王聪一眼,起身走出船舱。 “娘果然没说错,世间还是好人多。” 王聪深深的松了口气,蜡黄的脸上纯真一笑,背靠身后的木桶,闭上眼睛静等。 ……… “我说颜七,就这瘦竹竿有什么用!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留下,你真把自己当船主!” “颜七,你别忘了,咱这次出海是来干嘛的,这就是个麻烦。” 船舱及船踏板上,倆赤膊汉子正一脸不悦的指着躺在船板上的王聪。 “这孩子头烫得厉害,船快到星塘,等靠岸再……” 七娘伸手探了下王聪的额头,颇为担心的说道。 “颜七,你这是想儿子想入魔了,真是逮谁都当自己孩儿疼啊……嘶! 你疯了!” 光影一闪。 说话之人的手臂立显一道血淋淋伤痕,显然,这人的话触碰了七娘的逆鳞。 “再拿我的孩儿说事,我割断你的喉咙!” 语气森然,怒目而立,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弯刀,七娘犹如一头护崽的母狮。 争吵声惊醒躺在船板上的王聪。 原来生病了,怪不得脑袋昏沉,手脚无力…… 不要赶我下船,我能吃苦…… 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的王聪,难受的心里乞求道。 “别吵了!” 浑厚的一声突兀,从甲板上下来一位身穿黑色马甲的老者。 七娘见到来人,脸上的神情敛色,擦拭刀身别回腰间后,低头轻唤:“海爷。” “哼!”被削了一刀的男子瞪了七娘一眼,恨恨的别过头。 海爷,名翁海,也有人称他为海翁。 被七娘削了一刀的男子名唤巴奇,另一个刚刚帮腔的男子名葛力。 “都上来。” 翁海沉声一句,转身上了甲板。 七娘再一次探了探王聪的额头,蹙眉凝视半晌后,跟着走上甲板。 ……… 甲板上。 翁海双眸远眺依稀可见的岛屿,朗声说道:“船不靠星塘渡口,直接去岛后方浅滩。” 七娘凝眉垂眸,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朝廷实行海禁,翁海原是浙省舟山人,二十年前,朝廷在浙省几个涉外渡口设海防,严禁渔民与海外的倭人、夷人海上互市。 浙省混不下去,翁海便带着几个兄弟辗转福建、粤东寻出路。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翁海最后立足粤东的番禺。 粤东虽和浙省一样,各个渡口都设了海防,驻扎官兵,但相对浙省而言,这里官爷行事圆滑,懂得避事利己,又因翁海为人仗义,出手阔绰,几番打点后与海防的官爷形成默契。 只要低调听话,油水给足,这些打着捕鱼为名,实则做点海上小买卖的小事,官爷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予方便。 然而,原本还算顺风顺水的翁海,却阴沟里翻了船。 倆月前,翁海的船舶被劫。三艘船,二十几个兄弟被灭得七七八八,挨了当头这一棍,翁海差点嗝屁。 带着幸存几个兄弟,翁海几人负伤游上岸,之后修整了两个月,又经多番打探,才知道这伙劫他船的杂碎,一直在星塘附近的海域活动。所以这一回的堵截,翁海如若不能将船夺回,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一起海葬,说白了,这一趟就是来报仇的。 颜七娘是番禺本地人,她的夫君,便是翁海从浙省带出来的几个兄弟之一。六年前的一次海难,七娘的夫君以及她的八岁儿子意外葬身大海,这是七娘心里无法抹平的伤痛,永生难忘。 七娘侧首看了一眼躺在舱里的王聪,巴奇没说错,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她的孩子若还活着…… 可惜,这孩子运气不好,挑这个时候偷偷上船,原本七娘是想在星塘靠岸后让他下船,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一个时辰后,船驶过星塘渡口朝它的后方浅滩而去,这期间七娘去看了王聪两回。 王聪依旧昏昏沉沉,额头传来一抹温柔的清凉,口干舌燥时,饮下一口带着茶香的温水……王聪有些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狭小的船舱内,王聪的内心正无力的撕扯着,而甲板上则将迎来一场破釜沉舟。 ……… 星塘浅滩。 “海爷,船到了!” 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一艘杨帆飘旗的海船。 立于船头的翁海,充血般的双瞳,死死的盯着渐行渐近的船舶。 这艘海船又名福船,因其出自闽省船场,因而得名福船,船身长四丈二,阔一丈三,吃水一丈,上层是控制方向的舵楼,二层设有隔舱,将居住与储物隔开,底层土石压舱,划橹前行,桅杆帆,话音落,他又拉住要走的巴奇道:“一会你和葛力就……” “明白。” 巴奇心领神会的点头,转身走向船舷处。 “等等。” 七娘轻唤一声走到巴奇跟前,抬起他的手,拿着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 巴奇见七娘低着头包扎起他手上的伤,自从七娘的男人和孩子死后,就烙下心病,半点不能提孩子是事,翁海劝她上岸,她也死活不肯,说是在海上离家人近些。 想起刚才,巴奇轻轻一叹,颇为懊恼的道:“老七,刚嘴快,对不住了。” 七娘摇了摇头,仔细打上结后,抬起头淡淡的道:“小心点。” “嗯。”巴奇应了一声,朝船舱努了努嘴说:“那小子你看着点,别让他坏了事。” “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2章 赢的人说的话就是规矩! 福船甲板上的两名船工,见海面上一艘渔船晃晃悠悠的靠近,再细一看,站在船头的渔民非常眼熟,连忙转身下船舱叫人。 不一会儿,海船前行的速度渐缓,从船舱内走上来一人。 此人束发长衫,手拿折扇,一副文人骚客模样。 “哟!我当是哪路财神拦道,原来是海爷。”此人满眼透着不屑,赤裸裸的嘲讽语气,撑开折扇,骚客自认优雅的扇了几下又道:“摇着破船就敢出海,你还真不怕被浪拍翻,海爷果然勇气可嘉,余某佩服!不过海爷,你这是走投无路来投奔在下的?可惜啊,余某不缺人。” 嚣张的哔哔一通,自称余某的骚客笃定翁海不敢放肆,毕竟渔船上有多少人一目了然,真是来寻仇,这点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站立船头的翁海眼底迸出一抹杀意,冷笑的扬起嘴角,厉声道:“余坚!我好心让你上船,帮你运输物品,你恩将仇报,杀我兄弟!夺我船!你坏了道上的规矩,这笔账该算算了。” “出海跑船,强者为尊!再说了,这片海域有规矩吗?赢的人说的话就是规矩!翁海,你技不如人,就得跪着给我舔鞋!” 此时的两艘船靠得近,渔船比海船矮了半截,再加上船工人数相差一多半,优劣势立显。所以站在船舷俯视,趾高气昂的余坚,说出的话相当有底气。 “我呸!你一个行事下三滥,陆地舔狗的商人,妄想海上称强者,凭你也配!” 对峙档口,翁海背手给倚靠船侧外板,等待指令的巴奇比了个手势。 “哈哈哈……”余坚仿佛脚下踩着翁海的脑袋,得意洋洋的鄙夷道:“说破天也无用,老子赢了,你奈我何!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摇着你的破船打哪来回哪儿去,二、跟着我,到码头后,我给你安排艘船,你为我打前哨,怎么样,余某我仗义吧。” 余坚是番禺城内一名富商,做的买卖以丝绸,漆器为主。因私下无法与海外互市,余家也没船出海,所以他的货物都靠海上的帮派运输,交易成功给船队两成利银。 几个月前,余坚找到翁海,使用他的船运货,原因是翁海收的利银比别的船队便宜。一来二去,余坚和翁海混熟后提议跟船,翁海也没多想,便欣然同意。 没想到,船出海不久,翁海及他的兄弟喝了余坚下药的酒,纷纷被药倒。庆幸最后,翁海带着主船上幸存的弟兄跳海逃生,但两艘副船上的兄弟尽数被杀。 两艘船的船长站在甲板上打嘴仗,收到指令的巴奇,带着倆兄弟头一缩潜入水中。 翁海的渔船上只有七人,也只剩这七人,这里面不包括王聪。 人数悬殊的情况下,采取偷袭。 曾经的自家船,巴奇仨人再熟悉不过,攀爬上外船板,双脚一蹬,轻盈敏捷的猫腰上了船尾。 巴奇比了个手势,示意俩人去船头,他来解决船尾的俩名船工。 猫腰走向船舵,巴奇的手速极快,一手捂住掌舵的嘴,一手握刀割喉。 另一名正蹲身收拾绳索的船工,察觉异样,扭头一看: “来……!” 船工刚喊一声,就被跨步向前的巴奇一刀解决。 这时,船头偷袭的俩人,应该是惊动了甲板上的船工。 “有人上船!快抄家伙!” 顷刻间,甲板上沸腾了。 “该死!” 巴奇暗骂一声,提刀快步朝船头冲去。 海船甲板上乱成一团,和巴奇一起上船的葛力,被仨人围住应接不暇。 面对这种激烈,葛力极度慌乱之下只凭本能驱使挥刀,其后果往往忽略身后的暗箭。 “小心!” 冲上前的巴奇,一刀砍了葛力身后的暗箭。 “别手软,否则死的就是你!” 挥刀击退扑上来的船工,巴奇朝葛力吼了一嗓子。 俩月前的船难,葛力直到入水才清醒,他避开了船上的厮杀,没杀过人,经历太浅。 被巴奇这么一吼,葛力瞳孔一震,脸色发白。 血!眼前被血色弥漫…… 不对,他们杀了我哥哥,我要报仇! “啊——!” 葛力一声嘶吼,神情徒转狠厉,攥紧手里的刀,猛地扑向船工。 甲板上,翁海的人以寡敌众,局势逆转。 挥着折扇上蹿下跳,被俩人护在身后的余坚,朝翁海破口大骂: “翁海,你个海孬子,特么背后捅刀!” 乘势跃上甲板的翁海冷笑不已,渡步向前厉声道: “只许你下药,不许我偷袭? 翁某自问没做对不起你余坚的事,你却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 余坚,你欺人太甚!” 一步一震,余坚被翁海脸上的神情震得连连后退:“你别过来,你不能杀我!这样,到码头我补偿于你,你,你别坏了海上的规矩。” “呵呵,规矩?”翁海把人堵在桅杆下,冷冷的道:“这片海域有规矩?赢的人说的话就是规矩!” 话音与手中的刀同时落,护着余坚的倆船工倒地卒。 “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前后对比,气势尽消,此刻的余坚如丧家之犬,他低估了行海之人的狼性,软柿子不好捏。 一场混战,余坚及他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 “死的人扔海里,活的绑到渔船上。” 翁海环顾一圈,挥手吩咐道。 “海爷。”巴奇见翁海没杀余坚,只是吩咐绑起来,便走到翁海身侧,低声道:“不能让他们活着,不能留后患。” 余坚在番禺城内很有势力,同时这俩月,他也在海上做了不少运作,与浙闽的几个海帮都有接触,真要放了他们,这以后就没他们的立足之地。 翁海沉思片刻,权衡利弊——杀了他能为兄弟报仇,气是出了,就怕走漏风声。不杀,依余坚是性子,事后估计很难罢休——杀还是不杀…… 这时,嘈杂声打断翁海的沉思。 下船舱找漏网的葛力,从舱里揪出俩人。 葛力的刀开锋,见了血,现在浑身是胆,只见他一脸神情抖擞,将人推到甲板朗声道:“海爷,这倆躲货舱里,被我逮出来了。” 踉跄出现在甲板上的是一老一少。 一老——蓬头垢面,一双眯眯眼,嘴上留着山羊胡,叫花子着装的瘦老汉。 拽着老汉衣摆,躲在他身后的一少,同样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看不清是男是女。 “各位爷,初次见面,老朽见礼了。” 老汉的眯眯眼扫了一圈,面向翁海抱拳躬身伏低道。 翁海正上下打量小老头还没说话,桅杆下,身上五花大绑,手臂还被削了一刀的余坚,见老头阿谀奉承的样,气不打一处来,瞪眼嚷嚷:“杂毛老道!你说走星塘这条海路我能发大财,你特么诓我!敢情你和翁海认识,里应外合害我,你们特么是一伙的!” “嗤!昏庸之辈,小人一个!”老汉撇嘴鄙夷的朝余坚抛了一枚白眼,转而正对翁海,哈腰温声说:“船老爷,在下姓邓,大家伙都叫我邓九,原是帮人看家宅风水,偶尔帮人寻一处庇荫福地。一月前被这厮骗上船,强迫我测日观月,卜占星术,稍不合他意,这余坚就饥一顿饱一顿的折磨我和我孙女,我们活得比乞丐还不如,这等阴人太缺德!” 噼里啪啦一通声讨,邓九的老脸把委屈,弱小,遇不平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你,你满口谎话,你个江湖骗子,你……” 余坚气得嘴抖身颤,恨不得扑上前干一架。 邓九斜眼一瞥端看翁海的脸色,见他满眼怒意看着余坚,腰杆瞬间挺直,扯着嗓子回击:“你才是骗子,你全船都是骗子!你连衣服都不让我们换,饭不给吃,赏口酒都吝啬,你个奸险小人!” “你你你……” “够了!”翁海被吵得脑仁疼,一人赏一记瞪眼后,招手叫来巴奇: “把人绑到渔船,绑好后,船……烧了。” “嗯。” 翁海思前想后——这条疯狗不能留。 “你干什么!翁海!你敢杀我你也别想在粤东混了!放开……疼疼……” 巴奇一脸的冷意,伸手拖走惨叫连连的余坚。 “我跟你下去。” 七娘押着一人跟上巴奇,王聪还躺在船舱,去接他上船。 邓九搂着孙女走到翁海身侧,一脸殷勤,讨好讪笑道:“船老爷,我和我孙女……您看……” 邓九的孙女,小脑袋从他身后探出,扑闪着大眼睛,咧嘴笑,脆生生的叫道:“船爷爷。” 翁海被这声“船爷爷”叫得心软,僵硬的脸抖了抖,嘴角扯了两下,温声说:“暂且留你们在船上,如有歹意心思,扔下海喂鱼。” “是是是,绝无歹意,多谢船老爷,多谢!” ……… 王聪被船晃醒了,接着头顶响起一串脚步声,犹豫片刻,起身慢慢走上甲板。入眼的一幕,把王聪整懵圈——甲板上,几名身上五花大绑,东倒西歪的人,抬眼望去,一艘大船映入眼帘。 “船……出事了?” 愣神的嘟囔,王聪搞不清楚状况。 七娘绑好船工,抬头就见王聪站在甲板发呆,走上前轻声问道:“醒了。” “七……” “走,上船。” 顾不上王聪的一脸懵,七娘拉着他的手腕朝福船走去,先上船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3章 如鱼得水 将余坚绑到渔船甲板的中段,巴奇侧首瞥向七娘,目测位置安全后,拿起火石准备点火烧船。 这时,渔船两端的海面水花飞溅,四名手持短刀的男子腾出水面,跃蹬上船。 两名冲向甲板中段,两名直奔七娘方向,这四个人的突然出现,很显然是余坚的人,其目的——救余坚。 “水鬼!七娘小心!” 巴奇的这一嗓子,既提醒七娘,同时也通知了翁海。 正在检查福船的翁海闻讯朝渔船奔去,邓九也听到喊声,连忙揽着孙女走到船头。 “我就说嘛,几个眼熟的怎么没见着,原来下水了。”邓九眼冒精光,两指夹起山羊胡捋顺溜,一副了然的模样:“这余坚在番禺城就是个败家子,没想到行海俩月,学会了留后手。”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邓九的孙女,闪着灵动的双眸,神情娇俏可爱,然,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 “嗯确实,就凭这几人救不了余坚,不过,忠心可嘉。” “爷爷,要去帮忙吗?”小姑娘朝渔船努嘴问道。 “不帮,等一会结束,谁赢咱倆就靠谁。瑶儿,你喜欢在船上还是回陆地?” “船吧,番禺城待腻了,行船出海怪好玩的。” “行,等翁老头打赢,咱就赖上他不走了。” “嗯。” 爷孙倆三言两语定下之后的去处,全然不顾船主同不同意。 跳到渔船的翁海也解了先前的疑惑,他知道余坚身边有几名得力护卫,但在福船上却没发现人,原来,这几人先一步潜入水中,伺机而动。 四名水鬼,其中俩人冲向余坚,被站在甲板中段的巴奇拦下。 倆水鬼快速的对视一眼,一人与巴奇对抗,一人迅速闪身,越过激战的俩人来到余坚跟前。 “快快,绳子给我解了,杀了他……” 余坚激动的挣扎叫嚷,却又突然止声,只见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随之头下垂缓缓倒下。 “撤!” 水鬼一刀得手,招呼同伴撤退。 谁也没想到,这四个人是来杀而不是救。 “……” 邓九一脸的意外,手抓着木栏探身,他居然判断错误。 踮起脚看戏,邓九年芳八岁的孙女邓瑶,捂着嘴笑了,瞥了一眼爷爷戏谑道:“这哪是忠心可嘉,这是其心可诛,爷爷被打脸喽!”邓瑶说完,看着渔船娥眉微蹙又道:“船爷爷已经吩咐烧船了,他们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不,一则他们潜于水中,并不知翁海要烧船,这四个人估计也很清楚翁海的品性,再则,主动和被动差别很大。” “护卫不是余坚的人嘛?难道……这四人吃着两头饭?”邓瑶满眼好奇的问。 邓九很是欣慰的摸了摸孙女的头顶,捋胡子意味深长的说:“余家是番禺乃至粤东的高门大户,没了余坚,对某些余家人来说等于除了心患。再说,出手的又不是余家人,而是他翁海,所以,这四个人不能让他们上岸,否则……翁海这口被动的锅背定了。” “余坚真……可怜。” 邓九的推断翁海也料想到,电光火石之际,急忙嘶吼道:“拦下!不能让他们跑了!” 巴奇距离杀余坚的那人很近,翁海的喊声一响,他迅速挥刀拦截。 一时间,对攻从海船转战到渔船。 “巴奇,你左我右。” 翁海见巴奇被俩人围困,大喊一声,跳跃上前助力。 同时间,灭杀幸存船工的倆水鬼,听到撤刚想跳下海就被七娘拦下。 而被七娘拉着手腕的王聪,彻底懵了,出海打鱼是这种场面?! 从北边咸阳到沿海粤东,王聪在渡口晃了两个多月,他也压根不识水性,想当渔民是因为见到壮阔的大海,是因为在码头常常见到吃着大鱼大肉的渔夫,就连渡口搬运的脚夫都油光满面,羡慕! 而此时,被七娘左甩右拽避险的王聪,已经把羡慕俩字剔除,他想上岸…… “小心!” 一声惊呼,手腕被突然猛拽,神游太虚的王聪瞬间清醒,同时发现自己被七娘护在身下。 “七娘!血……!” 王聪扭头就见背后搂着他的七娘,她的肩膀被砍了一刀,血浸湿了衣袖。 和翁海联手击杀水鬼的巴奇,瞥见七娘被砍了一刀,连忙冲上前帮忙。 顾不上手臂的伤,七娘挥刀击退水鬼,眼尾余光一扫,见巴奇朝这边跑来,急忙将王聪用力一推。 被这么一推,王聪的小身板踉跄绊脚的晃到巴奇跟前。 “呀啊!” 水鬼面目狰狞,大喊一声,举刀劈向身位露出破绽的七娘。 哐锵一声,两把刀刃对碰,火花四溅。 水鬼拼死的力道,致使七娘架刀的手微微颤抖,力不从心。 巴奇见七娘有危险,急忙随手往旁一推往前冲: “七娘!” 巴奇的这一下顺手推搡,导致神色不知所措的王聪趔趄后退,后腰撞船栏,整个人后仰,倒栽葱一头扎进海里。 突如其来! 冰冷的海水扑面,王聪惊慌失措的双手拍击水面,惊呼一声: “啊——” 咸涩的海水顺着鼻腔,口腔灌入腹部,刹那间,窒息的感觉袭来…… 娘…… 陌生的窒息感,消失的恐惧感,宛如灵魂离体般,王聪闭上双眸,整个人往下沉…… 不知道下沉了多深,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忽地,声声似萧似笛,空灵悠扬,好似远古的吟唱曲调从海底深处传来。 吟唱回荡在立身下沉的王聪四周,久久不散…… 猛地,王聪睁开眼睛,犹如一条鱼般从嘴里吐出泡泡,仿佛想把灌入腹部的海水吐干净。 许久后,王聪舒服的摸了摸肚皮,满意的笑了,随后又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 “咕噜咕噜噜……” 王聪嘴巴张合想说话,又连忙捂住嘴,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他可以在海里自由呼吸! 像鱼一样悬浮水中! 他可以睁着眼睛看水下世界! 他在海里如履平地……! 王聪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惊喜来得如此突然。 不对,自己应该还活着吧? 惊喜过后,王聪觉得需要证实一下,所以他捏起腰间的肉,然后一拧。 “啊呜!” 自己捏这一下非常用力,很疼,同时也放下心。 不过,行船出海的人都像我一样? 自己下沉得好像挺深,那么七娘他们也和我一样,可以在海里自由呼吸,如履平地? 王聪脑子里冒出各种不确定,然后手脚并用,狗刨式的游向海面。 渔船上。 四名水鬼全部被截杀,突发的危急解除,这时七娘才察觉到有人不见了。 “那孩子呢?” 避免受伤,所以七娘才把王聪推离,可她明明是把人推给巴奇的,怎么现在不见了。 “胳膊不要了!先把伤包扎一下。” 巴奇没回答,他更关心七娘的伤势。 “一点小伤没事,我问你,那孩子上福船了?” 接过巴奇的递过来的布条,七娘一边包扎胳膊,一边追问道。 “落水了。” “什么!” “刚才你受困,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子,弃你不顾,所以情急之下推了他,哪知道他自己没站稳掉海里了。” 巴奇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也就她七娘,换一人来问,他连理都不理,更何况,那小子本来就是拖累,死了就死了,不可惜。 “他只是个孩子!”面对巴奇的冷漠,七娘愈发生气,转身一步跨出船栏就要下海救人。 巴奇按住焦急的七娘,厉声道:“迟了,别去,掉下去那么久,没救了。” “放手!” 抓着七娘手腕的巴奇,突然放松力道,手指向不远处的海面,迟疑道:“你等等……是那小子吗?他没死?” 脑袋露出海面的王聪,脸上披金亮彩,犹如重获新生般,焕发神采。 见不远处渔船上,七娘正担心的望向这边,王聪粲然一笑,扬手脆声喊道: “七娘……” ——五年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4章 把酒长谈 海上与陆地不同,后者有尸可寻,前者无迹可寻,聪儿你要先学会自保。 行船出海,行船之人说的话,聪儿你要在心里分辨一二,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颜七娘。 “聪儿,快上来。” “翼之哥哥,你游好久了。” “大聪,知道你厉害,都泡秃噜皮了,快上来。” “啧啧啧……” 巴奇手提一壶酒走到甲板,面对站在甲板上吆喝的仨人,表示极度不屑。 “一个海匪子取仨名,真能耐!” 身靠船栏,巴奇幽幽的喝了口酒,满脸嫌弃。 “我爷爷说,过了十六可取字,巴叔叔,你要是水性比翼之哥哥好,我也让爷爷给你取字,问题是你那么弱,切!” 邓瑶叉着小腰,一脸鄙视的回怼。 “咳咳……”巴奇被怼得酒呛嗓子,指着邓瑶气笑道:“我说一句你服他们的念头,既然没人相信他能水下呼吸,深浅自如,那就低调点,不显摆了。 这之后,王聪开始练习潜水,从五米深,再往下十米,再往下……越到海洋深处,王聪就越亢奋,整个人通身舒畅。 “翼之哥哥!” 伴着银铃般的脆响,邓瑶冲上前迎跃跳上船的王聪。 修长的双腿,精瘦有型的腹部,结实有力的胸壁,健硕的臂膀,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再往上,棱角分明的脸,剑眉下,深邃摄人的双眸,此刻,“亭亭玉立”的王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擦干净,穿好衣服!” 正迈着步子耍帅的王聪,被七娘扔过来的布巾盖脸,顿时,身上的那股吸引力被抹得一干二净…… “嘿嘿嘿,七娘。” 王聪嬉皮笑脸的叫一声,掩饰脸上一丝丝囧色。 “翼之哥哥。” 冲上前的邓瑶抱住王聪的腰,仰头又叫了一声,笑容可甜了。 “啧啧,这幸亏是在自家船上,要是上岸后还这么不顾男女之别,唾沫星能淹死你俩,丫头指定嫁不出去,肯定扭送庵里当姑子。” 背靠船栏的葛力,看着俩小的腻味劲,摇头晃脑的啧啧不已。 “葛叔说错了,翼之哥哥以后就是我的夫君,嫁不出去,当姑子之类的不存在。” 邓瑶伸出食指扭了两下,一脸志在必得的气势。 “哈哈哈,大聪,这丫头将是你以后纳妾娶小最硬的绊脚石,你可要想好喽!” 这几年,船上多了俩小,海上的日子似乎不再枯燥无趣,闲暇时,葛力就常常拿这俩小开玩笑逗趣。 “翼之哥哥,纳妾不?” 眨巴着一双亮眸,邓瑶明面上是娇问,周身却飘着一股淡淡的威胁气息。 王聪双眼满是溺宠,无声的笑了笑,伸手点了下邓瑶的鼻尖,扭头换了副懵懂的表情问葛力:“葛叔,纳妾是什么意思?” “呵。” 没眼看了,站一旁的巴奇假笑一声扭头走。 “你你,你个完蛋玩意儿,这才几年鈎就咬这么深了!你好歹缓缓,岸上多得是环肥燕瘦!” 葛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抖着手一顿数落。 “行了行了,几句逗乐话说说就得了,你一叔字辈跟孩子嚷嚷啥。”翁海出来打圆场,挥挥手让葛力干活去,扭头又对王聪道:“大聪,你上杆他他就跟你急,说不准是因为地理不同,他把一把地脉还行,海上归龙王管,他不能逾越……纯属扯蛋。 “走,咱到后面聊几句,这里就留给他们闹腾。” 扯蛋归扯蛋,因为年纪相近的关系,翁海和邓九倒是聊得来。 ……… 船尾的木板条上,倆老头一人提一壶酒开启话匣子。 “瑶儿这丫头以后上岸进城,这性子估计跟城里闺秀格格不入,你不打算纠正纠正?” 翁海瞅着拿着网兜蹦跶的邓瑶,建议道。 “邓瑶,是我在潮州城内捡的,那年她五岁,至今,见到她的那一幕,我记忆犹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瘦弱娇小得路都走不稳,却咬着牙与比她大的男孩撕扯,就为了一口吃的。我给她取名邓瑶,这之后就跟着我走街串巷,尝尽冷暖……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又如何,她如今这样挺好,活得自在,无愧于人,心安足矣。” 一番话说完,邓九仿佛又苍老了些许。 翁海没想到,他的一句话勾起邓九和邓瑶的往事,最重要的是,邓瑶居然不是邓九的亲孙女,再想想,邓九待邓瑶视如己出,是与不是其实也不重要,不容易啊……翁海顿时高看了邓九几分。 “孤女难以立世求生,幸而有你收留,否则……” 翁海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能深深的叹一声。 “是啊,我与她有缘。” 望着船舷处正在挑虾蟹的邓瑶,邓九深邃的双眸闪过一抹讳莫如深之色。 “我和巴奇说了,让他接管船队。” 气氛有些沉重,翁海换了个话题。 邓九呡了口酒,淡笑问:“想好了?” “嗯。”翁海举起酒壶浅斟一口,淡淡的道:“想好了,巴奇带着这帮兄弟,要比我出色。” “当初你收留我们,还留下王聪这小子,我就知道你在这海上无法走得太远。义气,心善这两者在这海域无法并存,只能择一,前者可以招揽慕名而来的兄弟,自己不足,只需再得一谋士,假以时日,你的海商船队就能与那些强大的海上商行并驾齐驱。而后者……“善”分很多种,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适合当海商,弱点太显,容易被人掣肘。” 可能是喝酒的关系,邓九今日说的话深了些。 “邓兄,敬你!” 翁海举起酒壶,心服的道了声。 五年前那一役,毁尸灭迹后,翁海将船停在星塘渡口重新改装,之后休息了半年,一是为了避开余家,二是因为人和船都需修整,再加上,人手也不足。 等到半年后,邓九带着邓瑶在外溜达了一圈,又回船上,他赖上翁海,用的伎俩就是推出邓瑶,施展可爱甜美战术,几天之后,一干人等,包括邓家祖孙倆,欢天喜地的出海了。 两两碰了碰酒壶,翁海苦笑的说道:“我原就是一介渔民,跟着我的那几个兄弟就在同一个渔村,最早也就是在近海捕捕鱼。”说到这里,翁海顿了一下,神色转而凝重后又道:“朝廷在沿海几个城设立了市舶司,愈来愈多的渔民开始在海上行商互市,因为其利润太诱人,很多人开始铤而走险。那时正赶上捕鱼季萎靡,为了养家,就和几兄弟商量,也加入队伍中。这么多年,我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在海上运运货的渔民,然而,在官府眼里,我们是匪。现如今,像我们这样的小船队,在这海域一抓一大把,都是匪?都是盗?无非是想有口温饱而已。” 一壶酒下肚,原本酒量不错的翁海居然有了醉意。 “禁之愈严,物价愈厚,趋之者愈众,无奈者多如寡。” 邓九深深的呼了口气,喃喃自语。 “颜鹏,老七的男人,我的兄弟……那夜的惊涛巨浪卷走了颜家父子,我有愧……五年前的被劫,我有罪……我这个当家没当好……” 翁海掩面呜咽,坐在一旁的邓九不打算开口安慰,懊丧内疚的情绪憋久了,需要发泄出来,现在的翁海借着醉意找到了宣泄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