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上) 西周二零五年。 自武王开国起,大周王位已传十代。 西都镐京。 雄伟秦岭下,八水绕长安。 关中平原沃野千里,镐京城墙傲然孤矗。京师气派依旧,但朝野上下却愈发乌烟瘴气。 【一、看客】 “快走,要出大事!” 往日里,镐京街巷大多沉寂压抑,今早却一反常态,变得人声鼎沸。 老陶季冷眼旁观着熙攘人群,他刚收拾完自家制陶工坊,正要开张。 “嫌活得长咯?镐京城近来可不太平!”他自言自语,“卫巫为祸,还敢如此喧哗?” 卫巫,专为天子铲除妄议朝政者而设,凡被捕者皆抛尸示众,几无幸免。国人为此敢怒而不敢言,路上相见也只以眼神交流,史曰:“道路以目”。 老陶季不敢凑热闹,却觉有人拉扯衣襟,慌忙转头观瞧。 “竖子吓煞我也!” “爹,去看杀人!”来人乃是次子仲丁。 “愣头青,”这话把老爹惊得脸色发紫,赶紧捂其嘴道,“什么世道,这热闹如何看得?” 老陶季与老伴育有四子,其中三人丧命于卫巫之乱,仅剩仲丁这棵独苗进了周王师服役。几日前,这个不成器的崽子刚被提拔为百夫长,总算把两口子感动得老泪纵横。 “卫巫这次又要杀谁?”老陶季不敢高声。 “杀荣公那狗官,但与卫巫无关!”仲丁狡黠一笑,俯耳对老父低言几句…… “乖乖,这可是造反!”老陶季不敢置信,“荣公乃周天子宠臣,权倾朝野,这事要是让卫巫知道……” “‘岐山崩,大周亡’,”仲丁目露凶光,“爹,卫巫嚣张不了几时也!” “这都是些唬人的谶谣,”老陶季真想一耳光抽醒这蠢儿,“你身为王师将官,怎能轻信此等伎俩?” “信众多了,谶语便能成真,既然苍天无眼,那何不变它一变?”仲丁口气不小。 “那荣公……他被暴民关押何处?”老陶季将信将疑。 “饮马驿!”仲丁不由分说,拉起老父便往城外走。 刚行至城门,行伍半生的老陶季瞬觉反常——往日里重兵防守、密不透风的镐京城墙,今日竟然形同虚设,任凭国人们涌出城南而去。 随大流走了两三里,老陶季一眼便认出了饮马驿。 这里曾用来接待往来镐京城的使节和客商,只因这几年都城萧条,这驿站也渐告荒废。 如今镐京城百业不兴,荣公是公认的罪魁祸首,他献上“专利”之策,怂恿周王与民争利,将山林川泽之利尽收天子,这无疑在断绝国人活路。 此令一出,非议四起。为堵民之口,周王才重用卫巫以“监谤”,使得人人自危。 但此刻,这位权欲熏天的荣公正被五花大绑,囚禁小小饮马驿内,沦为暴民刀俎上的鱼肉。 老陶季不由忐忑,他还是首次目睹这位权臣尊容,倒比自己想象中年轻许多。荣公的“专利”之策害人匪浅,国人皆曰可杀。 “尔等是在造反!九族可诛!”荣公义正辞严。 他不仅身为荣国国君,还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徒,位高权重,颐指气使惯了。 “真要杀他?”人群中窃窃私语。 自古百姓怕官,好热闹者虽不嫌事大,但所谓“刑不上大夫”,谁又担待得起诛杀朝廷命官之罪?故而心生退意者,大有人在。 “狗官闭嘴!”骚动中,一个彪形大汉跳到荣公跟前,赏了他一通耳光。 听声音好生耳熟,老陶季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人二尺虬髯,面相凶恶,不是仲丁是谁。 这愣小子竟是造反魁首? “岐山崩,大周亡!” 仲丁大吼一声,挥舞着长刀,引来围观者阵阵欢呼。 荣公气得发抖,不知在喊些什么,但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饮马驿内挤满了与仲丁一伙的周王师军汉,他们群情激奋,一场哗变在所难免。 这时,人群中传来几声孩童哭啼,显得十分突兀,喧嚣瞬间沉寂。 老陶季这才发现,原来仲丁不仅在下朝路上劫持了荣公,竟把他的妻儿老小也都绑了过来。 “君父,我怕疼……” “死便死矣,哭什么?!”荣公厉声呵斥其幼子。 “少废话!”仲丁二话不说,手中长刀往前一递,可怜那孩童闷哼一声,瞬间倒毙于血泊之中。 “我儿不可……唉!”老陶季追悔莫及,可哪制止得住。 “啊”地一声惨叫,荣公夫人当场晕厥,瘫软在地。 荣公却没落泪,咬牙眦目对仲丁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孤之妻儿有何辜?” “狗官害多少国人家破人亡,他们又何曾有辜?”仲丁顶了回去,在荣公朝服上擦拭沾满其子之血的刀刃。 “罢!罢!罢!”荣公长叹三声,“孤死不足憾,只可惜了天子中兴大业也!” “呸!那昏君还能当几时天子?老天也是瞎眼,有这样儿子!” “百年之后,自有公论!”荣公仰着头,视死如归。 “死到临头还嘴硬!”仲丁把长刀架在荣公脖颈上,耀武扬威地对人群喊道,“杀不杀?” “杀!杀!杀!” 老陶季深感大祸临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仲丁手起刀落,荣公被当场枭首。人群欢呼雀跃,纷纷朝其尸身啐吐唾沫。 “爹,咱家终于报了血海深仇!”仲丁面有得色,刀头还在淌血。 “儿啊,你可知酿下了滔天大祸?”老陶季已无人声,“周王师马上来镇压尔等暴动,又该如何是好? “爹好糊涂,”仲丁狂笑道,“造反的可是周王师,又有谁能来讨伐?” 他转身又朝众暴民喊道:“弟兄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反了他娘的,杀进镐京城里去!” “杀光卫巫!” “杀了昏君!” 一时间,压抑在国人心中数年的憋屈和压抑,一瞬间迸发出来,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岐山崩,大周亡!” 杀红了眼的仲丁振臂一呼,暴民们齐声附和,他俨然一员大将模样。 老陶季万念俱灰,只觉天旋地转。 【二、师寰】 镐京南门外,很快云集了数千造反国人。 但城门紧闭,城上显然早有准备。 “荣公狗官已然伏法!”仲丁提着首级,对守城将士高声喊话,“你我皆是袍泽弟兄,不共举大事,难道要互相残杀不成?” 城上立着一员守将,他铠甲锃亮,丝毫不为城下的骚乱所动。贼势虽大,但在虎贲师眼中,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那守将好整以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大周虎贲,自武王始,誓死守卫镐京王城,岂可与乱贼同流合污!” “师寰!少显摆,快开城门!”仲丁认识这个对手。 此人年刚弱冠,便已是周王师中最精锐的虎贲师中战将,被誉为不世出的将星胚子。对仲丁这些痞兵而言,如何不眼红嫉妒? “放箭!”师寰大手一挥,城门上箭如飞蝗,逼得暴乱者连连后退。 “看家犬!你等着,这就拼个鱼死网破罢!”仲丁气不打一出来,准备组织强攻。 “承让。”这些暴民们能有几斤几两,师寰成竹在胸。 就在此时,城门上哨兵报道:“禀守将,太傅率兵前来支援!” “虢公?”师寰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速速随我相迎!” 太傅,大周三公之一,如今由虢公长父担任。此人乃虢国之君,袭公爵,世代簪缨,从祖父起,三代皆任王师总统领,素来以治军暴虐著称。 城门下的暴民大多是太傅手下,听闻这煞星亲自坐镇守城,心都凉了半截。似乎这场暴动乍一开始,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虢公长父一身红袍,头戴青铜兜鍪,威风凛凛。他迈着大方步上了城门,眯起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城下的那些蝼蚁们。 师寰见太傅登城督战,赶忙行过军礼,道:“禀主帅,荣公已为城下暴民所害!末将师寰奉命守城门,不敢有怠!” “小小蟊贼,何足挂齿?”虢公长父斜眼看着守将,语气轻蔑,“唔,你便是师寰?” “正是!”师寰心中一凛,太傅为何出言如此不善? “去岁演武场打伤孤之爱子虢季的,是你不是?” 师寰听罢,心下大骇,不敢抬头。 原来,虎贲是周王师精英中的精英,选拔将领不论年齿、出身,只看真本事:一评功勋、二比武艺、三考智谋。如今师寰所在的位置,虢公长父的爱子虢季子白觊觎已久。 不料去年考评时,师寰丝毫没给这对太傅父子任何面子,处处压虢季子白一头,在比武之时更是打伤对方,使其卧床休养数月。今日虢公长父重提此事,想必怀恨在心。 “正……正是末将……”师寰小心翼翼。 “来人,师寰守城不力,与暴民勾通,按大周律令,斩讫报来!” 想必在虢公长父心中,小小守城将官之性命算不上什么。临阵斩将,亦无足挂齿。 “太傅冤枉!”守城官兵素来敬重师寰,闻言大惊,纷纷跪下求情。 “师寰罪行凿凿,死有余辜。再有出言相劝者,与其同罪!”虢公长父等了半天,见竟无人听令前去捉拿师寰,更是恼羞成怒。 空气死一般沉寂。 “速速拿下!”虢公长父咆哮道,“违令者斩!” 依旧无人动手。 城上风云突变,被城下正焦头烂额的仲丁瞧得正着,这可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他瞅准时机,大声挑唆道:“城上同袍,狗官心胸狭窄,留他作甚?跟我们反了罢,杀进镐京城,为民除害!”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城下暴民瞬间沸腾,喊杀声甚嚣尘上。 虢公长父慌了,他没想到自己口中的“小蟊贼”如此势众,顿时六神无主。 “师将军,恕属下失礼!”电光火石间,几位守城士兵再忍不住,提刀来救师寰。 “不可造次,”师寰暗暗叫苦,“万万不可助纣为虐!” 他哪还制止得住,手下早已举刀斩断吊桥绳索,城下暴民乘势杀入城内。 “反了,反了,都反了!”虢公长父又怒又惧。 亲兵们赶忙护住虢公长父,齐声道:“太傅,请下令诛杀反贼!” “杀个屁?快撤!” “撤回王宫护驾?” “混账,镐京城哪还保得住?统统撤回虢国!”虢公长父连滚带爬,窜下城门,只带了数十亲兵,夺路逃回封国去也。 三军统帅逃之夭夭,守城将士群龙无首,乐得里应外合,暴民很快占领了城墙。 师寰见大势已去,万念俱灰,仰天长啸,准备拔剑自刎。 说时迟、那时快,师寰只觉手臂一沉,长剑落地。定睛一看,拦住自己的正是暴民领袖仲丁。 “师将军,你乃名将之后,一身本事当卖于识货之主,何苦为这腐朽的周王朝殉葬?” “这……”师寰竟无力辩驳。 “你看那虢公长父,心胸狭窄,色厉内荏,这种人当周王师的统领,难道值得追随?!”仲丁趁热打铁,继续怂恿。 “我……” “跟兄弟们反了,杀向王宫,亲手终结这乱世!”仲丁唤人取来师寰的铠甲兵刃,亲手递还于他。 师寰一时欲哭无泪,他在周王师中声望颇高,恍惚间如行尸走肉,被暴民们推拥着,往王宫而去。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中) 【三、南偃】 暴动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仲丁在饮马驿的“壮举”,早已在镐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越来越多的国人抄起农具,加入暴动之中。 数万之众迅速聚拢,攻占了周王师武库,封存于内的刀枪剑戟被暴民们洗劫一空,全副武装起来。 此时,位于镐京城正中央的王宫,也仅剩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虎贲师中专门有一千将士,日夜守备王宫防务。 辰时刚过,每日例行换防便告完成。卫戍长南偃缴完令符,离了岗哨。 他戎装未脱,便往宫外走去。他是西周开国名将南宫适后人,如今虽家道衰落,但勇武过人,颇有祖上雄风。 像往常一样,妻儿早就等在宫外,每当他换岗后,便可回家享天伦之乐。 女儿梳着辫儿,依偎在母亲怀里望眼欲穿,幼子则一蹦一跳,嬉皮笑脸地朝父亲跑来。 “良人,又饿坏了罢?咱这就回家。”南妻一脸心疼。 “不急,你听,那里有什么喧哗?” “你都已换岗,就别管了,最近世道不太平。” “那怎么成?离岗就对王宫防务不闻不问,虎贲师可丢不起这人!”南偃说得轻描淡写,一边关切地看着远方攒动的人头。 南妻想必对城外暴动早有耳闻,此时脸上愁云闪现,敏感的南偃瞬间觉察到事态非常。 “良人,求求你莫管罢。”南妻泪如泉涌,拦腰抱住自己丈夫。 说话间,暴动的人群已如潮水般涌到宫门前,虎贲卫士以寡敌众,防线岌岌可危。 “放心,不会有事!你先带两个孩儿回家等我,我去去便来。” 南偃推开爱妻,整了整戎装,义无反顾地朝王宫冲去…… 王宫大门眼看要失守,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挡在暴民跟前。 “尔等若要闯宫,先从孤尸体上踏过!” 那老者身着卿士朝服,精神矍铄,手里提着一柄大钺,那是从负伤卫兵手中接过来的兵器。可他年老力衰,又身形瘦弱,拎得十分费力。 “老狗官,活腻歪也?”仲丁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便要砍。 “住手!”老陶季拼了老命挡住逆子,气喘吁吁道,“他是芮良夫,好官,杀不得!” 仲丁强捺兽性,不耐烦道:“甚么芮良夫?” “你糊涂!满朝卿大夫即便都烂透骨髓,也还有三个赤胆忠心老臣——太师周公、太保召公,余下一个便是这大司徒芮良夫。” “爹,肉食者都是狗官,哪有好人?”仲丁不容分说。 “你懂个屁!这三人苦劝天子十余年未果,最终被天子疏远弃用,他们乃是大周栋梁直臣,不可滥杀无辜啊!”老陶季气得发颤。 芮良夫在国人中野望极高,暴民们见他现身阻拦,也纷纷安静下来,场面陷入僵持。 见局势得到控制,芮良夫长作一揖,劝众人道:“唉,适可而止,都请回罢!” “回?哪还回得去?滔天大罪已犯下,回去等着卫巫前来灭族吗?” 仲丁一声怒吼,推开了老父,接着又飞起一脚,把芮良夫重重踹开。可怜这位耄耋老臣,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刚要往宫里闯,一枝大戟斜突然刺里插在仲丁身前。任凭这贼酋有千斤蛮力,也费了老大劲才挣脱开。 “是南叔,大家不可造次!”师寰认出对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卫戍长南偃,他护在身受重伤的芮良夫跟前,横眉冷对万千暴徒。 “师寰,亏你还是虎贲,竟也造反?!”南偃厉声训斥。 “我……”师寰低下了头,不敢争辩。 “虎贲训辞?”南偃长戟一挺,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作虎贲,死卫周魂。” 师寰昂首挺胸,大声朗诵着虎贲师的入伍训辞,此刻,他好似一名初来乍到的新兵。 南偃官阶不高,但负责教习虎贲士兵武艺,看到这一幕,暴民中夹杂的虎贲士兵心中有愧,不忍与其为敌。 “虎贲,死战不退!” 南偃一声怒吼,手下守护宫门的卫士们抖擞精神,纷纷提起兵刃同暴民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 混乱中,仲丁眼见局势反转,心生毒计,一个箭步冲向围观人群,瞅准南偃妻儿,提刀便砍。 “卑鄙小人!”南偃力战数人,已是精疲力竭,哪里脱得开身去救妻儿? 双拳难敌四手,南偃就这一分心的功夫,身上就中了数创,血流不止,犹浴血奋战。 仲丁得意洋洋,挟持着南偃妻儿,正想逼其就范。 就在此时,只听“哐当”一声,仲丁虎口一震,倒退数步。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师寰提枪来救。 “我敬你是个好汉,却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速来受死!” 师寰把一杆枪舞得水银泻地,仲丁难以抵挡,赶紧唤来帮手。敌众我寡,师寰不敢恋战,用长枪护住南偃之妻,一手抱起两个孩童,只顾往阵外突围。 “师将军!莫管我妻儿,快进宫护驾!”南偃一心只想着护主,声嘶力竭地吼着。他又击杀了十余名暴徒,却也身受数疮,已命在垂危。 “天子无道,不救也罢!”师寰噙着泪,东冲西突,枪尖所到之处非死即伤,“南叔,你放心去罢,师寰拼死也要给你留后!” “好师寰,你这恩情,南偃来生再报!”言罢,这位忠心护主的卫戍长流完了最后一滴血,撒手人寰。 南妻见丈夫殉难,也不愿苟活,竟迎着暴民的刀刃扑去,弥留之际,微弱道:“师勇士,南氏血脉,就托付于你也……” 师寰强忍悲愤,愈战愈勇,暴民不敢近前,只得目送其突出重围。 匆匆回眸,宫门已失守在即。师寰长啸一声,朝南偃夫妇尸身方向拜了三拜,便带着他们的儿女,归隐终南山而去。 【四、王后】 此刻,王宫里已乱成一团,急报如潮水般涌入寝宫。 “报!荣公被戕!” “报!南门失守!” “报!太傅遁逃!” “报!宫门告急!” 周王此时身披戎装重铠,手中紧攥祖传宝剑,牙关紧咬,怒发冲冠。 听宫门外的动静,虎贲卫士的最后防线似乎也已失守,数百勇士至死都未倒戈,壮怀激烈。 “暴民们嚷的什么?”他曾御驾亲征,也身经百战,自是临危不乱。 “岐山崩,大周亡……”王后戎姜花容失色,“咳咳……陛下再不走,将悔之晚矣!” 她有西戎血统,美艳脱俗、国色天香。当初周王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娶这位异族女子入宫,为此还和朝中的世卿元老闹得很僵。 此时戎姜刚分娩不久,又遭逢此骚乱,竟咳出血来。 “亡国之君死社稷而已,又何处可去?”周天子长叹一声,轻抚爱妻发髻。 “陛下……咳咳……勿说丧气之言……我们戎人虽不开化,也知好男儿不吃眼前之亏……咳咳……陛下出奔暂避风头,还不是来日方长?” 周王略一沉吟:“也罢,余一人这就带你杀出重围!” “陛下,这何等危急,还儿女情长?”戎姜给周王戴上兜鍪,佯嗔道,“妾身孱弱如此,难经奔波,料那些暴民也不会拿一弱女子如何……” 一转身,戎姜搂过一旁年仅三岁、正瑟瑟发抖的太子静,接着又抱起襁褓之中的初生婴孩。她是勇士之女,此刻方寸不乱,眼神透着坚定。 “妾入宫多年,仅为陛下孕育此二子,咳咳……妾别无它望,只求陛下保全他们。” “王后放宽心,他们都是余一人之骨血!” “妾身这小儿子,还没起名,请陛下赐名,他年好再相认。” 周王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抱起那婴儿,用粗壮的手指摩挲它的小手,道:“此儿手心有异纹,乃是个‘友’字,今后必有大贵,就以‘友’为名罢!” “妾身就替友儿谢过父王了……咳咳……”生离死别之际,戎姜梨花带雨,悲恸之下,又咳血不止。 周王心若滴血,对门外连喊三声:“太师、太保何在?” 大周官制,天子之下,设有三公九卿以统御百官。三公之中,除了兵败逃窜的太傅虢公长父外,便是太保召公虎、太师周公御说二人,他们乃开国贤臣周公旦、召公奭之后,世袭罔替。 周王即位后,血气方刚,任用荣公之“专利”政策,疏远了周、召二公,终酿下今日暴动惨剧。 然而,在这危急关头不避箭矢前来救驾者,不是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偏偏是这二位不受天子待见的忠心直臣。 周公御说年近五旬,暴动前正在宫中轮值,见天子召见,忙道:“臣在,太保想必也正快马加鞭朝宫里赶来。”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急促,有人破门而入。 “谁?竟敢驾车入宫?”周王宝剑出鞘,准备迎敌。 “陛下,召虎救驾来迟!”来人三旬左右年纪,身材魁梧,英气逼人。 周王定睛一看,正是太保召公虎火速赶来,事危从权,他顾不得规矩,驾着马车径直闯进王宫。 看清来人,周王感慨万千:“太师、太保,悔当初不听二位苦口良言……” “天子切莫自责,突围要紧!”召公虎连忙打断周王,“三个宫门已被暴民攻破,仅剩北门尚未失守,请天子速速上车!” 言罢,不等周王反应过来,召公虎便把天子推上马车,指着御者道:“此人乃召虎家宰,身手非凡、忠心耿耿,定能保天子平安出京。至于两位王子,臣和太师定舍命保其周全!” 周王知道,天子可以出奔,但太子不行,若继承人也离开镐京,大周法统便彻底崩塌。 “余一人走后,何时当归?” 周王还欲多问,召虎家宰早已快马一鞭,驾战车飞出宫门。 见周王顺利突围,召公虎不敢喘息,眼下,便是如何保护王后和两位王子的安全。 “二公,妾女流愚见,若将二子藏于太师、太保府中,可保无恙!” 旁观者清,王后戎姜一番话,周、召二公恍然大悟。 戎姜强打精神,用被褥包裹好自己的两个儿子,匆匆吻别后,交给了周、召二公。 “快走!拜托二位了!” “王后,你……” 话音未落,只见王后戎姜口吐黑血,瘫倒在地。 召公虎赶紧一探鼻息,早已气绝。原来,戎姜担心自己拖累二公突围,暗中服下毒丸,香消玉殒。 二公不敢久留,把王后尸身藏匿于榻下,含泪叩首,便分头带着两位王子闯出宫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楔子 国人暴动(下) 【五、召公虎】 四人中,周公御说年最长,王子友年最幼。召公虎便将仅剩的一乘马车让给他们,周公御说也知这不是谦让时候,赶忙驾车离开王宫。 眼看暴民们离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召公虎抱起太子,徒步往王宫北门奔去。 侍从娥女们早不见踪影,王宫内亦不见往日的雍容恬静,只剩满地狼藉。 跌跌撞撞出了宫墙,召公虎东躲西藏,只敢在巷弄里面穿梭。可惜他朝服在身,实在太过扎眼,很快就被巡逻的暴民发现。 暴民们破宫后寻不到天子,也不见王后王子,只得拿公卿大夫撒气。一传十、十传百,暴民们蜂拥而来,召公虎大惊失色,夺路便逃。 眼看就要被追上,冷不防在一处巷口被异物绊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天丧孤也!” 召公虎绝望不已,仰天长叹。 恍惚间,召公虎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站在自己跟前,衣着褴褛,依稀似巴蜀服饰。 小童也不说话,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方草席。 召公虎转头一瞥,草席草草裹着小童父亲的尸身,已发出恶臭,刚才自己正是被他绊倒。 “得罪!”召公虎起了恻隐之心,取出身旁钱袋,匆匆递给小童道,“拿去安葬乃父!” 言罢,召公虎也不顾疼痛,抱紧太子,便起身要走。不料被小童伸手拉住,他再次指了指自己父亲的遗体。 太保强压怒火,钱也给了,歉也道了,这孩童还要胡搅蛮缠不成?不禁动了杀心。 暴民喊杀声渐近,那小童稚声稚气说了一声:“躲进去……” 死马当活马医,召公虎也无暇多想,闪身钻进那草席,藏在死尸身下。他强忍尸臭,耳边突然响起那巴蜀小童嚎啕哭声。 瞬间,暴民杀到近前,为首者正是仲丁。他搜不到天子,老父陶季又在混乱中被践踏而死,正火冒三丈。 “呔,那娃,狗官躲哪里去也?” “死了……” “死哪去了?”仲丁很不耐烦,“啪”地给了那小童一个耳光。 “哇……死在草席里!”那小童啼哭得更凶。 召公虎听得魂魄出窍,紧紧捂着太子之口,暗道——“苦也!这毛孩屈打成招,竟要供出自己。” 仲丁气哼哼,挥刀劈开了草席,露出那男子尸首,涌出黑血。 一阵腥臭袭来,仲丁吃了暗亏,掩袖骂道:“娘的,我问你的是狗官,不是死鬼!” 那小童啜泣道:“这是我亡父和亡叔,在蜀国为官,却死在出使路上……呜呜……我以为你说他们……” “死鬼生了个傻子,晦气!”仲丁朝尸首啐了一口,伸腿就把那小童踹飞在地,转身继续率众追击。 过了好一阵,草席掀开,召公虎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小童用计救了自己和太子,召公虎不知如何答谢,便取出身边玉玦,一分为二,交到他手上。 “小英雄,大恩不言谢,他日你我有幸再会,便以此玦为凭!” 那小童嘴角还淌着血,点了点头,也不答话。 召公虎不敢逗留,抱起太子,奔回太保府,所幸不见追兵,召公虎这才如逢大赦。 可气还没喘匀实,又听得府外喊杀震天——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暴民们把太保府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仲丁阴魂不散,在门外高声喊道:“请太保出门答话!” 召公虎站在庭院之间,环视身旁的家仆,束手无策。 他一生勤俭,既不募府兵,又未养门客。府中唯一有战斗力的家宰已经派去护送周王出城,身边只有十余名老弱奴仆,手无寸铁,岂是府外暴民对手。 “是祸躲不过!”召公虎长叹一声,只得无奈打开府门,暴民很快围了上来。 “速交出太子!”仲丁把刀放下,但口气仍旧强硬,“都说太保是好官,尔交出太子便作罢!” 召公虎心里咯噔一下,暴民怎知太子藏匿于太保府之事?犹豫间,已有几个暴民挤进太保府门,企图闯府。 召公虎身材魁梧,拼死挡住暴民,怒道:“太子不在王宫,怎会来鄙府?” “众目睽睽,切莫狡辩!”仲丁轻蔑道,“无道昏君畏罪而逃,国人总归要个说法,只得以子代父也!” 召公虎怒不可遏,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强压怒火,问道:“交出之后,又当如何?” “便饶过太保一家老小罢!”仲丁诡谲一笑。 “那镐京城其余百官臣属及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暴乱早已失控,我等亦无奈何也!” 仲丁说的确实是实话,暴乱一发不可收拾,镐京城内已成人间地狱,杀完公卿杀大夫,以至于国人间有仇者,都借此机会暗报私仇。 “罢!罢!罢!”召公虎仰天长叹,“容孤入府,与夫人一商。” “女流知甚?太保莫非也惧内乎?”暴民们闻言纷纷嘲笑。 仲丁拔出一剑,直插入地,道:“我信太保正人君子,就给你一刻钟,正午过后若无音讯,太保府内人畜不留!” 召公虎也不搭话,把门一掩,转身入府,来到内室。 太子静年仅三岁,虽然懵懂,但也觉察到大难临头,躲入太保夫人怀中,啼哭失声。 夫人亦惊慌失措,茫然地望着丈夫,一旁,召公虎的独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却一副天真无邪,对门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召公虎蹲下身,搂过太子静,哀伤不已。 许久,方对太子道:“先前,孤多次劝谏殿下的父王,但怹固执己见,这才酿成今日之灾祸。门外暴民乃是冲着你父王来的,如果孤交出殿下了事,恐怕他们定会杀你泄愤。 “孤是侍奉殿下父子之人,即使处在危险,也不能对天子之过错仇恨怨怼,更不能迁罪于殿下!若将殿下交出,孤将如何面对你出奔在外的父王?孤又如何能在这世上寻得立锥之地?” “我要父王!我要母后!”太子吓得浑身筛糠。 “罢!罢!罢!都是为了社稷!”召公虎再叹三声,终是下定决心。 门外,暴民们眼看约定时刻要到,摩拳擦掌,只等仲丁下令。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众人见召公虎牵着一童,蜂拥围住。 “且慢!”召公虎伸手一栏,冷漠道,“孤有三个条件,便交出太子与尔等。” “快说。”仲丁迫不及待。 “其一,太子不可加以刀剑。” “好说,将其摔死便罢。” “其二,太子不可草草而葬。” “此亦无不可。” “其三,尔等需替孤保全声名,太子非召虎交出,实乃尔等所迫!” “嗨,婆婆妈妈,太保要当千古忠臣,我等成全便是!” 二话不说,仲丁大手一挥,暴民一拥而上,拳脚瞬间将一个年仅三岁的生命吞没。 府门一关,召公虎倚栏掩泣。 “便让孤一人背负这累世骂名又如何?!便让孤独自承受这切肤之痛又如何?!” 悲痛欲绝,晕厥再三。 【终焉】 三日后,国人之暴动升级成无差别烧杀抢掠,镐京城内血流成河,十万国人,三亡其一,妇孺老幼,罹难者甚众。 五日后,卫国国君卫伯和率兵勤王,与暴民激战数日,损失惨重,终平其乱。 十日后,卫伯和邀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重新出山主持朝政,诛杀首恶仲丁,并其贼党三千余人。 三月后,朝廷派出各路特使,访遍大大小小百余诸侯国,皆寻不见周天子之下落。 天子出奔,太子死于非命,仅余王子友尚在人世。依周礼,旧王生死未卜,新王不可骤立。 于是,卫伯和连同满朝卿大夫,奏请周、召二公效当年伊尹、周公辅政之先例,暂代国政,直至周天子归朝。 后太史公于《史记》中曰:“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这一年,公元前841年,便是共和元年。 也是中华文明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此年起,中国历史有了明确纪年,步入“信史时代”; 也是从此年起,大周国势急转直下,已然岌岌可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1章 序篇 ? 血案 前829年,春。 共和执政十四载转瞬而过,如白驹过隙。幸而周、召二公宵衣旰食,天下虽非盛世,倒还太平。 唯有北方异族肆虐,尤其以赤狄诸部为最。寇边不辍,烧杀抢掠,竟接连将大周北疆数个小诸侯灭国毁地、屠戮殆尽。 然天子出奔,周廷对此鞭长莫及,赤狄得寸进尺,兵锋直逼河东腹地太岳山。王室颜面扫地,边地之民亦人心惶惶,首当其冲者,便要数孤悬北境的赵家村。 …… “方家兄长,那有片红草地,快抬茹儿上巨岩看看!”少女踮着脚,兴致盎然。 “红草地?”方兴看着她递来的白皙纤手,喉头微动。 他十五岁年纪,体型瘦削,高出同龄人许多。一袭白衣上虽遍布补丁,犹干净整洁。身后斜跨一柄木剑,不过,这“兵刃”更像是孩童玩具。 他见左近无人,胆气略壮,轻挽茹儿手腕,托起她的腰肢,便往巨石上递。 “你好沉!”方兴这一使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茹儿很轻呢,”少女脸一红,匆匆把手放开,“分明是你没用,手无……那叫手无什么来着?” “手无缚鸡之力,”话刚出口,少年发觉上当,臊道,“好啊,你竟取笑于我?” “嘻嘻,谁让村里就你学问大?”茹儿银铃般的笑声从高处传来,撩拨着他的心弦。 “郎才女貌,子孙满堂嘛!”方兴自诩学富五车,嘴上不吃亏。 “贫嘴!怪不得爹爹不待见你,”她佯嗔道,“快上来看红草地。” “不待见?才不,是赵叔不了解我!”少年不安地挠着头。 他努力攀爬着,这岩石可不小,方兴的身手甚至不如茹儿轻灵。 “哪有什么红草地?” 他探着头,痴痴看着心上人的倩影——茹儿有双浅颦含笑的大眼睛,总爱穿一袭黄色夏布深衣,俏丽而脱俗。 她是村防队长赵叔的独女,与方兴青梅竹马,正值十三岁的豆蔻年华。曾经的“假小子”,如今竟出落得亭亭玉立、袅袅娜娜。 村婶们都说茹儿水灵,夸她是太岳山方圆十里、甚至是赵氏宗族的头号美人。方兴却骂这帮长舌妇居心不良——她们乐衷保媒,总怂恿茹儿,在村长老们的低能孙子中挑一个嫁了。 “刍狗们哪配得上茹儿?”少年忿忿不平,那些傻小子都是近亲繁衍的产物,“唯有与我方兴缔结连理,她才不枉此生!” “书呆子,念叨什么呢?”少女语笑嫣然,“茹儿等得不耐烦咧!” “来也!”醋意化作动力,方兴三两步追上了她,但内心戏却仍未停歇—— 大周宗法提倡“同姓不婚”,但在赵家村这鬼地方,不开化的村民却坚信,同族繁衍才能保证嬴姓赵氏的“血统纯正”。幸好,赵叔对此嗤之以鼻,他坚决不愿女儿成为一窝弱智的母亲。 茹儿她爹真是个智者!方兴心道,即便他也是个文盲。 既如此,那作为赵家村中唯一外姓人家的独子,方兴有理由相信茹儿非他不嫁。更何况,家父方武是赵叔撮土为香的结拜异姓兄弟,这门亲事岂不“亲上加亲”? 想及于此,他舌根一甜,嘴角咧出笑意。 微风拂面,春意盎然。 “啊!!!” “谁在惨叫?”方兴这才回过神来,这声音好生熟悉。 “啊!!!” “是茹儿,”这回他听得真切,“别怕,有我在!” “血,是血!”少女颤抖失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方兴魂飞魄散——哪有什么“红草地”?那是一大滩鲜血,正汨汨顺着草丛流淌。 “太岳山神,一定不是人血!”少女的瓜子脸花容失色,“牛羊血,要么就是受伤的马驹……”她的声音盛满恐惧。 但她指望不上方兴。 这位少年完美地避开与“勇敢”相关的所有品质,他的怯懦素来在赵家村闻名遐迩。 他甚至掩饰不住颤抖:“这哪会……有……牲畜……” “走?”茹儿眼神迷离。 “走!”少年如逢大赦,“赶紧回村,这里不好玩。”他连逞能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去看个究竟!” “这……”方兴呆若木鸡,像看着怪物一般打量着她。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副乌黑而狰狞的面庞,这张驴脸属于赵叔——茹儿那号称赵家村头号勇士的父亲。 “虎父无犬女”,他心想,尽管两人长相嘛,一个属于天国、一个属于地府。 “你……不怕血?”方兴诧异。 “怕,但万一是哪个村民跌倒受伤呢,对吧?”茹儿终归善良。 “不可能!” “啊?”茹儿一惊,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少年,倒比鲜血还吓人。 “赵家村近来不太平,昨日村口刚有哨兵惨遭暗杀,”方兴突然想起些什么,“家父说此命案非同小可,若再出村玩耍……早晚断送小命!” “不早说,”茹儿哭笑不得,不安地拨弄乌黑的发尾,“这离村口已出了二里多路……” “出村还不是因为……”方兴手足无措,恐惧与醋意交织,“唉,村长老的坏孙子们老爱打你主意!” “瞎说,我看你是更怕我爹爹。”茹儿香肩微耸,不以为然。 她一语正戳方兴痛点。 “你爹根本不了解我!”想起这莽汉总惦记着拆散他和茹儿,少年无名火起,一拳击向地面。 “你没事罢?”茹儿关切道。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我顺血迹去看看,片刻便回……”方兴好胜心起。 心上人面前,可不能丢了男儿气概,虽然他这点勇气只能算聊胜于无。 “我不放心你。”她并不领情。 “剑……我有剑。”他吞了口唾液,企图滋润因紧张而发干的咽喉。 “木剑?”茹儿无奈揶揄,“这玩具赤狄人刀刃厚重,剁在皮肉上便会外翻,”方兴强装镇定,“正是大麻子身上的刀口……”想起刚才那恐怖画面,他又不争气地一阵干呕。 “鬼子……茹儿娘亲就是鬼子害死的……”茹儿蜷缩着,梨花带雨。 一阵少女体香袭来,混杂着春泥的芬芳,方兴情不自禁把她搂在怀中,轻抚她的秀发。 十多年来,娘亲遇难之事,茹儿从来缄口不言—— 那时,国人暴动刚平息,赤狄便将魔爪伸向赵家村。平静小村被鲜血染成人间炼狱,残暴的鬼子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凶似煞鬼,见男人便杀,见牲畜就抢。至于村中弱女子,等待她们的只有悲惨的命运。 茹儿娘亲才分娩不久,刚藏好女儿,虚弱的她便被赤狄人掳走。其后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村民们讳莫如深。总之,当赤狄骑兵把她饱经蹂躏的残躯抛尸于村口时,早已体无完肤…… 方兴永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那个惨绝人寰的场景—— 赵叔怀抱着茹儿,给他的爱侣殓尸。这位赵家村勇士向来流血不流泪,但那次是唯一例外。 “同是天涯苦命人也,”方兴喟然长叹,“茹儿没了娘亲,我也从未见过生母,我们都只能和父亲相依为命……” 少女哭累了,只是啜泣,呆呆望着阴沉天空,枝头上“布谷布谷”的啼声清脆短促。 “是杜鹃鸟。”方兴喃喃,他听父亲说过“杜鹃啼血”的典故。 每当布谷鸟初春高歌之时,杜鹃花便次第绽放。此鸟口舌朱红,世人便迷信认为,那姹紫嫣红的杜鹃花乃是由它们啼血而成。 他闭上双眼,殷红色沁入脑海——那究竟是大麻子的鲜血,还是漫山绽放的杜鹃花…… 疲惧交加中,便觉得时光难捱,好在有佳人为伴。 “是落日。”方兴一个激灵起身,抖了抖发麻的双腿。反复确认过周边暂无危险,轻声唤醒茹儿:“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村!” 茹儿美目微睁,泪眼婆娑。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一时腿软无力,迈不动步。 “此地不宜久留,我来背你。” “可你这么瘦……” “此时还取笑我?”方兴拉起茹儿双手,便往自己脖颈上搭。 茹儿微微颔首,俯于少年那单薄且不宽阔的背脊之上。 他得赶紧加快脚步,勇气存量不多,兼之向来从不务农习武,背着茹儿才走上一里,已是大汗淋漓。 “方家兄长,你太文弱,”她轻拍方兴肩头,“放茹儿下来罢,走得动。” “不打紧,我背你走得快些,”方兴兀自咬牙坚持,顾不上擦拭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看,翻过小山丘,便到村口。” “要是被爹爹看到……”茹儿言罢,便明显觉察少年步履沉重。 他怕赵叔。 “赵叔不了解我!”方兴苦笑着将茹儿放下。他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 “你倒勇敢不少。”茹儿背倚他坐着。 “是么?”他转头同茹儿相视一笑。 山坡上绿草如茵,阴沉的天空闪现出几缕晚霞。她脸上红晕未褪,在夕阳余晖映衬之下格外娇媚。 方兴也腼腆笑着,嘴唇不自禁地凑向茹儿脸颊…… “讨厌,没个正形,”茹儿侧身一让躲开,“你说,鬼子为何总寻赵家村晦气?” “还不是为了马匹。”方兴心中追悔莫及,沮丧地拔着草——要是胆子再大点就亲到了,茹儿那么美。 “马?”她柔声问道。 “你们赵家村擅养战马,这些牲口可是鬼子最爱。他们养不了如此良驹,便眼红来掠夺。” “幸亏有方伯伯在,爹爹说他是村里头号大英雄!”茹儿微笑着道。 “哦?”方兴来了精神,“赵叔居然夸赞家父?” 少女蛾眉微舒:“爹爹说方伯伯足智多谋,有他相助,鬼子便难再占赵家村半点便宜!” “那我呢?”方兴见心上人崇拜父亲,便忘乎所以起来,“你爹爹可曾夸奖过我几句?” “你?”茹儿吐了吐舌头,“又来耍贫!” “赵叔一定夸我聪明伶俐、满腹学问对吧,”方兴自问自答,“对,还有勇敢!”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恐惧随之一扫而空。 茹儿忍俊不禁,扭头望向夕阳,继而神色大变:“爹……爹……” “可惜赵叔不了解我,”方兴只顾继续拔草,“待他发现方家小子优点如云,便会义无反顾把你嫁我……” 此刻他飘在云端,哪料到竟有只健硕大手在身后蓄势待发—— 猛然拍在肩头,怎个千钧之重了得! 方兴只觉浑身散架,仰面朝天栽倒在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2章 赵叔 ? 壹(上) 只因村里昨日出了命案,身为村防队长的赵叔如同急火焚身,彻夜未眠。 赵家村独矗太岳山下,自成聚落,数十户村民本与世无争,日子太平。若不是赤狄肆虐这座边境小村,赵叔才不愿领这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但在这偏远北地,周王室管不到,诸侯国不愿管,鬼子欺上门来,只得靠村民自发组织防务。 “村在人在,村亡人亡。”这是悲壮的口号,也是残酷的现实。 一早,赵叔心不在焉地给家中老母马接生小驹。匆匆用罢午食,茹儿便吵着要出门玩耍,他也准备出门访友—— 得知昨日村北有哨兵蹊跷被杀,他第一时间便想到去拜访方武。这位结拜义兄智勇双全,定然能为自己理出些许头绪。 刚要出家门,便同两位胞弟赵丙、赵丁撞了个满怀,他们似乎是冲自己而来。 “三弟,田里很闲吗?”这是赵叔标志性打招呼方式,向来不以客气见长,“还有你,四弟,弟妹近日就要临盆,你还到处乱跑?” 赵家村虽都是赵氏,但大多不出自于同一支系,血缘错杂。只有眼前这对孪生弟弟,算是赵叔同辈中唯二的亲人。 “二哥,你怎么还在这?”赵丙惊疑道。 “不对,是大哥。”赵丁反驳他。 “分什么大哥、二哥,”赵叔对这笔糊涂账很是无奈,“叫哥就行,排行的事嘛,拎不清。” 大抵当时幼儿极易夭折,老娘又在生完赵丙、赵丁这对双胞胎时难产而死。直到长大后,哥仨也没弄清赵叔到底算是长兄还是次兄。 至于自己该叫赵甲还是赵乙,赵叔也丝毫不在意——赵家村里全是野人,野人大抵犯不上拥有名字,排行、绰号够区分彼此就行。 他想不通,为何唯独村东头的方武、方兴父子却对起名这事有异常执念。赵家村历来排外,方氏父子也是仅有的“外来户”。“大城邑来的破规矩就是多,要名字屁用?”赵叔总不以为然。 “何事如此焦急?”赵叔一边关门一边抱怨,“报丧吗?”在村里,火急火燎可是大忌讳。 “快去村社里罢,”赵丁头脑简单,说话向来不过脑子,催促长兄道,“村长老们等你多时也。” “村社?娘的,又开劳什子会?”赵叔一提那几个村长老就来气,“老不死的,事也忒多。” 身为性情中人,赵叔历来爱把不悦挂在黑炭般的马脸上,他打娘胎里便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样貌虽说能震慑鬼子,但村妇们还是庆幸茹儿长得像娘——若随爹这般又黑又丑,说破嘴皮也没婆家要。 赵丁努着嘴:“听说,是命案之事。” “我要他们提醒?”赵叔没好气道。那几个老头子除了会争马崽、争田地,正经事一窍不通,“到底谁是村防队长?管得也太宽!” “不,是另一起……”赵丙知道兄长脾气,委婉提醒,“昨日在村北,这回是在村南,人同样死在暗哨。” “什么?又牺牲一个弟兄?”赵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们两个灾星,娘的,还真是来报丧!” “是两个,”赵丁黯然,“两具尸体都被开膛破肚,跟昨日杀人手法一模一样。” “天杀的赤狄鬼子!”赵叔啐了一口唾沫,咒骂道,“又添三笔血债。” 有杀妻之仇在先,他对鬼子恨入骨髓。 “村长老们可说了,这可不一定是鬼子干的,他们更觉得是赵家村出了奸细,所以让你这村防队长过去一趟。”赵丙如实传达,毕竟村长老们自知请不动赵叔,只得由他兄弟们代劳。 “奸细?老货们真能想。”赵叔轻蔑一笑,转身回屋取了柄铜刀,斜插着别在腰间,把门一摔,“走便走,看那几只聒噪老鸦有何话说!” 村子窄长,三人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到了村社跟前。 周人崇拜社稷之神,即便是在这无人问津的小村,村中心也盖着两座像模像样的茅草,巫医对自己宝贝闺女茹儿也有所垂涎,赵叔哂然一笑,料他没那色胆。 “村防队长,”今日是驼背长老当值主持,“赵家村已出三条人命矣!” “想破命案?去现场啊!”赵叔头也不抬,“躲这开会有甚劳什子用?” “你可有头绪?”一旁的秃头长老迫不及待。 “鬼子干的,自无疑议!”赵叔挪了挪臀部,地板冻得他很不耐烦。 “恐怕非也,”独眼长老不以为然,“我等愚见,赤狄鬼子向来不知我村暗哨所在,凶手定另有其人。” “真娘的愚见,”赵叔轻蔑一笑,“谁?说来听听。” “村里知道暗哨所在者,皆在你手下村防队中,”瘸腿长老也忍不住发言,他最肤浅,反倒最爱装神秘,“那些地方,连长老们都不知……” “放屁!”赵叔火冒三丈,这帮老白眼狼竟怀疑村防队头上,“娘的,老子手下哪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没他们守着,赵家村早被鬼子一锅端咯,尔等老畜也会被当作劈柴烧!” “有话好说,别动气。”驼背长老和起稀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瘸腿长老悻悻赔笑,“你表态了便好。” 秃头长老哭丧着脸:“奸细也好,鬼子也罢,终归是出了命案。各位说,是不是去赵邑报知宗主为好?” “宗主?他老人家何时正眼瞧过咱村?”赵叔蹭地起身,咆哮道,“鬼子来了走、走了来,多少族人无辜丧命,可曾见咱赵氏宗主吭过半声?” “老宗主卒了,”巫医冷冷道,众人霎时安静,他又道,“赵氏嫡长子继位,听说倒有几分本领。” “唉,贵族便是贵族,肉食者指望不上,”独眼长老幽幽叹道,“赵札是个好世子,可他要袭了封地,成了宗主,只怕是换汤不换药。” “嘿,你这瞎子……呸呸,”赵叔像是遇见知音,“还是你他娘说得在理!贵族都是蠹虫、败类、酒囊饭袋!” 接着又转身斥责那秃头长老,“你这老糊涂,既然这么想让宗主疼爱,咋不举族搬回赵邑去?” “你……”秃头长老顿觉胸闷,缓了好久才把气喘顺。 驼背长老出来打圆场:“行了,咱们村各支系之所以脱离赵邑到此,不都是因为看不惯老宗主所作所为?” “哟,都开窍了?”赵叔双腿一盘,如簸箕般坐在席上,这姿势实则不礼至极,“老宗主真是孬种!当年赤狄刚一围城,他便弃了赵邑子民,去舔那晋侯马屁,求着当晋国‘附庸’。先祖造父在天有灵,棺板还不得掀咯?” 话糙理不糙,众人哄堂大笑。 虽说各支族向来为鸡毛蒜皮琐事争吵不休,但却有唯一共识——他们宁愿聚居于如此凶险之地,忍受赤狄肆虐,也不愿回到赵邑,去当晋国附属下的屈膝之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卷 彘林迷云 卷1-03章 赵叔 ? 壹(下) “扯远矣,”主持会议的驼背长老用力拍地,赶紧把议题拉回来,“凶案一事,村防队长有何高见?” “昨日被杀的是村北小四,今日早间又有村南三婶家的两个娃娃遇害,”赵叔收敛笑容,黯然屈指算着,“今日总共往暗哨派了六人,折了俩,村西、村北回来了仨,村东……” 数到这里,赵叔神色大变,忙道:“麻子!麻子回来没?” 四个村长老面无表情,自然不知。赵叔吼叫着闯出门去,却从赵丙、赵丁那里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急匆匆又跑回村社。 “娘的,麻子没回岗!”赵叔如斗败公鸡,失魂落魄。 “那……快派人去找……”秃头、独眼长老齐声道,声音颤抖。 “要你教?”赵叔转身要走,却被众长老拦住。 “等等,”瘸腿长老道,“此事蹊跷,你切莫声张,须带可信之人前去。” “废话,”赵叔心已飞出村外,“我去叫上方武兄弟便可。” “万万不可!”驼背长老拉住赵叔衣襟,一脸严肃,“恰恰是方武,最不可轻信!” “混账话,他是我义兄……”赵叔瞪大不可思议的双眼。 “我不管你和谁结拜,他是外族人,”驼背长老不容辩驳,“‘赵氏祖训是什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长老齐声道。 “娘的祖训!祖训教尔等忘恩负义乎?”赵叔抽刀在手,将社神祭台劈下一角。 赵叔最恨这几个道貌岸然、用祖先遗言唬人的老东西。他不愿将茹儿嫁给本族人,却每次都被所谓的“祖训”噎回去。 “要是没有方武,我等早被赤狄鬼子拉去喂狼也!”赵叔暴跳如雷,“十多年来,咱赵家村哪一仗不倚仗于他?赵家村每一处岗哨、暗道、机关,哪个不是他所部署?” 众长老悉皆沉默。 赵叔说的是实情,排外如赵家村者,都因感念方武恩情,有史以来首次破例让他这户外姓人定居村内。 此人身负武艺韬略,屡次让赤狄进攻无功而返,又不辞劳苦,日夜操持村中防务。名义上,方武是赵叔副手,但没有人否认,这个“外姓人”才是民兵心中真正精神领袖。 “可方武当年出没于赵家村之前,赤狄人也从未来过……”驼背长老不敢直视赵叔,“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所以说,尔等口口声声称有奸细,是在怀疑方武?”赵叔冷冷道,“他是赤狄奸细,才引鬼子入村,搅我十余年不得安宁?” 长老们摄于他手中利刃,不敢发话,但脸上分明写满了赞同。 “依我之见,方武确不该疑……”死人脸巫医终于发话。 “这才算人话,”赵叔挤出一丝微笑,“巫医,你真他娘是个智者!” “承让,”不料巫医还有后半句,“但他那个不务正业的娃娃……” “那个崽子……”这回轮到赵叔沉默了。 不论方武说什么话,他的义弟都会奉为圭臬。唯独在对其子方兴的管教上,赵叔一万个不敢苟同。虎父本无犬子,可方武偏偏养了个懦夫儿子,实乃家门不幸—— 方兴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如鼠,毫无乃父之风。他身为野人,既不务农、又不习武,却只乐得让父亲教他读书认字,酸不溜秋,怎一个游手好闲了得? 兼之这小子巧舌如簧、油腔滑调,逢人就说他与茹儿情定三生,不成体统。更可恨的是,宝贝女儿却如中情蛊一般,总觉方兴有过人之处…… 赵叔为此快愁白了头,以至于每同赤狄鬼子殊死搏斗前都会犹豫,万一泉下见到茹儿他娘,自己又该如何交代? 方兴就是个废物! 想到这,赵叔给巫医递了白眼,咬着牙道:“我只带赵丙、赵丁去村东寻麻子便是!” 言罢,他头也不回出了村社,吩咐两位胞弟带上兵刃,朝村东岗哨赶去。赵丙、赵丁见大哥步履匆匆,又满面怒气,自不敢多问,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夕阳西下,阴霾暂去。在厚重的云层中,落日点燃了瑰丽的火烧云,美景让赵叔阴郁的心情好上些许。 当然,只有些许。 直到他瞧见山坡上那一幕,差点晕死过去——那小子不仅背着茹儿挽着手,还想偷亲他的宝贝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兴被一击打倒,“凶手”正是赵叔。 “爹你来了?”茹儿又惊又喜。 “你怎么又和这痨病鬼厮混?”赵叔没好气道。 方兴背后吃了这重重一掌,一口气上不来,蹲在地上不住干咳,活脱脱和痨病之人没有两样。 过了好一阵,他总算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通体黝黑的庄稼汉,不敢说话。赵叔身体粗壮,浓密的胸毛若隐若现,手臂上满是鼓起的青筋,一看便是练武之人。 “赵叔……咳咳,别来无恙乎?”方兴捂着肩膀,那疼痛好似烈火炙烤。 “少来酸我!”我这这才用了三分力,臭小子就虚脱成这样,长大后如何打得赤狄鬼子? “你这个废物!”他没打算再搭理方兴,而是一把拉过女儿,呵斥道: “茹儿,要爹再说你几次,别和这崽子来往!孤男寡女叫人看见,如何经得起闲话?”言罢,还不忘瞪方兴一眼。 “爹……”茹儿被劈头盖脸训得哑口无言,只能双目噙泪。 “赵叔,你不了解我!”方兴歪着肩膀站起身来,鼓起勇气反问,“我爹与你八拜之交,你难道不赞同这桩亲事?” “娘的,就凭你这劈柴似的瘦长条?”赵叔面颊上遍布刀疤,在夕阳下显得可怖,“苍天无眼,方武兄弟勇武半生,怎生了你这般孬种?” “你!我!”少年口不择言。 “你很有学问么?倒是开口反驳老子啊!”赵叔把那张黑驴脸贴在方兴前额,“鬼子只认拳头,不认你那酸文臭字!” 他咆哮着,用沙包大的铁拳向方兴宣示着,茹儿的终身大事到底谁说了算。 赵丙、赵丁见气氛不对,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把兄长拉扯开:“得了,和娃娃置甚么气?” 赵叔反倒不依不饶:“废物就是废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杆枪都舞不动,怎么杀得赤狄鬼子?” “舞枪弄棒,又能杀几个赤狄鬼子?”方兴一赌气,倔脾气上来,差点没挨赵叔一顿胖揍。 “你说甚?”村防队长的五官几近扭曲。 “我从文是为了学万人之敌!将来出将入相,杀鬼子可比你多!”方兴据理力争。 “放你狗屁!龙生龙,凤生凤,野人的种嘛,便是一辈子贱命,”他捏住少年鼻子,唾沫横飞,“你还想出将入相?劝你趁早别做这妄梦。” “我命由我,不由天!”方兴虽迫于淫威倒退,嘴上却仍不服输,“我会带茹儿走出这鬼地方,去大都邑享荣华富贵!” “求求你,放我家茹儿一条生路!”赵叔伸出健硕的大手,将女儿从方兴身边拖走,“闺女咱回家,这书呆子得了魔怔! 茹儿挣扎不过,“哇”地一声,梨花带雨:“爹,你为何总看不上方家兄长?” “忘了你娘血海深仇了?”赵叔刚想发作,却发现女儿正深情和那小子对望,泪眼婆娑。 这刹那,赵叔看得呆了,依稀记起当年爱妻模样——茹儿太像她娘亲了,那蛮汉恍如隔世。 十多年来,他夜夜含恨难眠。每逢赤狄入侵,他恨不得多杀几个鬼子,挫骨扬灰,以其血祭亡妻。他更恨自己,那年鬼子来时,他只顾着转移村民,竟没能保护住心爱的女人。 若不是为了抚养茹儿成人,他早就一死了之。那段往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疮疤,比鬼子在他肉体上留下的那一道道刀伤更加刻骨铭心。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看到女儿重蹈覆辙——他要把她嫁到远离战乱的南方,但愿那里不再有痛苦,不再有骨肉离散,生离死别。 但无论如何,在杀鬼子报仇这事上,眼前的瘦弱小子毫无指望。别说让他保护茹儿,只要这废物不拖赵家村后腿,全村人民就该谢天谢地。 “爹……”茹儿还在挣扎。 “你女娃还要嫁人咧!”赵叔一咬牙,为了女儿,他宁愿得罪义兄方武,“天下男人死绝了,爹也不会把你许配于他!” 他铁了心肠,扛起茹儿便往村口走,任凭她如何哭闹,再不为所动。 “兄长莫不是忘了办案之事?”赵丙、赵丁望着长兄的背影,面面相觑。 二人转头看方兴呆在原地,又略带同情道:“小子,这天眼看快要擦黑,你也回去罢……” 方兴一动不动,晚照洒在他脸上,显得苍白、蜡黄。 “他确是魔怔了。”兄弟二人摇摇头,也准备往回走。 这时,少年突然撒腿飞奔,正朝他们兄长而去,哥俩大惊失色,只得边追边大喊示警。 赵叔循声扭头,方兴已然跑到自己跟前,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何事?”他强忍怒火。 “赤狄人……咳咳……”少年喘着粗气。 “鬼子咋了?”赵叔不知这瘦高小子又出甚幺蛾子,“有屁快放!” “方才我和茹儿在村外玩耍,看到村东暗哨里又有死人……咳咳……” “什么?”赵叔突然惊觉还有要务在身,“是大麻子?” “是他……咳咳,他死了……” “何等死法?” “也是开膛……”方兴总算把一句话讲完。 “天杀的鬼子,”赵叔恨得咬牙切齿,“茹儿你速速回村,二位兄弟,速随我来!” 茹儿含泪点头,赵丙、赵丁也各抄兵刃在手。 “我也去!”方兴突然冒出一句。 “你顶个屁用?”赵叔头也不抬地拒绝,“碍手碍脚,还不赶紧带着茹儿……不,你们各回各家!”他不愿女儿再被纠缠,连忙改口。 匆匆交代完茹儿,赵叔便不再多耽,带着二位兄弟朝村东头暗哨处飞奔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