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仁心》 正文卷 第1章 稳住!莫慌! “嘎——嘎——”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伴大雁南归。 背对着一望无际的枯黄芦苇,白景源站在水边,仰头望着空中掠过的人字形雁阵,还有随风而动的晚霞,双手平展,头脑放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想活的味儿。 夕阳为毛绒绒的芦花染上一层暖橘,湖中有鱼儿摆尾,溅起晶莹水花,不知躲在何处的野鸭也开始凑热闹:“嘎——嘎——” 晚风越来越大。 水面起了波澜,草木开始摇摆。 素白镶金边、遍布勾丝与破洞的真丝睡袍被风吹起,宽大的袖子连带着长长的下摆,全都鼓荡着飘在身后。 滑溜的腰带不知不觉松开,露出一身的细皮嫩肉。 真是透心的凉啊! 他也不在意。 反正都打算自我了断了,管他冷还是不冷? 也不怪他不够坚强,实在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与其饿死冷死或者被野兽咬死,不如体面一点,没准儿还能早点回去呢! 冒着巨大的风险,在野地里走了一天,除了被野草割得火辣辣的皮肤,还有渗血的脚底,以及被枝叶纠缠得头痛的头发和勾得乱糟糟的衣裳,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作为豪富人家的老来子,上有扛得住的父兄,下有奋进的侄儿,长辈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莫要坑爹太过以至于烂摊子不好收拾。 从小到大,不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住的,只要他想,招招手就会有人替他弄来。 活到三十几,说他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会,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一觉醒来,穿着睡袍缩小成了七八岁,烫过的奶奶灰潮流短发变成了齐腰的光亮黑长直,夏天变成了深秋,卧室大床变成了荒郊野地……他该怎么办? 水里有鱼,空中有鸟,芦苇里有野鸭,树上偶尔还有野鸡在飞,此地物产实在丰富,勾得他哪怕不懂怎么生火做饭,饿得挠心挠肺的时候依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抓! 结果自然是累得半死、饿得更凶,除了在野地里捡到两根麻麻赖赖的野鸡毛,依然两手空空,啥也没落着! 秋日的野外满地都是可以饱腹的果子、种子,他却一样都不敢吃,因为他全都不认识!哪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 被毒死也太痛苦了,他没法接受。 至于埋在地里可以直接食用的植物根茎? 那玩意儿太高端,大概它们已经眼熟他,而他依然两眼一摸黑。 既然已经挣扎过了,算是对得起爹妈给的这条富贵命了,不赶紧自尽,还等什么? 活生生等死才惨呢! 结果他刚踮起脚跟,狠狠心准备往水里跳,就听身后一阵“哗哗”响。 回头一看,却见那密密匝匝的芦苇荡里,钻出来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 他们全都好奇的看着白景源,白景源也一脸淡定的打量他们—— 他们看起来十分瘦弱,大概五六岁到十一二岁?具体多大实在不好判断。 晒得棕红的皮肤粗糙暗哑,一看就没有像他那样精心呵护过;披散的头发毛躁枯黄,一看就没有好好护理;泛黄的牙缝里还留有昨天或者前天甚至更往前的某一天吃过的叶子,至于指甲缝?黑漆漆的全是泥…… 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在福窝窝里的白少爷,一辈子都没有与这种毫无体面可言的人打过照面,本能的就想后退一步。 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机智的察觉到后退会露怯,对初来乍到的他不利,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掌握了一门白氏祖传绝技。 往脸上贴金的说法,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通俗点说,就是——“稳住,莫慌!” 祖母与母亲皆出身名门,做慈善也不能天天做,打麻将、美容、买买买的空隙里,她俩就变着花样儿斗法,成天打肿脸充胖子,只为证明自己更具“名门气度”。 父兄机警,仗着工作繁忙躲了出去,侄儿更是小小年纪就主动滚去英伦留学,只有他,从小耳闻目染…… “雉!你真的看到他从天而降吗?为什么他那里和我们长得一样?” 如果真的是仙人,身子为何会像他们这些低贱之人一样? 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儿伸出黑漆漆的手,指着白景源中段最突出的某个地方,拧眉看着身旁满脸怯意、抱着个尖底陶罐的小女孩儿。 “真的!日始之时阿姊叫我去打水,就在湖的对面……” 瘦小的雉指天发誓,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悄悄跟自家阿姊说过此事,凶狠的涂他们却会知道,还特意等她再来打水的时候,逼着她一起出来找人。 幸好小仙童没有走多远,要是找不见了,他们肯定要打她! 想到这,雉手一抖,手头的尖底陶罐就滚落在地,吓得她连忙扑过去捡。 白景源发现自己听不懂他们的话,心里慌得一比,还是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淡定的撩起衣带,在腰上缠了两圈,将那惨不忍睹的睡袍系了起来。 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围观了,哪怕听不懂,他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体面人,不管何时,都得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 成年后的他一米八六,那会儿穿着合身的睡袍,这会儿穿在身上就跟女人的拖地长裙似的,他怕这里也讲究左衽右衽那一套,特意扯着衣襟在缩小后的身上缠了大半圈,假装这是一件穿得出门的正经衣裳。 可以说求生欲极强了。 现在他突然就没勇气去死了。 大概是这些人都黑发黑眼,让他看到了希望? 能活着,谁乐意去死呢? 他这一动,立刻有人指着他的睡袍,对涂道:“你看他长得那么白,还穿那么好的丝,就算不是仙人也是贵人!” “贵人?贵人怎么可能到大泽里来?” 年纪最大的涂嗤之以鼻! 他们这些逃到大泽里的野人最怕的就是遇到贵人,哪怕远远看到贵人的车马,为了不让孩子沦为贵人的奴隶,大人们都会带着他们躲起来,他若是贵人,怎么可能不惊动大泽外围的成年人就来到这里被他们这些孩子遇见? 再说了,哪有独自出行的贵人? “他、他真的是从天上来的……我看到了的……” 就那样慢慢的浮现在半空中,然后轻轻的落在地上。 如果不是仙人,怎么可能没有摔死呢? 上次荇从那么矮的树上掉下来都摔断了腿,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呢…… 胆小的雉不敢大声说话,她的小声嘀咕,根本就没人在意,唯一在意的那个,却根本就听不懂。 这些孩子自顾自的说着话,谁都没有搭理他,大概是没吵出结果,那个头最大的两个男孩子竟然打了起来! 白景源想要跟他们搭话,都插不上嘴,只能继续保持他的名门气度,站在那里观战。 那俩人就跟狼崽子似的,不一会儿就打得对方鼻青脸肿、嘴角冒血,看得白景源心惊胆战,不知不觉就往远处挪了几步。 他虽然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的纨绔,可他家里管的严,他从小就是个乖宝宝啊! 别说打架斗殴黄赌毒了,就是飙车都不敢明目张胆好吗!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离这群野蛮人远点,找个清净地方重新酝酿勇气自裁的时候,就听一阵欢呼声过后,芦苇丛里再次钻出个猴儿一样的小男孩儿。 那猴儿与之前这群孩子不同,他既没有找人说话,又没有跟人打架,而是指着白景源扭头冲着身后激动道: “爹爹!就在这里!” 可怜白景源只隐隐约约听懂了个“爹”字,就见一虬髯大汉紧跟着撩开芦苇钻了出来! 那大汉什么都没说,哈哈大笑过后,用看烤乳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毫不犹豫的扑了过来! 白景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别在腰后犹在滴血的尖刀!不等那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自己,就吓得腿一软,“咚”的一声掉进了水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2章 仙童 “咳!咳咳!” “嘎——嘎——” 大雁还在继续南飞,白景源裹着葛布面儿芦花芯儿大袄,缩在金灿灿、软乎乎的干草窝里,咳得两眼泛泪。 这是一间芦苇杆混着干草搭成的棚子,形状有点像撮罗子,里头和他小时候喜欢的那种玩具帐篷差不多大。 自穿越那日冻了一天,又落了水,他就感冒了。 当时看到那虬髯大汉别着带血尖刀向他扑来,他还以为遇到了食人族,结果不但没有被吃,连顿打都没有挨!你说稀奇不稀奇? 那大汉把他从水里捞起来,就扛着他回了这个类似村子一般的所在。 之所以用“类似”这个词,是因为他也不确定这藏在芦苇荡深处、只有一堆低矮草棚的地方,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个村。 那大汉把他带到这里,就把他塞进了最中间这个看起来最干净的棚里,之后就有人给他端来了水和饭。 水是温水,饭是用一种黑黄色、又细又长的米做的,煮的裂开,粒粒分明,并不黏,闻着有股清甜的香,有点像他祖母追捧过一段时间的菰米,但吃起来又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他家厨子与这里人厨艺有差别的缘故? 反正他吃得很香,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狼吞虎咽的冲动,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名门风度。 实在是穿越前一晚那家日料他不太喜欢,只吃了半饱。 吃过饭,他就钻进软乎乎的干草窝里睡了,结果当天半夜就发起了烧。 开始的时候烧得晕晕乎乎的,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有人给他喂了水,还往他额头放了湿布。 之后高烧转成低烧,有个黑脸妇人给他送来一件厚厚的芦花袄,又喂他喝了水,还给他吃了一顿饱饱的饭。 之后每天两顿都有人给他送饭来。 除了那种有点像菰米的饭,他还吃过黑乎乎的咸菜以及掺了某种植物块茎的粥,滋味不想描述,反正都是为了活着。 他就这么缩在还算暖和的棚子里,太阳出来就挪到门口晒晒太阳,太阳下山就退回草窝里睡觉,一天天的,竟然就这么好了起来! 生命大部分时候都脆弱,少数时候却格外顽强。 若不是此番落了难,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刚开始那两天没精神,满脑子都是不想这么可怜的死,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一天到晚就跟睡神一样睡不醒,也就没想那么多。 自从他一天天的好起来,试探着在棚子周围走动之后,就发现,这里的人全都衣不蔽体,只有他,里面裹着真丝睡袍,外面还穿着芦花袄,到了吃饭的时候更吓人,一群人蹲在附近看着他陶碗里煮熟的饭,“咯吱咯吱”的生嚼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粮食,眼里满是渴望,他就意识到了,他的待遇,真的好得离谱! 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陌生人对他好得过分,任他予取予求的时候,多半指望着从他家长辈那里得到更多。 他是身穿到这世界里来的,无父无母,更别说给力的家族了,他们投资这么大,哪怕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要让他吃好喝好,到底图啥? 他可不相信这些能养出狼崽子一样的孩子的人是圣人! 他想起当年叛逆期,老妈送他参加改造节目时,在乡下看到过的黑毛猪。 过了很多年,他都还记得,每当那些老农说起“等到年底就杀猪过年”时的期待表情,跟这些人看向他时…… “咳咳咳!” 光想一下,他就忍不住咳嗽加剧。 刚开始的时候无知无畏,他还打过主意与他们交流一番,打听打听这个世界的情况,现在哪怕看到那些貌似很好说话的妇人、孩童,他都不敢张嘴! 他怕啊! 怕得睡觉都睡不踏实! 若是他们发现他是个外来者,连这里的话都不会说,会怎样? 未知最是恐惧,到了今天,他都差点愁得吃不下饭了! 嗯,是“差点”,不是真的。 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人,最是扛不住饿,现在一天就两顿,还每顿都只有那么一碗难吃的饭,他不想死,自是逼着自己硬塞。 其实配合着脑海中那些生猛海鲜烧烤锅子日料法餐鱼子酱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记忆,吃饱也没那么难。 再说了,这些人哪怕是比他这会儿还小的孩子,都不能吃上这么好的饭食,他一吃白饭的,哪来那么多意见? “仙童,可是要水?” 听到他咳嗽,专门负责照顾他的黑脸妇人立刻趴到低矮的棚子口,担心的问。 “否。” 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白景源红着脸,一本正经的拒绝了。 自从他发现只有和饭一起送来的水才是开水,其他时候的水都是湖里打回来的生水之后,他就不再喝其他的水了。 现在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他不想死得太早,就得管住嘴。 见他拒绝,那妇人立刻走了。 她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就像一个只懂得服从的机器。 哪怕这么久,他只学会用“可”与“否”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其他的,就算是他们对他的称呼,他都听不懂。 这里的语言实在难学,比起客家话怕是也不遑多让! 说起来他能学会可与否,还是刚开始那几天,不管那黑脸妇人送来什么,都会先问一句“可”或者“否”,当他试探着点头的时候,她就会把东西留下,若他摇头,她就会把东西拿走,几次之后,他就试探着开了口,发现果真如此,竟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太阳慢慢西斜,无所事事又没有乐子可寻的芦苇荡里,日子过得特别慢,他怕感冒加重,只在阳光最盛的午时出去走走,此外,一直待在棚子里。 原本以为今天又会和之前的几天一样,傍晚时吃一碗粗糙的饭,喝一陶罐温开水,就可以钻到那软乎乎金灿灿的草窝里,听着晚秋最后的虫鸣结束漫长的一天。 结果天色转阴,竟然开始下起雨来! “哗啦啦~” 雨越下越大,到了天黑,几如瓢泼! 【棚哥!你要靠谱一点啊!撑住!别倒!也别侧漏啊!!】 一层秋雨一层凉,可不是开玩笑! 紧裹着身上的芦花袄,白景源蹲在拢成高高一堆的干草上头,耳听得芦苇荡中巨响的风声雨声,一会儿看看棚顶,一会儿看看拨开干草后,黑褐色的硬实地面,真是又惊又怕! 这简陋的草棚子会不会漏雨啊? 他感冒还没好全呢!要是淋了雨还得了? 没法洗澡都忍了,让他干干爽爽的养几天病不行吗? 还有这一堆既是被子又是床的干草,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打湿了泡坏了,明天睡哪儿啊? 这种草又细又软还不扎人,闻着有股好闻的清香,他在野地里走了一天都没见过,要是泡坏了,他上哪儿找替换的去? 那些人莫名其妙的养着他,鬼知道会不会注意到他这些生活中的尴尬小事,毕竟没有纸也没有智能马桶,怎么擦屁屁就没有人教他,这些日子,输出问题让他受了不少苦,不仅要躲着偷看的野人,还得自己想办法寻找咳咳…… 雨越下越大,往日里总喜欢待在外面的野人们全都躲进了小棚子里,偶尔打个雷,就会有小儿哭闹、大人安抚的声音。 其实他也好怕打雷啊! 这里又没有避雷针,也不知道会不会起雷火,要是这芦苇荡里起了火,这个季节怕是得烧死一片。 好想念爸爸妈妈哥哥奶奶,哪怕傲娇怪小侄子欠揍的嘲讽脸,如今回想起来也让他想哭! 明明家里头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干嘛让他穿越啊?! 那些日子过不下去了的,对生活极其不满的,浑身技能点点满了的,不是更适合穿越吗? 想他好好一富家公子哥儿…… 呜呜呜…… 这种被时空绑架,随时都有可能撕票,还不让他侄子来赎人的强盗行径,实在太可气了! 大雨如同瓢泼,简陋的草棚在风中飘摇,白景源又饿又冷的蹲在草堆上,捂着脸哭得极其投入,因而也就没有发现,白日里消失不见的那些壮汉,背着巨大的、染血的包袱回来了。 大雨冲过他们腰上的尖刀,鲜血退净,只余那丝细窄的锋锐,在闪电落下、天地如昼的间隙,散发着幽幽的、独属于金属的冷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3章 ??? “嘶~” 昨晚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白景源如今不过七八岁大,自是熬不住,不知不觉就趴在草堆上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忘了下雨的事,一翻身就滚到了地上,毫无准备之下,摔了个结结实实! 大棚哥挺住了,没有倒也没有塌,但还是不幸的侧漏了。 【这些人怎么想的啊!搭棚子竟然不在周围挖一圈排水沟!】 白景源相当抓狂! 虽然下雨之前他也没想过这问题,但不耽误他马后炮啊!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转转,对着那群养着他的金主爸爸,他还是得继续装鹌鹑。 “哎哟?卧槽!” 刚从地上爬起来,白景源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雨水从地势高的一方流下来,穿过芦苇杆之间的缝隙,在棚子里积了一滩,待到天明,原本踩得硬实的泥地已经沤成了泥塘,他在那泥塘里结结实实的滚了大半圈,一头黑亮的长发沾上泥浆,就像在麻酱蘸料里结结实实滚了一回的油麦菜似的,可把他恶心坏了! 这还不算完! 他这一摔,愣是把好好儿的芦花袄给毁了! 这葛布织得稀疏,他平日里穿着都怕不小心给哪儿勾了磨了,导致里头的芦花跑了,结果!现在他也不用再操心这些了。 因为他在泥塘里翻滚的时候,泥水已经钻进去,直接把他里头的真丝睡袍都给打湿了! 丝绸滑溜,若是夏天穿,很舒服,这会儿湿了水,那滋味,啧啧! 至于那伤口刚刚愈合的脚底板,昨晚睡着了,脚丫子不小心滑到地上,被水给泡得又皱又白,这会儿也是惨不忍睹! 正又气又痛不知该怎么骂才能充分浓缩内心的一万句国骂,就听棚外有人说话,大嗓门儿中气十足,正是当日把他带回来的虬髯大汉。 他像是在问什么,然后那一直照顾他的黑脸妇人又回了句什么,紧接着就有踩着泥水的脚步声往他这边来了。 对于一个长期问家人要钱花的纨绔来讲,必要时刻装乖,简直就是本能! 基于内心深处对那虬髯大汉的恐惧,每次见他,白景源都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 祖母曾说过,若你想要被陌生人高看一眼,哪怕真的朽木不可雕,也得装出个唬人的样儿来! 他深以为然,并将之奉为圭臬! 听得脚步声近了,白景源迅速整理好表情,撩起睡袍下摆,不顾凉飕飕的屁屁,强忍着不适,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坐了下去。 因为害怕露鸟,又怕脚丫再泡在水里加重伤势,他特意选了跪坐,又因草堆堆得太高,地面上那层又泡过水不太稳当,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挺直腰杆儿,再把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到腿上。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他的姿势就成了这个世界贵族标配的正坐。 # 黄钩弯着腰,正要钻进棚里把那孩子抱出来,一抬头,就见白景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面上无悲无喜。 虽浑身狼狈,却不掩高贵。 这是底蕴深厚的贵族从小精心教养才能拥有的名门气度,寒门子弟哪怕发达了,也学不来! 他想,这孩子果然是个流落在外的贵族吗? 雉那丫头难道说了谎? 只有愚民才会相信,天上真的会往下掉人! 人但凡出现在世间,必定有他的来处! 那些大人物所谓的奇遇,不过是往脸上贴金,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从而顺理成章的执掌权力! 初代楚王号称凤鸟所生,黄家祖先就是他的从人,对事实的真相了解得很!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发现了,白景源并不懂楚言。 难道是他国流亡的公子? 细细捋了一遍各国情况,貌似没听说哪国丢了公子。 要不然就是哪个落魄贵族? 不可能,落魄贵族穿不起那么好的丝。 难道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游历? 年纪太小。 再说,他的从人呢? 按世家做派,就算轻车简从,至少也需要两个以上的从人,才能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要是我会讲雅言就好了。】 黄钩遗憾的想。 若这孩子果真是贵族,那么他不论出自哪个国家,不论他是王族还是世家出身,不管他的母语是什么,都一定会讲贵族必学的雅言! 可惜黄家已经没落,到了他这一代,除了黄这个姓,以及父辈口口相传的某些秘闻,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还从军中叛逃,如今就连姓氏都羞于对人提及,只能委屈自己与野地里的女人苟合,以延绵子嗣。 实乃奇耻大辱! 终有一日,他要恢复祖上的荣光! 这片楚郑之间藏满了野人的大泽,就是他的! 而这“仙童”,实乃上天眷顾! 想到这,黄钩眯了眯眼,压下了心底的退缩之意。 不管这孩子有什么来头,既然落到他手头,那么,就只能为他所用! 白景源并不知道,这满脸大胡子的家伙只看到他不得已之下的一个坐姿,就想了那么多。 见他盯着自己不放,眼神变了又变,白景源差点就要绷不住了! 正在这时,黄钩似是终于适应了棚里光线,眯了眯眼,轻笑了声,伸手一捞,就将他抱了起来。 随即弯腰低头,抱着他出了棚子。 这是……已经养肥了打算宰了? 白景源心里慌得要命,表面上依然淡定无比。 然后他就被丢进了雨后还未恢复清澈的河里。 好吧,说这是一条河,也是他猜的。 这里到处都是水,比人还高的芦苇遍地都是,中间偶尔会有几棵树,长得也不算高,也许这是一个大湖的边缘地带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被扔到了水里! 现在比他刚穿越的时候还要冷! 他感冒还没好彻底! 黄钩不顾他的抗拒,飞快的把他剥干净了,涮掉身上的泥,就跟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回了棚户区。 正冻得头昏目眩,突然身上一暖! 白景源回过神来,就见自己已经被他扔进了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里头。 这是?想干啥? 想到杀年猪的时候,也要起一锅热水,白景源鸡皮疙瘩瞬间冒起一大片!双手紧抓着桶沿,恨不能立马学会隐身术,好逃过这一劫! 瞅瞅他这一身细皮嫩肉! 要吃人了吗? 终于养肥了要开动了吗? 大哥、哦不!大叔!你看我不仅没有长胖,最近还掉了不少膘!您再考虑考虑? 也不怪他这样想,实在是身无长物,除了肉嫩,再没有别的优点了。 黄钩却是不知他的内心戏竟然这么多,只当他受了冷,也不理他,对边上的黑脸妇人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 然后那黑脸妇人就拿着把干草过来了。 等他浑身上下连趾甲缝儿都被细细的草丝刷洗干净,吓得差点晕过去的时候,那妇人将他捞起擦干,抱到了隔壁草棚。 草棚里有张粗陋的床,床上放着个巨大的、边角染血的包袱,包袱皮解开,里面有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堆华美的衣裳…… 白景源看得眼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4章 楚王薨 【真漂亮啊!】 白景源并不懂织布,他只懂得穿。 但哪怕以他那被世界他生病的消息,怎会突然薨逝?此中必有蹊跷!” 这世界对王就是这么宽容,哪怕他吃腻了肉糜不想再吃,旁人都会说他仁善,而不会管他不吃肉糜之后,是否吃了烤肉。 又有人接到:“公子鱼一贯悭吝狡诈,此事必与他脱不开干系!” 能被黄钩吸纳之人,大多是逃兵。 这年头,逃兵的名头很不好听,他们或因犯了军法被惩治,或因与上官发生龃龉,更有杀了人害怕抵命的罪人,使劲儿夸王的好话,说王弟公子鱼的坏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像他们不得不逃亡,都是公子鱼逼迫一般。 见他们吃穿都得靠自己,却一个个都念着那见都没见过的楚王,黄钩绷不住,冷笑道: “此事又与诸君何干?”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作为逃亡的野人,连楚人都不算了,还操的哪门子心? 管他楚王怎么死的!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打跑或者收编其他几股势力才是正经! 到时坐拥一方,待到几十年后城池稳固,便是足以传承子孙的基业!楚郑两王都得好好跟他说话才成! 毕竟大泽之中地形复杂,草木繁盛,实在太适合猥琐发育了! 他这话一出,瞬间激怒一人! 只见他“噌”的站起,居高临下的指着黄钩,唾骂道:“黄钩!昔日将军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无君无父的小人!大王薨逝,你却只知与郑人说笑!吾等楚人耻与你为伍!” 都是逃兵,原本在军中,他还比黄钩大半级,凭什么听他的? 就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可以充当仙童的白嫩小儿? 那些大户人家不受重视的子弟多的是!随便抓一个都是嫩生生的,他不过是没想到这个法子罢了! 黄钩此人心中本就无君无父,满心想着自创基业恢复祖上荣光,自是容不得人当面指出他的短处! 心有君父之人,岂能生出这样的心来? 都是一样的黑乌鸦,你演你的我演我的就得了,非得掀了桌子才能交流? “噗……”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死于话多,黄钩不像大多数楚人那样喜欢短矛,而是跟着一名来自荆山的刺客习得尖刀,因此出手飞快。 很快,那企图颠覆他统治、分裂团队的楚人,肚子上就多了几个对穿的透明窟窿,吭哧着吐了几口血,就软倒在地,顺着缓坡往下滚。 那群楚人顿时顾不得哭,也顾不得嘶嚎了。 能成功逃到大泽里,还活了下来的人,没有谁是傻的。 往脸上贴金可以,贴太多闪到某些人的眼了,可就不成了。 “我看这人必是公子鱼派来的奸人!诸君可别被他蛊惑!吾等大事在即,兄弟齐心,才能成事啊!来,为兄以水代酒,敬诸位一杯!” 黄钩给了个台阶,所有人都飞快的端起了自己的水碗,大声道:“兄弟齐心!大事可成!” 见他们如此,心知此番杀鸡儆猴已经收到成效,黄钩不由叹道: “某知诸君心有顾虑,毕竟自高阳帝分封诸侯,这世间除了楚、鲁、郑、燕、赵、金六国,以及荆山公主的封地荆山国,就再无诸侯,若不是楚王负我黄家在先,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诸君若不是与某境遇相似,也走不到一起来。哎!” 顿时,众人哪怕明知他在做戏,依旧齐齐点头,再次以水代酒,此事就算过去了。 # 白景源听得外面喧闹,见黑脸妇人替自己穿好衣服鞋袜梳好头,就不再管他,干脆从草棚里出来,想要看看热闹。 毕竟这些人每天都只知道闷头干活,一点意思都没有,难得有热闹可瞧,他可不能错过! 因为脚丫子差点泡烂了,鞋也很不习惯,他走路很轻,也很慢。 转过两间草棚,来到那缓坡之下,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就见一人好似滚木,从坡上滚了下来。 “嘭!” 携滚落之势,此人腿骨撞到他高高翘起的木质鞋头,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 白景源脚尖顿时就像踢到了鹅卵石,疼得他眼里瞬间就聚满了泪!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人胸腹间的大窟窿,以及露在外面的一截肠子,抬头一看,地上的血好似红毯,从坡顶一直延伸到他身前…… 颈椎就像一百年没有上油的机器,他仿佛能听到自己扭头时的“咔咔”声。 艰难的把视线从那犹如车祸现场一般的地方挪开,他看到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这野蛮的世界,露出的獠牙! 满脑子现代思想的他,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唯有走上这条别人替他铺好的血毯。 一步,又一步。 足够幸运,方可寿终正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5章 积极的改变 白景源觉得,长辈们以前之所以总说他朽木不可雕,绝对是因为他们舍不得对他动真格的! 想想吧! 一出生就位于无数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他哪儿来奋进的动力? 脑子再聪明也没地儿使啊!净用来吃喝玩乐了,真是屈才呀! 看吧! 现在认识到身边有一窝随时都有可能让他横死刀下的凶人,学习能力不就瞬间变强了吗? 能在短短一天之内掌握好几十句日常用语,还能搞明白周围各种物品的名称,哪还是什么朽木? 简直外语小天才好吗! 之前偷偷摸摸学了那么久的楚言,一会儿怕这,一会儿怕那,费尽千辛万苦才学会个“可”与“否”,其实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些野人早就看出来他不会说这里的话了,没准儿都在私底下偷笑呢! 看他今天大大方方的学,有不懂的,随便逮个人就问,不也没人把他怎样? 好多人还一改往日疏离,对他笑了呢! 以前安全顾问就曾教过他,如果被绑架,想要增加生还几率,首先就得了解对方的意图。 到底是寻仇?还是单纯想要钱?或者只是仇富,随便逮个有钱人发泄一番? 不怪他用绑架来形容现在的处境。 别看他在棚户区行动自如,之前他也有试着离开这里,结果刚走没多远,芦苇荡里立刻跳出个大汉来,示意他赶紧回去,否则就别怪他不客气! 所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被绑架了,从本质上来讲,根本就没有区别! 更让人绝望的是,以前被绑架了还有可能等人来赎,现在却只能想法子自救! 他决定积极一点,而不是真的像只猪一样,住在草窝里,吃着粗糙的饭食,懵懵的等待未知的明天。 哪怕他人小力微,哪怕知道这些人对他有何图谋,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至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 白景源刚走出草棚的时候,山坡上的大汉们就发现了,只是谁都没有出声,毕竟刚刚的事,对他们多少都有点冲击。 见他小心翼翼的擦着草棚往这边摸,众人不知他脚痛,只当他心怀鬼胎。 这可真是有意思得很! 顿时,山坡上气氛就松懈下来,无缝切换到了看戏模式。 甚至有个站在外围的荆山国逃奴为了讨好这群恶汉,特意瞅准白景源的行进路线,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引起众人注意,随即动作夸张的将不远处被石头拦住的尸体踢下了坡! 那人刚死,血还是热的,往下滚的时候,就像涂墙那种滚筒似的,把血滚了一地。 戏台搭好,众人就等着白景源的表演。 大泽里生活实在无聊,除了打劫肥羊,也就吓唬小孩子比较好玩了。 白景源见到尸体那一瞬间,眼里立刻包上了泪,那呆愣的小表情看得众人大乐! 结果大伙儿刚笑到一半,就见他一脸淡定,转身沿着原路,继续迈着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步子往回走。 这种感觉,就像吃梨的时候不小心卡在喉咙里,真是憋死个人! 当下就有人“呸”了口浓痰,不忿道:“娘的!不愧是贵族!这么小!见到死人都不怕!” 这群人都是被家国所厌弃之人,活在世上犹如漂萍,最是愤世嫉俗,有人开了头,立刻有人跟上:“贵族何曾把我等贱民当人看?哪怕死在他眼前,也与土鸡瓦狗无异!” 且不说王宫里的贵人,就说世家大族,哪家哪户不是蓄养着成千上万的奴隶,就为了伺候那么几十上百号人?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立刻变了脸色,纷纷骂起为富不仁的贵族来,好似他们祖上不是贵族,世世代代都是奴仆一般。 # 黄钩之所以能成为这一支野人的头领,不是因为他最勇武,而是因为他脑子最够用。 其他人在那大骂解恨的时候,他已经放下陶碗,撩起衣摆擦干净手上的油,从山坡后面离开了。 在他看来,无谓的唾骂是这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事,这样聚在一起大骂是很开心,可一旦人群散去,你就会发现,心里除了无尽的怒火,只有一片空虚。 他开始对这个贵族小童感到好奇。 就像他之前好奇他的来处一样。 倒不是对白景源有了其他的安排,只是单纯觉得,哦,随手捡回来的孩子,原来还有这一面? 生活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黄钩来到草棚附近的时候,恰好遇到黑脸妇人拦着白景源,想要劝他换到那个有张床、稍微大些的草棚去,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观察。 若是以前,白景源肯定会努力猜测黑脸妇人的意思,然后摆出一副“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不想那么容易就听你安排”的贵族姿态,今天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听不懂她的话,然后艰难的,用单个单个的词,尝试着与她交流。 黑脸妇人突然发现,原本很好伺候的小仙童,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连前后左右这些简单的词都听不懂! 这个世界的贱民习惯了贵族的傲慢,之前白景源总是一副“我不屑与你说话”的高冷样子,反而更让她容易接受。 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生怕白景源乱走,把那一身华贵衣衫弄脏的时候,她听到一声如同般的吩咐—— “荠!去摘果吧!” 见是黄钩,这个以荠这种春日里最最甘甜的野菜为名的黑脸妇人,立刻扔下白景源,抱起不远处的筐子就往野地里走,竟是一丝儿犹豫都不带的! 白景源微微瞪大了眼,眼里闪过不敢置信!明明刚刚她拦着他,死活不让她走的! 黄钩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荠貌丑,在他看来,却是这里最好的妇人。 因为她听话,尤其听他的话,让她干嘛就干嘛,一丝儿折扣都不会打! 他走到白景源面前,像逗猫儿似的,抄着手弯着腰,戏谑一笑,随意道:“你想学楚言?” 白景源毫不掩饰对黄钩的忌惮,见他走来,立刻收起心底的疑惑,小心翼翼的猜测起黄钩的来意。 这么久了,他总共见过他四回,还每回都没跟他说过话,这次却主动靠近,到底有何图谋? 闲置几十年的脑子突然用起来,其实还挺好用? 白景源无师自通的想到了这些,一时竟有点小骄傲。 可惜他听不懂黄钩这句话。 黄钩也不气馁,或许他也没有指望过白景源能听懂。 他伸出手,将白景源抱了起来,指着身边的草棚道:“芦棚。” 刚开始白景源还没意识到他在教自己说话,直到他指着那草棚又重复一回“芦棚”这词,他才试探着跟着学。 “芦棚,芦棚……” 见他只是念过两遍就能记住发音,黄钩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意,抱着他继续在棚户区里转,不时指着陶罐或者木桶之类的教他认,又掺着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让他学。 为了活命,白景源动力爆棚,学得极快!往往只需黄钩重复两遍,他就能学得七七八八。 黄钩不由感叹,果然血统不同,哪怕本来不懂,不得不从零开始学,速度也不是贱民能比的。 想到他那由大泽贱民生出来、哪怕带着黄氏血脉,依然不论怎么学都学不会写字的儿子,黄钩心情突然就变得很不好了! 被黄钩随手放到地上的白景源并不关心他为何心情不好,见他走了,立刻笑眯眯的揪着路过的雉,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愣是跟在她屁股后头,用刚学到的蹩脚楚言与她说话。 雉躲了两回,见实在躲不过,又无人说不可理他,也就开始纠正他的发音,说他刚刚说得不对。 白景源大喜! 没想到这年头的小女孩这么淳朴,不过是跟着她走几步,就让他达成了目的! 于是,接下来他就一直跟着雉,缠着她说话。 直到雉往草丛里钻,怎么撵他他都不走,然后雉气得哭了起来,雉的姐姐粟过来凶他,他才意识到什么,红着脸接着去纠缠别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当一个人手头有事可做的时候,各种负面情绪都会暂时撤退。 他喜欢这种感觉,并希望这种感觉能保持得长一点。 可惜,当天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就发现自己又发起了烧。 他不可能对活生生的人命毫不在乎。 哪怕那只是个没有家国的贱民。 所谓的淡定,不过是花了三十多年才塑造出来的假象! 这种对所有人的性命同样珍视的态度,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贵族,最本质的不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6章 原来还能这样? 对于白景源的感冒加重,以黄钩为首的本地土著都觉得他果真是贵人身子,一点苦都吃不了! 显然,他们并不认为白景源是因为惊吓过度才病倒的,只当他在冷水里涮了一下身上的泥,就给冻病了。 这一日,黄钩手下几位小头目相约而来,一见到他,就纷纷开口抱怨: “咱可耽误不起了,再过一月不发动,可就得等明年了!” 楚地冬日多雨雪,到了那会儿哪怕正规军都得停战,何况他们这些野路子? “是啊!反正华服也有了,就不用等他养好了吧?趁着他还能动,早点行动才是!万一他这病就好不了了呢?鸡飞蛋打,可不得空欢喜一场?” “这计策最重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万一其他几伙人得知此事,提前找来别的仙童占了先机,到时我等该当如何?” “是极是极!某家祖上会造船,我们造个小船,到时候把他放到船上,让那些人远远看一眼,知道我们真有仙童就好了!” 以这小童通身气度,又有华服加持,一般的童儿可比不上! 只要他们占得先机,必定能成! 到时候万事既定,趁着冬日窝在棚里,正好开枝散叶! 属下一顿鼓噪,黄钩故作勉强的答应了。 反正仙童对他们来讲,也只是个道具,等到大泽统一,就是他魂断之时! 到时只需对外宣称仙童回到仙人身边去了即可,哪用得着管他病好没好? 之前不过是怕他在人前露出病容,让人怀疑。 毕竟仙人可不该生病! “既然你小子会造船?怎不早说?” 想明白这点,黄钩眯眯眼,似笑非笑的对着那出主意之人。 那人也不怕他猜忌,只挠挠头,憨笑着说了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就都理解了。 这年头,知识与技术永远只掌握在世家贵族手里,作为一名逃亡之人竟然会造船,说明不是他祖上是匠奴,就是他本人是。 匠人比起那些能伺候主人的奴仆还要低贱,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 若是从前,习惯了奴颜婢膝,可能不觉得有什么,自从来到大泽里,虽然物资匮乏,精神方面却是有了极大的长进。 在黄钩这个眼里没有君父、满脑子造反称雄的人长期熏陶下,这些人比起大泽里其他几股人马,自尊心格外强些。 之前不愿说出黑历史,实在正常。 简单商议过后,黄钩就同意了“速战速决”,这些人就开始造起船来。 在这个做什么都很慢,连王死了的消息,都要好几个月才能传遍国内的时代,哪怕只是一艘简陋的木板船,也要很久才能做好。 他们所谓的“立刻行动”,能在半个月内开始,就算得上快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野人大汉忙着备战,女人孩子忙着做入冬前的准备,白景源忙着学说话。 有一天醒来,他发现河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嘘嘘的时候,冰面被热水一激,“咔咔”的碎。 这时,那艘船,依然没有完工。 平日里胆子很小,话也不多的雉,因为他天天缠着,也变得熟悉起来。 雉已经对他小声抱怨过两回了,说马上河里就要上冻,再不采集多点食物,冬天就有很多人要挨饿,这时候大人们却抛下一堆活儿不干,跑去造船,真的好过分啊! 她只是个满脑子吃饱穿暖的小女孩,不懂那些大男人的雄心壮志,白景源也搞不懂,干脆不发一言,安静听着。 楚地多水,楚人善水,夏日里根本就用不上船,到了冬日里,这样只能坐两三个人的木板船也行不了多远,实在鸡肋得很。 听雉零零碎碎的抱怨了很多回,白景源才勉强搞明白她之所以怨气这么大的原因。 反正他一贯看不透这些人的迷惑行为,也就不再多想,只当这是一件打发时间的趣事,有时听得兴起,甚至还会嘲笑这群冬日造船的铁憨憨。 但日子一天天过,随着他对楚言的掌握程度越来越高,他从那些大汉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消息——他们将要做一件大事! 旁敲侧击的问过荠,也问过雉和其他认识的孩子,他发现这些妇女儿童都不知晓那所谓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行事不够周密,或者那些人根本就不信任他,他刚问完,眨眼就有人把他说了什么转告给了黄钩。 没两天黄钩就似笑非笑的找到他,让他不要再到处问了。 “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呢?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他像对待自家儿子一般,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好似在摸什么大宝贝。 白景源顿时顾不得羞耻,只觉头皮都炸了! 他要杀我! 莫名的直觉袭上心头! 他感觉,随着那件大事发生,他就会迎来危险! 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在想,该怎么办?” 见他眼里藏不住的恐慌,黄钩很好奇,当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他就跟他说了。 怕白景源听不懂,他还故意缓慢的说了两遍! 根本不在意他是否会反抗。 因为白景源对他来讲,不过是一只随手就能摁死的蚂蚁。 初冬的早晨,草木挂满了白霜,被懒洋洋的太阳一晒,霜化了就变得湿漉漉的。 就像此刻,他的额头与后背。 “他们不会信的。”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回答。 黄钩听了这话,就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笑话,叉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只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只留白景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想不明白,谁会因为有可能得罪他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仙童”,就不敢忤逆“他的法旨”归顺黄钩,把自己的自由与权力葬送掉呢? 事实证明,他们真的会信。 就算有头脑清醒的头领,下面的人都信了,他也只能顺着民意。 多么愚昧的人啊! 他们相信这世界有神仙,相信他们的王是神鸟托生,相信那不知在何处的大纪王是太阳的化身,相信生病了可以把病从身上抓走,相信一旦忤逆他这个仙童,就会真的遭遇疾病与饥寒! 这些可怜的野人时刻准备着躲避贵族的捕奴队,还有来自凤凰台的猎人,他们没法定居下来开垦土地,自然就没有庄稼。 他们靠水里的鱼、天上的鸟、地上的野兽还有野菜野果充饥,若是运气够好,遇到一片成熟的菰米,哪怕水里有猪婆龙摆尾,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采集…… 白景源并不知道这些。 所以当他穿着一身华服,被人像雕像似的安放在船头,跟着船在没有猪婆龙出没的水域来回游,同时有人在岸上喊着那些不靠谱的话,随后半月,黄钩手下的人,就扩充了三倍之多,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原来还能这样? 想要实现野心,这么容易的吗? 这是个多么明显的骗局啊!怎么也有人信? 事实证明,它就是这么容易。 等到冬天过半,他已经能熟练使用楚言,甚至还跟着来自郑国的人,学会了大半郑言,以及几句其他国家的话,黄钩终于凭借着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仙童,将这片大泽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开始听从黄钩的命令,冒着风雪伐木、打桩、夯土,打算在大泽深处,那片长着树木的缓坡上,趁着冬日里王庭注意不到这里,造出一个城来。 若是操作得当,要不了多少年,他就能凭借手头的人马守住这个城,逼迫郑楚两国默许他在这片两国交界的大泽里,当个山大王! 白景源知道,黄钩所说的送他回天上的日子,就快来了…… 他没想到,他穿越那日的情景,竟然被雉这个小丫头看个正着。 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因为她的话,哪怕是涂这些年龄稍大的孩子都不信。 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天而降这件事,但所有人都把这当做笑话来看。 现在他们都以为他是这个世界某个国家或世家流落到此的贵公子。 多可笑啊!这些相信世间有神灵的人,真的看到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却不相信他真的来自另一个时空! 他感觉那根勒住他脖子的绳子越来越紧,却毫无办法可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7章 要不,你逃吧! 宽敞的木棚里,泥土夯得硬实平整,冒着热气的陶鬲站在火塘里,三只胖乎乎的尖脚,被火舌舔得漆黑。 小小的雉缩着肩膀蹲在火塘边,两眼紧盯着陶鬲中翻滚的粮食,用力掰断手里的枯枝。 “啪!” 掰成一段段的枯枝被她塞进火塘,火舌立刻肿了一圈,陶鬲里的粮食翻滚的更厉害了! 见差不多了,她就一边递柴维持火势,一边拿着烧火棍往外刨灰,偶尔还会拿起一根剥掉皮的淡黄树枝,在陶鬲里面搅一搅。 自从白景源告诉她,煮饭的时候经常搅一搅就不会烧糊,而火势变化又与饭食的口感有直接关系后,雉煮饭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了。 如今上千人的聚集地里,不论是老婆婆还是小媳妇,谁煮的饭都没有她的口感好! 在白景源开始学说话,荠越来越嫌他难伺候的时候,雉就在黄钩的安排下替换了荠,成了照顾他的人。 雉巴掌大的小脸儿映着火光微微泛红,橘红的火舌在她眸中跳跃,就像他明天能否继续存活的希望一般,摇摆不定。 这是个聪明又勤劳的孩子,不过听他笼统的说了下怎么做饭更好吃,就能摸索着做得很好,就是话太少,还跟她姐姐学得有点腹黑,时常说话噎死个人。 本来白景源还觉得她好可怜,若是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一定会有好多人爱她,被她气得半死之后,就不那么想了。 在这世界,有谁会比他更可怜? 她从一出生就在受苦,现在不过是穿上了比破旧葛衣更保暖的芦花袄,不过是跟着他蹭了几口饭,就一脸满足,他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丁点儿罪的富家公子哥儿到了这,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不是更可怜吗? 讲真的,有时候他都会想,要是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就好了,至少那样,他肯定会学会很多技能,不至于到了这里只能抓瞎,连怎么做饭都说不清楚,还得人小姑娘自个儿发挥能动性。 哎~ 白景源趴在厚厚的毛皮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底下苇席露出来的三角席花被他抠得“哗哗”直响。 他对刨完灰、把火调小后,缩在芦花袄里烤着火等待饭熟的雉道: “我是仙童啊!你再不理我,就不怕我不高兴了,让你生病吗?” 雉扭过头认真看他。 他看起来很惬意,像往常那样死皮赖脸的逗她,不像在大人们面前那样,总是端正的坐着,浑身都透着疏离的贵气。 雉羡慕他好运,明明比她还可怜,孤孤单单的流落到大泽里,却可以穿华服,可以睡木屋,有苇席、毛皮可以用,还可以用木桶洗热水澡、用最漂亮的陶碗吃煮熟的饭,就连想要一天吃三顿,首领都允了他。 但她其实也很可怜他。 若是让她选的话,她宁愿穿透风的破葛衣,睡稻草堆,生嚼随手捡来的植物种子,也不要当仙童。 阿姊昨夜跟她讲,让她离仙童远些,今天就别来给他做饭了,甚至还教了她怎么装病把这事儿推给别人。 因为首领统一大泽之后,就不会再需要仙童了,这时候在他身边,会很危险…… 但幼小的雉又舍不得他。 当年阿娘因为织坏了献给大王的布,被太守斩断双手吊死在城头,她和阿姊就跟着爹爹逃入了大泽。 来到这里的头一年冬天,爹爹就病死了,之后她和阿姊总是被人欺负,除了阿姊,没有旁人会与她说那些有趣的事,也没有人会教她做人的道理,自然也没有别人,需要她来教他说话…… 所以会像姐姐一样待她,又总是需要她帮助的仙童,对她来讲是不一样的。 白景源见她还是不说话,从早上过来,就一直藏在眼里的不舍越发明显,就知道,黄钩所谓的“送他回天上”的日子应该就在最近了。 这个估摸着也就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因为属于这个团体,还有个智慧的姐姐,她总能知道比他多得多的消息。 可惜她小小年纪就特别嘴严,否则他一定能通过她得知更多的事。 当然,若她话多,黄钩肯定也不会让她来照顾他。 心中有点悲凉,他却不知该怎么办。 这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野地里已经看不到飞鸟,之前挂着果子的树,也都被人和鸟吃光了,所以哪怕他现在已经认得许多野地里的食物了,依然不敢逃。 再说,自其他几股人归附而来,黄钩就不许他见外人了。 他现在住的木屋,被一堆草棚围在中间,周围都是原本黄钩手下的人,他们知道仙童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仙童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所以他们总是双目炯炯,死死的盯着周围,哪怕陌生的虫子路过,都不会放过! 他们对外宣称,这些人是他的仙仆,事实上,哎…… 焦虑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他也看开了。 人死鸟朝天,没准儿还能回去呢! 到时候祖母肯定会一边抱着他哭,一边叫着:“奶奶的乖孙,你受苦了,这两亿先拿去花着,不够再让你爸给你转点……” 想想甚至有点想笑呢! 心底揣着这不切实际的期待,日子也就不再那么难捱,至少他现在总是食欲很棒,睡得也很香。 “真不理我呀!那我真的要咒你了哟!” 白景源逗着这可爱的小萝莉,只觉心情又好了几分。 幸好老黄把那机器人一样的荠弄走了,不然这日子该有多难熬啊! 雉还是不说话,自顾自的端起陶碗,从陶鬲里盛饭。 “好吧!本仙童决定了!就咒你健康快乐的活到七十岁!嫁个好郎君!生一堆白胖的孩子!” 闻到饭熟的味道,白景源立刻跳了起来! 小萝莉再有意思,也比不上热乎乎的饭啊! 如今他这一天天的,也就这点盼头了! 雉盛饭的手顿了顿,低头眨眨眼,转过身,用手背擦干眼角,拿起白景源的木勺放到碗里,再笑着转身递给他: “嘻嘻,你自己生病那么久都不好,我还好好的哩!你才不是仙童!” 她笑起来嘴边会浮起俩甜甜的小酒窝,特别可爱。 但她哭的时候,总是哭得让人看不出来。 因为一旦涂他们发现她哭了,就会欺负得更厉害。 听了这话,白景源郁闷了,只觉膝盖中了无数箭,不由接过饭碗,一边吃,一边吐槽: “是啊!你也知道我不是仙童啊!可你为什么只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呢?” 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怎么就一个比一个虔诚,哪怕往泥地里跪都不犹豫呢? 不都说古人淳朴(sha)吗? 真的相处过才知道,他们比他想象中精明得多,且比他更懂得利用这个时代的规则。 雉只看着他,抿嘴一笑,并不说话,好像他说了什么傻话一样。 可不就是傻话嘛,谁会把这种要命的话说出来呢? “哎~我觉得,我大概就要死了。雉,我想认真的跟你告别。” 今晚不知怎么回事,白景源特别想说话,好像再不多说几句,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告别?什么是告别?” 从来没有人欢喜与她相遇,也不曾有人不舍与她别离,雉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瘦小的姑娘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在白景源看来,是个妥妥的美人胚子,可惜实在太小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段日子,有她相伴,他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大概就和那种死了老公之后,与一只猫咪相伴十几年,即将死去的时候对着那只猫的感觉差不多。 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不过是因为他只能对她讲。 “哎,告别啊,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跟你说一声啊!” 他若懂得一些能改善生活的技术,肯定会毫不保留的交给她,他运气不好,没法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那就让她活得好一些吧! 可惜他除了享乐,什么也不懂,而她显然不具备享乐的条件。 所以他憋了许久,就只干巴巴的说出这么一句来。 或许,明天她就不会再来见他了,说不定,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曾经那些珍视他的人,他都没能与他们告别呢! 谁知道不过是打开卧室门,躺到床上,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现在他能与雉认真的告别,总觉得人生突然都圆满起来了一样。 他觉得有点高兴,脸上甚至浮出个真诚的笑来,结果一低头,泪珠就滚到了装满菰米饭的碗里。 黄钩这人太毒了,他对贵族有着极深的怨恨,在杀死他的身体之前,已经先对他的心下了手,这些日子,他真的太怕了! 他的感冒拖了大半个月才好,又因黄钩这番骚操作日日悬心,自然瘦得不成人形。 比起刚来时的珠圆玉润,如今的他看起来苍白又单薄,若是风雪大些,怕是能把他卷到天上去! 见他坐在灰黑色的毛皮上,闷着头大口扒饭,雉眨眨眼,突然抿嘴握拳,颤抖着凑到他耳边,咬牙道:“要不,你逃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8章 风雪夜 夜深了,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帐顶积了厚厚一层。 绿衣侍者见再耽搁下去,帐子极有可能被雪压塌,只得踮起脚尖,举着刷子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将雪扫下,结果轻微的“沙沙”声还是惊动了帐中之人。 “什么时辰了?” 沙哑的女声如梦初醒,好似没有一丝感情。 侍者不等旁人回话,忙伏到雪地里,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帐中动静。 于是他听到那位王后自郑宫带来的宫女阿瑟回答道:“公主,鸡该打鸣了。” 之后又等了许久,没听到其他动静,侍者正准备爬起来继续扫雪,就听那女声叹了口气,吩咐道: “把那凤鸟纹衣箱搬来,委屈我儿……再将那些鼎簋随葬……命任毅领兵入大泽,捉一千野人殉了……阿瑟,让后殳给我滚!要跪就去王陵跪个够!先王尸骨未寒,大半夜的,非要见我,有毛病!” 侍者吓得肝胆俱裂,顾不得掩饰动静,重重的趴回雪地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相爷想见的哪是您啊?明明是公子好吗! 要不是公子在此,大冬天的,年迈的相爷何不在凤凰台待着?非要来野外受罪? 同一时间,大帐周围响起一连串人体压着积雪的“嘎吱”声,显然与他一般惊骇之人相当不少! 王后怕不是疯了! 原以为先王薨逝,王后携独子公子白归郑,不过是故作姿态,只为威胁楚国世家支持她垂帘听政,携鼎簋同行,也不过是做好了与公子鱼打持久战、割地自治的准备,没想到…… 没想到公子白竟一病不起!没了! 更没想到的是!王后竟打算将这象征楚国祭祀的礼器,随随便便跟着公子白葬在这野地里!没有陵墓,也没有符合公子身份的棺椁,就这么用一个衣箱! 虽公子白没了,楚国国将不国,这些礼器也没有再用的机会,可这样,也太……太荒唐了吧? 哪怕楚国去国,芈氏宗庙还有旁支祭祀,这些东西合该置于宗祠! 她一定是疯了!疯了! 侍者只觉头昏目眩,几欲昏厥! 是啊,公子白没了,那她就是楚国的罪人!她才不会管旁支的事! 大纪不会承认兄终弟及这回事! 自古王位都只能承自于父,公子鱼若想登位,除非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兄、刚葬入王陵的先王拖出来,往他身上泼脏水,再由楚相上表上国,说先王不堪为王,恳请上国为了楚国社稷着想,允公子鱼补上…… 且不说纪帝会不会同意,就说楚相后殳,也与公子鱼不是一伙儿的,再者,先王仁善之名遍布列国,想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根本就没人会信!这事儿从根本上就不可能! 所以公子鱼才会在先王薨后,与王后争夺年幼的公子。 结果现在公子没了!本该接任楚国王位的公子白,他死了! 对诸侯国早就失去掌控,如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的纪帝怕不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她怎能不慌?怎能不疯? 王没了,公子没了,国也将要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这个王后,也就不再是王后了。 没有公子在手,无利可图之下,女儿多得数不清的郑王不会接纳早就闹掰的她,而公子白病亡的消息传出去,她也将遭到楚国世家的集体讨伐!史书也绝对会将她记成罄竹难书的恶妇!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这些侍者最怕的。 作为近侍,他们最怕的是——殉葬! 虽然王后吩咐任将军捉野人充数,可大泽何其广袤?天又下着大雪,这些野人惯会躲藏,岂是想抓就能抓到? 到时候还不是要他们凑数? 几乎是王后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帐中就传出了压抑的哭声,和小声的劝解: “公主,天冷,公子身份尊贵,岂可用野人殉葬?又怎能屈于衣箱之中?不如……” 说话的人名为支离,长得极其俊美,声音也悦耳极了,近侍们一听,就认了出来。 原以为王后宠信此人,必会听劝,收回盛怒之下明显就不合理的命令,哪知他话没说完,就听王后冷冷呵斥:“闭嘴!” 显然,她并不赞同支离的话。 支离是她出嫁前的恋人,本也是世家子。 年幼时,她甚至以为一向宠爱她的父王会允许她嫁给俊美温柔,且深爱着的支离,事实证明,王对公主的宠爱,与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根本就是两码事! 郑王宠她,不过是为了替她在诸国扬名,好提高她的价值,吸引他国求娶,从而结盟帮他与国内世家对抗! 最终,他选了与她年纪相当的楚王,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了过来。 楚国强盛,地广兵强,与郑国接壤的同时,楚王还仁弱,真是天赐的联姻对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楚国有极擅军事,素有悭吝之名的公子鱼,一点亏也不肯吃,再加上她心生怨恨不愿帮忙,十年过去,郑王一点力都不曾借到。 她之所以怨恨郑王,不仅因为长达十几年错付的亲情,还因为嫁入凤凰台的时候,带着自愿净身入宫的支离。 活到十几岁,她才知道,她一直为之自傲的幸福都是幻影,她以为唾手可及的,也永远得不到。 她不过是权势这盘棋上,微不足道的一颗小棋子,为了父王的野心,她必须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远走他乡,过上她并不喜欢的生活…… 见支离低头不语,只暗暗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垂泪,任袖忍住心底的抽痛,淡淡道:“我心里有数,支离!” 支离点点头,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将阿瑟清空的大衣箱搬了过来,轻轻放到她身前。 任袖叹了口气。 在她幼时,郑王曾不止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感慨“可惜吾儿错生女儿身”,不仅是因为她聪慧,还因为,她拥有一个卓越的王,最该拥有的大局观。 显然,从小接受士大夫教育的支离,并不具备这一点。 大帐内种种,跪在账外的侍者只能猜个大概。 原来王后并没有那么重视她唯一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在乎楚国社稷,至于老迈的楚相后殳,在她眼里,甚至不如奴仆。 正这么想着,侍者就听得拒马之外传来兵戈相击之声,随即楚相后殳手握配剑,带着从人闯了进来,刚到大帐门口,就须发皆张、目眦欲裂,怒吼道: “郑姬!任袖!你这恶妇!楚国的罪人!老夫今日必手刃汝于剑下!” 帐中香炉早已冷透,怀中雉子也早就僵硬,楚王后低头看着他青白的眉眼,擦掉他脸上沾着的泪滴,像抱着最珍视的宝贝,不舍的将他抱起,放进了身边那只漆了凤鸟纹的衣箱里,随即“嘭”的一声,干脆的盖上了盖子。 既然已经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大纪崇尚的纪礼,私底下她一向嗤之以鼻。 吾儿命短,吾便替他活! 该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 谁也夺不走! 摸着光滑的衣箱盖子,任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伸手摸起胭脂盒,飞快的沾了胭脂抹了嘴,又往红肿的眼皮上薄薄的抹了一层,这才挥手招来跪在塌下的健奴,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见他迅速摆好姿势,任袖飞快扯开领口,斜倚到他胸前,冷笑一声,对着帐外,一改之前冷硬,柔媚中带着戏谑,朗声道: “先王尸骨未寒,叔叔仗剑夜闯本宫寝帐,莫非,是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9章 皮厚心黑 大纪不许诸侯蓄兵,却不能剥夺世家自卫的权利,因而各路诸侯都心照不宣的把兵养在最信任的臣子家里。 后氏飞黄腾达,成为楚国四姓之一,靠得就是这个。 为了延续家族辉煌,后氏对子孙的教育从未松懈,不论从军还是入仕,嫡支子弟冠礼之后都必须入伍历练。 先王继位时尚且年幼,那时后殳刚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成天幻想着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祖父为了磨他的性子,就压着他为王看守宫门。 接触得多了,他与先王熟悉起来,每当先王被聪颖勇武的弟弟公子鱼比成了渣渣,就会拽着他的手哭诉。 刚开始他很是看不上先王,觉得他有失王族风范,楚国摊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他曾私下里与祖父抱怨,说上代先王选了这样软弱的王,而不是与他同母所出,各方面都更适合为王的公子鱼,实在是糊涂! 祖父就跟他讲,为人臣子,最幸运的,莫过于遇到的大王仁善。 软弱何尝不是仁善的一种? 上代先王又何尝不想选公子鱼呢? 可事实是,先王继位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言说的真相之一。 这种事情,对世家子来讲,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对世家来讲,王不需要能干,他只需要仁慈。 等后殳上了年纪,渐渐咂摸出味儿来,与先王的感情也就越来越好了。 这时候先王也成年了,他开始拥有大王的威严,不再像儿时那般叫后殳叔叔,只有某些彰显君臣情分的场合,才会玩笑般的提一嘴。 不过那时这个称呼已经不再象征情分,而是变成了王赐予臣子的荣耀,传到外面,也不是楚王仁弱,而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这样的称呼,内心刚强的任袖是从来不叫的。 在她看来,为君者混到需要讨好臣子才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她又没有坐到那位子上,何必委屈自己? 她唯一一次这样叫他,还是先王薨逝之后。 她在从王陵回宫的路上,一手拽着公子白,一手拽着他的袖子,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喊着:“叔叔助我!鱼要杀我!” 然后他就在她的算计之下,一步步陷入了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真是悔不当初! 一声“叔叔”喊得后殳怒火更炽!当下顾不得许多,握紧腰间宝剑,撩开帐帘,一步就跨了进去! 帐中侍从皆是王后心腹,见后殳无理,近侍剑已出鞘,任袖却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退下。 她也没料到儿子的病来得这么急,短短几天就药石无救。 今天要闯过这一关,靠武力可不行。 凤凰台下四大家族,数后氏人最为勇武。 现在随后殳闯进来的从人皆是他庶出的兄弟,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仅凭她手下这些,哪怕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何况他敢闯进来,他那些从人必定早就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何必自取其辱? 卧榻边,仙鹤衔鱼鎏金青铜灯里,灯花“噼啪”炸响,帐中光线猛然变暗,后殳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帐中情形! 任袖的荒唐行径自是气人,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公子白果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早知任袖皮厚心黑,行事也疯狂,没想到她果真做得出这种事来!不由按剑怒道: “闲话莫提!公子何在?!你这恶妇!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快让他出来!” 这话真是丝毫情面都不留。 他想先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然后脱身? 也是,刚他就在外头,当着这么多侍从的面直呼她的名字,还扬言要杀了她,多半早就得了确切的消息。 【没准儿吾儿刚去,便有人为他通风报信!现在跟我装什么装?】 这么一想,任袖大怒,却未露出一丝怒容。 只见她拔下发间金簪,一手撑着塌,半个身子压在那精美的凤鸟纹漆箱之上,一手不紧不慢的挑了挑灯芯。 帐中猛然变亮,后殳看到她脸上无所谓的表情,手握长剑,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许久都下不了决心。 任袖斜睨他一眼,嘲讽道:“你们后家人优柔寡断的行事风范,在你这儿真是传承得好!啧,怕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公子尸身都硬了,明明早就得了消息,他竟能磨磨蹭蹭在外头表演跪求的戏码挣美名,想给她罪加一等?这让她分外看不上他! 想要好处的时候,不管是跟在妇人后头,还是听从孩童吩咐,都应得干脆,到了这会儿,真是一点面皮都不要了! “公子何在?!” 后殳“噌”的一下抽出佩剑,上前一步,红着眼,并未被她岔开话题。 前几日就知道公子病了,可他每日前来求见,王后都不允,王后新寡,又正值花信之年,他想早日拥立公子即位,若不想撕破脸皮,自是不敢擅闯未来太后的寝帐! 后来没法,他就用出了长跪不起这一招,料想王后绝对扛不住士人口诛笔伐,结果没跪多久,他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压抑的哭声,虽然很短暂,他还是听到了,这才毫不犹豫的带着从人闯了进来。 没想到到她这儿,就成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要不是如今情况如此,就为了她这句话,他就能与她不死不休! “吾儿一去,我就将他沉了水,赤条条的来,也赤条条的去,说起来他比我命好多了,如今这样清清白白的走了,也省得年幼失怙,跟着无能的母后,处处受人欺辱!” 任袖大袖一甩,白生生的胳膊露出半截,竟是撑着下巴,撑着衣箱靠在了健奴怀里! 这指桑骂槐的爽脆劲儿!还有这说谎不眨眼的不要脸功夫!不愧是郑姬! 见她油盐不进、放浪形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后殳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压不下去的恐慌! 他之所以闯进来,不过是不相信这个噩耗!他认为那传话的侍者一定说了谎! 任袖如此聪慧,又怎能不知公子的重要性?怎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后殳就跟疯了一样,握着寒光闪闪的剑满帐子钻,最后一无所获,竟来到任袖面前,用剑指着她的鼻尖,怒吼道: “王后莫要戏耍老夫!还不快快让公子出来见我!” 还给我装?! 任袖大怒,跳起来就要伸手去抓他手里的剑! 刚经历丧子之痛,她可没有那么多精神,来陪他做戏! 后殳连忙后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可不敢真的杀她! 威胁她,可以说是士人气节,也可以说他对王太过衷心,若是杀了她,那可就不一样了! “叔叔可要想好了!我这条命不值什么,谋杀楚王遗孤、害楚国去国的名头,你!还有你们后家!可!担!待!不!起!” 后殳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辗转腾挪间,花白的须发飘飞,额头冷汗一滴又一滴的往下…… 他知道,她这是在逼他! 她竟想将公子之死栽到后氏头上! 身为王后,行事疯狂,做了错事,竟不愿承担责任,反而逼着他给她解决麻烦! 真是无耻!无耻之尤! 但……却很有效。 因为她只需抹了自个儿脖子,那他与整个后氏,都将沦为天下共诛的对象! 她现在这疯狂的样子,连往利剑之上撞都不怕,他相信她若是下定决心自裁,肯定不会犹豫! “你给我装什么无辜?装什么蠢?若你后家不图谋兵权,又岂会随我母子离开凤凰台?” 一个个的,不过是把她儿子当做香饽饽! 谁都想来啃一口! 雉子为王,谁得雉子谁为王,端的是好打算! 既然你们可以,本宫为何不可? 就因为生成了女儿身? 现在这个香饽饽突然没了,后家与公子鱼斗得你死我活,想回头都回不去了,就想起她这个“弱女子”了? 想让她遗臭万年,换后氏回头上岸? 我呸! 做梦去吧! 都来给老娘好好背锅! 后殳不知不觉退到了炭盆面前,关键时刻被从人抱开,节奏被打断,竟不等站稳,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见此,任袖哈哈大笑,直到眼角泛泪,这才一屁股坐回榻上,一把掀开了那只衣箱,面无表情的看向后殳,指着箱内,冷冷道: “吾儿在此,你不是要见吗?来吧!本宫成全你!” 看清箱中面目青白的公子,后殳面若死灰,再次喷血,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没想到有朝一日,以他心计,竟比不上一个窝在凤凰台,十年都不曾吭过声的小妇人! 当日为先王求娶此女,还当郑王那句“可惜吾儿生来不是男儿身”,只是郑王为了往她脸上贴金! 祖父!殳不如您甚多! 当日为王求娶此女,您就摇头,说此女并非吾王良配,其心刚强,且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比男儿也不遑多让,有朝一日尝到权势的味道…… 难道后氏就要亡在老夫手里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