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行周》 作品相关 引子 龙争虎斗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自大唐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唐哀帝李柷(chu)于公元907年被朱温逼迫禅位后,便标志着李唐作为封建史上最为辉煌的王朝之一,在国祚绵延二百八十九年,历经二十一帝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其时代的终结。 而随着唐祚尽竭,朱温篡唐并改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另一个历史大混乱的时代——五代十国,也正式拉开了其纷乱变幻的序幕。 朱温虽在中原建立起后梁,却与前朝一样无法解决四方藩镇独立割据、战乱频仍的局面。在与盘踞河东(今山西)的军阀沙陀李氏相争十数年后,后梁也在公元923年被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所灭。李存勖继承唐统,仍称国号为“唐”(史称后唐)。 但后唐在混乱中仅仅维持了短短的十四年,就因末帝李从厚意图削弱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导致石敬瑭向契丹人割地称臣,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最终在公元936年勾结契丹人打败唐军,南下灭亡后唐。契丹主在得手幽云十六州后,册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国号为晋(史称后晋)。 后晋建立后,石敬瑭对契丹推奉至极,引起各地百姓军阀厌恶反感,叛乱四起。在石敬瑭死后,其养子石重贵即位。石重贵因不满受到契丹人挟制,引起契丹大军连续三次大举南下,并最终在公元946年的最后一次战争中因晋军统帅杜重威临阵倒戈,导致后晋也随之为契丹人所灭。 后晋已然灭亡,契丹主耶律德光却并未再次扶持新的中原皇帝,反而在入主大梁后,以冯道为太傅,接受后晋百官藩镇进降,隐隐有就此占据中原之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作品相关 写在前面的话 构思一个故事不是件轻巧的事,将故事通过笔端流淌出来则更谈不上是一件易事。但在笔墨之下,那些纷纷扰扰的情丝与故事,却蕴藏着无尽的乐趣。此即是我创作的初心与动力。 人人自有故事,也各有所乐之事。因而从不奢望有多少看客在此驻足,也不期望以有限的才情巧获荣华名利。诚心凝神,只望有三两读者,或许可以从这浅薄的拙作中寻找到某些关于历史,关于命运,也关于人本身的感触。 此外,希望能少看到些稚嫩而可爱的批评,以免让我在智力与学养上产生优然之感,平白助长我恣意的轻狂。 以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一章 意哥儿 公元947年正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契丹大军进入开封府的消息已经逐渐传遍了各地。石家在皇帝的宝座上还没捂几个年头,就又被契丹人赶了下来,连皇帝石重贵也被契丹主废为负义侯,对于本就依靠契丹才得以上位的石家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石晋虽已出局,但局势却不会就此消停。在南方,唐、蜀等国无不隔岸观火,等待着乘虚而入的机会。而在北方,各地军阀节度使的无数双眼睛,则都在紧紧盯着刚刚入主汴州的契丹主耶律德光,还有中原那座再次空荡下来的龙椅。 ……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郭信就时常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境。 梦中的郭信没有躯壳,只是以某种灵魂的形式在天地之间游离,而天地则正处于黑夜。 无穷无尽的大地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他感觉自己也在被阴暗的气息所吞噬——连同着其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同沉没在寒冷的迷雾中。 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不觉间,郭信又开始感受到在天与地之间长久弥漫的阴霾正在遭受驱散——黎明渐渐近了。 极突然的一瞬间,一轮巨大的红日从穹教的毛病,知道这时候为了免去麻烦最好是赶紧糊弄过去。于是即使心下不以为意,脸上却故作出一脸恳切地道:“是孩儿来迟,望母亲兄长见怪。” 张氏在一旁笑起来:“节帅找你们阿父是有紧要的大事,怪得了谁去?” 郭侗还想说什么,奈何又是一阵咳嗽的冲动涌上喉间,于是只好呼哧着摆手示意郭信坐下。 见郭信坐下,张氏立马热切地说起来:“意哥儿来得巧,正和青哥儿说到一会要去崇福寺祈愿拜佛,好叫佛祖大仙们护佑咱家太平无虑……既然大郎不愿去,你就与我同去,要知道今日崇福寺恐怕是热闹的紧!意哥儿若看中了哪家的小娘,正好让我为你张罗不是?” 郭信听罢连连摇头,他向来对此类不感兴趣。倘若拜佛有用,汴州的君臣日夜烧香拜佛,祈求神力叫那契丹人退兵就是了,哪还至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二章 并不遥远 辞别了张氏和郭侗,郭信想了想,决定先去找郭寿的儿子郭朴打听下外间的消息。 郭朴只比郭信年少两岁,除去爱跟在郭信后头外,就喜好在坊间厮混听闻趣事。大户人家中的奴仆们能做的事毕竟不多,互相传说各种韵事和风声就成了不可多得的消遣。 日头已经慢慢升了起来,郭信走在庭院间的廊庑上,暖阳的光芒正好晒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好去感受这片刻的惬意。 郭信到了门房,却没寻到郭朴的影子,问过才知道郭朴跟着他爹去了北院帮着搬碳火。郭信只好又折身去北院,路过后厨时正遇上在里忙活的郭寿几人。 “意哥儿来了!”见着郭信,郭朴连忙跟他招呼,奈何肩上还荷着柴火,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只好看向一旁的郭寿。郭寿抬眼见是郭信过来,便冲郭朴挥挥手,示意他放下手里的活。 郭朴得了准允,丢下东西就朝郭信奔了过来。 “意哥儿今个准备干嘛?早打听过了,今晚清水河那头的灯火最热闹!” “整日光想着玩,也不看自己身上一身的脏。”郭信一边笑骂着,一边帮郭朴掸去身上的灰尘。 郭朴挠着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嬉笑道:“咱生来就是做苦的命,不能跟意哥儿比。” 郭信闻言却把脸一正,满脸严肃地盯着郭朴道:“记着,没谁的命是生来就定下的,不管生来怎么样,自己总不能先认了。” 郭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郭信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家的两个兄弟,郭威早年从柴家养下的大哥郭荣早就分去了府外住,在军中又有差事,连见面的日子都不多,而亲兄弟郭侗又对自己这弟弟事事看不顺眼……反倒常和自己在一起厮混胡闹的郭朴让他更有兄弟相处的感觉。 两人没走几步,郭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道:“可我爹说了,他的命是郭郎给的,我以后的命也是给意哥儿定下的。” 郭信顿时感到一阵无语:“这叫什么话,你的命怎么能算我头上?” “我爹说,过阵子意哥儿要去军伍给殿下效力,到时我便是意哥儿贴身的亲兵…” 郭信一愣,他还真未想过这回事,此时不禁从头到脚把郭朴打量了一遍。郭朴生的不算魁梧,个子也比自己矮了半头,但好歹在郭家不愁吃穿养了一副好身板,又因为常在马厩帮活,马术将将也还不错……确实算得上做武夫的好苗子。 于是他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年头毫无世道可言,自己投身军伍也是必然的事。而且现在谁都能看出中原马上又要变换大王旗,城北的北平王府里,掌握河东步骑五万大军的大帅刘知远整日闭门合户,显然是在酝酿什么动作。 而郭信比别人更确定的是,这皇帝的冠冕马上就要戴到刘家的头上去。自己若想早点混出品堂,此时跟着刘知远入主中原显然是最好的机会,更何况自家还有郭威和郭荣的门路…… 想到此处郭信也感到兴奋莫名,胸中那团炙热的火再次翻腾起来。他并不贪图什么富贵,只是觉得男儿在世,若不去搏些什么,未免太过空费年华。如今既然已彻底改换了命运,何必再做那籍籍无名之辈! 郭信心里装着事,默默在前头走着,郭朴也在后面默默跟着,走了许久,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意哥儿刚有啥事找我?” 郭信脚步一顿,这才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问郭朴道:“差点忘了正事,我问你,今早听到城外传来什么大事的消息没有?” 郭朴憨憨一笑:“意哥儿问的怪话,这么近的大事哪能现在就传到咱坊间来。”他早就习惯了郭信向自己打听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自然也知道他口中大事值的无非是围绕契丹与晋军的战事。 郭信点点头,对自己急切的心情也感到自嘲。刘知远急召郭威也不过是今早的事,王府里头传出风声还没这么快。 郭朴见郭信又迈起步子,忙跟上问他:“意哥儿要上哪儿去?” 郭信头也不会地应道:“今日上元节衙署休假,去郑家找郑谆。” 太原作为河东首府,更兼唐晋两家龙兴之地,向来虎踞龙盘不乏显贵之门。而像郭信这样的出身,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虽然郭威怕儿子们沾染上纨绔习气,不愿郭侗郭信与那些衙内子弟们交往太多,但郭信还是有几个年岁相近的好友,郑谆就是其中之一。 与郭信不同,郑谆并非出身将门,而是郑仁讳的儿子。郑仁讳先后在三朝做过官,到晋朝时才退归太原,如今虽赋闲在家,却很受自家父亲郭威看重,甚至于经常亲临府邸请教。两家交往密切,作为小儿辈的郭信与郑谆两人自然也相交甚笃。 不过比起还无事在身的郭信,郑谆早就在太原府的孔目官王章手下谋了书记的差事。也正因如此,郑谆那边的消息必然比外边灵通得多。 节日来临,城中明显比往日更加喧嚣热闹,四处都是给临街店铺或坊门张挂灯烛的百姓,街道上游人如织,远处竟已传来了隐约的踏歌之声。 所幸郑家离得不算太远,就在东边惠成门的边上,郭信也就放慢步子,悠闲地张望着道路两边,感受着这年头少有的烟火气息。 可临近东门,热闹的景象突然像是遇到寒冰一般迅速冷却,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人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群截然不同的人——步履蹒跚、衣不蔽体,或蹲或卧在积雪还未消融的道路两侧,偶尔传来的也只是哀嚎与呜咽。 看到眼前情景,郭信突然想起初秋自己跟郭威随节帅刘知远出猎时,那些被骁勇的兵士们猎杀而死去的动物。 见郭信皱眉,郭朴在一旁适时地提道:“估计是邢州、定州那边逃难来的流民。” 邢、定二州在河北,郭信当然知道这些流民逃的是什么难。可想到从河北到河东,必然要穿过险峻的太行,前阵子更是下了近月的漫天飞雪……让郭信不难想象这些难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磨难才能来到这相对太平的太原府。他意识到,在如今这个年头,战争的苦难离任何人都并不遥远。 郭信慢慢把目光从难民的身上移开,把手缩进袖口继续前行。他本觉得今年冬天并不算冷,但到这时却感受到遍体都生出了冷酷的寒意。 正想着这些流民日后还会有怎样一番遭遇时,三名浑身武装的骑士迎面而来。郭信下意识地往旁避了两步,正当两边要擦身而过,领头马背上的大汉突然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珍奇,吁住马后惊喜地叫道:“意哥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三章 春乐坊 “意哥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郭信叫得一愣,抬头疑惑地看向领头的骑士,背着日光一时间却没认出到底是谁。直到骑士摘下头上的兜鍪,郭信才发现马背上的大汉竟是数月没见的大哥郭荣! 郭荣将兜鍪随手甩给身后的亲随,接着便娴熟的翻身下马,直接一把将郭信拥进怀里。 郭信被郭荣胸前的甲片铬得肉疼,却不好挣脱,所幸只一瞬郭荣便放开了他,紧接着却又用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在他两个膀子上拍了又拍。 “好小子!数月没见,又壮实了不少。”郭荣嗓门响亮,浑身显露出一股特有的豪爽。 耸了耸像是要散架似的肩头,郭信也高兴地看着阔别已久的郭荣:“大哥不是在麟州戍边,怎么回来了?” 郭荣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凑近郭信悄声说道:“北边暂时无事,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得了殿下之令已在来太原的路上,我奉都使之命,提前进城拜见殿下。” 刘崇是刘知远亲兄弟,显然是刘知远在为防备契丹而调兵遣将早做准备,把手头的诸军向太原集结都是郭信的意料中事——毕竟眼下契丹兵马雄壮不好对付。 见郭信听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郭荣好奇心起:“大军月底才到,城里已经知道了?” 郭信沉吟一番:“那倒不是,不过南边的事到了这个地步,大军还驻在北边反倒奇怪。” “二郎如今很有见识。”郭荣面上露出赞赏的笑,接着又问:“父亲在家么?我准备先回趟家里向父亲禀明。” 郭信摇摇头:“阿父一早就去了帅府,这会肯定还没回来。” 郭荣抚了抚胡须,犹豫了一番:“无妨,那我便直去王府拜见。” 郭信拱手:“既然有正事在身,便不多耽误大哥功夫。” 郭荣点点头:“成,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再跟意哥儿聊聊。”说着又用力拍了拍郭信的肩膀,这才翻身上马。 将亲兵递来的兜鍪重新戴在头上,正要离去,郭荣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在马上俯下身来冲郭信招招手。 郭信见状附耳过去,只听郭荣悄声道:“我在军中听了风声,过阵子殿下准备编练兵马,回去我跟父亲说说,好让意哥儿也在军中领个差事。” “多谢大哥!”郭信这下真是又惊又喜,自己早就想投身军伍,奈何张氏不愿,郭威也认为郭信尚且年轻不能服众——毕竟以自己的身份没法从底层士卒干起。可如今战事临近,河东扩军在即,又有极受器重的大哥郭荣给自己说话,料来应该自己没道理还要继续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郭荣看见郭信一副喜悦的样子,也大笑了两声:“我跟意哥儿是自家兄弟。”说罢便呼啸一声,带两个亲兵绝尘而去。 郭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郭荣,直到马背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重新转回身来。 他的心情还未平复,旁边的郭朴也是满脸激动:“意哥儿要当大将军了!” “去去去,什么大将军。”郭信笑骂道,“就算入了军伍,估计也得先从队正、十将这级干起。” “那没意思。”郭朴看上去颇为失望地摇晃起脑袋,“照我看,以意哥儿的本事,带个千军万马还是成的。” “尽瞎说。”郭信也笑了,“千军万马,我还怕将士们性命都砸在我手上。” 说笑间二人已到了郑家门口,郑家门房早就认识郭信,见他过来,忙恭敬地道:“小郎君留了口信,吩咐郭家二郎若来,便直去春乐坊寻他。” 春乐坊在东城以唱牌子曲闻名,也是供城中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去处之一。郭信心想现在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做,于是又带着郭朴穿街走巷,去春乐坊找郑谆。 上元节来临,春乐坊也要比往日更加繁华热闹。穿着富贵锦衣的人们从高大的坊门间进进出出,在郭信眼中像是进出来往觅食的蚂蚁。坊间四处则都已经贴上了朱红的纸片桃符,楼阁木梁间也挂起了准备在夜间点亮的灯火。 坊内丝竹弹唱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汉子们放纵的大笑,小娘们浅浅的轻笑,都混杂交响在耳畔,俨然是繁花似锦的盛世景象。 恍惚间,郭信觉得外头的兵荒马乱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眼前人们欢乐纵欲的此地才是真正存在的人世。 直到殷勤的伙计前来招呼,才将郭信从恍然中唤醒。 “郎君是来听牌子曲,还是上楼闹欢儿?” 郭信还未答话,旁边的郭朴就恼道:“瞎你的眼,我家郎君怎像是来寻龌龊事的!” 郭信已经回过神来,知道伙计是把他当成了那些来寻乐的浪荡子。也不怪伙计不长眼,郭威厌恶奢靡之风,自家人穿的也都是寻常粗服,自己看上去确实不像什么官宦人家的郎君。 郭信笑着道:“郑家郑二郎君请我,劳烦带个路。” 伙计粗略端详了一番郭信,这才将信将疑道:“郎君稍等,奴子问问就回来。”说罢便抛下郭信二人,转身去了堂屋后边。 没过一会,伙计就窜堂而出,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甩着袖子步履飞快,脸上的笑简直要堆到了眼角:“耽误!耽误了!烦请郎君随我来。”说着躬身引他往坊后走去。 绕过几栋楼阁院落便到了后坊,前头喧闹的声音已经逐渐微弱,显然这后坊才是真正招呼贵人们的地方。 引路的伙计还在一旁献着殷勤:“今日是李郎君做东,郎君刚才直接报李郎君的名字就是了。” 郭信听后却疑惑了:“哪个李郎君?” 伙计也是一脸茫然看着他:“当然是李业李郎君了。” 郭信思索了好一阵,这才想明白他说的是谁,记得好像是刘知远妻室李氏娘家的幼弟。可自己跟李业不熟,最多也就远远的见过几面……郑谆搞什么名堂? 说话间已经到了后院,郭朴不能进去,旁边自然有随从们等候的地方。郭信独自走到屋前,听到屋里传出一个女子婉转的唱声,伴随着还有几个叫好的喝彩声,显然里面不止有郑谆、李业两人。 屋檐下两个仆人跪坐在推门左右,等郭信走到门前,便一人抦住一门轻轻拉开。门页在地上滑动发出清脆的一声扣响,女子的唱声瞬间停歇,屋里的人也都向站在门口的郭信张望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四章 艳词 郭信刚迈进屋里,就马上被正背对自己坐在中央的背影所吸引。背影的主人显然是个年轻的小娘,在锦纱之下,小娘腰间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即使是冬日厚实的面料也遮盖不住其窈窕的身段。 小娘身后两人则都是乐师打扮,此时也都回头打量着郭信,各自怀抱一张琵琶和一面羯鼓,看来刚才传出的浅唱应该也正出自于中央那位小娘之口。 郭信快速环顾一圈,除去在屋中演唱的三人外,屋内剩下的都是男子,正分两列对坐在正中小娘的两侧。其中除去朝他点头的郑谆外,其他大多也都是些郭信熟悉的面孔,唯一面生的是对门坐在上首的年轻郎君,应该就是李业无疑了。 除去背身端坐的小娘,屋里所有人此刻都沉默地盯着郭信,叫他浑身好不自在,还好沉寂并未持续太久,李业很快就指着郭信,扭头向边上的人问道:“这就是郭家二郎?” 得了肯定的答复,李业便一边拍手吩咐身后的仆人再添一个坐蒲,一边朝郭信挥手:“都是自家人,坐吧。” 两列已经坐满了人,新添的座自然就位于末等。李业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已经让郭信反感,眼看自己要落在末座,更是皱眉不悦起来。 河东文武集团围绕着节度使刘知远有亲疏远近之别,各家的地位高低也自然代表了各自相处的秩序。而郭威在河东不说数一数二,但好歹也是能在刘知远身边排得上号的人物,自己若真在那末等坐了,被同辈传出去不仅自己面子挂不住,也有损郭家门面。 郭信正想着是否立刻转身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中响亮起来:“我跟意哥儿亲近,意哥儿来坐我这。” 声音一出,郭信就知道是好友史德珫来替自己解围了。 史德珫一边朝郭信招呼,一边对身侧的人耳语一番,那人也爽快地笑着起身给郭信让出了位子。 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候,郭信暗自吁了一口气,稳当地在史德珫边上坐下。 李业见郭信落座,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一般,指着中间小娘嬉笑道:“接着唱!” 琵琶拨弦声和羯鼓击打声再度响了起来,小娘也继续跟着旋律开始吟唱。屋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热络。 郭信从身前的案子倒了杯酒,端送给旁边的史德珫。史德珫也不客气,接过去便一口喝尽。 郭信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刚才那事谢过史郎。” 史德珫脸上不离唱和的小娘,嘴巴却动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那厮是个小人,我早就看不过眼。” 郭信一愣,对史德珫的话有些意外,不过他知道史德珫这样说并非为了讨好自己,恐怕是真的讨厌李业。想着他也笑了起来,史德珫的爹是武节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父亲郭威不喜欢史弘肇行事的粗犷蛮横,自己倒是十分欣赏为人耿直的史德珫。 随着小娘的清喉娇啭,在座的人都被其声音吸引,短暂的风波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乐曲稍有停歇便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郭信也开始仔细观察起中央的小娘。只见小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眉眼,但依稀可见五官的端正。 而未被面纱遮住的朱唇轻起间,细长而婉转的歌声便从中飘荡出来,袒露在轻纱丝绸外的脖颈和玉手,更是让隔在十步外的郭信也能感受到小娘皮肤的洁白细腻。 很快又是一曲唱罢,在座无一不喝彩叫好,郭信虽然不懂什么音律,却也觉得小娘唱的确实动听。旁边史德珫看得目不转睛,连坐在对面向来效仿君子之风的郑谆也是一脸如痴如醉的样子,上首的李业更是癫狂一般拿杯子敲击着矮案叫好。 郭信忍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史德珫:“这娘子什么来头?” 史德珫一脸憨笑:“前几天从东边逃难来的,听说和清河崔家有些关系。” 这时小娘却慢慢站了起来:“今日已经到了时辰,仆自向诸位郎君告退。” 小娘说话与刚才唱曲时的声音相比更加温切低婉,郭信心想:这小娘估计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见小娘这就要走,众人当然不依,李业也急忙站了起来:“急什么!在座诸位都是贵公子弟,多唱几段还怕少了你的赏不成!” 郭信虽是不喜李业,但此时倒也想小娘留下再听几曲,好奇地等着小娘的反应。 小娘见状无奈,只好又重新跪坐下来:“不知郎君们还想听些什么。” 几个常来此地的衙内顿时七嘴八舌聒噪起来,还是刚坐下的李业抢着道:“刚那些名家的词曲虽是写得好,但听多了也觉得枯燥没趣,不如唱些荤乐子给咱听听。” 这下刚才七嘴八舌的几人意见瞬间统一,纷纷跟着起哄:“李郎说的是!也该唱些荤的了!” 小娘闻言当即困窘起来,回头看了看两个乐师,见两人都点了头,却又低下头不言不语。 郭信心里一动,这恐怕会是自己头一回听淫词艳曲,虽然可怜小娘身世,但某种本能却促使他也竖起耳朵等待小娘开口。 在李业的催促下,好似下了很大一番决心,小娘终于清了清嗓子,慢慢浅唱起来: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小娘刚一唱完,在座的人似乎都被鼓舞了某处的力量,纷纷高叫喝彩,其中几位身前的矮案也被拍得山响。 李业更是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满脸红得像是泡了红染缸一般。 郭信紧紧盯着李业,果不其然,李业又开始叫嚷:“只唱不跳没甚意思,不如跟我跳曲舞给兄弟们助助酒性!”说罢就从案后抽出身来,直走向端坐的小娘。 小娘见李业离座向自己走来,吓得连站起身来后退,两位乐师犹疑着不敢上前劝阻,其他人也都静静安坐原位,等着看眼前的好戏。 眼看李业越发逼近小娘,看到小娘微颤的娇躯,郭信心里已是对李业十分不爽,但此时为了一个戏家出头跟李业闹矛盾显然很不明智。 突然,小娘脸上一抹亮光闪过郭信的眼中——两行清泪穿过面纱的遮挡淌了出来。 不知为何,郭信突然想起后世的母亲……自己后世很小就没了父亲,家境贫寒全靠母亲一人撑了起来,而他记忆里最难忘却的就是自己犯错时母亲偷偷落泪的情景。 眼前的景象不觉间触动了郭信,让他突然觉得无可忍耐。 “住手!”郭信一声怒喝,顿时镇住了已经捏住小娘双手的李业。 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郭信。李业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放开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骂:“娘的,哪里来的田舍汉也敢拦老子!” 郭信却已经从案后走了过来,李业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着咒骂。 郭信此时已经全然忘记了后果,见李业攥着拳头要过来厮打,轻哼一声,还没等李业冲到面前,就抢先一个箭步踢了过去。 郭信常年习练武艺,而李业又本就矮小瘦弱,顿时就被他踹翻在地。所幸郭信脚下留着力气,李业很快又趴了起来,吼叫着作势扑过来。 这时众人看局面失控,哪还敢坐着看戏,自动分了两拨人分别抱住郭信和李业,乌泱泱地苦劝起来: “喝多了!两位都醉酒了!” “为个娘们不值得!” “郭二郎得给一个面子……” 李业口中恶语还是不停,扭着身子还想挣脱要来厮打,郭信却大喊一声:“我喝多了,李郎担待!”接着头也不回独自开门朝外走去。 不一会,史德珫和郑谆也跟了上来。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无顾忌地大笑道:“我本以为我史某是真儿郎,没想到意哥儿连殿下的郎舅都敢打,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郑谆却是满脸疑虑,低头后悔道:“我叫郭郎来本是好意与李业结交,没想到却闹出了这事…” 郭信此时也已经感到有些后悔,但又偏偏觉得心头畅快无比。听着两人的话,他不禁摇头暗想,自己有时确实是个感情用事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五章 齐聚 三人向坊外疾步走去,郑谆还是满脸犹疑:“早听闻李业此人睚眦必报,如今得罪了他,我等日后还得提防一些。” 史德珫瞪大眼睛盯着他:“我说,人是郭郎打的,你怕个卵子?” “你跟郭郎回头都在军中,管不到你们头上自然无须挂怀,我在帅府可是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见郑谆还要继续念叨,史德珫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有事大不了我跟郭郎一起美人配英雄,这娘们是个如花黄菜,正好配上咱英雄盖世的郭郎。” 郑谆顿时满脸黑线:“史郎说的应是如花美眷。” “不对不对,”史德珫想到了什么,又晃起脑袋,“那娘们遮着个破纱不敢见人,难保不是长得奇丑无比。” 郭信惊讶地看着史德珫:“史郎真乃直男也。” 三人从春乐坊出来,郑谆两人还想拉着郭信去清水河边踏歌赏乐,郭信却已无心在城中闲逛,于是叫上郭朴,和二人告辞后就往家走去。 回到郭府时已是下午时分,郭威还没从王府回来,张氏去了崇福寺,兄长郭侗素来不喜自己叨扰,最近又正在闭门养病读书。 郭信无事可做,感到刚才宴上的酒劲上来,于是便决定先回房歇会再说。 等郭信再醒来时是被郭朴摇醒的。 郭信揉着眼睛,感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几分,问郭朴道:“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戌时…不说这个,郎君回来了,正唤意哥儿去呢。” 一听郭威回来了,郭信瞬间来了精神,蹬上靴子,一边问道:“荣哥儿来了么?” “和郎君一块回来的。” 于是郭信颔首不再多言,去后院寻郭威与郭荣。 黄昏渐渐已过渡为了漆黑的夜色,一路上府中的仆人正将张挂在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灯芒透过薄薄的灯笼纸变成暖红色的光,想到自家齐聚一堂的情景,郭信心中也感到一阵温暖。 还未走近,两个爽朗的大笑声就已从厅堂传了出来。郭信心想:郭威跟郭荣心情不错,外面的局势应该还很乐观。 于是郭信也快步到堂下,抱拳大声道:“孩儿见过父亲,母亲,二位兄长。” “我家二郎来了,快进来!”郭威的声音还是熟悉的中气十足。 也许是父亲二字本身就具有某种力量,每次见到郭威都让郭信有些紧张,在堂下把胸膛又挺了挺,这才迈步走进厅堂。 厅堂内已经齐聚了郭威和郭荣两家——郭荣娶了妻子刘氏后就分出去单住,二人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郭谊,眼下正在襁褓之中。 郭威不知是因为心情大好还是喝了酒的缘故,面色红润非常,郭信进来后就用一种说不上来的欣慰眼光盯着他,久久才道:“意哥儿竟也长成这样一番大儿郎了。” 郭信不知郭威从何说起,于是转头看向郭荣,却见郭荣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郭信心下不解,也只好老实答话:“孩儿幸得有父亲管教,才算长大成人。” 郭威眯着眼看看郭信,又看看郭侗:“青哥儿意哥儿年岁渐长,只有我是年岁渐老了。” 一旁的张氏笑吟吟地给郭威续上了酒:“哪有郎君这样说自己的。” 郭侗也应和道:“母亲说的是,父亲正值壮年,殿下也离不开父亲操持大计。” 郭威将张氏敬来的酒一杯入肚,仍旧摇头道:“岁月催人老。” 郭荣笑道:“父亲这是舍不得意哥儿了。” 郭信闻言一怔,自己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小娘,什么叫舍不得自己? 还是郭荣出言解开了郭信心中的疑惑:“意哥儿还不知道,父亲刚许了你们兄弟二人分别去府中和军中谋差事。” 郭信一听顿时喜形于色,上午还与郭荣提到从军这事,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就成了真! 旁边的郭侗也显得十分喜悦,朝郭信提醒道:“还不快些谢过父亲和大哥?” 郭信回过神来,当即朝正首的郭威拜了下来:“孩儿必当努力,不坠父亲英名。” 郭威摆摆手:“再多的道理意哥儿也都懂得,阿父只有一点告诉你,那就是万事皆要以家国为重。” “孩儿一定谨记在心。”郭信肃然抱拳应对,心中却闪过一丝怅惘。 按照原本的历史,自己与郭侗、张氏,甚至那个襁褓中的侄子郭谊,不久的将来都会死在刘家授命的刀下,到头只会剩下郭威郭荣二人独存于世。 家国为重,为的是谁的家、谁的国?郭信心下已经有了决议。 张氏极为高兴,指着郭侗郭信对郭威道:“大郎喜好经纶,二郎喜好弓马,我家倒是文武双全了。” 郭信心情复杂地在郭侗身边坐下,耳边只剩下了家人们笑闹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六章 契丹使者 郭信一想到自己不日就会成为像郭荣那样的赳赳武夫,便再也难以平静入睡。 此时的武夫还是受世人尊崇的职业,地位远没有数十年后的那么不堪。何况这年头真正想能保障点什么,不论是权势还是富贵,都得靠这最简单的武力手段。 不久前刚被契丹人抓住的皇帝石重贵已经给郭信上了极重要的一课,那就是无论何时都要把自家性命放在自己手里。饶那晋军统帅杜重威是石重贵的亲姑父,又深受皇家恩宠手握重兵,可真到了那一步,不也还是临阵投靠契丹人为自己谋更大的富贵去了? 接着他又想起在东城所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今这样的世道里并没有衙门去管他们的死活。这样看来,武夫反倒成了比朝不保夕的田舍汉更安全的职业。上阵厮杀固然凶险,可若能活下来就是大把的富贵加身——况且死的一般都是底层士卒。 郭信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了半宿才算是勉强闭上了眼。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又被屋外郭朴的聒噪吵醒了过来。 “意哥儿!意哥儿!有事!” 郭信嘀咕一声,还是起身收拾穿戴。 一出卧房,郭信便不满道:“这才什么时候,再扰我清梦,可不带你做我亲兵。” 郭朴眼睛瞪得老大,拿手指着天:“这可都巳时了…”见郭信面色不善,又连忙赔笑:“知道意哥儿瞌睡多,这不是来事了嘛。” 郭信抬头一看,日头确实已经升了一半,于是岔开话题问郭朴:“什么事这么急?” “两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坏的,意哥儿想先听哪个?” 郭信心想自己能有什么坏事?难不成昨天打了李业,今天刘知远就为这事来找自己算账?于是赶紧催道:“先说坏的。” “这事也说不上坏,就是坊间传言郭家二郎昨日在春乐坊为了一女子,竟和刘节帅的小郎舅争风吃醋,大打了三百回合……意哥儿也太不够意思,今早坊间那些厮问我时,我还摸不着头脑。感情意哥儿昨个从春乐坊出来脸色不好,是因为闹出了这事?” 郭信一脸无语,谣言实在不可信。天地良心,自己那一脚汴州开封府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不过如今看来,等经过这回契丹人的糟蹋,那开封府还不知能不能比得上眼下的太原。 越是临近怀德门,街上的人群也越发密集拥挤起来,显然都是来看契丹来使的。还好郭信有马可骑,骑在马背上还能看清此地的景象。 两列执兵着甲的士卒正维持着秩序,从城外到城门洞,再一直沿着街道延伸下去,估计会一直到北平王府的门前。围观的人群被甲士鲜明地分在两侧,呼呼嚷嚷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围着茅坑等人排泄的蝇群。 郭信努力探头试图看到城门外的情景,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一动作毫无意义,于是静静等着那不知什么模样的契丹使者。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太阳已经几乎升到了头顶,好在不是炎炎夏日,不然日头下拥挤的人群肯定得晒昏去一半。 正当郭信百无聊赖,差点想问旁边郭朴是否真的知道契丹使者会来时,前方城门入口处的人群突然呼叫起来,紧接着就是两行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从门洞的阴影中穿行而入。 “契丹人来了!”“髡驴来了!”围观的人群满足了此来的好奇心,四处都在叫嚷。 郭信也抬眼望去,只见那两行骑士确实和他见过的汉人兵马不同,不仅其身上的衣甲看上大相径庭,面孔也明显与汉人很不一样,大多都是圆脸红皮,眼睛也眯缝着,目光冷淡地打量着围观的百姓。 最吸引郭信目光的是几个没戴帽子的契丹骑士,几人无一例外都是秃头,只有脑袋四周有几绺长发垂下来,应该就是北方一些胡人髡发的习俗了。 又过了一会儿,跟在先行契丹骑士们身后的正主才算出现。几个看样子应该是文官,且同样髡发的契丹人和一众前来接待的太原文武跟着走了过来。郭信在里面认出了马军都指挥使刘信和节度判官苏逢吉的影子,倒是没看到自己父亲郭威跟在其中。 和苏逢吉并排而行的是一个头戴毡帽的契丹汉子,正被一行人簇拥在最中央。郭信估计这人就是契丹正使了,便仔细想要再看真切些。 只见那契丹使者身形高大,比身旁的苏逢吉高出整整一头,两绺编起的发辫从耳前两侧垂落下来,估计毡帽下也是光秃秃的脑壳。 而让郭信注意的是那契丹使者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条长棍,却并不触地,而是扎着黄稠,像是什么珍奇物件被契丹使者捧在胸前。 使节队伍渐渐走远了,人群也看过了眼,开始重新钻回到大街小巷中。 只有郭朴牵着马埋怨道:“人也太多,什么都没看见。” 郭信微微沉吟道:“无妨,想见识契丹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七章 木拐 与城门处的人们一样,城北的北平王府中,刘知远和河东的一种文武下僚们也终于迎来了契丹使者的谒见。 大殿中,刘知远静静独坐在首位,手下的文武们仍在低声议论不停,而他的目光却在大殿中飘荡着。 自从刘知远坐镇河东以来已过去了十年,若是再加上伴随石敬瑭的那些日子,自己在太原府究竟待了多少年,就连他也有些记不清了。 而刘知远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此处大殿。朱红的殿柱、头顶纵横交错的殿梁、还有那高大的殿门,此时仿佛都具有了某种魔力,吸引着刘知远的目光。 刘知远突然想到,过去数十年那些在中原呼风唤雨的人物,李克用、李存勖、李从厚、李从荣、还有自己熟悉的先帝石敬瑭,都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坐在屁股下的位置上,望着头顶同样朱红的梁柱,俯视着同样吵闹的群臣…… “上国使者至!” 直到宫使在殿外高奏,刘知远的思绪才被拉回到了眼前,而整个大殿也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噤言不语,皆是望向殿外的方向。 不一会,几位高大的契丹人就与前去迎接的判官苏逢吉等人一同走进了大殿。 刘知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身后厚实的熊皮髦服抖开,等契丹使者们遥遥对他行过一礼后,又重新端坐下来,好像只是在进行寻常的接见。 只是当节度判官苏逢吉站回到左边的文班之中,刘知远却对苏逢吉暗暗使了个眼色。而见到苏逢吉微不可查的摇了一下脑袋,刘知远心中就已知晓此次契丹使者来之不善。 待领头的契丹正使在殿下站定后,便用熟练的汉文昂首高声道:“我乃北面契丹宿直使高谟翰,奉我主耶律上皇帝之命,特来赐诏北平王。” 刘知远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有劳贵使,不知上皇有何诏意于我?” “我主有言:负义侯违背先君之意,断绝两国交欢,致使两国交兵相恶,引为祸端。赖有北平王不忘我主恩义,守镇一方,治下安平。如今晋国已灭,北平王奉表之心甚诚,我主特赐表以彰。” 说罢高谟翰便将手中木杖递给旁边的随从,又从怀中摸出一封函信,双手捧向刘知远。观察判官窦贞固见状便接过来上前捧送给刘知远。 刘知远接过赐表便快速地浏览起来,只见表文用契丹文和汉文各写了一遍,文本不长,内容大多都是些称赞勉慰自己的话。 殿下的众人看刘知远面无表情,猜不出他心思的阴晴来,只能看到刘知远很快又将赐表交到侍从手上,依旧是用那恳切却稍有些平淡的语气:“知我心者,无过上皇。” 高谟翰见刘知远看过了赐表,于是又从随员手中接过那根被自己一路持来的木杖,高高捧起道:“我主有鉴北平王忠义仁心,并特赐木拐一杖,以示恩荣。” 窦贞固见状还想上前去取,却被高谟翰狠狠瞪了一眼:“此杖为我主亲赐,还望北平王亲迎。” 这下大殿顿时喧闹起来,右都押衙杨邠更是排众而出,冷哼道:“大使此请恐怕不合我中原礼仪。” 本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武夫们也跟着嚷嚷起来,一时间竟什么话都出了口。 高谟翰却毫无动作,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抬眼紧紧盯着端坐的刘知远。 刘知远目光一眯,紧接着脸上显示出愤怒之色——却是对向着杨邠与武夫们大声训斥:“胡闹!” 接着他又像戏法一般,面色瞬间一转,慈善地看向高谟翰:“既是上皇帝所赐,便没有不受的道理。” 说罢刘知远竟真的走下殿阶,从高谟翰的手中接过了木杖。 高谟翰这下也不再咄咄逼人,向刘知远解释道:“依我北国之法,此杖惟优礼大臣可赐之,如先汉赐之几杖。北平王既为晋国叔父之尊,才受得此杖。” 刘知远久居权力场数十年,知道此时该做什么样的姿态,拿出一副感激的模样,高声道:“上皇实乃天资英明之主,若使石家不负契丹,又何至今日乎!” 高谟翰却毫不动容,等刘知远回到位置坐下后才重新开口:“除去此两物所赐外,我主还有一惑命臣问于北平王。” “哦?上皇有何疑解,知远必知无不言。” 这下轮到高谟翰冷哼了:“奉我主之言:北平王居于险要之地,握强兵而不奉晋之命,国既除亦不离镇朝贺,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意欲何为邪?!”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陷入冷寂,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刺向高谟翰。 刘知远却哈哈大笑:“上皇误知远甚矣!晋室发兵有负先帝,我若从之便为不义。况乎上国兵锋披靡,岂是河东枯兵弱卒可挡?至于太原夷夏杂居,戍兵所聚,一时无主则祸患多生,故而未敢离镇。上皇既有疑虑,便遣我北都副留守白文珂随上使入献京邑。” 高谟翰低下头,记住了刘知远一番话后便不再多言,抱拳道:“既如此,还容我回禀明我主,再向北平王复表。” 等到高谟翰告退,太原文武们再没了拘束,纷纷议论起来。尤以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嗓门最为洪亮:“狗日的契丹人骑到咱头上来了!” 然而等众人对契丹人发了好一通火后,才有人发现殿上的刘知远早已不知去向。 刘知远自然没有消失,而是来到了大殿后的暖阁。暖阁中除去刘知远外,还有节度判官苏逢吉、观察判官窦贞固、右都押衙杨邠、孔目官王章和郭威、史弘肇,以及太原马军都指挥使,刘知远自己的从弟刘信。 暖阁之中的人并不多,却皆是刘知远身边的心腹近臣。 刘知远此时已经不用继续隐忍,将刚才的赐表拍在案上,怒目呵斥道:“表文呼我为儿,又下赐我木拐,那尧骨小儿视我为何人?” 史弘肇见状当即出列道:“眼下南边混乱,殿下不如举兵进取,末将愿为前锋!” 苏逢吉一听急忙劝阻:“用兵有缓有急,契丹新降晋兵十万,虎踞京邑,岂能轻易兴起刀兵?” 史弘肇怒不满地瞪着眼:“那咱就缩在这太原不动窝了?” 郭威见状见二人争论,想了想出言劝解:“前番王峻入献归来时,曾言契丹主贪婪残暴,中原民不聊生,想其必然不能久据中原,眼下河东稳固,暂且不妨静观其变。” 杨邠也赞同道:“郭孔目这话说的不错。时下冰雪渐消,契丹人在河南势难久留,不如待其大军退去,殿下再南下用兵取之,可以万全。” “尔等所言我都知晓。契丹人把我当先帝,我却不做那儿皇!迟早教那耶律尧骨小儿晓得厉害!” 话音刚落,刘知远就举起那还未拆下黄稠的木拐,直朝一边掷去。 木拐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众人再看时,地上的木拐竟已断为两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八章 武夫 转眼间,正月已经到了尾声。 自契丹使者南去以后,刘知远一面再度派遣使者前往汴州朝贺,一面开始分兵周围的代州、仪州、沁州等地拱卫太原府。至一月底,长期戍守在北边麟州、蔚州的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的亲弟弟刘崇也率领精锐步骑两万余人抵达了太原城下。 眼看河东诸道向太原府聚集的兵力越来越多,汾河南岸的大军营帐也绵延将近十数里地,这下不仅郭信知道刀兵必起,就连普通人也能感受到战争正在日益迫近了。 随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在城中越发频繁地出没,郭信却还只能在家中无所事事,这让他不禁有些躁动起来。 父亲郭威身为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眼下要负责操持调拨河东各军数万人的粮草,又要时常前去帅府供刘知远问询大计,因此最近干脆直接住在了衙署中不再归家。 虽然郭信生怕郭威把自己从军的事给忘了,但也知道此时实在不是打扰郭威的时候,只好耐下心来在家中静静等候消息。 正当郭信一如往日地起床梳洗,郭朴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郭朴见着郭信,气喘吁吁地喊道:“意哥儿!来,来了!” 郭信拿起面巾擦了把脸:“怎么这么急,什么来了?” 郭朴喘匀了气,用手指着院外道:“外头来了两位军爷,说是给意哥儿符信兵甲来的!” 郭信闻言当即大喜过望,知道从军一事总算来了结果。于是连忙跟着郭朴去领取自己的行头。 到了前院,果然有两个武夫在门房等候。其中一人抱着一副甲胄,另一人左手捧着兜鍪,右手握着一柄入鞘的铁剑。见郭朴带着郭信二人过来,就问道:“来的可是郭家二郎?” 郭信答声应是,捧着兜鍪的那人便朝郭信抱拳行了一礼:“我二人奉郭指挥使之命,特来送铠仗给郎君。郭指挥使说郎君手上有熟弓,便只挑了甲胄铁剑一副。郎君军职所属都已在腰牌上头写明,这几天得空便可去兵房登籍入册。” 兵士话说得快,手下的动作也快,还没等说完,二人就急着将东西一一交到郭朴手上,又掏出一枚木制的腰牌呈给郭信。 郭信接过腰牌,只见腰牌正反两面都刻了字,一面是‘奉国军’字样,另一面则写了‘都头’二字。郭信知道这奉国军都头就是自己即将在军中的身份了,于是便把腰牌挂在腰间。 郭信想了想,又向两个兵士问道:“不知奉国军驻在何处,我上级指挥使又是何人?” 兵士摇头:“奉国军在城外大营,具体我等并不知晓,郭郎回头自己去军中便打听就知道了。” 接着二人便向郭信抱拳告辞:“眼下军中事多,郭都头留步。” 郭信也朝二人抱拳回了一礼,等目送二人离去后,又忍不住拿出腰牌来看。 按照河东军制,军中各级武将以军都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使——都头——队正——伙长的次序排列,其中伙长下辖五人,队正下辖十伙五十人,都头下辖两队百人,指挥使下辖五都五百人,都指挥使一般下辖四或五个指挥两千余人,再往上则进入下辖不定的高级武将行列。 郭信本来以为自己最多也得从底层的队正干起,没想到竟直接领了都头一级,要知道郭荣现在也还是指挥使,刚刚能被叫做将军而已。 郭信心中喜悦之下,当即就叫郭朴把甲胄搬进自己院子准备试穿一番。 此时的方镇士卒,除去部分州兵外,不仅衣食由各地财政供养,兵器铠杖也都由官府制造供给。只是由于诸道府州各有铸办军用物事的工坊作院,因此兵甲的成色差异很大。 而郭荣遣人送来的这副细鳞甲显然不是赶工完成的滥竽充数之物。鱼鳞状的甲片完整地编缀在一起,护臂、披膊平整坚固,在太阳下折射着银色的光芒,就连绢帛的包边也是光洁亮丽,显然是新造的良甲。 旁边的郭朴不停抚摸着甲片啧啧称奇,就连郭信也忍不住赞叹此甲制艺精良,他知道这是郭荣为自己这幼弟初次投身军伍所准备的礼物。 但给郭信穿甲很快就成了令二人郁闷的事。两人都见过穿甲的武夫,却从未自己穿过。等郭信在郭朴的搭手下费劲地穿戴了半天,好不容易将各个部位都挂上了身,却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 郭朴见状没法,一脸郁闷地道:“意哥儿在这等等,我去前头找我爹问问。” 郭信只好自己穿着甲活动起来。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甲胄在身虽然看着笨拙,但其实并不怎么影响手脚活动,无非是身上的重量会让动作变得稍有些迟缓。幸运的是他遗传了父亲郭威雄壮的身姿,很快就适应了甲胄在身的状态。 没一会郭朴又笑着回来了,一边帮郭信卸甲,一边说道:“我爹说了,过两日把他以前的甲给我穿,这回能去做意哥儿亲兵了。等战事一起,就是大把的军功,到时候意哥儿升一级,我也升一级,等意哥儿做了军都指挥使,我也就是军都指挥使的押衙了。” 郭信笑着摇摇头:“刀剑无眼,升功的机会虽多,战死的几率可也大了不少。” 郭朴手中的动作不停:“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意哥儿比别人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得了郭寿的指导,这回郭朴已经知道了穿甲的步骤,先是为郭信套上护臂,再将披膊挂在上身,用系带紧紧束好,然后才是最为沉重的细磷身甲,最后将束甲绊和护腹甲都扎在身前用抱肚和皮带拴牢,这样一套下来才算勉强穿齐。 郭信见郭朴额头累出了汗,笑着接过兜鍪戴在自己头上,向郭朴问道:“如何?” 郭朴擦了擦汗,对郭信左看右看,又绕着他走了两圈,这才道:“意哥儿气度不凡,我看比那病恹恹的马军都指挥使中看多了。” 接着又是一脸感慨:“意哥儿这下真是武夫了!” 郭信心下十分满意,嘴上却说:“中看没什么用,上阵杀敌制胜才是真能耐。” 郭朴嘿嘿一笑:“意哥儿又跟我说笑,外人不知道,咱家里谁还不知道意哥儿弓马的厉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九章 郭二郎 眼看刘知远用兵的迹象越发显,郭信料想到时局很快就会以脚下的太原府为发生巨变,并向整个北方大地蔓延。 于是在刚得到符信的第二天,他就领着自己的“亲兵”郭朴去兵房登籍。 郭信通过郭威郭荣之口已经知道,眼下河东除去在各州戍防的州兵外,大部兵马都驻在了城外汾河的南岸。只有节帅刘知远的亲卫牙兵还驻在城中,而兵房衙门正在城东校场的边上。 郭信临近校场,眼前所见便几乎都是三两成群,披坚执锐的武夫了。 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兵房衙门,却见衙门外已经被一群武夫围得水泄不通。 郭朴很快上前打听回来:“问过了,今天二月初一,是军中领饷册的日子。” 郭信见眼前的兵房衙门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住,又想到自己平日和这些普通武夫交往不多,于是便一边在外围耐心地等待,一边好奇地观察着眼前这帮人,当作提前适应武夫们的交道。 武夫们聚在一起似乎总不会和安静二字沾边,更不要说一大群武夫都乌泱泱地挤在一块,相互呼来喝去的嗓门恐怕连数里地外都能听见。 郭信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着闲话。武夫间的话题都很简单,无非是女人和战事。而显然军中的消息更加‘灵通’,有人说刘知远要出太行进河北解救被契丹人押去的石重贵,有人说要南下去开封府跟契丹人干仗,还有人说要派马军北上直捣契丹的上京城…… 郭信听了一阵正觉得乏味,耳边却突然听到了郭威的名字,立马竖起了耳朵。 “他娘的弟兄们马上要上阵了,这月怎么听说还是那俩破钱?估计郭雀儿是把钱粮都搬进自个家里去了。”几步外一个矮胖的武夫说罢便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脸上像是憋着什么深仇大恨。 郭信听得暗自好笑,照自家郭府的那仓房大小,能藏多少粮估计都是问题。 旁边也有人反驳:“你这话可不公道,郭孔目使啥时候亏待过咱?当兵吃饷,饿不死你的。” 矮胖的武夫还是不满:“要我说,咱节帅去年刚从吐谷浑那干了一笔大的,手头可不缺钱粮!眼下咱要为他卖命,他能舍不得手里的东西?” 旁边的武夫冷哼一声:“那你不如去帅府前扣门讨要。” 又有武夫插话道:“那可不成,别到时候钱粮没讨来,讨来一口白刃吃。” 这下一众武夫都哄笑起来,矮胖的武夫也泄了气,赌气地道:“妈的,等打进了汴州,老子怎么也得抢他一个坊。” 郭信正听得有趣,旁边郭朴搡了搡他:“意哥儿,那不是史家郎君?” 郭信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看到史德珫正一脸恼怒地反向想从人群中挤出来。 郭信大声招呼了一声,史德珫见了他,更急着想挣脱出来:“让开!让老子出去!” 郭信看着本来高壮的史德珫在一群武夫间也显得无力可使,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史德珫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来到了郭信面前:“娘的,这帮孙子等吃饷跟急着吃奶似的……”说着发现了什么,困惑地看着郭信:“意哥儿来这干啥?你爹的衙门可在西城。” 郭信不说话,把腰间的符信取下在史德珫眼前晃了晃。 史德珫见到腰牌大笑两声,摸出一个腰牌在郭信眼前晃了晃:“我也有。” 郭信伸手想看看他腰牌上写的什么,史德珫却迅速将手缩了回来:“意哥儿的上头是啥?” 郭信笑道:“没什么,就是个小都头。” “哦,”史德珫点了点头:“郭都头,恭喜恭喜。” “别藏着掖着,你那是什么?” 史德珫叹了口气:“他娘的别提了,我就为这事来的。”说罢将腰牌递给郭信。 郭信接过一看,见上面仅有一面写着‘牙内侍卫’四字,他有些困惑:“侍卫?” 史德珫一脸郁闷:“我寻思我爹好赖也是个都指挥使,怎么他娘的要我给那刘信当亲兵去。” 郭信心中一乐,面上却安慰他道:“那刘信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又是殿下族亲,傍上他史郎日后可以飞黄腾达了。” 史德珫摇摇头:“罢了罢了,不信日后没上阵的机会。郭郎代咱多杀几条契丹狗也算数。” “一定。”郭信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契丹人不久就会北归,刘知远之后南下,打的更多恐怕还是汉家兵马。 史德珫看上去痛快了些,看看郭信,又看看他身后的郭朴,好奇地问道:“郭郎是来登籍?” 得了肯定的答复,史德珫立马瞪上了眼:“你又不跟这些厮抢奶吃,在这等甚?” 说罢史德珫就又反身要往人群中闯,郭信无奈只好招呼郭朴跟在后面。 然而还没等史德珫闯进去,之前那个诋毁郭威的矮胖武夫就站出来堵住了他:“谁家崽子这么急?这放饷的时辰还没到呢,再说是爷们几个先来的。” 史德珫两条粗黑的眉毛竖了起来:“老子不来吃粮,让开!” “那也不行,今天怎么也得教你点规矩……”然而矮胖武夫话还没说完,史德珫的拳头竟已朝他脸上飞了上去! 猝不及防之下,矮胖武夫顿时失去了平衡,还好被身后几个同伴扶住才没倒在地上。史德珫身后的郭信微微皱眉,这史德珫脾气真是一点就着。 眼看对面几个武夫跃跃欲试,周围的众人听见动静也有围观上来的趋势。郭信心中发苦,自己这边只有三个人,对面不仅人多,还有几人有甲胄在身,显然没法打。 那矮胖武夫这时反应了过来,诧异自己刚竟差点被一个后生捶倒,已是满脸羞怒的发红:“老子非扒了你的皮!” 见史德珫还要趁势上去厮打,郭信这下不再犹豫,伸手抓住他:“此地不是动手的地方。” 史德珫看到对面已经朝自己三人围了上来,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回头看了看郭信,眼睛突然一亮。 郭信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见史德珫指着自己一声怒吼:“这是孔目使家郭二郎!谁敢拦着这月就喝西北风去!” 身前的武夫们闻言都狐疑地盯着郭信端详起来。 郭信无奈,只好抱拳道:“家父正是蕃汉兵马都孔目官,此来有要事办,还请诸位放条道去。” 史德珫仿佛要把满腹的怒火都倾泻到眼前的人群上:“还不给郭二郎让开!” 几个武夫互相看了看,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既然是郭家二郎,那都好说。” 见矮胖武夫还楞在原地,之前为郭威说话的武夫忙将他拽在一边。 史德珫像是得胜归来一般,挺着胸上前扒开人群,郭信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人群中不自觉地分开一条道来,目视郭信三人向衙门走去,手中指指点点,嘴上也议论纷纷: “那是郭雀儿的儿子…” “是前阵打了殿下小郎舅的那个郭二郎!” “哦哦哦,二郎救美的郭二郎。” 郭信嘴角一阵抽搐,他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仿佛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孽,而身前的史德珫和身后的郭朴正在押送着自己前往公开处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章 劝表 史德珫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郭信二人在衙门中寻到了登籍的厢院。到了院门,看守的书吏却仅放前来登籍的郭信一人进去。 “规矩如此,郭郎自个进去吧。”史德珫在衙门里倒显得很守规矩,完全看不出刚才在外面莽撞的样子。 郭信点点头,吩咐郭朴在院外候着自己,便独自踏进了专管军中籍册的厢院。 引路的书吏带他来到院角的一件堂屋,指着里面道:“这便是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郭信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只有一个绿袍的文官,正趴伏在案前不知写着什么。知道郭信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里面的文官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起头问他:“这位郎君是?” 郭信抱了一拳,肃然道:“新任奉国军都头,前来登籍。” “原来是位小军爷。”文官颔首致意,起身开始从身后的一大排书架上翻找起来。 郭信走进屋里,鼻中顿时卷入一股浓烈而不刺鼻的墨汁气味。文官找了两圈,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回头笑着对郭信道:“我去月才任此地,尚不熟悉这些案牍,还请小都头坐着稍候片刻。” “不急这一时。”郭信也回了一笑,在文官案前的矮凳上坐了下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案上还未写完的文字上。 白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文官书法倒是写得不错,只是郭信不懂书法,看不出学的是哪位大家。 他随意在心中扫读起来:‘有闻多难则国兴,殷忧则圣启。今胡人入寇,宗庙毁弃,实中原之祸……而事危志益锐,情苦虑益深,方转祸为福者……盖天命未改,且历数有归矣…” 郭信没读几句心中就已是惊诧莫名,虽然自己反坐着辨认不出其中一些字形,这文官写的又是一股玄虚莫测的味道。他本就算不上彻底的粗人,这会儿看了几句哪里还不明白,案上的分明就是一篇准备上给刘知远的劝进表! 郭信慢慢从纸上移开目光,看着文官还在书架前翻找的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困惑。即使眼下刘知远起兵反抗契丹的迹象越发明显,但这文官现在就准备上表劝进,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不过自己虽然知道刘知远在不久之后就要开启后汉一朝,却也并不清楚具体在什么时候。说不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整个太原府的文武都在写着各自的劝表,等待刘知远快些登上大宝…… 郭信又想起郭威近日偶尔回家时兴奋的劲头,也不由得怀疑起来,刘知远已经准备在太原称帝了? 这时,文官终于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文书:“找到了,都头可识得字?” 见郭信点头,文官便将手中文书递给他:“烦请都头将符信取下看看,可是此卷上面奉国军左指挥下的缺额?” 郭信接过文书,低头将腰牌取下,在文书上很快找到了奉国军左指挥的位置,其中果然有一个都头的缺额。 郭信抬头再看文官时,眼角却瞥见案上的‘劝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郭信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不知地指给文官看:“正是这处缺额。” 文官接回文书,从笔架上取下笔重新在砚台上蘸了蘸:“还未请教都头名姓?” “郭信,言合于意之信。” 文官将要落笔的手闻言一顿:“郎君是郭孔目使家的二郎?” “额,应该是在下。”郭信面色一苦,生怕眼前文官马上就要哈哈大笑起来,再接上一句‘你就是那个救美的郭家二郎!’ 好在文官似乎并不知道这茬,刚抬起的手腕将笔又放回了笔架上,郑重起身一脸恭敬地拱手道:“在下昝(zǎn)居润,郭孔目使对在下有知遇之恩,郎君既是恩公之子,昝某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郭信没想到眼前这写劝进表的文官竟还受过父亲郭威的恩惠,也抱拳行了一礼:“昝先生快请坐,既有这层机缘,咱也不必见外。” 昝居润笑着坐下:“郭孔目使仁义好施,家中郎君果然也有君子之风。” 郭信指着昝居润身前的文书:“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是了,差些误了郭郎正事。”说着昝居润将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再度取下来,凝眉极为认真的在文书上写下了郭信的名字。 郭信见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地落在了军籍上,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既然事已办妥,外面还有友人相候,便不叨扰昝先生正务了。” 昝居润见他要走,起身送他到了门口:“郭郎日后若还有事来此处,但且找我就是。” 郭信抱拳:“这是自然,昝先生留步罢。” 郭信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返身笑着对已经一只脚踏进门槛的昝居润道:“昝先生的文章作得很好。” 说罢郭信便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昝居润却险些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回过神来郭信已经出了院门,只好摇头苦笑着走进屋中。 郭信出了院门,见史德珫果然还在院外等着自己。 “郭郎事都办好了?” 郭信点点头,史德珫又问:“说起来郭郎在那位指挥使下头听命?” “不清楚,只知道是奉国军左指挥。”郭信反应过来,自己刚在里面怎么忘了问昝居润这事。 “奉国军…”史德珫低头念叨了两遍,突然抬起头来:“嗨!是王进王指挥使!” 郭信见状有些意外:“你认识?” 史德珫嘴角翘了起来:“谈不上认识,不过那位王指挥使凑巧在我爹手下待过一阵。郭郎若是求求我,我这就带你去给王指挥使引荐引荐。” “早晚都要拜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郭信冷哼一声,“说起来,刚在衙门外那事可还没找你算账。” 史德珫挠了挠脑袋,一脸可惜道:“也罢也罢,刚才衙门那事赖我头上,我史某便豁个人情出去,当给你赔礼就是了。” 二人说笑着,旁边的郭朴插话道:“意哥儿,马上要到午时,外头人该进来了…咱是不从侧门出去?”说完偷偷看向史德珫。 史德珫果然眉毛一跳:“怕个卵子,大不了再来捶上几个…” “就走侧门!”郭信连忙打断史德珫的话,他可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回头再没法跟郭威交代。 “娘的,你这厮回头上阵肯定是个临阵脱逃的孬种……”史德珫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却很诚实地跟在了郭信后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一章 崔玉娘 “郭郎这回算是走了运,那王进最近挺受咱殿下看中,听说早有意拔他升都指挥使。“史德珫大大咧咧地在前带路。 旁边跟随的郭朴不明白了:“他升指挥使是他走运,和我家意哥儿有啥关系?” 史德珫看了看郭信,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傻小子,等那王指挥使回头升了都指挥使,这指挥使的位置不就缺下来了?凭你家二郎的来头,谁敢拦着他往上补?” 郭朴惊呼道:“那意哥儿岂不很快就和荣哥儿一个级别了!” 史德珫却摇摇头:“指挥使太小,不过郭郎才二十……勉勉强强算数罢。” 说着手臂就勾上郭信的肩膀:“我看那刘信是人中龙凤,傍他左右迟早飞黄腾达,还比上阵厮杀安生稳妥得多。哥哥我就大方一回,拿我这金贵的腰牌跟你那小都头换换,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 “不要。” “娘的……不管怎么说,郭郎如今出任军职,怎么也得请我吃一顿!” 郭信哈哈一笑:“别人不知道,史郎还不知道我手上是穷的一干二净?” 这话说的实在不假,虽然郭威在军中经手的钱粮哗哗地过,但自家却真没什么钱,更别论每月府上分给自己的例钱了。 “这倒无妨,咱可以去春乐坊。上回若不是郭郎出手,春乐坊那唱曲的娘们早就被李业那厮糟蹋了,咱去赊顿饭钱总说得过去吧?大不了郭郎回头拿俸钱补上就是。”说罢史德珫就不由分说地拉着郭信往春乐坊走去。 郭信并没有拒绝,这几日里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天的情景,不仅是因为得罪李业算一件事,那个名叫翠玉娘的小娘也让他有些好奇。 三人到春乐坊的时候已经不早,午食的点刚刚过去,夜生活却还未开张,正是一天中坊间最萧条冷落的时候。 史德珫大呼肚中空空,郭信也是饥肠辘辘。于是郭信请客在外坊找了地方叫了酒菜,又叫人去唤崔玉娘。 此时的饮食还没到丰富的地步,而且又正逢上隔三差五打仗导致食物紧缺的年头。因此即使是春乐坊这样的太原府繁华之地,能供上的也不过是些粗糙处理的荤肉和蔬食饭菜。 不过郭信并不挑食,何况能凑上这样一桌已经不易,眼下中原的大多数平民家中能以糟糠度日都已算不错了。 史德珫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这家伙和他爹史弘肇生的一样彪壮,饭量更是好到令人吃惊。三个汉子又添了几轮饭菜后,去叫崔玉娘的奴仆这才回来禀报,说玉娘已在后坊等候了。 史德珫酒足饭饱地抹了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嗝:“这娘们架子还不小,敢磨磨唧唧地叫咱等这么久。” 郭信懒得理他,直接起身随引路的仆人前去后坊,引得史德珫又是一阵叫唤才跟上来。 这回仆人并没像上次带郭信往深处走,而是将他们送到了一处偏僻的厢院。 眼前的厢院极小,仅有一间堂屋和几间并联的卧房。不过郭信知道,在这样的风月场里身价地位越高才越难见上一面,再加上上回崔玉娘能单独为一群高门衙内唱曲,已经显示她与外间那些寻常的歌舞伎人并非一类。 郭朴主动留在了外间等候,史德珫则不等传唤就毫不客气地直接拉门而入,郭信也只好跟了上去。 郭信迈进堂屋,见屋里并没有上回的两个乐师,只有小娘一人抱着怀中的琵琶端坐在中央。但二人进屋却都是一惊,原因无他,这回小娘脸上摘取了上次的纱巾。 没有纱巾遮挡,小娘的脸终于可以得见。只见小娘长的虽不妩媚,不过也自然不是史德珫说的什么奇丑无比,相反小娘的额头光滑,鼻梁小巧细窄、鼻尖微翘,是让郭信很感亲切的一张面庞。 而除去脸外,小娘身上的衣裙也无可挑剔,浅红色的襦裙映衬下,袒露在外的脖子和玉腕更加显得白净。 郭信突然胡思乱想起来:眼前这样一个白净如玉的小娘,竟也是靠那些粗食淡饭养出来的? 郭信不知道的是,崔玉娘看见他二人进来时也楞了一下。她本以为郭信这回是独自来找自己,才决定摘下面纱,好生做了一番装扮收拾才见他,却没想到郭信还带着上回身边那个粗莽的汉子,以至于一时间忘了起身行礼。 不过她随后看到郭信的眼睛从进门一直到坐下也未离开自己的身上,见惯了男人目光的崔玉娘早已不再觉得羞涩,反而感到有些欣喜——眼前的郭郎显然并不讨厌自己。 想到这,崔玉娘决定先开口:“郎君不认识妾身了么?” 在郭信听来,这话显然是句废话,自己若是忘了她,怎么还能来找她?但他还是老实说道:“上次见面时娘子带着面纱,刚才一时失神,娘子不要见怪。” 崔玉娘微笑:“郎君对妾身有恩,唤妾身玉娘就是。” 郭信心想:玉娘这名字起的还挺贴切,眼前小娘确实如玉人一般白净。 这时史德珫似乎对二人忽视自己感到不满,抢着开口道:“你这娘们长的不赖,但配我家郭郎还是勉勉强强。” 崔玉娘低头羞赧道:“郎君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一介伶人。” “不用理会这厮,娘子……”郭信想了想,还是改了口:“玉娘还是唱曲吧。” 崔玉娘立马笑吟吟起来:“不知两位郎君想听些什么?”崔玉娘嘴上问的是郭信和史德珫二人,眉目却只盯着郭信一人。 郭信自然不指望能从史德珫嘴里蹦出什么词作来,回忆了下郑谆平时嘴上念叨的几个人名,嘴上有了数:“玉娘可会唱温飞卿的词?” 崔玉娘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温李的词最是精致艳丽,没想到郭郎喜欢这般曲风?” 郭信哪知道这些,但此时不得不敷衍过去:“我二人都是粗人,玉娘随便弹些就好。” 于是崔玉娘拨弄了两声琵琶,很快就清唱起来: 凤凰相对盘金缕 牡丹一夜经微雨 画楼相望久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二章 晚雪 郭信对乐曲毫无了解,只是单纯觉得玉娘唱得好听。 享受着琵琶与小娘的曲声,郭信的心思也活跃起来: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肉食者会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这些靡靡之音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外间的压力。不要说陈后主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们又何况不是拖延成病?说到底,无非是人们在面对现实的压力时,总喜欢借这样一个闲适的假象,从而让自己得以短暂地逃避其中罢了。 玉娘一曲接着一曲,郭信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时而对看过来的玉娘微微点头。 过了不多时,身边的史德珫就趴在了案上,开始发出呼呼的鼾声。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来。 郭信看着玉娘,感觉到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他觉得这个时候男子该主动些,于是便先开口道:“那个李业后来还有找过玉娘么?” 玉娘摇了摇头:“之后就再没听过那位李郎君。” “那其他人…可有欺负玉娘?” 崔玉娘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暗想:眼前这位郭郎虽然也是衙内出身,但显然与在春乐坊常见的那些浪荡子弟不同。 她估计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便向他解释道:“那天郭郎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业,其他人都把我当做郭郎的……” 玉娘的两只手在跪坐的双腿前交错起来,顿了片刻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相好之人。” 郭信闻言连忙摆手:“玉娘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玉娘看到郭信的反应,心中却生出一丝失落:“这样说来……那天郭郎为何愿意帮我?” 郭信低头微微思索了一番,才抬头道:“我不忍心。” 玉娘恍惚间仿佛看到郭信的眼中有一束光芒在流转,不自觉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点了点头:“我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玷污,就像如今咱汉家的中原被契丹蛮子践踏……或是像玉娘这样美好的小娘被李业那样的人侮辱。” 玉娘诧异了,这些年辗转之间她见过的儿郎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从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低声沉吟道:“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不过郭郎的话,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郭信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小娘手中的琵琶已经放在了地上,目光也渐渐游离起来:“不瞒郭郎,我本出于清河崔氏,虽非本家正室,却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岁艰难,又逢上多场祸乱,家中不知多少儿郎都已成了亡命的冤魂。如今即便是崔家,也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赖于田舍艰难度日罢了。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厌恶陷于胡虏所治,离开本家辗转来了太原,却又无以为生,不久便生病离去……所幸妾身还算受过礼仪教乐,还能卖身于此,让阿父得以安眠长睡。” 说着玉娘眼中已是泪光涟涟:“可怜阿父受诗书教化,却生逢这乱世,到头来在这他乡之地做了孤魂。” 郭信嘴巴一动,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喟然叹道:“玉娘也是苦命的人。” “这天下,苦命之人何其之多?武夫跋扈,胡虏肆虐,士庶苟活于世,生民奔于亡命。纲举失序已久,世人之心涣散……”说着崔玉娘突然站起身来,对着郭信深深地作了一揖:“正是在这般年岁,郎君这样的君子才显得尤为难得。” 郭信一愣,眼前的小娘不单会弹琴唱曲,倒也有这番过人的见识。他忍不住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玉娘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地方。” 玉娘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在此处还可得一夕安寝,不知换了他处又会如何呢。” 玉娘的话让郭信也怅惘了,玉娘说的不错,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论从军还是逃去开田,总能找到生计活下去。而像玉娘这样的女子,又能往哪儿去呢? 崔玉娘不再说话,重新坐下又将琵琶怀抱其中。然而这次小娘之口传出的不再是细咛软语,怀中琵琶的曲风也一转变得悲凉而萧瑟: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曲终一刻,玉娘手中的琵琶突然发出“铮”的一声异响,竟是琴弦被她生生拨断了。 史德珫也被这一声响动所惊醒,揉着眼睛茫然地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看着身旁沉默的郭信和情绪复杂都写在脸上的玉娘,不禁感到困惑不解:“咋的了?” 郭信长呼一口气:“没什么。史郎既然醒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史德珫打了个哈欠:“反正没啥事,再坐会也没啥的。” 郭信却摇头:“时候不早了。”说着他便离席打开了门。 随着门页被拉开,一阵寒风瞬间灌进了屋里。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 史德珫也看到了雪,低声嘀咕:“娘的,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玉娘也起身恭送:“我送二位郎君出去。” 郭信忙劝道:“玉娘不必出来,免得受了风寒。” 史德珫才不管这些,只是催促郭信:“快走,一会雪若大了可不好回去。” 玉娘还是将二人送到檐下,郭信回头道:“玉娘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便差人来找我,我马上就要任军中奉国左指挥都头……” 他意识到给玉娘说这个没什么用,又改口道:“我家在兴业坊,打听一下应该很好找。” 玉娘恭了一身:“妾身记下了。” 史德珫又在阶下催促了,郭信再次对玉娘微微颔首,反身迈进了雪中。 望着郭信宽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崔玉娘感到百般思绪正在涌上她的心头。 她第一次这样去揣摩一个男子的心思,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回事。先前郭信肯为她出头,让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郭信是对自己有意。但他不仅之后再没了消息,就连今天也仿佛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自己。 身为那天事件中的人物,她自然也听到了之后外间的风言风语,可郭信显然不是人们传言那样的好色之徒。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若只是贪图自己的美色,凭家中的权势,郭信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她隐隐感受到郭信并未把自己当做卖唱的小娘,而更像是一个……可以说话的陌生人? 正胡思乱想间,玉娘仿佛看到那个身影又走进了院里。 玉娘正以为自己眼中出了幻象,没想到那幻象走到自己身前竟然说话了:“差点忘了,不知这些钱够不够。” 郭信从袖袋中掏出几吊钱来,玉娘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看也没看便说道:“够了的。” “这样最好。”郭信笑了笑,刚走几步,又回头补了一句:“玉娘曲唱得很好,我还会再来。” 这下郭信彻底消失在小小的院门外了。 玉娘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紧攥起来的手,头一次发现手中的铁钱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三章 尽头 太原城中的雪下了一整夜才算停歇。等郭信起来时,地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自昨日登籍之后,郭信就彻底成为一名听命于河东节帅府的军将了。虽然他从小长在郭府,又常在郭威郭荣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军中诸事都不算陌生,但如今自己真正步入了行伍之中,却依旧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茫然。 郭威郭荣仍然忙碌得整日见不到身影,郭信无处得到指点,决定还是先去军中找到自己所属的奉国军部署再说。 昨天就得了郭信吩咐的郭朴也是一早就来为郭信换上了那副崭新的鳞甲,随后郭信又反过来按照同样的步骤为郭朴换上他爹郭寿曾穿过的旧甲。 郭信甲胄合身,郭朴却因为比他爹郭寿高了一头,浑身一副紧巴巴的样子。但不论如何,甲胄在身的主仆二人穿堂过院时,忙着扫雪的仆人们还是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郭朴神气地跟在郭信身后,遇到这些往日的熟人,便挺胸叉腰开始吆喝:“看什么看?意哥儿也是大将了!” 之后还不忘跟上一句:“我也是郭大将的亲兵了!” 仆人们这时便都放下活计,向郭信说上一些不着边际的贺喜的话,仿佛郭信真的是要出门去统帅千军万马一般。 对仆人们的恭维,郭信自然都一笑而过,只有郭朴熟络地对他们一一抱拳行礼。 不过郭朴的快活劲头没有持续多久,就在门房遇到郭寿时戛然而止了。 郭寿看到喜形于色的郭朴,就皱着鼻子在门前呵斥:“你这臭小子跟过街老鼠似的,神气个屁!当年老子跟郎君上阵时,你还是老子卵蛋里的一条虫!” 郭朴连忙畏惧地缩在郭信身后:“意哥儿如今军职在身,爹可不要无礼!” “呸,就你这怂样,上阵也活不了,赶紧把你那甲脱下来,别出门给郭家丢人现眼!” “我不!”郭朴大喊,“我要跟着意哥儿出人头地!” “你要出人头地?”郭寿眼睛瞪得老大,那只因箭伤而残疾的胳膊在袖子里空荡地甩着,另一支未残的胳膊则高高举起指向郭朴,久久才又蹦出两个字来:“不成!” “先前都说好的事,爹怎么能这时候变卦!”郭朴苦丧着脸,更加不服气地道:“郎君上回也跟我说,男儿在世要去建功扬名做番事业,爹当年做得的,儿子我也能做得,爹没做得的事,儿子替爹去做!” 郭信在一旁见父子争执,想想也出口向郭寿劝道:“郭朴说得有理,何况在军中也有我关照。” 郭寿指向郭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的做下决定:“既然意哥儿都这样说了,你又心意已定,那爹也不留你。只是战阵那般险恶,爹不知见过多少勇猛的儿郎都死在那刀剑下头,不知见过多少相识的同袍转眼就死在乱箭里,再快的马、再好的甲也没法保你不死……” 郭寿一连说了好几个死字,声音也是越说越低,突然间又语气一转:“孽子!郎君对咱家有恩,你若不舍身护好意哥儿,回头老子我饶不了你!” 说罢郭寿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经过郭寿的一番折腾,郭信起初还有的一点期待与兴奋已经不知不觉冷淡下来。他看得出来,郭寿虽然把甲传给郭朴,但估计并不怎么舍得郭朴跟自己去从军…… 他心想:与巴不得自己如何上阵扬名的父亲郭威不同,受过战争残害的郭寿恐怕并不愿看到郭朴走上自己的老路,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出生入死。 出府后,仆人已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为郭信二人备好了马。 郭信昨天从史德珫口中已经知道了些情况,自己所属的奉国军是成建已久的老军,主要以步军为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郭信也要跟着普通士卒一样步战,马在军中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自己有将官军职在身,日常已经可以出行乘马,何况城外的大营也离得并不算近。 郭信久违地蹬身上马,回头看到闷闷不乐的郭朴,微微一想,还是提醒他道:“你爹是有苦心的。” 郭朴不知道有没有听出郭信的意思,只是在马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信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任凭胯下的马带着自己穿街过巷。 下了一场雪的太原府看上去像是换了个面貌,白雪挂在临街的屋檐上,也挂在树的枝头,铺在穷人的草席上,也铺在那些朱门前的阶上。但好像又什么也没有变,街上的人还是那些人,宅门大院里也还是住着那些各有来头的显贵人家。 太原城内除非有军令在身,即使是郭威也不能骑马奔驰,郭信踱马穿过一条条熟悉而陌生的坊道,经过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到这时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后世的那个自己,更不是郭家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撞小子,而是和此时身边路过的无数普通人一样,正在慢慢走向某种未知的命运。 郭信二人从南边最近的兴业门出城,随着刘知远举兵已经成了太原府路人皆知的话题,太原府的各处城门也开始盘查进出人等,不知道是否是为了防止契丹细作混入城里打探消息。 不过郭信自然不会受到守卫苛难,刚一掏出腰间的符信,还不等他自报身份,守卫就已经恭敬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出了太原府,郭信眼前的景象便瞬间开阔起来。 天空青蓝而没有一片白云,雪白的原野无边无际,穿城而出的汾河冰面正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像一条金色的锦带向南飘去,遥远的太行山也横亘在天际之下,沿着地平线绵延不绝。 视野所及内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尽头。 郭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带着郭朴向原野的尽头奔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四章 两个都头 太原城南的大营受命驻扎在距城二十里外的汾河南岸。 在一片习惯被称作上南川的广阔河岸上,河东军大营自西向东连延十数里地,其中的兵马多由河东各道州县调拨而来,郭信所属的奉国军也是其中一支。 不过如今城北也有了一座规模相近的军营,那是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的亲兄弟刘崇从北面带来的兵马——郭荣现在便在北面军中效力。 眼下除去在代州、仪州等地防范契丹人的戍军外,河东可战之兵几乎都集结在太原府的尺寸之地,外间甚至传闻刘知远已经聚起了步骑十万大军。不过郭信还是知道传言并不可信——眼下河东战力最多也就在五六万间。 不过这数万兵马却也不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河东代北一带胡汉交融,民风彪悍,自唐季以来盛产武夫,刘知远先前又在和契丹人的阳城之战后收拢了一批晋军的散兵游勇,眼下中原各镇中恐怕只有刘知远有如此雄厚的实力能跟契丹人叫板。 郭信离大营越近,就越是感慨万分。不要说从军中传来操练时的喊杀声震入云霄,单看那十数里的连营就足够让普通人生出敬畏之心。眼前的景象让郭信在心中更加坚定,只有握在手里的兵马才是安身立命的底牌。 郭信二人逐渐接近大营,不时有巡逻的哨骑上来盘问。与出城时敷衍了事的守卒不同,哨骑除去查验符信验证身份外,又问了几个诸如上峰名姓之类的问题才将郭信放行。 经过了几道哨骑,郭信才算来到了大营。城南的大军营盘已经扎下了月余,郭信在马背上眺望过去,成群的军汉浩浩荡荡,人声鼎沸,无数面毡帐遮盖了整片原野,大大小小毡帐的尖话,只是将腰牌远远地抛了过去。 汉子在空中接过腰牌,正反看了两眼,又用手在腰牌上摩挲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将腰牌递给旁边的人:“我不识字,你给看看上头写的是啥?” 众军汉的目光都聚集在接过腰牌的人身上,那人感受到这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光荣,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奉国军!都头!” 五个字戛然而止,围观的人却都原地错愕了。只有刚念完的军汉还意犹未尽,似乎觉得短短五个字不能让他过瘾,左看右看还想找出些字眼出出风头。 姓章的汉子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腰牌,走到郭信面前,弯腰将腰牌还给了郭信。 汉子一脸严肃地对郭信抱拳行礼:“卑下奉国左指挥三都代都头章承化,见过郭都头。” 郭信收回了腰牌,听他稀里糊涂念了一串,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五章 毡帐 “到底怎么回事?”郭信看着眼前的章承化,“他们说你是左三都都头,有这回事?” 章承化点点头,又摇摇头:“上任都头年前害上痨病死了,前阵子王指挥使就点了我做代都头。” 郭信颔首搞清楚了状况,自己的差事并没被人抢走,只是下面的士卒不清楚这回事罢了。但他很快又想到,若不是自己突然空降下来,显然眼前的章承化才会是这位置上最合适的人选。 郭信想到这便朝章承化看去,果然看出他脸上不太高兴的样子。 “原来是场误会!”郭信大笑两声,对周围抱拳道:“也怪我没说清楚,惹出这些麻烦来。我乃奉国军左指挥新任都头郭信,现在诸位弟兄都认识了!” “都是手下人不知道好歹,冒犯了郭都头。”章承化一脸铁青,环顾一圈,见众人还提着白刃不知所措,当即喝骂道:“还不都把家伙都收了!” 处于茫然之中的军汉们闻言纷纷都将手中刀兵归了鞘,郭信朝郭朴使了个眼色,郭朴也将腰刀收了回去。 章承化又朝郭信抱了一拳,随后大步走到那个尖嘴军汉身前。众人正不解时,章承化突然一脚上去将尖嘴军汉踹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四散躲开,唯恐避之不及。 接着章承化不知从哪抽出一支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朝地上的军汉身上抽去,嘴中还在破口大骂:“妈的,瞎了你的狗眼!堂堂都将岂是你这狗厮能咬的!” 章承化下手看上去没留力气,抽得尖嘴军汉在地上缩着身子嗷嗷叫唤,鞭鞭落下,冬衣上已是渗出数条血痕,看着很是凄惨。 郭信却不急着上去劝阻,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年轻懵懂,知道章承化是在做样子给自己出气。 唐末以来,下层军官带兵造反屡见不鲜,因而军中刑罚普遍森严,那尖嘴军汉是郭雀儿家的二郎君要来咱这做都头,没想到郭都头来得这么早!” 郭雀儿是郭威在军中的诨名,周围军汉们听到郭信竟是郭雀儿的儿子,当即互相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连章承化也朝郭信投来异样的目光。 郭信看见军汉们的脸色瞬间友善了不少,又联想到先前在兵房外也有人为郭威说话,心想郭威在这些武夫中的名声倒还不错。 “差点忘了给郭都将介绍,”矮胖武夫突然一拍脑门,恭敬地拱手道:“卑下左指挥三都右队正王元茂,拜见郭都将。” 郭信好奇地问他:“王队正刚说的从兄是何人?” 王元茂嘿嘿一笑:“不是何人,正是咱左指挥的王进王指挥使。” “这么说来,王队正和章队正就是咱三都的两位队正了?”郭信恍然地点点头,怪不得这跑两步都喘气的家伙都能做上队正,原来和自己一样是关系户。 “郭都头说的是,我二人现在都归郭都头节制了。”王元茂笑道,在前面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给郭都头带路。” 章承化听罢对王元茂冷哼一声:“节制个屁,当个队正还以为自己是多大个人物。”见众人还在围观,章承化不满地扬起手中的鞭子:“还看个屁!不等着屙屎撒尿,就赶紧滚蛋!” 军汉们一哄而散,王元茂见状对郭信苦笑道:“郭都将见怪,这章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郭信摆了摆手:“无妨,章队将是真性情。” 很快王元茂就领着郭信进了一处毡帐,章承化也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毡帐由木材搭起,并用毛毡覆盖,既防风雪也很好携运,郭信看模样觉得应该与后世的蒙古包是一类事物。河东长期与北边契丹等族交往,这毡帐应该也是从草原上学来的东西。 帐内的光线比外面阴暗不少,空间不大,铺设同样很简陋,除去一张铺着蔑席的矮榻和一张案子外,地上还有一堆拢起来的干柴。 郭信抬头,果然看到帐顶开了用来通烟和透光的口子。 王元茂引着郭信坐在矮榻上:“军中条件简陋,郭都头得将就将就。” “王队将是把我当做那些富家子了,”郭信笑道,“我不是什么金贵出身,谈不上什么将就不将就的。” 郭信接着又道:“不过我新来行伍,事务多有不熟,这阵子还得有赖王队将和章队将帮带。” 王元茂搓了搓手:“郭都将太客气了,既是郭雀……郭孔目官的儿郎,又是我二人上峰,自然不能算是外人。” 章承化蹲到那堆干柴前,刚用火石把火升起来,听到郭信的话,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却恰好被郭信收入眼底。 郭信转头对章承化道:“我看章队将在大伙里头很有威望,又暂领过都头,不如我给上面说说,让章队将接着做副都头。” 章承化捡起一根木柴捅了捅火,却并不领情:“本军都头没有副职,既然郭都头已经来了,我便还做我那队正。” 郭信对章承化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若是自己无数回上阵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望再进一步,突然被一个年轻后生依赖家中的背景顶在上头,心中也难免会不服。 王元茂狠狠瞪了章承化一眼,又忙转头对郭信换上一张笑脸:“这厮是糊涂人,郭都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章承化将手上的木柴丢进火中,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又对郭信抱了一拳:“属下还有事办,郭都将告辞。”说罢章承化便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迈了出去,仿佛进来只是为了升起那堆火。 “这……”王元茂呆愣地指着离开的章承化,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郭信却仿佛毫不在意:“王队将给我说说奉国军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六章 宣命 郭信终于开始了期待已久的军中生活,但等头两天的新鲜劲过去,整日和一帮高矮胖瘦的军汉生活在一块,对他来说就实在有点无趣了。不过和郭府的无所事事比起来,在军中起码还能混混脸熟。 郭信一早起来掀开帐帘,见郭朴正在帐前给自己的坐骑刷拭皮毛。 见郭信出来,郭朴拍了拍马背:“都说这养马是夏饱秋肥,冬瘦春死,意哥儿的马却跟别的马不一样,这大冷天的日子里也很壮实。” 郭信的坐骑确实不是普通来头,而是刘知远前几年在北边围杀吐谷浑部族,抢夺了大批资财宝马后赏给郭威的其中一匹。 郭信观察了一阵,觉得自家马除了黄棕色的毛皮颜色很纯外,并看不出与别的马有什么区别。 他走上前去,抚了一把坐骑的鬃毛,随口说道:“不是他与别的马不同,而是我与别人不同。” 郭朴摇摇头:“意哥儿的话我听不明白。”说着郭朴已经刷拭完毕,把刚刷下的一桶脏水泼了出去。 郭信捡起一旁的笼头和马鞍,将其披挂在马上:“这家伙主人是我,既不缺马料,又有你亲自照顾。普通家马没有这待遇,自然很受季节冷暖的影响。” 说着郭信又想起之前在城中看到的流民:“活人也是这个理。富贵大户吃穿不愁,住在深宅大院里,只有穷苦人家才会受饥寒冻馁的苦头。” 郭信刚说完,身旁的马便歪歪脑袋,很是温驯地打了个响鼻。 郭朴见状打趣道:“这畜牲倒能听懂意哥儿的话。” 郭信拍了拍马颈,笑着翻身上马:“走,跟我去溜达一圈。” 这几日郭信常在营中闲逛,加上刚来时的那场小小风波,左指挥的人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位新上任的年轻都头。郭信骑在马上漫无目地游走,不时有人朝他抱拳行礼,郭信也在马上一一抱拳回礼过去。 男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军中相处就更是简单。郭信不摆架子,又与底下的人天天吃同一锅饭,自然很快就赢得了军汉们的好感——当然也少不了父亲郭威潜在的影响。 郭信走马观察着军中士卒们的生活,军营里没什么消遣,除去打磨兵器和偶尔的操练外,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做,最多的是聚在一起玩些郭信不认识的土牌,更有甚者干脆直接躺在地上晒太阳。 郭信想起郭威在家中谈论军事时,常提到士气一类的东西,先前他总觉得这些太过虚无缥缈。可如今自己置身其中,却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氛围,时刻都在影响着大伙对战争的心态。 不过最近郭信感受到军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因也很简单——契丹主耶律德光二月初在汴州称帝了。 军中多数将士对契丹人都没什么好感,最主要的原因是本朝初年高祖皇帝石敬瑭向契丹主称儿,且割去了燕云十六州作为夺取中原的回礼——其中云、朔、蔚三州原是河东治下,不少人家中的亲族如今都沦为了契丹人的奴仆。 正因如此,大伙更加期盼着自家大帅刘知远能早日跟契丹人干仗,夺回那些本来属于汉家的故土。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很令军汉们向往,那就是入主中原后封侯拜将的功名富贵…… 不知不觉郭信又走到了辕门,正准备往回走时,却望见辕门外外几个骑在马上的汉子正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了十几个拉着木板车的军士。 郭信驻马好奇地打望着他们,不一会,这伙人就在辕门处停了下来。领头马上的汉子又黑又壮,目光睥睨,很是高傲的样子,指挥着身后的军士把车上的东西抬下来。 郭信看清军士们抬出来的东西,原来是几只已经剥了皮的羊。 这时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郭信,吆喝道:“哪来的田舍汉!见了指挥使还不下马!” 郭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心想那黑壮的汉子就是自己上峰王进了。这几日他虽一直待在营中,但这位“王指挥使”似乎只存在于旁人的口中,自己竟一面也没见到。 不过他还是从王元茂和闲扯的军汉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王进的事。王进原本是盗贼出身,后来被后唐符彦超收入麾下,唐亡后不知怎么又傍上了时任禁军大将的刘知远,接着就跟刘知远来到了太原……听闻王进脚力异于常人,从太原到汴州往返一程只要五六日的功夫,为刘知远来回办了不少事,也因此颇受看重。 郭信当即下马,走去朝那黑壮汉子见礼:“左三都都头郭信,参见王指挥使。” 黑壮汉子一听,果然朝郭信问道:“郭雀儿家的二郎?” 郭信点了点头,王进在马上笑道:“听说郭二郎进来第一天就跟人动起手来,真是虎父无犬子。” 郭信不确定王进是在夸他还是话中带贬。只见王进冲他朝朝手,等郭信凑上前去,便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爹跟我相识,在军中有我关照,有甚事就叫王元茂那厮来寻我。” 郭信已经完全感受到父亲郭威为自己带来的便利,当即面露感激之色,抱拳道:“多谢王指挥使栽培。” 王进勉励地拍拍郭信的肩膀,又在马上直起身,呼喝身边的亲随:“去把人都唤过来!” 亲随得了命令,很快四散而去。郭信见王进要集合兵士,又看看身后光秃秃的肥羊,估摸着王进这回是来犒军的。 果然,等左指挥的五百多个军汉们都挤在辕门下站定后,王进便挥手令随从军士把那几只剥皮的羊都抬了出来。前排的军汉看到羊当即喜形于色,后面的人看不清,只听到前面说上面来了赏犒,也都争着往前挤。乌泱泱的人群一同哄闹起来。 王进仍旧骑在马背上,几个亲兵喝骂着人群安静下来,王进便开始了训话:“上头给弟兄们犒军来了!” 话音一落,人群便又控制不住地吵嚷起来,把王进的话头也盖过去了。 “他妈的,一群没见过肉的狼。”王进咒骂一声,等众人渐渐平息下来,才接着开口道:“犒军不是白犒!大帅给咱将士们下了宣命!” 说着王进勒马往旁边移了两步,从身后让出一个文官来。 文官被一群虎狼般的军汉们盯着,似乎有些畏缩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帛书,吭吭了两声,才开口道:“戎狄入……” 文官一个词还没说完,后面大片的军汉就开始起哄:“猫叫的声,屁也听不见!” 文官脸色一红,深吸一口气,撕扯着喉咙道:“帅命言!戎狄入侵蹂躏,中原无主,今藩镇外附,吾为方伯,良可愧也!吾家上承君恩,下镇一方,有救民水火之责……” “狗官怎么一口鸟语” “这厮说了个啥” 文官还未说完,人群就又热闹起来。 郭信在旁边看着只觉有趣,这些军汉大多连字都不识,哪里能听懂这些官面的话。不过他倒听了出来,这宣命说的应该是不久前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杀掉契丹使者,率秦、阶、成三州投靠蜀国一事。 这时还是王进站了出来:“吵吵个屁!大帅意思,出兵井陉,从那尧骨小儿手里迎回陛下!” 王进说罢,人群间突然寂静了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就连郭信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感到一股热血正在胸中翻涌——战争终于近在眼前了! 王进提马原地转了三圈,拔出腰刀高高举起:“传军令!三日后诸军校场集合听命,不得有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太原府 第十七章 自家儿郎 刘知远在军中的宣命一出,一时间点燃了军中的情绪,也意味着太原与契丹的彻底决裂。军中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在流传,有的说石重贵已经被契丹主处死,有的说中原各地混乱盗贼四起,还有的说契丹人害怕刘知远出兵河北截去后路,已经从汴州跑路…… 对这些不知来源的流言郭信当然不怎么相信,但有一点很让他在意,那就是在宣命里刘知远为何说要出兵迎回晋帝?自打石重贵继位以来,汴州与太原之间君臣不合就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使在前几年晋军和契丹人打得正热闹时,刘知远也只被任了一个北面行营都统的虚名,而对各军战事毫无干预的权力。 何况此时天家贵胄的正统性早已成了笑话,没人还会学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的旧事,藩镇武夫们现在都信仰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秩序之道,谁有机会都会先想着自己做皇帝。 而且不论从后来历史的结果来看,还是郭威口中隐隐给郭信的印象,似乎都证明刘知远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物,而这样的人恐怕没什么不自己当皇帝的理由。 郭信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回事,刘知远是在故意在此时放出风声干扰契丹人部署,好为后续的动作做准备。 郭信在军中又闲闲待了一日,突然有人从城中带口信来,说是郭威在家等他回去。郭信想不出郭威找自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应该与最近将要发生的大事脱不开干系。 此时军中气氛紧张,各处已经接近戒严。不过郭信身为都将,出入军营并不算难事,于是决定先回家再说。 郭信刚出辕门,正好迎面碰上章承化带着几个军士路过。自从那天之后,章承化似乎就在意无意地避开他,没事几乎从不出现在郭信面前。即使像日常点人头时不得不现身,也往往不愿多说一个字。 两人相向而遇,章承化自知无法避开,倒也痛快地朝郭信作礼:“郭都头。” 郭信在马上回了一礼:“章队将上哪去了?” 章承化指向身后几个军士怀中鼓鼓囊囊的布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道:“去领本都这月中旬的干粮。” 郭信停住了马,居高临下地问道:“这事章队将不应事先报我知晓?” 章承化冷冷地道:“我看郭都将出身贵家,想必不愿受这类小事麻烦,还是我等替郭都将操劳罢。” “可既然章队将没有都将符信,那干粮是如何领来的?一个队将既无印信凭证,又没受上峰差遣,在军中也能越级干事?”郭信在马上笑着说,目光却盯着章承化不放。 章承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不语,身后的军士们更是不敢吭一声。 “章队将心里对咱左三都情意很重,所以总想多做些事,这些王元茂看不出来,但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跟章队将也是一个意思。” 但郭信接着又突然换上了十分冰冷的语气:“不过军中总还是要讲规矩的地方,下面不讲规矩的人该怎么样,章队将第一天就已经让我知道了不是?” 章承化的脸上先是惊讶,接着又露出十分尴尬的神色,良久才沉声道:“郭都将说的我明白了。” 郭信见状点点头,对章承化的态度很满意。这些天和手下军将们的相处让他已经渐渐明白,以此时军中普遍都是骄兵悍将的状况,只依靠什么怀柔之道根本无法驾驭。 …… 郭信回到郭府,看到熟悉的石阶和坊门,还有自家朱门上还没摘下的桃符,突然有种久违怀念的情绪,而自己其实才离开了不过几日功夫。 “意哥儿回来了。”郭寿在门房听见响动,出来给他牵马,“郎君和荣哥他们都在里面。” 郭信这时注意到正门外还拴着几匹马,随口问道:“家里有客人来?” 郭寿笑着卖了个关子:“都是自家人,意哥儿进去就知道。” 郭信走进正厅,见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圈人。除了父亲郭威、大哥郭荣、兄长郭侗外,还有已经死去母亲杨氏的亲弟、自己的小舅杨廷璋,以及早年就成了郭威小女婿,比郭信还小一岁的妹夫张永德……还有三个虎头虎脑,从未见过的半大小子站在郭威旁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厅内众人看见郭信,纷纷都向他招呼。 郭信朝众人拜过礼,笑着道:“今天可真是热闹。” “我家二郎也来了!”郭威见到郭信仿佛很高兴,指着郭荣旁边似乎专为他留下的空位示意他坐下:“这下除去重进还在南边,咱家的儿郎就都齐了。” 郭信知道郭威说的是自己姑表哥李重进,先前在汴州禁军殿直当差,后来契丹入汴也没回来,一直充当着郭威留在南边的耳目……说着他又看向郭威身边站着的三个均是七八岁模样的小子,这么说来他们也是自家儿郎? 郭荣在一旁看出郭信的疑惑,向他解释道:“那三个是本家子嗣,顺州那边的伯父前阵子刚病去,被人领来投奔父亲的。” 郭信哦了一声,看来郭寿说的没错,这里还真没一个客人。 郭威果然慈善地挨个摸了摸三个孩子的脑袋,指着郭信介绍道:“那是我家二郎,也是你们从兄。” 三个孩子闻言便来到郭信身前站了一排,一同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见过从兄……” 郭信看着三张幼稚未脱的脸,心情也很不错:“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郭守筠。” “郭奉超。” “郭定哥。” 说着三人又跑回了郭威身边,郭威笑呵呵地问道:“意哥儿在军中待得如何?” “孩儿在军中一切都好,”郭信顿了顿,“王进王指挥使也很关照。” 郭威满意了抚了抚胡须,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这时对面的郭侗突然道:“可我怎么听说,意哥儿头天去就和人动起手了?” “兄长对我很关心。”郭信看了郭侗一眼,“不过是场误会,也没动起手来,只算起了些争执……” 郭侗摇了摇头:“意哥儿从小就爱惹祸,这性子倒从没改过。” 郭威大笑着摆了摆手:“这有甚么!当初我是意哥儿这个年纪时,手下怕是已有了几条性命。好男儿正该如此意气。” “不过闲话到此为止,”说着郭威站了起来,对厅内的子侄们望了一圈。 众人的脸色严肃起来,郭信也屏息凝神等着郭威开口。 只见郭威神情凝重地望着厅门外,语气深沉地缓缓说道:“咱河东要变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